《貔貅精养了只捉妖师》
1. 人妖相残,引瑞兽入世
“呦——”
草木丛间传来一声刺耳的鹿鸣,一只身中箭矢的花鹿拼命往櫆望山上逃窜,惊醒了树上熟睡的貔貅。
“哈哈,真是一举两得。今日我便要将你们这些孽畜屠个干净!”
追逐花鹿的捉妖师祭出法宝,逼得它无从避退,它在发出一声痛苦嘶鸣过后便猛然倒地。
被搅扰了美梦的貔貅心下怒意横生,又眼见同族遭祸。霎时,一身红毛炸立而起化作八丈巨兽,双翼伸展,口中喷出一团烈焰便将那捉妖师焚尽。
怒火消散后,貔貅身形渐渐回缩,最终竟化身成一位清丽灵秀的少女。
暖红的光芒自她手中飘散,中伤花鹿的箭矢随之拔除,伤痕也得以抚愈。
“多谢修烛大人!”
花鹿化出人形,拖着伤痛翻身跪在她面前,言辞悲痛而恳切,
“大人,人族丧心病狂,对妖族屠戮殆尽。还请大人出面,护我妖族子孙最后一分周全!”
修烛闻言不由得面色凝重,她隐世修炼多年,虽远离尘嚣,近年也多少听闻了些人族捉妖师的作为。
原先以为他们降的乃是残害人族的恶妖,今日一见,方知是要将天下妖类皆赶尽杀绝。
“你且在此养伤,妖族绝非任人欺凌之辈。”
暗红的双瞳渐被寒意浸染,修烛唤出久藏山间的法器紧握于手,透过櫆望山上的层层云翳望向世间。
————
偏僻的山村中,成群秃鹫聚集在此,尽情啄食着成堆的人族尸首。尸横遍野下,一名老妇拼命护住身后的稚童。
近前凶恶的狼妖步步紧逼,獠牙之间还挂着血肉,弱小的祖孙俩即将成为它口中之食。
而那老妇浑身战栗,死死将孩童护在怀中,以孱弱身躯抵挡狼妖从天而降的利爪。
“走。”
清朗的女声将赴死的老妇唤回,睁眼只见修烛以一柄折扇挡在了狼妖爪下。
她来不及道谢,本能拉住孩子便逃离了去。
修烛只将手臂一抬,那狼妖便被逼退数丈。
吃了瘪,狼妖迅速摆正姿态,铆足力量往前冲去。却偶然瞥见了来人手中的绛渊扇,及时收住了这一击。
“修烛大人,你竟相助人族!”
狼妖惊讶修烛出山之余,也为她方才的举动恼怒。
眼望血流成河的人间炼狱,修烛眉心深锁,声音里哀怒交杂:
“我妖族何时堕落至此?竟以屠戮人族为乐!”
“您是高高在上,又岂知我族被那些丧尽天良的捉妖师赶尽杀绝。我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何来堕落一说?”
想到那些或被斩杀或被关押的同族,狼妖气得咬牙切齿。
修烛冷冷盯着眼前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狼妖,心中却是哀恸无比:
“你不去对付捉妖师,却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手,与他们有何两样?”
“哈哈,我的大人啊!你是天真还是无情?
捉妖师对我族何尝不是视同一律尽数诛灭,难道我们就该任人宰割吗?
你今日心软放走他,来日他手中的屠刀便会架在你脖子上!”
狼妖怒极反笑,对着眼前与自己对立的同族极尽嘲讽。
“我此番正为此事而来。你走吧,切莫再伤及无辜之人。否则,我定不轻饶。”
修烛转过身,迈步离去。
起先是捉妖师无端猎杀妖兽,现下又是妖兽残害无辜,到底孰是孰非?
下山之前她何曾料想到,人妖两族的矛盾竟然已激化到如此地步。
看来要想平息这场浩劫,要耗费的力气可不小。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
狼妖已经杀红了眼,即便深知自己不是修烛的对手,也还是坚定要铲除眼前的“叛徒”。
趁其不备之际,他蓄力对准了修烛攻去。
修烛眉心间的赤炎妖纹隐隐透出红光,但未及她出手,身后却传来一声惨叫。
狼妖的动作停滞在身后,顷刻后神形俱散。
身后,手持破金锏的男子赫然映入眼中,那张脸宛若精雕细琢。
深邃的五官下,他目光坚毅,却在见到修烛后,两人皆随周遭寒冷的空气一同陷入了对方的绝色容颜中。
良久沉默后,男子意识到失礼,收回破金锏以避开修烛的目光:
“此处已被妖孽屠尽,姑娘尽早另寻安稳之所。”
随即,他便转身离去。
看着逐渐远去的男子,修烛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这样出挑的相貌,这样有趣的捉妖师,那便自他着手吧。
行了一段路,他察觉到身后的人,止住步伐回身望去:
“姑娘,你为何跟着我?”
眼波流转间,修烛灵动娇俏的脸上尽显柔弱:
“我不识得路。”
那双桃花眼泛着红,只消微蹙蛾眉,楚楚动人的眼神竟令素来稳重的他也有所动容:
“也罢,我便顺路护你一程。”
自从这人“救下”她后,修烛的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
他的绝美相貌与一身正气,似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魔力,直叫人移不开眼。
“捉妖师,我叫修烛。你呢?”
“觞泽。”
————
好容易走出了荒村,眼前又出现一个村落,却不想又是渺无人烟。
小雨淅淅沥沥洒下,村中杂草丛生、屋舍破败,俨然已荒废许久。
两人寻了一处稍稍能遮蔽风雨的屋子,粗略打扫一番后生起火堆取暖。
深夜,他们围着火堆席地入眠。屋外雷雨交加,掩去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修烛倒是安心沉沉睡去,觞泽却只是浅寐。身为捉妖师,又处于荒郊,他自是不敢放松警惕。
果然,今夜正有只不知深浅的妖精看中了两人。
树藤从墙角贴地延伸,缓缓向屋子中心靠近。
闻得这一丝声响,觞泽猛然睁开眼,抽出怀中的破金锏迅速斩去。
那妖怪吃痛哀嚎一声,随即显露出树妖真身,挥出无数藤蔓向觞泽击去。
打斗声惊醒了修烛,正巧几个回合下来树妖已渐处下风。留意到修烛后,树妖腾出几根树藤缠住她,以此吸引觞泽注意。
果然,觞泽随后便分心去斩断纠缠修烛的树藤,那树妖也钻了空子逃离了此地。
失去了树藤的控制,修烛霎时从半空中往下坠。
觞泽也就无暇顾及去追那树妖,迅疾飞身出去一心只想接住落下的修烛。
旋即,修烛稳稳落在他怀中。
靠近时,觞泽才注意到她的衣裳被树藤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绛红的衣料下,胜雪肌肤若隐若现。
他赶紧松开手,背过身难为情道:“你、你可有受伤?”
“没。你呢?”
修烛并不懂得人族的规矩,见到觞泽的反应,只觉得他憨傻得可爱,便又上前去拉他的衣袖,
“你怎么了?”
“呃……我也没事。”
觞泽慌忙避到一旁,指向地上的包袱,
“修烛姑娘,你的衣裳破了。若不嫌弃,我那包袱里还有身干净的,你可将就一晚。”
说完,他又往墙边走去,直等到她换好才敢又回到火堆旁。
觞泽本就高大,又因自幼习武修炼,身材更比一般人健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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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衣裳穿到修烛身上简直又宽又长,袖子得挽好几圈才能露出手掌。
“我明日可怎么见人。”
修烛嘟着嘴,对身上色泽暗沉的衣裳尽是不满。
觞泽面露难色,整理好包袱席地而坐:
“明日寻得铺子,我替你买一身。”
听到这句话,修烛方安然穿着这身在她眼里有些丑陋的衣裳再次入睡。
而有了方才的变数,觞泽则打坐运功守了一夜。
————
翌日午后,两人终于进入一座小城。
城中叫卖、欢笑声不绝于耳,各色吃食、玩物琳琅满目,与昨日的荒败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自记事以来,修烛便在櫆望山上修炼,哪里见到过这样的人间。
眼下只觉得一切都新奇有趣,连一串糖葫芦都能将她吸引过去。
“她拿着的是何物?”
觞泽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到一小女孩手中拿着糖葫芦,而身旁的修烛正对着糖葫芦垂涎欲滴。
“糖葫芦。”他略微吃惊,修烛怎么会连糖葫芦也不认得。
“看起来……似乎很好吃……”
修烛喃喃低语,顺手拉住觞泽的衣袖,
“我也要。”
桃花眼中的疏离再度被无辜占据,这样的修烛连素来清心寡欲的觞泽也不忍拒绝,只好依着她在路旁一连买下五串糖葫芦才得以作罢。
“当心吃多了牙疼。”
看着她手中只剩下半串的糖葫芦,觞泽的语气像是寻常人家长辈对小辈的关切。
“才不会。”
修烛又咬下一颗,随后愣了愣,有些不舍地往他眼前递去,
“我方才忘记问你了,你可是……也想尝尝?”
她娇憨的样子落在觞泽眼中,令觞泽罕见地一笑,无奈摇摇头后带着她迈入了一间铺子。
“二位客官随意,看中了哪件料子便同我说。”
一进店,老板便热情地招呼起二人来。
布庄里花花绿绿的布料款式迷人眼,却没一件是入得了修烛眼的。
忽然,堂侧悬挂着的一身鲜红的衣裙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衣裙样式繁复,裙摆和袖口都用金线绣了许多精细的纹路,在一众样衣款式中尤为突出。
她指着那件红衣裳,神情甚是满意:“这身。”
“姑娘好眼光!这身不管是料子还是样式,都是今年最时兴的。不知公子又看中了哪身呢?”
老板顿时一阵欢喜。这要是做成了两身喜服,又能挣不少银两。
“咳……这身不合适。”
觞泽清了清嗓子在她耳畔低声提醒,脸上略显尴尬。
“哪里不合适?我看挺好看的呀。”
修烛沉浸在对衣裳的欣赏中,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那是喜服。”
修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人族是以红色做嫁衣。
可她挑来挑去,实在没有看得上的,便对觞泽道:
“可我只爱穿红衣。”
“你若是穿上这身出去,可比身上穿的见不得人多了。”
觞泽低声说道,转而尴尬地看向老板,
“老板,我们并非要定做喜服。可有现成的常服,要红色的。”
“红色常服……没有。不过月前有身婚服用暗了颜色,便一直留在我这里。那样式比这件简便,就看姑娘是否看得上了。”
在得修烛首肯后,老板遂起身往后堂去取衣裳。
修烛却在此时皱起了眉:“你闻到了吗?”
“嗯?”觞泽不解。
“有妖气。”
2. 天赋异禀,追妖寻踪
“你能闻到妖气?”觞泽别过头看向她,眼中尽是疑惑。
“嗯。”修烛淡然点头,“我这鼻子自幼便灵敏。”
觞泽显然是不信,但又不全然放心,在催动眉心的天眼将铺子里外都环顾了一遍后,坦言:
“再擅变化的妖,在我的天眼下都无处遁形。此处无妖,何来妖气?”
“天眼?分明是瞎眼。”
说着,修烛倒转串糖葫芦的竹签,轻点了一下他眉心那道幽蓝色的印记,后半句在心下暗讽,
“妖在眼前也辨不出。”
觞泽并不与她计较,也未在意她所言真假。岂知日后两人的缘分会因修烛的鼻子起始。
正在这时,老板捧着一件暗红的华服走来面向修烛展开。
虽也是喜服,但这件样式更像是常服。在黑金交错的纹样点缀下,暗红的衣裙尽显雍容典雅。修烛换上后,整个人也增添了几分矜贵。
“如何?”
她微微抬起双臂,向觞泽展示一番,其实自己心里已默认了这身。
觞泽见此竟有一瞬的失神,但只片刻后他便回过神来:“这件多少?”
“能入姑娘的眼倒也是缘分。这样吧,我给公子削个价,二十两。”
老板实诚地道出所谓的低价,实则将这件无人问津的错品卖出这样的价格心里不知有多欢喜。
听到报价后,修烛惊得差点失态,但更令她震惊的,是觞泽眼也不眨地就付了钱。
她再不谙人事,也知人间的金银度量。毕竟她是貔貅,天性对金钱敏感,也贪财。
此刻她在心里想着:这个觞泽该不会是个傻子吧,要么就是个有钱的傻子。她这身衣裳本就是人家不要的错款,明明还能再削削价。他倒好,伸着头去给老板宰。
“你疯了?这哪值二十两?”
出了门,修烛忍不住调侃。在面对金钱的问题上,她的本性暴露无疑。无法,貔貅天性如此。
比起她的惋惜,觞泽却只淡淡回了句:“你喜欢便值。”
————
是夜,客栈灯火尽灭,客人大都已入梦。
月光下,修烛慵懒地趴在觞泽床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睡颜。睡梦中的觞泽敛去了坚硬的表象,深邃的眉眼下尽显温蔼。
这两日相处下来,修烛对他的好感越来越浓。相貌无可挑剔,待人体贴大方,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同妖族口中的残忍捉妖师联系起来。
静下来仔细看时,修烛方才注意到那天眼的形态有些熟悉,只是一时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伸出食指,缓缓伸向他的眉心。可在刚触碰到天眼时,觞泽却醒了过来。
两人皆被对方吓出一声惊呼。
觞泽一边慌乱地扯着被子往床角退缩,一边喘着气:“你怎么会到我房里来?”
修烛不紧不慢地起身在床边坐下,又无辜地嘟起嘴:“那边又冷又黑,我害怕。”
这次,觞泽可顾不得她楚楚动人的眼神有多迷惑人,神情又羞又无奈:
“男女有别,你再怕也不应擅自闯入我一个男子的房里,如此有损你我清誉。何况两间客房挨着,即便有妖,我也能第一时护你周全。”
“那么严重啊?”修烛眨眨眼,神情依旧不以为意。
妖族虽也分男女,却没有人族这些条框规矩。哪怕在人族眼里打情骂俏的举动在妖族看来也稀松平常。
何况他们只是共处一室,又并非衣不蔽体相拥相亲,这便要损清誉了?
人族果然繁文缛节甚多,远不比妖族自在无拘束。难怪身边那些小妖们哪怕再夸赞人间美好,也还是禁不住从人世回到櫆望山修行。
“你……”
窗外陡然响起一声尖叫,打破了此时屋内的尴尬局面。
觞泽下意识去摸身旁的破金锏,在触碰到它的一瞬,一道强烈的感应自锏身传递到他身上。
“待在屋里,哪也别去。”
觞泽一改方才的窘迫,顿时警觉起来。他迅疾披上外衣,手持破金锏自窗户飞身出去。
“半吊子。”修烛唇角轻牵,片刻后也翻身越出了窗外。
————
城内街道空无一人,偶有几声乌鸦的叫声划破夜空,惊悚寒凉笼罩着一切。
肩上忽而感受到一记不重不轻的力道,修烛却未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吓到,转身望去,果然觞泽此时站在了他身后。
“我不是叫你待在客栈吗?”觞泽剑眉微蹙,语中充斥着担忧与愠怒。
“我一个人害怕,就来寻你了。”修烛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
见她的样子,觞泽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怒意,语重心长训诫起她来:
“若是没找到我又遇上妖怪,或是碰见歹人,你一个弱女子可知此举有多危险?”
“嘁,我鼻子很灵的,找你绰绰有余。”
修烛喉间溢出一声嗤笑,言语带着戏谑,“你捉到妖怪了吗?”
“先回去。”
想起适才寻妖未果,又加上个不省心的包袱擅自乱跑,觞泽心下烦乱得很。兀自走出好几步发现修烛还慢悠悠跟在身后,他又驻足回头示意,
“走前面。”
刚开始,修烛走的还是回客栈的路。可走着走着,她却忽然往另一条岔路走去。在行走出一段距离后,停驻在一株大树旁。
粗壮的躯干遮挡下,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斜趴在树根上。觞泽上前轻拉他的手臂,那人却失了重翻身过来。
昏暗的月光穿透枝杈缝隙投洒下来,男子的面容干瘪枯萎,连露出的双手也犹如枯树皮般失去养分。
单看他的死状,经验老道的捉妖师一眼便知是妖所为。
觞泽常年与妖打交道,见此情状倒也习以为常,但这也是经多年历练而来的胆量。
修烛身为女子,又是个普通人,见到凄惨可怖的尸首竟表现出出乎他意料的镇定,不免令他起疑。
“你不怕?”觞泽别过头去看她。
闻言,修烛缓缓瞪大了双眼,目光愣愣地往他身上转移,随后大叫一声,径自从原地蹦到了他身上。
她死死搂着觞泽的脖颈,双脚夹住他的腿,从远处看来活像只挂在树上的猴子。
觞泽重重叹了口气,神情无奈至极:“下来。”
本就是为掩藏身份才装作惊恐万状,修烛也懒得再作样子,便松开手又蹦回了地上。只是这一次,她就没那么幸运了。
“啊!”
修烛感到脚下踩到石头一滑,又发出一声惊叫后,身子便不受控制往一侧偏去。
觞泽眼疾手快,顺手一捞将她拉了回来。见她站稳后便要松手,她却又要往后倒去。
“痛痛痛!”
借着他的搀扶站定,修烛蜷起一条腿,脸上的痛苦倒比方才的惊恐真实。
觞泽此刻耐心已至极限,他尽力不在修烛面前发作,遂施法布下一道结界在树下,再扶着她往回走:
“回客栈。”
“哎!”
修烛尝试着挪动步子,受伤的那只脚却是一沾地便生疼。
紧拧着眉毛看了她好一会儿,觞泽拉着一张脸,挪到她身前蹲下:
“上来。”
看明白他的意思,修烛心里涌出一股暖意。正当要扑到他背上时,心里却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也转变为嫌弃:
“你……那只手摸过它了。”
“那你自己走回去。”
说着觞泽便要起身,修烛也就顾不得嫌弃,连忙扑上去挂在他后背上。
秋日里的晚风和煦微凉,柔柔地抚过两人心间。
可惜剩下的路很短,短到修烛来不及多贪恋片刻觞泽坚实温暖的脊背,他们便回到了客房中。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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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去她的鞋袜,捏住脚踝观察了一会儿,随后猝不及防地握着脚后跟用力一掰。
咔嚓一声,伴随筋骨复位声响起的,还有修烛的尖叫:
“啊!好痛!”
“哼,还知道痛。看你还敢不敢乱跑。”
嘴上虽在幸灾乐祸,手上的动作却是一刻也没有停下。
觞泽拿出一罐药膏,挖出一小团先以掌心温度化开,才又一点点涂在她肿胀的脚踝上:
“好在伤得不重。用了这药,两三日便能痊愈。”
掌心传来的温暖一点点触在她的肌肤上,偶尔指腹不慎划过足心,酥酥痒痒霎时传遍周身。
修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短暂地失神后,目光定格在了他的天眼上:
“你眉心的天眼很是特别,可是生来便有的?”
“嗯。师父也说只见过我一人生而带此异能。”
觞泽专注于手上揉按的动作,中途抬头看了她的赤炎妖印一眼又低下头,
“你这道红纹也很特别。”
“不过是道胎记,也就好看点,远比不得你慧眼识妖。”
修烛谎话张口就来,她看着眼前体贴认真的捉妖师,不由得短暂卸下了防备,
“你待人向来这般细致体贴吗?”
“托你的福,我还是初次这般受制于人。”
方才的烦乱已然消散了不少,觞泽虽未发火,却还是难免逞一时口舌之快。
“你说男女有别,适才背了我一路,现下又……”
修烛轻翘足尖,勾起的眼角透出调笑,
“哦,假正经。”
头顶传来的声音轻柔魅惑,觞泽的手瞬时僵住,对着雪白的玉足,他的脸上生起丝丝红晕,忙不迭松手站起身:
“事、事急从权,多有冒犯。呃……你好生歇息。”
觞泽哪是修烛的对手,他师门严令禁止弟子动情欲,他又一心除妖卫道,对男女之事向来木讷。哪怕修烛轻轻一句挑逗,也令他脸红到了耳根。
他正欲逃离,修烛却拉住了他,脸上再度换上我见犹怜的神情:
“陪着我,我害怕。”
于是接下来的一夜,修烛安安心心卧在床上,觞泽则不情不愿睡在地上。
————
午后,修烛独自在院落中饮茶,神情一派悠然自得,仿佛忘却了一切烦扰。美味佳肴、绫罗绸缎,她已渐渐对人世有些喜欢了。
外出大半日的觞泽这时赶了回来,他在修烛身旁坐下斟了杯茶,神色凝重。
“昨晚遇害的还有一男孩和一女子,他们是昨日布庄老板的孩子、丫鬟、伙计。”
他将一上午的成果一一道出,又调转话锋,
“你的鼻子果真如你所言能嗅出妖气?”
“嗯。”修烛呷了一口茶。
“你能否助我找出那妖孽?”想到进展缓慢的一上午,觞泽又陷入思索。
“我脚还伤着呢。”
想起昨日他对自己嗅觉的质疑,修烛一时耍起了性子,摇头拒绝。
正当觞泽不知如何接话,客栈外忽然传来一阵叫卖声,他立时有了主意:
“我给你买糖葫芦。”
“十串。现在就要。”
修烛头也不抬地又咬了一口绿豆糕,笃定他会答允。
对于觞泽,修烛还不是手拿把掐。他果然想要说什么,却还没开口,转身便去店外买回了一大把糖葫芦。
“跟我走。”觞泽将糖葫芦摆在她面前,等待她践行诺言。
修烛懒洋洋拿了一串送入口中:“不去。”
“你耍我?”
说着觞泽就要收回糖葫芦,修烛赶紧抓住他的手臂解释起来:
“谁耍你了。我昨日便闻出来了。那死者身上有草木清香,而这香味,与那日树妖身上的并无二致。布庄妖气甚重,你今晚去那里看看,定有所获。”
3. 偏见甚深,结契藏心
入夜,打更的锣声有节律地自街道上传开。
城中一夜出了三条人命,一时间人人自危,根本无人敢夜里外出。更夫只求赶紧了却这桩苦差事,好早早收工回屋。
可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在经过一处偏僻的小巷时,更夫身后突然传来异响。
他战战兢兢转过身,便见一只树妖张牙舞爪挥动着树藤,正对着他垂涎欲滴。无数树藤化作利箭,正要刺入他的皮肉中。
惊叫过后,一道红色屏障竟将树妖弹开。更夫见状,扔下锣锤撒腿就跑。那树妖喘息过来,欲追去,却又被飞来的绛渊扇击退。
绛渊扇落回手中,修烛执扇一下一下地轻敲掌心,自一旁优哉游哉走了出来。
树妖一眼认出修烛是那日在荒村的人,想到在布庄布下法阵的觞泽,她发出一阵狂怒:“是你将那小子引过去的!竟敢坏我大事!”
“那日我提醒过你。看来,是吃的苦头还不够。”修烛冷眼旁观暴怒的树妖,红眸中杀机已起。
“我先吸干你的血,再去杀了他!”这树妖寡闻少见,并不知眼前人身份,此刻放狠话倒是底气十足。
“哼。”修烛冷笑一声,立在原地抬手便轻松接下一击。又一挥扇,凌冽的灵力直将她逼退数丈之远。
只一招,树妖方才的气势便已悉数消退。她想逃,却是怎样也寻不得机会。本以为必死无疑,修烛却被远处传来的声响分了神停下来。
树妖来不及多想,便飞身越过高墙逃往郊外去了。而修烛则隐去红瞳与绛渊扇,寻了一处墙角躲起来。
急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觞泽循声追至此处,却还是错过了那妖怪。
躲在暗处的修烛偷偷观察了他一会儿,蹑手蹑脚走到他背后捂住他的双眼。
不用猜也知是谁,这冒冒失失的修烛,必是又不听劝偷跑了出来。
觞泽拂开她的手,极度无奈转过身:“你怎么又出来了?脚不疼了?”
修烛点点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不是你叫我助你捉妖吗?我可不能白收你的礼。”
觞泽一时语塞,她倒还挺讲原则。他环顾四周,确保此处无异样后,调侃道:“那此处可有妖气?”
修烛摇摇头。
觞泽忍不住再次说教起来:“且不说那树妖手段毒辣,你孤身出门万一再遇见别的妖……”
“妖族也并非都是恶妖,何况我嗅其味知其踪,懂得进退保身。”修烛听腻了他的唠叨,未等他说完便转身往回走。
可觞泽却在听了她的话后神情严肃,声音也比以往低沉了几分:“妖便是妖,即便一日不作恶,也难保妖性大发时不伤及无辜。”
在看待人与妖孰是孰非的问题上,他们二人自然站在了同族这边。觞泽对妖以偏概全,修烛必不能任由他抹黑妖族。于是两人便就此理论起来,谁也不让谁。
“依你所言,人便全是善类了?我看人间多的是鸡鸣狗盗、作奸犯科之辈。”
“人无妖力,远比不得妖祸患无穷。”
“捉妖师还会法术呢,若心生恶念又能借身份伪装,才更是祸患无穷。”
“妖……”
“妖什么妖,你个瞎眼半吊子,捉妖还要弱女子相助,尽早自戳你那天眼吧。”
“哎……”
最终还是修烛更胜一筹。她阴阳怪气将觞泽贬了一通,丝毫不顾他的挽留便兀自跑在前头回了客栈,留下跟在身后的觞泽满头疑惑。
————
若论睡姿变幻无穷难以捉摸,修烛绝对是觞泽所见过的佼佼者。
除却昨晚两人龃龉分开,前几晚都是修烛缠着觞泽陪她入睡。每次觞泽醒来,必得替她盖一回被子。
今日见她久不起身,觞泽便推门去叫她,一进门便见那床被子又无辜地躺在了地上,哪怕她整个身子晾在外面也还酣睡着。
觞泽见此摇摇头,弯腰捡起被子为她盖上。
“早啊。”脸上的酥痒唤醒了贪睡的修烛,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边坐起来舒展筋骨,边打了个哈欠。
听这声招呼,似乎将昨日不悦忘干净了。
觞泽不禁一笑:“起来用午膳。”
一见到他,修烛便回想起昨晚的那些话,心中又生出些许别扭,抓住被子便要倒下去。
“若是昨晚的话令你不快,我在此道歉。”说着,觞泽从身后拿出一串糖葫芦。
修烛刚要去接却又收回手,脸上还有些怨气:“出去。”
觞泽以为她还生着气,又想解释一番:“我……”
“我要更衣。”
修烛睨了他一眼,他方才了然,顺手将衣裳放在她床边后才出去掩门等待她。
补了一上午觉的修烛还比不得早起追妖一上午的觞泽精神,饭桌上她也是神态疲惫、双眼耷拉。
觞泽已接连夹了好几道菜,修烛却对着眼前的两根竹棍犯了难。
她先是一手拿了一根,见觞泽单手持着还能游刃有余地的夹菜,便学着他的样子,也去挑盘中的青菜。
觞泽观察了她好一会儿,见她笨拙地捏着筷子愣是一根青菜也夹不住,又想起这几日似乎确实未见她用过筷子,终于得出一个震惊的结论:“你不会用筷子?”
“我素来以瓜果充饥,不曾用过这个。”修烛晃了晃手中的筷子,尴尬地笑笑。
接下来,觞泽便拿出了他最大的耐心,在她看演示也学不会执筷后,只好又手把手教她。
于是,这顿午膳便花了三倍不止的时间才用完。
少见的,二人用膳时从头至尾默不作声。
觞泽犹豫许久,在呷了一口茶后,叹惋:“我已查明,布庄老板的长子与我同为捉妖师,想必也是因此招致树妖报复。”
修烛蹙眉一瞬,眉眼间的怜悯转瞬即逝:“你与我讲这些作甚?”
“我布了局,今晚便是除妖之时。铲除那妖孽,我便要离开了。”
觞泽放下茶杯,柔声道,
“既有缘相识,总不能不欢而散。女子孤身在外本就不易,我留些银钱与你,你可要好好想想如何安置。”
闻言,修烛手中的糖葫芦停滞在唇边,目光凝滞在眼前碗筷上,口中酸甜的滋味似乎变淡了几分。
————
是夜,布庄老板独自出了府。不等多时,尾随而来的树妖显形,欲对他下手。
倏然,觞泽手持破金锏冲出来抵挡在中间,显然已在此恭候多时。
“小子,你敢阻我复仇!”树妖将目标转向他,恶狠狠地挥动树藤抽去。
“你残害无辜,有违天道!”觞泽敏捷躲闪在密集坚硬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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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间,一招一式游刃有余。
“他儿子屠我同族、灭我子孙,我不过顺应因果!”
“死,便是你的果。”觞泽眼神狠厉,招式也渐渐不留余地。
树妖本就受了伤,即便吸了几回人血,灵力也未全然恢复,因而应对起来愈发费力。她也渐渐意识到,今日似乎是必死无疑。
好在那老板尚未跑远,树妖将打斗范围引至他附近,趁觞泽不备腾出几根树藤向老板击去。
觞泽一心专注对树妖放下杀招,待他注意到老板的情状时,已来不及抵挡。他只好舍弃攻击,飞身出去将他扑倒避开。
有了前两次逃跑的经验,这树妖用起来倒是得心应手,逮着空子便溜之大吉。
今晚布局正是为了除去这个祸害,觞泽绝不会任她再逍遥法外。在确认老板无碍后,他便欲追去。无奈适才并未留意到树妖自何处逃窜,一时便陷入两难境地。
蓦地,背后传来一阵动静。觞泽握紧了破金锏蓄力便要回身击去,却在看清了来人后及时收住手:“你……”
“诶……我来帮你找。”修烛打断他即将脱口的话,拉着他沿着一条僻静的巷子追去,“跟我走。”
追至郊外一处密林,修烛步伐逐渐缓了下来。觞泽意会到她的意思,持紧破金锏,警惕地向她靠拢。
环顾四周,修烛缓缓伸手与觞泽一同握住破金锏,在交换眼神过后,觞泽蕴足周身灵力于锏上。
随着修烛引领下的一劈,近前的一株树发出痛彻心扉的惨叫,根茎破土而出。
觞泽下意识将修烛护在身后,凝聚灵力驭破金锏于半空。他只将其往树干中心一推,霎时,破金锏便贯穿而出。
而那树妖终于再无还手之力,又发出一声惨叫过后,树身四分五裂,神形俱散。
“事不过三,你今后一人可不能这般贸然行事。”觞泽收了兵刃,并肩与她往回走去。
此时妖气散尽,云开雾散,秋月柔柔地铺洒下一层银光。
“今日若不是我,你还收不了妖呢。”修烛瞥了他一眼,满脸的不以为意。
“今后有何打算?”见修烛摇头,觞泽随口说笑一句,“不如随我一同捉妖,你嗅觉如此灵敏,你我搭档定事半功倍。”
虽是一句戏言,修烛却来了兴致:“忙不能白帮。若要我相助,可不便宜。”
“捉一只妖,十串糖葫芦。”
觞泽提出了他自认为有诱惑力的条件,仍以为她是个久居深山、不谙世事的懵懂女子。却不知论起视财如命、一毛不拔,世间无人能及修烛。
“二十两的衣裳都不喘气买了,有求于人还这般吝啬。”修烛撇撇嘴,眼珠子一转,“一只妖,五十两。”
觞泽一笑,看了她片刻后答允:“成交。”
“我还要糖葫芦和漂亮衣裳。”修烛掰着指头细数,难得来人间一遭,自己可要好好享受一番,“对了,为防你赖账,你我签个契书。”
不知不觉间已回到客栈,修烛翻出纸笔,将他们适才的话罗列成两份契书。
看到她精打细算的样子,觞泽一面遂她意签下契书,一面轻松笑言:“我堂堂隐清门大弟子向来说一不二,岂会失信于你。”
此话一出,修烛眼里划过深沉的神色。
隐清门,也该去会会了。
4. 归家
经树妖一事,觞泽不免由此牵挂家中亲人。恰逢中秋,遂缓了回隐清山的时日,先行归家探望。
行路数日,一日至傍晚时分方才抵达。
繁华街巷尽头,雕栏玉砌绵延。府邸外,家丁见来人是自家少爷,连声问了好又喜出望外入府通报。
亭台水榭、丹楹刻桷映入眼中,修烛现下明白为何这觞泽出手如此阔绰,原来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入世历练。
“大哥!”人未至声先到,只听得男子的清朗声自廊后传来,一衣着华丽的谦谦公子带笑而出。他快步行至觞泽面前,不由分说将其拥住。
而觞泽眼见他安然在此,拍了拍他的后背以作回应,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
一旁的修烛见到他们的问候方式,也学着男子的样子伸出双臂面向他。
他一时欣喜过了头,正欲去抱修烛,却还是及时反应过来打住。意识到自己险些逾矩,他尴尬地朝修烛笑了笑,询问觞泽:“哥,这位是?”
“我的捉妖搭档,修烛。”觞泽分别向他们介绍起对方,“舍弟觞漓。”
适逢晚膳,二人相识招呼过后,便入座享用觞漓为他们精心准备的接风宴。
“哥,您二位一路降妖辛劳,我先敬你们一杯。”觞漓举杯相邀,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修烛从未见过人间美酒,这同清水一般的东西嗅来却有米谷清香,直勾得人忍不住一品其滋味。
她将酒杯置于嘴边,先深嗅一口,诱人的酒香顿时唤醒五感。她便不再犹豫,也跟着豪饮一杯。
“近来妖族愈发猖獗,家中我虽布下法阵,你们出门在外仍需当心。”觞泽呷了一口酒,严肃中隐含担忧。
面对他叮嘱过数次的话,觞漓耳朵早就起茧子了,便摆出一副等闲视之的样子:
“知道了,知道了。府中上下都随身带着符玉,即便外出遇见妖怪也不足为惧。”
“寻常小妖自是无惧,可若是修为深厚的妖,连我应付起来也未必有把握全身而退。你小子,切不可掉以轻心。”
觞泽语重心长训诫起这个不知深浅的兄弟来,心里是前所未有过的忧虑。
“嗯,好喝!你先前怎么不告诉我还有这等美味。”修烛忽然发出一声赞叹。
酒与茶相较别有一番风味,一杯辛辣、二杯清爽、三杯回甘,接连饮下数杯后,她只觉越喝越上瘾,斟酒的动作也不曾停下。
觞泽见她的面颊上已透出若隐若现的红晕,又不好扫了她的兴致,便附耳过去低声提醒:“饮酒误事,喝多了可是会醉的。”
“诶,人家修烛一个姑娘家陪你奔波山野,你莫要小家子气。”
觞漓哪知修烛异于常人,便驳了他这个扫兴的老成兄长,起身亲自去为修烛斟满一杯酒,
“修烛,不理他,今日我陪你喝个尽兴。咱们边喝,边聊聊你们除妖路上的奇闻轶事。”
说着,觞漓执杯碰了刚斟满的酒杯,笑对着修烛饮尽。修烛不禁对眼前直率洒脱的觞漓生出好感,他可要比觞泽有趣多了。
接下来的席间,修烛与觞漓举杯畅饮、相谈甚欢,而觞泽几乎插不进去一句话。
初次饮酒的修烛只知佳酿可口,并不知酗酒醉人。幸而还是在家中,即便醉酒后丑态百出也总好过在外人面前丢人。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已身形摇晃,倒伏倚靠在桌边。
“修烛,你跟着我哥算是跟对人了。他这个人虽然木讷寡言,又不解风情了点,但相貌堂堂、稳重可靠、家财万贯,还、还修为高深。你呢,率性可爱,生得一副绝美姿容,与他,甚是相配。要知道方圆多少大家闺秀都想与他攀亲,你如今可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哦。”
觞漓趴在桌上,指着修烛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他啊……不行。不过……”
修烛撑着桌沿晃晃悠悠站起来,另一只手搭在觞漓肩上,笑着打量起他的面容,
“觞漓弟弟可好生俊俏,倒比他更讨人喜欢。”
说完,两人都看着对方傻笑起来。修烛又要去拿酒杯与他相碰,可刚一松手,身子便失去支撑,连带着觞漓一同摔到了地上。
侍从与丫鬟们见状忙上前去搀扶,两人迷迷糊糊跌坐回座椅上,嘴里嘟囔着又要去握酒壶,似乎还不肯罢休。
一旁的觞泽扶着额,脸色极为难看。他摆手示意下人将醉酒的两人扶下去,随后便要起身离开。
在经过修烛身边时,修烛甩开丫鬟的手向他扑来,他下意识去接住险些又要摔倒的修烛,脸色铁青。
“弟弟,接着喝!”
修烛又拉着他往桌边走去,可酒后四肢绵软无力,整个人被纹丝不动的觞泽拽着转了半圈儿便直直扑到了他怀里。
她双手拽着觞泽的衣襟抬起头,用力甩了甩昏沉的脑袋,只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看着她一收一放的腮帮子,觞泽立时明白她接下来要如何,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再次示意丫鬟扶她下去。
待丫鬟扶稳了她,觞泽方才收回手。便是在这一瞬间,修烛一吐为快,不偏不倚沾了他一身。
这下,修烛才肯乖乖靠着丫鬟下去,只留下满身污秽的觞泽愣在原地,脸色比适才更沉了几分。
————
阳光穿透窗棂铺洒入屋内,床榻上的修烛被这一团暖融融的光亮唤醒。
她动作迟缓地坐起身,脑袋还有些昏沉,便是睡到这个时辰也感觉尚残存几分酒意。
她已不记得昨晚是怎样回到房中的,醒来只见自己贴身衣物被换了身,床边矮柜上则叠放着一身粉色的衣裙,而自己原本的衣裳已不知所踪。
她只好换上那身衣裙,稍作一番梳洗去推门。
门一开,觞泽正好在此时止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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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两人相视一眼,修烛左手揉揉太阳穴,小声嘟囔:“我的红裙呢?”
见她脸上有些微的不满,觞泽自是知晓她话中所指。
但一回想起昨晚她与觞漓醉酒的场面,这次便没有顺着她,罕见地话里带刺:
“你若少喝两杯,我府上的丫鬟便要少洗两身衣裳。”
“两身?”昨晚的片段渐渐浮现在脑海中,修烛不难想象自己当时的窘态。
从前她在櫆望山高高在上,何曾想过入世一遭初次吃瘪竟会是在人间的美酒上。
现下酒醒,面对觞泽的讥讽便是再不懂人族的规矩,面上还是有些难堪的。
她只好佯装记不起酒后胡闹的事,面不改色道:“你可是在等我?”
“往日这个时辰,厨子早在备菜做午膳了。今日我也起得晚,我走遍大半个府邸却未见一人。”
觞泽并没有理会她的话,只将今日府里的怪事讲述出,眉宇间隐含担忧。
他向来自律,数十年如一日地晨起练功,从不贪睡懒床。何况他的酒量不差,昨晚也只是小酌了几杯,绝不会日上三竿才堪堪醒来。
若说觞漓、修烛二人是宿醉昏睡,那这府上的人今日皆不见踪影便足够反常。
四周只听得见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昨夜还热闹的府邸此刻似乎陷入了沉睡。
修烛迈上回廊,环顾四周:“去看看觞漓。”
————
卧房中,觞漓果然还沉睡着,二人费尽力气如何也唤他不醒。
修烛本就没多少耐心,见着眼前睡得像死猪一样的觞漓,拉开还在坚持唤他的觞泽,躬身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哎呀……”
似乎是感觉到了疼痛,觞漓嘴里呻吟一声,才终于苏醒了过来。他下意识捂住发烫的右脸,五官皱成了一团,
“嘶……哥,你是不是打我了?”
觞泽脸上的神情险些挂不住,刚准备开口,却被修烛抢了先:“你这府上的人都走光了,还有心思睡呢?”
注意到旁边的修烛,觞漓将被子往身上掩了掩。又念及她应是在外降妖不拘小节惯了,便也未对她的失礼做出多大反应。
他笑言:“他们没走,只是还睡着。”
“即便是贪睡,也不应此时还未起身呐。”觞泽心中疑窦丛生。
他们虽一向宽待下人,可这个时辰家丁、丫鬟竟还在昏睡,连觞漓这个当家人也默许此事,实在不像话。何况正值中秋,生意上的事也是不能懈怠的。
“说来也怪,近日莫说我,全府上下皆困倦嗜睡,且是一日比一日更甚。大夫看了说是劳累所致,几剂提神药下来却也总不见好。我自己都这般提不起精神,又怎能责怪他们呢?”
觞漓叹了口气,低头沉吟片刻,忽而望向觞泽,
“莫非有妖邪作祟?”
5. 毒入心府,妖也?人也?
一路沿回廊漫步,修烛始终若有所思。
她尽力凝神,透过宿醉的昏沉去搜寻脑海里那一丝微弱的、一闪而过的气息。
昨晚丫鬟送她回卧房,她便是醉着,也记得自己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当时不以为意,今日看来种种怪像或许与其有一定关联。
不过觞泽的话的确不错,果然是不能贪杯。
往日但凡闻到过的味道她都能将其刻入脑海,可眼下她是如何也无法分辨出那气息来自何处,只能沿着正堂到卧房的路慢慢搜寻。
行至一处偏门,修烛的步伐戛然而止。
她伸手握在门栓上,也不顺手开门,偏偏回望觞泽一眼。
而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无形的默契,也只这一眼,觞泽便明白了她眼中意思。
他抽出破金锏,放轻了步子缓缓走到门后。修烛只将门栓一抽、门环一拉,他便迅疾破门飞身出去。
离门口不远的水井旁,一正往井中施法的蓝衣青年闻得身后响动收手回身查探,却见一道凌厉的剑气正对着他袭来。
他反应极快,稍一闪身便退避开数丈之远。在看清了来人之后,他并不曾表现出再战之意。
原打算开口说些什么,觞泽却未给他机会。
又是一道蓝色光芒涌出,破金锏再度向他击打出去,他只得挥臂挡下一击,另一只手擒住锏身,抓住空隙迫切道:
“莫动手,听我说……”
觞泽哪是能听妖解释的人,方才的一幕任谁见了都会认为此人不怀好意,何况他是个捉妖师。这妖怪碰上他,也算是碰上钉子了。
他左手凝聚灵力击打在那妖怪的手上,奋力一推化解了短暂的僵持,又接着向其攻去。
可奇怪的是,无论觞泽如何攻击,他都只是退避抵挡,也不做出反击。
即便如此,觞泽也并未打算就此作罢。他一贯的作风是,先制服,再审问。
莫说此妖不还手,便是还手他与觞泽的力量悬殊也是不小的。
几番抵挡下来,他的动作也不似先前那般敏捷,呼吸也显得有些急促吃力。再这样下去,不出三个回合他便会败在觞泽手下。
修烛见此负手于身后,手中暗暗施动法术附于那妖身上。
恰在此时,他得了空隙祭出妖力,直将觞泽逼退回修烛身旁。
此时也来不及多想,纵使他有心道出眼下也只有先保命要紧,便趁机逃遁了去。
觞泽欲追去,却被修烛拉住:“他既示弱,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听到她的话,觞泽仍坚持要追上去,无奈修烛拉着他不松手,眼见也追不上了,他方才收了兵刃,转而向她:“为何拦我?”
修烛不语,睨他一眼方才放开手。
觞泽只觉她莫名其妙,兀自走到井边打了水。发现原应透明洁净的井水此时浑浊泛黑,便又舀起一瓢凑到鼻前嗅了嗅,倒未闻出什么异味。
于是将那一瓢送到修烛面前,等待她的结论。
修烛接过那瓢水,缓缓倒回木桶里:“只是看起来发黑,味道无异常。”
“你昨晚闻到的气味还有吗?”觞泽环视水井周围,心里疑惑更甚。
“昨晚便很淡,现下更是荡然无存。总之,不是这个味道。”修烛面露不悦,将葫芦瓢往桶里随手一扔,迈步跨入府内。
木桶里黑色的井水溅出,转瞬便没入土里,一如那丝摸不着踪迹的气息隐匿在空气中。
————
郊外一处洞穴深处,蓝衣男子盘坐于石床上。
他的面色惨白如纸,额间沁着细密的汗珠,浅蓝的光晕笼罩在他周围,似在帮他舒缓痛苦。
一团柔和的红光倏尔而至,又自他头顶散开渐渐没入身体里。至红光消散,他面上的血色才看得出了几分。
他睁开眼,在见到来人后,喉间发出虚弱的声音:“多谢。”
修烛缓缓收回手,声音清冷明亮:“你要说的,是什么?”
“井水里的毒源自蜈蚣精,那日我本欲阻止其投毒,奈何修为尚浅敌不过他,反被他重伤。”
他稍作调息,脑海里的记忆不断溯回,
“此毒无色无味、毒性缓慢,连妖也不易察觉。我今日不过施了个障眼法,意在提醒他们莫饮井水。”
只是他旧伤未愈,又与觞泽这个功力不浅的捉妖师交手,身上那些未曾愈合的伤口悉数崩开,这才令他此刻虚弱不堪。
洞中仅有一盏烛台,摇曳的烛光下,修烛的面容晦暗不明:“为何相助人族?”
“我……只为还清恩情。”他黯淡的眼中闪烁出一丝明亮的光,犹如洞顶裂隙中透过的星光一般,温暖、清明。
“人妖两族如今势如水火,你伤势未愈,须尽早回山林修炼,否则随便碰上个捉妖师也应付不得。”
修烛转身离去,纤瘦的影子随着她的步伐愈渐拉长。
“哎……”
他知晓眼前的人身份不简单,修为更是高深莫测,却还是念及同族好心提醒一句,
“你也要当心,那个捉妖师……不好对付。”
脚步声的节律慢了半拍,修烛嘴角微微上扬,旋即身影隐没于幽长的洞穴中。
————
次日夜,往日灯火阑珊的府邸伸手不见五指。
偌大的园林一片死寂,唯有一线月光投入园中,假山、草木的影子落在地上,分割出无数明暗错杂的光影。
假山后的石桌前,阴影笼罩下的修烛斜倚着桌沿,慵懒举杯呷了一口茶水。
月光下,她的面容清晰入眼。另一侧的觞泽虽身在亮处,脸上却昏暗看不清神情。
近处忽而发出一声动响,修烛侧身拾起一粒小石子儿夹在指间,向着声响处一掷。
只听得“哎呀”一声叫唤,觞漓便揉着脑袋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看见他不着调的样子,觞泽眉头一皱,语气急促带着愠怒:“你平日胡闹也就罢了,今日恐生乱,赶紧回屋。”
“我还没见过你降妖捉怪的场面呢,今日难得开开眼。”
觞漓掸了掸身上的落叶与尘土,讪笑着跑到修烛身边,
“再说了,修烛也不会法术,她便不会有危险了?修烛,我们这样守株待兔真能守来那妖怪吗?”
“蜈蚣毒七日叫人殒命,他既存心害人,必会在以为事成之日前来验看结果。”修烛放下茶杯,不紧不慢解释。
觞漓眼里流露出钦佩的目光,殷勤地为她添上一杯:
“原以为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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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女子只懂女红琴棋,没想到你知晓这么多事,连我……我哥都自愧不如。”
说完他对觞泽扮了个鬼脸,转而笑着双手捧着茶杯奉上。
修烛微笑着接过热茶,刚放到唇边,一股熟悉的浓烈血腥气便伴着晚风飘入了她鼻间。
她神色一凛,止住饮茶的动作。在向觞泽点头示意后,又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片刻,只见一道蓝光窜上天际,于浓厚阴云中炸开剧烈的声响。
霎时,光辉自声响中心散开,激荡得云层逃逸。云幕拨开,觞泽已与一只头身长满尖刺触角的妖怪缠斗在一起。
“竟能发现我的毒,有两下子。”
蜈蚣精虽惊异于这半路杀出的捉妖师,但也未将他放在眼里。他冷笑着摇身一变,化身巨型蜈蚣亮出腥臭无比的毒牙冲出去。
觞泽闪身一避,调转破金锏蓄力斩去。毒牙断裂,墨蓝色血液瞬时如雨点般自蜈蚣口中洒落。
那蜈蚣精发出震天哀嚎,周身戾气也随着他的怒吼更甚。
他又扭动粗壮身躯横扫而来,觞泽轻盈跃起躲过,顺势又要斩下他另一枚毒牙。
有了先前的教训,蜈蚣精倒学乖了,蕴足一团妖力便应下这一击。
两道灵力碰撞,猛烈的冲击自空中传到地面。
觞泽之前布下的法阵受到冲击显了形,却在片刻后便破裂消散。
这一幕正好被蜈蚣精看在眼里,他眼见觞泽难缠,心生一计闪身俯冲下云端,张开血盆大口奔向地面的二人。
“当心!”觞漓来不及躲闪,下意识将修烛护在身后,闭眼迎接这致命的一击。
修烛瞳孔里逐渐染上一层猩红,眉心的赤炎妖纹若隐若现。正当她要出手时,一阵劲风刮过,一张蓝色羽盾抢先挡在了两人身前。
羽盾回缩,身前的男子口中喷出一口鲜血,随之整个人脱了力栽倒在地。
旋即,那蜈蚣精发出一声惨叫,僵硬地低头直直瞪着自他后背穿膛而过的破金锏,随后便化回了人形。
待两人回过神来,觞漓被眼前的场面怔住了。
他看着男子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一时哑然。却还是满心不忍地颤巍巍上前去,将他从石子遍布的小径上扶起。
“你……你这……蠢货!人与妖不共戴天,你竟甘愿与同族为敌!”
蜈蚣精捂着汩汩冒着蓝血的胸口,咬牙切齿,神情狰狞。
“你残害生灵,有你这样的同族,我……深以为耻。”男子痛苦喘息着,只能靠着觞漓支撑起身子。
“你这妖怪,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因何要毒害我全府?”
男子的伤势落在觞漓眼里,将他对蜈蚣精积聚的怒火点燃。
那蜈蚣精仍带着满腔恨意,狞笑着抹去嘴角的血渍:“无冤无仇?你以我子孙入药,害我几近灭族,我便要取你性命!”
说着,他拼尽最后一口气飞扑上前。觞泽闪身至前,补上致命一刺,那蜈蚣精便停滞在破金锏下,人形消散,变回了蜈蚣原形。
月下,男子身旁散落的幽蓝羽毛夺了觞漓的眼。
觞漓拾起一片落羽,只觉得似曾相识,却是怎样也想不起来。他低头看向男子,柔声询问:
“你……为何舍命相救?”
6. 翠鸟知恩,觞泽犹疑
“因为,你也……也曾救过我。”
他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你可曾记得,幼时救下的那只翠鸟?”
闻言,觞漓握着手中的翠蓝色落羽仔仔细细瞧了瞧,又看了怀里的男子好一会儿,方才恍然大悟:
“你是翠翠?”
见觞漓认出了自己,他脸上的笑容更甚,晶莹的目光亦如月下闪耀着的羽毛般叫人挪不开眼。
可惜,正因他这身翠蓝亮丽的羽毛,才为他招来无端灾祸。
彼时,山间湖泽边栖息着无数翠鸟族群。他们翱翔天地,好不自在。
那时他尚未修炼成人形,最喜跟随族中挚友于水畔嬉闹觅食。
这样惬意的时光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渐渐发现,玩伴接二连三地不辞而别,甚至连至亲也陆续销声匿迹。
他于人间四处找寻,却终是难见他们的踪迹。
偶有一日,他从族中长者处听得,人界贵族之间风靡一饰物,名曰“点翠”。
听闻这点翠工艺繁复、耗时费力,因而千金难求。若是女子出嫁时能得一顶点翠凤冠,必会引得万人空巷,此后多少年都会为人们茶余饭后交谈中所艳羡。
只可惜,人人竞相追捧的奢物掩藏着的,是无数翠鸟的尸山血海,无尽苦难。
为求羽毛色泽鲜亮,以保障饰物亮丽耀眼,点翠工匠间衍生出一项绝技——活鸟取羽。
杀鸟取羽已是残害生灵,遑论这般绝技,只是听来便足以令人毛骨悚然。鸟羽连接骨血,生生拔除,犹如凌迟酷刑。
他们被人族捕获,这些曾经引以为豪的亮丽鸟羽反倒成为了将他们的性命折磨殆尽的屠刀。
他随同没落的族群离家避祸,却仍是不幸为人族所擒。好在不幸中之万幸,他遇见了觞漓。
幼时的觞漓常因贪玩偷溜出府,那日他眼见一捕鸟人活捉了许多翠鸟。
禁锢翠鸟的竹篓狭小逼仄,他们交叠拥挤在其中,不断扑腾着羽翅挣扎、哀鸣。
哀鸣声传入稚嫩的觞漓耳中,一下又一下地刺痛了他的心。
他不忍,遂捅了树上的蜂窝将那捕鸟人蜇跑了去,自己则打开禁锢放生了这群美丽却弱小的精灵。
唯有一只翠鸟翅膀受了伤,无法御风飞行。觞漓恐他遇见歹人,便将它带回府里悉心照料。因着它一身羽毛翠蓝鲜亮,遂取名“翠翠”。
觞漓虽年幼,却也知“羁鸟恋旧林”之理。纵有不舍,待翠翠痊愈后,也还是还了这位特别的玩伴自由。
岂不知,翠翠感念其恩,自此隐于山野间勤勉修炼,初具人形后便返回人间还报恩情。
只是觞泽在家中布了法阵,妖族靠近不得。又因人妖矛盾日益加剧,他便远远守护在觞漓身边,直至今日。
“翠翠,我……我何德何能值得你舍命相救。当年我将你放归山林,便是愿你远离人族,过回你无拘无束的生活。你怎么这样傻……”
觞漓眼眶里隐约可见泪光闪烁,他收紧了双臂,心里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但更多的是害怕失去多年未见的老友。
他何曾料想到,昔日举手之劳,竟成就眼下救命之举。
“你们不是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更何谈救命之恩。”
他伸出手轻放在觞漓手臂上,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
“还有啊,翠翠实在太难听了。我叫攸霁,是只雄鸟。”
闻言,觞漓破涕为笑,只是这笑容短暂,霎时他便又陷入了悲伤中。
他抬头看向觞泽,眼里尽是央求与痛心:“哥,他与你降的恶妖不同,你救救他,好吗?”
觞泽已记不清多久未见觞漓如眼下这般感伤至极,他这个弟弟向来豁达,今日如此,即便他向来对妖不近人情,此时眼见攸霁的义举与觞漓的求情,心中也不禁生了一丝动容:
“他伤势过重,我也回天乏术。”
“你法术高强,怎会无能为力呢?他只是翅膀伤着了,他……”
哀痛令觞漓不忍去相信觞泽的话,他扯着觞泽的衣摆,连连矢口否认方才听到的话。
只是无论他如何不去承认,也无法改变觞泽无力回天的事实。
慌乱间,觞漓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又转而向身后的修烛,努力想要抓住这一丝希冀:
“对了……修烛!修烛,你博学广知,定有法子救他的,对不对?”
同族因人举兵相向,心怀善念的攸霁奄奄一息,先前还不着调的无忧小少爷此刻脸上涕泗横流。
修烛便是再对情淡然,也不能坐视不理,何况她正是为此而来的。
她轻叹一声,转身走到桌边拿茶夹夹起地上的蜈蚣,又在事先备好的清水中反复搅动洗净污秽,才将其投入酒坛里。
背身倒酒时,她暗自在袖中以灵力凝出一粒丹丸。
觞漓见她久久未作回应,又不知她所为,便以为她也无法,于是忍不住开口:
“若是暂时不知,我那书房里存了不少奇书,我们一同去翻阅,定能……”
“先解毒。”修烛忽然递来一杯酒,示意他给攸霁喝下。
果然,在杯中酒饮尽后攸霁青紫的唇色立时恢复了正常。
修烛又将那粒丹丸交给觞漓,只是这次服下之后,攸霁竟直接变回了翠鸟原身。
“这……”觞漓看着手中巴掌大的翠鸟不知所措。
“他妖灵受损,须将养些时日才能恢复,届时自能维持人形。”
修烛不疾不徐道,又回身去倒了两杯酒。
“好,我来照顾他。”
觞漓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小心翼翼捧着攸霁起身,犹豫了片刻,还是对觞泽开了口,
“哥,我想留他在府上。”
觞泽未答,神情淡漠,眉心微蹙。
以为他不允,觞漓酝酿了一番劝他的话。只是还未说出,修烛便将那坛酒塞到了觞漓手里,又对他使了个眼色:
“你且将这酒分与他们喝下,蜈蚣毒便可解了。”
有修烛解围,觞漓即便心有顾虑,也还是在看了一眼觞泽后转身离去。
而觞泽的内心则是自攸霁奋不顾身救下觞漓后便乱了。
他以降妖为己任,除妖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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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苍生。师父也好,平民也罢,都将捉妖师视为人族福将。
可他经历越多,例外就越多。
他斩妖无数,见过穷凶极恶的、贪婪嗜杀的,性情最好的也不过是远离人族专心修炼。
今日若非亲眼所见,他岂会相信妖族会为人族不顾性命。
可今日种种,无不冲击着他奉行的道义。
即便遵循多年,也在隐清门修行了多年,此刻他这一分的动容正无声无息地敲开他心中固守的枷锁。
“莫非……我们错了?”觞泽放空双目喃喃自语,这是他第一次对坚守多年的信仰产生了质疑。
“世间万物皆为苍生。天地间既有人,也有妖,更有飞禽走兽、花草树木。你心向人族,便只看得见人族。殊不知若心存不公,双眼便会蒙尘。所谓‘正道’,不过是将偏袒掩饰得好听的说辞。你有天眼,却不如觞漓看得清。”
修烛将解毒的酒递过去,一语道破他的心思。
的确,如从蜈蚣精处设想,他也是没错的。
他下毒害人,是因人先以其同类入药。他痛恨人,也是人先种下恶因,才有这恶果,而觞漓的药材生意便是触及他报复的因。
这些前所未有的想法突然冒出来,觞泽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竟能共情加害他们的蜈蚣精。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的道心偏离了。
恰在此时,修烛一杯解毒药酒摆在了他眼前,他索性不再费心去想,接过酒问道:
“你那枚灵丹从何而来?”
“小翠鸟懂得知恩图报,我也有妖还恩情呀。”
跟觞泽待得久了,假话还不是信手拈来。修烛想也不想便将这灵丹来由道清,
“我曾救过一只猫妖,这灵丹便是他所赠。他说,危急时刻服下可保性命无虞。”
翠鸟报恩增加了修烛说法的可信度,觞泽也就不再多问。
他拿着酒杯走到桌边放下,修烛却向他伸出了手:“拿来。”
“嗯?”觞泽满脸疑惑。
“五十两。”修烛一字一顿强调,唯恐他赖账。
觞泽心里的愁绪被她一扫而尽,此时脸上已换了一副神情。
他自腰间摸出一张银票放到修烛手里,眉眼间似笑非笑。
修烛眼睛直直地盯着银票,生动诠释了何为“见钱眼开”。她拿在手中反复打量着,生怕觞泽给自己的不是真货。
仔细将银票收好,她转念一想,总觉得自己吃了亏,便又对觞泽道:
“你看啊,且不论你吓走了攸霁害我多跑了一趟。我这灵丹乃是救命良药,可都成全你这倒霉弟弟了。你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呀?”
说着,修烛摊开手,五指灵活地上下摆动着又游走到觞泽眼前。
觞泽面不改色地缓缓拨开她的手,抬眼道:
“有句话叫做‘亲兄弟,明算账’,他欠你人情,你只管找他讨。你我可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休想敲诈我。”
“哼,吝啬鬼。”修烛睨了他一眼,随后端起酒饮尽。
府中灯火亮起,沉睡的府邸已然苏醒。
7. 返回师门
了却家中琐事,又过了个团圆的中秋,觞泽也就再度挎上行囊返回隐清门去。
林间小径落英纷飞,脚步声惊扰了一只正在树下觅食的松鼠,只听得枯叶发出破裂的声响,它便消失无影。
闻得动静,觞泽遽然止步。他悄悄抬手置于身前,两指微曲,身后一株树上的叶子便如空中飞瀑般随之尽数落下。
“啊——”
树后传来一声尖叫,惊飞了一群胆小的鸟儿。修烛气恼地从树后跳出来,一脸嫌恶地拂去身上挂着的落叶。
她气冲冲快步走到觞泽面前,鼓着腮嗔道:
“你!好玩吗?这身红裙可是觞漓特意送我的,若被你弄坏了,你得加倍赔给我!”
在她靠近之前,觞泽迅速收起了嘴角的笑意,换上素日冷峻的神情。
他无视了修烛的小脾气,自然地伸手摘下她发间遗漏的一片落叶:
“今早说不随我去,怎么现在又偷偷摸摸跟踪我?”
“难得昨日有兴致陪觞漓多喝了两杯,我也就贪睡了一小会儿,你竟然丢下我一个人先跑了,一点儿不仗义。”
修烛以为头上还有漏网之鱼,便伸出双手去头顶摸索。
原本因忙着追上觞泽发髻也只是随意绾了绾,现下经她一通乱摸,几缕青丝便调皮地垂落到她额前,还有些碎发像刺猬炸开的尖刺胡乱地从头上跑了出来。
她现在的样子,活像个成了精的稻草人。加之今早她的赖床呓语,饶是觞泽这样不苟言笑的人也有些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
修烛眨眨眼,清澈的眸子为她添了几分俏皮。
“你这名字倒是很衬你的习性。”
觞泽不假思索笑言,
“修烛,小猪,难怪……”
难怪贪吃又贪睡。
后半句虽未说出来,修烛却气得瞪大了眼。她鼻间发出一声浓重的喘息,讥讽道:
“觞漓说的不错,你果真是块木头。”
觞泽满不在乎地嗤笑一声,瞧见她背后半人高的行囊,奇道:
“你都带了些什么?”
“衣裳呀。觞漓为了道谢,不仅给了我银钱,还为我新制了好几身漂亮红裙。哪像你,半点不懂女子的心思。嗯,我若是有这么个体贴的弟弟,才不会像你一样去做捉妖师呢。”
说着,修烛拍拍肩上的包袱,脸上眉开眼笑。
若不是有正事在身,她真打算在觞府再待上一阵子。
觞府不仅有珍馐美味、绫罗绸缎,还有觞漓这个志趣相投的人可把酒言欢,可不是让她乐不思蜀了。
“所以你就都带上了?”
觞泽一脸的不可思议,嘴角却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昂。”
修烛眨巴着眼睛,天真烂漫的模样相较之前判若两人。
觞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笑意愈渐加深。
“跟上。”
此时,修烛以为他是因方才捉弄自己而发笑,并不知道接下来的路途会让她后悔做出将衣裳都带走的决定。
————
“歇……再歇会儿。”
隐清山半山腰,修烛拖着行囊,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也顾不得爱惜新衣裳,顺势就往路边石头上一坐,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水。
觞泽在一旁笑看着她,缓了许久,她的气息才终于平稳了下来。
“走。”
他起身又要接着赶路,修烛却不肯再走了,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哎——我走不动了。”
这个觞泽,出门前也不提醒她。
她哪里会料想到,捉妖师界首屈一指的隐清门竟然会在山巅之上。就是打空手,她要想爬上山也是要费好些力气的,更别说现下她背着这一大包的行囊。
觞泽上前两步靠近她,俯下身对她指着上山的道路:
“沿着山路往上,到顶便是隐清门,我在门外等你,你再歇歇。”
“这荒郊野岭的,天也快黑了,你忍心将我一人留在这里吗?”
修烛撇撇嘴,委屈巴巴地盯着他。
四周雾气弥漫,暮色渐浓,山间清风袭来,周身顿时生出凉意。偶尔听得见地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蛇虫鼠蚁也在此时陆续出洞。
这次,她装乖示弱的法子可打动不了觞泽。觞泽对她一笑,转身便要赶路。
修烛赶紧拉住他纵身跃下,谁知她脚下没站稳,整个身子便霎时不受控制地往后栽倒了去。
觞泽反应倒快,反手往外一绕抓住她的手臂,再往回一拉便稳稳将她拽了回来。
“冒冒失失。”
觞泽发出一声轻叹,继而松开手。
这一滑,却让修烛脑海里浮现出之前扭伤脚,觞泽背着她回到客栈的场景。顿时,她脑袋里便蹦出了个坏点子。
“哎呀,好痛。”
修烛拉住觞泽即将收回的手,只将眉毛一皱,面露痛色,左脚微微离地。
觞泽的目光凝滞在她身上,神情由震惊转变成苦笑。
即使再不愿意,他也只能一脸无奈地取下包袱塞到她手里,随后熟练地走到她身前蹲下。
小心思得到满足,修烛偷偷露出个得逞的坏笑,随即便迫不及待往觞泽身上扑上去。
他的后背一如既往地温暖坚实,发间干净清爽的香味随着微风一丝一丝偷偷溜进她的鼻间。
这份温存似乎有特殊的魔力,令她忍不住想要牢牢抓住。她的意识也随渐深的夜色涣散下去,接连几个哈欠下来,她便靠在他的肩头浅浅睡去。
修烛有心思想入非非,觞泽可就不好过了。
前一次是单独背着修烛,又只走了一小段平路,于他而言自是轻松。
可这一次除了修烛,还肩负两个人的行囊,又是走上山路。饶是他是习武之人,在走了一会儿后气息也都不复先前的平稳。
夕阳落下,月光照亮了前行的路。连星星都在夜幕上打起了盹儿,觞泽方才扛着肩上的“重担”到达了山门外。
“大师兄,你这是……”
清朗的男声将修烛唤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抬眼便见一位清俊公子正讶异地看着他们。
“秉之,烦你替我备一间卧房。今日天色已晚,待明日我再去向二位师尊问安。”
觞泽此刻只想赶紧卸下修烛这个棘手包袱,还没等她细细欣赏眼前的俊俏公子,匆匆交待一句便背着她往自己的卧房赶去。
当他将修烛放下,一瞬间如释重负。尽管已累得满头大汗,也只稍作歇息便蹲下身去查看她的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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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还需准备,你若困了,先在我这里将就一晚。”
觞泽挽起她的裤腿简单看了看,见脚踝不红不肿,又脱去鞋袜仔细瞧了一遍,触之她也不喊疼,便取了药膏为她涂抹上,
“看起来不严重,休息一晚就好了。”
“隐清门除却你,可便是方才那位小哥生得最俊俏?”
修烛还沉浸在秉之的容貌中,她眉目含笑,思绪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秉之,名字好听,人也好看。”
抬眼瞧见她这幅神色,觞泽打趣道:
“你这脑袋里整日想的不是金银便是男色,隐青山最宜修身养性,正好静一静你这颗贪财好色的心。”
“什么话。”
修烛听后忍不住将就左脚在他肩头一蹬,随后双脚放到地上,一脸的不容置疑,
“我爱财但取之有道,爱美之心呢人皆有之,怎么到你口中便成贪财好色了!”
觞泽沉默不语,目光从她的双足上移至脸上定格。
过了好一会儿,修烛方才从他怒意渐起的神色中意识到,自己忘记伪装了。
修烛不敢避开他的眼神,只好愣愣直视着他,心虚地抬起右腿。发现自己抬错了,又赶紧换了左腿。
觞泽睨了她一眼,起身便要离开。修烛以为他气自己装瘸害他受累,赶紧拉住他:
“你去哪儿?”
“就寝。”觞泽头也不回,语气淡然。
“我害怕。”
修烛撒娇般地拉着他的手左右晃了晃,又摆出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
觞泽却有些不耐烦地想要抽回手:
“你大可放心,世间再没有比隐清门更安稳的去处。”
“我不。”
修烛将他往面前一拽,顺势环抱在他腰间,仰着脑袋去看他。想到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心里还是有些惭愧,
“你……生气啦?”
难得见她这样小心翼翼地试探,觞泽纵然有气,此刻也被她窘迫讨好的样子磨得烟消云散。
她总是这样,明明常使小性子惹他不快,却每每在见到她撒娇装傻后便怒气尽无,甚至不禁心生爱怜,似乎她才是受委屈的那位。
“隐清门门规,凡弟子禁情欲。今晚我若与你同屋而眠,明日非得被逐出师门不可。”
恐她多想,觞泽最终还是说明了原由。
“破规矩真多。逐出师门倒落个自在。”
修烛不以为然,直起身子后便推开了他。
“休要胡言。”
觞泽轻轻在她头顶屈指一敲,随后转身迈向门外。
“哎哎哎——”
修烛来不及穿鞋,光着左脚一瘸一拐地绕到他身前,双眼充满期待,
“那个秉之……秉之备的卧房如何了,带我去瞧瞧?”
觞泽还看不穿她心里的弯弯绕,她不谙世事是真,不懂分寸也是真。若将她放出去,指不定搅得整个隐清门不得安宁。
觞泽是吃过她的亏的,为替师弟名声考虑,还是他这个大师兄来承受为好。
“稍后我会为你打水洗漱。你,乖乖待在房里,哪也不许去。明日一早,随我面见师尊。”
说完,他掩门离去。
修烛在听了他后半句话后,脸色却暗沉了下来。
8. 初至山门,忧思丛生
不出所料,依照修烛的习性若非遇见危急大事她是决计不会早起的。一大早,觞泽已在外叩门良久,屋内却丝毫不见动静。
他索性推门而入,果然,修烛还躺在床榻上睡得正香。
觞泽唤了她一声,她纹丝不动,又唤一声,她竟皱皱眉发出一声嘤咛,扯住被子蒙过头顶便翻身背了过去。
“修烛,快起来!”
觞泽放开了嗓门,又弯下腰推了推她。
“唔……不……”
修烛迷迷糊糊的动了动身子,娇软含糊的声音听起来尤为可爱。
觞泽不禁一笑,早料她不会乖乖起来,幸而自己提前做了准备。
他拿出事先备好的月饼,打开油纸,俯身掀开被子将月饼置于她的鼻前。
片刻后,修烛鼻翼翕动,骤然睁眼。
隐清门的月饼也称得上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师门中的孤身弟子不少,每年中秋的月饼便是出自他们之手。
这些食材皆来自山野间,本身已足够鲜美,又加之他们心灵手巧,做出的月饼便鲜香扑鼻,独有返璞归真的滋味。
修烛人还未起,便想伸手去拿眼前唤醒她的月饼,觞泽却瞬间收回藏到身后:
“先洗漱。”
“不许偷吃噢。”
修烛迅速窜起来坐在床榻上,双目立时炯炯有神。
“师弟们留了不少,管你吃个够。”觞泽转身迈往屋外,后又提醒,
“抓紧些,别让师尊们等急了。”
清晨的隐清山胜似仙境。地面晨雾将散未散,浓厚云层缝隙中穿透过几缕暖黄的日光。
参天古树间偶有几声鸟鸣,远处云端更可见飞掠而过的仙鹤的踪迹。
昨日来得晚,修烛不曾留意到隐清山的景致。今日一见,不想此处倒不比櫆望山差。
古朴的楼阁隐于山间,颇有遗世独立仙人居所之风。
“掌门清胥是我师父,另一位是巍谷师叔。他们二位德高望重,一会儿在他们面前你可要收敛些。”
觞泽领着修烛一路行步如风,边走边提醒她面见二位长者的规矩。
修烛起得本就有些晚,洗漱用膳又磨磨蹭蹭。此时赶过去,路上除却他们二人,竟是不见一个弟子。
殿内,一众弟子列于两旁,早已恭候多时。
大殿正中端坐一位老者,老者童颜鹤发、仙风道骨,给人以不问世俗的隐世仙人之感。
在他的旁侧,双鬓斑白的巍谷则正在对他们训话。
姗姗来迟的二人刚迈入殿内,众人的目光便齐齐落到他们身上。
尤其见大师兄身边多了位凡俗女子,不少弟子更是疑惑得面面相觑,巍谷也终止话语看向他们。
二人走到大殿正前方止步,觞泽依次对坐上的师尊行了揖礼,歉意道:
“师父、师叔,弟子来迟了,望诸位见谅。”
“你一路辛劳,无妨。”
清胥倒不像个守旧顽固的一门之长,他温和地宽慰觞泽一句便看向并肩而立的修烛,询问,
“这位姑娘是……”
“这位修烛姑娘乃是弟子此行巧遇,因其有嗅味寻踪之能,故而应弟子之邀结伴降妖。
这一路追妖修烛功不可没,可她不懂武功法术,弟子此番回来是想恳请师父传授些防身之术与她,以备日后降妖之需。”
觞泽娓娓道出她的来历,并将心中所求告知。
虽说树妖与蜈蚣精都被他降服,但回想起降妖过程,他仍心有余悸。
若长久要让修烛与自己搭档,手无缚鸡之力难保她哪日置身险境无力自保。为其安危着想,即便速成难精,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是好的。
“哦?世间还有这样的能人异士?看来你我久居深山,倒是目光受限了。”
清胥目中涌现惊奇,他自嘲地与巍谷相视而笑,转而温蔼询问修烛,
“不知修烛姑娘可愿入我隐清门研习功法,他日与觞泽于除妖路上也好相得益彰。”
原以为捉妖师的头目会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之姿,可眼前的两个老头怎样看也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半点不像是会教出无数杀妖如麻的捉妖师之人。
即便如此,修烛也不会为其表象所惑。
就如觞泽,私下里对自己体贴温柔,斩妖时却是攫戾执猛、毫不留情。
何况捉妖师界首屈一指的隐清门掌门,妖族落得如今的处境,此人必功居首位。
“我向来无拘无束,只怕受不得此处的清规戒律。掌门好意,我心领了。”
修烛面无表情,直截了当回绝。
众人齐刷刷看向修烛,一个个面露惊异。
每年弟子选拔,隐清门皆是门庭若市,绝对算是各门各派中最热火朝天的。可惜要求严苛,不知有多少人可望不可及。
如今能得大师兄引荐,掌门青睐,这女子却丝毫不顾及他们的颜面,实在有些不识好歹。
一时间,大殿上鸦雀无声,气氛也凝滞住。
“修烛。”
觞泽低声示意她此言失礼,率先打破尴尬替她解释致歉,
“师父,修烛自幼孤苦无依,居所又远离尘世,因而不懂得人间规矩。还望师父莫怪。”
清胥竟只是和蔼一笑,捋着老长的白胡子笑言:
“这小女娃天真率性,倒让为师想起你初入师门时,性子亦如这般。
当初的小徒儿,可要比如今老成持重较师父也更甚的大弟子要讨人欢喜多了。”
“师父……”面对清胥的调侃,觞泽有些难为情。
众人眼见掌门未怪罪,又难得有打趣平日冷淡沉稳的大师兄的机会,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走了。出去等你。”
修烛实在不愿再听这帮人闲叙废话,知会觞泽一声后便径自离开了大殿。
众人眼望修烛迈出殿门,不禁窃窃私语。
觞泽侧身向她抬了抬手,清胥却毫不在意:
“由她去吧。觞泽,你且将此行见闻道予师弟、师妹们听。”
————
初来隐清山,又无引路人,修烛自离开大殿后便在隐清门中漫无目的地闲逛。
此处钟灵毓秀,掌门和善可亲,是多少人都为之称道的人间福地。
即便在当今人妖相斗的乱世,隐清山也是天下间为数不多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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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在提醒修烛,这里并不像她所见这般一派祥和。
自昨晚踏入山门时,她心中便生出一种难以难喻的感觉。
似苦闷,又似哀伤,更仿佛闻见无数怨灵在哀泣。尤其在适才置身一众捉妖师之间时,这种感觉更是达到了顶峰。
修烛向来不喜这些拘谨严肃的场面,以为是与自己心性相悖才会厌烦至极。便连觞泽的面子也不给,中途就先溜了。
现下只她一人,顿时轻松了不少。可心中的那份不安,却一直笼罩着她。
大殿后的一处院落中,几株李树硕果满枝。
自离开櫆望山,修烛便难尝新鲜的野果滋味。眼前青翠欲滴的李子,直勾得她口舌生津,霎时便唤醒了她妖兽的本性。
修烛挽起衣袖,三下五除二便爬上了树梢。
她伸手摘下一颗饱满圆润的鲜果,在前胸衣襟上擦了擦,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
这一口李子汁水充足、酸甜开胃,霎时令她将方才的烦躁悉数抛诸脑后。
“瑺意师姐,昨晚我见大师兄背她回来便觉不妥。今日她竟当着一众弟子的面让掌门难堪,实在太不懂规矩了。”
树下忽而传来一阵交谈声,且听声音还有些熟悉。
修烛透过枝叶间隙瞧去,只见秉之与一女弟子并立缓缓走来。听他的话,必然是在议论自己无疑。
“大师兄说了,她是个孤女,又隐居山林,即便言行无状了些也可担待。”
瑺意倒是善解人意,即使众弟子皆对修烛有所不满,她也未落井下石,反倒体谅起修烛的难处来。
“也就掌门师伯为人和善,若换作旁人,早将她逐出山门了。”
秉之仍在抱怨,
“师姐,她虽不愿入隐清门,可师伯默许她跟随大师兄降妖。长此以往,只怕大师兄招架不住啊。”
“秉之,莫忘了门规!”
知晓他语中所指,瑺意又羞又急,忙阻止他再说下去。
秉之却是不打算就此作罢,反倒越说越起劲:
“门规又如何?照如今这情势,不出两年妖族便会在天下间消失。
到时无妖可除,还要捉妖师作甚?
隐清门指不定何时便遣散弟子、关门闭派了,还怕坏了门规吗?”
明明二人是在背后议论自己,修烛却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在树上听得正起劲。
这秉之生了一张俊俏的面孔,嘴却不怎么讨人喜欢。再说是为同门忿忿不平,也不该说出这般欺师灭祖的话来。
“大师兄自有分寸。你再要胡言乱语,小心我揍你!”
瑺意像被秉之踩中了尾巴,眼见还是收不住他那尖牙利嘴,便以师姐的身份欺压警示起他来。
见师姐似乎快生气了,秉之连连讨饶,同门的间小打小闹在外人眼里尤为友爱:
“别呀师姐,这些年你对大师兄的情意,我可都……哎哟!”
忽然,秉之吃痛惊呼一声。
他抬手去揉传来钝痛的头顶,看着地上滚落的李子以为是自己倒霉。不想弯腰捡起一看:这李子不仅缺了一口,上头还整整齐齐多了两排牙印。
9. 众人刁难,修烛摒嫌
二人抬头顺着李树向上望去,只见方才他们口中谈论的人此时正卧于树杈间,悠然地啃食着甘甜的李子。
秉之也不知她是听到了那些话故意捉弄自己,还是尝到果子酸涩随手一扔才砸中的他。现下,他显然更相信前者。
“喂!你爬那么高,当心摔下来!”秉之指着修烛,气冲冲叫喊。
“我不曾在人后妄言,又怎么会不小心摔着自己呢?”修烛懒得去瞧他,头枕手臂望着树冠又咬下一口李子。
“你!”修烛目中无人的样子令本就对她不喜的秉之更为恼怒。
秉之气急败坏想以言语回击,却发现原是自己背后议论修烛在先,一时哑口无言。
瑺意虽对修烛谈不上喜欢,但见她身处纤细的枝头还是难免替她担忧,便好心提醒:
“修烛姑娘,你还是快下来吧。这李树结了果子树枝已被压弯了,你在树上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这姑娘人好,就是嘴跟开过光似的。话音刚落,树枝便发出“咔嚓”一声闷响。修烛根本来不及抓住身侧完好的枝丫,卒然便随断裂的枝叶下坠。
“啊——”
都怪这俩傻子,他俩要是不在,修烛早就施法飞回树上了。可是眼下二人盯着自己,她又不能露出破绽,便只能硬着头皮迎接摔下地后断手断脚的痛了。
“怎样,你可是伤着了?”想象的剧痛未袭来,耳边先传来了瑺意的关切声。
修烛睁开眼,只见此时自己正被瑺意横抱在怀。
她赶紧仰了仰脖子,想要从瑺意怀里下来。瑺意察觉到她的动作,方才躬下身小心地松了手。
“多谢。”修烛道了谢,顺手从衣裙里兜着的一堆李子中捞出几个递到瑺意手里。
虽说先前在大殿上修烛言行失礼,但现下看来,她倒确是个率真活泼的女子。
瑺意笑盈盈接过她递来的李子,刚要搭话,觞泽却急匆匆地小跑过来。
“大师兄……”瑺意与秉之分别向他打了招呼。
觞泽却未作回应,径直跑到修烛面前拉着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在确认她无恙后方才舒了口气。
“嗯——”修烛将啃了一口的李子含在嘴上,空出手拿了一个递到觞泽眼前。
这一举动却令觞泽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恼意,他的脸上带着愠色,逮着修烛就是一顿斥责:
“你想吃李子等我替你摘便是了,这树枝纤细不受力,你怎么敢擅自爬上去?
方才若非瑺意接住你,你指定是要伤筋动骨的。倘若真伤着了,隐清门可无人照料你!”
换作平日,修烛早劈头盖脸骂回去了。可现下当着觞泽同门的面,她也不好发作。
今早已经让众人心有成见了,如若现在再将他们景仰的大师兄骂一顿,可不利于今后在隐清门里混迹。
于是,修烛便用出了对觞泽屡试不爽的招数。
她举着李子,眼巴巴地望着觞泽。那双楚楚动人的眼微微泛着红,忽闪忽闪的睫毛下,似有泪花闪烁。
觞泽头顶燃烧的怒火就这样被她的柔弱无辜一瞬间浇灭。
分明是修烛冒失不爱惜自身,却让觞泽怀疑自己方才可是言重了。
他蹙眉,伸手去接过修烛递来的李子,语气也比适才柔和了不少:
“行了,今后别再这么冒失了。”
“知道了。”修烛敷衍回应一句。
觞泽与二人道了别便领着她往回走。
在他转身之后,修烛咬下一口果肉并对他翻了个白眼,随后便又沉浸在享用鲜果的喜悦中。
“师姐。师姐。”秉之推了推望着远去的两人出神的瑺意。
瑺意回过神,方才随他离去。
————
“修烛,往后降妖路上风雨难测,我难免有无暇顾及你之时,你也应有武艺傍身才可。”
回屋路上,觞泽放缓了步子,等待落后自己半个身位的修烛上前。
明明昨晚答应卖他个面子面见师尊,哪知今日竟公然在大殿上驳回掌门亲邀,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所以你便自作主张想我入你师门?”修烛漫不经心回应,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觞泽坦言:
“师父修为高深,我不过恳请他亲授功法于你。哪知他老人家一眼便看中了你,诚邀你入隐清门。”
他深知修烛的脾性,倒并非怪她严词拒绝,而是真担心降妖途中她身涉险境而无力自保。
修烛别过头,神情自傲:“我可没看中他。”
“没大没小。”
说着,觞泽食指已经勾了起来,抬手便又要去敲她的脑袋。
修烛兜着李子忙往前逃,却见一弟子带着清胥、巍谷二人火急火燎地赶来。一行人顾不得招呼打闹的两人,径直便往一处赶去。
觞泽意识到事态紧急,又恐自己不看着修烛她又跑去惹祸,便拉着她一同跟了过去。
卧房内,几名弟子围着床榻,一个个脸上皆是焦急万分。在看到师尊赶来后,便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退避两旁让开一条路。
床榻上卧着一名女弟子,只见她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圆形伤口贯穿了整个右肩,素色衣料上晕染开来的血渍尤为刺眼,黑色瘀斑整片蔓延至脖颈间。此刻,伤口中的鲜血还在不断地外涌。
“我今日下山时,在山腰发现师妹重伤昏迷。想是她受伤后耗尽全力护住心脉,又拼了命往山上赶,这才得以让我们瞧见。”
一弟子痛心地道出来龙去脉。
清胥简单查看了一番她的伤势,旋即凝聚功力施法。片刻后,他收掌,面色却变得更为凝重。
修烛被眼前场景压退了食欲,转身便迈出了卧房。刚到门外,却被觞泽拉住:
“你可有办法?”
修烛扭头避开他的眼神,又欲走,觞泽急忙道:“你若知晓如何施救,烦请你告知,我定当感激不尽。”
闻得此言,修烛可就却之不恭了。既言感激,定要有诚意。
于是她举起手在觞泽眼前张开五指比了比,觞泽见此蹙眉疑惑,她直言:“五十两。”
“……”觞泽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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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塞,她是无论何时也不忘在自己身上捞一笔。他虽心有无奈,却还是一口应下,“好。”
修烛立在原地,扯了扯兜住李子的裙摆示意他。
觞泽唯恐她反悔,赶紧顺着她的意提起自己的衣摆,将她怀中的李子全数接过,随后跟着她回到屋内。
“她的伤乃是蛇妖所致,五步蛇。”
突如其来的声音截止了屋内嘈杂的议论,众人尽回身望向声音出处。
只见修烛抱臂而来,步履轻快地绕到桌案前坐下。
她执笔抵于下颌,见砚台中墨已干,抬眼看了觞泽一眼。觞泽意会,忙将怀中李子堆放到一旁,随即乖乖站到她身旁研墨。
“你怎知伤师妹的是蛇妖,且竟连是何种蛇类也都清清楚楚?”
一弟子提出质疑。
从他的话里不难听出,他跟本不相信眼前这无礼的乡野女子竟仅凭伤势便知解救之法。
“这两张药方,一为外敷,一为内服。且须得有人替她运功活络脉络、逼出毒血,届时三日便可苏醒。”
修烛不去理会那人的质疑,一面挥毫于纸上书写,一面讲述接下来如何施展。
“现下师妹本就流血不止,再逼出毒血岂非让她血尽而亡?”
那弟子听后接连发出质问,总以为修烛会害了师妹。
莫说是他,满屋的人除却觞泽恐无一人相信修烛。毕竟连师尊都对此束手无策,在他们眼中,此女胸有成竹的样子难免有装腔作势的嫌疑。
“你大可自己想法子,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落笔至末尾,修烛始终未抬头看他一眼,放下笔便径自出了门去。
那弟子受了讥讽心下不快,正要回嘴,修烛却早已没了影儿。
觞泽将两张药方拿到清胥面前予他过目,众人也围拢过来拿着方子相互传阅,个个神色显露疑虑。
清胥也犹疑不决,但见到觞泽笃定的目光后,他还是吩咐弟子下去抓药,并依照修烛的嘱咐为她疗伤。
————
折腾了一上午,正逢午时,修烛肚腹中也生出几分饥饿,便凭借记忆沿着清早觞泽带她去的路前往膳堂。
一路上陆续遇见许多弟子,他们大都在看见修烛后便相视一眼离去,仅有少数礼节性地向她打招呼。
膳堂内,几名正在用膳的弟子见她端着午膳走来,纷纷伸头靠近窃窃私语。
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很快又端坐回去。
几人装作若无其事地接着用膳,唯有坐在最外侧的弟子脸上露出了一瞬不怀好意的笑。
好巧不巧,正当修烛经过他身边时,他原本收着的腿竟忽然伸了出来。
修烛自是发现了他的,本欲将计就计整他一遭,却还没来得及动手,手臂上传来的力道便将她拉了回去。
修烛就势一松手,手中的午膳洒将出去泼了几人一身,碗也不偏不倚掉下去砸中了那人的腿。
只听他哀嚎一声,直直从座上跳脚起来。旁边几人慌忙抹去身上的油污饭菜,随后嫌恶地往修烛这边看了过来。
10. 出面维护,夜授火诀
此时,修烛已身处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中。
循着胸膛往上看去,只见觞泽正面色忧虑地看着自己。
待她站定后,觞泽便用与之前她从树上摔下之后同样关切的眼神,执起她的双手仔细瞧了瞧:
“可是烫着了?”
“没。”修烛摇摇头。
温热自觞泽指尖传到修烛手上,复又涌入心里,激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你怎么走路的!”
“我看你是故意弄我们一身污秽!如此鲁莽,竟也敢踏足我隐清山这样的圣地!”
几个弟子偷鸡不成蚀把米,此时你一言我一语地将吃瘪的怒火连同心中成见一并撒到了修烛身上。
膳堂内的弟子闻得动静,纷纷停下用膳交谈,一并将目光聚集于此。
“你们几人看来似乎很闲?”
觞泽侧身面向几人,语气冰冷严肃,
“既如此,秋来落叶遍地,你们不如将山中石阶洒扫一番。”
他们吃了亏本就恼怒,眼下觞泽又丝毫不顾同门情谊,反倒帮着外人。即便他们理亏在前,脸上也不见一丝愧颜:
“大师兄,你这般偏袒于她,这罚,我们可不认。”
“哦?膳堂中弟子众多,不如叫他们帮忙回忆回忆,方才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觞泽面色一沉,低沉的嗓音中隐隐燃烧着怒火。
旁观的众人见状唯恐引火上身,赶紧挪开目光埋头用膳。
一面是颇具威望的掌门爱徒,一面是代他们撒气的同门兄弟,自是哪边都不愿得罪。
“大师兄,你可别忘了师门规矩。
此女不敬师尊、言行无状,你将她带回门中不说,又屡屡袒护。
掌门一向最看重疼爱你,难道你要为她破了清规戒律吗?”
一弟子壮起胆与觞泽据理力争。
修烛今日所为本就让弟子们大都心有成见,他们不过略施小计,既为师尊出了气,又遂了师兄弟们的意,皆大欢喜而已。
倘若她背靠大师兄便能肆意而为,往后在隐清山还不无法无天了去。
觞泽不曾想到,仅仅在大殿上才见了一面,师弟们竟对修烛偏见至此。
她虽任性妄为,却绝非蛮横无理之辈,绝不该被如此对待。何况人是他带回来的,他自然不能叫人欺负了她去。
听那弟子当着他的面就敢口不择言污蔑他俩,觞泽立时怒火中烧。
他神色一凌,抬眸睖向几人,眸子里似有刀光迸出。
几人被他愤怒得快要吃人的神色吓得不禁一怔,那名使坏的弟子此时也哑言,偷偷做了个“赶紧走”的小动作示意后便拉着几人离开了膳堂。
觞泽重新打了两份午膳,选了一处人少的角落与修烛一同入座,宽慰道:
“别与他们一般见识。”
“你很关心我?”
修烛脸上倒看不出在为方才的小插曲不悦。此时,她正撑着下巴,玩味地笑看着觞泽。
也不知是被看穿了心思心下羞愧,还是为师弟的无端生事歉疚。
觞泽感到脸上渐渐冒出热意,在红晕上脸之前便赶紧低头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后又催促:“快吃。”
修烛莞尔一笑,这才执筷用膳。
觞泽在心中酝酿了一会儿,又道:
“这几日你尽量少与他们接触,待我将手头事务忙完,我们便下山。”
————
“修烛大人,救我!”
“大人救命!”
“大人……大人……”
卧房内,修烛从梦魇中惊坐而起。
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还未从适才的梦中缓过神来。
这个噩梦,太真实了。
一片混沌之中,无数妖族痛苦地挣扎着、呻吟着……却是如何也无法挣脱束缚。
而那些哀泣呼号如同千万根尖锥,一根根刺入了修烛心里。
修烛多想替他们劈开枷锁,可黑暗中,画面与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在她惊醒之后,也只剩下一身冷汗在提示方才梦中的恐惧。
自人妖两族势如水火以来,修烛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她只当是自己入世见闻得多了,又为此事殚精竭虑,因而才夜有所梦。
于是在心下平复之后,复又躺下入睡。可在此之后,她却始终辗转难眠。
妖族的哀泣如魔音贯耳,一遍遍回荡在耳畔。闭上眼,他们痛苦挣扎的样子更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看来今夜是睡不着了。
修烛索性起身穿上衣裳,独自迈出了卧房。
夜幕上,月明星稀,晚风轻拂,吹动树叶簌簌作响。隐清山一片静谧祥和,哪怕深夜孤身在此也未有恐惧。
修烛沿着回廊走了许久,直到脑海里的那些画面淡了她才又往回走。
“什么破地方。”
接连绕了好几圈儿,修烛也没找到返回卧房的路。
她记得自己明明是按照来时的路返还的,怎么会在原地打转呢?莫非真如梦境中那般,隐清门果真不干净?
想到这些,修烛后背顿时生起一丝凉意。
她猛然回头看去,身后却是清胥正一脸和蔼地笑看着她:
“修烛姑娘深夜到这膳堂来,可是饿了?”
“我难以入眠,出来走走。”
修烛不好意思直言自己迷路,便只道出了一半原由。
“你来得仓促,想必不曾将隐清山逛遍。不如就由我这个老头子带路,领姑娘四处走走?”
清胥微笑着向她发出邀请。
这老头倒是精神得很,大半夜还有心思带自己参观。
不过也好,反正如今她找不到路回去,那便随他一道,待会儿路过卧房再找个理由开溜。
想到此,修烛也就应下这邀请,跟随清胥漫步于迂回复杂的建筑间。
“修烛姑娘,你既身赋非常之能,又已答允爱徒助其降妖,却为何不愿入我隐清门呢?”
清胥率先引出了谈话。
对于话不投机之人,修烛向来是不爱搭理的。
但此时自己“受制于人”,几番接触下来又发现清胥为人随和,便耐着性子解释:
“我已讲清了。我生性放纵不羁、厌恶约束,你这里条条框框冗杂,我这样的人是注定与此无缘的。”
清胥抬起头仰望空中圆月,感慨:
“清心寡欲乃是修行者之根本,弃儿女情长方能博爱苍生。既要在此危急乱世力挽狂澜,我们便只得舍自身以全天下。”
“无欲无求、无情无义之人谈何挽救苍生?遑论你所指的‘苍生’,是人?还是世间一切生灵?”
修烛反问。
谈论起所谓的“道义”,一个觞泽就够她烦的了,更何况小啰嗦的师父。真不愧是师徒,絮絮叨叨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面对修烛的出言不逊,清胥不仅未恼,反而捋着胡子咯咯笑了起来:
“你这小女娃呀,果真有几分觞泽当年的样子。
我也不执着邀你入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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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清山你愿来,我随时恭候。
可觞泽说的不错,若要随他降妖,总得有自保之力。
恰好今晚得空,我瞧你眉间胎记形似烈焰,那便教你一道火诀如何?”
还没等修烛答应,清胥便在一旁止步。
他抬手蓄力于指尖起势,摆好架势后,别过头对修烛道:“看好了。”
清胥口中念出一道咒语,右手在空中比划出神秘的轨迹。咒语毕,他又用力一指,指尖所指之处便凭空燃起一团烈火。
若是常人见了,想必会对此拍手称赞,可惜旁观的是修烛。
她面不改色地看着那团火焰逐渐熄灭,又瞥了一眼旁侧的清胥。
清胥脸上的笑无论何时都不曾减退,他目光炯炯,以满面诚挚鼓励修烛试着来一次。
修烛实在困了,眼下耐心也已到了极限。
可她却罕见地对着清胥一笑,接着便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开始施展火诀。
念咒、指尖蓄力,一番操作下来,眼前却风平浪静。
沉默片刻,清胥面向修烛,宽慰道:
“无妨,练功嘛,绝非能一蹴而就。再来。”
这时,一股布料烧焦的味道飘到了清胥鼻子里。
他皱起眉毛去寻找这味道的出处,却找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后背倒是越来越热,脸上也冒出了汗来。
清胥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这一看,便惊得他跳了起来。
他身后的衣摆已快要燃到腰上,垂在后背的发梢也被燎得焦黑卷曲。
人在最危急的时刻总能爆发出潜能,哪怕清胥是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此刻跑起来也丝毫不逊于青年。
廊上的动静惊醒了附近卧房的弟子,他们一个个睡眼惺忪地起身,在看到着火的清胥狂奔之后,又瞬时醒了瞌睡去给他灭火。
有的顺手折了院子里的树枝去拍打,有的干脆叠起衣裳加入战局,嘈杂焦急声连同火焰将黑夜点燃,最终还是觞泽一盆冷水下来方才熄灭这混乱的局面。
“师父,您如何了?”
“师伯,您可是受伤了?快随徒儿们下去上药。”
众人搀扶起清胥,纷纷关切询问。
此时,修烛慢条斯理地走上前来,俯身似笑非笑道:
“老头儿,没事吧?”
“没……事,咳咳……”
清胥艰难地抬起头,脸上、胡须上布满焦痕。弟子们欲搀扶他下去,他却伸出熏得黑黢黢的手指向修烛,
“修烛……甚好!日后勤加练习,定当比觞泽更、更为精通。”
“那便承你吉言啦。”修烛眉眼弯弯轻笑一声,“不如……我们接着练?”
“咳咳……走……快走!”清胥听后惊恐万状,急忙抓住一人催促。
众人已顾不得去弄清楚原由,赶忙便架着他去换洗查看伤势。
“哎哎哎,做什么?”
修烛本还想凑上去看热闹,却被觞泽扯着肩膀一把薅走。
一路拎着她回到卧房,觞泽方才松开手,剑眉紧锁:“你做的?”
“他自己非拉着我学火诀,我天赋异禀就……学会了。”
修烛倒了一杯水饮尽,一脸的轻松自在。累了一晚上,终于能安心睡一觉了。
觞泽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将怒意憋回去:
“明日我来叫你之前,不许离开房门半步。”
随后,门侧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响。
修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解了衣裳便钻回了被窝里。
11. 初露锋芒,丝镇探案
一大清早,修烛便被觞泽揪着迷迷糊糊来到了隐清门大殿上。
清胥的座前今日多放置了一扇屏风,修烛见此联想到昨晚他在自己手下的惨状,便微微探出身子想要一睹他今日的尊容。
感受到身旁的人在往外偏斜,觞泽赶紧伸手将她拽回。
但修烛已透过镂空缝隙看了个大概:清胥正趴在卧榻上,双臂搭着扶手垂下,一动也不敢动。
她一时掩饰不住内心的幸灾乐祸,脸上的窃喜也愈发明显。
觞泽拍拍她的手,随即瞥了她一眼。她这才紧抿双唇,努力憋回了即将失态的笑。
这时,一弟子自殿外快步而来。他在屏风前站定,向清胥禀报:“掌门,师妹已醒。”
“好。幸有修烛姑娘指点,你们师妹才得以脱离险境。修烛姑娘,我代隐清门谢过你了。”
清胥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众人听后惊异得面面相觑,俱未料到眼前的山野女子竟深藏不露。
等待半晌,他们未闻回应,便纷纷将目光投向修烛。
觞泽也别过头瞧去,见她双目放空发着呆,便替她回了句:
“修烛心性纯良,此事她自然义不容辞。”
片刻后,殿外又走来一弟子禀报:
“掌门,殿外有位先生求见。那先生自称是丝镇镇长,还带了名随从。”
“快请。”
得了清胥答允,那弟子才转身下去通传。
“哈哈,久闻隐清门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地灵人杰、卧虎藏龙啊。”
一身锦衣华服的镇长带着随从一面穿过众人走来,一面笑盈盈地客套夸赞。他在大殿正中站定,依次拱手对清胥、巍谷行了礼。
“镇长过誉了。”
巍谷也不跟他相互吹嘘,在笑着拱手还礼之后,直言,
“不知镇长到此有何贵干?”
名利场上的人是最懂人情世故的,他并不急着道出目的,而是先转身示意随从将礼呈上:
“此乃我丝镇特产‘蚕丝锦被’,特来献与二位长老,以表我等对隐清门除妖为民的敬谢。”
“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原是修行者之初心,隐清门除妖向来不为财物,还请镇长将随行之礼收回。”
巍谷摆手婉拒。
镇长见此,接过随从手里的木盒亲自呈上,这才道出此行真实意图:
“诶,这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二位长老收下。何况,我此番是受全镇百姓所托而来,的确有求于各位。”
巍谷也不好再推辞,示意弟子接过木盒后,道:“但说无妨。”
想起此事,镇长先叹息一声,随后才讲出来龙去脉:
“我丝镇百姓家家户户世代以养蚕缫丝为生,多年来一直安居乐业。
只是半月前,养蚕人接二连三失踪。全镇人出动寻找,将整个丝镇里里外外找寻遍了也不见踪影。
这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今天下妖孽横行,想来能无声无息做到此事的,必是妖怪无疑了。
故而我特赴宝地,恳请诸位相救。”
听清楚了原由,巍谷花白的眉毛皱成了一条线,转头与清胥相视一眼。
很快,清胥对众弟子发了话:“你们中可有人愿下山一趟?”
“师父,弟子愿往。”觞泽毫不犹豫地拱手站上前。
他想趁着这个机会带修烛下山,一来可避免她在隐清门受委屈,二来也省得她四处闯祸胡闹。
趁掌门还未答允,秉之连忙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瑺意。瑺意扭头看了他一眼,却迟迟不做决定。
“师父,弟子与师姐也愿往。”
秉之拉着瑺意站了出来,他可不愿见到师姐被人横刀夺爱。下山降妖,正是增进感情的好时机,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修烛。
见两名爱徒皆心系天下,巍谷甚是欣慰。
即便对此他有所担忧,但有觞泽在,也可放心遣他们下山,便转向清胥:
“师兄,此事关系复杂,不如便让秉之、瑺意与觞泽同去,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语毕,觞泽权衡利弊,信誓旦旦道:
“师父、师叔,如今妖族肆虐人间,不宜在一处多费人手。此事弟子有把握,仅让弟子与修烛前去即可。”
清胥自是了解他这个徒弟的。觞泽行事稳重,又素来单打独斗惯了,如今有修烛助力,确无必要再增派人手。
几经思量后,清胥做下决定:“便如你所言,由你二人去吧。若遇难处,切不可贸然逞能。”
“师父放心。”
说完,觞泽便带着修烛下去收拾行囊。
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开大殿,秉之则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瞧了瑺意一眼。
————
行路数日,一行人终在今日踏上了前往丝镇的小舟。
丝镇虽偏僻,风景却尤为宜人。
万重青山划过身后,鸟语花香萦绕在侧,接天苍翠的桑树林成片成片地生长在溪旁。
穿行至桑树林尽头,隐匿于此的丝镇便赫然映入眼帘。
早已入夜,丝镇灯火阑珊,静谧祥和,如同点缀山野间的一颗璀璨明珠。
可越往里走便越奇怪,此时并非深夜,家家户户却大门紧闭,街道上也空无一人。
自养蚕人被妖怪掳走之说传开以来,每逢傍晚人们便自觉归家。现下天色已晚,自然人人自危不敢贸然外出。
穿行街道间,觞泽不禁开口发问:“镇长,那些养蚕人在失踪之前可有何异样之处?”
“异样之处……嘶……”
镇长皱眉仔细回想了一番,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复又回头看向身后的随从。
那随从稍作回忆,便有条不紊地讲出:
“哦,他们在一夜之间,家中蚕房忽然结出大蚕茧。
那蚕茧足有半人高,用它织就出的丝绸色泽比往日所产要鲜亮得多。
可是,在将大蚕茧缫丝织绸卖出好价钱之后,他们便都不见了。”
“还有吗?”觞泽一边问,一边快速看清了街道布局。
随从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对觞泽笑笑:“没了。”
此时一行人正好走到一间客栈,镇长对店小二简单嘱咐了几句,便急忙带着随从先行告辞。
“二位大师一路舟车劳顿,今晚便先在此安顿歇息,待明日再探查究竟。”
店小二提着灯笼走在前,恭恭敬敬领着二人去往客房安置,
“镇长吩咐过,二位是修行之人,住处须清净。因此客房背向街市,离正堂也有些远,劳您二位多走几步。”
踏上阁楼,又接连穿过好几条幽长的回廊,行至尽头那店小二方才止步去推门。
修烛先探身进去瞧了瞧,见店小二欲领着觞泽去往旁边的那间,便对他说道:“一间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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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小二闻言一愣,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早听闻隐清门与别的门派不同,弟子素来都是清心寡欲勤勉修行。今日听得这姑娘此言,也不知是隐清门改规矩了,还是两人背着师父违逆清规。
对于在店小二眼里修烛出格的举动,觞泽是一清二楚的。
他低头偏向修烛,低声道:“我可不睡地上。”
“我也不睡地上。”修烛仰头坦言。
“那你独自住。”说完,觞泽便要随店小二去往单独的客房。
“哎……”
修烛忙伸出双手拉住他,又对着他嘟起嘴眨巴着眼睛。见他久不答应,还适时地嘤咛一声,撒娇般晃了晃他的手臂。
她这幅样子世间哪个男子见了能抵挡得了?饶是觞泽已领教过多次她的惯用伎俩,此时仍是只有败下阵来。
何况若现在不答应她,指不定她会否又干出半夜偷摸闯进他房间的事来。
“小二,一间客房、两张卧榻,中间再放扇屏风。劳烦。”
觞泽顺了她的意,却也不愿再像上回那般委屈自己,便事先做下安排。
一旁的店小二看着适才撒娇的修烛出了神,觞泽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在尴尬地对他们笑笑之后,便赶紧按觞泽的吩咐下去准备了。
赶路劳累了这么些天,终于能躺下安心睡一觉。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修烛隐约看见屏风另一侧的觞泽也睁着眼。
索性现下无睡意,她便率先抛出了话头:
“哎,你不让他们同往,果真是因同你师父说的那些理由?”
“不全是。”觞泽坦诚回答。
“那是为何?”
修烛翻身趴在枕头上,下巴枕着双臂,饶有兴味地准备一探同门之间的纠葛。
觞泽沉默一瞬,稍加思索后方才作答:
“你在隐清门本就不受待见,现如今身边只我一人你更自在些。”
听他这么说,修烛只是一笑。直接忽视掉了他此为的深意,反倒更关心起他们师兄妹间的故事:
“可是有人想跟着你呀。”
“谁?秉之?”
觞泽想也不想直接脱口而出。毕竟那日自请前来的,除却他,也就是秉之了。
“你这块木头!”
修烛被他的木讷惊得从榻上坐了起来,她光脚蹦跳到觞泽床边,蹲下身趴在床沿上盯着他,
“你难道真看不出瑺意对你的心思?”
此时的觞泽已习惯了她的失礼,即便她此时只着寝衣跑来自己床边,他也只是别过头去望着床帘:
“身为隐清门弟子,应清心寡欲、恪守门规。你以为瑺意会不懂?”
“懂是一回事,遵从又是另一回事。”修烛歪着脑袋道。
觞泽既能为同门污蔑他与修烛发怒,便也不会轻易让修烛误会了瑺意。
他接着解释:“巍谷师叔远比师父严格,瑺意是他一手调教成才,又岂会忤逆师尊?”
修烛简直要被他的榆木脑袋气死,抬起下巴深吸了口气,道: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是没见到你那好师弟的样子哦,欺师灭祖……”
“你是不是没瞌睡?再啰嗦我可出去了。”
觞泽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看向她,脸上的烦躁便是在昏暗的客房内也看得一清二楚。
修烛撇撇嘴,这才乖乖回去睡觉。
12. 煮茧抽丝,修烛羞赧
“二位大师!大师!”
客房外响起的叫喊敲门声将熟睡的两人吵醒,觞泽头脑里虽还蒙着一层睡意,也只能迅速穿好衣裳去开门。
“大师,出事了出事了!您快随我去看看吧!”
门一开,一位少年便上气不接下气地靠向门框。他顺了顺气,方又心急如焚地请求觞泽随他一同前去。
大清早被搅扰了瞌睡,修烛本就烦躁得很。面对觞泽投来的目光,她蹙着眉走到门口先将他往外推了出去,随后便要关门回身去睡回笼觉。
“走。”觞泽不由分说地将她一同拽出门,两人只简单梳洗一番便随着少年一道风风火火地赶了去。
“今日一早便听说老周家的蚕房结了大蚕茧,老周执意要将那蚕茧煮了抽丝,大伙儿拦都拦不住。”
几人一边赶路,少年一边简述了他来请两人的原由。
很快,他们便来到了一处蚕房外。
蚕房门口的草棚下架着一口大锅,锅里烧的清水冒着热气,锅边还围了一群镇民。
镇民们翘首望着蚕房,而少年口中的老周便在众人的瞩目下,爱不释手地抱着一颗半人高的蚕茧从蚕房里走了出来。
众人见状赶紧上前拥住他议论纷纷,有几个年长些的,甚至还对着他苦口婆心地劝告。
而老周对他们所言却是不屑一顾,在多听了几句后,竟忍不住不耐烦地还嘴:
“你们做什么,这蚕茧是我家的,我爱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与你们何干?”
“老周啊,你可莫要为财迷了心窍,想想老赵他们几个,有哪个不是卖了此物之后便失踪了?”
一位年逾四十的男子还在规劝,所言尽发自肺腑。
“是啊,他们可是没一个逃掉了的,你可当心步他们的后尘!”
旁边的一名大婶也随之附和。
老周越听火气越大,还在固执己见:
“那是他们自己不当心!我偏不信,这青天白日的,哪来什么妖怪作祟?”
“哎呀,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们关心你才好言相劝,你这……”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规劝,场面看起来极为混乱。
“借过借过,大师来了。”
人群外忽然传来少年清亮高亢的声音,众人立即安静了下来,纷纷回过头去看身后的几人。
见少年带来了救星,他们仿佛吃了一剂定心丸。
在让开一条道等二人走到老周身旁后,忙又迎上前请求觞泽:“大师,您快劝劝他吧!”
“可否让我看看?”
觞泽看向老周怀里的蚕茧,轻声询问。
望着眼前的陌生人,老周收紧了双手将蚕茧往身后揽了揽,生怕他会与众人一样劝自己丢弃掉这得来不易的珍宝。
可觞泽的神色尤为温和,周围众人也在不停地劝他,他便勉强信了这镇长亲自请来的大师,将信将疑地将蚕茧放在了灶台上。
觞泽围绕蚕茧打量了一圈,又捻起一缕丝拉开。这蚕丝虽也纤细,却仅仅只是一缕也拉扯不断。
他又催动天眼查探一番,除却蚕茧大小不同寻常、光泽鲜亮些、韧性更强些以外,便无任何不妥。
他凝神思忖了一会儿,转身看向修烛。
修烛便上前捻丝瞧了瞧,又凑近蚕茧嗅了嗅,最终也是匪夷所思地对他摇摇头。
老周见状,面向众人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信心满满道:
“既然二位大师都未看出有何不妥了,你们也别瞎操心了。再者说,若真有异样,如今有两位大师在此,难道我还能让妖精掳了去?”
众人听后一时哑言,疑虑又为难地面面相觑。但考虑到觞泽与修烛两位捉妖师都在此,想必也没有哪个妖怪敢自寻死路。便在怀着崇敬的心对两人告别后,纷纷散了去。
既然无人阻拦,老周也可安心去进行他期盼多时的工序。
他又往灶里添了几根柴火,待锅中水沸腾之后便急不可耐地将蚕茧投入了其中。
煮茧许久,蚕茧一角方才露出丝头。老周熟稔地将已备好的蚕茧捞出,又趁晾备间隙回屋取了抽丝器具。
待一切准备妥当,他便开始满心欢喜地抽出这根即将令他收入不菲的晶莹蚕丝。
这蚕茧本就大得异常,裹的丝也就更厚重,老周即便借着器具也从白日抽丝到了入夜,且还未完全抽完。
余下的几个想要一睹究竟的镇民早在旁观了几个时辰后便失了耐心离去,只有觞泽与修烛还在蚕房外守着。
今日修烛没睡成懒觉,又干巴巴地陪着觞泽盯了老周一整日,早就困得不成样子了。
她坐在石阶上,上下眼皮不停地打着架,在撑着的脑袋重重磕下后,她终于忍不住要先行回客栈去。
正当她准备起身时,一个小男孩手捧着陶碗从屋里走了出来。
男孩走到两人面前止步,将陶碗举到他们眼前,脸上略带羞赧:
“大哥哥、大姐姐,你们守了我爹一整日,定是累了吧。这是我娘方才烤的红薯,你们尝尝。”
“多谢。”
两人向他道了谢,微笑着一人拿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红薯。
一闻到甘甜焦香的味道,修烛立时来了精神。
掰开烤得皲裂发黑的皮,浓郁的香气顿时升腾入鼻激起食欲。
她凑到嘴边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金黄的薯肉。软糯甘甜在舌尖绽开,还带着一丝柴火熏烤的焦香,霎时驱散了秋夜里的凉意。
饥困交加的时候,再平凡的食物也能让人吃得津津有味。连修烛这样对吃食挑剔的人,此刻也觉得口中的薯肉似蜜糖般香甜可口。
小男孩见到母亲的手艺被他们认可,站在旁边开心地笑了起来。但看到还在忙着抽丝的父亲,童稚的脸上便换上了与他这个年纪不符的担忧。
他往觞泽身边靠近一步,圆乎乎的小脸上两条眉毛紧拧着:
“大哥哥,他们都说家里有大蚕茧的养蚕人都让妖怪抓走了,我爹他……也会被抓走吗?”
稚嫩的声音传入耳中,令觞泽不禁神色一滞。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去看男孩。
男孩不高,身形也瘦小,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此时充满忧思。
觞泽心中的柔软被他触动,久藏于心的记忆似乎也被唤醒。
他与男孩对视良久,即将说出口的话却让男孩真挚的眼神生生看回了他腹中。
他并未讲出实话,而是在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后,柔声安慰:
“有大哥哥在,不会让妖怪抓走你爹的。”
“嗯,我相信大哥哥。”
即便是陌生人,男孩对觞泽的话也依旧深信不疑。
他的脸上再度换上天真烂漫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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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扭头看了一眼忙碌的父亲,便又端着陶碗转身跑回了屋里。
望着男孩离去的背影,觞泽内心久难平静。
“哎,再不吃凉了。”修烛的声音将他的思绪唤回。
趁着觞泽与男孩交谈的功夫,修烛已吃完了自己的烤红薯。但她仍未填饱肚子,看着觞泽手里的半个,她肚子里的馋虫似乎又躁动了起来。
觞泽别过头去,正好迎上修烛垂涎自己手中烤红薯的目光。她适时舔了舔嘴唇,觞泽也就被她的下半张脸吸引了注意。
此时,修烛的唇边还残留了点金黄的薯肉,脸上也沾了几道薯皮上焦黑的碳灰。即便是在夜里,这些色彩在她白皙的肌肤上也尤为显眼。
看着她滑稽的样子,觞泽有些忍俊不禁。他将剩下的半个烤红薯递到她面前,为了不让自己失态,忙又别过头去不看她。
“你笑什么?”
修烛满面疑惑,在看到觞泽指间上沾着的灰后,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双手看了看,这才反应过来他因何发笑。
她忙抬手去嘴边擦拭,觞泽见她久久不接,复又回头看她。结果这一看,直接令他前功尽弃。
修烛看他笑得愈发起劲,手上擦拭的动作也逐渐加快。
可修烛看不见的是,她脸上原本的灰痕连同她手指上的融合在一起,随着指间的温度慢慢地在脸颊、鼻尖蔓延开。她越抹,觞泽的笑意也就越深。
即便身边没有镜子,修烛也从他的笑中明了了自己脸上的光景。她索性放下手,懊恼地轻哼一声。
觞泽见到她茫然无辜又焦急样子,又有些不忍心,便往她身旁挪近了,将衣袖攥在手心去替她擦拭:“别动。”
柔软的衣料触在肌肤上,一点一点地擦净灰痕。觞泽的动作轻柔仔细,生怕触疼了她。
偶尔不慎肌肤相碰,他的温暖便自指间偷偷溜到了她脸上,悄然流入了她心里。
修烛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乖巧地一动不动任由他在自己脸上擦拭。
他的面容近在咫尺,凤眼中的星光温暖柔和。温热的呼吸拍打在她面颊上,每掠过一寸便泛起一丝绯红。
从前修烛总爱时不时挑逗这个木讷清冷的捉妖师,在见到他尴尬无措的模样后,自己心里总有种难以言喻的轻快欢愉。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不过与他靠得近了些,她这颗经千百年洗礼早就做到不羞不臊、不为所动的心,此刻竟跳得有些快了。
修烛最终把原由归咎于觞泽下手太重了,因他擦热了自己的脸,所以导致她整个人也开始发热。
也是觞泽为人正直——说好听点是清心寡欲,难听点便是不解风情的大木头。
得亏他一心专注于擦灰才能做到面不改色,若换做平时,他早就羞得赶紧找个理由遁走了。
“好了。”觞泽收回手,看着她微红的双颊,奇道,“你脸怎么红了?”
“你……擦……得太重了。”
修烛讲话支支吾吾,远没有了平日的滔滔不绝。
觞泽回忆了片刻,自己何时下手重了?分明很轻。他也顾不得多想,将手里的烤红薯又往她面前送了送。
金黄的薯肉映衬下,修烛的脸更烫了。她赶紧别过头去,不愿让觞泽发现自己的窘态。
觞泽以为她心里又别扭了,无奈地舒了口气后,只好自己去吃剩下的那半个烤红薯。
13. 深处之痛
从昨日守着老周煮茧抽丝,到今日织绸卖到丝绸商人手中,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异样之处。
“大师,你们都守了我两日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今日天色已晚,你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老周掂了掂手里鼓鼓囊囊的钱袋,对仍跟着自己的两人表现出不耐烦。
“无妨,我们不打扰你。”
面对老周的不识好歹,觞泽并未太介意,回复他一句后便逐渐拉开了与他的距离,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老周回望了两人一眼,脸上不屑地露出个嘲讽的笑:
“唉,咸吃萝卜淡操心。”
到了家,老周也不招呼他们进屋,随手把门一关便将他们晾在了屋外。
“不识抬举。”
觞泽能忍,可修烛哪受过这样的气,鄙夷道出一句后拂袖便要离去。
觞泽忙拦住她,现如今自己对此本就毫无头绪,若再少了修烛这个助力,只怕不知何时才能擒获元凶。
修烛向来任性,若心有不快定是怎样高兴怎样来,万不会给任何人面子。
她绕开觞泽,仍执意要往回走。
觞泽却抬手在她眼前比划出个“五”的动作,随后收回拦在她身前的手,静待她做出抉择。
见此,修烛脸上的神情僵住。
此刻她方才明白,便是妖,想要堂堂正正地挣人间的钱也是不容易的。谁让她是只貔貅呢,金钱诱惑在前,再难为她也要放手去试试。
于是,修烛不情不愿叹了口气,随即在廊上的栏杆前坐下。
秋日里的风一夜凉过一夜,屋外树影摇曳,落叶漫天。
老周的夫人见两人为了自己夫君的安危坚守寒夜,而夫君竟还不领情,她心下惭愧,中途便开了门邀他们进屋。
觞泽恐屋内视听受限耽误捉妖,又不忍扰醒了修烛,遂婉拒了周夫人好意。
接连累了两日,修烛受不住疲惫,早已倚靠着廊柱睡去。
凉风习习,吹动她耳畔的青丝飘扬。感受到凉意,她的身子随之微微抖动,半梦半醒间还不忘抱着双臂蜷缩成一团。
觞泽见她受凉,静若止水的心中竟不由得泛起一丝涟漪。
凡为捉妖师,没有哪个能逃得了风餐露宿、四处奔波。长此以往,便是身强体壮的男子也未必吃得消,何况修烛一个柔弱女子。
为财也好,为义也罢,修烛是实实在在跟着自己出了力的。见到她受苦,觞泽总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他走到修烛身前,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为她披上,并将她裸露在凉风里的手与脖颈也仔细覆盖在带有他身体余温的披风下。
修烛这样安然乖巧入睡的时候可不多见,她的双颊粉扑扑的,朱唇娇艳欲滴,轻盈如羽的睫毛在似雪肌肤上投下两片阴影。
柔若远山的细眉间,赤炎妖纹如跃动的火焰,将这幅静谧恬淡的画卷引燃。
一时间,觞泽竟看得失了神。但只片刻,他便抚平了心中的涟漪,静待妖物降临。
“孩子他爹!”
清晨,周夫人一声惊呼打破了维持一夜的平静。
修烛直被这声音吓得猛然惊醒,起身便随觞泽飞速跨入屋内。
此时的卧房中,周夫人和男孩正伏倒在床榻前痛哭流涕,而床榻上空空荡荡,并无老周的身影。
唯有被角处留有几缕蚕丝。
“大师,我今早一醒来便发现我家老周不见了,平日这个时候他都会去蚕房。
可我去蚕房找过了,又将家里找遍了都未瞧见他。
你说你们昨晚明明守着,他怎就能无声无息地被妖怪抓走了呢?”
周夫人一边抹泪,一边对着二人哭诉。
“大哥哥,我爹……我爹他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男孩抬头望向觞泽,他的脸上涕泗横流,双眼已经哭得通红,颤抖着的童声狠狠地刺痛着他的心。
“娘,我要爹,我想爹……”
“孩子……”
周夫人将男孩紧紧抱在怀里,母子俩泣不成声地依偎着,弱小无助的身影构成了秋日清晨最令人揪心的一幕。
觞泽剑眉紧蹙,眼中有痛心,有自责,更有愤恨。他一言不发地伫立旁观良久,最终愤然离去。
修烛跟着他一路快步行至溪边桑树林中,他稍作停留,便蓦地抽出破金锏划破长空。
晨露自桑叶叶尖滴落,轻盈地沾上锏身,破金锏却随主人的力道毫不留情地将它甩了出去。
晶莹的露珠在半空中折射出耀目光辉,旋即击打在粗糙的树皮上,无声隐没于空气中。
斑驳陆离的树影下,无数颗晨露随树下挥出的劲风悉数下落。
觞泽将它们视作对手,敏锐捕捉着空中的每一颗露珠,无情地将它们击散在他的锏下。
他心里似乎憋着一股气,这股气随着噼啪四散的晨露越聚越多,手上一招一式不复往日游刃有余,反倒透露出逼人的戾气。
不知过了多久,修烛终于看不下去了。遂趁着他停顿间隙迅疾跑过去拉住他,从他手中夺过了破金锏:“走。”
“去哪儿?”觞泽一脸茫然,眼中光芒也不复往昔清明。
“先回客栈饱餐一顿,再好好睡上一觉。等你脑子什么时候清醒了,再接着查案。”
修烛一手怀抱破金锏,一手拉起觞泽欲往回走。
可觞泽却站在原地不动分毫,伸手便要夺回破金锏。
修烛见状忙松开手,侧身后退数步,毫不客气道:
“你在这里舞刀弄枪,老周便能回来了吗?
还不是多耽搁一刻,便多一人消失,丝镇更会出现越多像那孩子一般的无辜稚童。”
闻言,觞泽的目光清明了一瞬。但他依旧紧蹙着眉,兀自走到溪边放眼向对岸望去。
溪水潺潺,桑树郁郁青青,丝毫看不出秋日已至的痕迹。
暖阳下,飞鸟自在翱翔,偶尔几只停驻溪间乱石上寻觅游鱼的踪迹。
美景映在觞泽眼中带来的却并非惬意,反倒令他内心的痛楚愈渐深刻。
修烛从未见过他如此,无论是几次三番让树妖逃遁,还是蜈蚣精加害在他的至亲身上,他都不曾表现出今日的愤懑。
自从昨日见到那小男孩后,觞泽似乎就有些不对劲,这一点修烛倒是发觉了的。
于是,她放轻了语调,柔声关切觞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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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怎么了?这两日变得不像我认识的觞泽了。
你心里藏着事不妨说与我听,有些事一人难以承受,说出来或许会好些。”
沉默良久,觞泽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眼里逐渐升起惋惜与哀痛:
“家父家母……皆为妖所害。他们走时,我、觞漓,与那孩子一般大小。”
此话一出,修烛竟一时哑言。
她一直以为,觞泽对妖偏见至深、执拗所谓的“道义”,皆源自清胥的言传身教与隐清门的风气影响。
今日知晓原委,她对觞泽在此事上的不满便顷刻间消散了去。饶是她身为妖族,此刻似乎也能设身处地体会到觞泽心中的痛。
“我入隐清门,勤修苦练,四处降妖。能从妖族手中救下无数人,却唯独换不回他们。”
觞泽双拳紧攥,十指骨骼咯吱作响。
如今觞泽修为高深,可护亲人周全;觞漓操持家业,可予衣食无忧。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世人之伤痛,莫过于此。
“他们泉下有知,见你与觞漓一个除妖卫道,一个生意兴旺,定是欣慰不已。”
修烛宽慰道。
难怪觞泽反应这么大,原来是触景生情,由此想起幼时那段伤痛的记忆。触及他心中最不愿回忆的过往,修烛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愧疚。
两人静立聆听了许久溪流声,修烛向他靠近几步,执起觞泽的右手将破金锏送还他手中。
后又双手覆在他手上,与他一同握住破金锏,目光灼灼:
“我陪着你。”
修烛纤小的双手此刻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这力量自她温暖的掌心源源不断传入到觞泽的身体里,如同她眉心熊熊燃烧的赤炎妖纹让他心中的坚毅重燃。
“好。”
觞泽伸出左手包裹住她微凉的手背,两人相视一笑。
云开雾散,破金锏在阳光下发出耀眼光芒,驱散一切晦暗。
————
“哎呀,不是说好用完午膳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再查案吗?我实在太困了,你让我回去吧,我养好了精神一定陪你好好查。”
午后,昏昏欲睡的修烛被觞泽强行拉出了门查案。
老周家的蚕房内,觞泽聚精会神搜寻,不肯放过一处角落。
修烛则是睡眼迷蒙,耷拉着脑袋跟在他身后。
“修烛,你快看看此处可有不妥?”
搜寻半晌未察觉异样,觞泽只好转过身,将希望寄托在修烛的鼻子上。
听见觞泽叫自己,修烛艰难地支棱起脑袋,深吸了一口气,撑开迷蒙的双眼往一旁瞥去。
整齐有序的蚕架将两人围困其间,架子上的簸箕里铺满了绿油油的桑叶。
定睛细看,密密麻麻白白胖胖的桑蚕枕于叶间,津津有味地啃食着鲜嫩的叶子。
“啊——”
修烛突然惊声尖叫,未及觞泽做出反应,她便迅速扑到了他怀里。
从前虽也有数次亲密接触,但都是出自无奈之举。此刻受到她突如其来一个拥抱,令觞泽面露难色、尴尬不已。
他的双手无处安放,只有腾空悬在两侧:“修、修烛,你怎么了?”
14. 无迹可寻,损灵结阵
“虫子啊!”
修烛死死抱住了觞泽,紧闭着双眼将脸埋在他的胸膛。
“哪儿来的虫子?”
觞泽不解道,在看了四周的蚕后方才恍然大悟,
“这些都是桑蚕呀。”
桑蚕啃食桑叶的声音窸窸窣窣,加之它们的气息又深深印记在修烛脑中,此刻的恐惧令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躲起来。
修烛双臂的力道不断加重,声音也透着胆怯:
“我、我最怕虫子了!全身光溜溜、肉乎乎,还、还不停蠕动,太恶心了!”
“那……你先静下心来嗅一嗅,我们待会儿便出去,可好?”
觞泽仍不愿放弃正事,即便现下修烛惊慌失措,他也还想让她再探一探。
“我不!立刻走!”
修烛哪听得进去他的话,此刻只想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
觞泽显然低估了修烛对虫子的恐惧,光抱着自己不够,她还在使劲往自己怀里钻,根本不敢睁眼。
于是乎只得将办正事的心思作罢,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边哄边安慰:
“好好好,立刻走立刻走。可你这样抱着我,不好走路啊。”
“别说了!赶紧出去!”
修烛急得直跺脚,拼命往门口的方向拽他。
觞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好抱着她引她走出了蚕房。
“好啦。”
听到头顶传来觞泽的声音,修烛微微侧过头睁开一只眼瞧了瞧,在见到自己置身天光下后,方才抬起头松开他。
修烛的面颊还残留着受惊后的绯红,额前的发丝被她蹭得凌乱。她有些急促地喘息着,脸上神色也是惊魂未定。
觞泽见此哑然失笑,连蜈蚣都敢抓来泡酒的人,竟会害怕小小桑蚕。他是既不解,又觉得好笑。
“哼!”面对他对自己的嘲笑,修烛嘟起嘴,气鼓鼓地转身跑了。
眼见现下也无迹可寻,觞泽轻笑一声,便也跟随她而去。
道路两旁的院落里随处可见煮茧抽丝的养蚕人,觞泽越回忆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他一面往回走,一面盯着这些养蚕人的动作。
恰在此时,一位养蚕人手中的蚕丝即将被完整抽出,蚕茧包裹下的蚕蛹因此若隐若现。
一根蚕丝抽完,焦黄短胖的蚕蛹便完全暴露出来,随后也失去价值被人丢弃角落。
对了,蚕蛹!那枚蚕茧中没有蚕蛹!
觞泽如醍醐灌顶,顷刻联想到了那日的异样。
可仅仅是发现这一处疑点,他也是无法知晓那些养蚕人是如何失踪的。
这时,回身过来拉他的修烛将他的思绪打断。修烛一脸的嫌恶,离去的步伐也愈渐加快。
鲜活的桑蚕已足够让她倒胃口了,更何况蚕蛹。
她真是不明白,这种恶心又可怕的东西觞泽是如何能看得这样起劲的。
“大师!你们叫我好找啊,快随我去,张婶家也快出事了!”
远处一青年火急火燎地向二人跑来,他气喘吁吁地在他们面前站定,稍作喘息便领着他们一路拐进了街角的一处院落中。
“娘,您究竟是怎么了?
前几日还在规劝老周莫要煮茧,今日到了自己身上如何便被财迷住了心窍了!
老周已经不见了,您赶快丢了这不祥之物去!”
“放开!没有娘养蚕织绸,哪来你念书的钱!”
“我宁愿不念书,也不愿娘为此丢了性命!”
“哎呀你个小兔崽子,存心咒你娘呢!看老娘不打死你!”
张婶母子此时正在锅前争夺那颗蚕茧,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久久僵持不下。
他们身边也围了许多镇民,有规劝的、有拉架的、也有看热闹的……与那日在老周蚕房外的场面相差无几。
青年带着二人穿过人群走到张婶母子前,赶紧叫停了混乱不堪的场面。
“大师,你们可算来了!恳请二位大师快救救我娘吧!”
张婶儿子迎上前来,迫切央求二人。
觞泽见到眼前熟悉的场景,也不再打算像那日般温和处之。
方才路上所观已让他心中有了主意,遂直接对张婶儿子道:
“劳烦你给我一柄刀。”
张婶儿子听后,转身回庖屋中拿出了一把菜刀。
觞泽在一众镇民的惊讶与疑惑中接过菜刀,面向张婶停顿了片刻,二话不说便举起刀来对她砍去。
众人见状齐齐发出一阵惊呼,张婶见到挥来的刀刃大叫一声,迅疾便下意识举起怀中的蚕茧抵挡。
只听得一声刺耳的声响,刀刃与蚕茧碰撞。
刀身发出金属开裂声,随即刀刃卷曲,无数碎屑片片脱落,原本平滑锋利的刀刃瞬间变得如锯齿般凹凸不平。
反观那蚕茧,不仅形状不改,连裹成蚕茧的丝竟也是未断一缕。灿烂的日光下,蚕丝晶莹剔透,更为夺目。
众人长舒一口气,随后不禁为蚕茧的坚韧啧啧称奇。
觞泽收回菜刀,匪夷所思地打量起残缺的刀刃来。片刻后,他扭头望向身侧的修烛。
修烛正要说什么,张婶却趁觞泽不备伸手一把将菜刀夺过,又调转刀锋抵在自己脖颈间:
“你们别过来啊,谁再敢阻拦,我便死给你们看!”
她一边威胁,一边往灶台处后退,等到退至锅边,她便连忙将蚕茧扔进了滚水沸腾的锅中。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听说这几日有两位大师日夜守着,老周也被掳走了!”
“啊?那妖怪竟如此厉害,竟在眼皮子底下都能害人?”
“哎哟!赶紧回去吧,指不定下一个轮到谁头上了!”
众人见张婶拦都拦不住,又想到老周的惨状,不禁开始怀疑起觞泽与修烛的能耐来。
七嘴八舌地交谈一通后,越想越害怕,不等人喊便纷纷散了跑回家去。
眼见事情已成定局,觞泽只好选择从此处着手。
接下来的时日,他仔细盯着张婶,亲眼目睹她抽完丝,确认蚕茧中空无一物。
又唯恐再让那妖怪得逞,便在看着她卖出丝绸后,当夜与她儿子及修烛守在了她床榻边。
“若我没看错,这丝应是冰蚕丝。”
修烛举杯饮了一口热水,在两人疑惑的目光下做出解释,
“极北之地居住着冰蚕一族,他们终生不会结蛹羽化,只一味地吐丝结茧,如此循环往复。
冰蚕族的丝是为冰蚕丝,若只是用于织绸,这丝绸便冰凉轻盈,且千年不腐。
但其最大的特点是坚韧锋利,一缕可削铁如泥,千丝万缕更比铠甲坚不可摧。
可极北之地距此远隔千万里,且他们天性喜寒恶暖,丝镇于他们并不宜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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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因何会到此?又为何要害这些养蚕人?修烛既然讲清了来源,这些疑问便随之而来。
倏然,床榻上熟睡的张婶身形愈渐虚无。
张婶儿子见状慌忙扑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摇晃呼唤,想要将她唤醒。
但张婶却渐渐淡出了他的视线,在他伸手也无法触及之后,幻化作点点荧光飞向了夜空中。
他声嘶力竭呼喊着,望着逐渐消散的光芒,想要挽留住他的母亲。
最终他那绝望的呼唤也只能随着母亲的身形一般,于寂静的夜空中无声无息地消散。
此时,床榻上无人在意的角落,几缕蚕丝静静躺着。
觞泽一路循着荧光的轨迹追去,追至巷子深处,也只是在黑夜里迷了路。
“裂魂咒。”
修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仰望着星光点点的夜空若有所思。
觞泽不甘地看了一眼漆黑的夜幕,回身走到她身边,等待她接下来的讲述。
“妖族一种将魂魄与肉身分离的法咒,三魂七魄想要抽离几分便抽离几分,此咒倒是不难。
我们见到的老周、张婶,都只是一缕魂魄,可他们又是如何能显现出身形,与活人无二的?”
此刻,修烛看着手里的蚕丝,百思不得其解。
适才她最后追出来,才得以在张婶魂魄消散后发现她床榻上的这缕蚕丝。
她记得前几日老周消失后,也留下了这么些蚕丝。
当日她忙着去追觞泽,并未刻意留意。现在看来,这或许是关窍所在。
修烛分离出一缕蚕丝攥在手中,双手奋力往外拉扯。
很快,她指间的肌肤上便印出了深深的勒痕,这缕纤细的蚕丝却如何也拉扯不断。
无疑,这也是冰蚕丝。
若如此,眼下最可能的便是冰蚕丝承载魂魄,方能让人见到他们的身形。可冰蚕丝唯有细细一缕,如何能捏造出巨大的人身呢?
修烛正思忖着,觞泽却已等不及。他寻了一处宽阔的屋顶,飞身便跃了上去。
“你做什么?”
修烛跟着他跑到屋顶下方,疑惑不解地望向他。
“不能再让此妖猖狂下去。”
觞泽在屋顶盘腿坐下,双手于身前缓缓游走。
随着他手势的变化,周遭的风改变了轨迹,于他周身缓缓凝聚。
修烛立刻明白了他即将要做出何等举动,目露惊异忙朝他大吼:
“停下!你的灵力会受损的!”
“不除此妖,难与百姓交待。”对她的劝告,觞泽却不为所动。
他专心致志织结手中的捕妖阵,随着他结印的手势结束,一道蓝光自他掌中直冲天宇,于夜幕中迸裂落下。
无数荧光渐渐在小镇上空构成一张巨大的幽蓝色屏障,屏障结成,复又隐形在空气中。
修烛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在地上干着急。眼睁睁看着觞泽耗费自身灵力,于整个丝镇上布下一个庞大的捕妖阵。
这个傻子,究竟是有多痛恨妖族,才会为这些毫不相干的人做出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
念及于此,修烛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闷。
既心疼他舍己为人的举动,又不免担心,若哪日觞泽知晓自己也是妖族,又该如何对自己?
不容她多想,天际上忽而闪现出一阵妖光,捕妖阵的阵形也忽明忽暗。
15. 捕妖猎妖
一只妖自夜空中降落丝镇。
但她并未预料到会有捉妖师在此设下捕妖阵,待她触发阵法时早已来不及逃脱,一个不慎便落入了阵中。
骤然,捕妖阵于空中显形。
“回客栈等我。”
觞泽见那妖怪已落网,快速叮嘱修烛一句便飞身往异响处而去。
幽蓝诡秘的符文绘出一道道光墙,严丝合缝从四面八方收束,将那只妖囚困在中心。符文高悬空中,变幻莫测。
她每每做出一次冲击想要出逃,法阵便散发出更为耀眼的光,似要将她的身躯灼穿。
倏而一道光芒聚集投下,她的身躯便立时僵在原地,冰蚕原身也在光芒照耀下无处遁形。
觞泽眉心的天眼散发着蓝光,在看清了此妖原形后他便开门见山质问:
“你将那些养蚕人带去何处了?”
饶是困于捕妖阵,冰蚕妖脸上也未显露惧色,反倒在闻得觞泽的审问后,嘴角咧出一个痛快且狰狞的笑:
“他们呀,死了。被他们自己杀了,卖了。”
人质既死,觞泽也就不再与她废话。
他掌心的蓝光再度亮起,飞速结印催动法阵,欲将诛灭犯下杀戮重罪的冰蚕妖。
“多管闲事!”冰蚕妖咬牙切齿地睖向觞泽,眼中妖光渐渐染上杀意。
漫天符文如牢笼般愈收愈拢,带着无形的力量向她逼近,死死将她挤压。
她只得调动周身妖灵凝聚,拼了命与这力量做搏斗。
冰蚕妖的身上青筋暴起,双目与肌肤因挣扎涨得通红。
随着时刻流逝,觞泽应对起来也渐显吃力。他眉心紧蹙,手势变幻中也看得到明显的颤抖。
蓦地,以冰蚕妖为中心炸开一道耀眼的白光。
顷刻间,捕妖阵破裂,片片符文随白光一并四散开来。
白光所至之处气流涌动,逼得觞泽连连后退,腰间系着的猎妖壶也被震落在地。
“自寻死路。”
似喟叹似警示的声音自冰蚕妖口中传来,她缓缓抬起头,死死盯着不远处喘息的觞泽,一线血迹随着她嘴角勾起的弧度慢慢流淌下来。
她屈指凝聚一团妖力在掌心,旋即便对准了觞泽的面门奋力甩将出来。
结捕妖阵本就损耗了觞泽不少灵力,适才又与冰蚕妖斗法相抗,觞泽的身法自然也就不再复平日那般灵敏。
他来不及躲闪,只得抬手挥出破金锏迎面破开这一击。
化解此招后,他又趁势执锏向其冲去,不肯给冰蚕妖一丝机会的喘息。
那冰蚕妖却不躲,只将双臂一抬交叠在身前,正面接下破空而来的兵刃。
破金锏击打在她臂上的冰蚕甲胄上,霎时火光四溅。她又蓄力振臂一挑,觞泽便被逼退出数丈之远。
接连交手数招,冰蚕妖凭借冰蚕甲胄未被伤及分毫。
但觞泽所持破金锏重在伤筋骨而非皮肉,因而虽表面看来冰蚕妖肌肤完好,内里妖灵也是受创有所损伤的。
几番下来,二人应对起对方招式来皆不如先前游刃有余。
稍有间隙,觞泽便抓紧机会调息。可即便他努力控制住胸膛中乱窜的气息,额间浸出的细密汗珠还是将他的疲于应战暴露无遗。
再纠缠下去,两人恐皆无法占据上风。
冰蚕妖欲速战速决,便仔细看准了时机,祭出手腕上的冰蚕丝将觞泽双臂牵扯住。
“不妨让你尝尝他们的滋味。”
冰冷的话音落下,冰蚕丝牵动觞泽的手臂紧贴在他大腿外侧。旋即,千丝万缕席卷而来,自他腰间攀缠增厚,欲将他裹成蚕茧。
见此,旁观的修烛已快要按捺不住。
她迫切地想要冲上前去救下觞泽,无奈自己受制于凡人身份,时机未到,此时绝不能暴露。
忽然,修烛响起那日在隐清门时清胥所传授的法术,心下立时便有了主意。
咒语在她口中念动,烈焰随即凭空燃起。她以火诀做伪装,暗自在这团烈焰上施加了灵力。
燃烧的烈焰霎时融断了束缚觞泽的冰蚕丝,并呈燎原之势随之蔓延至冰蚕妖手腕。
觞泽欲挣脱开来,但身上缠绕的冰蚕丝依旧坚不可摧,饶是他拼尽全力也不过白费功夫。
可他又不愿让冰蚕妖逃脱了,便即刻念咒将猎妖壶高高祭起。
顷刻间,飞速涌动的漩涡自壶口冒出,有如排山倒海之势奔腾而来,一时令冰蚕妖无法招架。
她几尽全力抵挡住风暴,欲寻时机逃离。却在片刻之后,终敌不过猎妖壶的攫取,化作一缕青烟被收入了壶中。
见胜负已定,修烛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她赶紧跑到觞泽身前,顺着缠绕轨迹一圈圈地将觞泽身上的冰蚕丝解开。
双手重获自由,觞泽只觉胸口发闷,喉间渐渐涌上一股腥甜。
他当即吐出一口鲜血,周身的力气也在刹那间像是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身子一软便往前倒去。
“哎——”
修烛忙不迭抵在他身前扶住他,言语听来分明在不满,却尽显担忧,
“你可别晕啊,还得走回去呢,我可背不动你。”
“小伤,晕不了。”
觞泽将破金锏拄在地上予自己支撑,胸口虽在剧烈起伏着,仍不忘对修烛的擅自行动做出教训,
“叫你回去,你又不听……唔……”
修烛一拳打在他胸口,没好气道:
“方才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你早就被裹成粽子了!不谢我也就算了,还好意思教训我。”
觞泽揉着被她打痛的胸口理顺气息,眼里流露出欣赏,少见地调笑起她来:
“从前也不知是谁不愿学,如今知道它的好了?不过,你学得倒快。”
“我说了我天赋异禀。”修烛得意道,欲扶着他往回走。
无奈觞泽的身躯太过沉重,即便她尽力搀扶,刚迈出第一步两人也还是一个趔趄险些摔出去。
她索性又绕到觞泽臂弯下,扯着他的手臂依靠肩颈分散重量,这才堪堪将他支撑住。
娇小的修烛在身形魁梧的觞泽衬托下,犹如肩负一座大山,每走一步都无比吃力。
“猎妖壶……”觞泽拖着疲惫的眼帘瞥向一旁地面的猎妖壶,示意修烛捡起来。
修烛只好一边扛着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拾起猎妖壶。
乍一看,猎妖壶的外观平平无奇,扁腹方口,通体漆黑。细看下,唯有壶身錾刻的铭文提示着它的玄妙用处,难怪她之前未曾留意。
修烛将其握在手中打量了一会儿,才又顺手系回了觞泽腰带上:
“这壶能将她炼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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觞泽随手抹去了嘴边的血迹,苍白的嘴唇吐出的语气听来也略显微弱:
“猎妖壶,只收猎,不炼化。”
修烛倒有些惊奇,她见到的觞泽对待妖族一向狠厉果决,如今还是初次见他网开一面:
“从前你除妖都是直接斩杀,今日倒难得见你手下留情一回。”
“非也。隐清门弟子除妖向来是罪大恶极者斩杀,未曾害人者则收入猎妖壶,带回隐清山交由师父处置。”
见她误会自己,觞泽耐心解释,
“今日我灵力受损又负伤,已无力再除冰蚕妖,这才不得不将其带回师门发落。”
闻言,修烛垂眸思忖了片刻,紧接着又问:“你师父都是如何处置你们带回去的妖的?”
觞泽摇摇头,坦言:
“不知,这些都是师父与师叔亲自处置,我们从不过问。
不过二位师尊素来宽容和善,想必对他们也必不会太过为难。”
此时两人已回到客栈,店小二见到修烛艰难地拖着负伤的觞泽进门,忙迎上前来将觞泽接过去。
交出去觞泽,修烛顿时如释重负,快速活络活络僵硬的筋骨,便跟在他们身后随去。
可她的神情却不如身上轻松,想着觞泽方才的话,她眼神凝重,脸上若有所思。
隐清门自诩名门正派,处置妖族大可光明正大,只让两位长老知情难免叫人怀疑其中恐另有隐情。
那被带去的妖族结局如何?是点化之后放归山野,还是关押在牢狱之中,亦或是被无情斩杀……
思虑至此,一阵担忧与不安渐渐在修烛心间升起。隐清门那个地方,可是自踏入便令她心神不宁的,想必此事也绝非如表面所见那般简单。
“哎——大师!”
店小二一声惊呼将修烛的思绪唤回,她抬眼瞧去,只见觞泽刚走到床榻边便一头栽倒了下去,顿时吓得那店小二手足无措。
修烛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在查探了觞泽的伤势后,眉眼间的忧心方才消散。
她先将店小二支出门,房门合上,她的唇边却挂起了一丝戏谑的笑意。
大弟子?半吊子还差不多。才损耗这点灵力便受不住了,区区冰蚕妖,还要她亲自出手。
若非不忍心见这张俊脸消失,她倒想看看这半吊子捉妖师如何在生死存亡之际想法子自救。
即便这样没心没肺地想着,修烛手上的动作却未有丝毫停顿。
她端坐在床边,一手置于觞泽身前轻盈游走。
结印之间,暖红的光晕自她掌间徐徐逸散,轻柔地飘入他的身体里,为他抚愈每一分伤痛。
收了掌,修烛静坐在觞泽身边看着他。
他原本麦色的肌肤因虚弱比平日苍白了几分,嘴唇与面颊看不出一丝血色,俨然一副令人心疼的病容。
见此,修烛的神色不禁显露出一丝动容。
她揽住衣袖伸出手,缓缓抚上他的脸颊。见他嘴角还残留着一点血迹,便以指腹的温暖轻轻替他拭去。
修烛眸中的光柔和爱怜,她静静地看了觞泽许久,温柔似水的眸光随着眼帘上抬却愈渐变得深沉黯淡。
她解下觞泽腰间的猎妖壶,毫不犹豫便打开了壶盖。
青烟袅袅飘出,片刻后,冰蚕妖的身形出现在修烛眼前。
16. 交易
置身于客栈中,冰蚕妖尚未缓过神来。
她环顾四周,见修烛拿着适才困住自己的猎妖壶,而觞泽却晕倒在榻,不禁发问:
“为何放我?”
修烛未答,侧身将猎妖壶随意扔在觞泽身旁,反问:
“你自极北之地跋涉至此,就为了残害无辜?”
“哼,他们可不无辜。”提起此行原由,冰蚕妖恨得咬牙切齿,“全拜这些捉妖师所赐。”
冰蚕一族久居极北之地,远离尘嚣,与世无争。却不想这场人妖间的战火蔓延深远,累及至此。
也不知哪处的捉妖师自发联袂攻入极北之地,他们来势汹汹,所过之处寸草不留,誓要将冰蚕族赶尽杀绝。
冰蚕族全族奋起反抗,与捉妖师交战多时,却终是独木难成林败下阵来。
许多修为高深的族人为保族中弱小殊死抵抗在前,尽都身消命陨。只有少数妇孺在他们的掩护下死里逃生,因此不得不四处重寻安身之所。
这冰蚕妖携幼子躲避至此,与一穷追不舍的捉妖师交手,费尽全力才将其毙命,在战后却不慎遗落幼子踪迹。
她循其子气息一路追至丝镇,可久寻不得,又眼见养蚕人煮茧杀蛹,只为抽丝织绸换取金银。
由此联想到人族捉妖师对他们的杀戮,一时愤恨不已。
于是,她便将养蚕人的肉身缚于蚕茧,以裂魂咒抽离一缕精魄,并依靠冰蚕丝塑出人形以让精魄附着。
再让他们的精魄亲手煮了包裹自己肉身的蚕茧,缫丝织绸,凭冰蚕丝的特性卖出高价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神形俱灭无法享受金银。
至于如何以细丝塑人形,乃是因冰蚕丝为冰蚕族特有之物,自能用得趁手。
蚕茧内的肉身中残存有魂魄,所知所感皆不受影响。那些中了裂魂咒的养蚕人,精魄不受自身控制,只能遵循施咒者意愿煮茧。
他们被禁锢在痛苦幽暗中,被自己的精魄扔进沸水滚煮,并随着滚水的洗礼肉身与残魂渐渐被蚕茧吸收,成为冰蚕丝的滋养之物。
附着的那缕精魄便在失去法术支撑后消散,最终只留下捏造身形的冰蚕丝。
“弱肉强食本是万物法则,对这些养蚕人,你也未免太矫枉过正了些。”
修烛呷了一口茶,虽同情冰蚕族的遭遇,却也不认可她极端的做法。
“我于他们,也是弱肉强食。若非有因在前,我岂会不明此理。”
冰蚕妖抚摸着手臂上的冰蚕甲胄,不禁想起了那些牺牲在捉妖师手下的同族,还有她那尚未修成人形的孩儿。
捉妖师屠她族人,养蚕人抢她爱子,她便夺人族性命。
如她所言,她何尝不知养蚕缫丝也在万物法则之中。可若非怀着血海深仇,她也必不会对这些养蚕人下手。
“你可有兴趣与我做场交易?”
修烛放下茶杯,不疾不徐拂袖落座,
“我替你寻子,若我做到,你便替我去一趟隐清门。”
闻言,冰蚕妖方才定睛细细打量起修烛来。
眼前的女子身姿曼妙,略显娇小,并不像习武之人。
即便自己受了伤,面对自己她也不该如此镇定自若。
先前关键时候她助捉妖师收了自己,现下又将自己放出,也不知此人是何身份,有何目的。
人族是万不可能相助妖族的,除非,她是妖。
想到这里,冰蚕妖茅塞顿开:“你也是妖?”
修烛并不否认,兀自又斟了杯茶。
见到同族安然潜藏在捉妖师身边,冰蚕妖既惊喜,又不解:
“你既能让他察觉不了你的身份,想必是有本事的,却为何不借此机会前去?”
“有些事,我不便出面。”
修烛捻转手中的茶杯,将腾空的热气轻轻吹动。
冰蚕妖蹙眉思索了一会儿,往她身前走了两步:
“你不怕我食言?”
“事关妖族存亡绝续,恐怕无人敢言推辞。”
修烛不紧不慢道,忽而神色一暗,调转话锋,“何况,我若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白瓷茶杯转瞬之间在修烛指尖化为齑粉,窗缝透过的风吹动她耳畔的发丝,一点点将桌上的粉末带走。
此事无论于公于私,冰蚕妖都义不容辞。
但她心中仍有顾虑:
“我那孩儿尚无自保之力,我若去隐清门,即便你将他寻回,他无人照拂也难以安然无恙。”
“我会将他送至櫆望山。”修烛起身走到桌案前,拿起纸笔。
听闻“櫆望山”一词,冰蚕妖一愣,随后不可思议地看向修烛:
“你是修烛大人?”
修烛早对这些惊异习以为常,她已将笔蘸好了墨,连同信笺一并交到了冰蚕妖手里。
虽说事情尚未成,但仅有修烛身份在此,冰蚕妖一颗悬了许久的心也在此时安放下来。
她按照修烛的指示修书一封,书至末尾,便同修烛一并消失在了屋内。
当觞泽再度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明。
他扶着昏沉的脑袋起身,坐在床边稍作调息,头脑方才渐渐清醒过来。
一觉醒来,不仅伤好了,体内的灵力似乎也恢复了大半。
他心里正疑惑着,下意识倾身往屏风后看去,却未见到应在此时贪睡懒床的修烛。
突然感到腿边一物硌得不适,觞泽略微皱了皱眉,顺着那异样的感觉摸索而去。
摸到那东西后,他拿起一看:竟是猎妖壶壶盖!
他忙又四下去寻猎妖壶,找了半天,这才见它正躺在自己床尾。而那壶中空空如也,冰蚕妖早已不见了踪迹。
冰蚕妖逃脱,晨起不见修烛,觞泽一时将最坏的结果设想了一遍。他惊身而起,慌乱地在屋内搜寻了一番。
屋内并无打斗迹象,修烛的床榻甚至比自己的还要整洁。不寻常的是敞开的猎妖壶,以及桌上笔迹陌生的书信。
觞泽飞速阅完了那封信,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整理好,便拿好猎妖壶、挎上破金锏从窗户飞身出去。
————
丝镇外,冰蚕妖盘腿坐在溪畔桑树林间运功。运化一夜,修烛渡予她的灵力已融入周身,此刻她的伤已得以治愈。
林间忽而响起落叶破碎的声音,这声音听来急促,可想而知赶路的人必是焦急万分。
很快,觞泽循着书信上所在匆匆赶来。
修烛双臂被冰蚕丝束缚着,坐在冰蚕妖侧前一步之遥处。见她仍是衣冠齐楚,觞泽方才稍事宽心。
此刻他的灵力尚未完全恢复,又还带着伤,恐怕也不是冰蚕妖的对手。
她既刻意引自己前来,又不曾伤害修烛,想必有求于自己。
觞泽在二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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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止步,压下对冰蚕妖的愤恨,直截了当道:
“放了她,有什么条件只管向我提。”
冰蚕妖手势停顿,双手落于膝上,声音平静,语意却狠:
“你死换她生,如何?”
此话一出,修烛心里一阵纳闷。
事先约定的可没有这句。这冰蚕妖不急着找儿子,还有功夫瞎耽误,真当自己是闲得陪她玩。
“可以。”
觞泽的语气波澜不惊,像是在答应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修烛却心下一颤,她抬眸与觞泽对视。
他的眼里,有坚毅,有怜爱,更有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有些内疚于此时对他的欺骗。
“我若要动手,在客栈你便殒命了。”
冰蚕妖睁开眼,道出她的真实意图,
“你们捉妖师不是最擅寻妖吗?我要你去丝镇找回我儿。事成,我便放了她。”
觞泽蹙眉,思量片刻后,问:“可有画像?”
“没有。他尚未修成人形。外表依旧是冰蚕身,不过比普通桑蚕大些、晶莹些。”
冰蚕妖边说边比划,尽力将她孩子的模样描述得仔细些。
觞泽听后面露难色。
丝镇有千百户人家养蚕,他又未曾见过冰蚕年幼时的样子,仅凭冰蚕妖描述便要从中找出,恐怕难如大海捞针。
当他的视线无意间再度落到修烛身上时,他却立刻有了主意:
“你可知,若论嗅踪寻妖,世间除却她,恐无第二人有这样的本事。
你如今绑了她,仅凭我一人只怕轻易帮不得你。”
“好,我放她与你同去。不过,仅予你五日。”
冰蚕妖丝毫不怀疑他的话,趁两人不备之际,迅速给修烛服下一枚药丸,
“五日后若无解药,她必死无疑。”
觞泽伸出的手停滞在身前,五指紧握,沉声道:“在此之间,你休要再害人。”
“好。”冰蚕妖露出一个富有深意的笑,欣然答允。
语毕,她施法将捆绑修烛的冰蚕丝解开,随后便化作一阵风消失在了林间。
修烛站起身来,一边拂去身上的杂草与冰蚕丝,一边责怪:
“你这傻子,伤还没好就敢来,不知道先回去搬救兵呀。”
觞泽忙跑到她身前,扶住她仔细瞧了一番,如同在隐清山她从树上摔下来时那样。
不过这次,他的神情更为担忧,甚至还带了一丝害怕。
面对他这份过于深切的关怀,修烛有些无可奈何:
“哎呀好啦,没受伤。”
见她还有力气贫嘴,觞泽也就不再担心,顺手替她理好衣裙便带着她往回走:
“我的伤可是你治的?”
“嗯。”修烛早就想好了说辞,回答起来不假思索,
“猫妖给的丹丸果然好用。”
“不是救翠鸟了吗?”觞泽反问。
这样的灵丹妙药,一颗便弥足珍贵,她手里竟还拿得出第二颗,那猫妖当真如此知恩图报?
“我可没说只有一颗。”
修烛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此刻正洋洋得意地看着他。
觞泽看到她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便忍不住发问:
“这冰蚕妖是如何逃出猎妖壶的?可是你贪玩闯祸?”
17. 察觉异样
毕竟修烛在隐清山上的所作所为,他都是看在眼里的。这样的事,修烛真做得出。
听到觞泽宁愿相信是她闯祸,也不肯怀疑冰蚕妖自己逃出来,修烛险些气得跳起来:
“哎!你怎能拿性命攸关的事污蔑我!分明是你这破壶关不住,这才让她逃出来,还伤及无辜。”
觞泽拿起猎妖壶看了看,喃喃自语:“看来这法器得让师父换换了。”
接下来回客栈的路上,修烛将冰蚕妖之事前因后果细细道来,并与觞泽商讨了眼下如何寻那小妖。
回到客栈,镇长带着一众镇民已在堂内恭候多时。
他们身旁都放着各色各样的礼品,一见到觞泽与修烛回来,便赶紧捧着礼品热情地迎上前去。
“大师啊,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大师不惧生死铲除了那妖孽,乃是造福我们丝镇的大恩人啊!”
一镇民心怀感激赞颂二人一番,他将手中的木盒往他们面前送去,众人见此,也都纷纷送上了精心准备的厚礼。
“守护苍生本就是修行之人的天职所在,诸位不必言谢,且将这些尽数收回。”
觞泽接连推辞了众人的好意,欲同修烛上楼去。
谁知镇长此时又站了出来,他走到觞泽面前站定,言辞恳切:
“听店小二说,大师昨日降妖受了伤,我们特意为您备了些补品,还望大师笑纳。”
众人见到镇长出面,赶紧又举着礼品紧挨着往前凑过来,一个个拉着两人七嘴八舌地规劝收下,有几个甚至干脆将礼塞到了修烛手里。
镇长靠近修烛时,修烛脸上的神色出现了轻微的变化。
她抬起头,定睛在镇长身上片刻,转而又拦在觞泽身前替他拒开了众人:
“觞泽大师伤势不轻,需得好好静养调息,你们还是先回去吧。”
不等众人反应,修烛即刻拉着觞泽跑上了阁楼。
堂内的人见此情状也就不好再打扰,便在镇长几句话后散了去。
合上房门,修烛神色含深地走到桌边坐下,静默不语了许久。
鲜少见到活泼好动的修烛如此深沉,觞泽站到她面前观察了她一会儿。
见她仍陷入深思中不理会自己,便忍不住发问:
“怎么了?”
回过神来,修烛抬眸看向他:“那镇长身上,有冰蚕妖的气息。”
闻言,觞泽的目光滞了一瞬,他是知晓修烛的鼻子不会出错的:
“你怀疑是他劫走了冰蚕妖之子?”
若是镇长所为,便是他害了那些养蚕人。
丝镇的命案,是从冰蚕妖失子后起始。意外得到小冰蚕之后的种种反常迹象,难道他不会将这些联想到一起吗?
“八九不离十。不过我们要想弄清楚原由,还得不动声色地查探才行。”
修烛已暗暗盘算好了接下来的对策,她见觞泽还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便无可奈何地瞥了他一眼,
“笨呐。你忘了我说过,冰蚕族终生都会吐丝结茧,而冰蚕丝又是世间罕有。
常人若得到这么只冰蚕,便如同得了件会源源不断吐金子的宝贝,自然仔细藏起来不让外人知晓。
若打草惊蛇,只怕更难寻得那小冰蚕。”
“有何打算?说来听听。”
觞泽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显然是已经想好了对策。
修烛先为自己倒了杯茶,随后又执杯起身走到窗边,借着微凉的秋风,徐徐道出了应对之法。
————
妙龄丫鬟端着两杯茶水,恭敬地走到桌边依次放下。
觞泽、修烛二人并坐府邸正堂,茶盏中的茶汤缕缕冒着热气,一阵爽朗的笑声在此时传来。
片刻后,从堂外快步而来的镇长先对二人行了礼,后又转身入座。
“二位大师驾临寒舍,不知所谓何事?”
镇长端起丫鬟呈上的茶杯,拈起杯盖撇去浮于表面的茶叶。
“是这样的,我有如今的修为造诣,全仰仗家师悉心教导。
如今他老人家寿诞将至,我正苦于不知如何备办寿礼。听闻镇长见多识广,今日特来求教。”
觞泽按照事先与修烛筹划的那般,先客气地恭维了他一道。
镇长听后脸上笑容更甚,显然对这套很是受用:
“大师可折煞老夫了。若说寿礼,玉器、珠宝等物再合适不过。
大师深得掌门器重,想必无论送何等的礼,掌门也定会满意的。”
说完,却见觞泽与修烛相视一眼,脸上的神情不置可否。
镇长本就是个混迹交际场上的熟手,立即便从二人的神色中明白了他们此番前来的用意。
他吹散杯中的热气饮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问道:
“大师可是已有主意?我愿闻其详。”
“镇长耳聪目明。”
觞泽夸赞,出于礼节笑了笑,方才道出此来原由,
“家师看淡世俗,寻常金银珠宝皆是身外之物,自然与其淡泊名利的性子不符。
如今有缘来丝镇一回,我想亲手缫丝织绸为他做件披风,不知镇长能否全我这份小小心意?”
“大师尊师重道、感念师恩之心实在令人动容,我又岂有拒绝之礼。二位请随我来。”
此事原也不是多为难的事情,镇长听后欣然应下,起身走在前带着二人往自家蚕房而去。
走进蚕房,觞泽先用天眼在密密麻麻的桑蚕之间巡视了一番,却未曾发觉到一丝妖气,便又将希望寄托到了修烛的身上。
感受到觞泽投来的目光,修烛仍站在蚕房门口,迟迟不愿踏足其中。
虽知晓她内心对桑蚕惧怕,觞泽还是走过来欲叫她一同进屋。毕竟他们现在要做的是救命的事,再怕也只有克服。
“你先去,我去别处看看。”
修烛瞥了瞥蚕房内的景象,眉心一蹙,仍是望而却步。
不等觞泽挽留,她便转身小跑着溜走了。
方才仅是站在门外,修烛其实也知小冰蚕并不在此处。不单是她未嗅到气息,还因有更浅显易懂的道理。
弥足珍贵的冰蚕,又怎会随意养在寻常蚕房内。想来如她料想的那般,这镇长必是将其藏匿起来了。
她也并非全然是因恐惧逃遁,而是借机在蚕房周围走走,以此看看能否从别处寻得踪迹。
果然,一股熟悉的气息由远及近飘到了修烛鼻子里。她循着这股气息找去,没多久便走进了一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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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几名女子正手摇着缫车,将盆中的蚕茧抽出一根根细丝。
其中一名缫出的丝尤为晶莹剔透、光泽亮丽,在明亮的屋子里霎时便夺了修烛的目光。
修烛走到她的缫车旁,注视了那些蚕丝一会儿,装作不经意地感慨:
“你手里的这些蚕丝很是漂亮,若是织成丝绸,想必能受不少人追捧。”
“姑娘所言极是。用这些蚕丝织造的丝绸不仅光泽艳丽无比,而且坚韧耐穿,能卖上不低的价钱呢。”
女子抬头看了修烛一眼,想来她能自由出入此地定是老爷的客人,便从容地与她交谈起来。
可刚夸完,她的脸上又流露出惋惜:“可惜,只剩这最后一批了。”
“既有如此之高的价值,为何要舍弃?”修烛面露不解。
“我也不知,听管家说是那蚕不吐丝了。唉,可惜了这么好的蚕丝。”
说完,女子又埋头往复手上的动作。
听到她的话,修烛心里隐隐涌现出一股担忧。她思忖了一会儿,接着又问:
“我倒是好奇,是怎样的蚕才能结出这样美丽的蚕茧。”
“我也好奇。可这些蚕茧每次都是管家亲手送来,我缫了这么久的丝,都还未曾见过那蚕长什么样呢。”
这女子倒没多少心思,回答起修烛来也是坦诚。
眼前的冰蚕丝与这番交谈令修烛更加笃定,小冰蚕必是被镇长抓走无疑。
在其能不断吐出价格不菲的丝时,他得以安然待在此处。可若失去价值,又该如何呢?
想到这些,修烛愈发忧心。她赶紧出门去寻觞泽,以准备接下来的对策。
————
镇长府邸外,觞泽一身夜行衣隐蔽在树后。
他默默地注视了大门的方向一会儿,便转身摘下蒙面的黑布,皱眉道:
“此为不妥。”
“有何不妥?这是最快能知晓小冰蚕行踪的法子了。”
修烛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她的打扮比觞泽更为奇特,一身拖地的素白长裙,头发披散下来遮挡住大半张脸。
与觞泽对话时双手将长发一拨,那张用胭脂螺黛胡乱鬼画出的脸便赫然闯入眼中。
这飞扬入鬓的四条眉毛、毫无章法的妖纹,即便先前已经见过了,甚至其中还有觞泽的手笔,现下再在夜幕中看见,觞泽也还是不免眼神一震。
连他这个身经百战的捉妖师都招架不住,那两鬓斑白的镇长见到,还不被吓晕过去。
他看着修烛叹了口气,犹豫道:“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哎哎哎,你可是答应我才出来的,怎么能临阵反悔呢?”
修烛嘟起嘴,一边伸手去为觞泽重新蒙上面,一边可怜巴巴地喃喃,
“若不尽快寻找到,我便只有毒发身亡了。”
若是平常的妆容,修烛此时的模样定然无辜惹人怜爱。可在眼前的这副打扮下,柔弱的神情配上可怖的妆容,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即便蒙着面,觞泽眼角的弧度还是将他的神情出卖。见他嘲笑自己,修烛没好气地推了推他。
正欲继续与他打闹,镇长却从府中走了出来,且身边未带一个随从。
18. 辗转两地
觞泽按下打闹的修烛做好隐蔽,二人一路尾随镇长至郊外。
镇长瞻前顾后不停地环顾四下,直到离丝镇很远了才拿开遮掩的衣袖,露出怀里的一盏小灯笼。
行走在黑夜的桑树林里,昏黄的烛光明明灭灭,要靠近了才看得清他的身形。
暗中看着他在林中东找西找了半天,修烛也不想再等了,伸手拍了拍觞泽示意他按计划行事。
觞泽凝聚灵力于指尖,顷刻,林间狂风大作,枝叶乱舞。
镇长被这突如其来的阴风吹得一激灵,忙转身去看身后。发现身后无人,他又在原地转了一圈,将四周全都扫视一遍方才放下心。
正当他想接着往前搜寻时,身侧似有一道白影飘过。他浑身又是一怔,猛然扭头定睛去看,却依旧空无一物。
可身后,却传来一阵阴森森的感觉。
“啊——”
一身可怖妖怪打扮的修烛正站在那里,面容狰狞地死死盯着他。
他惊声大叫,拔腿就往回跑。但被觞泽驭灵控制的修烛只一闪身便飘到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别杀我!别杀我!妖……妖……大仙!大仙饶命!大仙饶命啊!”
镇长并未认出修烛,直被吓得语无伦次,瑟瑟缩缩地蹲下身抱头求饶。
修烛趁他不注意迅速掩面偷笑,但很快又恢复了方才瘆人妖怪的凶相:
“还我儿命来!”
修烛没来由的一句话听得镇长一头雾水,他慢慢放下抱头的双臂,战战兢兢地看向修烛:
“大仙,我我我都不认识您,何时害过您儿子啊!”
“还敢嘴硬!半月多以前,你是否在此抢走了一只冰蚕?”
修烛怒目而视,提高了调门吼过去。
这下,镇长知晓她为何找上自己了。
但想到冰蚕如今的去处,他吞吞吐吐地不敢承认,生怕承认之后自己便会遭到毒手:
“我我没……”
看来此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恐吓还不够,得用点手段逼供才行。不过依照觞泽的性子,他定是不会同意的。
修烛索性跳过了觞泽,兀自念了火诀咒语,一挥手,一朵小小的火焰便将镇长的胡子燎了个精光:
“再要隐瞒,我即刻取你性命!”
见识到妖怪动怒,镇长恐再不说实话真被她伤及性命。
他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扔了灯笼直接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是、是、是我!可我不知道那是您的爱子啊!求求大仙放过我吧!”
“他在何处?”修烛用力一甩衣袖,负手侧身。
“这……”
镇长停下叩头的动作,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前两日他不吐丝了,突然化成了一只玉蚕。我见他于我无用就、就寻了个大户卖了。”
“何人?”修烛斜睖向他,阴恻恻的眼神令他不寒而栗。
“我只知他来自松城,听声音是个年轻公子。”
说着,镇长感受到修烛往他身前靠近了一步,便急得飞速在脑海里寻找那日与他交易的人的特征,
“他左手大拇指上戴着个成色极好的墨玉扳指,别的我真不知道了,求大仙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眼看他和盘托出,修烛也不愿再在他身上浪费功夫。怒吼一声,张牙舞爪地向他逼近,他便立刻惊恐万状逃遁了。
“你答允过我不伤人。”
觞泽从暗处一株桑树后走了出来,对修烛方才的胡来颇有微词。
若非事出紧急,便是同修烛扮作妖怪吓人他也是不会答允的,更别说修烛险些伤了人家,实在有悖他平日的作风。
“只是胡子没了而已,过几天就长出来了。”
修烛满不在乎地撩开长发,想到如今小冰蚕的所在,忍不住抱怨,
“你还是担心担心我吧。”
修烛知道,年幼的冰蚕在遇险时虽无力反击,却可通过将自身玉化自保。想那小冰蚕必是远离母亲,又不堪受人劳役,这才玉化封印。
可他这么做,倒让他更远离亲人。眼下虽有修烛相助,要使他们母子团聚,也还是要费不少功夫的。
而那位镇长那边,他一路惊慌失措一口气冲回了府里,关上房门后仍是惊魂未定。
卧房里,真正的冰蚕妖出现在他眼前。一根冰蚕丝伴随着冰蚕妖的狞笑缠住了他的脖颈,未及他呼救,浓重的妖气便模糊了他的意识。
园中水井发出扑通一声响,水花高高溅起,很快又落回井内。
冰蚕妖拂去身上沾染的水滴,化风离开了此地。
————
松城,一栋平平无奇的楼阁内。
正堂灯火通明、座无虚席,来往的人谈笑风生,相互招呼着并肩入座。
两旁矮桌上摆好了各色酒食瓜果,每处桌前都放置了一扇屏风,拥有这样独立坐席的,皆是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
此处是松城最大的典拍行,书画古玩、奇珍异宝,猎奇的、昂贵的,俱在此流通,也唯此最为多样。
正中的阁楼上,堂倌高声请众人噤声落座,待堂内静下,今日的拍品便在万众瞩目下陆续登场。
“今日最后一件宝物——星蕴珠——”
牙郎拉长了声音,更为这件珍宝增添了神秘与贵重。
红绸揭开,锦盒内的星蕴珠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
其大小与核桃相当,通体蓝紫,隐约可见中心的星宿。灯火照耀下,星蕴珠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起拍价——三百两——”
“我出三百五十两——”
“四百两——”
台下的宾客中,囊中羞涩的只得在一旁起哄,而对此物志在必得又腰缠万贯的则争相加价。
随着一声声加价声落下,竞拍的人也越来越少。
忽然,一小厮从一扇屏风后走出,高声向台上叫喊:
“我们公子出价六百两——”
此话一出,宾客席立刻炸开了锅。他们纷纷回头望去,想要看看屏风后出手阔绰的是哪家的公子哥。
一旁与觞泽对坐在矮桌前的修烛闻声,侧目透过屏风缝隙瞧去,恰好见到那人正以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而他左手大拇指上戴着的,正是一枚墨玉扳指。
看来今日这地方来对了。
回头时,修烛正迎上觞泽的目光。
觞泽也见到了那人的扳指,此刻,他眼里流露出一丝欣赏,对修烛来到松城后便前往此处蹲守的决策更为肯定。
修烛看着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越看越给他一种不详的预感。
正当牙郎准备击鼓定音时,修烛却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七百两——”
“噗——”
觞泽口中的茶水还未咽下去,便被她这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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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得直接喷了出来。
修烛是定然拿不出这七百两纹银来的,那么这个付钱的冤大头便只能是自己。
“七百两——成交!”一锤敲下,交易尘埃落定。
修烛往外看了看,镇定自若地示意觞泽待典拍会结束后去付钱。
觞泽可镇定不了。
他以手背擦去了嘴边的茶水,止住咳嗽后咬牙切齿道:
“你要再多的衣裙我都可以替你买,可这种华而不实之物,实在没有破费的必要。
只看那些富家子弟竞拍便好,你凑什么热闹?”
“你不也是富家子弟吗?觞大少爷?”修烛神情自若地调侃。没想到慷慨稳重的觞泽竟也有在金银上失态的时候。
“我……”
觞泽正要与她辩解,一个堂倌却走了进来。他客客气气的对着两人行了礼,随后便要带领他们下去办相关事宜。
“去吧。”修烛向他挥了挥手,接着便低头去拿盘中的糕点品尝。
此时,觞泽一口白牙仿佛要咬碎了。他双拳紧紧攥着,却也只能压下心痛与火气同堂倌下去付钱。
与觞泽同样带着怒意的,还有旁边的那位公子。他眼见即将到手的宝贝被人截了胡,原本喜悦的心情顿时被搅散。
那公子起身绕过屏风,将阻隔的帘子一掀,欲好好瞧瞧这位夺他所爱的是何人物。
闻得珠帘碰撞的清脆声响,修烛止住饮茶的动作,抬头瞧去。
这一眼,那公子却看呆了。
明亮的灯火映照下,眼前的女子面若桃花,她眼里的光清冷疏离,却在见到他后盈盈一笑,朱唇轻启:
“公子可是有事?”
“噢……在下、在下失礼了。”
逼近嘴边的愠怒和不甘此刻烟消云散,他从修烛轻柔的声音中回过神来,拱手作揖,
“在下徐朗,敢问姑娘芳名?”
“修烛。”
修烛垂眸看了眼杯中漂浮的茶叶,饮茶时,嘴角微微出现一丝弧度。
徐朗似乎将方才的意图全然忘却,与修烛打了招呼便话起家常来:
“修烛姑娘可是初次来此,近年来的典拍会我未落下一场,可对姑娘倒是面生。”
修烛放下茶杯,坦言:
“我来松城游玩几日,见此处有趣便来看看,不想竟有缘能得到如此奇异的宝贝。”
“莫非姑娘也喜爱收藏奇珍异宝?能与姑娘相识,倒也是缘分。”
徐朗脸上始终带着笑,不过接下来的话,却在初识的境况下略显逾矩,
“姑娘在何处落脚?可愿赏脸去寒舍一坐?”
“今日多有不便,待改日再约。我就住在典拍行左侧的第一间客栈,公子得空来寻我便是。”
修烛虽回绝了他,却告知了自己的住处。
若是有生人在旁,徐朗这番举动定会被视作纨绔子弟勾搭良家女子。
可他接下来的话,却真真是表明了他并无此意。
“修烛姑娘,我甚是喜欢这星蕴珠,不知姑娘可否割爱相让,我愿出……唔!”
突然,旁边冒出的人一把捂住了徐朗的嘴,瞧他的打扮应是个随从。
他一边紧紧捂住不让徐朗开口,一边迅速对修烛作别:
“这位姑娘,我们家公子该回府了,改日再聚,告辞!”
说完,随从便半抱半拖着徐朗离开了典拍行。
19. 不经意的吻
“放开!”徐朗挣脱开随从,抬手对准他的脑门儿一敲,
“敢跟本少爷没大没小,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随从却不怕他,干脆朝他伸出了一条腿,嘴里嘟囔着:
“少爷,方才若不是我拦着你,回府被打断腿的便该是你了。”
徐朗对他的话却不以为意,抬脚轻轻踹了踹他的腿,嘴里不停抱怨:
“嘁,老头也就是嘴上不饶人。你竞拍时不拦我,星蕴珠便是我的了,都怪你!”
“少爷啊,你再沉迷这些玩意儿,老爷恐怕门都不会让你出了。”
随从对他束手无策,但想到自家少爷与方才的姑娘相谈甚欢,便又刻意引开谈话,
“不过那位姑娘生得倒是极美,少爷可是看上她了?”
“美是美,就是太费银子了。
这女子的首饰、胭脂、衣裳,哪样不是要花银子的?
我自己买宝贝还不够,哪有心思养个女子在家。”
徐朗摇摇头头,脸上若有所思。
虽说他对修烛的容貌赞赏有加,可比起他的那些心肝宝贝来,实在不值一提。
这样的相貌竟还令他不为所动,看来他的确是陷得够深。
随从紧拧眉毛一拍脑门儿,语气已然万般无奈:
“老爷可说了,你今年再不成婚,他可要断了你的零花碎银了。省得你整日沉迷在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上。”
“哎呀,先回去先回去。”
徐朗一听不免头大,不耐烦地推搡着随从往府邸的方向而去。
修烛站在典拍行门外,默默注视着他们远去。
片刻后,觞泽耷拉着脸从身后走了出来。
紧随其后从典拍行出来的,还有两位男子。其中一位嘴里还在说教:
“得亏我拦着你,钱不够便认命,非要执着那东西做什么。
你没听说私下找过那老板的人,虽都低价得到宝物,可没多久都病故了吗?你可别再有这样的打算。”
听到这样一番话,常人亦会觉得事情非同小可,莫说是觞泽。
捉妖师的直觉告诉他,这典拍行有古怪,并且,极有可能与妖有关。
他心里暗暗拿了主意,待寻得小冰蚕,解了修烛身上的毒,典拍行他定要去查查。
觞泽走到修烛身边,将锦盒交到了她眼前。
接过锦盒,修烛打开随意扫了星蕴珠一眼便迅速合上,似乎对这宝物并没有多大兴趣。
可她却在别过头看向觞泽后,对觞泽莞尔一笑,旋即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落下一吻。
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般亲昵的举动,引得近前的几个路人侧目而视。路人似乎比他们还要怕羞,只将目光停留了片刻便快步离去。
而修烛却不羞赧,她又是一笑,转身径自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猝不及防的吻让觞泽一怔,他浑身像触了电一般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的心跳漏了半拍,但很快,便似打鼓般飞快地跳动,红晕也从面颊蔓延到了耳根。
他有些怀疑方才的感受会否是错觉,遂难以置信地抬起手,在留有修烛唇间余温的地方轻轻抚过。
低头一看,指尖绯红的胭脂却在明晃晃地提醒着他,这是个真实的吻。
觞泽的心向来是隐清门最平静无波的,可不动则已,一动便再不能停下。
他不明白修烛是何用意,即便知晓她古灵精怪不按常理出牌,可适才的举动还是拨动了他的心弦。
他慌乱地用衣袖拭去脸上残留的胭脂,想要将她的痕迹抹去。胭脂是擦干净了,可布料的擦拭却在他脸上留下了更显眼的红痕。
而更未令他察觉的是,心里的痕迹,已经一点点刻下。
————
入夜,觞泽盘腿静坐榻上运功调息。虽仅过去一日,但他明显感受到自己的灵力已快全然恢复。
闭上眼,脑海中竟不自觉浮现出修烛的面容。白日她对自己的所为历历在目,她留下痕迹的地方也愈渐滚烫起来。
觞泽骤然睁开眼,努力想要摆脱扰乱他心绪的画面,可才尝试数次之后,却是愈发心神不宁。
好容易平稳了呼吸躺下入睡,一闭眼,竟还是烦乱得很。
辗转反侧之下,觞泽起身着衣。索性典拍行有异样,他现下正好去探探。
走到房门边,觞泽正欲开门,门却被门外的修烛推开。
四目相对,觞泽平静下的心又开始不受控地在胸膛里乱撞。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伫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反观修烛,她似乎并未有多在意那件事,现下面对觞泽倒是泰然自若: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我睡不着,出去走走。”
觞泽垂眸避开她的目光,言语听起来不太自在。
修烛却盯着他不肯移开眼,因为,此刻他脸上别有一番光景。
红晕越爬越高,也愈发明显。修烛疑惑地伸出手,想要探探他额间的温度:
“你很热?”
“呃……屋里太闷了,我出去透透气。”
觞泽立即后退躲避,吞吞吐吐寻了个由头便赶紧跨往门外。
“我也不困,正好同去。”修烛顺手合上门,快步跟了上去。
灯火阑珊中,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晚风夹杂着绿叶的清香扑面而来。漫步在青石板路上,潺潺的流水声很快将烦扰的思绪洗净。
两人并肩走了很长一段路,一路无话。
比起花出去的银两和那个意味不明的吻,觞泽还是更担心修烛的安危。
他先将话语在心中酝酿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只剩三日了。你可想好接下来的计策了?”
“劳你破费帮我。接下来,你好好看我施展便是。”
想起那个视宝如命的小子,修烛唇边带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这样有独特嗜好的人,若要从他们身上得到东西,向来是最好拿捏的。
正说着,两人身旁忽然走过一个中年男子。
他的一身衣着虽算不得多昂贵,但也不便宜,看打扮应是个有点身家的人。可他身边却未带一个随从,并且步履虚浮,恍若醉了酒一般。
定睛瞧去,他的面色却不像醉酒后的人一样满面红光,反倒是惨白如纸,眼下还有一团青黑。
当他从房屋的阴影中走出,明明头顶屋檐下挂着一盏明晃晃的灯笼,他身下的影子却极浅极浅,浅到不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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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看不见。
“此人精元已失……”觞泽目送他远去,嘴里自言自语道。
眼前失去精元的人仿佛在印证典拍行门口那人的话,觞泽也愈发确信他先前的直觉。
修烛回身看了那人一眼,浓重的妖气霎时随风飘进鼻子里,她拍拍觞泽的肩膀:“来活了。”
循着那人走来的方向望去,典拍行赫然在目。
夜幕下,典拍行的轮廓模糊不清。忽而一阵风刮过,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仿佛深渊中的鬼魅在向世人呼唤。
————
翌日清晨,徐府。
后园正中的石桌上,各式各样的茶点摆满了桌面。石桌周围放好了好几张宽大的桌案,桌案上尽摆了些大小各异的锦盒。
徐朗端坐在石桌前,摆弄着手中精巧的茶具。闻得脚步声传来,他抬头看去。见是修烛前来,便起身对她施礼一笑,随即招呼她入座。
“雨前龙井,修烛姑娘尝尝,可还喝得惯?”
徐朗温了茶具,沏好一杯热茶推送至修烛面前。
“好茶。”
唇齿间萦绕着淡雅的茶香,修烛先顺着这股香味赞叹一番,而后便也不与他绕弯子,
“不知公子邀我前来所谓何事?”
“昨日与姑娘一见如故,你我又意气相投,故而今日特邀姑娘前来一同品鉴赏宝。”
徐朗显然是有事相求的,不过他这个人行事委婉,未求达到心中所想,自然不会一来便将目的道出。
他领着修烛走到桌案前,挨个介绍了他这些多年的珍藏。即便摆出的不多,待他一一带修烛赏完,也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
“徐公子珍藏的宝物实在令我大开眼界。
只是你我仅有一面之缘,公子便在我这个财力不足之人面前露财,不怕我心生妒忌抢了公子的宝贝?”
修烛玩笑道,继而重新落座。
徐朗对她笑笑,一边沏茶,一边装作不经意将交谈引到他真正想要谈论的东西上:
“修烛姑娘哪里话,我这些不过都是小玩意儿,哪比得过姑娘出手阔绰。
七百两纹银,眼睛都不眨便买下了星蕴珠。”
修烛接过茶杯,手上稍作停顿:“公子不怪我夺人所爱?”
“姑娘又说笑了。典拍会向来是价高者得,何谈夺人所爱。”
徐朗笑言,语气停滞一瞬,方才将真实意图直言,
“不过,昨日确是我出门匆忙,未带足银两。今日请姑娘前来,便是有求于姑娘。
不知姑娘可愿割爱,将那星蕴珠卖于我?为作补偿,我愿出更高的价钱。”
修烛愣是不接他的招,放下茶杯,眼里尽是对星蕴珠的不舍:
“我既收了它,必是对其爱不释手。只怕公子出再高的价钱,我也不愿拱手相让了。”
闻言,徐朗皱眉思索了片刻,扫视了一眼桌案上琳琅满目的珍宝:
“那……这些珍宝,姑娘若有看得上的,无论价钱比星蕴珠高多少,我都答应姑娘挑一件易换,如何?”
修烛嫣然一笑,起身走到桌案前拿起一块温润晶莹的白玉石,却在端详了片刻后便放下:
“徐公子,你的诚意不足以打动我。”
20. 以物易事
见修烛不买账,徐朗面色失落了下来。难道她不愿意是因这几样东西入不了她的眼?
她方才唯独对玉石多留意了一眼,若她喜欢玉,那件,她必定看得上。
可那也是他心爱之物,才到手没两日,还没在手里捂热便要送出去,他倒有些舍不得。
徐朗犹豫不决,眼看修烛踏上石阶欲离去,他最终还是下了决定。
无妨,库房里玉石多的是,修烛也未必一定会看上那件。何况,星蕴珠才是他眼下最想得到的。
“姑娘,我还有些宝物。姑娘可愿移步一观?”修烛没走出几步,徐朗便叫住了她。
她的目光聚焦了一瞬,止步回望向徐朗。
得她答允,徐朗欣然一笑,立即便起身领她往库房前去。
沿着迂回曲折的廊道走了许久,到达一处门楣精致的房间前,徐朗方才止步。
家丁将锁打开,推开门,屋内错落有致的博古架占据了双眼。
博古架上,每一格都摆放了一件珍宝。这些珍宝琳琅满目、珠光熠熠,随意挑出一件都能在典拍会上卖出不菲的价钱。
虽说星蕴珠也是件难得的宝贝,可单独一件在一屋宝物面前也就相形见绌。这些奇珍异宝直令修烛目不暇接,一时唤醒了她的本性。
此刻,她生了一种想要将这一屋子宝物全都吞进肚子的冲动。若不是小冰蚕的事未了,她真快要失去理智了。
“修烛姑娘随意,看得上哪样便与我说。”
徐朗挥手做出个“请”的手势,随后便带着她穿梭在古朴高大的博古架之间。
目光依次划过各样精巧奇珍之间,修烛最终将视线定格在身侧架子上不起眼的一角。
那里,冰蚕族的气息格外明显。
她快步绕开博古架的遮挡,循着气息而去。定睛一看,果然,一只晶莹剔透的玉蚕正安然卧在锦盒内。
修烛小心翼翼拿起玉蚕放在手心,还没来得及细看,门外便突然窜进来一人将其夺了去。
光天化日公然入府行窃,还是在主人眼皮底下,徐朗着实被震惊了一道。但他很快便收回了神思,大喝一声冲出门去。
修烛恐他遭遇不测,也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一群家丁手持武器将盗宝之人团团围住,那人只一拂袖,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便将他们撂倒。
她并不想与人纠缠,得了空隙欲飞身从空中离去。可刚飞到半空,令一股灵力却直直将她逼落回地面,斗篷上的兜帽也被气流震落。
终于,她的面容呈现在众人眼中——来人正是冰蚕妖。
而伴随那道灵力出现在眼前的,还有手持破金锏的觞泽。
觞泽所选的落脚点在离库房门口的不远处,正好能将修烛护在身后。
他倒转破金锏挽在后背,对冰蚕妖淡淡道:“解药。”
冰蚕妖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但她却不急着交给觞泽,反而又是施法腾空欲逃遁。
觞泽剑眉一蹙,神色凌厉,挽锏挥出招式向她逼去。简单交手几个回合,冰蚕妖也知觞泽灵力已快恢复完全。
她无意恋战,口中吐出一团妖雾短暂迷住觞泽的眼,又将解药掷出,这才得机会逃走。
妖雾散去,小瓷瓶从空中落下。觞泽看准了位置纵身一跃,伸手便轻松接住。
回落到地面,他快步走到修烛面前,又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小瓷瓶交到了她手中。
幸而觞泽不放心修烛独自前往徐府,便悄悄跟了来。若是方才自己不在,修烛解毒便该无望了。
不过既然冰蚕妖寻回了小冰蚕,这解药又是她准备好了的,想来也无害人的必要,应当不会有假。
看着府中哀嚎着爬起来的家丁,徐朗显然还未从方才一系列的事情中缓过来。
他伸手指向觞泽与修烛,一时目瞪口呆:“你……你们……”
觞泽收了兵刃,转而面向徐朗解释:
“徐公子莫怕,我乃隐清门下捉妖师觞泽。今日追妖至此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方才那个……是妖?”
徐朗回想起适才的场面仍心有余悸,听见觞泽介绍,他方才舒了口气,
“大师哪里的话,多亏大师及时赶到,否则那妖怪不知要伤及我府中多少人。”
其实那冰蚕妖手下留了情,只是施法将家丁绊倒,并未伤及他们性命。
觞泽扫视家丁们一眼,对徐朗道:“徐公子,我有一事需请教于你。”
“大师请讲。”徐朗虽心有不解,但还是客客气气地回了他。
“典拍行老板私下做交易一事你可还了解?”
觞泽确信,昨日的古怪问眼前这个典拍行熟客是不会有错的。
“我虽常出入典拍行,但对此事知之甚少。”
徐朗皱起了眉,
“不过,听闻那老板只同熟客交易,生人是连他的面也见不上的。”
“徐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觞泽在心下思忖一番,在得徐朗点头后接着问,
“公子能否出面助我见那老板一面?”
既然其如此谨慎,若要查清个中因果,必得暗中进行,而徐朗或许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契机。
可徐朗听后却面露难色:
“大师,那老板绝非善类,凡与他私下交易过的人不久后皆病故,我并不愿沾染上那样的人。”
既遭拒绝,觞泽也不好再多言。连他这个外乡来的捉妖师都知晓典拍行的门道深,也难怪徐朗不愿涉及。
怪说修烛是觞泽的最佳搭档,搭档有难,她岂有不救之理。
正在这时,修烛装作无意拿出了星蕴珠把玩。徐朗瞧见他心心念念的宝物,果真便被吸引了过去。
他两眼放光,刚伸出手想要说什么,修烛却收回星蕴珠藏到背后:
“这是觞泽大师的,你想要,问他。”
只差一步之遥到手的星蕴珠被旁人抢去;初识的女子就敢独自赴宴;刚到库房玉蚕就被妖怪夺走。
徐朗便是个傻子,也该察觉这两日的事情有蹊跷了。
他对着两人左看看右看看,百思不得其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这小子,来路不明的东西可得打听清楚才能下手。”
修烛戏谑地朝徐朗一笑,而后便将前因后果向他简述出来。
“所以,你原本的确是想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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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蕴珠换取玉蚕的,不过被冰蚕妖直接便抢了去?”
徐朗的话得到了修烛的肯定,想到被抢走的玉蚕,他既懊恼又心痛,
“唉,都怪我。真不该从那种地方将它买回来。现在好了,星蕴珠没了,玉蚕的银两也白花了……”
见此,修烛对觞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拿捏住徐朗。
觞泽意会,忙道:“你若肯帮我,这星蕴珠我便赠予你。”
闻言,修烛立马朝他后背来了一拳,瞪大了眼睛死盯着他。果然,他是个有钱的傻子。
觞泽的身躯随之一颤,面对修烛突如其来的一拳和莫名其妙的凝视,他满眼的疑惑。适才不是她示意自己的吗,难道,自己会错了意?
“此话当真?”
徐朗立即来了精神,但转念一想,又有些退怯,
“可是,你都怀疑是有妖怪作祟了,我去……我害怕……”
“放心,我会护你周全。”觞泽坚定道。
“那我便却之不恭啦!”徐朗方才已经见识过觞泽的功底了,既如此,他便也放心应下。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觞泽出手这般阔绰,徐朗再有担忧,也在星蕴珠的诱惑与觞泽的保证下烟消云散。
————
夜里街道上,徐朗如约前往典拍行进行交易,而觞泽与修烛则远远地跟在他之后。
回想起白日觞泽将星蕴珠白送出去,修烛心里就不痛快。此时看到徐朗,她便忍不住抱怨:
“他帮你捉一只妖,七百两,我帮你捉一只,五十两。你脑子什么时候坏掉的?”
觞泽却并不在意,只轻描淡写来了句:“无妨,索性他愿帮我。”
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修烛感到心里更加不平:
“我也愿帮你啊!昨日典拍会我拍个星蕴珠,你还心疼银两。今日这么大方,你!你……”
“不正是你让我用星蕴珠来让徐朗答允吗?怎么现下倒不乐意了?”
觞泽淡然自若,对像只炸毛兔子的修烛很是不解。
“我是让你谈条件!谁叫你做散财童子了!”
觞泽表现得越云淡风轻,修烛便越无奈,最终也懒得再与他理论,
“罢了,反正也不是我的银两。”
街上的灯火不多,行人也只剩下他们三人。街道两旁的商铺俱已打烊,唯有典拍行的檐铃声暗示着他们,这里,另有玄机。
不急不缓三道叩门声响起,片刻后,典拍行的大门打开。开门声粗哑刺耳,在空旷的街道上传出幽然的声响。
门内的人接过递去的纸张,确认下之后,便带着徐朗进门。随后,大门迅疾合上,而屋内的灯始终熄灭着。
那人带路绕至后堂,在一处书架前站定,又将第一格的书卷往一侧推开。旋即,整个书架便缓缓移动,而书架后那扇石门也渐渐开启。
他将手中的灯笼交给徐朗,简单交待几句便要转身离去,却正好被溜进来的觞泽一掌击晕。
石门后像是一个天然洞穴,洞内幽长曲折,借着灯笼微弱的光只看得清近前通道的走向。
徐朗深吸了一口气,回望了二人一眼,方才鼓起勇气踏入了其中。
21. 鬼迷心窍,自食恶果
幽暗狭窄的通道内,徐朗手中的灯笼成了唯一的光源。
烛火将他的身形轮廓描绘出,火光伴随他谨慎试探的步子上下晃动。
身后黑暗里隐没的两道身影紧随其后,密切注视着光源处的一举一动。
通道尽头,一个黑衣人端坐在桌案前,待徐朗提着灯笼靠近了,才将他几近相融于漆黑中的身形剥离。
桌案上放了一张书帛、一根银针、一方锦帕,那人见到徐朗在桌前站定,提示他先看清书帛上的内容,后又伸手指向锦帕上的银针,示意他以血画押。
徐朗强装镇定,将灯笼凑近书帛仔细阅览了一番,又抬眼看了看黑衣人,犹豫着不肯动手。
“请。”
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引诱着他踏入陷阱。黑衣人见他仍未做出反应,竟直接伸手过来拉住他的手腕,举针对准他的指尖欲刺下。
徐朗深知自己绝不能落入他手中,情急之下奋力挥动左手的灯笼往他脸上砸去。
那人一着急只顾躲避,忘记手上还持有银针,竟不扎破了自己的手掌。
霎时,鲜血滴滴落下,于布帛上四溅开来。
黑衣人见状,忙扑到桌案上,歇斯底里地伸手胡乱擦拭,想要将血迹从布帛上拭干净。
但那布帛并未给他留足机会,几乎在一瞬间,血液浸入经纬交错的丝线中,又在顷刻间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啊——”
黑衣人举着布帛,仰天嘶吼,撕心裂肺的声音让整个洞穴为之一震。他侧过头,怒目圆睁,杀气腾腾地冲着徐朗奔来,
“我杀了你!”
见势不妙,徐朗撒腿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着:
“觞泽大师救我!”
觞泽从一旁跳出来,三下五除二便把黑衣人双手桎梏住按在了洞壁上。
“你是……”
徐朗捡起地上的灯笼,照着黑衣人的脸回忆了片刻,忽而恍然大悟,
“典拍行老板!”
修烛走到桌案前,拿起被丢弃在一角的布帛看了看,心中已然明了:
“自食其果。”
“嗯?”
觞泽同徐朗一并瞧过来,疑惑地望着修烛。
“布帛上被施了妖咒,一旦鲜血融入其中,数日之内精元便会尽失。”
修烛松手扔了布帛,看向老板的眼神晦暗不明。
“你竟然帮着妖怪戕害同族,别忘了你也是人。”
徐朗虽是个不学无术的膏梁少爷,却也懂得善恶天理。对于老板的作为,他很是义愤填膺。
“你懂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能给我银子,很多很多的银子!”
那老板丝毫未对自己所为有所悔改,面对徐朗的指责,他甚至挣扎着想要挣脱开桎梏扑上去。
徐朗不屑地后退一步,对着他嘲讽道:
“你也要有命花呀,现在你的血滴到这上头,被夺去精元的可就是你了。”
听到这句话,老板立时泄了气,颓丧着垂下了头。觞泽松开手,他便顺着洞穴壁滑坐到了地上。
“那妖在何处?”觞泽问道。
他却失魂落魄不肯言语。
觞泽顿了顿,沉声向他讲明利害:
“妖咒不解,精元即失。你可要想清楚。”
闻言,老板黯淡的眼里重新燃起光亮。他起身走到尽头的座椅后,从凹凸不平的洞壁上摸索到一处特殊的位置。
用力一按,洞壁缓缓升起,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石阶绵延向下。
觞泽回望了修烛与徐朗一眼,严肃道:“你们先回去。”
不等徐朗开口,他便在老板的带领下迈入石阶。
脚步声越来越远,徐朗看向深不见底的洞穴,摸着下巴来了句:
“万一那老板使阴招,觞泽大师一人会否冒险了些?”
此话一出,修烛蹙眉一瞬,提起裙摆便沿着石阶跟去:
“你先回去。”
“哎……”
徐朗抬手欲拉住她,不想修烛跑得倒快,片刻便没了影儿。
他也抬起腿欲跟去,却在即将踏上石阶时略微犹豫了。
无论觞泽还是修烛,都不过是寻常人。可他们却愿为了人族安稳奋不顾身,自己又怎能退却呢?
这时,腰间传来异样的感觉。他这才想起自己事先备了武器防身,方才慌乱下只顾逃命竟忘记了。
他拿出匕首看了一眼,随后咬了咬牙,也迈入了其中。
终于走到了石阶尽头,在迈下最后一级石阶后,那老板却站在原地不肯往前。
老板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条窄短的小道,小道缝隙中透出昏黄的光,几乎成了这死寂洞穴内唯一的生气。
背后,破金锏传来的感应愈渐强烈。觞泽反手握住锏柄,放轻了步伐慢慢走向光源处。
通过小道,眼前一片空旷,两排灯盏分布两侧。
正中软榻上,一男子正在闭目调息。他周身充满妖气,脖子上的蛇鳞随着灵力调动若隐若现。
觞泽才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他便忽的睁开眼,漆黑的瞳孔犹如捕捉到猎物般死死盯着觞泽。
觞泽抽锏欲击去,可那妖怪并未立即对眼前的不速之客发起进攻,反倒摇身一变化成一条巨蛇冲了出去。
觞泽紧追上去,在通过小道时,却听见老板发出一声惨叫。待他看清情况,蛇妖已化回了人形并且掐住了老板的脖子。
“你背叛我!”蛇妖恶狠狠地盯着他,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
“我我我没有,我是来给您送精元的。咳咳……大仙,我的血滴到那布帛上了,您可有法子……解咒?”
老板双手用力去掰开脖颈间的束缚,满脸因窒息涨得通红。
“有。”
蛇妖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倏地显露出尖细的毒牙对准他的脖子咬了下去。
洞内又响起一声惨叫,只片刻,那老板便浑身发黑栽倒在地。
见到他的瘆人死状,徐朗发出一声惊呼,方才还想着自己能帮上什么忙,现下真见到了妖怪,他还是被吓得愣在了石阶上。
觞泽循声望去,见到徐朗时先是一愣,又在看到离他不远处的修烛后,无奈皱眉叹了口气。
而那蛇妖似乎早有准备,趁觞泽不备之际,掌心抛出一团妖力击破洞顶,飞身一跃便顷刻逃遁。
“快回去!”觞泽撂下此话便跟着腾空追往洞外。
骤然受到猛烈冲击,洞壁轰隆作响,裂纹如生根发芽般飞速往四周攀缘。
“你怎么跟来了?”修烛拎着衣裙快步往回跑。
徐朗还站在原地,傻乎乎地挥着手里的匕首:
“还不是怕你这个弱女子遭遇不测,怎么样,我够义气吧?”
修烛睨了他一眼,一面大喊,一面推他:“赶紧跑!”
“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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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碎的沙石不断落下,紧接着的,便是巨石重重砸下。
眼看就要到出口了,洞顶一块鸡蛋大的落石却不偏不倚对准了徐朗砸下来。
修烛欲施法搭救,两根冰蚕丝却从出口飞来捆在了两人腰间。又只轻轻一带,他们便在洞穴坍塌之前逃出。
置身屋内,徐朗已经同先前带他到此的那人晕倒在了一块。
冰蚕妖收了冰蚕丝,对修烛颔首施礼:“修烛大人,我儿承蒙大人照拂,现已无恙。”
修烛翻掌置于身前,红光在掌心缓缓凝聚,最终化出一粒晶莹剔透的珠子。
她伸出手,将珠子送至冰蚕妖眼前:
“你伤势虽痊愈,但隐清门捉妖师众多,仍不可掉以轻心。若遇险情,将此物抛出便可脱身。”
冰蚕妖抬眼看向她,即刻接过那粒珠子,眼神惊异又带着动容:
“多谢大人。”
————
追至郊外,觞泽却在林间迷了路。
蛇妖惯会躲避,脚程又快,便是觞泽以天眼搜寻,也仍未找到他的踪迹。
倏地,一道黑影如闪电般自身后窜出。这黑影快到即便觞泽有天眼,也根本来不及看清其面容。
觞泽只感到肩上传来一阵剧痛,剧痛之后,鲜血便自伤处涌了出来。
一条五步蛇落在地上,幻化出人形嘲笑他一番,又飞速窜进了密林。
觞泽也顾不得伤痛,紧盯着蛇妖仍不肯放过。他持锏追去,却低估了蛇妖的速度。
灵力本就未全然恢复,适才又遭偷袭受伤,觞泽即便忍痛追去,脚步也完全赶不上他。
眼看蛇妖越逃越远,连觞泽也认为今日应当是将其铲除不得了。
可恰在这时,前方一阵耀眼的光芒闪过,刹那间,蛇妖便被制住。
“大师兄?”
瑺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接着,秉之也唤了觞泽一声。
此时,蛇妖已被二人合力困在剑下。他想逃,却怎样也挣脱不开。
“你们?”觞泽松了口气。
幸而他们及时出现,否则以今日他的状态,恐怕也难制服得了此妖。若让其逃脱,不知又会有多少人的性命会陨落在其手中。
“师妹醒后告知了我们来龙去脉,那日她虽身受重伤,可也伤了这蛇妖。
我们据她所言寻至此处,果然见此妖在这里蛊惑典拍行老板,吸食人族精元以迅速疗愈自身。”
秉之快速作出解释,在看到觞泽衣衫上的血迹后,眉头一皱,
“师兄,你受伤了?”
“哈哈哈!”蛇妖发出一阵狂笑。
秉之施加了手上的力量,呵斥道:“死到临头还敢猖狂!”
蛇妖吃痛轻咳一声,用极尽嘲讽的语气笑对觞泽:
“哎呀,还跟着我呢。你不回去看看吗?那两个人怕是早已化为肉泥了。”
闻言,觞泽心下一震。
适才蛇妖逃遁像事先谋划好了一般,那洞穴的构造又非同寻常,他早该想到是蛇妖以妖术所结。
那一击不仅打破了洞顶,也击碎了结界,所以洞穴应当是在他追出来后便该坍塌。
而那条石阶并不短,若坍塌得慢些,修烛他们尚有机会逃脱,若是快……
想到这里,觞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按住鲜血淋漓的伤口,转身便往回赶去:
“蛇妖便交给你们了。”
22. 伤痕
鲜血滴滴落下,在泥土上开出殷红妖冶的花。可惜此刻无人欣赏。
急促的脚步无情踏碎了一朵朵新开出的花儿,觞泽全然忘却了自身的伤痛,一路健步如飞,心心念念的唯有那抹红色的身影。
洞穴处只剩下废墟,乱石上的烟尘尚未散尽,与夜里的雾气一同迷了眼。
不知是伤处牵扯,还是烟尘呛鼻,觞泽感到心口闷得发痛,紧接着便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放眼望去,烟雾笼罩之下一片漆黑,毫无生机,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气。
置身此处,觞泽浑身抖动着,一双眼里布满血丝,惊愕地盯着眼前的凄凉不敢上前。
恍惚间,烟雾稀薄处的一抹火红惹了眼。
觞泽抓紧了视线中的亮色看去,不远处半壁墙面都已倒塌的房间内,熟悉的红裳女子立在那里,她罗裙上的丝线还在月下隐约泛着亮光。
而与这幅画不和谐的是,冰蚕妖正抬手对着修烛步步紧逼。
还未来得及感受失而复得的喜悦,觞泽立即冲向修烛,挡开冰蚕妖一击后落到了她身前,将她护于身后。
“你还敢来。”
觞泽冷冷目视冰蚕妖,努力持稳破金锏横亘在她脖颈前,左手悄然覆上腰间的猎妖壶。
“不除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冰蚕妖目露凶光,顺着微微颤动的破金锏看上去,轻蔑一笑,
“连兵器都快持不稳了,还想除我?”
语毕,觞泽竟收了兵刃。
冰蚕妖正对他此举疑惑着,不想接下来迎接自己的,又是猎妖壶带来的那股无法抵御的力量。
随着咒语的念动,冰蚕妖愈发感到费力。飞沙走石间,仅过了片刻她便再次被收入其中。
待危机解除,觞泽方才转过身瞧向修烛。正欲开口,伤口的疼痛却骤然加剧。
剧痛令他不禁捏紧臂膀往前躬身,修烛忙迎上前去扶住他,看着他胸前已被鲜血浸染了大片的衣裳,话语虽在责怪,却是满面的忧心:
“怎么如此不当心!”
“大意了。你……”
觞泽答得云淡风轻,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反倒去抓着修烛在她身上搜寻,
“你呢,没伤着吧?”
这时,秉之与瑺意已了结了蛇妖赶了回来。
他们刚想关切觞泽几句,却在见到他拉着修烛仔细打量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好着呢。”
觞泽虽只顾关心修烛,可这样的作为却让修烛有些不耐烦,她扒开觞泽的手,
“先回客栈解毒。大意?这个点我上哪儿去给你抓药?”
“觞泽大师你中毒了?”
徐朗适时醒了过来,他拍拍脑袋从地上爬起,所言正可解燃眉之急,
“修烛姑娘,我府里常年备有药材,需要哪样你只管开口,只要我拿得出,我即刻便回府取来。”
“你记好了。”
待徐朗备好纸笔,修烛便将所需一一向他道出。
笔尖飞速于纸上捻转,很快,他便将解毒所需药材全部记下。
但也只过了这一会儿,觞泽的面色竟变得更加惨白,身形也颤颤巍巍,看起来似乎难以站立。
秉之恐他在路上晕倒,遂直接背起他往客栈赶。
瑺意则同徐朗一道前往徐府,一来取药,二来也好护送徐朗归家。
————
“趁毒素尚未蔓延,赶紧运功逼出。”
踏入客房内,秉之还未放下觞泽,修烛便急切道出疗伤之法。
落座后,觞泽尝试着调动自身功力运行,可只掐诀施了片刻,他便累得气喘吁吁。
修烛知晓他已无力靠自身疗愈,忙转向秉之:“你来。”
面对修烛毫不客气甚至说得上命令的语气,秉之看着她一愣。
但想到眼前受伤的是自己敬重的大师兄,修烛之前又的确救了同样身中五步蛇蛇毒的师妹,他还是一言不发地照修烛所言施行。
灵力自秉之掌中传至觞泽周身,伤口上顿时血流如注。
但很快,漆黑如墨的毒血涌出之后,纯净的鲜血重新温养了伤口。
待秉之收掌,修烛已打了热水回到屋内,而瑺意也抓好了祛毒所需药物。
“觞泽大师,你的伤势如何了?”
徐朗快步从他们中间挤到觞泽面前,言语关切。
可在此时见到他,觞泽却有些不解:“徐公子?这么晚来客栈可是有事?”
“没事没事,只是不放心大师的伤便跟过来看看。药材一味不缺,赶紧煎了用上吧。”
徐朗定睛看向觞泽右肩的伤,将手里拎着的药往上提了提。
“我已无大碍,多谢关怀。”
觞泽起身从行囊里拿了几张银票,走到徐朗面前递给他,
“这些你先拿着,若是不够……”
说着,觞泽又伸手探入行囊中。
徐朗忙拉住他,接过他递来的银票又顺手塞回了行囊,还顺带推着他重新到木椅上坐下:
“别别别,觞泽大师这伤是除妖受的,你一心降妖为民,我又岂能为这点小事计较。
你好好养伤,我明日再来看你。”
觞泽向来不喜亏欠人情,看了一眼行囊的方向还想再站起来。
徐朗却似乎早有预料,将手里的药放到桌上,双手摁着觞泽的左肩发力,偏不让他起身。
觞泽便也只好妥协,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抬眼对秉之道:
“秉之,这次烦你去送徐公子回府。“
秉之听后当即应下,可他却在转身之后,悄悄对着瑺意施了个颜色。
若不是还有其他人在,瑺意打心眼儿里想对他翻个白眼。
即便秉之是在替她着想,可她却最不愿、也最怕旁人触及她心底那一块情愫生长之处。
瑺意走到修烛面前,将手里的药递过去:“修烛姑娘,你看看这些药该如何用。”
修烛接过去打开纸瞧了一眼,又拿起徐朗留在桌上那副:
“这副用文火慢熬内服,这副碾碎了熬成药膏。”
瑺意将她的话牢牢记下,一手拿了一副药转身走向门外:
“我这就去。”
凉风自门窗肆无忌惮地刮进屋内,中秋过后,深夜的风带了寒意。
修烛快步过去掩上门,再又合上窗,随后站到觞泽面前,二话不说伸手便要去解他的衿带。
“哎——做什么?”
觞泽慌忙拨开她的手,惊得撑着桌沿连连往后仰,眼神错愕,双唇微张。
修烛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清洗伤口。”
觞泽垂眸,想到伤口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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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的位置,脸上有些难为情:
“你先出去,我自己来。”
看到他左右为难又略带羞涩的模样,修烛眼里的忧心已转为促狭。
她双手抱在胸前,佯装挪动步子朝屏风另一侧走去。
在看不见她的身影后,觞泽方才缓缓解开了衿带。他抬手捏住衣襟,想要脱下满身血污的衣裳。
风干的血渍与伤口处的衣料紧紧黏着,一扯,衣料牵拉着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觞泽不由发出一声闷哼,整个身子也痛得不自觉地往前蜷缩。
修烛的嗤笑声从头顶传来,看着狼狈痛苦的觞泽,她虽面色尽是戏谑,心里却也生了些许疼惜。
她搬了张木椅坐到觞泽旁侧,用帕子浸了热水,又欲去解他的衣裳。
觞泽仍是有些放不开,他本能地又往后躲,修烛却直接揪住他左边的衣襟一把将他扯到自己眼前:
“你个大男人怎么还扭扭捏捏的?”
近在咫尺的面容令觞泽一时哑言,他愣愣地与修烛对视了片刻,昨日脸上留下的吻似乎又起到了作用。
他感到暖意渐渐爬上面颊,不过这次他很聪明,并不给修烛留下戏弄自己的机会。很快便垂眸别过头,像只听话的小猫般任由修烛摆布。
果然,修烛再没有捉弄他。
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用热水化开凝结的血块,确认不会弄疼觞泽了,才又轻缓地揭去了他的衣裳。
她的动作很麻利,可也很温柔。
手上虽小心谨慎,可修烛那张嘴是惯不饶人的:
“你呀,区区一条小蛇就把你伤成这副样子。还隐清门大弟子呢,我看……”
忽然,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捏着带血衣衫的手停在半空,神情愕然。
右肩上蛇妖留下的两个牙印只有绿豆大小,眼下血已经止住,看起来并不怎么瘆人。但衣裳与肌肤上残留的血迹却在提示着觞泽方才所承受的痛苦。
可这些倒并非是让修烛此刻愣怔的原由。真正令她心痛的,是觞泽身上的旧伤。
觞泽的肤色是如小麦那般浅浅的黄,常年习武练就出的肌肉纹理十分流畅养眼,可伤疤却偏偏破坏了这样美的皮囊。
且,并非只有一道,而是两道、三道、无数道……甚至连后背也未能幸免。
修烛轻轻抚过他左肩上的一处伤疤,嘴里喃喃:“这些疤……”
这处疤似楔形,很深,中间虽长了新肉,却还是比周围完好的肌肤凹下去了一块。凭借伤疤的形状,隐约能猜出这是一处箭伤。
修烛屏息凝视着眼前如飞落的竹叶般密集的伤疤,生怕呼吸得稍微重了便回勾起觞泽曾经的疼痛。
成为捉妖师,觞泽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保护亲人、守护苍生。可在成为捉妖师的那条路上呢?他都经历了什么,付出了什么?
若是难以想象,那么眼前这些大大小小的伤疤便是答案。
“捉妖师,打打杀杀如家常便饭,受点伤也不足为奇。”
觞泽以他淡然的口吻带过了在修烛眼中磨砺苦痛的过往。
或许是太过久远,又或是觞泽性子过于坚毅,现在他想来,只觉得是段再平常不过的修炼必经之路。
敲门声将两人的思绪拉回,觞泽迅速拿了衣裳披在肩上,又用左手捏住衣襟遮掩好胸膛,才回应了一声。
23. 逗弄
片刻后,瑺意缓缓推门入内。
“师兄。”
她将托盘里熬好的药放到觞泽近前的桌上,目光掠过修烛,不由自主又落到了觞泽肩上,也想要关切他的伤势。
感受到她的目光,觞泽捏着衣襟的手紧了紧:“有劳。”
“师兄,如此说便是见外了。你我同门情谊如同手足,何来答谢一说?”
在觞泽面前,瑺意的声音听起来远比面对秉之时温柔。她微笑着端起其中一碗汤药,轻轻放在觞泽那一侧的桌边。
觞泽正要去端药,手还没伸出衣裳却又缩了回去:
“你一路辛劳,快回屋歇息吧。”
“可你的伤……”瑺意微微抬起手,蹙眉看着他的右肩。
“无妨,有修烛在。”
觞泽不加思索回道,说完还扭头看向身旁的修烛。
前后两句谢语,听来却似有拒瑺意于千里之外之意。
从前瑺意只道觞泽虽说性子冷淡孤寡了些,却谦谨有礼。
今日从他对修烛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态度,她方才知晓,处处讲礼节未必是真懂礼数,却定是情分疏远。
秉之说的不错,大师兄确实抵御不了这样的女子。不说动心与否,至少瑺意看得出,觞泽待修烛,是与身边任何一人都不同的。
此时,觞泽眼里只看得见修烛,也就不曾见到瑺意眼底的落寞。
瑺意看着他们失神了片刻,站在这温暖的屋内,她整个人却似被泼了一盆凉水,身心俱已冰冷。
她也不好再开口说些什么,只好兀自转身离去。这时,她终于注意到了屋内那扇宽大无比的屏风,以及屏风另一侧的卧榻。
卧榻旁的衣架上,一件红裙还整齐地挂在那里。
面对现下所见,瑺意有些吃惊,又再次陷入了失神中。
都知觞泽身为大弟子,一向恪守门规、清心寡欲。
多年来,即便刚入门的小师妹们或是除妖途中所遇世俗女子对他表露倾慕,他都是不予理睬,有时甚至还将师妹们说教一番罚抄门规。
可眼下仅看客房内的布局瑺意也能猜出,觞泽的的确确是跟修烛同屋共眠的,如何能叫她不多想。
“你们……”
瑺意低声喃喃,像是在询问,又像是怯于问出后的自语。
“你莫要误会,修烛无自保之力,随我外出时常担惊受怕。为我能时时护她周全,防止妖类伤及她,故而才隔着这道屏风同屋而眠。”
觞泽泰然自若道出原由,坦荡到任人听了都愿相信他与修烛并无私情。
瑺意转过身来,面露难色:
“可如此……毕竟有损你二人清誉。何况师兄身为隐清门大弟子,修烛姑娘又是个闺阁女子,若传出去恐怕遭人非议。”
“我恪守门规,人言何足为惧?”
觞泽此刻倒是坦然,唯独担心师父听信谣言,“不过师父那里,还请师妹慎言。”
“师兄放心,好生歇息便是。”
瑺意不愿再与他谈论此事,看他的样子,只怕自己说得再多都是无用。她留给修烛一个满含谢意的笑容,
“有劳修烛姑娘了。”
修烛也回以她一笑,相互招呼之后,瑺意便迈出了房门。
屋内烛影成双,融融泄泄;屋外月影孤凄,形单影只。缓缓合上的屋门恰如一道森严的壁垒,将内外严丝合缝地隔绝开来。
觞泽端了药碗凑到嘴边,浓烈呛鼻的苦味熏得他不禁眉头一皱。
他忍住胃里的不适将黑乎乎的汤药一口气饮下,碗放下时,他的五官已被贯穿头脑的苦药激得皱成了一团。
桌上只剩下个空碗,回过头,另一个装了药膏的碗碟已到了修烛手上。
她拿着药膏等待了觞泽一会儿,可觞泽喝完了药也不做出反应,她便失了耐性,索性直接伸手去撩他的衣裳。
既然已经吃过一次亏了,觞泽可不想再有第二次。
他抬手止住修烛的动作,顿了顿,自觉松开手,随意披着的衣裳便自肩上滑落身后。
修烛以中指沾取了一点药膏,倾身过去涂抹到觞泽的伤口上。
新熬制的药膏带着炭火的余温,融合着她指腹的温热慢慢在伤处化开。
良药纾解疼痛,温软触及肌肤,痛感消散的同时,暖意自肩上悄然往上蔓延。
觞泽始终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目视前方保持镇定。
可修烛发间的香气混合着药膏的清香偏偏占据了他的呼吸,似乎是有意在拨动他的心弦。
“可惜了……”
修烛指尖掠过那处楔形伤疤,神情疼惜又遗憾。
酥痒顺着她的指尖传至觞泽周身,觞泽身子一颤,撑在木椅边缘的双手紧扣着:
“可惜什么?”
“可惜了这副皮囊。”
修烛的指尖还在他的伤痕之间游走,目光也随指尖不断游移。
若非她眼中还看得出明显的疼惜,她此刻所为对任何一个男子而言,绝对算得上是赤裸裸的挑逗。
可惜,她遇到的是觞泽。
多时相处以来,觞泽已对修烛有了足够的了解。至少对于她时常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他已想出了应对之道。
就如眼下,他虽感到脸上火热,也知自己定是一眼便被瞧出面红心跳,却还是强装镇定看着修烛,任由她在自己身上胡来。
“这里没有疤。”
觞泽握住修烛的手腕,引着她的手覆到自己的心口。
修烛却是一愣,手放在他心口上便不敢再动。
平滑坚实的触感落在掌下,剧烈跳动的心震得他的胸膛起伏颤动,连带着她的掌心也在跟着起伏。
不寻常的心跳分明在诉说着主人内心的不平静,可除此之外,觞泽也就是脸和耳朵红了些,神态却正经得要命。
这次,轮到修烛吃瘪了。
修烛的双颊几乎在一瞬间就变得绯红,她被觞泽如炬的目光盯得进退两难,甚至都未注意到,觞泽此刻脸上的色彩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
愣神了好半天,她才终于缩回手,又羞又气地推开他,随后扔下药膏绕到了屏风后自己的床榻前。
觞泽终于舒出了胸膛里的热气,但他极少能见到修烛羞赧得气鼓鼓的样子,此刻,他的嘴边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寻了一身干净衣裳穿好,开门迈出屋外。
晚风迎面而来,驱散满头燥热。
————
暗室的门缓缓打开,赵义满面愁容,犹豫了片刻才敢踏足其中。
他只是典拍行一个不起眼的堂倌,平日在典拍行中,他都是与其余同僚一样按部就班跑堂待客。
若非他此时所处之处阴暗见不得光,恐怕也无人会料想到,他的身上藏着不少秘密。
昏暗空荡的暗室内,一耄耋老者正在闭目养神。老者鹤发童颜,身着一袭白衣,静坐在蒲团上打坐,像是入定成仙了一般。
赵义在他面前站定,也不敢去打扰他,只站在原地等了许久。
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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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听见动响,老者睁开眼,略带疑惑地将目光投向赵义。
在他目光的审视下,赵义终于将迟早要说出的消息道出:
“有几个捉妖师来了一趟,老板没了。“
闻言,老者平静的神情转为愤恨。但他却并未追问过多典拍行老板的事,反倒问了一句:
”蛇妖呢?“
这一问,令赵义心里更为惴惴不安。
他犹豫着久不开口,可老者的目光愈渐锐利,最终逼得他不得不将实情道来:
”……被……收伏了。“
语毕,一阵清脆的声音倏然响起,久久回荡于暗室。铜制烛台连带着蜡烛滚落在地,烛焰卒然熄灭,流淌的热蜡四处飞溅。
”我……只带回了此物。“赵义战战兢兢地掏出怀中揣着的契书,往前一步双手递呈到老者手中。
老者接过契书,收回停留在半空的手。布帛被他捏出了细密的褶皱,眼中尽是与他和善面容不符的狠厉和阴鸷。
————
“典拍行怎的塌了间屋子?”
“这样大的动静,昨夜我竟未听见。“
一大清早,典拍行垮塌的那间屋子的废墟前便围满了一堆人。他们议论纷纷,无不震惊于眼前的情状。
典拍行虽算不得什么琼楼玉宇,但用材建造也绝不含糊。而若要说起松城金银交易最热闹之处,典拍行也当属第一。
这样一处地方,怎会在一夜之间便塌了一整间屋子呢?
“各位——”
赵义从正门走出,站到了人群最前方,
“各位贵客,昨晚是因有妖怪作乱才险些毁了小店,我家老板为护心血不幸遇害,实在令人痛心。”
听闻这个噩耗,不少人都扼腕叹息。但也有人觉得大快人心,毕竟这位老板的名声在外头并不怎么好。
一身着华服的男子道:“不会影响咱们拍东西吧?”
赵义如实回答,同时也向他们宣布:
“老板娘发话,这几日生意照旧。
不过各位也知道,如今这世道妖孽横行,为护各位周全,老板娘特意请了仙长前来除妖。”
“五明仙长到——”
前者话音刚落下,另一名堂倌便高声介绍了来人。他领着五明来到了赵义旁边,继而退避到一旁。
五明出现在众人眼前,先是转身扫视了一眼残垣断壁,随后正色道:
“松城之内妖气甚重,恐有法力高强的妖孽作祟。这些时日我会留在松城,定为诸位除了那妖孽。”
“是否妖怪所为尚未可知,你一来便在此言之凿凿,谈论什么妖啊怪的,如何能证明你所言非虚?”
一青年对眼前的“仙长”出言不逊,即便五明看起来慈眉善目,俨然一副大师做派,可青年却并不信他口中所言。
恰在此时,屋檐边缘的一块瓦片脱落,正好要砸落到先前接五明前来的那位堂倌头上。
五明倒像是后背长了眼睛,转身一拂袖,那瓦片便偏离了轨迹飞落到一旁的空地上,霎时分裂四碎。
“多谢仙长!”堂倌心有余悸地看着尖锐的碎片,对五明连声道谢。
“有仙长在,我们便可安心了。”
“是啊。仙长,您可要多留几日。”
有了方才险些发生的意外,眼观一切的众人须臾之间便信了五明的话,也都知晓了他还是有些本事的。
人群之外,徐朗也旁观了典拍行前的一幕。他远望着五明审视了一会儿,很快便迈步离去。
24. 降妖奇人
翌日清晨,修烛为替觞泽抓药难得起了个大早。行走在阁楼间,远远地便见徐朗迎面而来。
徐朗看起来神清气爽,他双手负于身后,在见到修烛第一眼后便笑意盈盈地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她走来。
待他走到修烛身前站定,便率先开口问了好:“修烛姑娘早啊。”
修烛略微点头回应,笑问:“来这么早。可是有事?”
“送药。”说着,徐朗抬手将藏在身后的药拎到修烛眼前晃了晃,
“觞泽大师如何了?”
“他已无大碍。”
修烛接过他递来的药,一眼看下来,手里这一打药材约莫是三五日的量。
昨晚事出紧急,徐朗与瑺意只匆匆抓了一次的用量便忙着赶回来煎予觞泽服用。
今日他想着为他们省去些麻烦,早早就命人照着昨日的药方抓好,自己还起了个早亲自送来。
“你这小子倒是会疼人。”修烛拿了药径直往庖屋走去。
“那是,我徐大少爷最是重情重义。”
徐朗跟在修烛身后,听见她这句戏谑,先是自夸一句,很快又觉得有些别扭,
“哎,别小子小子的叫我,你看起来也就年长了我几岁,叫什么小子,听起来跟叫小孩儿似的。”
修烛止步瞧了他一眼,嘴边泛起笑意:“难道不是吗?”
徐朗双目圆睁,正欲张嘴反驳,客栈堂外进来的一人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名小厮在前头引路,恭恭敬敬地领着五明穿过正堂,往他们这边而来。
修烛与徐朗此时正站在阁楼阶梯中央,那小厮走到他们身前,礼貌地向他们施礼借道。在得允许相让后,他方才又请五明上楼。
在五明从修烛身旁擦肩而过时,修烛的眉心几不可察地微蹙一瞬。她转动眸子瞥了五明一眼,眼中底色便渐渐变得深邃。
“方才那人是典拍行请来的除妖的,他身上有些功夫,应当也是捉妖师。”
徐朗将修烛的思绪唤回,向她道出了五明的来历。从徐朗的言语间听来,他对五明的印象似乎并不太好,
“不过看他那样子,我倒觉得像是个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
“你是如何看出的?”
修烛将药材倒入药碾中,稍稍向自己面前抖动双手使衣袖滑到手腕后方,才又坐下碾动碾盘。
见修烛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徐朗也不好在一旁干站着。
遂拿了另一副药过了一遍清水,一边生火煎药,一边与修烛交谈:
“适才我来时恰好见他当众说,松城妖气重,城中还有妖怪在。
可昨晚蛇妖分明就已被降服,何来妖怪?我才不信小小一座松还城能妖怪遍地。”
药碾中的药材在碾盘的碾压下发出近似枯柴断裂的噼啪声响。
修烛没有再接他的话,低头看着逐渐呈现出来的黑褐色药末,神思早已不知飘至了何处。
————
将养两日,觞泽一行人也就收拾好行囊,准备赶回隐清门赴命。
徐朗虽与他们相识浅短,可真当面临分别,他还是有些不舍的。
今日一早,他便赶在几人离去前来客栈等候,为的就是此时能送他们一段路。
“觞泽大师,今后你们降妖路上,万事皆要当心啊。”
徐朗站在觞泽与修烛中间,与他们并肩而行。
“徐公子不必担心,我们勤学苦修,应对大多数妖都是能够全身而退的。”
走在前一步之遥的秉之回过头来朝徐朗笑了笑。
“这个你拿着。”
徐朗对秉之点点头,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顺手递到觞泽身前,
“我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应当给你。”
觞泽看了一眼徐朗手中的银票,立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觞泽并不去接,只将徐朗的手臂拨回他面前:
“我既然允诺事成后赠你星蕴珠,又岂能再收你的银两?”
“除妖艰辛,免不得有花费银两之时。你们捉妖师为人族舍身成仁,我不过做了件微末小事,怎能收你如此贵重之礼?”
徐朗握住觞泽的手腕,将银票一股脑塞到了他手里,
“何况,这星蕴珠本就该是我的。那日是我被拦下,身上又未带足银两才让你们抢了去。
我这几日凑足了七百两,星蕴珠呢你便权当是我向你买的吧。”
说完,他忙挪步到修烛身旁,歪着脑袋对觞泽露出一个率真的笑容。
这时,觞泽脸上的微笑却短暂凝滞。
徐朗对他笑的一瞬间,他仿佛从徐朗身上看到了觞漓的影子。
从小到大,觞漓在自己面前也向来如徐朗这般率真活泼。离家多时,他倒还有些想念与觞漓朝夕相处的日子。
“你呀,今后少沉迷在这些东西上。典拍行里的人形形色色,可不是每次都能有这样的运气的。”
修烛的话听来虽像是在打趣,语意却是真心在提醒徐朗。
几人行至桥上,恰遇岸边人声嘈杂,桥头也围了一群人。
这些人相互间指点交谈,猎奇、惊异、不安、恐惧……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他们脸上都具象呈现了出来。
人群中心隐约可见一具湿漉漉的尸体躺在地上,其周身发黑,暴露在外的皮肤已隐约看得出腐烂的迹象。
围观的人虽多,却都距离尸体很远。
唯一例外的,是处于正中的五明。
他正围绕着尸体仔细查探搜寻,忽而躬身,忽而掀开衣袖,丝毫不顾虑其散发的异味。在众人的称赞下,他看起来倒真像一位老练精干的捉妖师。
即便并未凑近去查探,修烛他们也知,这又是个失了精元的人。
“还真让他说中了……”
徐朗呆呆地眼观了不远处的情形,眼里既有不解,也有对先前自己看法的怀疑。
瑺意与秉之相视一眼,回身走到觞泽身旁:“师兄,恐怕有更厉害的角色未被我们找出。”
觞泽沉默不语,静看了五明的方向一会儿,神情凝重:
“回客栈。”
————
入夜,松城街巷灯火阑珊,繁华如旧。
有了五明坐镇,饶是城中有妖孽害人的消息已传遍,人们出行也并未受到影响。
此时,一行人已按照计划分头在城中搜寻。觞泽与修烛前往典拍行查探,瑺意与秉之则在街头巷尾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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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
说来也怪,秉之专门挑了偏僻无人的巷子转悠,可逛了半个多时辰,愣是一点妖的踪迹也未见到。
又走通了一条巷子,仍是一无所获,秉之的警惕性也就随之松懈了下来。
他低头穿过熙熙攘攘的繁闹街道,欲往下一处妖可能会出没的漆黑小巷。
可正是因他未曾留意到前方的动静,下一刻,一个人便迎面与他撞了满怀。
原以为两人都会被撞到在地,可那人的身子却像是灯草做的似的。分明是他撞上的秉之,秉之在原地纹丝不动,他却受了力直直便被弹开出去。
秉之抬头时,恰好见他即将倒地。便就势拉住他的手,用力将他拉回。
好容易站稳,他才缓缓抬起头。
他那张暗沉的脸上看不见丝毫生气,目光空洞,身形摇摇晃晃,看起来俨然一副病入膏肓之相,似乎马上又要栽倒下去。
秉之为他的面色一惊,还未等到开口询问,他的头顶便慢慢析出丝丝缕缕的白烟,面色也愈发暗沉。
也不知此人中了何等妖术,他的精元此时正在脱离□□。
碰上这等情形,秉之必不会袖手旁观。他赶紧伸手扶稳此人,又施法稳住不断脱离的精元。
可任凭秉之如何费力,最终也并未能挽回他的性命。仅仅只过了片刻,他的精元便尽数消散,整个人形容枯槁,重重栽倒在地。
方才的一幕出现在闹市,不明真相的百姓看在眼中,便成了另外一个故事。
他们只认为那人撞了秉之,秉之则恼羞成怒施展妖术加害。毕竟就地上那人眼下泛黑的肤色看来,不用想也知这前因后果人族是做不到的。
“妖怪啊——”
倏地,一人惊叫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如一道惊雷劈下,人群立时炸开了锅,纷纷惊恐呼号着四散奔逃。
秉之根本来不及解释,一阵骚乱过后,方才还人头攒动的街道此刻已是空空如也。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下意识抬手,却瞧见自己掌心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滴血。
自己未曾受伤,适才相撞时也是他去拉的这人。这滴血不是出自他,那便只能来源于眼前失了精元的人了。
想到这里,秉之立即蹲身下去,抬起他的一只手查看。在右手未发现异样,又抬起他的左手。
果然,此人左手食指指尖残留着一点血迹,而这血迹正是自指尖上的针眼渗出。
更奇怪的是,其食指指甲上还挂着一缕丝线。
秉之将那缕丝线取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却打断了他的思绪:
“五明仙长,就是他!就是这妖怪当街行凶,又害了人!”
这人是方才旁观一切的一个小贩,在大家都四散逃命的时候,便是他带了几人火急火燎地前去典拍行请了五明来。
小贩躲在五明身后,一面义正辞严指认“罪魁祸首”,一面又害怕眼前的“妖怪”顺带连自己也一并害了。
听了小贩的一番话,五明却不急着出手。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秉之身前,看了看地上死状凄惨的人,又看了看秉之,从容不迫道:
“他并非妖族。”
25. 旧地兜转
几人听到五明所言皆是一愣。
小贩将信将疑地探出头,目光落在秉之身上上下打量:
“可我亲眼见到他对着……他施展妖术,眨眼人就没气了。”
他将方才眼见的情状一一道出,几人神情立即又变作惊惶,忙不迭后退出数丈。
面对眼前这一群无知到甚至有些愚昧的百姓,秉之无奈至极:“我那是在替他挽留精元。”
见自己的话未能奏效,五明再次站出来为秉之辩解:
“倘若他真是妖,既能在大庭广众下取人性命,你们却又为何能幸免?
甚至他在被你们发现行凶之后,不及时逃走,反倒等着你们叫来我对付他?”
这下,几人脸上的恐惧才终于消散了些。
他们相互间低声探讨了一会儿,那小贩才又站了出来:
“他会法术却不是妖,难道……你是捉妖师?”
“嗯。”
秉之答得淡然,心中却有种终于洗清冤屈的如释重负之感。
几人虽未完全相信秉之,眼下却也敢上前来接近他,更有甚者还拈着胆量去看地上人的情况。
“你多叫几个人去问问,看看这是哪家家主。”
五明回身对随从交待了几句,便又往秉之身前靠近。
秉之念他年长,适才又替自己解了围,便先行抱拳对他行了一礼:
“多谢前辈解围。”
“小兄弟不必客气,说起来你我也算得上是同僚。”
五明捋着胡须笑言,洁白的须发让他的面容更显和善。
看着精神矍铄的五明,秉之不禁感慨:
“前辈这个年纪还在四处奔波造福苍生,晚辈钦佩。”
五明的年纪应当同清胥相仿,甚至看起来还要年长些。清胥尚鲜少出隐清山行事,可他却还在世间游历。
即便修行之人相较常人体质更为硬朗,但劳碌奔走的确疲累。何况他以年逾古稀的身体如此,实在值得后辈敬服。
“小兄弟过誉了,哪谈得上造福苍生。我只是爱四处云游,又会些皮毛小法术。
在当今乱世,若逢妖族残害同胞,自然是要出手相助的。
远比不得你们捉妖师,那才是真正的造福苍生。”
五明对着眼前意气风发的捉妖师赞赏有加。
秉之闻得五明称赞后谦虚地低下头,脸上却带了些愧色:
“说来惭愧,晚辈在此多日,至今未能找出行凶之妖。不知前辈可有头绪?”
这时,五明的目光渐渐黯淡了下来。他垂下眼帘看向地上死状可怖的受害者,遗憾地摇摇头。
秉之将此看在眼里,脸上也泛出了几分叹惋。他再度抱拳,向五明行了礼:
“晚辈告辞。”
五明与秉之颔首道别,待秉之走后,到他身边围观的百姓也越聚越多。
“秉之,此处发生了何事?”瑺意从不远处快步小跑而来。
方才她与秉之分开没过多久,便听见这方嘈杂混乱的动静,她这才急匆匆赶过来想要一探究竟。
可现下到达此处,却只看到身后乌泱泱的人群,还有一脸深沉的秉之。
“闹出了点误会。”
秉之眼下并没有心思去向瑺意解释,他一边思忖着,一边往客栈的方向走。
行至街巷拐角处,觞泽与修烛正好站在街边。看两人的样子,似乎已经等待了他们许久。
秉之止住步子,抬头向觞泽询问:“大师兄,你们那边可有异常?”
觞泽未答,只别过头看向身侧的修烛:“修烛?”
觞泽与修烛在典拍行内也不曾发觉出异常。
觞泽原以为今晚会一无所获,却不想在失落时正好撞见那小贩带人焦急万分地闯了进来。
他们一见到五明,磕磕巴巴说了句“又有人出事了”便匆匆将其拉走。觞泽二人也是因此才跟来,且见到了适才街上的事件经过。
方才见秉之受人误会,觞泽原是要站出替他解围的。可修烛却出手制止了觞泽,还拉着他避到一旁静观其变。
觞泽本以为,修烛阻拦他是怕他解释不成反倒被一同误会。可就在秉之同五明交谈时,他却发觉修烛的神情却愈发地不对劲。
依照觞泽对修烛的了解,她适才的样子,定然是发觉了什么异样。现下人已到齐,正是道出之时。
“你们可看出那个五明有些不对?”
修烛讲话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她的眉毛更是自出典拍行起便没有再舒展过。
觞泽与她相识已有些时日,大大小小的妖面对了,坎坷起伏的降妖路也走过了,他都从未在修烛脸上见到像眼前这般严肃到甚至有些冷峻的神情。
看来,眼下的未知或许对他们而言是道不小的坎。
“有何不妥?”秉之面向修烛。
修烛却反问:“你适才离得近,当真未察觉出异样?”
秉之吸了一口气回忆片刻,脸上的疑惑却随回忆越生越多。
实在想不出了,他便抬眼问道:
“他不过是个云游四方的修行之人,的确非是妖族。你倒说说,他有何异样?”
“他周身围绕着怨气,还散发着一种……”修烛顿了顿,脑海里迅速搜寻记忆里曾嗅到过的气息,最终却只有含糊措辞,“极为特殊的气息。”
瑺意与秉之相视一眼,越听她说越是不解。
瑺意疑惑道:“何谓‘极为特殊的气息’?”
“这种气息我从未闻到过,不好说。”修烛如实道出。
她的严肃,来源于对那股特殊气息的未知。饶是她已修炼千百年,对世间事也并非俱能了如指掌。
她总觉得,五明身上的种种迹象似乎与古书上描述的某种术法相符。只是她记得不清楚,又从未真正见到过,因而并不能全然笃定。
但她能肯定的是,这个五明绝非善类。
觞泽倒是相信修烛的判断,可秉之就不能苟同了。
秉之非但未看出五明有不妥,甚至对这个有着与清胥同样亲善和蔼的前辈发自内心地敬重。
现下修烛怀疑五明,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难免有诋毁他人的嫌疑。
在修烛同一面之缘的前辈之间,秉之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而非他本就不喜的修烛的片面之词。
秉之发出一声浓重的鼻息,挺起脖子便不由自主地欲上前一步:
“我看你是……”
瑺意适时伸手将秉之拦回,侧头对他使了个眼色,才又和颜悦色对修烛道:
“修烛姑娘,你的本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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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听师兄提起过。不过我的确未看出五明有异。
可是这几日太过劳累,以致你有所失误?”
“我从未出过错。”
对于瑺意的怀疑,修烛虽做出反驳,语气听起来却很是温和。
瑺意毕竟不像秉之那般总是对自己夹枪带棒,何况她也算是出手帮过自己,自然在面对她时要比对常人温柔些。
故而在修烛反驳之后,瑺意倒也未显难堪。
几人立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秉之忽地抬头叫了一声。
他们纷纷向秉之看去。
此时秉之眼神清澈,看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秉之低下头,小心翻开衿带贴腹的一处边缘,拈出了自己适才夹在衿带与腰间的那缕丝线,将其呈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我在死者指甲上发现的。他同一只手的食指在临死前被刺伤过。”
知晓此物的重要性,几人尽皆目不转睛地盯着秉之手中的丝线,思绪疾速闪回搜寻。
觞泽接过丝线,全神贯注地思量。许久过后,却仍是怎样也想不出此物的出处。
“契书上的丝线。”
修烛一语如醍醐灌顶,霎时点醒了陷入困局的几人。
觞泽是见过那张布帛所制的契书的,也记得清它的样子。这缕丝线无论从色泽或是材质看,都与契书之貌相符。
眼下他们能肯定的是,蛇妖的确并非罪魁祸首。而那幕后之人在蛇妖被诛后还能如此猖獗,必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秉之,你可记得死者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觞泽作为大师兄,向来具备着超然的理智与沉稳。在大家都一筹莫展之时,还是他率先做出了下一步的打算。
秉之带着他们绕过人群,沿着死者临死前走来的道路寻去。
很快行至道路尽头,尽头是条岔路,一条通往闹市,另一条拐个弯走出几步便是典拍行后园。
后园只留有一扇小门,门口泥地上寸草不生,两侧却长着厚厚一层青绿色的苔藓。门锁与门栓平滑泛光、未着锈迹,看起来应是常有人出入。
“你们在此等候。”
觞泽交待瑺意、秉之一句,又给了修烛一个眼神。
修烛跟着觞泽走到高耸的院墙前止步,随着觞泽左手结印,两人脚下便似有一双无形大手缓缓将他们托起腾空。
从前修烛都是凭借自身法术腾云,来去自如、行路如风。
当下初次借旁人施法如此,哪怕只是离开地面半尺不到,脚下失去实地的感觉还是令她不由自主想要有依靠之处。
她抬手抓住觞泽的手臂,手中的实感才得以将虚浮带来的不安弥补。
越过园墙,二人渐渐下落,转眼间便重新踏上了坚实的大地。
后园漆黑一片,没有一间屋子亮灯,连廊上挂着的灯笼也是熄灭着的。只有从园外街道上透进来的微弱灯火笼统地将园内布局描绘在两人视线中。
二人沿小径快步行至廊间,挨个进屋搜寻。可接连找了几间屋子也未发现密室或是与此事相关联之物。
修烛不禁为眼下的进展发愁,她正想开口叫觞泽先回去从长计议,觞泽刚好又推开了一扇门。
屋门一开,一股桐油燃烧后的味道迅疾从屋内窜了出来。
26. 愚众
修烛神情微滞,旋即随觞泽迈入屋内。
在黑暗中摸索良久,两人也愈渐适应了现下的光线,能凭着窗户纸透过的微光大致看清屋内陈设。
修烛走到桌案前,伸手轻触了桌上的那盏灯台。
桐油的余温透过铜制灯盏传到指尖,连同屋内的气味一起表明,不久前这间屋子有人来过。
觞泽在最易隐藏关窍的书架前细细查探了一会儿,在他俯身去摸索书架最底层时,整齐摆放着的书籍间的一处空隙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顺着那道空隙探手进去,却只探了半指的距离指尖便触碰到了一块织物。
他将那块折叠齐整的织物从中取出,打开一看:这正是先前在密室内见到的那张契书。契书底缘有一处毛边,稀稀疏疏的丝线已支出旁侧。
觞泽抽出一缕丝线,又拿出秉之找到的那缕放在手上比对。
哪怕只借着这一点昏暗的光,他也看出了这两缕丝线均出自手中的布帛契书上。
觞泽的面色逐渐凝重,他叠好契书放回原处,又与修烛悄然离去。
二人快步穿行于廊间,欲赶往先前落脚之处翻出后园。
可不巧的是,拐角后的不远处竟在此时亮起了一盏明亮的灯笼。
“何人擅闯后园?”
缓慢移动的光亮停顿一瞬,提灯笼的男子高呼了一声便快速向二人靠近。
趁着男子尚未看清他们,觞泽首先作出的反应便是带着修烛逃走。可他刚拉起修烛的手腕,却又犹豫了。
倘若此时他们逃走,必定会打草惊蛇。眼下他们本就没有什么头绪,若再将真凶惊动,只怕要将其揪出来更是难上加难。
他们不能逃。可不逃,又该怎样瞒过对方呢?
“抱我。”修烛语出惊人,轻飘飘两个字瞬间令觞泽目瞪口呆。
觞泽握着她的手腕愣在原地,看她脸上严肃认真的神情,也知晓她是在解眼下燃眉之急。
可毕竟觞泽身份在此,即便现下情况紧急,要对修烛做出越界之举他还是有些迟疑的。
但此时容不得他迟疑。修烛也没耐性等他在自己心里做足准备,反手握住他的手一拉便就势扑到了他怀里。
扬起的衣袖带动了她身上的清香,温热自觞泽腰间攀缘到身前。
觞泽僵直地立在那里,双手悬滞在半空,迟迟放不下去。
“抱好。”
修烛腾出一只手引着觞泽的手放在自己后腰,待觞泽生硬地环抱住她后,她又赶紧将脸贴在了他胸前,
“一会儿你去说。”
为了自己的脸不碰到她的头,觞泽只好仰着下巴,连说话也只敢僵着脑袋垂下眸子:
“怎么说?”
“哎,你在此作甚?”提灯笼的人已走到了觞泽身后。
因觞泽是背对着他,正好将修烛完全遮挡住,他便以为只有一人在此。
修烛已经来不及慢慢教觞泽该说什么,且就凭他的性子,哪怕告诉他他也未必扯得了这个谎。遂一把将他推开,笑意盈盈地朝着那人走近。
那人见突然多出来个女子,先是被吓得一哆嗦,随后很快便反应过来眼前的两人因何在此。
修烛在他身前止步,微微欠身后便声情并茂地向他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小哥有所不知,我与他相知相许已久,可无奈家父极力反对此事,为让我打消念头竟将我禁足闺中。
难得今日家父肯带我出门,恰又来到典拍行中。我们也是见后园幽僻无人,这才寻了时机在此相会。若有叨扰,还望小哥见谅。”
讲至动情处,修烛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演变成委屈,水汪汪的双眼直看得人心中发软。
她委屈扮弱的样子连觞泽都忍不住动容,何况一个世俗中人。
此人看着眼前女子我见犹怜的模样,警惕心霎时全无,甚至也随着修烛娓娓道来的经历皱起了眉。
他不禁轻叹一声,竟同情起这对情路坎坷的“眷侣”来。
可见到觞泽站在一旁,修烛却面不红心不跳地滔滔不绝讲了一通,他总觉得别扭:
“不对呀,他一个大男人躲在那里,还要你来跟我说这些。他……”
“他脸皮薄,要面子。”
修烛伸出玉手轻掩唇边,低声向他调侃了觞泽一句,从腰间荷包中取出一粒碎银子放到他手中,
“小哥可不要让他丢了颜面。”
一见到有利可图,他便迫不及待地接过那粒泛着银光的碎银子,小心翼翼收入囊中,信誓旦旦承诺:
“姑娘放心,我的嘴向来是我们这里最严的。此事除了我,绝不会再有他人知晓!”
既拿人手短,他也不好再与他们为难。可职责在身,他虽可对此视若无睹,也不能任由他们在后园中待下去,遂委婉道:
“不过,后园不允外人踏入,你们趁现在赶紧离开吧。若让仙长发现了,我可得挨老板娘的罚了。”
“我们这便离开。”
修烛回身走到觞泽身边,双手自然地挽上他的手臂。
觞泽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异样,下意识将目光扫了过去。
看他的样子,显然还有些发懵。
修烛可管不了他心里在想什么,眼下首要的是赶紧离开典拍行。否则就觞泽这呆呆笨笨的生硬反应,再叫人多看一眼恐怕都要穿帮。
于是,修烛忙挎上觞泽往典拍行正堂的方向而去。在经过那人身边时,又柔声细语地对他一笑:
“多谢小哥。”
那人也回以修烛一笑,摸着腰间有些硌手的碎银子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修烛挑了不易被人瞩目的路径挽着觞泽快步离开了典拍行。
走过正门街道的拐角处,她便一脸嫌弃地甩开觞泽,叉腰顺了会儿气后,鄙夷地对着他的脑袋端详起来:
“你这脑子果然是清修给修炼坏了,看来今后还是得少回隐清门。”
面对修烛的菲薄,觞泽既不恼也不反驳,只轻微撇嘴瞧她一眼。
修烛顿了顿,忽然伸出手在觞泽面前摊开,接着道:“拿来。”
觞泽眉心微蹙,但仅盯着修烛瞧了片刻,他便从她脸上读懂了她在向自己讨要何物。
觞泽嘴角逐渐上扬,抱臂看了修烛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从佩囊中拿出了一粒碎银。
跟修烛待得久了,觞泽也从她身上学到了些调侃人的招数。
他一边将碎银放到修烛手里,一边笑言:“你便是该多去隐清山这样的灵气充沛之处修行。”
“哼。”修烛将碎银放回自己的荷包内,不屑一顾朝他轻哼一声。
远处等待的瑺意与秉之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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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回来,从路旁的石阶上起身迎面走上前去。
瑺意先发问:“大师兄,如何?”
觞泽摇头,神情略显失落。
他想起方才那人无意间说出的话,眼里又逐渐爬满严肃:
“不过,后园的确有异。”
————
接下来的时日,几人将目光聚焦在典拍行后园,昼夜轮流监守。
可接连守了两日,竟丝毫未找出端倪,而城中也再未有人遇害。
这日清晨,又到了瑺意、秉之去接觞泽、修烛轮换的时候。此时时辰尚早,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也只有几间开了张。
“师姐,再这样下去,只怕妖没捉住我们倒先累死了。”
秉之打了个哈欠,耷拉着的眼帘下目光涣散,眼下一团乌青。
瑺意抬手揉了揉视线模糊的双眼,与秉之同样是一脸的疲态:
“待会儿与大师兄再商讨商讨对策。”
再穿过一条街道便是典拍行后园,两人加快了步伐,都想着快些去与觞泽商议,好尽早改变这熬人又无果的法子。
倏然,两个路人迎面向二人走来。
瑺意二人率先错开走到一旁,想要避免与那两人相撞。不想那两人却像是故意要与他们为难,竟跟着往同一侧变换路径,偏就直直地撞了上来。
撞上来的两个路人与那晚秉之遇到的那人如出一辙,在分别碰到秉之、瑺意之后,竟也都往后退步了出去。
但不同的是,瑺意二人好意将他们拉住后,他们却蓦地睁开沉如死海的双目,着了魔般伸出双手欲钳住二人的脖子。
瑺意与秉之见状,几乎同时施法制住两人。可这两人竟轻松挣脱开灵力缔造的桎梏,又重复起方才攻击他们的动作来。
见此,瑺意二人交换了眼神,手掌蓄力击打在两人胸前,很快便麻利地将他们以背贴背的姿势制服。
这一次,这两人也不再执着于攻击了。两人低垂着眼盯着虚无处,头顶冒出的精元渐渐流逝。
秉之见状忙示意瑺意救人,他们再次交换眼神,随后默契地双双施法为两个无辜的百姓挽留性命。
可结果与之前并无分别,片刻过后,他们仍是失了精元脱力倒了下去。
又一次看着两条鲜活的生命流逝在眼前,虽已尽了力,却终无法改变结果。
秉之紧皱着眉,眼里充斥着悲悯与愤恨。
他蹲下身,依次翻开两人的手掌查看。果然,他们的左手食指上都有一处细小的淤紫。
“大家伙跟我一起打妖怪!”
一声斗志昂扬的口号传到二人耳中,话音落,嘈杂的人声便混杂着脚步声往近前奔来。
二人循声看去,只见一群百姓朝着他们的方向冲了过来。
百姓们手里拿着千奇百怪的东西,锄头、斧头、菜刀、木棍……似乎只要能用得了,通通可当做武器。
看这架势,怕是来者不善。二人才看清了他们的阵仗,原本想要叫停他们先作解释,可这帮百姓根本不给二人解释的机会。
二人的叫喊声淹没在百姓声讨“妖怪”的口号中,百姓越跑越近,冲在最前的几个甚至已经伸长了兵器对准了他们袭来。
他们实在无法便也只好先走为上,跑出了一条街道见百姓们依旧穷追不舍,便施法御风飞出了城外。
27. 狐狸尾巴
瑺意与秉之至松城外一处荒草地落下,终于甩开了身后那群紧追不放的百姓。
“怎么回事?”
片刻后,觞泽带着修烛跟了上来,看着眼前狼狈的两人不明所以。
适才瑺意他们离典拍行后园本就近,追逐打闹的动静又不小。
觞泽与修烛前来查看时,只见到他们被那帮百姓们追着跑,这才跟上前来一探究竟。
一提起方才,秉之便憋了一肚子火气。
他用力一脚踹飞了脚边的石子,心里怒意骤起:
“这帮愚民!我们为了他们夙兴夜寐、不顾安危,他们竟愚昧至此!师兄,我们索性别多管闲事了。”
“秉之。”
对于眼前耍脾气的师弟,瑺意虽也理解,但仍忍不住出言提醒。
他们自第一日入隐清门起,便受师尊们的教导:隐清门弟子须以除妖卫道为己任,坚守道心,为苍生鞠躬尽瘁。
秉之年纪尚小,性子直率急躁。有些话在瑺意面前说说倒无妨,可若是传到师尊们耳里,他定是又得挨罚的。
每当他失言,无论身处何地瑺意都会在一旁提醒,意在让他时刻斟酌言语,谨言慎行。可这么多年来,他这嘴快的毛病却从未改过。
瑺意向他们讲述了方才的经过。听得前因后果,觞泽沉默不语了许久,眉眼间的忧虑随着思忖愈渐加深。
那日从后园出来时,觞泽心里便一直存有疑虑。只是苦于当时实在毫无头绪,才只得将视线放在摆在眼前的线索上。
如今几日苦守无果,他们又莫名其妙受百姓误解,接二连三的阻力已将觞泽心里那份疑虑推至高处。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先前的计策,或者说,是被人提前设定好的计策。
若他是凶手,契书那样重要之物必得精心隐藏起来,绝不会轻易叫人寻出。
可偏就是这样的关键却让他们并未耗费多大力气便找到了,且还是在典拍行。
是那凶手过于嚣张,还是刻意为之?嚣张到明知此举会再度暴露藏身之处仍要如此?
还有那日秉之被误解时五明的及时解围,以及今日连同瑺意也被坐实了百姓眼里“妖怪”的身份,一切难道都是巧合与百姓愚昧所致?
觞泽一时间陷入了谜团中,脑海里一团乱麻。
他远望了一眼夕阳余晖下高耸着的城门,忽而开口:
“瑺意,这两日五明可有异常?”
“没有。”
瑺意停顿片刻,语气里带着失落,
“我们的精力都放在了典拍行上,虽说也留意了他,可毕竟精力有限,并不能时时刻刻知晓其动向。”
几人之间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赤霞铺洒之下,枯草地荒败静谧,几不可察的微风声在此时显得尤为突兀。
修烛眺望晚霞中结队掠过的飞鸟,瞳孔染上了一层橘红的霞光:
“既然怀疑,且将典拍行先放一放,也该好好查查那个五明的底细了。”
话音落下,瑺意与秉之的目光一同投向觞泽。
觞泽垂眸忖度了片刻,继而抬眼与他们相视:
“你们乔装改扮一番,在城里寻个住处暗中观察,我与修烛暂且不急着撤出。今晚起,仔细盯着五明。”
————
“来来来,大伙都来看看,可要将这画像上的样子都记住了。他们俩,就是在咱们松城为非作歹的妖怪!大伙出门可得小心了!”
市井热闹处,一男子正指着墙上的画像对围观百姓广而告之。
百姓们则对着画像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随着时间的流逝,议论声逐渐变得嘈杂不堪,人流也循着这喧闹缓缓汇聚而来。
徐朗原只是路过,见到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本不打算去凑热闹。
却无意间从中听得行凶的妖怪已经公之于众,便赶紧寻了人稀少些的位置一路挤了进去。
好容易挤到最前头,他才终于能够抬起头去看清画像上的内容。
这一看,却让他惊住了。
瑺意、秉之的模样分毫不差地描绘在纸上,带头的人还在答复着周围百姓提出的疑问。
霎时,他像是同时失去了视听,眼前一片空白,嘈杂的人声在耳畔则如同蜂鸣。
张贴画像的人用刷子蘸了糨糊涂到墙上,躬身拿起地上写满大字的纸继续往墙上张贴。
那人侧过身时,徐朗一眼便认出了他。
他虽是典拍行里打杂的堂倌,可徐朗时常在典拍行出入,一来二去自然对其眼熟。
“小哥,这是怎么回事?”徐朗疑惑地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堂倌闻声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看去,他也认出了眼前这位徐家少爷。
便先对徐朗抱拳行礼,旋即面带恭维耐心向徐朗解释:
“徐少爷,您还不知道吧?这画像上的两人都是妖怪,便是他们害了人。
今早他们当街行凶被人逮了个正着,只可惜……叫他们跑了,您出门在外可要当心了。
诶对了,怎么也不见您带个家丁?”
徐朗的目光由惊异转变为担忧,他无视了堂倌的后半句话,反问:
“谁让你在这里张贴画像的?”
堂倌听后看了眼领头的那人,刚要多嘴向徐朗透露,那人却回过头睖了他一眼。
他便只得收住嘴,识趣地低下头老老实实地接着往墙上刷糨糊。
徐朗不再多问,转身迅速离开了人群,忧心忡忡地快步往客栈赶去。
————
“觞泽大师?”
徐朗前脚刚到客栈,觞泽与修烛也紧随其后从门外迈了进来。
“徐公子?”觞泽在徐朗面前站定,对于他的前来心下不解。
徐朗环顾正堂,见堂内还有三两几人正在用膳,便搁置了即将道出的话,示意他们先回客房再谈。
回到房内,徐朗将房门与窗户一一合上后方才向他们开口:
“另外二位大师被人当做妖怪画了像张贴了出去,你们可知晓?”
闻得此言,二人蹙眉相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他们手脚倒快。”
修烛走到桌边落座,执壶倒了杯清水驱赶一身的疲累。
见到他们的神情,想来他们早已料想到幕后主使暗地里做出的这些小动作。
徐朗便单刀直入,一五一十告知了两人适才他在街上所见,并将自己的猜测也一并讲出:
“那张贴画像的人来自典拍行,我想此事与五明脱不了干系。你们在明,他在暗,千万要当心他的诡计!”
“多谢徐公子还愿相信我们。此事我们会追查到底,定会还松城一个安宁。”
觞泽正色道,抬眼看徐朗时,忍不住再次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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嘱他,
“在此之前,徐公子也尽量少外出。”
徐朗点点头,看似将他的话听进了耳朵里,实则觞泽也知晓,眼前从小锦衣玉食的少爷绝非是个老实的主。否则现下他也不会在此向自己报信了。
可毕竟相识一场,徐朗曾助他降妖又明事理,觞泽是不忍见他置之险境的。无意间,他瞥见了徐朗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心下便立即生出了主意。
觞泽凝神蓄灵于指尖,朝着扳指一指,一缕幽蓝的光将他的指尖与徐朗的扳指相接,仅过了片刻蓝光便没入了扳指中。
“这是?”
徐朗捏着扳指仔细瞧了瞧,墨玉在窗缝透入的阳光中泛着暗光,与先前并无分别。
“我在你的扳指上施了法,只要它在,寻常邪祟轻易近不得你身。”
觞泽收回手,神情依旧严肃,
“即便如此,仍须谨慎小心,尤其入夜后不可外出。”
“多谢觞泽大师!”
徐朗摩挲着扳指,眼里充满感激,“大师、修烛姑娘,万事当心。”
————
“仙长,那两个捉妖师应当回不来了。”
暗室门刚打开,喜形于色的赵义便快步走来报喜。
五明此时正在打坐运气,听到赵义高亢喜悦的声音,他脸上的神情却不见动容。
又调息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你办事很得力。”
“仙长谬赞。”
赵义躬身拱手,言语虽在自谦,面上得意却丝毫不减。
“你这几日辛苦。不过……”
话说到一半,五明睁开眼,眸光似在思忖,“再有三日便可歇一歇了。”
“这倒无妨。只是……”赵义收敛了笑容,试探着问,
“还剩下两个……您打算怎样对付?”
五明自蒲团上从容起身,语调依旧平静无波:
“那个小子对付起来要麻烦些,可他身边的丫头似乎并不会武功。”
“您是想要逐个击破?”
猜测出他的想法,赵义的面色却逐渐显现出为难,
“既能成为捉妖师,她绝不会是表面看来那般简单。”
闻言,五明竟朝赵义露出一个微笑。
他嘴角的弧度牵动了交错的皱纹,再有银白须发加之,他的笑容看起来便尤为和蔼。
可他那双眼睛却是浑浊不堪,哪怕在这样和蔼的笑容下,他眼里的光芒依旧敛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想法。
“我说了,你办事很得力。”
夸赞与吩咐一同落到头上,赵义心下犯了难。他抬头看向五明,以眼神向他请求应对之法。
可五明对此却视若无睹。
他背过身走到桌案前,拈起一根纤长的银针探入深口瓷瓶中搅了搅,复又转身慢慢走向赵义:
“再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银针完全隐藏在下垂的衣袖中,五明方才的举动也被他的身躯遮挡住。
赵义并不明白五明话中所指,只觉得此话听来莫名其妙。他疑惑不解地望着五明,等待他接下来的解释与吩咐。
五明走到赵义身前驻足,抬手绕到他肩后拍了拍,又对他一笑。
“嗯——”
剧痛伴随五明的笑容骤至,头顶传来的痛感令赵义咬牙发出闷哼。银针没入他的皮肉中,瞬时他便失去了知觉。
28. 移形易识,真相渐显
傍晚时分,典拍行里的灯火已然点亮。
堂倌们的身影往来忙碌,都在为即将开场的典拍会做着准备。
五明处于阁楼正中上座,只消稍微一抬眼便可俯视楼下正堂中的一切。
穿梭的黑影映在他的眼中,如同一只只爬行在泥地里的蝼蚁,终日往复着毫无意义之事,直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也无人会知晓他们的存在。
阁楼上忽而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小厮行至五明身前止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问安:
“五明仙长,今日夫人在府中设了宴,特意派遣小的前来相邀,以敬仙长近日降妖之功劳。恳请仙长临驾,即刻随小的同去。”
“多谢夫人美意。”
五明客套一句便随之起身,对着那小厮微微颔首,“有劳。”
“仙长请。”小厮伸出手,毕恭毕敬地走到前头替五明开道。
五明往前迈出一步,步子落下一半回望了身侧的赵义一眼。
赵义双目空洞无神,但他似乎以余光瞥见了五明的示意,随即便跟上五明离开了阁楼。
绕过几条繁华的街道,小厮带领二人走进了转角处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府中身着锦袍的贵妇人面中带笑徐徐而来,她恭谨地向五明行了礼,遂又亲自将其迎入正堂之中。
前几日吊丧用的白绸早已不见踪迹,这位老板娘身上也丝毫看不出丈夫新丧后未亡人应有的哀恸。
用膳、膳后闲谈,五明周遭一切如常。
只是在茶余交谈之时,赵义忽然独自离去。
他走出府门后先将四下里环顾了一番,接着,便迈入了黑夜之中。
躲在暗处的觞泽一行人见此,相互间交换了眼神。
觞泽与修烛悄然尾随其后而去,瑺意与秉之则留在原地继续留意五明的动向。
此时天色渐晚,城中商贩大都开始收摊打烊。
昏暗的巷子里,一小贩推着满载点心的木车渐往巷子深处行去。
木车不轻,小贩却能推着它走得很快,边走还边不停向后回望。脸上的神色慌慌张张,身躯也在不停战栗。
路即将行至尽头,小贩脚下的步子便也迈得更开,似乎穿出这条巷子便有金银在前等待他。
岂不知,身后一只充斥罪恶的手缓缓伸向了他。
檐下灯火在地上投出一道模糊的黑影,黑影于小贩头顶停顿一瞬,继而飞速下落。
小贩察觉到异样忙回头去看身后的动静,一见到赵义那张森冷阴暗的脸便直被惊得失声大叫,全然忘却了人在身处危机之下的躲避本能。
就在手刀即将落在小贩脖颈后时,一条健壮的手臂恰如雪中送炭及时挡住了那罪恶之手。
觞泽转动手腕,就势对准赵义的手心击出一掌。
遒劲的掌力自手心顺着经脉贯穿周身,直直将赵义逼退数丈之远。
“快走。”觞泽侧目瞧了眼身后的小贩。
小贩愣了神,缓了片刻身子一颤方才转身逃命。他跑出几步之后,又转身跑回来不忘推了木车才又逃去。
觞泽的手掌已覆上锏柄,天眼扫过赵义,赵义的身形却并无任何变化。
觞泽收回手,剑眉紧蹙。他的样子不复从前在妖族面前那般嫉恶如仇、斩妖决绝,此时哪怕面对的是作恶多端的赵义,他却也犹疑不前。
觞泽的眼神便如当日修烛见到狼妖残杀人族一般,哀恸、愤怒,甚至多了震惊。
狼妖尚且知晓同族之情,害人意在为妖族同胞报仇雪恨。可赵义身为人,却无端害人,所作所为早已与觞泽眼中的“妖”无异。
即便眼下犹豫,觞泽也深知自己必须对赵义出手。
他的破金锏是用来守护人族斩杀妖族的,锏不出鞘,便是他留给赵义最后的体面。
食指间摩擦出的清脆声响回荡空巷,觞泽双拳紧握,步步紧逼。
赵义如一只木雕泥塑僵立在原地,空洞的双眼中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寒。
蓦地,他像是受到了木偶技人的牵引,猛然抬起双臂向觞泽攻去。
见到赵义的攻势,觞泽侧身轻松避开,旋即调转步伐,屈肘在他后肩落下一击。
赵义踉跄出去,疼痛在他身上未作出任何表现。在站定之后,他又立即回身锁定觞泽,手心中渐燃起两团煞气扑将过来。
煞气在赵义周身熊熊燃烧,他出手极为狠厉,招招直指觞泽命脉。觞泽却始终能从容相对,并巧妙将他的招式一一化解。
“还不摆手?”
觞泽擒住赵义双腕,目光凛冽,对他作出了最后的警告。
赵义却对此充耳不闻,眼中杀机已起。他汇聚煞气于双拳,再又奋力一挣,瞬时便挣脱开觞泽的桎梏。挣脱后未及休整,他又迅疾蓄力冲了上来。
觞泽见此也不躲,只立在原地微眯起双眼,灵力缓缓凝聚于掌心。
“砰——”
煞气与灵力相碰撞,激荡出沉闷的声响。银针自赵义发间飞出,旋即悄无声息下坠落地。
觞泽稳稳接下了赵义这一击,他眸色一沉,顺势以右掌击打在赵义肩上。
掌风裹挟灵力袭去,将赵义震出数丈开外撞到墙面上。赵义捂住左肩,脸憋得通红。霎时,鲜血从他口中喷薄而出。
他双目圆睁,直直地瞪着前方,满脸的不甘与震惊。
但他的身躯却动弹不得,不受控制地如雨水般顺着冰冷的砖墙缓缓滑下,而他的生命也在他倒地的瞬间就此终结。
见此,觞泽忙走上前,蹲身查看赵义的伤势。他以手指在赵义鼻前探了探,可过了好一会儿,赵义的鼻息也始终未传来。
觞泽的神色渐渐凝重,他收回手,对着眼前的情状百思不解。
他方才那一掌虽蓄了灵力,却算不得多重。
习武修行之人若受这一掌,哪怕是打在心口也不过内力受损,好好调息几日便可恢复。可赵义伤在肩上,又怎会只一掌便气绝身亡。
正当觞泽欲起身,却瞥见了赵义衣襟下掩藏之物。从其露出的一角大致能猜出那是一方手帕,但觞泽却觉得看起来无比眼熟。
于是,觞泽将此物从中抽出,又展开来看,不想眼前之物竟是那张契书。
一丝极不起眼的银光暗暗躺在角落中,修烛从黑暗中将其捕捉。她俯身拈起泛光的银针置于指间,眼中疑惑愈渐消散。
与此同时,府邸中的五明笑意渐起。
他握着手中的木偶,看了方才从木偶头上飞落在地的银针。屈指紧握,木偶顷刻便在他手中化作齑粉。
————
觞泽一行人回到客栈中,除修烛外,三人围坐在桌前,对着桌上正中放置着的契书陷入了沉思。
“依大师兄所言,若是身赋内功,那人是绝不可能就此身亡的。可他又的确与大师兄交过手了,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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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秉之摸着下巴,面对觞泽讲述的经过一时有些头疼。
“我倒觉得那人并非真凶,此事也并未结束。”
瑺意抬眼分别看了看二人,脸上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担忧。
觞泽的目光始终落在契书上,他一言不发,脑海里的画面不断溯回。
“契书是假的。”
修烛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几人闻言一齐回头看去。
此时,修烛坐在茶桌边,桌上静放着一碗清水。她手里捻动着适才捡起的那枚银针,目光仔细捕捉着针上的每一丝痕迹。
这银针与寻常大夫所用针灸针一般粗细,但却长了许多。针尖上斑驳的黑色印记已干结成块,但仍有若有若无的刺鼻气味从中散发出。
探针入水,黑色立时在水面晕染开来,墨莲朵朵绽放,没过多时,清水便成了一碗墨汁,浓烈异常的气味顿时从碗里飘散而出。
突如其来的气味熏得他们齐齐皱眉,几人又将目光移到了茶桌上,纷纷起身围拢过来。
瑺意不解道:“这是?”
“这是适才在觞泽打斗之后捡到的。”
修烛将银针置于几人眼前,
“我曾在古书上见到过一种邪术。书上记载:毒物炼药,制木成偶,银针淬毒,封穴百会,再以咒驱偶,方可移形易识。”
修烛放下银针,盯着碗里漆黑如墨的秘药,接着解释:
“方才那人不过是个替死鬼,他能与觞泽过上两招,全凭他人背后操纵。
这枚银针应是在方才打斗时被灵力震出,针出则术法失效,因而他才如此不堪一击。”
几人听后皆神色凝重,纷纷垂眸看着那碗药,眼里若有所思。
沉默良久,觞泽忽而抬眼看向修烛:“操纵之人……是五明?”
修烛与觞泽四目相对,眼里的确切已将他的猜测肯定:
“方才那人的一身煞气与五明如出一辙。”
“可我们一直守在府外,五明赴宴至宴席结束也才没过多久。”
秉之俯身将双手撑在桌沿,又将银针和秘药反复打量了数遍,话语里仍是有些怀疑。
“他只消随意寻个由头即可避开他人,待四下无人时便可施展此术。你们守在府外,如何知晓他行之与否?”
修烛起身行至窗边,伸手推开窗。
晚风扑面而来,扬起她额间的发丝,送走了令人不适的怪味,屋内的气味片刻后便干净了起来。
秉之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转而面向瑺意:
“这五明看起来与师尊他们同样慈眉善目,我还是不太相信他会是那作恶多端之人。”
提起清胥二人,修烛心里疑窦尽散。灵光乍现之后,脑海里涌现的真相呼之欲出。
她忽而询问觞泽:“你师父多大年纪了?”
觞泽被她没来由的一问弄得一头雾水,却还是老老实实答复了她:
“师父已年逾古稀。”
一片落叶乘风闯入窗内,修烛将它拦在手心,翻转落叶:
“你们以为五明应是多少岁数?”
“应当……比师伯年长些,或许正是耄耋之年。”
瑺意在脑海中描绘出清胥与五明的长相,对比后作出回答。
“不止。我看他年长了许多。”
修烛将那片落叶送出窗外,摊开手,落叶随风远去,渐渐隐没在黑夜中。
29. 假仙人,真恶人
凶手伏诛的消息次日即传遍街头巷尾。
百姓之间相传,典拍行堂倌勾结妖怪残害同族,昨晚再次行凶时为五明仙长所降服。
松城百姓多日来提着的心终于随之安放下来,可唯独有一人对此依旧担忧。
午后,徐朗得知消息便赶到了觞泽他们所在的客栈。
他本欲先向他们问个清楚,不想敲响了房门后竟是一陌生男子推开了门。
徐朗向他道了歉,又返回正堂柜台前询问店小二:
“小二,昨日住在地字二号房的客人何时离开的?”
因徐朗多次往店里来寻觞泽二人,一来二去,店小二自然对他眼熟,便也老老实实回了他:
“回公子,他们今日一早便退了房离开了。”
“多谢。”
得到肯定的答案,徐朗心下疑惑与担忧更甚。
小小一个堂倌怎会是能搅动满城风雨的人,从秉之被冤枉到赵义伏诛,一切未免过于顺利了些。
何况觞泽他们是知晓五明有异的,又怎会在此事不明不白之时便离去。
恰在徐朗百思不解时,五明从阁楼上走了下来。五明步履匆匆,径直向着正门迈步出去。
徐朗寻不得觞泽本就有些灰心,现下见到五明,他下意识便想要跟去。但想到觞泽对自己的告诫,他又在迈出门外后握拳犹豫了。
拇指上扳指冰凉的触感从虎口处传来,徐朗抬手看了看扳指,心里的那丝惧怕立时被驱散。他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是紧随其后跟了去。
行至一处无人的巷子,只一晃眼,五明的身影便骤然消失在交织错杂的巷子里。
徐朗止步环视四周,找了好半天也未再见五明踪迹。他懊恼欲归,可后背却无端汗毛直立。
他猛然转身回望,方才他要找的人此刻已站在了他身后。
徐朗的心剧烈震动了一下,他瞪大了眼看着五明,立时僵在原地哑言。
见到神情惊惧的年轻人,五明却含笑道:“小兄弟跟着我可是有事?”
“噢,没、没事。我只是有些好奇仙长是如何降服妖怪的。”
徐朗寻了个由头磕磕巴巴回道,又赶紧向他颔首告别,
“失礼了,告辞。”
五明未答,依旧笑看着徐朗。
徐朗立即转向巷口快步走去,可刚迈出几步,后背传来的剧痛与力道便将他掼倒在地。
他的嘴里发出一声呻吟,神情痛苦地翻身坐在地上去看五明。
五明脸上的笑意愈渐森冷,他缓缓向徐朗逼近,一面走,一面从衣襟下摸出了一块布帛。
徐朗只看到布帛叠好的样子便认出了其是那张契书,他撑着身子手脚并用后退躲避。五明却步步紧逼,打开布帛抽出了别在其间的银针。
徐朗受了伤身子本就疲软,双臂每每发力一次便会牵动周身一阵抽痛。在退出了一段距离后,他已无力再逃。
五明在他身前站定,不紧不慢俯身下去便要抓他的手。
就在五明碰到徐朗左手时,一道强烈的灵力从徐朗拇指的墨玉扳指里迸发。
灵力如利箭刺入五明全身,他根本来不及躲避,瞬间便被击退了数尺之远。
接下来,徐朗眼中所见的画面尤为可怖。
五明站在原地想要缓神,可他的皮囊却膨胀欲裂,一副枯骨若隐若现,似乎即将皮肉分离。
他努力运功想要稳住身躯,胸口却愈发起伏得厉害。遂恶狠狠地睨了徐朗一眼,飞身离开了此处。
徐朗拼尽全力爬到墙根,依靠着墙面支撑起身子。
他按住后肩,一步一顿地奋力往巷口而去。嘴里想要呼救,可发出的声音微弱得除却地上的虫蚁再无任何人听见。
力气慢慢抽离,意识也愈渐模糊。在离巷口不到一丈的距离时,他终究还是倒了下去。
不久后,两个头戴帷帽的人发现了晕倒的徐朗。两人透过薄纱相视一眼,便匆匆带着他离去。
————
徐府卧房内,徐朗双目紧闭躺在榻上,秉之坐于榻边,一手搭在他手腕上。
真气源源不断自秉之指间渡到徐朗体内,随着真气越渡越多,徐朗错乱的经脉方才渐渐平稳了下来。
房门推开,徐母、徐父急促赶来。二人看着榻上面色苍白的徐朗焦急万分,徐母不禁眼眶一红,靠在徐父肩头掩面抽泣起来。
秉之收了掌,叹气起身转向二人。
二人见到秉之先是一怔,又将屋内瑺意三人打量了一番,旋即不解地看向徐朗的贴身随从。
“老爷、夫人莫怕,这几位皆是来自隐清门的大师,绝非是妖怪。公子也是大师们所救。”
随从在一旁解释。
二人听后方才放下心,徐父忙拉着徐母向几人作揖行礼:
“多谢诸位大师。大师,我儿还能醒来吗?”
秉之扶住行礼的二人,将徐朗的情况细细道来:
“老爷、夫人不必客气。方才我已将真气渡予徐公子稳住了他的心脉,待真气运化至周身经脉,他便可苏醒了。”
徐父看了一眼榻上的徐朗,满面忧心:“那……他多久可醒来?”
“这……”
秉之犹疑了一会儿,回道,
“便要看他自己了。不过二位大可放心,至多不会超过三日。”
秉之的话犹如给二人下了一颗定心丸,他们松了一口气,感激涕零向秉之道了谢,又上前关切起自己的孩儿来。
徐母坐在床榻前替徐朗掖了掖被子,早已泪流满面。徐父紧皱的眉间也尽是担忧与心疼。
他抬手搭上徐母的肩膀,转而问随从:“少爷今日出府怎么也不跟着?”
“回老爷,少爷外出前说有事要单独找觞泽大师,因而才不让人跟着去。”
随从听出了徐父话里的责怪,连连辩解认错,
“都怪小的!小的若是知晓少爷会遭此灾祸,如何也不会让少爷独自外出!”
徐朗何种性子做父亲的是最清楚的,再如何责怪他人也于事无补。
徐父叹了气,吩咐道:“去备些茶点,招待几位大师去园中歇息。”
几人跟随丫鬟的带领在徐府后花园入了座,茶水点心一一布下,几人却都满面忧思,端坐在桌前陷入冥想。
“师兄,徐公子苏醒还需几日,我们可要提前出手?”
瑺意正色道。
昨晚觞泽失手除了赵义线索便断了,若非修烛嗅出了其身上的气味特殊,他们如何也不会将目光放在五明身上。
今早他们离开,本就是以退为进令真凶放松警惕继而露出破绽,待其入夜行凶抓他个当场。不想其竟如此猖狂,竟敢在白日街巷处便敢行凶伤人。
也是他们一时疏忽,这才让徐朗无端受伤。好在觞泽提前在他的扳指上留下符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再等下去,只怕会有更多无辜百姓受害,眼下他们必须主动出手了。
“那人应当受伤了,跑不远。”秉之呷了一口茶,若有所思。
觞泽捻转手中的茶杯,眼底一片寒凉。
见此,瑺意与秉之不禁对视一眼,几人之间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修烛似乎倒未受此影响,随意拿起盘中的绿豆糕咬了一口,对自己先前的判断更加笃定:
“今晚五明必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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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傍晚时分,天光尚未全然隐去。五明头戴帷帽沿着街角跌跌撞撞扶墙前行。
路过的一个青年见了,好心驻足上前扶住他,关切询问:
“老先生可是身体抱恙,您家住何处?我送您。”
枯槁苍老的手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握在了青年手背上,青年倒吸一口气,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
那双手虽干瘦,指间却无比有力。方才只往青年手上一搭,指甲便划破了青年手背上的肌肤,一道血痕霎时横亘出来。
“抱歉,我替你擦擦。”
苍老沙哑的声音从帷帽下传出,五明从衣袖中掏出一块布帛,颤颤巍巍地往青年的伤口处覆去。
就在布帛即将覆上青年手上时,一条粗壮有力的胳膊自下而上击打在五明腕间。
布帛飞向空中散开,完完整整展现在众人眼前。
五明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见布帛离手即刻慌了神,忙飞身上去欲将其接住。
秉之顺手给了他一掌,遒劲的掌力之下他连退数丈。布帛下落,自然而然落入了秉之手中。
五明自知眼下不敌秉之,转身便要逃遁,却不想又被瑺意拦住了去路。他又欲从旁侧逃出,但觞泽与修烛已从两侧渐渐走了出来。
“五明仙长可是受伤了。”秉之此话似在询问,却是在嘲讽。
闻言,五明也不再掩饰。他抬手摘去帷帽往地上一扔,阴恻恻地瞪着秉之。
五明凹陷的眼眶下双目突出,面如枯树皮,肤色发灰。他此时的模样比先前苍老了许多,甚至可说形容枯槁,俨然病入膏肓即将咽气之态。
青年就眼前局势一脸懵然,他呆立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举动。
“若非你们暗箭伤人,我岂是汝等小辈可对付的!”
五明双拳紧握,咬牙切齿道。
“以同族精元延年益寿,必遭反噬。暗箭伤人,你做得可不少。”
看到五明可怖的模样,修烛对他的作为已了然于心。
五明心下一颤回身望去,见看透自己的竟是一黄毛丫头,立时恼羞成怒:
“住口!我为人族鞠躬尽瘁的时候,你们这些黄口小儿的祖父尚未降世,还敢在此对我不敬!
那些贪婪之人死不足惜,用他们换我这有益之人长寿,他们是死得其所。”
修烛冷冷一笑,走到秉之身旁拿过契书,又将其抛向空中,一记火诀把这沾染了无数鲜血的凶物焚烧殆尽。
她吹了吹飘落在衣袖上的灰烬,镇定自若道:
“蛇妖对你倒是忠心,明明自己可直接吸食睛元,却还要费力施咒替你卖命。”
蛇妖已死,契书既毁,任五明能炼出何等高深法术,凭他凡人之躯也是无法夺取人族精元的。
四散的灰烬似乎已将五明的寿命预示,他愤恨地盯着修烛,身上的怨气随着他的愤怒熊熊燃烧。他手心凝聚出一团煞气,直直向修烛袭来。
觞泽祭出灵力朝他手上击打出去,他便发了疯似的又奔向觞泽。见此,瑺意与秉之也加入战局。
即便五明修炼的时日比他们长出多年,可他毕竟受了伤,又双拳难敌四手,没过几个回合便被三人合力制服。
“生老病死遵从天道,你为一己私欲逆天而行、残害无辜,世间再容不得你!”
觞泽一句话对五明判了死刑,三人齐齐发力,催动灵力将五明所炼邪术迅速驱散。
街角的百姓越聚越多,嘈杂议论声犹如一道道催命符将五明推到了尽头。
邪术散,五明倒地,皮囊迅疾干瘪紧皱,露出一副骷髅。顷刻,骷髅粉碎,随风扬至尘土之中。
30. 水帘后
此番事了,众人即携冰蚕妖返还隐清门。
隐清门大殿外一株古树上,修烛慵懒地坐在枝丫间,背靠树干望着密叶冥想。
不多时,觞泽自殿内而出。
他径自走下石阶,目光在殿外平地上搜寻。忽而,苍翠树叶间的一抹红引得他驻足观望。
觞泽循着惹眼处望去,果见修烛正百无聊赖地荡着双腿,眯缝着眼看着他:
“我们何时下山?”
“这才回来半日怎么便想着下山了?”觞泽轻轻叹了气,抬步朝树下走去。
上回修烛从树上摔下来的场面还历历在目,现下见她吃了亏仍不长记性,觞泽一张严肃的脸上眉心微蹙。
这副神情落在修烛眼里,令她本就兴味索然的心迹更为沉郁。
修烛随手折下一片树叶,捻转叶柄,叶尖在她下颌轻轻扫过:
“你们隐清门的人一个个呆板无趣,吃食也寡淡无味,远比不得山外自在。”
话音落下,觞泽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就她这无拘无束的性子,待在隐清门里的确有些难捱。
此前她初来隐清山时便有些仓促,甚至未曾好好带她一观山间景致。
索性当下无事,觞泽便开口道:“我带你去后山走走?”
虽说修烛对此并无多大兴致,可外出赏景也总比待在卧房里无所事事得好。遂直起身,欲重回地面。
看着在枝杈间身形摇晃的修烛,觞泽立即往前迈出一步,生怕她不慎跌下来。
可他又不便伸手去接,便负手站在离她最近的地面,以便随时接住落下的她。
别看修烛斯斯文文,可她身手却敏捷。只三五两下便从树上爬了下来,丝毫不受长裙的束缚。
在离地面还有半人高的距离时,甚至直接蹦了下来。
“走吧。”修烛拍了拍手上的绿灰,蹦跳着理顺衣裙。
她衣袖褶皱间隐约可见一片遗漏的落叶,觞泽抬手指了指。她便垂下手臂,任落叶轻盈飘落青草间。
时值傍晚,山间雾气渐起,寒凉弥漫。秋已深,落叶吹落满地。
漫步林间,每走一步脚下便伴随着枯叶破裂的脆响。
“你师父……会怎样处置冰蚕妖?”修烛漫不经心询问一句,隐去了心里的担忧。
“不知。”
觞泽只将猎妖壶交予了清胥,至于他会如何处置,他也无从知晓。
“这么多年你便从未过问他?”
修烛心里虽尤为好奇,可在与觞泽交谈时始终保持着闲聊的放松。在见他点头回应后,又问,
“你不好奇?”
“师父如此自有他的道理。既然他不告知,我又何必过问。”
于觞泽而言,清胥是对他谆谆教诲、关怀备至的师长。故而自入清胥门下那一日起,觞泽对师命向来听从执行,从不过问原由。
倒是修烛,在丝镇初次收伏冰蚕妖时便问过觞泽一次。现下接连追问,难免惹人瞩目。
觞泽倒并非疑心什么,只是少有见修烛对隐清门之事如此关切,便随口反问:
“你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是你太没有好奇心了。当了这么多年徒弟,所作所为还稀里糊涂不明原由,可见你师父也并未多信任你。”
说着,修烛别过头瞧他一眼,眼里似乎在替他遗憾。
从前但凡修烛对清胥或隐清门语出不敬,觞泽皆会做出反驳。可今日闻得修烛此言,觞泽却只与她相视一眼,继而默默无言前行。
两人间沉默了一会儿,修烛忽又再次提出了疑问:
“我们外出降妖,为何月月都要回来?”
“每月晦月之期回山的规矩是师父定下的。
一来为弟子报平安,二来我们历练后回山师尊们皆会传授新功法,如此好精进修为。”
觞泽抬起头,透过林间繁茂交错的枝叶望向天空。
天色渐暗,山间不闻一丝虫鸣,耳畔仅有窸窸窣窣的脚步踏碎枯叶的声响掠过。
修烛上下打量了觞泽一瞬:
“捉妖师功力有高低之分,妖族修为也有深浅之别。你们若是负伤无法回山,或者降妖之时殒命……”
“每位弟子下山都会携带猎妖壶,猎妖壶上有师尊们布的法咒,弟子间可凭此相互得知方位。若晦月未归,我们可凭借法咒寻找。”
觞泽的声音渐渐被杂乱的流水声掩盖。
闲谈间,两人已沿林荫小径行至尽头。
水声渐近,视野倏然开阔,顽石在水面堆砌成一条小路。
再往前行出一段,一座瀑布倾泻而下,水流潺潺,温婉悦耳。
比起名山大川气势磅礴的飞瀑,眼前的瀑布犹如美人梳洗时垂下的青丝,温和清丽。
洁白的水花拍打在岩石上,留下一簇簇青绿娇嫩的苔藓。细密的水雾弥漫在空气中,似给瀑布蒙上了一层轻纱。
置身其间,仿若身在仙境。
修烛寻了一块平坦低矮的石块蹲下身,伸手浸没于石间淌过的流水中,双手交互洗净手上残留的灰痕。
深秋的泉水冰凉却不刺骨,流水带走尘埃,送来沁人心脾的清爽。
修烛眼珠偏转,脑袋里忽然蹦出个奇妙的想法。
她偷偷朝觞泽的方向瞄了一眼,见他正对着瀑布发呆,便舀了半捧水,起身对准了他的脸泼去。
水花像飞舞的精灵向觞泽飞去,他察觉动静别过头来,恰好迎上扑面而来的水花,脸上、发间霎时便挂上了晶莹的水珠。
修烛得逞后对觞泽顽皮地一笑。
觞泽撇过头眨眨眼,抖落睫毛间的水珠,随即叹了气,眉眼里流露出无奈的笑意:
“别胡闹。师叔尚在闭关,切不可惊扰了他。”
“闭关?”修烛顷刻收敛了笑容,双眼陡然睁大。
“嗯,就在这水帘后。”觞泽再度看向飞落的水流。
耳畔萦绕的轰鸣声愈发强劲,震得修烛头脑发昏。
渐渐的,似有呜咽声从中传出,一声声击打在她心上,压抑得她难以呼吸。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异样,觞泽挪步向她靠近。
“没事……”
修烛蹙眉轻声回应,脑海里还回荡着哀戚揪心的呜咽声。
发白的脸色很快回转,觞泽只当修烛是连日奔波受了累,便立即领着她原路往回赶。
两人于林间走了一段路,修烛的步子却戛然而止:
“有打斗声。”
闻言,觞泽止步静静细听。
远去的瀑布声中,确能听出其间夹杂着兵刃相交声。仔细分辨下来,倒能判别出那声音似乎是从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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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方向传来。
觞泽旋即嘱咐修烛:“你先回去。”
说完,他便快步往密林尽头奔去。
可还未等他踏上水面的石头,缥缈的水汽中却缓缓走来一个身影。
觞泽停下匆匆的步伐,定睛瞧去。竟见巍谷徐徐走到他身前止步,和蔼笑看着他。
觞泽拱手行了礼,疑惑不解:“师叔可是听见方才的动静才提前出关?”
“我今日新悟透一套心法,想着好赶紧传授予你们,这才将出关时日提前。我一直在此,并未听得什么动静。”
巍谷抬手覆上觞泽的肩膀,笑言,
“你小子莫不是过惯了在外降妖的日子,骤然回山还有些不适应?”
“兴许是……”觞泽心下仍有困惑。
若只是他一人听见或许可说是听错了,可分明修烛也听见了。
且相较之下打斗声离闭关处更近,即便有瀑布声掩盖,巍谷也应比他们听得更清楚,又怎会是自己幻听了呢?
“好了,膳堂应已备好饭菜。不如随师叔同用晚膳?”
巍谷出言打断了觞泽的思量。
觞泽抬眼顺着瀑布扫视而去,眼前除却山间景致,四下空空再无他人,便也只得听从巍谷的话随他同去。
二人走后,修烛与冰蚕妖现身林间。
刚一现身,冰蚕妖便脱力倒向了近前的一株树木。
她扶着树干剧烈喘息着,嘴角挂着一线血迹。回想起方才交手的场面,她仍心有余悸。
好在修烛有先见之明,提前给了她保命法宝。
适才若非她寻准时机抛出那粒珠子,恐怕早就死在那两个老捉妖师手下了。
修烛蕴集灵力于掌心,将疗愈灵光缓缓注入冰蚕妖体内。
胸膛里混乱的气息随灵力的倾注渐渐平缓,倏然,冰蚕妖伸手抓住修烛的臂膀,眼里有惊恐,有恳求:
“大人,快去救他们!”
————
翌日入夜,修烛将自己变化了一副容貌潜入瀑布后。
这瀑布水帘后别有洞天,宽敞的石室内奇石遍布,绿藓藤蔓沿石壁缠绕蔓延。
石室正中央有一张浑然天成的石床,石床上放置一蒲团。站在石床前,再想往深处看去只能见得一片漆黑。
可绕过石床,左侧一条洞道清晰可见。
修烛沿洞道快步而去,洞内混沌崎岖,她却行步如风。
蜿蜒而下的洞道尽头,一点微弱的光亮吸引了她的目光。
穴底再无路可走,修烛靠近了看去,只见一约井口大小的地洞赫然呈现在眼前,而这唯一的光亮源头正是来自洞口之下。
她探身往下俯视,不想亮光泛着虚影,竟模糊了洞底光景。
眼下容不得她瞻前顾后,修烛未作犹豫,纵身便跃下了洞口。
脚下一阵虚浮,她的视野骤然发亮,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入眼中,眼前一片亮白后再看不清周遭情景。
她只得闭了眼,催动灵力令身形盈盈下落,让时光的流逝使得双目渐渐适应光亮。
“又有人来了……”
一阵低沉的声音自洞穴深处传来,悠长哀婉,如泣如诉,犹如古老庙宇中响起的尘封已久的钟声。
足尖落地扬起尘埃四散,睁开眼,眼前的光景却令修烛倒吸了一口凉气。
31. 瑞兽镇妖狱
昏暗的洞穴内,密密麻麻的妖兽静待在此。
地上、穴壁、洞顶,粗大冰冷的锁链蔓延而出,牢牢将他们的四肢禁锢。
镣铐紧锁,锋利的边缘甚至已勒进了皮肉中。
他们只是稍微伸展,锁链便会立即绷紧限制他们的举动。
血迹在锁链上干结,但很快又有新鲜血流覆盖住无声的血痕。
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年轻年老,任他们曾经或活泼或沉稳,此刻洞穴之中,所有妖兽脸上皆是历经折磨后的颓然,深邃的瞳孔中亦是黯然无光。
他们的目光尽皆聚于修烛身上,神情似在怜悯,似在痛心。
而修烛此时的神情亦与他们无二,心里更是涌现出自责。
她独居櫆望山,不问世事,醉心修炼。岂料短短数十年,法力具先决优势的妖族竟会被人族逼迫到这等地步。
若非偶然从捉妖师箭下救下鹿妖,再听其所言亲自来人间走一遭,只怕除妖利刃逼到櫆望山她才会知晓妖族如今的境地。
倘若她多去山外游历,多去了解世事,眼前的这些妖兽早就摆脱牢笼,归于山林间自在生活了。
同族的狼狈凄惨落入眼中,连周遭空气中也弥漫着哀怨血腥的气息。
修烛唤出绛渊扇,挥出一道灵力斩在近前一只妖兽的镣铐上。
灵力与镣铐相撞,擦出清脆冰冷的声响。声响止,灵力即刻沿镣铐散开。
而镣铐却分毫未损,四溅的火花在它身上舞动,将它锻造得更为光洁。
见此,修烛眉心一蹙,又蓄灵在绛渊扇上,奋力朝镣铐劈去。
凛冽的扇风击打在镣铐上,将那只妖兽震得身形摇晃。锁链锒铛作响,刺耳的声音在昏暗幽静的地穴中久久回荡。
灵力散去,那镣铐并未如期断裂,依旧顽固地桎梏在妖兽四肢上。
“这精钢锁链与洞顶之物相合,所结法阵坚不可摧,再如何也只是徒劳。”
一只妖兽忽然开了口,其面若死灰,语气听不出一丝波澜。
“这扇子……”
妖兽中传出一声苍老沙哑的声音,声音停顿了片刻,再传出时便是高亢中带着颤抖,
“修烛大人?!”
听得修烛的名字,众妖皆惊异愣怔了一瞬,在噤声之后,地穴一片哗然。
“便是大人派冰蚕妖前来打探的?”
许多妖兽伸长了脖子往修烛的方向探出头来,眼中重燃光芒。
他们被这不见天日的牢笼困囚多年,如今终得修烛大人搭救。哪怕眼下仍未脱困,只是看着修烛在眼前也难掩喜悦。
也有不少妖兽神色依旧沉重。
方才修烛用绛渊扇接连劈斩两次也未使锁链断裂,即便此时修烛想要救他们,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那老贼不知用了何等邪术将我们的灵力抽离了大半。
我们每炼回一分,便被汲取一分。
如今我们灵力虚弱、法术低微,更是无法冲破阵法。”
话音落下,接二连三的叹息紧随而来。
妖兽们挺立的肩膀复又塌下,密如蛛网的锁链一眼望不到尽头,压抑得令人绝望。
“我会带你们回家……”
修烛嗓音低沉,似在喟叹,又似带了无数复杂的情绪。
倏然,她抬头望向洞顶正中央缔结法阵的关窍,紧握绛渊扇,未作丝毫犹豫便飞身上去。
关窍所在之处,白光如恒星闪耀,丝丝缕缕往四周延伸,没入锁链之中。
光芒结出一道屏障,将那关窍牢牢包裹其间,自外只见得一片莹白。
修烛挥动绛渊扇,对准了那颗状如星芒的关窍扇出一道灵力。
法阵于眼前骤现,符文飞速转动,如一个个严阵以待的士兵誓死守护身后的城池。
修烛将绛渊扇抛过头顶,待其悬浮在法阵上空,便伸出一手催动灵力。
迅疾,绛渊扇于空中旋转,赤红的光芒自扇中飞窜而出。
红光化作箭雨穿透符文,法阵一点点瓦解,最终碎裂消散。
绛渊扇回落手心,修烛将目光锁定在屏障上,随即合扇刺出。
霎时,一道气浪自扇头与屏障相撞处散发开来。洞顶沙石簌簌下落,锁链叮当作响。
修烛稳住右臂,渐往扇柄施加灵力。
慢慢地,白色屏障露出一条黑色裂隙。随着扇头灵力不断增强,那道裂隙也就越崩越开。
裂隙扩开至约莫一寸距离时,中心的关窍终于呈现在了修烛眼前。
那是一对玄妙瑰丽的兽角。
兽角通体幽蓝,角环长出主枝,主枝往上蔓延出数条纤长分枝。枝端尖锐,极具攻击性。
但其隐隐散发出的祥瑞之光敛去了它的锋芒,令它看起来又更像是守护在此的神祇。
白泽兽角……
幽蓝的祥光映照在修烛眼中,令她的目光凝滞于兽角上。
她如何也不会料想到,再闻得白泽的踪迹时,竟是以这等方式见面。
兽角既在此,那白泽,想必是凶多吉少了。
未及她多虑,身后洞口的方向蓦地袭来一团灵力。
修烛抬手接下此招,右手仍不肯放弃冲破屏障。
可来人并不愿给她机会,紧随其后的一斩自下方勾起便要打断她的法术。
剑气逼得她不得不避让,绛渊扇收回,破裂的屏障便也迅疾合拢。
“妖孽,竟敢擅闯隐清门禁地!”
素日温蔼慈祥的声音此刻高亢凌厉,清胥怒目而视修烛,紧接着又挥剑刺来。
赤瞳中怒火渐燃,火光化作利爪欲将眼前的老捉妖师撕碎。
修烛的神色阴鸷得可怕。她挥扇轻松挡下一击,眼里杀意腾腾。
剑锋偏转,清胥转动手腕又执剑横扫而来。修烛只将脖子往后一仰,腰一下便敏捷躲过。
两道灵力在穴底对峙交战,不多时,修烛已没了耐性。
在又接下清胥攻来的一招后,她架住那柄剑顺势引向屏障,又借绛渊扇击出一阵强劲的灵力。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屏障随之爆裂,白色碎片悉数掉落,顷刻消逝于黑暗中。
清胥见状立时慌了神,竟弃了佩剑,纵身一跃飞向兽角,忙用双手对其结印蓄灵。
修烛找准机会,飞身上去欲了结了他的性命。
岂料刚一抬手,清胥便出声呵止她:“且慢!”
绛渊扇停滞在清胥脖颈旁,清胥扭过头,言语间充满警告:
“你可要看清楚束缚他们的是何物!”
闻言,修烛低头俯瞰下去。
此时,每一条锁链上都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细碎裂纹。
裂纹隐隐闪烁着白光,而妖兽们身上的灵力也随锁链缓缓淌向兽角。
“噬魂链……”
修烛咬牙切齿地念出这几字,复又斜睖向清胥,眼里怒火中烧。
“不错,噬魂链。想必你也看出我在此二物间布了禁咒,你若强行破咒,他们必遭反噬,顷刻便会灰飞烟灭。”
清胥声色俱厉,预先解答了她的想法,
“你不必妄想如何逼迫我解开禁咒,这禁咒我既布下,便绝不会再留后路。”
以噬魂链禁锢身躯,辟邪瑞兽之力抑制妖灵,再施以禁咒镇压,在这层层天罗地网之下,他们如何能逃脱。
妖兽们绝望的惨状裹挟着哀泣重重捶击在她心口,修烛目眦欲裂,指节咯吱作响,原本稳在半空的扇缘又往清胥逼近了一寸。
“我念妖兽皆为生灵,不忍他们殒命。此时若杀我,如同将他们一并葬送。”
灵力化作利刃斩断清胥的发丝,他却临危不乱,仍以自身法术维持禁咒。
急促的脚步声自洞顶传来,修烛神色一凌,挥扇击在一处空荡的石壁上,旋即幻化为一道红光飞出了地穴。
“师兄……”巍谷匆匆赶来,裸露在外的兽角令他一怔。
清胥神色渐沉,长叹了口气,道:“去把觞泽叫来。”
————
流淌闭合的水帘倏然分散开,两道身影自水流空隙中落入洞内。
不多时,巍谷已领着觞泽进入水帘后。
二人快步走向洞穴深处,觞泽在看到端坐在蒲团上打坐的清胥后,走到石床前站定向他行了揖礼:
“师父。”
清胥未作回应,稍作沉默才缓缓开口:“师父问你,隐清门因何而来?”
“因妖族为祸人间,祖师为留人间一隅安宁之地,故而创立隐清门,收录人族翘楚培养成捉妖师,降妖除魔,守护苍生。”
觞泽毫不犹豫回道。
清胥顿了顿,双眼缓缓睁开,眼里温蔼的光落在觞泽身上:
“多年来,你可曾好奇过你们交予师尊的妖兽的去处?”
闻言,觞泽抬起头看向清胥,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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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改色道:“师父不说,弟子便不问。”
“今日,为师便将隐清门机密告知于你。”
清胥面色平和,觞泽的回答显然在他意料之中,
“他们,全都在这水帘瀑布之下。
隐清门创派之初,祖师偶然发觉此处有一天然洞穴。
这洞底地脉灵气充沛,祖师便以此打造妖狱,以镇天下恶妖。”
面对清胥突如其来告知师门机密,觞泽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比起闭关处便是妖狱所在令他惊异,他反倒对妖狱为机密更为不解:
“妖狱镇妖合情合理,弟子不明这为何算作机密?”
“地脉中玉石遍布,诸弟子虽经严加挑选,也难保有存贪欲之人。
若传扬出去,人为求财,妖为汲玉石灵力修炼或是前来搭救同伴,必将引出祸端。
那时妖狱损毁,妖兽出逃,人间难保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清胥作出详解,眉心的皱纹随着他愈渐靠拢的两条白眉缓缓加深。
觞泽垂眸将清胥所言复盘了一会儿,接着又问:
“不知师父今日告知弟子用意在何?”
“昨日冰蚕妖自妖狱逃脱,今日竟有一妖只身前来欲放出妖兽。
适才我与其交手未曾防备,才得以令其损坏禁咒。”
清胥叹惋,脸上带了自责,
“好在我施法稳住法阵,才未酿成大祸。
不过这禁咒唯有我能维持,往后一段时日,我便只能寸步不离此处。”
“冰蚕妖伤得不轻,应轻易无法逃出。为何……”觞泽眉心紧蹙,心中疑窦丛生。
猎妖壶能压制所困妖族灵力,他们虽在松城耽搁了几日,但负伤的小妖摆脱妖狱从清胥手下逃脱是绝无可能的。
当日冰蚕妖既已寻子离去,无缘由突然折返。何况那时他身中妖毒,即便有猎妖壶也根本不是其对手。
现下想来,冰蚕妖应是有备而来。
觞泽神情忧虑,目光落在清胥身上:“师父何以将机密全然告知弟子?”
话已至此,清胥抬眼看向觞泽身后流淌的水帘,将此举目的向他道出:
“当年祖师曾聚集八件圣物,借圣物之力加固妖狱,圣物灵力散尽后便流落人间各处。
眼下仅靠我一人不知能撑多久,还需得重集圣物,如此方能万无一失。
而这件事,只能你去做。”
话音落下,清胥的衣袖于空中轻拂,光芒随袖尾闪烁。
旋即,一张浅褐色的图卷缓缓展开。
“这羊皮卷上记载了八大圣物的名称、器样,且其中存有圣物之灵,可指引方位助你寻得圣物。
修烛姑娘身赋异能,她若能与你同去也好助你一臂之力。不过……”
提及修烛,清胥不禁多问了一句,
“近来师父听到门中生了许多闲言碎语。师父虽信任你,可还是想亲自问你一句。
你对修烛姑娘,当真动了情欲?”
面对清胥投来的审视,觞泽目光一滞,继而垂眸又行了礼:
“摒弃情欲,潜心修行,清心寡欲,博爱苍生。
师父的教诲弟子时刻铭记在心,决不会贪恋儿女私情。”
听得觞泽语中的坚决,清胥欣慰地点了点头,复又叹道:
“你是为师亲自栽培,又身为隐清门大弟子,应知我与师叔对你寄予厚望。
师父老了,往后隐清门,便要靠你了。”
“师父……”觞泽低声喃喃,这声师父饱含了不舍、忧心……
“去吧,天下苍生便要靠你们了。”
郑重的嘱托从头顶传来,理顺了杂乱的流水声,似一挑沉重的担子落在觞泽肩上。
觞泽往清胥身前迈近一步,双膝跪地,躬身叩首:
“弟子拜别二位师尊。”
清胥白眉紧皱,眸中亦有不舍。
他向觞泽伸出手,手掌在他耳畔停顿一瞬,最终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觞泽裹好羊皮卷,转身从暗处走向水帘。愈往水帘走,光亮愈明。
瀑布外,晨曦初现,驱散一夜晦暗。
“师兄,此去千难万险,若遇修为高深的大妖,只怕他二人难以应对。”
望着觞泽远去的身影,巍谷难掩心中忧虑。
他转头与清胥相视,却见清胥神色淡然,脸上慢慢露出了笑意。
32. 金珠泣血(一)
茫茫碧海,浪卷浪舒。
海浪轻轻拍打在金黄的海滩上,发出一阵阵悦耳的声响。
几只海鸟盘旋在浪尖,时而高飞鸣叫,时而俯冲捕鱼。
海边的秋意并不明显,密林依旧如夏季般苍翠欲滴。
微风拂面而来,风中带着咸湿的气息,送来丝丝暖意。
“慢点儿……”
修烛一脸怨气地在椰树林间止步,她叉腰看着快步流星走在前头的觞泽,紊乱的呼吸暴露了她此刻的疲累。
觞泽闻声驻足回望,短短几个字的时间,他已将修烛撂出了老长一段距离。
他折返回修烛身旁,见她面颊绯红,额间沁出了一层薄汗,一边伸手接下她肩上的行囊,一边催促:
“找寻圣物迫在眉睫,只有尽早集齐,方能加固妖狱、让师父脱困。”
有了先前的教训,如今修烛随觞泽外出所携已十分轻便精简。
不过现下觞泽将她的行囊接过,她还是顿觉轻松了不少。
双手得到释放,修烛弯腰捶捶发酸的双腿,不紧不慢道:
“凡圣物皆有灵性,即便你有图卷指引,倘若机缘未到也未必能寻得。与其急于一时,倒不如顺其自然。”
觞泽虽知晓她的话在理,可一想到损灵苦守在妖狱的清胥,他心里仍止不住迫切:
“我担心师父的灵力撑不了多久。若我们迟迟未归,只怕届时群妖出逃,人间必有大祸。”
“你师父修为不浅,哪那么容易灵力不支。
再说了,听你所言,妖狱中都是些未曾害人的妖,即便逃出来想必也不会为祸人间。”
没了肩上的包袱,修烛讲起话来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肆意,
“倒是你们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捉妖师,我要是他们,出来第一个便找你们算账。”
与修烛朝夕相处了这些时日,觞泽如今再了解她不过。
此刻再讲起人妖间的谈论,觞泽也不似初见时那般言语锋利。
他垂眸与修烛相视了片刻,淡然开口:
“你言语间处处维护妖族,为何还愿助我除妖?”
“你除的也不都是妖啊。”
修烛当即反驳,说着便在觞泽面前一面踱步,一面讲起道理来,
“我这个人向来是非分明,所见所言讲理不讲亲。
我帮你除的是残害无辜的恶妖、恶人,对于老实本分的妖,我可绝不会让你再送去妖狱了。”
话音落下,觞泽却未再回应。修烛再扭头看他时,他已又匆匆走出了很远。
“哎呀你怎么说不通呢,叫你莫急!”修烛提起裙摆,一路小跑着追上前去。
觞泽戛然止步:“再不走快些,今晚你我只能露宿荒野了。”
海天相接处,落霞绯红,红日藏了大半张脸于地平线下。海面波光粼粼,浪涛声此起彼伏。
渺小的身影在沙滩上印出两串密密麻麻的脚印,放眼望去,绵延的海滩不着边际,海面也一望无垠。
修烛叹了气,看来今晚不得不露宿在此了。
倏然,一曲悠扬的乐声自远处传来。
修烛别过头与觞泽相视一眼,两人便立即循着乐声出处找寻而去。
两人沿着海岸线搜寻了一会儿,顺着沙滩拐过曲折的弯道。
目光所及之处,金灿灿的霞光下,一白衣男子正迎风立在海边。
那男子手中握着一只碗大的海螺,此时正将螺口置于唇边吹奏。
薄唇轻动,乐声便自海螺中缓缓流淌而出。
风中衣袂飘飘,发丝轻扬。乐声低回婉转,如泣如诉,不经意间便触动了闻者心弦。
两人在男子身后驻足静听了许久,不忍出声扰乱他的演奏。
待一曲终了,修烛方才开口叹道:
“常人都是以丝竹管弦为乐器,我还是初次见到有人能以海螺奏出乐曲。
方才那一曲哀婉动人,曲、器、人仿佛融为一体,若非吹奏者心性灵清、细腻柔情,是奏不得这样的曲子的。”
白衣男子闻得身后的声音放下海螺,转身瞧来。
他先对修烛回以一笑,继而双手交握颔首行礼:
“姑娘谬赞,靡靡之音能得姑娘青睐实乃在下之幸。在下姓白,名铄桓,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修烛。”修烛礼节性地一笑。
“在下觞泽。”
觞泽颔首还礼,直接切入正题,
“白公子,我二人初来此地久不得见人烟,不知公子能否指个落脚之处?”
“乐意之至。”
白铄桓朝着他们伸出手,一举一动皆透出温文尔雅,
“二位请随我来。”
“多谢。”
“觞公子不必客气。”
一番简单的交谈结识后,两人便在白铄桓的带领下,踏着绵软温热的沙滩一路往海滨小城行去。
“二位初来穹海,不知是办事还是游玩?”行路间,白铄桓随口询问。
觞泽不愿多作解释,也不想生出事端,遂顺口扯了个谎:
“游玩。”
热情好客似乎是许多风景名胜所在处当地人的心性。
听闻二人游玩到此,白铄桓便滔滔不绝地向他们介绍起自己的故乡来:
“我们穹海湾盛产珍珠,且珠质上乘、物美价廉,因而引得这世间大多的珍珠商人至此采购。
每年小雪时节,本地商会都会联袂举办‘珠光节’。
这珠光节上的珍珠不仅华美,价钱也更比平日实惠。
今年珠光节提早了约一月举行,今晚始,至后日结束。
二位来得正逢时,我看修烛姑娘的样子,应是对此很有兴趣?”
仅是听白铄桓说起,修烛脸上的神情便早已掩饰不住。
她笑看了白铄桓一眼,眼前相继浮现出一粒粒圆滚滚、亮堂堂的珍珠的样子。
“贵重珍宝”四字的魔力于修烛而言可谓难以估量。
仅仅是贵重便罢,偏还是珍宝。修烛是女子,又是个爱财爱美的女子,如何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此时,她心里已经在暗暗盘算,今晚珠光节上如何狠狠敲上觞泽一笔了。
天色暗下,几人正好入了城。
白铄桓领着两人来到一处繁闹的街道,止步辞别:
“二位,白某便送二位到此了。城中客栈众多,二位可放心挑选。
索性我这几日闲来无事,若二位游玩不知从何入手,可来寻白某指引。
城西城门口第一间屋子便是寒舍,告辞。”
“有劳。”
觞泽目送白铄桓远去,他回过头时,恰好迎上修烛紧盯着自己的目光。
觞泽不禁感到一阵凉意,上回被修烛这样看着,还是在典拍行她拍下天价星蕴珠让自己结账时。
看来这回珠光节,自己免不了又得被她敲上一番了。
果然,修烛紧接着便催促觞泽快速寻了一间客栈,扔下行囊立即就拉着他来到了街上,连晚膳也未来得及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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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两人只在街上买了包子将就了一顿,再向包子铺老板打探了珠光节所在,便跟着指引来到了穹海边的沙滩上。
夜幕之下,摊位如同长廊绵延不绝。
每一处摊位上都悬挂了精致的小灯笼,灯光照耀在珍珠上,珠身光华四溢。远远看去,犹如点点繁星点缀银河中。
潮水声忽近忽远,在海岸线上留下疏疏朗朗的海贝、海螺。
海风掠过,绸布轻舞,密林沙沙作响。游人络绎不绝,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
没逛几个摊位,修烛手里已拎了好长一串盒子。
走着走着,一处摊位上的珍珠又引得修烛驻足。
她只瞥了那颗珍珠一眼,便立即拉住觞泽,扭头看看珍珠,又看看他。
此时修烛双目里的光更比匣子里的珠光明亮,觞泽目视她片刻,却是无动于衷,迈步便欲离去。
“哎——我要……”修烛扯住觞泽的衣袖,嘟着嘴不肯放手。
看着修烛手里的大包小包,觞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今日已经买得够多了,再不加节制,我即刻回客栈。”
“可珠光节的珍珠物美价廉,便是这些也才花了……三两银子不到。”
修烛掰着手指头细算,面对难得吝啬一回的觞泽,嘴里嘟囔着,
“我不辞辛劳同你出来找寻圣物还只收你捉妖的银两,你却连这点小心愿也不成全我。
大不了今后少买两身衣裳……我拿漂亮红裙换还不行吗?”
“这珍珠真好看。”
“你喜欢?老板,将它装起来。”
身后摊位处忽而穿来熟悉的声音,在一旁僵持不下的两人即刻循声望去,恰见觞漓与攸霁正站在摊位前。
觞漓拿出银票付予老板,旋即回头对攸霁笑言:
“正适合镶在你的发冠上。”
“不必不必,你不必为我破费。”攸霁连连摆手婉拒。
觞漓却是盛情难却:
“难得出来一趟,既然喜欢便不能错过。你呀……”
正说着,觞泽已与修烛走到了两人面前。
感受到身旁靠近的人,觞漓转头看去,在看清了两人的面容后,当即又惊又喜:
“哥?修烛?你们也在?!”
见到觞漓,修烛放下适才的不悦,笑着向他挥手招呼。
觞泽也对他笑了笑:“你们是来此游玩?”
“你弟弟日无暇晷,哪里有空游玩?”觞漓忙反驳觞泽,接着道出此行目的,
“各药铺反馈说,上一批珍珠粉质地稍有欠缺。
听闻穹海湾珍珠品质极佳且价廉,我这才特意来看看。”
“怎么也不带几个随从?”
见常跟随觞漓外出采购的几个随从不在,觞泽心有疑惑。
觞漓嘴边忽然绽开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随即一手将攸霁揽到身旁,夸赞道:
“翠翠可厉害了,既拿得了东西,又可护我周全,他一人远胜一群人。”
听到觞漓的夸赞,攸霁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觞漓拍拍他的肩膀,又迈步上前搭到觞泽的肩上:
“哥,你素日奔波劳累,咱们兄弟呢又难得一聚。不如在此多留几日,好好放松放松,如何?”
觞泽别过头看向他,目光凝滞思忖了一会儿,嘴角才终于泛起一丝笑意:
“两三日。”
“两三日!”
觞漓喜笑颜开,挎着觞泽便往灯影摇曳处走去。
33. 金珠泣血(二)
几人相遇后在摊位间闲逛小叙了没多久,觞漓偶然侧目时却发现身旁忽然少了修烛的身影。
“修烛呢?”
觞漓回头寻去,只见修烛此时正站在不远处的摊位旁,手里拿着支串满米形珍珠的发簪左右端详。
觞漓本欲回身走到她身边,哪知刚往前倾身,觞泽却从身旁拉住了他:
“走。”
听见觞泽的话,觞漓别过头瞧去。
他不解地看了觞泽一会儿,又望了眼修烛,忽而透出戏谑:
“你何时吝啬起来了?”
觞泽抿抿嘴,不禁面露难色,鼻间继而长舒了口气:
“上回你送她那些红裙全是我替她扛去的隐清山。
此行山遥路远,更不便携带多余无用之物。
单是她手上那些就有得拿,若再任由她放纵下去,非得累死你哥不可。”
听了觞泽对此望而却步的理由,觞漓不禁发出一声嗤笑,逮着他便是一顿说教:
“女子爱华裳珠饰再寻常不过,人家修烛随你风吹日晒、出生入死,现下既有心仪之物你替她买就是了,哪来这么多顾虑?
再说了,这不是有我在嘛,你们拿不了我可以通通带回家里。”
越听觞漓讲,觞泽的眉毛越是皱得厉害。他又无奈地舒了口气,转身欲逃。
觞漓却一把将他拽住,边拽边推他上前,嘴里还禁不住念叨:
“你这脑袋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不情不愿被推搡着来到修烛身旁,觞泽站定后便杵在摊位前一言不发。
老板见修烛久不做决定,便赶紧举起手边的铜镜,微笑着对修烛道:
“姑娘若喜欢可戴上一试。”
铜镜正好将修烛的面容映照,看着自己头上简单的发饰,修烛不禁垂眸看向手中的发簪。
发簪上小簇小簇收束的米珠似穹海中激起的浪花,指间轻动,浪花便微微翻涌,珠光莹亮,闪耀颤动,叫人移不开眼。
修烛手执发簪端详了片刻,抬手对着铜镜将发簪簪入发中。
“姑娘好相貌!连这发簪戴到姑娘头上,看着都华贵了不少。”
修烛刚一戴上发簪,老板便连声开口称赞,甚至还对她讲起了故事,
“往年为这珠光节我都会提前做不少浪卷颤珠簪。
可惜今年时候仓促,我赶制出的不多,姑娘手中的这支已是最后一支了。
若姑娘喜欢,五百文便将它取走吧。”
修烛左右瞧了瞧镜中自己戴上发簪的模样,心里已做好将其收入囊中的打算。
既然觞泽不愿破费,她便自己买,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银两。
“修烛。”
修烛正欲取出银票,觞漓却凑上前,拢手靠近她耳边低声道,
“今晚想买什么只管开口,我哥付账。”
闻言,修烛别过头看去,觞漓旋即给她一个安心的笑:
“放心,你不便携带的我先替你带回府,等你们得空回家再慢慢用。”
“觞漓弟弟最贴心了!”修烛对觞漓嫣然一笑。
觞漓看着修烛,脸上笑意更甚。
两人傻笑着对视了一会儿,觞漓伸手戳了戳觞泽的后腰,便又同修烛与攸霁接着往前走去,只留下摊位前板着脸付钱的觞泽。
离开摊位不多时,眼前忽而出现不少游人。
游人团团围拢,纷纷翘首望向中心。中心也是珠光节诸多摊位之一,但不同的是,这处摊位上的珍珠尤为特别。
“你瞧见没,金珠!金珠哎!”
“是啊,听说还是海贝产出来的。能养出这样大小的蚌珠已是不易,没想到还有人能将海贝也养出珍珠,竟还是金色!”
围观的游人中不断传出惊叹声,金珠的价值也在众人的瞩目下随之报出:
“蚌珠一粒一两银子,金珠一粒——一百两银子。”
“这么贵?!”
短暂噤声之后,众人嘈杂的交谈较先前更甚,尽皆惊叹于金珠的稀有与贵重。
“这颗金珠我要了。”
摊位近前一锦衣华服男子忽而开口,四周霎时鸦雀无声,齐齐将目光投到他的身上。
而适才报价的小贩却向男子歉意地笑笑,边作解释边拿出身旁的笔墨送至其面前:
“这位老板,抱歉。这颗金珠今晚只作展示,不售卖。
若老板有意购入,先交付五十两以作定金,我这里再与老板签下契书。
明日午时,还请老板携契书来白记珠铺,届时方能交易。”
摊位前再度响起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觞泽一行人已驻足于人群外默默旁观了良久。
攸霁收回目光,喃喃自语:“海贝……金珠……”
“确实是稀罕物。”
觞漓摸着下巴叹道,神情甚是满意,
“蚌珠算上乘,金珠更是世间罕有。我得先订下一对。”
说着,他便快步绕过人群,穿入了摊位前。
“劳烦与我选二十八粒大小相当、色泽上乘的金珠。”
一道清冷的女声穿透人群,直抵小贩心坎。
短短一句,不仅让围观游人瞠目结舌,也令不少行人驻足观望。
人群之外,一位鹅黄衣衫的清丽女子翩翩而来。
人们主动避让开一条空道,那女子便径自行至小贩身前,随手将一叠银票放到了摊桌上。
小贩见状愣神良久才又在众人的惊叹中收下银票,拿出笔墨笑迎上前。
天眼闪过蓝光,带动觞泽眼底换上戒备。后背的破金锏传来异样的感应,促使他的视线紧随那女子。
修烛望了女子一眼,但很快便被觞泽的反应引去了目光。
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远处的白铄桓却忽然闯入了她眼中。
白铄桓也与摊位前的游人一般注视着围绕金珠的一切,不过他脸上的神情却不是惊讶,而是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
不经意间别过头时,白铄桓恰好也瞥见了修烛。
他加深了脸上的笑,对着修烛微微颔首,继而转身走到了几人面前。
“修烛姑娘,觞公子。”
白铄桓一一向二人打了招呼,攸霁由于离得远,因而未被他注意到。
无意间瞧见修烛满满当当拎了一手的盒子,他又笑言:
“看姑娘的样子想必今晚收货颇丰。”
修烛低头看了看今晚的收获,笑容不由从眼角溢出:
“还得多谢白公子指路,否则我哪里知晓还有珠光节这样有意思的去处。”
白铄桓顿了顿,旋即望向金珠将话锋一转:
“白记珍珠品质极佳,尤其以金珠闻名穹海,姑娘可有意?”
“金珠的确耀眼,可惜实在过于昂贵。”修烛叹道。
“珍宝只有在欣赏其美之人眼里方能彰显出价值。”
听了修烛的回答,白铄桓将目光转向觞泽,
“若是赠予心上人,莫说百两银子,一掷千金都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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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什么。”
面对白铄桓没来由的几句话,觞泽有些不明所以。
他分神在白铄桓身上片刻,很快又注视回那女子的一举一动。
“白记……”
修烛低语思索,旋即恍然大悟,“这白记珠铺莫不是白公子的家业?”
闻言,白铄桓对她一笑:
“姑娘可是在打趣白某?我不过一介书生,又怎会是白记珠铺的掌门人?”
修烛有些尴尬地避开白铄桓的目光,望着层层人海中的黄衣女子与觞漓,思绪早已飘远。
————
是夜,修烛独处于客栈庭院中。
她横卧于摇椅上,怀里抱着颗圆滚滚的椰果。低头轻啜,甘甜清凉的椰汁便顺着芦苇杆攀缘入口。
廊间灯笼的光将她的身影投洒到地面上,灯影随着她指尖在木扶手上扣下的节律一下又一下摇晃,好不悠闲自在。
廊上响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脚步声止,攸霁的声音从近前传来:
“从前听族中长者说起过,櫆望山上有位隐世修炼的修烛大人,想来便是您了吧?”
指尖停滞在半空,敲击声戛然而止。修烛睁开眼,神情不置可否。
但攸霁已从修烛的反应中确信了自己的想法,他接着便又问:
“修烛大人此番来人间可是为人妖相争之事?”
“不错。”
修烛回应他,可眼底却渐渐攀升出寒意,
“败捉妖师所赐,这些年我妖族失了不少子孙。隐清山有一禁地,是为妖狱所在。
无数妖族囚困在妖狱中,灵力损毁,苟延残喘。
更有白泽……他的兽角也在那里。”
“白泽大人也……”
攸霁喉间发出一声清晰的因惊异而出的喘息,两条眉毛霎时拧成一团。
修烛眼中有惋惜,更带了几分自责。
白泽失踪,妖族到如今的境地,若非自己……
“大人,若要救出他们,可是须得集结群妖攻入隐清门?”
攸霁的话顷刻将她的思绪拉回。
小翠鸟毕竟年轻,思量事情太过单纯。
修烛直起身子,将怀里的椰果抵在木扶手上:
“前几日我曾去解救他们,原以为破除法阵枷锁即可,不想那老捉妖师出招阴险,竟以噬魂链加之禁咒镇压。
且那禁咒只可解,不可破,否则受镇压的妖族便会受其反噬灰飞烟灭。
我正是破了那禁咒,如今反倒不得不助觞泽寻圣物修补妖狱。”
“那他们能撑多久?若是在寻得圣物回去之前就……”
攸霁脸上的担忧愈渐加深。
“不必担忧,那老贼比我们更怕。”
修烛嘴边溢出一声冷笑,抱起椰果啜饮了一口,
“他如今甘愿镇守妖狱,以自身灵力维持禁咒。我们只需在此期间寻一破局之法即可。”
攸霁舒了口气,自告奋勇道:“大人,我能做些什么?”
修烛并未回应他的话,反问:“你的妖灵恢复得如何了?”
攸霁向她拱手行了礼,语间透出感激:
“承蒙大人照拂,现下已痊愈了。不仅如此,我最近练功似乎也顺畅了不少。”
修烛起身走到房屋的阴影下,在树影婆娑中静立了片刻:
“你先在觞漓身边待着。我的灵力,你可要好好利用。”
语毕,修烛回身看向攸霁,眼里的光愈发深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