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哑巴可以闻到你的机油味》
1. 第 1 章
沁水第一次见到秦昇的那个下午,是她最不想回忆起的一个时刻。
古城的夏日闷热,她骑着一辆刹不住闸的电瓶车追了人家的尾,自己一头撞上后备箱,然后以翻滚的姿势砸到地上,摔得头破血流。
救护车来的时候基本已经止血了,她既说不出话,又是过错方,当然百口莫辩。几个身强力壮的大夫把她抬上担架,用弹力绳一固定,拉到了最近的第五人民医院。
她挂完点滴、扫描CT之后天已经黑透了,去前台缴费的时候,特别注意了一下自己职工医保账户里的余额。
车主当场报了警,沁水出院的时候收到了车主老婆嘘寒问暖的电话。刚才就是这个大姐从副驾驶上下来打的122报警,看她伤得严重,又一声不吭,怎么都不准她走,生怕是那种新闻里报道的那种当时完全没事,然而实际上已经内伤没救了的情况。
大姐一路上都在碎碎念念地给医生说“这小姑娘自己撞上来哎!”“阿拉不晓得怎么伤成这样了,好好的要出门的,她自己一点心也不长噢!”
医生让她保持安静,给沁水的腹部和锁骨下贴了仪器点,检测她的心率。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想吐的话一定要说,别吐自己身上。
心率一路飙到了140。
车主支付了救护车的费用,电话里说已经定损过了,车被送到修理厂去,让她好好休息。
沁水回家睡了一觉,疼的也没睡好。躺床上拍着被子,像拍小孩儿。
有口说不出的情况她这辈子都在体会,十天前才被领导欺负的丢了工作,待业期间并不敢和家里人说,今天骑车出去面试,车闸坏了,追尾了,进医院了,得赔钱了。
一个月4700多的工资,父母铆劲送礼给她找了个省会小国企的文员工作,取送文件抛头露面有司机帮忙,她就是写。沁水学的专业倒不是这个,但写公文上手快,适应得还可以。
国企的办公地点在一个行政事业单位里,租用了5层的四间办公室。
早午饭在食堂吃,阿姨偏心本单位的公务员,有时候明明有饭,她同事添的时候就说没了。等沁水去放碗筷的时候,见食堂阿姨又给其他没吃饱的人递了几个包子。
她每天基本不花钱,除了出租屋里的电费,和一些晚饭的伙食费。一年下来攒了4万多。
工作刚满一年,好在辞职前闹了一场,公司赔了一万多,但她和介绍人的关系也变的有些尴尬。
没有收入来源的第一个月,撞上了奔驰的屁股。
修车厂在城西,离市中心不远,但离城中村更近。车主把地址发给她,她正好也不上班,就约了个周内的时间,亲自到厂子去了一趟。
其实交警了解情况的时候已经出了事故认定书,毕竟是个小姑娘,车撞得支离破碎,身上也伤了,可怜。警察同志费心调解了下,没让她赔偿太多,她也完全没必要去修理厂。
沁水当时坐在马路边捂着伤口,那天唯一打的一个手语就是给余警官的,她说谢谢。
微信定位显示的是一个叫北戴河名车维修中心的地方,门头设得挺排场,金属材质的广告字老远就能看见。
她在门口没看见那个大肚子系皮带的车主,也没看见他老婆,就先进去转了一圈。修理厂里头跟个停车场似的,四周的送修车辆被上下两层停着,还有一辆四面凹陷被吊起来的小中巴,坏得奇形怪状。
修理厂完全是开放式的,里头没空调,也装不了那玩意儿,顶多听见排风扇在比赛似的转,比户外还热。
工人师傅干什么的都有,有人问她找谁,沁水赶紧摆摆手笑。没得到回复,对方也就钻回车底下不管了。
她不敢往旁边吊起来的车跟前走,也不敢乱碰,就走厂房中间的路。这地方比4S店那种保养中心差多了,机油味儿扑面,铁锈和金属的气味更大,大夏天闻的人头晕。
角落里有个内脏被扒一地的小皮卡,一个穿着里色深蓝的浅灰色工作衬衫、戴着机械手表的男的从副驾驶外头站起身来,沁水之前都没看见他。
“你找谁?”他问:“这里头不能乱走,你不知道吗?”
这人眉头皱得特别紧,但沁水觉得这跟情绪因素无关,而是太累缺氧时候的固有表情,她很擅长观察人。
这师傅很年轻,个子高,理了个寸头,身上衣服好像不是浅灰色而是白色,因为太脏而看不出来。他里头穿了件纯黑的T恤背心,身材很结实,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和文雅这个词不沾边。
沁水开始打手语了,告诉他自己不会说话,也听不太清。
十聋九哑,她的听力极其一般,这里面的回声又很大,她更听不清了。怕这师傅等会儿不耐烦了教训她,赶紧表明自己有听障,毕竟大家对残疾人总更包容点。
那男的果然不说话了,眉峰也舒展开了,貌似有些诧异。
他指指离自己五六米远的地方:“你去那边的沙发上坐着,别到跟前来。”
沁水听话地去了。
师傅的作业手套扔在车顶,他侧看有点驼背和脊椎前倾,不过并不违和,修车厂里年轻点的工人好像都这样,但这个师傅最高,也最精神。
他从身后的乱七八糟的工具桌上摸了个金属用具,平躺在滚轮木板上,顺滑的溜进了车底。沁水的眉头开始跟他一样皱得很紧,动作带动头上的伤口刺痛,脑海里一遍遍闪过死神来了的场景。
坐了一会儿,想象中的血腥画面没有发生,师傅平安弄完了。他一手拿着水壶,一手握着纸杯走过来,顺便打量了她手臂上和头顶贴着的纱布。
“喝点水吧。”
沁水做感谢的手势,他倒看明白了,坐到了她旁边,问:“你是车主还是?”
想起自己那辆早就报废的电瓶车,沁水赶紧用手机敲字:“我是肇事者,我骑车。”
那师傅鼻梁很高,头上的发丝看上去有点扎手。他被这个回答逗乐,又问:“你肇事了还来这儿干什么?赔钱不就行了,还打算监工啊?”
她再打字:“车主说今天下午修车,我没事干,正好来把赔偿金当面转给他。”
他见过的交通事故多了,唯独罕见这样的肇事者,所以没发表评论。二人沉默,他拧开那只和修车厂里的破车们师出同门的水杯,里面泡着茶叶,昂头喝掉了大半杯。
沁水看完也觉得渴,把纸杯子里的水喝完,低头一看,杯侧染了五个机油指纹,黑糊糊的,正好也沾到她的五个指肚上。
“我叫秦昇,你呢?”
沁水正盯着他颈间的银链子看,回神递过手机,桌面壁纸上写着沁水两个字。
“好名字,听起来凉快。”他抬手又把剩下大半瓶喝完,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
她从包里摸出一包纸,抬手把秦昇脸上的汗擦了擦。
这显然是一种示好,还是有点能令人误会的那种,但沁水还是那么干了。秦昇也没躲开,等半边脸擦完,才自己接过那张纸对折一下,快速抹了一把另半边。
车主来了。
维修费大几千,感谢余警官的能言善辩,她只赔了三百,还没算救护车的费用。好赖也是受伤了,车主其实更怕她追究。
大姐换了身花色连衣裙,沁水看他们的打扮像是中产往上,上海腔让人印象深刻。车主话不多,不怎么搭理她,但也并没发难,可能单纯就是觉得这事儿闹心,而一边的大姐还是连珠炮似的念叨着她。
“小姑娘下次骑车当心点噢!我们家人是好心的,可不能再讹人的好不啦?后面了结之后就不要再联系我们了,知道没有?”
沁水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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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乐意听这个,谁也没讹诈他们,该赔的钱自己也付了。车主赶紧摆手让老婆少说两句,秦昇带着他们去看车,和负责接待的师傅简单交接了一下。
他拿了个夹子,上头有几页纸,检查完之后特意去后备箱的位置绕了一眼,对车主和他老婆道:“你们急刹了吧?”
“我们只是到十字路口转弯的时候点了一脚刹车而已!不论电动车还是机动车都要保持安全距离的喽,这能怪刹车吗?”
沁水不想让秦昇跟这大姐锵锵,本来想说是自己车闸坏了,又插不进去嘴,索性走到了秦昇背后去,动手戳了戳他。
“以为多大一坑呢,这点划痕也算轻的了,没出人命是万幸,你们还怕被讹?”他把手套顺手扔在后备箱上,指着前台的位置道:“去那边把信息一登记,看过明细之后就回去等电话取车吧。”
车主闻言应了一声,去付账了。大姐抱臂站在后视镜旁边,问沁水:“侬两个是不是认识啊?”
秦昇靠在一边的桌上没说话,沁水于是摇头表示他们俩并不熟。
“你们这里的人简直是,都向着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受伤了是没错啊!但也确实追尾了,结果是警官也偏心、修车师傅也护着,搞得像是我们撞了你啦?”
“......”
秦昇压根没护着她什么,现在就在袖手旁观。车主拿着票据回来,象征性地问了问她的伤,就带着老婆离开。
钱也赔了,事也了了。秦昇看了看手腕上的那只纯黑色的卡西欧机械表,朝她昂了昂下巴:“我们快下班了,你回去吧。”
二人一起走回了刚才的沙发边上,沁水看了看那面被黑色机油染得斑驳的墙面,指了指墙上的插头问:“能让我充会儿电吗?手机没电了。”
秦昇探头看了看她屏幕,耸肩表示随便。沁水于是又坐回去,把手机搁在一边充电,用着秦昇的充电线。
“你怎么还在用苹果7,都更新到16了。”
他在没话找话,沁水听出来了,但就是笑了笑。
他把正在修的那辆皮卡简单收拾了一下,利落地脱掉工作服,整理起了桌上的工具。
沁水坐在沙发上观察更远处的那些师傅,大家陆续走到修理中心外头抽烟,工作服都挂在休息室门口的衣架上,没人收拾自己的工具。虽然没有围墙和工位,但大家都有自己默认的工作区,东西摆得顺手,懒得多此一举收箱子里。
但秦昇正在这么做。
那只巨大的风扇摆头,轮番吹着他俩。沁水抱臂靠在沙发上,头上的汗水也被吹干。秦昇终于收拾完毕,跟同事勾肩搭背的走去了外头抽烟。
十分钟后,她背着双肩包出去,在门口环视一圈,很轻易就在旁边一个住宿酒店的外头看到了秦昇。他刚把一根掐灭,墙角下头有五六个烟蒂,不知道是不是他抽的。
沁水冲他招手,秦昇穿着那件深蓝色的T恤走过来,伸手驱散随自己而来的烟味,从兜里取出一串车钥匙,问她:“这儿离车站地铁站都有一段路呢,我送你过去。”
她没回应,反倒把微信二维码递了出来,屏幕光线调到最亮,上头是个加好友的二维码。
“......”
秦昇没说话,拿出手机扫了。
他打着了那辆大众高尔夫,车里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内视镜下头挂了个小马驹。整车看起来保养得不错,仪表盘上显示跑了十万公里,是辆当之无愧的旧车。
他开车到了地铁口,但只是稍稍靠边,并没有停。车窗紧闭,空调凉快的甚至有点冷,沁水俯身在他手机导航上输入自己家的地址,用指尖敲敲屏幕。
秦昇看清路线,终于笑了笑,在前面的路口调了个头。
“反正不远,到饭点了,带你吃个饭再回吧。”
2. 第 2 章
秦昇车里有一股很重的皮革跟消毒水混合的气息,大概是在露天停车场里烤的时间太长,就连空调也吹不散这股味。
他把车开到路边,找了个停车位,带沁水去了附近一家路边摊吃烤串。
这地方离市中心近,没拆迁是因为算古迹,后来打造成了全国有名的景点,老大的一片步行街,摊铺和人都特别多。
修车中心的师傅们经常点这儿的外卖,如果午休时长充裕的话也会开车过来简单吃点。这家店老板和秦昇很熟,就算烤串烤的已经七窍生烟,店里店外都坐满客人的情况下,也腾出手来给他打了个招呼。
店里头已经坐满了,他俩坐在路边的小矮桌上。每桌都离得挺近,沁水刚扭头看了看其他桌都点了什么,老板娘就拿着笔和点餐本来了。
她裹着头巾,体型挺丰腴,跟秦昇问候了两句,看来很欣赏这个小伙子,笑得苹果肌都鼓起来。
“还是给你先上点烤肉筋,后面烤好会一桌桌问的,随便加。”
老板娘笑意盈盈的,沁水盯着她的脸,也不自觉跟着微笑起来。“姑娘想吃什么?我们这儿的烤鸡翅可新鲜了,来一串吗?”
沁水点了点头,秦昇跟老板娘说:“都别放辣椒了,她有伤吃不了。”
老板娘走了之后,沁水打字问他是不是本地人,秦昇说是。
他没什么口音,普通话标准,声音有点低沉,整个人都没散发着任何情绪。秦昇说他父母在他十来岁的时候离婚了,母亲再嫁到珠海,他当时被判给父亲,留在了这儿。
沁水耸肩笑笑,做了个简单的手语,说自己是隔壁市的。
“去年不是还给你们市评了全国文明城市吗?”他接过老板娘送来的烤串,问她:“你大学毕业了?”
沁水点头打字:“毕业一年,工作一年,但刚丢了工作。”
秦昇问:“你在哪儿上班?”
“很小的一个国企,你肯定没听过。”她敲字:“领导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服管。”
他握着橘子汽水瓶喝了两口,有点诧异:“你这样的还能不服管?”
沁水把撸下的铁签子摆在桌上,嘴里鼓鼓囊囊地对他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秦昇立即在脑中全自动塑造了她那副倔样,摆个臭脸,说什么也不能给回应。
遇到水平低点的领导,她肯定给不了人家情绪价值。
秦昇说:“你看着就挺倔的,不过好在没遇到性骚扰,我们厂之前有个前台小姑娘就总被上司纠缠,后来也辞职了。”
沁水收回那只拿烤串的手,有点尴尬地摸了摸眉头,索性做嘴型道:“女领导。”
“女领导应该很平和啊,你还能被欺负?”
秦昇给她递过鸡翅,她没接,埋头在手机上狂打一通。“我嘴不甜,也不开朗,她每天都骂我,半个月前我被骂的有点上头,又不能顶嘴,就低血糖了,摔倒在她办公室里。”
他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会儿,又看了看沁水。
这小姑娘长得挺漂亮,起码秦昇是这么觉得。皮肤白皙,有点难以察觉的婴儿肥,头发也乌黑顺滑,被一点薄汗黏在额间,看着特别乖巧,但应该的确很犟。
不过这不是她活该受欺负的原因。
“你没跟家里人说?”
“我说了,但没敢说太多,他们也帮不上忙。你是第一个听我倾诉的陌生人。”
秦昇痞里痞气地笑了笑,大吃一口,调侃她:“请你吃饭了还是陌生人呢?”
沁水心情好了点,但心里总跟压了个大石头似的乐不起来。烤串没放辣椒,总少点滋味,但秦昇好像并无所谓。沁水本来想跟他说声谢谢,但插入这个词的时机太难找,她也不知道具体要谢对方什么。
“然后呢?”
她埋头吃着烤茄子,秦昇突然这么问,沁水挑眉不解,他于是解释:“你晕倒了,然后呢?”
原本以为他对这个话题没兴趣了。
沁水又是打了半天的字:“然后她叫来另一个同事,说给我家长打电话,让他们把我领回去,要么就打120,总之先把我从她办公室带出去再说。”
秦昇乐了:“叫家长领走?这是把你们当什么看了。”
他边吃边总结道:“还好你低血糖,要是就像我们那儿那个小姑娘一样憋屈着走了,那才吃亏。”
“我领了赔偿金,但那份工作确实不错,如果没有这场人祸,我希望一直做下去。”沁水道:“我很擅长,而且现在的工作不好找。”
秦昇貌似对这句话挺赞成的,闻言点头,舌尖顶了顶口腔内侧,劝慰她道:“你还年轻,不会吃不上饭。”
“不过谢谢你请我吃饭。”
她这句话是用手语说的,很简明,秦昇也看明白了。旁边桌的顾客见她一直打字,又做着熟练的手语,都倾斜目光往这边看。秦昇早发觉到了,只是依然不介意。
“我一个人也是要吃的,没什么。”
俩人吃烤串吃得很高兴,肉食顶饱,沁水吃完之后坐着等了会儿秦昇。他结账的时候老板非要抹零,盛情难却,秦昇于是给他留了包烟,自己也从兜里拿出一根,顺手在炉边蹿起的火苗上点了。
沁水跟着他往停车位走的时候已经有点累,吃饱了容易困,强行打起精神跟紧秦昇。路上游客跟来吃晚饭的本地人都不少,她怕跟丢,干脆伸长手臂,挽住了秦昇的手臂。
人类皮肤的触感其实大同小异,之所以有不同的情感和心理反应,基本都是因为这个人本身有着特殊的不可替代性。
他手臂上的线条非常漂亮,沁水紧握着他的手腕,臂上贴着的纱布磨的秦昇有点痒,他索性把手从兜里拿出来,牵上了她的手。
此刻,沁水突然想起来那天在办公室晕倒的时候,她其实有点想吐,有点想哭,但碍于面子,没好意思表现的太崩溃。直到四个救护人员走到她的办公桌边,开始给她量血压的时候,她的手才开始抖。
四个身强力壮的大夫像一堵墙似的把她围住,沁水才稍微在这个开放的空间里有了点安全感。
直到颤抖的连血压也测不了,那时候她才开始哭。
因为是初入社会的第一份工作,因为同事们的冷漠,同样因为她自己本来没想去医院,但咄咄逼人的上司追到办公室,非要打120,就跟今天下午那个车主的老婆一样,好像生怕自己把她们讹上了。
然而她压根就没想讹任何人。
她偏偏是个如假包换的受害者,对方畏惧受害者,唯独施暴的时候毫无保留。
秦昇给她一种感觉,他的眼前好像有个滤网,看向沁水的时候,会自动过滤她的狼狈和挫败,但她又能看出来,秦昇确实是把她的遭遇听进了心里去的。
他分明只有一个人,却能她联想到被四个人墙围起来的安全感,这真奇妙。
秦昇开车技术不错,路上稍微有点堵,沁水很怕他家的方向不顺路,晚高峰还要逆流送她。可秦昇很无所谓的表示无所谓,反正车厂会报销员工的通勤油费,就当兜风了。
五公里的路开了半个小时,他把车开进小区,停在单元楼下,利索拉上了手刹。
“这是你租的房子?”他问。
沁水点头。
这是个老旧家属院,但前两年被政府改造过,加装电梯和防盗网,重刷了内外墙,环境还说得过去。
她解开安全带,做口型问:“你住哪儿?”
秦昇想也没想就答道:“我在交通大学老校区那边住,离你不太远。”
沁水笑着点头,在手机上打下了几个大字:“下次请我去做客吧。”
他眼睛内双,鼻梁挺拔,眉骨有点凸起,笑起来颇有金庸小说里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态。沁水打开车门出去,秦昇忽然探身推住门,大方地应承下来。
“行,下次我来接你。”
他在单元楼下熟练地调头开走,从摇下的车窗里微微探头伸手跟她告别。沁水站在原地,等他的汽车尾灯彻底消失之后,又出神看了会儿那只抬起又落下的升降杆。
她现在就想给秦昇发消息,想问他刚说的“下次”是什么时候,哪天哪刻才能再来接她。
沁水把常年静音、离职后更是每天勿扰的手机调到最大通知音量,上楼回家洗了个澡,然后握着自己今天穿的那件浅色裙子回到卧室,坐在床边,凑近鼻尖闻了闻。
还是她自己的气味,只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还闻到了一点机油和皮革的味道,像秦昇身上、车里和修车厂气息的糅杂。
为了抓住这一刻的感受,她插上耳机,缓缓抱着裙子躺倒在了被子上。
为了省电,她开着窗户,没舍得开空调。半湿的发丝贴在身上有点凉,她把耳机的声音开到最大,隐约可以听到一些响声。每日推荐里播放到了一首她从没见过的新歌,沁水读起歌词,是这么唱的。
我的心早融化
我的爱正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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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遇见你生命若似漂浮的水草
游游荡荡浮沉在熙攘人海
当呼吸
充满幸福芬芳
愿我的爱也能让你温暖
她紧闭双眼,那件裙子就那么轻垂在她腿间。虽然听不真切耳机里的旋律,但起码在这一首歌的时间里,她有种奇特的漂浮感,像灵魂飘在自己上方的空气里起舞,只要不睁眼,就能一直看到快乐的舞姿。
“叮——”
手机在她怀里震动一下,沁水立刻解锁屏幕,点开了微信。
不是秦昇。
江鸯是她高中时期就认识的好朋友,家境好点,俩人一块到省会读大学,毕业之后江鸯选择出国留学。沁水把车祸的事简单和她说了,对方摸准时差,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今天咋样?车主有没有为难你?”
沁水抱着裙子坐起身来,回复:“没事,都了结了,我现在在家,刚洗完澡。”
“你有伤口还敢洗澡?小心留疤啊!”
“没事,我很小心的,都没沾水。”
她低头看了看纱布,沉默地敲了两大段字,把今天遇到秦昇的事儿告诉了江鸯。
对方急的连发三条60秒的语音问她是不是心情不好,收到太大打击,所以有点神志不清了。
江鸯对她主动选择让秦昇把她送到楼下的行为表示警惕,她知道沁水最近状态不好,先遇人祸又碰天灾,被傻叉领导打击到神经紧绷,丢了工作,现在又无端挂彩。
但她不认为沁水会是那种低配得感的人,就因为遭受的打击太大,所以荷尔蒙作祟,跑去爱上一个修车工?
而沁水对她的观点非常不认同,她说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丢人,况且北戴河修车中心的生意还不错,秦昇很熟练,这份工作要比坐在办公室敲键盘写公文厉害多了。
江鸯于是不再理她了。
沁水心里有点怪秦昇,但又担心他到没到家。如果他有心想和自己联系,到家安顿之后起码发消息告诉她一声,但直到深夜,他俩的聊天框里还是空的。
江鸯说的有一点不对,就算秦昇只是个修车的,但他也是个一八五的个头、帅气精神的修车工,而沁水自己是个哑巴,她不会说话,不如秦昇健全。
抛开别的不说,谁愿意自己的伴侣是个生活不方便,又丢了工作的残疾姑娘呢?
朋友们总不允许她用“残疾”这个词形容自己,但沁水知道这个词是中肯的。如果秦昇从此不再联系她,她也不敢主动给人家发消息,享受享受当下转移注意的幸福快乐,然后还是要面对生活的。
比如面对自己的这间出租屋。
深夜十二点,沁水早就关灯躺在了黑暗里,手机又调回了勿扰。
她睡不着,她想秦昇,这是她这一年多里唯一发生的好事。那天的面试不到五分钟就结束了,看到的HR态度和敷衍的面试流程之后,她就知道自己是被叫来凑kpi的,所以不会有二面的电话打进来了。
凌晨一点,她没忍住打开微信,看到江鸯又给她发了消息。
“沁水,你爸妈想让你在省会找个条件好的男朋友,有落脚的地方。如果你心情不好,或者为了什么别的原因喜欢上他,那就谈个恋爱,分散分散注意力也行,只是别当真了。”
她默默把聊天框左划,点了不显示。
谁不想嫁富二代,谁不想在大城市有个落脚的地方,可把它当话说出来容易,真做到的话全得靠她自己,这太难了。况且秦昇也是本地人,有自己的房子,并不比谁差,她想跟人家谈恋爱,人家理不理她还是两码事。
她点开秦昇的朋友圈,里面一片空白,连个性签名都没有。沁水本来以为车厂会让员工在朋友圈发广告,结果也猜错了。
秦昇的朋友圈背景图是自己拍的一大片云,飘在低矮的灰白色围墙上头,特像棉花糖。
沁水闭上眼,沮丧和幻想都往心口钻。她用右手牵着自己的裙子,才终于能够入睡。
往后一个礼拜,她的微信消息列表里保持着诡异的寂静,之前加过的十来个工作群在交接之后都退了,世界再次恢复安静。
辞职和车祸的事都没告诉家里人,父母还以为她工作忙,没打扰。自从那晚之后,江鸯也不跟她说话了。
在北戴河维修中心的那个下午,就像梦一样消散。
秦昇的消息没有再发来,沁水的手机又开启了24小时勿扰模式。
3. 第 3 章
秦昇从地下车库坐电梯上楼,进浴室冲完凉,顺手把衣服扔进了洗衣机。
他晚上吃饭的时候就想喝酒,但因为要开车,所以忍住了。现在得空半躺在沙发上,两只脚随意往茶几上一搭,摁开了电视。
节目主持人念的内容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握着手机,对着沁水的朋友圈页面反复打量,从新闻联播看到焦点访谈,才终于收手。
她朋友圈背景是自己老家养的宠物,头像是个系围巾的娃娃头,明显是大学刚毕业不久,初入社会的小姑娘。
秦昇在学手艺的时候谈过几个女朋友,他长得坏里坏气,但按他那帮舍友的原话来说,是真他娘的帅。
他不认为是自己长得帅才能交到女朋友,也没想着凭自己的外表流连花丛,他就只是觉得在那个年纪,大家都谈,他最好也合群一点。
沁水只是不能说话,其他一切正常,秦昇怀疑她这毛病是后天的,因为她看得出这小姑娘很机灵,只是太局促拘谨了,总是小心翼翼的。
他现在工作忙,父母一个是甩手掌柜,一个恨不得再跑远点嫁到东南亚,逢年过节想起来了给个两百块钱红包慰问一下,其余时候也没人给他张罗。秦昇始终觉得这点挺好,没人催婚,也没人烦他。
此时此刻,好处又增加了一条。
没人管他,意味着就算他娶了个不会说话的老婆,他爸妈也说不得什么。毕竟只生不养是事实,他早几年前就经济独立,谁也不靠,爱找什么样的都能如愿。
想到这儿,秦昇诧异地“嘶”了一声,把长腿顺势收回来,坐直身体,发觉有点不对劲。
他几个小时之前才见了这姑娘,立刻就估摸着要娶她......是不是有点太离谱了。
秦昇自嘲地笑了,把手机随意扔到一边,点出最近正追的《平凡的世界》,接着二十来集往后看。
他看着电视里的田晓霞,觉得沁水身上那股机灵劲儿和她挺像,但没人家那么开朗活叨。秦昇面前看着电视投影,脑子里跟也有个幕布一样开始同步放映。他想起来刚才临走的时候,沁水站在单元楼外头送他的样子。
直到转弯驶上主路之前,他都从后视镜看得清清楚楚。
沁水皮肤很白,一米七左右,头发被脑后的发夹随意抓起来,那双眼睛纯净的像小鹿斑比。她背着一只布料柔软的双肩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汽车的尾灯。
秦昇鬼使神差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上头残留着一点不论怎么洗都不干净的淡黑色油泥痕迹,指头内侧磨出了茧,非常粗糙。他心不在焉的看了两集电视剧,回卧室睡觉的时候路过卫生间,又去用香皂洗手,才发现这痕迹是真洗不掉。
他认命了,甩干手回去睡觉,在客厅留了盏小灯。
这套房子是他五年前贷款买的,不过金额并不大,月供也还得挺多。当时看中这套房子,他爸妈一人给转了十万块钱,秦昇没收。
他不想为了这点买房钱再去炒亲情这碗冷饭,家里人就跟供奉的佛像似的,平常摆在那儿好看,实际没多大实际用处,就是个精神象征。只不过对秦昇而言,这份象征还多夹杂了点血缘关系罢了。
在修车厂的日子过得还行,生意相当不错,苦点累点的回报是每月一万多块钱的工资,就大环境和二十六七岁的同龄人而言,秦昇算是过得比较滋润的那一类。
起码比沁水过得好。
秦昇想给她发个消息,问问她晚上吃饱了没。结果在聊天框里输入完了又删掉,换个话题又觉得太刻意,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来。
他想起来自己那个谈过最多前任的舍友,对方不止一次说过,不能太殷勤,要欲擒故纵来着。
于是他就忍了两天。
第三天的时候作业出了点小意外,吊装机没操作好,秦昇在躺在作业板上检查车底坎,身边堆的都是工具,施力滑出的时候没注意车有一角下沉,肩膀被金属边缘划了老长一个口子。
这种意外本来可以不发生的,但好在不严重,就是点皮外伤。
厂子里的大哥开车把他送到医院处理伤口,消毒之后缝了几针,叮嘱这几天都不能用这只手臂,直到拆线为止。
秦昇自认皮糙肉厚比较抗造,依然正常上班,只是不做力气活,转去摆弄解码器和定位仪、做做车辆抛光和高压蒸汽清洗。
正值暑假,修车的人比往常多,同事们每天都忙得头脚倒悬。不止现在,等肩膀痊愈,秦昇还要给帮他上工的师傅还人情,只会更忙。
他慢慢把沁水的事忘了,尽管不意味他忘了沁水。秦昇一直想找个状态好的空闲时间再和她聊天,可惜真的没空。
周六连续加班,周日全天补觉,俩礼拜都过去了,那小丫头竟然也没给他发消息。
秦昇挺生气的,是沁水主动要加的他,结果真躺在通讯列表里了,她又装死。
又过一周,距离上次见面差不多三周了,他专门开车老远跑到第五人民医院拆线,对偶像剧里那种意外相逢的桥段抱有期望,到时候就能把伤口给那小丫头片子看看,自己不找她有情可原,消消她的火。
可事实证明,这桥段太庸俗了,老天爷没档期。
秦昇自己也特倔,死活不肯给沁水发消息,但他到底是一健全的血气方刚小伙子,沁水人生的二十多年里最会的就是忍耐,秦昇知道自己斗不过她。
所以打这周开始,周一到周五,赶在车厂的午休档口,路上车少人少,他就开车到沁水家楼下等着,看能不能碰见她。
守株待兔的过程中,他得空进楼里转了一圈,由于漫无目的,一楼独居的老大娘以为他是踩点的小偷,等秦昇第三天去的时候,发现人家已经警惕地把那扇常开的单元门锁了。
秦昇倒不至于怪她,毕竟他每次都是上工途中抽空来,不修边幅才是常态。
终于,五天一无所获后,从新的周一开始,秦昇选择直接给她发消息,但沁水没回。
他知道对方已读不回,所以死马当活马医,干脆抓着那警惕的老太太问了问,对方以为他来骚扰小姑娘的,全说不知道。
秦昇彻底没辙。
好在老旧小区的楼也就六层而已,一梯两户,没那么难找。
他周六大清早又来了,站在楼门口抽烟。只是这次比较文明,拿了个半满的矿泉水瓶子,把抽完的烟头扔到里头,放在一边的花坛上。
沁水下楼买早餐刚回,才七点十分。她走到楼门口的时候,看到了正在摇晃尼古丁水的秦昇。
“......”
她微微后退了半步,想装作不认识蒙混过关,可秦昇那眼力劲好得像猎鹰,露出一个“终于被我逮住”的表情,不紧不慢地堵住了单元门。
沁水穿着睡衣下楼,白色绵绸上印的卡通小狗。她头还没梳,手里拎着豆浆和油条,从秦昇的手臂下头钻了进去。
“你怎么不回我消息?”他问:“我不信一楼这个老太太没跟你说,她跟防贼似的防我。”
秦昇跟着她上楼,沁水也听不清,脚下越跑越快,他直接两步垮了六个台阶,堵在了她面前。
他把衬衫领子扯开,赶紧验明正身:“你看看......你看看这个!”
沁水看见他肩上的伤,果然停下脚步。秦昇万分无奈:“我上工的时候受伤了,去医院缝了十二针,最近店里太忙,我没法调休,全天都在检车洗车办手续,忘了给你发消息。”
面前的沁水看起来的确动摇了,但还是没吃这套,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插进锁孔,把家门打开。
秦昇当然顺手扒门,防止她闭门谢客。他见此路不通,和满面不高兴的沁水对视了三分钟,终于还是坦白。
“我不想太殷勤......”他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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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你也不给我发消息,我还没问你什么意思呢。”
沁水看了看对面邻居家的大门,觉得秦昇这个靠门而立的姿势很像是在调戏自己,怕邻居看见误会,于是侧了侧身,让他进来。
她家一室一厅,东西多但不乱,色调粉粉白白,味道也特别好闻,像一百个沁水站他跟前转圈。
秦昇自己从鞋柜里找了双大点的拖鞋换上,在客厅走了一圈,大声问厨房的沁水道:“你怎么不开空调,不热啊?”
沁水把早饭端到餐桌上,从沙发靠背上取来遥控器,摁了开关键。
秦昇没碰客厅摆放着的东西,也没坐。他知道沁水在躲他,没想着今天能走运碰见,所以没换衣服,身上还有车厂里留下的灰尘和机油味,不好弄脏了她的布艺沙发。
厨房里的沁水半天没出来,他靠近瞅了一眼,看到她站在灶台前开火下厨。
没了管束,秦昇便缓步走到了她的卧室外头。
这间卧室很小,沁水的床也不大,纯色的被罩和枕头,床单又是那只吐着舌头的黑白卡通狗。秦昇拿出手机识图,才知道那叫玉桂狗。
她还没叠被子,床头柜上放着整理好的充电线和小灯,还有一瓶润肤露。
床右边是个衣柜,床尾的位置只放得下一张书桌,上头有一瓶香水、一只粉色的长方形盒子、一只镜子和一盆水植。
上次分别的时候他还承诺要邀请人家去家里做客,结果现在却是自己先不请自来。
秦昇觉得自己前舍友那套欲擒故纵的“勿殷勤”理论挺傻叉的,他那是在钓鱼,而自己压根就没想吊着沁水。俩人的实验主题和变量都不一样,一昧套公式肯定零分。
沁水在厨房炒了鸡蛋,热了牛奶端出来,看见秦昇站在她房门前发呆。
她举了举手里的筷子,对方才后知后觉地过来帮她摆好碗筷,一起坐下吃饭。
“怎么样,找到工作了吗?”秦昇问。
沁水摇头。
秦昇端起温牛奶,一口气喝进半杯,又问:“那你房租还好吗?还能支撑多久?”
她放下勺子,打字给他看:“一月的时候预付了半年,还剩半个月。”
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有什么工作是适合沁水做的,但看她精神状态不好,秦昇斟酌了一下,还是提议:“要么我再帮你付半年。”
对面的沁水好像猜到他会这么说,一点也没意外,还是垂头舀着那碗甜豆浆喝。
秦昇不知道她的想法,于是伸手拿了根油条,没再说话。沁水腾出左手打字,轻轻推到了他面前。
“我上周和房东商量过,她已经给这间房子找了新租客,下月初我就要搬家离开了。”
“......”
他心头紧了紧,有点诧异道:“你去哪儿?”
沁水耸肩,做了个“回家”的口型。
秦昇更不乐意了,他把手机摁灭推回去,抬头环顾这间小屋,若有所思的盘算了一番,对沁水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先去住我那儿吧。两室两厅,我一人住着也浪费,房租你不用给,在找到工作之前,每天管我一顿晚饭就行。”
从心底而言,沁水不想回老家去,不想和父母挤在狭小的家里。她爸常年睡觉打鼾,她妈不乐意和她爸睡一起,每次沁水在家的时候都是和妈妈一人一个房间,爸爸在客厅打地铺。
她虽然也不想靠秦昇,但眼下找工作太难,如果能解燃眉之急,互利互助,则是最好。
况且她喜欢对方,她愿意和秦昇住在一个屋檐下,做顿饭也是小事,就如同秦昇自己说的,一个人得吃,两个人也得吃。
沁水看了看埋头吃炒鸡蛋的心仪对象,双手合十向他小幅度地拜了拜,随即迅速做了个“谢谢”的手势。
对方扬起眉毛,意气风发地冲她微笑。
秦昇很真诚,也很高兴。
4. 第 4 章
搬家的事,秦昇联系了自己之前的一个同事。
高大哥人过中年,因为身体原因从车厂离职,经朋友介绍去了一家搬家公司做运营。秦昇和他关系不错,最早在人手底下干活,吃苦耐劳,话也不多,总一口一个师父的叫着。
沁水在这间出租屋里住了一年多,秦昇观察她好像有点恋物癖,看着逐渐失去人味儿的屋子发呆。
大件家具都是房东的,她用得爱惜,没有污渍,角落里也打扫得很干净。原先遮盖沙发的那块浅蓝色布罩是沁水买的,现在掀走了,秦昇终于毫无顾虑地坐到了那只布艺沙发上。
沁水的东西没那么多,秦昇跟她商量商量,用旧用脏的干脆扔掉,最后填满一辆车,轻松地搬走了。
半个月前,秦昇给高大哥打完电话,就把搬家的费用微信转给了他,让他找几个靠谱的工人来。大哥对这事也上心,上门干活的工人一道去了趟秦昇家,帮忙把带重量的家具和电器归置好。
秦昇从冰箱拿出矿泉水塞给两位师傅,仨人勾肩搭背地去楼梯间抽烟,沁水就在家套被罩、拖地。
她又不会说话,只能给师傅们递鞋套递纸,有眼力劲地多搭把手,但秦昇不让她弄,每回都赶在前头。三个身强力壮的人对付她那点家当实在绰绰有余,直接把她边缘化了。
这回,沁水也在秦昇家转了一圈。这套房子是不折不扣的两室两厅,坐北朝南,客厅还带了个大阳台,有落地窗,采光比她那间老小区的屋子好。
他近期肯定彻底打扫过家里,沁水拿着抹布走过客厅每个角落,用手边摸边探,竟然一点灰也没沾。
秦昇的房间还带个小露台,不过装修的时候封住了。两间卧室的门面对面,中间是浴室洗手间,中规中矩的户型。
她在房间里摆东西,把衣服从箱子里取出挂进衣柜。
她之前买的一些小电器都被师傅装箱搬到了客厅,她把房间收拾好,探出头,看见刚进家门的秦昇蹲在地上摆弄她的煮蛋器和加湿器。
“这是啥?”他扭头问。
沁水从厨房拿了个鸡蛋过来,简单一演示,秦昇醍醐灌顶。
把她那些东西陆续摆到家里各处之后,房子肉眼可见的变拥挤了。秦昇把电视打开,让沁水坐在那儿看,然后自己跑去了厨房捣鼓。
家里没存太多蔬菜水果,秦昇也不太吃速食,晚饭一般在路上随便买或者凑合下点面,一时间没什么太多东西拿来招待沁水,也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沁水抱着个戴尔的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电视里还播着《平凡的世界》,从他上次关电视的地方接着演。
秦昇握着手机坐她旁边,凑近看了看,问:“你还写小说啊?”
沁水点点头,又摇头。她按了几下回车,飞速打字:“爱好罢了,有时候也约约稿,但不经常。”
“网上看小说的人很多,我有时候也看。”
秦昇好奇地盯着她的屏幕瞧:“应该挺挣钱的吧?你都写点什么题材?”
沁水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肩头一颤一颤,特别高兴。秦昇看她敲下的字,后头跟着好长的省略号。“一点也不挣,不贴钱就算好的......”
“那你就写着玩儿呗,写了自己高兴也好,实在没读者的话给我看。”
他翘起二郎腿,电视里的秀莲和孙少安正在为“究竟是箍新窑还是新砖窑”而吵架。秦昇状若无意地扫了一眼沁水,她貌似没被电视的喧闹打扰,眼睛盯着屏幕,安静的像个瓷娃娃。
秦昇一直觉得沁水身上有股特质,他从小不爱读书,想不出高雅美丽的形容词。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沁水是那种看上去就很有脑子的姑娘,只是有想法却不说;同时,她看上去也很香。
怎么用视觉闻到香气是个伪命题,但他肯定沁水比他那些早恋交到的前女友们都漂亮,都聪明。
他把手机递过去,让沁水挑:“你想吃什么?”
“都下午了,我给你做晚饭。”
秦昇摇头:“我家没什么菜。”
沁水劈里啪啦打字:“我把我家剩下的一些东西带来了,够吃,明天我去买菜。”
“我家旁边一站路的地方就有菜市场。”秦昇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在不行楼下超市随便买点就行,我不挑,你喜欢吃什么就买什么。”
她摁灭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起身做了个伸懒腰的动作,慢悠悠走到阳台边,探身翘起一只脚往下望。
楼距很远,中间有个小花园,今天天气好,很多家长带着小朋友在健身器材旁边玩。沁水穿着睡裙的样子更加柔软,被阳光照着就像电影。秦昇望着她的背影,把手机放在了身边。
晚餐吃的咖喱饭,沁水在厨房里找了一圈,连电饭煲都没有。她给自己那个单人小电饭煲里多放了一勺米,差点给撑炸了。
有现成的咖喱块,做起来并不费事。秦昇帮忙给土豆削皮之后下楼去买鸡腿肉,顺便去超市买了个家用的电饭煲,还有电饼铛。
他大包小包的回来了,沁水正好把饭端出来,做手势催他换衣服吃饭。秦昇随便抹了把脸,把空调温度往下摁了摁。
沁水特意用手语告诉他吃慢一点,因为秦昇总像逃难赶时间似的。他点头答应,略微有些走神。
这种神仙似的好日子不知道能过多久,但他选择享受当下。秦昇琢磨周末就算了,但周内他出去上班,沁水一个人在家,可能会无聊。
“在哪儿可以学学手语?”
秦昇扒拉着盘里的米饭,沁水打字给他看:“网上有,其实我也可以教你。”
他道:“等我学会,以后你就不用打字了。”
他这次是真下定决心要学。秦昇自认是个坐不住的人,从上小学开始,他就对那种需要自己动手摸索的东西感兴趣,不喜欢盯着文字和数字看,更不喜欢写作业。
但他学东西很快,手语总不可能比修车还难,腾出点看电视的时间就行,只要能和沁水沟通得顺畅点。
“沁水。”他微微探身,笑着问道:“你这是后天才哑的,还是先天?”
小姑娘咀嚼着,脸颊鼓囊囊的,坦率打字回答:“小时候用错了卡那霉素,其实我声带没问题,是耳朵不太好,说话口音会很怪。”
秦昇特别诧异:“可你听力看上去没问题啊?为什么不肯说话?”
沁水冲他笑,清秀的眼睛垂下来,单手给他打字:“我听你的声音就像蒙了一块厚厚的布,只有非常大的声响才能听到,多数时候靠读唇语。我很小就这样了,口齿说不清的。”
“那你说句话让我听听行吗?”
沁水立即收起笑容摇头。
秦昇急了:“你怕我笑话你啊?”
“我不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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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说的。”沁水伸直两只手臂,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字:“我能知道你在说什么就行了。”
“这不是重点,你听不到的话记得告诉我,我大点声。”
沁水埋头吃饭不理他了,秦昇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俩人沉默了会儿,还是沁水先打破沉默,把电脑推到他手边,上头写了一行字,让他做自我介绍。
秦昇挑起眉:“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介绍的?”
“你当成相亲。”她道:“有什么说什么。”
“秦昇,男,二十七岁,本地人。”
沁水等了半天,他没再接着说下去,于是小姑娘又提醒他:“家庭、婚恋史、人生经历。”
“这你也要知道?”
“是的。”
“好吧,我爸也在本地住,我妈离婚之后到珠海成家,基本不回来。我未婚,到北戴河修理中心之前在学校里谈过几个女朋友,大概十七八岁的时候。”
沁水敲键盘的声音活像拷问他:“几个?”
秦昇知道她的意思,松弛地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没几个,都清清白白的,我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他无语地嗤笑一声,反问道:“你是怕我贪财还是好色?”
沁水想起江鸯那晚发的消息,末尾特意嘱咐她别被骗了。正牌大学生们对技校生的态度总有点暧昧,沁水之前也有点,但秦昇又不太一样。她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对他戴着粉色滤镜,所以该问的还得问问。
人家都说情侣结婚之前最好同居,她和秦昇不是一对,姑且算舍友。沁水相信在屋檐下同住一段时间之后,双方就会顺理成章的了解对方。
而且秦昇是个好人,沁水向来紧绷的第六感也向他发出了好感信号。
“我不害怕你。”沁水很诚实地承认:“我没谈过恋爱,我有点喜欢你。”
秦昇盯着屏幕,笑容逐渐消失了。他觉得刚才自己开的那个玩笑有点太不是东西,但一时也不知道回应沁水什么,只好笑笑,眼下挤出几条褶子,苍白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饭后他洗碗,趁天还没黑透,带着沁水在小区内部和周边散步,顺便熟悉路线。
秦昇买的是正儿八经的商品房,位于城里还不错的一个区。小区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有门,东门出去就是公交车站,走十分钟坐地铁;北门外头有超市、菜市场和快递站;而西门白天空荡荡的,晚上有夜市,小摊小贩居多,秦昇每天下班都从这个门进车库,然后从负一层坐电梯上来买吃的。
俩人绕了一大圈,从西门回家的路上经过卖清补凉的小铺,秦昇要给沁水买,可她不要。
沁水好像对这些露天摊贩很谨慎,打字对秦昇说:“以后别吃路边摊,我在家给你做。”
秦昇好脾气地答应下来,俩人并肩进了小区,他又没话找话:“其实那家人特多的炒面挺好吃的,老板人也不错,我之前是常客。”
“看出来了。”
他反应了一下沁水到底是看出那家店好吃,还是看出老板人好,或者压根看出他是常客,但一直没猜出答案。
于是秦昇不在意了,他只觉得自己贷款买这房子真值。起初是因为经济状况允许了,干脆就给自己买个落脚处,然而直到此时此刻,才觉得这地方是家——
沁水口中的“家”。
5. 第 5 章
搬进来的这个月,沁水已经把周边配套设施、商超之类的方位都摸清楚了。
她网购了一个玉桂狗的保温饭盒,驿站在周二早晨发来取件码,正好秦昇也吃完早饭准备上班,他们就一块下了楼。
虽然当初说好只管晚饭,但她待业期间也没什么事,索性早晚两顿饭一起做了,免得秦昇嫌麻烦不吃,或者买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对付。
沁水从一楼出去,秦昇下了负一层开车上班。这一个月里但凡见到跟秦昇认识的邻居,都以为他俩是两口子,沁水没法辩解,秦昇则是干脆承认,然后打哈哈蒙混过去。
回来的路上买了食材,她赶在十一点前炒了三个菜,番茄炒蛋、西兰花虾仁和辣子鸡丁,然后整齐地把饭菜码进去,盖好盖子。
住处离北戴河汽车维修中心不太远,沁水的电动车报废了,于是坐公交过去。一路上抱着装饭盒的保温袋,不停看表,害怕去得太晚,秦昇已经吃过了。
现在八月份,天气还是特别热,沁水拎着餐盒走到修车厂门口的时候,手心和额前全是汗。
她每次一踏进维修中心的大门,那阵噪音就把她的耳朵震得什么也听不清了。沁水有点难以想象秦昇是怎么在暑热天坚持下来的,这里头确实不凉快,还吵得很。
沁水拎着袋子往上次见秦昇的那块区域走,也不知道旁边有没有人和她搭话,反正她听不见。
走到工作区,秦昇却没在。
那张堆满工具的桌子上放着秦昇的水杯,环顾一圈确实没找到人之后,她就踱步去了沙发上坐着等。
前台的小姑娘一直注意着沁水,她坐在那儿安静的像画里的人,既不说话也不玩手机,只是抱着怀里那个袋子发呆。
十分钟后,沁水看到前台小姐迎面朝她走来。
这里稍微安静一些,她一边努力倾听,一边认真读着唇语,分辨出对方在问:“请问您找谁?”
沁水赶紧掏出手机,打字给她看:“我找秦昇,抱歉,我是聋哑人。”
前台姑娘愣神,温柔地竖起手指示意稍等,跑去给她倒了杯水,随后也掏出手机给她打字:“刚才他出去接电话了,你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他吗?”
沁水摇头,那姑娘坐她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是他朋友?”前台姑娘打字:“我之前好像没见过你。”
“我是他朋友,顺路过来给他送点东西。”
前台姑娘早就注意到了沁水手里的保温袋和饭盒,兀自咬了咬唇,不知道是不是想提醒一下沁水,她转而安慰道:“没事没事!最近就是有个女的缠上他,每天都来,都影响到厂里的正常工作了,你知道他们什么关系吗?”
沁水有点惊诧,疑惑地皱起眉,表示自己不清楚。
对方生怕说错了话,赶紧摆手:“别误会!秦哥最近上班时间总往外跑,老板不太高兴,要扣他绩效。你俩要是很熟的话,记得劝劝他,他平常都不听我们的。”
“我会跟他说的,谢谢你。”
外头的洗车喷枪开始工作,声音刺耳。前台小姑娘捂住耳朵站起来,对她大声提醒道:“那你先坐会儿,有事叫我,我给你添水啊!”
她走了。
沁水没给秦昇发消息,饭菜一时半会凉不掉,她把保温袋妥善放在桌上,把自己喝完的纸杯子扔进垃圾桶。然后背着双肩包走出大门,想在临走之前再找找秦昇。
修车厂外头就这么大点地儿,秦昇确实没在这儿。沁水以为他出去吃饭了,可现在才十一点四十,没到午休时间,厂里的师傅们都还在忙。
这周围也并没有女孩的身影。
正午烈日晒人,沁水见找不着他,也就转弯朝大路上走了。她在拐角的车位里看到了秦昇的那辆大众高尔夫,于是放慢脚步摸了摸后视镜。
可就这么一个动作,她却隐约从镜子里看到了秦昇的身影。
“......”
为防尴尬,沁水下意识找了个隐秘的地方。
她看见秦昇和一个打扮热辣的女孩站在车厂旁边的住宿酒店门口,貌似刚从里面出来。
酒店门口挂了个24h的牌子,他上次就是靠在那底下抽烟。沁水心里警铃大作,血液一直想往头上涌,大概是血压升高的前兆。
女孩挑染了蓝发,耳侧编了两个小辫,脸上化着相当艳丽的浓妆。她臂弯里挂着一件纯黑的夹克背心,身穿吊带超短裤,小腿和手腕上都有显眼纹身,浑身上下只有那双朴素的平底鞋略显违和。
沁水的目光又挪到旁边抽烟的秦昇身上,他工作服的领口大敞着,目光望着地面的方向,脸上的表情被他吐出的烟雾遮住,看不太清。
那女孩明显在撒娇,一直揽着秦昇的手臂晃,俩人越站越近,她冲秦昇说了半天的话,后来干脆把脑袋枕在他肩上。
秦昇终于有了点反应,把嘴里的烟雾吐出来,冲她毫无办法地点头,从裤兜里摸出钱包,抽出了几张淡红色的现金递过去。
沁水不想怀疑秦昇,更不想无端猜测陌生的姑娘,可这种行为看上去太像交易。可疑程度类似如果她是警察,一定会上前检查这两个人的证件。
接过钱,那个女孩看上去高兴多了,冲上去对着他的侧脸就是一顿亲,秦昇躲也躲不及地避开,抬起袖子猛擦脸,有点愤怒地把烟头摁到墙上熄灭。
她全不在意,依然带笑,抱臂凑上去,状若质问的冲秦昇发牢骚。俩人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秦昇竟然低头笑起来,非常甜蜜,跟刚才的态度天差地别。
沁水一直躲在他的车后,直到秦昇目送那女孩转身回到酒店,她才来得及消化刚才的情况。
秦昇转身回修车厂去了,沁水背着包往公交车站走,脚底有点轻飘飘的。
她知道秦昇没有兄弟姐妹,然而这女孩看着和他差不多大,妆容打扮都很成熟,沁水猜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算有个看似明显的结论摆在面前,她仍然选择不去想、不相信。
沁水坐公交车回家了,秦昇给她发消息,手机勿扰没提醒,等她到家收拾好,才看见他来的图片。
秦昇很宝贝地把玉桂狗餐盒放在桌上,图片背景里还有那些杂乱的工具和水壶一角,他很用心的拍好照片发来,说谢谢,特别好吃。
下班的时候,秦昇把餐袋和餐盒妥当收好带了回来。
从秦昇记事开始,上学的时候中午吃食堂,上班之后吃外卖和单位统一订的餐,从来没人给他拿饭盒弄便当,也没人特意为他炒荤素搭配的三个菜,还不忘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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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配上一小盒冰酸奶。
他问前台姑娘借了洗洁精,把餐盒里外都洗干净,一点机油也没蹭上,小心翼翼地放回了铝箔保温袋里。
这只小白狗看着也顺眼多了。
到家的时候,沁水已经把饭做好了。秦昇换鞋洗手,悄悄溜进厨房,从身后蒙住了沁水的眼睛。
他身上有烟味、机油味和皮革味,互相夹杂着,味道不重,但很明显。沁水耳尖有点抑制不住的热,轻轻抬手握住了他的。
一束白玫瑰凭空出现在面前。
“谢谢你的午饭。”他把餐盒取出放好,竖起大拇指笑道:“特别好吃!你都不知道他们多羡慕我。”
沁水把围裙卸掉,将煮好的面条捞出,指了指锅。秦昇靠近去看,她今天做了炸酱面。
秦昇注意到一边还放了个小锅,里面是煎好的鸡肉,淋了照烧酱汁。
沁水检查了一下他洗的饭盒,把米饭和几个焯好水的西兰花盛进去,用手语说这是他明天的午饭。
她做的便当都是饭量刚好的那种,秦昇正合适吃饱,但又不会觉得撑。沁水不止一次和他说过,午饭稍微少吃一些,这样午休能睡得更好,下午上工也不犯困。
秦昇默默把她的话当圣旨。
“你现在多管我一顿饭,就是多付了一倍房租。”
他笑起来干干净净的:“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秦昇把花塞到沁水怀里,把她往外推了推:“你出去凉快会儿,我来弄吧。”
沁水抱着花出去,到洗手间找出自己带来的花瓶,撩起清水,在花的表面洒了洒。娇嫩芬芳的白玫瑰......除了父母之外,没人给她送过花。
她不喜欢这束花,因为花过几天就会败,这种败落是缓慢的,不论怎么给花瓶里加营养液,这些植物被剪断了根,光靠吸水活不了多久。
秦昇叫她吃饭,沁水抱着花出去,摆在了电视柜上。
这一个月来,不论她做什么,秦昇都很给面子,能吃完就绝不剩下,该有的夸赞也一句都没少。
她不太饿,但秦昇给她盛了很多,沁水没吃完,他于是毫不嫌弃地端过去,三两下解决掉。
最近暑热,取消了饭后散步的环节。秦昇把碗筷洗好,带沁水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最近在和沁水追《山海情》,沁水貌似很喜欢男主角,每次见他出场都会不自觉的笑,双眼亮晶晶的。
平时看到高兴处,他俩会心情颇好地热烈讨论——以手语方式。然而今天看到有趣的情节,秦昇跟她说话,她竟然不太回复了。
几次受到冷遇,秦昇看她兴趣缺缺,以为身体不舒服,对她的脑门又探又摸,还要去找温度计给她夹着。
可事实是她很健康,只是学不会粉饰太平,有什么都写脸上。沁水赶紧起身阻止他的举动,把秦昇拽回来,让他安生坐下看电视。
气氛有点异常,九点刚到,她就好像迫不及待似的,起身做了个要睡觉的手势,早早逃去了浴室洗澡。
秦昇独自看了会儿电视,越寻摸越不对,于是拿起手机翻了翻,独自走到了阳台。
他给今天在修理厂上工的同事轮番打了电话,问他们中午的时候,有没有见到沁水去给他送饭。
6. 第 6 章
一连问了三个同事,只有一个看见她了。
沁水肯定不会和谁搭话,因此大家的印象都不深刻,只有北边工作区的师傅记得她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背着淡粉色双肩包,在当天十一点二十左右去了修理厂。
秦昇有点心虚,怕谁多嘴跟沁水提起闫家宝的事儿,但问了一圈,甚至都没人跟沁水说过话,他心里的石头才落地。
他中午也没在附近看到沁水的身影,大概率是多心了。
他去厨房给沁水热了一杯牛奶,提前放在她床头柜上,把电视机关掉,留了一盏小灯,坐在沙发上等她洗完。
浴室的水声撩拨的他心弦颤动发痒,当初提议让沁水来住,纯粹是想帮她解决燃眉之急,但一对互有好感的异性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沁水能保持正常,秦昇却不行。
这事本身和沁水没关系,她平时很注意,秦昇也有意保持距离,维护舍友关系的体面。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开始产生一种莫名恐惧,他怕沁水找到工作之后要去外地,或者搬出去。秦昇打心底希望她有份清闲快乐的好工作,最近也在托熟人帮忙打听,但他不允许沁水离开。
哪怕她不做那顿晚饭,不收拾屋子,什么都不干,只要她在这个家里生活,秦昇就心安。
人对和自己性格相似的异性往往不感兴趣,秦昇自认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什么苦都吃了,什么样的人也都打过交道。可沁水不一样,她就像白玫瑰一样漂亮,秦昇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能勾画出他们未来的生活。
闫家宝就是那种和秦昇是同路人,但和沁水截然相反的那一类。
他前女友。
秦昇有时候觉得像闫家宝这样的健全人应该和沁水换换。
她那张嘴里说出的话没一句有用的,好赖话一律听不进去,还不如做个聋哑人,少造点幺蛾子出来。
他俩是在秦昇十七八岁的时候认识的,他那时候马上从学校毕业,身边同学的人生可谓精彩,有的进富士康,有的已经怀孕生子,回家结婚去了。
闫家宝是秦昇舍友女友的同学,大家出去聚餐的时候认识,对秦昇一见钟情,爱得火热,用尽浑身解数要追。
跟沁水一样,她主动要了秦昇联系方式,那时候还兴用邮箱。不过秦昇没给,他不太喜欢闫家宝这样的类型,加上当时正在为毕业后的工作问题发愁,没心思谈恋爱。
但闫家宝这姑娘颇有一股锲而不舍的劲头,追了半年多,等秦昇工作的事落定,她掐准好时机上门告白,秦昇的舍友们也都帮闫家宝吹风,于是这事儿就成了。
她人不坏,就是脑子不大清醒。秦昇跟她说过不止一次,先把学校的技能课上好,少在校外认什么大哥,少跟无关人等半夜骑着摩托炸街,既扰民又不安全。
闫家宝嘴上百依百顺的,她一贯作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嘴甜又胆大,比秦昇还世故。
俩人谈了三个月后的第一个情人节,闫家宝要秦昇带她去开房,遭到拒绝。
她知道秦昇长得帅,身高身材都一流,相当难追,所以得手之后就不会轻易放开。闫家宝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能有屡次拒绝倒贴的男人,所以总选在暧昧的时刻提起,然而秦昇每次都像铜墙铁壁一样,比振金还难攻破。
闫家宝很聪明,但她猜对一件事的同时也猜错了另一件。
秦昇是个有需求的、血气方刚的青年没错,他真不一定能拒绝女孩的倒贴;但同时,他拒绝闫家宝的原因显然又简单——没那么爱。
他确实难追,可是他也很挑,不是见肉就下嘴的那类生禽猛兽。
闫家宝从他这儿得不到需求响应,也得不到爱和性方面的肯定,和姐妹喝了几顿大酒之后,上演了几次青春疼痛文学里的桥段,然后逐渐就淡了。
秦昇是个负责任的好人,闫家宝也是个敢爱敢恨的姑娘,不缺别人的喜欢。
起初她恨秦昇,觉得对方耍她,看不上她,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分手之后不久,秦昇的舍友撺掇了饭局,把大家都叫到出租屋里来,宣布了自己要和女朋友回老家结婚的消息。
同学们当场随了份子钱,闫家宝还是那副朋克酷妹的打扮,他们八个人消耗了三十瓶啤酒,她独占十五瓶。
喝醉了的闫家宝去厕所吐了几回,就跟不会累似的,整夜抱着秦昇嚎啕大哭。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稍微清醒了点,俩人当面把事情说清楚,才算把心结解开了。
时至此刻,六年之后,闫家宝终于大梦初醒,彻底原谅了秦昇。
她怀孕了。
大家毕业之后还留着联系方式,闫家宝逢年过节给秦昇发个祝福,撒撒娇,终于能得到回应,尽管仍然不是她曾经期待的那一种。
她在一家美容院做销售,去年工作稳定,人又有点飘了,谈了个男朋友,酒吧DJ。
在明知道这份感情不可靠、对方更是秦昇口中那种“只会带着女孩上街骑鬼火还不戴头盔”的那种人渣,她还是义无反顾的爱了。
秦昇知道这件事,但没做评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应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只是偶尔刷到网上那种骑鬼火飙车摔断腿的警示视频,他总无法克制的幻视成闫家宝。
直到这个月初,接到闫家宝从医院打来的电话的时候,秦昇第一反应还是她骑车摔断腿了。
她在妇产科外头的座椅上放声大哭,秦昇急着回家吃饭,但又不好把她一个人丢下,只能先把她带到医院外头,然后抽空给沁水发微信,让她先吃,别等自己。
怀孕的结果在秦昇的意料之内,闫家宝说那个男的叫陈之宏,在和她谈恋爱的时候脚踏四只船。
秦昇骂道:“你心里明明知道,还死活都不分手?”
闫家宝坐在花坛边哭着捶他,说自己提了分手,对方纠缠不放,又是下跪又是承诺,她心软了,俩人发生关系,孩子就是这样怀上的。
“......”
秦昇听完两眼一黑,从衣兜里摸出烟点上。闫家宝把鼻涕擦了擦,伸手问他要:“给我来一根。”
“滚蛋!”
闫家宝又开始哭,她不想生下这个孩子,但也不想手术流产。她平时也没有什么存钱的习惯,知道怀孕之后半个月都没去上班,工作快丢了,房租也付不起。
今天本来是正经请好假,下定决心来医院做手术的,但越等越怕,最后听见叫号吓得不敢进去,生怕医生出来抓她,才给秦昇打了个电话。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靠谱的人了。
闫家宝比秦昇还命苦,她家是周边农村的,母亲生二胎的时候死了,她从小也没接受什么良好教育,学了个美容美发。她嘴甜有眼色,能哄的客户办卡充值,用本事养活自己没问题,谁知道又掉坑里。
她没钱,后头要做手术,还得养伤恢复,连城中村的房租都交不上,于是问秦昇自己能不能去他家暂住,被一口回绝。
闫家宝觉得秦昇每次拒绝她的时候都不容商量,而秦昇其实满脑子都想着沁水。
他干脆在修车厂旁边的酒店里给她开了一间长期房,老板租用的是北戴河维修中心的场地,跟秦昇熟识,打了个七折,让闫家宝先搬进去。
秦昇每天把单位发的午饭给她送上楼,他自个儿反正也吃腻了,顺手点个外卖的事。
闫家宝怀的孩子马上就两个月,她还是拖着不去做手术,每天近水楼台的来车厂骚扰他。秦昇管不了,也没义务管,只保证她有地方住,饿不死。
他今天中午是去帮闫家宝取快递,她搬不成大件,就给秦昇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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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卫生间洗手,闫家宝趴在床上偷看他没锁屏的手机,一点开微信,显眼的置顶聊天框上写着沁水的名字。
她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把掀开被子钻进去,点开聊天记录乱翻,结果发现他俩互相发的消息很少,大多是图片,从沁水那边发来,拍的都是餐桌上的午饭。
秦昇每条都回复,甚至发了表情包。他和闫家宝认识这么多年,就连短暂而虚假的恋爱期间,秦昇都没给她发过哪怕一个黄豆人表情。
有情况。
闫家宝刚摁回主界面,秦昇就一把掀开被子,把手机夺了回来。
“你有病是吧?”他有点生气:“谁让你偷看别人东西的?”
“我才没病,是你得了相思病吧!”
她踩着平底鞋追在秦昇后头下楼,一路兴师问罪:“你谈恋爱了?同居了?结婚了?”
秦昇反问:“你自己的事儿都火烧眉毛了,还顾得上管我?”
闫家宝嗤笑道:“我看看是谁把你魂勾走了,这得是哪家仙女啊?你对我都爱答不理的,我之前有段时间还以为你性取向不正常呢。”
“......”俩人走到楼下,闫家宝搂着他手臂问:“你跟我说说呗!我都有点吃醋了。”
秦昇不肯透露,靠着墙点烟。闫家宝又抗议:“能不能别在孕妇面前抽烟?最好赶紧戒了,到时候精子质量太差,你心上人怀孕之后可得受罪。”
她乌鸦嘴一向在行,秦昇呼出一口烟雾:“没事我就回去了,你以后少来厂里找我,上班时间我抽不开身,别人看见也不好。”
“那你再借我点钱呗,我的快花完了,往后还得买营养品呢。”
秦昇懒得跟她啰嗦,不耐烦地从钱包里取出现金给她。闫家宝凑上来献吻,他跟躲子弹似的往一边逃。
她赶紧给秦昇上眼药:“谢谢秦哥,祝你和你的小心肝早点修成正果,早点生孩子,到时候认我做干妈!”
听到这儿,秦昇才笑了笑,转身回了厂里。
沁水给他送来的便当袋是浅色的,和全是金属暗调的修理厂格格不入,所以秦昇一眼就注意到。他走过去打开,看见饭盒上的玉桂狗,就确定是沁水拿来的。
那一瞬间,秦昇先是觉得大事不妙,以为沁水知道他把午饭给闫家宝送去的事情,所以才给他送了饭。
但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他一天能因为这件事自己吓自己八百回,心虚的莫名其妙。
饭盒是加厚款,很保温,里面还放着一盒迷你装的果味酸奶,是他从没尝过的口味。
他把饭盒妥善放好,先把手头的活干完。午休时间一到,大家都去休息室里吃饭,秦昇把饭盒和酸奶拿出来,收获了一片起哄声。
原先给秦昇张罗过恋爱的师傅们都知道他有心上人了,秦昇满脸掩饰不住的乐,又帅又欠。
有个师傅问他细节,他没想藏着掖着,就说是那天和一对夫妻来车厂修奔驰的小姑娘。几个见过沁水的师傅都有印象,连夸她文静漂亮,长得清秀,一看就是好脾气又细心,正好配秦昇。
他乐意听人夸沁水,把餐盒里的饭扒拉的一粒不剩,酸奶留到了下午喝。
秦昇不想把手上的机油蹭到米白色餐盒上,来回都很小心,就像害怕弄脏那束送给沁水的白玫瑰一样。
她在浴室洗澡,秦昇平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想象自己的手掌触碰沁水皮肤的时刻——她皮肤白,偏瘦,但很丰腴。秦昇想摸摸她的锁骨,又怕她不喜欢自己手上的茧。
闫家宝原来一直想不通的事儿,现如今秦昇也想不通了。在沁水这里,他非但不难追、不挑剔,甚至开始无法克制的对她产生感觉。
她有着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不论是爱的方面,还是情的层面。
7. 第 7 章
浴室的水声停了,沁水洗完澡后在吹头发。秦昇从沙发上站起身,先回了自己的卧室。
十点整的时候,他听到对面房门闭上的声音。
沁水每次洗完澡都把卫生间打理得很干净,一根头发也找不着,地也被防水刮弄得很干燥。每回她洗完澡,秦昇觉得卫生间的所有角落都被大扫除了一遍。
他简单地冲了个凉,洗漱完毕,抓着毛巾擦头发的时候路过沁水的卧室,稍微凑近去听。
一片寂静,就像没人在里面住似的。
秦昇形容沁水的存在感特像家里养了个乖巧的小动物,可以不说话也不出声,但她不能不在。
他回到卧室,把小露台的窗户打开抽烟,结果刚抽了两口,耳边幻听闫家宝的声音,说他得戒烟。
“......”秦昇考虑沁水,把烟收了回去。但他瘾太大,一时半会儿戒不掉,只是不论如何也该少在家抽,免得让她吸二手烟。
半夜十二点,秦昇在床上辗转反侧,胸中像燃了几团火轮番烧。他疲倦地垂腿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地看向卧室木门。
沁水的房门每晚都只是关着,从来不锁,秦昇从买了房子开始,卧室钥匙就插在锁孔里没拔下来过。她选择尊重房主的习惯,又相信秦昇的为人,所以就没动。
他最终还是辜负了沁水的信任,活像个无耻的采花贼,推开了她卧室的门。
房间里一片漆黑,开着窗户,没用空调,沁水身上盖着一床空调被。秦昇把身后的门虚掩,借着窗外挤进的一点光线,看到了床头柜上那杯被喝掉四分之一的牛奶。
或许由于沁水的房间温度更高,秦昇的后背和脸颊开始燥热,他蹲在床边,触碰她的额头,一切正常,她也没有出汗。
沁水不论内里或外在都足够沉静,人一旦安静下来,周遭的温度也就舒适了。闫家宝那间酒店长租房里24小时开着空调,但秦昇一靠近她就被聒噪的心烦,跟站在三伏天的烈日下没区别。
秦昇被闫家宝的事折磨了半个多月,一直想跟沁水坦白,但又没立场开这个口。
他不想让沁水觉得自己身边的朋友圈都是闫家宝这样不着边际的人,更不好意思承认那是他的前女友。虽然他俩还没正式谈恋爱,虽然闫家宝是个很有意思的姑娘,但秦昇对这两件事都有顾虑。
爱情绝对是双向迷魂胶囊。
秦昇坚信沁水是那种极其抢手的好姑娘,但凡他抓不住,就会立即失去;然而他不知道,沁水觉得自己是个不健全的人,她曾成功地说服过自己,如果秦昇因为这个而厌烦自己,是合理的。
这颗药的包衣很甜,唯独里面的粉末致幻,令人难以克制地自我贬低,自舐伤口,顾影自怜。
沁水睡着了,秦昇坐在床边看她,下意识想从身上摸烟盒出来,赶紧后知后觉地给了自己一个无声的嘴巴子。
不知道盯着她看了多久,秦昇总算下定决心,凑近沁水的脸颊,在她唇角落了一个吻。
然后她醒了。
他在惊吓中后撤,脑袋重重砸到了衣柜上。沁水被黑暗里的人影吓了一跳,猛地从床上打挺起来,抓紧了被子。
“是我!是我!”秦昇伸手把她床头的触碰小灯打开,吃痛地揉了揉脑后,尴尬道:“不好意思啊......沁水。”
看清来人是他,沁水卸下防备,犯着癔症揉眼睛,打手语问:“你怎么了?”
他解释:“我不是故意来你房间的,我看你晚上有点蔫,怕你生病。”
沁水缓神摇头,从床头柜里拿出抽纸,把秦昇脸上的冷汗擦干净。“别坐地上。”
自从上次承诺要学手语之后,秦昇已经能看懂沁水传达给他的意思了。他有点别扭地坐到她脚边,确定沁水对刚才那个偷吻并不知情之后,主动拿起空调遥控器摁开,把窗户关好。
“天太热,别怕费电。”
沁水往床里挪,默默躺下了,一如既往的没吭声。秦昇在她身边坐了会儿,看她侧卧闭着眼睛,把空调被裹得很紧。
夜间安静,心也静,因为不想再受折磨,他还是坦白了。
关于闫家宝和他过往的交情、俩人关系的来龙去脉,包括她近期因为意外怀孕跑来求助的事情,秦昇全部毫无保留地交代。
他讲了很久,直到辨认出“意外怀孕”这四个字开始,沁水终于警惕地颤动了睫毛。
“她男朋友现在联系不上,我打算这周末直接到酒吧去找。”秦昇有些抱歉地躺在她身边,笨拙地做手语给她:“对不起啊,都是些烂事,本来没想跟你说的。”
沁水很轻地笑了,手语道:“我今天中午看到你们了。”
......世界上果然没有天知地知的事,凡做即留痕。秦昇无比庆幸自己及时坦白,否则不仅闫家宝和陈之宏的恋爱黄了,他和沁水也得完蛋。
他无地自容。沁水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手机,打字给他看:“这不是你的孩子吧?”
“......”
秦昇恨不能以死明志,特别激动地撑起身体反问道:“我上下班准时,周末也都跟你待在一块,平常上工那么忙,你都知道啊!”
“我就问问。”她又打字:“你刚说要做手术,她家里人会来陪同吗?”
秦昇还沉浸在天降的黑锅里,不大高兴。沁水握住他手腕,虔诚做出道歉的手势,他即刻心软,摇头回答:“她直系亲属都不在了,这周末我把她男朋友弄来,直接带医院去,让他陪着闫家宝。”
沁水问:“那他要是不管呢?”
“我横竖给他一顿。”
“打人没用的,你就算打死他,你女朋友受到的伤害也是没法抹除的。”
他扯过沁水的被子盖住自己胸口,看完手机上的字,毫不客气地夺过来,把女朋友的“女”字删掉。
“前女友,清白正经的短暂关系。”
秦昇知道沁水在刻意逗他,但还是发牢骚。她随即抢回手机打字:“明天我做点汤给她送去吧,做手术前后都挺伤身的。”
“不用。”他道:“我中午会给她送饭,天太热,你别来回跑了。”
沁水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秦昇躺在她身边,隐约嗅着她头发上的香气,困意像海浪拍上沙滩,放松而缓慢地阖上了眼睛。
过了半晌,直到被她戳醒,秦昇才凭借肌肉记忆接过手机,看到沁水在上面写:“要不然让她先来借住一段时间,我去朋友那儿。”
秦昇想也没想,把一整行字全部删掉,转身触灭灯光,翻身把沁水搂进了怀里。
“你别想搬走。”他吊儿郎当地把脸埋在沁水颈间亲吻,凑近她耳朵表白道:“我已经给她找了个住处,你难道让我把自己女朋友赶走,让前女友鸠占鹊巢?”
沁水的身体一僵,特别怕痒地躲他,秦昇手劲大得可怕,压住她毫不费力。
不过一分钟的时间里,她就失去了保留二十二年的初吻。
她是真心觉得酒店住着太不方便,之前在老家的时候,沁水的姑姑做过流产手术,做完得清宫、吃药和卧床,就凭秦昇厂里订的午饭套餐,根本满足不了闫家宝的恢复需求。
秦昇在她脸上乱亲,越亲越往下。沁水被箍的喘不上气,轻拍他的后背制止,快速做手语道:“明天还上班呢,快睡吧,等中午的时候我去找你,记得别点外卖。”
他回神枕在沁水胸前,体温高的像火山喷发。秦昇体贴地点头应承,利落起身,回自己房间取枕头和薄被,顺手关了空调。
第二天一早,秦昇洗漱结束,沁水还在赖床。
不过时间还早,她做好的豆浆和包子都在冰箱里,秦昇自己放到锅上蒸热,没舍得叫醒她。
他把包子吃完,沁水才睡眼惺忪地洗漱去。俩人一起下楼,秦昇开车把沁水捎到超市门口,逮着她亲个不停。
沁水专门买了排骨、三黄鸡和蔬菜,回家煲了一锅鸡汤,单独给闫家宝做了红烧排骨和清炒芥菜,用秦昇家里的旧餐盒装上,坐公交车去了北戴河车厂。
因为知道沁水中午要来,秦昇刚还没到十二点就坐立难安,每检完一辆车都得把客户送出去,就为了看看她来了没。
煲汤费时间,秦昇不知道,见她十一点四十还没影,也不回消息,越等越急,生怕路上出什么意外,不顾前台的阻拦,拿着车钥匙出门接她。
沁水正好背着包进来,和他碰个对脸。秦昇如释重负,赶紧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把她带到了自己的工作区。
“这么沉?”他把风扇转到沁水的方向,顺手用袖子给她擦汗:“闫家宝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用心的东西,你下次别给她弄,太麻烦了。”
听他这么说,沁水有点不高兴,手语催他干活,等十二点到了再送到酒店楼上去。
竹荪鸡汤也有秦昇的一份,他今天没去休息室吃,拎着饭盒、带着沁水去酒店。俩人跟修车厂的师傅们碰面了,沁水读秦昇的唇语,知道他在跟大家介绍,说自己是他女朋友。
师傅们说的好话她听不见,但秦昇看着特别高兴,特别骄傲,沁水就随着他笑笑,乖巧地冲大家点头躬身。
她第一次进到这间酒店里来,闫家宝住在三楼的大床房。秦昇敲门,里头半天才传来脚步声,没人来开,他于是又敲,闫家宝才在里头闷闷地喊了声“来了”。
哪怕背着光,沁水第一眼看到她,也能看出她哭过。
秦昇则压根没察觉,他先把沁水揽进屋里,然后用手肘关门,把汤和食物递给了闫家宝。
“沁水给你做的,赶紧吃,趁热。”
闫家宝懵懂地捧着保温袋,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沁水,毫不避讳道:“这就是你置顶的那个沁水妹妹啊?”
秦昇坐在桌前回怼:“你吃不吃?”
“吃吃吃!”
她招呼:“妹妹坐啊,姐太饿了,谢谢你的饭!”
沁水和他们一起坐在桌前,秦昇张罗着给她盛米饭,她做手语问他:“你跟人家说我的事了吗?”
闫家宝看不懂,是个口无遮拦的,插嘴问秦昇:“怎么回事?你俩还用暗语交流啊?”
“闭嘴吧你。”他不大高兴地回答道:“沁水耳朵听不见,你说话注意点。”
闫家宝顿时安静了。
她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约摸好几年都没吃过正经家常菜了。和秦昇一样,她日常也是对付,自己压根不做,和身边姐妹聚会也是夜市烧烤火锅,在家开伙的概率为零。
沁水年纪比他们都小,但一看就是把自己照顾得挺好的那种姑娘,白净又清爽。闫家宝喝了她带来的鸡汤,保温很好,竟然还烫着,一点腥味也没有,调味也堪称完美。
秦昇的卡通饭盒里是照烧鸡肉饭,加上沁水特意给她清炒的素菜和排骨。闫家宝心里那股难受的劲儿不知为何又涌上来,想起这小姑娘还是聋哑人,她急着埋头大吃了几口饭,才忍住没掉眼泪。
各种情绪堵住嗓子,她咽不下去。
沁水和秦昇面对面坐着,只喝了碗汤。
她很羡慕秦昇的钝感力,不过可能也正是因为他迟钝,闫家宝才觉得安全。沁水坐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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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感受闫家宝的情绪在餐桌周围缓慢编织成一张无形大网,自动屏蔽秦昇,仅她们二人可见。
这间房不大,闫家宝原先在城中村的家当都被搬来了,堆得很乱。
“好吃吗?”她打字问。
闫家宝点头:“好吃,这都是你做的啊?得多麻烦,大夏天的。”
沁水:“修理厂的午饭没营养。”
秦昇正好插话:“你给那个陈之宏打电话了吗?”
他单手捧着那只玉桂狗饭盒,闫家宝觉得他滑稽,但又笑不出来。“打了,没接,微信也把我拉黑了。”
“礼拜六你去医院,我把他带来。”
这话好像说错了时机,闫家宝忽然放下碗筷,情绪有点崩溃地哽咽道:“你能不能别管他!难道现在重要的不是我做手术的事儿吗?你把他弄来,我到时候情绪激动死在手术台上怎么办!”
沁水被她的动作吓得一抖索,虽然没听太清,但闫家宝声音很大。秦昇的火也上来了,直接反问她:“谁让你上手术台的?你哪怕注意那么一丁点,能出这种事吗?你就乐意半死不活的躺那儿受罪,让那小子接着在外面快活是吧?”
“......”
闫家宝眼眶通红,她实在不想在沁水面前哭,但眼泪把所有理智都埋没了,根本什么也顾不得。沁水紧张的手心全是汗,从包里翻出纸巾,迅速起身站到闫家宝身后,抚摸着她的肩膀。
还好秦昇已经把午饭吃完了,他一把拉过沁水:“别安慰她,神经病一样。”
沁水动手捂住他的嘴,无奈打了一连串的手语。
她问,如果把闫家宝替换成她,秦昇也会认为她是因为有精神病,所以才哭吗?
“......”秦昇沉默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气不过她这个窝囊样子。”
看在沁水的面子上,他尴尬地伸手拍了拍闫家宝,好脾气地解释道:“我去给你出口恶气还不行?你发什么疯?有什么可激动的?你平安把手术做了,身体养好,这事就过去了,把自己逼成这样有任何必要吗?”
闫家宝边哭边擤着鼻子:“你说得轻巧,那么容易就过去了吗?有个小孩被我搞死了!”
“......”
说到底,这个所谓“即将被搞死的小孩”也是被她自己搞活的,秦昇认命的闭嘴了,彻底熄火,对沁水做了个“另请高明”的手势。
事情很难搞,沁水昨晚听说过闫家宝的家庭状况,很苦命,大家各有各的不容易。她坐在秦昇身边,埋头在手机上打了长长的一段字。
“家宝姐,如果你怕做手术,斟酌之后还想把孩子留下,那就要回去上班,然后攒钱租个像样的房子,住这儿不是长久之计。假如你想结束这个错误,我周六陪你一起去医院,其他的事都交给秦昇。手术之后,我和秦昇也会照顾好你,但你要保证再也别理那个男人,过自己的生活。”
她自己没经历过这样的挫折,但相比秦昇,沁水觉得自己更能理解闫家宝的难受。
对方握着她那只手机读了半天,停了哭泣,然后哭得更大声。秦昇把沁水的手机夺回来看过,那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怒竟然也消失了。
“比你年轻的都说要照顾你,你还哭什么?”他轻声安慰闫家宝:“你做好决定,后续我们帮你,没什么可怕的。”
秦昇的手臂从身后揽住沁水,闫家宝逐渐停了泪水,手里纸巾往地上一甩,豪放地端碗把鸡汤饮尽,也探身抱住了她。
被俩人夹在中间,沁水选择抱住闫家宝,在她背上抚摸着,安慰了她。
闫家宝的眼线哭花了,眼睑和脸颊上蹭的到处是黑色。她深吸一口气,把剩余的泪水擦干净,对秦昇说:“周六我会去做手术的,从查出两道杠的时候我就决定了,不可能生下来。”
秦昇淡然点头:“到时候我们来接你。”
临走之前,秦昇在酒店房间里把所有餐盒都洗干净。沁水下午没事,就和他回到了修车厂里。
师傅们大多在休息室里午休,沁水路过的时候从窗户往里瞅了一眼,里面很大,有储物柜、茶水设备和架子床,还亮着空调,大家中午都能躺会。
秦昇提前买了水果,洗手给她削梨。沁水坐在沙发上,对他说:“你别跟她吵架,她本来情绪就不好。”
他毫不在意:“你不了解,我之前跟闫家宝说过多少次,该做的做,不该做的别乱做,她根本听不懂。”
“再不该做,已经做了。”她打手语:“你既然要帮她,就往前看,之前的事别提了。”
沁水怕他看不明白,又打字补充道:“流产对人的打击肯定很大,她最近没少哭。家宝姐的原生家庭不好,我觉得她不是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就是昏头了,她不知道爱是什么,也没遇见爱护她的人。”
秦昇把梨切成片放在餐盒里,递给沁水吃。他凑过去看手机上的话,啼笑皆非地摇头。
“沁水,你算对她友好的。”
“你对她也很好。”
“我骂她不是因为我厌恶她,是因为我觉得她糟蹋自己。”秦昇望着沁水,眼神温柔:“我跟你一样,也给她找了很多理由,但就是见不得她那个自毁的样子。”
沁水点头,从包里拿出一盒全新口味的酸奶递给他,还有一小盒草莓。
她做口型给秦昇看,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秦昇很高兴地咧嘴笑,眼睛弯着,看起来比平常更帅。
他凑近沁水耳边一字一句道:“你也好,咱俩该是天生一对。”
8. 第 8 章
一直到周六做手术之前,沁水都会做两份午饭,两壶补汤,让秦昇和闫家宝一起吃。
在闫家宝的强烈要求下,秦昇把沁水的微信推给了她,过了好几天才通过验证。
周五晚上,秦昇带沁水出去下馆子吃火锅,饭后买了水果回北戴河修理厂,给闫家宝送过去。
沁水帮她把屋子简单整理了一下,闫家宝把自己用不上的东西全扔了,秦昇把那些杂物箱子搬下楼去,屋里只剩她们俩人。
闫家宝坐在床上,面前的电视上播着CCTV10的扶贫新闻,突然开口问沁水:“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沁水坐在床尾抱着一盒水果吃,背对着她看电视,挺入迷的,没有反应。
她没怀疑对方是故意不理她,因为她知道秦昇的脑子很清醒,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他喜欢的女孩不会差。
虽然对秦昇死心已久,但闫家宝心里对他又爱又谢,如果不是秦昇屡次拒绝她,她自认一定会死心塌地和他好。
直到看见沁水,闫家宝才不情不愿地打消了秦昇看不上她的这个念头。
她接受了,接受自己压根不是男神的菜,毕竟他连聋哑人都能接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是个很好的妹妹,贤惠漂亮,沉静又礼貌,闫家宝打初中开始就混社会,在太妹风的前沿领跑,故作刻薄成了习惯,对身边大部分男男女女都看不上。
但她看得上沁水。
其实从上学那时候起,她就应该察觉到,秦昇从始至终都喜欢这样的,会照顾人又乖巧,能对冲他的野蛮和高傲,和他互补。
闫家宝双唇张合,目光附着在沁水天真的背影上,用一种轻到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我真羡慕你。
房门被刷开,沁水慢了半拍才望过去,随即站起身靠近,把手里的草莓往他嘴里送了一个。
秦昇又是那副难得顺从的样子,连带对闫家宝都特温柔。他指向电视和台灯,没忘提醒道:“别看了,早点睡,明天来接你。”
他把车钥匙在食指上转了一圈,拎起沁水的淡粉色双肩布包,带着她回家。
尽管明天是要去给闫家宝做手术,但沁水好像比当事人还紧张,一路上都在搜流产手术的步骤和后遗症,想知道风险多大,技术成不成熟。
网络治病都不靠谱,秦昇生怕她看魔怔,边开车边承诺,说自己给闫家宝约的是最好的医院,常年人满为患。为这事还专门托了他客户的人脉,插队拿了个专家号。
沁水抿着唇点头,但还是没罢休。直到晚上洗完澡躺下,还抱着手机瞧。
“晚上吃饱了吗?”他发起话题。
沁水没听见,秦昇把手机从她那儿没收,又问了一遍。这回她终于点头,很有趣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竖起大拇指。
他俩挤在沁水的这张床上,秦昇每晚都像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一样蠢蠢欲动,沁水也对他也很包容,但基本的分寸线谁也不敢越。经历闫家宝的事情之后,秦昇愈发警醒了。
沁水是他眼里遗世独立的白玫瑰,他没理由凭自己的意愿左右花期。
趁她伸手去关灯的前一刻,秦昇鬼使神差地抓住沁水的手,把自己练习几十遍的手语做了出来。
他说,我爱你。
沁水的表情很诧异,这是秦昇第一次给她表白。
于是小姑娘趴在他身上,点头回复说,我也爱你。
秦昇好像还不太满意,他问:“你家里人会嫌弃我吗?”
沁水对他跳跃的思维不敢苟同,转念思索了会儿,坚定冲他摇头。
“是不会,还是不知道?”
他翻身把沁水压在身下,右手在她发间抚摸。沁水用口语问他:“那你呢?你家人会反对吗?”
秦昇毫不在意地努嘴:“他们没权利管我,我就要你。”
沁水被他亲的耳朵通红,她一度以为秦昇这次是来真的。虽然对方很过分,但她并没抵抗,事实证明秦昇比她谨慎得多,俩人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她打字给他看:“我家里人确实想让我找公务员、国企或者医生,但没有合适的,人家可能也不会满意我。”
见秦昇没有反应,她于是接着写:“他们很开明的,而且你的工作很好,外型也这么好。我妈一直觉得有人喜欢我就很难得,如果看到你这么帅的,她得乐疯了。”
迷魂汤灌下去,秦昇果然高兴。沁水笑着打字:“现在谈这个还太早。”
“哪儿早了?”他道:“我挺想见你父母的,如果他们同意,我就求婚。”
沁水的表情有些微妙,秦昇的左脸贴着她,沉浸地在她耳后亲吻。虽然没得到回应,但他表现得很高兴,每晚如此。
轻柔的吻毫无规律地落在她身上,沁水半闭着眼睛,秦昇最喜欢抱着她折腾个没完没了,她已经习惯了。
这周以来每日要做三人份的饭,还得两头跑,实在太累。沁水的世界比健全人想象的还要安静,她很快便顾不得秦昇的愿望和行为,一意孤行地陷入了睡眠。
等秦昇抚摸着她的眼尾抬头去看时,沁水早睡着不知道多久了。
“......”
不知道是该为她心不在焉而失落,还是为她毫不设防而感动。
秦昇讪讪地探身关灯,动作谨慎,把她搂在怀里,贴着她的发顶。
一夜无梦。
虽然残酷,但周六是个大日子,属于闫家宝的大日子。
秦昇早起给沁水做了早饭,她昨晚睡得不错,两只眼睛又亮又有精神。自从沁水到家里来之后,秦昇的生活状态也有了质的提升。
她知道闫家宝肯定没心情吃东西,但做手术前又不建议进食太多,于是特意嘱咐秦昇在早点铺子前停车,给她买了小米粥和豆沙包。
车停在酒店楼下的时候,闫家宝已经拎着包等候多时了。秦昇把车窗摇下来,一句废话也没说,只让她上车。
沁水把早饭递过去,闫家宝一言不发地接了。
车里只有咀嚼和塑料袋摩擦的声音,沁水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侧脸偷看秦昇,他目视前方,专注驾驶,只有等红灯时会伸手摸她的脸,然后抬眼看内视镜,关注一言不发的闫家宝。
这种紧张感让沁水想起2018年的6月7号,她爸开着家里那辆旧福特车,送她去高考考场的时刻。
只不过这次要上考场的,是闫家宝。
秦昇提前从客户那儿要到了医生的联系方式,他去挂号,沁水就陪着闫家宝到诊室门口等。妇产科走廊里站立着形形色色的人,妇幼常识贴的满墙都是。
闫家宝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着头,沁水知道她又在强忍眼泪,也知道候诊室里坐着不少显怀的准妈妈,大多是来做产检、办住院待产的。
她掏出手机打字给闫家宝看:“想喝什么汤?明天让秦昇给你做。”
闫家宝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自言自语道:“我过不去心里这个坎儿。”
沁水无奈叹息,一边打字,一边在她眼前做了个奇怪的手势。闫家宝终于肯抬头看她,那只手机屏幕上写着:“它就这么大一点!花生一样大!只是个比正常细胞大点的人体组织,别让它对你造成伤害!”
闫家宝头一回看到沁水打这么激烈的标点符号,估摸是气急了。
她又固执地打字:“不是真正的婴儿!就算是,也不能有缩头王八那样的父亲!你要对自己负责!对自己的孩子负责!”
“......”
闫家宝知道她是故意打那么多感叹号的,眼泪成行流下来,又释然地破涕为笑。沁水抬手指着墙上的医疗宣传板,上头画着卡通版本的幼儿和母亲手牵手,旁边站着一个慈和又挺拔的男人。
她抬手擦干眼泪,秦昇拿着一沓票据回来了,往她俩面前靠墙一站,微微喘息着对她说:“最好的大夫,加号先给你做,保证你全须全尾的从手术室出来。”
沁水从包里给他拿水杯,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接过秦昇手里的号码票,去了走廊尽头的电子屏幕跟前等着,顺便给他们一些独处空间。
闫家宝已经不哭了,她冲仰头喝水的秦昇说:“谢谢你,也谢谢你们。”
他又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做派,毫不客气道:“你最好是最后一次谢我,再有下次压根就别给我打电话。”
“不会有下回了。”她吸着鼻子:“沁水挺好的,有她在,我能理解你当年为什么看不上我了,也彻底死心了。”
秦昇表情严肃了点,把沁水的杯子收回包里,正经回答:“我从来没有看不上你,但咱俩不合适。”
“知道你有女朋友之后,我哭了几回。我打心底感谢沁水,但又太嫉妒她了,这种想法和感情折磨的我睡不着觉。”
“你嫉妒她什么?”
秦昇啼笑皆非:“沁水过得比你不容易吧?虽然说实话,你确实没她漂亮,但你比她的本事大多了,能走的路也更宽,是你自暴自弃,甩了一裤管的泥巴。要是你跟她换换,就凭你一贯做派,别说跟沁水考上一本,肯定早从楼上蹦下来了。”
闫家宝回怼道:“你也别太瞧不起我了好不好?”
秦昇不屑地冲她笑:“好啊,你要想让我瞧得起,待会儿自己进手术室,疼了痒了全部忍住,等恢复好了立刻回去上班,活出个人样。”
“......”
走廊尽头的沁水小跑回来,冲秦昇打手语道:“叫号了,走吧。”
他俩护送闫家宝一路做完检查,拿完报告,安全进了手术室。
沁水疲倦地垮下肩膀,坐到门口冰凉的座椅上,伸直双腿,伸了个懒腰。秦昇沉默地揽着她,从兜里取出车钥匙,打算去把那个叫陈之宏的小子抓来。
“你非要去吗?”她问。
“非去不可。”秦昇道:“哪怕就给他一次教训也行。”
沁水摸着鼻尖,半晌也没表态。站在道德的角度,她支持秦昇,但站在自我的角度,她心里难免不舒服。
即使他毫无保留地坦白了和闫家宝过往的关系,即使沁水深知秦昇是个仗义的好人,可没有任何人会希望在恋爱初期跟自己的男友、男友的前女友共同相处,况且还是像眼下这样,陪对方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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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手术。
她习惯了隐匿心底的看法,转而分担旁人的情绪与感受。同为女孩,沁水心疼闫家宝没有能够指望的亲人,经济条件也不济,于是愿意力所能及地照顾她,但不确定秦昇是否能体会自己的不易。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她却连哭都不敢发出声,怕自己耳聋,哭的声音太大,吵到别人。
于是,沁水只在手机上敲了四个字:注意安全。
她没拦着,秦昇挺诧异的,但刻意没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他弯腰在沁水脸上认真地亲了两口,嘱咐她等久了就下楼转转,他很快解决。
十分钟后,秦昇甚至又回来了一趟,手里拎着粥和生煎,让沁水先吃。
没过多久,手术室的灯灭了,护士推着脸色苍白的闫家宝出来,一切顺利。秦昇额外办了两天住院,让她缓缓,沁水跟着护士们去了病房,把食物放在了她床头柜上。
闫家宝平常爱化浓妆,今天难得素颜朝天,格外显得憔悴。沁水还没在床边的陪护凳上坐定,秦昇就带着陈之宏进来了。
“......”
场面比想象中和平得多,但明眼人都看出陈之宏挨过打。
沁水起身打量秦昇,没有察觉到外伤或任何异常,只是云淡风轻地抱臂走在陈之宏身后。
始作俑者低垂着脑袋,他的个头没有沁水想象中高,留着早几年流行的韩剧男主发型,皮肤偏黑,长相确有可圈可点之处。不过这人乍看外型就不靠谱,她很难想通闫家宝怎么会心甘情愿被骗。
秦昇从身后推了他一把,陈之宏立即对床上的闫家宝鞠躬道歉:“家宝,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少放没用的屁。”秦昇从兜里把票据拿出来,一下下甩在他胸前:“医药费,误工费,现在就转。”
沁水转身去把病房门闭上,庆幸目前只有闫家宝一个病人,否则她都怕引来围观,再以为秦昇是什么地痞流氓,报警把事闹大。
陈之宏在秦昇的凝视下解除黑名单,给闫家宝的微信转了5000块钱。
沁水坐在空病床上观察闫家宝,她没有拿起手机,面色迷茫,眼神飘忽。从始至终,她和陈之宏都没有对视过哪怕半秒。
“哥......我目前就这些。”他求饶道:“等我这个月工资发了,我再给家宝转,求你别跟酒吧的人说,不然我工作黄了......就更没钱给家宝赔偿了。”
秦昇没跟他纠结这个问题,只道:“可以啊,只要你这两天把人伺候好,现在就去雇个护工,每个月5000块钱给到位,我不为难你。”
任他说什么,陈之宏都顺从应下。半躺在病床上的闫家宝还是没表态,估计身体也不舒服。半小时后,秦昇确认护工到位,简单冲她告了个别,结结实实地又给陈之宏一拳之后,才带着沁水走了。
能把事情管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秦昇没打算再和他们的私事纠缠。
二人穿过妇产科住院部的护士站和育儿室,沁水貌似对这地方挺好奇,东张西望,偶尔驻足看看墙上的保育知识。
秦昇这辈子除了出生那天之外,第二次涉足妇产科,他索性站定和沁水一起看。那张粉白的板子上图文并茂地教授产妇如何保胎,如何饮食,以及如何用药。
他的目光停在“幼儿禁用药品”六个字上,若有所思,毕竟沁水就是因为这个患上听障的,他怕勾起伤心往事,于是偷瞄她。
然而沁水很平静,她仔细看完之后,又跟着秦昇往电梯口走。
等直梯的时候,碰见一家四口来接产妇回家。秦昇搂着沁水给他们让出位置,新手妈妈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襁褓,家人和丈夫拎着大包小包站在周围,商量着待会儿怎么妥善把轮椅抬进电梯里。
不清楚是产妇的母亲还是婆婆,很和善地对他们点头示意。秦昇也特别会说话,笑道:“恭喜阿姨啊,这是做奶奶还是做姥姥了?”
阿姨喜笑颜开:“做姥姥啦!生了个小棉袄!”
秦昇夸赞道:“女儿最贴心了,现在多少人想生女儿呢。”
家里人听了这话都高兴,全带着笑。轮椅上的产妇转而问候沁水:“你们也是来产检的吗?”
沁水正准备摆手,谁知秦昇的动作比她更快,一边摁住她的手腕,一边连连点头:“是啊,做产检,还没显怀呢。”
她温柔地拍着怀里的女儿,高兴回复道:“同喜同喜,也祝你们有个健康的好宝宝。”
“谢谢啊。”
沁水也笑着点头,她发觉秦昇特别爱听这个,进出电梯的时候还帮了把手,那家人对他可谓赞不绝口。等大家告别,俩人往车库走的时候,沁水竟然急忙向他补充道:
“我的耳聋是后天的,这个不遗传。”
秦昇愣了。
他以为是刚才那家人说了什么被沁水错听或误会,立即解释:“我知道啊,我又不在意这个。”
沁水打手语:“你得知道,我要告诉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双臂揽住沁水,忍俊不禁地责怪道:“瞧你傻的。”
他们在车前接吻。
9. 第 9 章
同年的十二月初,沁水攒了一笔可观的稿费。
她辞职两个月后就开始写文案、运营账号,同时筹备原创作品。因为目前没有租房压力,秦昇又把工资卡和信用卡都交给她管,沁水难得过了一段不用操心经济状况的日子。
白天秦昇上班,家里只有她一个,也不会有谁来打扰。自从对方发现她沉心创作之后,干脆把卧室里那张木质书桌搬到阳台,让她坐在光线好又宽敞的地方写。
其实沁水从十四岁就开始写东西,只是那时候纯属爱好,写得不怎么样,花五块钱在校外文具店里买了个巴掌大的线圈本,创作霸总们反复争抢自己的玛丽苏故事。
现在想起来可笑,但当初却是真心实意沉浸过的。
后来长大一些,开始写同人作品,逐渐把文笔练好,就做原创作者。她什么题材都乐意尝试,也约过私稿和商稿,攒了些钱。
稿主对她的评价都很不错,沁水辞职之后索性重拾写稿旧业,收获稳定客户,有了还算可观的收入。
短短两个月里,她积攒经验,多多写稿,把账号也运营出了名堂,稳定涨粉到800。对于纯文字类型的账号而言,沁水挺知足的。
上个月,她把原创中篇小说投稿给了出版社,如今得到了邮件回复,过了初稿,开始下一步接触。
沁水很高兴,她被上一份工作打击太过,中途一度失去创作的心力和精力,以为自己真如同前任领导骂的那么不堪,那么没用。然而此时此刻,她正坐在秦昇家里的阳台上,和植物们并肩晒太阳,安静、茁壮地恢复着自信。
介绍人并没有把沁水辞职和进医院的事情告诉父母,好在是个稍远些的亲戚,逢年过节也少见。沁水打算就这么瞒下去,等回家过年的时候,就谎称已经找到了新工作,免得他们操心,也免得被唠叨。
她用挣来的稿费买了更多绿植和花,整齐地栽培在盆里,摆在落地窗前。
秦昇那天回家,映眼就是蹲在阳台松土移植的沁水,她戴着围裙,身边被荫郁的植物包围,跟童话森林里的小仙子一个样。
他次日下班特意绕路去了北二环的花卉市场,买回白玫瑰种子。秦昇时常从花店买那种扎好的白色玫瑰送她,沁水说在家不一定能成功种出来,只能忐忑地试试。
虽然拿着秦昇的工资卡,但沁水基本不会花他的钱。
他毕业工作之后常年单身,除了定期月供和生活开支之外都存着,所以卡里的数额比沁水想象中还多。秦昇晚上下班回来买了菜,下厨给沁水做了一顿晚饭。
月底冬至,沁水在饭桌上对秦昇说:“邀请家宝来家里做客吧,咱们包饺子。”
秦昇不乐意道:“她每次乱劝酒,就三个人也得喝,太烦。”
沁水笑了。秦昇放下手里的碗,模糊着对她道:“宝贝,我明天下班之后去同学聚会,晚点回来,你先吃,不用等我。”
她手语问:“什么同学?”
“就跟闫家宝他们都认识的大专同学。”他笑道:“明天我就不开车了,晚上逃不过要喝一顿。”
“少喝酒,注意安全。”
秦昇道:“就在咱们家附近的万达,明天定了餐厅之后我把定位发你,放心吧。”
沁水给他夹菜,又问:“你最近还在抽烟吗?”
“哪能啊!”他刻意讨好地笑:“现在已经降到每天一根了,我谨遵圣旨,为了身体和咱们未来孩子的健康,明年就能戒。”
“......”
厂里上下没有不抽烟的,每逢冬季还好点,天气稍微暖和的时候简直什么味儿都有——机油、金属锈味、汗味和烟味是最明显的,她真心在意秦昇的肺部健康。
既然没有办法避免二手烟,起码减少一手尼古丁和焦油的摄入。
沁水从不强迫他戒烟,唯独心疼他工作累,这些秦昇都很了解。他立誓不能阳奉阴违,认真戒烟,而且除过定期带沁水出去旅游或下馆子之外,他没再点过外卖,也没再吃过厂里订的午饭。
毕竟他现在是被人放在心上的。
同学聚会特意选在周五晚,大家第二天大多休假,通宵宿醉也不影响状态。
秦昇下班之后坐地铁去了商场,吃喝玩乐的地方照样由当年的学委选,大家一行十二个人,选了家很有名的烤鸭店。
按照往日惯例,吃完饭肯定要唱歌,秦昇打还没上菜开始就在寻思怎么拒绝。他把定位和菜品都拍好发给沁水,问她吃了没,吃的什么。
等了十几分钟,沁水才把自己的炒饭发来,秦昇一眼就看出她在吃昨晚的剩饭。
还没来得及发表情包隔空敲打她,沁水就福至心灵地自拍了一张。
家里有地暖,她穿着薄睡衣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边看电视边吃炒饭,还不忘贴心地比个剪刀手。
秦昇左边坐着闫家宝,右边坐着学委,大家都开始动筷子侃大山了,只他抱着手机笑。闫家宝一看他那副德性就知道怎么回事,只顾干饭,可学委就像看见了什么新鲜事似的,一把抽走了他的手机。
“......”
大家都很多年没见了,难得凑这么些人,饭桌上总要有些谈资八卦。秦昇眼疾手快去夺,然而对方已经点开了沁水的照片,伸长胳膊迅速展示了一圈。
“秦昇,你可以啊!这么漂亮的姑娘,成年没?”他冲大家张罗道:“结婚了都不告诉我们?”
“谁跟你说我结婚了?”
“备注是老婆,你说没结婚?”
秦昇那些舍友最先起哄,他无奈地把手机装回口袋,觉得更对不起沁水。当年那个撮合他和闫家宝的男生发福不少,赶紧点名道:“家宝你怎么搞的,我们还想再给你俩创造点机会呢,你下手也太慢了吧!”
闫家宝无所谓耸肩:“秦哥女朋友那么漂亮,我又竞争不过,何必呢?”
学委抗议道:“怎么不带来给大家见见?金屋藏娇啊?”
班里同学也一并感概:“秦哥算咱们这些人里混得好的,当年就不缺女孩喜欢,现在又顺利结婚,也算很圆满了。”
秦昇自认背着沁水设置了昵称,别说结婚,就连求婚都还没付诸实践,就单方面使她莫名转化为已婚身份。
“还没结婚呢,人家父母亲戚还不一定看得上我。”他打岔:“你们比我结婚早多了,更幸福。”
舍友抓住他的话头,又追问道:“你条件都这么好,凭啥看不上?”
闫家宝贴心地替他回答:“人家姑娘正经211的大学生,又年轻又漂亮,还特贤惠,你们这些人压根见都没见过这种仙女,秦昇配人家才是高攀。”
她知道大家不会轻易放过秦昇的八卦,毕竟他每次聚会都低调得令人发指,既不炫富也不吹牛比,更没什么花边新闻可考。闫家宝心里清楚得很,但凡聚会结束,都会有那么两三个同学燃情苟且,管他已婚还是未婚。
这帮人就这样,扛不住生活的击打,就以吃窝边草的方式追忆青春。
班里有女同学对秦昇有意思,毕竟他是为数不多的、尚未发福或脱相、反而越来越帅的那一类。
之前次次都是闫家宝替他挡着,毕竟她头顶闪烁着名副其实的“前女友”灯牌。
学委听她这么说,顺势反问:“家宝,你见过了?”
“是啊!”她把卷饼整个塞进嘴里:“比照片上漂亮,我死心了反正。”
席间推杯换盏,目标人物都是秦昇。当年那个毕业后选择回老家结婚的舍友又说话了,他喝的脸颊通红,透着细密的血丝,指点江山一般抱怨道:“结婚没什么好的,压力太大,老婆不理解,孩子是吞金兽,累死人了!”
没人搭他的话,秦昇还在和学委喝,他又跟身边的朋友骂道:“我他妈要是跟秦哥一样自由,高低也找个大学生谈谈。”
闫家宝已经有点不爱听了,秦昇敏锐听出话外之意,怼他道:“我老婆早毕业了,少大学生大学生的,真找人家也看不上你。”
“管犊子呢!”他道:“不就寻欢作乐吗?咋啦秦昇,她家人真看不上你又怎么样?你把她一睡,等肚子大了看她家人还不求着你娶?”
“......”
毕业多年,酒品愈发差劲。在座的女同学们先安静下来,还不等闫家宝站起身破口大骂,秦昇便突然把酒杯砸到桌上,难掩愤怒地骂道:“你他妈把嘴放干净点,低俗玩笑开到老子身上来了?”
学委刚要开口缓解,就听闫家宝插嘴道:“喝多了出去吐去!又菜又爱现眼,真不知道捷茹怎么受得了你。”
舍友就算醉了也没敢惹秦昇,刚才那么一试探,意识到失言,为了缓解尴尬,转而笑着曲曲闫家宝:“当初还是我和李捷茹帮你追的秦昇,你竟然不跟我站在同一阵线!?”
闫家宝毫不留情:“多少年前的事儿了,烦不烦啊一直提。你把我好姐们儿肚子搞大娶走了,现在又嫌弃这抱怨那,就你这白痴经验还分享给秦哥呢?人家是正经恋爱,正经谈婚论嫁,赶快闭嘴吧你!”
她一张口,席间的火药味立刻淡了,闫家宝就是这么个性格,大家管她的嬉笑怒骂都不当真。学委和其他同学都揽着秦昇吃菜喝酒,给他舍友使眼色,让他敬酒赔罪。
结果酒是敬来了,秦昇却没喝。
包间里人多,气氛上来之后聊得热火朝天,三两勾肩搭背,很快就把尴尬事儿掩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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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畅快地喝到餐厅关门,又要转场去KTV。
被冷风迎面一吹,秦昇顿时有点站不稳,晃悠着抬手看表,半天才辨认出已经凌晨十二点半。有几个女同学家里还有孩子,闫家宝跟着她们插科打诨,联合脱身回家了,秦昇见状,也顺势在路边跟大家告辞,却被几个同学连搂带抱地推进夜场大门,摁进了包厢。
他没吃什么顶饱的主食,净喝了一瓶半的高度白酒,难免困意上头,没有再来一轮的兴致。
剩下几个又开了十听白啤,秦昇一口也没动,从兜里摸了半天手机,才迷迷糊糊看见沁水给他发的微信。
他眼前天旋地转,耳边鬼哭狼嚎,费尽全力才看清对方从十一点半到两点之间发了快十条,他竟然都没察觉。
秦昇撑着站起来,想去走廊上给沁水回个电话,还没挣脱学委的纠缠,就听见KTV的包厢外传来两下很轻的敲门声。
“......”
穿着粉色羽绒服外套、戴着白色毛线帽的沁水推开门,看见包厢里或站或坐的八个人,又气喘吁吁地后退了两步。
正在微醺霸麦的同学们也不嚎叫了,搂着秦昇不放的学委和舍友也放松了力道,众人的目光一齐投来,斑斓游离的彩灯正巧照亮了沁水的脸。
秦昇的酒直接醒了一半。
沁水从没见过这么多醉酒的男人,如果不是包厢里还有女性面孔,她肯定掉头就跑。
沙发上的女同学先反应过来,起身唤道:“小姑娘,你找谁啊?”
没有回应。
她起身靠近一看,恍然大悟地叹道:“哎呀!你是秦昇的女朋友吧?”
屋里太黑,沁水看不清她说什么,但看到秦昇就在这儿,她还是先走了进来,站在门前,没敢再向内靠近。
提前逃掉的闫家宝知道秦昇肯定会被灌酒,于是把KTV的地址发给了她,顺便给她报个平安。可沁水收不到他的消息,辗转反侧等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就要到后半夜,实在放心不下。
北方腊月正是严寒,倘若他的同学们没能把烂醉的秦昇送回家,而是不管他了呢?如果他倒在马路上怎么办?
那些社会新闻在脑中循环播放,沁水越想越怕,还是按照地址打车来找。
虽然问过前台,但还是找错了几间,她来KTV的情况极少,更没有在凌晨两点半光临过,幸而顺利找到秦昇,她方才放心。
“进来坐,进来坐!”穿白色高领毛衣的女人上来搂住沁水,带她到沙发上坐。
秦昇赶紧两步上前,先把沁水抱在自己怀里。女同学嗤笑:“干嘛?我碰一下都不许?”
“不是......不是。”
他罕见心虚,抬手摸着沁水柔软的毛绒帽子,伸手把自己的外套和包拿起来,挥手跟大家告别道:“老婆来接我回家了,你们喝好玩好,我先走了啊!”
还没等到回应,他就揽着沁水离开了包厢。
秦昇一路上都沉默,沁水也没反应,径直带他打车回家。就算已经又晕又困,思绪混乱,他还不忘在出租车上偷看沁水的反应,满脑子都是“老婆”两个字。
情人眼里出西施,但秦昇觉得沁水是真西施,漂亮可爱、温柔恬静,连戴个毛线帽和毛绒手套都那么招人。
俩人回到家,沁水帮他脱掉鞋子和外套,把他安顿到沙发上,端来温热的蜂蜜水,又用热水给他擦脸、泡脚。
秦昇倒还没醉的连洗漱都做不到,不过确实难受。被沁水辅助着洗好,自己换好睡衣,去了洗手间刷牙。
沁水已经困得发懵,把他安排好之后迅速钻进被窝。她几乎闭眼就能睡着,也没听到秦昇走进卧室的声音,过了好半晌,熟悉的亲吻落在她唇上,沁水才疲倦地睁眼将他推开。
谁也不想半夜洗完澡吹完头发再穿上全套出门,但沁水没怪他,毕竟聚会总要沾酒,醉了在所难免。但这份包容并不囊括睡前的调情,她不想和醉酒的人纠缠。
可秦昇明显不这么想。
“沁水。”他低沉地一遍遍念道:“我爱你。”
她略显敷衍地点头,然后捂住了秦昇的嘴。他不肯轻易放弃,又表白道:“我秦昇这辈子都没这么爱过谁,我甚至不爱我妈,但我实在太爱你了。”
沁水清晰读懂了他的唇语,正在消化这份意识不清的坦诚,秦昇的手便不容置疑地伸进她的衣服里,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上头的酒精会附加太多不稳定因素,她下意识反抗无果,秦昇空闲的那只手已经牢牢将她两只手腕摁在头顶,吻到了她的锁骨下方。
“......”
如在她周身熊熊燃烧的烈火,只有一种扑灭的办法。
10. 第 10 章
沁水心中怒火陡然冒起,抬腿对着秦昇身下就是一击。
他下身压得不紧,吃痛地放开了禁锢着沁水的手,她翻身抓起枕头朝秦昇砸去,把他打倒在了床上。
秦昇没想怎么样,就是爱到控制不了自己。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惹急了想睡觉的沁水。
只听说过起床气,头回见识瞌睡气,沁水被他欺负的脸色通红,秦昇连道歉的话还没说完,她就迅速抬手把被解开的衣扣系好,蹦下床去,拽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床上硬扯起来,毫不留情地推出了房间。
秦昇稀里糊涂地敲门求饶,沁水自带静音效果,听不到,更没可能网开一面。
平常并肩而睡、同床共枕的时候他也会对沁水又亲又抱,但凡不是太过分,对方都不会说什么。秦昇回到自己那件荒废已久的卧室躺下,在黑暗中凝视着自己的右手掌心。
沁水身体的温度还残留在上头,灼热、炙烤着他。
手机微信提示音从客厅传来,秦昇摸黑从自己的口袋里找出来,是闫家宝发来的消息。
“回去了没?我给沁水发了地址,她可能会打电话,你注意看着点手机,别喝死了。”
他胃里突然火烧似的恶心,抱着马桶吐了两场,强行用物理形式排出酒精,思绪逐渐清醒。秦昇从冰箱里拿出茶水漱口,走回床边给闫家宝回了个语音:“回来了,可惜惹麻烦了。”
对方火急火燎地把电话打来,甚至懒得掩饰幸灾乐祸的喜悦,赶紧问:“你惹什么麻烦了?”
秦昇把厨房门关上,随即又觉得多此一举,反正沁水也听不见。
“我......”他尴尬地挠头:“我刚才欺负沁水来着,她把我打出来了。”
闫家宝的笑声震天响,秦昇把手机撤远,正要挂断,她赶紧笑骂道:“怎么了?聚会开低俗玩笑的时候你还生气呢,现在就想付诸实践了是吧?装醉非礼人家沁水?”
“我是真喝多了,而且沁水是我女朋友,我这也不能算非礼啊。”
她反驳:“真醉根本就不可能还有心思见色起意,你骗骗自己可以,别忽悠姐们儿。我又不是没跟你切磋过,当时多少次喝得烂醉,我还希望你欺负欺负我呢,你有过吗?”
电话那头的秦昇没答复,闫家宝便道:“你充其量就喝了六分,一瓶白酒能把你整的失去理智才怪......”
轻易骗过了自己和沁水,结果在闫家宝这儿无处遁形。秦昇愧疚认错道:“我没想强迫沁水,喝酒不至于让我失去理智,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看见她就跟着火似的。”
闫家宝好言好语地安慰:“秦哥,能看到你为情所困,惨成这样,我心里快乐多了。”
“滚吧你。”
“被沁水勒令滚出房间的是你不是我!”她炫耀:“我给她发了定位之后,她还邀请我冬至来吃饺子呢。”
道不明的委屈涌上心头,秦昇索性顺手把电话挂了。
沁水怎么就不能把这当作一种表达爱的方式呢?秦昇早在脑海里排练了上百遍求婚、结婚和未来生活的蓝图,把沁水视若心肝珍宝,可她却不能接受更深入的关系。
他甚至有点后悔让沁水看到闫家宝术后恢复的样子,怕她留下心理阴影。
陈之宏听话地赔钱,碍于对秦昇的畏惧,全程请了护工,从头到尾照料闫家宝直到出院。沁水每周煲汤两次给她送去,推荐小说和电影给恢复中的闫家宝看,陪她从身体和精神层面逐步康复。
有几次术后出血,秦昇在病房外等着,沁水和护工在里头陪她。每回清创结束,他都发现沁水偷偷打寒颤。
秦昇莫名觉得自己简直太混蛋了,人家女孩恋爱初期尝到的都是甜蜜,只有沁水得陪着他父母双亡的前女友做流产手术,目睹血糊拉碴的一滩。
他整夜没睡好,快天亮才闭眼,终于清醒的时候一看表,已经下午两点了。
秦昇看了眼时间,直接打挺坐起,快步走到沁水门外,确认她的所有东西都还在,人也正坐在阳台上打字,这才如释重负地顺顺胸口,进浴室洗了澡。
桌上有沁水中午吃剩的小米粥、牡蛎炒蛋和清炒西兰花,还有一只空杯子,秦昇拿起来细看,发现杯底被挤进了蜂蜜。
他自己冲水喝下去,胃里果然舒服多了。
沁水背对着客厅坐,没听到他走动的声响。秦昇走到她身后,轻轻拥住她的腰,紧贴着她的脸。
“对不起,沁水。”他蹲在桌边,双手捧着沁水的脸,沉声道歉:“别气我,我昨晚不该喝那么多,也不该......不该那样对你。”
沁水鼓起半边面颊,迅速抬手抚摸秦昇的手背,向他手语道:“你把我睡衣扯坏了。”
“我给你重买一件,玉桂狗的行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躲过秦昇凑来的吻,说:“我不是不想和你亲热。”
秦昇道:“没事儿,等咱们结婚了再考虑这个。”
沁水心里有很多话想辩白,她喜欢秦昇,思想也不闭塞,只是昨晚时机太差,一个困得要死,一个醉到喋喋不休,她实在不希望等次日睡醒的时候,秦昇只对自己留下一句“抱歉,我不记得了。”
况且她房间也没有安全措施,人毕竟不是动物,不能全凭氛围和激情行事。
看着秦昇道歉的模样,沁水索性移过电脑,打字给他看:“等下次有避孕措施,你也非常清醒的时候,咱们再做。”
“......”
他忽然埋头笑了,耳尖发红地摆手:“好老婆,你可千万别给我这个念想,否则我现在就想冲下楼去超市买回来。”
沁水大方地耸了耸肩,做出请便的手势。
秦昇不怀好意地蹭过去讨吻,问道:“明天我去超市买菜,冬至想吃什么馅的饺子?”
“我也不太爱吃饺子,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吧。”沁水指着餐桌:“先去吃饭,放微波炉里加热。”
九天后,迎来冬至。
闫家宝清早就拎着草莓和柑橘来了,秦昇刚起床洗漱完,沁水还在睡觉。他非常见怪地接过水果,从鞋柜里拿出沁水新买的一套玉桂狗拖鞋待客,抱怨道:“你来这么早?”
“都九点了!我来给你们两口子打下手啊,哪能白吃白喝?”
她趿拉着拖鞋在客厅乱走,做作地鼓掌夸赞道:“房子现在又漂亮又温馨,我感觉你都不配住这儿了。”
秦昇在厨房煎蛋,顺口问:“你还吃不吃早餐?”
“吃。”闫家宝走到卧室门口,探头去瞧裹着被子呼呼大睡的沁水,走到厨房问:“你俩昨晚干啥了?沁水怎么还没起床?”
“什么都没干,冬天想多睡会儿不是很正常吗。”
他熟练地把煎蛋和面包盛进盘子里,又从杯架上给闫家宝取了个特可爱的圣诞袜马克杯,冲泡热豆浆。
闫家宝好奇地打量杯架上那些设计感十足的陶瓷小玩意,又环视这间紧凑整洁的厨房,问道:“假如以后沁水把你甩了,下任女友住进你家的时候看到这些东西,会不会比你还痛苦啊?”
秦昇倒水的动作一顿,骂道:“你赶紧从厨房消失,滚外头去。”
她厚着脸皮抱臂笑笑:“说真的,你上三垒没?这是我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秦昇把早餐端出去,闫家宝坐在桌前开吃。他确定沁水还没醒之后,才大发慈悲答道:“我俩商量了,等结婚之后再说。”
“太牛了......”闫家宝抽纸擦掉嘴角流下的溏心蛋黄:“女神躺在旁边,你硬生生忍了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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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月,柳下惠见了你都得叫哥。”
她又问:“你打算啥时候求婚?”
秦昇抱臂坐在沙发靠背上,若有所思道:“钻戒的钱我都攒好了,明年二月之前吧。”
闫家宝立即竖起大拇指:“人家都说婚前同居容易谈崩,但你俩能这么合拍,又根本不需要磨合,实在难得,我支持你早点行动。”
他闻言笑了笑。
“这次出事,我也看清了挺多的。”她回忆:“记得好多年前,在你舍友和捷茹的出租屋里那次,我喝多之后抱着你哭,不仅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还下定决心诅咒你永远找不着女朋友,否则我心理不平衡,就想报复。”
秦昇十足嘲讽地摇头,闫家宝抗议:“别不信!我从始至终都这么想,直到你带沁水来酒店看我。平日里的酒肉朋友和同事见我落难了,都不闻不问,给我最多安慰和温暖的竟然是情敌,老天爷可真会耍弄人。”
“沁水从没把你视为情敌。”他道:“结婚的事儿得跟我爸妈知会一声,然后找机会去见沁水的父母。”
“你爸妈会同意吗?毕竟沁水是聋哑人。”
闫家宝迟疑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秦昇回道:“我不管他们同不同意,也不需要他们出钱操办婚事,我只尽到通知的义务。”
“你手头钱够吗?如果沁水父母要的彩礼比较高,我可以借你点,不过我手头只有两万五。”
秦昇思索:“不用,我工资卡里有四十三万,另一张卡里是我爸妈逢年过节转我的钱,七八千左右,这些是我全部家当,她家人全要了我也得给,娶不到沁水的话,我死不瞑目。”
闫家宝:“我靠!你这话说得特偏激啊!跟那种电影里的跟踪狂私生饭似的,见了人家长可不敢这么魔怔。”
她话音刚落,沁水睡眼惺忪地从卧室走出,看到餐桌前的闫家宝之后明显露出诧异表情,随手顺了顺发丝,冲她打招呼。
秦昇跟触电似的从沙发上站直身体,冲沁水手语道:“去洗漱,我给你做早饭。”
沁水进了洗手间刷牙洗脸,出来的时候秦昇已经把东西摆好,特意给她洗了几个草莓蓝莓放进盘里。闫家宝见状问道:“咱们今天吃什么馅的饺子?”
“韭黄牛肉。”秦昇道:“沁水觉得猪肉馅有点腻,韭菜吃多烧心,就选了韭黄。”
桌前捧着杯子的沁水也道:“我不太会包饺子,可能包出来很丑。”
闫家宝拍拍胸膛:“我特会包,从小就给我奶奶擀皮盘馅,交给我得了!”
秦昇转身去了厨房切菜,沁水和她面对而坐,终于打字问道:“家宝,你身体好点没?”
“痊愈了,上个月底还去复查过,大夫说不影响以后再怀孕。怎么说呢......姑且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为了沁水听得更清,她刻意把唇语做的夸张些,无声比划道:“你和秦昇也要做好措施,保护好自己,这种罪我可不想再受第二次,犯错成本太高,伤害的都是女孩。”
二十分钟后,秦昇把饺子皮、肉馅和切好的韭黄准备好,闫家宝去厨房向他们传授和饺子馅料的技巧,调味结束后堆上葱末和细蒜末,拿热油一泼。
沁水拿保鲜膜把馅料封好,大家去客厅聊天玩游戏,下午五点开始包饺子,三人联合行动,在七点整吃上了热腾腾的冬至饭。
秦昇和闫家宝都是那种极其缺乏母爱的小孩,都有着一言难尽的原生家庭,就算已经拥有改善生活条件的能力,却不约而同地选择“凑合”。凑合着吃,凑合着喝,凑合着过。
有了沁水,才有了家的样子,但他更在意这个人本身,并不在对方身上渴求情绪价值。
明年三月之前,秦昇要求婚。
但得先过了双方父母这关。
11. 第 11 章
2024年的除夕在二月九号,沁水提前买好了礼盒,抢到元月二十七号的特价高铁票,回家过年。
因为两地离得很近,高铁半个钟头就能到临市,车票又抢到周内,秦昇要上班,她于是简单收拾了行李,坐地铁直达高铁站。
本来两人商量留在家里过节,但沁水整年没见父母,他们又总是问,不得不回。秦昇趁着春节的好时机,给未来丈母娘买了个10克的黄金手链做见面礼,给沁水的爸也买了两瓶茅台、三条中华。
他想让沁水顺道带回去,可她觉得东西比较贵重,春运人杂行李多,不太保险。其次,沁水反倒更希望秦昇把东西留到真正见面的时刻再送,否则到时不好空手,还得破费再买。
沁水走了,家里冷清的让秦昇不太习惯。
小区附近有个地标商场,他下班之后干脆去逛一趟。里头珠宝首饰专柜扎堆,秦昇把所有专卖钻戒的店看遍,看中了几款适合沁水的。
柜姐很热情地加了他的企业微信,说店里有内圈刻字服务。他也是这时候才突然发觉,两个人的姓名缩写竟然都是qs。
秦昇基本没怎么纠结,选了一款三万多的大钻,确实不便宜,他有意识地攒了三个多月的工资,单独放在另一张卡里,怕沁水看到绑定工资卡的动账提示。
销售人员对他很热情,毕竟现在生意难做,结婚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愿意花大价钱买钻戒的工薪阶层则更少。秦昇付款非常利落,又帅又高,大家都想抢这一单提成。
他倚在柜台旁等待刻字装盒,另个柜姐拿着相册、礼品和小票过来,向他介绍了店里配套的求婚现场布置服务。
秦昇知道沁水低调,虽然听不清声音,也不肯开口说话,但她时常暗自享受着这份安宁和沉寂,不喜欢被人围观,也不喜欢成为瞩目焦点。
所以他婉拒了这项服务,销售人员从柜子里拿出一对钥匙形状的项链送给他,当作额外赠品。
拎着钻戒准备走出店面的时候,他爸的电话非常适时地打了过来。
秦昇摁下接通键,用脑袋和肩膀夹着手机,把所有东西都挪到左手,问:“忙着呢,什么事?”
秦建民上来就是一套连环质问:“你说你要结婚了?什么意思?打算跟谁结?别从外头给你老子随便拉个女的回来凑合啊!”
秦昇忙不迭答道:“我就通知你一声,其他的你又不关心,何必问呢?”
他乘扶梯下负二层取车,秦建民听完这话更生气了:“起码带回来让我看看吧,我还是不是你爸?你到底还认不认为我是你爸?”
“我带回去给你看了,你不满意的话又能怎么样?”他也问道:“我一不要你们出钱,二不要你们出力,你有什么顾虑?”
秦建民道:“你跟你妈说了没?”
秦昇从兜里摸出车钥匙,坐回主驾,把钻戒和一包礼物整齐码在副驾驶位,漫不经心答:“说了,给你俩群发的。”
“她同意了?”
“她没回,反正电话打不进来,你这不是正占线呢吗?”
他听见秦建民那边传来打火机的脆响,吐烟声果然随之而来。对方顿了顿,终于意识到来硬的不成,尝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心平气和地和他谈。
“秦昇,爸住哪儿你很清楚吧?如果你真是深思熟虑过,也觉得人家姑娘好,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耗费那么二十分钟,带来给爸看一眼?”
“恋爱说到底还是我自己谈。”他出神地望着车库前方:“我带去给你俩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秦建民几欲暴跳:“我是那种巴不得你打一辈子光棍的爸?”
秦昇打断道:“沁水是聋哑人。”
“......”
电话那边忽然安静了,连抽烟的呼吸声也荡然无存。久到秦昇以为信号断了,秦建民才忽然挂了电话。
意料之中,毫不意外——秦昇知道他父母向来指望以最小的成本、最低程度的关心培养出最好的儿子,哪怕他妈远在2100公里外的珠海,半年打一次电话,她也依然觉得自己的便宜儿子就是人中龙凤,配世界首富的女儿也理所应当。
毕竟是她生的。
秦昇知道他爸也这副德性。
他认为沁水只是耳聋,并不哑,唯独不乐意开口罢了。大方说出真相,浑身轻松的秦昇把手机装回兜里,开车到附近的餐厅去吃肉夹馍。
晚上七点十分,秦昇拿着东西回家,出了电梯门,转弯就看见秦建民蹲在自己家门口,也没弄亮声控灯,乍碰见还挺吓人。
“你怎么在这儿?”
“我以为你在家,等了半个多小时。”秦建民面色阴沉地跟他进屋,眼见秦昇给他拿出一双卡通狗拖鞋。
“如果你是来劝我不要结婚的。”秦昇拍了拍鞋柜上的礼盒:“省省吧,戒指已经买好,这婚我求定了。”
秦建民把戒指盒挑出来,走到客厅环视一圈,了然秦昇早就不是独居的事实。他坐到沙发上,打开自带小灯的戒指盒,里面放着一只雪花状的扭臂款亮钻,比他当年向前妻求婚的那只大了三倍。
秦昇给他倒了杯水,开门见山:“有想说的就说吧,说完可以回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秦建民道:“你怎么想的?找个聋哑人,你会手语吗?你俩以后怎么沟通?家里长辈跟她怎么沟通?以后孩子也遗传了怎么办?”
“首先,我会手语,日常沟通没有任何问题。其次,你们俩去年见了我几次?跟自己儿子都不沟通的人,你们想跟儿媳妇沟通什么?”
他把戒指从秦建民手中拿回,重新放进了礼盒里。
“你这个态度,爸有机会跟你沟通吗?你给我们耐心和时间吗?”秦建民激动道:“你妈见得少,我可就在市区住着呢,你敢保证以后不带着老婆孩子跟我见面?”
秦昇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还有一点,沁水是小时候生病用错了药,后天听力受损,她能说话,孩子也不会遗传。”
秦建民听到这儿,态度终于缓和了些,抓起水杯一饮而尽,冲他道:“把基本情况跟我说一遍。”
“有什么好说的,人家是独生女,家庭幸福,学历也比我高。她家里人能不能看上我这个修车的还另说呢,你俩多余操心。”
靠近阳台的电视墙上贴着几张秦昇和沁水的拍立得合照,秦建民从随身皮包里摸出老花镜去看。照片右下角印着2023年10月,俩人去了大雁塔和博物馆。
沁水比秦昇白了两三个度,搂着他的脖子,脸贴脸看向镜头。秦建民承认这姑娘漂亮,文气乖巧,配秦昇并不差,只可惜不健全,天下没有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找一个不健全的伴侣。
他前妻的视频电话打了过来,秦建民还在凑近墙面琢磨那些照片,清楚听见秦昇把刚才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转达一遍、听见他前妻胡丽纺的哭泣。
对面眼泪一掉,秦建民莫名逆反了。他不知道这女人家有什么可哭的,医院用错药又不是姑娘的错,就算秦昇这混小子真娶回家来,也没那么糟糕,犯得着哭成这样?
“你哭啥哭?”他烦躁地走到秦昇身后,把摄像头抬高照着自己:“平常不管孩子,现在有好事你倒哭上了,晦不晦气!”
“......”
秦昇诧异地回头望了他一眼,父子俩猝不及防站到同条阵线上。胡丽纺的现任丈夫、小儿子在电话那头听到争执,轮番入镜安慰。
他干脆把手机递给了秦建民。他爸戴着老花镜,冲电话那头喊道:“那姑娘我见了,漂亮得很!跟健全人没区别,亲家公婆还瞧不上你儿子是单亲家庭呢!”
“女孩都听不见声音还嫌弃我们宝贝啊?”胡丽纺的口音夹杂着一点广州味道,反驳秦建民道:“单亲家庭怎么了?我们宝贝那么帅,有房有车又有存款,我是不愿意找个聋哑孩子的!”
“......”
秦昇道:“妈,你要是不满意呢,就别认我了,你儿子没你想象中那么好。你就把现有的家庭经营好,婚礼也没必要回来参加,我跟我爸一块操办就行。”
胡丽纺眼泪还是没停:“宝贝,妈妈当真是全心为你好,谁结婚的时候不是爱得上头?你到时候再后悔就晚了,也耽误女方的前程。”
“你跟我爸婚姻不幸福,我的婚姻就一定不顺利吗?”
他夺过手机问道:“妈,你把我当什么?十五年里我有向你开过哪怕一次口吗?如果你觉得我欠你,我可以把这些年你和我爸转来的钱全额退还,以后你也有家庭兜底,不愁养老,咱们谁也不欠谁。”
秦建民在镜头外摆手让他少说两句,胡丽纺听他撂下狠话,也缓了啜泣,恼怒发火道:“你媳妇还没娶进家门就要闹着和亲妈决裂,这样的姑娘我们怎么肯娶?怎么敢娶啊?”
“我爱沁水,我要娶她,否则我宁愿死。”
秦建民伸手打他的嘴,跺脚指责胡丽纺:“你以后别给儿子打电话了,法院明文把他判给爹了,我说了算,再见!”
他利落把电话挂断,丢回给秦昇。
“......”
可谓精彩,沁水的照片加上他爸的倔脾气,直接把他妈给治住了。
秦建民教训他道:“跟你妈废什么话,直接给她发消息,让她把给儿媳妇的五金买了寄过来,人都不需要回。”
秦昇:“多余要那点首饰,我自己给沁水买,越收礼越算不清。”
“你脑袋有病是不是?”
秦建民骂道:“还能少了她这个做亲妈的?你姑父家的侄子也是单亲家庭,父母十来年不见面,那娶媳妇的时候也是爸妈一块把彩礼、五金和车子备好操办的,有什么算不清?我看你才拎不清!”
秦昇挑嘴角笑了笑,往沙发上一躺。他向来胳膊长腿长,挤的秦建民只能坐旁边。
“怎么突然转换态度了?是不是看我老婆漂亮,心软了?”
秦建民道:“我看到你妈那个浮夸的样子就烦,就算人家姑娘有点缺陷,她至于又哭又闹吗?当初离婚也是......”
“行了行了。”秦昇顺势打断:“我和沁水可能不会大操大办,简单请亲朋好友吃顿饭,然后旅行结婚。到时候别让我妈来了,免得她欺负沁水。”
秦建民说了声随便,把手机掏出来专注地看。秦昇也趁机给沁水发消息问她吃饭没有,洗澡没有,让她多拍照给自己发来,否则想的心里抓挠。
他从手机里翻出沁水的照片展示给秦建民,难掩骄傲道:“看看,满不满意,真人比照片漂亮,性格好得没话说,你儿子这辈子都没这么爱过一姑娘。”
“我看不来美丑,有鼻子有眼就行。”
秦建民把老花镜卸下来,一字一句对秦昇说道:“我老早就给你攒了娶媳妇的钱,爸就是个普通职工,没攒多厚的家底,好在五十万还是有的,一口气全给你,以后别惦记了。等哪天我归西,咱家北郊那套老破小也是你的,你租了卖了都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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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
秦昇嗤笑:“自己拿着用吧,我用不上你的钱。”
他把电视摁开,秦建民夺过遥控器调成静音,一点没留情地训他道:“少装大款,你有多少钱?以后有孩子我可给你带不了,你每个月就拿那么一万出头,奶粉和纸尿裤都够你喝一壶的。”
秦昇不说话,他又忿忿道:“胡丽纺那边我去要,她这么多年一分钱抚养费也没给过,结婚总得表示点,不多,让她给二十万。”
“......”
“爸。”秦昇侧过脸:“假如你祝福我的选择,也愿意把沁水当亲闺女疼,那你的钱我收下。但我妈那边给的东西和现金,我一分也不要。”
他示意秦建民听他说完:“她买的五金要给沁水戴在身上,她给的礼钱也归于我们两口子的花销。在我妈这么在意沁水耳聋的情况下,她永远觉得儿媳妇低她一头,哪怕她就给了一千块钱,她都会觉得这些钱全被沁水花了,心里不舒服。”
秦建民打岔:“你妈那个人虽然不好相处,但不至于像你说的这么夸张。”
“得了吧,你很清楚她的做派,我毫不怀疑她是那种会给儿媳妇摆谱的婆婆。”他道:“沁水脾气好,温顺的跟个小绵羊似的。她为身体的残疾而痛苦,我不可能让你们任何人欺负她。”
秦建民道:“哪有公公会为难儿媳妇的?你少给我乱扣屎盆子。”
“我是不满意,但你这么喜欢,爸不反对。到时候见姑娘的父母,你就只带着我,别提你妈的事。你要是觉得她会为难媳妇,我也不问她要账,毕竟你老子就算不富裕,倒也不是缺钱的人。”
十几年过去了,秦昇罕见跟秦建民以父子的身份正经聊过天。时至今日,他仍然觉得对方不是好父亲,但人老了,数十年前那种天老大他老二的犟劲也快散尽了,开始愿意听从儿子的想法,肯服指挥。
“只要你肯对沁水好,咱俩之前那些恩怨误会,管他好坏,全部勾销。”他沉声道:“我还管你叫一声爸。”
秦建民靠在沙发上,眼神直盯着电视屏幕。半晌后,释然地探出一声鼻息,极其坚定道:“我不是为了让你叫爸才同意婚事!我是先觉得这姑娘也挺好,你才肯管我叫爸的!”
“不论前因后果,你好好待沁水,就是对我最好的补偿。”
知道对方还没吃,他心情颇好地起身去厨房给秦建民煮面。沁水临走的时候给他做了炸酱放在冰箱,甚至贴心地买了一人份的鲜面条。
秦昇很方便地煮面热酱,问秦建民道:“你要不要蒜?”
没有回应,他从厨房的推拉门后探头,看见秦建民在卧室外头徘徊,看了一圈之后又去了阳台,摆弄沁水养的那些花花草草。
等面做好端出去,秦建民正拿着小壶给那盆月季浇水。秦昇顺口道:“都是沁水养的,每个月定期开花,有时候还并蒂。”
“这花照料得不错,地暖太干,你别忘了每天浇水。”
秦建民踱步到餐桌旁,看见那碗炸酱面后难掩意外:“这是你买的?”
秦昇三句话离不开老婆:“沁水今天新做的炸酱,我本来打算明天晚上吃,先给你尝尝。”
秦建民搅匀后尝了几口,忍不住夸道:“真是可以!这姑娘手巧啊。”
“我这半年上班天天带饭,每周都不带重样的,沁水不让我吃外卖,觉得车厂统购的午餐不卫生,就亲手给我做。”
他又往嘴里送了一筷子,问:“她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秦昇想起她前司的傻叉领导就来气,拉开椅子坐在对面,实话实说道:“原来在一家国企做办公室员工,后来领导老欺负她,辞职了,现在在家约稿和写作。沁水写得一手好文章,人也聪明,定期收稿费。”
“咱一家三口加起来都没到本科学历,是该找个知书达理的聪明姑娘。当初你学汽修住校的时候,我最怕你乱谈一个带回来,跟你那些同学似的,没毕业就未婚先孕。”
秦建民这话招笑,他索性顺着玩笑道:“我毫不怀疑沁水的好基因能造福三代,等你见过她之后就明白了,人见人爱的姑娘,没有缺点。”
毕竟吃着人家亲手做的炸酱,秦建民没反驳,把碗底扒拉得明亮照人。
“你如果打算正式把亲家从邻市接来,提前跟我说一声,我把酒和礼都备齐。”
秦昇转身去厨房洗碗,应承道:“知道了,你没事早点回吧,现在路上不堵。”
听见逐客令,秦建民又站在原地环视一圈。
还没见到这姑娘本尊,却已经吃了人家的饭,赏了人家的花,看到了人家替他照顾的儿子。
从前他和胡丽纺鲜少关心过秦昇是否吃得上一口热饭、是否能把自己照看好。秦建民是燃气公司的抄装表员工,好歹吃着公家饭,卖力工作了半辈子,可自从儿子住校以来,他就撒手没再管过。
换两年前,他不可能相信秦昇能自己买菜种花、做饭洗碗,把家里打扫得干净利落。
虽然这都是人家姑娘的功劳。
秦昇那间房明显没有常住痕迹,反倒沁水屋里摆着双人枕、铺着柔软的双人被。秦建民不傻,他知道俩人同居一段时间了,秦昇想结婚的念头并不是临时起意。
算了。
只要这姑娘人好,只要儿子幸福,家庭和睦,就比什么都强。
秦建民低头注视着脚上那双长耳朵卡通狗的拖鞋,盘算着选个吉利日子,去给儿媳妇把五金买了。
12. 第 12 章
大年初三晚上,沁水在家里看电视。
爸妈在厨房做晚饭、炸带鱼,今日份的走亲戚任务已经完成,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剥橘子,心里总不安定。
她从小就是个心思重的孩子,家里人都很传统,没人知道怎么安慰她,甚至常常演变为指责。沁水始终忘不了自己丢了工作的事实,就像独自扛着沉重的大包袱,别人问她为什么弯着腰,她却有口难言。
况且这份工作还是托付介绍人找的,国企好不容易空出个指标,又送烟又送酒,没想到花钱进了泥潭。
初入社会的沁水终于明白,如果有个看似掉馅饼的差事砸在面前,务必谨慎,因为能让你接的摊子都是烂摊子。
她不敢说,但她憋着难受。这几天最怕走亲戚的时候碰见介绍人,也怕长辈问起工作的事,她不敢说辞职,更不好意思说自己还没找到工作。
工作比想象中难找,适合聋哑人干的工作更少,沁水觉得自己的书白读了,是对社会没用的边角料。
和秦昇住在一起的时候她很少焦虑,但也急着投简历、疯狂写稿,竭力让自己有事可忙。她克制不住这股见外的劲头,哪怕对方是她男朋友,沁水也怕创造不出价值。
她心事重重地坐客厅发呆,父母没察觉出异样,毕竟她从小就安静,罕见有情绪起伏的时刻,最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琢磨什么。
饭还没做好,电视里播放着阖家欢乐的可口可乐广告。沁水起身回了卧室,在睡衣外头套上羽绒服,也想下楼买瓶饮料喝。
出了门,电梯摁键亮起之后,她又盯着上方不断增加的数字愣神。
等电梯走到九楼,即将停稳的前一刻,忽然有人从后方揽住她的腰,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半抱到了楼梯间里。
“......”
对方松手将她抵在墙上,捏起她的下巴就吻。沁水奋力挣扎成功,一拳招呼到了秦昇肩上。
她没想到秦昇会来,但心情不大好,没功夫和他调情。沁水转身关上楼梯间的防火门,手语问道:“你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
“一个人在家过年有什么意思?你就当我来旅游的。”
秦昇情绪不错,很愉悦地看了看她脚上的毛绒拖鞋,问:“你穿这个下楼不冷吗?”
沁水摇头:“我就去楼下超市买个东西。”
尽管她极力强装镇定、故作平静,秦昇还是看出她心不在焉。他把手里拎着的礼盒袋子提起展示,轻声道:“我给你爸妈带了点礼物,但没敢敲门。”
沁水有些为难地摇头摆手:“不用!这些东西都太贵重了,你别送。”
秦昇道:“你是不是还没跟他们说?”
“......”
沁水有点生气,她哪敢说恋爱的事。
她知道秦昇想把婚事定下,可她至今还没找到正经工作,也没多少存款,压根不敢结婚。假如她爸妈知道她失业半年多,非但不思进取,还跑去和男朋友同居,可以料想局面会多难看。
结婚后的日子和谈恋爱不一样,生活大事琐事都需要经济基础来调和,假如她在这段婚姻里没有价值,这份看似幸福的泡沫迟早会碎。
“我没说。”她诚实道:“现在不是好时机。”
秦昇看她态度突然转变,脑内警铃大作,立刻追问:“你爸妈不许你谈恋爱吗?”
沁水摇头:“没有不许,只是我工作的事还不知道能瞒多久,我也肯定找不到之前那样还算体面的工作了。”
“也不一定非急着打工。”秦昇反问:“你现在有自己的事业,发展下去会越来越好,有什么可担心的?实在不行咱们就等待机会,有好公司再去不就行了?”
他发觉沁水自从回家之后状态就不大好,回复消息的频率明显变低,偶尔打电话也不接。秦昇之所以突然跑来,就想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被家人安排着相亲去了。
“我这......”沁水抬起手又放下:“我这样很不稳定,不是长久之计,你压力会很大的。”
秦昇赶紧打断她道:“没有任何职业是真正稳定的,我没什么压力,养家一点问题没有。你想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就在家做你喜欢的事业,这不冲突。”
沁水烦躁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指着礼物道:“我带你去楼下的酒店吧。”
“......”
他听话地跟在沁水身后走出楼梯间,还没来得及摁电梯,她家大门打开,沁水的妈拎着垃圾袋放在门口,正巧看到了电梯外站着的秦昇和沁水。
她定睛确认是亲闺女之后,迟疑地手语问道:“你站楼道里干嘛?”
沁水感觉天都塌了,还没想到合适的狡辩理由,秦昇就抬手唤了声阿姨好。
“你好啊。”她妈一边招呼一边敞开家门:“你是沁水的朋友吗?咋不敲门进来坐呢?”
秦昇拎着东西进门,沁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家里炸鱼和饭菜的香气扑鼻,秦昇把手中礼物端正递过,很得体地向长辈轻轻鞠了一躬。
“叔叔阿姨好,我是秦昇,过节来看看你们。”
正炒菜的沁康戴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一见是个陌生的小伙子就有预感,赶紧转身关火,从老婆手里接过大小包的礼品和年货,带着秦昇去客厅喝茶。
张海梅看见自己闺女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就知道不对劲,俩人刚才站到楼道里,活像一对早恋被抓包的高中小情侣。她敏锐地猜到沁水在外面谈了男朋友,没敢让他们知道。
马上二十二岁的人了,还是乖顺又胆小,分明是好事,却要费尽心思藏着掖着。
沁康唤道:“海梅,去把我调好的凉菜端出来,咱准备开饭。”
她妈去厨房接着干活了,沁水没帮忙,如芒在背地走回卧室把羽绒服脱掉,艰难地靠着墙缓神。
秦昇和沁康在客厅聊得很高兴,沁水听不清楚,但她看得出来。与此同时,她妈在厨房的玻璃门后招手让她过去,俩人一起被关在了热气腾腾的厨房里。
“那是你男朋友?”
沁水没反应,她妈又问:“你怎么嘴这么严,不肯跟爸爸妈妈说呢?”
她想装聋作哑,然后发觉自己根本不需要伪装。她妈一边把锅里的菜装盘,一边指挥道:“去把碗筷摆好,问问人家要不要吃米饭。”
沁水站在电视机前打手语问:“你们吃主食吗?”
俩人都点头要吃,她于是去盛饭。沁康认为这小伙子的言行举止大方,个头高,长得很像前几年火起来的某个电视剧演员。见他拎着大包小包的上门,显然对闺女很重视。
四个人入席开饭,沁水秦昇并排,对面坐着沁康和张海梅。
两口子手艺都不错,为待客临时加了道菜,秦昇吃东西从来很香,给面子地干了六块排骨,还不忘把未来丈母娘夹来的鸡腿送到沁水碗里。
他不认为见沁水的爸妈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刚才沁康也已经问过他的家庭情况,对单亲这点没多说什么。秦昇看出沁水情绪不高,也不难猜出她郁结的点在哪儿,不过这在他眼里压根不值得烦心。
生活的轻舟把人渡到哪里,人就在哪里靠岸下船。这次错过了,总还有下一艘会来。
张海梅给沁水碗里夹了带鱼,开口问:“小秦,你目前在哪里高就啊?”
“我在一家车厂做维修定损工作。”
秦昇喉结滚动,怕丈母娘不满意,赶紧补充道:“噢!每个月税后拿到手有一万多,五险二金,还算稳定。我在省会买好了房和车,车没有贷款,但房子有月供。”
沁康宽容摇头道:“我们家这套房子去年九月才还完贷款,现在房价太贵,贷款在所难免。”
“看出来你很上进呀!”张海梅与丈夫对视微笑,难掩高兴道:“我们家沁水少言寡语的,她瞒着我们,阿姨猜到你俩的关系不止朋友那么简单,是不是?”
秦昇在心里飞快权衡一番,滴水不露地答:“阿姨,是我追的沁水,我俩相处半年了,她是个特好的姑娘。这次冒昧上门打扰,也是想拜访一下您和叔叔,感谢你们培养出这么好的女儿。”
“......”
沁康和张海梅的注意力都在别处,新奇愉悦,而沁水碗里的菜却只增不减。有关婚事的话在秦昇口中呼之欲出,他正要起身到客厅去拿自己带来的见面礼,身侧的沁水却忽然放下筷子,用力扯住了他的手。
秦昇有点意外。
随即,他看到沁水冲父母做了一连串了手语。
她说——爸爸妈妈,我把工作丢了,对不起。
秦昇立刻坐回餐桌前,打眼去看她爸妈的表情。张海梅比沁康先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飞快被诧异和急迫取代,又问一遍:“沁水,你说什么呢?”
她又缓慢而坚定地做了一遍:“我工作丢了,辞职了。”
沁康问:“什么时候辞的职?怎么回事!全都不跟家里人说?”
秦昇没想到她会选在这个时间突然坦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先果断出手安抚道:“叔叔,你先别激动,沁水说不清,我跟你们讲吧。”
“沁水八月辞职,同月出了场追尾车祸,双方来厂里修车定损的时候我遇见她,那时候她已经在四处面试了。”
他尽量精简道:“叔叔,你们别怪沁水,她没有被开除,是单位一把手欺负她,每天又训又骂,下了班都不安宁,这样的工作......我觉得辞了也罢。”
张海梅吓得捂住嘴巴,赶紧起身去瞧沁水:“你什么时候出车祸了?严不严重?啊?”
沁水撩起袖子和睡裤,给她看当初留下的伤疤,随手敷衍道:“不严重,都是皮外伤。”
“她欺负你你怎么不说呢?”沁康懊恼地拍着桌子,问:“我们可以去跟介绍人谈啊!她就算是一把手,那国企也是公家的!她干五年换届之后就得滚蛋,咱不值当为了这种事情砸了公家饭碗吧?”
“......”
话至此处,秦昇略微有些明白她瞒着家里人的原因了。
他立即为沁水辩白道:“叔叔,那女的把她骂的都进医院了,这种情况怎么忍到她退二线?那时候她也把沁水折腾疯了。”
张海梅也反驳沁康道:“我还要我女儿呢!培养这么大容易吗?在家都没挨过打骂,跑外头让人作践去了?”
她去客厅拿手机,路过秦昇的时候拍背让他坐下,大声对沁康喊道:“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介绍人,让他把那什么狗屁女领导的电话发我,给我们沁水讨个说法!”
沁康顿时蔫了,明显不想把事闹大。秦昇率先上前拦住她,好言安抚,哄劝着接过手机,把张海梅带回了餐桌前。
“阿姨你放心,沁水早前已经及时和介绍人联系过了,得到了应有的赔偿。她这半年里一直在发展副业,有稳定收入,过得比之前好。”
秦昇把两个长辈安顿好,沉声解释道:“沁水跟我提过,她刚进公司半个月的时候,领导让她周末加班,写公司业务部门的年度总结。她周日甲流高烧39度,想周一请半天假去挂吊瓶,所谓的领导半夜打六个电话骂她,不准假。”
“她压根不是业务部门,十月底才入职,怎么写汇报?况且周五吩咐,周六下午沁水就把初稿交她了,领导不满意,又让她打电话和合作单位沟通。她明知道沁水是聋哑人,这工作怎么干?”
他也不知道身边的沁水能不能听清,总之秦昇务必得为她出口气。这真是字面意义上的哑巴亏,他无法想象沁水前半生到底忍气吞声了多少次。
张海梅已经抽纸哭了起来,沁康看向面无表情的女儿,轻叹之后,终究没再说什么。
沁水知道,她爸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努力工作养活一家子,供她上学。但沁水同样清楚,沁康既懦弱又好面子,有事总往后躲,惯让她妈去冲锋陷阵。
想让家里人为她出头是不可能的,可惜她比她爸还懦弱,连给自己出头都做不到。
辞职的事情已经过去半年了,但沁水心里依然痛恨、厌恶前司领导,只是不说。
对方步入中年,五十二岁,女性在体制内不好混,加上她学历低,虽然侥幸吃到了毕业包分配的时代红利,但仕途发展和野心不匹配。家庭方面,寄予厚望的女儿只考上二本院校,和丈夫的关系也紧张,常年心理失衡。
沁水为这份工作、这位上司带来的苦难找了很多理由,化为自我怀疑和自卑扎在心底,直到今天,由秦昇替她说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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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安静了,没人再动筷,沁水的目光落在桌下,稍微偏离,落到了秦昇的左手上。
那双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她看着秦昇的手腕与五指,感到非常安全。
说到底,是秦昇给了她这份“说出口”的勇气,让沁水愿意相信,只要他在,情况就不会糟到哪里去。
“叔叔阿姨。”他举杯道:“沁水很聪明,命也好,这是老天爷在救她,咱们应该为她庆祝。”
张海梅把眼泪擦干,见沁水缓缓举杯和秦昇碰在一起,也道:“对,四千来块钱的工资不值得,这工作不要就不要了,咱再找合适的。”
三人捧杯,沁康也合群地加入了。秦昇这时候才到客厅把礼物拿来,先对张海梅道:“阿姨,这是我特意买的见面礼,您看喜不喜欢?”
足金十来克可见贵重,张海梅赶紧把盒子推回去,拒绝道:“你能大过年跑来看我们就很好了!这礼物阿姨不能要!不能要!”
“叔叔跟阿姨都有。”
他强硬地把盒子摁进张海梅手心,把酒和烟一并交给沁康,郑重地对他们两个说道:“您二位不用有什么负担,我也不希望沁水有压力,这是晚辈个人的心意,也算拜托您二位帮我把沁水定下。”
上一刻的震荡被此刻的反转覆盖,沁康夫妻俩当然希望沁水能找到个称心的丈夫,找着好归宿。刚才听了秦昇的话,见他知道心疼沁水,不乐意让她受委屈,很有担当。
张海梅捧着那只盒子不进不退,干脆问沁水道:“闺女......你同意吗?”
秦昇紧张地望向沁水,手心里全是汗。
她起先没表态,只伸手将那只项链接过来,盯着看了半分钟后,终于下定决心点头,用唇语说:
“我同意。”
人在脆弱的时候容易失控,沁水的心脏在加速收缩、在急速供血。秦昇的勇敢和积极使她几乎眩晕,这份喜悦化作一声同意,不管她爸妈说什么,她都爱秦昇。
她是真的爱秦昇。
沁康看着桌边的礼物,有些迟疑道:“小秦,就算我们同意,你家父母要是知道沁水的情况,会答应吗?”
“叔叔阿姨,这点你们完全不用担心,我已经搞定了。”秦昇很机灵地笑道:“我妈十几年前就改嫁到了珠海去,我把沁水的情况如实交代过,他们都不反对。尤其我爸,对沁水特别满意,已经把存折给我了,五十万,五金也买好备好,就等咱们两家见面。”
张海梅叹道:“五十万啊?”
秦昇点头:“阿姨,我这次来呢......也是想顺便征求您和叔叔关于彩礼的事,看咱们家这边想要多少,我回去准备。”
“彩礼没那么重要,我们最后都会交给沁水,留给你们用。”沁康道:“等年后吧,提亲的时候见了你父亲,咱们再谈。”
沁水扯扯秦昇的衬衫袖口:“先吃饭吧。”
张海梅对准女婿很满意,虽然学历低点,也不是公务员,但好歹有手艺,不愁吃饭。何况当初她们送沁水到省会大城市上班,也是希望她能开拓眼界,找个本地的男朋友留下。
秦昇有房有车,家里人也难得不介意沁水的听力问题,这么稳重帅气的小伙子,比她和沁康预期的要强。
“小秦啊。”她和善道:“家里空间小,只有两间卧室,阿姨等会儿到楼下的连锁酒店给你订间房,你今晚先住那儿,行吗?”
秦昇啃着排骨婉拒:“我自己去就行了,阿姨,咱们以后都是一家人,尽情使唤我,别客气!”
张海梅笑道:“那等会儿让沁水送你下去。”
这个提议秦昇倒很乐意,刚吃完饭,他帮着把碗盘送到厨房,抢着擦桌子。等确定活干完了,礼也送到位了,他便和两位长辈告别,和依旧身穿羽绒服加睡衣的沁水下楼去找住处。
两人这次的态度微妙多了,秦昇迈进电梯就抱着她亲,一副得意道:“看吧,没什么可焦虑的,说出来的感觉是不是好多了?”
沁水释然地笑笑,左手揽住他的腰,紧靠在了他怀里。
“以后再遇见王八蛋欺负你,必须告诉我。”他搂着沁水走出电梯,玩笑道:“你也得硬气点,就像刚才一样,特勇敢。”
她打手语:“刚才是因为你在,我才敢说。”
秦昇脚步顿住了,咬唇掩饰脸上浮现的笑意,回道:“刚吃完饭,陪我散会儿步吧,好不好?”
沁水这次终于出声答他:“嗯。”
小区里偷放爆竹的孩子们都回家吃饭了,秦昇和沁水散步到小广场,地面遍地都是红纸。沁水挽着他,双手揣兜,心不在焉地用脚上那双雪地靴乱踢。
他们走到花园的廊桥边,周遭无人,秦昇的右手始终摸在口袋里,摩娑着那只缎面的戒指盒。
长廊上方是镂空的木质花爬架,冬季没有花叶,所以抬头就能看到月亮。大年初三是个家喻户晓的好日子,天公作美,夜间无云。
眼看快要走出廊下,南边的夜空绽放出一阵星状烟花,刺啦刺啦的声音唤醒了秦昇的思绪,他从身上摸出那只盒子,单膝跪地,将钻戒举在身前——
“沁水。”
他道:“虽然有点迟,但你愿意嫁给我吗?”
戒指盒内自带一只光线柔和的小灯,沁水惊讶地后退半步,被平地绊了个趔趄。秦昇赶紧伸手把人扶稳,顺势让她坐在廊下,把盒子又往面前递了递。
沁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亮钻,她妈妈的戒指只比一粒小米大点,她一度以为那就是正常的求婚钻戒大小。
直到今天。
“......”
她鼓起脸颊,和半跪在地上的秦昇对视,刚把手从羽绒服口袋里取出一半,对方便将戒指取出,握住她的手心,把那只黑夜里依然闪耀的钻戒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沁水忍俊不禁,把秦昇从单膝跪地的姿势拯救出来,顺手替他拍了拍膝盖沾上的灰尘。
注视着这只特别显眼高调的求婚礼物,她手语道:“我愿意,谢谢你。”
秦昇牢牢牵握着沁水的左手,感受钻石顶在手心时坚硬、冰凉的触感。他引导着沁水的双手,做出了一个和“谢谢你”完全不同的手势。
那个手势是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