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欢》 1、福庆 崇宁七年,雪落汴京,檐铎悠悠作响,万千楼宇沐在风雪中,远远看去宛如天宫。 二丫随着父母进东京观灯,她坐在父亲肩膀上,看到佛塔、道观错落不绝,精美的酒楼像竞赛般一座比一座高,杂耍班子、挑夫货郎、才子丽人比肩随踵,头顶花灯如彩河般沿街铺展,仿佛要直上云霄。 她新奇地张望着这一切,只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她忍不住伸手去够鱼灯的尾巴,突然发现无论金色鲤鱼还是五彩凤凰,它们的眼睛都朝着一个方向,她顺着看过去,兴奋地大喊:“阿爹阿爹,你看那座高楼,好漂亮!” 万灯朝拜之处,一座威严壮丽的门楼拔地而起,琉璃瓦上落了雪,素净又辉煌。 二丫爹抬头望了眼,说:“那是宣德门,等上元节的时候,官家、娘娘就会在这里与民同乐。” “官家?”二丫好奇地瞪大眼睛,问,“官家就是全天下最尊贵、最厉害的人吗?” 二丫爹不过一介寻常百姓,哪敢妄议宫廷之事,旁边路过的本地人露出微妙之色,道:“官家确实是九五至尊没错,但如今世道颠倒,妖孽横行,官家之上,还有一位福庆长公主呐。” “行了行了。”同行人怕惹上麻烦,忙推着他走了,“莫议朝事,你忘了皇城司的手段了?” 风雪愈大,街上的喧嚣声渐渐被风声遮掩。乱琼碎玉越过庄严肃穆的宣德门,越过碧瓦朱甍的大庆殿,最后悠悠落在紫宸殿的台阶前。数不清的禁军、内侍、宫人正像蚂蚁一样在这座恢弘的宫城上忙碌,灰衣内侍低着头在阶前扫雪,红衣女官看都不看从他们身前越过,绕过汉白玉阶,碎步走向西侧垂拱殿。 女官宋知秋停在门槛前,抖落衣服上的雪花,这才敢掀开门帘。热意蒸着龙涎香向她袭来,隐约携着说话声。 宋知秋知道殿下的规矩,抱着奏折在殿门前静立。紫金瑞兽袅袅吐着青烟,宋知秋不敢细听,只有几个片段影影绰绰传入她耳中。 一个中年男子正絮絮说着什么,宋知秋认出来,这是户部侍郎沈文尧的声音。他嗓音压得低,隔着帘子听不清晰,但不难猜出来,他说的应当是市易务购米粮的事。 然而他或者整个户部苦心推敲出来的话术,对面甚至没有耐心听完。宋知秋听到砰的一声闷响,似乎什么人将折子扔到桌子上,随即一道清丽冷淡的声音响起:“数算错了,回去重算。” 沈文尧苦着脸出来,迎面撞上宋知秋。他怔了下,收敛起脸上的丧气,恢复了文人的清高,给宋知秋见礼。 宋知秋完全理解沈文尧心里有多难受,他们精心写出来的折子,福庆长公主只一句话就打回去,说他们数算错了,却不告诉哪个数算错了,那就意味着每一项都要推敲,好不容易平衡好的各方利益又要重新博弈一遍。明日就要放上元假了,这么多事,谁乐意干? 宋知秋心有戚戚然,也不在意沈文尧的冷脸,浅笑着回了个宫礼。等沈文尧走后,宋知秋才款款进入内殿,果然看到摄政长公主殿下倚在榻上,长睫敛着,不知道在出神还是在思索。 宋知秋将奏折递给身后的宫女,轻手轻脚上前,跪在脚踏上给长公主捶腿:“殿下,还在想政事呢?” 赵沉茜早就知道宋知秋进来了,殿里也没有外人,她叹了口气,难得露出疲乏之态:“不想不行啊。市易法推行已经五年了,还是有人不解其意,只想着排除异己。我推行市易法,本是想由官府出面收购滞销货物,等市场短缺时再卖出,免得被那些无良商人发国难财,也能为国库添一桩来项。这群文人倒好,嘴上嚷嚷着铜钱臭不可闻,私底下却一个个借此为自家牟利。米贱本就伤农,户部竟然还想在这种时候低价购米,美名其曰替官家筹备承天节。呵,他们不如备些纸钱,等来日激起民变,去地下为皇帝大办千秋。” 宋知秋面露尴尬,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跪在脚踏上如芒在背。 她们这位长公主殿下就是如此,说一不二,不留情面,嘴毒起来能把人骂得钻到地缝里。然而,谁让她是赵沉茜呢,生来就有奚落人的底气。 宋知秋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这位集年轻、美貌、尊贵、权势于一体的天道宠儿。赵沉茜一出生便是昭孝皇帝嫡长女,生母乃皇后孟氏,才两岁就得封号福庆,身份尊贵,还天赐一副绝色容颜,哪怕已换了三任驸马,汴梁里依然有无数青年才俊为她神魂颠倒。 而她的运势更是一顶一得好,昭孝皇帝无子,她便主张从宗室过继孩子,记在孟皇后名下,充作嫡出皇子。元符末年硬是在激烈的夺位之争中胜出,扶持年仅十一岁的继弟,也就是当今皇上赵苻登基。 因为这份功劳,皇帝十分尊敬长姐,继位第一件事就是封养母孟皇后为元祐太后,亲政前由太后垂帘听政。第二件事便是进赵沉茜为福庆长公主,食邑万户,听政事,军国大事,皆取太后、长公主进止。 孟太后在前朝连宫斗都斗不赢,哪里是垂帘听政的料子,摄政大权最终都落到了赵沉茜手里。因此,宫廷内外见了赵沉茜,都得尊称一声福庆摄政长公主殿下。 赵沉茜掌权后,大举扩充皇城司,在东京布下无数耳目,巧立名目铲除掉所有政敌。她独揽大权后,便轰轰烈烈推行变法。因当今圣上年号崇宁,又称崇宁变法,如今,已经是崇宁变法的第五个年头了。 市易法,便是赵沉茜的新政之一。 女子参政本来就有许多非议,而赵沉茜还喧宾夺主,大变祖宗之法。关于她的争论从她步入政坛起就甚嚣尘上,如今她在朝中毁誉参半,有多少人为她歌功颂德,就有多少人骂她祸乱朝纲。 然而这反过来也可以说明,福庆长公主的声名远远大于当今圣上,天下只知长公主,而不知皇帝久矣。 宋知秋知道现在赵沉茜心情不好——当然,赵沉茜也很少有心情好的时候,所以宋知秋没有再提政事,她巧妙地避开话题,说:“殿下,明日就是上元节了,您累了一年,也该松快松快。不如,今日奴婢陪您去宫外转转?” 赵沉茜心思还在粮价上,淡淡摇头,哪有心思去宫外闲逛。宋知秋见赵沉茜没明白,只能明示:“殿下,明日宫里设了宴席,您要陪官家、太后登宣德门观灯,自是脱不开身。但上元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谢府那里,您不能不表态。” 赵沉茜眨眨眼,这才想起来,她已经成婚了,宫外还有个名义上的婆婆。 赵沉茜按了按眉心,无声叹了口气。 宋知秋看赵沉茜的脸色就知道,她完全没有准备这件事。 宋知秋一时心情复杂,她看着这位金尊玉贵、顺风顺水,容貌盛极,才智也盛极的女子,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命运真是毫无公平可言。 有人求之不得,有人弃如敝履。 赵沉茜容貌之美,举国皆知,早年她还未成摄政长公主之时,就有大燕第一美人之名。后来她成了大燕朝实际上的最高掌权者,百姓议论她的政见、议论她的动向、议论她的心狠手辣,这才无人关注她的容貌。然而不可否认,她的美貌比少女时期更盛,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赵沉茜盛名在外,家世、权力、地位要什么有什么,驸马自然也不会差。她的现任驸马谢徽,是世家谢氏的嫡长孙,如今已官至吏部侍郎,乃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执。 谢徽光风霁月,君子如玉,颇有魏晋风流之遗风,曾经是汴京大半官家小姐的梦中情人。但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这般清贵的人物,最终还是被赵沉茜盯上,成了福庆公主的第三任驸马。 是的,第三任,他甚至不是赵沉茜的原配。 至今依然有不少女子愤愤不平,她们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娶一位才德兼备的女子便罢了,为什么倒插门尚公主,甚至还是一个不守妇道、退了两次婚,出了名情史混乱的公主! 说起赵沉茜的情史,也不知该感叹她的桃花运好还是不好。若说不好,她历任驸马皆人才一流,家世显赫,以各自的方式对她予取予求;若说好,她订了三次婚,足有两次新郎在婚礼前出事,便是现在的驸马谢徽,也已分居多年。 这些事,要从昭孝皇帝还在世时说起了。 再早些年,若问朝中最有权势的家族是谁,根本不会有人想到谢家,甚至连皇家都要靠边站。不管问朝廷官员、布衣百姓还是江湖游侠,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容家。 垄断了燕朝半数兵权,一力主导对梁战局的镇国大将军府,容家。 也曾是赵沉茜第一任驸马——容冲的家族。魔/蝎/小/说/m/o/x/i/e/x/s/.c/o/m 2、薄情 容家的历史还得追溯到开朝第一位皇帝——燕太祖。 后晋末年,战乱四起,民不聊生,燕太祖赵牧野最初是个武艺高超的游侠,他看不惯石敬瑭割地称儿的做法,仗着一身武艺行走江湖,替天行道。他在游历途中结识了捉妖世家的传人容峋,两人一见如故,结拜为异姓兄弟,相伴闯荡江湖,一路行侠仗义,最后名声越来越大,竟集结起一只大军,建立了新朝大燕。 赵牧野登基称帝,容峋不愿意进入朝堂,甘愿退隐山野,继续降妖除魔,修仙问道。赵牧野十分感激帮他打天下的老大哥容峋,破格封容峋为镇国大将军,职位世袭罔替。容峋不愿入京,赵牧野便将容峋修道之山改名白玉京,仿照《海内十洲记》,在山上修建五城十二楼,成了名副其实的“白玉京”,以圆大哥——可能也是圆他自己修仙的梦。 容峋在山上广收门徒,吸纳了一大批奇人异士,替赵牧野处理一些不方便出面的事,比如刺杀、巫诅、驱鬼、除妖,用玄术威慑众多藩镇听命于朝廷,自唐末以来节度使拥兵自重的隐患终于在燕太祖一朝解决。 从此之后,这就成为一条不成文的约定,白玉京作为朝廷管理江湖的代理人,替朝廷祛蠹除奸,威慑北方异族,有需要时替当地官府解决一些作恶的妖精鬼怪。作为交换,朝廷供给白玉京大量财帛、武器和修行资源。 白玉京因声威显赫,仙气飘飘,五湖四海的奇人异士皆汇聚一堂,又称之为玄都玉京,以和皇都汴京区分。能和皇城平起平坐,可以见得白玉京在百姓心中的威望。 容家人秉先祖遗志,代代习武修道,一直是白玉京的掌门人。到了昭孝帝这一代,容家已传至第三代掌门容复。 容复共三个儿子,每一个都能力出众,尤其是小儿子容冲,当属白玉京创立以来天赋最好的剑道奇才。容冲十五岁那年,剑法大成,横扫同辈,昭孝帝见才心喜,恰巧京郊有一个大妖为害已久,昭孝帝便召容冲入京除妖。 那时容冲正好在云中城和卫家少主卫景云约架,接到圣旨后便和卫景云打赌,谁先杀了这只妖怪,谁就是新一代中第一人。随后他也不管卫景云接不接受,自己单枪匹马,直奔汴京。 最终这只妖怪还是被容冲斩灭,宫里为容冲举办了盛大的接风宴兼凯旋宴。那时孟皇后已无宠多年,后宫诸事都是宠妃刘婉容做主。刘婉容十分看好容冲这个少年天才,在宴会上安排自己的女儿懿康公主和容冲见面,其实就是撮合两个小辈。 万万没想到,那场宴会上容冲没和懿康公主说一句话,反而对陪坐在侧的福庆公主赵沉茜一见钟情,随后不顾家族阻拦,对赵沉茜展开热烈追求。 没人相信赵沉茜是无意的,显然,她是蓄意勾引妹婿,当众下刘婉容的颜面。刘婉容差点气死,但架不住容冲是一个背景强大的刺头,他父亲是太祖皇帝钦封的镇国将军兼玉京掌门人,母亲是名震江湖的捉妖师,大哥是殿前司指挥使,二哥是抗击北梁的重臣名将,这样一个说不得碰不得的金疙瘩铁了心要娶赵沉茜,刘婉容能怎么办?连昭孝皇帝都不能怎么办。 容冲堪称迷恋赵沉茜,宫里眼睁睁看着他为搏赵沉茜一笑和北梁使者打马球,万众瞩目之下将彩头送给心上人,看他为哄赵沉茜开心夜闯禁宫,被自己大哥抓走家法伺候,看他在赵沉茜生日为她放了一夜烟花,满城百姓被迫知道了福庆公主的喜好。 这样的荒唐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至今都被汴京说书先生津津乐道。最后,昭孝皇帝只能半推半就给容冲、赵沉茜赐婚,虽然对象从皇次女变成皇长女,但联姻大局没变,昭孝皇帝也乐见其成,刘婉容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容冲和赵沉茜的婚事声势浩大,举国皆知。那一段时间,汴京所有说书先生都在讲少年侠士和美丽公主的传奇爱情,百姓张灯结彩,所有人都在祝福这对佳偶。万众瞩目之中,赵沉茜及笄了,宫廷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将她和容冲的婚礼定在来年三月,春暖花开,一年中最美的时候。 少侠和公主的爱情故事终于来到听众最期待的美满大结局,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那一年,容冲父母入京参加婚宴途中遭遇兽潮,夫妻两人葬身兽口,无一生还,随后容冲二哥容沐因贪功冒进导致函谷关大败,数万士兵惨死沙场,容沐自己亦万箭穿心,不成人形。 这一连串的惨案震惊朝野,还不等众人反应,有士兵在容沐遗物中找到他和北梁君主的通信,发现容家竟然意图勾结北梁,废帝自立! 昭孝帝大怒,立刻治容家叛国,举族落罪,准驸马容冲一夜沦为阶下囚。容冲的大哥,时任殿前司指挥使容泽主动请命去调查函谷关事件,结果一出汴京就不知去向。 这么一来,容家叛国、容泽畏罪潜逃的罪名铁上钉钉,昭孝帝念在容冲和福庆公主有婚约,恩许他只要认罪,可以从轻发落。然而关押容冲的狱卒上报,他毫无悔改之心,屡次口出狂言,对官家不敬,但容家叛国证据确凿,他见抵赖不过,就勾结江湖人士打伤看守,越狱跑了。 朝廷立刻发出通缉令,但直到今日,都没人知道容冲在哪里。 容家一夕间从云端坠落污泥,最初的震惊过去后,大家很快觉出味来,一直在抗击北梁第一线的容家真的会叛国吗?但昭孝皇帝说是,那就是。帝王心术无法评判对不对,但赵沉茜作为皇帝的女儿和容家的准儿媳,是不是该表达出悲痛刚烈,不说以死明志,至少也要和夫婿同甘共苦吧? 毕竟容冲那样喜欢她。 然而赵沉茜没有,容家被治叛国当天,她待在宫里,一步都没有出去过;容冲被关在牢狱时,她也一句都没有问过。甚至就在同一年,她主动请求昭孝皇帝,为她和云中城少主卫景云赐婚。 正是和容冲打赌杀妖的那个少主——卫景云。 白玉京吸纳了一大帮奇人异士替朝廷分忧,但总有些异人不愿意听命于朝廷,这些人便成立了云中城,乃是富可敌国的散修联盟,大燕、北梁、西夏朝廷都要忌惮三分的存在。 赵沉茜不为夫守节就算了,竟然这么快就勾搭上另一位金龟婿,堂堂云中城的少主? 如此冷酷,如此薄情,汴京百姓包括赵沉茜的生母孟皇后都无法理解她,好女不配二夫,好马不鞴两鞍,她怎么能如此水性杨花? 但赵沉茜就是没有表现出丝毫对容冲的怀念,绝情的让人忍不住怀疑,容家的事,是不是她和昭孝皇帝串通好的? 在那一年,第一美人福庆公主的风评跌到谷底。虽然大家嘴上都说官家英明,但无论布衣百姓还是朝廷命官,都无法接受这样恶毒的行径。不过,很快赵沉茜就用一种很奇特的方式为自己正名,她并没有里应外合陷害容家,她只是单纯的薄情寡义。 元符元年,赵沉茜和卫景云订婚的第二年,卫景云出门历练时出了意外,经脉俱断,医修说以后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废人。消息传出来没多久,赵沉茜就头也不回和卫景云解除婚约,仅隔一个月,她和谢家嫡长孙谢徽订婚。 云中城因此和汴京决裂,卫城主甚至放下狠话,从此以后,姓赵者不得踏入云中城一步。 可以想象,听到福庆公主三嫁的“喜讯”时,汴京百姓的心是多么麻木,谢徽的爱慕者们是多么心碎。经此一事,世人皆知,赵沉茜天生冷心冷情,永远只和最有权势的郎君交往,一旦对方失势,就弃如敝履。 这样一个人,自然不能指望她相夫教子,孝顺公婆。赵沉茜和谢徽成婚后依然住在自己的公主府中,就没去过谢家几次,和谢徽的夫妻感情……只能说,聊胜于无。 那些年汴京最热闹的话题就是福庆公主的情史,这种现象直到赵沉茜借着三段婚姻做跳板,一跃成为摄政长公主,才有所平息。 ——因为大家都去议论她的新政了。 可能有人天生就是话题中心,一举一动都在风口浪尖。羡慕不来,也改变不了。 宋知秋压下心底思绪,柔声说:“殿下,奴婢已为您准备好节礼,一会等谢宰执下衙时,您和他一起回谢府,将节礼交给谢老夫人。无论过不过夜,好歹留下吃顿团圆饭。您毕竟为人媳妇,侍奉舅姑一事上做的不好,会被天下人说道。” 赵沉茜如何不知呢,她天天被那群文人骂,已经能猜到他们会骂她什么了。她暗暗叹了口气,知道宋知秋是好意,哪怕心里再不愿意也承宋知秋的情,说:“你费心了。今日你们多留意谢相的下衙时间,他要走时……来知会我一声。” 宫人们听到大喜,忙不迭应诺:“是。殿下,哪用奴婢们留意,只要往吏部递句话,说今夜您要回谢家,谢相肯定会来接你的。” “是啊,殿下,您和谢相都是好容貌,站在一起别提多登对了,而且谢相对您一心一意,成婚这么多年都没有纳妾,可谓情深义重。但您总是对谢相冷冰冰的,您若是笑一笑,和谢相说几句软话,谢相肯定愿意搬入公主府的。你们毕竟是夫妻呐。” 一心一意,情深义重?赵沉茜勾唇,似乎笑了笑,没接话。宫女们正喜气洋洋畅想长公主和谢相言归于好的场面,这时殿外传来尖细的禀报声:“殿下,殿前司虞侯求见。” 垂拱殿还没有传出允许的命令,来人已掀开帘子,大步走了进来。宋知秋看到他竟然如此不守规矩,皱眉斥道:“萧惊鸿,放肆,无召不得入内。” “无妨。”向来坏脾气的赵沉茜却格外宽容,她倚在榻上没有起身,懒洋洋问,“擅闯垂拱殿,萧惊鸿,你最好给我一个理由。” 俊朗挺拔的少年笑得有恃无恐,行礼道:“自然是有要事禀报殿下。”魔/蝎/小/说/m/o/x/i/e/x/s/.c/o/m 3、恶犬 赵沉茜眉眼不动,称得上耐心十足:“什么事?” 萧惊鸿扫了四周宫女一眼,竟十分放肆地上前,躬身凑到赵沉茜耳边:“殿下,探子密报,御史中丞韩守述纠集了一帮太学学子,称天子已十七岁,足以亲政,他们要联名上奏,请求太后为中宫遴选皇后,还政天子。” 萧惊鸿突然靠这么近,赵沉茜飞快皱了皱眉,正要呵斥他,但听到他的话,赵沉茜心神一凛,也顾不上追究他的失礼了,不动声色对宫女们说:“你们都出去。” 宫人们在萧惊鸿越过珠帘的时候就吓得一齐噤声,她们看到长公主非但没有斥责萧惊鸿,反而要打发她们下去,宫女面面相觑,不敢多嘴,低头行礼:“诺。” 宫女们鱼贯而出,宋知秋走在最后,她出门前,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到朦朦胧胧的帷幔后,赵沉茜还是那样慵懒地侧倚在榻上,丝毫不在意以这样的仪态面对臣子不端……且轻狎,萧惊鸿站在榻边,腰微微弯着,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她。恐怕萧惊鸿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唇边带着笑,目光堪称热切。 赵沉茜久久没听到关门声,淡淡朝这个方向瞥来一眼,宋知秋低头,退出门槛,几乎同时拉上殿门。 萧惊鸿注意到赵沉茜走神,不由朝后望了一眼:“殿下,怎么了?” 赵沉茜收回视线,轻轻摇头:“没事。你继续说。” 萧惊鸿盯着赵沉茜,都不忍心眨眼。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可以光明正大看着她,也只有这种时候,赵沉茜的全部注意力才会放在他身上。 萧惊鸿心里暗暗叹息,但他知道赵沉茜的脾气,不敢拖延,将密探传来的话一五一十上报:“那帮学子还对殿下出言不逊,说牝鸡司晨,女子误国。” 赵沉茜挑眉,轻轻笑了声:“仅是这些?” 她如此从容清闲,仿佛被骂的人不是她一样。想到那些话,萧惊鸿顿了下,才勉强说出口:“他们还说,殿下您……三嫁之身,本就于妇德有亏,如今还在朝堂上抛头露面,让不干不净的人出入禁廷,恐会酿成武韦之祸,秽乱宫闱。” 说到后面萧惊鸿都生气了,但赵沉茜还是噙着笑意,不紧不慢。三嫁之身,不守妇道,说得是她;让不干不净的人出入宫廷,说得应当是皇城司。 毕竟她当初着急扩充人手,选拔时并没有在意出身,无论男女贵贱,甚至妖精鬼魅,只要能为她所用,她都收。经历五年的大浪淘沙,现任皇城司探事司的主事离萤曾经是青楼女子,现在当然已完全从良,但在那群饱读圣贤书的文人眼里,一时是妓,自然一辈子是妓。 这两条骂名至少算事出有因,但骂她秽乱宫闱,可着实冤枉。她为了推行新政,每日最多睡三个时辰,其他时间不是在外出考察就是在和朝臣吵架,哪来的精力秽乱? 萧惊鸿不忿道:“殿下,您为了国事起早贪黑,殚精竭虑,付出了多少心血,而那帮文人什么事都不干,竟敢对您指指点点,你不生气吗?” “有什么可气的?”赵沉茜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淡淡道,“你走在路上,被狗咬了一口,你会和狗生气吗?” 萧惊鸿听着愣了下,忍不住笑出声来。赵沉茜说话还是这样阴损毒辣,一针见血。他怎么忘了,长公主是最不肯忍气吃亏的人,敢骂她的人,当下可能什么惩罚都没有,但事后,哪一个不是十倍百倍地付出代价了? 萧惊鸿不禁畅想这回那些人会以什么方式倒霉,他只觉得还不够,冷笑一声,阴鸷道:“不会,我只会拿根棒子,将狗打死。来一只就打死一只,来一群就打死一群。” 赵沉茜眉心微沉,眼角轻轻瞥了萧惊鸿一眼。 当下虽然已不再有仙人,但荒郊山野还有不少精怪鬼魅,恶妖伤人的事时不时发生,因此捉妖师在民间享有很高声誉,村庄里家家户户供土地神,再大一些的城镇里会有道观、寺庙,像汴京,佛道两家盛行,皇家每年都会花高价祈福斋醮,朝廷里甚至有专门的司天监和国师。 每任皇帝、太后亲信的异人术士都不同,最受宠的术士甚至能左右储君人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汴京达官贵人对神鬼力量十分追捧,许多寒门学子苦读十年求官无门,但修道后,一朝便成了公主王爷的座上宾。 在这种环境下,求仙问道之风风靡朝野,连很多富贵人家都会送子弟去白玉京清修几年。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踏上修玄一途,众生芸芸,只有一小部分有天赋的人能引气入体,迈过玄门和普通人的门槛。 但这些人中,绝大部分终其一生也无法超越肉体凡胎,刀砍在身上会痛,雨下在身上会冷,只不过比普通人活得久一点、武力值更高一点。仅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突破人的力量界限,化天地之力为己用,甚至能修出法天象地。民间传说中的撒豆成兵、点石成金、抽刀断水等事迹,都是这一小撮天之骄子才能做到的。 赵沉茜知道的这么清楚,乃因为她的前两任驸马,就是这样的幸运儿,尤其那个人,才十五岁就能放出法天象地。而她,尝试了许多年,仍然只是一个连玄门门槛都迈不过去的普通人。 后来她成了摄政长公主,每天要处理大量政务,实在没时间再折腾,才无奈接受了自己只是个凡人。但她在两位前任身上锻炼出的眼界还在,可以让异人为她所用。 萧惊鸿就是她培养出来的好苗子。然而,她找到他的时候,有些迟了。 汴京权贵追捧仙人神通,自然会滋生出许多阴暗产业,比如妖精拍卖会、地下斗兽场。萧惊鸿原本是乞丐,因为根骨奇佳,早早就被人盯上,拐卖到地下斗兽场和妖兽搏斗,供达官贵人取乐。她把萧惊鸿救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像狼一样,见了人就咬,她颇花了些功夫才让他穿上人皮。 但是,他的本性里依然充斥着暴虐、杀戮,作为一柄刀,这样的性格没什么不好,但若不及时管教,会给她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赵沉茜理了理衣袖,慢慢坐起身,道:“世上有许多事都不是武力能解决的,打打杀杀,乃是最末等的处理手段。” 萧惊鸿一怔,不知道赵沉茜为什么突然冷淡下来了。他道:“殿下说的是。但那些学子对您出言不逊,不该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吗?” 赵沉茜叹气,知道这件事不能再让萧惊鸿插手了。她起身走向书桌,露出遣客之意,但萧惊鸿却不肯走,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殿下,他们那样说你你都不生气,我一心一意为你好,你为什么对我生气?我又错在哪儿了?” 我又错在哪儿了? 赵沉茜一怔,耳边恍惚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他总是那样神采飞扬,连抱怨都说得理直气壮。赵沉茜回神,回头看到萧惊鸿狼狗一样执拗、委屈的目光,心生不忍,破天荒示意他坐下,耐心为他解释道:“凡事不能看表面,要透过雷声,看到幕后之人想做什么,或者想阻止什么。太学学生饱读诗书又不知世事,除了一腔热血什么都没有,最好煽动,如果我真对那些学生做了什么,才是中了幕后之人的圈套。学子不懂政事,但韩守述懂,这件事的关键在于,他挑动一帮太学学子弹劾我,意欲何为。” 萧惊鸿并没有坐下,仍然执着地站在赵沉茜手边,他想了想,试着道:“他想逼殿下离开朝堂,让皇帝亲政?” “你应当尊称他为陛下。”赵沉茜不置可否,道,“他是我弟弟,我迟早要放权给他,无非早两年和晚两年的区别。为什么他们连区区两年都等不了呢?” 萧惊鸿皱眉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因为新政!” “是的。”赵沉茜叹了口气,由衷觉得心累,“新政都推行五年了,看不惯我的人不至于现在才看不惯,想来是触动了谁的利益,觉得疼了,所以放狗出来咬我。政场上斗不过,就从道德上污蔑,呵,真是无赖。” 说到后面,她轻轻笑了声,不知道笑对方还是笑自己。 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她大概有数。她的新政看起来数目繁多、眼花缭乱,但大部分都是锦上添花,她真正想做的,唯有一条——清丈土地,方田均税。 大燕开国至今愈百年,逐渐走上了所有朝代的老路,土地兼并。大量耕地归寺庙、道观、权贵、官宦所有,他们用各种手段隐瞒田产,免除赋税,但国家每年都要花钱,税收不能少,这部分税便都转移给农民。长此以往,农民赋税越来越重,国库却越来越空虚。国库空虚,无论赵沉茜想做什么都左右掣肘,任何政策都是一句空谈。 这个问题已成了扼在大燕咽喉的魔爪,若想收复失地,这个问题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与其指望后面出一个明君,不如由赵沉茜点燃这个隐雷,趁恶疮还没有致命时将其剜除。所以她推行方田法,重新丈量耕地,核实土地所有者,并按土质好坏分为五等,按等级征收田赋。 想也知道,这触动了许多官员、权贵的利益,五年来不断有人攻讦她。这次来势汹汹,想必她又清到了某位大人物的地。 赵沉茜在心里默算,按进程,清田队伍应当走到杭州了。杭州……国师入朝前修炼的道观,似乎就在杭州。 国师的地啊……赵沉茜手指点了点扶手,陷入沉思。 赵沉茜思考,萧惊鸿就默默看着她。她出现在人前时,永远衣着华丽,高傲强势,美丽得咄咄逼人,唯独此刻像瓷器裂开一条缝隙,萧惊鸿得以瞥见坚硬外壳下真实的她。萧惊鸿屈膝,慢慢半跪在赵沉茜身前,问:“殿下,那个人是谁?” 赵沉茜发现自己竟然给人解释缘由,简直撞了邪,她暗暗嫌弃自己愚蠢,并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但萧惊鸿像只大狗一样堵在她身前,颇有她不说他就不起开的架势。赵沉茜总是没办法对他狠心,便道:“这个人我们暂时动不了,你不要管了。今日的事你出了这个门就当不知道,不得擅自行动,太学那边,我自有安排。” 萧惊鸿听到这些话,仿佛有股无形的火在身体里窜,他忽然伸手按住赵沉茜的膝盖,不顾所谓的君臣之礼,仰头问道:“这也不要管那也不要管,殿下,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让我参与?明明程然能替你去杭州清田,离萤能替你打探消息,我也可以啊!我会法术,会杀人,只要你说,我能替你杀很多人。” 又来了,赵沉茜头疼,他怎么就说不明白呢?赵沉茜懒得再费口舌,冷冷道:“起来。” 萧惊鸿不肯动,赵沉茜耐心告罄,一脚踹到他胸口,眉尖微动,眼神冷锐如冰:“起来。” 赵沉茜是凡人,萧惊鸿却天生就是练武的料,这些年在各种资源的喂养下早成了千里不留行的高手。论武力他远远强于赵沉茜,赵沉茜这一脚对他不会有任何杀伤力,但他却再不敢放肆,委委屈屈起身认错:“殿下恕罪。” 赵沉茜懒得理他,提笔批复奏折。她一做事就沉浸其中,完全忘了外界环境,等她终于从公事中抽离,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的时候,才发现萧惊鸿还站在旁边,心有不甘却不敢打扰,只能眼巴巴望着她。 像一只被主人骂过的大狗,凶巴巴地耷拉着耳朵。 赵沉茜心控制不住地软了,见他实在一根筋,难得松口道:“你要是想跟进此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 萧惊鸿的眼睛倏地亮了,却又被她后面的“但是”紧紧吊起,赵沉茜洗了笔,收好了折子,这才不紧不慢说完:“但是你要完全听从我的安排。” 萧惊鸿长舒一口气,重重抱拳跪下:“遵命。” 赵沉茜沉迷批奏折,没注意时间,这时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她想起有几份折子放在坤宁宫,一边往外走一边交代萧惊鸿。萧惊鸿熟练地帮赵沉茜拿披风、提东西,抢先一步拉开殿门,外面的风裹着寒意涌入垂拱殿,倏地吹散殿内沉香。 赵沉茜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静水澄湖般的眸子。她的脑子被冷风一吹,终于想起她忘了什么事情。 今日她要回谢府,女官去吏部通知了谢徽,来接她出宫。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和萧惊鸿在殿内说话时,他就一直在这里等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 4、驸马 谢徽拢着鸦青色大氅,长发束冠,瞳仁乌黑,立在萧萧寒风中,像一尊端庄冷寂的玉像。哪怕是这么突兀、这么不体面的会面,他也没有露出任何失仪之态,颇有世家宰执的大气沉稳,但赵沉茜和他视线相接,分明在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看到了愠怒。 他肩膀处颜色稍深,显然已在垂拱殿外等了许久,当然不会错过这段时间萧惊鸿和赵沉茜单独待在殿内,现在又一起出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 赵沉茜有些尴尬,但不多,毕竟她问心无愧,而谢徽也没有立场要求她什么。既然谢徽端着宰相的架子,赵沉茜也面无表情,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谢相这么早就来了,怎么不派人通传?” 谢徽只看着赵沉茜,完全视旁边的萧惊鸿如无物,道:“殿下在垂拱殿理政,我怕打扰殿下,就没让宫人通传。” 萧惊鸿挑了挑眉峰,意识到谢徽这话在呛他。他有恃无恐笑了,丝毫不觉得羞愧。 两人都心知肚明,赵沉茜不可能在垂拱殿和臣子做什么,但她看折子时,他可以站在她身边,而她也没有赶他出来。这样独一份的偏爱,谢徽有吗? 不过是殿下推行新政,需要文官的助力,这才和谢徽联姻。谢徽除了驸马的名分,还有什么,也配和他争? 赵沉茜听懂了谢徽隐隐的指责。谢徽作为政治盟友,尚算合格,目前她还不想和他撕破脸,他在前朝替她和文官转圜,她也应当维护他驸马的颜面,这次是她做得不对,不该让萧惊鸿下他的面子——虽然,只是因为她忘了。 赵沉茜实在很冤,但事实如此,她没有替自己辩解,道:“怪我,看折子入了神,耽误了时间。但我还要回坤宁宫取东西,不如你先回……” 赵沉茜话还没说完,谢徽和萧惊鸿几乎异口同声说:“我陪你去。” 两人男人都微不可见皱了皱眉。萧惊鸿自恃在赵沉茜面前不同,抢白道:“谢相乃肱骨重臣,不方便进后宫,还是我陪殿下去吧。” 谢徽脸上没什么表情,眼角极淡地睇了萧惊鸿一眼,沉声道:“现下已下衙,我不再是吏部侍郎,而是殿下的驸马。陪夫人回宫取东西,有何不可。” 萧惊鸿被“夫人”两字刺痛,脸色骤变。赵沉茜可不想让他们在宫里吵起来,平白给别人看笑话。她冷冷开口,打断这场无谓的争锋:“风有些大,若你们着急说话,不如你们慢慢谈,我先走一步?” 萧惊鸿硬生生将气忍下,紧绷着别开脸,谢徽亦垂下眸子,瞳仁乌黑,脸色雪白。 已经有宫人朝这个方向看来,赵沉茜嫌弃丢人,也不管他们三人走在一起多么怪异,转身朝坤宁宫走去。萧惊鸿在赵沉茜看不到的地方瞪了谢徽一眼,快步追到赵沉茜身边,亦步亦趋跟着,无声向侵入者宣示领地。谢徽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从另一边不疾不徐追上,像是无意般停在和赵沉茜并肩的位置。 赵沉茜并没有注意那两个男人明里暗里的针对,或许她注意到了,但不在意。大燕朝宫廷不大,没一会就走到坤宁宫。 坤宁宫惯例是皇后的居所,但前一任皇后孟氏已荣升太后,搬到庆寿宫居住,新一任皇帝年幼,尚未娶妻,坤宁宫就空闲下来。赵沉茜在坤宁宫侧殿长大,已习惯了这里的布局,反正坤宁宫暂时无主,她就继续住着,如果政务繁忙来不及出宫,她就在这里过夜。 赵沉茜对坤宁宫的一草一木已无比熟悉,她刚走近就看到许多人围在檐下,还有内侍搬了梯子来。她敛袖上前,问:“怎么了?” 内侍回头,竟然看到长公主、谢驸马和萧虞侯一起从回廊走来,他忍不住纳闷这是什么搭配,但嘴上不敢怠慢,立刻行礼:“奴婢给殿下请安。殿下,这几日风大,您挂在屋檐下的紫金铃铎竟然被撞坏了。奴婢不敢处理,正要去前面请您示下呢。” 这是萧惊鸿第一次进坤宁宫,忍不住四下打量,原来这就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他听到内侍的话,十分诧异:“一个铃铛而已,坏了换个新的就是,这也值得拿来打扰殿下?” 谢徽听着萧惊鸿的话,淡淡笑了笑,眼底却倏而转沉。刚才他被萧惊鸿挑衅时,看似不悦,但眸光一直从容澹静,然而现在,那双黑眸像结了一层冰,无端有种恣睢戾气。 萧惊鸿说完后,发现庭中莫名静了下来。他本能觉得不对,下意识去看赵沉茜,霎间愣住了。 赵沉茜声名在外,早就习惯了被人注目,男人的示好在她眼里连粪土都不如。萧惊鸿也习惯了她高高在上,拒人千里,因为她对任何男人都是如此。可是现在,她望着那个风铃的目光晦暗不明,萧惊鸿几乎疑心自己从中看到了伤感。 伤感?赵沉茜也会为了什么东西而伤心吗? 萧惊鸿不由仔细去看那个坏掉的铃铎。看颜色有些年岁了,但材质是上好的紫金,上面刻着符印,虽然只是最简单的驱邪符,但彼此套嵌,相辅相成,竟然可防百十余种妖邪,画符手法十分高超。与高明的内容相比,这些刻痕却太随意了,像是什么人拿着利器,信手划上去的。 萧惊鸿试着问:“这是什么人为殿下请的辟邪铃吗?” 谢徽轻轻扫了萧惊鸿一眼,里面似有嘲意,但萧惊鸿却不觉得生气,因为谢徽的心情似乎比他还不好。 内侍在坤宁宫伺候了有些年岁了,显然知道内情,现在他们一个个低着头,生怕犯忌讳。赵沉茜很快回过神,她手指紧了紧,想好的话说出口时,莫名完全转了向:“拿去皇城司修吧,让他们小心些,莫破坏上面的符印。” 这回谢徽很明显地笑了一声,明显到连内侍都听到了。赵沉茜装听不见,快步朝侧殿走去:“你们在这里等我。你们慢些搬,莫吵到我。” 前一句是对谢徽、萧惊鸿说的,后一句是对内侍。说完,她都没有停顿,像赶时间一样急匆匆进殿找东西。 然而,她越是这般,越能说明不对劲。赵沉茜什么时候着急过,一些可有可无的奏折,值得让她落荒而逃一般离开吗? 萧惊鸿左右环顾,看到无言的谢徽,讳莫如深的内侍,便是再迟钝也该明白,这个紫金铃不同寻常,绝不会是从道观请回来的。 到底是什么人送给她的,能让她失态至此,却又爱惜至此? · 赵沉茜取了奏折出来,再无谈兴,沉默地出宫。萧惊鸿目送赵沉茜和谢徽同乘一辆马车离开,放在往常,萧惊鸿肯定要想方设法跟到谢府,不让谢徽有任何和赵沉茜独处的机会,但今日他记挂着事,没心思跟踪,那两人走后,他就一转身,又往宫城走来。 他身为殿前司虞侯,负责护卫皇宫,对内外的路十分熟悉。他加快步子走了一半,果然撞上坤宁宫送风铃的内侍。 那个内侍见萧惊鸿去而复返,腿弯一酥,本能意识到麻烦。内侍不敢得罪这位大红人,硬着头皮笑道:“萧虞侯,您不是送殿下出宫吗,怎么又回来了?莫非遗漏了东西?” 萧惊鸿扫过内侍手中的锦盒,也不绕圈子,直接道:“我正好去皇城司有事,把这个东西给我,我帮你捎去皇城司吧,省得你来回折腾。” 说着萧惊鸿就来拿锦盒,内侍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避开萧惊鸿的手:“这怎么敢!萧虞侯公事繁忙,时间金贵,哪敢让您跑腿?奴婢自己去送就行。” 萧惊鸿手心落空,眼睛眯了眯,他看向内侍,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杀气:“这个铃铛什么来路?我负责殿下的安危,什么东西不能查。挂在殿下寝宫外的东西,你却百般遮掩,莫非心里有鬼?” 内侍实在是冤枉极了,到底是他心里有鬼,还是萧惊鸿心里有鬼呢?但他不敢得罪萧惊鸿,一来这人是长公主跟前最受宠的近臣,殿下从十三四养到现在,不好说是侍卫还是什么别的;二来萧惊鸿是从斗兽场出来的,善恶观形成最关键的那几年都在一场场杀戮中度过,早就把弱肉强食那一套刻到了骨子里,别看现在人模人样,那全是因为赵沉茜在,私下对着别人时,他可从不掩饰骨子里的兽性。 内侍怕萧惊鸿一个不高兴将他杀了,对萧惊鸿来说,真的只是动动手指的事。但长公主和那位的事更不能说,宫里没什么事瞒得住赵沉茜,他要是敢开口,不出三日就会传到殿下耳朵里。非要选的话,宁愿死在萧惊鸿手里,也不能背叛长公主,前者无非速死,后者那才叫生不如死。 内侍讪笑,哪怕两腿都止不住发颤,依然紧紧抱着怀中的锦盒:“萧虞侯,这是长公主吩咐的,您也知道殿下的脾气,勿要为难奴婢。” 萧惊鸿和内侍对峙片刻,发现这个内侍竟然宁肯死都不放手。萧惊鸿再狂妄也不可能真的在禁宫里杀人,正僵持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萧惊鸿?” 萧惊鸿回头,发现一队宫女从路口穿过,不知道要去哪里办差。宋知秋见真的是他,低声吩咐了身后宫女几句,自己撂开队伍,快步朝萧惊鸿走来:“你怎么在这里?” 她又扫向浑身僵硬的内侍,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内侍如蒙大赦,赶紧给宋知秋行了内礼,趁机溜了。萧惊鸿知道从内侍这里打探不出什么,也没有追,意兴阑珊道:“没事。宋姐姐,我宫外还有任务,没事的话我就先……” “等等。”宋知秋见宫道上没人,沉了脸色,拉着萧惊鸿走到拐角,“我早就看到你在为难坤宁宫的内侍,要不是我来,你还要胡闹到何时?说吧,你拦着他到底要做什么?” 萧惊鸿十三岁时被赵沉茜从斗兽场救出来,虽然名义上是赵沉茜救的,但萧惊鸿只在昏迷前隐约瞥到一抹美得不似人间的倩影,随后就彻底失去意识,等他再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宋知秋。宋知秋说奉长公主之命照顾他,萧惊鸿这才知道,原来他昏迷前看到的人影不是幻觉,而是大名鼎鼎的福庆长公主赵沉茜。 然而长公主要辅佐幼君,垂帘听政,何其繁忙,萧惊鸿被救回来后,一连半年都没有再见过赵沉茜。他养伤期间是宋知秋为他端饭上药,嘘寒问暖,他伤好之后直接被送去暗卫营习武,他接连三次拿到全营第一,有一天突然被教官带到一个私人园林,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教官按着跪下。在一堆他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奇花异草中,他仰头窥见仙台,以及端坐仙台之上,那个神祇一样的女子——赵沉茜。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虽然在此之前,他已经从无数人口中认识了她。但显然,外面描述她的气度容貌时,还是太过乏力了。 萧惊鸿知道长公主对他有救命之恩,也知道他应当报答恩人。然而,恩人在他心中有两个模样,一个是赵沉茜,高高在上,冰冷华丽,威大于恩;另一个是宋知秋,无微不至,温柔可亲,既像姐姐,又像母亲。 他在赵沉茜面前总是想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恨不得她全部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然而面对宋知秋,他学的所有功夫都失去了用处,只能低头听她训斥,任她差遣。 如果是别人,萧惊鸿绝对不会搭理,但这个人是宋知秋,他哪怕不愿意也一五一十托出:“宋姐姐你别生气,我只是……想和他打听些事。” 宋知秋狐疑地看着他:“你想打听什么?” 这是萧惊鸿最隐秘的心思,因为双方太过悬殊,平素他绝不肯示人。但对着宋知秋,他知道宋姐姐会包容他一切过错,就像当初养伤一样,他忍着羞耻,小心翼翼将不见天光的心事划开一道口子:“我想打听殿下挂在寝殿前的那枚风铃。都损坏了,为什么不直接换个新的,还要大费周折修补?” 宋知秋一听就明白了,再看萧惊鸿故作不在意却又按捺不住期待的眼神,还有什么不懂的。她沉默片刻,忽然开口:“你真的想知道?” 萧惊鸿眼睛都亮了:“当然。” “好。”宋知秋黑沉沉地望着他,目光静的让萧惊鸿觉得可怕。他想要叫停,但又实在好奇赵沉茜的往事,忍住没说。往后许多年,他一直在后悔这一瞬间。如果那时,他打断了宋知秋的话该有多好。 可是他没有。于是,他听到宋知秋说:“那个铃铎是容冲亲手雕给她的,她当然爱惜。” 萧惊鸿脑子里嗡得一声,过了一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容冲?” “是啊,你难道不知道这个名字吗?”宋知秋微微仰头看着他,眸底仿佛藏着怜悯讥诮,道,“她的第一任驸马,也是她情窦初开时,唯一爱过的人。虽然她的爱也并不值钱,但和其余人比,容冲始终是最特殊的一个。”魔/蝎/小/说/m/o/x/i/e/x/s/.c/o/m 5、纳妾 谢家。 大郎君夫妻两人一起回家吃饭了,这件事霎间惊动了谢府上下,赵沉茜在门口下车时,许多人跑过来看,简直比过年还要稀奇。 毕竟过年年年有,但福庆长公主回夫家,可几年碰不上一次。 谢家是大族,根繁叶茂,子弟众多,屋舍连绵起伏,占了足有半条街。谢徽原本怕他和赵沉茜突然回来,惊吓到长辈,所以路上给家里递了口信,没想到谢家的反应如此夸张。他看到祖父身边的清荷等在门口,微叹一声,说:“清荷姑姑,你腿脚不好,怎么站在雪地里等?早知如此,我路上就不传信了。” 赵沉茜在路上就浑身难受,如今进入谢家地界,更是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来都来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应对道:“是啊,我们只是回来吃顿便饭,何必兴师动众。” 清荷扫过看似并肩而立,但衣袖之间足可以再站一个人的谢徽、赵沉茜,一板一眼行礼:“长公主大驾,率众迎接乃君臣之仪,怎么算兴师动众?翁公和娘子已在花厅候驾,殿下请。” 赵沉茜头都大了,谢家总是如此,明明可繁可简的一件事情,总能被他们做得像是祭天。她已经能想象到,接下来这顿饭吃的该有多么不愉快了。 她本来就不喜欢谢家规矩压抑的氛围,经历了这么几次“候驾”后,她更是敬谢不敏,能不来就不来。要不是宋知秋提醒,赵沉茜本来打算今年也装作忙忘了,避开和谢家人会面。然天不遂人愿,事已至此,赵沉茜只能提起精神,拿出上朝时的审慎,端着仪态往谢府内走去。 花厅里,果然谢府老太爷、谢大娘子康氏已等在里面了。听到脚步声,谢老太爷在侍从的搀扶下站起来,俯身欲对赵沉茜行礼:“老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要是这一礼拜实了,赵沉茜明天得被御史骂死,本就是多事之秋,她可不敢再给人递话柄,忙上前阻拦:“翁公不可。本就是我等不孝,劳您久等,若您再给我行礼,那便是折煞我了。” 谢老太爷还执着要行礼,谢徽知道祖父一辈子都恪守纲常人伦,老臣拜新妇固然有益于谢家美名,但谢家的美名传出去,却会是她的骂名。 她最近已经够焦头烂额了,回谢家吃饭是阖家团聚,他不希望成为她的负担。谢徽上前一步,扶住谢老太爷的胳膊,不同于赵沉茜虚托着,他加上力气,不容置喙将谢老太爷扶起来:“祖父,一家人团圆,不必讲究这些礼仪。时候不早了,先开饭吧。” 谢徽出面,许多事总比赵沉茜好开口得多。赵沉茜默默松了口气,谢老太爷静静扫了谢徽一眼,不动声色点头:“也是,老臣见了殿下太激动,都忘了这一茬。大娘。” 谢徽的母亲康氏上前一步,轻轻应了一声:“儿媳在。” “摆饭吧。长公主和大郎在宫中忙到现在,想来早就累了,别让殿下久等。” 又来了,赵沉茜很无奈,她赶紧道:“不敢有劳婆母,我去吧。” 又是好一番推拉,赵沉茜才终于坐到饭桌前,谢徽在她身边落座。谢家的菜肴和他们家的规矩一样,板正,典雅,体面,但没什么烟火味,赵沉茜这一顿饭吃得像上朝,好容易捱到谢老太爷放下筷子,赵沉茜如释重负,相继落筷。 谢康氏的妹妹小康氏见赵沉茜停箸,道:“殿下只吃这么点?” 赵沉茜朝说话的人看去,她虽已中年,但风韵犹存,眼尾皱纹并不影响她的美貌,只是她穿着一身暗青色的褙子,生生将妍丽的容貌压住了。 赵沉茜认出来,这是谢徽的姨母小康氏,嫁给一个姓薛的小官,只是红颜多舛,夫婿短命,早早就守了寡。薛家人丁不兴,她便带着女儿投奔寡姐,这些年一直在谢家借住。 谢徽的父亲也去世得早,谢徽从小被谢老太爷抱去抚养,他的母亲谢康氏十分孤独,妹妹带着外甥女来投奔后,谢康氏非常高兴,待小康氏一家比待谢徽还要上心。 这样一个不远不近的亲戚,赵沉茜不好不搭理,她正想随便找个借口应付,谢徽端着一个白瓷碗,不紧不慢盛了一碗汤,轻轻放在她手边,对小康氏说:“她最近胃口不好。” 谢徽将碗放下后,举桌皆惊,连赵沉茜都意外地回头。她还道谢徽怎么转了性,终于能接受汤汤水水了,原来竟是给她盛的? 小康氏看到谢徽亲手给赵沉茜盛汤,顿了顿,笑道:“大郎对长公主殿下真好。殿下胃口不好,可是身体不适?” 小康氏说完,赵沉茜发现饭桌上的人全都朝她看来,目光隐晦期待,似乎在等她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赵沉茜心中沉吟,暗暗揣摩他们想打探什么。身边的谢徽脸色却有些不好看,加重了语气,道:“这几日朝事繁忙,殿下忙于政务,难免胃口受影响。” 谢家的人哦了声,看神色竟然有些失望。赵沉茜怔了下,猛地反应过来,谢家人刚才那么期待,是误会她因为怀孕才胃口不好。 赵沉茜一时无语,只觉得又尴尬又荒谬。 她要么住在宫中,要么住自己的公主府,谢徽却常年宿在谢府。要是她怀孕了,谢家才该头疼了吧。 显然谢徽也觉得尴尬,刚刚放下的汤盅突然开始发烫,他靠近不是,远离也不是。但饭桌上其他人却不这样觉得,这个话题像打开了什么开关,谢家众人纷纷道:“大郎和长公主也该考虑子嗣了。” “是啊,大郎年纪不小了,旁人在这个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 主位上的谢老太爷闭目养神,仿佛没听到媳妇们的话,谢徽便知道,这是祖父的意思。谢徽不觉得自己年纪大,他在朝堂上有许多事要做,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生孩子,自缚手脚?何况,就算他真的年纪大了,不得不考虑养老问题,他也希望是赵沉茜自愿与他诞育子嗣,而不是被舆论逼迫。 谢徽怕赵沉茜觉得这是他授意的,忙道:“不急。如今正值新政关键时期,无暇分心,等过几年再考虑也不迟。” 谢康氏低头喝茶,不说话,小康氏轻轻咳了声,说:“朝事虽重要,但个人大事也不能耽误,先成家再立业,祖宗的道理总是对的。” 赵沉茜就坐在他身边,谢徽忍不住极轻极快地朝她瞥了眼。她正低头喝那盅汤,睫毛下敛,宛如蝶翼,有一种难得的安静乖巧,仿佛饭桌上的争锋和她毫无关系。 谢徽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下,一股刺痛沿着血管流遍四肢百骸。他在期待什么呢,她自然是置身事外的。 他自小熟读四书五经,但深知那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他没有那么迂腐不化,其实并不介意随妻子居住。无论为何成婚,既然成了夫妻,他就想好好过下去,从未想过再换一个妻子。 他也知道夫妻分府而居,绝非长久之计。两人分房至今,问题的关键从不在于他放不下男人的颜面,而在于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让另一个男人搬去福庆公主府,侵入她的生活。她只想和他保持政治同盟关系,而不想有任何深入。 谢徽心像坠入冰湖,凉意一层层漫上来,刺的人发疼。他心情不好,面上也带出了冷肃,说:“我已然成家,如今正是立业的时候。孩子是缘法,急不得。” 谢康氏砰的放下茶盏,再无法掩饰自己的不悦。谢老太爷还是没有说话,显而易见,他也觉得谢徽该有子嗣了。谢康氏知道自己是替老太爷开腔,颇为咄咄逼人:“你年富力强,不觉得着急,但我这个做长辈的,半截身子已经埋入土里,还能等你多久?既然长公主殿下忙于朝事,无暇诞育子嗣,那不妨你先纳个妾,如果生下女儿,我替你养,如果生了儿子,就抱去记在长公主名下。如此两全其美,既不耽误你们时间,谢家也能有后,如何?” 谢徽听到纳妾,眉头皱得更紧。他正要拒绝这个荒唐的提议,身边的赵沉茜放下汤匙,用帕子按了按嘴角,忽然开口道:“我看可以。” 谢徽一怔,回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这一顿饭赵沉茜已经听得很明白了,谢老太爷需要继承人,谢康氏想抱孙儿,他们都不满赵沉茜,既不能操持家务,尽媳妇的义务,也不能生儿育女,替谢徽尽妻子的义务。 可惜驸马不得纳妾写在律法里,谢家念了一辈子三纲五常,肯定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提出替谢徽纳妾,但若公主主动开口,那就是贤惠。这些年他们一直在等赵沉茜“贤惠”,可惜赵沉茜失职得十分彻底,谢家实在忍无可忍,才在今日借小康氏的口说出来。 赵沉茜无意追究谢家的僭越,反正她不能生孩子是无法改变的结果,谁是谁非也不重要了,不如让谢徽纳妾,早点替谢家开枝散叶。 但谢徽为什么摆出一副被背叛的样子,内有美妾侍奉,外有驸马权力,他这个当事人应该最高兴不是吗?赵沉茜没有回头看谢徽,眸光冷静沉着,甚至带着些微笑意望向谢康氏,问:“我无力操持大郎起居琐事,实在失职。不知,婆母可有中意的人选?” 从赵沉茜进门至今,谢康氏终于露出真心的笑意,屈尊纡贵道:“既然长公主不介意,那我就直说了。月霏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个孩子性子绵软,少言寡语,其实最是懂事孝顺。她和大郎乃是表兄妹,知根知底又青梅竹马,两人从小就玩得好。我看不如亲上加亲,让月霏留下伺候大郎。” 谢康氏说着,小康氏身后一个少女含羞带怯地站起来,脸臊得通红,跺脚道:“姨母,您说什么呢?大表哥天人之姿,我哪配得上?” 只说配不上,却不说不愿意,那就是情愿了?赵沉茜笑着看向这位叫薛月霏的表姑娘,早在摆饭落座的时候,赵沉茜就注意到她了。这个姑娘梳着少女发髻,衣服首饰却十分精致,比谢家小姐都要艳压一筹。她和谢家人十分亲密,但自从谢徽进来后,她的眼睛就没挪过窝,全程都在关注谢徽的一举一动,心思实在不难猜。 早在那时,赵沉茜就知道谢家要说什么了,果不其然,谢康氏、小康氏两姐妹一唱一和,将话题引到了纳妾。 表兄表妹,青梅竹马,话都递到这里了,赵沉茜再阻拦无异于话本里的恶毒正妻。但这终究是谢徽的女人,谢徽要是不愿意,她也没必要出这个头,赵沉茜回头看向谢徽,问:“驸马,你觉得呢?” 谢徽沉沉看着她,道:“内院的事,公主自行决定就可。” 赵沉茜有些拿不准,这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她看了一天奏折,现在太阳穴一抽一抽得疼,实在没心情陪谢徽玩猜心游戏,她挑明了道:“你和薛娘子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这份情谊十分难得。你若是喜欢,就将她收入房内,不失为一段佳话。” 谢徽听到“青梅竹马”,忽得想到容冲和她也是青梅竹马。他明明知道这是两码事,但思绪一旦开头就止不住,他忍不住想,她说这句话,是不是想到了她和容冲的少年时光,触景伤情,所以才感叹“这份情谊十分难得”? 在宫里撞见萧惊鸿、看到容冲的紫金铃而积攒下的怨气,终于在听到她同意纳妾这一瞬间爆发。谢徽第一次控制不住情绪,冷声道:“好。只要公主同意,我别无二话。”魔/蝎/小/说/m/o/x/i/e/x/s/.c/o/m 6、贤惠 几乎刚说出口,谢徽就后悔了。明明他从未想过纳妾,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一步? 他知道母亲一早就想撮合他和薛月霏,只不过尚公主的旨意突如其来又强势无比,母亲才不得不放弃。但她心里,一直都不满赵沉茜。 母亲守寡不容易,几乎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都断送在他身上,谢徽含愧在心,所以凡事都尽可能顺着母亲的心意,唯独在赵沉茜一事上,他想调和,想求一条双全之法。 他一直在努力周全,她却轻飘飘地同意他纳妾。谁说这句话都行,为什么偏偏是她? 谢康氏和小康氏听到赵沉茜松口大喜,小康氏担心迟则生变,正要让薛月霏现场给赵沉茜敬茶,将这件事坐实,没想到一直没开腔的谢老太爷突然睡醒了,沉沉开口:“薛娘子这些年养在谢家,与谢家小姐无异,若是被大郎收为妾室,外面人倒要怀疑谢家的用心了。人选,我看还需斟酌。” 谢康氏和小康氏齐齐愣住,不明白已经心照不宣的事,谢老太爷为何突然翻脸。赵沉茜睫毛下垂,掩住神色,心底一片明朗。 康氏两姐妹这是被老太爷当枪使了啊。谢老太爷可真是老谋深算,既不满赵沉茜不履行妻子义务,借谢康氏之口敲打赵沉茜,却又不想让谢康氏势大,连妾都不许薛月霏做。谢徽的儿子,必须要从谢老太爷指定的娘胎中爬出来。 谢家可真是有人情味,用规矩束缚儿媳、孙媳就罢了,连谢老太爷亲手养大,最亲厚、最倚重的长孙,也是延续谢氏荣光的工具。 赵沉茜本来打定主意不管谢家的事,这一刻她不知怎么了,突然开口:“翁公说得是。只是我和驸马的婚事乃先帝赐婚,他要纳妾一事,我没有意见,但总要禀明太后。如果翁公和婆母一时商量不出人选,不如让我带进宫里去,交给太后选?” 谢老太爷和谢康氏齐齐一怔,噎得说不出话来,而赵沉茜望着他们,笑得真诚热情,一副设身处地为婆家着想的贤惠模样。 谢康氏暗暗咬牙,心道赵沉茜刚才果然是装出来的,她根本容不得大郎身边有人!谢老太爷也拿不准赵沉茜为什么突然变卦,她在朝堂上惯用声东击西,莫非,刚才她是假意退步,故意钓他们的话? 驸马纳妾,说出去总归是谢家理亏,谢老太爷立刻道:“这等小事,何必惊扰太后!老臣只是担心你们夫妻分居,并没有让大郎纳妾的意思。说到底,你们夫妻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赵沉茜拧眉,为难道:“翁公是不是误会了?我是真心想替婆母分忧,找一个知心人照顾驸马,我带妾室入宫只是想让太后帮我掌掌眼,并没有威胁谢家的意思。” 谢康氏简直控制不住冷笑,好话坏话她都说了,还让他们说什么?谢老太爷就要体面很多,他笑了笑,也是一副慈爱的长辈模样,道:“殿下宅心仁厚,老臣自然明白,若是外面有人嚼殿下的舌根,谢家必然第一个不答应。大郎还年轻,既然他想专注国事,便由他去吧。他也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余事,等他做出名堂了再提。” 赵沉茜如愿拿回了主动权和决定权,眉眼湛亮,明媚一笑:“谢翁公体恤,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早就听驸马提过,薛表妹温柔善良,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仓促出宫,没准备见面礼,这串和田玉珠是大相国寺开过光的,就赠给表妹,护表妹出入平安。” 说着赵沉茜从手腕上褪下一串莹白色玉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看得出成色极好。薛月霏上前接过,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无比屈辱。 先假意同意,再将她重重摔下,福庆长公主不就是想在众人面前给她没脸吗?现在,这个毒妇如愿了。 薛月霏被迫当着众人的面将玉珠戴在自己手腕上,屈膝向赵沉茜道谢。玉珠尤带温热,隐约携着赵沉茜身上的香味,薛月霏感受到手腕上无比强势的存在感,不由悲从中来。 她的命怎么这么苦,母亲是姐妹中长得最好看的,嫁的却最差,而且没生下儿子,家产被叔伯觊觎,不得不带着她寄人篱下。薛月霏的才气、容貌分明不输于汴京的官家小姐,却因为家世处处低人一等,下半辈子无处着落。她小心翼翼讨好姨母,好不容易哄得姨母开心,松口让她留在谢家,却横空杀出一个赵沉茜。这个女人不守妇道,水性杨花,哪里配得上大表哥!她都愿意自矮身份做妾了,那个女人还要这样折辱她。 这样一个无德善妒的恶妇,凭什么得到那么多,她就该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薛月霏在心里恨恨诅咒,但面上还是要垂下脖颈,做出十足的温驯模样。赵沉茜肯定不会和一个表姑娘为难,她接下来还有事,在谢家作完了秀,就想寻机会告辞。但她的贤惠似乎表演过了头,谢老太爷对着她和谢徽说:“难得你们少年夫妻,却还能相互为对方考虑。只要你们过得好,我这个做长辈的也就安心了。上元节到了,外面张灯结彩,十分热闹,你们无需陪着我,两人出去走走吧。” 赵沉茜一惊,啊? 但她刚刚才表演过替夫择妾的贤妻,现在就拒绝和谢徽同行,似乎太生硬了。她犹豫期间,谢徽已站起身应是。谢家规矩严,女眷一年根本没几次出门的机会,听到谢老太爷的话,其余人也骚动起来。谢老太爷半阖着眼睛,索性人情做到底,说:“我乏了,你们不必守着我。若想出去,就跟着你们大哥大嫂一起走吧。” 谢家众媳妇小姐大喜,饭厅的笑声才终于真切起来。赵沉茜看到谢家小姐们那么期待,拒绝的话也不忍心再提,只能默默咽下,无声更改自己的计划。 谢家对女眷要求极严,哪怕在家里也要衣着素雅,规整得体,现在临时出门,倒不需要换衣服,赵沉茜在车上稍微等了会,就出发了。 上元期间,汴京全城狂欢,歌舞达旦,乃是名副其实的不夜城。赵沉茜的马车出谢家没多久就被堵在路上,车夫紧张地勒着缰绳,道:“殿下,前面人太多,马容易受惊,要换一条僻静的路走吗?” 谢家小姐们是来观灯的,去僻静的地方还看什么?赵沉茜掀开帘子望向街道,拧眉思索片刻,很快下定决心:“不必了,就在这里停车,我走过去。” 谢家娘子们听到长公主要下车步行,一个个像放出笼子的鸟,端重而雀跃地下车,好奇地朝街上张望。薛月霏也跟来观灯,她今日自荐为妾失败,觉得丢了颜面,一点都不想和谢家小姐们同行。她藏在车厢的影子里,对表姐妹的呼唤置若罔闻,仔细在人群中寻找谢徽:“我身体不适,不想去人多的地方。表哥呢,他在哪里?” 丫鬟扶着薛月霏,陪她找了好一会,忽然指向前方:“娘子你看,那位是不是大郎君?” 薛月霏瞥到熟悉的身影,眼睛霎间亮了,但光芒随即黯淡下去,因为她在谢徽旁边,看到了一个堆金叠玉、裙裾及地的华服女子。哪怕没看到正面,光凭背影也能让人相信,这定是位美人。 此人是谁,无需赘言,自然是谢徽律法意义上的妻子——赵沉茜。 此刻,谢徽和赵沉茜站在街上,相对无言。谢家女眷难得出门一趟,并不希望谢徽跟得太紧,反正侍卫会暗中保护她们,谢徽就没有去打扰姐妹们逛街,他能做的,似乎只剩下陪赵沉茜。 两人置身热闹的上元灯会,却无话可说。谢徽默了一会,问:“方才你为什么不同意纳妾?” 赵沉茜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道:“我没有不同意,只要你自己想,随时可以领人进门,无需知会我。” 谢徽轻轻笑了声,所以,他究竟在期待什么呢?谢徽刨根究底问:“那你为什么要阻拦母亲和祖父给我安排人呢?” 为什么呢?赵沉茜其实也想问自己,说到底这是谢家的家事,谢徽都不介意长辈插手他的私生活,她何必惹一身腥? 可能只是风吹过灯火的那一瞬间,她在谢老太爷身上看到了先帝吧。明明是有血有肉的人,却被当权者视为左右局势的筹码,连感情都可以放上赌桌利用。 她忍不住为谢徽感到悲哀,忍不住在这一次挺身而出,制止谢老太爷摆弄孙儿的情感。 她终于能说出那句迟到了八年的,“我不同意”。 “你就当我难得有良心一次吧。”赵沉茜语气淡淡,说,“饭桌上的话只是个名头,你喜欢谁,想娶谁,全凭你自己做主。你要是确实看中了你的表妹,改日我带她进宫走个过场,让宋知秋给她写一封懿旨,无需惊动我娘,就能让她变成太后钦封。这样既能堵谢家的嘴,不用担心以后她受欺负,你也不用背不孝不忠的骂名,再面对类似的事,也有借口转圜。” 谢徽拳头已不知不觉攥紧,回眸紧紧盯着她:“你就这么想让我纳妾?” 方方面面都替他考虑好了,贤惠的像一尊没感情的木头人。 “不是我想不想,而看你想不想。”赵沉茜平静地提醒他,“驸马,谢家几位娘子走远了,你该去前面照应她们。” 谢徽却不动,固执地盯着她,问:“如果今日是容冲要纳妾,你也是这样贤德大度吗?” 赵沉茜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名字,她嘴角微抿,顿了下,冷淡道:“你提他做什么,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在生气?”谢徽发现自己连情绪都控制不了了,他只能让自己的声线极尽冷漠,来掩盖冰层下的惊涛骇浪,“你至今珍藏着他送你的风铃,而我仅是拿他假设一下纳妾,你都会生气。赵沉茜,我们已完婚四年了,他也已经失踪八年了,你还要这样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我从未沉溺于过去。”赵沉茜也莫名激起火气,冷冰冰道,“是你分不清过去和现在。谢相,我府中还有事,就不陪你们观灯了,先行一步。” 赵沉茜说完,转身就走,髻边的紫晶簪折射出一道冰冷美丽的辉光。她走得毫不犹豫,谢徽甚至从她背影中看到了急切。 谢徽默然望着她衣摆飞扬,环佩相击,头也不回汇入人流中,不曾迟疑哪怕一瞬。他垂眸苦笑,第一次发现原来身心俱疲的时候,仅是勾起嘴角都要耗空全身力气。 赵沉茜乘着怒走出一段路,玉佩上防撞法印接连亮起好几次,她才终于冷静下来。暗卫见长公主停下,小心翼翼上前:“殿下,灯……还要观吗?” 赵沉茜深吸一口气,暗暗责备自己今日怎么了,为何如此沉不住气。她静了静,道:“来都来了,岂能空手而归。你们下去吧,我自己走走。” 暗卫应诺,眨眼就消失在人潮中。赵沉茜独自一人站在煌煌灯火下,很快就吸引来许多注意。一个商贩壮着胆子上前,笑道:“娘子在等人吗?拿一盏灯吧,这是用鲛绡做的美人灯,遇水不湿,终年不灭,只要拿上这盏灯,哪怕对方在千里之外,也能循着光找到你。” 赵沉茜垂眸,看向那盏走马灯。灯上绘着精巧的洛神图,旋转起来如仙人起舞,美不胜收,普通女子看到肯定会走不动道,但赵沉茜不同,她身为公主,又接连和白玉京、云中城两大仙门结亲,见过不少珍宝。她一眼就能识出,这盏灯上用的是苏州宋锦,绝不是鲛绡。 鲛人如此稀少,真正的鲛绡怎么会流通到民间呢? 走马灯上的陈王还在重复而徒劳地向神女求爱,赵沉茜看着蜡烛燃烧的余烬缓缓上升,思绪也变得一目了然,无所遁形。 她现在冷静下来,不难理清楚刚才她会生那么大的气,是因为谢徽提到了容冲。赵沉茜不由跟着谢徽的问题想,容冲会不会纳妾呢? 这个问题似乎根本不成立,如果容冲喜欢她,他根本不会让他的家人、朋友在赵沉茜面前提起纳妾这个话题;如果他不喜欢她了,也无需纳妾,他会自己跑过来,明明白白提出退婚,运气不好的话,他甚至会当面罗列一二三四五,解释为何不再喜欢了。 赵沉茜想到后面那个场景,几乎能想象出容冲的表情,他干得出这种事。 他一出生就是天之骄子,家世显赫,天赋异禀,父母恩爱,兄长正派,习武修道无不顺利,只要他想做的,鲜少有得不到的。他不需要看人脸色,所以也从不顾忌别人的心情,有话直说,爱憎分明,实在是个一根筋到令人生气的狗东西。 那么,有朝一日,他会不会对她说,他已经不再喜欢她了呢? 赵沉茜垂眸,浅浅笑了声。还在意这些做什么呢,都过去了,她知道他还活着,也知道他在逐渐吸纳容家军的旧部。但那又如何? 如今,她是旧朝公主,他是叛国将军,国恨家仇像座山一样横亘在他们之间,再谈爱不爱,实在可笑。 赵沉茜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拿那盏灯,淡淡道:“不用了。没人等我,我也不会等人。”魔/蝎/小/说/m/o/x/i/e/x/s/.c/o/m 7、狐妖 上元节的东京人山人海,谢徽花了好些力气才找到谢家女眷,然而他从妹妹们口中得知,薛月霏不见了,准确说,她们一下车就没见过薛月霏。 谢徽听着不由皱眉,上元节几乎全城都会出来观灯,街上鱼龙混杂,每年都有不少失踪案、拐卖案发生在这几天。薛月霏很少出门,她在汴京人生地不熟,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谢徽不敢大意,立刻让侍卫紧紧护着谢府女眷,他去找薛月霏。幸而有一个护卫看见过薛月霏,谢徽顺着侍卫所指的方位追去,发现这不正是刚才他和赵沉茜散步的方向吗? 不知不觉又想到那个女人,谢徽强行打住,集中精神去寻薛月霏。 太学就在这条街上,正值佳节,太学学子成群结队出来观灯,商贩也知道这一带年轻书生多,遍地都是杂耍、摊子和青楼女子,路上十分拥挤,称得上水泄不通。 谢徽艰难地在街上找人,离奇的是,万千人海、众生百态中,他一眼就看到了赵沉茜。 她站在街道右边一个糖人摊子前,左手边就是太学正门。谢徽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无从得知她是什么表情,但看后背,她正专注地盯着摊贩做糖人,髻上的步摇静静垂着,一动不动。 谢徽微微恍神,她也会对路边小食感兴趣吗?他以为她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根本不屑于这种简单、粗俗的路边小摊的。 谢徽愣怔中,一声尖叫突兀地刺破夜空,太学里跑出来一堆人,神色激动地嚷嚷着什么。人声嘈杂,谢徽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街上人群霎间骚乱起来,人人都在往外挤,谢徽被一个壮汉狠狠撞开,终于听清里面怎么了:“有妖怪,有妖怪!” 谢家侍卫及时现身,替谢徽挡住恐慌的百姓,急道:“郎君,太学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地不祥,我们得赶快离开。” 谢徽踉跄站稳,第一反应是去看赵沉茜。她站在离太学那么近的地方,会不会有危险?然而谢徽正好站在街道中央,两边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三步外的地方,谢府侍卫寸步不离守着他,突然激动道:“大郎君,那不是表小姐吗?” 谢徽回头,果然在街道左边看到了薛月霏。她身娇体弱,又只带了一个丫鬟,主仆两人被来回推搡,摇摇欲坠,看着都替她们捏一把汗。 这种时候若是摔倒,那可就酿成大祸了。 薛月霏和赵沉茜正好在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先去救哪一个?谢徽短暂地陷入为难,这时薛月霏也看到了他们,不断招手示意:“大表哥,我在这里!表哥,快来救我!” 谢徽逼着自己做出最理智的决定,先去救最弱、最近的。赵沉茜身为摄政长公主,常年生活在暗杀风云中,身边少不了侍从暗卫。而薛月霏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谢徽不给自己多想的机会,沉声下令:“往表小姐那边走。” 他相信,赵沉茜那边肯定有人护着。相比之下,救薛月霏更必要一点。 谢徽逆着人流,艰难却坚定地走向薛月霏。薛月霏发髻钗环都被挤乱了,一见到他就哭,抓着谢徽的衣角不松手:“大表哥,你终于来了,吓死我了。” 谢徽却没心思安慰她,他挂念着赵沉茜,费力转身,朝另一边走去。然而身后人群像潮汐一样猛地爆发出一阵推力,谢徽被裹挟着连连后撤,薛月霏被人踩掉了鞋,险些摔倒,谢徽只能赶紧接住她:“小心。” 薛月霏泪眼涟涟抬头,依偎在他手臂上,张嘴说着什么。但谢徽完全听不到了,人声鼎沸,尖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很难真正听到什么声音,但谢徽莫名在恐慌嘈杂中,听到有人喊:“不好,有人被妖怪抓住了!” 谢徽下意识抬头,瞳孔骤缩。 一个面容妖异、明显非人的美艳女子抓着一个路人,她容貌其实十分美丽,但现在她眼睛通红,身后三条尾巴狂暴地拍来拍去,脸颊侧时而是光滑的皮肤,时而是乱糟糟的绒毛,看着十分邪气,让人再没有心情关注她的五官。 从脸型不难认出这是一只狐妖,但妖力似乎并不稳定,当街就化出半人半妖的样子。她的情绪也很不稳定,她见自己在街上化形,知道恐难善终,便从路边抓了个人做人质。 而那个人质,竟然正好就是赵沉茜! 谢徽轻而易举便和她视线相接,显然,她一直看着这边,恐怕刚才亲眼看到谢徽朝薛月霏走去。她见谢徽看过来,淡淡扫了眼被他护在身后的薛月霏,就平静地移开视线。 谢徽浑身血液都冷了,难以置信眼前这一幕。她身边的侍从暗卫呢?皇城司、殿前司在干什么,竟然没派人贴身保护她吗? 狐妖眼神狂躁,猛地冲着人群龇牙,恶狠狠道:“滚开,再靠近,我就掐死她!” 似乎在印证自己的话,她指尖忽而生出长长的红指甲,毫不留情扣住赵沉茜脖颈,手指略微一动,赵沉茜纤长柔软的脖子上就淌下血迹。 这时候,太学学生中有人认出赵沉茜,怯怯道:“她抓的……好像是福庆长公主。” 人群中再次骚动,竟然正好抓到了公主?狐妖耳尖,马上捕捉到学生的话,低头探究地看向赵沉茜:“你竟然还是个公主?那可真巧了,我最喜欢吃命好的人,一颗心能顶百年修为。你的脸也长得好看,等把血喝完后,我就把这张脸拨下来,当人皮穿穿。” 赵沉茜被妖怪挟持却丝毫不见慌乱,沉静从容的仿佛在上朝。她手指在袖下不动声色捏着香囊,道:“想吃我的心?恐怕不太行,你未必消受的了。” 狐妖桀桀笑了,挟着她猛地从地面拔起,在房顶上几个起落,就跃到最高的一座酒楼上。 狐妖的动作毫无预兆,连赵沉茜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赵沉茜手指捏到传讯符上,立刻就要引燃,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阻住。 传讯符轻飘飘浮到狐妖面前,狐妖用指甲拨了拨,含糊一笑,声音倏尔变成沙哑老迈的女音:“我早就觉得不对劲,老身三百年的道行,怎么会连人形都控制不住?原来是你在搞鬼。区区一介凡人,竟敢和老身作对,告诉你的人,放老身离开,要不然,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赵沉茜不动声色朝后方瞥了眼,说:“好。你先放开我,我给他们传讯。” 狐妖桀桀大笑,忽得逼近:“你当老身傻吗?老身放开你,还怎么威胁下面那些小点心?” 就是现在,赵沉茜手腕上的银镯突然变成一柄短剑,重重刺向狐妖腹部。狐妖吃痛,下意识松开指甲。 可恶,这个女子明明是凡人,怎么会有这么高明的法器?这竟然是一条腾蛇,被人用剑意封在秘银里,平时是一枚精巧的灵蛇镯,遇到危险时,就是能主动护主的剑! 赵沉茜趁这个空档,头也不回朝后退。狐妖恼羞成怒去抓,赵沉茜身形却忽得下坠,狐妖用力一捞,只抓住一条丝绦。 赵沉茜竟然主动跳下楼了。她知不知道这是汴京最高的楼宇,她一个毫无法术的凡人,足以把她摔成肉泥。 狐妖眼中的红像有生命一样抖动,既有受伤的痛,也有被一个凡人戏耍的愤怒。她盯着赵沉茜,感受着腹部不断外泄的生机和四面八方飞速靠近的修士,猛地化作一阵黑雾,朝赵沉茜冲去。 她被人暗算,落入圈套,本来就很难突围,现在受了伤,更是九死一生。既然如此,她不如搏一把,附在这个女子的身体里。此女是个凡人公主,身上还有这么多法器,想来十分受宠,借她的身份行走绝对不亏! 赵沉茜看到狐妖竟然追了下来,心里骤沉。她没有灵力,无法让自己加速下落,只能眼睁睁看着狐妖逼近。就在狐妖的利爪即将勾到她衣带时,赵沉茜当机立断,打算激活身上的护身玉符。 这枚玉佩只剩下最后一次,如果替她挡了狐妖,那坠地的痛就只能自己硬抗了。 但硬抗,也好过被狐妖上身。 赵沉茜捏碎玉佩的同时,后腰也被一只清瘦修长的手臂托住。赵沉茜松了口气,回头道:“萧惊鸿,你终于……” 来人穿着夜行衣,脸上覆着黑色的面罩,斗笠压得很低,连眼睛都遮住了。从赵沉茜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英挺流利的下颌线,和挺拔有力的臂膀。 她看到来人完全笼在面罩和夜色中的侧脸,怔了下,突得失语。 这不是萧惊鸿。他是谁?魔/蝎/小/说/m/o/x/i/e/x/s/.c/o/m 8、故人 赵沉茜失神霎间,身体在空中平白转了个向,一改坠势,反而向黑雾疾冲去。黑衣人双指并拢,点点金光从他指尖跃出,转瞬变成凛然锋锐的诛魔剑气,将黑雾搅成碎片。 黑雾中爆发出一声尖叫,一只狐狸被狠狠掷到地上,腹部破了一个大洞,妖力以眼睛能看到的速度飞快流逝,竟然连人形都维持不了了。 赵沉茜被他揽在臂间,一起一落,居然没有丝毫不适感。赵沉茜暗暗惊诧,他竟然能以指为剑,仅凭牵引天地灵气就发出这么强的剑意?他的内功,越发深不可测了。 赵沉茜走神的功夫,脚底轻轻一碰,已经落在地上。黑衣人很快放开了她,动作轻得除了挽腰,没有碰到她身体任何部位,就好像方才接住她只为了救人。他的斗笠依然牢牢压着,没有回头看赵沉茜,径直往狐妖走去。赵沉茜理智猛地回笼,不顾两人间若有若无的疏离,主动朝前走了两步:“不许杀她!” 黑衣人步履微停,斗笠朝她这边侧了侧,无声地表达怀疑。赵沉茜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裙裾垂地,环佩整齐,端着无懈可击的帝国公主仪态,清晰坚定道:“不许杀。” 黑衣人似乎顿了一息,抬手压低斗笠,以完全无所谓的姿态,轻巧跃上屋檐,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汴京无穷无尽的繁华夜色中。赵沉茜独自站在高楼下,耳边是狐妖按耐不住的痛呼和百姓遥远鼎沸的喧哗,她望向夜空,再一次恍惚,他到底是谁呢? 她印象中的他,总是张扬热烈,钟爱朱红玄紫等张牙舞爪的颜色,衣服配饰无不精致,使剑时叮叮当当,好不热闹。那个人也永远是自信强势的,在他看来似乎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哪怕现在不喜欢,以后也会的,所以他逮着机会就往她身上蹭,规矩、礼法等字天生与他绝缘。 而现在这个人,却穿着毫无特色的夜行衣,一顶半旧的斗笠遮住所有神采。他也十分守男女大防,救人是情急之下不得不为之,但多余的肢体接触,却丝毫没有。 一个人的变化,可以这么大吗?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逼近,萧惊鸿冲在最前面,他看到赵沉茜好端端站在地上,长长松了口气,赶紧上前:“殿下,您没受伤吧?” 赵沉茜迅速收敛思绪,恢复成恩威莫测的长公主,淡道:“我没事。这只狐妖在太学闹事,被发现后当街作乱,实在居心险恶。将其收押,带回去严加审问。” 萧惊鸿应是。他看向奄奄一息的狐妖,触及她腹部的伤口,微微皱眉。 他是习武修道之人,辨别伤口还瞒不过他。狐妖身上分明受了两重伤,第一重是灵蛇剑气,由赵沉茜手腕上的灵蛇镯发出,萧惊鸿并不陌生;但真正致命的一道伤口,却是由至阳至刚的诛魔剑气造成。 他记忆中,长公主身上并没有这么厉害的法器。 萧惊鸿记起他往这个方向追时,隐约看到一个黑衣人跳楼走了。萧惊鸿心里有疑窦,就直接问了出来:“殿下,属下护驾来迟,罪该万死。刚才属下好像看到一个黑衣人,说不定与狐妖有关,是否要追?” 赵沉茜一听吃了一惊,他们可不能追!她面色还是不动声色,平静道:“哦,那是皇城司的密探,无妨。” 萧惊鸿一听了然,原来是长公主安排的人。他就说么,长公主心思缜密,怎么会真的落入险境,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禁军众人都习以为常,果然不再追问了,赵沉茜无声松了口气。 她只能做到这里,无论这个人到底是谁,既然他肯出手相救,赵沉茜也不愿追根究底。她摄政六年最大的感悟,就是人生难得糊涂。 许多事不想知道结果,就不要去碰。 萧惊鸿确定赵沉茜的安危后,熟练地指挥殿前司禁军善后,将缚灵索扣到狐妖脖子上,像对待牲畜一样拉走。狐妖本来就受伤在身,被拉得踉跄了一下,她猛地龇牙怒吼,禁军被吓了一跳,手一松,缚灵索就落在地上。 狐妖趁机朝赵沉茜的方向冲去,赵沉茜敛袖站在原地,动都未动,远远围观的百姓忍不住发出惊呼,然而在狐妖碰到赵沉茜前,脖子上猛然传来一股勒力,狐妖失控跌落在地,十分狼狈。 萧惊鸿拉着缚灵索另一头,快步上前,毫不客气踹了狐狸一脚:“畜生,胆敢对殿下不敬,不想活了?” 赵沉茜挥了挥手,甚至懒得低头看狐妖一眼,道:“带下去吧,审问线索为要。” 狐妖看到赵沉茜从始至终都从容不迫,胜券在握,恨得咬牙。她眼睛里的红光越来越浓,几乎变成妖异的紫,死死盯着赵沉茜:“凡人,我乃得道狐仙,你却如此害我辱我。我诅咒你,必将众叛亲离,不得好死。今日护着你的,来日定联手将你杀死。” 狐妖声音泣血,目光怨毒,围观者无不骇然。赵沉茜却只是笑了笑,终于垂眸扫了她一眼,居高临下道:“希望你到了炼妖狱里,还能有这么多话。太学有孔圣保佑,理应妖邪不侵,她能进到太学里,必然有人引路。带下去,仔细审问,务必问出她幕后之人。” 都说了,她的心黑,你未必消受的了。狐妖无论想吃谁的心,都不该吃她的。 萧惊鸿露出志满意得之色,抱拳,朗声道:“谨遵殿下懿旨。” 萧惊鸿拖着狐妖转身,在人群中看到了谢徽。他冲着谢徽扬了扬下巴,遥遥示威,趾高气扬地走了。 谢徽视若不见,等萧惊鸿走远后,才从围观人群里出来,缓缓走到赵沉茜身边。 赵沉茜看到是他,也沉默了。萧惊鸿头脑简单,很多事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但谢徽不同,她今日这一系列“意外”,决计瞒不过谢徽。 赵沉茜等着谢徽兴师问罪,夜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寂寂风声中,谢徽出乎意料地问:“脖子上的伤还疼吗?” 赵沉茜一怔,其实是有些疼的,狐妖指甲上有毒,妖气撕扯着她的皮肤,伤口虽小,却一直不能愈合。但相对结果而言,这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赵沉茜云淡风轻道:“小伤而已。” “小伤?”谢徽目露嘲讽,以笃定的语气问,“今日你是故意的,对吗?” 赵沉茜默然片刻,坦率点头:“是。” “呵。”谢徽轻嗤一声,忽而冷声道,“赵沉茜,你为什么永远不和我商量,仅为了抓住韩守述的把柄,就不惜以身作饵?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萧惊鸿来晚一些,那只狐妖再狡诈一些,你会怎么样!还是说,你就那么相信萧惊鸿,自信他永远可以及时出现,救你于危亡之中?” 谢徽说得大部分都对,但赵沉茜不得不纠正他一点:“我从未完全寄希望于别人。今日就算萧惊鸿没来,我也一样可以脱身。” 无非是多受些皮肉之苦。但只要能扳倒韩守述,那就是值得的。 韩守述在太学学生中威望甚高,他已经煽动起人心,等上元假结束后,就会上书要求她放权,还政天子。她能压下一次两次,但激发起来的舆论不会平息,这个口子一开,所有人都会攻讦她专权,新政将再难推行下去。 她已经坚持了那么久,绝不能半途而废。唯一的办法,就是在韩守述上书之前,不让他开口。 韩守述等人在朝堂上斗不过她,就从道德上攻击她不守妇道、不孝公婆云云,赵沉茜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道德上彻底毁灭他。 皇城司的探子无孔不入,捏着全朝官员的把柄,而韩守述的把柄,就是养狐仙,替自己转官运。 这其实不是很严重的罪名,大燕朝求仙拜佛之风盛行,谁家不在神佛前求财、求官、求子孙满堂。然而人人都求,那就相当于人人都没有,韩守述嫌捐香火太慢,不知从哪里请了只狐仙,以自身精血供奉,换狐仙保佑他仕途顺畅,官运亨通。 所谓狐仙,其实是修炼成精的狐狸妖,因为有求必应,在民间屡禁不止。但是,人的运气不会凭空多出来,韩守述的官运好了,必然有人的运气少了。 人的气运发自紫府,勾连五脏,运尽了,人也就死了。韩守述近些年事事顺心,连连升官,并不是狐仙神通广大,而是狐妖吃了韩守述的供奉后,偷偷将别人的气运窃走,转移到了韩家。狐妖的偷窃对象,就是太学学子。 毕竟太学是大燕朝最高学府,里面都是各省道送来的精英,朝廷未来的官员储备,这么多学生加起来,气运可不是一笔小数字。狐妖也知道不能逮着一个人薅,这里偷点那里偷点,平摊后并不明显。 想来韩守述也心知肚明,所以借着太学教授的身份,给狐妖大开方便之门。要不然,书院有孔圣人的神像镇守,天然排斥妖邪狐媚,没人引路,狐妖绝对进不去。 偷学生的运旺自己的官,这件事情爆出去,足够让韩守述斯文扫地。但是,这个罪名还是不够重。毕竟窃运之说玄之又玄,没有证据,那群傻学生不会信的。 于是,赵沉茜想到一个一劳永逸之计。 她让萧惊鸿在太学里放下诱饵,狐妖嗅到强烈的灵气气息,馋的受不了,主动从韩守述家跑出来。然而诱饵上掺了让狐妖现形的药,狐妖吞食灵物后妖力不稳,当众现出狐形,惊动了太学学生。赵沉茜“正好”在太学旁边观灯,她身上的香囊里装着药引,狐妖会循着味道将她抓住。 韩守述身为读书人却养狐仙,在太学里引发骚乱,甚至还挟持了当朝公主,这个罪名,就一下子无法收拾了。 她下午就在和萧惊鸿敲定钓狐行动的细节。她本打算从谢家吃完饭后,沿路散步消食,“恰巧”走到太学附近,没想到谢老太爷非要让她和谢徽一起观灯,赵沉茜只好先甩掉谢徽,自己再单独行动。 先前在太学门口,赵沉茜亲眼看到谢徽奋不顾身去救薛月霏,而她却独自一人,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挟持。她并不觉得难过,只是忽然有些落寞,她已经多少年,没有被人坚定地选择过了? 她是摄政长公主,人人皆知她阴险狠毒,心机深沉,众人下意识的反应都是防备被她暗算,而不是保护她。母亲,弟弟,臣子,属下,每个人理所应当地将难题抛给她,笃定她一定会解决,末了还要说一句,最毒妇人心。 但赵沉茜的落寞只持续了一息,马上就被理智覆过。她只需要让百姓看到她被韩守述的狐妖挟持即可,没打算以身犯险,所以她原本计划由安排好的学生喊出她的身份后,萧惊鸿等人就出场,当街缉拿狐妖。没想到狐妖将她掳走,她只能随机应变,后面坠楼、遇险、险些被狐妖附身,都是意外。 不过,只要结果是对的,过程无关紧要。狐妖最终还是伏法了,萧惊鸿将狐妖带回去审问,很快,狐妖就会“招供”韩守述。今夜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无数百姓、学生都看到了她被狐妖抓走,等最后揭露这只妖怪是韩守述养的,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韩守述身败名裂,还有什么脸面弹劾她,御史台以及太学势必会安静好一段时间。 她终究拿到了她想要的结果,受些区区皮外伤,根本不重要。 谢徽看到她还是那副坚定漠然的模样,显然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体内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他怒极,口不择言道:“赵沉茜,是不是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你什么都可以利用,什么都可以放弃?” 曾经她利用感情,容冲、卫景云包括他,都是她的工具,谢徽可以忍。但是现在,她连自己的命都可以利用。 赵沉茜手指紧了紧,从结果而言,这样说也没错,她不闪不避看向谢徽,目光硬得像冰,尖锐冷漠,不可摧折:“是。” 谢徽定定望着她,竟然被气笑了。他连连点头,后退一步,道:“好,是我自作多情,自取其辱。臣提前恭贺殿下,得偿所愿。” 说完,谢徽扭头走了。谢家侍从守在后面,看到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大郎君?” 他们印象中的大郎君永远光风霁月,气定神闲,从未见过他生这么大的气。谢徽脸色冰冷,眼睛被火烧得晶亮,用仅剩的理智说:“不用跟着,我自己回谢家,你们护送长公主回府上药。” 月亮不知不觉爬上高楼,夜风吹过,满城佛铃悠悠作响,瓦片上一道黑影一掠而过,轻得仿佛月影徘徊。 包厢里,一个黑衣人翻过栏杆,轻飘飘落地。苏昭蜚回头看到他,嗤了声,讽道:“出去买盏灯,需要这么久?” 黑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双明亮惊人的眸子:“我走这段时间,没事发生吧?” “有,还是天大的事。”苏昭蜚没好气道,“有一个傻子明明自身难保,却偏要逞英雄,学人家英雄救美。更可笑的是,他放着没有任何特征的凡刃不用,非要施展自己的独门内功,好像就怕别人认不出他。你说,他是不是有病?”魔/蝎/小/说/m/o/x/i/e/x/s/.c/o/m 9、容冲 黑衣人对好友的控诉置若罔闻,他摘下面罩,长长呼了口气:“憋死我了。” 苏昭蜚见他竟然还装听不到,愤怒地站起身:“别回避话题。容冲,是你说在汴京要一切小心,决不能引人注目,但刚才也是你主动去救人,不惜暴露在朝廷面前。她是风光无二的长公主,不知道有多少人替她鞍前马后,她就算摔下去也根本不会有事,用得着你救吗?你不如多可怜可怜你自己。” 黑衣人正是传说中不知所踪的朝廷头号通缉犯——镇国将军府幼子容冲,当年容家叛国案中唯一逃出去的人,也曾是摄政长公主赵沉茜的第一任驸马。 他长了一副好相貌,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骨相英挺,兼之从小习武,身材颀长劲瘦,肩宽腿长,显得英气勃勃。他的黑眼仁天生比别人大一些,睫毛浓且密,一双眼睛看着灿若朗星,明亮有神,十分抓人。 苏昭蜚印象中那双眼睛总是神采奕奕,精力十足,似乎天底下有无穷无尽的快活事等着他去发掘。即使对战时,他的眼睛里也浸润着笑意,仿佛摆在他面前的不是输赢,而是一场游戏,他发自内心期待这次对手会使出什么招数。 他在享受对战,而不是将其视为一场比试。因此,他能一直保持对武学的热爱和自信,结果自然是他永远都能胜利,永远都是第一个学会新招数的人,反过来又助长了他的快乐和自信。 曾经苏昭蜚很嫉妒他的快乐,有这样一位天才做朋友,绝对不是一项美好的体验。苏昭蜚在他手下受挫狠了时,也曾恨恨地想,容冲什么时候能感受下无能为力的感觉呢?什么时候他能知道,许多事,不是努力了就该有收获。 没想到一语成谶,八年前,容家一夕坍塌,容冲的父母尸骨无存,二哥惨死沙场,大哥下落不明,所有亲人都死了,却还要被扣上叛国的帽子,而他深爱的未婚妻,毫无留恋,立马另嫁他人。 苏昭蜚冒死闯入汴京,将他从炼妖狱中救出来时,发现他眼中的光一下子熄灭了。意气风发的少年,终于在现实的逼迫下一夜成长,但苏昭蜚看着那双黯淡下去的眸子,并不觉得高兴。 他宁愿他永远不知世事疾苦,永远笃信人定胜天。 容冲的眼仁又圆又黑,笑着时感染力十足,不笑时,也显得霜剑逼人。苏昭蜚看着他垂眸不语的样子,知道他见了故人,心情不好,不忍心再戳他的痛处,叹了声道:“罢了,随你去。反正我话撂在这里,如果一会朝廷官兵过来抓你,我们各跑各的,我可不会去救你。” 容冲睫毛下敛,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的手握惯了刀剑,那股坚硬早已刻入骨髓,但刚刚,他握到了一截柔软纤细的腰肢。她的触感和刀剑截然不同,直到现在,他都无法摆除指尖那股异样感。 实在是,很久不见。她美貌更甚往昔,可见这些年,她过得很好。 连驸马都换了两个,自然过得很好。容冲握紧手指,用力驱散那股异样感,语气坚定,不知道说给谁听:“我知道。如果她派兵来围剿我,我绝不会手软。” 苏昭蜚冷笑了一声,讽刺之意昭然。他忽然肃容,郑重望着容冲道:“容冲,我知道你放不下,但是,已经八年了,你什么时候能走出来?” “我没有。”容冲有些不高兴,再一次重申,“我早就走出来了。” “呵。”苏昭蜚轻嗤,毫不留情道,“你如果走出来了,那这些年为什么不接触其他女子,为什么从不让人在你面前提卫景云、谢徽?我知道你忌讳这两个名字,但我偏偏要说,他们都是福庆的驸马,和你一样三书六礼,昭告天下,差点走到了拜堂……哦不,谢徽已经拜堂了,现在他才是福庆正经相公。她完全没有留恋你,已经往前走了那么多,你何苦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过往里呢?” 容冲深深沉默了,他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绷出青紫色的经脉。过了好一会,他才说:“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她不爱她。从一开始,这段感情就是他在强求。曾经他觉得烈女怕缠郎,冰块总有捂化的一天,所以死缠烂打一样对她好。可是,不爱就是不爱,就像他喜欢赵沉茜一样,不需要理由。 苏昭蜚看着容冲这个样子,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他长叹一声,走过来重重拍了拍容冲肩膀,无声地安慰他。末了,苏昭蜚很认真地说:“容冲,你该向前看了。等这次事毕,董洪昌提的事,你考虑考虑吧。” 董洪昌是河东路安抚使,河东路同时与北梁、西夏接壤,董洪昌掌河东路兵马,手握大权,实力雄厚。董洪昌听说容家惨案后非常同情,主动提出庇佑容冲,甚至暗示他可以助容冲东山再起,只不过他膝下无子,唯有一个女儿,从小爱若珍宝,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将女儿宠得目下无尘。他选了好些儿郎,女儿一个都看不上,导致年芳二十,依然待字闺中。 这位董娘子对所有男人都挑挑拣拣,唯独对容冲青眼有加。董洪昌自然不舍得辜负女儿的心愿,同时他自己无子,也想替董家寻一个托付,便看中了容冲。 他话已经暗示得很明显,只要容冲娶董大娘子,河东路的兵马,都将为容冲所用。这对现在的容冲来说,是一个几乎无法拒绝的条件。 包括苏昭蜚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这等好事有何不可,莫说董娘子本人长得娇媚风流,就算董娘子是个无盐丑女,为了她父亲的兵马,也大可以娶之。 说到底,一个女人而已。 但容冲却没答应,直到现在,他都没给出明确答复。 苏昭蜚原以为容冲担心受董洪昌掣肘才犹豫,然而今日看来,他分明就是放不下。 但是,那个女人根本不值得。她薄情寡义,心里只有权势,早已另觅夫婿,唯留容冲一人眷恋他们共同度过的岁月。他们的缘分,早就断了。 苏昭蜚没有继续逼他,冷着脸撂下句“你好好想想”,就推门出去了。 苏昭蜚走后,包厢里只剩容冲一人,他这时才终于卸下面罩一样,长长呼出一口气,几乎精疲力尽。 他侧脸,看着楼下奔流不息的繁华,只有一臂之隔,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明明曾经,他最喜欢热闹了。尤其是上元这种可以短暂放下男女礼教的场合,他更是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讨她欢心。 十七岁时两人偷偷从宫宴中跑出来,同游汴京的场景犹历历在目,今日再重逢,却当面不相识。 她甚至下意识喊出了“萧惊鸿”,一个完全不认识,但可以肯定是个男人的名字。容冲那一瞬间被莫可名状的气冲昏了头脑,弃剑不用,而以内功化力,凝出诛魔剑气降服狐妖。她和他唯一说的话,竟然是“不要杀她”。 连狐妖在她心里都有名字,独独没有他。 容冲长长叹了口气,屈膝靠在栏杆上,根本不顾会不会有人认出自己的脸,就这样自虐般的倚在楼上,沉默看着下方热闹。 属于别人的热闹。 容冲等了许久,街上父母依然拖着大的、抱着小的观灯,年轻男女依然羞涩地并肩而行,完全没有禁军闯入的迹象。容冲便知道,今夜不会有人来追他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说不清心里是松口气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原来他在隐秘地期待,期待她今夜不要回家和夫婿团圆,而是带着人来捉他。 他明明是朝廷头号钦犯,难道不重要吗?还是说,她压根没有认出他呢? 原来,真正可怕的不是昔日恋人反目成仇,而是完全遗忘。 容冲更意难平了。 他为了采集军用物资,趁着上元节人多,秘密潜入汴京,本打算买齐了东西就走,但今夜他在窗口随意一瞥,便看到她站在人群中,长久凝视着一盏灯。她看了多久,他就盯了她多久。 他原本以为他是恨她的。这些年他一遍遍回想父母兄长的死讯,回想逃出汴京时那场冰凉刺骨的雨,告诉自己他要报仇,他要亲自站在她面前报复她,以此来支持自己活下去。他夜深时也设想过许多种再相见的可能,想过他要如何报复她,质问她,然而唯独没料到,真正再见时,她在楼下,他在楼上。她在观灯,他在看她。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他随便一个暗器,就能取了她的性命。 可是容冲设想过的那么多报复手段忽然失效了,他盯着她的时间越长就越恨她,恨她为何风霜不改美人面,恨她为何不抬头看他。 他实在意难平,就借口要去买灯,从楼上跳了下去,悄悄跟在她身后。她看了那么久却没有买那盏灯,容冲气不过,继续跟着,看到她走到太学,轻描淡写在袖子中放了吸引狐妖的引子,然后被狐妖掳走。 容冲很生气,她还是这样自作主张,初见时她也是这般,非要去招惹那只柳树精,害得两人被困地底。这次没有他在她身边,她要怎么脱困? 容冲明明只是出来观察仇人动向,最后却高楼一跃,当众救下他灭族仇人的女儿。 所以,萧惊鸿到底是谁呢?他的天赋是如此独特,剑术是如此优越,这能认错吗! 容冲越想越气不过,咬着牙从栏杆上跃下,不顾楼下百姓的惊呼,气咻咻走向卖灯的小摊。小贩一回头见一个黑衣人杀气腾腾看着他,狠狠吓了一跳:“你你要做什么!我可是小本买卖,挣得都是辛苦钱。” 容冲指向那盏五光十色的走马灯,道:“这盏灯我要了。” 小贩长松一口气,早说来买灯,吓死他了。小贩立刻转了笑脸,殷勤地取下灯:“客官好眼光,这灯上绘的是曹子建和洛神的故事,买回去送给娘子,没有不喜欢的。” 容冲付了钱,冷冷接过灯,却不肯走。小贩心里又开始打鼓了,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怎么看着不像好人呢? 容冲自我斗争了很久,才艰难地问出口:“刚才,是不是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在你这里看这盏灯?” 小贩愣了下,看向容冲的目光立即满是了然。容冲忍着尴尬,问:“她走前和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不买了?” 小贩心想又来一个,美人的影响力果然巨大,这一晚上,已经好几个人来向他问那位美人了。 那位娘子一看就富贵,浑身气度唯有金玉堆才养的出来,哪怕孤身一人,又怎么是他们攀折得起的?小贩知道容冲没什么价值了,不在意地返回去摆他的灯:“这谁记得。她看着心情不太好,兴许不高兴,就不想买了吧。” 她心情不好? 容冲走出良久,脑子里都在盘桓小贩的话。她为什么心情不好呢?因为谢徽吗? 容冲当然没错过,在太学门口时,谢徽在赵沉茜和另一个女子之间,选择先救那个女子。收服狐妖后,她和谢徽也说了会话,似乎不欢而散。 莫非他们因为那个女子吵架了?容冲啧了声,不理解。 为了一个不长眼的东西,何必? 容冲长相俊俏,又提着一盏精巧华美的灯,一路走来有不少女子朝他身上看。容冲被看烦了,一闪身走到小巷里,将走马灯放入芥子布囊,戴上面罩,轻轻一跃就消失在人潮。 他并不是要去看她,而是故地重游。她的脖子被狐妖抓伤了,不能着水,她应该不会为一个瞎子哭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旧事 太学门口的骚乱并没有影响其他街区,汴京依然沉浸在狂欢中。忙着观灯的百姓们也不会注意到,御史中丞韩守述韩大人家半夜突然被人敲开门,韩守述都来不及和家人说句话,就被士兵押走了。 福庆公主府里,赵沉茜听着萧惊鸿回报已经将韩守述控制起来,点点头,提醒道:“好生招待韩大人,不得上刑,平白给他们递把柄。狐妖那边,招供了吗?” 萧惊鸿面露愧色,摇头道:“还不曾。” 赵沉茜并不放在心上,一个妖怪的证词,谁在意呢?从始至终这都是人的游戏。赵沉茜吩咐道:“搜查韩家,他既然供狐仙,家里肯定有神龛、香火、符纸,都搜集起来,尤其是符纸,这可是定罪的铁证。” 萧惊鸿早有经验:“一进去我就让人找了,但他十分狡猾,神像上没有写字,从外表看不出供的是什么,符纸倒有,但已经烧成了灰,无法辨别字迹。” 赵沉茜皱眉,看来韩守述也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光彩,竟然这么小心,仅凭这些证据并不足以坐实韩守述供狐仙,他完全可以狡辩自己供的是财神或者佛像。除非能拿到他烧给狐仙的符纸,请仙时,符上要写明时辰、地点、求什么和用什么交换,足以让太学学子看清,他们敬仰的韩教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赵沉茜倒是知道一种回溯秘术,可以将烧掉的符纸复原,但这对修为的要求极高,只有白玉京承渊城有传承。她在皇城司搜罗的异人都是小门派的散修,并没有人懂这种高深秘法。 如果他在…… 赵沉茜刚开了个头就打住思绪,不要寄希望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成事在人,她不相信凭她自己做不到。赵沉茜凝眉想了想,叹口气,道:“看来,只能用最保底的法子了。” 萧惊鸿习以为常,静静等着赵沉茜指示。他去韩家办差时就意识到棘手,但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赵沉茜总会想出办法来的。长公主还没有做不成的事。 赵沉茜说:“我被狐妖挟持,是唯一的受害者,我说谁是主使,谁就是主使。伤口先不要治了,抓痕里有那只狐妖的妖气,韩守述常年供奉狐妖,肯定也沾染了狐妖的气息。每只妖怪的气息都是独特的,去皇城司找个擅使司盘的道士,只要能让我脖子上的妖气指向韩守述,就可以判定是他指示狐妖,谋害当朝长公主。” 萧惊鸿一听,十分佩服,这时他看着赵沉茜脖颈上的伤,忽然产生种别样的念头。 莫非她受伤,也是故意为之?就是为了给政敌添上一项完全由她控制的罪名,她说死罪就是死罪,她说意外就是意外。 萧惊鸿想到傍晚宋知秋说的“长公主无心无情,什么都可以利用”,诡异地沉默了。 赵沉茜见萧惊鸿站着不动,不由回头看他:“怎么了,还有事吗?” 萧惊鸿回神,赶紧道:“没有。属下遵命,这就去安排。” 说完,他就低头往外走去。赵沉茜看得出来萧惊鸿有话瞒着她,但她做事只看结果,只要萧惊鸿能将差事办好,他藏着些许小心思,赵沉茜可以容忍。 萧惊鸿推门出来,公主府女官见里面议事完毕,端着清水和药上前。萧惊鸿拦住她们,说:“殿下吩咐,伤痕另有用处,暂时先不处理,你们不用进去了。” “啊?”女官吃了一惊,忙道,“这怎么能行,脖颈可是要害,回来都多久了,殿下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怎么能不处理?便是有天大的事,也不及殿下的身体重要啊。” 赵沉茜听到外面的声音,抬声道:“是我吩咐的。我自有打算,你们先退下吧。” 女官听了,哪怕再不认同也只能从命。女官让后面的婢女将药放下去,嘴上忍不住抱怨:“殿下您总是这样,忙起政务来根本不顾自己的身体,连家都不回。偌大的公主府看着光鲜,其实许多地方都是空的,至今都挂着锁。就这样外面那些臣子还弹劾您奢靡,甚至还有人上门打秋风。” 赵沉茜听着一怔,朝臣弹劾她奢靡她知道,但打秋风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赵沉茜的恶名不说止小儿夜啼,也不至于让人蒙骗到她头上吧? 赵沉茜问:“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女官也觉得离谱,滔滔不绝道:“殿下,您不知道有多好笑,他们想骗公主府的钱,做假也不做得像一点,竟然拿出一张八年前的赊账条,说是公主府留在他们店里的。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八年前殿下还在宫里,尚未建府呢,怎么可能以公主府的名义赊账。” 赵沉茜听到如此敷衍的骗术,只觉得无奈。汴京的骗子怎么回事,至少编的用心点,八年前……等等,八年前? 赵沉茜一愣,猛地想起什么,立即道:“那张账单在哪里,拿给我看。” 女官本是当个笑话说给大家听,没想到长公主却勃然变色,侍女们面面相觑,女官不敢大意,赶紧让人去拿了。萧惊鸿还没走,他难得见赵沉茜完全放松、和人闲话的样子,不舍得离开,没想到却亲眼看到她从漫不经心到突然坐正,表情紧紧绷着,用面无表情压抑着真实情绪。 萧惊鸿越发惊讶,他从未见过赵沉茜如此在意一件事,更不肯走了。他徘徊在门廊阴影处,看到女官匆匆而来,将一张泛黄的纸张递给赵沉茜。 赵沉茜接过,第一反应是去看上面的落款。萧惊鸿无从得知上面写了什么,但女官却知道,落款处龙飞凤舞签着一个“冲”字。 冲,难道是……女官猛地意识到什么,骇然失语。赵沉茜没有注意近侍的表情,她全部视线都在那个放荡不羁的“冲”字上,以及下方掌柜记下的时间,“绍圣十五年,二月十五留。” 赊得是一对紫玉耳铛。和他们初见时,她丢的那只一模一样。 紫色的玉石少见,成色好的更是万中无一,但那年,宫中偏偏得了一块上好的紫玉髓,被昭孝帝赐给刘婕妤。那时孟皇后已经被打入冷宫,赵沉茜被胜利者刘婕妤收养。刘婕妤给懿康、懿宁姐妹打了一整套头面,最后才想起赵沉茜,意思性地用边角料做了一对耳铛,赐给赵沉茜,就算一碗水端平了。 那时候赵沉茜才十四岁,远没有后来擅忍,她做梦都想将母亲从冷宫救出来,就悄悄逃出宫,竟胆大包天地跑去城外闹妖怪的地方,想拿一截柳木回去,证明母亲没有用媚术争宠。 是的,她的母亲孟氏,堂堂皇后,竟然是因为用成精的柳木施展媚术、诅咒刘婕妤,被人发现后惹了皇帝厌弃,而被打入冷宫的。 一个堪称耻辱的罪名,赵沉茜发疯一样想证明母亲没有做,不惜跑到柳妖窝里,找真正成精的柳木,来证明宫里那块证据是假的。 这自然是徒劳的,宫里许多事都是先有结果,然后才有过程,皇帝想废孟氏,赵沉茜就算证明孟氏是被人冤枉的又怎么样? 但那时的赵沉茜不知道,她把自己搞到柳树妖巢穴里,弄得狼狈不堪,还差点死在地下。同样被困住的还有奉召入京除妖的容冲,虽然赵沉茜觉得,要不是容冲拦着她,这不让做那不让做,她根本不会惊醒柳树妖。 等两人灰头土脸从地下爬出来时,容冲觉得他们是过命的交情了,赵沉茜却觉得她实在倒霉透了,遇上这么一个空有武力没有脑子的傻小子,害得她没拿到柳木不说,还弄丢了一只耳环。容冲也觉得不好意思,主动询问她住哪里,来日好赔她耳环,赵沉茜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随便说了个人多的地方。 他慢慢找吧,以后,他们再也不会见了。 谁都没有想到,冤家的路如此狭窄,两个月后除夕宫宴上,赵沉茜看到屏风后的人影时,才知道宫里大动干戈招待的镇国将军府小公子,竟然就是她在城外遇到的傻小子。 两人猝不及防重逢,容冲十分热情,噼里啪啦抱怨他在城南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姓赵的人家,原来她谎报家门,她的真实身份是大公主。容冲对她一见钟情就此流传出去,赵沉茜因此背上了勾引妹婿的骂名,直到现在,她水性杨花的事迹里,都有这一条。 之后的事无需赘述,她和容冲订了婚,又毁了婚。容冲为她做了很多招摇的事,赵沉茜以为他早就忘了,最初说要赔她一副耳铛。 原来他还记得。在他们成婚前一个月,他在一家店铺赊下一对紫玉耳铛。她不知道前两年他是不是一直在找,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来得及把耳铛送她,因为再有半个月,容家的灭顶之灾就发生了。 赵沉茜看着赊账单,突然有些好奇,那副耳铛长什么模样,和她丢失的那只像不像?赵沉茜静了片刻,问:“既是八年前的账单,为什么今日才送来?” 女官回想门房传来的话,道:“送单子的人说,他们掌柜忙忘了,今年他们要搬新铺子,大扫除时才从陈年账册中找到这张单子。赊账的数额实在不小,他们自己承担不起,就冒昧循着地址找来了。” 赵沉茜问:“他人在哪里?” “已经回去了。”女官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问,“殿下,要将人押来吗?” “不用了。”赵沉茜合上账单,随手塞到梳妆台上,淡淡说,“名目没错。明日,你按账面上的数额,送去他们店里吧。” 既然是送她的,由她付账,合情合理。 女官吃了一惊,没根没据的账单,殿下竟然真的认了?但这点钱对公主府来说是小钱,长公主愿意,女官也没有多嘴,行礼道:“诺。” 赵沉茜突然累了,伸手撑住眉心,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疲惫。女官见赵沉茜脸色不好,乖觉地退下。 她轻手轻脚关上门,一转身看到萧惊鸿,唬了一跳:“萧虞侯?你怎么还在?” 萧惊鸿连蒙带猜,基本还原了屋里的对话。见到赊账单后,赵沉茜的表现很不对劲,萧惊鸿本能嗅到危机,问:“殿下怎么了?” 女官哪敢说,含糊道:“殿下累了。” 刚才和他商议事情时还清醒果断,看了个账单后突然就累了?萧惊鸿完全不信,试着打探:“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是八年前的账单,为什么要送到公主府?” 女官支吾:“我也不知。殿下既然吩咐了,自有她的道理。萧虞侯,夜深了,你该回去了。” 女官下了逐客令,萧惊鸿只能不情不愿出府。但他留了个心眼,出门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绕了个弯,在女官关门后又回到府邸。 他抬头望了眼正门上方铁画银钩的“福庆公主府”匾额,问不远处摆摊的老人:“你在这里做生意多久了?” 老人眯着眼,道:“说不清,应当有十来年了吧。” “那你可知,八年前,这座府邸叫什么名字?” “嚯,这你可就问对人了。”老人打起精神,讲古道,“八年前,现在那位福庆长公主还没有得势,这里啊,乃是大名鼎鼎的镇国将军府。可惜后来容家犯了事,家族一下子败了,府邸也被朝廷抄家,收归国库。后来福庆公主和云中城少主卫景云婚事在即,这座府邸修葺后,赐给福庆公主做公主府。没承想婚没结成,她白落了套宅子,一直居住至今。” 萧惊鸿大惊,这里竟本是镇国将军府!罪臣府邸抄没后赐给皇亲国戚并不罕见,但汴京里那么多空宅子,赵沉茜为什么偏偏选中这里? 谢徽一直不肯搬入公主府,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那张赊账条是八年前的,而赵沉茜是七年前出宫建府,掌柜按照上面的地址送到这里,那就说明,那张账单真正的债主其实是镇国将军府。再结合赵沉茜不同寻常的表现,萧惊鸿几乎可以断定,那张赊账条,是容冲留下来的。 容冲。这是今日,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萧惊鸿骤然沉默。 前镇国将军府,现福庆公主府里,容冲屈膝靠在树上,十分难受。 这里曾经是他家,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躲过侍卫易如反掌。他就这样轻轻松松闯到守卫最严密的地方——赵沉茜的寝殿外,然后听到了女官和赵沉茜的对话。 他慢慢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他初见赵沉茜时,就觉得这个姑娘长得很好看,可惜他没保护好她,两人被大妖困住,还害得她丢了一只耳铛。脱困后,他暗搓搓询问她的住址,其实是想知道以后去哪里寻她。她告诉他后,他高兴地挨家挨户找——结果一个沾边的都没找到。 他过了一个月才回过味来,他好像,被她骗了。 平生第一次动心就遭遇如此下场,容冲颇为受挫。父兄还催着他和皇室联姻,他实在烦透了,能躲则躲,但除夕委实躲不过去,他被大哥押着进宫,相看皇帝的女儿,也被皇帝的女儿相看。 他走入宫殿,向皇帝、刘婉容问好,侧面立着一座屏风,后面暗香阵阵,人影浮动。容冲知道金枝玉叶就在后面,他原本很抗拒这种事情,但那天,在他迈入宫殿那一刹那,他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直觉。 她在后面。 这个小骗子,骗得他好苦,原来她就是他要联姻的皇家公主。 后面的事情自然不用说,他像嗅到肉味的狗,兴奋地绕着她转,心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次她再也没法甩开他了。他并没有忘记对她的承诺,那可是他想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他满汴京得找,终于在两年后,在一家偏僻的首饰店里,看到了和她那日丢失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紫玉耳铛。 因为事发突然,他没带够钱,只能写欠条赊账。这对当年的容冲来说不值一提,他花钱如流水,经常一掷千金,却又懒得带钱,往往随便签个名字,就让人去镇国将军府支。他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容家会取不出钱来,也没有想过,他和她竟然止步于此。 容家巨变,爹、娘、二哥的死讯一个接一个传来,他没有机会将礼物送给她。想来掌柜原本打算下个月去支账,汴京的规矩,一般都是一个月清算一次,撵得太紧会得罪贵客。没想到第二个月容家就倒了,掌柜拿不到钱,只能再等。等着等着就忘了,等他再想起来,已经是八年以后,他不甘心自认倒霉,便试着将账单送到了镇国将军府旧址,如今的福庆公主府。 容冲单手撑住眼睛,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地下。 太丢人了。哪怕给昔日旧友、容家亲故都可以,他总会想办法把钱补上,为何偏偏是她!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替身 容冲在树上自暴自弃,这时候他十分庆幸戴了面罩,没人能看到他的脸。 屋里的光亮熄灭,声音渐渐平息,偌大的府邸仿佛只剩下风声。容冲靠在树上,望着夜色中的汴京,难得感受到一阵祥和平静。 自从容家覆灭后,这些普通人司空见惯的消遣已离他太远了。他每每静下来,耳边都会听到刀剑入肉、鲜血迸溅的声音,无数人在喊冤、喊痛。这种时候容冲会猛地从梦中惊醒,然后再也睡不着,只能对着黑暗,一遍又一遍练剑。 像今夜这样纯粹欣赏夜色,是八年来唯一一次。 容冲慢慢打量脚下。这里是太祖赐给容家在京城的住宅,他在白玉京长大,只有重大节庆会随着父母回汴京,对这座府邸的记忆并不深刻。直到十五岁那年他奉旨捉妖,就此留在汴梁,在这里住了两年。这座将军府见证了他最轻狂的少年岁月,而他的年少,哪哪都能窥到赵沉茜的影子。 容冲几乎都能勾勒出来,他在那棵歪脖子树下练剑时,忽然走神想到她,剑歪了几寸,树被砍下来一大段,歪得更厉害了;他在庭院的紫藤架下为她刻风铃,突然注意到一束紫藤花开得极好,觉得她一定会喜欢这个颜色,兴冲冲摘了花去找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像最忠实的日记本,哪怕主人公早已物是人非,它们依然一丝不苟记录着曾经的欢喜和热烈。 而现在,这里成了福庆公主府,她起居的地方。说来命运真是可笑,他还住在这里时,每天挖空脑袋想找什么借口能邀请她来家里,最好只有她一个人,他都想好了要带她去看哪些地方。可惜他一直没想出理由,反而在容家倒台后,她搬入了这里,他想分享给她的那些景色,她由其他人陪着看到了。 这样看容冲才发现,将军府没怎么变,他少年时常待的地方,几乎还保留着原样。 背后光影寂寂,暗香清浅,她正在一窗之隔的地方睡觉,面前一轮孤月,皎皎千里,美得不似人间。容冲骤然生出种空茫茫的感觉,好像那生不如死的八年都是错觉,其实容家没出事,父母、兄长都安在,她如期嫁给了他,现在正在屋里睡觉,他在庭院里练完剑后,就一个人跳上树看月亮。 容冲盯着那一轮圣洁柔和的玉盘,几乎都要相信了,但寒风吹过,他无意碰到怀中冰冷坚硬的剑鞘,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 人死不能复生,时光如奔腾的河流,一去不回头。 容冲低低叹了口气,知道缅怀往昔要有尽,人终究要活在现实中。他轻轻起身,打算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离开,今夜除了他自己和天上明月,再不会有人知道他来过。 但在他跃下树梢的一瞬间,一股强烈的不甘心攫住了他。他像中邪了一样,满脑子盘桓着一个念头。 再看她最后一眼。这次一别,此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相见。或许苏昭蜚说得对,他早就该放下无谓的清高,做一个成年人,接受现实了。 他可能要接受第二次联姻,去娶董洪昌的女儿了。 他叛逆了大半辈子,父母给他安排的锦绣前程他不走,兄长耳提面命的谦卑中庸他不学,他一直笃信人生在世,就要做喜欢的事,娶喜欢的人。后来他才知道,能一直做自己,是一件多么幸运且奢侈的事情。 他无法再坚持下去了。成为一个平庸的中年人之前,再让他叛逆最后一次吧。 容冲跃下树,却没有落在墙上,而是落在她的窗外,轻得连一粒尘埃都没有惊动。公主安卧的寝殿自然布满了禁制,但幸好都是他教给她的,容冲施展穿墙术,绕开禁制,无声出现在房内。 帷幔垂地,宛如青烟,一股独属于女子的幽香似有似无浮动。容冲看着帷幔后的人影,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前不得,退不去。 家族教给他的礼数到底还刻在骨髓里,容冲克制地移开视线,虽然他夜闯香闺的行为也没有很守礼。他刻意转开眼睛后,自然而然留意到梳妆台。 上面放着一张纸条,纸面泛黄,都有些酥软了。 容冲马上意识到这是什么。他来得晚,只听到赵沉茜和女官的对话,他光听着就很尴尬了,现在还要被物证当面羞辱一遍。容冲上前,下意识想消灭他的丑事。 但他展开赊账条看了眼,被上面一长串金额惊吓到。他年轻时这么能花钱吗?容家鼎盛时,钱财乃身外之物,眼高于顶的容小公子从不会在意一件礼物要多少钱,但对于现在的容冲来说,这个数额过于大了。 容冲手指一动,勾出一枚香囊。这个香囊已经褪色,边缘几乎磨出毛边,可见主人从不离身。容冲小心翼翼解开香囊,里面正是一对莹润生辉的紫玉耳铛。 容冲盯着这对耳铛,最高效的办法,当然是趁今夜将这副耳环还给掌柜,让掌柜再次售卖,抹平赊账,等明日公主府的人去时,就让掌柜说账算错了,其实没有欠钱。公主府的女官抱怨几句,很快就会忘了这件事。他不用背负高额的赊债,也不用欠赵沉茜的人情。 可是,还回去吗?他八年流离失所,几次落入绝境、命悬一线都不舍得将这副耳铛丢掉,就要这样草率地拿出去顶账吗?容冲手指几度收紧,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最后他自欺欺人般将东西收起来,心想,他要是现在将紫玉耳铛出手,万一被有心人认出来,岂不是暴露行踪?等来日再说吧。 哪怕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来日遥遥无期。 他现在既落魄且穷,金钱上还得沾赵沉茜的光,实在还不起债,那就只好拿其他东西抵。他来时听到她对女官说不用处理伤口了,容冲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伤口不处理可不行。容冲手心凝出金色的光,穿过帷幔,轻柔凝到赵沉茜脖颈的抓伤上。 那只狐妖很邪门,她声称自己三百年道行,但她展现出来的招数远远不是自然成精的三百岁狐狸能会的。狐妖背后来头恐怕不小,被这种东西抓伤要万分小心,指不定爪子上有什么。 容冲将赵沉茜伤口上的秽气拔除,顺便用内力净化了一遍赵沉茜身上的妖气,唯独保留狐妖的气息。妖毒清除后,她脖子上的伤口终于不再反复撕裂了,容冲又检查了一遍,确定伤口愈合得很好,明天就能结痂,才满意收手。 容冲想到他今夜来本就是要替赵沉茜治疗伤口,并不能算抵账。他想了想,从芥子布囊中拿出一枚古旧的龟壳,用灵气托着送到账内。秘银里的腾蛇感受到大补之物,立即从沉睡中苏醒,嗷呜一口将龟甲吞下。 容冲亲眼看到腾蛇的灵体足足拔长了好几节,才道:“这可是从殷墟里挖出来的龟卜灵壳,足有万余年了,你吃了它,顶你自己千年修行。既然吃了我的东西,就要好好干活,以后就靠你保护她了,知道吗?” 灵蛇镯本来就是白玉京的至宝,容冲年少的时候一身反骨,什么不让干他就偏要干什么,他悄悄将灵蛇镯偷出来玩,后来在汴京遇见赵沉茜后,他毫不犹豫将灵蛇镯送给赵沉茜做首饰。远在白玉京的容父听到后,气得差点跑来汴京打死他。 但送出去的东西没有要回去的道理,昭孝帝见容冲如此上道,十分满意,不久之后就给他们写了赐婚圣旨。容父容母见宝物到了未来儿媳手中,并不算流失域外,反正就容冲那个败家样子,迟早都要让妻子当家,灵蛇镯无非是早些年交到儿媳手里,他们气了一会也就接受了。 腾蛇虽然换了主人,但也没忘了容冲这个旧主,它甩了甩头,懒洋洋盘回去睡觉,转瞬又恢复成银镯模样。容冲怕它不当回事,絮絮叨叨叮嘱了许久,烦的灵蛇镯在赵沉茜手腕上挪来挪去,一头扎进被子里才终于清净了。赵沉茜被镯子硌到,皱了皱眉,帷幔后的容冲霎间失声,大气不敢出。 赵沉茜脾气大,心思多,而和她睡着后相比,她清醒时的脾气堪称温柔似水。要是被人吵醒,她的情绪状态简直不敢想象。 容冲一动不动僵了一会,等赵沉茜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他才悄悄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走了,他今夜来这里,本就是对自己的法外开恩。 昔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容小郎君可以任性,但容家唯一的幸存者不能。他的命早就不是他自己的了,惨死函谷关的容家军尸骨未曾收殓,容家历代忠烈最后却落了个叛国的污名没有洗刷干净,父母兄长的死因尚未查明,在完成这些事前,他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能再放纵自己的喜欢,哪怕万般不舍,也只能无声对她道了声永别。然后容冲握着拳转身,头也不回奔向夜幕。 永别了,茜茜。他今夜来是不忿赵沉茜没有认出他,但现在想想,没认出也好。 相见不如不见,就此相忘于江湖,挺好。 屋里帷幔晃了晃,一泓月色静静积在地上,再无人迹。 · 炼妖狱里,萧惊鸿对狐妖的嚎叫置若罔闻,他面无表情翻动往年卷宗。看管卷宗的小吏心惊胆战看着他,再一次提醒道:“萧虞侯,这是绝密,除非有长公主手令,不得查看。” “本官自然有。”萧惊鸿心情不好,说出来的话狠厉无比,“就算没有又怎么样,你要去殿下面前告发我吗?尽管去好了,看看殿下会不会处罚我。” 小吏霎间噤若寒蝉,心里苦得像黄连。他早就知道这位萧虞侯我行我素,今日怎么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守了?长公主确实不舍得处罚他,但别人呢?萧惊鸿这是拖着所有人陪他玩恃宠生骄的游戏,简直有病! 萧惊鸿并不在意小吏对他的意见,事实上,他现在根本无暇关注其他事了。 他脑子里不断重放落暮时宋知秋在宫城夹道上说的话。她说,不要对赵沉茜动心,不要倚仗她对你有几分特殊,就觉得自己可以走到她心里。当年容冲对她那么好,她分明也是在意容冲的,但天威降临容家时,她都能说抛弃就抛弃,说改嫁就改嫁。和容冲相比,你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对你的所有耐心,你自认为独一份的特殊,都只是因为,你像他。 你不过是,一个无聊时逗趣的宠物罢了。 萧惊鸿不相信。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和赵沉茜相处那么久,他所有课程都是她一手安排的,花费这么多心思,难道就只是为了养一个替身? 她对他笑时,那些宽容和耐心分明做不得伪,怎么可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呢? 萧惊鸿不相信,不愿意相信。他从公主府出来后,就直奔炼妖狱。这座监狱是容家先祖修建的,里面铜墙铁壁,机关重重,整座牢狱都有禁灵作用,便是神仙进来了都逃不掉。容冲当年就被关在这里,反向证明容家先祖确实没徇私,再厉害的天才进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凡人。 萧惊鸿翻看容冲当年的审讯记录,从容家叛国一直翻到容冲被人劫狱。他在赵沉茜身边多年,敏锐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但这些都比不上一个认知重要。 他所学的招式功法,赵沉茜为他安排的每一节课,都是容冲擅长的。她在亲手打造另一个容冲。 他确实是,容冲的仿制品。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波折 意识到这件事后,许多曾经萧惊鸿觉得奇怪,但又没放在心上的违和之处迎刃而解。 赵沉茜指定前镇国将军府当自己的府邸,却在很多地方上了锁,并不让人修缮,原来不是她想搏节俭的美名,而是保留那个人的痕迹。 她掌权后,前朝后宫关键位置上的人手几乎换了个遍,但殿前司指挥使却启用诸奕,一个和赵沉茜毫无关系的人。后来萧惊鸿进入殿前司,所有人都觉得诸奕是给萧惊鸿做跳板,赵沉茜很快就会寻个由头将诸奕下放,提拔萧惊鸿为指挥使,连萧惊鸿自己也这么认为。但他等啊等,一直等到现在,依然只是殿前司虞侯,诸奕的指挥使之位毫无变动的迹象。 萧惊鸿原以为她故意将他安排在副职,磨砺他的心性。现在他明白了,他永远不会有取代诸奕的一天,因为诸奕是容冲的大哥——容泽的老部下。 她连容冲送给她的风铃都视若珍宝,萧惊鸿一个仿制品,怎么敢奢望容家的东西? 萧惊鸿脸色铁青,再回想往日赵沉茜对他的宽容、耐心,那些他引以为豪,不断试图从蛛丝马迹中寻找赵沉茜在意他的“证据”,只觉得无比膈应。 他就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丑角。谢徽,宋知秋,还有坤宁宫的内侍,公主府的婢女,所有人都知道内情,唯独他自己不知道。他们看着他沾沾自喜、恃宠而骄时,心里不知道怎么笑话他呢。 萧惊鸿只觉得体内有一股气横冲直撞,憋得他简直要发疯,他牙几乎咬碎,忽然一拳砸到旁边的墙壁上。炼妖狱由铜墙铁壁打造,当然不会被拳头砸坏,唯有萧惊鸿的关节被砸得血肉模糊,粘稠的血顺着他指缝滴滴答答往下流。 小吏吓了一跳,看着他欲言又止:“萧虞侯,您怎么了?您手上的伤看起来很严重,卑职叫郎中来给您包扎?” “不用了。”萧惊鸿收回手,近乎木然地看着自己的伤口。痛吗?当然是痛的,但这一刻,唯有痛能证明他的存在。他是萧惊鸿,不是容冲的替身。 萧惊鸿瞥到桌面上满满当当和那个人有关的卷宗,只觉得炼妖狱的空气都充斥着那个人的存在感。萧惊鸿连一刻都待不住了,他随便在衣摆上擦了擦血迹,一言不发往外走。 小吏不知道萧惊鸿今日吃错了什么要,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他忙缀在后面,试着问:“萧虞侯,那只狐妖,您还审吗?” 萧惊鸿冷冷嗤了声,殿下什么都有安排,何须他白费心思呢?萧惊鸿头也不回,冷冰冰道:“随便你们,别让她死了就行。” 不见天日的炼妖狱外,一轮明月正悬在天幕中央,有人在上元灯会流连忘返,有人惴惴不安祈祷丈夫能逢凶化吉,有人化妆成普通百姓,混在人潮中离开汴京,有人面对着血缘至亲,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无话可说。 谢徽刚打发走姨母、表妹。今夜太学发生骚乱,小康氏听到薛月霏差点被狐妖掳走,哭得天崩地裂。小康氏一哭,薛月霏、谢康氏都跟着哭,谢徽不得不一遍遍保证他一定保护好薛月霏,再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才终于让小康氏消停,带着薛月霏回去了。 谢徽今日处理了一天政事,晚上还要安抚女眷,实在心力交瘁,他送母女俩出门时,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得疼。 但是这还没完,谢徽回屋,看到谢康氏端坐榻上,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知道自己的折磨才刚刚开始。他暗暗叹了口气,面上依然温和孝顺,坐在谢康氏下首,问:“母亲,儿子侍奉您安歇?” “我睡不着。”谢康氏冷笑一声道,“旁人家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年轻时当牛做马,老了至少能享儿媳的福。我倒好,谢家的福一点没享到,老了还要给儿媳赔小心,天底下哪有我这样窝囊的婆婆!” 谢徽忍着头疼,耐心对谢康氏说:“母亲,您不要这么想。她毕竟是摄政长公主,每日朝中的事都忙不完,实在没时间孝顺您。夫妻一体,我替她尽孝,也是一样的。” “呵。”谢康氏讽刺道,“你是谢家的嫡长孙,刚出生时,老太爷说儿郎不能长于深宅妇人之手,硬是将你抱走,我念着你要出人头地,哪怕心像刀子一样割,也含泪忍了。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外面的事,老太爷说好就是好,他要抱走你,我就松手,让你尚公主,我也低头认了。但现在,你忙官场的事也就罢了,你却要替另一个女人操持内宅事务。大郎,这就是你的出人头地?” 一提起儿时的事,谢徽就没有办法,不得不安慰谢康氏:“母亲,祖父是独断专行了些,但都是为谢家好,您多担待。何况,出人头地和操持家事并不冲突,这本身就是我的家。” “哪家的主妇自己不管下人,不主持中馈,还要郎君下朝后操心?”谢康氏积了一肚子火,咄咄骂道,“果真儿大不由娘,我才说了她两句,你就百般护着她,竟是一丁点都说不得。我就该早点死了,为你们腾地方,你想搬公主府就搬公主府,省得耽误你们夫妻感情!” 太阳穴的跳胀已经变成刺痛,谢徽实在无奈极了,试图和谢康氏讲道理:“母亲,儿子绝没有这个意思。以后我不会搬了,就留在谢家孝顺您和祖父。” 谢康氏听到这句话,才终于满意了。她佯装擦拭眼泪,不经意提道:“你终究是儿郎,做什么都一个人也不是事。月霏她……” “母亲。”谢徽打断谢康氏,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淡漠的疲惫,“这件事已经讨论过了,我要忙朝事,没精力纳妾。表妹年纪也不小了,来日我将今年的新科进士请来做客,您和姨母仔细看看,为她挑个好人家吧。” 谢康氏脸色变了,不悦道:“外人哪比得上自家知根知底,何况你表妹那个家世,嫁去别人家不知道要怎么受气呢!你作为她的表哥,忍心看她一辈子在婆家忍气吞声吗?” “她可以性子强硬些,或者陪几房精明能干的陪嫁。事在人为,只要姨母想解决,总归能找到法子的。”谢徽默然看着谢康氏,心里宛如明镜。薛月霏的家世虽然差,但汴京能有几个顺风顺水的高门贵女,比她不幸的女子多了去了,莫非都不活了吗?其实这件事的关键在于,小康氏从没有想过解决问题,她们母女以弱为荣,一直在等待别人拯救她们。 不像她。她永远目标明确,不认命不服输,别人能做到的她一定也能,别人做不到的,她更要去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她就像烧不尽的野草,哪怕要蛰伏漫长的看不见尽头的寒冬,但只要她不死,就一定会反败为胜。 谢徽发现自己一岔神,又想到那个人。他目光微微放空,不由担心她今夜被狐妖挟持,脖子上还受了伤,不知道有没有好好涂药。她如此破釜沉舟,都不惜对自己使苦肉计,可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明日,恐怕又是一场硬仗。 谢康氏说着就听不见声音了,她一回头,发现谢徽在走神,神情认真缱绻,不知道在想哪位。谢康氏眼睛刺了下,看不得辛苦拉扯大的儿子被别的女人抢走,不由分说打断谢徽,道:“我就和你直说了吧,你要是还想认我这个母亲,就必须纳妾。我知道你对月霏无意,但感情可以培养,你先纳她为妾,其他事日后再说。” 谢徽听到,简直觉得不可理喻:“母亲,你听听你在说什么!婚姻是男欢女爱,你情我愿,你都知道我对表妹无意,为何还要坚持我纳她,平白误女子的一生!荒谬。” 谢徽并不明白,可能就是因为他不喜欢薛月霏,谢康氏才让他纳表妹。谢康氏被儿子屡屡顶撞,怒道:“要不是赵沉茜横插一脚,你本来和月霏才是一对!你不心疼月霏,反而替第三者说话,谢徽,你的良心呢?” 谢徽知道今日无法和谢康氏说通道理了,幸而谢家也不由谢康氏做主,谢徽忍着气站起身,说:“母亲,祖父已经说了,纳不纳妾,由殿下说了算。我和她是先皇赐婚,满朝文武见证,驸马不得纳妾也写在朝廷律法里。您如果不满,去大理寺状告先皇和律法吧。” 谢徽说完转身就走,身后果然传来谢康氏摔东西的声音,隐隐还夹杂着她对赵沉茜的咒骂。 谢徽突然觉得悲哀,不知道替自己还是替赵沉茜。她冷心冷肺,唯独对母亲十足孝顺,她今日在饭桌上不惜搬出孟太后,都是为了康氏母女考虑,她甚至担心薛月霏以后会在谢家受欺负,主动提出写懿旨给薛月霏傍身。而小康氏母女,以及谢康氏,是怎么回报她的呢? 明明是他不肯纳妾,不骂他这个男人,却骂同是受害者的正妻。 她总是这样,义无反顾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根本不管她帮的人领不领情。新政是如此,纳妾也是如此。 谢徽闭眼,不再想糟心的家事,惟愿明日一切顺利。 · 崇宁七年,正月十五。赵沉茜一起来,就觉得诸事不顺。 首先,她脖子上的伤口愈合了,明明昨夜还好好的!她赶紧让人拿司盘来,幸好,伤口上的妖气还在。 罪都受了,怎么能不拿到利息,赵沉茜端着镜子,沿着原本的痕迹,用朱砂画了一条伤口出来。然后她让婢女取白布来,在脖子上缠了好几圈,做足了受伤的排场。 脖子上受了这么重的伤,气色也不能太好,赵沉茜正仔细为自己上妆,突然听到炼妖狱的人禀报,说狐妖不见了。 赵沉茜皱眉,沉着脸道:“怎么可能?炼妖狱里有禁灵阵法,连容……连修道高手进去都逃不出来,那只狐妖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越狱?” 差役苦着脸,他们也觉得不可能,可是,狐妖就是不见了。赵沉茜询问细节,得知牢房门窗锁链俱是完整的,看不出破坏痕迹,头痛地按了按眉心。 没有妖怪可以毫发无损逃出炼妖狱,连容冲都不行,除非是被人放出来的。但现在还不是查这个的时候,赵沉茜很快冷静下来,沉着眸子道:“传离萤来。” 皇城司探事司主事离萤奉命去追狐妖,离萤走后不久,又一个衙役慌慌张张跑进来。赵沉茜看着来人,骤然生出一股不祥。 她的预感成真了,并且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殿下,大事不好了,韩守述死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暗流 上元节当日,全朝放假的日子,赵沉茜却大清早出现在大理寺狱。她脖颈上还缠着白布,但看起来并没有病号的狼狈,反而深衣广袖,长裙及地,哪怕出现在牢狱依然端庄整齐得像要上朝,脖子上的伤只是为她增添了别样的韵致。 像一尊琉璃瓶,原本固然精致华丽,却因过于完美,失之真实,如今琉璃瓶上裂了条缝隙,反而更有脆弱破碎的美感。 赵沉茜看着狱门里的尸体,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怎么回事?” 大理寺狱丞陪在后方,惴惴不安回道:“殿下,昨夜韩大人送来后,我们按萧虞侯的吩咐,小心招待,礼遇十足。我们送来饭菜和水后,韩大人说要睡了,我们不敢打扰,关上门就退出去了。今早狱卒来巡逻,就看到……” 赵沉茜眉梢飞快挑了下:“也就是,昨夜一晚上,你们并没有看着韩守述?” 狱丞讪笑,不敢答话。赵沉茜心里生气,她分明吩咐不得用刑,但务必严加看守韩守述,他们就是这样看守的?但她自己也知道,对他们这些底层小卒发火没用。 人人皆为自己的利益而活,赵沉茜现在看着风光,但谁知道三五年后是什么光景呢?大理寺是文官集团,他们这些狱卒最终还要靠文官老爷们吃饭,而不是她一个摄政公主。 韩守述是御史中丞兼太学教授,文人中的清流,学生旧故遍布朝野,赵沉茜要和文官保守势力斗,但他们一些小人物,却犯不着得罪韩党。 大燕立国百年,重文轻武,冗官严重,庞大的文官集团尾大不掉,不听她的指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不是发泄情绪的时候,赵沉茜迅速冷静下来,专注于结果,思考如何解决问题:“昨夜有人来过吗?” 狱丞摇头,这一点倒十分确定:“没有。一晚上都有狱卒在外面走廊上守夜,没有人进来过。” 赵沉茜点点头,并不意外。她最后看了韩守述一眼,道:“韩大人和本宫毕竟相识一场,给韩大人准备后事吧,至少让他体面地走。” 狱丞应诺,正要让狱卒过来收尸,赵沉茜身后的人已越过他上前,熟练地将尸体收殓好。 狱丞认出来这些是皇城司的人,识趣地闭嘴,乐得省事。 转眼,韩守述的尸体覆上白布,安放在担架上。但赵沉茜并没有让人将韩守述的尸身送回韩家,而是命人抬到大理寺正堂,珍而重之地给他上了三炷香。 赵沉茜阵仗搞得这么大,大理寺卿装不知道说不过去,没一会,本该放假的大理寺卿穿着官服来了。他看到赵沉茜,一板一眼行礼,做足了礼数:“下官参见殿下。” 赵沉茜抬手,说:“死者为大,韩大人还躺在这里,无需讲究君臣之别。” 大理寺卿摸不清赵沉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谨慎称是:“遵命。殿下仁义,下官惭愧。” 赵沉茜双手交握腹前,长袖自然下垂,华丽又静美,她面容含悲,一副平易近人、体恤臣子的样子,道:“大理寺卿不必多礼。我本是想让韩大人配合调查,谁知他竟想不开,突然就去了,何至于此?你和韩大人是同乡,又在同年考中进士,交情匪浅,你先来给他上炷香吧。” 大理寺卿不动声色,接过侍从递上来的香,毕恭毕敬拜了三下,插在香炉中,这才开口:“昨日大理寺放假,下官回家侍奉老母,今早才得知,昨晚韩守述突然被押到寺狱,早上莫名其妙被发现死了。这种事发生在大理寺,实在是下官失职,殿下,只是不知,韩守述到底犯了什么罪?” 上元节朝廷放假七日,这七天内权力机构不运行,但并不代表掌握权力的那群人不做事。赵沉茜赶在上元节假开始后对韩守述发难,就是想打这个时间差,趁大理寺、刑部不能名正言顺插手韩守述案,尽快将韩守述的事件定性。 没想到韩守述突然死在狱里,完全打乱了赵沉茜的安排。人死前定罪和死后定罪完全是两码事,这样一来,如果赵沉茜继续给韩守述扣帽子,有屈打成招、暗杀韩守述的嫌疑。 情况虽然糟糕,但不是不能补救,有些时候,妖怪比人更加诚实。 赵沉茜叹了口气,轻轻抚上脖颈上的纱布,说:“说来话长,昨夜我去谢家看望翁公,应翁公的话,出门陪姑嫂们在街上观灯。我们正看得好好的,谁想太学里突然冲出来一只狐妖,到处伤人,差点引发百姓踩踏,我不慎被狐妖挟持走,从高楼上推下来,幸亏列祖列宗保佑,我今日才能站在这里和大人说话,要不然,我只能去找先皇为我主持公道了。” 昨夜狐妖作乱的事闹那么大,大理寺卿早有耳闻,但听下人禀报和听当事人讲述,显然是两种感觉。大理寺卿忙行礼,询问道:“竟然有如此凶险的事,不知殿下可伤着了?” “还好。”赵沉茜对着大理寺卿莞尔一笑,说,“不过是区区脖颈被划了几道,差点割断血管,从高楼上被推下来,差点摔死,除此之外,没什么大碍。” 大理寺卿早就注意到了,赵沉茜脖子上围着纱布,里面洇出红色的不明痕迹。大理寺卿记得昨夜下人明明说赵沉茜没什么事,抓住狐妖后她还在街上和人说了好一会话,今天更是一大清早出现在寺狱,精力比他都好。看她眸光湛湛的模样,怎么都不像差点被割断血管。 然而赵沉茜是公主,她都搬出了先皇,大理寺卿还能让赵沉茜把纱布解开,让他们来检查伤口吗?大理寺卿只能作势抹了抹眼泪,沉痛道:“臣身为大理寺卿,没治理好汴京,竟然让殿下受了这么重的伤,实在罪该万死。臣无颜再留在朝堂,向殿下请辞!” 赵沉茜默默看着他,装,再装。他们两人彼此都知道对方在胡说八道,但又不得不配合对方把戏演下去,赵沉茜扶住胸口,突然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随着她的动作,纱布上的血迹扩大,像是伤口崩裂,她却不顾自己伤势,艰难对大理寺卿说道:“寺卿切不可这么说,你是国之栋梁,父皇临终前特意嘱咐我要善待尔等老臣,若是你辞官,外人不解大人的苦心,反而要说我容不下老臣,岂不是让父皇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息?” 大理寺卿默了下,怀疑她是故意骂先皇。他隐隐以辞职威胁,赵沉茜就搬出伤势,她终究是皇家公主,如今又成了受害人,占足了道义。大理寺卿说不过她,试探着询问赵沉茜到底想怎么样:“殿下说的是。殿下这般深明大义,实乃陛下之幸,社稷之幸。不知,那只作恶的狐妖在何处?” 赵沉茜叹口气,道:“她妖法深厚,昨夜皇城司好不容易逮住她,却被她夜里跑了。不过像她这种大妖,妖气十分浓郁,我的伤口上还残留着她的妖气,顺着罗盘一查便知。” 说着,根本不容大理寺卿反应,赵沉茜立刻道:“来人,拿罗盘来。” “殿下,得罪了。”皇城司的术士上前,手指飞快打出几个道印,像拈一根头发丝一样,从赵沉茜脖颈上提出一缕妖气。后面的童子已准备好罗盘,术士将妖气放到天池中,磁针抖动了一下,飞快转动起来,最后,针尖稳稳停在正堂内。 指的正是韩守述的方向。 赵沉茜身后的侍从适时发出疑惑:“什么,难道韩大人是狐妖变的!” 大理寺卿眉毛控制不住地抖了抖,赵沉茜轻咳一声,说:“韩大人为官多年,出身籍贯、父母师长、告身履历都明明白白,不可能是狐妖所化。但妖气指向他……看来,昨夜闹事的狐妖确实和他脱不了干系。殿前司搜查韩家时,发现不少巫祝之物,韩守述竟在自己家里供狐仙。我原本想问清楚他和那只狐妖到底是什么关系,没想到他竟在狱中畏罪自杀了。唉,我从未想过让他死啊。” 这些话颇有猫哭耗子假慈悲之嫌,大理寺卿没理会,反问道:“殿下何以见得韩守述是畏罪自杀?” “那不然呢?”赵沉茜看向大理寺卿,毫不退让,“他身上没有伤口,表情平静,四肢放松,死前甚至都没有挣扎过。我已经问过狱丞,昨夜无人靠近韩守述的牢房。如果他不是自裁,难道是大理寺监守自盗,将他杀害了吗?” 大理寺卿自然不能认这种罪名,顿了下,道:“大理寺一切皆有流程,巡逻的狱卒也都是两两结对,绝没有单独行动的时候,不可能是大理寺加害韩守述。何况,大理寺和韩守述无冤无仇,他死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殿下,如今狐妖下落不明,韩守述也死得不明不白,就这样给韩守述定罪,恐怕太过草率。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赵沉茜看着大理寺卿,轻轻笑了。他果然想拖,拖到朝廷上衙,刑部、御史台一起参与进来,赵沉茜再想给韩守述定罪就难了。她抚上脖颈上的白纱,虚弱地咳了声,说:“我这个人证就在这里,罗盘也明明白白指向韩守述。人证物证俱在,有什么草率的呢?” 大理寺卿并不傻,抓住赵沉茜的漏洞说道:“挟持殿下的是狐妖,罗盘指向韩守述,也只能证明韩守述接触过狐妖,如何能说韩守述和狐妖是一伙的呢?说不定像殿下一样,他只是被狐妖袭击了。” 赵沉茜短促笑了声,说:“寺卿,你懂律疏,却不太懂妖怪。我的脖颈被狐妖指甲划开,险些命丧她手,也不过沾染到薄薄一缕妖气。可是韩守述身上,却有浓郁的一大团,如果不是日夜和狐妖相处,怎么会沾染这么多妖气呢?” 赵沉茜示意术士,术士会意,在韩守述尸体边点燃一张符。随着符纸烧尽,韩守述身上逐渐浮现出许多青紫色的丝,浓密到都纠缠成一个茧,将他牢牢包裹在内。 相比之下,赵沉茜身上的气息就十分纯净,唯有脖颈上缠绕着紫色细丝,两厢对比,悬殊的令人心惊。 大理寺卿沉默了。韩守述可是个读书人,要是他在家里养狐妖的事传出去,莫说韩家,连整个平江府的读书人都会因他蒙羞。 大理寺卿扫过四周,拱手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沉茜没动,淡淡朝身后瞥了眼,皇城司的术士默然收起法器退下。大理寺的衙役也陆陆续续退出去,大堂里只剩赵沉茜、大理寺卿两人。 见再没有别人,大理寺卿放软身段,深深向赵沉茜下拜:“殿下,韩守述自幼家贫,苦读多年才考中进士,一家老小全靠他一人养活。他可能苦怕了,才一时走了弯路,望殿下看在他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的面子上,莫要将此事宣之于众。要不然,臣怕他的老母想不开啊。” 赵沉茜犹豫了,对于一个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太太来说,最引以为豪的儿子因养狐仙被朝廷斥责,打击无异于天塌了。 但赵沉茜想到两浙路怎么都推行不下去的清田,民间不知道多少吃不饱穿不暖、一把年纪还得出来谋生的老人,心很快硬下来,说:“韩守述有妻儿母亲,别人没有吗?寺卿只看到韩守述的母亲八十岁丧子可怜,可天底下有多少普通人,他们的母亲,能活到八十吗?” 大理寺卿还维持着下拜的动作,他两鬓已然斑白,这样躬身十分勉强,却不肯起身。赵沉茜已恢复冷静,她漠然后退一步,避开大理寺卿的行礼,说道:“寺卿不必多礼。你饱读圣贤书,在大理寺断案多年,应当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吧?王子尚且如此,何况同乡呢?” 大理寺卿心里一凉,知道赵沉茜是执意要一条道走到黑了。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刚才后半段对话,他们谈得并不是韩守述,而是清田法。 赵沉茜要彻查韩守述,坚持将韩守述的罪行公布于众,那就意味着她要在两浙推行清田到底。狐妖案,就是她的筏子。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谈的了。大理寺卿扶着膝盖,慢慢站起身,道:“殿下说的是。臣自然会秉公执法,绝不徇私。” 赵沉茜对着大理寺卿笑了笑,说:“那就有劳大人了。今日是上元假期,打扰了寺卿一上午,我已经十分过意不去。之后这个案子寺卿不用管了,我会整理好证据和卷宗,寺卿安心在家侍奉母亲即可。”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皇室 赵沉茜回公主府的时候已经未时了,门房通禀离萤求见。赵沉茜回房,一边拆掉脖子上碍事的纱布,一边让人带离萤进来。 不多时,一个妖媚风情的红衣女子进门,她看到赵沉茜手上的白布条,笑道:“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装装样子,要想逼那群老古董服软,伤不重点不行。”赵沉茜微微抬头,从镜中看到脖颈上糊成一片的朱砂,嫌弃地啧了声,“怎么蹭成这样了?一会该进宫了,快拿水来。” 侍女早就准备好了,离萤对她们挥挥手,说:“我来吧。” 侍女行礼,放下东西,鱼贯而退。离萤拿起帕子,在水中沾湿,轻轻按上赵沉茜的脖颈。赵沉茜从镜中瞥了眼,道:“这种事情,哪用你动手。” “做惯了。”离萤熟练地拧帕子,简简单单一个动作,由她做来举手投足都是媚感,“论起伺候人,谁比我更精通门道。” 离萤进入皇城司前,曾在青楼待了十年,乃是连官府门槛都不配碰的贱籍,但被赵沉茜发现后,竟然堂而皇之出入官邸,甚至封了正六品主事。自诩清高的文人哪能接受和青楼妓子同朝为官,为此没少攻讦赵沉茜。 赵沉茜都如此,离萤要面对的流言蜚语可想而知,渐渐的,连她自己都会拿这件事自嘲。 赵沉茜却并不觉得好笑,她微微皱眉,说:“你是被卖去青楼,又不是自己愿意的,怎么就成了天生伺候人的命?何况,就算自愿伺候男人,也是为了生计,那些不事生产的男人都不羞愧,你有什么好羞愧的。” 离萤垂眸,静了片刻后道:“殿下说的是。” 离萤看着帕子下凝脂一般的肌肤,心里复杂难言。她们两人同为女人,却如云泥之别,赵沉茜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而她却是落在泥里的残花败柳,赵沉茜拥有的一切都来自血统,而她却来自伺候男人。最开始离萤都不敢靠近赵沉茜,怕公主嫌她脏,但天底下最有资格鄙视她的女人,却给予她难得的公允和宽容。 当初选主事时,离萤虽然分数最高,但自知出身不好,根本不敢奢望,万万没想到,赵沉茜竟然真的履行承诺,将分数最高的人提拔为探事司主事,完全没有因为她是青楼女子而区别对待。就像现在,赵沉茜贵为公主之身,却愿意被她触碰,并不觉得她比那些处子之身的婢女差什么。 离萤时常觉得惶恐,她何德何能,能有这番造化?她想起那些一辈子都在青楼里挣扎的前辈、后辈,恨不得全天都在做事,她生怕自己一睡着,梦就醒了。 离萤想起自己的差事,微微肃容,说道:“殿下,我发动所有探子,在城中找了一天,并没有发现那只狐妖的踪迹。” 赵沉茜一会还要去宫里参加上元家宴,但她在大理寺耽误了太久,没时间换衣服了,便直接开始上妆。赵沉茜并不在意所谓第一美人的名头,但到底是从小美到大的,审美要求非常严苛,今晚宴会上有很多皇亲国戚,她既要装病,又要病得漂亮,她信不过婢女,便自己亲自动手化妆,连离萤都只能站在旁边递递东西,打打下手。 赵沉茜接过胭脂盒,恰到好处地在唇上点了一点红,问:“城里完全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吗?” “没有。”这一点离萤也很不可思议,“她受了那么重的伤,又从炼妖狱里逃出来,不死也要掉层皮,怎么可能将妖气藏匿的那么好,一点点痕迹都不留呢?”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解释,要么她死了,要么有高人接应。 显然,离萤和赵沉茜都倾向第二种。 赵沉茜轻轻笑了声,放下胭脂,不慌不忙往发髻上插簪子:“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就是请了只狐仙吗,何必如此遮掩?他们这样躲躲闪闪,反倒让我好奇了,这只狐妖到底是什么来路,我还偏要彻查到底了。” 赵沉茜简单地在发髻上点缀了几支发簪,确保素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才满意收手。离萤见赵沉茜梳妆完毕,小心扶着她起身,问:“殿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汴京里找不到,多半是藏到城外去了。你全力去追查狐妖,旁的事不用管了。” 离萤应诺,陪着赵沉茜一起出府。两人一个向北一个向南,转瞬就消失在汴京的人山人海中。 赵沉茜知道自己迟了,但她注重仪容,从不肯在人前露怯,哪怕已经迟到了也依然不慌不忙往庆寿宫走。庆寿宫里早已坐满人,宫女通传后,原本热闹的宫殿寂静了一瞬,随即所有人都朝门口看来。 一个少年从座位上站起身,主动下台来迎接赵沉茜:“皇姐,你来了。” 这个少年容貌秀致,文质彬彬,正是当今皇帝赵苻。赵沉茜对皇帝点头,顺势朝他身后看去。 赵家的皇帝都命短,常常留下孤儿寡母就去了。而赵家的太后、太妃们却普遍命长,就比方现在,小小一座庆寿宫里,汇聚了三代后妃。 坐在最中间的中年妇人衣着仪制最高,正是赵沉茜的生母孟太后。孟氏五官其实很秀丽,但气质太平了,可以说恬淡无争,也可以称之为怯懦,明明衣冠最华丽,看着却不如旁边的女子显眼。 孟太后右手边坐着一个穿紫色褙子的老太妃,她看见赵沉茜进来,只是淡淡掀了下眼皮,依然自顾自和身旁男子说话。 这是昭孝帝的生母朱太妃,即赵沉茜血缘上的祖母。朱太妃紧紧拉着,简直恨不得揣到怀里的那个男子是宪王赵仪,赵沉茜血缘上的叔叔。 大燕朝重文轻武,理学兴起,越来越重视贞洁牌坊和嫡庶礼法,重妾灭妻是一件很严重的丑事。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哪怕妾生下儿子,也要叫正妻母亲。 这套礼法在宫廷里同样适用,朱太妃一共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昭孝帝,一个宪王赵仪。但朱太妃的儿子称帝,她却没有成为太后,被朝廷尊为太后并有资格垂帘听政的是昭孝帝的嫡母高氏。高太后手腕强硬,她在世时,朱氏在后宫没有一点话语权,高太后去世后,地位卑贱的朱氏才终于被封为妃位。 昭孝帝继承了赵家男人的体弱多病,没留下儿子就英年早逝。朱太妃主张让昭孝帝将皇位传给同一个娘胎的赵仪,即兄终弟及,赵沉茜如何甘心大权旁落,坚持父死子继,硬是从宗室里找了一个孩子,过继给昭孝帝当太子,彻底终结了立皇子还是立皇弟的争辩。 因此,朱太妃看见赵沉茜从没有好脸,毕竟孙女怎么可能比儿子重要。在朱太妃身后,赵沉茜毫不意外看到了一个熟脸。 那个女子年纪和孟太后差不多大,但看着却年轻漂亮很多,自从赵沉茜进来,她的脸色就很僵硬,她视线不小心和赵沉茜对上,赵沉茜亲眼看着她表情狰狞了一下,却转瞬换成笑脸,起身热络道:“福庆,你可算来了呀。” 这位即是昭孝帝在世时宠冠后宫,一度把孟皇后逼到道观里的宫斗赢家刘婉容。可惜刘婉容在昭孝帝后宫称王称霸,最后却败给了小辈赵沉茜。 赵沉茜当政后,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允许刘婉容继续住在宫里就已经是极大的慈悲了,当然不可能给刘婉容任何优待。现在的刘婉容也只是后宫里一个需要仰孟太后鼻息的太妃,见了赵沉茜这个晚辈,还得规规矩矩主动问好。 和赵沉茜相反,刘婉容十分奉承朱太妃,当初她也支持皇弟赵仪继位。三个失败者,难怪总喜欢凑在一块。 刘婉容身后坐着两姐妹,都已经梳了妇人发髻,此刻不情不愿站起身给赵沉茜行礼:“皇姐。” 她们是懿康、懿宁长公主,刘婉容的亲生女儿。其中懿康的脸色最差,正是传闻中本该和容冲议亲,却被赵沉茜横插一脚的苦主。 这半边没什么看头,他们对赵沉茜皮笑肉不笑,赵沉茜也懒得搭理他们,淡淡扫了一眼就转过视线。孟太后左手边坐着的人看到赵沉茜后,表现就截然相反了。 这里坐着一对夫妻、一对母子,辈分都比赵沉茜高,但看见赵沉茜时纷纷欠身迎接:“福庆长公主,你可终于来了,太后念叨你许久了。” 那对微胖的中年夫妻是皇帝赵苻的亲生父母——楚王夫妇。孟氏没生下儿子,赵沉茜为了让孟氏当太后,将楚王的第六子赵苻过继给孟氏,记作嫡出皇子,继承了大统。从礼法上算,孟氏才是赵苻的母亲,楚王夫妻只能算堂叔堂婶。 但赵沉茜深知血缘是斩不断也拦不住的,她硬拦着皇帝和亲生父母团聚,最后只会里外不是人,所以赵沉茜并没有阻止赵苻和楚王夫妻来往,逢年过节,还会主动邀请楚王夫妻来宫里参加家宴。 赵苻全靠赵沉茜扶持才当了皇帝,现在还要仰仗赵沉茜处理政务,所以楚王夫妇见了她十分热切。赵沉茜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对楚王一家也多有优待。 楚王夫妻身旁还坐着一对母子,是韦太妃和端王赵伋。韦太妃和朱太妃同辈,都是宪文帝的后宫,只不过韦太妃不如朱太妃得宠,朱氏生下昭孝帝和宪王赵仪,虽然没有太后尊号,但底气十足,野心勃勃,甚至都敢掺和皇位继承。 而韦太妃就省心多了,她在宪文帝后宫时就是个隐形人,昭孝帝继位后,她也不争不抢,老老实实窝在后宫里吃斋念佛。 她的儿子端王和她一脉相承,醉心书画,游山玩水,艺术造诣颇高。昭孝帝病危时,朱太妃和赵仪嚷嚷着要兄终弟及,端王同为昭孝帝的皇弟,序齿甚至比赵仪大一位,如果真要传位给皇弟,他理应比赵仪更名正言顺。但端王却远远躲开,整日在自己王府里吟诗作对,避开了立储之争。 因为端王识趣,赵沉茜对这位王叔也很礼遇。 这些人就是燕朝皇室现存所有人丁了,从皇帝的角度看,他有两位庶祖母朱太妃、韦太妃,两位有继承权的皇叔宪王、端王,三位皇姐福庆长公主、懿康长公主、懿宁长公主,以及孟太后和楚王妃一内一外两房母亲,刘婉容一位庶母。 幸好皇帝年幼,还没有后宫,等皇帝的妃嫔们进来,三代后妃同聚一堂,赵沉茜光想想都替未来的皇后头疼。 赵沉茜、楚王夫妇相互给面子,和和气气地问了好,次第落座。赵沉茜坐下后才发现谢徽也在,刚才一堆人站起来,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现在再打招呼过于刻意,赵沉茜只能继续云淡风轻地忽略。宪王赵仪看到赵沉茜和谢徽不说话,故意刺道:“福庆和驸马怎么连招呼都不打,莫非吵架了?” 他当着众人的面说这句话显然是故意的,昨夜狐妖的事闹那么大,赵仪不可能没听到。赵沉茜脸色静如深湖,淡道:“我和驸马的相处之道就是如此,来都来了,无需多言。” “是吗?”赵仪很记恨害自己当不成皇帝的赵沉茜,阴阳怪气道,“那你们夫妻怎么还分开来呢,谢驸马来了许久,你才姗姗来迟。该不会因为昨日的事,你们夫妻闹别扭了吧?” 端王赵伋笑着圆场:“三弟,你一个叔叔,管侄女房里事做什么?” 一般来说,软钉子顶到这里,识趣的人就不会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但赵仪哪是识趣的人,不依不饶道:“是吗,我怎么听说,昨夜福庆和谢家小姐们一起出门观灯,但只有福庆被狐妖掳走了,其他小姐、表小姐却没事。是不是驸马偏心自己姐妹,福庆吃味了?” 孟太后先前就纳闷他们说的“昨夜的事”到底是什么事,现在听宪王说赵沉茜被狐妖掳走,悚然一惊,忙看向赵沉茜:“你被狐妖掳走了?这是怎么回事?” 宫殿中微不可察地寂静了一瞬,昨夜那么大的事,孟太后竟然完全不知道。他们不知该感叹赵沉茜手腕了得,竟然能将后宫围成一个铁桶,她不想让里面人知道的消息绝对传不进来,还是该感叹孟太后委实命好,都当太后的人了,竟然还是这样天真烂漫,一问三不知。 赵仪自负是赵沉茜长辈,谅她不敢对叔叔怎么样,所以肆无忌惮踩赵沉茜痛脚。但现在,赵沉茜那双清冷明净,宛如冰湖的眼睛定定望过来时,他猛不丁打了个寒战。 皇帝垂眼玩衣服上的坠子,楚王夫妻笑呵呵的当看不到,端王转过身和韦太妃说话,连最和赵沉茜过不去的懿康、懿宁两姐妹也安静了。宋知秋垂手侍奉在后面,暗暗替宪王摇头。 他不该挑衅赵沉茜的。赵沉茜的气量本来就小,先前就在忍着他,没想到他竟不知死活,在孟太后面前挑穿赵沉茜遇险的事。 赵沉茜不会饶过他的。宋知秋只能祝他幸运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婚讯 赵沉茜已忍耐朱太妃这对母子很久了,尤其赵仪,不学无术,一事无成,却做着当皇帝的春秋大梦,成日在宫外惹是生非。赵沉茜在赵苻刚继位的时候就想将赵仪打发到外州去,但赵苻本就是过继的,如果一上位就将先皇的兄弟赶出汴京,恐怕会失去人心。因此,这些年赵沉茜一直没管赵仪,任由他在东京拉帮结派,散布赵沉茜的坏话。 但是,她的宽容并没有换来相安无事,朱太妃母子反而变本加厉。当着众人的面,赵沉茜没说什么,但她已经拿定主意,等上元假结束,她就找个机会,将赵仪发配到外州去。 等赵仪走了,朱太妃在深宫里孤掌难鸣,消息不通,根本成不了气候。只要把朱太妃熬死了,赵仪失去倚仗,根本不是皇帝的对手。 赵沉茜眨眼间决定了无数人的荣辱生死,面上却丝毫不显。她从容不迫抚平衣裙上的皱褶,不在意道:“区区一只狐妖,我都没放在心上,难为宪王叔惦记这么久,在太后、几位太妃面前巴巴地提出来。要是宪王叔喜欢,我将那只狐狸的皮扒下来,送给王叔做张领子?” 狐妖消失的事被赵沉茜下令封禁,外人并不清楚。众人看到赵沉茜气定神闲地说出这么残忍的话,美艳和狠辣完美地融合在她身上,不由从脊背窜出股寒意。 听昨夜亲历者说,那只狐妖法力高强,神通广大,轻轻一跳就能飞到最高的楼顶上,普通人在她面前根本没有招架之力。但在赵沉茜嘴里,杀死这只狐妖轻松得就像去城外打只兔子一样,这样美丽的人,却生了这样一副恶毒心肠。 谢徽也适时开口:“怪我,是我没保护好殿下,恳请太后责罚。” “我带着皇城司捉妖怪,和你有什么关系?”赵沉茜淡淡瞥了谢徽一眼,道,“昨日是我让他带着谢家女眷先走的。我身上法宝无数,又有皇城司贴身护卫,区区狐妖不足挂齿。但如果在打斗中,谢家的娘子被妖怪波及,那我可无法向翁公交代。” 谢徽一怔,意外地看向她。赵沉茜神情还是那样冷漠平淡,不近人情,根本看不出来她不惜撒谎替谢徽开脱。孟太后听到赵沉茜这样说,松了口气,问:“真的没危险?” “没有。”赵沉茜眼睛都不眨,说道,“汴京有龙气庇佑,皇城司的探子遍布民间,能有什么危险?” “那就好。”孟太后嗔怪地扫了她一眼,道,“吓死我了。你以后可不许这么冒进了,捉妖这种事,让别人去就行了,你不要亲自去。” 赵沉茜无奈,说道:“阿娘,这件事我不可能答应你的。我既然做了摄政长公主,许多事就是我的责任,越危险的地方,我越该亲自到场。” 孟太后听得似懂非懂,她原本只是汴京一个小官人家的女儿,祖辈做过最大的官就是六品,要不是高太后不想让庶子娶高门贵女,特意在小户人家里选皇后,孟氏本该这辈子都和宫廷没什么关系。她本是一株家菊,被风意外带到了深宫大院,直到现在,她都没习惯宫廷的思考方式。 她听不懂赵沉茜的话,只是本能觉得太危险,不是女孩子该干的事:“你身边有那么多女官、婢女,让她们替你去不就行了?你是凡人,又不像那些异人一样能飞天遁地,去那些打打杀杀的地方做什么?” 这话正中赵沉茜隐痛,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尝试修道,但没有天赋就是没有天赋,不是努力能改变的。她时常在想,如果她能像容冲、卫景云一样有武力傍身,许多事,她根本不需要通过婚姻来实现。 市井骂她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然而如果有的选,她又何尝愿意嫁三个丈夫呢? 赵沉茜手指无意识抚上腕间的灵蛇镯,不知是不是她错觉,今早醒来后,这只镯子似乎重了许多。腾蛇在睡觉,盘着身体一动不动,赵沉茜摸着光滑冰冷、纤毫毕现的鳞片,再一次确认无论她去什么地方,都有活物陪着自己。 这个认知给了她极大的底气,赵沉茜平静地抬着眸子,道:“那又如何?我靠脑子解决问题,不比那些武夫差。” 有人注意到赵沉茜的动作,他们看到她腕上的灵蛇镯,一齐噤声。 他们当然认得出来,这是白玉京的至宝——灵蛇镯。当初因为这只镯子,在宫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但架不住容冲色迷心窍,就是要将镇山之宝送给赵沉茜,他爹和他大哥请家法都管不住。 后来容家倒了,灵蛇镯却归了赵沉茜,后期宫廷政变中,赵沉茜靠这只镯子度过了许多次危机。立储斗争最激烈的那段时间,有不少人想过武斗,但在亲眼看到灵蛇镯变成巨蛇,转瞬吞噬了十来个士兵后,就再也没人敢对赵沉茜和孟太后动手了。 在场众人都是经历过元符末年立储斗争的,对这只灵蛇镯的威力心有余悸。而这只是容冲送给赵沉茜的一件礼物,她和卫景云订婚后,云中城也一箱子一箱子往汴京送东西,赵沉茜的保命手段,不知道有多少呢。 在座的人又是酸又是眼红,尤其懿康长公主赵沉鱼,眼睛都要瞪红了。不要脸可真好,可以一个接一个骗男人。只要动动手指,总有男人为她鞍前马后。 谢徽也留意到赵沉茜的动作了,他看到她有压力时下意识抚摸灵蛇镯,猛地想起一件事。 昨夜他赶去救她时,隐约扫到一个黑衣人从房檐上离开,当时他急着确认赵沉茜安危,没有多想。但现在他突然意识到,那个黑衣人的背影,像极了一个人。 容冲。 谢徽自己都被这个大胆的猜测吓到了,但他直觉没有猜错。容冲十五岁才来汴京,但谢徽自小生在汴梁,长在汴梁。容冲入京后那些惊世骇俗的举动,以及他和赵沉茜轰轰烈烈的婚史,谢徽作为旁观者,从头看到尾。 年少时将那些事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听到容小郎君今日为了博福庆公主一笑又做了什么事,他只是淡淡一笑,置之不理。谁能想到,十六岁时随手丢掉的石子,穿越十年时空,精准命中二十六岁的他。 一击爆头,万念成灰。 正是因为他知道容冲为她做过些什么,所以今日她无意一个抚摸手镯的动作,都能深深刺痛他。十年前,他在各种宫宴、游园中经常和容冲打照面,他不会认错。 昨夜救她的人是容冲。容冲回来了。 谢徽不知不觉攥紧了手指。 孟太后并没有注意到周围人各怀心思的沉默,她看着赵沉茜,低低叹了口气。 赵沉茜的很多行为她都不赞同,但这终究是自己的女儿。赵沉茜从小就有主意,和她一点都不一样,说来惭愧,她们母女能走到现在,全靠女儿保护她这个大人。 不像她,也是好事。 孟太后不再强求,叹道:“罢了。我不懂朝廷的事,帮不了你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你身体。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出外面要注意安全,不许拿自己的安危冒险,知道吗?” 赵沉茜松了口气,面不改色道:“是。” 哪怕她很清楚,等下次还有类似的事时,她依然会以身做饵。 孟太后交待完赵沉茜,又转过头和皇帝拉家常:“官家今年十七了吧?” 皇帝一怔,想起前段时间臣子提议的亲政,有些拿不准孟太后的意图。他谨慎回道:“是。母亲问这个做什么?” 皇帝回话时,余光小心翼翼瞥向赵沉茜,然而赵沉茜面如平湖,完全看不出情绪。孟太后丝毫没意识到她的一句话引起多大的暗流,自说自话道:“十七岁,也该议亲了,我就是十八岁被立为皇后的。不知官家可有喜欢的女子?皇后最重要的是贤德,其余倒不紧要,你要是有中意的人,正好趁今日人多,我们一起参谋参谋。” 皇帝冷汗都要落下来了,连旁边的楚王夫妇都开始坐立难安。孟太后这是什么意思,在敲打他们家吗?还是说,她也打算效仿高太后,给皇帝立一门家世差的皇后,间接控制皇帝的后宫,现在在逼他们表态? 赵沉茜心里叹息,打断孟太后的话:“阿娘,皇帝还小呢,不急着成婚。何况,皇后关乎一国社稷,要慢慢挑,马虎不得。” 孟太后一想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在座众人的表情都不太对劲,尤其是楚王妃,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孟太后问:“楚王妃,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楚王妃笑呵呵擦汗:“回禀太后,妾身体虚,一着风就气短,让太后见笑了。” 孟太后还跟着追问:“找郎中看过了吗?” 楚王妃只能硬着头皮回:“回太后,看过了。郎中说是旧疾,慢慢将养就好,不碍事。” 赵沉茜深知孟太后的秉性,许多话她说出来是无心的,但落在旁人耳朵里就会变了味。孟太后追着楚王妃问,会让皇帝怎么想呢? 赵沉茜正想岔开话题,不想谢徽突然道:“太后若有意为官家选后,可以命礼部下令,让六品以上的官员送自家女儿的画像上来。以臣浅见,除了汴京,外州官员的女儿,也可以参与遴选。” “外州?”孟太后皱眉,“是不是太远了?女孩年轻时还是当见见世面,汴京教养出来的闺秀终究比外州的强些。” 这是汴京人根深蒂固的偏见,赵沉茜懒得纠正,她探究地看向谢徽,不明白谢徽为什么要掺和立后这趟浑水。 谢徽眉目沉静,道:“未必真要从外州报上来的名单里选,只是展示天恩,让他们尽心尽力为官家效命。河东路安抚使董洪昌有一独女,视若珍宝,留到二十岁都舍不得外嫁,最近,听说他相中了一个女婿,武艺极好,一手两仪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仅凭单剑就能阴阳合一。董洪昌没有儿子继承家业,看样子,他有意让此人入赘,日后替他掌管河东路兵马。” 赵沉茜目光一凛,猛地看向谢徽,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接话了。他附和立后是假,想引出董洪昌才是真! 不过……董洪昌要嫁女了?探子为什么完全没有和她提过? 能坐在这里的人都不傻,而两仪剑法又过于出名,他们略一联想就都猜到了。一时间,所有人都暗暗瞥向赵沉茜。 两仪剑法是玄都玉京的独门剑法,有阴有阳,亦刚亦柔,出招时需要两人配合,一人执阳剑,一人执阴剑,一人迟缓,一人迅捷,剑招古朴浑厚,变幻无穷,很难破解。 容冲十二岁时,天墉城长老主动要传授他两仪剑,但容冲拒绝了,甚至放话两仪剑法不能阴阳合一,有致命破绽,把长老气得够呛。容复身为掌门,自然出面主持公道,要求容冲道歉,但容冲拒不认错,当众挑战两仪剑执剑长老,一人一剑在两仪剑阵中穿梭自如,竟当真破了两仪剑法。 此事一出,江湖哗然,自己砸自家招牌,实属第一次见。但三年后,容冲仅仅十五岁,竟自创改良剑法,将两仪剑合二为一,阴阳首尾相衔,仅以单剑就能使出两仪剑法,并且再没有阴阳分离的破绽。 容冲经此一役,彻底名动天下,名声甚至传到了汴京。当时的皇帝昭孝帝十分好奇,召容冲入京,曾在宫廷宴会上当众让容冲展示过合二为一的两仪剑法。在座诸人,许多都是那场剑法的亲历者。 不排除江湖又出了天才,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能凭单剑使出两仪剑法的,基本只有一个人。 销声匿迹八年的头号通缉犯,容冲。 宫里所有人都知道,容冲没有死,并且一定会复仇,区别只在于他藏在哪里。没想到,竟然去了河东路。 如果是他的话,被董洪昌看上,心甘情愿将女儿和兵权拱手相赠,就不奇怪了。 赵沉茜难以描述自己这一刻的心情,她的第一任驸马要成婚了,消息是她第三任驸马说出来的。她在各路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中端着表情,绝不肯被人看笑话,冷淡道:“是吗?这么重要的事,谢相如何得知?” 谢徽抬眸看向她,目光平静坚定:“谢家恰巧有人去河东路做生意,带回来的消息。殿下不信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风铃 赵沉茜撞上谢徽的视线,这是她唯一一次和人对视时没有居高临下地看回去,而是立刻转开视线。 谢家到底有没有人去河东路做生意根本不重要,谢徽既然敢说,那就证明有十足把握。甚至连赵沉茜自己都觉得,这是真的。 他本就是惊才绝艳的天才,哪怕家道中落,也不改他高超的武艺和绝佳的悟性。是明珠总会重新发光,他迟早会遇到愿意为他拂去尘埃的人。 赵沉茜只是没准备,竟然这么快。 原来因此,昨夜他才如此避嫌吗?救她是出于公道心,但不揭面具、不交谈,不做任何多余的身体接触,是因为他已有未婚妻,要和别的女子保持距离吗? 真是可笑,昨天晚上赵沉茜还自恋地想,他们两人因为立场,此生再难走到一起,但她潜意识里笃定他不会不喜欢她。然而,这么快现实就给了她一巴掌,哪怕没有国恨家仇,他们两人也不会长久,他还是会走向另一个女人。 衣袖下赵沉茜的指甲深深掐入手心,但此刻,当着庆寿宫明里暗里的窥探目光,她依然高扬着脖颈,像一只骄傲自信的天鹅,不在意道:“谢相带回来的消息,我当然是信的。此事关系着河东路兵马,等上朝时再议,今日过节,就不要拿来打扰太后和皇帝的兴致了。” 谢徽静静望了她一眼,如她所愿,不再深入这个话题。庆寿宫诡异地沉默下来,刚才不说和乐融融,但至少有说有话,勉强还能打发时间,自从提起容冲后,殿内的气氛就变了。 尴尬的沉默中,宫娥进来禀报席面准备好了,请太后、官家移步。众人如释重负,赶紧起身往外走去。 赵沉茜第一个站起身,不知不觉,却走到了最后。 她本能不想让别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她不让侍女跟着,独自走过漫长的、飘着雪的宫道,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过一个男人而已。 她和容冲相遇是个意外,但后来她接近他,却是处心积虑。那时孟氏已经被打入冷宫,连她都被刘婉容收养,被迫叫仇人为母。想来要不了多久,孟氏的皇后之位都是刘婉容的。 她不甘心坐以待毙,而当时她唯一能抓住的,唯有容冲。 她只是后宫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公主,而容冲却是名震天下的镇国将军府幼子,父兄都手握大权,他的喜欢,足以左右一个公主的价值。 外人骂她勾引妹婿,除了宫宴相认是个意外,其余时候从本质而言,也没有错。她和他说话,接受他的示好,更甚者陪他出去游玩,都是为了借容家的权势,让孟氏离开冷宫。 大燕朝无人在意一个被废掉的皇后,但镇国将军府的亲家母,不能是一个幽居冷宫、朝不保夕的弃妇。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如今孟氏悠闲地当着太后,丈夫早死,养子孝顺,手握听政大权,无论死对头还是庶婆婆都要看她的脸色,宫里再没有人敢苛待她们母女,赵沉茜再也不必被人逼着去做不喜欢的事情。 赵沉茜再三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对容冲没有感情,只有利用。现在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她们母女过上了好日子,容冲再没有利用价值,他想要另娶佳人,娶就是了,与她何干呢? 说得多了,这句话像刻入了脑子,重新唤醒了理智。赵沉茜的情绪恢复平静,她整理好妆容、配饰,昂首挺胸迈入紫宸殿,等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依然是那个说一不二、无坚不摧的长公主。 元宵宴席就像以往无数场宫廷宴会,精致,华美,千篇一律。腰肢纤细的宫娥在舞台中央袅袅旋转,跳着花团锦簇的盛世舞,这是赵沉茜看惯了的场景,但今日她不知怎么了,频频走神。身边女官轻轻唤她殿下,赵沉茜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舞已经跳完了,众人都在鼓掌,而她竟然盯着酒水,不知发呆了多久。 赵沉茜面不改色吩咐女官发赏赐,就这样走走停停,好容易熬到宴会结束,他们该上宣德门观灯了。 宣德门是皇宫的门面,正面五个门道,两边延展出巍峨高挑的阙楼,一眼望去重檐叠浪,金碧辉煌,是表演君民同乐的绝佳舞台。 此刻宣德门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花灯斗艳,百姓门拖家带口,翘首望着城楼。官家、太后起驾的礼乐一响起,楼下立刻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哪怕距离皇帝、太后登上城楼,其实还有很久。 赵沉茜往年就很腻烦这个环节,今天她心情不好,耐心更是降到极致。她登上宣德门楼后,看到百姓争先恐后只为一睹皇帝真容,而楼上的皇亲国戚明明心里很嫌弃,面上却都违心笑着,一副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的模样。 楼下山呼万岁,年轻的皇帝抬起手,对着楼下微微示意。置身这样狂热的浪潮中,赵沉茜忽然觉得喘不过气,她不想再忍了,侧脸对女官说:“你们在这里看着,我下去走走。” 宋知秋正痴迷盯着楼下百姓朝拜皇帝,脸上似有神往。她听到赵沉茜的话,愣了一下,道:“啊,一会还要点灯呢,殿下您不在城楼上看?” 一群连一亩地都不肯还给百姓的人,却在这里表演爱民如子,有什么可看的呢?赵沉茜冷淡道:“不用了。你传话给太后和皇帝,说我有些醉了,下楼去醒酒,时间到了我自己会回来的,不必来找我。” 宋知秋飞快瞥了赵沉茜一眼,垂头应诺:“是。” 赵沉茜没惊动人,静悄悄走下门楼。 今夜整个汴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宣德门,背后欢呼声此起彼伏,声震云霄,而赵沉茜在寒风中走下石阶,顺着宫道往北走,像是与全世界的热闹背道而驰。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但没有一件顺心事,赵沉茜累了,不想再应付人,淡淡对身后侍从挥手:“你们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侍女们对视,轻轻福身:“喏。” 侍从和灯光都渐行渐远,赵沉茜连灯都懒得提,在夜风中漫无目的地徜徉。 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哪怕没光,她也知道旁边是哪座宫殿,里面住着什么人。萧萧夜风中,赵沉茜仿佛看到一个小女孩,不同的年龄,穿着不同的服饰,在各座宫殿中奔波。 十四岁前,她的世界只有坤宁殿小小一方天空,因为母亲不受宠,她这个大公主也没什么存在感,衣食首饰都要挑懿康、懿宁用剩下的,自然也不敢在宫里乱走。 十四岁时,母亲用巫术诅咒当时还是婕妤的刘婉容,并用媚术侍寝,昭孝帝大怒,碍于高太后的面子没有废后,而是将母亲发配到瑶华宫修道,赵沉茜被最受宠的刘婕妤收养。 赵沉茜被迫从坤宁宫搬到刘婕妤的景福宫,她整日背着人在瑶华宫、景福宫之间奔波,却亲眼目睹昭孝帝对刘婕妤母女大加封赏。或许是为了表彰刘婕妤协助皇帝废了孟皇后,昭孝帝很快就给刘婕妤提了份位,高居二品婉容,距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连懿康、懿宁两姐妹也得了许多赏赐,任谁见到她们三个,都不会觉得赵沉茜才是嫡长公主。 那是她人生中最低谷的时候,她常常望着窗前那株挡住了所有阳光的槐树发呆,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的生活会变成这样。 就在那一年,镇国公府的小公子容冲入京,举宫沸腾,宫里所有人都在喜气洋洋欢迎容冲。他们实在没有相逢在一个好的时候,她人生中最低落、最敏感、最见不得人好的时期,偏偏遇到了各方面都在顶峰的容冲。 他确实对她很好,家庭幸福、实力强大也不是他的错,只是太阳的光芒过于灼目,会无差别刺伤每一个接近他的人。 在容冲对她展开猛烈追求,为她摘星星摘月亮的那段时间,刘婉容好不容易生下来的皇子赵茂夭折了,死得毫无预兆,唯独在襁褓边发现一枚纸钱。刘婉容痛得发疯,那可是昭孝帝唯一的儿子,几乎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就这样死了,让刘婉容如何接受得了?刘婉容大哭了一场后,立刻将矛头指向赵沉茜,怀疑是赵沉茜害死了赵茂。 因为事发当日赵沉茜刚从瑶华宫回来,众所周知,孟氏是因为诅咒刘婉容才进冷宫的,而赵沉茜刚勾引了玄都玉京的得意弟子,容冲正对她着迷。赵沉茜有足够的动机和能力,害死赵茂。 赵沉茜当然死都不肯认,场面一度闹得很难看,最后连久不问事的高太后都被惊动了。刘婉容哭着让昭孝帝处死赵沉茜,为皇儿报仇,而昭孝帝碍于容冲,不敢,或者说不舍得放弃赵沉茜这个筹码。就在拉扯时,高太后到了,高太后看出了昭孝帝的心意,出面保下了赵沉茜。赵沉茜和刘婉容闹成这样,再让赵沉茜住在景福宫也不可能,高太后索性好人做到底,提出抚养赵沉茜。 高太后是昭孝帝的嫡母,对昭孝帝有扶立之恩,他八岁登基不能理政时,是高太后垂帘听政,主持朝政长达十年,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威望都远非普通的妃嫔能比。只不过高太后年纪大了,近些年身体越来越差,没人敢打扰她,如果她愿意教养赵沉茜,当然再好不过。 因此,赵沉茜经历了第三次搬家,从景福宫搬到了庆寿宫。 十五岁到十六岁,她住在庆寿宫,不止在这里度过了从少女到成年的界限,也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真正意义上的宫廷女性,极大拓宽了眼界。如果没有高太后,她可能也会像绝大多数的公主一样,一辈子以嫁个好夫家为荣,如果能管住驸马不乱搞,那简直是莫大的幸福。 也是在高太后的影响下,赵沉茜决定主动出击,将命运掌握到自己手里。昭孝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无储成为宫廷前朝最棘手的话题。朱太妃联合刘婉容,游说昭孝帝立皇弟赵仪为储君,而赵沉茜却从宗室中挑中了赵苻,提议过继给孟皇后,作为嫡出皇子继承皇位。 皇弟党和皇子党交锋了好几个来回,最后,终究是赵沉茜这边更胜一筹,高太后做主,让孟皇后收养年仅八岁的赵苻。从此之后,孟皇后在法律上就有了儿子,赵沉茜也有了弟弟,再不用仰人鼻息。 她的人生一步步走上正轨,终于能昂首挺胸配得上容冲了,而容家,却在这个时候急剧坠毁。 旁边就是庆寿宫,宫女太监都去宣德门看热闹去了,宫内无人,唯有灯笼挂在柱子上,照亮一方红墙绿瓦白雪。 赵沉茜闭上眼睛,几乎听到泼天大雨砸在屋檐上,整个天地都淹没在轰隆隆的雷声中。赵沉茜听到容家叛国、容冲下狱的消息,惊得摔落了茶盏。她立刻想要去找皇帝询问情况,或者出宫阻拦容家被抄家,但她刚跑出殿门就看到高太后。高太后已经病得站不直了,全身重量都倚在宫女胳膊上,但看起来依然高大的不可逾越。 高太后站在劈天盖地的雨幕前,问她:“赵沉茜,孟氏刚回到坤宁宫,赵苻上个月才终于获准入宫,在讲筵所听太傅授课。你最知道走到这一步有多不容易,现在,你要因一己之私,亲手毁了这一切吗?” 赵沉茜叹了口气,睁开眼,眼前根本没有春雷骤雨,只有崇宁七年静静从天幕飘落的雪。 耳边猛不丁传来熟悉的风铃声,赵沉茜一怔,倏然抬头望去。发现她已不知不觉走到坤宁宫,太监们正扶着梯子,往屋檐上挂铃铎。刚才的铃声,就是风吹过紫金铃发出的。 赵沉茜不期然想起一个月夜,她卸了妆发,正要关窗睡觉,忽然被一只手拦住。她狠狠吓了一跳,抬头看到一个少年站在窗外,单手抬着窗柩,说:“别喊,是我。” 赵沉茜松了口气,随后脸却更沉了,用力抽立柱关窗。少年不肯松手,两人握着立柱拔河,赵沉茜自然拔不过他,冷着脸撒开手。少年不敢造次,抬着支摘窗,小心翼翼从缝隙里看她:“茜茜,你还在生气吗?” 赵沉茜背着身体,理都不理他。容冲轻手轻脚从芥子囊中取出一枚风铃,忽然握着铃铛摇了两下:“你要是还不理我,那我就叫人来了……” 赵沉茜差点被吓死,立刻转身:“住手!你不要命了?” 容冲见她终于和自己说话了,扬着眉笑了,说:“我就知道你没有真生我的气。看,我给你做的风铃,上面刻了阵符,只要它响了,就是我想你了。” 赵沉茜冷冷看着他,世上怎么能有人如此自信,她明明是真的生他的气!但容冲深夜出现在禁宫,已经是大忌,而这厮手里还拿着一个风铃,简直是危险中的危险,赵沉茜只想赶快打发走他,道:“胡说,分明是风吹响的。” 少年一扬手就将风铃挂在屋檐下,风吹过,铃铎叮叮当当作响。他回眸,笑着看她:“你怎么知道,起风的时候,我没有想你呢?” 赵沉茜回过神,发现太监们束手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生气没有:“殿下,您怎么来了?是奴家笨手笨脚,吵到您了吗?” 赵沉茜看着眼前这一切,忽然觉得浑身脱力。是啊,已经八年过去了,她何必执迷不悟,从庆寿宫搬回坤宁宫都中邪一样将风铃挂在同一个地方,日夜听着它叮当叮当,扰人睡眠。 哪怕重回坤宁宫,她也不再是十四岁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哪怕强留着这个风铃,她和他,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八年,赵沉茜做了许多决定,也走过许多岔路,但她从未后悔过将军府抄家那日的选择。若问她遗憾吗?或许是遗憾的,但即便再来一次,她也依然会这样做。 她和他总是隔着时差,无论做什么都错一步。在错误的时间里相遇,或许,他们注定有缘无分吧。 赵沉茜掐着掌心,止住莫名袭来的头晕,冷淡决绝地说:“撤下来吧,不用再挂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纸钱 太监怔了一下,面面相觑,以为听错了:“殿下?” “殿下。” 赵沉茜听到背后的声音,回头,发现竟然是谢徽来了。谢徽淡淡扫过内侍手里的紫金铃,问:“殿下怎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了?” 赵沉茜不想在谢徽面前处理容冲的旧物,显得她当真被他席上那番话影响了一样。赵沉茜眼角极淡地朝太监瞥了眼,内侍们会意,拱着手退下。 等人走后,赵沉茜才转身,随着她的动作,长袖被风掀起,顺着碎雪飞扬,身上玉佩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乱雪迷人眼中,赵沉茜是唯一的静,她还是那副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淡漠模样,漫不经心道:“随便走走。” 她甚至都懒得解释。 谢徽没有问刚才她在做什么,说道:“今夜官家在宣德门与民同乐,你却不在,落在臣民眼里,恐怕会生出不必要的流言。” “关于我的流言还少吗。”赵沉茜不在意道,“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想传就传去吧。” 谢徽看着她,目光中似有了然:“殿下今日心情似乎格外不好,是因为河东路的事情吗?” 赵沉茜动作一顿,微微抬头看他,隔着萧萧风雪,谢徽都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冷而尖锐,宛如冰锥。 赵沉茜冷了声音,问:“你是来看笑话的吗?” “不是。”谢徽静道,“我说的是董洪昌包藏反心,河东路兵马恐落入他手的事,殿下以为是什么?” 赵沉茜和谢徽对视,两人已做了四年的夫妻,此刻却不见一点温情,两人目光中是如出一辙的冷酷强硬。 赵沉茜今晚心情不好,究竟是因为听到董洪昌想把持河东路兵马,还是因为容冲要和人定亲呢?这个答案,恐怕两人都心知肚明。然而有些话捅开了就没意思了,赵沉茜和谢徽谁都没有揪着这一点不放,赵沉茜说:“董洪昌的事确实是我疏忽了,我会让人搜集河东路的消息,等上朝时商议。” “等上朝就晚了。”谢徽冷静得近乎绝情,说,“身为边疆大吏却包藏钦犯,这是死罪。如果你将此事拿到朝堂上商议,文臣们只会给董洪昌扣上叛国谋逆的罪名,那才是真将河东路逼入绝境。” “那要怎么办?”赵沉茜也生气了,反唇相讥,“董洪昌在边关遏制西夏、北梁十年,函谷关大败后,全靠他牵制北梁人,而那些文官没有出过汴京,嘴皮子一碰就敢说人叛国。我难道要为了那群文人的意气,自废臂膀,拿下守国门的董洪昌吗?” 谢徽的目光像一柄尖刀,仿佛能剖开心茧,直接看到人心深处,明晰地让赵沉茜觉得不适。谢徽笔直站着,说:“你明明知道,这不是唯一的解决方法。有一个法子,远比发落董洪昌更合理。” 赵沉茜心里一冷,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果然,谢徽接着说道:“趁现在还没有上朝,你可以派人去河东路捉拿朝廷钦犯。只要将此事捅到明面上,董洪昌不可能再包庇他,议亲一事又没过明路,董洪昌完全可以说没这回事。他身上有叛国罪名,无论去哪里都会给当地带来灾祸,只有他离开河东路,才是对董家军好。” 风越来越大,恐怕又有一场大雪。赵沉茜出来的时候没有带手炉,现在只觉得寒意从手脚入侵,顺着血液,直入骨髓。 赵沉茜慢慢反问:“你逼我,亲手去通缉他?” “这是最好的办法。”谢徽回道,“是你说的,人脉情分不重要,解决问题才最重要。你坚持清田时,谁的人情都不给,为何现在,你却下不去手了?就因为那个人是容冲?” 那个名字说出口后,中庭的风似乎都寂静了一瞬。谢徽拳头已不知不觉握紧,这个时候他才惊觉,他竟然如此介意这个名字的存在。 赵沉茜不说话,谢徽终于开了口,索性将积压多年的不满都倒了出来:“你以为旁人不知道他在河东道吗?那你也太小看世家的关系网了。你知道,我知道,平江府、杭州那些书院也知道,他们只是按而不发,要将这张牌打出最大价值罢了。你执意要给韩守述定罪,已经得罪死了平江府的读书人,他们正愁没有攻击你的理由,你还上赶着给他们送把柄。” “你信不信,等上元假后一上朝,就会有人弹劾你包庇叛贼,擅权专政。你和他曾有婚约,若有人扯出你对他旧情未了,私下勾结叛国贼子,你猜猜,你这摄政长公主,还做不做得下去?唯今之计,就是你亲自派人缉捕他,彻底斩断你和他的关系。” 赵沉茜积累了一天的不顺心,终于在此刻爆发。她冷冰冰看着谢徽,忍无可忍道:“可真是大义凛然,忧国忧民。你口口声声说为我好,那你可知,我真正想做什么?大燕立国已经百载,你们可还记得,燕朝的‘燕’是怎么来的,指的是哪片土地?北梁至今占据着燕云十六州,无数汉人在异族铁蹄下苟且偷生,而你们不想着收复失地,却一天天忙着内斗,不惜耗费兵力物力去追杀自己人!” 赵沉茜的话说得又急又快,说完许久,胸脯都起伏不定。谢徽定定看着她,片刻后,凉凉一笑:“自己人。赵沉茜,你终于说出实话了。你从来没有觉得容家叛国,容冲是逆党之后。你心里,一直在期待容冲回来。” 碎雪打着旋从檐上落下,前赴后继没在地上。赵沉茜和谢徽面对面站着,中间仅有三步之遥,却又仿佛隔着银河。 燕太祖赵牧野原本是涿郡人,但燕云十六州被石敬瑭割让给北梁,北方无险可守,大片土地沦丧异族马蹄之下,赵牧野也被迫背井离乡,在汴京建立了自己的新朝。当年开国时,赵牧野一意孤行定国号为燕,就是想警醒自己以及后来人,赵家的祖籍在燕州,但如今燕云十六州已沦落敌手,再非汉家土地,赵家连同大燕朝,已无家可归久矣! 赵牧野和容峻那一辈人终生都在为收复燕云十六州奔走,然而一百年过去,皇室在日复一日的歌舞繁华中浸软了骨头,执政官员大都出自文人世家,朝中重文轻武,党派林立,没人还记得吃力不讨好的北伐。 世人都骂她权势熏心、玩弄权术,赵沉茜承认她确实打压了很多异己,但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推行新政,剜除大燕内部的顽疾。攘外必须安内,只有燕朝内部清明了,才能为北伐做打算。 她从没觉得自己能靠强权统治得意一辈子,她只想将自己的新政落实,有生之年,或许能看到朝廷北伐,幽云十六州回归。若她活不到那一天,将一个全新的大燕朝交给后来人,让他们去实现祖先未竟的事业,也不枉她这一辈子姓赵。 然而现在,除了她,似乎没有人还记得开国时立下的誓言。如果她连新政都必须靠牺牲功臣才能推进,来日谈何北伐呢? 赵沉茜不为所动地盯着谢徽,冷淡,坚定,决绝地说:“我不会对镇国将军府赶尽杀绝。董洪昌的事,我会解决的,不劳你费心。” “你疯了。”谢徽也忍无可忍道,“你的私人感情完全蒙蔽了你的判断。杭州清田正在关键时分,你在这种时候任性,考虑过大局吗?如果你对昭孝皇帝的判决有意见,大可以等功成之后再翻案,何必要在现在硬碰硬?” “什么叫大局?”赵沉茜想问这句话很久了,昭孝帝在世时,保护皇权、收回兵权是大局,她好不容易掌握权柄后,为了能推行新法,维持各朝廷势力安稳就成了大局。牺牲他人而换来的太平盛世,真的叫太平吗? 那叫绥靖。 赵沉茜没耐心再废话了,她冷冷收回长袖,越过谢徽,大步朝外走去。擦肩而过时,谢徽隔着猎猎风声,清晰地听到赵沉茜说:“我说了,不会出兵。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掷地有声,独断专行。 赵沉茜头也不回走出坤宁宫,意外在宫墙拐角撞到人。皇帝披着斗篷,脸冻得红彤彤的,身后宋知秋摇摇晃晃提着灯。 赵沉茜奇怪地看着他们:“皇帝?你在这里做什么?” 皇帝脸上飞快闪过尴尬,笑着对赵沉茜说:“皇姐,我见你久不回来,就下来找你。没想到刚走近坤宁宫,就遇到你了。” 刚来吗?赵沉茜扫过皇帝和宋知秋身后干干净净的雪地,不置可否,说:“我出来醒酒,差不多清醒了。你要继续在外面散步,还是现在回去?” “我与皇姐一起回去。”皇帝忙说道。他看到赵沉茜只穿着下午那身衣裳,没有披斗篷,对宋知秋说道:“夜里风大,皇姐小心受寒。宋氏,将你的斗篷给皇姐披上。” 宋知秋狠狠怔了下,反应过来后连忙低头,手忙脚乱脱衣服:“是。” 赵沉茜瞥了眼宋知秋,冷漠道:“不用了。我嫌丑,你自己穿着吧。” 宋知秋的斗篷解到一半,她手里握着系带,尴尬地不知该怎么办。皇帝关怀道:“皇姐,风大寒重,你出来这么久,当心得风寒。” 赵沉茜轻轻笑了声,道:“不必,照顾好你们自己就行了。我的身体,说不定比你们强多了。” 赵沉茜不肯要,皇帝也不能强求,他道了声“皇姐提醒的是”,然后回头对宋知秋说:“把衣服穿回去吧。” 赵沉茜回到宣德门楼,这里依然在醉生梦死,孟太后并没有发现她离开过。赵沉茜陪着众人意思了会,垂头整理衣袖,示意差不多行了。皇帝会意,宣告今年的与民同乐就此结束。 皇亲国戚们陆续下楼,哪怕他们都是享乐惯了的,经历这一天也都累了。此刻宫门已经上锁,他们都要留宿宫内,众人送孟氏回庆寿宫,稍微寒暄了两句,就各自回宫殿休息。 赵沉茜看时间差不多了也要回去,孟太后却拉住她,说:“你着急走什么,如今见你一面可不容易,今晚你就别回去了,陪我住在庆寿宫,我们娘俩说说话。” 赵沉茜不忍心拒绝母亲,何况她也不想回去面对坤宁宫那串烦心的风铃,便应下了:“好,我让人把梳洗的东西搬过来。” “搬什么搬。”孟太后说,“这么晚了,搬来搬去多麻烦。我这里什么都有,你用我的就行了。” 赵沉茜看向孟太后的梳妆台,沉默了一下,说:“还是搬我的东西过来吧。” 坤宁宫和庆寿宫不远,宫人很快回来,搬来了赵沉茜惯用的胭脂、水粉、香料、发油、澡豆、面脂……林林总总摆了一地。赵沉茜沐浴焚香后,在身上涂了特制的丁香面脂,然后又打开一个盒子,挖了一块,仔细地涂抹在头发上。 赵沉茜惯用的侍女都在公主府里,今夜她留宿宫中,没有人可用,她信不过普通宫娥,索性自己动手。孟太后看到,说:“我来替你涂吧。” 赵沉茜犹豫了一下,本来是想拒绝的,但看在母亲也是出于好意,勉为其难道:“好吧。” 孟太后心想不就是涂个发油,能有多难,然而上手之后,却发现她还是低估了。 赵沉茜东挑西拣,要求极多,孟太后被支使得团团转,无奈叹道:“你讲究真多,我一个女人都看着麻烦。要是换成男人,谁耐烦你这么折腾?” “不耐烦就滚。”赵沉茜语气平淡,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惊世骇俗,“我是堂堂公主,要什么有什么,缺一个男人吗?” 孟太后面露无奈,她将一缕发丝涂好,归置到赵沉茜脖颈侧方,慢悠悠开口:“今日,你是不是和驸马吵架了?” 赵沉茜一愣,立即反驳:“没有。” “别骗我。”孟太后说,“我听不懂朝廷大事,唯独多活了几年,在男女之事上还看得懂。今日你下去后,没一会驸马也下去了,我原以为你们去说小话,没想到回来时,两个人更紧绷了,看着就和仇人一样。他对你做什么了?” 赵沉茜脸色不善,不想让那些糟污事脏了孟太后的耳朵,硬邦邦说:“没有,就谈了几句朝事。” 孟太后轻笑,在上元佳节,年轻男女约会的大好日子,他们两人谈朝事。孟太后叹了口气,放下赵沉茜的头发,问:“谈朝事吗?谈朝事能吵成那样?” 赵沉茜含糊道:“意见不合。” “不是意见不合,是因为你不喜欢他,所以无论他说什么,你都觉得是错。”孟太后温温和和的,猛不丁放出一剂重锤,“你和娘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想着容家那小子?” 赵沉茜本来是想反驳的,但她虚张了张嘴,发现孟太后说的对。 当初她挑中谢徽做同盟,一方面是看中了谢家的影响力,另一方面是谢徽就事论事,不固守儒家那套道德规范,却又懂得拿道德为己用,是一个将实干和理想平衡得很好的人。她这个人小气且记仇,一件事要么完全听她的,要么她就撒手不管,这种性格其实并不适合官场,谢徽很完美调和了她的尖锐,他能周全所有利益,无论用什么路径,总归能让她的构想落地。 今夜谢徽提出来的解决办法,其实是一个完全理性、客观,为了达到最大利益而取舍掉人性的方案。因为太理智,都显得冷血。 放在以前,赵沉茜哪怕无法赞同,至少也能欣赏谢徽的清醒。但今夜她却失态了,可能因为,这次被舍弃掉的,是她最对不起的人。 赵沉茜静了一会,低声说:“没有。” 孟太后没有问是哪个没有,握着梳子,将她的头发从头梳到尾,说:“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茜儿啊,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男人是树,要生得笔直,成为顶梁柱,倒下也是轰隆隆一声。女人却要像水,以柔克刚,无论发生什么,都接受它,并活下去。” 赵沉茜不能赞同:“娘,谁和你说的,女人要活得这么窝囊?” “傻女儿,这不是窝囊。”孟太后放下她的头发,轻轻拍了她的头顶一下,“这是生活。” 赵沉茜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拍过脑壳了,印象中只有启蒙之前,孟氏教她认字时,她总是没耐心做重复的事,会被孟氏轻轻拍一下脑袋。后来随着她长大,展露出超乎同龄人的冷酷和狠心,她们母女之间变成赵沉茜强,孟氏弱,许多事都要赵沉茜拿主意,孟氏就再也不会拍她了。 时隔多年,她都成了号令朝堂的长公主,竟然要被母亲打脑袋。赵沉茜觉得很无语,孟太后却完全没放在心上,将她摊了一桌子的东西归置好,说:“这里我来收拾,你去睡吧。” 赵沉茜心想她都这么大人了,还要母亲帮她收拾东西?但她刚上手就被孟太后赶走。 在母亲面前,似乎永远可以心安理得做小孩子,赵沉茜的心慢慢安定下来,看着孟太后把东西收好,然后吩咐宫娥将孟太后送回房。她亲眼看到另一间宫殿熄了灯,才吹灭蜡烛,上床睡觉。 今晚十五,月色明亮,哪怕不点灯也十分明澈,赵沉茜等眼睛适应黑暗后,就慢慢往床上摸索。她坐上床沿,正要脱鞋,忽然眼神一凝,看见一样东西。 赵沉茜的脸色立刻变了,她冷着脸将东西拈起,就着月光仔细辨认。 没错,就是它。 当年刘婉容生下一个皇子,昭孝帝欣喜若狂,取名赵茂,在这个男孩身上寄托无限希望,派人十二时辰仔细伺候着。赵茂身体还算健壮,但在一个下午突然暴毙,他身边的衣物器皿毫无异样,唯独在襁褓边找到一枚纸钱。刘婉容拷问了景福宫所有宫女嬷嬷,没人知道那枚纸钱从哪里来。刘婉容搜查无果,便怀疑到了赵沉茜身上。 赵沉茜简直冤枉极了。她知道自己作为皇后的女儿,寄居景福宫瓜田李下,她也怕刘婉容母女陷害她,平日根本不靠近小皇子的宫殿,能绕道尽量绕道。她怎么可能那么蠢,动手杀昭孝帝唯一的儿子,她又没有亲弟弟,皇子死了对她有什么好处? 懿康她们常拿赵沉茜做了摄政长公主来说事,以此证明是她害死了赵茂。其实这完全是拿结果逆推原因,赵沉茜当时才十五岁,她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未来要做摄政长公主,所以先杀了皇弟? 昭孝帝和刘婉容都派了许多人查,查来查去,这个案子最终是桩无头公案,至今也没人知道小皇子是怎么死的,他襁褓边出现的纸质铜钱到底是怎么回事。时隔九年,宫廷换了新皇帝,连当事人都忘了这件事,赵沉茜却突然在自己床边发现了一模一样的纸钱。 她立刻掀帘起身,叫宫女进来:“我去沐浴时,有人进过侧殿吗?” 守夜宫女突然被叫起,困惑地摇头:“没有啊。殿下在沐浴时,侧殿唯有太后在。” 孟太后?难道是母亲留下的? 赵沉茜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被自己否决了。不可能,孟氏要是有这份心机,当初就不会被陷害到冷宫里。而且赵沉茜有预感,这张纸钱是故意放给她看的。如果她今夜下榻在坤宁宫,这个小东西,也一定会出现在坤宁宫。 究竟是谁,他到底要做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遇袭 雪地遇袭 赵沉茜这边的动静惊动了主殿,没一会,孟太后身边的宫女跑过来,问:“殿下,怎么了?” 赵沉茜心思百转,面上却不显,不着声色将纸钱掩在袖子里,说:“没什么,我觉得有些冷,让宫女进来加炭。” 说完,赵沉茜淡淡看了宫娥一眼。宫娥根本不敢多话,埋头进屋,默默加炭。孟太后的宫女回去传话,没一会又过来,说道:“殿下,太后让奴婢转告您,晚上炭火不要加太多,窗户要支一条缝,小心炭毒。但窗户缝隙也不能正对着人,小心着凉。” 赵沉茜点头,知道今夜不能再问话了,要不然肯定会把孟太后吵起来。她在孟太后宫女的视线中,将角落的窗户支开一条缝,合上帷幔,熄灯上床,对方才终于满意而去。 殿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息,很快只剩下赵沉茜一个人。她坐在床沿上,根本没有依孟太后希望的那样睡觉,而是盯着指尖的纸钱,神色晦暗不明。 因为心里有事,赵沉茜一晚上几乎没睡,第二天才刚开宫门,她就已经穿戴整齐,快步走出寝殿。孟太后还没醒,宫女们端着毛巾水盆候在主殿外,看到赵沉茜经过,大宫女忙追上来,问:“殿下,您这就要走了?不留下来陪太后用膳吗?” “不用了。”赵沉茜说,“等太后醒来,你们就说我宫外有事,先出去了。改日我亲自来向母亲赔罪。” 大宫女知道赵沉茜忙,不敢硬留,只是遗憾道:“殿下昨夜留宿庆寿宫,太后高兴坏了,昨晚特意向小厨房吩咐了早膳。奴婢好些年没见太后这样开怀了,殿下都不等太后醒来,好歹吃一口再走吗?” 如果放在平日,赵沉茜再忙也不会拂母亲的面子,但今日她是真的没时间。赵沉茜愧疚了片刻,还是硬起心道:“今日不行,让母亲先吃,我尽量快点忙完,等明日进宫陪母亲用午膳。” “好吧。”大宫女道,“殿下您可一定要来。” 赵沉茜火速出宫,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后,第一件事就是唤人:“传离萤来。” “殿下。”女官在旁边提醒,“离萤大人出城追狐妖去了,现在还没回来。要召离萤大人回来吗?” 赵沉茜这才想起,昨日她给离萤安排了任务,现在应当正忙着。赵沉茜摇摇头,说:“不必了,让她安心办事。叫黄大师来吧。” 女官领命而去,赵沉茜屏退屋里侍从,走到床榻边,在木头上轻轻敲了敲,床架马上弹出来一个暗格。 赵沉茜看着里面的东西,眸光阴沉似海。 赵沉茜昨夜去洗澡前,很确定床榻上空无一物,但等她出来,脚踏上就落了张纸钱。后面她又问过宫女,昨夜并没有生脸进入偏殿,来往的都是孟太后用了好几年的宫人。 显然从人这边查不出什么了,赵沉茜换了条思路,从纸钱上查。 既然是纸钱,那就是用给死人的,恰巧的是,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小皇子赵茂就真的死了。赵沉茜怀疑这并不是普通纸钱,而是某种法术的媒介。 既然是法术,那就一定有人操纵,顺着法术痕迹回溯过去,说不定就能揪出真凶。 这个凶手手上沾的,可不仅是一个六月婴孩的血,更染着整座镇国将军府的血债。 当年赵茂死后,刘婉容疯了一样指认赵沉茜,虽然高太后出面保下了她,但凶手是谁,其实一直没说明白。赵沉茜原本很不忿自己平白担了凶手的名,但等赵苻登基、赵沉茜掌权后,她看到了宫廷密簿,这才知道,她能平平安安活到过继赵苻,并不是高太后面子大,而是有人代她受过了。 赵茂暴毙发生在绍圣十四年,而容家惊变,就发生在第二年,绍圣十五年。 曾经赵沉茜也怀疑过这两件事有没有关系,后来她翻看了昭孝皇帝的密簿,终于确定,是有关系的。 刘婉容坚持是赵沉茜害死了赵茂,一个原因自然是赵沉茜的身份,赵沉茜作为皇后的女儿,肯定不希望刘婉容生下儿子;另一个原因,就是赵沉茜和容冲的私情。 容冲喜欢赵沉茜,全城皆知,谁知道容冲会不会为了讨赵沉茜欢心,用某种秘术害死皇子?白玉京掌管全天下的江湖术士,而容冲又是白玉京最出众的天才,从小在术士堆中长大,三道九流都有人脉,他对一个孩子动些手脚,再容易不过。 昭孝皇帝当时没有采纳这些理由,但他确实听到了心里去。赵沉茜再不受宠,终究是昭孝帝看着长大的,昭孝皇帝相信长女不会残害亲弟,但是,容冲呢? 昭孝皇帝按而不发,暗中派太监调查了许久。后来,在振威大将军容沐军中监军的太监传回密信,声称他在容沐书房中发现了好些纸钱、纸人,看材质,极似小皇子死时出现在身边的纸钱。 容沐即是容复的第二子,容冲的二哥。容复身为白玉京掌门,终年在各地降妖,分身乏术,长子容泽在京城护卫皇帝,幼子容冲生性桀骜不喜束缚,容沐就担起了家族的职责,走上战场,继续奋斗在抗击北梁、收复幽云十六州第一线。 从容峻开始,容家每代人都从军,在军中威望甚隆,远超皇帝。昭孝帝对容家早有猜忌之心,但顾忌容家势大,只能一边拉拢,一边防备。监军太监在密信中附上了容沐书房的纸钱,昭孝皇帝看到后震怒。 那纸钱,分明和在小皇子襁褓边发现的一模一样! 这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再结合容冲对赵沉茜如此殷勤,昭孝皇帝不由怀疑,容家是不是起了反心,故意戕害皇子,将来拥立赵沉茜和容冲的孩子为新帝,偷天换日,就此夺走赵家的江山。 后来赵沉茜看到密信,觉得昭孝帝因为这种理由就自断一臂、废掉容家,简直脑子有问题。然而帝王的心思就是如此善变,无论再荒谬的事,皇帝相信,那就是真的。 赵沉茜看了许久,轻轻取出里面的东西,三枚纸钱叠在一起,几乎完全重合。 一样的。 这三枚纸钱颜色有新有旧,参差不齐,最旧的一枚是皇子夭折案的证物,她把持后宫后,从掌刑司的证物库中取出;中间的一枚是她从昭孝皇帝密簿里发现的,正是当年监军太监号称在容沐书房里找到,导致容沐惨死疆场、容家被判叛国的引火索;而最后一枚新一点的,是昨夜出现在她卧榻侧的不速之客。 这几枚小小的东西,在皇室中搅起轩然大波,又经由皇室,化成千倍万倍的巨浪,影响了整个燕朝,无数人的命运因之改变。而最初的引子,就只是这么小的一枚纸。 现在她成了纸钱最新的眷顾者,意味着什么呢?她也要步上赵茂、容沐的老路,性命不保了吗? 赵沉茜冷笑一声,将三枚纸钱放在芥子囊里,贴身放好。 她原以为自己冤枉,后来才得知,她是幸运。她背负着谋害皇子的嫌疑却能安安稳稳活下来,甚至有机会过继宗室、夺得摄政大权,都是因为,有人替她受过。 如果不是在容沐身边发现了纸钱,以昭孝帝的猜忌之心,赵沉茜未必能活到出宫。 可是,她没有害过赵茂,容家也没有,凭什么昭孝帝丧子的痛,要他们来承担? 无论幕后搅动这一切的是人是鬼,她一定要抓他出来,让他为年仅六个月就不明不白死去的赵茂,为抛洒热血驻守边疆却死无全尸的容沐,让无端遭受帝王猜忌的容家,谢罪! 外面传来敲门声,女官道:“殿下,黄大师来了。” 赵沉茜顷刻收敛好表情,扬声道:“带他到大堂去。” 赵沉茜整理一下仪容,很快去正堂见黄大师。她没有客套,一上来就问:“黄大师,你可懂追溯行踪之术?”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抚须,矜贵道:“略通一二。” “需要什么?” “对方的贴身之物,只要离体不超过三天,我都可以试试。” 赵沉茜不动声色取出昨夜的纸钱,问:“大师能追溯这枚纸钱主人的行踪吗?” 黄大师看到是纸钱,表情凝固住了,显然他也意识到这不是追踪凡人,而是术士之间的比拼。他犹豫了一会,说:“殿下可否将东西给我,我试一试。” 赵沉茜大方地将东西递过去:“大师请便。” 黄大师拿着纸钱,一手掐诀,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后说:“这枚东西上设了反追踪法术,老道要花些时间破解,不确定能不能解开。” 赵沉茜自然一口答应:“好。大师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黄大师也不客气,张口要了许多材料。赵沉茜一一满足,为他拨了一个空闲院子,让他安心破阵。 赵沉茜做好了等许多天,甚至忙了半天却没法破解的准备,但两个时辰后,黄大师的童子竟然来找她,说已经好了。赵沉茜喜出望外,连忙过去看。 黄大师捋着胡须,颇为自得,指点道:“这纸钱上的禁制确实很高明,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道在阵法上懂得略多一点,侥幸解开了他的法术,并且反噬了过去。可惜殿下是凡人,无法看到老道的神通,但有修为的人将灵力集中在眼睛就能看到,这里有一条红线,顺着红线走到头,就是施法者所在之地了。” 赵沉茜忍下这群修道者的自恋,问:“不知大师可有办法,让普通人也能看见?只要能解决问题,价钱的事,都好说。” 黄大师满意笑了,这时才不慌不忙取出一个罗盘,将铜钱放在天池中心,指针抖了抖,开始缓慢转动。黄大师说:“殿下别急,老道为您准备了法宝。这个罗盘是为凡人特制的,无需法力就能驱动,无论您走到哪里,指针都会跟着转动,永远指向对方所在的方向。就是此乃本门派镇山之宝……” 赵沉茜都懒得听完,淡淡对女官示意:“带大师下去领赏,不得怠慢。” 女官应诺,带着喜笑颜开的黄大师走了。人群散去后,指针没了干扰,很快停到一个方位。赵沉茜用力晃了晃,指针被暴力撞得左右颤动,但稳定下来的方向始终没变。 赵沉茜抬眸看去,西北方? 黄大师破解了纸钱上的禁制,肯定瞒不过对方,行动宜早不宜迟。赵沉茜立刻吩咐女官:“皇城司还有多少人,都叫来,随我执行紧急任务。” 女官一听,忙道:“殿下稍等,我这就将在城中执勤的人叫回来。” “来不及了。”赵沉茜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现在就出发,有多少人就走多少人,其他不在司内的,等结束任务后立刻来支援。” 女官听到都吓一跳:“这么着急?离萤大人出城带走了许多好手,如今皇城司中没多少人,殿下,您再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叫萧虞侯来,好歹带几个人保护您。” 藏头露尾九年的凶手终于露出尾巴,赵沉茜怎么等得了?她撕开一张追踪符,一端贴在自己身上,另一端交给女官,说:“我先走一步,你去通知萧惊鸿,让他放下手中的事,立刻顺着追踪符来找我。如果我明天回不来,你给宫里传信,让太后自己用膳,不必等我了。” 女官见赵沉茜心意已决,想着萧惊鸿是习武之人,肯定很快就能追上公主,就没有再劝:“是。殿下千万小心,勿要逞能,等萧虞侯去了再行动。” 皇城司还在司内的人迅速集结在公主府门口,时间紧迫,赵沉茜连衣服都没换,就穿着昨夜参加宫宴的衣服,翻身上马,熟练地驾马飞驰:“走!” 赵沉茜一马当先,其余人跟上。今日元月十六,上元节的余韵尚未结束,汴京街上依然停留着许多观灯的人。他们看到一队人疾驰而过,惊慌地避开。 一位女子忙拉好自家孩子,骂道:“这是谁呀,大过节的在街上跑马!撞着人怎么办!” 昨夜去过宣德门楼的路人撞了撞她,道:“别说了,为首那位好像是福庆长公主,人家根本不怕撞着人。” “啊?”女子吃惊,“真的是她?大十六的,天都要下雪了,她这时候出门做什么?” “肯定是她,昨天我在宣德门看见这身衣服了。”路人耸耸肩,不在意道,“谁知道呢,她换了三个驸马,私底下不知道有多乱,肯定寻欢作乐去了!” · 赵沉茜顺着罗盘,一路向北,越走风越大,很快,连马都跑不动了。皇城司的人:“殿下,前面是块平原,积了很厚的雪,根本没有遮挡。您要追的人真的藏在这里吗?” 赵沉茜低头看了眼罗盘,没错,指针正正当当指向前方。赵沉茜收回东西,很确定地点头:“是这里,指针越来越稳,应当就在前面。” “但前面雪很厚,已经没过马膝盖,马没法走了。” 赵沉茜回头看了眼,很快做出取舍:“把马系在这里,人走。” 风穿过旷野,将地上积雪重新扬起,浩浩荡荡,仿佛白色的龙卷风。积雪不同于新下的雪,经历风吹日晒后硬的像砂砾,砸在身上宛如一片片小刀刮。 赵沉茜带着众人,艰难跋涉在风中。弃马之后,他们又走了许久,连天都黑了,但还是不见人迹。 赵沉茜时不时拿出罗盘来确定方向,没错,罗盘显示就是这里。可是,这一带荒无人烟,地上连脚印都没有,什么人会藏在这里呢? 赵沉茜觉得不对劲,如今难度已远远超过她的预期,而且萧惊鸿不知怎么回事,迟迟没到,赵沉茜决定不再冒进,先撤到避风的地方,等援兵到了再做打算。 赵沉茜高声道:“先别走了,返回到放马的地方,就地宿营。” 皇城司众人不着痕迹松了口气,各自往回走,脚步比来时快多了。他们正高兴着,忽然风雪中传来啊呜一声惨叫。众人吓了一跳,纷纷拔武器,然而风太大了,雪雾连天,根本看不清五步之外。 赵沉茜抚上灵蛇镯,还算沉得住气,问:“是谁?” 无人应话。赵沉茜看了眼怀中的罗盘,意识到今日多半落入了陷阱。她立刻应变,道:“所有人,往我这个地方汇聚,面朝着外面,不要露出后背。” 她话音没落,外围又传来惨叫声。许多人被吓到了,不顾赵沉茜的命令,慌得拔腿就跑。然而队形一乱,又给对方许多可乘之机,惨叫声接连响起,眨眼的功夫,赵沉茜这边就折损五人。 幸而剩下的人都是沉得住气的,现在已汇聚到赵沉茜身边,围为一圈,警惕地看着外面。对方见再无漏网之鱼,施施然从风雪中现身。 赵沉茜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已接连发出好几道符纸,向汴京请求援兵。她看清走出来的人影,瞳孔紧缩:“是你?”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遗憾 对方咯咯笑了,血一般的丹蔻抚过脸颊,妖媚之态浸到骨子里:“公主殿下,没想到吧,我还活着。” 来者正是前夜逃走的狐妖,只不过现在的狐妖一改当日狼狈,身上妖气磅礴,皮相也恢复成二八少女。狐妖一族妖力越高,外形就能化得更美,看她的样子,非但完全养好了致命伤,甚至修为还提升了。 这不可能,凡人被伤到了腹部都要休养大半年,何况当日那一剑伤到了狐妖丹田,她的妖力外泄了大半,连人形的维持不住了。任何妖怪受这么重的伤,不死也要闭关几百年,她怎么可能只过了区区两日,就满血复活,修为暴涨呢? 赵沉茜余光扫到地上的尸体,发现这么冷的天,伤口竟然腐烂了,上面缭绕着黑气。赵沉茜心里一惊:“你吞噬了修士,从妖转邪了?” 天下人妖精怪并存,人族最多,占据了大部分资源和土地,但妖怪、精魅都是天生地养的灵物,靠吸收天地灵气修炼,和人族一样,同受天道的认可。只要妖怪不主动害人,正派的捉妖师也不会见妖就杀。 但如果妖不靠自身修炼,而走上了吞食凡人甚至修士来提升实力的路子,那就脱离了六道,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祟。 原来狐妖靠偷食别人的气运来壮大己身,已经有些越界了,念在她没害出人命,还能当妖处理。但现在,狐妖的招式中带上了浓重的阴气,可见她消失的这两天并不是养伤去了,而是拜了高人,转修邪道。 狐妖表情一顿,飞快闪过不悦,冷冷道:“胡说八道,老身修得明明是仙道!狂妄小儿,前两日你害得老身修为大跌,羞我辱我,今日,我要你加倍奉还!” 狐妖说着仰头长啸一声,眼睛变成阴邪的血红色,身后浮现出五条尾巴。她声音嘶哑,非男非女,层层回响在旷野中:“我的狐子狐孙们,都出来吧,这女子身上有紫气,吞食了她,可增百年修为!” 一群白色的狐灵从狐妖尾巴中飞出,如万鬼哭嚎,怪叫着冲向赵沉茜等人。皇城司术士连忙拿出法器阻挡,赵沉茜也不敢大意,立刻唤醒灵蛇镯。 尾巴就是狐妖的道行,每多一百年修为,就增一条尾巴。赵沉茜记得上次见狐妖时,她还只有三尾,如今就变成了五尾。两百年的修为换算成人的寿命,恐怕她吃了至少十个年轻修士。 这种时候,能一次性抓来十个修士,她背后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腾蛇睡了一觉后竟然长大了许多,一尾巴就能拍死一只狐灵。腾蛇不断击杀狐灵,但狐子狐孙实在太多了,它保护得再紧密也有许多漏网之鱼。慢慢的,外围的术士接连倒下,能坚持战斗的眨眼只剩寥寥几人。 赵沉茜面不改色,但眼角一直在瞥自己的定位符。狐妖注意到她的动作,咯咯笑了一声,说:“你是不是在等援兵?死了这条心吧,不会有人来了。” 赵沉茜心里咯噔一声,终于确定这场袭击并非偶然,而是蓄谋已久,专门针对她的阴谋。她这边已经动手,恐怕程然、离萤都有危险。 赵沉茜问:“你到底在替谁卖命?” 狐妖不屑地摇了摇尾巴,猛然伸长指甲扑过来:“这就不劳你操心了。等到了九泉之下,问你们赵家的列祖列宗吧。” · 汴京,皇宫。 皇帝赵苻看着面前摊了一桌的求援符纸,问:“献愍太子真的是皇姐害死的吗?” 昭孝皇帝不幸夭折的小皇子赵茂,死后被追封为献愍太子,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现在龙椅根本轮不到赵苻坐。 “官家,您不是听到了吗?”宋知秋侍奉在皇帝身边,温柔小意,红袖添香,道,“直到现在,她都认为容家没罪。若非当年之事乃她和容家合谋,何必这么多年牵挂着一个叛国贼呢?” 赵苻皱着眉,年轻秀气的脸上满是不忍。宋知秋看出了皇帝的心思,接着劝道:“奴婢一介女流,见识短浅,官家不信奴婢的话,莫非还不信国师的话吗?国师都说了,当年献愍太子死时,身上有容家的法术气息,遗留的那枚纸钱就是他们的信物。长公主定然是知情人,要不然,昨夜她怎么一看到纸钱,今早就急不可耐出城去了呢?” 这些证据似乎坐实了赵沉茜参与谋害献愍太子,赵苻的脸色微微和缓了些,但依然愁苦:“无论皇姐做了什么,对朕终究有扶立之恩,只要皇姐能安安分分地相夫教子,回归家庭,朕并不想对皇姐赶尽杀绝。皇姐再强势也终究是个女子,她在野外遇袭,我们却不派人救援,是不是太绝情了?” 宋知秋正容道:“官家,奴婢知道您宽厚心慈,但她扶立您并不是为了社稷,全是出于她自己的私心,她就是想仗着官家年轻,把持朝政,以权谋私,您完全不必用恩情把自己困住。您是天子,生杀予夺天经地义,哪用得着她一个公主施恩?有国师替您试探她,下手定有分寸,官家不必放在心上。” 赵苻的心彻底安稳下来。是啊,他能继位乃因为他是太祖的子孙,和赵沉茜有什么关系?她一个女人,本就不该插手朝堂大事,他容忍她揽权六年,她该知足了。 何况,是国师派人引她出去的。国师可是昭孝朝的大功臣,助昭孝帝扳倒了容家,接管了白玉京的权柄和福地,如今手眼通天,神通广大,据说离羽化登仙只差一步。国师对赵沉茜发难,他有什么办法? 宋知秋观察皇帝的脸色,知道赵苻被说通了。所谓彻查献愍太子案只是皇帝的借口,毕竟查出赵沉茜是害死赵茂的凶手,为献愍太子声张公道而除掉赵沉茜,总好过因想亲政而杀害扶立自己的皇姐。 宋知秋试探着说道:“官家,那奴婢就去安排接下来的事了?” 赵苻点头,许诺道:“辛苦你了,若你助朕办成了大事,朕定重重有赏。” 宋知秋福身,含羞带嗔地乜了赵苻一眼:“官家,奴婢不要赏赐。奴婢对您的心意,官家还不懂吗?” 赵苻从桌子后起身,亲手扶宋知秋起来,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朕定不负你。” 宋知秋心满意足从福宁殿出来,快步走向宣佑门。这是分隔内宫外廷的主道,此刻已空无一人,宋知秋垂着头,疾步匆匆走着,几乎觉得心脏要从胸口跳出来。 她最清楚赵沉茜的秉性,赵沉茜锱铢必较,容不得丁点背叛,如果赵沉茜能活着回来,绝对不会放过他们!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对赵沉茜动手,要么粉身碎骨,要么万丈荣光。 她比赵沉茜更温柔,更贤惠,更善良,更适合做天下女人的表率。赵沉茜那样的恶女都能权势加身,她凭什么不可以? 只要上天给她机会,她一定比赵沉茜做得更好。 宋知秋埋着头赶路,猛地撞到一堵墙。她惊吓地叫了声,心险些从嗓子眼蹦出来。来人连忙扶住宋知秋,问道:“宋姐姐,是我,你怎么了?” 宋知秋抬头,看到是萧惊鸿,这才放下心来。她暗暗吞了口口水,努力恢复平静,扬起笑脸问:“惊鸿,你怎么出来了?我让你办的事,你都办妥了吗?” “六尚局的人我都查过一遍了,并没有人私藏巫术。宋姐姐,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出宫了,殿下给我发了跟踪符,我得去看看。” “别!”宋知秋一惊,猛地抓住萧惊鸿手臂。萧惊鸿诧异地看向她,宋知秋定了定神,尽力笑得柔弱可怜,说:“惊鸿,你也知道,我替殿下在宫里办差,一言一行都如履薄冰。殿下只管吩咐,根本不管下面人死活,但那些得罪人的话都要我去说,我又不能像殿下一样出宫住,实在害怕。我这几天心口不舒服,总觉得有人拿针扎我一样,你再去帮姐姐找一找,看看有没有人私下对我行诅咒之术。惊鸿,姐姐求你了。” 宋知秋说得楚楚可怜,柔弱无助,萧惊鸿也不忍心了。他心想殿下那边能人辈出,她又精于算计,有的是后手,他晚去一会毫无影响,但宋知秋只有他。 尤其萧惊鸿得知自己竟然是容冲的替身,心里也很怄气。他故意不像以前那样对她有求必应,故意怠慢她的要求,仿佛这样,就能报复她。 萧惊鸿这样想着,马上拿定了主意:“好,宋姐姐,我帮你去查。” 将萧惊鸿打发走后,宋知秋快步走到殿前司值班所,轻车熟路进入萧惊鸿的房间。桌子上放着一枚巴掌大的玉符,面前浮着好几张符纸,宋知秋不动声色上前,一一掐灭,将余烬扫走。 赵沉茜竟然连最要紧的神行符都用上了,看来,国师那边进展很顺利。神行符是一种特殊的联络符纸,可神行千里,万水千山倏忽而至,常常用来传递紧要消息。 但这种符纸也有局限,那就是不能识别人的气息,只能传送到定位玉符附近。而且传送距离也有限制,同城甚至同路内都没问题,但如果跨好几路,比如从汴京发到岭南、江南、塞外,那大罗神仙写的符纸也送不到。 一般用得起神行符的人,定位玉符肯定随身携带,这点局限根本不足以成为缺点。宋知秋跟在赵沉茜身边,见识了不少鬼神之术,对神行符的特点早就了如指掌。今晚她哄着萧惊鸿,将定位玉符放到房间里,没有随身携带,而她再将萧惊鸿支开。只要她盯紧了人,赵沉茜永远不可能联系到萧惊鸿了。 宋知秋盯着符纸燃烧过后的浮烟,低不可闻道:“赵沉茜,别再回来了。你这样轻浮善变、用情不专的女人,根本不配得到爱。你祸害了容冲、卫景云、谢徽还不够,难道还要坏了萧惊鸿的名声吗?没有你,所有人都能过得更好。” 宋知秋检查过四周,确定没留下线索后,就悄悄从萧惊鸿的值房里出来。她走到角落处,叫来心腹,问:“谢家那边怎么样?” 心腹悄悄给她传话:“女官您尽管放心,谢相那边有薛娘子守着呢,今夜绝不会叫谢相出府。” “那就好。”宋知秋喃喃道,“让她小心些,别露了痕迹,让谢相看出不对来。今夜,全是因为赵沉茜贪功冒进,独自去抓妖怪,才意外被妖怪反杀。和我们,可没有任何关系。” 谢家,谢徽被谢康氏叫来说话,进门时,果然看到薛月霏也在。 谢徽觉得很无奈,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薛月霏还要死缠烂打吗?然而意外的是,这位素会拿娇做乔的表妹今夜却很安分,他在室内和谢康氏说话,她就一个人坐在外面做针线,全程没进来和谢徽搭话。 谢徽暗暗纳罕,莫非是他错怪表妹了?他心里不由生出丝愧疚,月霏再怎么说也是个小姑娘,寄人篱下不容易,故意讨好他,也是为了给下半辈子谋容身之处。改日,他帮康姨妈介绍几位青年才俊吧,只要薛月霏嫁出去,赵沉茜就不会再介意了吧? 他陪谢康氏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定位玉符,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 这场消耗战的惨烈程度,超乎所有人预料。狐妖阴沉着脸,看着自己的狐子狐孙一个个死在赵沉茜的法器下,皇城司的术士都已经死完了,赵沉茜一个人竟然还撑了许久。 狐妖恨得牙痒痒,赵沉茜怎么会有那么多保命法器!幸而,国师给她渡了许多仙气,那几个小点心修为也不错,狐妖才能撑到现在,算一算,赵沉茜的保命手段应该耗光了。 可是,她带来的子孙也都消耗殆尽。赵沉茜只要不死,还能让人炼制法器,招募术士,但她的狐子狐孙们却无法再生。这一战她的损失堪称惨重,幸好有国师撑腰,只要杀了赵沉茜,回去少不了她的好处。 狐妖在雪原上吹了半宿冷风,不想再拖下去了。她张开双手,十个指甲竟然一节节断裂,她的容貌也飞快从二八少女退化成中旬妇人。她以自身为燃料,在手心聚起一团邪气,猛然向赵沉茜袭去。 赵沉茜用灵蛇镯抵挡,然而狐妖吃过这东西的亏,早就留着心,作势袭击的只是她的幻影,她真身一闪逼近到赵沉茜身边,利爪径直朝赵沉茜心口拍去。 白光接连亮起,一个玉坠应声而碎。狐妖狠狠一惊,赵沉茜竟然还有护身法宝?那刚才,她为什么会被狐灵抓伤? 狐妖还没想清楚,腹间骤然传来一阵剧痛。她不可置信低头,发现赵沉茜在袖中藏了一柄软剑,仅凭凡刃,竟然能刺破她的护身灵气,一击刺中她的妖丹。 如此精准的手法,定然有高人指点。狐妖嘴里流出黑血,艰难问:“你竟然会剑法?”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赵沉茜知道这是唯一一次近身机会,如果让狐妖逃脱,她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赵沉茜毫不手软搅动剑刃,将狐妖的妖丹完全捣碎。 容冲说过,妖怪毕身精华都在妖丹,妖丹碎裂,无异于人族碎心。赵沉茜就不信这样,狐妖还不死。 狐妖怨毒地盯着她,赵沉茜亦冷冷回视。赵沉茜紧握着剑柄,问道:“国师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弃妖修邪?” 狐妖冷笑一声,不屑于回答。赵沉茜看到狐妖的表情,就确定了:“确实是国师派你来的。那就是说,当年赵茂死亡,容家覆灭,都和国师脱不了干系?” 狐妖这才意识到,赵沉茜竟然还在套她的话。狐妖当真想将这个女人的心挖出来,数一数上面到底有多少孔,是不是像筛子一样,全是心眼? 败在这个女子手上,也不算冤。 狐妖盯着她,突然桀桀大笑起来。赵沉茜皱眉,问:“你笑什么?” 狐妖道:“若我不是妖,而你不是燕朝公主,我还真想结识你一下。可惜啊。” 赵沉茜意识到不对,猛然后撤,然而已经迟了。她的软剑还刺在狐妖的妖丹里,根本躲不开狐妖自爆。 这只妖怪,竟然不惜全身寸断,死无全尸,也要杀了她? 赵沉茜本以为自己也要死无全尸,但爆炸关头,她身前不知为何飞来一枚龟壳,挡住了狐妖大部分冲击。龟壳经此一击,颜色从凝实变成浅的几乎没有,叮得一声变回她的手镯,再不动弹了。 赵沉茜被重重摔到雪地上,她不知道灵蛇镯为何有了龟壳,但法宝只能为她挡住妖丹的冲击,并不能化解她摔到地上时五脏六腑经受的碰撞。赵沉茜只觉得全身骨头都错位了,她试图站起来,但尝试了几遍都没有成功。 她躺在雪地上,望着上方吹不尽的朔风,荒唐地意识到她扛过了狐妖暗算,但很可能因为寒冷,活活冻死在此。 当然,在此之前,她也可能因为失血,先一步死去。 赵沉茜积攒起一些力气,不顾剧痛,沾着血写传讯符。刚才对战时她发了太多符纸,如今已所剩无几,只剩下最后三张神行符了。 赵沉茜忍着痛写下一个“救”字,就无力再继,全靠意志力念出口诀,将神行符发给萧惊鸿。她念及今夜萧惊鸿一直没有回信,觉得不放心,又勉力撑着给谢徽也发出一封。 神行符转眼飞出去两张,赵沉茜完全脱力,躺在雪地上,几乎连抬手指的力道都没有。 在萧惊鸿和谢徽来之前,她怕自己晕过去,只能逼自己想朝事,以此来保持清醒。 她大概能猜到,今晚之祸,概是因韩守述之死而起。 韩守述的死是一个警告,也是台阶。如果赵沉茜就此打住,那双方就相安无事。如果赵沉茜坚持追究韩守述的罪名,意味着她要坚持清田,这让幕后之人彻底动了杀心。 国师在朝廷中的渗透,远比她想象的可怕,连大理寺卿都是他的人。大理寺卿和韩守述出自平江府,平江府是两浙路治所,而全朝三分之二的官员都来自两浙路。文官中,究竟还有多少人可用呢? 她迷迷糊糊想了很久,一会想全朝官员姻亲籍贯,一会想清田下一步如何推行,一会又想今夜宫中多少人参与其中。她等了很久,等到连仇恨都无法支持她坚持下去了。 连萧惊鸿和谢徽,都参与了吗?赵沉茜极轻地勾了勾唇角,嘲笑自己的失败。 耗费了两张符纸向敌人求援,实在可笑。她抖着手,艰难取出最后一枚神行符,也是她自救的唯一希望。 赵沉茜手指夹着符纸,有些出神地想,她要发给谁呢? 离萤?她都遇袭了,奉命去追狐妖的离萤恐怕也自顾不暇。程然?程然在杭州清田,根本收不到符,就算收到了,也来不及赶过来。 母亲?赵沉茜才冒出这个念头就自己否决了。任何阴谋肯定是从宫廷发起的,这时候给母亲传信才是害她。谅那些人也不敢主动废太后,孟太后只有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在没有她的情况下,活下去。 最后再对谢徽、萧惊鸿试一次吗?或许,先前他们被什么事拌住,才没看到她的求救信? 可惜,赵沉茜从来不是一个心存侥幸的人,她不信两个人都这么巧,都恰巧没看到符纸。要想来,早就该来了,何必自取其辱。 赵沉茜发现自己好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算想到求助的人,恐怕也没法写出自己的意图。她仰面看着呼啸的雪,轻轻笑了。 人生何其荒唐。她算计了一辈子,少女时和刘婉容斗,成年后和朱太妃、宪王斗,摄政后和臣子斗。如今临终回想,她好像每一刻都殚精竭虑,没有一天是轻松快乐的,实在遗憾。 或许,也不是没有快乐。 赵沉茜很突兀地想起一个人。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如果你已经不能动,不能说话,不能向任何人表达你的心意,那你最遗憾的,是什么? 赵沉茜闭上眼睛,她不后悔那日大雨,他骤然听到亲人死讯、家族获罪时,她没有出宫。但她着实遗憾,直到他最后逃离京城,她都没有好好和他道个别。 赵沉茜已无力再写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松开手指,神行符泛着金光,悠悠漂浮在她身前。赵沉茜用尽全身力气,微不可闻吐出两个字:“容冲。” 神行符收到指令,化作一道金光,倏而消失在漫天飞雪中。赵沉茜终于放下心,安心地闭眼睡去。 她也知道自己人生最后一个决定,做得十分愚蠢。连她亲手养大的属下、她的驸马都没有来救她,何况一个分开八年的旧恋人呢?她只是在上元节见到了一个肖似他的人,连是不是他都没有确定,就给他发求救信,实在不理智。 万一那个人根本不是他呢?万一他早就离开了汴京,根本收不到传讯符呢?万一他收到了符,完全不想节外生枝呢? 毕竟,她是他灭族仇人的女儿,他盼着她死,天经地义。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 莫拾,酒痕在衣。 大名府。 大名府是北方重镇,幽云十六州丢失后,大名府就是汴京的最后一道门户,同时是河北的交通枢纽,北有雄州、磁州,东有东昌府,南接汴京、洛阳,控扼河朔,北门锁钥,位列四京之一,地位十分重要。大名府虽不及汴京繁荣,但城高地险,堑阔濠深,鼓楼雄壮,人物繁华,别有一番北国的雄浑壮丽。 上元三天,大名府不设宵禁,随处可见灯摊,百姓们拖家带口出来观灯,年轻男女在光影下约会,为这座军事重镇染上了难得的缱绻之色。 官邸里,知州正在举办上元宴会。昨日是正宴,今日只是个私人小宴,但规格竟然比正宴还高。 府邸中出入的都是军中实权将领,连和王知州私交一般的将校也赏脸来了,概是因为,今日大名府来了两位不一般的客人。 众人坐在席上叙旧,但都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不断往后方瞟。终于,开宴的时间到了,东道主王知州笑呵呵地从花厅走出来,朗声道:“诸位久等了。” 众人听到脚步声,都眼睛一亮,尤其是看到王知州身后的人,好几个人都失态地站了起来。 “你竟然真的还活着,容……” “唉。”王知州抬手,拦住下方的话,道,“这两位是江湖高人,路过大名府,我见才心喜,请来府上做客。今日没有姓容之人,诸位自便就是。” 苏昭蜚拱手:“见过诸位,我姓苏,乃一无名无姓、浪迹天下的江湖术士,诸位唤我苏二就好。这是我的表弟,三郎。” 他身后的男子神色沉静,目光湛湛,顺着苏昭蜚的说辞拱手:“初次相见,久仰。” 席上众人了然,容冲如今是朝廷通缉犯,王知州不愿意落人把柄,不肯唤容冲真名,只以三郎代之。而容冲在容家,正好排行第三。 他们顺势装出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纷纷回礼:“不敢当,久仰久仰。” 寒暄过后,宾主落座。王知州主动提了一杯酒,下面人赶紧跟上。很快酒过三巡,一帮人喝了酒,熏意上头,话也越说越开。副将借着醉意问:“我这个人最爱和人切磋武艺,多年求对手不得,苏二郎和三郎可算来大名府了。不知这次二位要留多久,改日我们一起切磋剑术?” 这话主要是冲着容冲问的,苏昭蜚没有越俎代庖,安心喝自己的酒。容冲暗暗叹了口气,替年少时那个轻狂气盛,到处找人比剑的自己擦屁股:“我剑法已撂下多年,不敢当切磋二字。这次我们有公务在身,借道大名府是受将军之托,不能逗留太久,明日就该回去复命了。等下次再来大名府,有机会的话,还请前辈指教。” 副将很吃惊,这是容冲?当年那个自封剑术天下第一,猖狂得谁都看不起的小子,如今竟然用上了“指教”二字? 副将定定看着容冲,容冲微笑着回视。片刻后,副将咧嘴一笑,问:“三郎这是看不上我的剑法,不屑于比试?” “哪敢。”容冲说,“我也很想向前辈讨教,但实在分身乏术。” 苏昭蜚见状解释:“卢副将,我们此次南下是去汴京采购药材、粮草等军用物资,非三郎不肯应邀,而是确实有军令在身,不得耽误军机。还请卢副将莫怪。” 副将听到他们是去采购过冬物资,倒有些相信了。今年的冬远比往年冷,看样子,也比往年长。朝廷虽然发放了过冬粮食,但燕朝军饷贪污的厉害,粮里面至少一半掺得是草。燕朝的士兵不好过,北梁人生活在草原上,只会更难,河东道要时刻防备北梁人南下劫掠,士兵吃不饱根本不行,董洪昌派容冲去汴京囤粮,十分说得通。 身上携带大量粮食、药草,确实不敢在外面耽搁。王知州和董洪昌是连襟,主动举起一杯酒,替容冲解围:“我们一群老古董,莫要为难年轻人了。和年轻人比武,赢了胜之不武,输了晚节不保,不如喝酒。来来,干一杯!” 有王知州出面,副将顺势下了台阶,笑道:“知州说得对,不如喝酒!” 男人们哈哈笑着举起酒杯,只要喝了酒,刚才的话题就翻篇了。容冲轻轻笑了笑,没有附和,身体上却很给面子地倒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副将瞥见容冲的动作,心里越发啧啧称奇。他记得,容家小公子十分高傲,虽然很能喝酒,但酒桌上越敬酒他越不喝,谁的面子都不给。如今,竟也学会向人情世故低头了。 副将一杯酒下肚,借着酒劲笑问:“董洪昌将购置冬粮这么大的事交给三郎,看来,坊间传闻是真的,董将军真要多一位乘龙快婿了?” 先前容冲一直含笑听着,目光清湛明亮,无喜无悲,哪怕副将拿话激他,他也面不改色,平静应对。但卢副将当众说出“乘龙快婿”,容冲怔了下,眼神倏而转沉。 王知州的夫人和董洪昌的夫人是同胞姐妹,换言之,王知州是董娘子的姨夫,苏昭蜚生怕容冲当着王知州的面说出什么浑话来,忙道:“不错。他这些年忙于奔波,无暇关注终身大事,多亏董将军抬爱……” 容冲突然冷声打断苏昭蜚,肃着眉眼道:“董将军将此重任交给我,一则因为我有芥子布囊,可容纳万石粮草而不引人瞩目,二则因为我有自保之力,路上不会被山贼强盗劫走。至于其他事都是讹传,事关女子名誉,还是勿要造谣了。” 苏昭蜚在桌下疯狂掐容冲,但容冲不为所动,硬是当着王知州的面说完了。苏昭蜚又尴尬又绝望,王知州侧头和旁边人说话,仿佛没听到容冲的话,卢副将心里毫不意外地笑了声,面上一副醉态,大舌头嚷嚷道:“来,喝酒!” 他就说么,白玉京倾族之力打磨出的宝剑,怎么可能说弯折就弯折。怕是宝剑蒙了尘,入了鞘,终于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晦木之下,剑锋依然凛冽淬砺,蛰伏蓄势,只待开刃见血。 宴会厅觥筹交错,几个男人喝得红光满面,各自开始追忆往昔。苏昭蜚酒量不好,没一会就醉了,让容冲扶着他出去透口气。 等走出宴会厅,苏昭蜚还哪有丝毫醉态,用力将容冲的手甩开,气势汹汹逼视着他:“容冲,你在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王知州和董洪昌的关系吗,你在他面前说你和董小姐都是讹传,你是不是疯了!” 容冲施了个洁尘术,将身上恶心的酒味祛除,头也不抬说:“我没说错。你们编排我就罢了,反正我一个男人,也不在乎名声,但董小姐是要嫁人的,没来没由的事,不要乱讲。” “乱讲?”苏昭蜚都气疯了,“我乱讲?容冲,看来我和你说的那些话,你是一点都没听进去。你父母的仇,你二哥的污名,你大哥的下落,还有被人霸占的白玉京,你都不想管了吗?” “怎么可能。”容冲手指捏紧,唇线绷得发白,一字一顿说,“家族之仇,我一刻不敢忘。” 苏昭蜚冷笑:“可是现在你一无所有,谈何报仇?娶董洪昌的女儿对你有多少助益,你不是不知道,你到底还犟什么呢?” 眼前又浮现起无穷无尽的鲜血和惨叫,容冲全身紧绷,却还坚持道:“报仇是我的事情,和旁人无关。我不想为了报仇去娶一个女子,这对她不公平,爹娘和二哥在九泉之下知道,也不会赞同的。” “她自己愿意,你管公不公平!”苏昭蜚都快气死了,忽而沉下脸来,正色问,“容冲,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心里还念着她?” “没有。”容冲不假思索道,“我早就忘了。” 苏昭蜚定定看着他,忽而一笑:“我都没说她的名字,你这叫忘了吗?” 容冲想反驳却无言,无奈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苏昭蜚从旁边的亭子里拿起一壶酒,径直浇到容冲身上。容冲想看看他发什么疯,便没有躲。苏昭蜚咣当一声将酒壶扔在地上,手心施展法力,凝出一簇火,转瞬将容冲的衣摆烤干。 苏昭蜚指着刚才浇酒的地方,问:“有酒痕吗?” 容冲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当然有。” “你也知道有。”苏昭蜚冷冷说,“坠欢莫拾,酒痕在衣。洒落的酒即便干了也有痕迹,已经坠在地上的东西,无论昔日多么珍贵、多么欢乐,都无法重拾。容冲,你该向前看了。” 苏昭蜚说完,就用力甩袖走了。容冲独自一人站在风中,默立许久,俯身将跌落的酒壶拾起。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早就清楚,此生他和赵沉茜再无可能了。 可是,发生过的事情,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灌再多的酒也终会清醒,用再多理由说服自己,等事情真正发生那一刻,他还是会本能抗拒。 明明在汴京已经想好了,回去就放下一切,重新开始,试着接受董洪昌的女儿。然而酒席上众人拿此事调侃时,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终究意难平。 容冲发怔时,天边突然出现一缕金光,转瞬就停在他身前。容冲先是意外,随即警惕。 如今他隐姓埋名,“容冲”这个身份的传讯牌已沉寂许久。知道他真名的苏昭蜚基本和他形影不离,董洪昌大多数时候派亲信和他联络,不得不发传讯符时,用的也是另一个名字。还有谁会给“容冲”发消息呢? 容冲手心凝出火焰,本想直接烧了,但在火舌舔上传讯符的那一刻,他注意到符纸背面的如意纹。 这么端庄的纹路,一般都是宫廷特供。容冲鬼使神差灭掉灵火,不顾这极大可能是个陷阱,飞快拆开符纸。 不知道意外还是失望,里面竟然空无一字,唯独落款处敲着一枚小章,古体字端端正正写着“福庆”,暗示着主人的身份。 容冲手指夹着这张无字符,怔忪良久,自嘲笑了。 赵沉茜,她永远知道怎么拿捏他。如果她在信中邀他去一个地方,容冲未必会去,但是,她偏偏什么都不写。 容冲好不容易平息的心绪,再一次纷乱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将符纸收好。哪怕是空白符,他也不舍得让它自然焚毁,而是用灵力将符纸封存,强行将其留下来。然后,他顺着神行符残留的灵气,朝外赶去。 他自小习武修道,追踪符纸再轻易不过。看符纸的灵气损耗程度,出发点离大名府不远也不近,看方位,就在汴京周边。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傻,她连内容都没有的一封信,竟然能在深夜将他钓出去。 他就是想知道,她为什么给他写信。既然都发出来了,为何又一字不留?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政息 崇宁新政尽废。 容冲顺着灵气溯源,意外地发现目的地不是城里,而是一片雪原。他看到满地狼藉,雪地里甚至有残肢断臂,心里狠狠一落,知道大事不妙。 不好,她遇到危险了! 容冲不再掩饰痕迹,立刻催动灵力,全力寻找赵沉茜。越害怕的事偏偏越容易成真,容冲在打斗痕迹最惨烈、妖邪之气最浓郁的地方,一眼看到熟悉的人。 她穿着华美的公主服饰,还和少时一样,妆容素淡但精致,首饰点缀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俗,少一分则淡,完美衬托出她白皙的皮肤,修长的脖颈,沉静的气质。但现在,她最偏爱的蓝紫色大袖衫被血污了颜色,那么挑剔讲究的人,却任由血糊花了脸,一动不动躺在雪地上。 “赵沉茜……”容冲觉得自己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声音颤得不成样子,“茜茜!” 容冲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他半跪在她身边,手抖得无法控制。他想试探她的鼻息,但又怕知道答案,只能拼命往她经脉里灌灵气:“茜茜,你醒醒!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为什么现在你又不说话?” 容冲半抱着她,灵气像不要钱一样往她身体里渡,却徒劳无用地在她经脉里周转一圈,星星点点逸散在风雪中。容冲感受到怀中的人身体越来越凉,恐惧得都不敢思考这意味着什么。 她不会死,她的父亲做了那么多恶,她那样无情地抛却了他们的感情,他都没有报复她,她凭什么敢死?容冲用力抱紧她,像年少时无数次惹她生气,靠撒泼耍赖哄她搭理他一样,道:“茜茜,你不要骗人了,我知道你是装的。快起来,只要你起来,无论你要求什么我都答应你。” 然而这一次,无论他怎么说,她都不肯消气,始终不曾回应他。容冲脑子嗡嗡的,浑身血液仿佛随着漫天风雪,一起冻结。 看周围散落的妖气碎片和黯淡的灵蛇镯,容冲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惹上如此厉害的邪妖?她就算惹上邪妖,那些人为什么敢不护好她! 原来她给他发那封无字信,并非拿捏他,而是已没有力气写信。在他犹豫要不要赴约时,她一个人躺在雪地里,已奄奄一息。 在最后时刻,她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期待他来救她?容冲不敢往下想,他怕他一想,就没有勇气继续活着,为父母兄长报仇了。 冷静,一个剑修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主动认输。容冲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抱着她起身,他流失了太多灵力,站起来时都踉跄了一下,双手却始终抱得稳稳的。 他用所剩不多的灵气为她支起一个护盾,不让她遭受一丁点风雪颠簸。他孤身面对黑压压的狂风骤雪,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想说服谁:“她只是在雪中冻太久了,所以才没有脉搏,只要护住她心脏肺腑,带她去温暖的地方,一定可以救活她。对了,神医谷,神医谷一定有办法!” · 谢府。 谢徽耐着性子陪母亲说话,但他渐渐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知道自己忙于政事,平日里很疏忽母亲,今晚母亲难得逮住机会,想和他多说说话,谢徽可以理解,但谢康氏分明已经在没话找话了。 而且,只要谢徽流露出起身的架势,谢康氏就如临大敌,开始嚷嚷身体不舒服,连谢徽去寻郎中都不让,就仿佛,怕他走出这个门。 为什么呢?这间屋子的门有什么特殊? 谢徽不动声色观察了一会,揽袖起身。谢康氏的目光立刻看过来,谢徽道:“我给母亲倒茶。” 谢康氏无声松了口气,说:“不用你忙活,你陪我说说话就行。” 谢徽嘴里应着好,身体却猛地转身,快步往外走去。谢徽的动作毫无预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谢康氏愣了下,忙站起来:“快拦住大郎君!” 然而已经晚了,谢徽已走到外间,发现薛月霏拿着一张传讯符,试图打开,却不得其法。她手旁,赫然放着一块玉符。 谢徽立刻去摸自己的腰带,果然,传讯玉符已经不见了。想来,是他刚进门时,丫鬟为他脱斗篷时扯走的。 谢康氏惯用的丫鬟扯掉的玉符,却出现在薛月霏手中,谢康氏还在屋内绞尽脑汁拌住他,可见,这是谢康氏和薛月霏串通好的。 能让她们这样针对的,唯有一个人。 薛月霏正在研究怎么打开赵沉茜的信,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慌忙转身,看到谢徽的脸色时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表哥……” 谢徽已经动了怒,面无表情对薛月霏伸手,冷冷道:“拿来。” 薛月霏试图辩解:“表哥,我并不是故意动你的东西,只是不想让无关之人打扰你和姨母团聚,就自作主张替你拦下来了。” “你也知道这是自作主张。”谢徽看清那是赵沉茜的信,连面子情都懒得维系了,眼眸沉如暗海,山雨欲来,“和她比起来,你才是无关之人。她的信,你也配碰?” 薛月霏完全被这样的谢徽吓到了,大表哥明明最温文尔雅、光风霁月不过,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仿佛,要将她杀了。 薛月霏吓破了胆,哪还敢拿乔少女心思,忙不迭将传讯符递上去。谢康氏从屋里走出来,试图阻拦,然而谢徽已经一挥手激活了传讯符。 他想过赵沉茜大晚上给他发神行符,定有急事,但他万万没料到入眼竟然是一个血红的“救”字。谢徽脑子里嗡得一声,都顾不上和谢康氏、薛月霏发火,忙转身问侍从:“殿下现在在哪里?” 侍从面面相觑:“不知道。郎君,您今早不是才说过,以后长公主的行踪,不必特意留意。” 谢徽呼吸一窒,那是他一时气话。昨夜他和赵沉茜因为容冲再次大吵一架,今早他独自出宫,侍从问他是否要等长公主,他负气说以后赵沉茜的行程都不用提醒他。 谁知,竟一语成谶。 谢徽最后是去福庆长公主府问女官,才知道赵沉茜下午申时就出城了,至于具体去哪儿,女官也不清楚。 申时就出去了……谢徽看了眼现在的天色,心狠狠一沉。 谢徽千方百计,好不容易寻到地方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遍地残血,尸横遍野,放眼望去,没有一个活口。 谢徽深吸一口气,全靠意志力撑着,才没让自己失态。他紧绷着身体,短短几个字像是耗尽他全身力气:“去找赵沉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徽在荒原上找了半夜,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他们并没有发现赵沉茜。 谢徽站在一处狼藉前,这里妖气驳杂,血迹斑斑,术士说曾有一只妖怪在这里自爆。妖丹自爆,非同小可,按理交战双方应当同归于尽,但是,他并没有发现另一方。 狐妖的对手是谁?能让狐妖不惜自爆也要杀死的,会是谁? 谢徽站在血与雪驳杂的空地上,面色沉肃。萧惊鸿从狂风中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看到谢徽,警惕地停下:“谢大人?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问你。”谢徽冷冷道,“这么荒凉的地方,你怎么找过来的?” 萧惊鸿晃了晃手里的追踪符,道:“是殿下让我来的。殿下呢?” 谢徽看着他不说话,萧惊鸿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有些慌,上前一步,质问道:“我问你,殿下呢?” 谢徽嘲讽地呵了声,压根懒得和他说话。萧惊鸿的脸色彻底绷不住了,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看着谢徽,近乎哀求:“殿下呢?” 谢徽没耐心听他吵,指向深不见底的旷野深处,说:“我的人正在寻找。你有精力大喊大叫,不如去找人。” 萧惊鸿后跌一步,脸上血色尽褪。 命运竟然这么恶劣,他到她身边以来,唯有这么一次来迟了。然而偏偏就这一次,她遇到危险了吗? 萧惊鸿怔了一会,突然发疯一样奔向雪原。谢徽表现得对萧惊鸿漠不关心,但在萧惊鸿走远后,谢徽突然蹲身,在一处雪地上剖了剖,捡起一枚追踪符。 追踪符是专门用作追踪的符箓,分子母两端,撕开后持子符的人可以万里追踪母符所在之处。而雪地里这枚追踪符的撕痕,和萧惊鸿的完全互补。 萧惊鸿是跟着追踪符找到这个地方的,现在另一半母符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 谢徽带着人在旷野里找了一天一夜,都没有找到赵沉茜的踪迹。最后谢徽放弃了,带着人回城,而萧惊鸿却不肯走。附近不见赵沉茜的踪迹,那就去远处找,殿下心思缜密,思虑周全,一定在某个地方等他,怎么能半途而废? 可是,萧惊鸿在雪原找了一个月,找到白雪消融,春回大地,也没有再见赵沉茜。 一个月后,汴京已是迎春报晓,柳拂新绿。萧惊鸿失魂落魄回到汴京,看到路边挂着白幡,往来人群却喜气洋洋。他明明不想听,那些刺耳的声音却密不透风钻入他的耳朵:“听说了吗,福庆长公主终于死了。如今天子亲政,不日将迎娶皇后,实在可喜可贺。” “是吗?”外乡人大喜,忙问,“那位作威作福这么久,怎么突然就死了?” “不知道,听说是带着人去捉妖怪,结果技不如人,死在妖怪手里了。” 外乡人还指望听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宫斗,没想到,竟是如此儿戏的死法。他唏嘘道:“所以说她争权夺利有什么用,当初威风那么大,死的时候,不过妖怪肚里一块肉,连全尸都没留下。唉,听说她可是第一美人,竟落了这么个死法,这世上的事,真是……” “可不是么。也就官家厚道,哪怕朝臣上奏了许多福庆长公主的罪证,也依然下令以长公主之礼将其厚葬,给她立了个衣冠冢。等葬礼结束后,官家会陆陆续续清查福庆长公主当政时铸下的冤案错案,被她迫害的那些臣子,可算有出头之日喽!” 两人感叹了一会朝堂大事,话题慢慢落到后宫秘闻上。今日刚入汴京的外乡人好奇问:“官家要立皇后了?可是太后尚在,孟太后是福庆长公主的亲娘,坤宁宫迎入新主,她同意吗?” “她同不同意又怎么样呢?福庆长公主做了那么多恶,官家没牵连她,依然敬她为太后就很不错了,她还想插手官家的家事吗?不过孟太后还算有自知之明,据说她听到福庆长公主的死讯后,当众晕了过去,醒来哭了几天,许是知道福庆长公主作恶多端,她竟主动要去瑶华宫出家,为福庆长公主念经祈福。官家孝顺,好言留了几次,孟太后都一意孤行,官家便无奈同意了。这几日,孟太后应当已经搬出去了吧。” “啊,太后走了,那官家的立后大典谁来张罗?” “当然是楚王妃。毕竟,这位才是官家亲娘,操持起来自然比隔了肚皮的尽心。” “也是。”外乡人叹息不已,“楚王和楚王妃可真是福德深厚,原本他们一家和皇位毫无关系,阴差阳错,大统竟传至他们这一脉。不知皇后又是哪家的闺秀,有此福气入主中宫?” “不是闺秀,好像是宫中一位姓宋的女官。要不说官家是仁明之君呢,听说这位宋女官身份低微,家世不显,相貌也没有很美,但是因为德行出众,就被官家立为皇后,为天下女子做表率。宋皇后和那位不守妇道的福庆长公主一比,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萧惊鸿行尸走肉一样在路上游荡,听到这里他神情一怔,猛然回头盯着路人,目光宛如要吃人:“你说,新皇后姓什么?” · 宋知秋走在夹道上,来往宫人见了她,都纷纷躬身行礼,讨好地唤:“见过娘娘。” 立后典礼虽然还没办,但旨意已下,皇帝甚至给她在宫外赐了座宋宅,让她能风风光光从娘家出嫁。晚上宋知秋就要搬到宋宅备嫁去了,她现在来六尚局收拾行李。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女官不过是好听些的宫女,能有多少家当呢?她就是想在人多的时候来六尚局,听众人吹捧她。 宋知秋如愿收到众女羡慕嫉妒却又无法效仿的眼神,被离萤指着鼻子骂的屈辱感终于散去了些。她告诉自己,她做的是对的,离萤骂她自掘坟墓,自甘下贱,都是那个娼妇妒忌她! 宋知秋呼了口气,心想她堂堂皇后,和一个妓女较什么劲。她听着众人的奉承,只觉得走在云上,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曾经后宫所有宫女的榜样是刘婉容,刘婉容以罪臣之女入宫,被分配到福宁殿打杂,慢慢因美貌受到昭孝帝青睐,最后变成贴身伺候昭孝皇帝。她和昭孝帝算是青梅竹马,比孟氏足足早进宫六年,说起来,孟氏虽为皇后,却是刘婉容和昭孝帝感情的第三者。 然而刘婉容那么受宠,最后也止步婉容,眼馋了凤椅一辈子,临了也没真正坐上去过。但宋知秋不一样,她一起步就成了皇后,和皇帝既有感情,也有恩情,放眼整个燕朝后宫,还有谁比得过她? 宋知秋得意极了,听了会奉承话,就准备出宫了。这些女人都嫉妒她,不足为虑,她还是好好准备封后大典,那才是最重要的。 宋知秋走在出宫的路上,心想还有哪些漏网之鱼没清理干净。 离萤听到赵沉茜的死讯回城后,当场就被皇城司免职了,堂堂公门,哪是一个娼妓能进的?离萤被驱出皇城司后,没有灰溜溜离开,竟敢跑到宋知秋面前大放厥词,狠狠骂了宋知秋一通后跑了。宋知秋大怒,命人将其捉回来杖毙,派去追捕她的几波人都在路上,想来离萤命不久矣,不足为虑。 程然奉赵沉茜之名去杭州清田,消息不及京城灵通,半个月前她在清田路上“失足落崖”。死士没在山崖下找到她,但那么高的悬崖,掉下去很难生还,也不成问题。 皇帝亲政后,赵沉茜在朝堂上的亲信一一落马,殿前司指挥使诸奕主动上书,称自己旧病复发,祈求告老还乡,皇帝顺势同意了。但他刚亲政,没有自己人,殿前司指挥使还空着。男人的事宋知秋不用管,但她为日后计,最好将殿前司指挥使安插为自己人。 谢徽虽为赵沉茜的驸马,但他和赵沉茜的关系一向不好,赵沉茜死后他表现的也很平淡。或许,谢相也是可以争取的。 宋知秋想了一圈,桩桩件件都有着落,唯独有一件事,飘在半空没有定数,噎得她如鲠在喉。 ——是的,他们也没找见赵沉茜尸身,其实没有确定,赵沉茜到底是死是活。 不应该啊,狐妖都自爆了,赵沉茜不该活着。但如果赵沉茜死了,为何找不到尸体,甚至连衣服、残肢都没有;如果赵沉茜活着,她的势力被尽数拔起,她为何不现身? 宋知秋想不明白,这么多天了,她夜里一直睡不安稳,生怕赵沉茜突然出现,找他们复仇。想来,皇帝也是如此。 宋知秋正心烦意乱,突然被一股大力拉到墙角,她吓得尖叫,抬头看见来人,愣了一下,转惊为喜:“惊鸿,你回来了!我正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要做皇后了吗?”萧惊鸿看着她,目光不再像小孩子看姐姐,而变成了冷冷的打量,“我已经知道了。” 宋知秋注意到萧惊鸿对她不像往日那般热情,但她被喜悦冲昏头脑,根本没时间关注这些异样。宋知秋邀功道:“惊鸿,我已向官家举荐了你,你很快就要成为殿前司指挥使了!你不是念叨了很久想当指挥使吗,姐姐给你争取到了,你开不开心?” 宋知秋预想中的欣喜若狂并没有出现,萧惊鸿对殿前司指挥使毫无反应,仿佛那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名头。 宋知秋不知为何有些慌,笑着问:“惊鸿,你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姐姐?” 萧惊鸿紧盯着她,忽然问:“殿下失踪,和你有没有关系?” 宋知秋心里狠狠一坠,幸亏她在赵沉茜身边伺候多年,早练出了皮相功夫。她依然笑着,眼睛中甚至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惊鸿,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又出不了宫,怎么会知道殿下在宫外的事?你也知道,殿下脾气大,她做的决定从不让人过问。若我知道她要独自去捉妖,定会劝她,但是,我偏偏不知道。” 萧惊鸿心里动摇了,是啊,宋知秋再算计也不过一后宫女子,怎么能指挥得动狐妖?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巧,殿下出事这天,宋知秋偏在同一时间有事求他,拦着他不让他走;等殿下失踪后,后宫那么多女子,唯独是宋知秋被立为皇后。 萧惊鸿脑中乱成一团,那种恍惚感又来了,让他无法判断自己死了还是活着,面前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幻想。 宋知秋见萧惊鸿神情恍惚,心知蒙混过去了,暗松一口气。她一低眸看到萧惊鸿腰带上挂着赵沉茜的追踪符,颇觉晦气,伸手就要解开丢掉:“惊鸿,你这里怎么挂着一张破纸?你马上就要当殿前司指挥使了,不能影响官威,把这些旧东西丢掉,改日姐姐给你做个新香囊……” “不要碰!” 宋知秋话没说完,猛地被萧惊鸿打掉手。她用力嘶了一声,手背立刻高高肿起,痛得都抬不起来。然而萧惊鸿并不像以往那样立刻对她嘘寒问暖,而是紧张地握住追踪符,来回检查,状似疯魔:“这是殿下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她那么聪明强势,一定留有后手,不可能被区区狐妖杀死。殿下肯定还活着,等着我去找她。” 宋知秋看着他,简直不可理喻。她送他大好前程,他置之不理,反倒把一张破破烂烂的符纸当宝。 怕不是疯了。 宋知秋不悦地转身,狠狠吓了一跳。谢徽正站在拐角处看着他们,不知来了多久。他目光深不见底,却穿着一身大红官袍,站在明媚的春光中,莫名像披着人皮的恶鬼。 宋知秋心扑通扑通直跳,吓得都忘了维持一贯的温柔笑意。谢徽慢慢走过来,隔着宫道,遥遥对宋知秋行礼,声音像深秋的井水,凉到人骨缝里去:“参见皇后娘娘。” 宋知秋暗怪自己这是怎么了,勉力笑着道:“还没册封,不敢当谢相大礼。谢相快请起,日后,还仰仗谢相辅佐官家呢。” 谢徽没应,道了声“谢娘娘”,就慢慢直起身。宋知秋近距离对上谢徽的眼神,不知怎么,心里重重一颤,骤然生出种极其不祥的感觉来。 谢徽行礼后就走了,仿佛只是进宫时遇到宋知秋,停下来向未来皇后问好。不愧是谢家人,礼数果真周全,宋知秋看着生机勃勃、万物竞发,仿佛通向无限美好的春光,心想,应当是她没睡好,多虑了吧。 · 崇宁七年正月十六,赵沉茜出京追狐妖,死于旷野。 三月,皇帝立宋氏为后,改元政和。 政和元年,四月,朝廷废方田均税法。七月,废保甲法。十月,废市易法和保马法。十二月,在全国范围内,废除免役法。政和二年元月,废青苗法。 至此,崇宁新政尽废。 ——《狐妖怨》完。魔/蝎/小/说/m/o/x/i/e/x/s/.c/o/m 22.复活 赵沉茜没有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更没有想到,她醒过来面对的第一件事是,如何从人贩子手中脱身。 现在,那位人贩子——现实中暂且应当尊称他为钱掌柜,正苦口婆心教育赵沉茜:“人要知恩图报,要不是我把你从河里救起来,你早不知死哪儿去了,哪能像现在穿金戴银、绫罗绸缎的?我可告诉你,当初我把你捞起来时,你连气都没了,是我给你请郎中,药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好不容易才把你救活了!我非但给你一条命,现在还要带你上江湖中人人趋之若鹜的世外仙岛蓬莱,说是你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了吧?” 赵沉茜默然看着他,目光扫过他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身后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们,大概明白了她的处境。 不出意外的话,她流落到了人贩子手里,即将和他身后这群年轻美丽的少女们一样,被卖到某个男人,换钱。 赵沉茜只觉得这个世界越来越离谱了。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和狐妖同归于尽,她躺在雪地里,眼前是深不见底的苍穹,浩荡无尽的风雪,旷野大的像要吞没她,再一睁眼,一个陌生女子杵在她身前,正往她脸上涂东西。 赵沉茜下意识就将人推开,女子许是没料到她会动,吓得整个人从床榻上摔下去,随后整间屋子都像见到了诈尸,女子尖叫不绝于耳。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将外面人惊动,钱掌柜急急忙忙冲进来,得知竟然是他捞起来的睡美人彻底活了,喜出望外,只不过这位睡美人,看起来脑子不太好。 不过没关系,凭她这张脸已经足够了,钱掌柜喋喋不休给赵沉茜作思想工作,已唾沫横飞地讲了一刻钟了。 对赵沉茜来说,她不久前还是摄政长公主,能听一个商人废话这么久,已经是她难得的好脾气。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钱掌柜翻来覆去的“报恩”之外,还是透露出许多不符合赵沉茜认知的东西。 也正是因此,赵沉茜才能耐着性子听到现在。 她堪称震惊地得知,现在已不再是崇宁七年,而是政和七年,距离她——或者说,福庆长公主死亡,已过了六年。 她现在也不在汴梁,而在海上,即将去往钱掌柜口中的蓬莱仙岛,一座近些年横空出世的孤岛,孤到必须乘特制的大船才能抵达。至于具体在哪一块海域,目前还不清楚。 赵沉茜心神震动,竟然六年过去了?她完全没有记忆,在她看来她只是睡了一觉,就从汴京西北的雪野到了碧海蓝天的海上。 听钱掌柜话音,他用全部家当换了一张蓬莱岛的门票,就指望靠蓬莱仙岛这一趟改头换面,他在赶往登船地点时,意外从河道里捞起了她。钱掌柜见她美貌,觉得她能卖个好价钱,就不惜重金将她救活。 以钱掌柜视财如命、投机倒把的性格来看,这个说法应当是真的。可是好端端的,她为什么会跑到河里呢?她昏迷的地方是一处平原,放眼望去都找不到一座山,根本没有河流。何况,她也不可能在河里泡六年。 这六年,她到底在哪里?是谁把她从汴梁城外带走了? 钱掌柜说得口干舌燥,他顿顿顿灌了半盏茶,眼看报恩那套大道理又要重复第三遍,赵沉茜实在不想听他废话,主动道:“掌柜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我刚醒来,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恐怕没办法帮到掌柜。” 钱掌柜听到她说话,大喜过望:“你竟然不是哑巴?” 赵沉茜沉默,静静看着他。钱掌柜被那双明澈冷静的眼睛看着,莫名生出阵胆颤心虚。 其实不怪他们误会,自从这位睡美人诈尸醒来,就一句话都没说过,只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们。哪怕钱掌柜苦口婆心说了一刻钟,她也没对救命恩人回一个字,任谁不会觉得这是个哑巴? 她既然会说话,那就更好了,她的价钱又能高一位数!钱掌柜笑得越发热切,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不妨事。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模仿一个人,模仿得越像,就越能帮到我。” 赵沉茜需要打探更多消息,顺着他的话音问:“模仿谁?” 一说起这个,钱掌柜腰板都挺直了,他从随身布囊里取出一卷画轴,骄傲地在赵沉茜面前展开:“前第一美人,福庆公主。可惜六年前她就香消玉殒了,不过死了好啊,她死了,你的富贵就来了。” 赵沉茜默不作声扫过钱掌柜的脸,又看向面前的画像,要不是这张画像实在不像,钱掌柜要发财了的窃喜也实在做不得伪,赵沉茜简直怀疑这是某位政敌为她安排的。 赵沉茜想看看他们到底玩什么把戏,就配合地做出一脸迷茫,问:“这是福庆长公主的画像吗?” “是啊。”钱掌柜颇为自豪,“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从临安买回来的。” 赵沉茜记得自己并没有留下画像,宫廷里都没有,更不可能流传到民间。钱掌柜是怎么得来这么一副完全不搭边的“福庆公主画像”的呢? 这副画像乍一看五官和她有些相似,但仔细看就会发现,神韵不同,表情不同,气质不同,像是不同人身上的五官硬捏到了一张脸上,平心而论是位美人,但和赵沉茜完全无关。 赵沉茜问:“真的吗?公主的画像都是宫廷秘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在市井买到。钱掌柜,你该不会遇到骗子了吧?” “不可能!”钱掌柜挥手,十分坚定,“绝不可能!这可是临安最火的画像,下面人给萧府送礼,只要照着这张画像找,都得到了丰厚赏赐,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萧?赵沉茜挑挑眉,不动声色试探:“是哪个萧府?” “还能是哪个,自然是殿前司指挥使——萧惊鸿萧大人的那个萧府啊。” 果然是他。赵沉茜不知道心里该作何感想,从给他发传讯符,而他始终没有回复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萧惊鸿另投高枝了。但她没想到,他背叛得如此彻底,她死去六年,而他平步青云,仕途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官职甚至比她在世时还高。 看来,她遇袭一事,他至少也得是个知情人。 若问心酸吗,自然是有些的,毕竟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最后竟给他人输送了人才,早知道,不如让他死在斗兽场。 赵沉茜心神乱了片刻,马上逼自己冷静下来,专注解决当下的问题。她即将被人贩子倒卖,可比关心叛徒的现状严峻多了。赵沉茜问:“殿前司指挥使好像是很大的官,他要什么女人没有,为什么非要画像上这位呢?” “嗨,这你就不懂了。”钱掌柜将画像收起,小心翼翼放回布兜里,说,“这是临安人尽皆知的秘密,萧指挥使曾经是福庆公主的面首,但他好像被虐待出了问题,福庆公主死后,他发疯一样寻找像她的人,眼睛像她的,鼻子像她的,身材像她的……喏,这张画像,就是坊间根据他的偏好,还原出来的福庆公主画像。曾经艳冠天下的第一美人就长这样,也没有很好看呀。” 赵沉茜实在没想到这个发展,足足愣了好一会,才不可思议说:“他在寻找像……福庆长公主的人?” “是啊。”钱掌柜啧啧称奇,“不只是他,还有两个男人为她神魂颠倒,人死去这么多年了,还爱得疯疯魔魔。只不过疯魔的方式不一样,萧指挥使是疯狂搜集像她的女人,谢相是疯狂报复生前和福庆公主有关系的人,云中城卫城主更胜一筹,竟然在黑白两道放出消息,不惜代价寻找复活秘法!嚯,我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果然还是这些王孙贵族会玩。” 信息量太大,赵沉茜眉头深深拧着,欲言又止,一言难尽。 萧惊鸿?谢徽?云中城那位花钱这么大方,看着不像卫钧,难道是卫景云继任城主了? 卫景云高价悬赏复活秘法?他总不会想复活她吧? 啊? 太过离奇,赵沉茜都不知道先骂哪一点。她努力将注意力从这些妖魔鬼怪身上撤回,继续关注自己的处境,说:“萧指挥使想找像福庆长公主的人,可是我和这副画像完全不符,将我献给他,恐怕无用。” “所以才让你模仿啊。”钱掌柜忍不住拿出画像,从眉毛到下巴,认真比对了一会,点头道,“确实不像。没事,你长得比她漂亮多了,只要你模仿好福庆公主的言行动作,哪怕只有三分像,凭你的脸,也足够那三位动将你带走的心了。” 赵沉茜心里重重一咯噔,从钱掌柜的话音中,不难听出他想效仿送礼的路子,将她作为福庆长公主的替身献给萧惊鸿。赵沉茜以为只需要躲开萧惊鸿就行,可是,三位? 赵沉茜平生第一次抱着侥幸之心,问:“哪三位?” “当然是萧大人、谢相和卫城主啊。”钱掌柜想到这里嘴都要笑咧了,“蓬莱岛的主人殷夫人今年广发请帖,说寻到了起死回生的灵药,要在拍卖会上拍卖死而复生的前第一美人——福庆公主。她这个噱头起的真好,消息一传出来,江湖上就炸了窝,所有人都骂她在骗人,但拍卖会的门票却炒得一票难求,人人都想来蓬莱岛看热闹。果然,那三位都被吸引过来了,恐怕已经登了岛。我们不如殷夫人会造势,肯定挣不过她,不过能捞一笔小的也不错。到时候那三位都在台下,你可要学得像些,只要骗到任何一个,我以后……哦,你以后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果还能引起他们竞价,嘿嘿……” 钱掌柜光想着就要笑出声来,他当然不相信世上有起死回生这种事,但做生意嘛,复活的前第一美人,这个招牌够响亮,够吸引眼球,那就够了。殷夫人估计也是精心准备了一个像福庆公主的赝品,他不指望能压过殷夫人的价钱,殷夫人吃肉,他跟着喝口汤就行。 既然号称是复活的第一美人,那殷夫人就只能推出一个展品,但那三位可都来了,注定只有一人可以抱得美人归。剩下落单那两位,都是他的目标客户啊! 反正替身,没有八分像的,挑一个三分像的,也能聊以慰藉。 赵沉茜终于明白她的处境了,真是人倒霉起来连喝凉水都塞牙,她都死了六年了,竟然还有无良商家拿她做噱头,将她那几个死对头吸引到自家拍卖会。而她,货真价实的福庆长公主赵沉茜,即将被另一个无良商家送去岛上,作为平替参加拍卖会。 她的运气还能再背一点吗? 赵沉茜心烦意乱之下,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容冲没有来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 23-30 第23章 仙岛 赵沉茜一怔, 这时候才发现她将心里想法说出来了。钱掌柜哦了声,习以为常道:“你说镇国容将军啊?早在福庆公主死时,江湖众人就期待过容将军的反应。卫城主、谢相为旧爱各发各的疯, 容将军作为福庆公主第一任驸马,当初为追求第一美人闹得天下皆知,如今福庆公主死了, 他不得表示些什么?结果看他热闹的人最多,他却最平静, 这几年该干什么该什么,再没提过故人。不过也是,他被福庆公主伤得最狠, 全家都因她而死。年少时犯得傻,后来彻底走出来了吧。” 赵沉茜怔忪, 没在意钱掌柜言语间的冒犯,最关注的反而是另一个点:“他继承了镇国将军?朝廷赦免容家的叛国罪了?” “没有啊。”钱掌柜不在意说, “朝廷一直在通缉他, 容将军索性将罪名坐实了, 在淮北自立门户。朝廷现在偏安江南,对北方鞭长莫及, 每年发诏书骂一骂,也拿他没办法。” 赵沉茜刚才就觉得哪里别别扭扭的, 现在她终于确定了。赵沉茜拧着眉,肃容问:“我不懂朝廷大事,但是,淮北可是兵家必争之地,有京东东路、淮南东路两大监察区管辖,他想占就能占了去?还有, 你说朝廷偏安江南,又是怎么回事?” 钱掌柜看着赵沉茜,像看一个乡下土包子,道:“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怎么连这种事都不知道?早在五年前,朝廷大败北梁,丢失了包括汴京在内的大片土地,整个皇室都夹着尾巴逃到了江南,定都临安。汴京都是北梁领土,何况淮北?只不过北梁人的上京离中原实在太远了,北梁人打下汴京,一路打到了淮河,他们不习惯中原气候,扶植了几个傀儡管理,然后就带着大批财宝,回他们上京去了。淮北全是汉人,不服北梁的傀儡,官府和民间频频冲突,燕朝又被北梁人打怕了,再也不敢跨过江淮,淮北一带就成了三不管地带。容将军应势而起,打出镇国将军府的旗号招兵买马,好些在北梁人手下过不下去的流民去投奔他,如今,也算是民间最有实力的一支叛军了。” 钱掌柜说完,发现这位来历不明的睡美人表情难看极了,比刚醒来时都难看。 钱掌柜后面说了什么,赵沉茜已经听不进去了。她所有注意力都被刚才的话占据,整个人都恍惚了。 汴京,成了北梁领土? 她一意孤行推行新政,得罪了太多人,旧派士族和赵苻联合起来算计她,赵沉茜棋差一着,无话可说。可是,他们夺回权力,就是这样治国的? 废掉了新政还不止,甚至丢掉了燕朝大半国土?连都城都能拱手让人? 钱掌柜扯了会朝廷局势,很快就将话题拉回他最关心的拍卖会上,喋喋不休交待赵沉茜如何准备拍卖会,见她没反应,就默认她同意了。钱掌柜出去后,赵沉茜又发呆了好一会,回神时发现一个少女抱着一堆衣服远远站着,看着她欲言又止。 这个少女就是她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那位,她当时不明情况,一把将少女推开,现在想想,当时少女应该在照顾她。 念在少女多少算帮过她,赵沉茜还算好脾气,主动问:“怎么了?” 少女远远看着赵沉茜,还是不敢靠近,小心翼翼问:“你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 这个问题问得好,赵沉茜低头,看向自己纤长柔软、没有一点茧子,一看就养尊处优的手。但手再美,也不妨碍皮肤白得像死人。 这还是她的身体,可是她分明记得自己躺在雪地里,亲眼见证着体内生机一点点流逝,体温变得和积雪一样凉。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救活的。 那她现在到底算什么呢?死人还是活人?死而复生的福庆长公主赵沉茜,还是一个流落拍卖会的不知名孤女? 赵沉茜长长叹气,说:“我也不知道,兴许还算个活人吧。” 少女见赵沉茜说话、问答和常人无异,渐渐放下心,也不介意赵沉茜诈尸了,主动坐到床边,说:“是活人就好。你都不知道,你从河里捞起来的时候,胸口动都不动一下,就像封在水晶棺材里的美人尸,吓死我们了。但钱掌柜非说你还活着,让人打开棺材救你,真没想到,那个江湖游医几贴药灌下去,你竟然真的活了!我还以为那是个骗子呢。” 赵沉茜挑眉,捕捉到一个信息:“我出现在河里的时候,封在一座水晶棺材里?” “是啊。”少女张开手臂给她比划,“这么长,这么宽,这么高,很合你的身材,就像是给你量身定做的。我们都觉得你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刚死不久,用水晶棺材下葬,但墓地没选好,前几天被洪水冲塌了,你和棺材都被冲到河里,意外撞上钱掌柜的船。钱掌柜非要开棺的时候,我们还骂他为了钱丧良心呢,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还活着!” 赵沉茜沉吟不语,能给她打造一座水晶……姑且叫棺材吧,可见六年前她昏迷后,确实被人从汴京外救走了,看来她做人也不算失败到极致,至少死后有人给她收尸下葬。但是,都花得起钱订做水晶棺材,就不舍得找人看看风水吗? 怎么选的址啊,竟然能把棺材冲到河里,就算她人死了,也不能这样敷衍吧! 赵沉茜想骂人,念在对方毕竟给她收了尸,勉强忍住了。话说回来,既然都已经封棺了,她又是怎么活过来的呢?水晶棺材的奇效?还是那个江湖郎中真的有起死回生之药? 赵沉茜想了想,问:“给我开药的江湖郎中是谁?” “不知道啊。”少女说,“钱掌柜从河里发现你后,高高兴兴靠岸,非要给你找郎中。正经郎中一看给死人看病,晦气得转头就走,最后就剩下一个码头上摆摊的江湖术士,打包票说可以治,给钱掌柜写了一沓符,让他烧成灰后加在水里,给你喂下去,一日三顿,三天后保准你活蹦乱跳。钱掌柜拿回来让我烧给你喝,我连喂了三天,所有符都烧完了,你却毫无反应。钱掌柜气的去找那个江湖郎中算账,但已经找不到他人了。这时候去蓬莱岛的船要开了,钱掌柜不甘心受骗,打算把你先带上岛,后面再慢慢寻找那个游医。没想到你在船上颠簸了几天,突然坐起来了。当时钱掌柜让我来给你上妆更衣,我不敢,就叫了姐妹们一起,谁想你突然坐起来,吓死我们了……” 少女说得啰啰嗦嗦,但赵沉茜听明白了。钱掌柜想必是看上了那座水晶棺材,所以将她从水晶棺材里挪出来,美名其曰救人。他带她上船也不是他说得那么好心,而是为了在拍卖会上拍卖水晶棺材,如果她能中途醒来,作为福庆公主的替身还能再拍卖一轮,稳赚不赔。 钱掌柜不愧姓钱,真是钻到了钱眼里。 赵沉茜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苏醒的,暂且搁置一边,关注眼下更要紧的处境问题。她问:“我们现在在去蓬莱岛的路上?” “对啊。”少女目露向往之色,“已经快到了。那可是蓬莱仙岛,钱掌柜说住仙人的地方,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仙人!” 赵沉茜毫不留情地泼凉水:“世上没有仙人,只有人。就算蓬莱岛上住的真是仙人,他们用一个死去六年的人做噱头开拍卖会,搅得天下不宁,既打扰生人,也打扰死人,哪有丝毫超凡脱俗的样子?只要有私欲,神仙和凡夫俗子也没什么区别,不过一个活得长、一个活得短罢了,没什么好崇拜的。” 少女支吾,不甘心道:“但那终究是仙岛,仙岛!岸上那么多凡人,有多少人能登上仙岛?” 赵沉茜却忍不住用摄政长公主的眼光挑剔,一个交通不便、风大浪大,需要用特制大船才能抵达的岛,既没有军事价值,也没有物产价值,有什么好的?但这些话和少女说不通,赵沉茜懒得白费口舌,问:“蓬莱岛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啊。”少女说,“那可是仙岛,怎么能让凡人知道位置?” 赵沉茜察觉不对:“那你们是怎么收到请帖,来岛上赴宴的?” 少女挠挠头:“我也不懂,听钱掌柜说,这座岛是五年前出现的,每次出现的时间不定,地点也不定,缥缈无依,岛上仙台阆苑,奇山异水,不似凡境。岛主是一位美貌女人,自称殷夫人,乃蓬莱岛主,每次现身时会随机发放请帖,邀天下英雄上岛一聚。聚会内容也不一定,有时是诗会,有时是赏花会,这次变成了拍卖会,但每次聚会殷夫人都能拿出凡间见不到的奇珍异宝。慢慢的,蓬莱仙岛的名声越来越大,今年更是拿出了复活药,难怪那些大人物都趋之若鹜呢。” 赵沉茜暗忖,原来是她死后出现的东西,难怪她没听说过。一座能变化位置的岛,确实够稀奇,从这角度来说,钱掌柜能搞到这场拍卖会的入场券,也是个人才。 赵沉茜问:“如果蓬莱岛每次出现的位置都变化,那你们是怎么上船的?” “这就是蓬莱岛主的神异之处。”少女兴奋地说,“每次蓬莱岛现身,殷夫人都会在请帖里附上时间、地点和船号,只要在那个时间到达殷夫人指定的码头,会看到一艘极其神武的大船,工艺构造都和沿海的船极为不同。每次登船都是清晨,客人上船后,船上明明没有船夫,却能无风自动,将客人送到蓬莱岛;每次宴会结束都是晚上,船将客人放回岸边,然后就乘着夜雾消失了,来去茫茫,无影无踪。不乏有人想探知蓬莱岛的底细,等殷夫人的船走后立刻乘船去追,但没一个回来。久而久之,就没人敢探知蓬莱岛的行踪了。” 来去都借着雾遮掩,不让人探查行踪,多年摄政的经验告诉赵沉茜这里面必有鬼。赵沉茜换了个方式问:“你们在何处登船?” “楚州。” “走了几天了?” 少女掐指算了算,道:“三天。” 赵沉茜点头,默默估算蓬莱岛的位置。三天,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靠人力显然是游不回去了,怎么离岛也是个问题。赵沉茜觉得她一定是生前做了太多孽,现在才来惩罚她,在一个孤岛上,如何躲开那三个疯子呢? 她深深叹了口气,问:“除了云中城、谢徽、萧惊鸿,这次拍卖会还有谁来?” 是否有她能借力的人?虽然赵沉茜也不抱希望,蓬莱岛主放出复活赵沉茜的风声,被吸引来的定然是她的故人,而她的故人里,大部分都是仇人。 可见,人年轻时还是要善良,因为你不知道后面有什么事等着你。 少女摇头,不好意思道:“被钱掌柜买走前,我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这些消息都是听姐妹们和钱掌柜说的,赴宴的贵客,我哪能知道。” 赵沉茜并不意外,她问:“听掌柜刚才的话音,谢徽、萧惊鸿跟着朝廷去了南方,云中城应当还是中立,不插手各国内政。蓬莱岛广发请柬,就不会有请帖落到了北梁人手里吗?他们三个阵营共登一个岛,没问题?” “蓬莱仙岛乃世外仙域,与俗世无关。”少女说,“登岛之后就都是殷夫人的客人,无论是哪国人,都不许在岛上打斗,要不然殷夫人会直接将人扔到海里喂鱼。你大可放心,蓬莱岛上很安全的。” 赵沉茜挑挑眉,不敢苟同。她看到少女怀里抱了许久的衣服,问:“这也是钱掌柜吩咐的?” “对。”少女险些忘了正事,连忙将手里的红裙抖开,献宝一样递到赵沉茜面前,“既然你醒了,那你自己来换吧。快点换好舞衣,晚上我们就要登台献舞了,等下了船,恐怕就没时间换衣服了。” 赵沉茜看着那件大红描金的长裙,眼角狠狠抽了下,觉得自从她醒来后,这个世界就越来越难以理解了:“登台献舞?” “是啊。”少女认真说,“钱掌柜不是让我们模仿福庆公主嘛,但这次拍卖会是殷夫人组起来的,他想截胡也不能做得太明显,所以我们名义上是舞姬,钱掌柜另带了几样东西参与拍卖,等到一半时让我们上台跳舞助兴,那些大人物如果对我们有意,肯定会找钱掌柜私聊,钱掌柜就能不着痕迹将买卖做了,就算殷夫人知道了也无计可施。这是钱掌柜的原话。” 赵沉茜眉心微敛,觉得钱掌柜委实太乐观了:“殷夫人能一手捧起蓬莱岛,张罗来这么多贵客,手腕绝不简单。仅凭她能同时把请帖送到卫景云、谢徽、萧惊鸿手里,背后的人脉就很了不得。钱掌柜能想到的事情,殷夫人会想不到吗?钱掌柜到底给了殷夫人什么条件,殷夫人会允许他带着十来个年轻漂亮的替身上岛,光明正大抢自己的生意?” 少女挠挠头,第一次想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在岸上练舞时,曾听钱掌柜的长随提起过,钱掌柜原本在临安做买卖,无意得知蓬莱岛即将举办新一届拍卖会。他赶紧追上派发请帖的使者,说想要参加拍卖会,不过不是以买家的身份,而是以卖家的身份。他说殷夫人第一次举办拍卖会,不知其中深浅和流程,他可以帮殷夫人采办拍卖会所需的东西,保证不让殷夫人操一点心。殷夫人无需结账,只需给他一张请帖,让他也去拍卖会卖几样东西,分口汤喝就行了。” 赵沉茜挑眉:“殷夫人同意了?” “当然啊。”少女瞪大眼睛,激动地强调,“举办一场拍卖会,光采买杯盏就不是一个小数目,再加上帷幔、花草、灯烛等物,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殷夫人不需要出一分钱,只需在拍卖会上加几样东西,这么占便宜的事情,怎么会不同意!” 少女出身民间,觉得不花钱就是天大的好事,然而赵沉茜见惯了宫廷办宴会,很明白对于经营人脉的那群人来说,钱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东西。排场,面子,才是他们的首要考量。 殷夫人花这么多心思请来云中城城主、燕朝宰相、殿前司指挥使,可见对这场拍卖会势在必得。她会允许自己的拍买单中插入一个普通商人的东西吗? 反正换成赵沉茜,她决不允许。 钱掌柜拿到了殷夫人的请帖后,大肆采购像福庆公主的女子,打算搭殷夫人的便车,狠狠赚一笔。少女就是这样被买来的,赵沉茜着重留意才发现少女的眼睛轮廓有点像她,然而也只是像,因为赵沉茜永远不会露出这样天真懵懂的表情。 赵沉茜还想多问,奈何少女也是半路加入,对钱掌柜一知半解,实在套不出有用的话。赵沉茜试着打开别的口子:“你刚才提到的钱掌柜的长随,他在何处?” “他在楚州,替钱掌柜看货呢。”少女大大咧咧道,“受邀客人最多只能带一个侍从上船,钱掌柜怕岛上要另外花钱,就没带任何伺候的人。” 这个理由很符合钱掌柜,然而这样一来,殷夫人的动机就更不合理了。 殷夫人都不允许客人带两个以上的侍卫,为什么会允许一个商人带一队舞姬上岛呢? 赵沉茜心里疑窦丛生,问:“殷夫人知道钱掌柜让人中场献舞的事情吗?” “应该知道吧?我们来都来了,难道让我们在台下干看着?”少女吐了吐舌头,说,“不过不上台也好,那只舞好难,我现在都没完全学会。” 说起这个,赵沉茜忍不住问:“他让你们跳什么舞?” “就是这样。”少女放下衣服,伸展腰身,简单在地上跳了一段。赵沉茜看完眉心皱得更紧了,一言难尽道:“他为什么觉得,那几位会喜欢这种舞呢?” “因为福庆公主就是这样的呀。”少女认真说,“既然要模仿福庆公主,当然也要模仿她的喜好。据说福庆公主乃祸国妖姬,媚骨天成,最爱穿红衣,要不然,怎么蛊惑了那么多大人物呢?连曾经被她折磨的面首,在她死后也放不下她,到处搜集她的替身。” 这都是些什么狗东西,赵沉茜刚才就在忍着了,现在她实在控制不住,冷冷纠正:“首先,福庆是昭孝帝的女儿,现任皇帝的长姐,你们应当称她为福庆长公主。其次,萧惊鸿不是她的面首,她只有三个驸马,但都分别解除了关系,蛊惑谁了?那几个男人发疯,和她有什么关系?” 少女默默哇了一声,只有三个驸马?这个数字可以用“只有”来形容吗。 赵沉茜哽了一下:“虽然三个也不是很少……但你们到底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她喜欢穿红衣?” 赵沉茜拒绝穿艳红色的裙子,少女为难:“可是钱掌柜明明说……”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砰砰砰地敲门声,钱掌柜不耐烦道:“已经到了,现在要下船登岛了,你们的衣服到底换好没?” 听钱掌柜敲门的架势,颇有再换不好他就进来帮她换的架势,少女忙冲门外道:“马上就好了!” 回头,她恳求地看着赵沉茜,压低声音说:“你先换衣服,钱掌柜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惹怒了他,不是什么好事。” 赵沉茜何曾受过这样的轻侮,哪怕她是不受宠的冷宫公主时,也没人敢对她的衣着指手画脚。赵沉茜摸着手心明显布料奇差,裁剪也很平庸的裙子,忽然问:“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当今朝廷……临安那个朝廷,太后还在世吗?” 少女一脸急色,不知赵沉茜怎么问这个,她仔细想了想,不确定说:“应该还在世吧。据说她出家了,平时就在道观里吃斋清修,很多年没听说过她的消息了。” 赵沉茜长长松了一口气,在道观里清修,听起来像是孟太后。但她还是害怕,忍不住再次确认:“朝廷废过太后吗?” “没有吧。”少女很吃惊,“只听说过废皇后的,太后还能废?” 是啊,太后怎么能废呢,可是一个居住在道观的太后,又和被废有什么区别? 母亲年轻的时候不懂宫斗,被迫在瑶华宫出家,清修多年。她以为她给母亲带来了好生活,终于能让母亲颐养天年,最终却是她连累母亲,让孟太后二度被废,再次出家。 赵沉茜捏紧了手指,再一次问:“当今皇后姓什么?” 说起这个少女就来劲了,哪怕刻意压低声音,也能听出她的兴奋:“姓宋,听说原本是宫女,和官家相濡以沫,因才德出众、立下大功,被破格立为了皇后呢!” 赵沉茜自嘲地笑了笑,目光无比平静。 姓宋的宫女,和皇帝早就认识,除了宋知秋,不做第二人想。 竟然是她。 害母亲二度被废的中山狼,竟然是赵沉茜亲手引进来的。 才德出众,立下大功,好一个立下大功!赵沉茜慢慢松开手,平静地拿起以往她根本不会碰的衣服,说:“我要换衣服了,劳烦你出去,告诉钱掌柜从我房间门口离开,我随后就到。别在门口窥探我,我本来就是已死之人,要是惹急了我,我绝对能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 少女被赵沉茜的眼睛吓住,讷讷应声。她意识到这位睡美人看着文文静静,但非常不好惹。闭眼时还行,自从赵沉茜醒来后,她都不敢往跟前凑。 少女不敢多说,忙推门出去,和钱掌柜交涉。一阵交谈声过后,少女支开一条门缝,说:“你放心吧,钱掌柜已经下去了,我帮你守着门。” 赵沉茜微微放了心,点头示意:“多谢。” 少女摸了摸胳膊,发现这位睡美人哪怕道谢也像施恩,她莫名生出一种能为赵沉茜看门是她莫大荣幸的感觉。少女用力摇头,驱散这种奇怪的既视感,大咧咧说:“我在门口,那你换衣服吧。” 她正要关门,意外被里面人叫住。赵沉茜隔着门缝,问:“说了这么久话,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竟然问我名字了?少女颇为受宠若惊,说:“我叫小桐。” 赵沉茜点点头:“小桐,我记住了。” 小桐期待地望着赵沉茜,然而赵沉茜并没有主动交换名字的意思,小桐只能自己问:“你呢,你叫什么?” 赵沉茜微微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公主了,旁人不再天生就知道她的身份。如果不是福庆长公主的话,那她是谁呢? 赵沉茜沉默了片刻,说:“我叫沉茜。” 福庆长公主的大名,或者说恶名,天下皆知,但赵沉茜这个名字只有她的亲友知道。赵是国姓,福庆长公主既然已经死了,她就不该继续姓赵,不妨脱去一切身份,只做沉茜吧。 变法未半,满盘皆输,机关算尽那么多年,最后也不过落了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亲人一把年纪还要在道观里受清寒之苦,而仇人各个身居高位,显达荣华。她不会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了,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第24章 重逢 等人都出去后, 赵沉茜飞快检查了全身。这是她原本的身体,甚至身上还穿着遇袭那天的中衣,贴身之物都还在。赵沉茜悄悄松了口气, 苍天无眼,竟然让她又活了,真是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 世人骂她妖女,皆盼她速死, 她偏要长长久久地活着,亲眼见证那群人生不如死。 赵沉茜接受了这件艳俗、粗糙,以往她绝对不会碰一下的舞衣。钱掌柜深知做生意的精髓, 给每套舞衣都配了面纱,若隐若现露出后面的脸, 却不让人看全。赵沉茜拿到的面纱和舞衣同样颜色,外面缀着金色的珠子, 大红大金撞在一起, 看着十分……富贵。 赵沉茜站在镜前, 忍了又忍,才下定决心将面纱系在脸上。镜中的女子穿着轻薄的红色舞衣, 腰线处点缀着繁复的流苏、珠串,裙摆艳丽的像一朵开至荼蘼的花。她脸上系着红色面纱, 面纱不算厚,但细碎的珠串稍一动就叮当作响,阻挡了想要继续探究的视线,只能看到她流畅柔和的脸颊轮廓。 和宫廷中那个庄重高贵的福庆长公主一看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连赵沉茜自己都认不出来,更不用说那些还不知她死而复生的故人。赵沉茜再次调整面纱, 确定看不清她下半张脸后,才推门出去。 小桐终于等到她出来,长长松了口气:“你可算出来了,快走吧,钱掌柜已经等了很久了。” 赵沉茜淡淡应了声,显然不觉得所有人等她有什么不对。钱掌柜耐着性子等在甲板上,就在他忍不住发火时,一抬头看到一个红衣女子扶着楼梯,款款而来。 小桐穿着同样的衣服,脸上只露出一双极肖福庆公主的眼睛,单看也十分俏美,但她走在赵沉茜身边,很自然地成了陪衬。就像芍药种在牡丹旁边,并非芍药不美,而是牡丹雍容的理所应当,所有观者只能看到牡丹。 钱掌柜的火气瞬间消弭。他捞赵沉茜主要是因为水晶棺材造价不菲,等捞上来才发现里面的女子也不错,仔细看五官很像福庆公主的画像。钱掌柜喜出望外,接连飞来两笔横财,看来上天都在帮他,钱掌柜立刻决定带着赵沉茜登岛。现在看来,他这个决定再正确不过。 多年行商的嗅觉告诉钱掌柜,这一趟他赚钱的关键就在赵沉茜身上,用好了这张牌,他一定能连本带利赚回来,说不定,下半辈子就此改命! 钱掌柜马上不嫌弃等了那么久了,他殷勤地迎上去,说:“姑奶奶呦,你可算出来了!赶紧下船,再不走就赶不上趟了!” 其他女子在大太阳下等了许久,早就心有怨气,现在又看到钱掌柜对这个半路加进来的女子如此偏袒,纷纷对赵沉茜怒目而视。 赵沉茜视若无睹,问:“船上没有其他人了?” “姑奶奶,你衣服换了这么久,哪还有人?其他客人早就下船了,我们是最后的。”钱掌柜说着对岛上的接引仙子用力挥手,“仙子,莫走,还有我们!” 脚下是看不见尽头的碧蓝,明灿灿反射着阳光,海风浩浩从甲板上穿过,赵沉茜按住随风飞舞的裙摆,举目四望。 小桐说得没错,他们乘坐的这艘船构造和燕朝的船殊为不同,一楼是开阔的甲板,二楼是一字排开的客房,最奇异的是,赵沉茜一路上没看到任何舵工、缭手。 汴京水道发达,依汴河为生,赵沉茜也见过不少大船,但从没见过这样的。这艘船虽然高,但船体很窄,船头高高翘起,远远看去像一柄剑在海里乘风破浪。 赵沉茜实在怀疑这么窄的船体能不能经住海浪一拍,但小桐却说,有很多人想要探访蓬莱踪迹,下船后悄悄派人跟着,但无论多贵的船都被海浪阻碍,唯有殷夫人的船安然无恙穿过风浪,像鱼一样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莫非,这艘船来自海外,造船工艺和燕朝截然不同? 赵沉茜想不明白,暂且搁置,看向传说中的蓬莱仙岛。 蓬莱岛比她想象中要大一些,无法将全貌收入眼底。岸上明明没有码头,这么大的船却能稳稳靠在并不平缓的石头边。哪怕海上晴空万里,岛屿四周也笼罩着袅袅白雾,宛如仙境。岛上确实如钱掌柜所说,奇花异草,不似凡间。 白雾中站着两个美貌婢女,一身白衣,仙气飘飘。她们两人像连体姐妹一样,同时福身,连语调都一模一样:“请出示请柬。” 钱掌柜忙不迭取出自己的请柬:“仙子,我这请帖如假包换……哎呦!” 他太过激动,手没拿稳,请柬被海风吹走了。钱掌柜慌忙扑过去:“我的请帖……” 钱掌柜着急捉请柬,没看路,重重撞到正从二楼下来的一队人身上。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压着跪下,刀刃冷冰冰横在脖颈上:“放肆。” 船已靠岸许久,钱掌柜以为船上客人都走干净了,没想到还有一位客人耐心极好,等到现在才施施然下楼,正好和钱掌柜撞上。 变故突生,女子们尖叫,惊吓地缩成一团。赵沉茜和小桐就站在楼梯口,近距离撞上那群人。赵沉茜下意识抬头,看到请帖在风中打了个旋,慢慢落在一截衣襟边。 他一身青衣,通身上下找不到任何装饰,简朴的像个教书先生,然而只要触碰到他的眼神就再没有人怀疑,他才是这队人的首领。 赵沉茜扫到对方的脸,心中警铃大作,立刻想转身离开,但又怕动作太明显,只能低头,试图不着痕迹挪远。 谢徽?他竟然真的来了! 赵沉茜这一刻才真切意识到,对她来说只是一闭眼一睁眼,对其他人来说,却已过了六年。 谢徽已和她印象中截然不同。她认识的谢徽温文尔雅,斯文有礼,举手投足都带着世家的清雅从容,然而现在出现在船上的谢徽,面容较六年前更加成熟,但是那股出尘的雅致不见了,他目光深不见底,神情漠然冷厉,举手投足都带着沉甸甸的威压,仿佛已不会笑了。 他这六年经历了什么,竟像完全变了个人。 如果说六年前那个喜怒不形于色,但眼睛里亮着光的谢徽,她还愿意谈一谈作政治同盟,但眼前这个人,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合作的。她有种强烈的直觉,六年前她若被谢徽发现,或许还有机会说服谢徽,两人好聚好散,但现在这个谢徽,绝不是她能控制的。 赵沉茜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被谢徽发现,幸而她的打扮完全不是谢徽喜欢的风格,她努力往楼梯后挪,祈祷谢徽不要发现她,快点走过去。 谢徽对落在脚边的请帖视若无物,他眼神都没动一下,漠然踩过请帖,走下台阶。钱掌柜意识到自己冲撞了大人物,忙求情:“大人饶命,都怪小的瞎了眼,没看到大人在下楼,并不是有意冒犯大人!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一次。” 谢徽像没听到钱掌柜的求饶,不紧不慢从钱掌柜面前走过。赵沉茜垂着头,心里暗道钱掌柜只要保持安静,谢徽根本懒得搭理他们。 谢徽此人执着时堪称偏执,薄凉时也是真薄凉。对于喜欢的东西,他能隐忍十年去布局,不死不休;对不在意的人或物,便是死在眼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赵沉茜全程低头,祈祷谢徽赶紧离开,不要注意到她。幸而其他女子也没比她好哪里去,众女都大气不敢出,心惊胆战等着谢徽下船,赵沉茜混在其中也不算突兀。 但赵沉茜醒来以后,运气似乎格外差,谢徽走过一半,突然停下,回头,目光像鹰隼一样投向赵沉茜的方向。 赵沉茜心里一咯噔,面上勉强保持着镇定,心里飞快思索对策。谢徽慢慢朝她们走来,赵沉茜几乎都要激活灵蛇镯了,谢徽却停在了小桐面前。 不光赵沉茜,小桐也很惊讶,惊慌失措地抬头,毫无防备撞入一双古潭般的眸子。小桐不由愣住了,谢徽紧盯着她,伸手摘下她的面纱。 谢徽看着面无表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在抖。这双眼睛……难道她真的在蓬莱岛上? 面纱悠悠飘落,露出小桐的脸,谢徽的心情也跟着一起落地。原来只是一个眼睛很像她的女人,他是太久没好好睡觉,出现幻觉了吗,竟然这都能认错。 钱掌柜感受到商机,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刀,试着招揽生意:“大人,这是小人带来的舞姬,若是您喜欢,小人将她送给……” 谢徽都不等他说完,就冷冷拒绝:“不用。” 钱掌柜一噎,还是不甘心放弃潜在的大客户,挣扎说:“您不喜欢这个,不如再看看别的?小的共带来十位舞姬,有一个尤其美,不是小人自夸,她的美貌绝不输前第一美人福庆公主,大人您要不看看?” 赵沉茜简直想杀了钱掌柜,手按着灵蛇镯,随时准备动手。钱掌柜信心满满地说完,却看到这位神秘大人物明显冷了脸色,瞬间吓得噤声。 谢徽袖中的手不知不觉绷出青筋,连一个低贱的商贾,都能揣测他的心意了吗?看出他被一双相似的眼睛迷惑,特意提出这个名字来刺激他? 尤其刺痛谢徽的,是钱掌柜脱口而出的“前第一美人”。 她没有死!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提醒他她已经是前人故事,他没有疯,他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谢徽垂眸看向钱掌柜,目光冰冷死寂,像一望无际的死亡沙漠,有一种平静的毁灭感:“谁说我要找她的替身?我平生,最恨看到像她的人。” 钱掌柜被谢徽的眼神憷住,意识到谢徽已动了杀心,慌忙闭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谢徽不想在一群商贾舞女面前失态,强压下心绪,面色冷漠往外走,一眼都不想扫钱掌柜所谓的“美人”。 她没死,第一美人永远是她,无人可以染指她的位置。 赵沉茜低着头,余光扫到谢徽带着侍从们下船,剩下的半口气才慢慢吐出。太危险了,幸好谢徽先看到的是小桐,幸好谢徽摘下小桐面纱后,失望之下不再注意剩下的人,幸好谢徽足够讨厌她,没认出她就在五步之外。 谢徽走了,压在钱掌柜脖子上的刀才撤开,钱掌柜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在人前出了好大的丑,钱掌柜恼羞成怒,骂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准备下船!” 众女不敢触霉头,但也不敢靠近谢徽的人,在甲板上排成一列,磨磨蹭蹭往下船楼梯口走。 钱掌柜想起水晶棺材还在船上,赶紧去甲板另一边搬自己的宝贝货物。他怕把水晶棺材磕着碰着,早就给水晶棺材装了箱,而他为了省钱,没有带侍从上船,仅凭他一个人搬木箱,实在左右掣肘。钱掌柜很快累得满头大汗,他实在拖不动了,擦着汗朝舞女们大喊:“看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刚才是他让她们赶紧下船,现在又是他让她们回来。众女只能折返,七手八脚帮钱掌柜搬箱子。 这时又一艘船出现了,高高翘起的船头分开海浪,直挺挺朝他们这个方向驶来。赵沉茜脚下的船被波浪掀得左右晃动,赵沉茜忙扶住栏杆站稳,钱掌柜生怕将宝贝棺材磕着碰着,一边飞快倒腾他的短腿稳住木箱,一边对女子们喊:“扶稳了,不许松手!” 然而舞女们力气本来就小,甲板颠簸,她们被晃得七荤八素,有一个人脱手摔倒,其余人也纷纷松手,木箱重重一声砸在甲板上。钱掌柜的心都差点被这一下磕碎,怒道:“快起来,敢弄坏我的宝贝,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话音没落,天上传来一声响亮的鹰啼,一道凛冽的金光将雾气劈成两半,破开猎猎海风,径直朝钱掌柜袭去。 钱掌柜仿佛都感受到寒光刺入他的脊髓,他惨叫一声,下意识松开手,他拼命保护的木箱失重下坠,随着它落下,木箱像泥壳一样寸寸皲裂,碎成一堆木屑,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水晶。 水晶落在高低不平的木屑堆上,撞出咣当一声,但分毫未损,远比保护它的樟木坚固多了。 钱掌柜跌坐在地,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眉心已被一点寒意抵住。他小心翼翼抬头,首先看到一双明亮冷锐、杀气腾腾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死人:“这是你从哪里拿到的?” 这阵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已登岸的谢徽停下脚步,回头朝船上看去。天空上传来嘹亮的鹰哮,猛禽像开了天眼一样,穿过白雾,精准落到男子肩上。谢徽看到对方,挑挑眉,也不算意外:“容将军,久违。” 在这里听见这个声音,容冲的心情越发差了。他单手执剑,冷着眸子转身,凌然看向谢徽。那一瞬间,世界像在他眼里放慢,他的目光穿过桅杆,穿过甲板,在接触到谢徽前,先看到了站在栏杆前的女子。 海平面从四面八方反射着阳光,明灿灿地簇拥着她,她一身红衣站在光里,像是星尘明辉,误落凡间。 容冲愣了好几息,才能确定自己到底在做梦还是现实。他愣怔得太明显,连谢徽都眯了眯眼,顺着他的视线看来。 容冲总不可能看着他发呆,谢徽实在好奇,能引起容冲这么大情绪波动的,到底是什么。 容冲却突兀地朗声道:“久违,谢宰相。你不在南朝廷寻欢作乐,来海上做什么?莫非,替皇帝皇后寻找新的逃跑路线?” 这句话可谓十分挑衅,连谢徽都没忍住沉了脸,凉凉道:“朝廷的事,不牢你一个叛国之将关心。” 容冲直视着谢徽,又像根本没看他,道:“听说谢宰相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懂,还望谢相解惑。一个国君,靠皇姐扶持上位,在位初期不说四海升平,但至少安安稳稳,他便认为都是自己的功劳,逼死皇姐自己亲政,结果一上手就出乱子,内政一团糟糕,外战节节败退,最后连都城都丢了,灰溜溜跑去南方当乌龟,根本不管百姓死活。还有一个臣子,公主在世时他一门心思推行新政,公主不明不白死去后,他连哀悼都没有,立刻转向政敌,坐视反对派推翻了新法,而他一句话都没说,自己依然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这种老虎和伥鬼为非作歹的地方,配称作国吗?这样的国,值得人效忠吗?” 容冲和谢徽都是名人,而容冲话中指向性又太明显,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另一艘船上的人纷纷走到围栏前看戏。女子们被这副阵仗吓住,缩在地上瑟瑟发抖,赵沉茜也装作害怕的样子,垂着脸跑到角落里,趁大家都在关注那两人争吵,悄悄藏入人群。 变故发生得太快,当时海浪颠簸,她正抓着围栏稳定身体,突然容冲从天而降,劈碎了钱掌柜的箱子。赵沉茜想躲时已经来不及了,容冲看向谢徽,她正好在两人视线中央。 幸好,容冲一心和谢徽争锋,并没有留意到她。赵沉茜藏到安全的地方,这才有心思听谢徽和容冲的对话。 六年过去,谢徽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但容冲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这么刺头,敢当着朝廷的面骂皇帝是乌龟。相比之下,他说她执政那几年“至少安安稳稳”,可真是谢谢了。 谢徽听到容冲挑衅,反而觉得放心了。这才对,赵沉茜死后,连卫景云那么避世的人都间歇性发疯,谢徽不信容冲一点波动都没有。他对朝廷有恨,才是正常的。 谢徽自觉摸准了容冲的心思,局势重新回到他的掌控,谢徽并不恼,反而游刃有余笑了笑,说:“容将军是为吾妻打抱不平吗?别的事不敢说,但我对她的心意日月可鉴,你一个外人不明实情,难免误会。下次,望容将军管好自己,不要再对别人的家务事置喙了。” 容冲知道谢徽是有意激怒他,往常他就当听了个响屁,但今日容冲突然控制不住,真的有些生气了。 一口一个吾妻,呸,他也配! 容冲面上端着笑,仔细听咬着后槽牙,道:“家务事?谢大人太看得起自己了吧。我和她订婚的时候,你连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过,吾妻轮得到你叫?” 看热闹的人默默在心里哇了一声,刺激,太刺激了。民间不乏有好事之人,在话本里编排过福庆长公主的新欢旧爱们相遇会怎么样,没想到现实比艺术加工更炸裂。容冲这话,堪比正室对小妾说,我一日不死,尔等终究为妾。 谢徽在众人瞩目下,依然站得玉树临风,气定神闲,但仔细看,手臂似乎也绷紧了,反击道:“是我记错了吗,容将军似乎只是与她订婚,没走完三书六礼,不算正经夫妻吧?” 第25章 替身 谢徽这句话可谓正中容冲痛处。容冲平生最遗憾的, 莫过于父母在赴婚礼途中遇害。 他满心满眼都是将自己心爱的姑娘介绍给父母,他敢保证他们一定会喜欢她,然而却在礼堂上, 毫无防备听到了父母的死讯。 那场没办成的婚礼,不止是他和赵沉茜的错过,更是他们容家的血海深仇。现在却被谢徽当成炫耀的资本, 如果放在平时,容冲一定要打断谢徽几根肋骨, 但现在不行,他有更要紧的事情做。 他和谢徽争吵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而不是为了一时意气。容冲忍住怒气, 思索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水晶棺材为何会落到这个胖子手中,并正好来到蓬莱岛?在场之人, 是否已经知道她醒来了? 六年前,容冲将几乎失去脉搏的赵沉茜带去神医谷, 不惜一切代价, 终于找到了救活她的办法。但那个法子损耗很大, 时间漫长,最重要的是不一定能成功, 容冲恨不得时刻守在她身边,但是淮北形势严峻, 百姓民不聊生,他不得不将她留在神医谷,抽身去尽自己应尽之义。 这六年,他只做了两件事,打仗,和等她。 战场局势稍微安稳的时候, 无论多远,他都会去神医谷,亲眼检查她的情况。但治疗进展十分缓慢,她躺在水晶棺材中,沉静美丽,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滞,却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每一天都在期盼她苏醒,也暗暗担心过她醒来后,他该以何种身份面对她。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没有任何准备,没有任何安排,他在海州处理军务时,突然收到神医谷急信,说复活赵沉茜的阵法被洪水冲塌了,赵沉茜不知所踪。 容冲当时被吓死了,立刻扔下军务,唤来照雪就去寻她。他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洪水冲塌阵法并不是意外,而是某位故人蓄意为之。他循着紫府水晶的气息,一路追到海上,意外发现抢走水晶棺材的不是旧相识,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商人。 沉睡六年的美人也不再一动不动躺在水晶中,而是站在船尾,会说话,会皱眉,会逃跑。 真好。但也不完全好。 复活术虽然成功了,但她也被过早暴露。谢徽就在下方,任何一个表情都可能被他抓住破绽,另一艘船上有好几个修道者,其中最强的一道灵识熟悉得令人厌恶。 卫景云那个病秧子,怎么还没死。 在这些人面前强行带走她,可以,但没必要。在场有南朝廷的人,有北梁的人,也有云中城的人,他若强攻,他们马上就能认出来赵沉茜。除非容冲能杀了在场所有人,要不然,赵沉茜死而复生的消息马上就会传遍天下。复活药谁不想要,此后,她会永无宁日。 除非,她留在他身边,由他来解决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可这样一来,她选择他就成了一种不得已而为之,这绝不是容冲的初衷。 说来恐怕无人相信,他花了六年救她醒来,其实没想过回报。如果他们能够复合,容冲当然求之不得,但是,这不是他救她的原因。 就像多年前她做的事情一样,他想要为她做些什么,但与她无关。她是自由的,可以尽情去过自己的人生,一辈子不知道背后因果,甚至一辈子不再与他相见,也没关系。 他只望余生她能自由选择想过的人生,而不是再度卷入漩涡中,被各种势力胁迫着做决定。不要再像当初的他们,有太多事情没搞清楚,刀尖却已经逼到眼前,他们只能被环境推动着做选择,一个流亡天涯,一个在宫斗漩涡中越卷越深,再相见竟然就是死别。 失去过一次后,他再也不想体验她在怀里一点点停止呼吸的感觉了。灭门之仇不重要,弃他另嫁也不重要,只要她活着就好。 容冲感受着各式各样瞄在自己身上的武器,很是高兴。很好,他们都在盯着他,说明并不知道赵沉茜就在不远处。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在不引起这些人注意的情况下,将她送走。 容冲看起来在和昔日情敌对骂,其实心里一刻不停思考打草不惊蛇的法子,船上另一个人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钱掌柜听对话才知面前这两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谢宰相和容将军,钱掌柜第一反应是懊悔,原来他和谢相同船,这三天他应该上门去推销替身的! 但有容将军在,似乎也不晚,钱掌柜小心翼翼往后挪,试图挪到一个安全位置和容将军谈生意,然而容冲背后就像长了眼睛一样,钱掌柜才一动,容冲的剑尖分毫不差跟上,只隔一根头发丝,就能刺穿钱掌柜眉心。 钱掌柜吓得腿都软了,瘫坐在地,全身上下只有嘴敢动,生怕容冲的剑没握稳,手一抖将他刺死:“容将军,小的姓钱,来自临安,这次应邀来蓬莱仙岛参加拍卖会。小的有桩生意,不知容将军感不感兴趣?” 容冲还没找他算账,他倒主动送上门来了。容冲生出兴致,低眸,似笑非笑看向钱掌柜:“你姓钱?” 钱掌柜立刻挤出讨好的笑:“是呢,鄙姓钱,名生。莫非容将军听过小人?” “没有。”容冲意味深长道,“但我剑下不斩无名之人,你是第一个死到临头还有心思和我做生意的人。说说吧,如果真能让我感兴趣,说不定我可以留你一条命。” 钱掌柜心脏一哆嗦,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将军饶命!小的只是一介商贾,侥幸得殷夫人赏识,帮忙操办拍卖会,顺便卖几样东西,挣些小钱。这些女子是小人精心搜集来的舞姬,各个多才多艺,貌美如花,容将军看哪个有眼缘,小人拱手相赠,惟愿和容将军结个善缘。” 钱掌柜急着说服容冲,并不知道容冲也在套他的话。容冲不动声色转眼珠,这个临安商人竟然不是客人,而是来卖东西的?容冲当然没错过这群舞姬或多或少有些像赵沉茜,听起来这些女子就是他的货物。 难道,这个商贾并非某一派的势力,而只是一个普通商人,特意搜集了许多像她的替身,来蓬莱岛挣钱,路上偶然遇到了水晶棺材,他就带着棺材和赵沉茜一起来了蓬莱岛? 其实说得通,如果他真是某个人的手下,劫到赵沉茜后直接带给主子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来蓬莱岛?殷夫人放出蓬莱岛即将展出复活的“赵沉茜”在前,赵沉茜的阵法被水冲塌在后,如果背后有人指示,此人非但能未卜先知,还喜欢脱裤子放屁,偷偷将人劫走,再光明正大推到台前。 无论国师、云中城还是北梁人,都没有必要这样做。 所以,这一切只是一个被贪欲拼凑起来的巧合? 容冲心里多少有些无语,但还不得不演下去,道:“我这个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对替身没有兴趣。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养一群像她的人在眼前,膈应谁呢?” 说着容冲剑尖下移,悬到钱掌柜肩膀上,说:“相比替身,我更感兴趣另一件事。让她们都下去,我有话单独问你。” 钱掌柜生意黄了,还要被单独问话,脸都快耷拉到地上。他试图挽救:“将军,小人是良民,最遵纪守法不过,什么都不知道啊。您要是不喜欢替身,就将这群舞姬带回去当洒扫丫头,算是小人孝敬您,小人平生最仰慕您这样的少年英雄……” 钱掌柜奉承话还没说完,感受到一股寒意逼近脖颈,一缕头发悠悠飘落。哪怕看不到,钱掌柜也完全能感受到剑刃的锋利,割开他的皮肉恐怕不比割断头发费力多少。 钱掌柜舌头都打结了:“将……将军?” 容冲居高临下看着他,微微歪着头,眼睛如孩童一般明亮天真,似乎发自真心疑惑:“听不懂人话?” 容冲长相极具少年感,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红齿白,下颌线流畅纤薄,几乎每个五官都是性格鲜明的折角,却长了一双大而黑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密。这样一双眼睛,笑起来会很有感染力,但现在这般不说不笑威胁人的时候,就显得凌厉恣睢,尤其有杀气。 钱掌柜瞬间吓软了,忙不迭道:“将军饶命,小的不敢。没听到将军的话吗,你们快下去!” 舞女们像惊弓之鸟,早没了主意,听到钱掌柜赶人就赶紧起身,跌跌撞撞往下跑。赵沉茜就等着这句话,立刻混在人群中,远远离开容冲。 容冲余光注意着她往下走,如愿以偿,但还不能完全放心。谢徽在岸上,卫景云在另一艘船上,她还不够安全,得再走远些。 容冲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说:“海州混入奸细,丢失了一批重要军械,我循着气息追过来,最后竟然落在你身上。老实交代,你和奸细什么关系?” 钱掌柜一听,简直冤枉极了:“将军,小人都没去过海州,实在和奸细没有任何关系啊!我实话实说了吧,这座水晶是我……” “住口。”容冲冷冷道,“起来,进屋再说。” 进屋就不能读唇语了,看热闹的观众本来不在意,现在也都被勾起好奇。一只飞镖朝容冲袭来,容冲头也不回,随意歪了歪肩膀,飞镖铮得一声扎入柱子,拦住了他们的路。 身后,飞镖主人的声音缓缓响起:“你本身就是朝廷通缉犯,现在还敢私藏军械,遮遮掩掩,实在大逆不道。” 容冲看着面前的飞镖,轻轻笑了笑,如对方所愿,转身看向后方。 两人各站一艘船,隔着海水相望,心里都道了声难怪。 难怪,原来是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但几乎第一眼彼此就认出了对方,并双双生出浓郁的敌意。 在汴京那天,容冲夜探公主府,曾在赵沉茜屋外看到过他。当时容冲没听到屋里人的话,不知这个男子是谁,没想到,这就是萧惊鸿。 早就听说她在身边养了一个像他的人,如今看来,也不是很像。 萧惊鸿在房间里听了半晌,忍无可忍出来会一会容冲。他得知自己是赵沉茜特意炮制出来的容冲仿品后,有过愤怒,有过绝望,也有过不屑。一个叛国之人,有什么好的,他陪在她身边六年,远比容冲陪着她的时间久,说不定她早就忘了容冲是什么样。 但这一刻萧惊鸿正面看到容冲,像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他突然明白谢徽、宋知秋看他时为什么总是带着怜悯,他也终于知道那些人困蝉乏的午后,殿下望着他突然无话时,到底透过他,看向了哪里。 殿下从没有一刻忘记容冲的样子。他和容冲,真的很像。 不在于五官,而在于感觉。那是一个人的所学所见、人生经历带给他的,萧惊鸿离开斗兽场后一切经历,都是赵沉茜为他安排的。 她有意让他长成容冲的样子。甚至当初在斗兽场,她在万人中救下他、带走他,是不是也因为,他身上有容冲的影子? 更讽刺的是,萧惊鸿认出来,殿下抓狐妖那天,从高楼上救了殿下的黑衣人,和容冲的身形一模一样。 萧惊鸿甚至恨自己的眼力,让他连骗自己的余地都没有。容冲去过汴京,在狐妖爪下救了殿下,而殿下什么都没表露,连追兵都没有派过。枉萧惊鸿还觉得是自己护驾有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殿下是不是一直和容冲藕断丝连?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萧惊鸿掐断,萧惊鸿拒绝深想,放任杀意蔓延。只要解决掉眼前这个人,他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画影感受到主人的战意,嗡然长鸣,容冲不动声色安抚佩剑,说:“叛国是昭孝帝安给容家的,她从未承认过这个罪名,如今她已不在,我宁愿当通缉犯,也不想和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扯上关系。淮北是你们割让给北梁的,也是我亲手从北梁人手里打下来的,便是我的地盘,我处理我军中机密,还用征求你们同意吗?哦,差点忘了,南朝廷只会割地求和,没有军队,就算我当着你们的面审问,你们听得懂吗?” 容冲话音刚落,杀气就袭了过来。他心道正合他意,拔剑格住萧惊鸿的攻击,两人目光相对,里面电闪雷鸣,新仇旧恨一触即发。 那两人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围观群众再一次惊哗,一边往远躲,一边密切关注在船上的打斗。 舞女们哪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失魂落魄,赵沉茜轻而易举就将她们煽动起来,掩护着她躲到树丛后,彻底消失在那几个男人的视线中。 赵沉茜心想容冲还真是丝毫未改,依然强硬耿直,个性鲜明,一点气都受不得。不过,也多亏了他搅局,赵沉茜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隐身。 赵沉茜透过树丛,仔细打量着容冲……的鹰。在场众人都是乘船来,唯有容冲是乘着鹰从天而降,一剑劈开岛上云雾,击中了钱掌柜的箱子。这只鹰是唯一不受殷夫人控制的代步工具,她能不能利用鹰逃跑呢? 赵沉茜观察环境时,看到钱掌柜抱着头,连滚带爬从船上逃下来,形容十分狼狈,但手里仍然死死捏着殷夫人的请帖。 船上剑光四射,桅杆、木栏纷纷倒落,钱掌柜站都站不稳,居然还有心思从船上捡请帖…… 不得不说声佩服。 钱掌柜灰头土脸跑到接引婢女处,高高举起请帖,说:“这是我的帖子,我按时来到了蓬莱岛,是不是能登岛了?” 白衣婢女捏着兰花指在请帖上一拂,封面上果然亮起一个似龟似蛇的图腾。两个婢女福身,齐声说:“里面请。” 钱掌柜喜笑颜开,他指向藏在树后的红衣舞姬们,道:“这是我带来的舞女,客人们一直看拍卖肯定会累,正好让她们上去跳跳舞,放松放松。两位仙子高抬贵手,让她们也跟着我一起登岛吧。” 白衣婢女毫不留情,拒绝道:“殷夫人有令,每位客人最多只许带一位侍从。” 钱掌柜急了:“她们又不是侍从,是舞姬!殷夫人明明答应我了!” “殷夫人有令……” “让他过去吧。” 两个白衣婢女瞬间挺直身体,对着身后行礼:“夫人。” 原来,这就是神秘的蓬莱岛主。赵沉茜借着人群遮挡,悄悄抬眼,只见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缓缓走来,和岛上白衣飘飘的婢女不同,她穿着大红衣裙,偏紧身的裙子紧紧包裹在她身上,勾勒出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裙摆侧面开了岔,若有若无露出一双修长的美腿。 赵沉茜在打量殷夫人的同时,殷夫人也在打量她们。殷夫人目光扫过带着面纱的舞姬们,脸上笑意似乎更深了,说:“我不许客人带太多侍从上岛,是怕武林人士多了,在岛上打起来。她们不过一群舞女,不会威胁到蓬莱岛,让她们上去也无妨。” 婢女看起来对殷夫人毕恭毕敬,没有任何质疑,齐声应诺,然后转身对钱掌柜说:“请客人随我这边走。” 钱掌柜眉开眼笑,对着殷夫人不住奉承,示意女子们跟上。他瞥了眼打得一塌糊涂的船,面露难色:“夫人,小人的一件货物还在船上,您看……” 殷夫人笑道:“钱掌柜只管登岛,安心准备晚上的拍卖会就好。你的货物,稍后我会派人送到的。” 钱掌柜彻底放了心,作揖道:“多谢殷夫人!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进去练舞,晚上就要登台了!让殷夫人见笑了,那小人就先走了。” 钱掌柜变脸比翻书都快,殷夫人拧眉看着前方战局,压根懒得搭理他,钱掌柜也不以为意,依然热情地讨好仙人。赵沉茜不动声色打量四周,暗暗评估逃跑的可能性,觉得贸然暴露实在太冒险,便决定按兵不动,先登岛,随后再想办法。 第26章 前夫 容冲看着在和萧惊鸿打, 其实余光一直关注岸上。他注意到赵沉茜上了岸,往岛内走去,无声松了口气。萧惊鸿察觉到容冲的走神, 猛然加重剑上的力气。 容冲横剑挡住萧惊鸿的攻击,两人目光相对,谁都不掩饰里面的杀意。 萧惊鸿厌恶自己被当成容冲的替身, 容冲又何尝喜欢被人模仿呢?他和赵沉茜的回忆是独一无二的,他也厌恶她身边出现另一个男人, 试图替代他的位置。 既然赵沉茜已经走了,无需再拖时间,容冲也不客气, 剑上金光瞬间大盛,就在萧惊鸿以为他要硬碰硬时, 容冲却突然收了力。萧惊鸿被闪了一下,容冲趁机重重一脚踹在萧惊鸿腹部, 举剑追击。萧惊鸿忍着痛格挡, 一连撞断了好几条围栏, 从船头滑到船尾,才将将停住。 容冲握着剑站在萧惊鸿面前, 剑尖就停在他喉咙一寸之外,因战意太甚, 剑尖微微震动,仿佛随时会刺下去。萧惊鸿很明确那一瞬间,他确实从容冲的目光中看到了杀意。 容冲天才之名,确实名不虚传,他要是真刺下来,萧惊鸿还敬他是条汉子。萧惊鸿无所谓地擦去唇边鲜血, 挑衅道:“怎么不敢动手?怕杀了我,惹怒了朝廷,被派兵围剿吗?呵,所谓天下第一,也不过如此。” 容冲很想装作收不住手,就此杀了这个碍眼的学人精,但理智终究阻止了他。容冲轻嗤,觉得可笑极了:“我,怕朝廷?就凭临安那个不忠不孝不义的窝囊废,也配被我怕?” 容冲忽然冷了双眼,用仅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我只是觉得这样杀了你,实在太便宜你了。她封你作殿前司虞侯,可见将你视为左膀右臂,但是六年前,她遇害时,你在哪里?” 萧惊鸿一直玩世不恭地笑,哪怕吐了血也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但听到容冲的话,他怔了下,勃然大怒。 他像一只被侵犯领地的兽,眼睛瞪得血红,咬牙切齿道:“她早就和你解除了婚约,我和她的事,不用你管。” “呵。”容冲轻轻笑了声,目光冷得像冰刃,寒意如有实质,“如果我还在她身边,你以为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吗?从一开始,我就会保护好她,不会让她落入任何危险中。” 流亡那些年,容冲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故人的消息。坚固得让他认为天生就该如此的家族一夜间覆灭,父母、大兄、二兄都死于非命,白玉京换了新掌门,他有家不能回,只能像丧家犬一样隐姓埋名,四处流浪。而曾经和他亲密无比的恋人,很快认识了新的人,发生了新的故事。 她依然是高贵美丽的公主,生活没有因他受到任何影响,一个驸马卷入谋反,那就再换一个,而新驸马偏偏是他从小比到大的对头——卫景云。 是谁不行,为何偏偏是卫景云? 当然,他的真实心绪或许更接近于——谁都不行,但绝对不能是卫景云。 那一段时间,赵沉茜和卫景云的存在不断提醒容冲,他不重要,这世上没有人需要他。容冲听不得任何和朝廷、云中城有关的事情,哪怕路上遇到一个姓卫的陌生人,都能让他失魂落魄许久。 幸亏仅过了一年,赵沉茜和卫景云就退婚了,要不然,容冲一定会走火入魔。 卫景云也被她毫不犹豫地放弃后,容冲终于能相对冷静地听朝廷的消息。她的第三任丈夫是书香世家,门阀之后,与他、卫景云都截然不同。如果仅是这样就罢了,她偏偏又收养了一个叫萧惊鸿的少年,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带在身边,倚重到让外界怀疑这到底是侍卫还是面首。 偏偏,所有见过萧惊鸿的人,都说那个少年神似容冲。 容冲由此陷入新一轮的痛苦。比爱人绝情更让人意难平的,是她似乎对他还有情,却完全移情到新人身上。容冲没有享受过的温柔耐心,企之不及的朝夕陪伴,萧惊鸿轻而易举就拥有了。 容冲曾遗憾过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觉得如果他是萧惊鸿就好了,没有家恨血仇横亘在两人之间,没有错综复杂的家族势力惹她忌惮,他只是他自己,只需要追随她、陪伴她,帮助她实现她的政治理想。 容冲尤其恨萧惊鸿拥有了这一切,却又不珍惜。她最后一封信才发给容冲,不难想到之前她在向谁求助。萧惊鸿,谢徽,他们怎么敢如此怠慢他的心尖爱,将她一个人落在雪原,直到昏迷,都没等来救援? 容冲紧盯着近在咫尺的萧惊鸿,毫不掩饰敌意,萧惊鸿看着自己的“原件”,恨意亦翻江倒海。 萧惊鸿并不知道,在他因自己是容冲的替身而发疯时,容冲也曾羡慕过他。萧惊鸿只觉得容冲在嘲讽他,嘲讽他永远只是个替代品。 萧惊鸿突然向容冲扑去,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容冲还惦记着赵沉茜,不肯冒险,此消彼长之下,竟然被他挣了出来。谢徽带着人远远站在岸边,从容看着萧惊鸿拼命,完全没有援助同僚的意思。 显然,谢徽巴不得萧惊鸿死在这里,如果能拉上容冲,那可太好了。 容冲着急去找赵沉茜,实在被打烦了,正打算放大招将萧惊鸿解决时,四周隐约传来极细微的灵气波动,随即空中凭空出现几个墨点,墨迹抽长变成绳索,将萧惊鸿双手缚住。萧惊鸿奋力挣断,还要再举剑,断裂的墨点顷刻复原,并变成带刺的荆棘,牢牢将他捆住。 尖刺扎入萧惊鸿双臂,萧惊鸿流了血,脱力坠地,才终于冷静了些。他抬头,根本不顾自己的伤,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容冲,说:“你是叛国之将,她却是尊贵的长公主,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了。” 这句话正中容冲隐痛,容冲却还要笑着,以白月光的姿态对后来者说:“她一生为燕朝殚精竭虑,你们却坐视她孤独死去,这么多年都没找出害她的凶手,与帮凶何异?她这个人最恨背叛,从不宽恕叛徒,你,才是再也没有机会了。无论今生来世,她都不会允许你靠近了。” 萧惊鸿嘶吼一声,不管不顾要冲上前,被墨黑色的藤条紧紧缚住。萧惊鸿血红着眼回头,盯着另一艘船说:“卫景云,你为何帮他?云中城果然还是站队了,是吗?” 以墨入道,挥笔成真,这项神通根本不需要认,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会使。 对面二楼,一扇房门轻轻打开,两个美貌侍女袅娜而出,一个给空气熏香,另一个撑起精致的伞盖,等一切做好后,她们退到一边,毕恭毕敬道:“城主,请。” 一个锦衣公子这才徐徐而来。他头戴玉冠,广袖博带,容貌昳丽,连身边空气都要用香提前熏过,讲究的不像一个江湖人,更像京城里锦衣玉食的贵公子。 容冲抱着剑,忍无可忍啧了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如此恶心。 习武之人耳力好,容冲完全没打算掩饰的啧声自然传到卫景云耳中。卫景云淡淡扫了一眼,讽道:“几年不见,你的功力越发弱了,连一只鹰犬都控制不住。莫非这些年你和南朝廷那些人一样,都钻在女人裙下,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卫景云长了一张温雅贵公子的脸,一开口却十分毒舌,一句话把容冲、萧惊鸿、谢徽都得罪了。谢徽不动声色审量着每个人的表情,开口道:“卫城主,久违。城主无需欲盖弥彰,你的行动早就证明了你的立场。看来,号称中立的云中城,终于还是表态了?” 卫景云拂袖,神情冷傲矜贵:“别把这一套用在我身上,云中城富可敌国,只有你们求着云中城,断没有我求你们的时候。我拦住他,无非是你们燕朝这位指挥使太吵,影响我的心情了。” 殷夫人这时候款款走出来,笑着道:“诸位大人远道而来,妾身不甚荣幸。只不过我们蓬莱岛有规矩,只论风月,不谈朝事,诸位若来参加拍卖会,妾身扫榻以迎,但若在岛上动武,妾身可就不依了。” 谢徽微微一笑,说:“萧指挥使年轻冲动,坏了夫人的规矩,在下替他赔罪。萧指挥使。” 谢徽看向萧惊鸿,神情明明再平静不过,却仿佛有万钧之力压下:“别忘了你的来意。下来吧,莫要让人看笑话。” 萧惊鸿不说话,目光还是阴沉沉盯着容冲。谢徽毫不在意萧惊鸿的怠慢,平静地看向卫景云:“卫城主。” 显然,谢徽的话比萧惊鸿的有分量多了,卫景云要是还置之不理,那就坐实了要帮容冲。卫景云可不想给外界造成这种误会,他手指轻挥,水火不侵的藤条瞬间变成墨迹,随便一挣就散了。 谢徽笑了笑,对着卫景云浅淡颔首:“多谢。此事因燕朝而起,我在此向诸位说声抱歉。这艘船的修缮花销,我愿一力承担,诸位若有谁刚才受了伤,也可以来找我。” 谢徽处变不惊、从容得体,颇有宰相风范,很快赢得众人好感。另一艘船上的客人知道没有免费热闹可看了,顺势下船,路过谢徽时主动拱手:“谢相,久仰。” 谢徽一一回礼,无论敌友贵贱,他态度如一,举手投足间都是权臣的庄重从容。容冲看着谢徽这副作态,倒胃口至极,他随意撩开衣摆,从高高的船舷上一跃而下,吊儿郎当道:“伪君子,让开,我要去里面找那个姓钱的商人。” 两个白衣婢女立即上前,一板一眼道:“请出示请帖。” 容冲挑眉,手中剑铮铮长鸣,眼中透着一股凌厉恣睢:“江湖中人给你们面子,称你们一声仙岛,你们就真觉得自己是仙人了?我看你们谁拦得住我?” 殷夫人摇着扇子,娉娉袅袅走过来,轻声呵斥婢女:“放肆。妾身早就给容将军送了请帖,只是容将军一直没回复,妾身还以为将军不来了。将军来了,已是妾身之幸,不过是忘了带请柬,岂能因此怠慢贵客?小丫头不懂事,将军莫和她们一般计较,这边请。” 容冲淡淡扫了她一眼,大步往岛内走。 三个月前,容冲确实收到所谓蓬莱仙岛的请帖,帖子上号称岛主寻到了起死回生的灵药,将首次展出复活的前第一美人福庆公主。容冲看完后,二话不说扔到了废纸篓里。 放屁,真正的赵沉茜他才去看过,殷夫人复活的是个谁?骗钱都骗到了他头上,简直搞笑。 容冲在心里狠狠嘲讽了一通,但并没有提醒其他人,甚至有人打探他是否去蓬莱岛时,他从不正面回答,刻意营造出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他亲手将赵沉茜从雪地里带走,所以知道殷夫人在骗人,但在许多人眼里,赵沉茜自那夜郊外遇袭后,就彻底失踪了。 皇城司侍卫全部战死,狐妖自爆,唯独赵沉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敌我双方都拿不准她的下落。这些年一直有人觉得赵沉茜没死,新党、旧党、北梁人、野心家,私底下许多人都在寻找赵沉茜,但面上谁都不愿意承认,并要痛骂几句妖女来划清界限。 容冲乐得看戏,很想看看这次又是哪个冤大头被骗,所以没拆穿殷夫人。没想到回旋镖这么快就扎到他自己身上,赵沉茜意外被洪水冲走,由一个商人捞起,真的被带到了蓬莱岛上。 他心里气得要死,但捅出来的篓子不得不解决。他看着对蓬莱岛不屑一顾,其实早就等不及登岛了。 嘴比谁都硬,行动上却很配合,甚至他还得顺着殷夫人的说法,将那三个男人骗进去。不需要很久,只要够让他将赵沉茜转移就行了。 容冲不屑一顾地往岛上走,卫景云揽袖站在甲板上,静静看着容冲的背影,忽然开口:“容冲,你忘了带一件东西。” 容冲心神一凛,知道卫景云这个阴批又要出损招,他装作漫不经心回身,不耐烦道:“什么东西?” 空中洇出一滩墨,飞快抽出绳索,将水晶棺材吊起,稳稳当当放在容冲面前。容冲看着再熟悉不过的东西,眸中却是一派不在意:“关我什么事?” “哦?”卫景云紧盯着他问,“你一露面就劈碎了这个箱子,我还以为你很紧张这里面的东西呢。真的不是你的吗?” 容冲坦坦荡荡,道:“卫城主,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无所事事,我有正事要做的。海州一批重要军械失窃,我追着气息而来,发现货已经被掉包了。至于奸细如何掉包军械,标记为什么会出现在钱掌柜船上,我也很想知道。你要是实在闲的没事,就和你的侍女吟诗作对去,别耽误我办事。” 说完容冲转身,大步流星走了,仿佛完全不在意那副水晶棺材的下场。卫景云睫毛下敛,暗暗掂量容冲的话,他眸色本来就浅,认真思索时琥珀色的眸子越发如名贵宝石,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美好的让人不忍心打断。 云中城本是取闲云野鹤、不染世俗之意,但现任城主实在太美貌,导致江湖中不少人觉得云中城是云中仙人所住之城的意思。从这个角度看卫景云,倒也不负云中仙人的美誉。 殷夫人欣赏了一会卫城主的美貌,说:“卫城主,刚才那个客人说,这座水晶棺材是他的货物,今晚要拍卖。妾身答应了要替他送货,城主你看……” 卫景云回过神,扫了眼前方头也不回的容冲,依然觉得能让容冲乘着鹰杀气腾腾跳下海面的事,绝不会是追查叛徒。直觉告诉他,容冲在搞鬼,关键就在这座由紫府水晶打造的棺椁。 既然容冲坚称这不是他的,卫景云倒要看看,他要怎么收场。卫景云便也大度挥手,道:“夫人请便。” 殷夫人娇媚一笑,让婢女上前搬东西,柔声提醒:“城主,您的请柬。” 卫景云长袖一挥,一封请柬像雪片一样飞向殷夫人,殷夫人手指接住的瞬间,请柬上墨黑色的丝带消融,化作墨滴飞回后方,卫景云正好从半空落下,墨滴绕着卫景云飞了两圈,乖乖停在他的袖摆上,化做山茶花心的墨蕊。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飘然若仙,连上前搬棺材的婢女都忍不住偷偷看他。卫景云有些厌恶地拧了拧眉尖,抬头,正好和对面的谢徽视线相撞。 谢徽似在打量他,又似在打量水晶棺材。卫景云看着这个男人,实在没法摆出任何好脸色,冷淡道:“谢相在看什么?” 谢徽笑了笑,气度从容不迫:“没什么。只是好奇,元符元年那场历练据说伤及城主经脉,如今看来,也没什么影响。” 卫景云冷冷道:“侥幸恢复得好,谢相看起来很遗憾?” “怎么会。”谢徽笑道,“若遗憾也该是城主遗憾,如果她知道城主的伤可以痊愈,或许,就不会退婚了。” 这句话不知道戳中了卫景云哪里,卫景云骤然冷若冰霜,和谢徽连客套话都不说,甩袖走向岛内。殷夫人验过卫景云的请帖,正要将帖子还给卫景云,却发现他已经走了。 “卫城主?”殷夫人懊恼,“城主怎么走得这么快,帖子还在我这里呢。” “怪我,兴许是我不会说话,得罪了城主吧。”谢徽伸出一双修长白皙,明显是读书人的手,说,“夫人给我吧,待我向卫城主道歉时,顺便替夫人转交。” “那就有劳谢相了。”殷夫人将请柬放到谢徽手中,嗔道,“竟然让谢相站了这么久,实在是妾身的罪过。谢相快里面请。” 谢相很有风度,伸手道:“夫人请。” 殷夫人也不推辞,波光流转地睇了谢徽一眼,就转身走在前方。她行动起来时,腰肢一扭一摆极有韵律,越发凸显诱人身材。 谢徽目光虚虚落在地面上,一眼都没往殷夫人身上扫。在无人看到的角度,他的目光一层层冷了下来。 容冲似乎对赵沉茜死时的情形太了解了。他怎么知道,赵沉茜是孤独一人死去的? 在朝廷对外公布的说法中,只说赵沉茜在出城时遇到大妖,和妖怪同归于尽。外人都以为赵沉茜葬身妖腹,只有他们几个知情人知道,赵沉茜的死亡,其实从未被确认。 容冲看起来,似乎比他们还笃定呢。 · 众女跟着钱掌柜登岛,蓬莱岛婢女引着他们走到一个临海的院子,推开门,说:“这就是客房,你们暂且在此休息片刻,等晚上,夫人会遣人来,带你们去拍卖会。” 钱掌柜扫了眼小院,地方很小,只有两间房,一个小花圃,人多些都站不开。钱掌柜忙问:“仙子,我带来的舞姬还得练舞,附近可有宽敞些的院子?” 婢女冷冰冰摇头:“没有,所有院子都安排好了。” 钱掌柜遗憾,他瞧见不远处的凉亭,忙问:“那个亭子呢?总没人吧。” 殷夫人没吩咐她亭子怎么安排,婢女目露疑惑,想了许久后摇头:“没有人。” 钱掌柜抚掌,得意道:“好,那我们就占了。谢仙子,仙子慢走。” 才一会的功夫,钱掌柜已经掌握了和蓬莱岛婢女打交道的窍门,这些女子看着高冷,其实呆里呆气,很好糊弄。钱掌柜将婢女打发走后,回头,看向赵沉茜等人。 赵沉茜以为钱掌柜至少会分一间房间给她们,毕竟她们是最值钱的货物,她们在海上漂泊了这么久,卖钱前至少得让她们养养精神吧。然而她远远低估了钱掌柜的扒皮程度,钱掌柜毫不留情将她们赶去凉亭练舞,空下来的那间房,用来存放棺材。 赵沉茜:“……” 一副水晶棺材,竟然比一群活生生的人值钱。 赵沉茜坐了半天船,又在太阳底下走了这么久,连口水都喝不上就被赶到凉亭练舞。她进来后根本顾不得公主仪态,立刻找地方坐下。其他女子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她们东倒西歪挤满了凉亭,歇了一会后,忍不住窃窃私语。 一个圆脸女子脸红扑扑的,不知道热的还是激动,捧着脸道:“原来那就是镇国将军,果然名不虚传!他拔剑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一阵阵剑气刺在我骨头里,吓得我连气都不会喘了,难怪他能打赢北梁人呢。” 打开了这个话题后,其他女子也七嘴八舌道:“还有谢宰执,竟然就住在我们隔壁。亲娘呦,我这辈子都没想到,我竟然能见到宰相和殿前司指挥使这么大的官!” “容将军和萧大人武功真俊,他们在船上打架的时候,飞天遁地,神武不凡,我几乎都看不清他们的动作。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人要活成他们那个样子,才不枉来人间走一趟呢。” “会武功算什么,谢相泰然自若,不怒而威,才是真厉害。我以为宰相都是七老八十的,没想到谢相如此年轻就身居高位,长相还如此俊美。能嫁给他,该有多幸福啊。” 这时,忽然有女子意识到一件事,叹了口气:“还真有女人做到了,并且是同一个女人。” 众女齐静,同时想到了答案——福庆公主。 那个大名鼎鼎的妖女,却也是她们的模仿对象。 女子忍不住叹:“苍天真是不公,如果我能嫁给他们任何一个人,一定拼尽全力对夫君好,而她却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竟然抛弃了他们。” 赵沉茜靠在柱子上,轻轻用手扇风,眼眸淡然的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其他女子也慨叹不已:“谁说不是呢,明明是她因为容家败了就悔婚,可容将军依然为了她对谢相拔剑。真不愧是祸国妖女,死了都有这么多男人为她争风吃醋。如果是我,但凡遇到一个对我这么深情的人,我便是死也甘愿了。” 一时叹息声此起彼伏,既感叹福庆公主命好,又唾弃她薄情。 赵沉茜垂下眸子,缄默不语。 她命好吗?或许吧,一个命好到母亲成为第一个因用媚术邀宠而被废的皇后,她明明知道是谁干得,还是得认贼作母,低头讨好。世人只会看到她换了三个驸马,当上摄政长公主,废立皇帝,好不风光,却没人知道,在她摄政之前,究竟过得是什么日子,付出过多少血泪。 她薄情吗?也或许是吧。毕竟她真的换了三个驸马,虽然她死的时候,费尽全力自救也没等来任何一个男人,她独自躺在雪地里,活活被耗死。 女子们感叹了半天,就开始讨论福庆公主的情史,尤其喜欢探究福庆公主最爱哪一任驸马。那个圆脸女子叫君荔,说:“她肯定最喜欢镇国将军。毕竟是初恋,当初为了追她做出那么多轰轰烈烈的事,连我听了都羡慕,她怎么可能不心动呢?” 一个年长些的女子名叫狄柔,以过来人的口吻道:“等你成过一次婚就知道了,年轻时的事不过小孩子过家家,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心里最重要的,肯定是她的丈夫谢大人。容将军为她放烟花闯宫禁算什么,她和谢大人可是做了四年夫妻。” 队伍中最妖媚,真正是舞女出身的雨萱吊着眼睛道:“谁说夫妻就一定好了?我可见过太多面和心不和的夫妻,要我说,她十六岁时最在意的人是谁不好说,但她二十四岁时,最在意的,一定是她养大的那个小白脸。” “你说萧指挥使?”君荔无法接受,“小白脸一般都是文文弱弱的,萧指挥使那么强……怎么甘心做面首?” 雨萱嗤笑一声,说:“这你就不懂了。要是他不愿意,他一个孤儿,如何做到殿前司指挥使呢?越是强大乖戾的,驯服起来才越有快感,何况,京城一早就有说法,那个妖女把萧指挥使当容将军的替身,所以妖女死后萧指挥使才不断搜集像她的女人,未必是多爱她,只是报复补偿而已。” 从雨萱的话音不难听出,她今夜的目标就是萧惊鸿。赵沉茜听一群不认识的人扒她到底喜欢谁,手指轻轻按住太阳穴,觉得吵。 众女各持己见,最后变成讨论哪个男人最好。有人喜欢容冲这样抗击外敌的大将军,有人喜欢谢徽那般稳重内敛的权臣,还有人心疼萧惊鸿眼底的乖戾。女子们纷纷为自己中意的郎君辩护,越吵越不可开交。站谢徽的狄柔说不过旁人,气得拉过小桐,问:“小桐,你当时离得近,你来说,谢大人和容将军哪个长得好看?” 小桐自从被谢徽摘了面纱就有些恍惚,听到女子问话,她慌忙回神,愣怔了一下说:“其实我没看清楚……但估摸着,应当是谢大人更胜一筹吧。” 她们畅想那群狗男人怎样怎样好,赵沉茜懒得搭腔,但小桐说谢徽长得比容冲好看……赵沉茜抿唇,忍不住道:“单论脸的话,还是容冲好看吧。” 第27章 花瓶 赵沉茜坚持容冲比谢徽好看, 许多女子反对,狄柔语重心长道:“男人看脸不是只看脸,谢大人这样聪明、稳重、有权有势的男人, 嫁过去才安心。何况,谢大人在临安当宰相,而容将军却在淮北与流民山匪为伍, 朝不保夕,危机四伏, 哪如嫁给谢大人,哪怕当妾室都好过在淮北受苦。” 她们若说其他的,赵沉茜也就罢了, 但这一点她实在听不下去。赵沉茜冷了脸,正要反驳, 没想到有一个女子比她更快,咄咄道:“荒唐!谢大人是官拜宰辅, 但朝廷向北梁割地求和的时候, 皇帝丢下汴梁带着皇亲国戚逃跑的时候, 还有淮北女儿被北梁人掳去做营妓的时候,他在哪里?一个不能为民做主的宰相, 有什么用。容将军才是真正有担当有血性的大英雄,那些皇亲国戚都跑到江南时, 唯有他挺身而出,收留老弱妇孺。我宁愿像容将军那样上阵杀敌,和夫君一起死在战场上,也好过在一个庸官府邸里穿金戴银,和一群蛀虫碌碌度日。” 女子们交换视线,没有说什么, 但看神色显然不认同。虽然大家都骂世家大族压榨民膏民脂,然而一旦有机会,她们都想嫁入大族,过上压榨民膏民脂的生活。 唯有小桐认认真真安慰:“周霓,你别生气,大家只是说说闲话。毕竟我们都身如浮萍,唯一的价值就是像福庆公主,能被他们任何一人看中,是我们仅有的好结局。只剩下半天了,何妨让姐妹们做做梦呢?” 周霓身材高挑,眼神湛湛,虽然穿着一样的舞衣,但大红衣服在她身上完全没有媚感,只有杀气。尤其是她腰间挂着一缕剑穗,剑穗怪模怪样,已洗得发白,可见主人爱护。 周霓想要骂她们没有气节,但看着这群女子,又实在骂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气节难道比活着更重要吗? 钱掌柜花了大价钱将她们带上岛,如果不能攀上贵客,等待她们的就是沦落青楼。命都要没有了,怎么能骂这群女子没有尊严,一心想给男人做妾呢? 周霓下巴紧绷,别过脸,不再说话了。赵沉茜一直没有仔细瞧这群女人,注定是过客,何必交流。这一刻,她才真正看见了这群女子。 赵沉茜扫过她们的脸,突然问:“你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赵沉茜居然和她们说话了,和小桐一样,所有女子都吃了一惊,莫名有种受宠若惊感。君荔脸又红了,磕磕绊绊说:“今年发了山洪,我们家的田被淹了,家里眼看就吃不上饭了,父母只能将我卖了换粮。我其实很感谢钱掌柜,要不是他,人牙子就要将我卖到青楼了。” 赵沉茜不动声色点头,这个女子的话侧面印证了钱掌柜、小桐的说辞,前段时间确实出现了一阵大得不寻常的雨,不光将赵沉茜的棺材冲了出来,也将周边农田摧毁了。 女子们叹了口气,这是君荔的苦难,又不止是君荔的,这种时候,连同情都显得苍白。有一个人开头,其他女子也纷纷透露自己的身世,狄柔道:“我是三年无出,官人出门做生意,婆婆趁官人没回来,就将我卖给人牙子,最后辗转到了这里。” 周霓嗤了一声,讽道:“什么趁官人没回来,你信不信,你的丈夫和婆婆是串通好的,联手给你演了场戏,只有你还傻乎乎地信了。” “不是的!”狄柔争辩,可是连她自己也骗不过,不由捂着脸哭了出来。赵沉茜早就好奇周霓的来历,问:“她们或被卖或被骗,你看起来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防备心也不弱,那你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周霓诧异地看了赵沉茜一眼,说:“不错,我们家是开武馆的,我爹娘也不是卖儿鬻女的人。只是,我的师兄去年陪朋友来蓬莱岛赴宴,竟再也没回来过。他明明秋天就要娶我了!我不甘心,今天这狗屁仙岛又出现了,我倒要看看,那劳什子殷夫人把我师兄藏到哪里了!” “啊!”小桐吃惊,显然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周霓,你竟然是自愿被钱掌柜抓走的?” 周霓嗤笑:“什么抓,是我主动借他的请帖登岛。我有拳脚傍身,要是我真想逃,他区区商贾,拦得住我?” 很有胆色,但赵沉茜不得不提醒她:“可是,我们现在在海上。” 身处茫茫大海,即便有拳脚通天,又能往哪儿逃呢? 周霓一噎,梗着脖子说:“我师兄失踪了,难道我就看着不管吗?” 赵沉茜叹息:“一个男人而已,没了大不了再找一个,你实在不该将自己置于如此绝境的。” “是啊。”虽然大家都是竞品,但听到周霓的来历,其他女子也忍不住惋惜,“你糊涂啊。我们命苦,被当成货物卖了也就罢了,你青春大好,有家有业,父母慈爱,生活幸福,怎么自己作践自己呢。” “呵。”周霓挑唇笑了笑,嘲道,“生活在北梁的汉人,哪有什么幸福可言。无非是别人已家破人亡,我还有一片瓦遮头罢了。北梁人经常掳汉女当营妓,都不是坑蒙拐骗,而是当街抢。如果找不回师兄,我被抢走也无非是早晚的事,不如赌一把。就算找不回师兄,我留在仙岛上当个扫地的,也好过被那群蛮子奸辱至死。” 众女听到周霓竟然是北梁占区的人,长长叹了口气,接下来再无人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沉茜刚才还嫌她们吵,但她们沉默下来,却压得她喘不过气。赵沉茜顿了许久,问周霓:“你是哪里人?” “我?”周霓意外赵沉茜竟然会问她,耸耸肩道,“陈留人,放以前,好歹算是天子脚下,京畿人士呢。如今,呵。” 陈留,距离汴梁不过四十里。陈留都有北梁人当街抢掳妇女,那汴京呢? 赵沉茜询问的话就在嘴边,硬是忍住了。 她已经不是福庆长公主了,她被自己的弟弟、女官、下属亲手害死,她和那个王朝再无一丝一毫干系。现在她连自己都救不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小桐感受到压抑,扬起笑脸,快快活活对众人说:“别哭丧着脸,如今这个世道,光活着就很幸运了。说不定今夜我们都能被人挑走,从此进富人后院生活,有十个八个婢女全天跟着伺候。你们刚才讨论的谢大人也好,容将军也罢,说不准,他们就是你们未来的郎君呢!” 周霓翻了个白眼,毫不犹豫道:“我才看不上他们,我要去找师兄。” 小桐的话直白而不加掩饰,连狄柔这种嫁过人的妇人都红了脸,轻轻啐道:“你乱说什么呢!” 狄柔突然低落,自弃道:“那些好归宿是留给你们的。小桐你的眼睛长得那么美,刚才谢大人都摘下你的面纱了,今夜肯定会带走你。但我就不一样了,我嫁过人,又笨手笨脚的,那些贵人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小桐忙安慰狄柔:“你别哭,如果我被人看上,我一定让他带你走,如果他不肯,那我也不走。” 狄柔听到小桐的话,眼泪吧嗒落下,哭得越发止不住了:“别耽误了你的前程,万一贵客嫌麻烦,因此不要你了怎么办?” 小桐慌了手脚,忙看向赵沉茜:“沉茜,你长得比我漂亮多了,你提条件,肯定没男人舍得拒绝。如果我没被选上,你和客人求情,带狄柔离开怎么样?如果你担心她和你争宠,等离了蓬莱岛,你把她放到街上自谋生路也可以。” 赵沉茜默默看着小桐,在她二十多年的宫廷生活中,从未见过小桐这样的人。大方无私,为他人着想,都到了舍己为人的程度。 为什么呢? 赵沉茜疑惑,便也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桐眼睛弯弯笑成一泓月:“因为能帮到别人,我觉得很开心。” 赵沉茜看着那双被认为极像她的眼睛,心想明明一点都不像。赵沉茜垂下眸子,说:“我会试试的。” 今晚她不会上台献舞的。她这个人没有任何利他之心,同样,也从不期盼别人会帮她。她不会将一切希望,寄托于某个男人恰巧愿意将她买下,并恰巧有能力带她离岛。她只信自己。 她无法将狄柔带到某个男人的后院,但她找机会离开蓬莱岛时,若有余力,会拉狄柔一把。当然,若情况紧急,她就自己先走了。 她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就是这样自私薄情。 君荔叹了口气,她不像狄柔一样悲观,但也觉得前途黯淡。没上蓬莱岛前,钱掌柜给她们请了舞蹈师父,天天给她们灌输几位贵客的喜好和性情,教她们如何模仿福庆公主,拿捏住这几个男人。姐妹们摩拳擦掌,连君荔也一心想跃上枝头做凤凰。但等她们真的来了蓬莱岛,并且见到了萧指挥使、谢相、容将军等人,君荔反而清醒了。 她意识到,今日见到那几个人,不会被媚术迷惑的。她怎么可能入得了他们的眼? 君荔忧愁道:“不知道殷夫人缺不缺婢女,她留宿男子,肯定需要人伺候,什么粗活累活我都能做。只要不去青楼,去哪里都可以。” 赵沉茜眸光微动,忙问:“等等,你说,殷夫人留宿男子?” “是啊。”君荔说,“你没发现吗,被邀请上岛的都是男客人。据说,宴会结束的时候,殷夫人会在所有客人中挑最俊俏、最有仙缘的一位,留宿仙岛,春风一度,其余没被挑中的客人就乘船上岸。来客们都以能被留宿为荣呢!” 赵沉茜若有所思,眼尾瞥了周霓一眼,大概明白她的师兄是怎么失踪的了:“被留宿的男子,后面还出现过吗?” 周霓一愣,猛地反应过来赵沉茜的意思,勃然大怒:“不可能!他和我一起长大,他明明知道我们秋天就要成婚了,他怎么可能接受其他女人的留宿邀请!” 刚才劝人那么明白,轮到自己,周霓就情绪化了。赵沉茜说:“先别急,这就引出另一个问题,大部分男人都以被岛主留宿为荣,但如果有人不愿意接受殷夫人的邀请,会怎么样?” 周霓正要说什么,耳边突然炸响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钱掌柜气冲冲走过来,指着她们道:“我让你们练舞,你们在做什么?再有两个时辰就该拍卖会了,你们再这样懒懒散散的,若没有客人愿意买你们,我叫你们好看!” 女子们噤声,忙站起来排舞。赵沉茜默默站在角落里,然而她的气质太出众,哪怕戴着面纱,钱掌柜也一眼注意到了她。 原本钱掌柜主推小桐,但半路捞起了赵沉茜,钱掌柜就改主意了。最大的舞台,当然该烘托最值钱的货物,钱掌柜指着赵沉茜,说:“你站在中间,做主舞。” 赵沉茜吃了一惊,诧异道:“我?可是我刚醒,都不会跳舞。” “不会可以学,还有两个时辰呢。”钱掌柜对赵沉茜很和气,说,“小桐,你去教她跳舞。你们几个继续练,要是让我发现偷懒,我饶不了你们!” 赵沉茜作为前长公主,哪怕最不受宠的时候,也没给人献过舞。但赵沉茜扫了眼环境,没有硬碰硬,说:“好。这里平整宽敞,留给姐妹们练舞,我和小桐去树荫下学就好。” 钱掌柜见赵沉茜如此善解人意,欣慰道:“还是你懂事。你们都学学,看看人家,多善良。”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她善良,赵沉茜对着钱掌柜微微一笑:“掌柜过奖。” 显然,你高兴的太早了。 等钱掌柜骂骂咧咧走后,赵沉茜和小桐去学舞。但小桐连找了好几个地方,赵沉茜都不满意,最后,她们走到一个绿树环绕、几乎看不见外面的角落,赵沉茜才屈尊纡贵点头:“这里不错。” 小桐不解:“啊?这里都看不见人,她们可能会找不到我们。” “就是找不到才好。”赵沉茜找了处平整的石头,施施然躺下,合上眼睛说:“我休息一会,你自己找个地方练舞,没事别吵我。” 小桐欲言又止:“可是,你明明答应了钱掌柜……” “答应了就要做吗?”赵沉茜闭着眼睛,感受到太阳穿过树叶,斑斑驳驳洒在她脸上,说,“佛祖还答应我保佑大燕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呢。什么时候佛祖履行了承诺,再来叫我。” 小桐哽住,无言以对,叹气道:“算了,说不过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别睡得太死,一会钱掌柜可能会来检查。” 赵沉茜难得偷来一段清闲,晒着阳光、闻着花香,没有任何人造之物,就这样躺在大自然中小憩。 赵沉茜突然觉得这一瞬间,比她摄政一年都长。她听政那几年,外人看着风光,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日奔波于各种人情世故,为了推行新政几乎呕心沥血,根本没有心情感受生活。然而最终新政也失败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何必呢。早知如此,她那几年就该多躺在太阳底下睡睡觉,或者像传言中那样,奢靡无度,醉生梦死,私生活混乱,也好过试图拯救一个国家。 赵沉茜也想过趁下午逃跑,但她要想走,就必须杀了小桐。小桐是个好人,她暂时还不想杀。 而且,钱掌柜在她身上压了宝,拍卖会开始前一定会寻找她,赵沉茜就算逃跑也很快会被发现。这里是茫茫大海,根本没有藏身之处。不如赌一把,在晚上人最多的时候逃。 藏匿一片叶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放到树林中。 晚上的事等晚上再想,现在不如好好享受时光。赵沉茜阖眼,仿佛只睡了一小会,再睁眼时光线已暗了。 周霓找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她们,却看到赵沉茜躺在树荫下睡觉,小桐站在一旁悄无声息跳舞,这副场景,简直匪夷所思。 小桐看到周霓,忙跑过来,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周霓无语道:“拍卖会要开始了,钱掌柜正在找你们。” “嘘!”小桐忙示意周霓安静,周霓才懒得配合,朗声道:“她竟然还睡得着?那么长一支舞,她都学会了?” 赵沉茜早就醒了,她伸展手臂,不紧不慢坐起来,说:“没学。” 周霓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我觉得我学不会,所以就没学。”赵沉茜无私分享着自己从崇宁新政中学到的道理,“既然结果都一样,不如不努力,不对吗?” 周霓哽住,理智觉得不对,但又该死的有道理。周霓最终挑挑眉,道:“只要你能应付得了钱掌柜 ,随便你。” 赵沉茜看起来一点都不慌,她又留意到周霓身上的丑剑穗……宫廷讲究对称工整,她实在见不得丑得如此不规整的东西,问:“你腰带上的剑穗很独特,是你自己做的吗?” 周霓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剑穗,奇怪地扫了她一眼:“当然。这可是我唯一亲手做过的东西,我一条,师兄一条,连我爹娘都没有呢。” 赵沉茜点头,由衷道:“那就好。” 周霓带着赵沉茜、小桐出来,钱掌柜已急得团团转,终于看到她们,他正要发火,目光触及赵沉茜又忙放软声音:“你们……你们去哪儿了?我派人找了你们好几次,拍卖会都要开始了!” 金乌坠入海面,没了阳光,海风马上变得阴冷激烈。赵沉茜拢紧衣襟,说:“我认真学了一下午,实在学不会。让我做主舞,恐怕会毁了整支舞,不如还是让小桐站中间献舞,我在旁边为她们伴奏。对了,我也不会乐器,所以最好给我一个不重要的位置,装装样子的那种。” 钱掌柜整个人都无语住了,这位美人明明看起来很聪明,为何什么都不会呢?莫非,他捞起来的是个笨蛋美人? 然事已至此,钱掌柜能怎么办,只能塞给赵沉茜一把琵琶,说:“你跟着周霓伴奏吧。琵琶的段落很少,你不要乱拨弦,听周霓指挥。” 显然,钱掌柜已经完全放弃了赵沉茜,彻底把她当做一个花瓶了。赵沉茜点头,抱着琵琶,坦然走入队伍中。 一点都不为自己无能而羞愧。周霓甚至在她脸上看出一种能为她效劳,是她们的荣幸的意味。 周霓:“……” 她到底是在什么家庭长大的,脾气被惯得这么坏? 第28章 拍卖 容冲借着追查奸细的名义上岛, 上岛后,反而犯了难。 他既想去找赵沉茜,又怕去见她。 谢徽和卫景云都不是好糊弄的主, 他的借口未必骗得过他们,那两个阴批多半会找人盯着他。如果容冲去找钱掌柜,让他们因此注意到赵沉茜, 容冲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容冲在众人面前说了此趟是为了军务,如果他上岛后不去审钱掌柜, 反而更扎眼。容冲只能和婢女问了路,往钱掌柜的院落走去,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最坏的情况, 无非是他带着赵沉茜强闯出岛,没什么可担心的, 大不了打一场。 容冲进门,得知那些女子不在院里, 而在外面练舞, 实在长长松了口气。既然她不在, 那容冲就没什么可忌惮的了。容冲设了禁止打探的阵法,隔绝了外界窥探后, 转身就是一个手刀,将钱掌柜撂倒。 以他对那几位的了解, 等他离开这个院子,那几位马上就会派人过来,询问钱掌柜他问了什么。而以钱掌柜的人品,只要对面开的价高,他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论容冲允诺什么。 既然钱掌柜不仁, 那就不要怪容冲下黑手了。 哪怕容冲很想知道钱掌柜在哪里捞到了赵沉茜,这些天赵沉茜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会来蓬莱岛,他都强忍住不问。对聪明人来说,听到问题,就足够他们推出所有经过了。 他相信茜茜有能力保全自己,她唯一需要他做的,就是不要打扰她,不要将那些人,再次吸引到她身边。 钱掌柜脸上还挂着谄媚的笑,没来得及反应就晕了。容冲清清静静站在院子里,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紫府水晶棺材上。 容冲走近,轻轻抚上台面,透过水晶,他几乎都能想象出她躺在里面的样子。 守候了六年的睡美人,终于醒来了。 容冲想摸她的脸,手指却碰到冰凉的水晶,幻象也骤然消散。容冲目光中充满不舍,他轻轻拭去水晶边沿蹭到的土,细致得像对待旧情人。做完这一切后,他深深看了眼,毅然决然转身,朝外走去。 再见了,老伙计,朝夕相处六年,如今他却要装作不认识它。此去一别,不知去处,珍重。 容冲走到门边,听到钱掌柜呼吸转重,快要醒了。容冲冷冷瞥了钱掌柜一眼,忍住将他碎尸万段的冲动,推门离开。 恶人自有恶人磨,他相信,后面几位不会让他失望的。 容冲走在山路上,经过凉亭时,他刻意放慢脚步,不经意地往下撇去。 一群女子正在凉亭里翩翩起舞,她们本就长得像赵沉茜,穿上一样的红色舞衣后,越发真假难辨。但容冲一眼就认出来,她不在其中。 容冲心神骤沉,她怎么不在?他不敢打草惊蛇,照常往前走,不动声色施展千里眼。 千里眼是容冲自己取的名字,江湖上更愿意称这种法术为移魂术。顾名思义,移魂术就是将人的神魂移到他物上,比如飞虫走兽,便可以借动物的眼睛看到外界情况。但人的神魂非常脆弱,如果移魂过程中动物剧烈反抗,人的魂魄会受伤,轻则昏迷重则痴傻;就算入侵过程顺利,如果移魂的动物被杀,人的魂魄回不来,本体也会跟着暴毙。 所以江湖中很少用这项危险的秘术,只有军中在刺探紧要情报时会使用。照雪是容冲从小养大的战鹰,和他心意相通,没有任何反抗就放容冲的意识进入,容冲借着照雪的眼睛,在岛屿上空盘旋,寻找赵沉茜的行踪。 多亏鹰眼的好视力,容冲果然看到一个红点,躺在树下睡觉。树冠茂密,容冲无法看到她的全貌,但仅凭露出来的轮廓,容冲已无比确定,那就是茜茜。 情窦初开是她,恨之入骨是她,失而复得也是她。她在水晶棺中沉睡的六年,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棺材边,也不说话,就静静看着她。无论受了多重的伤,无论战场形势多么严峻,只要看到她,他的心就定了。 一个刻入他骨髓中,和他的性命一样重要的姑娘,任何情况下,他都不可能认不出来的。 茜茜在睡觉,这个发现让他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茜茜想睡觉就睡嘛,她肯定自有主张。容冲将神识从照雪身上召回,没有打扰她,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容冲走后,不出所料,没过多久钱掌柜的门又被人敲开。钱掌柜正揉着后脖颈,开门看到面无表情的谢徽,愣了愣,才问:“谢相?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谢徽没有回答,不动声色扫过他身后。侍卫上前,冷着脸推开钱掌柜:“放肆,见到谢相,还不让开?” 钱掌柜被压到一旁,这才反应过来,忙谄媚道:“看我,高兴傻了,谢相快里面请。” 谢徽长袖轻拂,施施然迈入小院。他扫过四周,漫不经心问:“刚才,他来找你问什么了?” 钱掌柜一脸茫然:“谁?” 谢徽回眸,定定看着他:“钱掌柜不知道?” 钱掌柜更茫然了,想了一会才记起来,不久前他好像看到了容将军。因为莫名其妙就睡着了,钱掌柜也不确定,他到底看到了真人还是在做梦。 钱掌柜试探着问:“谢大人指的是镇国将军?” 谢徽不语,平静地看着他。侍卫呵斥:“他乃叛国之徒,你叫他镇国将军,莫非,你和他是同伙?” 钱掌柜可不敢沾上叛国罪名,忙道:“没有没有,小的一心向朝廷,和淮北没有一点关系,谢相千万不要误会。” “既然没关系,还不快如实招来。”侍卫呵道,“叛国贼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钱掌柜终于明白了谢徽的来意,他脑门飞快渗出冷汗,拼命回想,容冲和他说了什么吗? 好像什么都没说。 钱掌柜吞了口口水,战战兢兢道:“回大人,容将军……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谢徽挑眉,似乎笑了笑:“你是说,容冲气势汹汹直奔你的住所,进来待了一炷香,又是设禁制又是隔绝神识,什么都没问就走了?” 钱掌柜冷汗涔涔,不断擦汗:“说出来谢大人您可能不信……但,还真是这样。小的只记得有人敲门,开门发现是容将军,然后小人就睡着了,再醒来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没多久您就来了。就是这样……” 谢徽没什么表情看着他,钱掌柜在这种目光下仿佛顶着万钧之力,就在他支撑不住要跪倒的时候,谢徽收回威压,淡淡道:“难得你对他这么忠心,罢了,你不肯说就算了。” 钱掌柜一愣,什么叫不肯说就算了?容冲真的什么都没和他说啊!谢相到底“算了”什么? 谢徽余光扫向水晶棺材,看容冲的态度,这个棺材明显不同寻常。谢徽为官多年,早就学会掩饰自己的真实心绪,他不露声色,问:“你带来的一切,都可以拍卖?” 钱掌柜一听大生意上门,也顾不上担心刚才的话了,忙不迭道:“是。您在船上见过,小的共带来十个舞姬,各个貌美如花,有一个格外美,您看上哪个,随便挑!她们现在在外面练舞,您要先过目吗?” 谢徽心里想的哪里是女子,他关注的是这座棺材,但成事最忌被人看出底线,他没有表露对棺材的在意,顺势装作想要舞姬,淡淡说:“不必,等拍卖会再看也不迟。听说这场拍卖会的器物都是你采购的,临安很多宫宴官宴,都需要人操办,若拍卖会办得好,以后,还有许多宴会等着你。你明白吗?” 钱掌柜眨眼,瞬间了悟。果然,男人啊,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对替身不屑一顾,私底下却来提前预定。钱掌柜自觉猜到了谢徽的想法,谄媚道:“小人明白。小人一直仰慕谢大人这样治国安邦的能臣,货物定然先您来挑,然后才轮得到他人。您放心,小人肯定留给您。” 谢徽淡淡扫过钱掌柜,他觉得钱掌柜根本不懂,不过没关系,反正此人也活不过离岛。谢徽懒得和死人白费口舌,他最后扫了棺材一眼,什么都没表露,转身走了。 钱掌柜沉浸在大生意找上门的快乐中,没注意到墙头趴着一只知了,听了半晌,无声无息飞走了。 钱掌柜的快乐没持续多久,殷夫人的人就上门,提醒他拍卖会要开始了。钱掌柜赶紧去叫人,舞女都老老实实在凉亭练舞,唯独善解人意的赵沉茜和小桐,不见踪迹。 钱掌柜找了许久,嗓子都急哑了,那两位才姗姗来迟。更气人的是,赵沉茜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竟然什么都没学会! 钱掌柜气得要死,但看在她是最大的摇钱树,硬是忍了,急急忙忙带着众女去赶拍卖会。 蓬莱岛婢女站在树边,看到他们,脸色极差:“夫人已问过好几次了,你们怎么才来,竟然比贵客架子都大。” 钱掌柜陪着笑,点头哈腰道:“贵岛景色太美,小人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地方,路上赏景耽误了功夫,仙子勿怪。” 婢女还是冷着脸,说:“跟着我,路上不要乱走乱摸,要是耽误了事,我可不管你们。” 钱掌柜一迭声应好。赵沉茜脸上罩着面纱,混在人群中,暗暗打量四周。 夜幕四合,蓬莱岛四周的雾似乎更浓了,她只能从朦胧的月影中猜出,今日应当是满月。赵沉茜本以为两步路就能到大堂,没想到婢女带着他们走了许久,又是甬道又是台阶,光门就进了好几道。赵沉茜最开始还试图记路,最后实在太复杂,她无奈放弃,问:“拍卖会这么远吗?” 钱掌柜也有相似的疑惑,他小心翼翼问:“仙子,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这里弯弯绕绕的,看着不像是能举办拍卖会的地方。” 婢女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说:“仙家气象,你们一群凡人怎么能懂?夫人复活的可是前第一美人福庆公主,夫人特意将拍卖会设在这里,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混进来,刺杀公主。” 钱掌柜恍然大悟,忙道:“夫人聪慧,小人佩服不已。” 婢女趾高气扬走到前方,过了一会,赵沉茜隐约听到喧哗声,婢女停在石壁边,说:“就是前面了。” 钱掌柜用力推开门,一个金碧辉煌、觥筹交错的世界霎间闯入眼帘。 石头挑起高高的穹顶,上面绘着华丽神秘的壁画,时而海浪滔天,时而雷电交加,所有色彩向中间收拢,穹顶正中盘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银色蟒蛇,它口中衔着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霎间照亮了整座大堂。 银蛇下方是一个气派的圆台,栏杆上雕着双蛇缠绕。圆台四周分布着座位,最外围是拱形排开的包厢,以珠帘遮挡,包厢里看得清外面,从外面却无法看清里面。穹顶正前方有一块凸出石壁的平台,三面围着雕栏,里面摆着烛火、屏风、帷幔,布置得极尽精美,通过一对螺旋缠绕的石阶与大厅相连。 地面上铺着红色地毯,年轻俊俏的侍者在红毯上穿行,手中端着酒器。金银成了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放在外界足以卖出千金的珍珠、珊瑚随意散落在角落里,仿佛只是寻常装饰。 别说舞女,就算见多识广的钱掌柜都被晃花了眼。他们在门口只站了一会,立刻有接引侍女走过来,行礼道:“是钱掌柜吗?请随我这边来。” 钱掌柜跟上,他看着两边装饰,脑子晕晕乎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原来,这就是仙岛吗?还真是座金山啊。 大概是因为他们人多的缘故,钱掌柜竟然也被分到一间包厢。赵沉茜目测了一下这里到大门的距离,心思百转。 坏消息是他们的包厢在最里面,要想出门,得穿过一整排包厢;好消息同样是他们的包厢在最里面,可以将全场尽收眼底。 她静静看向钱掌柜。钱掌柜第一次来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恨不得长十双眼睛,哪还顾得上她们,舞女们也都在摸包厢里的珍珠、珊瑚,赵沉茜这时候离开,根本没人会注意到。 还不急,再等等。多年宫廷经验告诉赵沉茜,看起来无人防守天赐良机的时候,一定要沉住气。 他们坐下没多久,四周突然一黑。宾客大哗,发现竟然是顶端的银蛇动了,一口将夜明珠吞下,大厅失去光亮,霎间陷入黑暗。众人惊疑不定中,殷夫人提着一盏灯,从门口款款而来。 殷夫人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在万众瞩目中走上舞台,笑意盈盈福身:“诸位不远万里赴蓬莱参宴,妾身不胜荣幸。妾身第一次办拍卖会,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各位海涵。” 殷夫人一袭贴身红裙,烛火明明灭灭裹在她身上,当真是千娇百媚,天生尤物。来客都是男人,原本对黑暗很不满,但看到殷夫人的身段,纷纷拍手叫好,也不怪殷夫人熄灯出场了。四周包厢倒很安静,珠帘静静垂着,仿若无人,但从包厢外守着的侍从不难看出,里面非但坐满了人,而且各个非富即贵。 殷夫人吊足了胃口后,就让婢女点亮烛台,中心圆台被照得辉煌灿烂,但来客座位上只是隔几步点一只蜡烛,足以视物,但看得并不清晰,连贵客的包厢也只在珠帘外挂一盏长信宫灯,里面半昏半暗,若隐若现。 恐怕这就是殷夫人的目的,其他地方看不清楚,众人就只能盯着中央圆台。赵沉茜默默看着这一切,头脑出奇地冷静。她的灵魂像是从身体里抽离,局外人一般分析着厅堂上的蛛丝马迹。 大厅呈圆形,中心舞台外环绕着池座,东西两侧各有六个包厢。她们的包厢在东侧第六个,离门最远。对面第二个包厢门口守着的人今日才见过,不久前还将刀架在钱掌柜脖颈上,毫无疑问里面坐的是谢徽;从第四个包厢出来的侍女是个熟面孔,赵沉茜曾在云中城见过几次,想来,里面就是卫景云了。 卫景云,实在是久违了。 赵沉茜缓慢扫过,确定对面再没有认识的面孔后,就转而观察她们这侧的包厢。第三个包厢门口的男子虽然是生脸,但站姿她再熟悉不过——当初,还是她给殿前司制定的训练章程。能让殿前司贴身护卫,想必,这个包厢里面就是萧惊鸿了。 话说回来,殷夫人说只允许带一个侍从上岛,但这些权贵没有一个只带了一人。看来,殷夫人的规矩在面对权贵时,也可以很灵活。 赵沉茜观察了许久,其余包厢门口都有人员出入,唯有东侧第一个包厢,半晌无人。赵沉茜不信殷夫人舍得空一个包厢,身份尊贵到足以进包厢,却没带人上岛伺候的……显然,满足条件的只有容冲。 殷夫人在台上说着客套话,赵沉茜一句都没有听到。她垂下眼睛,心里忽然有些烦。 他不是上岛捉拿奸细吗?如今钱掌柜还好端端坐着,他却留下来参加拍卖会,他究竟想做什么? 第29章 情人 赵沉茜心乱了片刻, 自嘲一笑。 在她死前就传出容冲将和董洪昌之女结亲的消息,如今,他们估计早就成婚了。他为何来蓬莱岛, 还重要吗?她昏迷前给他发的那封无字信,在他看来,应当是十分冒失且打扰的吧。 希望那夜, 他没有真的来。 赵沉茜打住思绪,强行让自己专注于当下。有伤春悲秋的心思, 还不如想想怎么离开。 目前离岛途径只有两个,一个是怎么来怎么回,在不惊动岛上众人的情况下, 偷走殷夫人的一条船,乘船归岸;另一个是拐走容冲的宠物, 乘着鹰离开海岛。 两种难度都堪比登天,所以赵沉茜选择第三种, 浑水摸鱼。 殷夫人声势造得这么大, 燕朝和云中城都来了人, 北梁肯定不会落下。殷夫人声称仙岛置身世外,不准动武, 但三个派系的高手共聚一堂,不可能乖乖放对方离开的。 别人不敢说, 但以谢徽的心性,他绝对备了后手,好将岛上人一网打尽。而她另两位前驸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主,他们现在和平共处,无非是等着殷夫人将复活的“福庆公主”带上台,一旦确定殷夫人在骗人, 他们立刻就会动手。 赵沉茜就能趁乱藏到某一方的船上,让他们带她离岛。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打起来前,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好。 殷夫人说完了开场词,拍卖会已正式开始。赵沉茜分神扫了眼,发现第一件上场的展品,竟然是一整匹鲛纱,品相还十分上佳。 赵沉茜不由对殷夫人改观,她以为殷夫人就是一个纯粹的骗子,像钱掌柜一样,投机倒把,为了名利不择手段,没想到,殷夫人竟然能拿出鲛纱。如此完整精美的鲛纱,放在外面,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显然,来客都被展品惊艳,看向殷夫人的目光微微变化。殷夫人十分得意,将叫价交给侍女,自己走下舞台,款款顺着旋转楼梯而上,步入高悬石壁的小阁,在屏风后坐下。 第一件展品就引起激烈叫价,最终,鲛纱被西侧第三间包厢的客人以高价拍下。接下来又有几件展品上台,每一件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在黑暗中拍卖果然很容易冲动,大厅内气氛越来越热烈,叫价声此起彼伏。 钱掌柜目不转睛盯着外面,已经被天价一般的成交价冲昏了头脑。赵沉茜静静瞥了他一眼,见他根本无暇关注外界,就悄无声息起身,一折身闪出包厢门。 赵沉茜没有急着走,而是迅速藏在帷幔后。殷夫人熄灭夜明珠也方便了赵沉茜,大厅昏暗却人头攒动,各个包厢门口的长信灯标志着距离,实在太适合逃跑了。 她在帷幔里等了一会,一个蓬莱岛婢女走过,赵沉茜在她经过的瞬间,一个手刀砍在对方颈后。婢女翻了个白眼,软绵绵倒地,赵沉茜将她接住,快速拖到厚重的帷帐后。 赵沉茜飞快脱下红色舞衣,扔在角落里,她将荷包等物贴身藏好后,就毫不客气剥下婢女的白色侍女服,穿到自己身上。她匆匆调整衣服,确定没有不妥,就将帷幔掀开一条缝,垂着脸走出来。 她贴着边,小步疾行,祈祷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遇到故人。然而怕什么偏偏来什么,眼看路途已经过半,前面包厢里突然出来一个人,光影飞快从他脸上掠过,正是萧惊鸿。 赵沉茜立即转身,试图不经意地走回去。然而她的异样已经引起萧惊鸿注意,萧惊鸿余光里注意到有个侍女一惊一乍,他随意瞥了眼,莫名觉得对方的背影很熟悉。 萧惊鸿紧盯着那个白衣婢女,冷冷道:“站住,你是什么人?” 赵沉茜心跳加速,她装作没听到,继续往前走。萧惊鸿眯了眯眼,正要上前抓她,一道骨碌碌的声音朝他袭来,萧惊鸿本能闪开,发现并不是暗器,而是一个酒樽。 容冲打着哈欠,悠悠从后方走来,没什么抱歉意味地说:“对不住,手滑。” 萧惊鸿颦眉,警惕地盯着他,不知道他又搞什么鬼。然而容冲只是吊儿郎当穿过萧惊鸿,随手搭上白衣侍女的肩膀,说:“是我叫的酒,你走过了。” 他手臂微微用力,揽着女子转身。容冲身量高,看着虽瘦,但因常年习武,骨架高大修长,他站在走廊中间,完全挡住了宫灯的光线,女子笼罩在他的影子里,看不清面容。 萧惊鸿狐疑地看着容冲,容冲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经过萧惊鸿时随意拍了拍女子的肩膀,说:“进去倒酒,我有些话和萧指挥使说。” 赵沉茜全程低着头,不知道容冲发现她了没有,为何要替她解围,但此刻她只能顺着容冲的话,藏在他的影子里,走向包厢。 容冲余光一直注意着赵沉茜,当他看到她精准推开他包厢的门,心里轻笑一声。 不愧是茜茜,永远不让他失望,仿佛天底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再一回眸,看到萧惊鸿那张脸,容冲实在倒胃口极了。他努力找了个话题出来,问:“你如实回答我,她的死,和皇后有关系吗?” 萧惊鸿目光骤凝,原本怀疑的心思瞬间集中:“你什么意思?” 容冲挑眉:“你竟然不知道?呵,废物。” 容冲生怕自己回去晚了赵沉茜就跑了,半真半假冷了脸,道:“你这样的废物,竟然接任了我大哥的位置,实在是种侮辱。让开。” 萧惊鸿其实早就怀疑宋知秋,这么多年过去,他甚至都不敢触碰那一天的记忆。 如果殿下的死真的和宋知秋有关……那他,是不是也间接促成了殿下的死亡? 萧惊鸿猛地抓住容冲:“你到底知道什么,说清楚。” 容冲手臂用上内力,狠狠震开萧惊鸿的手,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听说皇后是你义姐,这些年你背靠宋皇后,才能平步青云,稳坐指挥使。如果这种事你都查不清楚,就不要再搜集像她的女人,伪装出一副深情模样。我听着恶心。” 这回,萧惊鸿没有再拦容冲,失了魂一般钉在原地。容冲如愿甩开萧惊鸿,几乎是飞回自己包厢。 他推门时,已经做好准备赵沉茜不在了,没想到却看到一地黑暗。悬在他包厢外的灯,不偏不倚灭了。 容冲手指缓缓摩挲指节,心里已经有数了。他装作不明白,和门问:“灯怎么熄了?” “许是没油了。”赵沉茜坐在黑暗中,压低声音,有意让说话声不像她的音色,“将军要让人来点灯吗?” 容冲知道,一旦他说要,赵沉茜就会顺势出去叫人,就此走得杳无踪迹。容冲是习武之人,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从容在案几前坐下,说:“不用。就这样黑着看,也别有韵味。” 男女两人共处一室,灯火通明还没什么感觉,一旦进入黑暗,气氛就会逐渐变得暧昧。赵沉茜默默摸了下自己脸上的白纱,这是她刚才从衣摆上撕下来的,蓬莱岛的侍女统一穿着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衣,美则美矣,却有些透。衣料并不能完全遮住她的脸,会若隐若现露出五官轮廓。 刚才,容冲为什么帮她解围?这么近的距离,他认出来了吗? 赵沉茜静静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问:“将军酒壶里还是满的,为何叫人来加酒?” 竟然还敢主动出击?容冲剑眉微挑,似笑非笑,道:“你不是蓬莱岛的侍女,为何还敢应承呢?” 赵沉茜眸光骤沉,定定看向他:“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容冲没有回头,眼睛一直看着外面拍卖台,漫不经意说:“放心,我不会揭穿你的。过一会你们要上台献舞,钱掌柜肯定会到处找你,你在这里躲一躲,等他走后你再出去。” 赵沉茜惊讶,随即反应过来,他把她当成钱掌柜带来的替身舞姬了。 ……这倒也没错,她确实是钱掌柜带来的。故人死去六年,突然看到相似的眉眼,大多数人都会觉得是长得像的替身,没有人会往故人死而复生的方向上想。 何况,钱掌柜本就有意挑选像赵沉茜的女子,带过来做买卖。容冲将她认错,再正常不过。 赵沉茜明明该欣喜,心里却莫名空落落的。她打住无用的思绪,告诉自己这是好事。 既然容冲认错了,她大可将错就错,利用替身的身份逃跑。赵沉茜半垂下脸,含含糊糊认了身份:“谢将军。今日在船上时,将军似乎很紧张那座水晶棺材,怎么没和钱掌柜要走?我刚刚看到,那座棺材又搬到拍卖会了。” 容冲心里叹息,他知道她现在不想认他们这些人,便顺着她的意给她圆了身份。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自身都难保,还敢来试探他。 容冲只能捡起来白天的谎,继续往下编:“那座水晶棺材与我无关,我在意的是他货箱上的标志。不过,我已经审问过钱掌柜,他什么都不知道,再和他耗着也无用,还得去码头查。” 赵沉茜轻轻应了声,问:“将军手下无人跑腿吗,这种事,竟还要将军亲自来查?” 容冲手随意搭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说:“你也听到了,叛军之将,能活着就已不易,哪有人敢追随?就只能自己多跑些地方了。” 赵沉茜听到他自嘲叛军之将,心里莫名被刺了下。她顿了顿,道:“将军自谦,你的声名连江南百姓都知道,怎么会无人追随呢?” 套着陌生人的皮,仿佛才敢说真话,容冲以玩笑的口吻抱怨道:“知道的人多,愿意拿命来赌的却少。我以前也以为打仗只需要杀敌冲锋就行了,后来亲自领军才知道,交战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粮草、武器、军衣、草药等事,才是大头。而这些事需要大量文官来操办,世家大族都随着皇室南渡了,即便是淮北的寒门读书人,也会不惜一切找门路南渡。我带人出城打仗,就无人坐镇后方,若我留守城内,外州百姓就会落到北梁人手中,进退两难,左右掣肘,打了这么多年,也只保下一座海州,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说完后,赵沉茜久久未言。容冲朝黑暗中瞥了眼,问:“怎么了?” “没什么。”赵沉茜摇头,语气轻缓,“只是觉得讽刺。皇室龟缩江南,富甲天下,却不敢出兵,叛军孤悬淮北,有心抗敌,却无财力支持。”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两人都没有接。他们静静看着外面醉生梦死,一掷千金,又一座珊瑚以天价成交,这笔钱拿出去,抵得上一州半年税收。赵沉茜连忙打住,她已经不是摄政公主了,再想这些事,岂不是自寻烦恼? 黑暗中,赵沉茜无声望向容冲。他正专心看着外面,舞台上的灯光映在他眸中,将那双眼睛照得极亮。 赵沉茜收回视线,手指无意识捏紧,不经意问:“将军军务繁忙,没有人在身边照顾将军吗?” 容冲无法对着那张脸装冷漠,只能一直看外面。猝不及防听到她问这个问题,容冲怔了怔,才找回理智。 容冲装作看拍卖会,随意道:“没有。自己的人生都没活好,贸然成婚,岂不是耽误人家姑娘?” “定然有女子不觉得耽误。”赵沉茜慢慢说,“或许将军娶了妻,就明白活着的意义了。” 容冲半真半假笑了笑,说:“我这一生该怎么活,无需成婚,我现在已想明白了。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许多事等着我去做,何必急着成家?” 赵沉茜终于确定,容冲现在没有成婚,他和那位董娘子不知怎么回事,并没有喜结连理。 赵沉茜如愿听到了答案,却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轻松。她问:“将军一直未婚,就是为了安心打仗吗?” 容冲没忍住偷觑了她一眼,道:“对啊。不然你以为呢?” 赵沉茜沉默,心里说不上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对啊,上元节他主动避嫌,早就告知她答案了,不是吗? 她死后他照常招兵买马,发展自己的势力,面对朝廷的人时,甚至能大大方方替前未婚妻叫屈,可见他完全放下了。 这样很好,他已经往前走了,过去的事,终究过去了。 他们两人相互试探,暗中拉扯,谁都没心思注意外界。直到包厢外传来激烈的喊价声,他们才被拉回现实,发现外面已拍到钱掌柜的货物,那座玲珑剔透的水晶棺材正高调地躺在圆台中心上。 容冲觉得再这样安静下去,他肯定忍不住,便毫不犹豫按响传声海螺,强行转移注意力。 “五百两黄金。” 赵沉茜听到他喊这么高的价,着实吃了一惊。等传声海螺关闭,她忍无可忍问:“将军很需要棺材?” “不啊。”容冲莫名其妙,说,“行军之人,要什么棺材,马革裹尸还就是最好的下场。” “那你为什么要争?”赵沉茜无语道,“五百两黄金能给多少人发军饷了,砸在一座棺材上,是不是太蠢了?” 容冲摸摸鼻子,很好,茜茜已经在骂他蠢了。果然,她长时间不骂他,他都觉得不习惯。 容冲面上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声音却莫名降了个调,说:“我没打算要,就是觉得打造得如此精美的紫府水晶,值得更高的价。” 赵沉茜听明白了,他就是见不得其他人好,故意抬价。这时候赵沉茜注意到,竞价的,似乎都是熟悉的声音。 抛去容冲不算,光她听出来的就有谢徽、卫景云、萧惊鸿,竟都是她的故人。赵沉茜有些疑惑,谢徽、萧惊鸿抢就算了,毕竟赵苻、宋知秋用得到。卫景云抢什么?他们家富得可以用水晶铺地,至于千里迢迢来抢一座棺材吗? 卫景云的声音刚落,赵沉茜就亲眼看到容冲蠢蠢欲动按响海螺,在卫景云的报价上加了一两。 赵沉茜:“……” 哪怕她不是卫景云,此刻都觉得很气。 枉她刚刚还觉得他变沉稳了,现在看来,他分明还是那个容冲。 率性而为,快意恩仇,恣意得不知天高地厚。 第30章 真假 赵沉茜唇边浅浅勾起, 随即眸光一点点暗下来。 是啊,他还是他,没有被仇恨压垮脊梁, 蒙蔽心性,但她呢? 她已经和十六岁那个少女,相去太远了。 赵沉茜沉默, 容冲感受到她兴致不高,也没有再说话。包厢中, 只能听到容冲一次次按响海螺,报出连他自己都觉得离谱的高价。 容冲第一次感受到没钱的好,反正都买不起, 就可以肆无忌惮喊价。那几个狗东西有钱,无论如何, 总会有人接盘的。 赵沉茜已经醒了,这座水晶棺材再无用处, 让给别人也无妨。但他决不能让下家轻易拿到, 多少要剥他们一层皮下来。 尤其是谢徽和卫景云。 容冲这些年虽不在朝廷, 但对崇宁新政略有了解。茜茜一力推行的新政中,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方田均税。 她为了逼那些大家世族吐出侵吞的土地, 殚精竭虑,最后甚至因此众叛亲离, 死于旷野。要是让她看到她的两位前夫也是豪富的一员,背地里敛财无数,肯定会对他们彻底失望。 容冲思及此,喊价喊得越起劲了。他也不多加,就贴着对方的报价,不多不少只加一两,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西侧一间包厢内,白烟袅袅升腾,一位锦衣华服、容貌昳丽的公子缓慢喝着茶,侍女小心翼翼望向他,问:“城主,还要加吗?” 卫景云放下茶盏,他皮肤白皙,像是终年不见阳光,指节捏在茶盏上,竟然比玉都白。卫景云看不出表情,平静道:“加,当然加。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容冲现在的追价态势明显不正常,他仿佛没有预算,张口就喊,实在太狂了。 养一只军队要花费的钱是笔天文数字,容冲没有朝廷给养,武器、粮草、训练都要靠自己解决,而容冲长于武功,却不擅长内政,卫景云很清楚他根本没多少余钱。现在水晶棺材已经喊到了一万两黄金,容冲还敢跟,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 没钱还敢抢,要么是压根不打算付账——比如南朝廷那两位;要么他并不想要这样东西,只是在抬价捣乱。 以卫景云对容冲的了解,很可能是后者。容冲看着混不吝,但骨子里还是重诺的,他要是确实需要却又买不起,宁愿去路上抢劫赢家,也不会喊一个自己出不起的价钱,最后赖拍卖会的账。 但卫景云不在乎,就算容冲故意坑钱又怎么样,卫景云既不缺水晶也不缺黄金,他就是想知道,这座棺材到底有什么猫腻,值得容冲不远千里追到岛上。 云中城生意遍布天下,卫景云当然清楚,紫府水晶有保持死者容颜不腐的功效。而这座棺材,通体都由上好的紫府水晶打造而成。 会不会,和赵沉茜有关呢? 如果真是如此,无论多少钱,云中城都奉陪到底。 卫景云一副势在必得之态,眨眼间叫价翻了一倍,飙到了两万两黄金。这个数字,哪怕放在三司使兼户部尚书谢徽眼里,也过于大了。 谢徽静静看了眼卫景云的包厢,停止叫价。 有些风头,云中城能出,朝廷官员却不能。尤其在场还有北梁人,传出去名声不好。 至于卫景云高价拿下后,能不能带出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容冲见无人再追价,耸耸肩,无趣地停下。圆台上的侍女询问了三遍,一锤定音,本场叫价最高的单品毫无意外被云中城城主卫景云收入囊中。 赵沉茜沉默看着侍女对卫景云的包厢道喜,全场或嫉妒或起哄地鼓掌,欢呼声几乎要冲破穹顶,卫景云包厢里却听不到一点声音。极端的动和静,给赵沉茜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 赵沉茜实实在在困惑了,喃喃低语:“云中城竟然有这么多钱吗?” “是的,简直没有天理。”说起这个,容冲也很有共鸣,大倒苦水,“云中城收纳全天下奇人异士,丹药、符箓、暗杀、情报,什么生意都敢做。他们大肆揽财,却不像白玉京那样承担朝廷任务,为百姓做事,云中城多年来只进不出,富得都没法估量他们到底有多少钱。以前有白玉京在,他们多少还收敛些,如今没了限制,云中城为了钱越发不择手段了。尤其是这个卫景云,为了在人前露面,不惜一掷千金,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沉茜默默扫了他一眼,没说话。她很想提醒他,再早些年,为了争口气一掷千金的事,容冲也没少干。如今自己当家了,知道柴米油盐多么不容易,容冲倒指点起卫景云了。 赵沉茜极轻地叹了口气。容冲听到她叹息,眼睛虽然还朝着外面,但身体不知不觉朝她这边倾斜:“怎么叹起气来了?” 赵沉茜缓慢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世界支离且荒唐,只争朝夕欢愉即可,不值得较真。” 就像她,前半生一直在试图改变什么,最后到头却发现,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昭孝帝不会喜欢她和孟氏,贪官污吏不会减少,混乱不公也不会改善。 没有人想要打仗,收复燕云十六州只是当政者打击政敌的口号。只有她一个人当了真,摄政六年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兢兢业业推行新政,试图振兴国力,重现北伐。可是迎接她的,又是什么呢? 莫说权贵,连燕朝百姓都不说她好。她为了新政挖空心血的那些个日日夜夜,实在是个笑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可挽救地糟糕下去,管好自己就行了,不要多管任何闲事。 外面发生小小的骚动,最里面的包厢里出来一个胖子,在走廊里跑来跑去,不知道寻找什么。赵沉茜扫了一眼,认出来那是钱掌柜,显然,钱掌柜发现她不见了。 容冲也看见了,从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他在找你。” 赵沉茜宁静坐着,没有任何波澜:“我知道。” 容冲挑眉:“你似乎一点都不紧张。你就不怕我把你交出去?” 赵沉茜垂下眼睫,平静道:“怕。但,怕有用吗?” 容冲笑了笑,喝酒的动作放荡不羁,眼睛中却划过苦涩。有朝一日,他竟然能从赵沉茜嘴里听到怕字。而且,怕的还是他。 他怎么可能交出她呢?容冲明白,她这话并非质疑他的人品,而是对人的信任完全崩塌了,连遇到他也会下意识防备。 这一瞬间容冲无比想打断谢徽和萧惊鸿的腿,更想回到六年前,向那个犹犹豫豫的自己扇个巴掌。他应该在收到茜茜的信时立刻去救她的,不,甚至更早,他在汴京时,就不应该离开。 若他在狐妖现身后一直守着她,若他坚持杀了狐妖,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就算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至少,她不用在绝望中孤独死去,不会心如死灰地说出这个世界不值得较真。 他很想告诉她,这个世界或许很糟糕,但她是顶好的人,值得被好好对待。这世上,一直有人始终如一地爱她。 可是容冲自己也清楚,顶着陌生人的皮,赵沉茜还愿意坐在这里和他说说话,如果他“认出”了她,她立刻就会和他划清界限。多么讽刺,有一天,他竟然要靠装作不认识她,来陪伴她。 容冲一杯接一杯喝闷酒,赵沉茜就在一旁静静坐着,包厢里气氛越来越压抑。赵沉茜见容冲喝酒那么痛快,忍了许久,实在忍不住道:“小心……”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容冲也开口:“你之后……” 两人一起停下。赵沉茜低头,容冲忙道:“你先说。” 赵沉茜瞬间冷静了,她实在疯了,才想提醒他少喝酒,小心里面有毒。分开多年的前前前未婚夫,想干什么,与她何干? 赵沉茜摇摇头,道:“将军先说。” 容冲嘴唇动了动,想说她不必如此客套,终究还是忍住了,恍若无事说:“我本来想问你,等离开这座岛,以后想做什么?” 她以后想做什么呢?赵沉茜茫然了。 从醒来至今,她一直被危机撵着走,光活下来就已不易,哪想过以后?故国骂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女,敌国视她为能公明正大侵占燕朝的旗帜,她有家回不得,有仇报不得,以后能做什么呢? 赵沉茜口吻平淡,道:“走一步看一步,现在连命都保不住,想这么多做什么?等能活下来再说吧。” 容冲正欲说话,忽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容冲神色一凛,立刻将赵沉茜拉到身边,赵沉茜猝不及防被拽倒,她慌乱中扶住容冲的腿,正要骂人,突然听到身后包厢门被拉开。 赵沉茜浑身僵住,半靠在容冲怀里,一动不敢动。容冲的手大大方方放在赵沉茜腰上,一副佳人在怀饮酒作乐的风流之态,不耐烦回头,对着门口的人挑眉:“干什么?” 一位白衣侍女领着钱掌柜站在门口,侍女福身,道:“叨扰贵客,多有对不住。但是拍卖会走丢了一个舞姬,不知容将军可曾见过一个可疑的红衣女子?” “没有。”容冲道,“我一直在包厢里看拍卖会,没注意到可疑的人。” 钱掌柜看似老实跟在侍女后,其实眼睛偷偷打量着包厢,说:“也不一定是红衣女子,我们在帘子后发现了脱下来的红衣和被打晕的侍女,她很可能打扮成仙岛侍女了。容将军不妨想想,有没有见过一个长相极美,行迹鬼祟的白衣侍女?” 容冲一手握着酒杯,另一手抱着佳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在佳人腰线上敲击,当真想了想,说:“长相极美的侍女我见过不少,至于行迹鬼祟的……我觉得你就挺鬼鬼祟祟。想看就进来大大方方看,别在门口偷瞄,我觉得我怀里这位佳人是最美的,不如,你也检查检查?” 钱掌柜悄悄扫过包厢,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包厢里酒味浓郁,女子温顺地靠在容冲怀里,姿态熟稔自然,像是调情已久,丝毫不见生疏。钱掌柜还想去看女子的脸,毫无防备撞入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眸里。 容冲半屈膝,手臂随意搭在膝上,手中的酒杯要掉不掉。他脸上似笑非笑,眼底全是被打扰的不悦。 钱掌柜脖颈莫名一凉,仿佛容冲手里转着的并不是酒樽,而是一柄飞刀。钱掌柜点头哈腰道歉,还是不死心,问:“打扰了将军,万分对不住。不过,将军真的没看见吗?别人的包厢都是亮的,为何将军的包厢一片漆黑?” 容冲修长的手指转动酒盏,歪头,笑着看向门口的人:“你们觉得呢?” 钱掌柜愣了下,瞬间懂了。他再一次感叹果然男人就没有不偷腥的,外面装的深情无二,等到了岛上,还不是一个比一个玩的花。 钱掌柜觉得以那位睡美人的脾性,不可能这么快躺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腰身柔软的像猫一样,没有一点勉强。要是她做得到,也没必要跑了。 看来她确实不在,钱掌柜有些尴尬地弯腰道歉:“对不住,打扰了容将军好事,您继续,小人去其他地方找找。” 钱掌柜一边说一边往外退,谄媚地帮容冲关好门。钱掌柜所有包厢已经找了一圈,没见到人,自然而然认为赵沉茜跑出去了。他和门口侍从说了一声,去外面寻人。 容冲亲眼看到钱掌柜出去,终于松了口气。包厢再度恢复平静,容冲习惯性动了动手指,然后僵住了。 他的手好像放在茜茜腰上,还放这么久?不对,更大的问题是,她靠在他怀里,手好像放在他的大腿上。 愈发致命。 赵沉茜也觉得很烫手,都怪刚才他突然拽她,她本能寻找平衡,根本来不及注意地方。这能怪她吗? 两人都很尴尬,还要努力装得若无其事。赵沉茜手掌虚虚搭着,用腰部的力量,强行将自己扯正,容冲也顺势放开了手。 两人各自拉衣服,说话尴尬,不说话更尴尬。赵沉茜再一次系紧了脸上的面纱,不知道该盼容冲认出来还是没认出来。 如果他认出了她,那刚才就是蓄意占便宜,她非得打爆他的狗头。如果没认出来……那这些年,他在花花世界中学了挺多。 容冲无比庆幸包厢里是黑的,没人能看到他的窘迫。容冲悄悄散了散脸上的热,小心翼翼问:“他被打发走了,应该不会怀疑这里,你可以放心藏着了。你刚才没事吧?” “没事。”赵沉茜声音反常得平静,说,“多亏容将军搭救,我才能蒙混过关。没想到,容将军逢场作戏这么自然。” 容冲瞪大眼睛,这可是绝世奇冤,容冲立刻道:“没有,只是事急从权,不得不为之,姑娘不要乱想。” 赵沉茜轻轻笑了声:“看来,容将军不得不为之的事情,有很多啊。” 容冲还想解释,这时候外面响起乐声,舞姬们上台了。容冲只能打住话题,气鼓鼓地抿住嘴。 赵沉茜不见了,但已经定好的上台时间不能变,舞女们只能赶鸭子上架。幸亏赵沉茜没担任重要任务,其他女子上台献舞,倒也不会乱。 赵沉茜不想再和容冲说话,装作被献舞吸引了视线。看着看着,赵沉茜的目光就集中在小桐身上。 其实赵沉茜下午就见过小桐跳舞,但排练和舞台截然不同,尤其是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大堂,四下昏暗,唯独舞台被照得辉煌璀璨,主舞的小桐天然成了视线中心。赵沉茜看着小桐急旋慢转,腰肢妩媚,她下半张脸被面纱覆盖,只露出一双波光流转的眼睛,连赵沉茜都觉得极美。 容冲单手抛着酒杯,叹道:“这双眼睛,像极了一位故人。” 赵沉茜冷冷道:“将军这位故人,很擅跳舞?” “不。”容冲摇头,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带上了笑意,“她这辈子都不会跳取悦人的舞蹈。但她骂人时,眼睛也是这般生动璀璨,漂亮极了。” 赵沉茜面无表情翻了个白眼。 注意到小桐眼睛的不止赵沉茜,各包厢传来浅浅的骚动,一时间连座位上的客人都在讨论领舞的女子是谁。如钱掌柜所愿,他带来的舞女一曲震惊四座,他的第二件展品,也不愁高价了。 小桐忘情舞蹈,完全不在意有多少人在看她,这种美而不在意的态度,让她显得潇洒而迷人。万众瞩目中,突然刮起一阵风,将舞台大半蜡烛吹灭。舞姬们吓得尖叫,乐声骤停。 看得正兴起的客人十分不满,高声抱怨,小桐停下舞蹈,茫然地看向四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舞女们哪见过这种阵仗,而钱掌柜还出去寻人了,并不在现场,她们没了主心骨,害怕地缩成一团。嘈杂中,远远传来一道动听的女声:“诸位少安毋躁。” 众人齐齐回头,小桐也跟着望向前方。黑暗中,缓缓走来一位提灯女子,烛火先照亮她的裙裾,随着走近,一点点露出她的面容。 女子穿着裁剪得体的蓝紫色宫装,深衣广袖,环佩叮当,庄重华丽。她神情冷淡,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能瞬间和同样精心打扮的侍女、舞女区别开。 女子的美宛如牡丹,华贵得都有一种盛气凌人之感。和她一比,白衣飘飘的蓬莱岛侍女瞬间成了不起眼的陪衬,刚才引起满堂惊艳的小桐也成了衣着暴露的舞姬。阶级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女子用无声的出场告诉众人,美,也有高下之分。 尤其是舞女们看到女子的脸,又惊又吓,面面相觑。小桐紧盯着来人,瞳孔无意识放大,不可置信喃喃:“沉……沉茜?” 赵沉茜原本在安稳看舞,没想到突然起了一阵风,吹灭了大半蜡烛。同样的手段来两遍,赵沉茜百无聊赖看向门口,果然看到一个女子提着灯闪亮出场,但扫到她面容时,赵沉茜瞬间绷紧。 这是,她? 这当然不可能,她本尊还在这里坐着。可是来人为什么会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那个女子没有带珠帘、面罩等物,大大方方露出所有五官,一路提着灯,款款而来,任由众人打量。赵沉茜扫过女子脸上每一寸,连她都不得不承认,相似得几乎可以乱真。 非要说的话,那就是眼睛还不太像。 在赵沉茜惊诧时,来人已经走到烛台前。她看着圆台上抱成一团的舞女,居高临下道:“继续跳啊,怎么停了?若跳得好,本宫重重有赏。” 小桐看着几乎和沉茜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试探地问:“你是……” 女子眉眼微挑,威严道:“放肆。区区舞女,竟敢问本宫名讳?” 这时候,旁边包厢传来酒壶坠地的声音,萧惊鸿用力撩开珠帘,不可置信盯着来人:“你是……殿下?” 女子下巴微抬,骄矜道:“惊鸿,你是本宫亲手从斗兽场带回来的,如今,你连本宫都认不得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真心 女子提着灯出现后, 萧惊鸿一动不动盯着她,恍惚间以为是癔症发作,他又陷入了幻觉。 要不然, 他怎么会看到殿下呢? 这六年,外人羡他平步青云,但只有萧惊鸿自己知道, 他一直没走出那夜的雪原。 他患上严重的睡眠障碍,一闭眼就能看到被断臂碎肉染红的雪, 只能彻夜彻夜睁着眼。后来他靠酒入睡,灌了酒后,身体会一点点变轻, 脱离地面,飘入另一个世界。 在那里, 正月十六那夜他没有入宫,而是陪着殿下出城, 皇城司的侍卫都战死了, 唯独他拼死护着殿下回城。他和殿下都大病一场, 病愈后,殿下越发器重他, 他可以自由出入公主府,俨然成了殿下身边最亲近的人。 萧惊鸿平生最恨的就是没有一醉不醒的酒, 无论灌多少,第二天他都会醒来,梦境多美满,现实就多让人绝望,萧惊鸿只能用更多酒来麻痹自己。 宋知秋苦口婆心劝过他戒酒,也试过请神医来帮他入睡, 都收效寥寥。宋知秋以为萧惊鸿是被人从头到尾当替身,从未得到过,故而心里过不去,索性赐给他两个肖似赵沉茜的婢妾,希望他得到了那个人后,就能重拾斗志,为她在外朝办事。 宋知秋的计划成功了一半,萧惊鸿确实重新振作起来,但并不是在朝堂上,而是在女人上。 他开始疯狂搜集像赵沉茜的人,只允许她们露出最像她的地方,在他喝得半梦半醒时坐在纱幔后,什么都不做,就那样陪着他。 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入睡。然而这种幻觉十分脆弱,任何一个扰动,比如女子突然发出声音,她们抬头时的表情,甚至只是风吹过,掀起她们的衣摆,都能瞬间让萧惊鸿惊醒。然后,萧惊鸿就再也睡不着了,只能暴怒地将所有人赶出去。 她死后六年,萧惊鸿前程野心尽数磨灭,平生只剩下一个执念——复活她,让她回到他身边,永远陪着他。 他执念太深,渐成偏执,已经到了分不清虚实的地步。他在宫里巡逻时,经常走着走着就会失神,仿佛在甬道尽头、亭台楼阁、回廊檐下看到了殿下,事实上却什么都没有。给他诊治的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都隐晦地表示,他这是癔症之兆,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疯。 萧惊鸿要吃的药越来越多,戒酒的,助眠的,治癔症的,从最开始的一日一粒,变成现在的一大把。萧惊鸿疑心他又忘了服药,以前他只在殿下常出现的地方看到她,今日怎么在陌生的地方也能看到了? 莫非,他的癔症又严重了?可是今日他明明没有喝酒。 更逼真的是,他如往常千万次那样对着虚影叫出“殿下”后,她竟然回复他了,甚至直呼他的名字,惊鸿。 这是她为他取的名字,她却从未叫过。他待在她身边那些年,她要么让人转告,要么称他的官职,极少数叫他本人时,也是连名带姓,公事公办。这是她第一次叫他惊鸿,而不是萧虞侯。 萧惊鸿像一只犯了错,终于等到主人惩罚的大狗,表情冷漠狠戾,眼睛却悄悄红了。他咣当一声摔帘子而出,大步朝圆台走去。这一刻,他根本不记得这是殷夫人的拍卖会,也不在意四周环饲的三方势力,只想走到殿下身边。 他停在女子身前,丝毫不介意有许多人看着,抱拳跪地,声音忍不住哽咽,说出那句延误了六年的话:“殿下,属下失职,护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大堂寂静,所有人都听到了萧惊鸿的话,以及跪地时那毫不掺水的扑通一声。舞女们缩在圆台上,近距离看着这场面,呆若木鸡。 被萧惊鸿称为“殿下”的女子静了静,轻柔扶上他的手臂,道:“起来吧,往后将功赎罪,还不算晚。” 萧惊鸿猛地抬眼,想起赵沉茜的规矩,又忙低头,深深叩首:“谢殿下宽恕,属下遵命。” 萧惊鸿起身,像以往那样站到赵沉茜身后,低眉俯首,一副忠犬模样。妆容华丽的宫装女子和一脸戾气的殿前司指挥使,远远看去竟也称得上男俊女美,登对无双。 萧惊鸿这样表现,这个女子是谁,似乎已无需赘述。除了六年前暴毙的妖女,那个换了三个驸马依然桃花不断的第一美人福庆公主,还能是谁呢? 雨萱最先反应过来,赶紧拽着众女跪下:“别看了,那是福庆公主,快跪下行礼。” 小桐被拉着跪下去,脑子里乱成一团。福庆公主不是死了么?萧惊鸿是福庆公主的贴身侍卫,不应该认错,难道,世上真有起死回生药,殷夫人真把已故的福庆公主复活了? 如果这是福庆公主,那么,她为什么会和沉茜长得一模一样? 小桐一团乱麻,大堂里也炸了锅。在场大多数人没见过赵沉茜本尊,他们虽然来赴殷夫人的宴会,其实看热闹的心思占多,心里都明白殷夫人拿出来的多半是一个赝品。这个女子出场并自称本宫时,他们还在观望,但萧惊鸿这样表现,无疑坐实了女子的身份。 这竟然真的是六年前下落不明的妖女福庆?她居然真的活着? 人群大哗,群情激奋,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有人站起身,激动地嚷嚷:“世上竟然真的有起死回生的灵药?殷夫人,你这药还有多少,我都买了!” 还有人十分愤怒,骂道:“殷夫人,你们简直丧尽天良。天底下那么多忠臣良将,复活谁不行,偏偏复活这样一个妖女!你们还嫌天下不够乱吗?” 当然,更多的人还是保持沉默,心思已经浮动起来。不论蓬莱岛是如何做到的,如果这真是福庆公主,那用处可大了。 北梁虽已占领了淮河以北,但燕朝遗民并不接受,各地起义军按下葫芦浮起瓢,实在很麻烦,淮北成了三不管地带。赵氏皇室南迁,故国百姓对他们既恨又怀念,福庆公主是昭孝朝的嫡长公主,曾在汴梁摄政,是比当今皇帝都要名正言顺的先皇血脉,如果能将她收入囊中,那就能名正言顺入主中原。 一个政治象征意义如此强大的女人,便是阿修罗也有男人娶,何况她还是第一美人。可以料想,如果北梁哪位皇子得到福庆,夺位胜算将提高一大截。同理,中原哪支义军得到福庆,也能从此摇身一变成了王师。 不少人将目光瞄准了“赵沉茜”,蠢蠢欲动。萧惊鸿铮然一声拔剑,目露杀气:“谁敢不敬殿下,我必将其碎尸万段。” 石阁屏风后,殷夫人娇媚慵懒的声音适时响起:“诸位,莫不是忘了蓬莱岛的规矩?蓬莱岛只谈风月,不谈国事,登了岛,可就不能动武喽。” 这位岛主来历不明,背景不明,众人只知道她自称殷夫人,看起来是位妖娆少妇,但能拥有一座岛,并让岛屿在海上神出鬼没的人,实力恐不可小觑。没到最后关头,谁也不想做出头鸟,众来客一改方才的剑拔弩张,笑着道:“当然,东道主的规矩,谁敢不从?不过,殷夫人可真能藏的,外面找了福庆公主六年,没想到人竟然在殷夫人这里。六年啊,殷夫人一点声都不露,可真是好气量。” 屏风后传来咯咯的笑声,殷夫人道:“客人太抬举妾身了,妾身可不敢当。实在是妾身学艺不精,祖上只传下一枚还魂丹,之前从未试过,妾身也拿不准能不能成功,公主醒来前,妾身哪敢宣扬。妾身苦心研究了六年,今年总算成了,这不,妾身马上就拟帖子请诸位过来了。” 还有人不信起死回生,怀疑地打量着大堂中心的“赵沉茜”:“人死不能复生,此乃天道,还没听说过什么灵丹妙药能逆天而行。谁知道面前这位是不是某种妖物化了形,有意扮演福庆妖女。毕竟六年前朝廷大办丧事,那个妖女的棺椁是当着众人面放下去的,做不得伪。” 殷夫人娇媚一笑,反问:“那贵客你怎么确定,棺椁里面的,就是真的福庆公主呢?” 客人被问的一噎,梗着脖子道:“皇帝、内廷、礼部,那么多人经手,还能有假吗?” “那可说不准。”殷夫人笑语晏晏,忽然调转矛头,问,“谢相,你来说,朝廷砌的福庆公主墓里,究竟是一副衣冠,还是一个真人呀?” 西侧第二间包厢安安静静,唯有珠帘轻晃。谢徽没有接话,但这种时候,不答,本身就是答案。 大堂里又躁动起来,殷夫人捅穿了这么多年来无人敢碰的禁忌话题。在民间说法中,前摄政公主福庆艳帜高张,暴虐恣睢,最终遭了报应,出行途中惹到了大妖,和狐妖同归于尽。朝廷也是这样宣传的,在皇帝将福庆长公主风光大葬后,朝中兴起平反之风,很多被福庆长公主打压的官员掌权,全面否定崇宁新政,清算福庆长公主的恶行,她的罪状从不守妇道、祸乱后宫、用度奢靡,到谋杀太子、侵占民田、卖官鬻爵,完全成了一个祸国殃民的恶女。许多权贵不愿意承认的无头公案,都顺势推到了福庆公主身上。 朝堂上,所有人都在大义凛然地骂她,但回了家关上门,却不知有多少人夜不敢寐。 所有知情人都清楚,赵沉茜在明面上已死去六年,但实际上,没人见过她的尸首。 那样一个算无遗策、心狠手辣的女人,真的死在了妖怪手中吗?恐怕连策划者自己心里都要打个问号。这也是殷夫人简简单单一张帖子,就能吸引来这么多贵人的原因。 殷夫人在请帖上说要展出复活的前第一美人福庆公主,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现在,她又主动挑破赵沉茜的墓里是空棺,彻底打碎了岌岌可危的平衡。 萧惊鸿当然清楚殷夫人说的是真的,那副棺材里,确实只有她的衣冠。萧惊鸿皱眉,上前一步逼问:“这种事,你如何得知?莫非你和六年前的袭击案有关?” 殷夫人咯咯笑了,说:“指挥使莫急,妾身乃世外之人,不问红尘中事,杀娇滴滴的第一美人做什么?此事啊,说来话长。” “敬酒不吃吃罚酒。”萧惊鸿冷了脸,正要拔剑,抬手却被一股力拦住。萧惊鸿以内力相抗,但那股力看着柔软,后劲却十分绵长,竟然压住了萧惊鸿的蛮力,一点点将他的剑按了回去。 萧惊鸿看着上方,目光微微变了。殷夫人这一手举重若轻,极大震慑了堂下众人。她见众人安生了,这才满意道:“妾身说了,不喜欢舞刀弄枪,粗俗。还是说回第一美人吧,六年前,妾身一位旧友经过汴京,撞见两拨人死斗。他怕惹火上身,就远远躲开,等风平浪静后,他上前探查,捡到了和狐妖同归于尽的福庆公主。我那朋友是怜香惜玉之人,觉得让第一美人就这样死去,实在暴殄天物,他将福庆公主带给妾身,妾身耗费无数心力,好不容易才复活了公主。可惜了妾身的传家宝还魂丹,不是妾身不愿意将复活秘术拿出来,而是还魂丹仅此一枚,从此以后,便是有再重要的人,妾身也救不了了。这秘术诸位学了也无用,不如就此绝迹。” 萧惊鸿瞳孔紧缩,殷夫人将那夜的情形说得像模像样,时间地点全对得上。莫非,六年前他们没找到殿下,是因为殷夫人将殿下先行一步带走了? 萧惊鸿忙看向“赵沉茜”:“殿下,她说的是真的吗?” “赵沉茜”缓缓摇头:“我一醒来就在仙岛上,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萧惊鸿有些意外,这么重要的事,殿下竟然说不清楚?但他转念想到殿下刚刚醒来,难免糊涂,毕竟,谁能看到自己死后的事情? 殷夫人坐在屏风后,纵览全场,问:“各位,还有问题吗?” 一个人迫不及待问:“殷夫人,最重要的问题你还没说,福庆殿下要怎么拍卖呢?” “美人岂能用拍卖二字?”殷夫人隐在屏风后,嗔道,“粗俗。妾身花大价钱复活的第一美人,金银等俗物岂配和她并列?怎么出价,得听公主安排。” “赵沉茜”施施然向上方行了个宫礼,道:“本宫本以为必死无疑,还能站在这里多亏了殷夫人仗义相救。本宫如今已经不是公主,客随主便,一切都听殷夫人的。” “公主不必客气。”殷夫人同样客套道,“妾身平生最爱听才子佳人的故事,还魂丹能用在公主这样的美人身上,是它的造化。只不过公主形单影只的,妾身看着实在心痛。这次拍卖会,妾身虽以公主的名义请来这么多客人,其实并不为了钱或名,主要想为公主选出一位如意郎君,好好照顾公主余生。不知,公主喜欢什么样的夫婿?” “赵沉茜”幽怨地叹了口气,说:“本宫好不容易死而复生,前尘往事,俱已无意追究。余生本宫不愿再入争纷,只愿寻一山清水秀之地,与一良人归隐田园,不问世事。夫婿只要对我真心就好,其他都无妨。” 座下有人挑事,故意道:“可是殿下已订了三段婚,你不是早就有夫君了吗?” “死都死了,还提前世的事做什么?”“赵沉茜”淡淡一笑,道,“不过,若某位前夫有诚意,本宫也不介意再续前缘。” 大堂里诡异地静了静,一时间许多视线隐晦地扫向某几间包厢。萧惊鸿皱眉,直觉告诉他,这句话她是对着容冲说的。 之前她是朝廷公主,纵有千般不舍,也无法和叛国之后在一起。但现在,她死了一次,明显不想再回燕朝宫廷,岂不是终于能和容冲双宿双飞了? 那他又算什么? 萧惊鸿怒道:“殿下,你明明说过,走过的路你绝不会回头,错过的人你也绝不会挽回。已经扔掉的敝履,为何还要拾起来?” 台下人齐齐露出看热闹的眼神,呦,公然骂另几人是破鞋?容冲这替身,看来蠢蠢欲动想上位啊。 “赵沉茜”对众人看戏的目光视若无睹,心平气和对萧惊鸿说:“我已死过一次,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没有什么错过不错过的,我和任何男人,都是重新开始。” 这话的暗示意味实在太明显,台下众人起哄,然而他们期待的包厢迟迟没有表态,反倒是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说道:“殿下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某不才,家里便有家财万贯,良田千亩,不知公主想要什么样的山清水秀之地,某就算散尽家财,也要为公主寻来。” “赵沉茜”轻轻笑了声,说:“本宫生前富有天下,良田千亩,也配入本宫的眼?” 她已众叛亲离、山穷水尽,竟然还敢如此傲慢,说话的男人被激怒:“妖女,你莫要欺人太甚!” 一直神神秘秘的西侧三号包厢发出一阵大笑,随即珠帘从两边撩开,露出一个低颅阔面、身形魁梧的男子,直视着“赵沉茜”道:“公主这样的第一美人,哪是你这种有两个钱就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能亲近的?燕朝公主殿下,我乃北梁永康王,愿许你王妃之位。我们北梁没有女人不能参政的说法,如今汴梁正缺一个相才总揽全局,只要你跟我走,我愿意在父汗面前为你担保,让你恢复皇族身份,回汴梁皇宫继续摄政。怎么样,我以天下做聘礼,够不够打动公主?” 男子说完,全场震动。大家都料想过会有北梁人混进来,没想到来的人地位如此高,竟是北梁皇帝的三皇子永康王。永康王当着燕朝众多权贵的面,大言不惭许诺赵沉茜王妃之位,北梁的狼子野心,实在连掩饰都不屑了。 永康王在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中丝毫不怵,反而挺起了胸膛,一副势在必得之态。“赵沉茜”抿唇笑了笑,说:“永康王大手笔,但这里是蓬莱仙岛,诸位无论是王子也好,富商也罢,上了岛,俗世的身份就无用了。” 永康王拧眉,目露危险:“你玩我?看来你心里早就有了人选,你口口声声说看真心,但本王拿出真心娶你,你却不识抬举。本王倒要看看,你要是不跟本王,你和你那些小白脸,还走不走得出这座岛。” 所以说来客各个非富即贵也未必是好事,很容易出现这种赢得起输不起的场面。赵沉茜看着外面乱相,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决定——绝对不要和故人相认。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她被某个故人发现,紧接着全天下都会知道她又活了,她会永无宁日。 身不由己的公主当一次就行了,她不想再感受第二次。昭孝帝在世时,她无法决定自己穿什么,住哪里,嫁给谁,甚至无法决定认哪个女人当母亲。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没有权力,她放弃一切,一心向权,好不容易熬死了昭孝帝,斗倒了刘婉容,扶持了自己的皇弟、女官、亲信。她以为有了权力就可以保护自己爱的一切,然而劳心劳力摄政六年,得到的却是众叛亲离,骂声载道。 赵沉茜实在累了。她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不管剩下的日子有多长,她就想安安静静过自己的生活,朝廷斗争,国家大事,两国恩怨,和她再也没关系了。 连燕朝的皇帝都不在意国土,愿意用半壁江山向北梁和谈,她一个恶贯满盈的前摄政公主,较什么真?谢徽也好,萧惊鸿也罢,无论他们是真的怀念她还是作秀,赵沉茜都无意掺和,只望余生再也不要相见。容冲已经走出来了,用不着她假惺惺,他被燕朝背叛,现在却能挺身而出,不计前嫌庇佑燕朝的旧民,赵沉茜很钦佩这样的心性,却不想参与。 不打扰,就是她唯一能做的。 至于卫景云……避而不见虽然不仗义,但长痛不如短痛,再过几年,他就会像容冲一样,彻底忘记她。赵沉茜不知道殷夫人用什么手段炮制出一个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人,既然这个女人想当“福庆公主”,那就当去吧。赵沉茜心如止水,甚至有心思看热闹,问身边人:“刚才她一直在点你。你怎么不搭话?” 容冲微微眯眼,似笑非笑看向她:“你怎么知道茜茜在点我?” 赵沉茜被问得一噎,自然是因为她就是赵沉茜,所以才听得出女子话里话外的暗示。她正要回答,猛地意识到不对,她故作不解问:“茜茜是谁?” 容冲笑意越发深了:“你不知道?” 赵沉茜抿着嘴唇不语。她当然知道,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喊她茜茜。 宫里长辈喊她福庆,宫外臣子称她殿下,江湖和民间,则骂她妖女。只有他,得知了她的名讳后,死缠烂打叫她茜茜。赵沉茜很讨厌这种轻佻狎昵的称呼,被迫着听了许久,竟也习惯了。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冷静。他呼唤的明明是台上的假赵沉茜,她自作多情什么?赵沉茜面色不动,道:“容将军唤的莫非是台上的福庆长公主?” 容冲凝望着黑暗中的剪影,问:“你觉得,她就是福庆公主?” 赵沉茜不动声色瞥了他一眼,道:“这是将军的未婚妻,将军认不出来吗?” 容冲静默良久,自嘲一笑:“当然,那就是她。只是不知,她还愿不愿意认我?” 外面,场面还僵持着。尴尬关头,上方的殷夫人发话了,笑盈盈道:“公主复活,大喜的日子,诸位紧绷着脸做什么?既然公主想选一个良人,妾身自然要尽全力满足。不过,自古男儿多薄幸,男人啊,仅凭真心是靠不住的,聪明才智,武功体力,权力地位,缺一不可。妾身正好有一个游戏,要想通关,才智、武力、运气样样都要顶尖,更妙的是,赢家乃一王一后,刚好一对。听闻公主少有聪慧之名,拿‘后’想必小菜一碟,那就看看,诸位郎君,谁能拿到‘王’吧。” 大堂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殷夫人已笑着拍了拍手,娇滴滴道:“现在,游戏开始。” 第32章 规则 容冲听到殷夫人说“游戏”的时候就心知不妙, 他立刻起身抓住赵沉茜,想要离开大堂。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穹顶上的银蛇突然吐出夜明珠, 大堂瞬间被照得通明。 所有人骤然被抛入亮光中,下意识遮眼,就是这一瞬间, 随处可见的香炉吐出粉红色的蜃雾,迅速膨胀, 将整个包厢都笼罩在内。容冲只吸了一口,就感到天旋地转,四肢不听使唤。 容冲恨恨地骂大意了, 他只顾着防备酒水、侍女、宾客,却忘了防备无处不在的香气。赵沉茜没有灵力, 比他先一步昏迷,软软倒在他臂弯。随即, 容冲也失去了意识, 唯有身体本能抱紧了怀中人, 用后背当垫子,抱着她一起摔倒在地板上。 赵沉茜惊醒, 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陌生环境中。她心里一惊,本能摸向灵蛇镯, 却摸了个空。 赵沉茜吓了一跳,赶紧低头,这时才发现她换了身衣服,款式老旧,布料也十分粗糙。赵沉茜以为自己被某位政敌绑架了,随即发现不是, 她的手关节粗大,手心布满茧子,明显不是她自己的手。 她这是……做梦? 不对,她在蓬莱岛。她记得殷夫人突然放出夜明珠,趁所有人失神的瞬间,香炉里喷出迷雾。她应该是落入了殷夫人所谓的“游戏”中。 赵沉茜迅速冷静下来,懊恼或咒骂殷夫人已然无用,还是想想怎么离开游戏吧。她记得殷夫人说,唯有一王一后,也就是一男一女共两位玩家可以获胜,那失败的玩家会怎么样呢? 赵沉茜不敢对殷夫人的品性抱有希望,当务之急,还是先搞清楚情况吧。 赵沉茜环顾四周,这是一位已婚夫人的闺房,架子床边放着一个围栏木床,里面是一个大概两岁的女孩,正在睡觉。家具都是用黄花梨打造的,木料不算顶尖,但在民间也算不俗,看起来这是户小康之家。 既然是小康家庭,为何夫人手上会有这么重的茧子?莫非她并不是当家夫人,而是照看孩子的奶娘? 赵沉茜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在屋里小心寻找能佐证身份的东西。她翻动箱笼时,无意回头,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长相。 赵沉茜先是吃了一惊,殷夫人?随即是窃喜,幸好,她不用再顶着她自己的脸了。在这种朝不保夕的地方顶着福庆公主的容貌,可不是件好事。 虽然自从她醒来,没有一刻处境是好的,但暂且不用担心身份暴露,多少是桩好事。 赵沉茜走到镜子面前,细细端详。镜中人比现实中的殷夫人年轻一些,但容貌却很憔悴,完全没有殷夫人的风情万种,反而像个怨妇。 想象不到,殷夫人竟然还有这样的时候。她自称夫人,应当是嫁过人的,但她在蓬莱岛上却孑然一身。莫非这里,就是她曾经的夫家? 殷夫人把他们投入这个幻境是什么意思呢,而赵沉茜恰恰要扮演过去的殷夫人,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 涉及殷夫人,赵沉茜不敢大意,小心翼翼搜索线索。她打开梳妆台,里面满满当当陈列着胭脂水粉,但盖面上已经落尘,显然主人已许久没打开过了。赵沉茜翻找中,夹层中无意掉出来一张唇纸。 赵沉茜捡起来,入目是一大段密密麻麻的字。 “欢迎进入夫人为各位贵客准备的游戏——海市蜃楼。本地图名为海市,是由蜃兽吐出的雾气编织而成的幻境,乃蓬莱仙岛的镇岛之宝,可以锻炼心性,提升修为,稳固根基,益处无穷。贵客无需担心,你的身体正好生安放在拍卖会大堂,幻境期间,外界的时间是停滞的,你可以放心探索海市,不必担心有任何不适,除非你进入时摔到了地上,那你醒来时,身体或许会有些许疼痛。 甲辰号客人,恭喜你抽中了角色——殷夫人。现在是游戏第一阶段,殷府篇。在殷府期间,请你务必遵守以下规则: 一,海市有宵禁,宵禁时间为戌时到卯时。宵禁期间,请立刻回到房间,不要外出。 二,海市内全天有黑衣人巡逻。白天遇到黑衣人时,无论距离多近,都要假装没看到他们。夜晚相反,千万不要被黑衣人发现。哪怕你躲在屋内,也不要发出响亮的声音,否则会将黑衣人引来。如果你因故没有回到房间,切记躲好,不要被黑衣人抓到。 三,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如果见到白衣人,快跑,绝不能被他们看到。如果发现白衣人落单,可以试着杀掉他。 四,不要让孩子哭太久。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将她带在身边照顾,除非她被婆母主动抱走。切记,哪怕她被人带走,遇到任何危险也是你的错,婆母会生气。 五,顺从婆母,不许反抗。善待邻里,但不要和邻居说话。 六,爱你的丈夫,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七,婆婆生气时,可能会拿起周围任何工具打你。收好家里的锐器,受伤在海市是很危险的,尽量不要让自己受伤。 八,只有放下孩子,才可以离开这个家。 九,一旦受伤,去找你的孩子,告诉她你要喝红宝石酒。 十,逃出殷府。 祝你好运,游戏愉快。” 赵沉茜看完这长长的一页纸,挑了挑眉。 也就她当过摄政公主,有耐心看长篇大论,换成那些江湖人,怕是连看都不会看。 不过这样说来,谢徽在这个游戏中,岂不是很占优势?毕竟他们做丞相的,最擅长的就是抠字眼,只要她的政令中有一个词用得不对,他们就可以挑毛病上价值,什么实事都不用做。 赵沉茜看着这页纸头疼,她都死过一次了,怎么还要被条条框框折磨,这些规则比新科状元的策论还要狗屁不通。但关系到自己性命,赵沉茜嫌弃了一会,还是打起精神,从头一个字一个字细读。 刚来一个地方,最好按照它的规则行动。这些规则虽长,总结起来无非两个词,逆来顺受,任劳任怨。 而且,规则之间有好几条相互矛盾,尤其最后一点,逃出殷宅,十分耐人寻味。 规则中用的不是逃离,而是逃出。仿佛这是一件很仓促的事情,为什么呢?发生了什么,需要她这个当家夫人,仓皇逃走? 赵沉茜找遍了屋子,除了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和一张水平比御史台还次的规则清单,没有其他有用的东西了。赵沉茜有些失望,这可是殷夫人每日睡觉的房子,私人物品竟然这么少,看来赵沉茜还需要向外探索。不过至少可以确定,这确实是殷夫人曾经的夫家。 在殷宅当牛马,到逃出殷宅,再到蓬莱岛,堪称天差地别的际遇,中间唯有空白连接。多年和臣子斗智斗勇的直觉告诉赵沉茜,找出这其中的连接点,就是破局的关键。 赵沉茜谨慎地看了女孩一眼,确定她还在睡觉,就轻手轻脚出门。 院子不大,只有一进,正面两间正房,左右各两间厢房。殷夫人十分没地位,一间正房归丈夫,另一间归婆母,她带着孩子住在低矮阴潮的西厢。 赵沉茜很快绕了一圈,正要开门看看,墙边的树冠就动了。赵沉茜悚然一惊,危险这么快就来了? 她不着声色握紧靠在墙角的门栓,却发现树冠抖了抖,露出一张杀气腾腾的陌生男人面庞。 他看到赵沉茜,怔了下,眼睛中的杀气瞬间化作万千烟花爆炸,亮得惊人:“茜……嘻嘻,你也是玩家吧?” 赵沉茜抿了抿唇,硬邦邦说:“不是。”手里的门栓却轻轻放回墙角。 脸虽然毫无相似之处,但那双眼睛,太独特了。 是容冲。 怎么又是他? 容冲心里长松了口气,轻巧跳下墙角,问:“你来这里多久了?有危险发生吗?” 容冲从这个幻境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和茜茜分开了,吓得魂都没了。他立刻出来找人,幸好他运气不算坏,找了没几家就看到茜茜了。 至于他为什么敢确认面前这位不搭理他的“熟人”是茜茜……就凭她不搭理他的劲,他就敢确定这是茜茜,不是殷夫人。 她的眼睛那样美丽,他哪怕行将入木,老得动都动不了时,也不会忘记。 ——如果,他还能活到老死的话。 赵沉茜没有理他,自顾自检查院子,将任何可能成为凶器的物体收走。容冲跟在她身后,很熟练地给她当苦力,抱着菜刀、斧头、砍刀甚至擀面杖,问:“你找这些做什么?要杀人吗?我可以帮你呀。” 赵沉茜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用手势比划:“你是谁?” 赵沉茜没学过手语,但容冲立马看懂了。他单手抱住那一大摞凶器,用另一只手一边比划一边说:“我和你一样,来找你组队。我住在那座宅子里。” 赵沉茜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眼,发现他住在斜对角,和她隔了一条街,算邻里,但不算邻居。 规则第五条,善待邻里,但不要和邻居说话。既然他不是邻居,那就可以说话了。赵沉茜终于开口道:“我没见规则里说要组队。” “管它规则怎么说,我就是看你投缘,想和你结伴。”说完,容冲眨了眨眼,问,“什么是规则?” 赵沉茜默然看着他,发现容冲的目光澄澈里透露着无知,竟像真的不知道。 赵沉茜无语,问:“你醒来的时候,没在随身物品中发现一张写了许多字的纸吗?” 容冲摇头,他一醒来就来找她了,哪有心思翻东西。赵沉茜脸上一言难尽:“那么请问,这么久,你做什么了?” 容冲眸光动了动,看着她笑了:“来找能带我赢的队友啊。” 容冲拿出当年追她时的不要脸劲,不管她怎么说,这个队他组定了。赵沉茜和这种人说又说不通,打又打不过,无奈道:“好吧。但你要听我的。” 赵沉茜表现得不情不愿,其实她是很乐意和容冲组队的。现在她顶着殷夫人的脸,不怕被人认出来,离开游戏就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看规则中透露出的海市治安情况,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找一个打手。 容冲就很合适。抛开情感不谈,容冲能十五岁闻名天下,武功上的天赋毋庸置疑,而他的人品也靠得住,至少不会出现丢下她自己跑路的事情。 容冲想都不想点头:“行,我这人不喜欢动脑,无论大事小事,都你说了算。” 赵沉茜勉为其难地颔首,心里十分满意。她道:“现在你可以搜搜身上的东西了,应该有一张纸条。” 容冲这个身份似乎是个书生,他随身摸了摸,发现腰间别着一把扇子。他打开,脸上表情瞬间十分精彩:“嚯,这么多字。” 苍天可鉴,就算是剑谱,写这么长,也没有殊荣能让他看完。容冲晦气得不想看第二眼,刷得一声合上扇子,递给赵沉茜:“你来看,看懂了给我讲。” 赵沉茜确实想看别人的规则,兴许能研究出什么破绽,但他的语气……赵沉茜抬眸,静静看着他:“你在命令我?” 容冲的气焰肉眼可见变矮,最后委委屈屈道:“不是,我在请你帮我。” 赵沉茜这才没好气接过。她打开扇子,凝视了许久,一言不发。容冲也不敢催,小心翼翼问:“有什么问题吗?” 赵沉茜在心里逐条比较了两版规则,平静地将扇子还给容冲,说:“没问题。宅子里的规则各不相同,但有关黑衣人、白衣人的规则却是一样的。看来,这更像一个真实世界,每个人在家里各司其职,对外要遵守共同的城镇规则。” 容冲挑了挑眉,眼中露出清澈的愚蠢:“黑衣人和白衣人是……” “不重要。”赵沉茜说,“你只需记住,做事时不要被人看到,被看到了就将对方杀掉。以及离我远一点,别给我添麻烦。” 那么长的话,经她提炼后言简意赅,容冲立刻表示明白:“好。但离你远一点我可做不到,毕竟我能不能过关,就全靠你了。” 容冲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隐隐有人道贺“恭喜殷书生”。 殷可不是大姓,赵沉茜一惊,猜到极有可能是这个身份的丈夫回来了,忙推着容冲走:“快走,我丈夫回来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哪怕在幻境里,都要给她安排一个夫君。容冲脸色变了,明明一跃就能离开,但他偏偏耽误了一会,眼看外面的人就要开门,容冲才道:“不好,现在跳墙他们能看到,怎么办?” 赵沉茜用力瞪了他一眼,道:“笨死了。跟我来,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发出声音。” 容冲如愿被她拉进屋,他想说他可以在这里躲着,不会有人发现得了他,结果没开口就被赵沉茜塞进衣柜里。容冲试图解释,被赵沉茜一个眼刀止住:“闭嘴。” 容冲嘴唇动了动,放弃了。 既然这样的话,那他就不客气了。虽然藏衣柜很像奸夫,但这样,以后他就有理由在这里常驻了。 别说,这个衣柜宽宽敞敞,睡着还挺舒服。 第33章 殷宅 赵沉茜将容冲塞好, 刚关好柜门,院门就被推开了,一阵嬉笑声大咧咧闯了进来。赵沉茜皱眉, 赶紧去看小床,那个小女孩皱了皱脸,嘴一瘪, 呜呜哭了起来。 孩子被吵醒了。 赵沉茜脑仁都要炸了,她平生最讨厌小孩, 尤其讨厌小孩哭,谁能告诉她怎么让一个被吵醒的孩子闭嘴?她站在屋里,只觉得手和脚都不是自己的, 外面一个老妇人听到哭声,立刻扯着嗓子骂:“骊珠, 你是干什么吃的,我们回来了你不开门, 现在连孩子都不哄?苍天啊, 我怎么这么命苦, 摊上一个比公主都娇贵的儿媳妇,什么活都不会做, 还要我伺候!” 原来殷夫人本名叫骊珠。这么好听的名字,她为何要冠了夫家的姓氏, 再不提自己本来的名字呢?赵沉茜知道这位叫嚣的老妇人恐怕这就是她的“婆母”了,她丝毫不介意被婆婆骂不孝,但规则四写了,不能让孩子哭太久,也不能将孩子假手他人。赵沉茜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尝试和她讲道理:“你别哭了。” 容冲透过衣柜门缝看着外面, 心中一阵无语。虽然他也不擅长和小孩相处,但哪有这样哄孩子的?这又不是宫城的兵,哪可能赵沉茜说一句“你别哭了”就让小儿止啼? 容冲想法刚落,床上的小女孩打了个嗝,虽然眼中还含着泪,但当真不哭了。容冲大为震惊,啊,连小孩子都这么听赵沉茜的话? 赵沉茜发现小孩比她想象中好哄,长长松了口气。她学着宫里那些女人的样子,拿起拨浪鼓塞入女孩手里,僵硬道:“玩这个,不要哭了。” 小女孩仰头看着她,忽然笑了,朝着她伸出短胖的手臂:“娘。” 赵沉茜头皮发麻,这是让她抱?不能吧?赵沉茜想拒绝,但规则九说,如果受伤就找女儿要红宝石酒。不知道所谓的红宝石酒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生死关头这个孩子能救她性命。 赵沉茜看在命的面子上,生硬地伸手,卡住小女孩下腋,像拔萝卜一样将她提起来。这个姿势绝对不舒服,但小女孩像感受不到一样,看着赵沉茜咯咯笑了。 “娘!” 外面人听到小孩喊娘,这才提起兴致,屈尊纡贵踏入西厢。一个男人掀帘而入,打量着小女孩道:“她终于会说话了?囡囡,叫父翁。” 这个男人应当就是殷夫人的丈夫——殷书生了。两人共同生育了女儿,但殷书生一眼都没往赵沉茜的方向看来,仿佛妻子只是个抱孩子的工具,他只关心女儿会不会叫爹。 然而,囡囡看到殷书生,像被陌生人吓到了,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赵沉茜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将孩子放回小床,试图像先前那样哄她:“别哭了。” 但囡囡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声将外面的人惊动,殷婆婆叉着腰,不耐烦道:“你快去哄她,呆在那里干什么?” 一个穿茜红色褙子的女子靠在门栏看了许久,终于找到机会,娉娉袅袅走进来,柔声道:“姐姐做了一天家事,想来辛苦了,没力气抱孩子。要不,让妾身试试?” 女子一心想表现自己,自信地上前,朝孩子伸手:“囡囡乖,让姨娘抱……哎呀。” 囡囡避之不及地甩开女子的手,一个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打人虽然不痛,却很下脸面。女子难堪地停住,顺势将手收回,另一只手严严实实捂在手背上。 殷书生看出不对,忙问:“芙蓉,你手上怎么了?” 被称为芙蓉的女子越发刻意地捂住手,指甲飞快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个印,面上淡笑着摇头:“妾身没事。” 殷书生沉着脸拉开她的手,果然,看到她的手背上被划了道红痕。殷书生大怒,指着大哭不止的囡囡骂道:“你个不孝女,竟然抓伤你二娘!芙蓉,快去涂药,你的手这么细嫩,可不能留疤了。” 芙蓉顺势柔弱地靠在殷书生身上,余光瞟了眼赵沉茜,娇娇怯怯道:“可是,妾身还没有给姐姐敬茶……” “先别管这些虚的了。”殷书生捧着芙蓉的手,心疼地吹气,不假思索说,“她什么时候都有空,但你的手要弹琴作画,可不能马虎。” 赵沉茜弯腰哄小女孩,都懒得听后面两人的对话。不出意外,这位芙蓉就是殷书生新纳的妾了,难怪他们进门时,邻居在说恭喜。殷夫人在殷宅的日子可真热闹,一个刻薄的婆婆,一个薄情的丈夫,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妾。 芙蓉和宫廷那些娘娘贵人比起来,段位实在太低,赵沉茜都懒得给她正眼。赵沉茜看囡囡哭出满头汗,轻手轻脚把她衣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头也不回说:“芙蓉姑娘受了伤就赶紧去包扎吧,郎君你帮客人包扎完,记得让她去庙里拜拜。囡囡连指甲都没有,芙蓉姑娘手上凭空就出现了痕迹,怕不是中了邪。” 赵沉茜客气地称芙蓉为客人,还故意叫姑娘,哪家未出阁的姑娘会和别人夫婿走这么近?殷书生和芙蓉一齐尴尬,殷书生咳了声,道:“其实……” “赶紧去包扎吧,再晚些,指甲印都要没了。”赵沉茜怎么哄囡囡都不停,彻底没了耐心,回头,冷冷看向那对贱人,“出去。” 她脸上没有大表情,语气也平淡至极,和凶神恶煞一点边都不沾。但殷书生和芙蓉看到赵沉茜的眼睛,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 殷书生暗道奇怪,这个妇人今日怎么怪怪的,竟有几分知府大人不怒自威的架势。殷书生自己都觉得他疯了,竟然会冒出这种想法,一个连洗衣做饭带孩子都做不好的女人,怎么配和知府大人比? 殷书生挺高胸膛,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胆怯找回面子,威风凛凛指使妻子道:“你看着囡囡,让她不要再哭了,被街坊邻居听到了岂不是会说我们没家教?这是芙蓉,以后,你们两人要和睦相处。她什么都不懂,你做姐姐的,要多照顾她。” 说完,殷书生就揽着芙蓉,大摇大摆地往外走,芙蓉也很配合地弯了半截腿,“小鸟依人”地出去了。 赵沉茜都没有回头看他们,专心地哄孩子。规则四说不要让孩子哭太久,虽然没规定多少算久,但赵沉茜有预感,囡囡再不停,就要触发惩罚了。 殷夫人设计的幻境,还特意将自己的婆母、丈夫、妾放置在其中,赵沉茜一点都不想知道违反规则会有什么惩罚。殷书生和芙蓉出去了,西厢房立即显得宽敞许多,那股渣男味和劣质脂粉味终于散了,囡囡也渐渐停止了哭泣。 赵沉茜松了口气,她猜得没错,囡囡就是因为殷书生进来才哭的。孩子对情绪其实很敏感,能本能识别出谁喜欢自己,谁对自己抱有恶意。这一点,作为一个同样在父亲的厌恶中长大的孩子,赵沉茜很有感触。 哭对孩子来说是一件很累的事,囡囡小脸哭得红扑扑的,衣服都被汗湿了。赵沉茜伸手在她后颈试了下,心知不妥。 她虽然没养过孩子,但从小在宫廷长大,见惯了女官照顾懿康、懿宁姐妹,耳濡目染下也知道一些常识。小孩子身体十分脆弱,出汗后如果不及时换上干燥的衣物,随便一场小病就足以要了孩子的性命。 可是殷婆婆还在院子里指桑骂槐,如果她打开衣柜,暴露了容冲怎么办?但赵沉茜始终没法看着一个小生命不管,哪怕这并不是她的孩子,哪怕这并不在真实世界。 赵沉茜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拗不过良心,去衣柜里拿衣服。她小心挡着门外的视线,虚虚将衣柜拉开一条缝,和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正面相对。 容冲仿佛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才刚拉开衣柜,容冲就将一叠小孩子的衣物递给她。赵沉茜扫了眼,发现他竟然不是随便拿的,而是备齐了一整套。 容冲以前可是众星捧月的小少爷,哪里会关注别人,现在他竟然知道小孩子要换什么衣服了?赵沉茜心里很诧异,再一次怀疑,他真的没有成婚生子吗? 当下显然不是问话的时候,赵沉茜静静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接过衣服,关上衣柜,走回小床。整个过程流畅自然,屋门外的殷婆婆没有发现一点异样。 赵沉茜赶鸭子上架,生疏地给囡囡换衣服,不可避免地听到殷婆婆的脏话。 “不会下蛋的母鸡,自己一分嫁妆都没有带进来,还生了一个赔钱货女儿。别人一生一个大胖小子,活泼壮实还伶俐,她倒好,自己不值钱,生下来的女儿都两岁了还不会说话,怕不是个傻的,以后不知道要殷家贴多少钱才嫁得出去。真是好人没好报,当初要不是我们家看她无家可归才收留她,她早不知死在哪个臭水沟了,结果她非但不报恩,还恬不知耻勾引郎君,勾得我儿不得不娶她。我儿今年可考中了解试!要不是被某个不下蛋的母鸡占了位,我儿说不得要娶官家小姐呢。唉,我真是命苦,夫婿死的早,唯一的儿子好不容易出息了,却救起来一条恩将仇报的蛇,硬生生被耽误了前途。早知道,不如让她死在外边!” 殷婆婆恶毒的谩骂中,零零散散透露了殷夫人的来历。赵沉茜在朝时天天和人吵架,比这更高级的脏话她都听出茧子了,殷婆婆的粗鄙之语根本不配牵动她的情绪。赵沉茜反而更在意话中的疑点。 剥离殷婆婆对自家好大儿偏到没边的美化,不难推出来,殷夫人并非明媒正娶,而是多年前流落街头,被殷书生所收留。殷书生贪恋殷夫人的美色,为了将她永远留在家中就娶了她。 殷婆婆虽然口口声声嫌弃殷夫人,一副殷夫人配不上他们家的姿态,但看殷婆婆的泼妇架势和满嘴脏话,分明殷家才是不上台面的那个。 早逝的殷父想来没有给这母子俩留下多少钱,殷婆婆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底层打转,才习得这一身泼妇做派。她没有另嫁,又供着一个读书的儿子,哪来的钱住这样规整体面的院子呢? 只有一个解释,殷家的钱,是殷夫人带来的。殷夫人进门后,殷家才逐渐富裕起来。殷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无需再为生计发愁,终于以三十高龄考过了初级解试,甚至有余钱纳青楼女子为妾。 殷夫人做了什么,才让殷家转运了?殷夫人在蓬莱岛上的神通,是后期另有造化学的,还是天生就有?若她一开始就有神通,为何会需要殷书生救? 赵沉茜想得入神,不知不觉衣服换完了。她的手指被一个柔软的东西握住,她猛得回神,一低头就看到一双乌黑湿润的眼睛滴溜溜望着她,对她毫不设防地笑着。 赵沉茜接触到囡囡的眼神,心里莫名被撞了下。耳边还在回荡着这个世界对女孩不加掩饰的恶意,诸如“不下蛋的母鸡”、“赔钱货”。囡囡看到殷书生就哭,是不是感受到了父亲和祖母对她的嫌弃,所以害怕见到他们呢? 但囡囡对她的母亲,却爱得毫无保留。 赵沉茜,也是这样一个“赔钱货”,她的母亲也只生了她一个女儿,终身没有为夫家诞下皇子。只不过宫廷要比市井体面些,哪怕嫌弃,也不会直接讲出来。 但究其根本,是一样的。因为赵沉茜不是个男孩,因为她的母亲不受宠,生下赵沉茜后再也无力怀孕,所以哪怕并不是孟太后的错,孟太后也要一遍又一遍忍受宗室的挑刺,甚至孟太后自己都觉得是她命不好,无法生儿子。 为什么生下赵沉茜,就是命不好呢?赵沉茜曾经不服气,她做了那么多事,参与立太子,与前朝后宫斗得天昏地暗,过继宗室,抛头露面摄政,都是为了证明,孟太后生下她,不比生一个儿子差。 后来她发现,好像确实不如生一个儿子。至少,如果孟太后生的是一个皇子,无论那个男孩多么不学无术、昏庸无能,他都不会被内廷外朝联手暗杀,孟太后永远都不必担心被人废去太后之位。 老天爷啊,就是喜欢看不信命的人拼尽全力走到尽头,然后告诉你这是死路。 赵沉茜看着囡囡明亮清澈,发自内心期待这个世界的眼睛,忽然忍不住落泪的冲动。她强忍住泪意,握住囡囡的小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囡囡咿咿呀呀喊着“娘”,这是她唯一会说的字,当然不会告诉赵沉茜自己的名字。甚至她根本没有正式的名字,只跟着俗话叫囡囡。 囡囡,是指一个女孩被围在中间,这样母亲就能空出手去做家务,或者生下一个孩子。赵沉茜看着囡囡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囡囡这个名字不好,我们不用它。以后,你叫光珠。” 光珠,最名贵的宝石,象征着权力、野心和爱欲,与世人推崇的一位贞女该有的品质背道而驰,却偏偏是男人的官帽上最高等级才能用的配饰。既然她和囡囡都是不被期待的女孩,那还管世道对“好女人”的规范做什么,赵沉茜偏要反其道行之,去做男人眼里最刺眼、最坚硬的那抹红。 第34章 骊珠 殷婆婆叫骂了半晌, 赵沉茜一句都没搭理她,渐渐殷婆婆也觉得无趣,回上房休息去了。 赵沉茜听到脚步声离开, 立刻起身,不动声色将厢房门合上。她才刚将门关好,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沉茜回头,发现容冲已经自己从衣柜里出来了, 一点都不见外地在屋子里打量。 他见赵沉茜站着不动,大度地挥手:“我随便看看,你自便, 不用管我。” 赵沉茜:“……” 这到底是谁的房间? 赵沉茜冷冷道:“外面没人了,你快走。光珠怕生, 看到你会哭,要是把殷家人引过来就麻烦了。” 容冲当然不肯走, 他侧身看向小床, 煞有其事地向床上的小女孩拱手:“光珠娘子好。我有些事和你娘亲说, 借她一会可以吗?” 赵沉茜皱眉,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但光珠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容冲, 十分好奇,竟然真的没哭。容冲很高兴, 邀功一样看向赵沉茜:“你看,她很喜欢我。现在我可以留下来了吗?” 赵沉茜见光珠确实没有哭的迹象,她又不能把容冲赶出去,只能默认了。容冲比打了胜仗还高兴,搬了个圆凳坐在小床边,一副摩拳擦掌随时准备上位的架势:“你累了那么久, 去旁边歇歇吧,孩子我帮你看。” 容冲,看孩子?赵沉茜无法想象这个画面,但他摇头晃脑做鬼脸,将光珠逗得咯咯直笑,还真有几分父亲的模样。 赵沉茜看了好一会,很突兀地想到,如果当年容家没有出事,如果他们的婚礼如期举行,现在,他们是不是也有孩子了? 他自己就一团孩子气,陪孩子玩莫名很和谐。以容家的家风,他应当能成为一个很好的父亲,那她呢,她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娘亲吗? 赵沉茜想完,自己都觉得她疯了。她被水泡坏了脑子吗,到底在想什么?她和他的婚约只是一场长辈各取所需的政治联姻,她还真想和容冲共度一生吗? 并非容家恰巧撞在婚礼前出事,而是容家功高盖主,昭孝帝对他们家已有猜忌。容家绍圣十五年不出事,迟早也会在绍圣十六年、十七年被查出通敌叛国。 从她投胎成昭孝帝的女儿,而他是容家的儿子开始,就注定他们不会有善终。 赵沉茜敛眸,撇去那些不着调的幻想,不为所动赶客:“你到底想做什么?万一被人看到怎么办,你快走。” 容冲心里叹息,多熟悉的话,在他还是镇国将军府小郎君,她还是大公主时,他每一次溜进宫里找她,她都这样赶他走,连说辞都差不多。容冲忽然起身,按着她在榻边坐下,说:“现在不是还没被人看到吗?今朝有酒今朝醉,先享受当下,等被人看到了再说。” 赵沉茜被按着坐下,一瞬间恍惚。这个回答实在很容冲,他总是劝她享受当下,莫管明朝,赵沉茜嫌弃他幼稚冲动,两人为此吵过好几回。赵沉茜一直想着等忙完了再享乐,然而在宫里时要忙夺嫡,夺嫡成功后要忙掌权,等她完全掌控前朝后宫,又要忙新政。 一眨眼,十年已过。她从未停下来过,那个被她拒绝了无数次,原本打算等闲下来就去赴约的少年,也彻底不见了。 赵沉茜定了定神,眼前依然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期许地看着他。赵沉茜突然不想管那些理智但扫兴的话了,大家都套着陌生人的皮,顾忌那么多做什么。汴京宫城里她被条条框框束缚,如今都死过一次,在幻境里,还要被所谓规则束缚吗? 赵沉茜现在的心态很微妙,一方面她想努力活着,另一方面觉得反正她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有一种既向生又向死的癫狂感。 赵沉茜摆烂了,无所谓道:“随便你。反正一会有人进来,我就说你是不知哪里来的狂徒,想要对我不轨。你要是被扭去送官,可不关我的事。” 容冲笑了,挑起一边眉梢,目光奕奕道:“好,我一定小心,绝不让人发现我们的秘密。” 他这样笑时,恍然间又回到了年少,面前的男子仿佛变成另一张神采飞扬的脸。赵沉茜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状若平常地转开视线。 幸好光珠咿呀叫了起来,替赵沉茜解了围。赵沉茜蹲在小床边,装作检查光珠:“你怎么了?” 容冲也跟过来看,没一会,他对赵沉茜说:“你把她抱起来,我给她号一下脉。” 赵沉茜一怔,不可思议道:“你让我抱她?” “你刚才就抱得很好。”容冲说,“你可以的,我相信你。两岁的孩子如果只会喊娘的话,确实不太正常。我得给她检查检查。” 关系到孩子的身体,赵沉茜不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将光珠抱起来。小光珠非常乖,哪怕被赵沉茜抓得不舒服也不哭,黑润润的眼睛始终盯着她,奶声奶气喊“娘”。 赵沉茜在这种视线中,身体渐渐放松了,不再抗拒另一个生命的靠近,循着本能将光珠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容冲看着她从僵硬到渐入佳境,眸光柔和得要滴出水来。 赵沉茜抱着孩子,发现容冲久久不动,疑惑地朝他看来。容冲忙收敛起眸中柔情,一本正经按上光珠的脉。 光珠以为在和她玩,好奇地抓住容冲的头发,容冲没有生气,反而配合地低下头,让她尽情抓着玩。他顺着光珠的力道俯身,两个人的距离骤然逼近,几乎都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赵沉茜僵硬地挺着脖子,努力表现得毫不在意,低头专心哄光珠。 号脉好像只有一瞬,又像过去了半辈子。终于,容冲直起身,面上漫不经心,耳尖却有些红:“她脉搏比普通孩子细,因为体寒,气血流通慢,好些地方还堵住了,所以发育迟缓。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毛病。” 赵沉茜松了口气:“也就是说,她神志没问题,并不是蠢或者先天疾病,只是发育慢?” 容冲点头:“从脉象上看是这样的。” 赵沉茜轻轻哼了声:“我就知道。你什么都听得懂,只是说话晚了些,他们就骂你赔钱货。你那父亲和祖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刚刚骂完,外面可巧就传来殷婆婆的大嗓门:“骊珠,你又躲懒!还不快出来做晚饭。” 赵沉茜沉默,很想装听不到,但规则五却说不能反抗婆婆。容冲见她为难,说:“别急,我去用暗器将她放倒,让她再也不能使唤你。” “不必。”赵沉茜拦住他,说,“这是我的规则,我能解决。这样的小角色,还用不着动武,等我解决不了时再来请你出手。” 赵沉茜毫不客气将光珠塞到容冲怀里,容冲霎间僵硬了:“等等,这……” 赵沉茜觉得容冲作为一个武学天才,学武功都那么快,没道理学不会带孩子。她很放心地将任务对象交给容冲,下命令道:“好好照顾她,不许让她哭,不许让她受伤,不许被外面人发现。要是她掉了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 容冲僵硬地捧着孩子,整个人都呆滞了。赵沉茜却长松一口气,像终于甩出去一个包袱,神清气爽去会外面的人。 这才是赵沉茜擅长的事情。 赵沉茜走出西厢,轻手轻脚关上房门,殷婆婆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怎么现在才来?还不快去生火。” 赵沉茜垂头应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殷婆婆见媳妇这么听话,过足了婆母的瘾,指挥着她做这做那。容冲手忙脚乱抱着孩子,抽空从窗缝里关注着外面,心里默默为殷婆婆哀悼。 敢对赵沉茜指手画脚,呵。 祝她好运。 赵沉茜按规则所说,顺从婆母,从不反抗,婆婆让生火就生火,让择菜她就立刻扔下火折子去择菜。火星溅到柴火堆上,轰的一声燃烧起来,殷婆婆吓了一跳,尖叫道:“火烧起来了,快拿水过来,赶紧灭火!” 这可是婆婆的命令,赵沉茜将择了一半的菜随手扔在地上,施施然用碗舀了一碗水,端到殷婆婆面前:“婆婆,你要的水来了。” 殷婆婆看着她,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你浇地上啊,给我干什么?” 赵沉茜哦了一声,手一翻,一碗水就泼到了地上,火连皮毛都没有伤到。赵沉茜回头,很认真地对殷婆婆说:“我浇了。” 殷婆婆彻底无语了,但火势越烧越大,连殷书生和芙蓉都被熏出来了。再这样下去,殷家的房子不保,殷婆婆顾不上骂赵沉茜,一把夺过碗,撸起袖子从缸里舀水灭火。她很快嫌弃碗不够大,索性换了一个木盆,一盆一盆运水,动作比赵沉茜麻利多了。 规则里说要顺从婆婆的命令,意味着只要婆婆没命令,那就什么都不用做。于是赵沉茜抄着手,从容地看殷婆婆干活,最后连殷书生、芙蓉都加入灭火的队伍,险险在烧到院墙前将火扑灭。 墙外传来邻居的叫骂声,殷书生早早躲回上房了,殷婆婆连脸都顾不上擦,赶紧开门,一家家陪着笑道歉。好容易将所有人送走,等重新关上门,殷婆婆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殷婆婆看着完全毁掉的厨房,被熏黑的院墙,和转眼间就变得一塌糊涂的院子,气得浑身打摆。她指着赵沉茜,怒道:“你这个贱人,你给我过来!” 着火时,赵沉茜找了个没烟的地方站着,此刻身上依然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掩着鼻子,不慌不忙走出来,说:“婆母,夫君考中了解试,现在我们可是书香之家。邻居们还没走远,要是被他们听到你骂我,恐怕会说殷家虐待儿媳,家风粗鄙。” 殷婆婆要出口的脏话硬生生憋了回去,愤愤瞪着赵沉茜。赵沉茜受不了院子里的烟味,说:“现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修缮院子。瞧瞧这墙,熏得焦黑,夫君刚考中解试,正是要紧时候,要是这几日有同门造访,瞧见这门墙,哪还会结交夫君?要想看着体面,这院子里里外外都得重砌一遍,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殷婆婆不懂官场上的事,赵沉茜却懂,果然她三言两语就把殷婆婆唬得不敢说话了,连殷书生也从上房里出来,带着新纳的娇妾,说:“娘,骊珠说的是。我现在是举人,宅子要匹配我的身份,正好趁着这次,将整座宅子翻新一遍。还有,那些名门望族交际时都要女眷出面的,以后我出门做官,骊珠得留在家里带孩子,全靠芙蓉在外应酬。芙蓉身上的东西就是我的脸面,得替她置办几身大衣裳,再打一套首饰。” 赵沉茜心里冷笑,好大的口气,她微笑着不接腔,就看看这家人要怎么拿钱。果然,殷婆婆脸上表情几经变换,硬生生从刻薄变成了谄媚,笑着对赵沉茜说:“骊珠,好儿媳,你看,我们都是一家人,有钱要一起花,有难关也要一起过。现在家里缺钱,你能不能再拿些钱出来,你也不想夫婿在外面抬不起头吧?” 赵沉茜挑眉,竟然要的这么理直气壮?看来赵沉茜的猜测没错,殷家全靠骊珠养着,要钱时叫她好儿媳,要到钱了就骂她贱人,让她当牛做马? 殷夫人愿意逆来顺受捧着这家人,赵沉茜可不干这种蠢事。她不接腔,故作疑惑道:“可是婆母、夫君,你们也说了,我连洗衣做饭带孩子都做不好,哪会挣钱呢?还是让夫君拿钱回来吧。” 殷书生涨红了脸,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我是读书人,岂能谈钱这等铜臭之物?你之前不是从海里带回了珍珠吗,趁着现在天没黑,赶紧去捞,多留几颗给芙蓉做套头面。” 赵沉茜看着他们,这回是真的想冷笑了。好,很好,她算是知道殷家是怎么发家的了,原来全靠殷夫人采珍珠。 就这样,殷婆婆还好意思骂殷夫人没带嫁妆进门,幻想让殷书生娶官家小姐。真是贪婪、自私又愚蠢的一家人。 赵沉茜打探出重要的隐藏信息,一点都不想在殷家待着了,不如顺势去海边看看,或许能发现新线索。但现在已经申时了,要不了多久天就黑了,规则里明确说了海市有宵禁,天黑后要立刻回房。万一她回不来,滞留在外岂不危险? 赵沉茜更愿意明天去探海,委婉拒绝:“今日太晚了,我还要照看囡囡,等明日再去吧。” 然而殷书生却嫌弃现在的院子丢脸,不耐烦道:“让你去采就去,啰嗦什么?你把囡囡带上,反正那个小崽子也不怕水,淹不死,省得留在家里吵闹。” 殷书生语气很硬,完全是下命令的口吻,这就触发了第六条规则,满足丈夫的一切要求。 赵沉茜心想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她不露一点怒色,百依百顺应下:“遵命,夫君,我这就去。” 赵沉茜回厢房收拾东西,一推门,里面的人已经将光珠收拾好了,甚至贴心地找出了挡风的斗篷。他将一大一小两套斗篷搭在架子上,用嘴型示意:“我在外面等你。” 赵沉茜挑挑眉,第不知多少次在心里怀疑,容冲真的没成婚吗?他现在也太上道了吧,比汴京九成以上的已婚男人都细心。 赵沉茜穿好斗篷,正要抱光珠,光珠已自己从榻上爬了下来,主动拉上赵沉茜的手。赵沉茜意外了一瞬,明白了光珠的意思:“你想自己走?” 光珠点头,乖巧地望着她。她虽然不会说话,但赵沉茜从那双干净的眼睛中读到了答案。 她怕赵沉茜累,所以要自己走过去。 赵沉茜心里百感交集,明明是一家人,看看光珠,再看看殷书生、殷婆婆,迥异的简直像两个物种。赵沉茜拉上光珠的小手,慢慢走向外面:“好,我们走。” 赵沉茜拉着路都走不稳的孩子出门,手脚俱全的父亲、祖母却在屋里安坐,再三强调找不到大珍珠不许回来。这副场面,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赵沉茜走出殷家大门,这才觉得呼吸通畅起来,殷家连空气都是臭的。两边做饭的妇人看到她,扯着嗓子问:“骊珠,一会就宵禁了,你要带着囡囡去哪儿?” 赵沉茜怕露破绽,含糊道:“去海边。” 两边的女人立刻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赵沉茜便知道,今日的事情不是偶然,之前已发生过许多次。她们叹气,以玩笑的口吻劝道:“殷家娶了你,可真是祖上八辈子积德。最近出海的人多,近海都没好东西了,你差不多就回来吧,你还带着孩子呢,若孩子出了好歹,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赵沉茜应是,等走出殷家的巷子后,容冲从树上跳下来,自觉地来抱光珠:“我来吧。” 光珠下意识要躲,赵沉茜看着她,说:“让他抱吧,他体力好得很,别怕累着他。” 光珠便乖乖停住,乖巧地让容冲抱起。容冲第一次抱孩子,下意识用上抱剑的手法,最后还是路边经过的老婆婆看不过去,道:“你这郎君,一看在家里就是甩手掌柜,孩子哪是这么抱的?手往这里放,这只手要护住孩子的背。” 容冲虚心受教,完全按老婆婆说的改。他是习武之人,别的不敢说,学动作还是很准的。很快,他就调整到正确的角度,光珠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小脸明显舒展了。 容冲心里既愧疚又心疼,这个孩子未免太懂事了,怕母亲累,宁愿自己走,母亲让她不要拒绝,她就乖乖让容冲抱起,哪怕被抱得很不舒服也一声不吭。这么小的女孩,怎么能如此懂事? 路人老婆婆见容冲改错态度还算良好,脸色渐渐转好,用方言道:“你这个男郎虽然不管孩子,但至少懂得疼娘子。好好照顾你娘子女儿,不许再当甩手掌柜了。” 容冲飞快扫了赵沉茜一眼,受教地应下:“您教训的是,我都记下了。” 路人老婆婆走后,赵沉茜握住光珠小手,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下一次别人让你不舒服,哪怕比划也要立刻表达出来,知道吗?” 容冲身为“别人”,很自觉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动作不对。下次一定不会了。” 赵沉茜静静扫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在说你。” 容冲点头:“我知道,是我自己认识到错误,痛改前非。” 路边正在收摊的货郎看到了,笑道:“郎君这么年轻就怕媳妇,以后可怎么办?” 他身旁正在数钱的女子没好气打了他一巴掌,说:“郎君,别听他的,怕老婆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货郎被当众点穿怕老婆,脸面上过不去:“你别瞎教人家小夫妻。” “怎么,我说错了吗?我嫁给你的时候,你家一穷二白,要不是看你老实巴交全听我的话,我还不嫁你呢。这些年,你挣钱的生意,哪一个不是听我的话才做出来的?” 货郎嘴上不承认,但他挑起担架,不让妻子拿除了钱袋外的任何东西,两人斗着嘴走远了。海风温柔,晚霞满天,货郎夫妇斗嘴的背影尤其让容冲动容。这种时候,他就控制不住想看赵沉茜。 已经有两拨人将他们认成夫妻了,是不是,或许,他们看起来,依然是有爱意的? 然而当他低头时,却看到赵沉茜仔细给光珠拉斗篷,仿佛完全没听到刚才的话。或许听到了,但她不在意。 一个幻境,一些虚假的影子,有什么可在意的?容冲甚至能想到,当他提出这一点时,赵沉茜会非常理智地说,他们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孩子,装成一家人才是最安全的。一个称呼而已,无须在意。 他的茜茜永远是这样,聪明,冷静,有决心。永远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容冲心里叹了口气,没再自讨无趣。赵沉茜给光珠整理完衣领后,没事人一样往海边走,刚才那个小插曲像蜻蜓点水,马上就消散了。 光珠黑亮的眼珠看了看赵沉茜,又看了看容冲,无声地抱住了容冲脖颈。可惜,容冲只以为光珠冷了,将她身上的衣服紧了紧,并没有理解光珠的意思。 海市城如其名,就建在海边。大部分人挽着裤腿往城里走,唯独赵沉茜和容冲背向而行。很快有人注意到赵沉茜,意味不明道:“殷家娘子,你又来替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脸采珠?” 赵沉茜不确定对方是谁,装没听到。对方却不肯放弃,追过来道:“殷家娘子,不是我说,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他和春芳楼的芙蓉相好,全城都知道,就你不知道。听说芙蓉怀孕了,被那个冤大头高价赎回去接盘。殷家娘子,他可全靠你养着,这气你也能忍?不如你和他和离,跟着我,我保准让你穿金戴银,绝不让你的手沾一点阳春水。” 看来这是一个认识殷夫人的,赵沉茜觉得危险,淡淡扫了男人一眼,道:“这位郎君,请自重,我有女儿了。你再缠着我,我就要喊人了。” 男人这才看向赵沉茜身后,扫到容冲,面色不定:“李三郎?你怎么和她在一起?” 原来他叫李三郎,不止赵沉茜,连容冲也是第一次得知他的身份。容冲笑着抱紧了怀中的孩子,说:“她来海边有事,我看她们母女走得不容易,就来送她们一程。” 男人冷哼了声,不认输地对着赵沉茜说:“殷家娘子,我说的话你不妨考虑考虑。如果你改变主意,记得去建安巷杨家找我。” 赵沉茜敷衍地应下,早就物色好一块无人的礁石,等姓杨的人一走,她迫不及待走向海边。容冲心里直道见鬼,现实里有狗东西和他作对就不说了,幻境里怎么还有人和他抢? 幸好她态度冷淡,完全不给那些男人好脸,容冲心里平衡了些,抱着光珠跟上,提醒道:“你小心。” 赵沉茜对殷夫人的身份有些猜测,现在趁左右无人,她脱下鞋袜,将脚放入海水中,果然亲眼看到这具身体的双脚变成了一条幽蓝色的尾巴。 容冲在她身边坐下,肯定道:“我早就闻到你身上有妖气,你是一只蛇妖。” 赵沉茜抬眸,冷冷瞪了他一眼:“我没瞎,看得到。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说呢?” 第35章 任务 容冲也想提醒她, 只是这一路走来两边都是行人,他没找到机会。但茜茜是不会错的,容冲不敢还口, 弱弱道:“你别这样咒自己。” 赵沉茜白他一眼,看向光珠:“那她……” “她是凡人。”容冲对此很肯定,“刚才我给她把脉时探过, 确是凡人无疑。不过,她不会说话, 或许就和她是蛇、人混血有关。蛇类冷血,这一点光珠随了生母,天生体温低, 血液流速慢,而她又长了人类的经脉骨骼, 导致血瘀气滞,堵塞了经脉, 说话、走路都要比寻常孩子晚些。” 赵沉茜拧眉, 问:“如果经脉一直堵塞会怎么样?” 容冲肃着脸摇头:“不好说, 得等她再长大些才能判断。” 光珠仿佛知道大人们在说她,乖巧地坐在石头上, 没有玩水也没有到处乱爬,省心极了。赵沉茜看着光珠叹气, 这么乖的孩子,却多灾多难,希望她能平平安安长大。 赵沉茜确定光珠不会掉到水里后,就专心致志研究她的蛇尾。长了一条尾巴的感觉非常神奇,赵沉茜试着在水中操纵蛇尾,问:“既然你确定殷夫人是蛇妖, 为什么在拍卖会的时候,你没有反应?” 容冲屈膝,有一搭没一搭往水里扔石头,说:“我一登岛就嗅到了妖气,但殷夫人身上的气息很淡,我不确定妖气来自她身上,还是她与海妖待久了沾染上了妖气,所以没有贸然行动。但这个幻境中的她妖气十分浓郁,我绝不会认错。” 捉妖是容家的老本行,赵沉茜从不怀疑容冲在这方面的判断。赵沉茜若有所思:“如果海市蜃楼重现的是她过去的经历,那现在应当是她刚化形为人的时候,她初入人世,行事懵懂,还不会收敛自己的妖气。而我们在蓬莱岛见到的殷夫人已对人类社会的规则驾轻就熟,连妖气都能收放自如。她经历了什么,才能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容冲想了想蓬莱岛上的情况,不置可否:“我以前也见过擅长隐匿气息的大妖,但妖终究是妖,修为再高,妖气都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不可能完全拔除。但殷夫人不一样,她像是完全去除了妖味。我登岛时,好一段时间无法确定她是人还是妖。” “或许她有独门秘笈,可以隐藏妖气。”赵沉茜道,“如果她是蛇妖的话,那许多事情都说得通了。几年前她初入人间时受了伤,被殷书生所救。之后她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嫁给了殷书生,彻底脱去蛇类习性,一心做起贤妻良母。但殷家贫困,她为了让丈夫能安心读书,夜深人静时会恢复蛇身,钻入深海采珠。她身为蛇妖,比凡人游得更快、潜得更深,可以采到罕见珍珠。她将珍珠带回殷家,靠这个供殷书生读书,还让殷家搬入新宅院,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之后她怀了孕、生下光珠,她忙于照料孩子,许久不能下海,殷家人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差,殷书生更是和青楼女子勾搭在一起,光明正大纳妾。今日殷家的宅子烧了,他们急需用钱,殷书生和殷婆婆才又对她摆出好脸,撺掇她来海边找珍珠。” 赵沉茜长长呼了口气,叹道:“真是熟悉到老套的故事,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每个女人都觉得只要自己付出的足够多,就能得到幸福。” 赵沉茜说完,忽然腰带里闪了闪。她在那里藏了记有规则的纸,赵沉茜忙取出来,看到规则下方多出一行字。 “甲辰号玩家,恭喜你解开‘救命之恩’隐藏剧情,现进入隐藏支线。激活限时任务:采集十枚珍珠,限明日日出前完成。” 容冲赶紧拿出他的扇子,然而扇背毫无变化。显然,游戏规则并没有改变,只是赵沉茜强得太突出,开辟出一条新路而已。 容冲合上扇子,安心抱赵沉茜的大腿:“这是什么意思?” 赵沉茜正在仔细研读,闻言凉凉瞥了他一眼:“这是我的任务,你这么关心做什么?” “我们都被蛇妖投入海市蜃楼了,还分什么你我。”容冲说,“开始前殷夫人说了,这个游戏只有一王一后能赢,她说输家没有任何损失,但我不信。只要能打通一条线,无论是你的还是我的,都可以。我可以帮你做任务,等通关时你带我离开幻境。” 两个人做任务,显然比一个人稳妥的多,何况帮手还是容冲这样的武林高手。两人合作最得益的是她,赵沉茜当然没意见,她本应推脱一番,最后装作勉为其难应下,尽量独吞好处。但赵沉茜扫了容冲一眼,还是没忍住,提醒道:“你就不怕你帮我做完了任务,但结束时我翻脸不认人,不带你离开?” 容冲轻轻一笑,目光中没有算计躲闪,坦诚得一览无遗:“你本来可以什么都不说,但你还是提醒我了,凭这一点我就知道你不会过河拆桥。何况,就算最后你获胜时没有带我,我也不怪你,你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只要那样做是对你最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说得很真诚,但赵沉茜拧起眉心,反而警惕起来:“你我萍水相逢,你就这样信任一个陌生人?” 容冲眸底微动,知道她还是起疑心了。确实,如果面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他会尽可能带她通关,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全盘托出,不加保留。 容冲笑了笑,说:“我这个人交朋友全凭感觉,直觉告诉我你这个人可以信赖,能带着我赢,我愿意和你合作。” 赵沉茜静静看着他,容冲笑得眼眸微弯,明亮如一泓月牙,任由她看。 赵沉茜相信这是容冲的真实想法,他这个人做事就是这样任性随意,仅因为感觉不错就和对方组队,容冲做得出这种事。但她怀疑他的话七分真中掺了三分假,他没说谎,但也没说全。 容冲当时急匆匆跃上墙头,只看了她一眼,就立即热情地粘过来,不由分说要和她组队。她能一眼认出容冲,那容冲呢? 甚至在包厢里,容冲真的将她认成了替身吗?他恰巧来到这个岛,恰巧留在岛上参加拍卖会,恰巧替她拦住了萧惊鸿,巧合未免太多了吧。 双方暗暗对峙,谁都不肯露出真实心绪。赵沉茜率先出招,说:“以将军的能力,根本不需要我带着你赢,你既不缺法宝也不缺计谋,完全可以靠自己取胜。就算将军非要找人合作,在座六十余客人,有的是智勇双全的侠士,将军为什么青睐我?” 两人见面后自发熟悉起来,其实从没有开诚布公聊过身份。现在她直呼他为将军,显然不想再装糊涂了。 容冲心里叹息,想骗茜茜可真不容易。他一直不擅长在她面前说谎,便大大方方说真话:“不瞒你说,如今我是叛国之将,四面楚歌,人人喊打,朝廷、云中城、北梁人没一个想我好,我可不敢和他们合作。启动幻境前,殷夫人明确说了只有一王一后能过关,她不会说废话,单人或者两个男人破再多关卡也不可能成功的,我得找一个女子合作。要是我没记错,当时大厅里只有九个舞女,实在狼多肉少,我只能来找你。我们在包厢说了那么久的话,怎么都算朋友了吧?你和我一起闯关,离开海市蜃楼后,我掩护你逃出钱掌柜的控制,你我互利互惠,怎么样?” 容冲知道,要想说服赵沉茜,靠感情是无用的,得靠逻辑,哪怕她不屑一顾的感情才是容冲的真心话。 赵沉茜想了想,接受了这个说法。站在容冲的角度,选她合作,确实是最可控、风险最小的。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赵沉茜问:“你如何认出来是我?” 容冲望着她的眼睛,半真半假笑道:“你眼睛这么美,气质又如此独特,见过一次后很难认不出来。” 赵沉茜眯眼,这个人怎么回事,对着陌生女子这样油嘴滑舌?赵沉茜冷冷道:“容将军,你忘了一点,幻境中的女玩家不止有舞女,还有你的前未婚妻福庆长公主。你怎么不去找她,而选择我一个陌生人呢?” 容冲笑容僵住,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了她生气。他飞快眨眼,说道:“呃……殷夫人既然把福庆救活,就不可能在幻境中将她杀死,她没有性命危险,我去找她才是危险。” 赵沉茜面无表情反问:“所以你就来找我?” 容冲绝望了,一个真茜茜一个假茜茜同时掉入幻境里,无论他选择谁都是错,容冲果断转移话题,道:“你在殷家放的那把火真乃神来之笔,打乱了所有剧情,但仔细揪一个字都没违反规则,连幻境都不能拿你怎么样,反倒逼着殷家人主动求和,走出了隐藏路线。采珍珠是限时任务,我们越早完成越好。我记得是戌时宵禁吧?还有半个时辰,动作快点还来得及回殷家。” 说完,容冲就解开外衣,一副摩拳擦掌准备下海的架势,生怕她继续问。赵沉茜淡淡扫了他一眼,懒得计较。 无论容冲心里有什么鬼,有一句话他说得没错,现在敌暗我明,尽快离开海市蜃楼这个幻境才是最重要的。赵沉茜不再追究他到底认出她没有,既然他咬定了是陌生人,那她就按陌生搭子相处,等离开这个鬼地方就一拍两散。 容冲感受到赵沉茜不动声色的变化,知道这一刻他才真的被她接纳。容冲松了口气,将外衣、鞋袜堆在岸边,说:“你在岸上照顾光珠,我下水采珠,快到宵禁了你们就先走,我自己能行。” 赵沉茜忍耐地瞥了眼他团成一堆的衣物,说:“你来保护她,我下去。这么真实的幻境,受到伤害一定会反噬到真身,你这个身份是凡人,但我却是海妖,身体强度怎么都比凡人强,还是我来吧。” 容冲皱眉,脱口而出:“不行,海下太危险了。何况你……你会水吗?” 容冲紧急刹住,差点顺嘴说出她不会凫水。养尊处优的公主当然不需要学泳,但作为陌生人,他不应该知道队友会不会水。 这一点赵沉茜也在思考。她观察着自己的蛇尾,心想她不会水,但她现在附在蛇妖身上,游泳应当是本能。或许下了水,她就无师自通了? 赵沉茜看向深不见底的海水,本能感到恐惧。她定了定神,告诫自己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别人身上,哪怕那个人是容冲。 采珍珠是她的任务,她可以不亲力亲为,但一定要有随时能采齐十颗珍珠的能力。 赵沉茜横下心,斩钉截铁道:“我会。” 容冲震惊,他们分开后,茜茜学会凫水了?谁教她的! 赵沉茜说干就干,将褙子整齐叠好,放在干燥处,然后就扶着石头,用力跃向海水。 她的架势一往无前,不是十来年的凫水好手都不敢有这么强的气势,容冲以为她在他们分开后又学了许多技能,没想到她以无畏的姿势入水,然后就迅速沉了下去,下半身时而变成蛇尾时而变回双腿,扑腾得水花四溅。 容冲被吓到了,立即跳水,一把将她从水底捞起来,带着她回到岸边。赵沉茜扶住石头,咳得昏天黑地,容冲心疼地看着她,说:“既然不会水就不要勉强了,你在这里休息,我去采珍珠。” 连光珠也蹲在石头边,担心地拉着她:“娘。” 水滴滴答答从赵沉茜发梢淌下来,她看着糟糕极了,但还是坚决摇头。哪怕一看到水就能回忆起被水没过头顶的窒息感,她依然坚持道:“我会。不会就学,没什么事是别人能做到而我做不到的。” 她还是这么好强,容冲叹气:“何必为难自己?我去也是一样的。” 赵沉茜不语,心里知道不一样。她自己取来的,和别人给她的,永远不会一样。 采珠任务限日出前完成,看起来还有一晚上,时间十分充裕,但海市戌时就要宵禁,如果她无法在戌时前赶回殷宅,就触犯了第一条规则。左右都是死路,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在戌时前采够十枚珍珠。 她的时间不多了,赵沉茜望了眼漫天燃烧的晚霞,问容冲:“听说容将军水性不错?” 容冲静静看着她“听说”,也不拆穿,点头道:“还行。” 赵沉茜看着深不可测的海水,问:“如果我情况不对,你能将我从海里救回来,是吧?” 容冲再次点头,眼中有千言万语,但触及她的脸,都忍住没说。赵沉茜下定决心,将头发牢牢扎起,尾巴重重拍在岩石上,将自己推到深海域。 “那就好。等我快淹死了再救我。” 容冲在她落水的一瞬间就捏紧了拳头,强忍住不去干涉。光珠看到赵沉茜吃力挣扎,不管不顾要下水救她。 容冲拦住光珠,小女孩一改之前的和气,恶狠狠对他吐舌,眼睛也变成妖异的竖瞳。 哪怕再像人,这种时候就能看出来,她的本性依然是条蛇。 但容冲却丝毫不惧,手臂像铁圈一样拦在前面,盯着光珠的瞳孔说:“她有她自己的坚持,别去打扰她。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她。” 一大一小在岸边对峙,光珠露出蛇瞳,容冲在蛇类冰冷的视线中纹丝不动,一副大不了拼命的架势。渐渐的,光珠的竖瞳散去,她又变成普通的人类小孩,抱着膝盖,在石头上担忧地望着母亲。 赵沉茜将自己摔入海水后,马上就感觉到恐惧和窒息。她本能想找抓的东西,但她知道自己已远远离开海岸,除了学会游泳,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 斩断了退路,就只能往前走。生死关头赵沉茜爆发出强大的意志,奋力往水面上游,竟然真的激发了蛇妖天性,蛇尾无师自通地摆动起来。 赵沉茜哗啦一声穿出海面,长发湿哒哒地浮在身后,精疲力尽,根本顾不上自己有多狼狈。光珠和容冲都忧心忡忡盯着水下,容冲随时准备救人,发现她竟然浮了上来,喜出望外,随即爆发出强烈的骄傲和心疼。 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竟然对自己狠到这个程度?明明她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不可能害她,还是要逼迫自己学会采珠。 经历过多少次失望和背叛,才会锻造出这么强的防备心?如果,他一直在她身边就好了。 容冲收起这些不合时宜的伤感,露出笑脸,迎向他凯旋的公主:“你学得真快。就是这样,不要抗拒水,你越抗拒,沉得就越快。全身放松,用腿……呃尾巴发力,用手控制方向。虽然我没当过蛇,但在水里行动的技巧应当大差不差。” 赵沉茜迈出第一步后,依照容冲的话控制身体,进展飞速。果然,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永远不过时,不离开安全区,就学不会游泳。 容冲见赵沉茜能在水里小范围活动了,就说道:“你在这里找珍珠,我去远处看看。如果感觉不对就对光珠示意,让她来救你。” “她?”赵沉茜不屑,“她才两岁,让一个孩子来救我?” 容冲不语,心想两岁对人类来说是幼儿,但对蛇妖来说,已经足够吃掉一个活人了。容冲继续劝道:“她毕竟有一半海蛇血脉,天生会水,淹不死。你才初学,不要逞强,平安才最重要。” 赵沉茜死而复生,没有人比她更惜命了。赵沉茜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容冲也不敢硬劝,再三叮嘱赵沉茜不要往远游,然后就潜下去找珍珠了。 赵沉茜回忆刚才的感觉,蛇尾越用越顺,身上的妖性复苏,在海水中畅快得像天生就该如此。在她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眼睛已经变成幽绿的竖瞳。 赵沉茜自然而然从海水中嗅到各种气味,最强烈的是一股清甜的食物香气,来源正是容冲。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海鱼、海草的气息。 赵沉茜顺着直觉游向深处,指甲在一个蚌上轻轻一划,海蚌就张开嘴,露出里面的珍珠。 赵沉茜拿起珍珠,不敢相信竟然这么顺利。 照这样算下去,采够十颗珍珠并不难。她还以为这个任务有多危险呢。 但赵沉茜很快就意识到话说早了,珍珠远没有她想象得多,她不知不觉就游到远海,被一群怪模怪样的海兽围住,而她的体力却耗尽了。 肢体记忆告诉她,她的能力远不止如此,但她确实没力气了。看来,生孩子对殷夫人是次重创,她的体力大不如前,妖力也流失得厉害,往常一摆尾就能甩掉的海兽,现在已足以要了她的命。 殷夫人本人意识到这一点时,应当很难接受,但赵沉茜不会。她从小最擅长的就是忍耐,最为人称道的也是忍耐。她是凡人时都度过那么多次死劫,现在有了海妖的身体,凭什么投降? 她忍着窒息感和脱力感,一直游一直游,游到海兽接二连三掉队,连最后一只也因体力告罄而放弃。她终于安全了,赵沉茜暗松了一口气,这时觉得尾巴酸得几乎要断掉。 任何动物在疲惫时嗅觉都会格外灵敏,赵沉茜立刻嗅到一道美味的大餐……不对,容冲就在不远处。 来都来了,赵沉茜顺便游过去找容冲。容冲正试图撬开一枚巨蚌,但他游动的水流惊扰了原住民,四周看似是死物的海藻忽然扭动起来,张开堪比鲨鱼的牙齿,铺天盖地朝容冲咬来。 容冲暗道开眼,海底的草居然也吃人?他不敢大意,在水底左右躲闪,凭他的水性不是逃不走,但若是逃了,蚌里的珍珠怎么办? 容冲犹豫时,上方忽然掉下来一块大石头,食人藻被动静吸引,一拥而上,顷刻就将石头啃成粉末。 这样的攻击如果落在人身上,不堪设想。容冲回头看去,见一个人身蛇尾的女子飞快从掩体后窜出来,拖着他就走:“快走。” 容冲的目光里既无奈又欣慰,她明明答应他不往远走的。容冲拉住赵沉茜的手臂,指了指海底那只大蚌,又指向食人藻,将匕首和一袋珍珠塞到赵沉茜手里。 赵沉茜拧眉,两人一句话没说,但她已“听”懂了容冲的意思。赵沉茜很想说算了,任务哪有命要紧?但她也知道容冲绝不甘心就此离去,只能无可奈何比划:“我去取珠,你自己小心。”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更多语言,各自就位。 容冲去上方吸引食人藻的注意力,赵沉茜藏在海底,无声无息靠近巨蚌,趁食人藻不注意,用刀撬开蚌壳。 蚌感受到有人来抢它的宝物,死不张嘴,赵沉茜将全身的力量压在刀上,硬生生撬开蚌壳,用尾巴尖飞快将里面的珍珠卷走。然后她猛地松手,飞速撤离,一边逃一边用蛇尾大声拍打水面,提醒容冲快走。 容冲听到后方水声,知道她已经脱困。既然赵沉茜走了,容冲也不再收敛,指尖放出紫电,借着海水传开。 食人藻察觉到那是诛魔剑气,尖叫着四散逃窜,然而它们哪快得过雷电,紫光织成一张电网,以容冲为圆心散开,里面的魔物纷纷被击成齑粉。 赵沉茜一口气游出很远,回头看到声势浩大的诛魔电阵,心想幸好她跑得快,她这具身体也是妖怪,要不然她也得死在里面。 容冲浮上来时,赵沉茜正坐在礁石上看夕阳。赵沉茜发现有妖力真方便,她心念一动,尾巴就自动变成双腿,顺便还烤干了衣服,等容冲的间隙,甚至还有余力赏景。 太阳像不再升起了一般,用尽全力爆发出所有光彩,将海面染得金光粼粼,宛如仙境。赵沉茜听到水声,头也不回,将装珍珠的锦囊抛给他:“幻境中敌我难辨,还没到最后关头,你就耗费灵力施展这么大的阵法?” 容冲接住,捏了捏,果然里面已经没有珍珠了。他轻笑一声,使了个净身术,清清爽爽飞到礁石上,挨着她坐下,和她并肩欣赏难得一见的海上美景:“你在担心我?” “我担心你再这样耍帅,会害得我们死无葬身之地。”赵沉茜翻了个白眼,起身道,“十颗珍珠够了。快点走吧,该回去了。” 容冲在她经过时,猛然挽住她的腰。赵沉茜惊怒回头,容冲却扬眉笑了,说:“既然耍帅,那就耍到底。这么美的晚霞,不多看一会可惜了。” 说完,他就抱着她凌空飞起,脚尖在海面上轻轻一跃,竟要完全飞回去。赵沉茜吃了一惊,顾不上他不经允许就放在她腰间的手,怒道:“还敢这样浪费灵气,你不要命了?” “命总会耗尽,不被杀死也会老死,但晚霞错过了今日,就没有第二回了。” “可这是假的,这些景象只是蜃兽编织的幻境。” “但你和我是真的。”容冲揽着她的腰,踩着食人鱼的头借力,在食人鱼反应过来前就再度掠过,“多年以后,我可能忘了这一年做过什么,但一定会记得,在海上看到了极美的落日霞光。” 赵沉茜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放弃了劝他。正主都不怕死,她着急什么?赵沉茜也破罐子破摔,当真看起了晚霞。 他说得没错,哪怕都是假的,今日的天空也极其美丽。 这似乎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认认真真看落日。巧的是,上一次不惜夜闯宫禁只为了带她看星星的,也是他。 等两人飞回岸边,太阳只剩一小半悬在海面上,天边色彩交迭,宏大如梦。光珠乖巧得不像孩子,一直在原地等他们。赵沉茜在光珠的目光中落地,莫名有些心虚,她一把打开容冲的手,匆匆走向光珠:“快走,还有一炷香宵禁,走得快点赶得上回家……” 她话没说完,海面上最后一块夕阳骤然被海浪吞没,绚丽的云霞眨眼变成漆黑,身周海浪呜咽,鬼哭狼嚎。大海像变了一副面孔,一改刚才的神秘美丽,变得鬼影幢幢,居心叵测。 不可名状的黑影从海水里爬出来,以扭曲诡异的姿态向他们围来,半空中飞来海鸟,但它们没有血肉,只有一副白骨架,盘旋在他们头顶,桀桀怪叫着。 赵沉茜诧异,还能这样?强行让他们犯宵禁? 规则这么玩不起吗? 容冲十分淡然地松了松手腕,对赵沉茜和光珠道:“看来这是我们必走的一遭。你们退后,让我来会会这群小可爱,到底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惊喜。” 第36章 心仪 赵沉茜拉紧光珠, 挪到容冲身后,紧张地看着周围。那些鬼气森森的怪物越逼越近,赵沉茜都能闻到它们身上的腐臭气息。赵沉茜感觉到光珠有些怕, 不安地贴紧了她,赵沉茜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问:“这么多怪物, 你搞得定吗?不行我化出蛇形帮你。” 容冲面对着众多怪物,余光瞥到街上走来几个黑影, 不出意外的话,那就是黑衣人。每一条规则都在强调黑衣人的可怕,千叮咛万嘱咐夜晚不能出门, 尤其不能被黑衣人发现。巧的是,他们现在都犯了。 进入幻境的并不是他的真身, 他无法用画影剑杀魔,就只能灵气化形, 引剑气诛魔。然而他的诛魔剑气极刚极阳, 光如金芒, 声如惊雷,一旦发动, 定会惊动岸上的黑衣人。 看来幻境的主人很不满意他们跳关,净给他们设两难之局, 想将他们困死。可惜,容冲这人一身反骨,天生犟种,对手越把路堵死,他越要走出第三条路。 容冲轻轻一笑,展臂将她们挡住身后, 手指轻抬,四周海水受到感召,化作万千水珠,悬浮在半空。 容冲手掌猛地用力,水珠凝成冰锥,飞旋着朝怪物刺去。冰锥漫天飞舞,下手却极准,每一下都精准刺穿怪物的核心,无论是天上的亡灵鸟还是地上的爬行种,被冰锥穿过时都瞬间失去行动能力,化作一堆齑粉消散在空中。 容冲眉间挂着不屑,道:“我这辈子最听不得‘不行’二字。这些货色,还用不着脏你的手。以为拿走了我的剑就能限制我?呵,也未免太小看我了。真正的剑客,无论身在哪里,手指所向就是剑!” 他话音未落,伸手从海里吸起一注水,水触碰到他掌心的瞬间被冻成冰剑。他反握剑柄,飞奔着向剩余的怪物冲去,冰剑在他手中时而融化成鞭,时而锋利胜铁,时而长,时而短,水的刚与柔被他运用到极致,配合着他的步法,堪称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没一会,怪物就接二连三倒下,每一个都是一剑毙命。这场战斗简直是单方面屠杀,杀气冲天,却滴血不见,静悄无声。 赵沉茜这个不懂武功的人都能看出来,容冲的剑法独步天下,每一次走位和出招都配合得天衣无缝,随处可见的水在他手里成了独一无二的杀器,招式不再像少年时那样华丽精巧,而变得简单狠辣,招招毙命,无声之处见杀机。 剑风可见人心,看得出来,他这些年武功进步了许多,生死搏斗也经历了很多。 容冲收了剑走来,光珠握紧了赵沉茜的手,下意识往她身后躲。赵沉茜面色平静,问:“受伤了吗?” 容冲恍惚,那一瞬间很遗憾自己没有受伤。这场战斗和战场相比,轻松得不值一提,却破天荒有人关心他有没有受伤。容冲故意玩笑道:“说不定。如果我受伤了怎么办?” 还有时间贫嘴,看来是没受伤了,赵沉茜没好气道:“能怎么办,当然是把你扔下了。血腥味会暴露我们的位置,我可不要和一个受了伤的人赶路。” 容冲叹息:“我还以为你会嘘寒问暖、亲自照顾伤员呢。既然没有特殊待遇,那我就没受伤。” 赵沉茜淡淡瞥他一眼,这个人最近变得越来越油腔滑调了。赵沉茜不理会,公事公办道:“走吧,好戏才刚刚开始。看能不能趁黑衣人不备,溜回殷家。” 容冲见她不为所动,也收敛了玩笑之意,主动来抱光珠。光珠亲眼看到容冲杀妖,有些害怕,赵沉茜不动声色道:“我来抱她吧。你还要杀敌,别被孩子占了手。” 容冲手指微顿,没有拆穿,淡定如常地收回:“好。” 赵沉茜抱起光珠,跟在容冲身后,小心躲开黑衣人的视线,往街巷中走。黑衣人名副其实,全身上下都被黑袍笼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然而在黑夜中,这双眼睛也没什么区分作用,只能看到一群黑袍子在街巷中游荡,每个都面无表情,神出鬼没,活像见了鬼。 赵沉茜抱着光珠穿行在街巷中,埋头跟着容冲,转得晕头转向。她不知道容冲怎么能记住路并恰巧绕开黑衣人,这一路走来,他站在最前面,告诉她们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竟然一次都没有出错。 她抬头看着前面那个高大挺拔,不体贴也不完美,但危急关头永远会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慢慢漾起一层心疼。 他确实变了太多,仅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杀气就让小孩子望而却步。和他的衣着打扮无关,纯粹是杀了太多人而沉淀在举手投足间的杀戮气息。 但那又如何?他拔剑是为了降妖除魔,他杀人,是为了保护更多手无寸铁的百姓。 十四岁在汴京城外初相遇时,他站在她前面,一身白衣,脊背笔直,不遗余力保护一个算得上完全陌生的少女。时光浩荡,转眼间她不再是十四岁的少女,他也不再是意气风发未尝败绩的天骄,时间将一切都涂改得面目全非,但当赵沉茜抬头看,发现他的背影依然挺拔坚定,依然会挡在另一个陌生人面前。 如果这世上只能存在一件无法被时间改变的东西,她希望是他。 赵沉茜犹豫了一路,终于轻轻搭上容冲的手臂。容冲连忙回头,用眼神询问。赵沉茜摇摇头示意没事,说:“你走太快了,我怕跟不上。” 容冲怔了下,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是怕他被光珠的反应伤到,特意来宽慰他。容冲笑了,反客为主握紧她的手臂,说:“放心,就算跟丢了,我也会回去找你们的。” 前面黑衣人越来越多,他们像无声的幽灵,游荡在大街小巷中,白日热闹的街坊仿佛成了死城,所有人都努力保持寂静,生怕引起注意。赵沉茜抱着一个两岁的孩子又是跑又是躲,哪怕光珠并不重,她也感觉到吃力了。 容冲在观察前面一条街的巡逻死角,赵沉茜靠在墙壁上,抓紧时间恢复体力。忽然隔壁街传来一声惨叫,街上所有黑衣人回头,一个男子惊慌失措地跑到这条街上,大喊:“这是什么鬼游戏,我不玩了,快让我出去!” 他还没说完,被黑衣人蜂拥追上。男子接连打出法术,灵光在深夜炸开,声音和光亮吸引来更多黑衣人。男子试图强闯,然而再强大的法术落在黑衣人身上,也不过是将他们的衣袍轰得晃了晃,露出下面空荡荡的虚影。 他们黑袍下面竟然是空的。 男子发现这一点,越发惊慌,嘴里口不择言地骂着:“你们是什么鬼东西,快放我出去,不然我让人击沉了这个岛!” 他的辱骂没有说完,被一个黑衣人从背后刺了一刀,刀尖穿心而过。男子不可置信低头,发现心口真的在流血。 这不是幻境,这是…… 但他再也没机会说出他的发现了,他垂下脑袋,重重栽到地上。他身上亮起一阵微光,等光点散去,尸体赫然变了一副模样,正是拍卖会中的客人。 从赵沉茜的角度可以完整看到事件经过,她倒吸一口冷气,确定了两件事。 一,不要试图挑战规则,法术攻击对黑衣人无效。 二,在海市蜃楼中死去,就是真的死亡。现在至少已经减员两人了。 赵沉茜和容冲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事态严峻。容冲度量了一下这条街,放弃了冒险,打算返回去穿小巷。赵沉茜一言不发跟上,容冲扫了眼她的脸色,说:“孩子给我吧。” 赵沉茜不想麻烦别人,摇头示意:“我可以。” 光珠看到赵沉茜额角的冷汗,哪怕害怕,还是主动向容冲伸手。容冲接过孩子,单手稳稳托住,另一只手递给赵沉茜:“拉紧。” 赵沉茜体力着实不济,没有矫情,二话不说搭上。两人才一触碰容冲就将手收紧,他的手心温暖干燥,一股清气正顺着他的掌心注入赵沉茜身体。 赵沉茜怔了下,意识到他在给她输灵气,忙压低声音喝道:“快停下,别浪费灵力。” “给你怎么算浪费。”巷口一个黑衣人走过,容冲也压低声音,说,“你现在是蛇妖,可以修炼,试着顺着穴位运转灵气。” 赵沉茜早年也想过修行,私下努力了很久。那些修炼功法、口诀咒语她都熟背于心,但因自己是个纯粹的凡人,再刻苦也吸收不了灵气,只能无奈作罢。那些法诀她还记得,赵沉茜试着运转功法,竟然真的感觉到一股暖流涌过经脉,所到之处疲惫一扫而空。 赵沉茜震惊,这就是修炼的感觉?她期盼了那么久,最后竟然在一个蛇妖的身体里如愿,世事真是讽刺。 容冲见她学会了,放心地带她转移阵地。也不知道容冲是怎么找路,他们在小巷子里左拐右拐,从另一个方向,逐渐接近殷家。 只需要穿过一条街就能到殷家了,赵沉茜和容冲都屏息以待,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很突兀地转身,看到了他们。 容冲心里警铃大作,对光珠说了声“抱紧”,拉着赵沉茜转身就跑。他们在小巷里穿行,容冲特意挑转角多的地方,但身后的黑衣人十分执着,紧缀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 实在甩不开对方,容冲都狠下心打算背水一战,拐角里突然推开一扇门,一个男子从门缝里探头,挥手道:“殷娘子,快过来。” 容冲愣了下,还没等他想起这个男人是谁,赵沉茜已毫不犹豫拽着他跑了过去。男子赶紧在他们身后关门,几个人屏息靠在门板后,听着外面响起脚步声,围着这扇门来回踱步,许久后终于远去。 几人都松了口气。男子眼睛亮起,定定看着赵沉茜,兴奋道:“殷娘子,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看来你又采到了大珍珠。” 容冲眯眼,很好,他想起这个人是谁了,傍晚海滩前向赵沉茜搭讪的男人,好像姓杨。 晦气,刚才被追得紧,他没注意路,竟然跑到他们家来了。 这究竟是个剧情人物还是玩家?能干掉吗? 就在容冲试图寻找面前之人是玩家的证据时,偏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男人半披着衣站在门口,晦暗不明地看向他们:“二弟,夜深危险,你放了什么人进来?” 容冲回头,看清对方时他瞳孔猛缩,忍无可忍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和姓杨的一定犯冲。杨家有一个觊觎赵沉茜却无法干掉的剧情人物就够难受了,现在又多出来一个玩家。 还是个讨厌的熟脸——萧惊鸿。 赵沉茜面对杨二郎很从容,因为这就是一个剧情人物,只要她不违反规则,对方无法伤害她。但当她听到熟悉的语调,回头借着月光,猝不及防看清屋檐下的男人时,心里咯噔一声,险些没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萧惊鸿?他在游戏里的身份是杨二郎的大哥? 赵沉茜不敢大意,忙从容冲手里接过光珠,挡住自己的脸颊和身形。幸而杨二郎和大哥看起来并不亲近,杨二郎脸上淡淡,道:“杨家是我的,我想放谁进来,似乎用不着征求你的同意吧。” 萧惊鸿扫过庭中一男、一女、一个孩子的怪异组合,心里思量,面上却不显,按照规则要求扮演“宽厚仁爱”的好大哥,说:“杨家的事当然由你做主,为兄只是担心你遇到危险。” 杨二郎嗤声,不屑道:“我邀请心仪的娘子进来做客,哪会有什么危险?殷娘子,白日的话,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外面还有黑衣人,赵沉茜需要杨家这个庇护所,不能得罪杨二郎,只好委婉道:“多谢二郎厚爱,只是我已经嫁人,实在无法回应郎君深情。” 杨二郎不以为然,说:“你还真打算和姓殷的那个小白脸过一辈子?他懦弱无能,给不了你好生活,不如嫁进杨家来。要是你舍不下女儿,也可以带来。你也看到了,我们杨家可比殷家气派多了。” 杨家是座二进的宅子,除了这兄弟俩,似乎没有他人。从世俗的角度来看,杨二郎也不失为一个良人。 赵沉茜已经感受到萧惊鸿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怕被认出来,一刻都不想多待,含糊道:“杨二郎,这么大的事,你让我再想想。” 再想想就是有戏,杨二郎大喜,忙不迭说:“好,你慢慢想。后院没有女主人,正房一直空着,我这就收拾出来。今夜你带着孩子好好休息,只要你想好了,随时来找我。” 赵沉茜道谢,一眼都没看另两个男人,垂眸抱着光珠离开。容冲看着她离开自己视线,突然说:“殷娘子,有些话我一直没敢和你说,今日不妨借着杨二郎的光,一齐说开。其实我也心仪你许久,既然你考虑改嫁,为何不考虑我?” 第37章 化蛇 心仪? 在场几人眉心都跳了跳, 赵沉茜装作没听到,抱着光珠,低头走入后院。反而是热情给赵沉茜引路的杨二郎停下, 上上下下打量容冲:“李三,你什么意思?” 容冲从容笑着,肯定了杨二郎的想法:“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殷娘子这么好的女子,怎么会只有你喜欢?只是她心里有殷书生, 我不能破坏她的生活,只能默默守护在侧。如果她当真有了离开殷书生的想法,我肯定要争上一争。杨二郎, 你我君子协议,公平竞争, 等最后无论她选择谁,都无条件尊重她的决定, 如何?” 杨二郎脸色很差, 一个嫁过人还生了孩子的女人, 他不嫌弃她就不错了,竟还有人巴巴过来抢?杨二郎未必多喜欢殷夫人, 但被另一个男人当面挑衅,他就变得势在必得起来。杨二郎不肯输了面子, 说:“我当然不怕你。不过,你做得了主吗?你们家有功名在身,能让你娶一个嫁过人的女人进门?” “她在我心中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子,为何不可?”容冲扫了眼阴影里看热闹的萧惊鸿,摆足了情敌的架势,说, “今夜多谢你收留,但我也不能让你,我要住在门口这间房,以防你晚上偷偷去找她。” 萧惊鸿抱臂,目露了然。这个明显不是幻境人物的男人绕了那么大一圈,无非为了这一句——晚上不能有人进后院。 稀奇,被海妖卷入幻境,祸福无门,朝不保夕,还要被诡异的规则束缚,他不急着脱身,竟还有力气当护花使者。 萧惊鸿向来不关心殿下以外的女人,刚才进去那个女子虽然是个玩家,但抱着孩子,唯唯诺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殿下,萧惊鸿才懒得管她的死活。萧惊鸿见没什么有用信息,就道:“夜深了,二弟和李公子若无事,我就先……” “等等。”容冲叫住萧惊鸿,对杨二郎说,“今日她下海采珠,泡了许久的海水,身上定然不舒服。她爱洁,如果不用热水沐浴,恐怕今夜都睡不着。杨二郎能不能麻烦你兄长,帮她烧一桶热水?” 萧惊鸿瞪大眼睛,有些无法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你想讨好女人,怎么不自己去烧?” “我终究是外人。”容冲笑了笑,很讲礼貌,“杨家家大业大的,我四处走动不妥。” 这话杨二郎爱听,反正又不是他动手,他大大方方指使萧惊鸿道:“你去帮殷娘子烧水。殷娘子和李公子难得来杨家借宿,不能委屈了客人。” 萧惊鸿脸色骤沉,捏紧了拳头,他从小流落街头,当过乞丐也做过兽奴,长大后最受不了别人指着他的鼻子说话,如果放在外面,他必要将对方的手指剁碎。但他还没找到殿下,这个幻境奇怪诡异却自成体系,在确保殿下的安全前,他不能硬闯。 萧惊鸿硬是忍下杨二郎的轻慢,按照规则“做一个宽厚的兄长,满足杨二郎一切要求”,低头道:“好。” 萧惊鸿安静地去提水、烧火,完美诠释一个踏实能干的老好人兄长。杨二郎满意道:“还算有点用处,杨家不算白养你。” 这实在不像一个弟弟会对哥哥说的话,容冲顺势问:“二郎,毕竟长兄如父,让你大哥替我们烧水,合适吗?” 杨二郎嗤了一声,不屑道:“他算什么长兄,他都不是杨家人,还敢和我摆兄长的谱?” 容冲挑眉:“哦?” 杨二郎有意向情敌展示自己在家中至高无上的地位,道:“我是我爹娘老来得子,在此之前他们求子多年未果,就收养了一个孤儿,取名杨鸿,养在膝下。但杨鸿进门没多久,我娘就生下了我,我爹很高兴,本来想将他送走,但我娘怕他们走了无人照顾我,就让他留下了,记作我的兄长,替我跑跑腿,处理一些家宅琐事。呵,要不是我,他现在还在街口和狗抢吃的呢,能住上这样的好宅子?” 原来萧惊鸿的游戏身份叫杨鸿,是杨家的养子,名为兄长,其实无异于杨二郎的仆从。容冲思忖,不动声色扫了眼萧惊鸿,发现萧惊鸿虽然在扇火,但脊背绷紧了,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萧惊鸿和杨鸿一样,都是乞丐,意外走运被贵人发现,从此进入另一个圈层。只不过萧惊鸿的运气更好,被当朝公主发现,声名权势都随之而来,甚至能长伴公主左右。 这样看来,他们在幻境中的身份,多多少少和现实有些关系,这也是为什么杨鸿的长相和萧惊鸿并不相似,但容冲和赵沉茜都能第一眼将其认出来。 萧惊鸿身上那股阴郁桀骜的气息,可比他的长相有辨识度多了。 萧惊鸿自认已改头换面,最忌讳别人提起他的乞丐出身,杨二郎却当着外人的面大肆点评,萧惊鸿想必忍得很难受。他不舒服,容冲就舒心多了,等杨二郎回房后,容冲悠悠在庭院中闲逛。两人隔着大半个院子对立,夜风骤然剑拔弩张起来。 容冲进入幻境这么久,已渐渐摸清了规则怪谈的规律,甚至能反过来为己用。他猜到萧惊鸿不能反抗杨二郎,所以故意在杨二郎面前提出让萧惊鸿烧水。事实证明,容冲的猜测是对的。 萧惊鸿手里拿着一根木柴,一截截折断,问:“你是何人?” 容冲滴水不漏笑道:“姓李,家中排行三,是殷娘子的邻居。” 萧惊鸿拧眉,不耐烦道:“别耍花招,你明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哦?”容冲故作不解,“杨大郎君不是在问我姓名吗?我答错了吗?” 萧惊鸿知道这个人不可合作了,他也懒得再费口舌,不再拉拢,冷道:“既然阁下坚称自己是李三,那就当我没问过。你我初次见面,你为何撺掇杨二郎针对我?莫非,我与阁下有什么前仇旧怨?” 容冲轻轻一笑,语气中说不出的讽刺:“杨大郎君想多了,你我没有任何关系,根本不配谈仇怨。” 就凭我一眼就认出你,而你却认不出我,你就永远不配当我的仇人。 萧惊鸿不了解容冲,容冲却对萧惊鸿的来历、武功、经历了如指掌。就像萧惊鸿永远不会知道,容冲究竟有多么介怀他的存在。 这种介怀某种程度上甚至甚于谢徽。如果说容冲对谢徽是厌恶,那对萧惊鸿就是深深的嫉妒。 萧惊鸿多么幸运,是所有人中唯一被赵沉茜偏爱的,可以轻而易举走到她身边,不断得到她的宽容、信任和保护。这是容冲、谢徽以及卫景云,从未得到过的。 因此,容冲绝不可能让萧惊鸿认出赵沉茜。一个人可以幸运一次,但绝对不该幸运一辈子。 容冲检查过院墙,确定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走向灶台,说:“杨大郎君,辛苦你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萧惊鸿心里冷嗤,水已经烧好,剩下没有事情了,他倒来做好人了?萧惊鸿偏不让他如愿,率先抢过水桶:“这种重活我做就好,哪能劳烦客人动手?” 容冲眯眼,手上使出太乙五行拳,从萧惊鸿手中硬抢。两人飞快过了几招,容冲拳势看似柔和绵软,却刚柔相济,静中有动,不声不响拿住萧惊鸿的经脉,将他一掌推开。萧惊鸿经脉剧痛,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容冲一招制胜,不慌不忙提起水桶,道了声“多谢”,才向后院走去。 容冲面对萧惊鸿锋芒毕露,但当他穿过月亮门,看到窗纸上的剪影时,神态立刻变得柔软。 他甚至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嫌弃地拉正刚才和萧惊鸿对拳时弄乱的衣服,这才轻手轻脚上前,敲门道:“殷娘子,是我。” 过了一会,房门打开,赵沉茜站在门后问:“怎么了?” 容冲很自然地进屋,将水倒入浴桶中,一边不忘提醒她:“晚上不能给人开门,尤其男人。你沐浴完就安心休息,我就在前面守着,夜里有任何不对劲你就喊我,我来救你。” 外人都说容冲桀骜不驯,但在赵沉茜面前,他总是格外多话,都有些啰嗦。赵沉茜不得不提醒他:“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身份?现在,最危险的应当是你们几个凡人吧。” 容冲笑了,用手指凌空画出几道符,附在门窗上,说:“那最好不过。水已经放好了,你洗完后不用管,明日我来收。那兄弟俩不对劲,今夜兴许会有幺蛾子,我在外面盯着他们,你只管休息。我已经在你的门窗上加了禁制,除非你主动开门,不然外面人进不来。切记,不要给任何人开门,为防万一,哪怕听到我的声音也不要开,免得有人假冒我。” 赵沉茜心道她才不会被冒牌容冲骗到,她一定会第一时间分辨出是不是他。赵沉茜没有表露出来,淡淡点头:“好。” 虽然容冲很想留下来贴身保护她,但他很清楚自己身份不妥,会带累她的名节,无论作为李三郎还是容冲。容冲只能强忍着不舍,道:“那我走了,你们早点休息,晚安。” 容冲不让她出来,主动带上门。关上门后,门框泛起一层浅淡的白光,赵沉茜知道,这是保护禁制生效了。 水雾徐徐升起,赵沉茜盯着门窗怔忪,仿佛忘了热水还在里面,再不洗就要凉了。赵沉茜过了许久才回神,轻轻叹了口气,对光珠说:“他话真的很多,是不是?” 光珠趴在榻上,正自顾自玩耍,根本没注意赵沉茜的问题。赵沉茜自嘲一笑,她在做什么,难道指望一个两岁的孩子回答她吗? 赵沉茜压住心绪,不再想这些烦心事,仔细洗去身上的海水腥味,然后就睡了。赵沉茜睡眠不好,但起床气却极大,没睡醒的时候脾气简直可以毁灭世界。她好不容易朦胧睡去,半夜却被一阵窸窸窣窣声吵醒。 有人在撬她的门。当然,更可怕的是,她不知何时变回了原型,现在满身幽绿鳞片,挤满了半间屋子。 第38章 惊魂 睡醒一觉发现自己变成了蟒蛇, 这种感觉可谓相当惊悚。幸好赵沉茜离谱的事见多了,此刻也只是吸了口冷气,先回头去找光珠。 好在光珠也是蛇妖后人, 身体强悍,并没有被她的尾巴压死。赵沉茜轻轻抬起自己的尾巴,将光珠挪到安全的地方, 然后就开始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睡前明明一切正常,为何会突然变成蛇?难道因为她是凡人, 在无意识时不会控制妖性,一到入夜就会恢复原形? 赵沉茜直觉应当不是如此,如果她这么容易变成蛇, 在殷家那么多年,为何没有被发现?以殷婆婆敌视她的劲, 如果发现她是妖怪,还不得立刻将她送官? 等等, 送官? 赵沉茜脑中灵光闪过, 隐隐想到了什么。但现在不是细思的时候, 撬门的声音越来越近,如果被人进来看到她现在的状况, 那可就麻烦了。 这个幻境诡异,赵沉茜不敢完全寄希望于容冲的禁制, 只好暂且压下猜测,先解决燃眉之急。她一边尝试恢复人形,一边对外面撬门的人说:“什么人?” 门口的动静骤然停下,外面静了静,随后容冲的声音响起:“殷娘子,是我。” 赵沉茜挑眉, 问道:“李公子?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外面的人急切说道:“杨家的人不怀好心,刚才我听到他们密谋,说要杀了你夺珍珠。现在他们在厨房里准备迷香,我们趁现在赶快逃。” 赵沉茜在不断尝试下,上半身终于恢复了人身,但尾巴怎么都收不回去。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着急,凝心静气,在心中回想少时背过的清心诀。 她是赵沉茜,不是骊珠,哪怕在蛇妖的身体里,也不会让身体的妖性凌驾在她的意志上。何况,就算被人发现了她是蛇妖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坏的情况,无非带着光珠回海里生活。 只要她还活着,没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外面的人喋喋不休说着杨家人险恶,杨二郎并不是真心娶她,放她进来只是为了夺宝。赵沉茜心想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幻境竟然想用这种事来扰乱她的心智? 那可太小看赵沉茜了。她这一生,最信不过的就是男人的真心,最不屑的就是男人口中的“我养你”。 男人是不是真心爱她又怎么样呢?她的一切都是靠自己谋划来的,她不需要憎恨男人,因为他们没法伤害她;她也不需要讨好任何男人,因为他们没什么能给她。 赵沉茜平静道:“李公子,你忘了,珍珠其实在你身上。杨家人如果想要夺珠,要杀也只会杀你。你自己先逃吧,我和女儿身无长物,不妨多睡一会。” 外面骤然安静了,容冲压低了声音,阴森森道:“你说谎。我那样维护你,你竟然如此恶毒,推我出去挡灾?” 赵沉茜轻轻笑了声:“怎么不装了?杨二郎,你无需装成他来试探我,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过了一会,门外人换成了杨二郎的声线,问她:“你怎么知道是我?” 赵沉茜感受到清心诀开始起效,她不动声色和外面人对话,拖延时间:“很简单,我虽然不了解李公子,但他不会在深夜撬一个女子的门。杨二郎,你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杨二郎也不装了,说道:“我刚才那些话只是试探,毕竟你和另一个男人走那么近,我总得确定你的贞洁。你没有背叛杨家,我很满意,不过女人抛头露面不成体统,你将珍珠交给我,我明日送去珍宝阁典当,绝对帮你卖出一个好价钱。等你和殷书生和离,我就接你过门,至于你的孩子,女儿本就不值钱,最好留在殷家,如果你舍不得,执意要带,我也可以养。但养女儿要白花一大笔钱,这些钱得从你的聘礼中扣。” 光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听到杨二郎让母亲丢下她,害怕地拽紧了赵沉茜的衣摆。赵沉茜安抚了拍了拍她,示意她安静,说:“杨二郎,多谢你好意,但我今夜没采到珍珠,李公子倒采到几颗小的,都在他自己身上收着。” 杨二郎矢口否决:“不可能,你下海那么久,怎么可能没采到?” “真的没有。”赵沉茜说,“不信你可以去问李公子。” 杨二郎阴森森笑了下:“李公子?他已经跑了,走前坦白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十颗珍珠都在你手里。现在只剩下你一人,你交出东西,我还能饶你一命,娶你做正房妻子。要不然,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赵沉茜轻轻应了声,并不惊慌,平静道:“你被他骗了,其实东西都在他身上。你快去追他,还来得及。” 门外人沉默片刻,问:“他那么维护你,你就如此薄凉,不惜出卖他来保全自己?” “那不然呢?”赵沉茜说,“你口口声声说心仪我,不也在深夜偷偷摸摸撬门,想从我身上夺宝吗?你并不想娶我,只是看我不断往殷家带宝贝,眼红不已,这才来对我示好,想骗我改嫁于你,从此多一个免费的采珠奴隶。杨二郎,你骂我薄凉,你又比我好到哪里?” 外面的人被彻底激怒,重重一拳锤到门板上,骂道:“妖妇,别不识抬举。你以为你还是几年前的你吗,当年你初来海市时,窈窕美貌,天真无邪,确实称得上美人,我几次向你示好,你都一心嫁殷书生,完全不给我正眼。但你看看你现在,灰头土脸,腰如水桶,皮肉松垮,每天抱着一个孩子,活像四十岁的仆妇,哪还有当年的天真灵气?难怪殷书生看不上你,要另娶佳人,要不是看在你能带来钱,他早就休了你了。以前是你不给男人正眼,但现在你走在街上,还有哪个男人会正眼看你?只有我还念旧情,愿意娶你,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会像以前那样,好好爱你的。” 光珠听到是自己害得母亲如此,捏紧了赵沉茜衣带,生怕她丢下自己不管。赵沉茜一直冷静周旋,但听到他如此辱骂一个母亲,忍不住沉了脸,冷冰冰说:“要是没有这些灰头土脸、无暇打理自己的妇人,你们早已灭绝,轮得到你在这里大放厥词?你母亲怀你时,就该直接将你流掉,这样她好歹还能保持纤腰灵气,好过养你这么一个白眼狼。” 杨二郎大怒,门外的影子逐渐膨胀、变形,最后扭曲成一个狰狞怪物,咣咣砸门:“贱人,我要杀了你。” 赵沉茜知道她不该如此激怒杨二郎,但她并不后悔。身为女人,实在见不得他如此作践母亲,她在后宫见过太多例子,哪怕阴险如刘婉容,怀孕后都不顾一切爱她的孩子。怀胎十月,养育十年,这么无私的奉献,怎么能被一句“水桶腰”戏谑? 每一个这样想的男人,都该断子绝孙。 赵沉茜眼眸沉静坚决,墨绿色的竖瞳一点点被她的坚定压过,最后完全恢复成人类的眼睛。几乎同时,她身上闪过一阵光芒,蛇尾消失,变回了双腿。 赵沉茜感受到身体重新回到她的掌控,长松一口气。这时,木门在已化成怪物的杨二郎的暴击下,不堪重负,终于轰隆一声破掉。杨二郎四肢扭曲变形,像一只半人半兽的怪物,狰狞着往里走,然而才迈了一步,就惨叫着捂住手。 门口泛起一层白光,毫不犹豫将他的手斩断。杨二郎愤怒地怪叫一声,断口涌出黑气,竟然飞快长出一只新手,狂躁地攻击结界。 白光接连亮起,中心的符纸若隐若现,虽然拦住了杨二郎,但色泽在一点点变暗。赵沉茜心里咯噔一声,这么大的动静容冲都没有赶来,看来他被更难缠的东西困住了。这个结界撑不了太久,她得另想办法。 赵沉茜抱着光珠躲在角落,一边警惕杨二郎的攻击,一边寻找趁手的武器。以她的体能对上杨二郎,基本没有取胜的可能,除非放出殷夫人的蛇尾,靠妖力杀死杨二郎。但她好不容易才克服妖性,如果再唤醒,是否会失控? 赵沉茜反复权衡利弊,最终还是顺从了自己的直觉。男人不可靠,那殷夫人就可靠吗?她是赵沉茜,一个纯粹的凡人,可没有蛇身护体。她活到现在全靠冷静的脑子,无论任何情况,她都不会让外力控制她的神志。 赵沉茜彻底掐灭蠢蠢欲动的妖性,冷静思索破局之法。忽然,她想到一个人。 杨家不是只有杨二郎,还有一个养兄,杨鸿。杨鸿是杨家的养子,但杨二郎出生后,他就处处受气,完全成了杨二郎的仆从。她需要杀了杨二郎自保,那杨鸿想不想杀杨二郎出气呢? 赵沉茜拿定主意,立刻喊道:“杨大郎君,我有一个交易想和你谈谈。” 院外安安静静,仿若无人。但赵沉茜知道他听得到,说:“你的养弟他疯了,将我挟持至此,还想杀人夺宝。这可是死罪,如果传出去,杨家必然要被官府追究,你见死不救会被视为共犯,其罪当诛。你为杨家付出这么多,杨家却视你为牛马,你难道不想反抗吗?你帮我杀了他,以后杨家就是你自己的,我也不会向官府报案,怎么样?” 外面还是不为所动,显然,萧惊鸿并不是一个在意道德的人,不会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类的美德。杀了杨二郎确实一劳永逸,但风险也很大,规则要求他对杨二郎百依百顺,他实在没必要为一个女人冒险。 赵沉茜横下心,道:“你如果见死不救,我就将黑衣人引来,大不了我们一起死。但如果你帮我,我有办法让你绕过规则,从此你就自由了,想去哪里去哪里,再也不必被他困在杨宅里。怎么样,敢赌一把吗?” 萧惊鸿刚睡不久就被吵醒了,他听到杨二郎出门,向后院走去,对门的人想要阻止,但才一开门就落入鬼打墙中,现在还在里面厮杀。萧惊鸿翻了个身,知道又有两个人要死了,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他预料的惨叫声久久没有传来,后院那个女人比他想象的撑得久,甚至向他开条件。萧惊鸿不屑地笑了下,敢使唤他,这个女人未免太大胆。 但萧惊鸿可耻地心动了。 他可以忍耐杨二郎的折辱,但杨二郎整天使唤他做这个做那个,他无暇自由行动,根本找不到机会寻找殿下。 幻境中已过了一天一夜,谁知道殿下掉在了哪里,会不会遇到麻烦?如果殿下那里也有一个“杨二郎”,以她的脾性,要受多少苦? 萧惊鸿攥拳,他被规则束缚,平时根本没法对杨二郎下手,如果能趁现在杀了杨二郎,确实是好事一桩。可是,他为什么要信一个陌生女人? 这时后面传来一阵波动,萧惊鸿知道结界破了,看来那个女人离死又进一步。萧惊鸿闭上眼睛,无动于衷。 在杨二郎持续不断的暴击下,门灵符终于耗尽灵力,无奈消散。杨二郎猛地撞进来,毫无防备被一阵香灰迷了眼睛。赵沉茜趁着他看不清,将打成死结的床单缠在他脚上,然后抱着光珠,翻窗跳到外面。 赵沉茜毫不犹豫跑向前院,打算从大门离开,就算街道上有黑衣人也顾不得了。然而她跑了没几步,杨二郎已经撕破床单,大步追了上来。赵沉茜抱着光珠狼狈躲藏,问:“杨二郎,我可以给你珍珠,但你要告诉我,你要那么多珍珠做什么?” 杨二郎眼睛都杀红了,癫狂道:“我要钱,我要让杨家成为海市首富,让所有人见了杨家都毕恭毕敬,让我爹娘在地下扬眉吐气,受人供奉。” 赵沉茜继续引导:“区区商贾,在官府面前什么都不是,有什么神气的。除非你捐官,只有杨家出了官员,才能让杨家改换门庭,让你爹娘在列祖列宗面前挺起腰杆来。” 杨二郎被这副场景蛊惑,中邪一样喃喃:“捐官,捐官,我要让杨家出官员。” “听到了吗?”赵沉茜喊道,“他想要捐官,但如果他杀了人,杨家还怎么可能进入官场?养父母不是要求你对弟弟百依百顺吗,杀了他,以后你清清白白去捐官,就是满足他的心愿。” 然而那扇门仍然紧闭,仿佛里面根本没人。赵沉茜心中一凉,难道她猜错了,萧惊鸿现在并不在杨宅里?就在她说话的间隙,杨二郎已摇摇晃晃冲了过来,举起手掌朝赵沉茜拍来。赵沉茜仓皇躲开,光珠突然挣脱赵沉茜的手,用力推了她一把,挡在她面前,磕磕巴巴说:“别,管我,娘,快跑!” 赵沉茜眼睛瞪大,看到光珠被杨二郎一掌拍开,胳膊上立刻流出血来。赵沉茜咬牙,不顾一切,催动体内的妖血。 她要杀了这个恶种。 杨二郎将光珠踢开,嘴怪异地咧到耳朵,露出里面森森的牙齿,阴恻恻向赵沉茜逼来:“给我,珍珠。” 赵沉茜手背已经覆上蛇鳞,正要出击,杨二郎突然重重一顿,不可置信地低头。一把刀从他心口穿过,根本不等他反应,刀刃已将他的心脏搅碎,不给他留任何生机。 月亮从乌云中穿出来,照亮庭院,露出一双冷酷、阴鸷的眼睛。杨二郎看着熟悉的杀鱼刀,嘴里不断吐出血泡,似乎想说什么。 赵沉茜不动声色将手藏在身后,冷静地指挥:“杀掉他,不要让他说话。” 背后的人毫不犹豫拔刀,反手割断了杨二郎的喉咙,无论他想说什么,现在都无法说出口了。杨二郎倒在地上,身形快速恢复正常。他嘴唇嗫喏,却再也无法发声,只能徒劳无用地瞪着来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杨二郎死了,鬼打墙也在容冲不断的攻击中消散。容冲一身杀气地闯出来,看到庭院中的状况,愣了下,立刻上前拉起赵沉茜,不动声色将她护到身后:“怎么了?” 萧惊鸿漠然擦掉鱼刀上的血,说:“如你所见,我和她杀掉了我亲爱的弟弟。” 赵沉茜见到容冲,知道危机已经解除,只字不提刚才的合作,蹲身检查光珠的伤势。容冲领会到了赵沉茜的意思,立即道:“我亲眼所见,是你杀了杨二郎,与她何干?” 萧惊鸿一愣,不可思议看向那个女人:“可是你明明说……” 容冲挡住萧惊鸿的视线,针锋相对:“院子里只有我们四人,杨二郎已经死了,我就是唯一的证人,我怎么没听到她说话?” 萧惊鸿冷笑,已经明白自己被利用了:“你耍我?” “说话小心点。”容冲冷冷道,“你为了家产杀了你的弟弟,我们随时可以揭发你。看在杨家昨夜收留我们的份上,我饶你这次。但如果你敢对我们不利,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容冲说完,看天色离卯时已不远,替赵沉茜抱起光珠道:“走吧,宵禁快解除了,我们去找郎中。” 萧惊鸿目光不善地盯着那个女人,然而她只是藏在容冲身后,一眼都没有朝他看来。萧惊鸿冷笑,道:“很好。你以后,最好不要落到我手上。” 赵沉茜面不改色,毫不犹豫出门,迈入熹微晨光。 走出杨家后,容冲先找了个角落躲着,等待宵禁的最后时分过去。趁这段时间,容冲赶紧对赵沉茜说:“把你的手给我。” 赵沉茜本来想藏,被容冲毫不客气捉住胳膊。她见骗不过去,风轻云淡道:“没事。” 容冲拉开她的衣袖,看见上面还未褪去的蛇鳞,冷着脸道:“这还叫没事?你不会运行妖气,入了岔路,再耽误下去要彻底异化了。别抵抗,我帮你把妖力逼回去。” 赵沉茜乖乖伸着手臂,任由他操作。容冲运功进入她经脉,运行了两个周天,将所有妖气都净化后,才慢慢收手。 容冲睁眼,发现她就在面前,乖巧得任他检查,没有任何防备之意。容冲心里漏跳了两拍,以为她在看她,然而定睛一看却发现,她只是在走神。 容冲有些失望,将她的手放回去,转而去检查光珠的伤势:“你在想什么?” 光珠的伤已经止血,看起来并不严重。但被怪物拍了一掌,最好还是让郎中看看。赵沉茜回神,若有所思道:“我在想两件事。” “哪两件?” “规则明明说夜晚不要发出响动,否则会将黑衣人引来,但昨夜杨家那么大的动静,为什么黑衣人没来呢?我猜测,所有规则只针对玩家,不针对怪物。” “真是一个好消息。”容冲点头,问,“还有呢?” 赵沉茜眸光微漾,意味不明:“杨二郎为什么知道,珍珠在我身上,而且有十颗?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你,你说的?” 容冲大冤,用力摇头,赵沉茜并不意外,拍拍裙子起身:“没怀疑你。起来吧,宵禁结束,新的一天开始了。” 第39章 宝阁 赵沉茜和容冲直奔海市唯一一家医馆, 卯时刚过,医馆大门紧闭,尚未出诊。容冲不管那么多, 砰砰砰敲门:“有人在吗?我们家孩子病了,急需郎中。” 整座城市刚从睡梦中醒来,街上静悄悄的, 只能听到容冲的嗓门。容冲毫不在意,手上动作不停, 一副见不到人誓不罢休的架势。 终于,里面的人不堪其扰,一个身披白衣、文弱隽秀的男子阴着脸支开一条门缝, 他容貌温雅,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温柔:“客官, 小馆辰时才开张。” 这熟悉的腔调……容冲感受到灵气波动,立马确定了里面人的身份。 卫景云。 真是冤家路窄, 唯有一座医馆, 偏偏是他开的。容冲装作不认识, 笑着道:“郎中医者仁心,既然正好醒了, 想必不介意救人一命。我们家孩子昨夜不慎被抓伤,还请郎中施以援手。” 好一个“正好醒了”, 卫景云很想摔门就走,大清早就吵醒他让他看病,哪怕皇帝老儿来了都没有这份待遇。但郎中守则要求他“尽职尽责”、“救死扶伤”,卫景云只能忍着不耐烦,问:“你们有钱吗?” 赵沉茜听到卫景云声音的时候就隐入角落,任由容冲去交涉。听到卫景云问钱, 容冲和赵沉茜都是一怔:“钱?” 卫景云微微挑眉,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怎么,医馆是你们家开的,看病不需要钱?” 容冲默了片刻,说:“孩子的伤势不能耽搁,你先给她看病,我去找钱来。” 卫景云扯着唇,轻轻笑了声,毫不犹豫关门:“本店规矩,先付诊金,后看诊。两位快些去吧,小店还有另一个规矩,一日只治一位病人。” 一天只治一人?容冲和赵沉茜都吃了一惊,这个医馆可真是“悬壶济世”。现在他们是第一位,排得上,却没钱。如果离开医馆去换钱,又可能出现有人抢在他们前面排队。 又是一个两难之局,容冲看着赵沉茜,当机立断道:“我带着光珠在这里等,你去珍宝阁,将东西卖了换钱。” 赵沉茜下意识要答应,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不对。 容冲的提议放在现实世界中没有问题,先来后到,礼让有序,排队就医。但这并不是现实世界,而是规则怪谈。 在这里,他们只需要遵守规则,人类世界的道德和秩序荡然无存。规则是确定的,而他们触发的事件和人物都是随机的,幻境主人再神通广大也控制不了他们往哪里走,遇到什么人。换言之,幻境主人只能通过规则杀死他们。 只要他们字面上不违反规则,哪怕干出再离谱的事情,比如萧惊鸿为了满足养弟的要求而杀了养弟,幻境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赵沉茜回想自己的规则,规则四说一定要将孩子带在身边照顾,规则八却又说只有放下孩子,才可以离开这个家。 什么叫“放下”呢?心理意义上的放下,还是就像前几关那样,只需要满足字面意义? 以幻境对他们的恶意,很有可能是后者。之前赵沉茜也曾让容冲短暂照看过孩子,但那时他们一直在一个院子里,字面意义上也算“带在身边”。但是珍宝阁和医馆在两条街,如果交给容冲,她自己去珍宝阁,会不会被规则八判定为她想要离开殷家? 赵沉茜不知道离开殷家的契机是什么,但显然不会是现在。赵沉茜最终决定稳妥为上,任何剧情她都要亲力亲为,说:“医馆辰时才开门,只要我们辰时前赶回来就来得及。我们一起去珍宝阁。” 容冲没有意见,两人抱着光珠走向珍宝阁,就在这时,太阳从云层中穿过,赵沉茜的荷包飞快亮了下。 哪怕不用看赵沉茜也知道,是规则页面更新了。真阴险,赵沉茜在心里吁气,不出意外的话,她刚才躲过了两次规则陷阱。 一次是互相矛盾的规则四和规则八,另一次,则藏在看似准确无害的限时任务题干里。 任务要求她在日出前采集十枚珍珠,所有人下意识觉得日出是指时间,其实日出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日出。 今日是阴天,严格来说还没有看到太阳出来。如果在太阳穿出云层的那刹间,珍珠不在赵沉茜身上,那她的限时任务就失败了。 幻境主人好阴险的算计,还真是,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啊。 珍宝阁是海市最大的店铺,既卖珠宝首饰,也长期收购各类原材料。幸而珍宝阁老板比医馆的敬业,现在已经开门了。容冲和赵沉茜走入店铺,率先看到一个男子侧影,他坐在柜台后,认真翻看账册,似乎有光影落在他睫毛上,安静又隽永。 容冲眯眼,这样的气质,让他想起很讨厌的一个人。柜台后的男子抬起眼睛,浅淡的眸光平静掠过他们三人,不卑不亢问:“请问有何贵干?” 容冲立即转身,对赵沉茜说:“他们家店大欺客,我们换一家吧。” 谢徽从容地将最后一行账目核对完,说:“客官,珍宝阁是海市价格最公道的店铺了,正因为我们店大,所以无论你们带来多少珍珠,我们都收得了。换成其他地方,未必肯收不说,说不定会另增麻烦。” 容冲顿住,知道谢徽已经看穿了他们玩家的身份,至于有没有认出他就不好说了。赵沉茜处变不惊,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来卖珍珠的。” 谢徽看着她,轻轻一笑,卷起手中的账册晃了晃,施施然放在一边:“以往都是殷书生来换,今日竟是夫人来了,实在是稀客。” 才一天的时间,就能从账本中窥到这么多信息,不愧是谢徽。赵沉茜也不再兜圈子,说:“十枚珍珠,不知道掌柜能开什么价?” 谢徽唇边笑意似乎越深,说:“夫人误会了,我并非掌柜,只是一个账房先生。按照市场价,一枚海水珠七百到八百钱,夫人第一次来,我给您算高的,一枚八百钱,十枚共八千钱。” “好。”赵沉茜点头,毫不犹豫道,“这个价翻三倍,成交。” 谢徽挑眉,笑着道:“夫人,生意不是这么做的。我也想照顾夫人,但我也是为人效命,挣份辛苦钱,夫人莫要为难我。” 赵沉茜一口咬定道:“三倍,你如果不收,那我去别家。我相信总有人看得出成色好坏。” 谢徽深深地看了赵沉茜一眼,无奈地笑了笑,说:“罢了,我就斗胆照顾夫人一次。以后,夫人可要常来照顾珍宝阁的生意。” 谢徽拿钥匙开了钱柜,取出二十四两银子。容冲正要接过,谢徽却收回手,指节轻轻敲了敲柜台,似笑非笑看向赵沉茜:“夫人?” 容冲眯眼,谢徽一口一个“夫人”,他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劲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容冲轻轻给光珠使了个眼色,光珠被容冲抱了一路,投桃报李,奶声奶气唤道:“娘。” 赵沉茜正在从荷包中数珍珠,闻言回头:“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容冲顺势体贴道:“没事,我来照看她,你先结账。” 赵沉茜还哪有心思结账,忙接过光珠,将荷包扔给容冲:“你来数。记得把银子数一遍再收,错了我就拿你抵账。” 这不是赵沉茜冤枉无辜,以前容小公子从不缺钱花,去任何地方都是随手扔一块银子,根本不管找回来多少,随便一团就扔到芥子囊里,败家得很。之前他败自己的钱,赵沉茜忍了,现在他败的可是两人共同的钱,赵沉茜决不允许他乱来。 容冲很委屈,狡辩道:“我知道。我多大人了,难道连钱都数不明白?” 赵沉茜冷笑一声,没说话。 谢徽看着这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眼眸变深。他正要插话,门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周兄,这么早就有客人来了?” 几人一怔,容冲和谢徽不约而同加快动作,容冲将银子收起,谢徽数都没数就将赵沉茜的荷包放到钱柜里,不动声色锁好。一个清丽的女子从后院走出来,瞧见赵沉茜等人,笑道:“原来真的有客人。三位是一家人吗?来珍宝阁想找什么?” 容冲不欲另生枝节,说:“我们已看好了,先行一步。” “两位这就走了吗?”女子含笑注视着容冲、赵沉茜,不声不响抛出一颗惊雷,“容将军,舞姬姑娘,难道你们不想知道离开这里的方法吗?” 容冲和赵沉茜齐齐一顿,容冲回头,目光深沉,道:“我姓李,姑娘,你认错人了。” “这里只有我们四个,你们无需演戏。”女子道,“我是珍宝阁掌柜的女儿,赵琳琅。对你们来说,我还有另一个名字,福庆。” 容冲挑眉,意味不明反问:“你是说,你是福庆公主?” “长公主。”女子纠正,微笑道,“正是。我一醒来就被殷夫人操纵,在拍卖会上不得不配合她,早已不堪忍受。她设这个幻境,口口声声说不会伤害贵客,但昨夜的事情你们也看到了,在海市蜃楼中死去,真身也会跟着死亡。她根本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出去,我们玩家要联合起来,离开幻境,反制殷夫人。” 赵沉茜抱着光珠静静站在角落里,认真听着“福庆公主”发表慷慨激昂的反抗宣言。容冲余光不动声色扫过在场众人的表情,问赵琳琅:“你如何证明你是福庆?” 赵琳琅看向容冲,意味不明道:“如果不怕被人听到,我可以现在说出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事情。绍圣十三年除夕宫宴,我在宫里见到了镇国将军府的小公子,才发现那个人竟然是你;绍圣十四年,你亲手为我雕了一枚风铃,我一直挂在寝殿檐下;绍圣十五年,你在汴河畔为我放了一夜烟花……” “好了好了。”容冲深深看着赵琳琅,说,“陈年旧事,无需再提。我当然不会认错你。” 赵琳琅垂眸,掩住眼底的落寞,道:“对你来说,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吗?你可知六年前我为何要在深夜出京,就是因为我想亲口问你,你要和董洪昌之女定亲了吗。”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赵沉茜忍无可忍,这个假货想顶替她的身份也就罢了,竟然还败坏她的名声,她出京确确实实是为了公务,和情爱没有分毫关系。赵沉茜实在听不下去了,主动告辞:“既然几位要叙旧,我就先走了,我女儿的伤耽误不得。” 容冲听到后有一瞬间心潮翻涌。他很想问,她真的关心过他要定亲的消息吗?但容冲也知道,他不会得到答案。 这个假货不知意欲何为,容冲不想和她纠缠,但他不能暴露赵沉茜,那就必须表现得相信假货,至少得让谢徽相信,赵琳琅就是复活的赵沉茜。认出了“赵沉茜”却不接受她的组队邀请,这可不像容冲的性格。 容冲声色不动,心思百转,要想说服旁人,似乎只有情伤这一条路可选了。世人都传赵沉茜对容冲薄情寡义,容冲干脆装作被前妻伤害甚深,断情绝爱,和对方有关系的事一律不想靠近,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于是,容冲故意冷了脸,漠然道:“你是不是忘了,就在我为你放烟花那一年,容家被污造反,我拼死从炼妖狱中逃出,差点死去。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一直祈祷你能出来见我一面,哪怕站在城墙上远远看一眼,至少证明我这些年的真心没有白费。可是你没有,我等到午夜,一直没有。既然当初没出来,今后又何必出城,关心故人的婚姻呢?” 赵琳琅脸上血色褪尽,眼神中满是破碎:“你在怪我?” 容冲转身,平静道:“我没有怪你。我是罪臣余孽,而你是燕朝公主,你做的没有错,我没资格怪你。” “可是我现在已不是……” “殿下慎言。”容冲说,“无论你如何选择,你我都已缘尽绍圣十五年的雨夜。至于你筹谋的事,祝你成功,但我无意参与。” 说着容冲往外走,用眼神示意赵沉茜跟上。赵沉茜抬眸,静静望了他一眼。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吗? 这时候萧惊鸿从街上经过,看到容冲和赵沉茜站在珍宝阁里,掀袍追上来:“等等,我有话问你……” 萧惊鸿越想越觉得昨夜的女子不对劲,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萧惊鸿在杨家想得心惊肉跳,干脆追出来,问个明白。 容冲急着摆脱谢徽和假赵沉茜,正巧萧惊鸿出现,容冲心里一喜,忙道:“你来的正好,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祝你们成功。” 说完,容冲用巧劲将萧惊鸿推入珍宝阁,并没有留意赵沉茜望向他的眼神。转瞬,赵沉茜已收敛好神情,她垂下睫毛,跟着容冲出门。 萧惊鸿停在门口,不明所以地回头:“你什么意思?” 赵琳琅看着他幽幽一叹,道:“萧惊鸿,是我。我正想找你,没想到你自己找过来了。” 萧惊鸿愣住,慢慢转过身,眼睛里满满都是不敢置信:“你是……” “我是福庆啊。”赵琳琅看着萧惊鸿微微一笑,道,“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萧惊鸿盯着赵琳琅,那一瞬间不知为何脑海里划过的是昨夜女子的脸:“你是殿下?” 赵琳琅笑着点头:“是我。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告诉你,这是殷夫人曾经的痛苦回忆,她并不想放我们出去,只想将我们一网打尽。我已找到了谢相,以后我们一起行动,只要抓住殷夫人在幻境中的化身并杀死,我们就能离开幻境了。” 谢徽站在柜台后,静静看着这一切。赵琳琅提到他,他才勉为其难打起精神,对着萧惊鸿微微点头。 萧惊鸿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整个人都怔住了,他下意识看向柜台:“谢徽?” 谢徽泰然自若颔首:“是我。” 萧惊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问:“这真的是殿下?” 谢徽静静看着他,在萧惊鸿充满期待的眼神中点头:“是。” 萧惊鸿面色一怔,脱口反问:“是吗?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谢徽似乎笑了下,说:“无需寻找,才一照面我就认出她了。” 以萧惊鸿对谢徽的了解,这六年他外表端着温润如玉的皮,实则没一刻开心过。但谢徽现在却是发自真心在笑,肉眼可见心情很好。 谢徽都说是,人选似乎没有悬念了。终于找到了殿下,萧惊鸿竟然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茫然。 这个赵琳琅才是殿下吗?那昨夜那个女子,为何会给他强烈的熟悉感? 萧惊鸿察觉这个念头,立即唾弃自己。殿下独一无二,他怎么能将殿下与庸脂俗粉比较?萧惊鸿不允许自己迟疑,马上找出许多证据。 如果昨夜的女子是殿下,为何会不和他相认呢?殿下讨厌吵闹和无能,小孩子这两点都占了,萧惊鸿从未见过殿下亲近哪位郡王县主,她怎么可能将小孩抱在怀中不松手? 谢徽也在这里作证,不会有错的,现在这个运筹帷幄、聪明能干的女子,才是殿下。 萧惊鸿脑子嗡嗡的,根本无瑕听赵琳琅说了什么,心不在焉点头:“好。” · 容冲走出珍宝阁后,回想他为了摆脱假赵沉茜说的话,觉得有必要和茜茜解释一下。然而他才刚开口,赵沉茜就加快步伐,平淡道:“马上就辰时了,快点去医馆,要不然赶不上了。” 容冲已经到嘴角的话只能咽下,顺着她道:“好。” 第40章 医馆 容冲欲言又止, 赵沉茜其实看在眼里。她当然知道容冲刚才说那些话,是为了彻底斩断假赵沉茜拉拢他的心。但是本质上,他说得没错。 容家倾覆那天, 她没有求情。容冲死里逃生那天,她没有去送行。 他是容家后人,她是旧朝公主。哪怕她已死了一回, 余生也不打算和燕朝皇室扯上关系,但死去的人不会回来, 他的父母和兄长,确实死在她血缘父亲的手中。 既然血债无法越过,有些话就不要说出口。 赵沉茜睫毛下敛, 压住心底情绪,告诉自己他们只是陌路人, 流落海上不得不合作而已,不要当真。容冲看着她的侧脸, 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唇边飞快划过一丝苦笑, 随即扬起脸, 依然快快乐乐道:“走吧,去医馆给光珠看伤, 这回,那个庸医总没话可说了吧?这么短短一会, 我就不信点背到正好有人赶在我们前面去了。” 赵沉茜听到他的话,皱了皱眉,油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们飞快赶到另一条街,赵沉茜远远就看到医馆门前站着人。赵沉茜心里骤沉,果然,最害怕的事情, 偏偏最会发生。 容冲瞧见有人排队,不动声色松了松手腕,说:“你们找地方躲好,我去把他们解决掉。” “等等。”赵沉茜按住容冲的手臂,目视前方,平静道,“未必不能谈判,先不急着动武。” 容冲也没打算真动手,他只是想将竞争者打晕,搬到无人的巷子里。虽然这样很对不起他们,但医馆一天只治一个人,他也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然而赵沉茜的思路却截然不同,她没有武功,也没有任何修仙天分,所以她很小就被迫学会合纵连横,利用各方利益达成自己的目的。 无论武林侠客还是世家权宦,只要他们是人,就有人的贪嗔痴怒哀怨妒,这些,都是她能操纵的武器。 赵沉茜按住容冲,从容地走上前,主动向排队之人问好:“两位早,你们是来找郎中的吗?” 一位少女扶着一个老妇人回头,老妇人面色蜡黄,额头泛着不正常的黑,少女倒是生了一双极灵动的眼睛,脆生生道:“是,我阿娘昨夜开始咳血不止,我被咳怕了,赶紧带她来看郎中。” 赵沉茜扫过少女和妇人,心里又是一沉。少女带着母亲来,而且病情很紧急,看起来愿意让位的可能性很小。赵沉茜没有放弃,又问:“为何咳血?最近吃坏了什么东西吗?” 少女面露懊恼,说:“我也不知道,我一来她就这样了。” 赵沉茜听话音不对,一个愿意大清早带母亲在医馆外排队的女儿,会不清楚母亲的饮食?赵沉茜盯着少女活泼灵动的眼睛,试着问:“姑娘是本地人?” 少女愣了愣,望着赵沉茜似乎有话说,她母亲已接过话:“囡儿当然是,我记得,你才是外地来的吧?” 老妇人对外地人有一种天然的排斥,赵沉茜笑了笑,说:“您看的没错,我确实是这几年才来海市的。您或许认得我的夫婿和婆婆?” “那怎么不认得。”老妇人道,“殷家那个婆娘不讲道理的很,我们都不屑于和她来往。先前我们还说,就殷家那穷刻薄样,定没有小娘子愿意嫁,没想到你来了,他们家也一日日富起来了。这世上的事,哪里讲道理?” 少女面露尴尬,连忙道:“我娘她不会说话,其实她不是这个意思……” 赵沉茜微笑着颔首,说:“我明白。婆婆一看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人再好不过。婆婆,你对海市应当很了解吧?” 赵沉茜说话和气,进退有度,和她对话的人不知不觉就高兴起来。老妇人拍胸脯道:“我不怕说大话,海市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哩。” 赵沉茜问:“那就有劳婆婆指点了。不知,海市还有其他医馆吗?” “不用问了,没有,独此一家。”身后门板打开,露出一张精致白皙的脸。他长发用一只木簪束起,一身白衣长身玉立,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款式,穿在他身上显得潇洒优美,遗世独立。他看着赵沉茜,目光平静幽深,说:“姑娘若想求医,来我这里就对了。鄙人不敢说精通医术,但海市内的病症,还没有鄙人不能治的。” 容冲眯眼,抱着光珠,一点点走近。他停在医馆门口,上下扫过里面的人,冷冷笑了声:“郎中好兴致,有时间换衣服,没时间早点开门救人?” 这些年,云中城的风气已经这么坏了吗?卫景云的作态骗得过赵沉茜,却骗不过容冲。 卫景云看似随便披了件衣服,但他每一根头发都打理过,身上的白衣布料讲究,腰身、袖摆都做过放量,显得风度翩翩却又不觉臃肿,腰带上还精心搭配了绦带,视觉上拉高腿长。 容冲不信卫景云晚上是这样睡觉的。他早上敲开门时,那个不耐烦又不修边幅的人,才是卫景云的真实模样! 卫景云看着容冲,没什么真心地笑了笑,说:“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辰时开门,我亦无法。这不是刚过辰时,我就来为病人分忧了。” 两人视线相对,面上都从容自若,眼底却有战意交锋。卫景云眼睛中明晃晃写着果然是你搞鬼,容冲毫无愧疚,甚至很后悔自己做的还不够绝。 他知道他能认出赵沉茜,另两个人也能,尤其卫景云富可敌国,身上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宝数不胜数,有能看穿幻象的法器也不稀奇。容冲原本也没指望瞒他们多久,只要能争取到将赵沉茜转移出去的时间就行。 可惜,老天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给他,意外让他们落入海市蜃楼,陪一只蛇妖忆往昔过家家,还不得不和其他人产生交集。上天不遗余力偏帮他们,实在让人恨的牙痒痒。 但有一点容冲和卫景云是一致的,他们谁都不想让赵沉茜暴露,都想静悄悄将赵沉茜从岛上救走,不惊动其他势力。至于到了岸上赵沉茜和谁走,那就看各自实力了。 容冲和卫景云对视一眼,达成短暂合作——先瞒过其他人,合力离开幻境,回到陆地,之后的事再谈。不过,阶段目标一致,并不代表两人就要精诚合作。卫景云精心把自己打扮成没打扮过的样子,不经意挪动角度,露出他最好看的侧脸线条。而容冲的手段就简单多了,他轻手轻脚给光珠擦脸,柔声道:“累了就趴在我肩上睡觉,放心,有我陪着你娘亲呢。” 光珠:“……” 她不累,谢谢。 短短一天的功夫,容冲已经熟练掌握了抱孩子这项技能。卫景云还在学勾栏样式,而容冲早已进入下一个阶段——带娃。 只要有光珠在手,赵沉茜总会回到他身边的。和他斗,卫景云还不配。 小桐的母亲看着郎中自顾自和赵沉茜搭话,不悦道:“郎中,你不是说一日只诊治一人吗,怎么越过我问她?明明是我们先来的。” 卫景云抿唇,他当然更愿意帮赵沉茜,可是医馆的规则摆在这里,他不能破例。卫景云试着说服老妇人:“我看你的病并不严重,不如……” “等等。”赵沉茜眼看老妇人眼底泛出红光,头上的黑气越来越浓郁,她记得昨夜杨二郎异变之前,身上的气息就是这样的。赵沉茜不敢刺激这些剧情人物,及时打断卫景云的话,对老妇人说:“婆婆先来,郎中自然该给婆婆看。不过,郎中,你们医馆规定一日只治一位病人,却没说一日能卖几副药吧?” 卫景云看着赵沉茜,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缓缓点头:“这倒没说。” “那就好。”赵沉茜说,“婆婆,您先请。郎中,不介意我们进去说话吧?” 卫景云摇头,赵沉茜压着袖子,从容不迫迈入医馆,那架势仿佛她才是医馆的主人。容冲立刻抱着孩子跟上,等他们进来后,街角正巧走过来一队白衣人,就停在离医馆不远的地方。赵沉茜赶紧躲在窗户后,心里长呼好险。 规则三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遇到白衣人都要快跑,绝不能被他们看到。幸好他们没有和老妇人起冲突,要不然双方吵起来,马上就会引来白衣人,赵沉茜就是自投罗网。 白衣人在街口说了什么,然后就散开巡逻。赵沉茜紧紧贴着墙壁,大气不敢出,她发现容冲在好奇地朝外张望,怒瞪了他一眼,用口型示意:“快躲起来。” 容冲不明白,但还是乖乖照做。过了好一会,容冲大大方方从角落里走出来,说:“没事了,他们已经走远了。” 老妇人诧异地看着赵沉茜,问:“你鬼鬼祟祟的,躲什么?郎中说了只给我看病,你怎么还在这里?” 赵沉茜很想问问在他们眼里,黑衣人、白衣人分别是什么样的存在,但她怕触发关键词,忍住没问,摇头道:“我没事。您先看病吧,我婆母起得晚,我怕回去打扰他们,在这里等一会再走。” 老妇人看着赵沉茜,露出了然之色:“我知道,你郎君昨日娶了青楼的相好,你是怕回去早了,撞到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吧?你才是正头娘子,怕什么,要我说,昨夜你就不该躲出来,平白给他们腾地方。” 赵沉茜不理解,这个小城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吗,殷家那点八卦,为什么每个人都知道?赵沉茜尴尬笑了笑,说:“多谢婆婆提醒,下次不会了。” 老妇人哦呦一声,说:“了不得,怎么还有下次啊?那是你的男人,你要把他看牢,不能让他在外面拈花惹草。” 赵沉茜放弃了,看向卫景云:“郎中,不诊病吗?” 卫景云一片好心反被倒打一耙,他气得不行,警示道:“确定吗?我一日只能诊治一人,祖上规矩,不可违背。一旦开始就要将病人治好,可不能草菅人命。” 容冲轻嗤,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自言自语道:“这还不算草菅人命?” 卫景云没理他,平静道:“我们医馆医者仁心,悬壶济世,路人皆知。有一些自己的规矩怎么了?” 赵沉茜大方让出内堂空间,说:“那就请吧。婆婆印堂发黑,耽误不得。” 卫景云几次暗示未果,只能坐在诊桌前,搭上老妇人的脉。诊脉时要安静,赵沉茜悠悠散步到药房,带老妇人看病的少女快步追过来,压低声音问:“沉茜?” 赵沉茜眼神一凉,飞快扫向后面。幸好,容冲专心陪光珠说话,卫景云凝神诊脉,没人听到少女的低语。赵沉茜示意少女到外面说话,确定他们听不到后,赵沉茜才转身,警惕地打量少女:“我随夫姓殷,你在叫谁?” 然而少女已十分确定她的身份,双眼亮晶晶的,说:“沉茜,是我呀,我是小桐!” 赵沉茜就觉得这个少女的眼睛很熟悉,果然是她。赵沉茜见实在没有推脱的余地,只能承认:“你怎么认出是我?” 小桐见真的是她,欢快道:“真的是你!我就知道,那几个人没一个能扛事的,被扔到这里不哭哭啼啼的就不错了,怎么敢出门?只有周霓和你有这份胆量,周霓说话没有这么周全,那就肯定是你了。” 赵沉茜辩无可辩,因为小桐说得没错,女玩家一共也没几个,一个个排除,很快就能排除到她。赵沉茜叹了口气,倏而肃着脸道:“在这个世界中不能暴露身份,如果被其他人知道我们是玩家,会有被规则抹杀的危险。所以,一会回去你只当不认识我,无论发生什么都叫我殷夫人,明白吗?” 小桐害怕地捂住嘴,信以为真,忙不迭点头。赵沉茜恐吓了小桐一顿,见里面诊脉差不多了,就不动声色回到正堂。 卫景云从容收回手指,说:“你这是邪气入体,伤及心脉。现在我给你施针,将邪气逼出来。” 老妇人一听要动针,害怕道:“啊,这么严重?疼吗?” 卫景云背着她取针,嘴上说着“仁医”台词,眼神毫无波动:“不疼,一闭眼就过去了。” 老妇人松了口气,夸道:“郎中医术好,心地也好,以后哪个娘子能嫁给你,真是……” 她没说完,双眼翻出眼白,咣当一声栽到木凳上,晕过去了。容冲挑眉,替老妇人说完剩下的话:“倒了八辈子大霉。” 卫景云一针扎到对方睡穴上,终于觉得耳根清净了。可恨的规则,他堂堂云中城城主,身边人走路时连灰尘都不能惊动,什么时候陪人说过这么多话? 卫景云熟练地在老妇人背上施针,眨眼老妇人就被扎成了刺猬。他记得规则要求他做一个仁慈心善的郎中,便眼睛都不抬,敷衍地宽慰病人家属:“你娘她睡过去了。” “……”小桐面容复杂,“我看出来了。” 赵沉茜站在一旁看着,突然问:“郎中,我有一事不解,昨夜我和一个朋友聊天,他突然发狂,整个人像被怪物俯身了一样,追着人攻击,手断了马上再生,还抓伤了我的女儿。不知这种病,能治吗?” “能治。”卫景云手上又稳又快落针,语气平淡笃定,“这里很多人都有这个毛病,太生气、太高兴或者太愤怒,都会发狂变异,原因就像这位婆婆,乃邪气入体。像你那位朋友,邪气已侵入脑髓,没法救了,但若只是被抓伤,及时清除邪气就好。” 赵沉茜盯着他问:“怎么清除?” 卫景云换了最长的针,哪怕站在十步之外都能清楚看到他的动作。他手法放慢,一一扫过某几个穴位,说:“先点穴,封锁邪气,不让邪气继续扩散;其次运功将邪气逼到伤口处,用紫霜蟾将黑气吸出来;最后服一帖洗经药,就能根除邪气。” 卫景云刚开口,容冲就同步照做,现在已成功将黑气逼到伤口处。赵沉茜仔细检查光珠的情况,她胳膊上横亘着三条抓痕,上面缠绕着若隐若现的黑气,除此之外,她气色尚佳,暂时看不出其他问题。 卫景云将长针收回针包,从笼子里取出一只紫色的蟾蜍,放在老妇人脸前。紫霜蟾迈着八字步,呱呱叫着,突然张大肚子吸气。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老妇人七窍中流出来,吸入紫霜蟾的肚子。它的皮肤迅速变黑,肚子越来越大,皮肤都被撑成透明。就在赵沉茜担心它要撑爆的时候,它终于停了下来,老妇人也哎呦一声,从睡梦中醒来。 她看到前面是一只黑蟾蜍,吓了一大跳,用力挥袖:“去,哪来的丑东西。” 紫霜蟾呱得一声,躲闪不及,被扫落在地,卫景云伸手,精准接住它,爱怜地摸了摸它的头,将它放回荷叶笼。 赵沉茜仔细看完全程,确定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就问:“郎中,这只蟾蜍怎么卖?” 卫景云将笼子关好,在众人视线中放回柜台,说:“祖传宝物,不借不卖。” 容冲眯眼,脑瓜转得飞快。不借不卖,那就是可以偷喽?这不能怪他,谁让卫景云当着他的面上锁,眼力好记性好是他的错吗? 赵沉茜颔首,不再追问,目光来到最后一味药材:“那洗经药总可以卖吧?” 卫景云说:“可以。但小店以前只治病,没单独卖过药,我得查查一帖药多少钱。” 他去柜台翻账本,过了一会,说:“账本上写,洗经药一帖二十五两银子。” “二十五两?”赵沉茜和容冲都是一惊,异口同声道,“这么贵?” 卫景云摊手,有些爱莫能助:“我也是刚刚知道这么贵。这么多药中唯独它贵得独树一帜,或许,这副药的用料尤其独特吧。” 哪里是用料独特,分明是幻境主人见他们绕开了好几个规则陷阱,气急败坏,都干出临时改变药价来为难他们的事情了。不体面,实在太不体面了。 容冲恨得咬牙切齿:“刚才卖珍珠换了二十四两,洗经药偏偏是二十五两。呵,可真巧。” 卫景云轻轻笑了声,幸灾乐祸道:“现在,你知道报价正好高一两的滋味了吧?喜欢吗?” 容冲眯眼,很想活动活动拳脚。赵沉茜凉凉瞥了容冲一眼,道:“我就知道你这个人管不了钱,谁和你说我们卖了二十四两?” 容冲一怔,那一瞬间真的在怀疑自己:“啊,不是吗?” 赵沉茜泰然自若,对卫景云说:“郎中,确定了是二十五两白银,对吧?准备好药,我随后来取。” 在场所有人都被赵沉茜胸有成竹的气度折服,没有人怀疑她的话,连容冲都在反省难道真的是他记错了?他的脑子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 只见赵沉茜在众人视线中,不慌不忙走到老妇人面前,问:“婆婆,刚才你说,你对海市十分熟悉?” 老妇人治好了病,脑门上黑气散去,眼睛重新变得清明:“对。娘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帮夫婿和婆母分忧。”赵沉茜微笑着,道,“婆婆可知,海市最贵最坑的泥瓦匠,在哪里?”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贤妻 卫景云站在窗后, 单手掀开竹帘,看着那个人走远。 老妇人治好了病,健步如飞往外走, 她瞧见卫景云一直盯着窗外,说:“郎中,还看呢?殷家这个娘子今日像换了个人似的, 花这么多钱给女娃买药。唉,回去后, 她婆婆还不知道怎么发作呢,不知道她能不能挺过去。” 卫景云垂眸,低不可闻道:“她可以的。” 她一直可以。无论落到什么处境, 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永远能摆平一切, 杀出一条血路来。 老妇人见卫景云不搭话,自觉无趣, 带着小桐走了。所有人离开, 医馆重新恢复寂静, 郎中白皙细弱的手腕上,幽幽浮现出一串明显不符合他身份的佛珠。 佛珠上刻着金色的梵文法印, 戴之可清心静气,明察秋毫, 不会被任何妖邪幻术所惑,珍贵非凡。但是现在他不需要了,卫景云将佛珠摘下来,随手扔在药篓里。 他目光一直追随着前方,她越走越远,渐渐和十三年前她来云中城归还婚书, 父亲乘着怒说出“姓赵者不得踏入云中城一步”,她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相重合。 原来,都已经十三年了。 她也真是守诺,从那以后,当真一步都没有踏入过云中城。她夺嫡一年,摄政六年,和谢徽成婚四年,他一直能听到她的消息,却再没有见过她。 以致于她的死讯突然传上云中城的时候,卫景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一直坚定地认为是她在进行另一项算计,就像当初容家倒后,她悄悄来找他结盟一样,她当下肯定也是假死,借机扳倒反对派而已。 他如此坚信着找了她六年,一次次燃起希望又再失望。六年啊,那么久,久到清早他乍然见到她时,竟然认不出来了。 她和容冲去珍宝阁换钱,他就站在这个地方望着她。卫景云少时身体病弱,习惯随身带防护法器,落入游戏时,他手腕上正好戴着一串梵音佛珠,能勘破一切妄相,所以卫景云可以毫不费力看到每个人的真容,包括赵沉茜的。他看了很久,才终于敢确定,那就是赵沉茜。 太久未见,他甚至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托殷夫人的福,她推出的那个假货模仿得确实很像,成功帮他回忆起赵沉茜的模样。 他们已转过街角,彻底看不到了。卫景云叹了声,放下竹帘。 容冲这个狗东西,果然是他搞鬼。这六年,卫景云不止一次试探容冲,询问他知不知道赵沉茜下落,容冲都信誓旦旦说不知道,甚至反过来劝卫景云放下执念,珍惜眼前人。呵,容冲劝卫景云放下,那他自己又在做什么呢? 所有人中,最不可能放下的就是容冲,无论爱还是恨。卫景云幽幽叹气,容冲运气可真好啊,总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得命运独钟。当年容家倾圮,有人不远千里冒死潜入汴京救他,有人在背后费心筹谋护他平安离开。而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可以理直气壮恨所有人。 赵沉茜死前最后一封信,终究还是发给了容冲。云中城在汴京有那么多据点,她没有哪怕一刻想过,向他求救。 他有门客三千,富可敌国,他也功法大成,足以号令武林,他有实力保护她,帮她实现她的理想,可是为什么,危险时她宁愿求助朝不保夕的容冲,都没有想过他呢? 就因为,容冲比他早一天认识她? 卫景云苦笑,感受到命运深深的嘲弄。他很快停止怨艾,现在他已不再是病弱无力、手无实权的少主,他是云中城的主事人,有钱有闲有势力,除了自己的心意,不需要顾忌任何事情。她脱离燕朝公主的身份也是好事,她再没有政治牵扯,云中城就可以出面庇护她,以后她可以在云中城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果她待腻了,他也可以陪她游山玩水,放情丘壑。这样逍遥自在的日子,不比在朝中受累受气强? 反观容冲和谢徽,一个被义军困住手脚,生死难料,一个深陷权力斗争泥潭,难以抽身,凭什么和卫景云比?卫景云相信这次,他不会输。 卫景云环顾四周,觉得这个医馆太简陋了,实在有失体面。可惜这是幻境,卫景云无法找人来推倒重建,只能勉强将就。卫景云将不顺眼的东西都扔掉,终于将医馆收拾成他满意的程度,他想了想,将锁在柜子里的紫霜蟾提出来,放在最通风、最显眼的地方,保准小偷一进来就能注意到。 做完这一切后,卫景云就不慌不忙去药柜配洗经丹,虽然他不知道赵沉茜要怎么带钱回来,但他知道,她一定会成功的。 · “谁呀?”高二郎不耐烦地开门,看到外面站了一个文静漂亮的陌生小娘子,很是愣了愣,问,“你找谁?” 赵沉茜不动声色扫过面前的男子和背后的院落,很好,果然剧情人物推荐的地方是幻境主人完全控制不了的,这户人家是纯粹的背景板,没有一个玩家。赵沉茜放了心,微笑着,礼貌问道:“我来找高管事,不知他在家吗?” 里面人听到说话声,一个精瘦男子走出门,问:“二弟,谁来了?” 赵沉茜看到对方,笑着道:“我是城东殷家人,家里昨夜失火,院墙被烧坏了,夫君考中了解试,近日兴许会有恩师同门来拜访,婆婆和夫君觉得不体面,正商量着重修呢。我听人说,高家兄弟勤劳厚道,手艺灵巧,所以我来问问,你们能不能修墙?” 高家兄弟一听,四眼发光,这可是送上门的大活啊!高大郎忙推开弟弟,谄笑道:“原来是殷家夫人,久仰久仰。我们最擅长修补门墙了,以前我们在京城时,什么王府的门楼、皇亲国戚的花园,我们都做过,皇城的人一直想招揽我们,但我们兄弟念及父亲教诲,不能忘本,所以就又回家乡了。夫人啊,要我说,你们家若想入仕,那可一定要请教我们,我们见多识广,不知进过多少达官贵人的院邸,最懂风水。把宅子交给我们,保准给你修得气气派派,让你家郎君一举入仕,平步青云。” 赵沉茜看着他们微笑,脑中回想起小桐母亲的话:“西街上有一对兄弟,整日坑蒙拐骗,游手好闲,前几年得罪人逃到了外地,回来后硬是说自己去了京城,结识了许多达官贵人,连公主王爷都请他们做座上宾。他们嘴里什么话都敢说,仇家被唬住了,不再追究他们欠的钱,反而对他们礼敬有加。那两人越发变本加厉,到处招摇,说是能帮人看宅子改风水,骗了不少钱呢!” 赵沉茜打量着唾沫横飞的高大郎,心想老婆婆眼力不错,这确实是一对投机取巧的骗子。但没关系,总有些没什么能耐却自命不凡的蠢材,愿意信风水改命那一套。 赵沉茜笑容清浅,说:“太好了,这几天夫君和婆婆正在为仕途发愁呢。我夫君他解试成绩平平,没有文采,不会办事,没有门路,还贪财好色,如果让你们改改墙,他就能有官做,那可太好了。” 高大郎听着笑容一点点凝滞,她什么意思,有这样夸自家夫婿的吗?高大郎收敛了笑,问:“殷夫人的话我们不懂,夫人到底来做什么?” “来为二位报喜,恭喜你们,财运到了。”赵沉茜从容不迫,说道,“我这人对达官贵人没有执念,但我丈夫和婆婆有。他们手里有钱,只要你们能哄他们开心,有的是油水可捞。不过,他们节俭惯了,也不是什么人去自荐,他们都会接受。” 高大郎听懂了,这是敲竹竿来了。高大郎冷笑:“殷家夫人,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们兄弟在海市待了多久,你一个外来媳妇,还敢算计我们?” 赵沉茜笑:“待得久,和赚不赚钱有关系吗?高大郎,我敬你是个聪明人才来找你,如果你拒绝,出了这道门有的是人愿意,吃亏的绝不会是我。你再好好想想,何必要和钱过不去呢?” 高大郎干得就是坑蒙拐骗,没什么道德底线可言,如果送点好处费就能赚一笔大的,他当然不会拒绝。他审视赵沉茜,问:“夫人觉得多少殷家会同意?” 赵沉茜想了想,伸出一根指头。高大郎松了口气:“一两,好说。” “不。”赵沉茜微笑着看他,说,“你再想想呢?” 高大郎脸色凝固,沉了脸道:“殷夫人,我怜你是个妇人才对你再三忍让,你不要得寸进尺。” “那就算了。”赵沉茜收起手指,毫不犹豫往外走,“他刚刚才赎回了春芳楼的门面芙蓉,这需要多少钱,你们心里应该有数吧。而这只是一部分,殷家真正的家底还没动呢。既然你目光如此短浅,只看得到芝麻小钱,却看不到长远收益,那就算了。” 赵沉茜大步向前,看起来毫不在意这笔交易作废。高大郎用力抿着唇,他知道这是讲价中常见的心里施压手段,谁先沉不住气,谁就会落于下风。海市中除了他们兄弟,还有谁会配合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妇人?错过了他们,她根本没得选。 但是,她态度如此从容,走得这样坚决,实在不像走投无路,万一她真的另有下家呢?她敢这样狮子大开口,肯定知道殷书生、殷婆婆的积蓄远不止十两,分她十两赚笔大的,也不亏! 高大郎最终舍不下飞到嘴边的发财机会,张口叫住赵沉茜:“夫人留步。” 赵沉茜背对着他们,向树冠里正指手画脚的人挑挑眉,轻轻一笑。 容冲抱着光珠藏在树叶后,深深沉默了。 他听到赵沉茜开口要十两的时候,吓都吓死了,不断示意赵沉茜见好就收。他们只差一两银子,高家兄弟刚才的报价就足够了,贪心太过小心一场空!但是赵沉茜坚决不回头,最后,竟还真被她赌赢了。 容冲看了眼自己的手,默默收回。 果然他娘亲说得没错,家还是得女人当,男人管钱,只会败家。 赵沉茜拿到银子,和杨家兄弟谈妥了合作细节,淡然自若离开。刚走出高家兄弟视线,容冲就从下一棵树上跳了下来。他鬼鬼祟祟凑过来,挤眉弄眼问:“拿到了?” 赵沉茜扫了他一眼,懒得回答这么弱智的问题。容冲叹为观止,默默竖起大拇指:“厉害。你怎么知道他们兄弟能拿出这么多?” “我不知道。”赵沉茜平静道,“我只是伸出一个指头,能看到多少是他们的事,我有什么办法?” 介绍人和承包方相互勾结、中饱私囊的事宫里没少见,每次皇宫里要修花园、宫殿、陵墓,甚至只是换一批盆栽,这种事都屡禁不止。赵沉茜常年拿着账本和工部斗智斗勇,早就熟悉其中门道。现在她急需用钱,这类伎俩不妨拿来一用,反正殷家的钱也是骊珠辛苦挣回来的,被坑了不亏,无非回到殷家原本的水平罢了。 赵沉茜最开始只打算要一两的,但经历几个贪官就知道,官场最忌讳把数说明白,赵沉茜只比划一根手指,剩下的让对方猜。对方有多少钱,他就能看到多少钱。 高家兄弟张口就猜一两,赵沉茜便明白,他们出得起十两。果然,她抬价后稍稍施以压力,那两人就服软了。 容冲试着问:“殷家真的有那么多钱吗?” “这我怎么知道?”赵沉茜语气淡淡,“那是骗子的事了。恶人自有恶人磨,殷家且受着吧。” 好一手空手套白狼,容冲无言以对,唯有对赵沉茜拱了拱手,心服口服道:“受教了。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你。” 赵沉茜和容冲回到医馆,卫景云已配好了药,在柜台后等他们。他看到他们进来,眉眼不动,道:“二十五两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赵沉茜扫到紫霜蟾的笼子放在外面,给容冲使了个眼色,对卫景云说:“你都备好了,我怎么知道有没有偷工减料?我要去药柜比对。” 卫景云风度翩翩,道:“我们医馆医者仁心,童叟无欺,经得住任何质疑。娘子想看多久看多久,这边请。” 容冲看卫景云要将赵沉茜引到后面,微微眯眼,突然道:“等等。殷娘子,孩子离不得你,这种跑腿的事交给我就行了。你在这里等,我和郎中去后面检查药材。” 赵沉茜一想也是,这样更稳妥一点,毫不犹豫点头:“好,辛苦李公子了。” “不辛苦。”容冲看向卫景云,笑问,“郎中,这样可以吗?” 卫景云盯着容冲,皮笑肉不笑勾了勾唇:“悉听尊便。” 两人一派和气地去后面检查药材,前堂只剩赵沉茜和光珠。赵沉茜前后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她们这里,就快步走到紫霜蟾的笼子面前。她正担心打不开笼子,没想到看起来机关周密的笼门像摆设一样,赵沉茜轻轻一碰就开了。 紫霜蟾自动从笼子中走出来,看到赵沉茜呱地叫了声,主动靠近光珠吸邪气。 光珠被黑气侵袭时日短,紫霜蟾吸了没一会就结束了。它懂事极了,办完差主动回笼子,进门时甚至抬脚一勾,自己关上了笼门,绝不给赵沉茜制造任何麻烦。 赵沉茜:“……” 好通人性的蟾蜍。 没一会,卫景云和容冲又“一团和气”地回来了。两人眼睛里都是冷意,但想到要面对赵沉茜,又各自挤出了笑:“殷娘子,我……殷娘子?” 前堂空空荡荡,柜台上的丹药不见了,唯有桌面上放着二十五两银子。 她走了。意识到这一点,卫景云和容冲都瞬间收起笑容。卫景云冷嗤一声,刺道:“她抛下你离开了。你自称和她是队友,看起来,名不副实呀。” 容冲心里不无落寞,茜茜怎么丢下他走了?但他们俩的事情,还轮不到卫景云来奚落。容冲剑眉挑起,一副意气风发、尽在掌握的样子,说:“我们商量好的战术,你一个外人怎么会懂?好好当你那假仁假义、见死不救的神医吧,郎中,再也不见。” 容冲阔步走出医馆,大摇大摆往殷家的方向走去。卫景云脸色骤变,想要追出去寻赵沉茜,但刚迈出医馆一步,就不得不停止。 规则要求卫景云扮演仁心仁术的郎中,自然不能离开医馆,去街上闲逛。容冲这厮着实可恶,他怎么知道卫景云的规则? · 赵沉茜用完紫霜蟾后,自然没理由再待在医馆。感谢卫景云已经将药材配置成丹药,她毫不客气拿了洗经丹,转身就走。 回殷家的剧情赵沉茜早就安排好了,她在剩下的九两银子中拿出四两,交给殷婆婆,问就是珍宝阁账房阴险,见她是生脸,故意压价。不等殷婆婆唠叨,高家兄弟准时提着工具从殷家门口经过,无意交谈着某某员外改了庭院布局,风水大发,一下子升官发财的事情。 他们扯着嗓门,绕着殷家门口聊天,院里很难听不到。赵沉茜顺势提议要不将他们叫进来,打听打听风水,反正又不花钱,不亏。 爱占小便宜的殷婆婆毫无悬念同意了。然而,歪门邪道一旦接触了就停不下来,每个人都觉得,万一呢? 万一他怀才不遇,只是因为风水、流年、生肖等等外因克他呢? 赵沉茜不动声色和高大郎对视一眼,功成身退。 规则六说了,要爱自己的丈夫,满足丈夫的一切要求,不管合理不合理。她主动为夫分忧,让他沉浸在自己要当大官的幻想中,怎么不算爱呢?她为了哄丈夫开心,掏空殷家家底,怎么不算贤妻呢? 没有需求,就给他们制造需求。这样,这对母子就没时间再来烦她了。 殷书生正和高家兄弟聊得热火朝天,赵沉茜秉持一个贤妻良母的守则,主动对婆母说道:“婆婆,这些事不是妇道人家该听的,我去屋里哄光珠睡觉了。” 殷婆婆正沉浸在儿子升官发财给她请封诰命的畅想里,哪有时间搭理赵沉茜,随便挥了挥手就让她走了。赵沉茜如愿回屋,关上房门,将那些噪音隔绝在外。 赵沉茜立刻找水,将洗经丹喂给光珠吃。光珠不哭也不闹,一口吞下苦涩难闻的药丸,就着赵沉茜的手喝水。 赵沉茜见光珠乖巧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要不是她,光珠也不会受伤。赵沉茜问:“还难受吗?” 光珠摇头,眼巴巴望着她,手脚并用示意自己不难受,生怕赵沉茜误会。赵沉茜有些生疏,但还是试着摸了摸她的头顶,说:“没事了,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你只需要好好吃好好玩,无忧无虑长大。” 光珠仰头看她,眼睛里满是依赖孺慕:“娘。” 赵沉茜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浅,坚定:“我在。” 赵沉茜说完,身边景象变幻,家具变矮又变高,最后,赵沉茜的视线变成平视,身边摆设几乎换了个遍,光珠也长成了八岁姑娘。她对着赵沉茜抿唇一笑,神情依然如小时候那样羞怯腼腆,软软道:“娘。” 第42章 救猫 赵沉茜看到骤然长大的光珠, 并不觉得宽慰,只觉得沉重。时间为何突然变化了?这一年,有什么特殊吗? 赵沉茜正在思索, 外面传来殷婆婆不耐烦的喊声:“骊珠,快点出来,难道要这么多人伺候你一个吗?” 光珠一听到殷婆婆的声音就露出紧张之色, 她拉了拉赵沉茜衣角,小心翼翼说:“娘, 今日端午,爹爹和小娘准备了家宴,我们快点出去吧, 要不然阿婆要生气了。” 赵沉茜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光珠终于学会了说话, 没有被小时候发育迟缓影响。但是,这么小的孩子, 正是活泼爱闹的时候, 她竟已学会看人眼色? 赵沉茜面上不显, 平静说:“你先出去,我随后就到。” 光珠乖巧应是, 跃下榻向门外跑去,糯声糯气道:“阿婆, 别生气,我来烧火。” 赵沉茜听着直皱眉,光珠看起来才八岁,家里居然要她烧火?赵沉茜赶紧拿出规则,发现规则又变长了,有几条老规则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恭喜你完成游戏第一阶段, 现在进入第二阶段。由于甲辰号玩家激活的是隐藏线,第二阶段名字不对玩家展示,且通关考验出现时不作提示。请你仔细阅读以下规则,祝你游戏愉快。 一,海市有宵禁,宵禁时间为戌时到卯时。宵禁期间,请立刻回到房间,不要被发现。 二,海市内有白衣人、黑衣人巡逻。黑衣人只会在街巷中行动,白衣人可能随机出现在海市任何一个角落。白日海市一切如常,当夜幕降临,海市进入逃杀模式,会有翻倍的黑衣人出现在街巷中。如果玩家来不及进入房间,请确保自己藏好,一旦被黑衣人发现,黑衣人会通知同伴,联手追逐玩家,并会极大增加白衣人出现的可能性。 三,白衣人是玩家的天敌,也可以成为玩家的机缘。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一旦发现白衣人,立刻远离,但不能发出声音惊动白衣人。注意,哪怕白衣人没有直接看到玩家,但只要在附近,就有几率发现玩家。 四,保护好你的孩子。 五,顺从婆母,不许反抗。善待邻里,维护殷家的名声,不要做让殷家丢脸的事。 六,爱你的丈夫,满足他的一切要求。照顾丈夫的小妾,将小妾生的孩子视如己出。 七,婆婆生气时,可能会拿起周围任何工具打你。收好家里的锐器,受伤在海市是很危险的,尽量不要让自己受伤。 八,只有放下孩子,才可以离开这个家。 九,一旦受伤,去找你的孩子,告诉她你要喝红宝石汁。或者去找绿衣人,吃掉他们,就能恢复体力。 十,逃出殷府。只要能逃出殷家,并成功找到红衣人,跟着红衣人离开海市,则视为游戏胜利。前两位通关的玩家,将获得神秘奖励。 祝你好运,游戏愉快。夫人已在拍卖会大堂备下好酒,恭候各位醒来。” 赵沉茜读完后,并不在意新出现的通关条件,反而对那几条看似没什么变化,但替换了些许字眼的老规则很感兴趣。 规则一中,不再强调让玩家躲在房间里不要出门,反而说“不要被发现”。这是不是意味着,夜晚玩家不再被束缚在家里,而是有很大可能要留宿街头呢? 规则二是赵沉茜已知的信息,这是两位玩家用性命试出来的。赵沉茜在上一关时就发现黑衣人好像不能进入居民宅院,哪怕是剧情人物的院子。所以上一关杨二郎给他们开门后,赵沉茜和容冲躲入其中,纵然黑衣人知道玩家就在里面,也不得不止步。现在这一条隐藏规则才被挑明,幻境主人可真是鸡贼。 不过,规则二并不是全无用处,它透露了很重要的一点,上一关赵沉茜差点撞上的白衣人,如今正式登入剧本,并且无论从数量上还是能力上,都比上一关更强。有趣的是,规则三紧接着就暗示了,白衣人虽然危险,但富贵险中求,一旦杀了白衣人,收益似乎也很大。 规则五、六、七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贯彻逆来顺受、任劳任怨的“贤妻”人设。反倒是规则四,让赵沉茜很不安。 光珠已经长大,并且十分乖巧懂事,不再需要母亲寸步不离守着,所以删掉相关描述可以理解,可是,规则用的字眼是“保护”,而不是“看管”、“照顾”之类的词。 为什么呢?暗示光珠会遇到危险吗? 赵沉茜本能觉得不对劲,按照文书惯例,字越少,事情往往越大。赵沉茜将规则四标注为重中之重,然后继续往下看。 规则八看似和原来没有区别,但结合过于简短的规则四,总给赵沉茜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赵沉茜在上一关很谨慎,没有受伤,无从知道红宝石汁到底是什么,但规则九在红宝石汁外,又多了一种疗伤方式,绿衣人。 并且是吃掉绿衣人……赵沉茜说不出话来,默默在心里打了个叉,知道自己绝对不会用这条规则的。 第十没什么例外,依然是玩家们最关心的离开方法。这一次规则明确点出了通关条件——离开殷家,并找到红衣人,跟着红衣人离开海市。 短短一句话,至少隐含了三个大步骤。离开殷家可以理解,但红衣人又代表着什么呢? 外面又传来殷婆婆骂骂咧咧的声音,赵沉茜喊了声“来了”,不得不收起规则,暂且出去应付殷家人。 庭院里已十分热闹,最中间支了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几道凉菜,灶边炊烟袅袅,光珠缩成小小一团,费力地扇火,灶台上坐着一口大锅,想必就是主菜了。 五月海边已热起来,正房窗户大开,恰逢佳节,殷书生诗兴大发,正在里面吟诗作对,芙蓉站在他身边磨墨,两人红袖添香,谈情说话,好不惬意。 廊下,殷婆婆抱着一个大胖小子坐在台阶上,一口口喂糖水。大胖小子就是字面含义,那个男孩看着三岁上下,胖的已看不到五官,活像一颗肉球。他不会自己走,想要什么东西就扯着嗓子哭,连喝水都要人喂。而殷婆婆也乐在其中,一口一个“心肝”,替那个大胖小子鞍前马后,连水都得吹凉了,小心翼翼喂到他嘴里。 赵沉茜不由看了眼光珠,小姑娘今年不过八岁,在灶台前已十分熟练。她抱起一大捆柴塞到灶中,将火扇旺后,又去看锅里的菜。她个子矮,够不着灶台,就熟练地搬来旁边的小板凳,站在上面,将大半个身子探入锅中,摇摇欲坠地尝汤品咸淡。 这样的对比,真是瞬间令人心头火起。赵沉茜冷着脸走向灶台,将光珠从板凳上抱下来,说:“做饭这么危险的事,怎么是你一个孩子弄?” 殷婆婆凉凉瞥了赵沉茜一眼,阴阳怪气说:“原本这是你来干的,你藏在屋里躲懒,可不就该你女儿弄吗。” 殷婆婆接触到赵沉茜的眼神,不知为何打了个冷战。她挺起胸膛,撒泼道:“看什么看,我是你婆母,你还敢瞪我!” 殷婆婆如此记吃不记打,似乎忘了上一次她指使赵沉茜做事,引发了什么后果。赵沉茜不动声色扫向墙面,墙壁干净平整,并没有修补的痕迹。看来,她在上一关放的那把火,并没有烧到这里来。 赵沉茜若有所思,莫非剧情有修正能力?或者说,这是既定剧情,不得不走。 就像上一关她和容冲明明及时采够了珍珠,但幻境强行让天色变黑,他们在海边遇袭,触发了宵禁,不得不去杨家借宿。在杨家,容冲明明设好了保护禁制,但入夜杨二郎还是来赵沉茜房间撬门,引发了后续一系列事情。 容冲跌入鬼打墙,无论如何无法突围,并非他法力不如鬼怪,而是在那个既定剧情中,殷夫人是一个人带着孩子,狼狈敲开恋慕者的家门,身边并没有同伴,所以容冲进入杨家后,被强行抽离了。 现在也是如此,殷夫人从未忤逆过丈夫、婆母,自然不敢故意“失火”,烧了宅院,最后还伙同外人骗婆家的钱。因此,第二关的殷家院墙自然是好好的,没有任何沧桑痕迹。 至于殷家多出来的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大胖球,自然是芙蓉姑娘的产物了。 看起来,芙蓉一举夺男,这些年在殷家的日子过得甚好。赵沉茜扫过,只见芙蓉耳边吊着拇指大的珍珠耳坠,脖子上挂着一串大小均等、光泽莹润的珍珠项链。而她的儿子就更珠光宝气了,脖子上挂着金项圈,手腕上箍着金镯,连鞋尖上都缀着珍珠。 对孙儿如此豪奢,却让年仅八岁的孙女去灶台做饭。芙蓉感受到赵沉茜的视线,不经意地拂过脖颈上的珍珠项链,柔声对殷婆婆说道:“娘,你不要总抱着继业,儿郎要糙养,莫惯坏了他。” 殷婆婆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梗着脖子道:“我的孙子,我想怎么宠就怎么宠。某些人要是敢说道,我头一个休了她!” “某些人”赵沉茜只是静静看了她们一眼,并没有如芙蓉期待的那样露出悲伤落寞之色,转头回灶台忙碌了。芙蓉暗暗纳罕,今日这个怨妇怎么转了性?不过她想到一会要发生的事情,笑着摸了摸珍珠项链,低头给殷书生捏肩:“夫君好厉害,竟能写出这么精妙的诗,比之状元也不遑多让!你累了一年了,快歇歇吧,莫熬坏了身子。我们一家老小,可都指望你呢。” 指望他什么,指望他无能,懦弱,还是指望他贪财好色,一无是处?赵沉茜翻了个白眼,将一罐白色的东西洒入锅中。光珠站在旁边,悄悄拉赵沉茜的衣摆:“娘……” 你把白矾当成盐了。 赵沉茜目光自信从容,看向光珠:“你去一边休息,这里交给我。” 光珠欲言又止:“可是……” “乖。”赵沉茜道,“今日家宴,你祖母和小娘还等着用膳呢。” 光珠最终吞下了提醒,乖乖搬着小板凳坐到一边,看着赵沉茜做饭。 赵沉茜面对着灶台,不算救火那次的话,这是她第一次进厨房。不过没关系,天下食物大差不差,她相信只要将好吃的食材放到一起,成品不会难吃的。 赵沉茜自信发挥,加入的每一样调料都严谨地配平,最后,她将所有菜都扔到锅里,颇有大将风范地盖上锅盖。 万事俱备,只等食材自动变成食物。 赵沉茜觉得这下总能休息一会了吧,没想到背后那个小胖子突然哭闹起来,蹬腿撒泼说:“我不喝我不喝,我要喝蜂蜜!” 殷婆婆心疼地哄着孙儿:“乖孙不哭,阿婆这就给你拿蜂蜜。”话音刚落,殷婆婆转头,没好气地骂光珠:“没听到你弟弟要和蜂蜜吗,还不快取来!” 光珠乖巧起身,去正房抱出一大罐蜂蜜,摇摇晃晃捧到殷婆婆面前。殷婆婆赶紧喂到殷继业嘴里,殷继业急不可待吃了好几勺,因吞得太急,不慎呛住,剧烈咳嗽起来。殷婆婆慌忙给殷继业拍背,怒骂光珠:“谁让你拿这么多,是不是想噎死我孙儿?快去取水来!” 光珠沉默地放下蜜罐,跑去厢房吃力地提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端给弟弟。殷婆婆忙不迭喂殷继业喝水,他喝了一口,啪得一声打翻了茶盏:“好烫,好烫!” 半杯茶完全泼到了殷婆婆身上,殷婆婆哎呀一声,不舍得对宝贝孙子发火,转头骂光珠:“你存的什么心!故意讨打是不是?” 赵沉茜清楚看到,殷婆婆发作光珠时,怀里的殷继业手指支开一条缝,咯咯笑了,哪有丝毫哭泣的样子?孩子是家庭的镜子,小小年纪就如此迫害姐姐,可见平日里,芙蓉和殷婆婆是怎么言传身教的。 赵沉茜冷着脸上前,说:“婆母,她自己都是孩子,需要大人照顾,哪能照顾人?你这样骂她,是不是太过了?” 殷婆婆目光不善地扫了赵沉茜一眼,冷笑道:“当姐姐的就该照顾弟弟,她连端茶送水都做不好,我还养她做什么?” 赵沉茜目光幽深,面无表情盯着下面那对婆孙:“婆婆竟然这么厉害,敢问婆婆从哪里挣来的钱,供我女儿的衣食住行?” 殷婆婆愣了下,勃然大怒:“反了天了,你说什么?” 赵沉茜装作害怕,拉着光珠缩向墙角,她后退时,手指轻轻一弹,一枚石子撞到树上,咣当一声,击落一个蜂巢。 蜜蜂蜂拥而出,朝蜜味涌去。赵沉茜早有准备,眼疾手快将光珠推到门里,用力关门。 她站在门口,平静看着外面的场景。殷继业贪吃又邋遢,脸上蹭的全是蜂蜜,连殷婆婆衣袖上也滴了不少。多好,蜜蜂会帮他们过一个毕生难忘的端午节。 殷婆婆又要帮自己打蜜蜂,又要保护殷继业,忙得手脚打架。她想躲进屋,但殷继业吃得太胖,殷婆婆一下子没抱起来,被坠得一个趔趄,祖孙两人一起重重磕在台阶上。 惨叫声惊动了里面,殷书生一看有蜜蜂,毫不犹豫关门关窗,芙蓉见殷继业被蜜蜂叮得哇哇大哭,顾不上危险,忙跑出来:“儿啊,你别怕,娘来了!” 芙蓉不顾密密麻麻的蜂群,用身体护住儿子。奈何殷继业吃得实在太胖,芙蓉和殷婆婆两个人都挡不住他,总有地方露在外面。殷继业不断被蜜蜂叮得哭叫,芙蓉听着心都要碎了:“儿啊,我的儿!要咬就咬我,别伤害我儿!” 乱成一团时,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将芙蓉精致的妆容浇得稀烂。芙蓉被这一盆水浇懵了,怔怔呆坐在地,紧接着,又一桶水迎头灌下,甚至带着一股难言的馊味。 芙蓉终于反应过来了,咬牙切齿盯着赵沉茜:“你做什么?” “救你们呀。”赵沉茜语气淡淡的,提来另一桶泔水,毫不犹豫倒到了殷婆婆头上。蜜蜂察觉生人靠近,转头要来叮赵沉茜,赵沉茜放出妖气,眼睛变成杀气腾腾的竖瞳。 生物本能告诉蜂群,这个怪物惹不得,它们抱成一团,在殷家上空盘旋了两圈,打道回蜂巢了。 蜜蜂消散,赵沉茜的眼睛也恢复正常。她对着地上狼狈不堪的三人笑了笑,说:“婆母,妹妹,继业,我是为了你们好。你们不知道,在野外遇到蜜蜂,就要赶紧躲水里,要不然它们会一直追着咬,直到整个蜂群死光呢。” 殷婆婆吐掉嘴里的烂菜叶,指着赵沉茜,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 赵沉茜蹲下,笑着掰回殷婆婆的手指,说:“我这可是完全把继业当亲生儿子,才会如此奋不顾身。要不然,对着那么多的蜂群,谁敢冲上来?婆母,芙蓉妹妹,先去换身衣服吧。大过节的,万一过会有邻居过来拜访,你们这一身,多不体面。” 殷婆婆和芙蓉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光闻一下泔水的味都要呕出来,哪受得了这种东西黏在身上。殷婆婆忍着厌恶起身,刚动弹就哎呦一声,捂着腿喊痛。 刚才她抱着球一样的殷继业摔到台阶上,啧,那一声,听着就不轻。赵沉茜冷冷扫了眼,一点都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去扶她,笑着看向殷继业:“乖儿子,我来抱你?” 她微笑着朝殷继业伸手,眼中幽幽闪过一阵绿光,眼睛变成了蛇类的竖瞳。殷继业仿佛被一只蟒蛇盯上,下一瞬就要张开血盆大口,他被吓到了,哇得一声哭出来:“不要,不要!娘,我要你抱!” 芙蓉被叮得浑身疼痛,现在只想用热水擦身,然后赶紧换身干净衣服。但殷继业哇哇哭着让她抱,芙蓉只能忍着不适,费力将一个浑身湿透、泛着异味的肉球抱起来。 更让她寒心的是,她才一进门,殷书生就捂着鼻子喊臭,骂他们搅扰了他的诗兴。芙蓉脸都僵了,还是硬逼着自己露出温柔笑意,抱着殷继业跑了一趟又一趟,提着浴桶出来擦洗。 芙蓉停在赵沉茜面前,勉强笑着道:“姐姐,我能不能借你的西厢一用?” 赵沉茜扫过芙蓉全身,露出嫌恶之色,宽容道:“好吧。但是,你只许站在地上,别把我的东西碰脏了。” 脏……在青楼那些年,别人轻蔑地对她说过的话,轰然一声涌入芙蓉的脑子。芙蓉双耳嗡鸣,强挤着笑意,道:“我明白,谢谢姐姐。” 光珠从门口支开一条缝,一直看着外面,发现芙蓉和殷继业要进来,她不知所措地让开位置。赵沉茜看到她,淡淡向她挥手:“囡囡,过来。” 赵沉茜不知道殷家给光珠取名字了没有,为了不露馅,只能叫她囡囡。光珠像听到了天谕,砰砰跑过来,用力拉住赵沉茜的手。 赵沉茜突然被人触碰,很不习惯。作为公主,很少有人敢未经允许触碰她,连孟太后对她的爱也是优雅的,体面的。赵沉茜下意识想抽离,但她感受到那只冰冷瘦弱,还在不断颤抖的小手,硬是忍住了。 不需要看,都能猜到小手的主人是多么小心翼翼,多么害怕被甩开。赵沉茜心软,反握住她的手,轻轻在她头上拍了拍。 就像赵沉茜曾经允诺过的,光珠只需要无忧无虑长大,一切有赵沉茜在。 隔着时光和虚实,赵沉茜仿佛牵住了许多年前,汴梁宫城那个小女孩的手。 那时,她还没完全成为赵沉茜,不懂得喜怒不形于色,也不懂得谋定后动。她只是像所有小女孩一样,喜欢小动物,尤其喜欢毛茸茸的东西。 一日雨后,坤宁宫跑进来一只小野猫,缩在墙角细细地叫唤。赵沉茜一下子就被这只小东西俘获了,她将小猫抱进寝殿,用自己为数不多的份例给它搭窝,连吃饭都要带着它。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小猫越来越壮实。有一天,宫人不备,小猫跑了出去。 赵沉茜毫无准备被嬷嬷从学堂带走,但她没有回坤宁宫,而是去了景福宫。景福宫站满了人,刘婉容抱着懿康公主赵沉鱼坐在上首,默默抹泪。父皇气汹汹指着母亲,骂她身为皇后,连后宫都治理不好,竟然让宫里跑进了一只孽畜,抓伤了二公主。得亏只伤了胳膊,若是抓到脸怎么办? 母亲站在下面,低声下气认错。赵沉茜看着赵沉鱼手臂上的伤口,不断申辩这不是她的猫抓伤的,她也被猫抓过,猫爪子不长这样。 父皇大怒,先是骂赵沉茜身为大公主,完全没有长姐的体统,然后骂皇后教女无方,大公主年幼无知,怎么会突然想养猫,定是皇后身边人挑唆的。 坤宁宫的人乌泱泱跪了一地。母亲声泪俱下地说她只是心软,她见赵沉茜实在喜欢,不忍心剥夺女儿的爱宠,等回去她就处置了那只野猫。 赵沉茜站在金碧辉煌的景福宫,站在万人指责却又与她无关的中心,突然长大了。 她从那一天起明白,弱者,不配拥有喜欢。 如果你遇到一只心爱的小猫,一定要第一时间将它赶走,不要付出时间,更不要付出感情。 因为,弱者的爱,只会害人害己。 赵沉茜至今都清晰记得,那天她跪在景福宫金砖上,毕恭毕敬向昭孝帝叩首,声音冷静的不得了。 “父皇教训的是。女儿这就回去,亲手杀了那只孽畜,向二妹赔罪。” 第43章 雄黄 西厢难得这么热闹, 过了一会,芙蓉开门出来,妆容已收拾妥帖, 像一朵罂粟,身杆细弱,却撑起一个大肚小口的硕大瓦罐。 殷继业换了身干净衣服, 还是不肯走路,无精打采窝在母亲身上。蜜蜂叮的包还没有消肿, 殷继业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吭吭唧唧哭着,忽然他的视线撞入一双清冷幽黑的眸子, 殷继业狠狠噎了下,立刻噤声, 不敢再哭了。 赵沉茜收回目光,平静地在桌前坐下, 说:“收拾好了就入席吧, 别浪费了这一桌好菜。” 赵沉茜无意间露出公主的威仪, 殷家人刚经历了一遭磨难,士气萎靡, 不知不觉跟着赵沉茜的命令走。光珠乖巧坐到赵沉茜身边,赵沉茜低声问:“能自己夹菜吗?” 光珠点头, 无意和对面的殷继业视线相对。赵沉茜顺着目光回头,殷继业赶紧低头,目光躲闪,再不敢像先前那样刁难光珠。 赵沉茜淡淡扫了他一眼,温声对光珠说:“想吃什么和我说,我帮你夹。” 光珠用力点头, 心里却想她应该没什么想吃的。母亲亲手为他们做饭,她十分感激感动,但味道着实…… 一言难尽。 殷家六口人次第落座,赵沉茜习以为常第一个动筷。她心想这个幻境自成世界,纤毫毕现,食物应当也是仿真的,食之无碍。她尝了一口刚出锅的主菜,表情微顿,默默放下了筷子。 定然是这个幻境的问题,食物都变味了。 殷婆婆满面菜色,这一天又是被蜜蜂蛰又是摔腿,没一件好事,唯一的慰藉就是热气腾腾的食物了。她扒了一大口塞进嘴里,越嚼表情越不对劲,赵沉茜悠悠给自己倒茶,漫不经心说道:“婆母,如今殷家是书香之家,要注重用餐礼仪,不能被别人轻视了。” 殷婆婆本来想将东西吐出来,听到赵沉茜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她只觉得从舌尖到胃,一路火烧,堪比上刑。殷婆婆赶紧灌水,痛骂道:“骊珠,你做的是什么东西,要毒死我吗?” 赵沉茜眉眼不动,说:“我不擅厨艺,婆母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芙蓉妹妹倒是手巧,会做糕点饮子,不如以后让芙蓉妹妹来做饭?” 芙蓉笑容微滞,不着声色推辞:“我那点手艺,给夫君提提神就罢了,实在不敢拿出来献丑。” 赵沉茜笑着看向芙蓉:“怎么,芙蓉妹妹的手艺可以伺候夫君,就不能孝敬婆母?” 赵沉茜临朝六年,读得最好的书是四书五经,干得最多的事是和人争辩忠孝君臣,臣子搬出孔圣人说女子不能当政,赵沉茜就搬出孟太后和高太皇太后,和他们讨论孝顺。巅峰时翰林院十三位学士都说不过她,何况芙蓉一个民女。 芙蓉脸色僵硬,连笑都维持不住了。今日这个怨妇怎么了?不再像锯嘴葫芦一样逆来顺受,竟然敢还手了。芙蓉不敢再深入这个话题,生怕殷婆婆真的让她做饭,她侧着起身,拍了拍手,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道:“今日端午,我们一家人团聚一堂,真是千金不换的好日子。妾身聊备一份薄礼,谨祝殷家家宅兴旺,妖邪不侵,时来运转,福祚绵延!” 殷书生和殷婆婆没想到芙蓉还备了礼物,他们观芙蓉身段婀娜,举止大方,都觉十分体面。赵沉茜扫了眼桌上众人的表情,低头喝茶。 芙蓉一个妾室,摆得谱比殷夫人这个正室还大。赵沉茜自觉和她无关,借着喝茶的动作发呆,思索什么时候才能到下一个剧情。 芙蓉吊足了胃口,才笑意盈盈说:“我知夫君每逢节庆就诗兴大发,婆母也十分关心家里的孩子,所以特意托珍宝阁掌柜,从京师捎了一瓶雄黄酒。这可是京师最老牌的酒坊酿出来的酒,连官家每年端午都会从这里买酒,赐给诸相公呢。据说这酒是百年秘方,喝了能五毒不侵,无病无灾,对大人小孩都有效!” 赵沉茜抿了口茶,心想芙蓉大概被人骗了。皇宫每逢节气确实会给百官赐时令酒,但那都是官营酒坊酿的,绝不会从民间采买。倒是民间会有很多酒坊挂御酒招牌,以次充好。 殷书生一听是宰相喝的酒,喜不自胜:“快拿来,我尝尝。” “夫君莫急。”芙蓉莞尔一笑,款款从房内取出一壶酒,不慌不忙给桌上众人斟酒,“我特意和珍宝阁掌柜说了,这酒绵软,没有后劲,孩子也能喝。” 赵沉茜从来不信这种鬼话,她正要叮嘱光珠不许喝,一杯酒已递到她面前。赵沉茜抬头,芙蓉浅笑着,说:“姐姐,今日多亏你了。我敬你一杯,谢你救我和继业。” 赵沉茜眉梢微动,立刻知道这杯酒不能喝。手段太低级,宫斗满级玩家赵沉茜兴致缺缺,她接过酒杯,对着芙蓉大方一笑,一饮而尽:“多谢妹妹。” 芙蓉没想到赵沉茜喝得这么痛快。她怔了下,强压着惊喜,再给赵沉茜倒酒:“姐姐喜欢就好。姐姐多喝些,这些年辛苦姐姐了。” 芙蓉敬一杯赵沉茜就喝一杯,喝到主位上的殷书生面露不悦,阻拦道:“行了,这么好的酒,给她喝什么?她一内宅妇人,只懂烧火做饭,哪懂酒?” “夫君说的对。”赵沉茜似乎有些醉了,双眸盈水,道,“我这个内宅妇人每日扫地砍柴,洗衣做饭,才能让夫婿和爱妾心无旁骛地吟诗作对,风花雪月。我确实不懂。” 殷书生望着赵沉茜,一时愣怔。那双眼睛流光溢彩,潋滟生辉,美的不可方物。真是见鬼,他竟然会觉得成婚十年的妻子美。 芙蓉扫到殷书生的眼神,心道不妙,赶紧拉着殷书生说话。然而殷书生心猿意马,一眼又一眼往赵沉茜的方向瞄,赵沉茜捂着额头说不胜酒力,提前离席,殷书生竟然有意跟上去。 芙蓉心里警铃大作,正待她使出看家手段留住男人,突然余光中什么东西划过,殷书生身体震了一下,随即软软倒下。 他喝醉了? 芙蓉本能扶住殷书生,一头雾水。早不醉晚不醉,怎么醉的如此突兀?但醉过去也好,省得给她惹麻烦。 赵沉茜回屋后,醉得水光盈盈的眸子瞬间清明。她立刻脱下外衫,将袖子里的酒拧出来。 宫里有太多假喝酒的法子了,凭这几个人,还不配让赵沉茜为难。 杯中很快集满了半杯浑液,赵沉茜远远嗅了嗅,这绝不是内中酒,但确实是雄黄酒无疑,那芙蓉千方百计诱她喝酒做什么呢? 赵沉茜正纳罕,屋外突然响起脚步声。赵沉茜立刻将酒藏起,没想到推门进来的却是光珠。小姑娘端着一碗比她脸都大的醒酒汤,说:“娘,我给你熬了醒酒汤。你快喝了,就不难受了。” 光珠真的以为她喝醉了……赵沉茜心中复杂,最后唯有叹了口气,接过醒酒汤抿了一口,说:“谢谢,但我没事,不用担心。反倒是你,该睡觉了。” “可是碗还没洗……” “不用管。”赵沉茜按住她的肩膀,坚定道,“你安心睡觉。我会处理好的。” 光珠长大后,虽然母女两人还住一间屋子,但中间立起一道屏风,无形划分了界限。光珠很听话,都不用赵沉茜帮忙,自己就铺好了床、换好了衣服,乖乖爬上去睡觉。 西厢房就这么大,赵沉茜无所适从,但又觉得干站着不好,只能学着那些女官的样子,坐到床前问:“敢一个人睡觉吗?” 光珠点头,但小脸缩在被子后,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赵沉茜眼前突兀地闪过小猫死的那夜,她也是这样捂在被子里,黑暗里仿佛处处都藏着小猫,它正盯着她,眼里满是不可置信。赵沉茜吓得根本不敢睡觉,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鼓起勇气,跑出去找母亲,但才刚出殿就被坤宁宫的嬷嬷拦住,嬷嬷看着她,失望道:“大公主,皇后娘娘被官家罚禁足,正伤心着呢。您能不能让皇后娘娘省点心?” 幻像散去,没有小猫濒死前痛苦的碧眼,也没有那个小女孩忍着害怕,逼着自己转身的泪眼,唯有光珠充满渴望却又不敢言说的黑瞳。赵沉茜笑了笑,说:“不用怕,我就在这里,等你睡着再走。” 光珠眼睛骤然迸发亮光,亮到让赵沉茜怀疑,真的值得这么高兴吗?光珠抿着唇,低低嗯了声,小心翼翼转身,面对着赵沉茜闭上眼睛。 哪怕看不到她下半张脸都能猜到,她现在唇边定然是笑着的。 赵沉茜没有被人哄睡过,不懂助眠的歌谣,也不知道孩子喜欢什么样的催眠故事,唯一会做的就是坐在床边,静静陪伴。她望着光珠,目光幽远,自己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窗口传来微不可闻的响动,赵沉茜的神思瞬间归位。她余光瞥了眼后面,不动声色,见光珠睡熟了,就没事人一般起身喝水,卸了钗环,上床睡觉。 赵沉茜闭眼装睡,等着窗外人行动。但窗外人似乎也在等什么,许久后,不耐烦地踱步:“怎么没动静?不应该啊。” 赵沉茜眼珠微动,没动静?应该有什么动静? 窗外人又守了一炷香,实在等不及了,掩了脚步往外走去。对方刚刚合上门,赵沉茜瞬间睁开眼睛。 赵沉茜无声下床,挑开刚才那扇窗。 空气中遗留的香气泄露了刚才何人来过。赵沉茜盯着并未上锁的大门,目光阴晴不定。 芙蓉?这么晚了,她出门做什么? · 一个纤瘦的身影披着黑斗篷,快速从小巷中走过。她熟练绕开巡逻的黑衣人,停在一株柳树下,前后看了看,摘下兜帽。 她在柳树上系了一条红绳,对着树低喊:“仙人,仙人,您在吗?” 片刻后,柳树皮上出现一张脸。那张脸沟壑纵横,老态龙钟,它说话时,树叶也跟着抖动:“何事扰我清修?” 芙蓉连忙行礼,急切道:“仙人,我按您说的,将符纸烧在雄黄酒里,端给她喝。但是她并未现出原型!” 第44章 树鬼 树仙不以为然:“是不是你符纸没烧对?要一边烧一边倒酒, 要不然灵气散了,将灰烬洒在酒里也无用。” “妾身确实是按照仙人交代做的,没有任何差错。”芙蓉道, “妾身亲手将符纸烧在雄黄酒里,又亲手端出去,盯着她喝了好几杯, 全程亲力亲为,没有假他人之手。仙人说这种符纸威力极大, 任何妖怪沾上,一炷香内必然现出原型。但妾身在门外等了许久,那个妖物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并没有露出尾巴。” “哦?”树仙问,“你确实看她喝下去了?” 芙蓉点头, 肯定道:“千真万确。” “那就怪了。”树仙道,“这可是师父亲笔画的镇妖符, 天下不应有妖物挡得住。莫非, 你那主母并非妖怪, 而是凡人?” “不可能。”芙蓉铁着脸,断然道, “妾身有一次半夜惊醒,意外听到西厢有动静, 那个妇人竟独自出门。妾身以为她偷情,一路跟到海边,亲眼看到她化身成人面蛇身的怪物,钻入了海水里。妾身险些吓死,一路狂奔回家,路上不慎磕伤了额头, 现在妾身头上都能看到疤痕,绝不会记错!” 这个女子描述的如此详细,看起来不像胡言乱语,树仙道了声奇怪:“师父给的符应该不会出错。这是怎么回事?” 芙蓉用帕子掩着眼角,呜呜哭泣:“仙人,我儿今年才三岁,聪明伶俐,孝顺温厚,街坊都说他是读书的料子。那个妖物潜藏在殷家数年,不知意欲何为,她还有一个女儿,不知是人是鬼。她们母女说不定哪天就妖性大发,将我们全家都生吞了。望仙人开恩,救救我们全家吧!若仙人能护殷家度过此劫,我必为您塑像,日夜供奉!” “好说,好说。”树仙高深莫测道,“这个妖物从海里来,潜伏十年,还和凡人生了一个女儿,实在居心叵测。只是本仙乃天地灵木,杀伐有碍本仙家修行,百害而无一利。看在你诚心的份上,本仙给你指一条明路,近日有许多白衣人来海市,他们乃孽海中人,不忌斗法。本仙赐你一条柳枝,你佩之可躲过黑衣人。速去找白衣人,找到他们后,你勿要提本仙的名字,只说家中主母出海未归,回来的人是蛇妖假扮,他们自会随你去除妖。” 芙蓉喜出望外,立刻跪下叩首:“谢仙人指点。” 她连磕三个响头,起身后有些躲闪,试着问:“那个妖物所生的小妖孽,可要向仙师提及?” “不必。”树仙的脸渐渐隐没,上下翕动的嘴唇变成干涸的树皮,“一切自有天意。去吧,不要说你受了本仙的庇护,事成之后,莫忘了你该做的事。” 一段柳枝悠悠飘落,芙蓉连忙伸手捧住。几乎同时,她发现自己的手变透明了,月光穿过她身体,投在空荡荡的地面上。 她的影子消失了。芙蓉又是怕又是喜,仙家神通,果然不同凡响,只需要一条柳枝就能让她隐身。若是她带着柳枝去钱庄当铺…… 芙蓉赶紧止住自己的想法,她的继业聪明伶俐,夫子说他很有读书的天赋,远远超过他那个酸腐爹。她日后是要做进士母亲的,怎么能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给儿子蒙羞? 芙蓉捏紧了柳枝,小心缠在腰带上,决然扣上了兜帽。姐姐,别怪她心狠,她也知道骊珠这些年不容易,又要出海采珠养家糊口,又要操持家务忙里忙外,但人妖殊途,一个妖物,还想占着正妻的位置吗? 她的儿子前途不可限量,不能有一个妾室母亲。骊珠不是看不起她出身青楼,嫌弃她脏吗?呵,她倒要看看,妖怪的血,能干净到哪里去。 赵沉茜藏在阴影里,正在凝神听那边的对话,突然看到芙蓉从树下消失了。赵沉茜心中一凉,不好,芙蓉可以隐身,她看不到芙蓉,芙蓉却可以看到她,岂不是危险? 最要命的是,芙蓉现在在哪里?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黑衣人巡逻的脚步声。赵沉茜怕撞上芙蓉,不敢往前走,又无法后退,正进退维谷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住她肩膀,低声说:“别说话,跟我走。” 容冲?赵沉茜认出他的声音,脊背慢慢放松,无声将自己交给他。 容冲带着赵沉茜穿入小巷,一路往前跑,赵沉茜正要提醒前面是死路,他突然扶住赵沉茜腰肢,拔地而起,跃上高墙。幸亏赵沉茜是那种受惊时不爱叫的性格,她紧紧抓住容冲手臂,跟着他飞檐走壁,月下穿行,终于在一座角楼上停下。 脚下黑衣人来回巡逻,无人看到他们就在头顶。容冲放开赵沉茜,说:“现在安全了。” 赵沉茜顾不上计较容冲的触碰,立刻扑到窗前,深深颦眉:“不好,芙蓉跟丢了。” “没丢。”容冲走到她身边,朝下方洒落一阵粉末。粉簌簌落在地上,无形无色,突然,上面印出一双幽绿色的脚印,那双脚印没有停歇,快步往前走去。 赵沉茜惊讶:“这就是芙蓉?” 容冲点头:“没错。她拜的所谓仙人根本不是什么树仙,而是树鬼。” 赵沉茜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树鬼?” 容冲解释道:“天地有灵,故飞禽走兽皆可成精。树根植大地,冠朝苍天,不杀生不作乱,仅吸风饮露为生,最得天地钟爱。所以树妖比其他妖怪幸运些,被杀死后依然能凝聚精气,化为树鬼。如果汲取的养分够多,说不定还能重新生出形体。” 赵沉茜了然:“所以,它才需要芙蓉为它供奉香火?” “对。”容冲说,“包括芙蓉在柳树上系红绳,也是冥界的召唤手段。柳树能触碰到鬼,有招魂之效,是阴气最重的鬼界树。那只树鬼得寄居柳树才能和凡人说话,看来,它生前之伤颇重啊。” 而且树鬼还提到了师父,看起来它给芙蓉符纸,盖是出于师父授意。它的师父到底是谁?为何要对骊珠赶尽杀绝? 可惜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赵沉茜看着下方那双越走越远的脚印,说:“就此别过。她去找白衣人了,光珠还在殷家,我得回去救光珠!” “等等。”容冲无奈地拉住她,“你走着回去,还能比我带你飞过去更快吗?” 赵沉茜抬眸,秋水般的眼眸清凌凌望了他一眼,仿佛一切都无所遁形:“你为何要跟我回去?现在回殷家,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容冲眼眸坦荡,不答反问:“那你为何要回去?” “因为光珠还在殷家睡觉。”赵沉茜说,“不久前我刚哄她睡着,承诺我会一直陪着她。我不能让她在睡梦中被人当蛇妖抓起来!” 哪怕规则暗示她,这个时候,她可以自己跑了。放下孩子,就可以离开殷家,赵沉茜曾一直以为这条规则指的是字面意义,没想到,它就是心理上的“放下”。 可是,她叫她娘,晚上那么信任地闭上眼睛,赵沉茜怎么能,怎么敢一走了之? “那我也是如此。”容冲望着她的眼睛,目光明亮真诚,“无论这个世界的狗屁规则怎么要求,我就是想帮你。” 赵沉茜那一瞬间很想问你以什么身份帮我,话到嘴边,终究忍住了。不重要,她告诉自己,有一个强战斗力在身边是好事,容冲带着她赶路,确实比她自己跑回去快得多。 识时务者为俊杰,别被情爱困扰,渡过眼下的难关最重要。 赵沉茜用力抿唇,撇过脸道:“既然你不怕送死,随便你。” 容冲松了口气,下意识来揽她的腰,手伸到一半又猛地收回:“那,那我拉哪里合适?” 啰嗦!赵沉茜忍无可忍,用力将他拽过来:“芙蓉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快走!” 容冲被骂了一句,果然觉得舒服多了,他问心无愧地揽住她的腰,从阁楼上一跃而下。容冲不知道炫技还是单纯的艺高人胆大,赶路十分莽,每次几乎贴着黑衣人转头的瞬间,从他们背后一跃而过。 赵沉茜这么稳重的性子,都被他一惊一乍的动作搞得紧张,她不由主动捏紧了容冲的衣服,问:“一定要走这条路吗?” 容冲目视前方,夜风穿过月光,将他那双星眸拂得格外明亮:“这条路最快。” 赵沉茜无话可说,只能抓得再紧一点。这确实是最近的路,但未必没有其他选择,容冲选择性装聋作哑,一边挽着久违的爱人,一边在生与死的边缘穿插。 这么惊险的时刻,容冲并不觉得害怕,内心无比平静。不必看着对方,胆量似乎也会大很多,容冲双眼盯着前方路段,不经意问:“你居然会哄人睡觉啊?” 最后一个路口了,只需要躲过这波黑衣人,他们就能回到殷家。赵沉茜也一眼不错观察黑衣人的轨迹,说:“她躺在床上睡,我坐在床边看着,算哄吗?” 容冲似乎笑了下,说:“当然算。你肯定是一个很好的娘亲,至少我小的时候,我娘可没耐心等我睡着。” 赵沉茜心想那大概是你的问题,他刚来汴京那会,精力充沛,好奇心旺盛,还想一出是一出,实在很烦人。容夫人忍耐了他十六年,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和她提起他的童年,赵沉茜默了片刻,问:“你为什么总能恰巧出现?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两队黑衣人交班,就趁现在,容冲揽紧赵沉茜的腰,像一阵风,轻巧却又飞快地越过街口。他的话也散在风中,似真似幻:“因为我一直在等。” 她从医馆离开后,容冲就一直远远跟着她。他知道她不想看到他们,所以不出现,但一直伴随她左右,等待她真正需要他的时机。 傍晚在殷家,他看到那群混账如此欺人,早就捏紧了拳头,想替她教训他们。他听到殷婆婆让光珠去取蜂蜜,马上想到了报复的法子,将一个蜂巢挪到殷家墙边。 只是他的茜茜并不需要他出头,光靠自己就将殷家收拾得服服帖帖。就像从前在汴京,他知道她接受他是因为容家幼子的身份,他其实不介意她利用他,也不介意她借容家的势。 好几次他都准备好帮她了,但她从未向他求助,硬是靠自己解决问题。容冲惊叹,意外,也由衷钦佩这个女子。 世人都称他家世超然,剑法第一,是武林上最强大的人。但依容冲说,赵沉茜才是最强大的人。 她有天底下,最坚韧不拔的灵魂。 他的茜茜冷静,聪慧,有毅力,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等。从初遇,到决裂,再到她死而复生。他一直在等,等命运赐予他一个契机,让他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她身边。 第45章 剧情 寂寂长街, 一片影子如孤鸿般,从月色下一掠而过。一个黑衣人警觉回头,只看到树影沙沙拂动, 前面的同伴停下,无声地催促他。 黑衣人收好视线,跟着队伍继续巡逻。 赵沉茜和容冲绕过黑衣人, 成功回到殷宅。赵沉茜不敢大意,立刻回到西厢, 轻声唤醒光珠:“光珠,醒醒。” 光珠睡梦中被吵醒,哪怕眼睛都睁不开也只是糯糯喊娘, 并没有哭闹。赵沉茜没有时间夸光珠乖巧,急声道:“快和我走, 有人要害你。” 来不及给她穿衣服,赵沉茜匆匆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斗篷, 罩在光珠身上。容冲站在外面望风, 催道:“快走, 芙蓉带着人来了。” 赵沉茜赶紧给光珠穿鞋,拉着她往外跑。容冲一把将光珠接过, 抱在怀里。他们刚走到门口,外面已经传来脚步声, 隐约能听到芙蓉急切的声音:“大人,妖物就在里面。” 不好,他们已经来了。容冲另一只手不知不觉放在剑上,赵沉茜四下张望,一把推开容冲和光珠:“你们藏进西厢,见机逃跑。” 说完, 赵沉茜拿起灶台边的火折子,吹燃,毫不犹豫扔到木柴垛上。容冲看明白她的意图,单手凝结灵气,划出好几张风符,贴在殷家四面墙上。火在符纸的助力下瞬间窜上房顶,轰轰烈烈燃烧起来。 寂静的夜空被火光点亮,霎间吸引来全城的目光,城南传来百姓惊慌失措的呼喊声:“走水了,快救火!” 火情面前,世间任何规则都形同虚设,周围百姓有的逃跑有的提水灭火,谁还管宵禁。芙蓉被人群挤来挤去,很快就跟丢了白衣人。黑暗中有人疾步匆匆,有人面容狰狞,芙蓉站在树影下,被无数黑影包围,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妖怪,哪里是仙人。 混乱中,仿佛有一阵冷气从她身边穿过,有人贴在她耳边,低不可闻道:“你会有报应的。” 一股凉气直蹿脊背,芙蓉吓得大喊:“仙人救我,有妖怪!” 一群白衣人像没有重量一样飘到她身边,问:“妖在何处?” “就在这里!”芙蓉指向身后,愣住了。她四下张望,四周空空荡荡,哪有任何东西? 芙蓉灵光闪现,马上想明白关窍。她不顾危险冲入火场,一把推开西厢门。 西厢里已空无一人,床上被褥胡乱堆叠着,衣柜门大开,显然主人走得很仓促。芙蓉明白过来,恨恨说:“大人,这就是妖物的房间,你们闻是不是还有妖气?这把火就是她放的,刚才她趁人多眼杂,带着那个小妖怪逃跑了!” 白衣人确实在院里嗅到了妖气和符纸的气息,他们低语几句,四下散开,去周围捉捕妖物,芙蓉忙不迭跟上去。等人都走光后,冒着滚滚浓烟的上房里,走出来三个人。 赵沉茜放下掩着口鼻的白布,问:“他们走了?” “走了。”容冲帮光珠把沾了水的帕子解开,说,“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快走!” 赵沉茜很早就懂得,唯有主动出击才有生机,永远不要在敌人为你设定的叙事里反抗。她察觉芙蓉带着白衣人回来后,压根没想过在众人面前辩解自己的清白,她确实是蛇妖,有没有害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沉茜反被动为主动,反手就在殷家放了一把火。反正殷家的财产她是带不走了,那她宁愿烧掉,一点都不会留给那家子白眼狼。 起火后,求生本能会让人只想逃离,根本没时间观察周围。赵沉茜就利用人的下意识反应,和容冲、光珠藏在殷书生与芙蓉的卧房角落里。果然,殷书生那个孬种被吵醒后,屁滚尿流地跑出去了,完全没发现屋里站了三个人。 之后的事情十分惊险,赵沉茜藏在芙蓉的房间,听着芙蓉和白衣人在一门之隔的地方说话。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大概白衣人都没有想到,赵沉茜压根没走。殷夫人常年在殷家生活,这里每一个角落都染上了妖气,赵沉茜索性反其道行之,藏在妖气最浓郁的地方,掩盖她身上的妖气。 容冲抱着光珠,赵沉茜紧随其后,三人快速跑出殷家,往偏僻处走。他们特意挑了狭窄曲折的巷子,但他们身上就像有定位一样,很快,就有黑衣人追上来。 容冲紧急换了条路,利用转角甩开追兵。后面脚步声好不容易落下了,屋檐上突然爬出来一个蜥蜴似的怪物,龇着牙朝他们俯冲下来。 容冲不得不停下脚步,拔剑解决蜥蜴。他吃了上次没有武器的亏,得闲后立刻去海市的铁铺,买了一把最便宜的剑。这把剑材料低劣,做工粗糙,和他的画影剑不能比,但剑在意不在器,对他来说,一柄凡铁已足矣。 等容冲收拾好怪物,黑衣人的脚步也追上来了。赵沉茜轻轻呼了口气,对容冲道:“把光珠给我吧。” “不用,你顾好自己,我来照顾她……” “一会还会有更多怪物冒出来。”赵沉茜冷静说,“我们带着光珠离开殷家,已经偏离了剧情,就像上次在海边一样,这一路上会不断冒出怪物,逼迫我们回到既定轨道。你是唯一的战力,最好空出两只手,专心对敌。” 容冲沉默了,二话不说将光珠交给赵沉茜。光珠小心翼翼揪住赵沉茜的衣领:“娘,都怪我……” “不会有事的。”赵沉茜压住光珠的话,声音沉静,坚定,“我们会离开这里,不要胡思乱想。” 奇形怪状的怪物果然越来越多,争先恐后从月色中爬出来。那些白衣人就像看不到一样,任由这些异种在街上横行…… 等等,白衣人? 赵沉茜心道不妙,说:“不要恋战,他们在拖延时间,一会白衣人会来。这里地形狭窄,很容易被埋伏。” 容冲加快了动作,普通凡剑在他手中宛如天光,剑光所指,怪物无不倒下,切口处平整利落,甚至连血都很少溅出来。 然而倒下的怪物化成一阵黑气,逸散在空中,没一会又重新归来。光靠杀很难冲出去,容冲一剑一命,拦住扑上来的怪物,侧脸对赵沉茜说:“你会画土遁符吗?” 赵沉茜脑中浮起五行符册,不确定道:“模样记得,但我从来没试过,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容冲挡住越来越汹涌的怪物潮,比赵沉茜自己都相信她:“你按照上次的法子,引妖气画符,一定能成。” 黑衣人也追过来了,加入围攻容冲的队伍,他们越退越后,已经被逼至墙角。赵沉茜告诉自己冷静,在脑中回忆土遁符,指尖同步绘出纹路。 画到一半时,体内妖力不继,赵沉茜手指微微一顿,已经成型一半的符就散了。赵沉茜立刻重新开始,但不知道她对妖力不熟悉,还是殷夫人的力量衰弱得厉害,赵沉茜屡画屡败,都差在妖力不足上。 怪物的进攻似乎放缓了,而且数量明显减少,赵沉茜并不觉得开心,反而心情重重一沉。 怪物不会对他们大发慈悲,只能暗示白衣人快要到了。赵沉茜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儿时在太傅面前考校书法的架势,气沉于心,心神合一,不去想怎么落笔,闭上眼睛随心而动,一气呵成。 等连上最后一笔,赵沉茜几乎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体内所有能量都被掏空。幸而,土遁符画成功了,小巷四角亮起白光,白衣人正一点点传送过来,赵沉茜不顾身体,急忙喊道:“成了,快走。” 容冲一剑震起尘雾,遮住对手视线,向赵沉茜飞去。赵沉茜怕容冲赶不及,伸长了手臂抓他,土遁符的灵光和白衣人的传送阵同时亮起,照亮了小巷。赵沉茜指尖终于勾到了容冲,刚松下心,忽然另一只手一空。 赵沉茜惊讶回头,看到光珠推开了她,微笑着落入后方黑衣人堆中。 她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话。赵沉茜费尽全力去抓她,然而一阵失重感传来,金色的光芒将他们完全吞没。坠落前,赵沉茜只来得及看清光珠说的第一个字。 亦是她学会的第一个字。 “娘。” 脚下传来一阵坚硬的触感,赵沉茜还维持着抓人的动作,险些摔倒。容冲忙扶住她,说:“土遁符的落点是随机的,连画符者自己都不能控制,那些人更无法知道你被传送到哪里。你找个地方躲好,我去救光珠!” 赵沉茜猛地抓住容冲。她手指冰凉,指节绷得发白,容冲能感受到她花了多大的力气忍耐。赵沉茜嘴唇内咬出了血腥味,硬是逼着自己说:“别去了,这是剧情。不要让光珠的牺牲,毫无意义。” 在原本的剧情中,殷夫人和光珠失散了。可能是殷夫人雄黄酒中招现出了原型,中药状态下没能带走光珠,只能自己仓皇逃走;可能是母女两人在逃跑过程中失散。但结局就是,光珠落入白衣人之手,殷夫人自己逃亡在外。 赵沉茜没有被芙蓉药倒,没有放弃光珠自己跑路,所以哪怕他们甩开了黑衣人,设计调走了白衣人,路上依然会出现层出不穷的怪物,逼迫他们将光珠放下。 光珠虽小,却十分聪慧,她意识到只要赵沉茜和容冲带着她,追杀就摆脱不尽。所以在土遁符生效的最后关头,她主动推开赵沉茜,落入自己既定的结局中。 既然这是安排好,或者发生过的剧情,容冲哪怕冲回去救光珠,除了再折损一员大将,还能有什么用处? 赵沉茜说完,容冲沉默了,没有拒绝,也没有收剑。赵沉茜唇齿间都是铁锈味,自己都觉得她好可怕:“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薄情寡义,无心无肺。” 容冲注视着她,再也忍受不了那些规矩,用力抱住她。去他的避嫌,去他的陌生人,容冲一手握着剑,另一手拥着她,说:“怎么会?现在最难受的人是你,做出正确决定的人也是你。是我不好,太没用了。” 第46章 剑穗 赵沉茜被容冲环住, 眨了下眼睛,泪水突然掉落。 她不愿意被人看见哭,尤其不愿意被他看见哭, 下意识将脸埋在他肩膀上,泪水滚落睫毛,一滴滴掉入布料:“她松开手, 推我离开,我却不回去救她, 她肯定很失望。” “没有人失望。”容冲感受到脖颈间的湿意,想替她擦泪,手举起又默默握紧, 最后只能装不知道,轻轻拍她的后背, “她不惜舍弃自己推你离开,绝不是为了让你回去送死。事已至此, 将伤亡降到最少才是理智的, 你做得没错, 一时冲动除了白送命,没有任何好处。光珠最希望你平安, 你没有去冒险,她怎么会怪你呢?” “借口。”赵沉茜埋着脸, 语气冷硬,极力掩盖她声音里的哭腔,“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的想法?” 容冲睫毛下敛,轻轻笑了笑,像哄孩子一样道:“我就是知道。” 因为同样的情形, 他也经历过。当年他九死一生从炼妖狱中逃出时,他和苏昭蜚都受了重伤。苏昭蜚当然要将他立刻送走,但容冲不肯,硬是冒雨在汴京城外等了她一天。 他一直等到发烧昏迷,被苏昭蜚强行抬走。她没有来,后来听说,那日她在皇宫里,参加懿康公主的小宴。 苏昭蜚和白玉京的弟子愤愤不平,容冲反而很安心。他的茜茜理智冷静,不意气用事,这样才不会被容家的罪名拖累到。如此,他就放心了。 赵沉茜情绪慢慢平复,头脑也恢复清明,接受已经发生的,着眼于能改变的,尽人事,听天命。既然光珠落入白衣人手中是特定剧情,那光珠后续定还有作用,白衣人不会伤害她。赵沉茜得像前几关那样,尽快捋清隐藏线索,才能真正救出光珠。 赵沉茜想了一会,回过神发现自己一直靠在容冲肩上。哭的时候没察觉,现在赵沉茜才觉得尴尬:“我好了……” “嘘!”容冲没有放手,反而收紧了手臂,说,“外面来人了,别说话。” 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遁地符落在一个小巷里,曲折狭窄的墙壁遮住了月光,巷子幽深隐秘,和不远处的街道仿佛两个世界。他们正好站在死角里,只要不发出声音,外面很难发现。 街道被月光照得通明,一队黑衣人从巷口飘过,来去无声,死气沉沉,宛如幽都鬼卫。赵沉茜不敢动弹,只能僵硬地待在容冲怀里。 弦月西升,墙影悄悄往里爬,赵沉茜的裙裾不知不觉落到了月色里。容冲收紧手臂,带着她往里藏,但容冲已经靠在墙角,赵沉茜不得不踮起脚尖,紧紧贴在他身上。 赵沉茜站立不稳,下意识扶住他肩膀保持平衡,抬头时,撞入一双疏朗明亮的眼睛。 他正在看着她,眸光里似有星河浮沉,浮光掠影。赵沉茜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欲语还休。 赵沉茜突然抬手,遮住他的眼睛。容冲意外,挑眉询问怎么了。 赵沉茜不想回答。要怎么说呢?难道说,她不想在他眼睛里看到另一个女人的缩影? 好在,黑衣人终于过去了。赵沉茜立刻放手,主动退开,容冲感受到她的抗拒,也默默松了手。 赵沉茜不想延续这种似是而非的暧昧,他们明明只是队友。赵沉茜冷静得称得上冷淡,说:“接下来我们去珍宝阁探探,芙蓉的雄黄酒从那里来,或许他们知道什么……” 她话音未落,背后袭过一阵风,斩断了她的发丝。容冲拉着她躲过,剑已握在手中,咣当一声拦住黑衣人。 黑衣人用的也是剑,巡逻的黑衣队伍明明过去了,唯有他杀了个回马枪,发现了赵沉茜。容冲格住长剑,紧盯着面罩下的眼睛,微微眯眼:“又是你。” 先前在海边穷追不舍,害得他们不得不躲入杨家的黑衣人,也是他。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容冲根本不想给他通风报信的机会,剑光像雪片一样,席卷而上。他们两人在本就狭窄的小巷里打斗,赵沉茜贴在墙壁上,寸步难行。 她也想赶紧离开战场,但是黑衣人似乎瞄准了她,始终不让她远离。容冲怕引来其他黑衣人甚至白衣人,不敢放大招,只能在过招中找破绽,一时双方僵持,谁都无法占了上风。 剑气纵横,将两人衣摆掀得猎猎作响。黑衣人翻身躲过容冲的剑,黑袍翻飞,隐约闪过一条泛旧的红色剑穗。 赵沉茜怔了下,飞快闪过熟悉感。这条剑穗,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或者说,黑衣人竟然会用剑穗? 容冲这么多年剑不是白练的,渐渐控制了节奏,他抓住破绽,一剑将黑衣人震飞,他正要上前补剑,赵沉茜突兀地叫住他:“等等。” 容冲剑势生生停下,剑尖距离黑衣人喉咙仅余发丝粗细。赵沉茜深深看了黑衣人一眼,说:“先走吧,找线索比较重要。” 容冲不理解,但听话。他居高临下瞥了黑衣人一眼,目光锋锐,无声警告他随时可以杀了他,然后就利落收了剑,带着赵沉茜,几个起落消失在房檐间。 容冲飞了许久,确定没有人能追上他们,才在小巷间停下。他问:“你发现什么了吗?” 赵沉茜沉吟片刻,摇摇头:“现在还不好说。我需要确定。” 容冲听到她这样说,立刻放下心,安心将动脑的事情交给赵沉茜。赵沉茜想了会,问:“你还记得医馆那天……” 容冲表情不善道:“那个晦气郎中的地址吗?” “不是。”赵沉茜说,“是那位邪气入体的老婆婆,她有一个很爱笑的女儿。你还记得她们家在哪里吗?” 不是找卫景云,容冲心情大悦,道:“不记得,但知道大概方位,可以试试。” “走。”赵沉茜喃喃道,“我得找她确认一件事。” 容冲原本觉得知道大概方位,一家家找过去,难道他能背到最后一家才碰对?然而他的运气偏偏这么背,小桐正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被人叫醒,隐约看到床头杵着两个怨气冲天的黑影,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 “你们……”小桐用力眨了眨眼睛,不确定道,“你们是……” 赵沉茜怕她喊出自己的名字,立刻阻止道:“是我。我们在医馆见过。” 小桐哦了声,忙爬起来,看着他们惊疑不定:“那你们这是……” “深夜叨扰,多有失礼。”赵沉茜说,“但我遇到一件怪事,只能寻你帮忙。” 小桐一听,赶紧打起精神,一点都不怪他们大半夜将她吵醒:“怎么了?” “你知道周霓在哪里吗?” · 晨光熹微,宵禁刚刚解除,小巷的宁静就被一阵敲门声打破了。一个做男装打扮的女子睡眼惺忪,不耐烦地打开院门:“谁啊,这么早?” 她开门看到外面站着一男两女,表情依然不耐烦,但背在身后的手不动声色摸向武器。小桐笑意盈盈,眨巴着眼睛道:“周霓,是我呀!你还记得我吧。” 周霓沉默片刻,看向后两个人:“你们……” “她是自己人,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她是谁,但放心,我们没有恶意的。” 周霓冷笑,连名字都不想告诉她,却说没有恶意?周霓懒得搭理,转身关门,小桐吓了一跳,忙双手抵住门:“别关别关,我们还没说完呢……” 一直安静打量的赵沉茜突然开口:“我们有你师兄的消息,你也不想听吗?” 周霓带着三人,和她在后院霍霍磨刀的父母问好。赵沉茜扫过满院来路不明的骨头,心想幻境安排给他们的剧本,真是各有各的刺激。 满脸横肉的屠夫夫妇听到他们三人是周霓的朋友,笑得合不拢嘴,非要接一碗新血给他们喝。周霓熟练地拒绝,带着三人进屋,等隔绝了二老视线,她一转身,容色立即变得冰冷:“你们如果敢骗我……” “放心,我们没那么闲。”赵沉茜一夜未睡,神色倦怠,语气也冷淡许多,“我们花了许多功夫才找到你,我比你更不想浪费时间。我记得,你有一条剑穗?” 周霓警惕地看向她:“那又如何?” 赵沉茜揉了揉眉心,问:“能画下来吗?” 周霓为难,在屠夫家找刀容易,找笔墨却有些难。她翻箱倒柜,好容易找到一张能用的纸,歪歪扭扭画出剑穗。 容冲看着纸上的东西皱眉,这真的是剑穗?赵沉茜默默看着周霓落笔,看到一半就呼了口气:“我确实没看错。丑得这么独特的东西,实在过目难忘。” 周霓本来就不擅长画,听到赵沉茜说丑,她没好气撂下笔,道:“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沉茜问:“这条剑穗,你还送给了谁?” “只有我师兄。”周霓紧盯着她,目光中说不出是期待还是害怕,“你遇到他了?” 赵沉茜沉默片刻,直视着周霓,平静道:“昨夜,我在一个黑衣人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剑穗。” 周霓骤然失语。过了一会,她牵着嘴角笑了笑,故作乐观道:“还好,至少他还活着。” 赵沉茜没有说话,连容冲和小桐都沉默不语。 在这个幻境里待了这么久,他们早不像刚进来时那样天真,觉得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游戏。幻境中的死亡是真的死亡,那幻境中不死不灭、无知无觉的黑衣人呢? 周霓一直挺胸昂头,一副师兄不会有事的自信模样。她用力眨眼,眼泪忽然滚滚而下。 周霓问:“你在哪里见到了他?” 赵沉茜叹息:“他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袍子,我认不出来。但我很确定,他并非没有神志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至少,他认得出那条剑穗。” 第47章 看朱 旭日升起, 阳光金灿灿地将世界怀抱其中。周霓坐在窗沿,伸手遮住阳光,慢慢道:“他叫宋玟, 原本是孤儿,我阿爹看他骨骼清奇,是练剑的好苗子, 就将他带回来收养。他到我们家第二年,我就出生了。我有印象起, 师兄就在我身边,小时候爹娘忙武馆的事,没时间带我启蒙, 是他教我握剑、扎马步、看剑谱,我的武功, 可以说是他一手传授的。” 周霓喉咙哽咽了下,少年时光有多美好, 现在回想起来就有多绝望。周霓平复了一会, 才继续说道:“后来我们慢慢长大, 师兄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初时有很多媒人要替他张罗,他都拒绝了, 只说不急,不知怎么坊间就传出闲话, 说我爹名义上收他做徒弟,其实是招了个童养婿。我那时还不懂,跑去问他童养婿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只需做自己就好,莫要管外界流言。再后来就没有媒婆上门了,他依然在武馆, 帮我爹带徒弟,帮我娘打量琐事,分文不取,尽心尽力。北梁人占领了汴京后,武馆生意越来越难做,师兄劝我爹关了武馆,将练武场辟成菜地,我们自给自足,倒也清净。这么多年下来,所有人都默认他以后要娶我,连我自己都这么认为。” 周霓眼眸里闪烁着泪光,道:“可是,他食言了。我十七岁生辰过后,阿爹出面给我们订下婚约,爹娘本来打算一家人吃顿饭就算完礼了,但师兄坚持说别的小娘子出嫁都办得十分隆重,我的婚礼不能马虎,别人有的我也要有。他将婚期定在了一年后,非要花一年的时间为我筹备婚礼。半年前,他的一个朋友收到蓬莱岛请帖,怕岛上有危险,请师兄同去助阵,师兄看在江湖情谊上答应了。他走前和家里说好了,出一趟短门,最多半个月就会回来。没想到他这一去,至今未归,他的那个朋友也不见了。” 周霓手掌覆住眼睛,再也说不下去。 江湖人出门后一去不复返,答案往往很明显,连父母都隐晦地提醒周霓,宋玟很可能在路上遇到了麻烦,人生一辈子还长,周霓要早作打算。 可是周霓不信。那可是全知全能、心细如发的师兄,怎么可能有他解决不了的麻烦呢?周霓从雪满南山等到绿树成荫,实在厌恶了这种等待的感觉,于是在一个夜晚收拾了行囊,背着父母,独自踏上寻找仙岛的路。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生逢乱世,越往南走动乱越频繁。周霓路上经历的困难、委屈、危险,远超她过往十八年人生的总和,但她没有抱怨过一句。最难过的时候她就在心里想,等见到师兄时,她一定要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他,师兄会心疼她,还是会为她骄傲? 可是,周霓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 她辗转搭上钱掌柜的船,登岛前还有些来势汹汹兴师问罪的意思,但等上了蓬莱岛,她看到这里的一花一木一草一石,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她甚至希望是师兄变了心,厌倦了武馆单调的生活,抛下他们逍遥快活去了,更甚者他见异思迁,和那个妖艳多姿的殷夫人混在一起,周霓对着他大骂一顿,也能接受。 小桐一行三人的到来,彻底击碎了周霓的侥幸。 周霓早就认出来,那位安静话少,但实际上才是主事人的女子就是被钱掌柜中途捡起来,又在献舞前消失不见的沉茜。她身旁的男子眸光湛湛,看似疏离,实则寸步不离守着她,不正是大名鼎鼎的海州大将军容冲吗? 周霓见过容冲拔剑,认得他的剑气,习武之人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容冲为什么会跟在沉茜身边,为什么对她如此紧张,沉茜和那位福庆公主有什么关系,周霓一点都不在乎。她只想让她的师兄回来。 周霓问:“你们在哪里见到了他?” “太平街后巷。”赵沉茜说,“但是他们都穿着黑衣,仅凭外表无法分辨。” “那我就一个个去找。”周霓将短刃别在腰里,目光坚定,“我和师兄一起长大,只要他拔剑,我就一定能认出来。” 一路打过去?容冲挑眉,很佩服这个女子的胆气。他悠悠说:“未必需要全部交手,昨日我将他打伤了,你弄出些动静,挑跑得最慢的几个,他多半在里面。” 周霓一怔,目光锋利,猛地刺向他:“你将他打伤了?” 容冲散漫地靠着墙,理所应当道:“能和我交手几个来回,已经算他幸运,被我打伤不是很正常吗?” “你!”周霓大怒,拔出短刃指着容冲,容冲抱着剑靠在墙上,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想挑战我?你没有胜算的。” 屠夫父母在后院听到动静,停下磨刀,问:“宝儿,怎么了?你和你的朋友相处得不愉快吗?” 赵沉茜毫不怀疑,只要周霓说是,那夫妻立刻就能提着刀过来,院子里散落的骨头,恐怕未必都是牛羊猪狗的。赵沉茜平静开口,及时打断这场没意义的冲突:“我有办法,不冒任何风险,也无须伤害宋玟,将他找出来。” 容冲和周霓都住嘴,同时看向赵沉茜。赵沉茜不动,用眼神示意外面,周霓抿嘴,不情不愿道:“爹,娘,我没事,我和朋友们演戏呢。” 周霓对屠夫父母好一顿安抚,终于将他们送回后院。周霓心力交瘁,疲惫道:“说吧,你的法子到底是什么。你最好别骗我。” 赵沉茜盯着外面的日头,目光平和之下,压抑着一股毁天灭地的疯狂:“我有预感,他是冲着我来的,今夜他肯定还会去昨夜的地方巡逻。我们只需要让他主动走出黑衣人的队伍,将他引到无人之处。这个幻境到底有什么玄通,就都明晰了。” 周霓皱眉,这可比一个个打过去难多了,她费解问:“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赵沉茜不语,目光静静落向周霓的剑穗。 小桐和容冲抱着一大堆丝线推门,一抬头就看到屠夫父母举着刀,刀刃上滴滴答答渗着血,和善地问他们:“回来啦?怎么走了这么久?” 如此骇人的场景,小桐手臂上鸡皮疙瘩都窜起来了。她谨记周霓的提醒,不能露出害怕的表情,干笑着将丝线挡在脸前:“宝儿想做女红,我回家为她取丝线去了。” 屠夫父母表情越发慈祥:“宝儿朋友少,难得你们愿意陪她玩,中午留下来吃饭吧。” 容冲扫了眼案板上种类不明的骨头,笑着说:“不必了,宝儿姑娘心疼你们做饭辛苦,让我们回家吃。” 夫妇两人咧开嘴,笑得诡异又慈祥:“宝儿总是这么孝顺。这位郎君,我看你年轻俊俏,应当还没成婚吧?” 容冲一阵无语,他难道长得很像鳏夫吗,为什么每个人都想给他做媒?容冲忍住不悦,秉持着对老人的尊重,道:“谢二老厚爱,不过我已有妻子,十六岁那年就定下了。” 屋内,赵沉茜听到这句话,神情怔了下。周霓察觉到她的停顿,抬窗往外看去,发现小桐和容冲回来了。 屠夫父母遗憾地哦了声,父亲走向灶台,开始用力磨刀。周霓听到磨刀声心道不好,按照这夫妻俩的脑回路,相中的郎君已经有了妻子,那杀掉对方的妻子,他就能娶他们的乖乖女儿了。周霓生怕她的“爹娘”又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忙起身道:“我出去接他们,你待在屋里,不要动。” 不久前,赵沉茜提议既然宋玟在黑衣里佩戴剑穗,说明他拥有一定的神志,如果用剑穗将他引到小巷里,或许可以问出破解幻境的办法。众人一致同意这个办法,但周霓家里没有编剑穗的丝线,小桐自告奋勇回家去取,赵沉茜怕她路上出闪失,就让容冲跟着一起去。 赵沉茜则留在屠夫家,询问更多宋玟的事。周霓家的规则说简单也简单,这里的剧情人物是一对极度宠爱女儿,已经到了变态程度的屠户夫妻,他们杀人如麻,唯独对爱女有求必应,只要赵沉茜跟在周霓身边,就不会有危险。 赵沉茜坐在屋里,听窗外说话。周霓对屠户夫妻说:“爹,娘,我要和他们学女红,你们不要进来打扰我。” 夫妻两人一听,忙道:“好,乖乖宝儿,你快去,我们不烦你。” 小桐应和,对夫妻两人道谢后,快步走向周霓的房间。唯独他,除了刚才那句“已有妻子”外,再无言语。 赵沉茜恍惚,其实这才是容冲正常的状态,他在外时话很少,连面子上的寒暄都懒得说,许多人都觉得他高傲冷淡,难以接近,唯独在赵沉茜面前,他健谈又好说话,活泼的像一个多动症孩子。 她一直是特殊的,容冲也从不吝于向周围人展示对她的特殊。 怔神间门开了,赵沉茜立刻收回思绪,低头装作喝茶,丝毫没听到刚才的对话。小桐将丝线一股脑堆在茶案上,说:“我将家里有的丝线都带过来了,你们看看,够了吗?” 容冲也将手里的东西放下,看向屋内。赵沉茜慢吞吞起身,仿佛刚发现他们回来,说:“够了。周霓,你还记得剑穗怎么编吗?” 周霓皱眉,露出为难之色。赵沉茜早有预料,从容地从袖子中取出一页纸,放在茶案上:“不记得也没关系,刚才你出去时,我按记忆将你佩戴的剑穗画出来了。小桐,你说你擅长手工,按照图纸,你能还原出编织方法吗?” 小桐凑过去看图,自信点头:“可以。” 赵沉茜拂袖坐在旁边,理所应当说:“那你们开始吧。为防天黑他看不见,尽量多编些剑穗,务必将宋玟引出来。” 赵沉茜只管发号施令,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另外三人竟也不觉得异议。赵沉茜总有一种魔力,能让周围人不由自主想听她的话。 小桐很快就看会了,主动教另外两人编剑穗,赵沉茜坐在旁边喝茶,她余光扫到窗户被支开一条缝,下面隐约露出四只血红的眼睛。赵沉茜不动声色放下茶盏,毫不讲道理地将容冲手里的半成品拽过来,提醒道:“宝儿,你会编吗,我来帮你。” 容冲东西被抢,不敢声张,默默拿起红绳,从头开始。屠夫父母见女儿和朋友们玩得其乐融融,满意离开,回后院继续磨刀去了。赵沉茜怕他们再突击,索性跟着小桐编下去。 周霓十根手指仿佛不是自己的,忙得乱七八糟。她无意朝旁边瞥了眼,啧声:“好丑的剑穗,半红半绿,不伦不类的。就你这手艺,还敢嫌弃我的剑穗丑?” “哪里丑了!”容冲听不得这种话,茜茜的手多金贵,没给任何人做过女红,连他都没有!如今都亲手给宋玟编剑穗了,周霓还敢嫌弃?容冲酸中带着眼红,掷地有声道:“明明很好看!” 周霓不可置信挑眉,怀疑容冲瞎了。小桐试图打圆场:“第一次做,难免坎坷些,其实大家都做得很好。” 唯有赵沉茜,怔了下,不可思议抬眸:“你说,这是什么颜色?” 第48章 成碧 赵沉茜将三人问得都是一愣, 小桐诧异道:“上面是红色的,下面有几条丝线是绿色的。我刚刚看你拿绿色的线,还以为你另有巧思。” 容冲停下动作, 双眸认真看向她:“怎么了?” 赵沉茜不语,垂头看着自己手中,在她看来完全是红色的剑穗, 心知不妙。她从线堆里挑出一根线,问:“这是什么颜色?” 容冲立即回答:“红色。” “这根呢?” “绿色。” 小桐和周霓并没有质疑, 可见容冲说得颜色完全正确。赵沉茜预感落实,紧紧抿唇。 容冲一直关注着她的表情,见状轻声问:“怎么了?你看到的红绿, 不是这样吗?” 赵沉茜叹气,说:“在我看来, 这是一样的颜色。” 周霓并没有放在心上,安慰道:“确实有人看朱成碧, 分不清颜色。反正这只是幻境, 影响不大。” 不, 问题大了。赵沉茜放下剑穗,再没有心思编东西, 脑中飞快思索对策。 她以自己的思想先入为主,完全忽略了蛇类的眼睛和人的不一样, 它们分不出红和绿。可是她的规则里却写,绿衣人可以做食物,红衣人是通关使者。 若不是她凑巧发现自己色觉异常,当真按照规则行动,岂不是会将红衣人误食掉?规则的阴险,委实防不胜防。 她当然没打算吃掉绿衣人恢复体力, 但规则明确说了,只有跟着红衣人离开海市,才能结束游戏。这岂不意味着,当最关键的红衣人出现时,赵沉茜压根看不出来? 赵沉茜暗暗叹气,规则对她,可真是另眼相待。 另外两个女子没把这个插曲当回事,继续有说有笑编剑穗去了,唯有容冲停下手里的事情,始终关切地看着她。 赵沉茜对着他淡淡摇头,示意等出去再说。 小桐手巧,几乎是靠她一个人完成了大部分剑穗。丝线见底,赵沉茜觉得差不多了,就道:“这些应当够了。那我们约好了,今日戌时,在太平街后巷碰面。” 小桐和周霓应是。要见的是周霓的师兄,她是最不可能对剑穗动手脚的,于是赵沉茜放心地让周霓保管剑穗。周霓送他们三人出门,在外面免不了和屠夫父母一顿拉扯,终于出了这座凶宅的门。 小桐看了眼理所应当充当护花使者的容冲和习以为常的赵沉茜,识趣道:“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走了?” 赵沉茜点头:“好。” 小桐扬起笑脸,在阳光下对着他们挥手:“路上小心,回见!” 容冲目睹小桐走出这条街,然后才一改骄傲冷峻,巴巴凑到赵沉茜身前:“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赵沉茜微微叹了口气,问:“你的规则里有红衣人、绿衣人吗?” 容冲摇头:“没有,只写了黑衣人、白衣人。” “果然如此。”赵沉茜不出所料,说道,“但我的规则里有,还说必须由红衣人带着离开海市,才算游戏成功。可是,我分不出红色和绿色。” 容冲试着问:“绿衣人是……” “补充体力的食物。”赵沉茜说,“故意将完全相反的两种剧情人物安排成红衣与绿衣,很难说不是故意的。” 容冲皱眉,若有所思道:“我早就发现了,旁人只要满足规则就可以自由行动,比如我,我的‘家人’从没闹过幺蛾子,但你却格外受针对。每当形势对你有利时,就会发生一些剧情,强行将你拽回去。” 赵沉茜面不改色,淡淡道:“可能因为,这出庞大的幻境是根据殷夫人的回忆编织出来的,而我是这出戏的戏眼,必须得按他们排好的谱唱下去。走着瞧吧,我倒要看看,后面还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 赵沉茜还惦记着昨日的雄黄酒,正打算去珍宝阁探探,街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芙蓉在端午闹了一通,赵沉茜的蛇妖身份暴露,如今正是危险的时候,容冲连忙挡住赵沉茜,护着她藏入小巷。 赵沉茜被容冲猛然拉入偏僻处,丝毫不慌,安然自若地拨开容冲衣袖,透过他臂膀观察外面。街上敲锣打鼓走过一群白衣人,高声炫耀道:“知府英明,抓住一只蛇妖,明日午时将当众处以火刑,尔等广而告之。知府英明……” 赵沉茜脑中嗡得一声,她还在这里,并没有被白衣人抓到。那么被处以火刑的蛇妖……是光珠! 容冲怕赵沉茜冲动,连忙抱紧她,说:“别冲动,明日午时才开始,我们还有时间。外面都是人,不要去送死。” 赵沉茜眼前划过那只垂死的小猫,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长大没有。如果她长大了,为何还是会不断害死身边人,是不是国师给她批的命是对的,她这个人就是命格不祥,刑克亲族,祸殆社稷,她只会给靠近她的人不断带去祸患? 小野猫如此,母亲如此,容家如此,连光珠也是如此。 赵沉茜不能接受一个孩子替她受难,想要站出去一人做事一人当。容冲紧紧抱着她,她推不开,换成用拳头砸,容冲的臂膀像灌了铁一样,依然纹丝不动。赵沉茜怎么都挣扎不动,最后恨恨咬上他肩膀,用力咬紧牙关。 容冲习武修道,如果他用灵气抵御,皮肉攻击根本无法伤到他分毫。但容冲没有,默不作声承受她的迁怒,手臂始终紧紧圈在她背上。 容冲感觉到右肩上的力道放松,怀中人停止挣扎,靠在他肩上,身体细微颤动。容冲暗暗叹了声,一言未发,只是抬手抱紧她的后脑勺。 容冲手掌看着不显,但手指修长,覆盖在她脑后,几乎罩住了她整个头颅。他懂她的骄傲,也懂她的无能为力,这种时候没有去安慰她,仅是静静陪着她。 赵沉茜将情绪发泄出来后,终于还是冷静下来。她力竭靠在容冲肩膀上,一眼就看到他衣服上已经渗出血迹的牙印。 赵沉茜看了一会,低声问:“疼吗?” 容冲毫不在意:“不疼。” 赵沉茜抿唇,硬邦邦道:“伤口在右肩上,我是怕你影响使剑。” 容冲轻轻笑了:“我知道。不影响,何况,我左手也会使剑。” 又装起来了,赵沉茜没好气推了他一下,凉凉道:“你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容冲应了声,若无其事收回手,“不经意”扯到肩膀上的伤口,轻轻嘶了声。 他的小把戏使得过于明显,赵沉茜压根懒得理他,理智重新占领高地,目光清明,语气慢而坚定:“他们故意全城宣告要烧死蛇妖,很可能在引蛇出洞。现在府衙肯定布满了埋伏,不能去劫狱,先去殷家。” 一夜不见,殷家完全变了模样。因白衣人来得及时,殷家的火势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四壁不可避免地熏成焦黑。 容冲对赵沉茜嘘了一声,找准西厢的位置,在墙上画了张穿墙符,拉着赵沉茜悄无声息进入殷家。西厢已人去楼空,里面的家具被翻得一团乱,赵沉茜找了一圈,很遗憾却又毫不意外地,并未找到光珠的痕迹。 容冲对着她挥手,赵沉茜轻手轻脚走到窗前,挨着他蹲下,从窗户缝隙看向外院。 正房里,窗户大开,殷家三辈人正坐在一处说话。殷婆婆瞧着一片狼藉的宅院,耷拉着脸道:“真是好心救蛇却被蛇咬了手,当初就该让她死在外面,省得现在,好端端的家被她祸害成这样。” 显然殷婆婆忘了,要是没有骊珠,他们压根住不上这样的宅院,何来祸害?芙蓉神清气爽,眉目含笑,看起来反倒心情不错,连恭卑之态都不装了,说道:“娘,别说丧气话。我们继业被知府相中,明日就要去和知府公子一起读书了,如此造化,定然前途无量啊!说不得你以后的诰命还得我们继业替你挣,如此好日子,提那对晦气母女做什么?继业的同窗都是各家公子,殷家的未来全系在他身上,可不能被人看轻了。以后,继业就是殷家长子嫡孙,可没有什么嫡母、姐妹。” 殷继业的读书资格全是芙蓉运作出来的,殷婆婆可不敢得罪这个儿媳,立刻换上一脸谄媚,巴结道:“我明白。我们殷家书香门第,可不是那种轻浮人家,以后你就是唯一的正妻,骊珠那个妖物哪配和你比?她无媒无聘,连妾都算不上,就是个玩物!” 芙蓉勾唇,听到殷婆婆骂骊珠是玩物,心情大好。唯有殷书生,看着咄咄逼人,和记忆中柔弱天真的爱妾一点都不一样的芙蓉,只觉得陌生。他迟疑道:“可是,囡囡毕竟是我的女儿,她才八岁,若被火刑烧死……是不是太残忍了?” “残忍什么?”芙蓉立即变了副面孔,吊着眼梢骂,“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那个贱人。你明知她是妖物,却纵容她待在我儿身边,要不是我机敏,看穿了她的身份,你和你娘还要瞒我多久?呵,到底是一夜夫妻百日恩,要不我和知府大人说说,你舍不得那只蛇妖了,想要留下她生的小怪物?” 殷书生被戳破心思,大感丢脸,梗着脖子道:“我岂是那等好色之人!我只是念在她这些年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读书可不是一笔小费用,没有她下海采珠,我们如何供得起继业?要不将囡囡接回来,说不定她像她母亲一样,习了一身好水性。毕竟仙师都说……” “住嘴!”芙蓉呵住殷书生,毫不犹豫在他脸上甩了个巴掌,“胆大包天,连知府的话你也敢质疑?” 殷书生被这一巴掌打懵了,捂着脸,久久回不过神来。殷婆婆心疼儿子,怒道:“你这是做什么?他可是你的夫君,夫字天出头,你竟敢打夫婿!” “我儿是未来的进士,我连继业都能打,为何不能打他?”芙蓉居高临下看着面前这个窝囊的男人,眼里并无爱意,只有嫌恶,“我这是为了殷家好。知府好不容易才开了恩许,特赦继业进官学,和诸位公子做同窗,还免了继业一年束脩。知府大人说了,此蛇妖竟能从天罗地网中逃走,定然穷凶极恶,白衣仙师为了捉妖四处奔波,十分辛劳,如果能为仙师分忧,该是何等大功?若能借仙师的手上达天听,那便是一等一的政绩了。此事关系多少人的前程,继业能不能搭上知府大人的船,全看此举。而他这个父亲在做什么,竟然怜惜那个女妖,想将她的女儿接回来!继业怎么摊上你这么一个脑子拎不清的爹!” 芙蓉手指用力推了殷书生的脑袋一把,指甲几乎扣到殷书生的皮肉里。殷书生被骂得抬不起头,被指甲划疼了也不敢说,唯唯诺诺道:“我不说就是。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给了囡囡性命,已然是大恩,她经历这些事,想必是她前世造的孽。她自己应劫去吧,我这个做爹的,已没什么对不住她。” 赵沉茜听得邪火一阵阵冒,光珠最大的孽,就是投胎在殷夫人的肚子里,摊上了殷书生这样一个爹!容冲感受到赵沉茜心情极差,怒气已然在爆发点,他生怕牵连到自己,小心翼翼道:“这个书生自私窝囊,我也十分不齿他,正常男人不这样。你……别生气。” 赵沉茜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我知道。殷家没什么能查的了,先走吧。” 容冲应诺,眼珠子飞快瞟赵沉茜,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带着她穿墙而过。出来后,赵沉茜感觉到容冲一路都在偷看自己,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说道:“行了,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吗?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都大,我不至于见了殷书生,就将世上所有男人一杆子打死。” 容冲长舒一口气,终于敢说话了:“我也是这样觉得的。狗忠诚勇敢,殷书生那种东西,将他和狗并列都是侮辱狗!” 容冲很有自知之明,他记得茜茜生气时,也骂过他是狗脑子,从此他再不说狗的坏话,反而冠以忠诚勇敢之名,和狗颇有共情。 赵沉茜懒得搭理他,一心梳理殷家的对话。殷书生于心不忍,想将光珠接回,这就说明昨夜白衣人抓住光珠后,探查了一番,发现她不是妖物,就将她归还了殷家。这一点上,白衣人竟意外地遵守规则。 听芙蓉的话音,殷继业能入学堂是知府开恩,而知府开恩的条件,就是他们交出光珠。赵沉茜对官场这些勾当太清楚了,不难猜出知府这样做全是为了升官,毕竟政绩要一年年积累,且未必等得来,而杀妖,那就是现成的功劳。 若没有妖,那就人为造妖。将光珠拷上火刑架,骊珠是蛇妖更是母亲,如果她心疼女儿,闯入法场救女,那就正中知府下怀。他帮白衣人将蛇妖捉拿归案,怎么不是一桩功绩?如果骊珠没来也不影响,知府索性将错就错,将光珠烧死,毕竟人不能证明自己没做过的事情,知府指着光珠说她是妖怪,光珠如何证明自己不是? 这样一来,大牢更不能去了。赵沉茜想了一会,问容冲:“你能找到昨夜指点芙蓉的那个树鬼吗?” 容冲凝重摇头:“难。妖物成鬼,已脱离六道之中,如果没有当场抓获,事后很难循踪。” 既然如此,赵沉茜便说:“那就去珍宝阁吧。我始终好奇,芙蓉一个凡人,如何懂得在雄黄酒里加符纸呢?既然找不到树鬼,那就去找雄黄酒。” 容冲一听,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穿回过去将刚才的话收回。他若无其事道:“其实,也不是找不到,我有几种偏方可以试试。” “既然是偏方,更不能指望了。”赵沉茜说,“去珍宝阁吧。那位账房先生,手里肯定有东西。” 第49章 冰山 容冲再不情愿, 最终还是来了珍宝阁。赵沉茜看着前方紧闭的大门,不由皱眉:“青天白日的,他们关什么门?” 容冲见缝插针道:“肯定是里面的人不正派, 关起门来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赵沉茜一言难尽地扫了他一眼,说:“越见不得人,我倒越要看看。有办法混进去吗?” 容冲阻拦赵沉茜见谢徽的计划失败, 不服气极了,却还是乖乖道:“有。” 殷家都是凡人, 不认得仙门手段,所以容冲可以用穿墙符随意穿梭,但珍宝阁不同, 里面说不定有多少修士,穿墙符这种容易留下痕迹的手段, 就不能再用了。 容冲施展匿息咒,将他和赵沉茜的气息收敛其中, 这才带着她, 小心翼翼跃过墙头, 翻入珍宝阁。 容冲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珍宝阁前店空空荡荡, 一个人都看不到。容冲挑眉,稀奇道:“怪了, 竟然没人?” 赵沉茜扫过四周,始终觉得这里安静得异常。她问容冲:“你听到蝉鸣声了吗?” 容冲点头:“满大街都是。怎么了?” 赵沉茜指向后院,道:“是啊,海市临海,气候宜人,夏日处处可闻蝉鸣声, 但是后院种了那么多树,却无一声蝉鸣。” 容冲将灵气凝聚在眼瞳上,望向后院。果然,他道:“那里施了静音匿形阵法,无论来多少人,外面都听不到看不着。看来,人都在里面呢。” 如此遮遮掩掩,赵沉茜下意识觉得有鬼:“他们如此小心,里面究竟在谈什么?” 容冲浑不在意,随性道:“谈什么,听一听就知道了。你待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去去就回。” 赵沉茜都没反应,只见容冲眼中红光一闪,随即他站在原地,不再动弹了。赵沉茜心里一惊,意识到他又用了移魂术。 赵沉茜大骂容冲这个混账,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如此冒失,里面是人是鬼都不清楚,他就敢移魂?要是魂魄回不来,他这具身体可就成了傻子! 赵沉茜气得想冲他的脸各来一拳,抬头见那张剑眉星目、俊朗隽秀的脸,到底没忍心下手。她恨恨骂了他一句,扶着他藏到树丛里,在他回来前,她得保护好他的本体。 另一边,容冲放心地将下半辈子的安危交给赵沉茜,自己抽出一缕神魂,附到蝉上。后院里果然有许多蝉,容冲熟练地反客为主,夺舍了一只蝉。树下,许多人正义愤填膺说着话,无人发现有一个人绕过阵法,已无声无息混入了内部。 赵琳琅,那位自称是“福庆公主”的女子站在人群中央,大义凛然道:“我们被困在幻境中,每多一天,现实中的身体就要多一分危险。明日海市要将蛇妖游街示众,处以火刑,我们正好趁着所有人都在,一鼓作气杀出去,冲破幻境,回到现实。” 台下有人迟疑:“可是,福庆公主,规则中明明写了,只要遵守所有规则,就能离开海市。明日你带我们冲锋,会不会适得其反,让大伙白丢了性命?” 赵琳琅居高临下看向对方,高傲道:“那殷夫人开始前还说了,只有一王一后能脱离游戏。莫非,你们甘心做困兽之斗,在这里自相残杀,为他人做踏脚石?” 人群骤然沉默。赵琳琅扫过下方,说道:“只有牛羊才会循规蹈矩,任人宰割,虎狼都会主动出击。明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幻境的底线在哪里?一力降十会,我就不信,区区幻境,能抵得住我们这么多人一起攻击。” 众人纷纷附和,拱手道:“殿下所言甚是,福庆公主果然多谋善断,名不虚传!” 容冲在心里嗤了一声,这个假货真不害臊,竟然真的装起来了。看样子她发展得不错,已收罗了这么多人,颇有号令一方的摄政公主架势。可惜啊,真正的摄政公主不会这么蠢,相信一群乌合之众的忠诚。 这些人看似毕恭毕敬,将福庆公主的话奉为圭臬,然而,北梁人的承诺信不得,燕朝自己人的投诚,更信不得。 赵沉茜死后,崇宁新法一一被废,许多人都在其中出了力,此后富者更富,贫者更贫。能收到殷夫人请柬的燕朝人非富即贵,在场都是受益者,他们怎么可能想迎曾经的政敌公主回去呢? 他们只是借一个由头观察赵琳琅真假,无论今日宣誓多么热血,等明日真起了冲突,这群人才不会出力。他们只会躲在赵琳琅身后,如果能破幻境皆大欢喜,如果破不了,死的也不会是他们。 一群连故都和江山都能舍弃,不惜支付高昂岁币换自身太平的人,怎么可能为一个无辜女孩挺身而出呢?太高估这群孬种了。 群情激奋,说完大话后,就开始排兵布阵。一个人问:“福庆殿下,明日去法场,该如何行动?” 赵琳琅沉吟片刻,说道:“那群白衣人妖邪的很,凡夫俗子对上他们没有胜算,最好由修行之人打头。萧指挥使是我们这里武功最高的人,由你带人去沿途街巷埋伏,如何?” 萧惊鸿盯着赵琳琅,目光中似有深思,许久不做反应。谢徽淡淡瞥了他一眼,将他从游神中唤醒:“殿下问你话呢。” 萧惊鸿回神,望向赵琳琅,安静垂首:“臣悉听殿下安排。” 赵琳琅又望向谢徽:“谢相,你最审慎心细,明日你随我藏在沿街阁楼上,总览全局,随机应变,怎么样?” 谢徽眼眸微弯,一副对前妻一往情深的模样,温声笑道:“能伴殿下左右,谢某求之不得。” 容冲听着恶心,这些年,汴京的风气已经这样坏了吗?难道姓谢的对着茜茜,一直都是这么说话的? 赵琳琅对着谢徽感激一笑,忽而苦恼地嘟嘴,抱怨道:“若是能请来卫景云就好了。他是云中城主,有他助阵,我们的胜算会增大许多。怪我,将他伤得太过,无论怎么说,他都不肯离开医馆。” 美人颦眉,我见犹怜,下面不少人忙劝道:“公主莫要伤心,云中城的人本就没什么大局观,听说他们那位城主从小体弱,十二岁前像女儿一样养在闺阁,孤僻乖戾,心胸狭小,公主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赵琳琅叹了口气:“他只是不喜喧嚣,并非江湖传言说的那样怪异。罢了,等散会后,我再去医馆试试,看能不能请他出山。” 容冲进来这么久,唯有骂卫景云这句听着顺耳。这群乌合之众的战术根本不配称作战术,用这么高明的法术刺探,简直是对移魂术的侮辱。 容冲懒得再听了,不动声色抽回神魂。萧惊鸿似有所感,回头朝树丛看去。绿荫中蝉鸣阵阵,急促得像是没有明天,一只黑蝉从树上掉落,已失去了气息。 容冲回到自己身体,移魂术带来的眩晕渐渐散去,目光刚能聚焦,就看到一张清如冰雪的眼睛凑在他面前,紧张地望着他:“容冲,你怎么样?” 情急之下,她喊的是容冲,而不是他幻境中的名字。容冲悄悄笑了笑,满不在意道:“我能有什么事?莫非你担心我?” 赵沉茜看着这张完全不觉得自己做错,反而洋洋得意的脸,气不打一处来。她没好气将他的手拍到地上,冷冰冰道:“大将军神通广大,独来独往,我一介凡人,哪配担心您?” 容冲一听茜茜生气了,本能正襟危坐,一双星眸像狗狗眼一样眨巴眨巴,乖巧道:“我错了。”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但不重要,认错就行了。 赵沉茜冷着脸起身,独自往前店走去。容冲自知糟了,不敢再嘚瑟,亦步亦趋跟上赵沉茜,小心翼翼道:“你要去找什么,我帮你找。里面那群人随时可能出来,你暴露在外太危险了。” 赵沉茜完全不搭理他,面无表情进入珍宝阁店铺,直奔账台而去。今日珍宝阁闭门,木板覆在屋外,高大宽敞的店面被光格成一栅栅的。容冲大气不敢喘,看到赵沉茜想查账,立即去撬锁、摊账本、搬座椅,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做过无数遍,要不是时机不对,他都想在旁边沏一壶茶。 赵沉茜揽着长裙坐在木椅上,掀开账本,专心看账。容冲很有眼力劲,她刚看完一本,他立马就递上另一本,离赵沉茜手指的距离恰到好处,比宫里太监都贴心。 赵沉茜很快就在账目中找到了雄黄酒,她忙顺着名字去查,发现雄黄酒是从一家叫裕和商行的地方买的。 裕和商行?芙蓉明明说,雄黄酒是珍宝阁掌柜帮她从京城捎回来的,赵沉茜在汴京数年,大型的商会她都有数,怎么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赵沉茜似有所感,忙翻回另外几本账册,发现裕和商行散落在账目里,已出现了好几回,采购的都是茶酒、首饰、玉器、瓷器等物,且数额都不小。看起来裕和商行颇得珍宝阁掌柜信任,是个长期合作的供货方。 然而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五行八作各有各的规矩,只要签订了合约,除非一方重大失信,否则不能擅自更替上下家。珍宝阁是做珠宝生意的,为什么向裕和商行采购的东西常年在变呢?若他从裕和商行大量进货,那原定的上家怎么办? 顺着这个思路想,赵沉茜还发现一个异常,珍宝阁和裕和商行的买卖,只进不出。也就是说,珍宝阁的钱每年大量流入裕和商行,却从不见裕和商行买珍宝阁的东西。 这可不符合一个大商行的做派。赵沉茜沉吟片刻,对容冲说:“会算数吗?” 茜茜居然理他了!容冲受宠若惊,拨浪鼓一样点头:“会!” 赵沉茜将一叠账册推给他,说:“这是去年的账本。你只算出项,我算入项。等一会,将结果告诉我。” 小意思,容冲自信接过,伸手掐了个诀,账本册无风自动,哗啦啦翻过。赵沉茜正在打算盘,听到声音诧异抬头。容冲接触到她的目光,无辜道:“我懒得一个一个算,所以编了个算数法诀。” 宁愿自创一个法诀,也不想算数。赵沉茜沉默,不知道自己在对他期待什么,无语低头,继续拨算盘。 有法决帮忙,容冲很快就将一叠账册翻完了。他得意地将账本垒到赵沉茜身边,然后就单手支在柜台上,近距离看她打算盘。 赵沉茜手指修长,气度沉稳,一只手查账,另一只手盲拨算盘,珠串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实在是种享受。 将家业交给这种人打理,真是看着就放心。 容冲忍不住道:“你真厉害,居然连算盘都会打。” 赵沉茜心中默算数字,懒得搭理他。本来不会,但推行新政那几年,她天天和户部扯皮,不知不觉学会了看账和算盘。如今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倒把这项技能留下了,算是新政唯一的用处了吧。 赵沉茜很快拨完最后一页,在她开口前,容冲就抢答道:“九千八百三十三两白银,我算了两遍,都是这个数,不会错。” 赵沉茜从容将账本整理好,淡淡应了声:“你没算错。因为珍宝阁去年的收入,也恰恰好是这个数。” 容冲挑眉:“你的意思是……” “珍宝阁的账被做平了。”赵沉茜眯眼,意味不明道,“账本怎么会正巧不盈不亏呢?除非这是假账。要是我没猜错,珍宝阁借进货之名,向裕和商行输送大量钱财。他将这些款项分散在账本里,看起来就是普通生意,可是珍宝阁每次买的都是玉石、瓷器这种没有明确价值的东西,这么大的珠宝店,竟然不需要金银器?而且他向裕和商行购入一大批瓷器后,仓库支出竟然并没有增加。呵,他这做假账的水平,放在户部,可是要当替罪羊的。” 此事似乎越查越复杂了,容冲拧眉思索:“裕和商行?珍宝阁和裕和商行什么关系,为何要向裕和商行上贡?” “谁知道。”赵沉茜淡道,“看来,昨夜我喝的雄黄酒并非来自汴京民酿御酒,而是不知总部在何处的裕和商行的手笔。珍宝阁家大业大,为何要帮芙蓉呢?” 赵沉茜眸中意味不明,她以为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妖物和负心汉的剧本,没想到在殷家之外,海市还编织着一张庞大的网,骊珠和殷书生,只不过冰山一角。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隐约夹杂着说话,似乎是后院的集会散了。容冲立即警觉,将一切还原,趁人还没走过来,带着赵沉茜从窗户一跃而过。 等里面的人走后,谢徽才从树后走出来,信步开门。他走到柜台前,手指轻轻拂过位置一动未动,但表面上已无灰尘的算盘。 谢徽眼神深沉,缓缓摩挲串珠,宛如在和情人叙旧。萧惊鸿从后院出来,瞧着谢徽站着不动,诧异地走过来:“你在做什么?” 谢徽从容掸去浮尘,说:“店里积了灰,我来检查一二。若不然宝物蒙尘,岂不可惜。” 萧惊鸿看到谢徽将一个算盘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像看到了什么变态,讽道:“你还真当自己是账房先生了?明日她要宣战,生死在此一举,你最好不要玩什么花招。” 谢徽轻轻一笑,眸光幽深,黑得仿佛照不进光来:“用不着你提醒,我当然会护她,平安离开。” 第50章 真相 赵沉茜和容冲从珍宝阁出来, 已到傍晚时分。渔舟唱晚,倦鸟归巢,连小贩的吆喝声仿佛都带上思归之意。 傍晚是一天中烟火气最浓郁的时候, 到处飘荡着柴火饭香,哪怕最偏僻的小巷里也尽是归家人。赵沉茜在被全城通缉,走得非常不容易, 容冲连换了好几条路,皱眉道:“这样下去不行, 要不我去客栈开间房,我们暂且在客栈躲一夜。” 开房两字在他嘴里说得轻轻松松,赵沉茜瞥了他一眼, 容冲神色坦荡直白,显然并没有意识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什么不妥。 狗脑子就是这样的, 无论做什么都直来直去,不知道他是不把她当外人, 还是不把她当女人。 赵沉茜道:“不可。我昨夜从殷家逃脱, 想必现在各客栈、酒肆、医馆都是殷夫人的画像。哪怕我进去时用了易容术, 只要进入客栈,幻境就有了我们的把柄, 它随时能搞些事情,陷我们于被动。世间制胜之道在于主动出击, 决不能跟着对方的牵引走。” 容冲看着霞光下坚定冷静,整个人仿佛都闪耀着光芒的赵沉茜,心想这才是能斗倒先皇和宠妃,威震天下,以女子之身成为朝堂无冕之王的福庆公主,珍宝阁里那个假货, 只得其形不得其意,实在差远了。 容冲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赵沉茜环顾四周,说:“先找个落脚之地,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四通八达便宜转移,名义上不属于任何人,还要掩人耳目。不能出城,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我会往城外逃,就要反其道行之,藏在闹市里,反而才是最安全的。只需要熬过今晚,我有预感,明日火刑法场,就是海市蜃楼的终点。” 赵沉茜提出的条件很苛刻,容冲打了个响指,指尖骤然飞出一群蝴蝶。他随意道了声去,蝴蝶便如听得懂般,星星点点散向大街小巷。 容冲抬头看着花里胡哨的蝶灵,很满意效果,不枉他琢磨许久,将寻踪符的形态改了。 多费些法力无人知道,但帅是一辈子的事,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在她面前耍帅的机会。 容冲装完了,不经意道:“一个小法术,让它们找快一点。” 赵沉茜了然地看着他,悠悠道:“是吗,小法术就有这么绚丽的出场,将军的实力可真是深不可测。” 容冲嘴上谦虚,但眼角眉梢全是得意,如果他有尾巴,现在定然摇上天了。赵沉茜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么大人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夸他一句就恨不得将自己的才艺都展示一遍。她心里嫌弃,但唇边不知不觉带出一丝笑。 口头奖励的威力非常明显,没一会,容冲就将完全符合赵沉茜要求的地方找到了。赵沉茜躲开蜘蛛网,看着前面,问:“这就是你找的藏身之地?” “对啊。”容冲言之凿凿,“这座仙姑庙虽然已经废弃,但屋顶还在,既能遮风挡雨,又能避人耳目。而且前后贯通,从后门出去很快就能逃往大海,离主街也不远,很适合藏身啊。” 赵沉茜无语了,不得不提醒他:“我现在的身份是蛇妖。” “无妨。”容冲坦荡道,“仙姑保佑海上泊客,你来自海里,既没有作恶,也没有害人,她为何不肯庇佑你?” 容冲的脑回路总是这么清奇,赵沉茜也放弃了,破罐子破摔道:“那就走吧,大不了自投罗网。” 容冲一马当先去探路,赵沉茜试探地迈入门槛,上方仙姑依然慈眉善目,端坐高台,并没有触发什么惩罚。赵沉茜放下心,大方走入庙中。 容冲已把仙姑庙都检查了一遍,竟然找出一个完好的矮凳,他擦干净后搬给赵沉茜,说:“你从昨夜起就没有休息,坐下歇一会吧,别熬坏了身体。放心,我已检查过了,没有埋伏。” 赵沉茜敛着裙摆坐下,容冲根本闲不住,又跑去翻看贡品桌。他手心微微使力,就将桌上的灰尘全部震落:“这条桌子也不错,可以做床。” 赵沉茜无奈道:“我们侥幸得地仙庇佑,不得无礼。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容冲一听,二话不说翻到赵沉茜身边,一条腿吊儿郎当搭在倒塌的房梁上:“什么事?” 赵沉茜正色问:“你对白衣人的身份,有想法吗?” “这你就问对人了。”容冲扬眉笑了笑,说,“我在医馆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就觉得眼熟。虽然他们都罩着白袍子,看不到面容身形,但他们拔剑的招式,我从小就见。” 赵沉茜紧盯着他,问:“是白玉京的人吗?” 容冲点头:“我敢肯定,一定是。” 赵沉茜轻轻呼了口气,若有所思:“果然如此,我大概明白了。” 容冲其实也猜得七七八八,但他更相信赵沉茜的判断,问:“你猜到什么了?” 赵沉茜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一一摆在地上,说:“我的规则中,共有黑、白、红、绿四种剧情人物。刚开始时,规则将黑衣人、白衣人描述得非常可怖,我下意识觉得黑衣人是敌人。但须知殷夫人的身份是蛇妖,在她视角的敌人,不正是凡人的保护者吗?” 容冲附和,显然深有同感。赵沉茜继续说道:“这里虽叫海市蜃楼,但显然模仿的是真实的凡人城池,有知州、学堂、医馆、仙姑庙,还有做假账的珍宝阁。如果海市的一切都在还原真实世界,那一座城池,怎么可能没有捕快衙役?那些黑衣人,皮下就是这座城池的守护者,负责巡逻缉捕,治安百姓。照着这个思路,对蛇妖来说,白衣人比黑衣人更危险,而且神出鬼没,结伴同行,想来,就是白玉京驻在凡间的巡查弟子了。” 容冲点头,完全肯定了赵沉茜的猜测:“没错。白玉京每年都会有任务,派弟子去凡间驻守,帮助当地官府除妖守城,维护治安,为期一年,所有人都要轮换。所以我一看到白衣人,就猜到他们的身份了。” “白玉京的弟子大多和汴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历来白玉京的驻扎队伍还有巡查御史的功效,所以,殷家人提到知府想帮白衣人捉妖,上达天听谋求升官时,我就确定了白衣人必和白玉京脱不了干系。”赵沉茜抽丝剥茧,说,“这是蛇妖编织的幻境,而我们是人,所以每一条规则,都要反着看。规则说黑衣人、白衣人都是敌人,恰恰他们是玩家可以依靠的帮手。规则说绿衣人可以用来充饥,那就决不能伤害绿衣人。反之,规则说红衣人会带玩家离开幻境,说明红衣人,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但你分不清红和绿。”容冲道,“这该如何是好?” 赵沉茜拧眉,暂时没想出什么好办法:“现在我还没遇到绿衣人和红衣人,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用担心。”容冲从横梁上跳下来,半蹲在赵沉茜身边,说,“我们还有宋玟这条线呢。等晚上,我们一起去见他,说不定能从他嘴里问出线索。” “不行。”赵沉茜断然拒绝,她抬眸,定定注视着容冲,说,“你有更重要的任务。” 容冲脸色一怔,已经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了:“不可,你没有武功,我得留下保护你……” “但保护海市更重要。”赵沉茜说,“虽然幻境改了名字,但在海边,商贸繁荣,盛产珍珠,有宵禁,结合这些条件,不难猜出海市就是曾经登州治下的栖霞城。三十年前,栖霞爆发瘟疫,整座城的百姓都死了,无一幸免。这桩案子,你还记得吗?” 容冲叹气:“我记得。” “朝廷实录中记是因为瘟疫。但什么瘟疫能转瞬带走一城人性命,以致于一个都逃不出来?白玉京负责管理天下妖邪事件,你来告诉我,栖霞城之难,真的是瘟疫吗?” 容冲知道瞒不过她了,无奈道:“当然不是。当年我父母正好接宗门任务,在登州戍守。端午那天,栖霞城有一只蛇妖喝了雄黄酒后显出原形,妖性大发,她化作一条巨蟒,在城中肆虐,撞毁了不少房屋,事情闹得极大。我父母急忙来捉妖,但他们来时,蛇妖已逃了。全城百姓人心惶惶,他们安抚了城内百姓后,就集结所有人手,赶往城外捉拿妖物。” 赵沉茜眸光微动,容冲的父母竟然正好是当事人?她问:“后来呢,抓到了吗?” “没有。”容冲摇头,“他们出城后,很快就找到妖气。他们顺着妖气追,但走了很远都不见蛇妖踪迹。我娘觉得中了计,正要返回时,发现栖霞城方向邪气冲天,等他们赶到,栖霞城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城内官民都被夺魂大阵抽走了魂魄,死状凄惨。夺魂大阵可是最恶毒的邪术,早已失传多年,如今竟然重新现世。我爹娘不敢大意,立刻上报朝廷和白玉京,白玉京十分重视,之后若干年我爹娘都在追查此阵,但施展阵法的人就像消失了一样,再没有现身,连被抽走的十万凡人魂魄也不见踪迹。没想到,那些魂魄,都生活在海市蜃楼里。” 容冲苦笑一声:“夺魂阵一出,所有人都忙着去查邪术,哪还记得捉拿那只小小的蛇妖。此事没能给天下一个交代,我父母耿耿于怀半生。谁能想到,当年那只蛇妖,就是一切的关键。” 此事骇人听闻,为防动摇民心,所以朝廷实录里以瘟疫含糊其辞,只有白玉京保留了栖霞惨案真实经过。赵沉茜默然片刻,用力扣住容冲的手,说:“既然遗憾,就去弥补。”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说:“按照故事轨迹,你父母昨夜才出栖霞城。你现在去追他们,来得及。” 这既是容复夫妇的遗憾,也是容冲的。绍圣十五年,容冲在汴京兴高采烈准备婚礼,忽然传来父母的死讯。他当初偷灵蛇镯送给赵沉茜时,容复狠狠骂了他一顿,当时所有人都觉得这不过一次寻常的父子口角,谁能知道,那就是他和父母最后一次见面。 赵沉茜望着他,那双眼睛似乎会说话,波光潋滟,美不胜收。 去吧。既然遗憾,就去弥补。魔/蝎/小/说/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师兄 赵沉茜注意到容冲的眼神, 指尖蜷缩了下,知道她说得太多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应该知道容冲的往事。 可是, 她没有办法装不知道。正是因为曾经两人那样亲密,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容复夫妇的死, 对容冲是多大的冲击。 世人乐于造神,容冲少年时家世显赫, 成婚时一夜从云端坠落,家破人亡,还背负上叛国罪名, 多年后他东山再起,成了淮北以一己之力违逆世界大势的叛军首领。如此跌宕起伏的经历, 宛如话本主角,人们津津乐道于他传奇一般的天才之路, 但赵沉茜知道, 他的天才之名, 更多出于他的勤奋,并非天生如此。 容家不是天生就在权势顶端, 那是一代又一代容家人用血铸就的荣耀。容冲身为容家小公子,拥有最好的修炼资源, 同样必须承担容家人的使命。他练剑会累,捉妖会受伤,强大武功之下亦长了一颗会痛会流泪的心,但他从不向人诉说,遇到危险永远第一个冲出去,最后一个离开, 仿佛生来就是一个快乐勇敢的少侠。 可是,哪有人天生就是快乐的?只因为他将痛苦和悲伤都藏在了自己心里,别人一旦有需要,他就立刻履行自己作为“强者”的职责,杀妖救人,一马当先,从不懈怠。 如果赵沉茜和他真的只是萍水相逢,她会理直气壮要求白玉京前掌门三公子寸步不离地保护她,但她不是,她曾经是他的未婚妻。她无法做到对他的苦难视而不见。 哪怕两人不能在一起,她也希望他多做容冲,少做救死救难的镇国大将军。哪怕只有一天,去做自私的儿子吧,快马加鞭去见父母最后一面,不要再当白玉京弟子了。 容冲从赵沉茜的眼睛中,看到了她无声的心疼。容冲突然觉得眼眶酸楚,绍圣十五年他在大雨里执意等的那个人,终于还是来了。 只要有她这句话,他这些年的痛苦流离,就都有了归处。 容冲忍下眼底的酸涩,爽朗笑了笑,说:“你有这份心就行了,这里是幻境,哪怕真的有我父母也不过是幻境投影,但你遇到的危险却都是真实的。我还是留下来……” 赵沉茜忽然拉住他的手臂,上半身骤然逼近。容冲话音顿停,紧张地结巴了一下:“茜……姑娘?” 赵沉茜紧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想成为负担,任何人的都不行。你如果真的想帮我,就去做你自己。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离开了别人,脆弱的连自己都无法保全的菟丝花?” 容冲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很快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他叹息道:“当然不是。” “那就去做你最想做,也最应该做的事情。”赵沉茜说,“趁现在城门还没关,你打扮成白衣人出城,不会有人敢拦你的。但我必须提醒你,一旦出了城就算大幅偏离剧情,会冒出很多牛鬼蛇神阻拦你,这一路危机重重。你多保重。” 容冲知道茜茜最讨厌拖泥带水,她话已至此,容冲不愿意辜负她的心意,他突然拉起她的手,咬破指尖,飞快在她手背上画阵法:“多谢。戌时你得自己去找宋玟了,这个阵法可挡三次攻击,你自己多加小心。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追到白玉京的队伍,告诉他们栖霞城发生的一切,天明前,一定带着他们回来,毫发无损救下光珠。” 赵沉茜吓了一跳,用力抽手:“你疯了?外面尽是魑魅魍魉,这种时候,你还敢损耗心头血!” 容冲握着她的手不放,另一只手按住她肩膀,眸光认真执着:“父母生养大恩,我不能负,但我也不想负你。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毕生难安。算我求你,让我图个心安。” 赵沉茜被他眼神中的诚恳刺痛,两人四目相对,容冲寸步不让,一副她不同意他就不走的架势。赵沉茜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气咻咻道:“你自己的命,你不爱惜,谁管你。快去快回。” 容冲望着她,轻轻笑了笑。他像对神灵宣誓,声音坚定果决:“好,我一定快去快回。” 容冲扯下仙姑身上的披风,心里道了声抱歉。事情紧急,只能唐突行事,等离开幻境后,他一定早日收复登州,在栖霞城为仙姑重塑仙身。 他不能辜负心爱的姑娘和父母深恩,今夜借衣服一用,失礼。 容冲拔剑,三两下将白色披风裁成斗篷模样,学着白衣人的样子罩在身上。他最后看了赵沉茜一眼,赵沉茜对他挥手,示意他快走。此情此景,容冲很想抱她一下,但思及自己的身份,只能收回手,坚定短促道:“等我回来。” 赵沉茜静静颔首:“路上小心。” 容冲风风火火走后,仙姑庙瞬间空荡下来,赵沉茜仰头,看着破败不堪,却依然宝相庄严、慈悲济世的仙姑,自言自语道:“最后一夜了,如有神意,保佑他一路平安,得偿所愿;保佑光珠,安然无恙,一夜好眠。” 赵沉茜从不祈祷神灵保佑自己行动顺利。因为她更信自己。 · 戌时。 黑衣人成群集队,在街巷中巡逻,轻飘飘如酆都鬼灵。一行黑衣人走过街口,忽然暗巷深处闪过一道白光,像是利刃无意中反射出的光芒。黑衣人瞬间警觉,冲入小巷。 然而,巷中空无一人,黑衣人搜了两圈,什么都没有发现,只在刚才反光的方向找到一条红色剑穗。 什么东西?为首的黑衣人一剑将剑穗砍落,剑穗悠悠落在地上,被黑靴毫不留情碾过。黑衣人对后面人点了下头,示意继续巡逻。 黑衣人重新排成一列,如提线木偶般,整齐划一走过。唯有最后一个黑衣人步伐越来越慢,最后没忍住脱离队列,折返回去,将踩在泥里的剑穗捡起来。 他看着熟悉的剑穗,身周的时间仿佛静止。忽然,又一道白光闪过,黑衣人倏然抬头,照旧没找到始作俑者,只看到小巷深处,挂着另一缕一模一样的剑穗。 黑衣人握着剑缓缓走近,抬手揭下剑穗。宛如一个再直白不过的捕猎游戏,几步远的地方,又系着一条剑穗。 黑衣人一步步解,一步步深入。不知不觉,他手里已拿了一大把剑穗,几乎就要握不住了,而他也走到一个幽深偏僻,巡逻队伍绝不会到达的地方。他看着前方从树梢垂落的剑穗,久久驻足,不敢上前。 如果这是一个捕猎游戏,无疑,再往前就该图穷匕见了。黑衣人站在树下,不敢上前,也不愿离开。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奏鸣,一个清冷优美的女子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怎么不去拿?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你师妹的手笔吗?” 黑衣人眼神转厉,拔剑转身,毫不犹豫朝声音来处刺去,杀气惊人。赵沉茜本能想躲,血阵和施法者心脉相连,她这边受到的攻击,都会转移到容冲身上,她可不能害了容冲。 但那群黑衣人随时可能发现少了人,拖得越久越不利,赵沉茜破釜沉舟,没有逃跑,而是拔剑迎战,同时盯着黑衣人的眼睛,定定喊出他的名字:“宋玟。” 两剑相击,赵沉茜虎口被震得发麻,腕骨像是要粉碎了。之前看容冲过招时游刃有余,所以她才敢亲身上阵,没想到黑衣人力气这么大! 果然,多年前容冲教她剑法时,就是放水了!两人过招时,她勉强能接住容冲的剑,有些时候还能反击,她一直觉得虽然自己没有灵力,但剑术还行。然而今日强接了黑衣人一剑,赵沉茜才知道,她那点水平放在凡人中足以自保,但放在容冲之流的剑修面前,无异于花拳绣腿。 以她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打败容冲。那个混账一直在演戏! 赵沉茜紧紧握着剑,咬着牙不肯退。她知道容冲留下的阵法可以保她平安,但她若是这时候放弃,刚才的痛岂不是白受了? 赵沉茜狼狈招架着黑衣人的进攻,努力劝降:“你若不是宋玟,为何看到剑穗要停下?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教我编这样的剑穗,她现在又在何处吗?” 落在剑上的力道更甚,赵沉茜痛得几乎连剑都握不住了。但容冲说过,一个剑修,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开自己的剑,他也说过,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赵沉茜横下心不做防御,趁着黑衣人欺近的瞬息,她握着剑,用力刺向他腹部。身上阵法灵光亮起的时候,赵沉茜也刺中了昨夜容冲在黑衣人身上留下的旧伤,她眸光漆黑如墨,平静又疯狂,紧盯着黑衣人道:“宋玟,还不醒来?你的师妹危在旦夕,你还要助纣为虐到何时?” 赵沉茜紧盯着黑衣人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他有异常,她随身准备拧剑柄,彻底杀死他。好在赵沉茜又一次赌赢了,黑衣人眼中流露出痛苦,眼睛时而是毫无感情的全黑,时而露出爆满红血丝的眼白,终于,黑雾从他瞳孔中散去,他变回了正常的眼睛。 赵沉茜手心依然紧紧握着剑柄,试探道:“宋玟?” 黑衣人凌然一声收了剑,用剑鞘支住身体,有气无力道:“是在下。不知姑娘是何人?” 赵沉茜松了口气,她慢慢从宋玟身体里抽出长剑,但并没有收回剑鞘,而是不经意握在手中,道:“姓名不过代号,宋少侠叫我沉姑娘即可。” 宋玟点头,虚弱地向赵沉茜行礼:“见过沉姑娘。姑娘救命之恩,宋某无以为报,愿肝脑涂地,为姑娘驱使。只是……” 赵沉茜了然,替他说出口:“你想知道这剑穗的主人?好说,只要你能保证不再发疯,我就带你去见她。” “不会了。”宋玟在身体上点穴,止住腹部的血,说,“我受友人之托上岛,不料被妖怪盯上。我不愿受她摆弄,被投入此邪器中,日夜侵蚀,渐渐失去了自己意识,沦为她的提线木偶。多谢姑娘将我唤醒,只要能再见师妹一面,往后稍有入邪征兆,我自会自绝于世,决不会伤害姑娘。” 赵沉茜稍微放了心:“这可是你说的。走吧,我带你去见周霓。” 仙姑庙里,周霓来回踱步,不断向外张望。小桐倒很自得其乐,她将神庙内外收拾了一遍,连地都扫干净了,回头见周霓焦灼地走来走去,说:“周霓,别站着了,坐下休息会吧。你放心,沉茜办事十分稳重,她肯定能把你师兄带回来的。” “事不关己,你倒说得轻巧。”周霓冷哼了声,并不领情。她紧皱眉头,怀疑道:“明明说好了一起行动,她为什么突然变卦,让我们在这里等,她自己带着剑穗走了?她不会在骗我吧?” 这么一想,周霓发现赵沉茜确实没有拿出任何证据,她所谓的见到师兄,除了容冲再无见证。然而容冲完全是她的脑残拥趸,又算什么见证? 周霓越想越心惊,拍手道:“不行,我不能被她骗了,我要自己去寻师兄。” 周霓拿起自己的剑,转头就走,小桐拦都拦不住:“哎,周霓,外面全是黑衣人,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寻我的师兄。”周霓冷着脸开门,目光触及外面的人,狠狠怔了下,“师兄?” 赵沉茜站在门外,轻轻挑眉:“这样都能认出来?看来你们确实感情很好。” 然而,周霓已经听不到赵沉茜的话了。她死死盯着面前的黑衣人,忽然泪崩,用力抱住他:“师兄!” 然而她只抱到一片空荡,师兄的肩膀依旧宽阔,但薄薄一层黑袍下,再也摸不到让她心安的臂膀。 宋玟垂头看着周霓,兜帽盖住了他的表情,但赵沉茜莫名看到,宋玟很悲伤。 与爱人生死两隔,对面不能相拥,世间还有比这更悲伤的事情吗? 赵沉茜叹了口气,说:“他被殷夫人投到海市蜃楼后,变成了执法者黑衣人,负责武力镇压,维持幻境运转。也就是说,除了杀人和被杀,他再没有其他功能。” 自然,也感受不到爱人的触碰。 周霓呆呆地望着宋玟,无法理解:“不可能,你是我的师兄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桐从仙姑庙里走出来,看着周霓的样子,十分不忍。然而赵沉茜却理智得绝情,冷漠地戳穿了周霓不敢承认的现实:“他已经死了,死于殷夫人的折磨。如果你还站在这里不动弹,一会我们被黑衣人发现,也会是一样的下场。” 赵沉茜只出去了一会,原本荒凉的仙姑庙完全变了模样。四周虽然还是破破烂烂的,但庙里横七竖八的杂物被清理干净,地面扫得一尘不染,小桐从破烂堆里翻出几个勉强能看出功能的桌椅,擦干净放在地上,说:“没有更好的了,你们将就着坐。” 赵沉茜很神奇地看了小桐一眼,她一向不觉得贤惠对于女子是个夸奖,但是,小桐也太贤良能干了吧?赵沉茜扶着裙摆,坐在最好的一张椅子上,自然而然摆出主人的架势:“都坐吧。时间紧凑,我们长话短说,宋玟,你身为黑衣人,应当知道不少内幕,你可知如何离开海市蜃楼?” · 容冲披着白袍,大摇大摆走向城门。他本就是白玉京弟子,非常了解白玉京的习惯,这一路走来,根本没人敢拦他,连城门守卫也只是嘟囔了两句,就赶紧给他开城门。 容冲如愿以偿出了城,确认了茜茜说得不错,城外确实有很多邪物,前赴后继向他扑过来,杀之不绝。容冲都在战场上见过那么多死人,今日竟久违地回忆起杀到恶心是什么感觉。 还有就是,白日那些敲锣打鼓、宣传火刑的白衣人,果然是知府的人假扮的。容冲记得父亲说过,当年他们赶来时,巨蟒已经钻入海水逃走了,蛇妖留下的女儿就成了众矢之的。容冲的母亲楚蘅见不得一个小孩子被抓去顶罪,当众验明蛇妖的女儿是凡人,坚持罪不及家人,蛇妖做的事情,与她一个孩子无关。 但群情激奋,白玉京不得不给全城人一个交代。他们得将蛇妖捉拿归案,不可能带着一个孩子,容复和楚蘅便将女孩交给她的父亲、祖母照顾,他们则带着白玉京所有弟子,去郊外、沿海,甚至海上寻觅蛇妖。 谁知栖霞城短暂地无人驻守,知府立功心切,竟然想出一个极无耻的招数。他略施小恩,就让殷家人将女孩交了出来,然后他命衙役假扮白玉京的弟子,四处宣扬白玉京要用火刑将蛇妖的女儿处死,他则在栖霞城设下天罗地网,一旦蛇妖回来救女,他就能将蛇妖一举擒获! 这次领队捉妖的可是容复,白玉京的准太子!官家宠爱高皇后,但高皇后无子,朱氏虽然生下两个皇子,但并不得宠,官家经常叫容复入宫,喜爱之意溢于言表,连高皇后都说,生子当如容复。容复在宫里,可比那几位皇子有脸面多了。 如果知府能替容复解忧,等传到官家和皇后耳朵里,知府还愁升官吗? 容复和楚蘅虽然是捉妖师,但并不是不分青红皂白见妖就杀的人,他们从没想过伤害蛇妖的女儿,也没打算将骊珠赶尽杀绝,只打算找到骊珠,小惩大诫。然而,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容冲和赵沉茜白日看到的,应当就是知府冒充白玉京弟子,四处张贴告示的经过。也正是这件事给了容冲和赵沉茜灵感,原来,白衣人可以冒充。 容冲看着面前死而又育的怪物,默默调整手指,握紧了剑柄。他的战斗,开始了。 哪怕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他也要告诉幻境主人,悲剧本可以避免,白玉京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绝不是错! 第52章 魔器 容冲正和一群怪物缠斗, 忽然,他手上顿了下,一阵痛意横穿而过, 心口一个法印亮起,无声碎掉。 容冲意识到这阵痛意味着什么,剑势越发疯狂。他一剑横扫, 因剑气太强,剑身都挥出金色的虚影, 四周怪物像碰到了熔炉,瞬间灰飞烟灭。 容冲仿佛被神灵附体,剑刃都卷了边, 但他像感觉不到累,越杀越勇, 怪物们凝聚的速度,甚至都赶不上他杀戮的速度。 便是不死不灭的怪物都胆战了, 踌躇不敢上前, 容冲红着眼, 硬生生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重围。 她受到了攻击,护心符只剩下两次了。他用尽毕生运气才将她救醒, 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再次将她夺走。 仙姑庙内, 赵沉茜坐在主位,宋玟、周霓并肩坐在一边,小桐独自坐在另一边。听到赵沉茜的问话,周霓、小桐都朝宋玟看去。 宋玟脸罩在兜帽后,声音冷静沉稳,说:“自从我进入海市蜃楼, 就一直在寻找离开的办法。幸而她觉得我已经失去了神志,不再防备我,经过观察,我确实发现了一些门道。” 赵沉茜眼珠遽然发亮,她没有表露出自己的急迫,平静问:“什么?” “所谓海市蜃楼,其实是一件法器。此法器由蜃角制成,蜃兽的法力全集中在角上,催动其角,可幻化出楼台城郭,里面花草树木楼阁人物,悉如真实世界。若用蜃脂和蜃蜡作香料,闻者只要在百步之内,都会无知无觉陷入睡眠,在梦中进入同一片幻境,所闻所感皆如现实。但事实上,这只是一个梦,梦境中经历的一切,都会落在现实的身体上。” 赵沉茜了然,难怪前几个玩家死去后便会露出真实容貌,因为他们一直都长那样,换脸只是蜃境的障眼法。 赵沉茜想到这里,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容貌开始复原,赵沉茜连忙停止这个念头,强行让自己保持着殷夫人的脸,问:“我们在幻境中的身份,是如何决定的?” “由蜃魂选择。” 赵沉茜歪头,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蜃魂?可是这只蜃已经死了,妖物无魂魄,哪怕强大如妖蛟,死后也不过一副枯骨,蜃兽远不及蛟,哪来的魂魄?” 宋玟语气中难得带上起伏:“沉姑娘,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能被蜃魂选中扮演殷夫人,远非凡人。妖物死后魂魄消散,再无来生,这只是指他们不能转世投胎,但一些强大的妖物,比如蜃兽,死后还有些许残魂附着在骸骨上,某些邪修甚至专门利用这一点炼制邪器。” 周霓听懂了,主动举一反三:“比如这个海市蜃楼,就是某个邪修利用蜃角的法力和里面的残魂,强行培育出的造梦邪器?” 宋玟点头:“可以这么说。海市蜃楼本无正邪,但那个邪修发动夺魂阵,害死了栖霞城十万人命,之后还将他们的亡魂藏入蜃角之梦,以此来躲避白玉京的搜查。蜃角日夜被怨气、死气侵袭,如今已成了不折不扣的魔物。栖霞城居民脸上的黑气,没有神志只知杀戮的黑衣人、白衣人,还有神出鬼没死而又育的怪物,都是因为本该是上古灵兽的蜃入了魔。再这样下去,蜃角魔性会越来越强,而蜃兽残魂的力量越来越弱,蜃角迟早有一天会彻底失去控制,拉更多人进入幻境,玩家死后魂魄被拘在其中,又助长了魔角的怨气。长此以往,乃苍生之难啊。” 赵沉茜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印证自己的想法:“但是,蜃角的主人,其实无法完全操纵幻境,不是吗?” “没错。”宋玟承认道,“蜃终究是上古灵物,唯它拥有创造虚幻世界的能力。哪怕蜃兽死了,蜃角被邪修强行驱使,但蜃终究是蛟龙之属,不是凡尘之力能够掌控的。邪修本想用蜃梦藏匿十万亡魂,但聪明反被聪明误,幻境反被亡魂限制,只能重现与栖霞城居民有关的场景,按照他们的记忆来构建幻境。因此,才有了海市互相矛盾又漏洞百出的所谓规则。” 赵沉茜应了声,想了想,道:“所以,幻境主人才用噱头,将燕朝、北梁、云中城的权贵从天南海北骗来,因为这些人各个身负要职,记忆里存着不少了不得的秘密。他需要这些人的记忆,来扩大蜃梦的版图,是吗?” 宋玟惊讶,哪怕隔着面罩,都挡不住他眼睛中的赞叹:“没错。蜃兽编织幻梦如同孩童搭积木,会根据已有的材料,搭建出最合理的世界,栖霞城百姓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死亡,所以幻境只能一遍遍重现夺魂阵发作前的景象。邪修当然不甘让如此珍贵的蜃角沦为死局,所以借蓬莱仙岛之名,从天下各地吸纳英杰,想借他们的记忆,拓展幻境地图。” 赵沉茜明白了,难怪幻境主人不断刁难玩家,近乎不要脸地引诱他们违反规则,原来是因为规则乃蜃兽残魂自动补圆,他无法左右蜃梦世界的走向,只能借规则害死他们,好吸收他们的记忆。 她一直以为幻境主人想要他们的命,没想到,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真正的目的,在于他们的记忆。 谢徽、容冲、卫景云都来了,如果得到他们三人的记忆,那整个天下都要大地震。赵沉茜想到本该只有她和卫景云知道的秘密,再也坐不住了,冷声问:“如何离开幻境?” 终于问到正题了,宋玟道:“蜃乃蛟属,本就神通广大,再加上十万怨灵的加成,幻境已变得阴邪强大,蜃角的主人不放我们走,我们根本打不破幻境。除非,杀了主人,蜃角无人催动,幻境自然不攻而破。但是,在幻境中,蜃角之主全知全能,无异于这个小世界的神,我们身为凡人,想要弑神,难如登天。” “难如登天,那就说明有法子。”赵沉茜道,“没试过,怎么知道神杀不死呢?怎么杀?” “姑娘好胆量。”宋玟说着佩服的话,但语气平淡,似乎早有预料,“正如我刚才所说,他在这个幻境中是神,但幻境之外,却不是。” 周霓眼眸微动,马上猜到了师兄的意思,果然,宋玟看向她,问:“阿霓,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招,是什么吗?” 周霓咬着唇,喉咙哽咽:“当然记得。” “那就好。”宋玟看着她,似乎想安慰她不要哭,但刚一抬手就碰到冰冷沉重的黑袍。如今的他,哪还有手?他默然放下,看向赵沉茜,说:“姑娘,我已将所知如实相告,望姑娘信守承诺,助我杀掉仇人,救师妹出去。” 他不再叫她沉姑娘,因为他知道这不是这位大人物的真名。赵沉茜不置可否,问:“如何助?” “明日法场,蛇妖的女儿死后,紧接着夺魂阵就从天而降,血洗栖霞城,这一轮循环结束,又将从头播放这个故事。若你们不能在夺魂阵降临前脱离幻境,就会永远留在幻境中,成为汴京,或者白玉京的某位剧情人物。” 赵沉茜眸光微闪,宋玟敢说出汴京,看来,他对她的身份已有猜测。赵沉茜装作没听懂,说:“所以,明日我们的任务就是救下光珠,决不能让她被火烧死?” “原来那个孩子叫光珠。”宋玟站起身,黑袍如有生命力一样坠地,说,“我不能泄露剧情,我只能提醒你,真非真假非假,一切小心。阵有生门死门,这么庞大的幻境,自然也有阵眼。如果你能找到阵眼,我就有办法,让你们离开幻境。” 赵沉茜单手支颐,虽然仰头看着宋玟,但并不显得弱势。她挑眉,似笑非笑道:“什么办法,现在不能说?” 宋玟并不笑,肃穆得像个木头人,一板一眼道:“姑娘运筹帷幄,宋某不过一介愚人,还有师妹需要保护,总得留一手。姑娘尽管放心,只要你们能找到阵眼,宋某绝不负约。” “好。”赵沉茜也起身,施施然拍了拍裙摆,道,“一言为定。” 宋玟后退一步,用力抱拳,深深将手举过头顶:“一言为定。” 周霓不知宋玟为何如此信任赵沉茜,但师兄细心周全,他安排的事绝不会错。周霓也跟着对赵沉茜抱拳,起身后道:“我送师兄出去。” 赵沉茜知道他们师兄妹有话要说,顺势成全:“慢走,我就不送了。” 小桐左右看看,犹豫道:“那我……你们先走,我和沉茜说几句话,一会走。” 宋玟见小桐孤身一人,主动问:“姑娘家住哪里,我送姑娘回去。” 小桐用力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赵沉茜突然说:“她和周霓不同,一夜不归也无妨,今夜得留在这里保护我。你们赶紧走吧,别把其他黑衣人引过来。” 赵沉茜说罢,宋玟和周霓再无话可说,心安理得出门。等他们走后,小桐看着赵沉茜道:“你这个人怎么口是心非?明明想让他们师兄妹好好告别,却故意装成凶巴巴的样子,将他们赶走。他们兄妹明理还好,如果碰到不明理的人,岂不是得了便宜还不领你的情?” 赵沉茜换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纤长的手指搭在眼睛上,说:“我做我的事情,谁稀罕他们领情。今夜不太平,你就别走了,找一个地方休息。再次警告你,我睡眠不好,如果吵到了我……” “我知道。”小桐挽起袖子,麻利地将杂草铺成床铺,说,“椅子上终究睡不舒坦,我铺了床,你来这里睡吧。” “呵。”赵沉茜轻讽,“那也能称作床?” “怎么不叫?”小桐仔细整理茅草,说,“你从前的身份应当很尊贵吧,不知道在民间,这样的床,才是最常见的。高床软枕只有贵人用得起,对老百姓来说,能有一瓦蔽头,一席茅草蔽体,已是人间大幸。” 赵沉茜睁开眼睛,哪怕额头突突直跳,却睡意全消。赵沉茜一动不动在椅子上靠着,小桐以为她看不上如此陋席,小桐也不以为意,正要睡下,赵沉茜突然起身,走到旁边躺了下去。 小桐惊讶:“沉茜你……” “睡吧。”赵沉茜闭上眼睛,强行让自己忽略背后的泥土味,说,“明日还有一场大仗,养足精神才有精力找阵眼。” 小桐赶紧应声,小心翼翼躺到茅草上。和如此一个大美人睡这么近,小桐有些紧张,有些难以置信,躺了许久毫无睡意。 她小心回头,见赵沉茜眼眸闭阖,面容平静,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美丽得像一幅仕女图。小桐实在忍不住,壮着胆子问:“沉茜,明日的阵眼……你有想法了?” 她连红和绿都分不出来,能有什么想法?赵沉茜闭着眼睛,平静道:“没有。” “哦……嗯?”小桐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没有,小桐愕然半晌,很想问都快死到临头了还没有想法,岂不是只能等死?但小桐看着赵沉茜胸有成竹、安之若素的样子,觉得肯定是赵沉茜嫌弃她太急躁了,故意不告诉她。 这么一想,果然心里安稳多了。小桐躺回茅草,看着破败的庙顶,昏暗中似笑非笑、神秘莫测的仙姑雕像,问:“沉茜,一直跟在你身边那位郎君,他去哪里了?” 赵沉茜闭着眼睛,没有回答,似乎已经睡着了。小桐始终觉得对着仙姑像睡觉太吓人了,她轻手轻脚转身,将头抵在角落里,低低道:“晚安,一夜好梦。” 身后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赵沉茜慢慢睁开眼睛,眼里哪有丝毫睡意。 其实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容冲,以容冲的武功,如果幻境中有他都解决不了的怪物,那赵沉茜也不用费脑筋找阵眼了,安心等死就好。可是,大半夜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是他找到了父母,着急和容复夫妇叙旧,早已将她抛在脑后,还是他遇到了麻烦呢? 第53章 刑场 容冲从日落杀到月明, 出城门这条路,他几乎每步就要杀一个怪物,终于在月亮升上中天时, 追上了白玉京的队伍。 树下,一群白衣人正席地休整,听到他靠近, 为首的人拔剑起身,冷斥道:“站住, 再往前我可不客气了。” 容冲的白袍早在他杀敌路上,就因碍事而扔掉了。他目光扫过树下蒙着白袍,面目模糊的前辈们, 执剑抱拳,行出再标准不过的白玉京弟子礼:“晚辈容冲, 见过诸弈师叔。” 白衣人依然握着剑,指着他不动, 旁边另一个白衣人站起来, 问:“你是何人, 如何知道我们的行踪?” “想必您就是虞常林师叔了。”容冲面对紧紧锁定着他的剑尖,依然端正执弟子礼, “我年少时曾在天墉城习剑,于阆风巅临摹过两位师叔的剑气。师叔不认识我, 但我对二位前辈敬仰已久。” 两位白衣人对视,他们身上的白袍渐渐消散,化成白色的弟子服,英气逼人的少年脸庞,和高高束起的高马尾。这是白玉京弟子统一装束,白袍蒙面、幽灵白衣是幻境对他们的丑化, 这才是他们的真实长相。 容冲准确说出他们的名字,幻境的蒙蔽褪去,他们不再是没有面目行踪诡异的白衣人,而成了一个个具体的少年。 白玉京有五城十二楼,其中天墉城修剑,乃五城之首,掌门及执剑长老居住之地。阆风巅在白玉京群山正北,断崖峭壁,直入云霄,峰峦倚天似剑,干辰星之辉,是天然的悟剑圣地。 天墉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位剑修学成下山前,都要在阆风巅留下剑气,一来是检验剑法成果,二来激励后辈弟子,三来,如果他们在山下执行任务时遇到危险,身死道消,这道剑气就是他们的墓志铭。来日若有机缘,某位师弟师妹从他们的剑气中悟道,传承了剑法,他的剑便依然活着。 容冲十二岁前不被允许下山,几乎住在阆风巅,天天研究前人的剑气。阆风巅每一道剑气他都临摹过、研究过,所以,诸弈一拔剑,他就认出来了。 在诸弈的剑气旁边,是一道和他同一天落剑、风格缜密内敛的君子剑,下面是一行亲手所刻的隽秀字迹,名虞常林。两人结伴出山,可见关系之好,那么一同执行任务,也就不稀奇了。 诸弈见这个陌生少年准确说出他们的名字,并且提到了唯有剑修弟子才知道的地名和习俗,再不怀疑少年的身份,虽然,他并不认得这个少年。诸弈收了剑,上下打量容冲,不确定问:“你是天墉城新来的弟子吗?我好像从未见过你,不知你师从哪位长老?” 容冲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却开口叫他们师叔,那就说明他是某位长老新收的嫡传弟子,辈分才会这么低。容冲轻轻笑了笑,说:“没有师承。想教我的人水平都差一点,我觉得还是自己练快些,就没陪他们浪费时间。” 诸弈表情惊异,不确定容冲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虞常林扫过容冲剑锋上残留的诛魔剑气,心里已有了成算。 诛魔剑是一套极霸道的剑法,不光对剑法的要求高,还要求使用者灵力高超,从小修习相配套的浮光心法,才能驾驭此剑谱。而浮光心法,是玄都玉京掌门容家一脉的不传之秘。 这个少年,原来是容氏后人,难怪能直接找到他们。虞常林没有再追究容冲的身份,直截了当道:“侥幸当师侄一句师叔,我等惭愧。师侄是来找容复师兄的吗?” 容复……容冲怔忪,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容冲忍不住问:“他也和你们在一起吗?” “容师兄和楚师姐去海上寻妖了,我们约好明日会合。”虞常林看着容冲,说,“如果你着急,我们可以现在给他们发传讯符,估计辰时就能见到人。” “辰时……”容冲喃喃,“来不及了。明日午时,知府要点火,当着全城人的面处决蛇妖。” “蛇妖?”储亦震惊,忙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找到蛇妖了?” “此事话长,我们路上说。”容冲握剑,对着众人抱拳,“晚辈容冲,在此恳请诸位前辈,随我回栖霞城救人。” 白玉京众弟子一直在听容冲和储亦的对话,他们听到栖霞城内有变,早已纷纷起身,道:“降妖除魔,吾辈义不容辞。请带路。” 容冲也没有矫情,道了声谢,转身就走。储亦握着剑跟上容冲,他犹豫了下,问:“你真的不等等容师兄、楚师姐他们吗?” 容冲手指攥紧,不出意外,这是他此生最后见父母的机会了。哪怕是幻影,也终究是他们所化。但理智还是压倒了情感,容冲狠下心,决然说:“正事要紧,不等了。” 阳光穿过房顶,斑驳落在古旧的仙姑像上。小桐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转醒,一睁眼就看到窗前坐着一个人。她未施粉黛,素面黑眸,长裙静静垂落在脚面,在光影下静美如画。 小桐打着哈欠坐起来,问:“沉茜,你这么早就醒了?你该不会等了一夜吧?” “怎么可能。”赵沉茜站起身,沉静道,“既然醒了就走吧,午时行刑,我们得早点去,抢占有利位置。” 小桐哦了声,手脚并用从草堆上爬起来,头发里、衣服上全是枯草。她快速拨了拨,见实在摘不干净,索性将头发全部盘上去,来个眼不见为净。她飞快整理好仪容,瞧瞧自己,再瞧瞧安静站在一边的赵沉茜,瞬间觉得自己粗野的像只猴。 她讪讪笑着,问:“沉茜,容将军还没回来?其实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再等等他?” “不用等了。”赵沉茜语气平淡,气度镇定,稳如泰山,“他从不会迟到,如果缺席,那就是实在来不了。去刑场吧,解决了蛇妖后,去城外帮他。” · 市场今日格外热闹,中心已垒起一个高高的木台,衙役正在上面倒桐油。看热闹的百姓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有不少房屋受损的百姓也在其中,激动地辱骂着蛇妖,人群宛如狂热的海洋,到处嚷嚷着“杀人偿命、母债女偿”、“蛇妖的女儿肯定也不是好东西”、“烧死她,烧死她!” 小桐从小巷中探出头,看着外面乱相,惊吓地缩回去。她一脸担忧,道:“沉茜,就我们俩,能行吗?” 赵沉茜站在暗影里,看着外面热潮,心想世上哪有那么多万事俱备,很多时候就是束手无策也要硬着头皮上,毕竟代价她们无法承受,无论前面有什么,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赵沉茜冷静扫过人群,今日出门后,她突然发现自己的世界缤纷起来,除了黑衣人、白衣人,街上还多了很多红衣人,他们作寻常百姓打扮,但衣服红得刺眼,赵沉茜每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 昨日她还没看到红衣人、绿衣人,今日突然就能看到了,果然,这又是一个限时规则。规则和她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先是告诉她跟着红衣人离开才是出口,给予她希望后,再狠狠将她掼到地上,让她看到满大街的红衣人。 幸好,她也没遵守过规则。 按照之前试探出的隐藏信息,蛇分不出红绿,这些红衣人中,其实掺杂着大量的绿衣人——也就是平民百姓。幻境花这么大力气帮红衣人隐藏,看来,破局的关键就在于红衣人了。 那么,新的问题就来了,如何让一个红绿色盲蛇妖,分辨出红色和绿色? 这可真是一个冷笑话。 赵沉茜第一次觉得颜色好吵,她放弃分辨红绿了,转而去搜寻自己的帮手。 周霓自从昨夜出了仙姑庙就不见了,想必宋玟给她找了藏身之地,交待她保密行踪,连赵沉茜都不能告诉。这样也好,谁都不知道周霓的去处,这个秘密武器才能攻其不意,出奇制胜。 黑衣人站在瞭望台上,一队队黑衣服在市场巡逻,不远处府衙内,还有黑衣人守着囚车。 赵沉茜谨慎缓慢地扫过黑衣人,在他们察觉之前就收回视线。不行,还是认不出来,希望宋玟现在已经混入黑衣人堆里,伺机而动。 赵沉茜幽幽叹了口气,她这队伍和假货比起来,实在差太远了。容冲困在城外没有回来,宋玟和周霓是一条心,不和她一起行动,小桐虽然听话,但同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指望不上。 有战斗力的不在身边,在身边的没战斗力。果然,她还是得靠自己。 赵沉茜看向后方,小巷尽头正对着一间布料店,店门大敞着,里面空无一人,多半是小二觉得没有客人,跑到外面看热闹去了。赵沉茜眼眸转了转,问小桐:“你会做衣服吗?” 小桐迟疑了下,道:“手艺算不上好,勉强不丢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就好。”赵沉茜最后扫了眼火刑架,毫不犹豫转身,朝反方向走去,“实在太吵了,换个地方坐。” 小桐不断朝人群看,不可思议地追上赵沉茜:“你这就走了?一会囚车出来,要绕着城转一圈,正是劫囚车的大好时机,我们不用去路边等着吗?” “不用。”赵沉茜头也不回,淡淡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干劫囚车这么蠢的事情?” “啊?”小桐震惊,“蠢吗?话本都是这样写的啊。” 赵沉茜淡淡应了声,说:“所以写话本的人还在写话本。放心,会有话本主角替我劫的。” 第54章 阵眼 午时刚到, 府衙侧门打开,一群黑衣人护卫着一辆囚车,缓缓驶出。本就群情激愤的百姓一发不可收拾, 黑衣人艰难拦住往上冲的百姓,却拦不住烂菜叶和臭鸡蛋,甚至还有人捡起石头块往囚车里砸, 辱骂声不绝于耳。 “蛇妖滚出去!” “你娘害了那么多人,活该烧死你!” 里面的小女孩低着头, 看不清脸,沉默地缩在角落里,仿佛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游街示众、环城一圈的屈辱格外漫长, 赵沉茜在另一条街,都听到了主街上的喧闹声。 这个布店看着不大, 但内里别有洞天,一楼是店, 二楼是掌柜一家居住的地方, 所有人都出去看热闹去了, 赵沉茜便反客为主,上二楼观战。她借着高度便利, 不止能看到囚车,还能观察府衙的动静。 随着囚车走远, 吵声也一点点弱下去,似乎没什么热闹看了,但赵沉茜抬着窗户,始终不曾放下。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大叫,隐有打斗声传来。黑衣人不知接到什么指令, 一齐往那个方向跑去。 小桐埋首在布料堆里都被这阵骚乱惊动,她抬头,茫然问:“怎么了?” 赵沉茜盯着出入府衙的人,淡淡摇头:“隔得太远了,看不见。兴许是有人劫囚车吧。” 小桐愣了愣,无法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啊?” 有人劫囚车!这么劲爆的消息,赵沉茜竟一点反应都没有? 游街队伍被迫暂停,没过一会,黑衣人拉着一个空车回来。围在市场门口的百姓看到,瞬间大哗。 赵沉茜见状起身,问小桐:“做好了吗?” 小桐急忙咬断线头,说:“时间太短了,只能马马虎虎做个样子,你看这样行吗?” 赵沉茜扫了眼小桐手里通体素白的道袍,随手一抖套在身上,另一手拿起帷帽,轻轻扣在头顶:“足矣。” 小桐慌忙将针线堆回原处,提裙追着赵沉茜下楼。赵沉茜白纱蔽面,道袍款款,连背影看起来都仙姿玉色,一转眼就消失在楼下。小桐追了一路,才终于在巷口追到她。 小桐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沉茜,你怎么走这么快?” 赵沉茜睫毛纤长,透过帷帽望着对面,静静从衣袖中抽出一块白纱,递给小桐:“戴上。” 小桐不明所以,但乖乖照做。小桐眼睛长得清灵美丽,系上白纱后,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之感,看着确实有几份修道之人的样子。 赵沉茜扫过两人的装扮,转瞬已挑剔出好几样不完美的地方,但时间有限,只能如此了。她紧了紧帷帽,说:“跟紧我,一会看我眼色行事。” “啊?”小桐两眼诧异,她完全不知道赵沉茜要做什么,怎么个看眼色法? 百姓看到空的囚车回来,惊惧、愤怒、害怕混在合一起,情绪像脱了笼了野兽,而大量黑衣人都调去追劫狱的人,无人把守市场,场面近乎失控。危急关头,还是知府站出来,高声道:“诸位莫急,本官预料到今日会有妖物的同党劫狱,早就有所防备。刚才被劫走的乃是傀儡,真正的妖物,还在大牢里。” 说着,大门大开,一个纤瘦的女孩被人押着,踉踉跄跄推上木架。混在人群中的芙蓉瞧见那小妖物还在,长舒一口气:“菩萨保佑。知府大人英明,今日若不是知府未雨绸缪,这妖物就被人救走了!” 有芙蓉开头,其他百姓也纷纷大呼“知府英明”。知府颇为受用,装模作样推让了三次,才道:“本官一心为民,放心,有本官在,绝不会让妖物兴风作浪。来人,将这个小妖女绑上,点火!” 围观百姓看到重头戏来了,高声欢呼。知府身边的幕僚想要讨好上级,主动拿着绳子上前,光珠下意识想躲,被幕僚一手拽住:“妖女,哪里跑。” 一个小女孩被一个成年男子拽在手里,强弱对比悬殊,台下不少有孩子的百姓皱起眉,但想到昨夜毁了半座城的巨蟒,全都闭嘴不言。一片沸腾中,一道清凌的女声像一柄冰刀,刺破了喧嚷:“等等。蛇妖的真假,岂能凭你一面之词?” 她声音明明不大,但有一种杀伐果断的威慑力,听到声音的人不由安静下来,回头看去。 人群如海潮般,自动为后方让开一条路。人墙尽头,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她穿着道袍,头戴帷帽,裙裾随风飞扬,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就连她身后的侍女都灵气逼人,看着就不似普通人。 知府被此女气势所慑,一时也不敢大意,问道:“你是何人?” 赵沉茜动了,她莲步轻移,行不露足,飘飘然走上刑台,拿足了世外高人的姿态:“我乃国师座下二弟子妙音道人,国师算出此地有妖物作祟,命我前来监斩蛇妖。” 赵沉茜说出国师时,知府大吃一惊,下方百姓也躁动起来:“国师!原来这是汴京的仙人!” 知府没想到小小一个蛇妖,竟接连惊动了白玉京和国师两大仙门势力,还都是行走御前,招惹不得的那种!知府忙拎着官袍,主动上前行礼:“见过妙音仙子。不知仙子何时大驾栖霞城,下官竟不知国师也派了弟子前来。” 知府贪婪,但并不昏庸,表面做足了礼数,心里并没有完全相信赵沉茜是国师弟子。 三年前,汴京出现了一个道士,自称乃得谪世仙人,可窥探天机,预测命格兴衰,皇上得之大喜,立即将其封为国师。 圣上虽然倚重白玉京,但容家远在深山修道,并不能常伴御前,国师则不同,他伴随圣驾,为宫中贵人请平安符、做祈福法事,深得后宫娘娘们倚重,短短几年已有和白玉京平起平坐的架势。 听闻国师是一个仪容俊美、道骨仙风的年轻男子,并未听说他有弟子呀。赵沉茜看出了知府的怀疑,但并不打算解释。自证只会让质疑的人蹬鼻子上脸,只要她表现得足够自信,足够强硬,对方反而会投鼠忌器,转而为她说话。 赵沉茜淡淡道:“天机不可泄露,国师卜卦,莫非还要向你报备吗?” 知府一听,忙垂腰拱手:“下官不敢。” 赵沉茜看着毕恭毕敬的知府,并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悲哀。一个无官无职的女子,只因说出自己是国师弟子,就能让燕朝举国之力选出来的进士点头哈腰。燕朝之衰落,原来这么早就开始了。 赵沉茜心里伤感,面上不露声色,高冷道:“蛇妖作孽,乃何等大事,你竟然让她的女儿被人劫走,实在无能。” 知府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再也不敢质疑赵沉茜的身份。骂朝廷命官如此熟练,必是汴京贵人无疑! 知府忙谄笑道:“仙子您误会了,其实刚才游街的妖女是傀儡,真的妖女被下官好生看守着呢。您看,她在这里。” 说着,知府使了个眼色,幕僚把光珠推到前面,赔笑道:“仙子您看,妖女没被救走,之前那个是我们诈蛇妖同党呢。” 光珠被推得踉跄,险些扑倒,她抬起头,透过帷帽,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光珠嘴唇微动,似乎想要叫娘,赵沉茜在白纱下缓慢摇头。光珠看懂了赵沉茜的意思,装作害怕地垂下眼睛,但肩膀一下子打开了。 赵沉茜收回目光,一眼都不再往光珠的方向看,声音泠泠:“你说她是真的,她就真的?我倒是怀疑,真的妖女已经被同党劫走,你为了逃脱罪名,才临时找了个替身来瞒天过海。” 此言一出,人群大哗。百姓们再看光珠,突然觉得她怎么看都不像妖怪:“是啊,这么瘦弱的孩子,哪像是能兴风作浪的样子?我们家孙女也八岁了,比她高一头,她如果真是妖怪变得,怎么会如此瘦小?” 知府不理解本来稳立功的局面,怎么忽然成了办事不力,他冷汗涔涔,高声叫屈:“冤枉啊仙子,她就是下官从殷家带出来的女孩,全程都有十几双眼睛盯着,便是只蚊子靠近她下官也知道。下官敢拿项上乌纱担保,她绝对是真的!” 赵沉茜当然知道知府说的是实话,她端着高深莫测的高人架子,不留情面道:“是真是假,国师自会判定。妙乐,带走。” 小桐愣了愣,才意识到“妙乐”是叫她。她飞快瞥了赵沉茜一眼,依言上前,牵过光珠的手镣。赵沉茜只管吩咐,连正眼都不看知府,转身就走。 知府还没反应过来,混在人群中等行刑的芙蓉率先意识到不对劲,忙道:“等等!你就这样把她带走了,那我们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一转身就把她放了?” 赵沉茜淡淡扫过芙蓉,下巴微抬,睥睨之意凛然:“无知民妇,你这是质疑国师勾结妖物?” 赵沉茜当摄政长公主那些年,坏名声并非空穴来风,她的威名曾一度能止小儿夜啼。汴京三品官员都被她整治得敢怒不敢言,何况芙蓉一个没出过栖霞城的女子? 芙蓉像是被死神凝视,一股凉意直窜天灵盖,哪还敢说话。知府被吓得不轻,国师乃御前红人,他可不敢担这种罪名,忙道:“此妇粗俗无知,仙子莫和她计较!国师愿意为民除害,下官感激不已,您只管将此女带走,望仙子代下官向国师问好。” 赵沉茜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知府未必真的信她,但何妨赌一把?他的目的是升官,而不是杀妖,他能削尖脑袋讨好容复,当疑似国师的人出现时,他当然更会不遗余力巴结。就算赵沉茜是个骗子,那也是国师的事,并不影响知府的官名。 打蛇打七寸,同理救人也要找准关键人物。像假赵沉茜那样劫囚车只是治标不治本,只有拿捏住知府,才能一劳永逸。 知府将光珠拱手让人,芙蓉就是再不忿也只能忍着。赵沉茜装作没看到,带着光珠离开,人群中终于有人装不下去了,破口大骂道:“她是个骗子!国师根本没有二弟子,她是蛇妖假扮的!” 赵沉茜眸光骤亮,很好,鱼终于上钩了。赵沉茜不急不躁看向对方,虽然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红,但赵沉茜确定,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红衣人”。 分不出红绿那就不分,不如跳到最后一关,直接揪出红衣人背后的势力,从根源解决问题。她没有天真到觉得自己假扮国师弟子上台,就能真的带走光珠,她看似在说服知府,其实,一直在观察台下人的表情。 她本来不确定幕后黑手就是国师,假扮国师的人上台,纯粹是不想败坏白玉京的名声,所以挑了国师下手。然而,她猜对了。 向不明势力输送大量钱财的珍宝阁,突然出现的雄黄酒,被树鬼引导着一步步逼疯殷夫人的芙蓉,火刑后突然降临的夺魂阵……殷夫人在人间的遭遇诚然悲惨,但与其说人性险恶,不如说背后有一双手,推着这一切发生。 夺魂阵发作,和殷夫人必然脱不了干系,但殷夫人有从这个阵法中得到任何好处吗?显然是没有的。她在无形之中,做了别人的刀,甚至多年后还无怨无悔为对方卖命,吸引各路英杰来蓬莱岛。 这个别人,究竟是谁?赵沉茜几乎下意识就想到国师。 栖霞城覆灭后,白玉京威望大损,容家受到不小的牵连,直接导致汴京不再信赖白玉京,而是允许国师开山收徒,大肆培养另一支玄门势力。国师在其中收益最大,那么栖霞惨变的首要嫌疑人,自然逃不脱他。 甚至三十年后,容沐被发现通敌,容复夫妇双双殒命,开国功臣容家一遭覆灭,取而代之的是国师接手白玉京福地,成为能左右宫廷政令和新帝废立的庞然大物。如此一桩桩一件件,赵沉茜无法不怀疑,国师在容家之祸中发挥了大作用。 可是她一直没证据。上元节那天,她刚在宫里发现了和容沐通敌罪证一模一样的纸钱,转眼她就身死旷野。 没想到死后多年,她在一个海外幻境里,又察觉到那双无形中拨弄一切的大手。赵沉茜兵行险招,主动扮演国师的人,上台带走光珠,如果台下有真正的国师势力,肯定会露出异样。到时候谁表情有变,谁就是“红衣人”。 玩家是为虎作伥的蛇妖,黑衣人是保护凡人的士兵,白衣人是白玉京的除妖师,绿衣人是无知盲从的平民,红衣人是国师的走狗。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救世主,其实才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好一个规则怪谈,好一个颠倒乾坤。 赵沉茜冷冰冰地盯着台下煽动人心的男子,他意识到自己暴露,恼羞成怒道:“别听她胡言乱语,她就是昨夜逃走的妖物,要不然,她为什么不敢摘下帷帽!” 围观的百姓不明所以,有人见状起哄道:“是啊,既然是仙人,为何不摘下帷帽?” 赵沉茜冷笑一声,她可从来不会解释自己的清白。赵沉茜手指翻飞,迅速燃掉一张符纸,与此同时,地面不知何时绘制了一个阵法,徐徐亮起。 赵沉茜昨夜一晚没睡,可不止是枯等容冲。她没有灵力,所以学了很多借自然之力生威的自保之术,比如阵法,比如画符,她都仔细钻研过。 众人惊异中,赵沉茜手指指向那个贼眉鼠眼的红衣男子,厉声道:“魑魅魍魉,见之现形,三清符,去。” 黄色符纸燃烧殆尽,一个金色的法印自火光中脱胎,它绕着全场飞了一圈,高悬上空,似在审判。忽然,男子重重推开人群,拔腿就跑,三清法印动了,疾冲向男子,从他背后穿过。 男子惨叫一声,面容、躯体快速枯萎,最后变成半人半树的模样。 果然是他!赵沉茜紧盯着下方,对芙蓉说道:“芙蓉,你看看,撺掇着你求符纸、供牌位的所谓仙人,是不是他?他只是一个树鬼,你一直被他利用了。” 芙蓉看着地上不人不鬼的东西,完全傻住了。树鬼被当众打出原型,恼羞成怒,他仰天长啸,身形化成一团黑雾,内里仿佛有无数怨魂惨叫,翻涌着朝赵沉茜扑来。 “你亦不过是一个死物,哪来的资格审判本仙!” 生死一线,赵沉茜用力将光珠推到后面,大喊道:“宋玟,阵眼在此,还不动手!” 在刑台前执勤的黑衣人忽然暴起,拔剑挡住黑雾。两股力道相击,气浪翻涌,赵沉茜被撞到地上,头上帷帽掉落。 变故来得太快,很多人来不及反应,如今百姓看清赵沉茜的脸,仿佛才如梦初醒,尖叫着四散逃命:“妖怪来了,快跑!” 赵沉茜没有管下面人,她一手拉起光珠,另一手拽着小桐,飞快往台下跑。然而黑雾察觉到她们要走,黑雾里的鬼脸骤然分裂,化成数十道鬼气,蜂拥朝赵沉茜涌来。 宋玟只有一人,分身乏术,赵沉茜眼看就落入包围之中。她知道自己是靶子,毫不犹豫将小桐和光珠推远,自己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谢徽陪在赵琳琅身边,带着囚车里的女孩撤离,萧惊鸿在后面阻挡黑衣人,其余武林人士说着同进退,但实际上并不出力,偌大的队伍只能靠萧惊鸿一人,走得十分艰难。赵琳琅徒劳无用地指挥着队伍,谢徽看似不离左右,其实心思早就不在了。 从一个宰相的角度看来,劫囚车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逞匹夫之勇。但能帮她吸引走大部分黑衣人,也不算全无用处。 他查到的线索已全部递给了她,以她的才智,猜出真凶、破解幻境不成问题。至于容冲……多少算个侍卫,暂且留在她身边,保护她吧。 谢徽走神中,忽然听到天空传来凄厉鬼叫。谢徽回头,看到刑场那边阴风晦云,鬼哭狼嚎,戾气之盛,他们隔了半个城都能感受到。 谢徽脸色骤沉,那边发生了什么?她还安全吗? 卫景云藏在阁楼上,亲眼目睹假货带领着一群蠢货,劫走了一个傀儡。 卫景云只是漠然看着,并没有提醒他们的想法。他百无聊赖看着知府作秀,心想若仍然如此无趣,他还是通知外面的人,动手攻岛吧。 他原本觉得蜃兽难得一见,想得到殷夫人操纵蜃梦的法器,这才耐着性子陪他们演戏,但现在,他不想继续了。 虽然强行攻岛必然会毁了法器,也顾不得了。 卫景云手上的佛珠亮起,他正要下令,突然一个女子走上火刑台。卫景云紧盯着帷帽后那双眼睛,不着痕迹收回了佛珠。 他也很期待,她一个凡人,到底能做到哪一步。他亲眼看着她悄悄布下阵法,逼树鬼显出原型,甚至不知何时收服了一个黑衣人,为她效命。卫景云唇边轻笑,她果然是她,从不让人失望,也从来让人无法预料。 卫景云戏看得差不多了,手指凌空作画,打算替她解决掉那个树鬼。卫景云画出一只弓,最后一笔连通时,弓划过一阵银光,变成实物。卫景云握住长弓,眨眼搭弓上箭,瞄准了黑雾。 那个黑衣人剑术不过平平,她为何宁愿找一个陌生人,也不来找他求助呢? 卫景云放箭之时,树鬼分裂成若干道怨气,卫景云的箭去势汹汹,只射穿了一只鬼脸。卫景云心道一声不好,赶紧再搭弓,然而百姓惊慌奔逃,黑雾四散作祟,赵沉茜淹没在人潮中,时隐时现,极大影响了箭的准头。 卫景云看到一团黑雾贴在地上,悄悄朝赵沉茜逼近,他瞳孔放大,立刻放箭,就在此刻,黑雾也狰狞暴起,鬼爪几乎就要抓上赵沉茜的脸。 赵沉茜一边跑一边扔昨夜画的符纸,但在如此深重的怨气面前,她的符纸只能阻挡瞬息。她刚刚甩脱背后的鬼影,忽然一阵阴气扑面而来,她抬眼,看到一张近在咫尺、扭曲怪笑的鬼脸。 更糟糕的是她的符纸正好用光了。避无可避的关头,赵沉茜格外冷静,甚至能平静计算保护阵法剩余次数:“还剩最后一次。容冲,你最好保证你的阵法有用。” 金戈之声铮铮,剑气和鬼气相撞,随后一只箭穿过赵沉茜发丝,叮当击在剑身上。赵沉茜发丝飞扬,睁大眼睛,看着前方。 容冲执剑挡在她身前,剑气将他的衣襟震得猎猎作响。他单手持剑,恣意凌然拦住发狂的鬼影,对赵沉茜说:“有用的。但错过一次就够了,我不会让它激活第二次。” 第55章 蜃梦 赵沉茜看见容冲, 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后背不知不觉舒展下来,说:“怎么才回来, 路上遇到麻烦了?” 容冲剑上亮起金光,煌煌如天威,他抬腿一脚将鬼影踹开, 执剑飞身而上:“有点,不过小事一桩, 不值一提。” 容冲像一阵龙卷风,生龙活虎,杀气腾腾, 他加入后,鬼气被金色的降魔剑气绞成碎片, 形势很快反转。赵沉茜终于能安心地靠在墙边观察,阁楼上的卫景云也慢慢放下弓箭。 又差了一步。这就是命运吗? 初见时他晚了容冲一步, 赵沉茜始终把他当做背景板中的一员, 完全不记得他的存在。现在也是如此, 她甚至不知道,刚才有第二个人在救她。 她只注意到容冲, 没留意那轻轻的叮当一声,但容冲发现了。 容冲心想卫景云果然也在附近, 他可不能给卫景云表现的机会,所以出剑越发凌厉,所有大招一齐招呼,打得电闪雷鸣,风卷残云。储亦、虞常林追上来,瞧见眼前的阵仗, 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现在新一代降妖除魔这么卷的吗?除了剑招威力要大,光效也要如此花哨? 储亦试图加入战局帮忙,被虞常林拉住。虞常林对着容冲喊道:“师侄,阵法我们已经毁了。那边一群百姓被困,我们去救人了,你自己留在这里,没问题吧?” 容冲一剑刺穿鬼脸,拭去剑上阴气,说:“这里有我,师叔放心去吧。” 储亦被虞常林强行拉走,离开后,储亦不解问:“他那边鬼气最重,我们真的不留下来帮忙吗?” “你看他的样子,需要我们帮忙吗?”虞常林道,“他一路归心似箭,在城外找到夺魂阵法后,详细交待了我们怎么做,连看阵法被毁都等不了,一路飞奔入城,定是有重要的人在等他呢。他不需要我们帮忙,也不想我们帮忙,我们还是去救其他百姓吧。” 储亦似懂非懂,终于想到刚才战场旁边似乎站着一个白衣女子。他挠了挠头,很是无语:“我相信他是容家的人了,在这一方面,他和容师兄,还真是一脉相承。” 容师兄也是如此,路上掉下片树叶他也要挡在楚师姐面前,哪怕楚师姐暴打他绰绰有余,并不需要英雄救美。但容师兄不管,有楚师姐在的地方,必然有他鞍前马后。 谁都没想到储亦、虞常林带着许多白衣人突然回城,他们加入战局后,场面很快被控制下来。栖霞城上空的阴云逐渐消散,知府私自处决光珠的罪行再也瞒不住,百姓俱抬头仰望着蓝天,一群白衣少年少女上天入地,降妖除魔,意气风发得宛如替天行道的使者。 城中渐渐响起对白玉京的欢呼:“多谢仙人相救!仙人救苦救难,简直是在世菩萨!” 说着,有人捂住自己的头,痛苦喃喃:“不对,我不是死了吗?没有人回来救我们,没有!” 剧情至此已彻底乱套,不断有人想起自己的死因,万鬼齐哭,偌大的栖霞城宛如鬼蜮。活着的人意识到了自己的死,而夺魂阵被毁,无法重启循环,海市蜃楼世界线崩溃,栖霞城的亭台楼阁发生变形、扭曲,一整条街更是完全折起,翻转到了天上。 赵沉茜意识到,蜃梦要坍塌了,这是梦醒前的预兆。海市蜃楼虽然是假的,但内部世界却浑然一体,自有逻辑。幕后之人在蜃梦里寄存十万亡魂,导致蜃梦世界被锁定在栖霞城,蜃梦根据居民的记忆幻化了储亦、虞常林、容复、楚蘅等人,一遍遍重复夺魂阵降临的经过。 故事中的人也陷在既定的命运中,一遍遍惨死、遗忘、重来,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但是现在,栖霞城百姓意识到了自己的死亡,剧情线又被赵沉茜等人改得面目全非,蜃梦世界无法自圆其说,即将崩溃。 就像一场噩梦,只要做梦的人意识到虚假,梦便会醒来,以后即便刻意寻找,也不会再进入这场梦中了。 然而蜃角只能构建栖霞城,也就是说一旦这个梦世界坍塌,蜃角就变成了死物,再无法编织梦境,幕后之人也无法找到这十万魂魄。 毁了蜃角事小,丢了十万亡魂却事大,蜃角主人极力想稳住梦境,只见已经漂浮到天上的楼阁一会下沉,一会飞升,道路在各座楼阁之间连接,飞天遁地,瑰丽奇异。赵沉茜隐约嗅到一股甜香,她心神一凛,心道就是现在! 就是现在! 周霓一直藏在城墙下,此刻她踹飞掩体,飞身上墙,口中同时念出剑诀。 师兄说,距离城门最近的地方,就是梦境边缘,在幻境主人虚弱的时候,梦境与现实气息沟通,只要她意念够强,就能影响现实世界。 师兄还说,师父师娘只是太忙了,并不是不爱她,以后,她的启蒙他来教。他教她握剑,教她扎马步,教她剑法。 他教她的第一招,并非赵沉茜等人猜测的那样,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秘术,而是最简单的召唤法诀。 他说,如果她遇到危险,第一件事就是召唤他。无论他在哪里,一定会赶来救她。 周霓眼中含泪,轻轻道:“师兄。” 奢华的穹顶下,蜃香浮动,宾客们躺得横七竖八,沉浸梦中,有一种寂静诡异的靡丽感。钱掌柜出门寻找失踪的拍卖品,不慎迷了路,他摸着石头,绝望地在地下迷宫寻找出口,忽然,一个石窟里传来幽微的亮光。 他壮着胆子上前,发现是一柄剑在发光。他试图走近些一探究竟,脚底不慎被绊了下,扑通一声摔倒。 钱掌柜骂骂咧咧爬起来,一抬头就和一副骷髅面对面。他哇得一声大叫,连滚带爬往后退。钱掌柜并不知道,这副骷髅救了他一命,他被腿骨绊倒时,那柄剑亦脱鞘而出,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势,穿过石洞,冲向宴会厅。 那里,他的师妹正在召唤他。 钱掌柜惊惶抬头,空气中还弥留着凛然剑气,震得人发疼。死里逃生的时刻,钱掌柜脑子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这是什么法宝? 钱终究比死亡有吸引力多了,钱掌柜壮着胆子走向出剑的地方,发现那并不是一个法宝,而是一副男子骸骨。 男子骸骨发黑,死前仿佛受了许多折磨,但他的手指始终紧紧握着一柄剑。一枚老旧褪色的剑穗绕在他指骨上,明明是这么恐怖的画面,莫名让人觉得温柔。 钱掌柜试着抽出剑柄,他原以为会很困难,没料才一上手,骸骨就碎成齑粉,钱掌柜收力不及,重重摔在地上。 钱掌柜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尤其是他瞧见剑鞘通体素纹,朴实无华,越发晦气:“呸,我还以为是什么宝物呢,原来就是柄破剑。” 他并不知道,他百般瞧不上的破剑,乃是一个剑客和师兄,凝聚毕生功力使出的一剑。这一剑,可斩虚实,通阴阳,跨越生死。若传到江湖上,必然引起轩然大波。 然而它唯一的目睹者,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商人。 梦境中,赵沉茜发现亭台楼阁突然开始坍塌,扑上来的怪物前一刻还在张牙舞爪,后一刻就尖叫着消散。她怔了下,意识到周霓成功了。 周霓成功在现实中杀了控制蜃角的人,幻境无人驱使,自然溃散了。 容冲正在追杀最后一缕鬼气,里面便是树鬼的本体。他一剑劈过去时,上方的楼阁忽然倒塌,正朝他落来。容冲剑招被阻,树鬼趁这片刻空隙,抓住一条梦境裂隙,钻出去了。 它逃跑后,梦境裂隙也随机消失。容冲心道这树鬼好大的运气,他不再纠缠,折返回去接住赵沉茜,说:“梦境坍塌在即,快走。” 幻境像一个巨大的彩色泡沫,如今泡沫破灭,缝隙随时可能出现,也随时可能消失。穿过缝隙就能回到现实世界,但不确定性太大,容冲不敢带着赵沉茜赌,飞快道:“蜃兽之梦只包括栖霞城,城外时间空间都是乱的,只要我们逃出栖霞城门,就能离开!” 换言之,如果他们跑不出栖霞城,那就会随这个怪诞的梦,一起消失在真实世界。赵沉茜不敢大意,拉上光珠,一起往城门跑去。 然而,栖霞城早在剧情崩溃和强行复原中变得面目全非,楼阁拔地而起,高低错落,道路曲折婉转,穿楼而过。到城门这一条路变得格外难走,更不用说两旁还有许多恢复了记忆的怨魂,他们嗅到生人的气息,狰狞着朝赵沉茜几人扑来,容冲既要保护赵沉茜,又不能对本就无辜的亡魂下死手,极大拖累了赶路的速度。 正在左右掣肘时,一道清正剑气从天而降,容冲愣了下,不可置信回头,看到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并肩同行,御剑而来。 红衣女子率先跳下剑,她手腕一甩,长剑上燃起熊熊烈火,用力一挥就将一圈亡魂逼退。她落在地上,一柄火焰剑舞得虎虎生风,霸气道:“容复,你掩护他们先撤。” 赵沉茜听到女子称对方为“容复”,瞳孔放大。她不由去看容冲,果然,他已经完全呆愣,目光中慢慢涌上泪意。 赵沉茜便知道,这确实是他的父母,她未曾谋面的公婆。 白玉京掌门容复,及前剑道第一兼掌门之妻,楚蘅。之所以要称前,是因为她的小儿子容冲,在十五岁时超越了母亲的记录,剑道第一易主。 赵沉茜有些明白为何容冲夸她温柔了,他亲口说过,他小时候经常被母亲吊起来打,他们一家父子四人都极其习惯被女人骂,后来遇到赵沉茜,他一度觉得赵沉茜温柔体贴。 行走御前,帝后宠爱,天底下人人巴结的容家世子,在楚蘅面前,也只配站在她身后掩护。容复习以为常,替她解决掉漏网之鱼,回头对赵沉茜和容冲说:“你们快走,这里有我们……哎,这位郎君,你哭什么?” 容冲用力眨眼,逼回眼睛里的水光,嘴硬道:“你看错了,我没哭。” 容冲从城外离开时,真的觉得此生见不到他们了。他万万没想到,会在倒塌的梦境边缘,见到仍然年轻的父亲和母亲。 修道之人大都驻颜,父母的容貌和他记忆中没什么区别,但能看出来,现在的他们目光灼灼,意气风发,正值一生中最恣意、最昂扬的年纪。他们还没有终日奔走在朝廷与江湖之间,没有独自支撑起一个门派,没有为他们三兄弟操心,从眼神到皮囊,都是年轻的。 赵沉茜无声握住容冲的手臂,容冲深吸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多谢。” 他没有告诉容复合楚蘅,他是他们未来的儿子。如果可以,他希望父母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不要世故,不要变得稳重,不要死。 容复虽然觉得这个年轻郎君很奇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但大敌当前,顾不上许多,他拔剑将他们护在身后,说:“你带着妻女走,我来断后。” 不用容复说,容冲早就示意赵沉茜和光珠快走,他听到容复误会,赶紧澄清:“别乱说,这不是我的妻女。” “哦。”容复一剑挥散怨气,淡淡道,“那就是你的心上人。快走,别耽误,我还要去帮楚蘅。” 容冲心想就你的垃圾剑术,阿娘需要你帮吗?容冲看在赵沉茜和光珠的面子上,没有拆穿他,飞快往城门撤。 容冲和容复、楚蘅并肩作战,且战且退,终于闯到了城门口。城门已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想出去,生人的气息吸引来大量亡魂,而那些人为了逃跑,不像容冲一样手下留情,接连下了杀手。这些百姓本就是惨死,被斩杀后激起了怨气,群鬼震怒,哭嚎声毁天灭地。容冲和赵沉茜几人赶到时,正好撞上大混战。 都已经能看到梦境边缘,但这短短几步路,他们走得分外艰难。梦境越来越不稳定,城墙接连倒塌,马上就要波及这里。容冲不敢再等下去,他将灵气集中在剑上,凡铁承受不住他的剑气,寸寸皲裂,他没有剑刃,纯靠剑意,使出一招定风波。 极阳极刚的剑气轰然扩散,所到之处怨气消散,亡魂都陷入短暂的清明。就这片刻,容冲抓住机会,揽着赵沉茜往城门跃去。楚蘅帮他解决想偷袭的宵小,回眸,赞叹地看着他:“剑术不错。” 容冲落在城门,怔住了。母亲从未夸过他,连十五岁那年他超过母亲,学成出山,母亲也只是淡淡看着。这是她第一次正面对他说,剑术不错。 梦境坍塌已到城门,楚蘅和容复收了剑,背对着不断灰飞烟灭的城池,对他微笑:“回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保护你想保护的人。我们足以摆平一切,无需挂念。” 容冲一直忍在眼眶的泪终于落下,对着逐渐淹没在白光中的他们,喊出那句久违的:“爹,娘。” 容冲浑身剧震,猛然惊醒,下意识摸向旁边。幸好,画影剑还在他手里,容冲这才发现自己晕倒前抱着赵沉茜,他们在梦境中待了多久,赵沉茜就在他怀里睡了多久。 容冲脑子觉得应该放开,但身体着实不舍得。他告诉自己他这是在救人,遂心安理得将她放在臂弯,轻轻唤:“茜茜,茜茜?” 赵沉茜没有反应,容冲心里骤凉,不好,她没有出来? 不可能,他当时明明将她推出城门了! 赵沉茜确实离开了栖霞城,但却没有离开蜃兽之梦。她看着面前的小女孩,了然问:“你就是蜃兽?” 第56章 苏醒 光珠摇头, 身体轻薄的像是要融入雾里,背后茫茫白光里,传来不知名的海兽吟唱:“我确实就是骊珠的女儿, 父亲嫌我是女孩,没有给我取名,阿婆和街坊一直叫我囡囡。” “我小时候蠢笨, 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慢。阿父从不理我,阿婆骂我是赔钱货, 家里只有阿娘愿意管我,可是夜深人静时,她常常对着我哭, 怪我害得她容貌憔悴,身材臃肿, 连妖力也大不如前。没生我前,她可以在海底来去自如, 能为家里采到最贵的珍珠, 但自从生了我, 她妖力损耗,只能在浅海活动, 采一些不值钱的碎珍珠。阿父就是因此才不喜欢她了,要不是我, 小娘不会进门,她不会越来越不得宠。” “我很想哄娘高兴,打水、烧火、做饭这些事,我也可以做,只要我做了,阿婆就不会骂娘了。可是, 娘从来不会对着我笑,她时常呆呆地望着小娘和弟弟,然后对我哭诉,怨我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如果我是男孩,就可以替殷家传宗接代、考取功名,小娘的待遇,就都是她的。” “我可以学很多事,但好像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变成弟弟。八岁这年,阿娘喝了小娘的酒,变出了蛇尾,还被阿父、阿婆和街坊看到了。我觉得阿娘的尾巴很美,但她却觉得丑,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原形被殷家人看见,妖化发狂,伤了很多人。许多穿黑衣服的人朝她放箭,我想要阻拦,却被人当做小妖怪抓了起来。一位红衣服的姐姐和白衣服的哥哥来看我,说我不是妖怪,让亲人接我回家。” “我一点都不想回家,殷家没人欢迎我,他们根本不是我的亲人。但没有人听我的话,明明阿父连我多大都不知道,却能做主我的一切事情。我又被抓我那群人接走了,人真是奇怪,他们骂妖怪反复无常,可是他们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当着白衣哥哥一个样,背着他们又一个样,实在比妖怪难琢磨多了。” “那个红衣姐姐走前明明答应了我,不会伤害我母亲,可是他们却食言了。火刑那天,他们照着我做了一个傀儡,装在囚车里绕城示众,但阿娘并没有出现,他们以为阿娘不会来了,十分生气,就将我绑到刑台上,放了火。我也以为阿娘不会来了,可是最后时分,她还是从海里出现了。阿娘杀了很多人,他们也将阿娘打得浑身是血,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伤害阿娘,却无能为力。我无比希望火烧得快点,再快点,只要我死了,阿娘就不用救我,就可以自己离开了。就在我想自尽时,我身后的木架子说话了。” 赵沉茜深深叹了口气,问:“他说什么了?” “他说,只要我念一个咒语,他就可以救我娘亲,还可以狠狠教训伤害我娘的人。” “你念了吗?” 光珠沉默许久,还是诚实回道:“我念了。” 背景传来悠长空灵的鸣声,赵沉茜听不懂兽语,隐约猜到这是某种海洋生物的声音。光珠似乎很生气的样子,凝聚为一条长着四翅的灵蛇,回头发出一阵磬音。赵沉茜看着面前这只四翅灵蛇,心想这应当就是光珠的原形了。 容冲、楚蘅都给光珠把过脉,一致确定光珠只是个凡人孩子,并没有继承到母亲的蛇妖血统,但现在光珠却能化出蛇形,而且比殷夫人多了两对翅膀。能瞒过白玉京两任第一高手的眼,只能说明光珠的血脉极其纯粹,纯粹到没有驳杂气息。 这种现象在妖怪中很稀有,称为返祖。 赵沉茜记得《中次二经》有载,鲜山多鸣蛇,其状如蛇而四翼,其音如磬。想来殷夫人这一脉是鸣蛇和海妖的后裔,脱离鲜山,进入深海。在漫长的时光中,她们一族属于鸣蛇的血脉越来越稀薄,殷夫人只是一只体型比普通海蛇大些的蛇妖,她上岸后看上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凡人男人,步入一段不怎么样的婚姻,却生下一个血统极其珍贵的女儿。 漂浮的白雾中,忽然冲出来一条似蛇而大、有角如龙的奇异生物,径直朝着赵沉茜撞来。光珠很生气,挥舞翅膀落到异兽背上,两只小兽就这样在赵沉茜面前打了起来。 赵沉茜:“……” 云雾翻滚,将她的衣袂吹得纷乱飞扬。赵沉茜无奈压住乱飞的头发,说:“别打了。” 话音散在雾气中,没有任何作用,赵沉茜耐心告罄,直接上前,一手捉住光珠的翅膀,另一手拽住异兽的角,强行将他们两个分开。 两只小兽体型虽大,但年纪小,胆子也小,被赵沉茜冷着脸拉开后,就都不敢动了,像两个庞大的挂件,委委屈屈挂在赵沉茜纤瘦的胳膊上。赵沉茜将他们放下,先处理那只仅剩一角的异兽:“你就是蜃?” 蜃兽小心翼翼点头,赵沉茜没经历过小孩打架要怎么办,便按照朝堂的规矩,各打五十大板:“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打架。” 光珠被赵沉茜训了一顿,蔫耷耷恢复了人形,她梳着双髻,眼睛大而圆润,像犯错的小猫一样看着赵沉茜:“我做了错事,害死了很多人,是吗?” 赵沉茜沉默,抬手,光珠下意识想躲,然而赵沉茜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不是你的错,是那些居心叵测的大人的错。” 赵沉茜仔细询问了光珠当时情形,大致还原出事情经过。 殷夫人常年下海采珠,不免会被有心人注意到。有人将殷夫人的行踪汇报给国师,国师派人来栖霞城除妖,意外发现了光珠。 蛇妖不足为奇,但她的女儿却是宝物。阴年阴月阴时生女,并且返祖觉醒了鸣蛇血脉,这可是绝佳的镇台材料啊。 镇台是布阵的器物,大体上以各类玉石、煞器为主,镇台越强大,阵法的威力就越大。光珠的纯阴女身份再加上鸣蛇血脉,简直就是传导阴气的先天圣体。 人有阴阳,山河也有阴阳之分,山为阳,水为阴,栖霞城临海,城内河道纵横,本身就是一个聚阴之地。如果用光珠做主镇台,摆在阵眼上,辅以各种明器,引动山河之灵,地下蕴藏的阴气便会快速在阵眼聚集,为夺魂阵注入能量,足以瞬间夺去一城十万人的性命。 赵沉茜不知道国师要十万人的魂魄做什么,但显然,他对光珠十分在意,为此不惜布局多年,故意让殷夫人受苦受难,不断告诉光珠,都怪她,才害母亲这么苦。 等铺垫得差不多,国师派树鬼出马,装作仙人,引导芙蓉给殷夫人下符酒,逼殷夫人现出原形,妖性大发,引来白玉京通缉。当日殷夫人能神不知鬼不觉从栖霞城逃走,恐怕也有国师的手笔,等将白玉京的人引出去后,他只需要让人稍加暗示,便能操纵官迷知府将光珠收押,处以火刑。行刑当日,他们再把殷夫人放入栖霞城,让光珠亲眼看到母亲被围攻,引诱光珠自愿献祭,舍身救母。 既然要做夺魂阵的镇台,自然怨气越重越好,直接杀了光珠或者掳走光珠,效果都要大打折扣。光珠才八岁,哪经得住一群居心险恶的成年人诱导,她说出开启阵法的咒语,提前布在栖霞城外的镇台接连引爆,夺魂阵降临,栖霞城瞬间陷入炼狱。 光珠说,她看到母亲寡不敌众,体力不支昏迷,实在太害怕了,所以才答应树鬼。她亲眼看到母亲被转移出城后,才念出最后一句咒语。 她并不知道这些咒语是什么意思,她只想救自己的母亲,等夺魂阵发动,她看着城中惨状,哪怕意识到不对,也无力回天。 之后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自己被一股吸力吸走,醒来时,她和栖霞城的十万亡魂进入到蜃梦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一半人类血统,光珠死后依然保有灵魂,她进入蜃角后,和蜃残存的魂丝融合,成了器灵。 她的人生只有八年,她没有见过栖霞城外的世界,所以她不断重复着和母亲在殷家生活的时光,只有这样,她才能永远和母亲在一起。 光珠仰头看着赵沉茜,说:“这次他们放了很多人进来,我原本想让你们陪我玩,可是,你太好了。小蜃说,外面有很高很高的山,有很大很大的海,还有数不清的楼阁。外面的世界那么好,我不能将你留在这里。” 光珠笑着对赵沉茜挥手,她的脚化成光沙,一点点消散,眼神柔软而眷恋:“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母亲就好了。” 赵沉茜心惊,连忙上前去抓光珠:“你在做什么?夺魂阵不是你的错,我说了不会丢下你,你暂且留在这里和蜃兽作伴,等我找到办法,一定带你出去!” 光珠看着她微笑,身体碎成星点,一部分注入赵沉茜体内,另一部分飘向栖霞城的亡魂。 那些人中,有很坏很坏的人,比如阿父、阿婆、小娘,也有不那么坏的人,比如买菜时会偷偷给她们母女便宜的路人婆婆,拉着她玩竹马的邻家小孩,替她骂阿婆的街坊姨婆。他们困在这场噩梦中,实在太久了。 她已经走不了了,就让这些魂魄干干净净地去投胎,代她去看山川大海吧。 赵沉茜试图抓住她,这一次光珠没有松开手,赵沉茜刚够到她的指尖,光珠就像流沙一样湮散,化成满天星光。 她最后的口型,是她学会的第一句人类语言:“娘。” 此生第一次开口是这句话,最后一次开口,也是这句话。 谢谢你,让她知道童年不止有忍辱负重,让她知道原来被爱那么幸福。她一点都不喜欢囡囡这个名字,她更喜欢被人唤,光珠。 光,至纯至洁之物,珠,至珍至贵之宝。来得意外,去得干净。 容冲唤得一声比一声急,但赵沉茜始终没有动静。容冲心慌意乱,都打算不顾一切去找卫景云了,突然,他看到赵沉茜呼吸变急促,身体发热,经脉中涌上一股纯净的疗愈之力。 容冲一怔,下意识为她切脉。这似乎是鸣蛇的灵魂之力,这么纯粹的血脉,堪称无价之宝,赵沉茜虽然用秘术救了回来,但神魂在身体里并不稳固,稍遇阴气就有离魂之危。能得到山海异兽的魂魄滋养,她魂力增强,与身体合一,才算真正复活。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能帮她稳固魂魄,哪怕被那两个疯狗发现,这趟海上之行也算值了。 赵沉茜猛然从梦中坠落,像溺水之人一样,本能抓住一根稻草大口呼吸。容冲被抓疼了也不躲,轻轻为她拍背。等赵沉茜平复过来后才发现,所谓救命稻草其实是容冲的胳膊。 她看到熟悉又陌生的摆设,意识到这是现实世界,立即推开容冲。容冲心里叹气,果然,一旦回到现实,她就要和他避嫌了。 容冲假装没发现她的身份,说:“姑娘,你醒了。我刚才看你不动,还以为你昏迷了。” 赵沉茜深呼吸,强行压下光珠自散魂魄的悲痛,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做了场梦,现在醒了。”容冲示意外面,“瞧,那些横七竖八的人都刚醒,没动弹的,基本就死在梦里了。” 赵沉茜看向包厢外,粗粗一扫,竟然有三分之一的人没逃出来。她忙问道:“殷夫人呢?” “死了。”容冲指向壁台,“周霓成功唤醒了宋玟的剑,将控器者斩杀,她化成原形,从高台上摔下来了。” 赵沉茜看着高高穹顶之下,那条横亘在大厅中央的巨蟒,并不觉得畅快,只觉得悲哀。他们避之不及的规则怪谈,是多少女人的生活。 赵沉茜低低叹了口气。 假赵沉茜似乎受了伤,重重吐出一口血,许多人围在她身边,鞍前马后,嘘寒问暖。容冲望着那边,似乎很关心假货的状态,赵沉茜不动声色挪到门口,打算逃跑。 闹出这么大的事,估计没人关心拍卖会了,场面马上会乱起来,她正好趁乱离开。 她正要夺门而出,大堂正门被重重推开。原本华丽的木门被宋玟的剑穿了一个窟窿,早已独木难支,如今又被撞了一下,彻底不堪其负,轰隆一声倒下。 钱掌柜没想到自己只是推了一下,门居然塌了!众人一起朝他看来,钱掌柜手里还抱着从骸骨堆里抢来的剑鞘,他愣了愣,像遇到救星一样嚷嚷:“各位大人,大事不好了!这个殷夫人根本不是办拍卖会的,她杀了好多人,洞穴里全是白骨!” 第57章 愚忠 钱掌柜的话像火药引子, 瞬间引燃了地下。 现在哪怕是傻子都能看出来,殷夫人所谓的拍卖会只是一场骗局,她是一条蛇妖, 伪装成仙岛主人,靠色相和神秘吸引武林人士上岛。江湖上人人以被仙岛主人留宿为荣,然而色字头上一把刀, 无人注意,被留宿的人似乎再未出现过。 因为他们在一夜春宵后, 化为一具白骨,堆在看似奇花荟萃、仙气飘飘的蓬莱岛地下。 什么世外仙岛,其实只是一个孤悬大海的妖巢。宾客们死里逃生, 惊魂未定,意识到他们被蛇妖狠狠耍了, 之前竟然对一只蛇大献殷勤,都怒不可遏。然而, 始作俑者已化为一具尸体, 她断成两截, 蛇鳞碎了一地,断口整齐平整, 看得出是被剑风一招削断。凶器钉在墙壁上,隔着半个大厅都能感受到凛然锐意。 如此惨状, 根本找不出丝毫妖媚少妇的影子,一群男人有气无出发,便对着死蛇逞英雄。只见一个江湖人大步走向蛇头,重重踹了一脚:“丑八怪,我叫你害人!” 周霓正爬在高台上,伸手去拔师兄的剑。她余光扫到江湖人的动作, 心神一紧,忙阻止道:“别动!” 然而已经太晚了,蛇头被踹了一脚,滑向蛇尾,竟然和蛇尾的断口接上,弹跳着活动起来。它张开嘴,一口将江湖人吞入腹中。 众人被这一幕吓到,忘了这蛇已经被人杀过一次,争先恐后往外跑。断蛇抬头望向穹顶,眼睛中留下两行血泪,似乎在召唤什么。 仿佛在回应断蛇的呼唤,轰隆隆的闷响传来,碎石块纷纷落下,随着石壁开裂,壁画上的蛇变成真实,竟然嘶嘶叫着爬了出来。 华丽的穹顶宴会厅霎间变成蛇窟,这副场景太恐怖了,所有人争相逃跑。危机时分,可见众生百态,有人推开别人去挡蛇,有人不顾性命去抢墙边的珠宝,有人逐个推开包厢找人,有人害怕地缩成一团,还有人一反温和表象,趁乱杀人。 燕梁双方本就是伪装和平,现在大难临头,已无需做戏,谁都想先下手为强。谢徽身边立刻围满了人,侍卫如临大敌,他却面不改色,朗声道:“先去保护公主。” 如此深情,谁看了不说一声情种。假赵沉茜本来没多少人关注,谢徽喊完后,北梁人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质,纷纷朝假赵沉茜冲来。 燕朝这边的人自然要保护公主,双方一触即发,假赵沉茜一边要躲落石,一边被双方争来抢去,身上的伤更重了,不断咳嗽吐血。 便是容冲见了,都得骂那群粗人不懂怜香惜玉。容冲飞快念了个匿息诀,一把抓住赵沉茜,说:“这个岛要塌了,和我走。” 卫景云正逐个包厢寻找赵沉茜,在刑场时,他的箭矢被容冲挡住,他本来立刻就要下楼帮忙,但楼下鬼气冲天,人群推搡,卫景云被阻在市场对面,许久无法抽身。 他好不容易将鬼气杀完,梦境开始坍塌,原本平坦的城池像地动一样,有的地方拔地而起,有的地方下沉塌陷,他所在区域刚巧是下落最严重的地方。道路魔幻交错,他越发找不到赵沉茜。 无奈之下,卫景云只能先行离开。他一脱离梦境就给手下传了信,叫人前来接应,如今船队应当已在路上了,现下只剩最后一件事——找到赵沉茜。 他用力推开一扇门,发现里面是空的,卫景云既失望又着急,快步往下一个包厢走。他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不对。 容冲不就进了刚才那间包厢吗?怎么会一点灵气都没有? 不好,匿息诀! 卫景云立刻折返回去,然而容冲趁这个空隙,已经拉着赵沉茜跑了。他出来后发现原路已经被落石堵死,更糟糕的是数不清的蛇从石缝中钻出来,密密麻麻,防不胜防。容冲一边杀蛇,一边寻找新路,赵沉茜被他护在身后,过了一会,忍无可忍问:“你身上是不是带了吸引蛇的东西?” 容冲也很奇怪,这些蛇怎么只冲着他来? 这些小妖蛇算不上多厉害,但麻烦在量多难缠,稍有不慎就会被偷袭。容冲不敢让赵沉茜冒险,他挥剑击落一块巨石,暂时将那群妖蛇挡在外面,他从芥子囊里拿出一件斗篷,飞快罩在赵沉茜身上,说:“这件斗篷有隔绝神识的功效,没人会发现你,你顺着这条路往前走,遇到有亮光的地方就吹响这只哨子,照雪会来接你。” 说话的功夫,石头堆不断松动,显然拦不了多久。容冲将鹰哨塞到赵沉茜手里,将她安置在一处隐蔽的石头缝隙中,说:“藏好。” 赵沉茜缓慢点头,容冲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义无反顾走向另一条岔路。赵沉茜屏息藏在石头缝里,听着外面轰隆一声,碎石被撞塌,一群蛇嘶嘶叫着,嗅了嗅味道,一齐涌向岔路。 赵沉茜靠在石头上,仿佛都能感受到蛇爬过石头的黏腻感。等再也听不到蛇的声音后,她才慢慢出了一口气。 她低头看向斗篷,距离这么近,甚至有妖蛇从外面的石头上爬过,都没发现石缝里的赵沉茜,这件斗篷的功效可见一斑。如果容冲自己披上斗篷,岂不就能摆脱蛇群的追踪了? 可是,他却给了她。 赵沉茜非常确定,他已经认出她了。毫不意外,赵沉茜叹了口气,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 最稳妥的一条路,就是沿着石洞走,在前方找到容冲的鹰,无忧无虑离岛,但这也意味着,她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若干年前为了权势离开了他,机关算计多年,却落得个身败名裂、流落民间,如今不得不寻求他庇佑的前未婚妻。 赵沉茜不知道容冲对这个身份怎么看,反正她自己接受不了。赵沉茜伸出手,再次看了看那枚雕工精致、光滑油亮,处处可见主人爱惜的鹰哨。 她轻轻将鹰哨挂在石头上,拢紧斗篷,毫不犹豫往回走。 赵沉茜原以为人为了活命,没什么接受不了,但事实证明,有些路,哪怕她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迈不出那一步。 鹰哪怕飞再快,往来也需要时间,既然她无意在他翼下寻庇佑,那就不要借他的鹰,耽误他的逃生时间了。 至于这件斗篷,对现在的她太实用了,她只能厚颜无耻收下。就当是她为他保下大哥大嫂的报酬了。 众人都忙着往外逃,赵沉茜反其道而行,回到了宴会厅。里面已空无一人,穹顶色彩依旧,然而上面的绘画,栏杆上的雕刻,都化成真的蛇,不见踪迹。 地上七横八竖躺着尸体,有些死在蜃梦中,有些被蛇咬死,然而更多的人却死于同类之手。赵沉茜扫了眼,并不害怕,绕过尸体堆,径直往殷夫人的尸体走去。 光珠用自己的魂魄净化了怨气,但那十万亡魂还困在蜃角内,她不能让光珠的死毫无意义,她得将亡灵放出来,只要亡灵接触到真实世界,冥都感知到,自然就会来接他们投胎。 赵沉茜捏着灵蛇镯,轻手轻脚靠近断蛇。最后那一扑腾似乎已耗尽它所有力气,它庞大的身体摔在地上,竖瞳盯着前方,已彻底失去神采。 赵沉茜从地上捡了把剑鞘,远远扒拉它。幸而现在它不会再诈尸了,赵沉茜在蛇体上检查了个遍,并未找到蜃角。 赵沉茜抿唇,不应该啊,在光珠散去后,蜃兽和她传音,明明说了蜃角在殷夫人手中,请求赵沉茜将它的角拿回来。宋玟杀了殷夫人,为何蜃角却不在?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蜃角被人带走了;二,这不是殷夫人,殷夫人极有可能还活着。 直觉告诉她,是第二种。 赵沉茜叹息,果然啊,殷夫人死得太容易了,她并非怀疑宋玟的剑法,但是,他们醒来后就看到一只断蛇摔在地上,并没有人亲眼看到,宋玟的剑斩杀了殷夫人。 赵沉茜想到什么,抬头,朝石台看去。她正在张望,身后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赵沉茜冷着脸转身,正要激活灵蛇镯,却意外看到一群熟悉的人。 赵沉茜怔了下,诧异道:“怎么是你们?” 周霓被迫一个人拖着一群,身后女子落脚的时候她就知道糟了,她正要动手,没想到回头的却是赵沉茜。 周霓意外,赶紧收住剑:“你怎么在这里?”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被钱掌柜带来拍卖会的女子们。 太平时,她们是一曲红绡不知数的花朵,等遇到危险时,她们就成了无人在意的落红。蛇破壁而出时,男人们人人自危,自然没人在乎风度,她们跑得慢还细皮嫩肉,简直是绝佳的替死鬼,连钱掌柜都甩下她们不管,不肯为货物耽误自己逃生。 要不是周霓,她们早就化为蛇口亡魂了。经历了这么一遭,无论这群女子原本中意的是萧指挥使还是谢丞相,现在都熄了心思,亦步亦趋跟在周霓后。她们瞧见赵沉茜,又惊又喜:“沉茜,你竟然还活着?” 赵沉茜幽幽叹了口气:“借你们吉言,暂时还活着。你们为何在此?” 周霓心想稀奇,那位容将军竟然没有守在美人身边?周霓道:“我在这里寻找师兄的遗物,他的剑我收起来了,但剑鞘还不见踪迹……哎,我师兄的剑鞘,怎么在你手里?” 赵沉茜低头,果然发现花纹有些眼熟,她忙撇清道:“这是我随手从地上捡的,没想到正好是宋玟遗物。钱掌柜说他看到了白骨,想来是他带到宴会厅,随手丢在了地上吧。无意冒犯,物归原主。” 赵沉茜将剑鞘双手递上,周霓立马夺过,爱惜地摩挲花纹,眼睛里似有泪意:“师兄说,他为助朋友,被困孤岛,期间他无数次试过逃跑,但蛇妖在他身上下了蛇毒,他无法解毒,又不肯受蛇妖侮辱,与其和妖物虚与委蛇,不如将毕生功力凝聚在剑上,助以后的人脱险。他做完这些事后,体内灵力耗尽,无法抵御蛇毒,毒发而亡。怪我无能,没有早点来救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收敛骸骨,带他回家。” 正好赵沉茜也要找出去的路,便道:“那就一起吧。” 石洞阴暗潮湿,幽深得像没有尽头,走在其中十分恐怖,别说她们还要预防不知藏在何处的蛇偷袭。最开始女子们见到蛇还要尖叫,被赵沉茜威胁再发出声音就将她们扔下后,她们只能抽抽噎噎闭嘴,再看到蛇,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一群人一拥而上,乱刀将蛇剁成碎泥,末了还要将蛇头远远踢开。 渐渐她们发现,侠客的刀和切菜的刀并没有区别,只要敢豁出去,她们也可以成为侠客,杀妖打怪,配合杀敌,并不需要等待男人来拯救她们。 周霓追寻着石洞中残存的剑气,终于找到源头。但是打斗声拦住了她们的路,周霓小心翼翼探出头,发现一群胡服打扮的人正在围攻一个黑衣男子,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既有燕朝这边的,也有北梁那边的。 黑衣男子招式凶猛,但他身后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北梁人以多对一,配合默契,他却不能移动,很落于下风。仅片刻的功夫,他就多了好几道伤。 周霓收回视线,低声和赵沉茜说:“前面有人,好像是北梁人要劫那位公主,燕朝侍卫死了一地,只剩一个了。” 赵沉茜挑眉:“你是说,那位福庆公主在前面?” 周霓点头。赵沉茜意外,她还以为这位赝品早就被谢徽等人保护着离岛了,怎么会滞留在此,沦落到身边只剩一个侍卫? 果然啊,她那几任前驸马就是嘴上说说。世人称颂他们深情,说他们为了复活她这个妖女成疯成魔,可是现在,他们又在哪里呢?还不是丢下“赵沉茜”,自己跑了。 他们挡在她们必经之路上,赵沉茜只能等前面打出结果。赵沉茜原本以为这场战斗没什么悬念,连那位福庆公主都看不过去了,喊道:“惊鸿,你先走,不要管我了。” 赵沉茜再一次意外,里面的人,竟然是萧惊鸿? 一道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隔着距离,赵沉茜仿佛都能嗅到他喉咙里的血味:“殿下,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 周霓冷嗤,低声嘲讽:“愚忠,现在又没有皇宫大内看着,至于为了所谓主子丢了自己的命吗?那位福庆公主不会死的,即便被北梁人掳走,也会好吃好喝供着,说不定还能捞个王妃当当。但对他,北梁人可不会手下留情。” 周霓当个笑话说给赵沉茜,没想到赵沉茜却沉默地垂着眸子。周霓意外:“你想什么呢?” 赵沉茜意识到失态,立刻收敛表情,淡淡道:“无事,只是觉得他蠢。” 对她而言,死亡就发生在昨天,濒死前的痛苦,传讯符没有回应的失望,都历历在目。谢徽没有来救她,赵沉茜可以接受,因为两人本就是合作关系,因利益结合起来的联盟,不应该抱有太高期望。但是她接受不了,萧惊鸿不来救她,转头投向了宋知秋。 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在他身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一心想把他培养成肱骨良将。宋知秋、皇帝背叛就算了,为何偏偏是萧惊鸿? 若是背叛那就背叛到底,杀了她谋求自己的前程,赵沉茜至少能说他有胆略。为何又在她死后,为她拼命呢? 周霓观察着赵沉茜的表情,用嘴型问:“要救吗?” 赵沉茜安静良久,漠然道:“不救。” 她从不宽恕背叛者。从不。 周霓挑眉,反正死得不是她的亲人,她都无所谓。前面刀戈渐息,传来扑通一声重响,应当是决斗出了结果。周霓探出头看,意外道:“居然是燕朝这边赢了。不过,那个侍卫和死也不差什么了。” 赵沉茜眯眼,问:“那位福庆公主一个人待着?” “是。”周霓道,“呦,她居然没有自己走,低头去看伤者了。” “侍卫还有意识吗?” “不知道。她拖着那个姓萧的走,能有口气就不错了。” 既然萧惊鸿昏过去了,那就好办多了。赵沉茜直起身,说:“我们也去看看。” 假福庆公主正在帮萧惊鸿止血,听到脚步声,楚楚可怜抬头,发现竟然是一群女人。她表情怔了下,收回可怜,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怕蛇,藏在最后才走,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公主殿下。”赵沉茜注视着这位福庆公主,问,“这位大人受伤了吗?” 虽然是一群没用的女人,但有人帮忙,总好过她自己。假福庆公主顺势道:“是,他为了救我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你们帮我抬着他,我来为他上药。” 小桐一直跟着后面,她知道沉茜不会动手的,见状正要代劳,没料到沉茜竟当真蹲下,扶住萧惊鸿:“好。” 小桐一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沉茜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热心?然而赵沉茜不止热心,耐心也变好了很多,她任劳任怨打下手,不忘提醒周霓:“你不是要去寻剑穗吗,快去吧。” 周霓怔了下,道:“好。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假福庆公主瞥了眼周霓,怀疑问:“她怎么走了?” “她心善,想替死人收敛骸骨,这些东西终究不吉利,我怕冲撞了殿下,就让她自己去了。” “本宫记得,先前她在拍卖厅拔剑。”假福庆公主不动声色,问道,“莫非,她和杀了蛇妖的那个剑修有什么渊源?” “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凑巧在一个舞队里,这些事倒不了解。”赵沉茜反问,“公主殿下怎么独自在此?谢相呢,他和殿下不在一起吗?” 假福庆公主想到这里脸色不善,愠道:“我和谢相的事,轮得到你一个舞舞女置喙?谢相只是和本宫走散了,一会自然会亲自来接本宫。” 赵沉茜连忙赔礼,她将一块布递给假福庆公主,小桐看到,轻轻呀了一声,正要说话,假福庆公主已接了过去。 假福庆抬头,不悦地看向小桐:“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赵沉茜凝视着假福庆公主的眼睛,轻声问:“殿下,这块布被血染红了,你要这样给萧指挥使包扎吗?” “还是说,你根本分不清红绿呢,殷夫人。” 第58章 永眠 赵沉茜上前帮忙, 自然不是发好心,而是找机会试探假福庆。有一个女子的里衣正好是绿色的,赵沉茜就让她将衣角割下来, 拿来给萧惊鸿包扎伤口。 她不动声色将一块完全被血浸红的布递给假福庆,正常人看到血,不可能拿来给伤者包扎, 但是假福庆却接了过去,似乎并没有发现异样。 赵沉茜记得, 幻境里的骊珠,就分不出红和绿。 假福庆愣了下,镇定说:“光线太暗了, 本宫没看清。” “是吗?”赵沉茜反问,“那你身上为什么有殷夫人的法宝, 蜃兽之角呢?” 假福庆听到,下意识扫了眼自己的法宝。她意识到自己身份暴露, 嘴里的牙悄悄变长, 她正要朝赵沉茜吐出毒液, 已先有一把利剑从背后捅入她心口。 周霓绕到背后,趁其不备出剑。刚才赵沉茜让她去寻剑穗, 周霓愣了下,听懂了赵沉茜的暗示。 幻境中, 她们就是在编剑穗时,发现了赵沉茜扮演的殷夫人分不清红绿。赵沉茜在借此提醒她,面前的人可能是殷夫人。 同一把剑,同样的剑招,剑势相互呼应,撕裂了她的旧伤。假福庆再也支撑不住, 重重吐出一口血。 她身上有宋玟的剑气,她根本不是福庆公主,而是“已死”的仙岛之主——殷夫人。 赵沉茜参加拍卖会时,最开始以为殷夫人熄灭灯光、半遮半掩是故弄玄虚,但刚才她回宴会厅检查,发现石台屏风之后放着一对海螺。她突然意识到,自从假福庆登场,殷夫人就再没有露面过了,偶尔说话,也是隔着屏风。 蛇会腹语,如果殷夫人扮成假福庆登场,远程用腹语传到海螺,借海螺发声,就完全可以一人分饰两角了。 这么看来,“殷夫人”的死,也是她安排好的剧本。所以假福庆进入幻境后就和殷夫人割席,声称她也是被蛇妖控制,处处和殷夫人作对,以此来取得宾客的信任。等出来后,她当众杀了殷夫人,就能彻底和蛇妖身份割裂,作为“福庆公主”回到凡人王朝。 但是她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周霓,竟然能穿过虚实,引发宋玟死前留下的杀手。宋玟虽然没有杀死她本体,但也给她留下重创,所以他们从幻境中脱离后,假福庆才会不断吐血。她假称是在幻境中受的伤,众人也没有起疑。 赵沉茜全程捏着灵蛇镯,时刻警惕殷夫人偷袭。她注意到殷夫人听到蜃兽之角时,朝胸口的项链看了眼,赵沉茜诈出了法宝位置,在周霓偷袭得手、殷夫人查看伤势时,她飞快伸手,将殷夫人衣领里的项链拽走。 赵沉茜一得手,立刻激活灵蛇镯的防护阵法,接连往后退。果然有好几道毒液喷在灵气盾上,殷夫人血红着眼,肖似赵沉茜的脸上再不见高贵优雅,嘶吼道:“把东西还我!” 到手的法宝,可没有给出去的道理,赵沉茜将蜃兽之角收好,说:“蜃乃天生地养的灵物,却被你们拿来作恶。你替人做了这么久爪牙,竟还把国师赐给你的法器当自己的了?” 殷夫人冷笑一声,说:“这是我们一族代代相传的宝物,怎么就不是我的?” “所以,你确实受国师指使。”赵沉茜套出了真相,远远站着,怜悯而悲哀地望着她,“你真的觉得,是红衣人救了你吗?” “和她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周霓用力拔剑,带出一连串血珠,她嫌恶地抖去殷夫人的血,利刃一转抵住殷夫人脖颈,“说,出口在哪里?” 剑刃从后心穿入又拔出,殷夫人哇得吐了口血。她伤势肉眼可见严重,但脸上依然唇红齿白,容光照人。赵沉茜仔细盯着她的脸,隐约看到她脸上有一块皮肤翘边了,赵沉茜不可置信:“你的脸不是真的……是人皮?” 后方女子们听到,吓得齐齐后退一步。周霓想到石窟里面累累白骨,恍然大悟:“我就说,有些骨架纤长白皙,看之不像江湖人,原来,你除了武林英才,还杀了很多无辜女子!” 赵沉茜道:“难怪你会允许钱掌柜带着众多替身登岛,难怪在你身上闻不到妖味,因为你就是一副人皮骷髅,打算用我们当做你修补容貌的胭脂水粉。刚才那只死去的蟒蛇就是你的本体,你竟然对自己如此狠毒,在自己身上用炼傀术,将神魂生生抽出来,放入人皮中?你就这么执念当人吗?” 苗疆有一门巫术,将强大的动物炼成尸傀,供自己驱使,在这个过程中要将动物的神志一点点抽除,非常痛苦,有狠心的大巫会将尸傀魂魄转移到物体上,当做传家宝,代代相传。没想到殷夫人另辟蹊径,把自己的神魂抽出来寄居在人皮上,把本体炼成尸傀,这样她就可以同时操控蛇和人两具躯体。 就是炼傀术的祖师爷见到,都得夸殷夫人一句天才。 殷夫人被剑捅穿没有慌,被剑刃抵着喉咙没有慌,但她听到赵沉茜说她的脸不是真的,却突然激动起来,反反复复摸自己的脸:“我是真的!以后我就是第一美人,年轻貌美,身份高贵,每一个男人都爱我……啊,我的脸!” 她摸到自己的脸坏了一块,发疯暴起,朝着赵沉茜等人冲来:“你懂什么,你们生来就是人,还长了一副好皮囊,哪里懂妖的苦!如果我不是妖,囡囡不会死,殷郎不会纳妾,他不会为了一个凡人女子冷落我!你的脸最光滑,正好剥下你的皮替换,还有你的眼睛,他们说我的眼睛不像,正好挖下你的眼睛,以后我就是天下第一美人了!” 女子们被殷夫人的癫狂吓了一跳,慌忙后退,连赵沉茜都赶紧激活灵蛇镯,随时准备自保,然而,周霓竖起剑柄,狠狠一敲就将殷夫人撂在地下。 周霓垂眸,瞧着不堪一击的蛇妖,冷笑:“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成为的凡人女子,脆弱得一推就倒。天底下竟然有你这样的蠢货,舍弃强大的肉身,高超的法力,只为了抢夺男人的爱。就算是天下第一美人又怎么样,还不是死了?” 作为被内涵到的前第一美人赵沉茜,她深深叹了口气,赞同道:“是啊,第一美人这个名头,其实和第一花瓶没什么区别。并不是长得美,就会得到快乐、幸福和爱,美丽的容貌和幸福的生活,一直都是两码事。何况,你本身长得就很美,根本无需模仿她的。” 大多数美人都嫁了一个丈夫,极少数二嫁,赵沉茜的婚姻经历丰富得格外出挑,再加上所谓的“第一美人”之名,殷夫人就错误地认为,只要变成第一美人,就可以拥有一切。 外人羡慕赵沉茜天生好命,在民间传言里,她一生下来就是嫡长公主,长了一张天赐容颜,因此得到了众多俊才的仰慕,三个驸马都是人中龙凤,在夫家的助力下成了摄政长公主,大权独揽,废立皇帝,好不风光,仿佛只是因为她长得美,人生就一帆风顺。然而只有赵沉茜自己知道,她走到那一步,究竟付出了多少。 前期她和孟氏不受宠,不得不去敌人屋檐下委曲求全时,宫斗并没有因为她长得美而对她网开一面;后期她推行新政,那些臣子也没有因为她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公主,就不对她下手。 她终究还是孤独而凄惨地死在雪地。美貌没有为她带来任何豁免,反而成了她的原罪。 因为她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所以她得到权力,必然是借助某些不光彩的手段上位的;甚至她和臣子议事,也被传成深夜幽会,霍乱宫闱。 何况,第一美人这名头,本身就是讽刺。赵沉茜的长相从未变过,但她十四岁前,宫里人人盛赞懿康、懿宁两姐妹沉鱼落雁,美艳绝伦,没人在意过大公主的长相。但在绍圣十三年除夕,镇国将军府的小公子容冲对赵沉茜一见钟情后,宫里宫外突然赞叹起赵沉茜的美貌了。 如此可见,美也势利得紧,不受宠时根本查无此人,一旦当她得到某位权臣公子的喜爱,有了联姻价值时,马上就被运作成了第一美人。 其实,赵沉茜最讨厌被人夸长得美,尤其是别人当着她的面说她是天下第一美人时,赵沉茜仿佛能感觉到,昭孝皇帝坐在上首,冷冰冰地审量她。 赵沉茜用尽全力摆脱的魔咒,竟然成了其他女子梦寐以求的桂冠。殷夫人本来的容貌独特又有韵味,美得一看就属于骊珠,唯独她自己看不到。她在宅斗这个战场上被芙蓉逼得一败涂地,她没有得到殷书生的爱,也没有生下儿子,因此走入魔障,从极端贤惠转向追求极端的美貌,以致不惜杀死自己,成为另一个女人。 她恨芙蓉入骨,可是,她又何尝不是活成了芙蓉的影子?登岛时,殷夫人巧笑倩兮,温柔大方,在男人面前灵巧娇媚,活脱脱另一个芙蓉。哪怕她已离开殷家,不再为人洗衣做饭、操持家务,而是创建了一个仙岛,可以随心挑选最合眼缘的男人过夜,用完就杀,毫不留情,但她对外,却依然自称殷夫人。 她的灵魂其实从未走出殷家,她始终都是芙蓉步步紧逼之下,那个呆板木讷、毫无还手之力的妻子。 赵沉茜难得说了真心话,但殷夫人却不领情。殷夫人摔在地上,冷笑着道:“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没有经历我的痛苦,凭什么敢指点我!我甘心化为凡人,为他生儿育女,洗衣做饭,我为他付出那么多,为什么他却变了心,嫌我变丑了,要另娶新人?男人的话都是假的,只有长得美,才不会被人抛弃,只有成为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才能得到永不变心的爱。” 殷夫人最后转为自言自语,疯狂摸自己的脸,像是入了魔怔。在场所有女人都看着她叹息,赵沉茜知道这种人没救了,懒得再费口舌点醒她。 蠢人就该多受苦,她和殷书生实在绝配,只是可惜了宋玟,成为她报复前夫的牺牲品。不过,有些公道,赵沉茜却必须替光珠讨。 赵沉茜居高临下睨着她,像在看一堆废物,冷冷道:“你说你没有得到永不变心的爱,可是,只有男人的爱是爱吗?你的女儿那么爱你,不惜以身作器也要救你,但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还为了男人寻死觅活,你对得起她吗?” 殷夫人疯魔的动作微顿,她十指纤纤,捧着一张尽态极妍的脸,一看就没做过任何粗活,身上也没有生养孩子的痕迹。她如愿回到了没有女儿的时候,可是,为什么她高兴不起来? 殷夫人眼里坠下两行泪,哽咽道:“我去救她了。我为了让仙人送我入城,甚至用祖传宝物做交换,我如何不爱她?我能怎么办,还要我怎么办!” 赵沉茜刚才就留意到了,现在殷夫人再提起,赵沉茜试探问:“你的祖传宝物,是指蜃兽之角?” 殷夫人有气无力点头:“是。我们一族守护蜃角已久,但并不知如何开启,姨母死后,将其传给了我。珍宝阁看到蜃角,几次想高价买走,我都没同意。后来我被那个贱人暗算,露出原形,狼狈逃出海。我在海上遇到了仙人,他告诉我白玉京疾妖如仇,要当众火烧囡囡,以儆效尤。我心如刀绞,奈何打不过那群白衣人,是仙人说可以帮我,他有办法调走白衣人,我趁这个时机回城,救走女儿,远走高飞,以后凡人世界的纷纷扰扰,就与我们母女无关了。作为交换,我要将蜃兽之角交给他。” 赵沉茜道:“他是不是还在你力竭昏迷的时候,救你出城。之后他怜惜你丧女,让你继续保管蜃兽之角。你感激涕零,为了报答他,从此甘心为他卖命,是吗?” 殷夫人慢慢点头,赵沉茜冷冷笑了声,道:“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珍宝阁的掌柜早早就搭上了国师的船,官商利益交换,他给国师输送钱财,国师庇佑他做生意。殷夫人去珍宝阁寄卖珍珠时,珍宝阁掌柜看到了蜃角项链,他见利起意,想要收购蜃兽之角,但殷夫人拒绝了,怎么都不肯卖给珍宝阁。掌柜恼羞成怒,便将殷夫人是个妖物的消息举报给国师,想让仙人收了她,自己就能理所应当霸占蜃兽之角。 国师的人来到栖霞城,见到了光珠,因此生出利用光珠摆夺魂阵的毒计。珍宝阁的商人作恶的段数显然还不及国师,国师利用信息差,在三方之间斡旋,他操纵知府抓走光珠施以火刑,引诱光珠自愿祭阵为母牺牲,同时还不断打压殷夫人,让殷夫人交出珍贵的蜃角,自动走入本就需要她出场的局。国师骗走蜃角后,发现无法驱使,只能将法器归还给殷夫人,让她看守这十万亡灵。 如此缜密的算计,难怪殷夫人至今都死心塌地为国师卖命。赵沉茜突然不寒而栗,国师下一个算计对象就是容家,他为此筹谋了三十年,在赵沉茜不知道的地方,是不是也像殷夫人一样,被国师利用? 赵沉茜深色冷凝,眸子里像含着飞雪流霜、万里冰封,问:“栖霞城的十万百姓,是怎么进入蜃兽之角的?” 殷夫人呆坐在地,说道:“当年我被众人围攻,重伤昏迷,我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没想到再一睁眼已在城外。主上说,囡囡其实是纯净的鸣蛇血脉,白玉京为了功绩,滥杀妖怪,执意处死了她。残害灵兽引发了天谴,栖霞城所有凡人都被天雷阵劈死。我听了自然心中大快,主上将蜃兽之角还给我,说之前只是为了试探我的忠心,如今我考验已过,物归原主,让我试着驱使。我满怀悲愤,全力一试,竟然真的成功了。我奉主上之命,将栖霞城亡魂存入蜃角中。只是那些人怨念极重,哪怕关在梦中,依然有怨气外泄。我为了躲避白玉京的追查,带着蜃兽之角在海底修炼,直到五年前才出来走动。” 赵沉茜听完,问道:“哪怕你再入梦境,以他人的角度旁观了当年的事情,你依然相信,是白玉京害死了你的女儿,国师占了你的法宝,夺走了十万人的魂魄,总能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却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殷夫人沉默了,许久后哂然一笑,说:“三十年了,我恨了那么久,已无法回头了。还是继续恨下去轻松一点。” 周霓不可置信,怒道:“妖物,你竟然是非不分,不知悔改?” 小桐也低低叹息:“为什么要死这么多人,大家为什么不能相安无事、好好相处呢?” 赵沉茜听到殷夫人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容家,愤怒可想而知。但她没有被情绪冲昏头脑,依然冷静审问:“他要这么多死人魂魄,究竟做什么?” “我只听命令,并不知主上意图。”殷夫人眼眸转动,隐约可见曾经波光流转、魅惑众生的岛主姿态,她紧紧盯着赵沉茜,倏尔一笑,“兴许,是为了复活某位挚爱吧。” 殷夫人说完,突然重重吐出一口血,她脸上的皮肤飞快塌陷,露出里面的枯骨。 原来,所谓复活的前第一美人,其实只是一副骷髅,披了一张美人皮。她四处搜罗肖似福庆公主的女子,将她们脸上最像福庆的地方剥下来,缝成一张美人皮。殷夫人舍弃自己的身体、法力、过去,只是为了做一夜第一美人的瑰梦。 都说蜃梦难醒,然而,滚滚红尘里的嗔痴贪梦,才最难醒。 殷夫人感受到自己的皮囊腐朽,知道她触犯了禁忌,终于还是被主上发现了。她躺在地上,一边咳血一边癫狂大笑,丝毫不见刚才对美貌的偏执。 没关系,反正她都要死了,何妨多拉几个人,一起堕入炼狱呢。殷夫人躺在乱石堆里,背后的石头硌得她骨头疼,很快,她就只剩骨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孩子死了。妖物死后魂飞魄散,再无来世,她不肯再入那个伤心地,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去看过她。 殷夫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对身下的岛屿说:“老龟,我们回家。” 凡人的世界实在太复杂了,姨母说得对,她应当留在海底,不要接触凡人的。 岛屿像是在回应,微微颤动,然后,她们以为固若金汤的地面开始翻转,赵沉茜被重重摔在石壁上,心道不妙:“不好,这座岛是活的,马上就要沉入海底了。快走!” 然而,巨龟翻转,海水倒灌,哪是她们说想走就能走的。赵沉茜被撞得七荤八素,连周霓都站立不稳。赵沉茜注意到石缝里已经有海水灌进来,这里是在海上,就算跑出去,又能往哪里逃呢? 紧急关头,赵沉茜灵光一闪,想起蜃兽。她拿出项链,试图用意念呼唤蜃兽。好在在她被淹死前,蜃兽回应了,赵沉茜听到蜃兽的话,犹豫:“你确定?砸碎蜃角,你的残魂没有依附,就彻底消亡了。” 脑海中响起了悠长空灵的深海之音,赵沉茜莫名听懂了它的意思。 它来自大海,可吞云雾,死后回归天地,如何不算回家?光珠是它唯一的朋友,它想满足她的心愿。只有砸碎蜃角,才能放那些亡魂自由。 赵沉茜叹息:“既然你执意,一路走好。” 蜃回以悠扬的长鸣。 赵沉茜叫住团团乱转的众女,说:“我找到离开的办法了。快搬石头来,砸碎这条项链。” 周霓艰难躲开滚落的石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确定?海水都要淹上来了,你不赶紧跑,却要砸项链?” 爱信不信,赵沉茜举起一块石头,用力往蜃角上砸。然而角乃是蜃身上最硬的地方,堪比蛟龙角,怎么可能被石头砸碎? 其他女子见赵沉茜砰砰砰摔石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莫名有道理。她们也过来帮忙,一群女子用各种方式砸了一会,蜃兽之角连皮都没破。赵沉茜累得靠在石头上喘息,哪怕海水已经淹到她的裙角也顾不上了。 海水上涨,那张沾染了无数人命的美人皮轻飘飘浮起来,赵沉茜瞧着殷夫人沉在水底纹风不动的骨头,突发奇想。 美人皮里的骨架骨节细碎,纤细小巧,似乎不是人骨。莫非,是殷夫人从本体上抽出来的蛇骨? 遇水而不涨,看起来也是法宝。她们一族时代守护蜃兽之角,或许,正合了相生相克之理? 赵沉茜淌水而过,试着拿起一节骨头。周霓锲而不舍劈蜃角,小桐看到赵沉茜独自一人走远,忙道:“沉茜,别乱走,小心被水冲走!” 赵沉茜已拎着一块骨头回来,说:“让我来试试。” 她举起殷夫人的骨头,抬起手的时候,她就知道对了。两种骨头相击,蜃兽之角瞬间化为齑粉。 赵沉茜仿佛听到了海兽的鸣叫,还有无数日暮乡关呼儿唤女的声音。狄柔搓了搓手臂,害怕地问:“我怎么感觉阴恻恻的,就好像很多鬼从我体内穿过。” 其他女子纷纷点头,赵沉茜丢下骨头,力竭道:“结束了,走吧,去海里。” 女子们不解,她们没船,去海里不是送死吗?周霓唤了一声,问赵沉茜:“这个人怎么办?” 赵沉茜回眸看着萧惊鸿,很想说扔掉吧。在她马上就要狠下心的时候,眼前浮现起她从斗兽场救下他,他抬头看着她,狼崽子一样凶狠又专注的眼神。 此后多年,他其实一直做得很好,忠诚护主,勇冠三军。无论她说什么,他再不情愿也会去执行,她遇到危险,他第一个冲在前面。 他唯一一次失职,就是她死的那次。 蓬莱岛重逢,唯有萧惊鸿一直护在假福庆公主身边,直到战至力竭昏迷。谢徽嘴上对假福庆温柔体贴,实际上却在拿假福庆当挡箭牌,宴会厅时要不是他喊了一嗓子,假福庆不会引起所有人注目,被人追杀至此。 萧惊鸿不够聪明,被谢徽三言两语就哄骗了,不识真假,为一个假货拼命。可是在他的心里,那个假福庆,就是真的她。 她将他从一个孩子养成男人,耗费的心血都甚于对新帝。她亲手救了他,如今,要再亲手了结他吗? 赵沉茜用力抿唇,紧绷着下颌线说道:“带上吧,如果遇到朝廷的人,至少是个人质。” 周霓和赵沉茜合力架起萧惊鸿,其余女子为了方便行动,纷纷撕下长裙,再不管狗屁的礼教体面。她们在水中艰难跋涉时,其他地方也在生死一线激烈挣扎。 容冲最开始杀的是蛇,后面变成了人。卫景云御墨成剑,容冲反手架住,雪刃反射水光,照映在两个男人脸上,眼瞳中尽是刀光剑影。 卫景云冷若冰霜,问:“她在哪里?” 容冲心想他和赵沉茜分开走,不得不为之的一步棋,竟还走对了。他一脸坦荡茫然:“你说谁?” 卫景云冷笑:“不要装了,你的紫府水晶棺材用来做什么,我已经都知道了。” “那是我为祭奠父母英灵准备的,你既然知道了,不该将东西归还与我吗?” 卫景云眯眼,耐心彻底告罄:“容冲,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赵沉茜在哪里?” 容冲面上笑着,眼中却是滚滚杀意,道:“她早已死在六年前。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的灵药,死去的人就是死了,卫城主,往前看吧。” 卫景云笑了,这世上最好笑的事情,莫过于容冲劝他,死去的人就是死了,活人要往前看。 卫景云手中的剑猛然变成一柄笔,他瞬息写了个“封”字,朝容冲袭去:“好,既然你不肯承认,那我自己去找。容冲,其实我一直想说,当年那场比试我不服。我比你晚去汴京一天,所以处处落后你一步,这一次,我一定会赶在你之前找到她,绝不会再输给你。” 墨迹化成绳索,朝容冲四肢缠来。容冲神情平淡,唯独微微眯起的眼睛,泄露了他的不悦。 呵,痴人说梦。敢打赵沉茜的主意,下辈子吧! 容冲拔剑,雪白的剑光划破水色,将墨迹斩碎。两人过招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鹰啸,容冲和卫景云同时抬头,看到了明月下一轮巨舰,和舰船甲板上,不断收紧的铁索阵。 不好,照雪被发现了!卫景云被他拖在这里,那对照雪下手的,就是谢徽! 容冲和卫景云意识到这一点,纷纷收剑,朝鹰飞去。卫景云扫到容冲刻意压抑的急色,越发确定赵沉茜就在鹰上。他趁着容冲心急,乱了阵脚,反手朝容冲甩去一个“困”字。 以墨御意,卫景云这些年的进步越发大了。“困”看似比“封”笔画少,但威力翻了好几倍,容冲一时不察,落入他的困阵中。 容冲看着卫景云乘着“飞”字,朝照雪飞去,心急如焚。御墨术看着神乎其乎,但大道至简,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花哨的招式也不敌一柄剑。如果放在往常,容冲周旋一会,区区困阵不足为患,但他没有时间了! 卫景云正在疾驰,忽然背后剑光大盛,他惊讶回头,发现容冲竟然强行拔高境界,冲破“困”字跟了出来。哪怕卫景云是对手,都忍不住骂他:“你不要命了?” 容冲不答,他这种孤注一掷的架势,愈发让卫景云和谢徽相信,赵沉茜就在鹰上。等他们三人打生打死,杀红了眼却发现鹰上空无一人时,三人都愣住了。 谢徽不由拿出跟踪容冲的侍卫在一条隐蔽缝隙里发现的鹰哨,后知后觉,勃然大怒:“容冲,你故意做戏,声东击西?” 容冲也傻眼了,其实他并没有,他真的以为茜茜在照雪身上。但此时此刻,他只能纵身一跃跳到照雪背上,乘着鹰潇洒离开,张扬道:“你们猜?” 然而等照雪飞出那两人的视线,容冲立刻扯去镇定自若的假面,咬牙切齿揪紧照雪的颈毛:“这到底怎么回事,她人呢!” 照雪:“……” 你问我? 此刻,赵沉茜正手脚并用攀在岩石上,岛屿已经比原来下沉了三分之二,再耽误下去,她们连石头都抓不住。周霓看着下方来意不明,只露出背上尖尖黑刃的鱼群,不可思议问:“这就是你说的帮手?” 赵沉茜也沉默了。蜃兽说为了答谢她放它自由,会叫帮手来送她们上岸。下面这些,究竟是蜃兽唤来的帮手,还是单纯嗅着味道过来开餐的鲨鱼? 赵沉茜决定信蜃兽一回,放手跳了下去:“困在海里是死,赌输了也是死,为何不搏一把?” 眼看赵沉茜就要落入海水,她都做好准备憋气,突然海里跃出一只鲸,稳稳接住了她。其他女子见状大喜,纷纷壮着胆子跳下来。 鲸飞银河,波荡落星,海面上扬涛起雷。不远处,贪婪的人群像蚂蚁一样,正不断往船上搬珠宝。 这船是殷夫人接客所用之船,一早就成了众矢之的。船上发生了好几轮厮杀,终于决出胜利者,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刻启程,而是贪心作祟,争先恐后回岛上抢宝藏。 无论这是不是真的蓬莱,钱却是真的,珊瑚,夜明珠,金银酒器,鲛泪,但凡他们能抢上几件,下半辈子就不愁了! 然而抢了几件想要一箱,抢了一箱想要两箱,他们贪心不足,船舱不堪所负,竟然抖了抖,化成一条剑鱼,一个猛子扎入海里,再也不见了。 所有人骤然坠海,哭喊声、救命声不绝于耳。声音似乎吵到了海神,夜晚的大海一改白日的美丽,变得喜怒不定,一个浪拍来,许多人就再也没有浮上来。 钱掌柜走南闯北,水性不错,成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他瞧见这里有鲸群,喜出望外,拼命朝她们游来:“小桐,沉茜,是我啊!等等我,我有钱,只要你们救我,我给你们一辈子花不完的钱!” 然而,他始终不肯丢下财宝,越游越慢,不慎被鲛纱缠住。他拼命挣扎,这时候嫌弃宝物累赘已经无用了,他被价值连城的珠宝坠着,慢慢沉入深海。 赵沉茜趴在鲸鱼背上,看着蓬莱岛沉没,最后化成海底的一座山,渐渐远去。所谓神出鬼没的仙岛蓬莱,原来仅是一只巨龟。 赵沉茜望着深不见底的海水,仿佛都能看到,殷夫人的蛇骨裹着美人皮,长眠海底。鱼群好奇地绕着海上落下来的新东西,那些贪婪的、嗜杀的、丑陋的面孔,都将化为鱼群的养料。波涛尽处,似有一只蜃兽和一条鸣蛇,打闹着游向远方。 所有罪恶都将永坠海底,等明日太阳升起,这里依然是一片澄澈美丽、不染凡尘的碧海蓝天。 赵沉茜收回目光,轻轻摸了摸鲸鱼的头,说:“多谢你了。我们走吧。” ——《美人皮》完。 第59章 所思 临安, 夜雨淅沥,天师观里帷幔沉霭,青烟袅袅, 如坠云雾中。天边猛然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一张清贵高华、宛如谪仙的脸。 元宓慢慢睁眼,恰逢天外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元宓望着天际, 似在自言自语:“临安不该有这么大的雷。看来,要下大雨了。” “国师。”门外传来童子叩门的声音, “树仙回来了,他受了重伤,说有要紧事情禀报您。” “让他安心养伤吧。”元宓淡淡道, “我已经知道了。” 打发走童子,元宓起身, 缓缓走到棋盘上,看了半晌, 撤掉一枚棋。 殷骊珠这个没用的东西, 他花了这么多资源供她修炼, 为她造势,就是想让她多生孩子, 最好再生出鸣蛇。但她却沉溺于男女之情,一个有用的孩子都没生出来, 还妄图与他作对。 区区一只蛇妖,也敢揣摩他? 他原本想着,殷骊珠虽然不堪大用,但胜在忠心听话。他告诉她怨妇才沉溺于过去,男人可以滥情,她也可以。她便真如他所愿, 一茬接一茬换男人,春宵过后便杀掉孩子的父亲,闭岛产卵。等蛇卵生下来后,她无需被捆住手脚,休整一二便可再度出山,蓬莱岛现世。她曾经因为孩子拖累了美貌,彻底输给一个凡人女子,这回她无需养育孩子,元宓自会派专人教导,她只需要享受男人的爱,魅惑潇洒,过足三宫六院的瘾。 殷骊珠对这套说辞信以为真,多年来不间断地生育,上一批卵刚落地,她休整月余,便举办宴会吸引新人上岛,再度怀孕,如此循环。直到蓬莱岛上一次现世,一个姓宋的剑修怎么都不肯顺从她,哪怕中了蛇毒,神志不清,依然心念未婚妻,对她诸般示好无动于衷。殷骊珠被迎头棒喝,终于意识到她与很多男人春风一度,并不代表,她得到了很多爱。 元宓原本对殷骊珠的后代寄予厚望,然而他将那些蛇卵催化,没一个孵出鸣蛇,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妖蛇,甚至还不如殷骊珠灵性好。那些小蛇最终化为蛇窟中的一员,元宓不放在心上,连殷骊珠也不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孩子。 当不再倾注的心血,生育就没有了意义。她不把它们当子女,它们也不认她为母亲。 殷骊珠不再听信那套“享受论”,元宓也对炮制灵蛇失去了耐心。看来,她那个女儿只是个例外,让殷骊珠继续生育,未必有用。既然殷骊珠执着于爱,元宓正好在为了朝局头疼,不妨送她一份造化。 容冲在淮北带领叛军作战,势力日益壮大,他到底是前任掌门的儿子,有他在,白玉京就不可能完全听元宓的话;而临安这边,谢徽看似不争不抢万事不出头,但已搅黄了元宓好几桩布置。 这两人一南一北,各有各的麻烦之处,而他们唯一的弱点,就是赵沉茜。 元宓见过那位小公主几次,对她的脾性、过往都有了解,他亲自画了像,让树仙将画像和起居录都送去给殷骊珠,助她脱胎换皮,假扮赵沉茜。只要做完这一次,她就再也不用辗转于男人和生育之间,可以拥有最美的脸,过上她心心念念的被人爱的生活。 毕竟,小公主那三位驸马,对前妻可是一往情深呐。 元宓还让树仙带了话,殷骊珠此次首要目标是容冲,其次是谢徽。如果能取信他们任何一人,混入淮北或谢府做细作,也不枉元宓培养她这么久。更甚者,若能挑拨容冲、谢徽、卫景云内斗,元宓对她另外有赏。 可是殷骊珠将一切都搞砸了,蓬莱岛覆灭,美人计甚至夺魂阵都暴露了。赵沉茜这个招牌只能用一次,这次不成功,下次再想往容冲、谢徽身边送女人,那就难了。幸好他提前在殷骊珠身上下了禁言咒,一旦察觉她向外人吐露不该说的东西,立刻发作,格杀勿论。 元宓在心中感应到禁言咒发作,才惊觉,看似唯唯诺诺任人摆布的殷骊珠,竟然也有这么胆大的一面。 她本来想对谁,说出他的秘密? 元宓沉沉盯着棋盘,表情清冷如仙,慢慢捏碎了指尖的黑玉棋子。 · 千里烟波,水阔云低,渔民们担心海上起风暴,早早都收船回家。赵沉茜拖着不知是死是活的萧惊鸿,涉水而来,精疲力尽地倒在沙滩上。 鲸群走了一天一夜,将她们送到岸边,随后就离开了。赵沉茜从上岛后就滴水未进,现在还有知觉,实在是奇迹。 其他女子也次第爬上海岸,毫无仪态地倒了一地。赵沉茜盯着上方诡谲灰沉的云块,心想不能再颓废下去,若是下起了雨,她们待在海边就非常危险。得尽快寻有人的地方过夜。 但她的四肢像灌了铅一样,鲸群行进速度很快,她怕被甩下去,全程紧紧扒着鲸背,手臂用力过度,连抬都抬不动了。真想就这样睡下去,赵沉茜睁着眼睛,心里默数到三,然后就逼自己坐起来。 赵沉茜哑着嗓子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们从蓬莱岛离开时,沿途或多或少都捡了些珍珠海宝,应该能折一笔不小的钱。如果经营得当,这辈子都不必愁生计。 有了钱,无需讨好男人,也不用担心沦落青楼,女子们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要做什么。周霓似乎不需要考虑,她沉默地在剑柄系上两枚剑穗,道:“自然是回陈留,为师兄发丧。” 赵沉茜问:“发丧后呢?” 周霓似乎笑了下,耸耸肩道:“活一天是一天喽。这种世道,是能指望燕朝神兵天降收复汴梁,还是能指望北梁人善待汉人呢?” 众女默默为周霓的境况叹气,君荔怯怯插话:“我要带着珍珠回家。有了这些珍珠,我们家就可以多买几亩地,甚至能翻新一个气派的宅院。爹不用出去帮工,娘不用摸黑干活,小妹也不用送去给人当童养媳,我们一家,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有了君荔打头,狄柔也说道:“我要回娘家。管他是出去做生意还是和他娘串通好了卖我,如今我比他还有钱,我还看不上他们家呢!我要回家,让我爹拿去做生意,他那些进货路子我都熟,他能做的,我也能做!” 其他女子也纷纷说话,各自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计划。一路上都很沉默的雨萱看着手心里名贵的珍珠,无法相信她期待了半辈子能为她赎身的有情郎,如今他依旧未出现,但她却突然自由了。 无需再日复一日寻觅恩客,那她要做什么呢?雨萱茫然许久,说:“我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还没干过其他事,我想到处走走,说不定哪一天就想到了。” 到处走走?赵沉茜不得不提醒她:“这个时节,你一个女子身怀财物四处行走,可不是件好事。” “我知道。”雨萱将珍珠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对着赵沉茜妩媚一笑,意有所指,“我对这个世道的了解,兴许,可比你详细多了。娘子无需担心我,还是想想,你以后要怎么办吧。” 雨萱一路上都和她们若离若即,因为她知道,她们这些舞姬都是竞争品,过早交好不是好事。如今她们几人没了竞争,雨萱对赵沉茜不再防备,但也丝毫没有深交的意思。 她们共同经历了一场海上奇遇,可以说是过命的交情,但她终于摆脱了青楼身份,又意外得到一笔巨款,还是就此别过,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为好。 赵沉茜察觉到了雨萱的戒备,雨萱怕赵沉茜说出帮她们售卖珍珠,统一谈一个好价,不惜提前堵她的话。赵沉茜之前确实有这样的打算,不过现在没有了,崇宁新政用一条命教会她,不要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她大包大揽,费尽心力,对方还未必领情。 既然她们各有打算,那就各自拿着钱走吧,卖多卖少,能否保住,就是她们自己的事情了。 在场只剩下小桐没说未来打算。小桐捂着额头,那双小鹿一样总是欢快活泼的眼睛难得涌上雾霭,茫然道:“我不知道。我没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君荔不解,问:“你的父母亲人呢?再不济,你没有心上人吗?怎么会无处可去?” 小桐垂着头不说话,君荔见小桐的模样,也不再问了。如此乱世,谁没有不愿意对外人提的避讳呢?君荔望向一看就有主意的赵沉茜,说:“沉茜,你肯定早就做好打算了吧?” 赵沉茜被问得怔了下,突然意识到,她好像没比小桐好到哪里去。 她曾经以为要奉献一生的北伐事业早早折戟沉沙,如今故国非国,故人也各有前程,好像哪里都不需要她了。 天下之大,她该去何方? 赵沉茜瞧见沙滩上有一只螃蟹,她将螃蟹拎起来,随手一扔,说:“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为家。这只螃蟹落下来后,大的那只钳子指向何方,我就朝那个方向走,遇到的第一座城池,就是我的去处。” 女子们怔住,无法相信最冷静理智的赵沉茜,决定去向竟然如此……草率。螃蟹落地,大钳指向东南,赵沉茜便毫不犹豫起身,道:“一切皆有天命。各位,别过。” “等等。”小桐也爬起来,匆匆拍掉身上的沙子,说,“反正我也无处可去,我和你一起走。” 其他女子们也无意久留,纷纷起身,各奔各的去处。很快,沙滩就空了,赵沉茜见周霓始终站着不动,问:“快下雨了,你不走吗?” 周霓摇头,默然望着浩渺烟波,万顷浪涛,说:“我想在这里,多陪师兄一会。” 她如此低落,赵沉茜也不好再说。小桐主动跑去海边扶萧惊鸿,赵沉茜看到她吃力的样子,说:“不用管他了。” 小桐动作一顿:“啊?” 萧惊鸿的伤口已经被海水泡的发白,再丢在这里一夜,恐怕未必还有活路。赵沉茜冷冷扫过他苍白的脸色,说:“人生自有命数,我把他救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能不能活,看他的命吧。走。” 赵沉茜说完,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小桐扫过萧惊鸿,默默为他祈祷了一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他身下的石头搬走,不要再加重他的伤势,然后,就快步追着赵沉茜而去。 沙滩上人聚了又散,各奔东西,宛如命运。周霓迎风而立,将长剑举至面前,两条剑穗被风扬起,宛如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周霓默默在心里喊,师兄。 可是这一次,师兄不会再回应她了。 她想到在蜃梦边缘,她引动师兄的剑招后,其实跳下去就能脱梦离开。但她不舍得走,一直等在城墙上,就算生死相隔,至少,让她见最后一面。 她等了许久,宋玟才姗姗来迟。他依然扣着黑兜帽,遮住了面容和表情。 周霓上前,为他摘下斗篷。她触碰到帽沿时,他似乎躲了下,周霓看向他,说:“如果你介意,我就不看。” 就像十八年来每一次,师兄总是退让的那一个,无论她的要求有多胡搅蛮缠。周霓摘下兜帽,看到一张半妖化的脸。 他的眉目俊朗如常,可是脸颊侧、脖颈处已长处细碎的蛇鳞,血管已经成了青紫色,可见蛇毒之重。周霓一直忍着没哭,看到他的脸时,她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落下泪来。 她相信师兄坚持了很久,实在熬不过去了才放弃抵抗,凝聚毕生功力,化成一剑。如果她能早些出门该多好?可是周霓也知道,多半是师兄死后,那只蛇妖才重新开岛,她即便早早出门,也无法找到蓬莱。 命运就如此绝情,一定要将师兄从她身边夺走吗? 梦境坍塌的最后时分,师兄告诉她,剑谱的后半段他整理好了,放在桌子右边第二个柜子里。师父偷偷把酒埋到了菜地里,如果他再大晚上去菜地,多盯着他些,不要让他再喝了。 周霓听到这些详细琐碎,仿佛是家常闲话的遗言,几乎崩溃:“你就和我说这些?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吗,我千里迢迢追到海外,就是为了听这些话吗?我还不如不来呢!” 宋玟看着她笑了,说:“阿霓,别哭。如果你追过来,说明小师妹长大了,我很高兴;如果你不来,说明你开始了新生活,我更高兴。以后我不在,你要撑起周家,好好照顾师父师娘,如果遇到喜欢的人,一定要全心全意嫁给他,不要再想我。我在锦绣阁为你定制了一套嫁衣,应当已经做好了,只要你去店里报出名字就能取。你们成婚时,记得将婚书烧给我,如此,我才能安心去投胎。” 周霓看着他,眼泪簌簌落下,他收到她的婚书才肯投胎,她连期待他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锦书断绝,阴阳两隔。他宁愿被折磨而死也不肯让殷夫人近身,她以为他的遗言会是海誓山盟、轰轰烈烈,没想到,就是再日常不过的嘱咐。 然而,正是因为足够细节,足够寻常,周霓才觉得崩溃。他依然记得家里每一件琐事,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师妹的剑谱,师父的酒,没有取回的嫁衣,他亲手安排的一切,唯独他看不到。 “为什么?”梦境马上就要坍塌,但周霓不肯离开,执着问他,“你和我说过,活着最重要,你不介意所谓清白。如果我独自遇到北梁人,打不过时就以安全为重,其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紧。你告诉我那么多遍,为什么你自己做不到?我也不在意清白,顺从了殷夫人又如何,只要你能回来就好。” 宋玟一直专注望着她,仿佛知道,看一眼就会少一眼。在婚礼前夕,不得不丢下他从小教到大的师妹,宋玟才是最遗憾和痛苦的。若他能离开,或许会不顾一切,可是他偏偏知道,他离开不了。就算顺从了蛇妖,她也会将他杀掉。 命不由己,他的爱,就成了他最后能坚守的东西。宋玟的目光悲伤而温柔,说:“阿霓,有些东西比命更重要,无关爱情,而是自由意志。我爱你,就是我的自由意志。” 宋玟趁周霓不备,将她推下城墙,向现实落去。哪怕这种时候,他的动作依然是准确而轻柔的,周霓不受控地向下坠落,拼尽全力想抓住他,然而,他只是站在轰然倒塌的城墙上,含笑目送她远去。 现实和梦境交错的边隙,她听到低低的吟唱,最开始是师兄的声音,最后,变成海兽空灵优美的歌声:“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有所思,在大海之南。我愿意将最珍贵的东西赠送给你,双珠玳瑁簪,饰以明玉环。听说你有二心,我立即拆碎它,捣毁它,烧掉它!烧掉还不止,我还要将灰扬到风里!我发誓,从今往后再不思念你,永与君绝。 这是周霓第一次从街坊口中听到师兄以后要做他们家的上门女婿时,特意抄的一首诗,跑过去威胁他。她听惯了穷小子娶恩人的女儿,最后功成名就、抛妻弃子的戏文,很担心师兄也变成这样,特地前去敲打他。 那时,她为了表达自己的警告,一边念这首诗,一边当着他的面,将一只枕头砍成碎片。师兄也是像现在这样,笑着看她,等她发完疯后,俯身归拢起枕芯里的草药,第二天清洗、晾晒过后,重新缝成枕头。 那只破枕师兄在用,当夜,他就将自己完好的枕头换给了周霓,免于周霓被母亲骂。后来周霓每每想起这件事,都恨不得钻进地缝。 逢年过节,她也试着提过,让师兄换只新枕头,师兄都说无碍。周霓一触碰那段记忆就尴尬,最后也只好当做没发生过。 那个枕头师兄一直用至今日,这首有所思,也成了周霓唯一会的诗。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一语成谶。 周霓想着往事,不知不觉,竟然已走到海水中。确实要下雨了,大海波涛汹涌,逐渐现出狰狞模样,周霓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是就这样走下去,她就能和师兄团聚了吧。 师兄说过,没收到她的婚书,不会投胎。师兄从来守诺,她要是现在下去,肯定能找到他。 他可能会生气,但她撒撒娇,始终缠着他,兴许,他就会心软了吧。 他们可以多在酆都待几年,等父母也来到冥界,再一起去投胎。哪怕去盛世做草芥,也好过这一世无君无父,无法无纪,乾坤颠倒,命不由己。 周霓泪水夺眶而出,对着海浪崩溃大吼:“啊!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既给她慈爱的父母,又让她生在北梁做汉人。既给她青梅竹马的佳侣,又让他们阴阳相隔永世无期。 周霓多想就这样一死了之,可是她知道,师兄不会高兴,父母也会伤透了心。他们已经失去了师兄,她不能让他们再失去女儿。 师兄一定不愿意她寻死觅活,哪怕他死了,他也化作黑衣人,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个人间。她怎么敢如此懦弱,抛下父母,抛下师兄的志向,私自奔爱情而去?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师兄盛世之愿,尚未看到,她如何敢死? 第60章 报应 临安。 管家听说谢徽回来了, 匆匆跑出来。他瞧见谢徽的脸色,忙从侍卫手中接过伞,撑在谢徽头上:“相公慢走, 这些天临安一直在下雨,仔细脚下的路。” 谢徽容色淡淡,面如平湖, 要不是下人禀报,管家都看不出谢徽生了病。一路无话, 谢徽回屋,独自进里屋换干净衣服,管家知道谢徽的规矩, 安分等在帘外,道:“相公回临安怎么也不派人通传一声, 奴才也好给您安排热水。奴才让厨房煮了姜茶,相公暂且驱驱寒。” 谢徽解开半湿的衣服, 搭在屏风上。那夜大费周折却无功而返, 谢徽当然不甘心, 他命人在海上搜了很久,恰巧这几日海上风暴多, 他在船上受了凉,头脑昏昏沉沉, 连嗓音都是喑哑的,要不是临安这边实在等不得了,谢徽还不肯回来。 谢徽按了按眉心,勉强支撑着精神,问:“我出门这段时间,朝廷可有大事?” “朝中一切如常。楚王妃最近又送了一批女子入宫, 官家正忙着开枝散叶,政务都交由宰执们商议,若无大事,不必来问他的意见。这么多年了,政令大都有章程,能拿得准的奴才代您盖了章,拿不准的都放在书房里,等您定夺。倒是皇后,派身边人来了好几次,说是有事请您商议,让您病好后,务必回信。” 谢徽这次出门用的借口是身体不适,出门休养,他不知道萧惊鸿那边用了什么理由,但显然惊动宋知秋了。蓬莱岛宴会已办了好几届,本身就小有名气,而这次的主题还是死而复生,难怪会惊动深宫中的宋知秋。 谢徽轻轻嗤了声,淡道:“她能有什么要紧事,无非是着急生皇嗣,看不惯宫里那些莺莺燕燕,以及不满楚王妃手伸太长。深宫妇人争宠的手段,以后这些事你回绝了就是,不必转告我。” “是。”管家应诺,摇头叹了口气,“官家也真是,年纪轻轻,春秋鼎盛,后宫佳丽也不少,为何就生不出孩子呢?莫非真如坊间编撰,是当年南逃路上,伤了身体?” 谢徽正在屏风后打理衣领,在自己家里,他没有穿繁复的衣袍,而是换了身青灰色素纹袍。他手指修长,连拉领子的动作都显得有条不紊,优雅从容,似乎没留意到管家的话。唯独在暗光里吐气的青猊兽知道,谢徽垂下睫毛,冰冷而无声地笑了下。 他和楚王夫妇做了多少亏心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兴许,是恩将仇报,犯了天怒,遭报应了呢。 谢徽终于将衣袖整理妥帖,缓步走出屏风。他侧坐在榻上,抿了口姜茶,问:“家里呢?” 管家支吾了一声,似乎拿不准该不该说:“宅子里也一切如常……” “说。” 管家想起谢徽的手段,不由打了个寒战。他们这位谢大郎君看似光风霁月、谦谦君子,年纪轻轻就官拜宰辅,历经两朝屹立不倒,官场上人人称赞谢相公温和儒雅,几乎没见他与谁红过脸,然而管家却知道,谢徽最是猜忌记仇不过。 他心里有仇,却从来不说,而是依旧在家做孝子贤孙,在外做和气老好人,慢刀子割肉,一点点折磨仇人。 既害人,又害己,总之他不好过,那么别人也要跟着他一起生活在地狱中。 管家不敢再耽误,如实说道:“相公出门后,薛夫人不知怎么听到了风声,上门探望老夫人,想将薛姨娘接回去住。” “接走了吗?” “自然没有。”管家忙道,“奴等谨记相公的吩咐,说薛姨娘有家事需操持,婉言相拒。老夫人那边派人来了好几次,奴都没有放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院外传来吵嚷声,隐约能听到一个激动高亢的妇人声音:“我是他的生母,母亲见儿子,还需要通传吗?” 管家尴尬,小心翼翼瞥向谢徽。谢徽神色淡淡,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唯独放下姜茶,轻轻按了按眉心。 他一言未发,但是管家已经懂了。谢徽是孝子,不会忤逆母亲,至于自长公主死后他就再没和谢康氏见过一面、说过一句话,控制谢康氏的交际,将她软禁在谢宅中,不该出自一个孝子之口,定是下面人自作主张。 六年前,谢徽的妻子福庆长公主惨死荒野,谢徽对此表现得非常平淡,似乎对这位联姻的妻子并无多少感情,但只有谢家人知道,福庆的死,放出了一只怪兽。 谢徽从此像变了一个人,他本就内敛,赵沉茜死后他的越发隐忍莫测,可是行事手段却一改初衷,走向极端。曾经他遵守儒家礼法但不墨守,化道为己用,但赵沉茜的死打破了他对道德的坚守,他彻底变得不择手段。 他一反众人预料,竟主动纳表姑娘薛月霏为妾。谢老太爷以为谢徽想开了,十分高兴,但很快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高兴早了。 谢徽纳薛月霏为妾,并不是为了传宗接代、繁衍子嗣,甚至都不是为了色相,只是因为在当今世道上,一个男人对女人最高的权力,就是丈夫对妻子。 女儿大了父亲要避讳,而儿子再大也要听从母亲教诲,唯独丈夫,有权力让一个女人做任何事,哪怕皇帝来了,都无权指摘。 更别说,薛月霏还不是妻,而是妾。 谢徽草草纳了薛月霏,连仪式都没有,只是送去一箱财帛,让薛月霏从谢康氏院里搬到谢徽的院子。谢康氏和小康氏听到下人传言,甚至都来不及过去看薛月霏一眼,她就已经完成了从官宦女到世家妾的转换。 薛月霏期待又忐忑地搬过来。最开始她觉得她毕竟是谢徽表妹,两人血脉相连,那个妖女都死了,死人哪争得过活人,表哥就算心里有气,时间长了,总会被她打动,实在不行,她还有姨母庇佑。 然而当夜,薛月霏并没有等来圆房,谢徽面都没出,只是让一个仆妇压着她,去给主母请安。薛月霏被拉到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对着一个没有写名字的牌位跪了一夜。薛月霏心想表哥气她和外人勾结,对他的传讯符做手脚,间接导致了福庆长公主的死,表哥心里有气,她可以忍,她一定能坚持到表哥消气的那一天。 这一等,薛月霏就等到了现在。谢徽按照最严苛的妾事妻的礼法,要求她每日天不亮就去给“主母”请安,晨昏定省,风雨无阻,请安后侍奉在“主母”身旁,等待“主母”吩咐,“主母”不发话她不能坐下。用膳时妾不能上桌,要站着给“主母”布菜,同样“主母”不发话,妾不能吃饭。夜晚,她还要给“主母”守夜。 这是礼法对妾的要求,但只是理论上,哪怕规矩严苛如谢氏,也没有这样磋磨人的,毕竟妾最大的价值是繁衍子嗣,服侍主君,而不是当牛做马。可是谢徽不同,他是真的按照字面意义,要求薛月霏尽妾的义务。 她们母女不是做梦都想让薛月霏做他的妾吗,谢徽满足她们。 薛月霏的“主母”是一块无字牌位,根本不可能开口说话,所以薛月霏只能大清早被拎起来,对着一块不会说“免礼”的木头执妾礼,一直到她支撑不住摔倒在地。她跌倒后,仆妇马上就会拽她起来,因为主母没发话,妾不能坐下。 她一天只能站不能坐,吃不到热菜热饭,刚刚睡着就会被人摇起来,美名其曰伺候主母。这样一段时间下来,铁打的人都熬不住,薛月霏被折磨得面颊凹陷,精神恍惚,崩溃哭着求谢徽放过她,她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如果谢徽恨她,干脆一刀杀了她好了。 然而,大燕律法里,只要女方接受了纳妾彩礼,就绝没有后悔一说,男方不写放妾书,任何人都无权置喙男方的“家里事”。小康氏得知薛月霏的处境,自己哭,拉着谢康氏哭,甚至去谢老太爷面前哭,可是,毫无用处。 这就是谢徽的聪明,或者说狠毒之处,他没有对薛月霏施加身体伤害、言语辱骂,他只是要求她遵守礼法,谁质疑他就是质疑礼教。 只不过他的规矩,格外严苛了些。 隐忍寡言的人,恨意爆发起来像燎原的鬼火,静悄无声,却不死不休。谢老太爷都拿谢徽没办法,五年前谢老太爷死了,从此谢家成了谢徽的一言堂,越发没人敢触犯他。 谢康氏、小康氏和薛月霏这时才知道,真正的地狱是什么样。 自赵沉茜出事后,谢徽就没有见过谢康氏,用行动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态度。有谢康氏出现的地方,谢徽就不会露面,哪怕是除夕家宴,所有人都坐齐了,只要谢康氏来了,谢徽就绝不出席,徒留一大桌子的人面面相觑,时间久了,反而逼得谢康氏不敢走动,身为谢家老夫人,却活得像只老鼠。 小康氏更不用说,早就在谢家待不下去,主动搬了出去。谢徽看似什么都没做,但他不许任何人接济小康氏,哪怕谢康氏悄悄塞的钱,要不了多久就会莫名其妙消失,小康氏被迫自己负担花销,直面外界对一个独居、美貌且有钱的寡妇的恶意,不用谢徽出手,她就已经生活在地狱中。 至于薛月霏,只能说,她还活着。 管家明白谢徽的态度,心照不宣地出门,“劝”老夫人回去。纠缠了好一会,管家才弓着身回来,他半边身子都湿了,小心躲着,不敢让水滴在地板上,道:“回相公,老夫人已经回去歇息了。” “嗯。”谢徽点头,说,“今年临安气候不好,总是下雨,容易感染风寒。让母亲在屋里清修,少出来走动,病了就不好了。” 管家怔了下,谢徽这是要将谢康氏关在院子里?那可是他的生母,他竟然如此狠心大胆,就算他不心疼自己的母亲,他就不担心被人知道,影响了他的仕途吗? 许是管家停顿的时间太长,谢徽淡淡朝他看来,管家脑门上惊起一层汗,立即想起上一个管家是怎么走的,赶紧应诺:“奴记住了,定让丫鬟们照顾好老夫人,绝不会让类似今日的事情再出现。” 谢徽没说话,他不表态,这些事他就不知道。管家心领神会,主动换了个话题,试着问:“相公,薛夫人那边……要派人拦着她再上门吗?” “不必。”谢徽语调清冷,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淡漠,“她可是我的姨母,虽说当初她不愿意寄人篱下,主动搬出谢家,但毕竟血浓于水,将母亲的亲妹妹拒之门外,外人瞧着不叫规矩。只是她毕竟还是薛姨娘的生母,姨娘的亲人算不得正经亲戚,由母亲接待,于礼不合。以后她再上门不必惊动母亲了,派个管事媳妇好生招待着,莫要怠慢。” 管家一一应下。听对谢康氏和小康氏的处置,不难摸清谢徽的态度,长公主已死去六年了,谢相竟然还对那对母女恨之入骨。管家非常有眼力,不敢让谢相询问,主动提起:“相公,薛姨娘对主母十分恭敬,每日晨昏定省,伺候主母起居、用膳,晚上还要亲自守夜。伺候她的仆妇,您要见吗?” 谢徽现在全部心神都在下落不明的赵沉茜身上,实在没心思关注一个疯女人,道:“不用了,让她们做好分内的事。若再让我听到她和外界通消息……” 管家立即接话:“相公放心,薛姨娘恪守妇道,不会和外界联系的。” 谢徽淡淡点头,管家注意到谢徽眼下掩都掩不过去的疲意,试着劝道:“相公,您已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这次还出海这么久,您得保重自己身体啊。” 管家说出来后,并不指望谢徽能好好听。这种话他没说过一百遍也说过八十遍,谢徽照旧我行我素,丝毫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这回管家本也不寄希望,没想到谢徽顿了顿,竟然当真道:“让厨房送安神的羹汤来。” 他等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等到希望,决不能因为命短、变丑这种荒唐的理由,被另两个男人捷足先登。 在海上,谢徽看到容冲杀气腾腾强闯蓬莱岛的时候,就知道赵沉茜多半也在岛上。六年前他在雪地上捡到了赵沉茜的追踪符,却不见她的身体,就猜到,她被人带走了。 不是他,不是萧惊鸿,也不是国师。卫景云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像演出来的,那就只剩一个人了。 容冲。 所以谢徽不急着讨伐容冲,坐视容冲在江北坐大,就是给他时间救活赵沉茜,然后再将他铲除。容冲不娶妻不纳妾安静了六年,谢徽也等了六年。 但这段时间,容冲行动了,谢徽立刻猜到她醒了。谢徽一直留意容冲的动向,落入海市蜃楼时,他看到了容冲身边的女子,只需要一个眼神,他就知道那是赵沉茜。 谢徽欣喜若狂,却不能表现出来。当务之急是将赵沉茜安全送出蓬莱岛,所以他装作对假货一往情深,将多方视线吸引到假货身上,最后再推她代赵沉茜死,赵沉茜才能彻底在大众视线中隐身。逃亡时,谢徽特意将北梁人和假货吸引到同一条路,自己则立刻折返回去,寻找容冲。 他找到了容冲留下来的鹰哨,当即猜到容冲想用鹰送赵沉茜离开。幸而谢徽早就在蓬莱岛外安排了天罗地网,他费尽万难抓住了鹰,却什么都没找到。 谢徽当时以为这是容冲的声东击西之计,但后来回想,容冲的惊讶之色不像伪装,他更像真的认为赵沉茜在鹰背上。赵沉茜不是一个会乖乖听从别人安排的人,或许容冲本来计划让赵沉茜乘鹰离岛,但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容冲和赵沉茜走散了,连容冲也失去了赵沉茜的踪迹。 谢徽在海上找了十天,一无所获,术士看到他的病越拖越严重,进言再耽误下去没有结果,不如回到地面,另想他法。谢徽觉得也是,便让船转向回临安,同时命术士不惜一切制作寻人阵盘。 阵盘还没有结果,但可以确定赵沉茜回来了,以她的才智,区区海水根本困不住她,区别只在于她漂到了哪里,愿不愿意回临安。既然事已成定局,谢徽不得不开始考虑下一步。 修道的人寿命比凡人长,往往可以驻颜,国师来京三十年,容貌丝毫未改,容冲、卫景云的容貌也和少年时相差无几。但他不同,他本就比赵沉茜大两岁,现在他又老了六年,而她青春貌美,他确实该关注自己的身体了。 管家意外,反应过来后大喜,立刻道:“相公稍等,奴才这就去安排。” 管家是谢徽给谢家大换血后重新提拔上来的心腹,忠心耿耿,办事能力也强。没一会,管家就回来了,说:“厨房在准备安神汤,除了羹汤,还备了几道小菜,相公一道尝尝。” 谢徽没有反对,管家大喜过望,脑子里立刻排好了接下来一个月厨房的菜谱。管家心情好,也有心思说笑料,陪谢徽打发等饭的时间:“相公,您听说了吗,那位萧指挥使出去了一趟,回来竟变成了情圣。听他府里下人说,好像是萧指挥使昏迷在海边,被一个渔女救起,他为恩人遣散了府里所有替身,连皇后赐的那几个宫女也被他送回宫里了。萧指挥使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打算学戏文里那些报恩故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为一个渔女驳皇后的脸面?” 谢徽不屑,萧惊鸿那个蠢货,根本不配被他视为对手。要不是萧惊鸿的命实在太好,一个低贱的奴隶都能正好被赵沉茜遇到…… 谢徽悚然一惊,猛地站起来:“你说萧惊鸿被人从海边救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隐情 十日前。 容冲在海上盘旋了一天一夜, 照雪闹脾气,不肯再飞了。容冲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只能先回陆上, 再想办法。 照雪越过城墙,一路横冲直撞飞向海州刺史府。容冲习以为常从鹰背上跃下,脑子里还想着赵沉茜的下落, 忽然迎面飞来一棍。 容冲本能避过,对方乘胜追击, 容冲避开棍势,一脚踩在棍身上,任由对方用力, 棍子一动不动。容冲诧异地看着对方:“你改修棍了?” 苏昭蜚冷笑一声,将棍子随手掷回武器架, 说:“有位将军不守军法,一句话都不留, 突然就跑了, 城中百姓看见他乘着鹰离开, 都以为他要投敌了。见到这种人,不该用棒子招呼吗?” 容冲无语:“你是个瞎子吗?我在案上留了纸条, 你看不见?” 说起这个苏昭蜚更来气了,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 冷笑道:“你告诉我,这些鬼画符是什么意思?” 容冲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墨迹,默了一下,说:“当时情况紧急,哪有时间写字,我落笔不过略微潦草了些。你认识我这么多年, 还不了解我吗,难道我走了,你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呸!”苏昭蜚愤怒地唾了他一口,“这种时候想起认识多年了?你走的时候,但凡托人给我捎个口信呢。” 容冲试图解释:“当时来不及。” “来不及?”苏昭蜚冷笑,“来不及还是色令智昏,一听到她的消息,就不管不顾了?” 容冲沉默,这时后方传来一道男子声音,语气和缓,却自有一股威严:“不怪三郎。她是容家的恩人,这是三郎该做的。” 容冲和苏昭蜚双双震惊,但震惊的点却截然不同。容冲不可置信回头,发现竟然真是他们,连忙上前扶住容泽:“大哥,大嫂,你们怎么来了?” 奚檀扶着容泽,缓缓走出月亮门,容泽说:“我听人说你乘着鹰走了,猜到多半是长公主的事。神医谷那边水患严重,我料想你一时半会回不来,便自作主张,来海州代你处理军务。没有军令擅自动用帅印,等我身体好一些,我自己去领军法。” “别,大哥,你说什么呢?”容冲无奈,“你来海州是帮我,我怎么敢对你上纲上线,爹娘知道了就算托梦也非得扒掉我一层皮。何况,你主管殿前司多年,比我有经验多了,你能来,我求之不得。” 容泽听着,心里十分过意不去:“都怪我身体不争气,要不然就能来海州帮你,你也不至于既和北梁人打仗,又得操心内务,忙得连饭都没时间吃。” 容泽在山上休养,怎么会知道他的饮食情况呢?容冲冷冷瞥了苏昭蜚那个叛徒一眼,笑着对容泽说:“大哥,这都是些小事,我应对得来,你好好养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当初你是为了救我出来才遭遇埋伏,我对不住你,要是你留下病根,我无颜见嫂子和爹娘。” 容泽皱眉,哪怕现在身体虚弱,但竖眉时不怒自威,依稀可见当年殿前司指挥使的模样:“你这是说什么话?爹娘在路上遇难,二弟蒙受不白之冤惨死,你被人关入炼妖狱,我难道能置之不理吗?我们一家兄弟,你的事,本身就是我的事。” 奚檀也道:“是啊,当时昭孝皇帝来势汹汹,他就算不救你,难道能独善其身吗?他能捡回一条命,全靠福庆长公主派人营救,连我能出京,也是她暗中安排的。我们夫妻反倒要谢你呢,要不是你的未婚妻,我们俩就算不死,也要分隔两地,相见无期了。” 苏昭蜚越听表情越困惑,忍不住插话:“等等,容大哥,要是我没记错,当年你主动请命调查振威将军通敌一案,出京后却被同行之人背刺,你为了摆脱追兵摔下悬崖,正好有神医谷的人经过,他们曾受过容家恩情,所以瞒着朝廷将你带回谷中救治,朝廷何时派过援兵?你刚出京,嫂夫人就被人看押起来,是诸奕将军联系人暗中营救,将嫂夫人送到城外,白玉京这才接到人,带到秘密山庄保护。这都是诸奕将军的功劳,与那个女子何干?” 奚檀叹气,说:“我原先也当这是诸奕的功劳,可是我被软禁后,容家许多旧故都尝试救过我,但朝廷对和白玉京有关的人防范甚严,我连喝一碗粥都要经过好几道手,诸奕作为大郎的亲信,明摆着的容家势力,为什么唯独他的消息能传到我手里?我原先以为是我幸运,诸奕恰巧有远亲在宫里做事,又恰巧派来监视我,后来我才想明白,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那位给我通风报信的宫女分明假借诸奕的名义,她的背后,另有其人。” 能插手宫廷的人员安排,洞悉朝廷动向和兵力分布,借着巡逻漏洞将一个活人运送出城,能有这样的实力且会这样做的,除了养在高太后膝下,继承了高太后前朝后宫全部力量的赵沉茜,不做其他人想。 苏昭蜚震惊,如果营救奚檀背后是赵沉茜在运作,那他潜入汴京炼妖狱营救容冲,岂不是也…… 容冲看出了苏昭蜚的疑惑,点头道:“你猜的没错,我们能有惊无险出城,确实有人提前安排过了。诸奕提供给我们的那条路,并不是所谓的残兵老将兵力薄弱,而是有人提前将精兵调走了。如果按照本来兵力,恐怕不等我们杀到城门,就已惊动了国师和禁军高手。” 这件事完全颠覆了苏昭蜚的认知,他以为是他们九死一生杀出一条血路,没想到,他们能杀出来,是因为早有人清理过路障。这么一想并非无迹可寻,苏昭蜚潜入炼妖狱的时候确实太过容易了,那时他以为是朝廷疏于训练,守卫松懈,他还很不忿容冲居然会被这帮酒囊饭袋抓住,不料,那是有人给他开了后门,故意让他救走容冲。 苏昭蜚还是觉得无法相信,质疑道:“有人暗中协助,我信,但是,你怎么敢确定那个人就是福庆?容家在京城旧故不少,万一是其他人看不惯皇帝所为,悄悄帮你呢?” “这事说来话长。”容泽道,“三郎出去这么久,恐怕没好好吃过东西,我让人备了饭菜,我们一边吃一边说。” 这件事,还得从绍圣十五年,容家天翻地覆那天说起。 容复、楚蘅夫妻在进汴京参加婚礼途中遇难,容沐被查出通敌时,容泽正在外地执行公务。消息传来,手下都劝他赶紧躲出去避避风头,容泽却坚信清者自清,没做过的事,他为何要躲?何况,奚檀还在汴京,他又能躲到哪里? 容泽义无反顾回京,进汴梁后得知镇国将军府被查封,容冲被关入炼妖狱等待调查。容泽知道宫里的忌讳,没有回府见家眷,更没有去炼妖狱探望幼弟,而是直奔宫城,请求面圣。 昭孝皇帝召见了他,却对容泽的话将信将疑。容泽深知不拿出证据,无法让上位者放心,而且他也想查清父母遇害和二弟身亡的真相,亲手为家人报仇伸冤,所以坚决请命自查容沐通敌案,一定要给全天下一个交代。 那时的他还是太天真,枉费他在宦海里沉浮那么久,竟然看不出,昭孝皇帝需要的只是一个结果,而非证据。 容泽马不停蹄出京,直奔边关,为了能堂堂正正还父母二弟一个清白,他没有带自己的亲信,而是从侍卫亲军司调用人手,带了宦官监军一起赶路。他一路都对监军以礼相待,然而,刚出固关,他在夜里睡觉时,被队友偷袭。 容泽担任殿前司指挥使多年,哪怕武功深厚,勇冠三军,也经不住车轮鏖战。他杀了三天三夜,手刃叛徒宵小无数,但自己也因为运功过度,经脉断裂,身上毛孔都在渗血。 他伤重到难以握刀,而敌人的援军却源源不断,容泽终于意识到,二弟的死并非被人诬陷,而是皇帝,想让他们死。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笑他心心念念自证清白,金銮座上的皇帝勉为其难答应他时,心里不知如何嘲笑他们容家呢。 昔日他看不上眼的溜须拍马之辈带着人,朝他步步逼近,说:“容大指挥使,你中了化功散还能撑到现在,实在让我惊讶。不过,你一遍遍强行提高功力,身体早就撑不住了吧,血流成这样,啧,我看着都疼。指挥使,莫要抵抗天命了,早早投降,好歹能留个体面。要是你再不识抬举,搞得自己经脉俱断,成了废人,下半辈子在牢里,还得靠别人喂你吃饭。” 那群人猖狂大笑,容泽无法理解,这究竟是什么世道,竟然是这样的人得志?如果是这样的天命,他不要也罢。 容泽再一次举起刀,将领头之人一刀劈成两半。那天残阳如血,山崖的土踩一脚都是粘稠的,容泽杀死了所有叛徒,自己也耗尽本命灵火,跌落悬崖,他本以为再无活路,没想到再醒来,却在神医谷。 江湖上出了名行踪诡谲、脾气古怪的神医鬼卿子救了他,说:“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这样残破的经脉。你中了化功散还强行运功,经脉坏的太厉害,补都补不起来,得重塑了。难为你伤这么重,还能拿刀杀人。” 容泽试着起身,却发现四肢像棉花一样,轻飘飘的,无论他怎么使力都动弹不得。容泽心凉了,习武之人无人不知经脉的重要,但伤势比他想象中还要重,以后别说拿刀,恐怕连吃饭喝水都不能自理。 家仇未报,弟弟和妻子在汴京里生死不知,他却成了废人,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容泽尝试了三天,始终无法控制肢体,只能像活死人一样瘫在床上,在他再一次摔碎了茶盏后,他再也受不了,请求鬼卿子给他一个痛快,将他杀了吧。 没想到,鬼卿子却说:“我寻到一个偏方,或许可以重续经脉,但这方子极其苛刻,没有人成功过。我一生痴迷医术,如果见到绝妙的方子却不让我试,比杀了我还难受。正好你也难受,不如我们做个交换,我用你试药,治死还是治活我不管,多疼你都得忍着,而我也不和你收药钱,无论多久,神医谷都包你一日三餐吃穿用度,直到这病被治好,或者你熬不住死了。怎么样,干不干?” 这对当时的容泽来说,简直是无本万利,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但是,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会落在他头上呢?容泽问:“神医,你应当听说外界的事情了吧,容家已不复往昔,你为何还要救我?” 鬼卿子嗤了声:“我鬼卿子行事只看有没有兴趣,三纲五常、悬壶济世那一套,我听了就要放屁。你们容家要是肥料,能助我的宝贝药材快快长大,我兴许还高看你一眼,既然不是,是权倾朝野还是人人喊打,有区别吗?” 容泽还是不敢相信,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天上正好掉了个神医下来,还正好要试重续经脉的药。他问:“我掉的那个地方并不好找,神医不辞辛苦将我搬回来,想必早就决定好要救我。神医对我如此大恩,只是为了研究医术?” “不然呢?”鬼卿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起身,念念叨叨去给药材松土,出门前,他似是无意,说,“我欠人一个人情,有人托我救你,我念你们容家多少算条汉子,就揽下这麻烦事。你可最好活下来,别浪费了那么多好药材。” 那时,容泽下意识认为,鬼卿子口中的“有人”指的是容家旧故。容复、楚蘅游历江湖时,结交了许多朋友,他们的故人施恩,倒也不足为奇。容泽从此安了心,留在神医谷做药人。起初几年毫无起色,容泽都想放弃了,鬼卿子告诉他,奚檀被白玉京的人救出汴京,这些年一直在等他,容冲也逃出汴京,正在四处奔走,为容家翻案。容泽只有好了,才能去见他们。 容泽得知妻子和幼弟都活着,心中大慰,一改往日颓靡之态,续经脉终于有了进展。崇宁七年,容泽全身经脉重续完毕,他正扶着山壁练习走路,晨光熹微中突然有道黑影抱着一个女子,跌跌撞撞跑进来。容泽和来人对视,彼此都呆住了。 鬼卿子在屋内急救,容泽和容冲等在屋外,兄弟两人促膝长谈,这才发现端倪。 原来,容冲和奚檀并不知道容泽在神医谷,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如果是容家的某位故人托鬼卿子救他,怎么会不联系容冲呢?同时,容泽刚刚从容冲口中得知,三弟媳……福庆公主和云中城少主订婚了,而云中城少主也刚巧重塑经脉,治好了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看云中城这些年大肆采购的药材,分明和神医给容泽用的药,如出一辙。 而容冲也从容泽这边惊悉,诸奕并无那么大的能力,能从大内密探和炼妖狱手中救走人。筹划营救奚檀和容冲的,定另有其人。 苏昭蜚问:“所以你们猜测,那个人是福庆公主?” “不是猜测,是确定。”容泽说,“此人助我重新站起来,恩同再造,我怎么能稀里糊涂受了别人的恩情,却连恩人是谁都不知道?等鬼卿子出来后,我追问他良久,他无奈承认,当年在崖下发现我的,确实不是他,而是一个叫程然的女子。她拿出多年前的信物,要求鬼卿子救活我,作为回报,她可以让大内工匠培育鬼卿子想要的药材,十年内予取予求。至于重续经脉所需的巨额灵药,鬼卿子无需操心,自会有人给他送来。唯有一个条件,不要告诉任何人她来过,外人问起,只需说是神医谷救了容泽。” “程然是……” “这个我知道。”奚檀接话,“她原是官家女,获罪入宫,在庆寿宫做女官,甚得高太后赏识。福庆公主搬去庆寿宫后,她被高太后指去侍奉福庆公主,此后一直跟在公主身边。三郎带福庆公主来将军府做客时,我曾经见过她。后来她被特赦出宫,为福庆公主打理外朝的事。当年福庆公主一力推行的方田均税法,就是她去杭州清田的。后来福庆公主遇袭,程然在路上遇到山匪,滚下山坡,生死不知。” 这是苏昭蜚第一次听到这么详细的往事,以前他只知容泽和奚檀夫妻大难不死,分别多年劫后重逢,没想到,其中竟有这么多细节。苏昭蜚不可思议道:“难道,她是为了救容大哥,才和卫景云订婚?她是宫里人,哪怕贵为公主,在江湖上也行不通,很多天材地宝她找不到,正巧卫景云也有经脉之病,她就嫁给卫景云,委托云中城找两份药材,一份给卫景云重塑经脉,另一份送到了神医谷,给容大哥使用?可是,她和卫景云元符元年就退婚了,但容大哥的经脉直到六年前才治好。” “你忘了,皇家有专门的山庄园林,里面养着大量工匠,各个都是种植好手。”容泽道,“后来我打听过,卫景云和福庆公主订婚后,流水一样往汴京送东西,装货的箱子比人都高。百姓都猜里面是奇珍异宝,但皇宫并没有展出什么东西,反倒是鬼卿子的山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多出来许多珍贵灵草。我猜测,那些箱子里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整株灵药,云中城找到后送到汴京,福庆公主命人精心培育,养活了之后制成药材,送到神医谷。福庆公主仅过了一年就和卫景云退婚,或许是因为皇家园丁已种活了所有药材,她不再需要借云中城的力,这才一拍两散吧。卫钧当年放的那些狠话,说是气话,但我看,更像是他怕被福庆公主连累,有意和她划清界限。” 苏昭蜚若有所思:“难怪卫景云短短几年进益那么大,如果重塑了经脉,倒也不足为奇。就算真的是福庆救了容大哥,那又怎么确定,营救嫂子和容冲的,也是她?” 许久没说话的容冲长叹一口气,说:“因为我去问过诸奕。刚得知这一切时,我比你还接受不了。我受够了猜来猜去,当夜就去找了诸奕。” 容冲永远忘不了那夜的风。城外下了那么大的雪,汴京却在欢度上元,歌舞达旦。诸奕府外已经被人控制起来了,他却怡然自乐,换了一身素服,在葡萄架下锄地。容冲踩着风慢慢走近,诸奕听到动静,头也不回道:“劳烦内使稍等片刻,葡萄藤受不得冻,我再埋一层土,自会听凭发落。” 容冲没有说话,诸奕意识到不对劲,慢慢回头。 碎雪浩汤,夜风盛大,诸奕看到容冲,喉头哽咽了下,问:“指挥使还好吗?” “能下地走路了。”容冲停顿许久,问,“大哥,大嫂,还有我,我们能离开汴京,是你做的吗?” 诸奕没有回头,转过身继续埋他的土。他不回答,已经够了,容冲可能是赶路太久,眼睛被风吹得发疼。他抬头看着夜空,汴京的天总是很黑,没有月亮,星光也十分黯淡,他深深吸了口凛冽如刀的冷气,对诸奕说:“多谢。” 容冲像来时一样,两手空空往外走,仿佛意识不到他一个朝廷钦犯,出入汴京是多么危险。诸奕拿着锄头刨土,许久了连最外层的霜都没有刨破,忽然问:“她还活着吗?” 容冲脚步微顿,也没有回头,只身没入风雪中。 后来,诸奕被贬,辞官离京,容冲再无他的下落。而容冲在江北起兵,坐实了叛国行径,诸奕也没有联系过容家。 那夜的谈话,就像从未发生过。风尽月落,残泥覆雪,再无痕迹。 唯有赵沉茜,背负着无尽的秘密,长眠水晶棺。容冲守着她时,常常在想,如果他没有遇到容泽,如果他没有逼问鬼卿子,如果他没有去找诸奕,她打算瞒他一辈子吗? 他恨了她那么久,恨她绝情,在他家族失势、困在炼妖狱生不如死那些天,她一眼都没来看他,狠心到不可思议;恨她变心,他的亲人尸骨未寒,她就另结良缘,既然嫁了他人那就好好过日子,可是她却夫妻离心,孤死荒野。 而他最恨她的,还是她自作主张。她的坏脾气一点都没改,想做什么事从来不和人商量,她不来探望他,却耗空人情人脉,救下他的大哥,营救他的嫂子,护送他逃狱。她独断专行做完这一切,却不肯告诉他,任由他恨了她那么多年。 要不是那张雪夜里飘摇不定的无字信,他竟也差点真的让她背负冤屈骂名,带着真相离开。 第62章 旧事 容泽听到诸奕也离开了官场, 唯余唏嘘:“殿前司诸人,属他最沉默寡言,但也属他最胆大心细。我一直属意将殿前司交给他, 有他这样的人扈卫禁中,担当皇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比我自己守着皇宫都放心。可是, 连他都走了。若他还在,五年前, 汴京守卫战不至于不战而败,溃不成军。” “诸奕不可能留在汴京。”容冲冷静道,“他曾经是大哥的旧部, 后来又被茜茜提拔,担任殿前司指挥使, 在那些人看来,他便是板上钉钉的新党。除非茜茜一直掌权, 否则只要新帝上台, 必然发落诸奕, 而如果茜茜能一直掌权,也根本没有诸奕用武之地, 她不会让北梁人打到汴京城下。从新帝对茜茜下手开始,他就亲手为自己种下了亡国祸根, 有如今的下场不冤。” 这就是一个无解的局。新帝登基后,哪怕最开始确实感念继姐册立之恩,但时间长了,他总会产生幻觉,觉得自己本身就是龙孙,登基乃顺应天理, 赵沉茜架空他掌控朝政,实在该杀。 历来临朝称制的女子,哪怕辅佐的是亲生儿子,最后都会成仇,何况赵沉茜和新帝是隔房的姐弟呢? 新帝掌权后,一棒子打死崇宁变法,废除所有新政,贬谪所有赵沉茜重用的臣子,同理,只要曾经有人骂过赵沉茜和崇宁新政,就会被新帝予以重用。一国吏治是何等大事,新帝却如此儿戏,而皇后宋知秋因宫女出身,根基浅薄,也在朝中大肆拉拢亲信。 一时间,阿谀奉承、投机取巧之辈纷纷加官进爵,看不惯皇帝全面否定新政而耿直进谏的臣子却被打成新党,轻则贬职,重则丢官。朝中掀起了以清算福庆公主党羽为名的党争,搞得乌烟瘴气,他们忙于内斗,却忘了外敌垂涎中原已久,北梁人趁着燕朝内耗,一举发兵,一路势如破竹。皇帝被吓怕了,慌忙丢下都城,带着众多宫女妃嫔南渡。 皇帝跑了之后,权贵们心也散了,纷纷弃城而逃,汴京有兵无将,燕太祖和容峻精心设计的弯曲连通、可攻可防的汴梁城墙,竟然都没有派上用场,城便破了。 但凡诸奕或容家旧部任何一个人在,何至于此?然而,“诸奕”们被逼辞官,何尝不是燕朝一代代皇帝有意推动的?他们将帝王猜忌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早已悄悄迈上了亡国之路,北梁人的到来,无非催化了这一切罢了。 “没人可怜皇帝,丢了都城和北方大片国土,他就是碎尸万段也难辞其咎。”奚檀思及汴京,长长叹息,“偏偏他们这些罪魁祸首在国师的保护下,毫发无损,那些衣冠后人虽然丢了家产,但渡江后还有官做,只是可怜了汴京。太祖的苦心营建,百余万汴梁百姓的经营积淀,多少工匠传承百年的心血,就这样毁在北梁人的烧杀掳掠中了。” 容冲也跟着长叹:“是啊,只是可惜了汴京。” 事已至此,他们除了悲叹遗憾,还能如何呢?容泽看着容冲的表情,正要询问福庆公主的下落找到了没有,奚檀却轻轻按住他的手,微微摇头。 有些话,既然当事人没说,就不必问了。容泽想到容冲这些年的状态,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将话咽下。 容家和赵家共同建朝,之后赵家在朝称帝,容家在野降魔。容峻和太祖一同打江山,两个人是过命的交情,儿女也放在一起长大,感情甚好。在前两代,容家和皇室从未生过龌龊,但随着皇室更迭,到了容复这一代,隔阂便渐渐产生了。 容复早就看出了隐患,所以他积极和皇室修复关系,容泽刚成年,他就将长子送去汴京,贴身护卫皇帝。在容复看来这是示好,容泽是他们夫妻第一个孩子,倾注心血无数,武功虽然不算顶尖,但性情、心智、耐性都是一流,让容泽去训练禁军,睡在宫城里该是何等安心。 第二个儿子容沐看似温文尔雅,其实是个犟种,犟得要命。容复一怒之下将二儿子扔去军队,打算好好磨一磨容沐的脾气。没想到容沐却在军队如鱼得水,带领队伍屡立奇功,昭孝皇帝大喜,封容沐为振威将军,驻守北门户金陂关。 他们夫妻千盼万盼,结果又生了一个儿子。容冲集结了两个兄长的缺点,既犟,还刺头,且极其不听话,长子在京护皇城,次子在外守边疆,一家人分隔三地,数年难得一见,容复夫妻便不再强求小儿子,只望容冲能平平安安长大,将来留在山上娶妻生子,承欢膝下,做个幸福的普通人,也不枉他们夫妻奔波半生。 但容家人娶妻,也不是想娶谁就娶谁的。前些年境况好些,比如容复还可以随自己心意,但到容冲这一代就不行了,必须要和皇室联姻,以示忠诚。 长子容泽常年留在汴京,已娶了汴京一位小官的女儿,虽然岳父官职不大,但胜在书香门第,门风清正,楚蘅很满意奚檀,他们夫妻不在汴京,很多场合都要靠奚檀代容家出面,而奚檀也玲珑心窍,事事妥帖,断没有停妻另娶的道理。次子容沐是个犟种,远在边关,他们夫妻管不了一点,更别指望容沐能乖乖联姻。那么和皇室联姻的重担,只能落在容冲身上。 容冲最开始还不愿意,然而去了汴京后,对昭孝皇帝的大公主一见钟情。虽然不是计划中的二公主,略有些尴尬,但只要大方向是对的,容复夫妇和昭孝皇帝都乐见其成。 容复以为,这是一桩虽然目的明确但结果美满的良缘,他并不知道,在昭孝皇帝看来,容家积极和皇室修复关系的举动,都是另一番模样。 容复派长子来汴京是掌控禁军,送二儿子从军是掌握兵权,推动三儿子娶公主,则是居心叵测,想生下带有赵家人血脉的子嗣,预谋大逆。昭孝皇帝觉得自己对容家已经够意思了,他将最心爱的女儿指给容冲,容冲却看不上,非要娶孟氏生的赵沉茜。 孟氏是高太后强行塞给他的皇后,容冲娶赵沉茜,是不是想联合高太后,插手宫廷内政呢? 容家利用道术掠夺民间信仰,插手禁军和边军,现在,他们居然还想朝他的后宫伸手,简直不识好歹! 昭孝皇帝戴着猜忌的眼镜,看什么都是别有用心。容复和楚蘅夫妻远在深山,不明圣心,但奚檀时常出入宫闱,却看出些端倪。 都怪她心怀侥幸,总觉得等福庆公主进门就好了,昭孝皇帝再狠心,总不至于对女儿外孙下手吧?可惜,她还是低估了一个帝王的猜忌心。 奚檀这些年一直在自责,她为什么没有早些提醒丈夫和公婆。但当她看到福庆公主死后,容冲疯疯癫癫不顾性命的模样,又觉得她便是提醒了,又能怎么办? 容冲肯放弃赵沉茜,乖乖娶昭孝皇帝中意的二公主吗?就算容家压着容冲低头后,帝王的猜忌铡刀就不对他们落下了吗? 奚檀暗暗叹息,兴许,这就是命运吧,现世的一切,许多年前就已注定。容冲和福庆公主纠缠了这么多年,从天赐良缘纠缠到生死两茫茫,一个是皇权眼中钉,一个却是王朝公主,最终能不能走到一起,也交给他们的命运吧。 奚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以容泽身体还在恢复为由,提前离席。等奚檀搀扶着容泽走后,苏昭蜚再也不给容冲留面子,冷着脸发难:“大哥大嫂走了,我没耐心和你兜圈子,你直说吧,现在是什么情况?” 容冲知道瞒不过苏昭蜚,也没打算瞒。他能活到现在,有一半的功劳在苏昭蜚。钱粮漕运、招兵买马、流民安置、守城治安……容冲什么事忙不过来,就一股脑扔给苏昭蜚,这些年苏昭蜚一个人被当成十个人使,帮了容冲很大的忙。容冲想暂离海州继续寻找赵沉茜,绝对要和苏昭蜚实话实说。 容冲将蓬莱岛上发生的事情精简后,一五一十告诉苏昭蜚,只删掉了一些细枝末节,比如遇到了卫景云、谢徽和萧惊鸿。他说完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但为了找人,只能厚着脸皮,对苏昭蜚道:“我脱身后,她就不见了,照雪根本没有看到她来。我怕她被冲到燕朝的地盘,甚至更糟,到了北梁人的领地。明日,不,一会我就得走,得赶紧找到她,就算她不愿意来海州,至少要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帮她安顿好住宅生计。这一趟我不知道要出去多久,大哥身体不好,我不敢让他操心,接下来海州的事,还得有劳你多费心了。” 苏昭蜚了然一笑:“我就说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突然告诉我这么多隐情,甚至不惜透露多年前是她救了你,是不是还想和她再续前缘?” 容冲放下几乎没动过的筷子,房间里没有外人,他便也坦诚道:“不瞒你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续前缘,看命运,看时局,看她,唯独不看我。” 这岂不是变相承认了容冲想再续前缘!苏昭蜚出奇愤怒:“你糊涂!我和你说过什么,你是一点不记。我知道她暗中救了大哥大嫂,是个好人,可是,这就能掩盖你们之间的问题了吗?摔破的镜子就算再拼回去也会永远留有裂痕,而你们两人不只是感情破裂,更有国恨家仇。无论她做过什么,都不能掩盖她是昭孝皇帝的女儿,而你,是容复的儿子。” 容冲沉默良久,低低道:“我知道。但她是我带回来的,却因我的疏忽被人掳到蓬莱岛上,虽然大部分宾客都被海水淹死了,但总有一些人能活着逃脱。万一有人发现了她的下落,放消息出去,她的处境就十分危险。江南旧党反她反到疯魔,北梁人想挟她以令江北燕朝遗民,江湖上更有无数阴谋家、野心家,想借她的名义造反。我不能害了她,不将她安置好,我不放心。” “她能斗倒她的亲叔叔、亲祖母,以女子之身号令朝堂,如今又能以凡人之身逃出蓬莱岛,有什么好担心的?”苏昭蜚觉得好笑,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情绪,耐心劝道,“你今天刚从照雪身上跳下来,我就知道你没找到她。容冲,或许这就是上天给你的启示,她救你的家人,你也救她一命,你们扯平了。她还活着,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往后你做你的大业,她过她的人生,就此桥归桥路归路,对谁都好。如果她打算回归燕朝,以后还得是你的敌人。容冲,这次你听我的,不要再和她扯上关系,如果你还和前朝公主纠缠不清,你让底下为你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怎么想?你又让天下人怎么想?” 容冲面无表情道:“我在海州起兵,从不是为了什么大业。” “我知道。”苏昭蜚说,“但你总要为以后打算。她姓赵,哪怕死了一次,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如果你又和她走到一起,那海州军怎么办?归顺朝廷吗?还是放弃北方渡江南下,拥护她册立另一个小皇帝,从此陷入燕朝无尽的内斗中?” 容冲知道苏昭蜚说得没错。苏昭蜚和容冲一起长大,虽然他见了容冲就挖苦,说不出一句好话,但当年容冲被困炼妖狱,是苏昭蜚一句话没说,出生入死去汴京救他。容冲永远感念苏昭蜚的恩情,因此清楚苏昭蜚对赵沉茜有偏见,是因为他完全站在容冲的立场上,为容冲日后打算,才固执地觉得赵沉茜会拖累容冲。 容冲都明白,六年前他就明白。容冲默然为苏昭蜚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苏昭蜚冷冷道:“怎么,恨我说你心爱之人的坏话,要给我下毒?” 容冲无奈,将那杯酒放在自己面前,又给苏昭蜚倒了一杯,说:“难得想和你说说心里话,你不听就算了。” 苏昭蜚不屑地哼了声,没接酒,但也没离开。容冲将自己的一杯酒饮尽,道:“不瞒你说,我起兵,其实和家仇无关。外人都以为我恨皇帝害死我全家,所以才招兵买马,要推翻他的王朝。我确实恨昭孝皇帝,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让其遗臭万年,我也以为我看到仇人作茧自缚,机关算计剿灭了容家,结果害得自己江山不保,定然畅快极了。但事实上,当我看到汴京沦陷后北方的惨状,一点都没有畅快,只有痛心。” “一个皇帝的猜忌无能,和百姓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最后要那么多无辜百姓来承担代价?我走过很多城池,看尽世间惨状,终于明白,当年曾祖本在红尘之外,为什么要入世助燕太祖起兵,打下天下后又为什么主动让贤,避居深山。因为,无关理智,那是一个人应该做的事情。” 容冲看向苏昭蜚,黑眸认真而诚挚:“我在海州打出镇国将军府的旗号,只是因为我应该这样做,借先祖之名,尽可能威慑强敌,庇佑更多百姓。不是为了报仇,也不是为了重振容家。而她,为了造福百姓推行新政,却因触动太多利益,被群狼攻讦至死,我尽自己所能关照她,帮助她融入新环境,开启新生活,无关情爱,是我应该这么做。我对她爱意之外,更有敬重。” 苏昭蜚静默了许久,直视着容冲眼睛,问:“你敢说,你想掌握她的下落,暗中接近她,没有私心?” 容冲沉默,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不敢说。人生在世,除了应该做的事,总还有一些想做之事。” 苏昭蜚短促一笑,虚空一抓拿过容冲的酒,倒入喉中,冷声道:“说了这么多,你无非想说,你还是放不下她。” 容冲争辩不得,苦笑着叹息:“是的。昭蜚,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个女子,她不同于你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没有强大的武力,却能靠冷静理智,屡屡兵出奇招,救你于水火,你人生中所有深刻的感情都是她给的,爱是她,恨也是她,在你发狠心想要忘记她的时候,她却靠在你怀里,一点点失去气息。” 容冲眨眼,掩去眸底水光,说:“你也没有办法放下她。你只想让她获得幸福,无论那个人,是不是你。” 苏昭蜚低头喝酒,其实没错过容冲片刻的哽咽。他盯着在窗外梳理羽毛的照雪,盯了许久,道:“你有轻重?” 容冲长松一口气,他将剩下的酒都倒到自己杯子里,对着好友郑重拱手:“我当然有。多谢。” 苏昭蜚摇摇头,似笑非笑站起来:“你没有。容冲,人生只有一次,有些路不能回头。你自己看着办吧。” 哪怕苏昭蜚提前离席,容冲依然将敬苏昭蜚的酒一滴不落饮尽。他放下酒樽,看着外面没心没肺,只需要给它梳梳毛就很快乐的照雪,喃喃道:“是啊,人生只有一次。” 若不能陪着自己爱的人走完下半程,那也太可悲了。 第63章 山阳 容冲将海州后事安排妥当后, 就立即回屋,收拾东西。上次他听到赵沉茜不见了,走得匆忙, 许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准备,要不然怎么会被殷骊珠的蛇群困住,被迫和茜茜走散。容冲正往芥子囊里塞符箓, 忽然动作一顿,看向自己的手。 经脉中灵气浮动, 遥相感应。容冲连忙推开窗户,跃上屋顶,这回灵气感应越发明显, 容冲看着隐没在层云尽头的南方,喃喃自语:“山阳城?” 赵沉茜让螃蟹帮她选了一个方向, 一路往下走。幸而螃蟹的手气不错,沿着东南方向走了没多远, 她们就看到了一支商队, 要前往山阳城借宿。赵沉茜用一颗珍珠贿赂商队头领, 头领允许她们搭便车,赵沉茜和小桐这才能赶在关城门前进城。 商队头领在前方和守城士兵交涉, 赵沉茜和小桐扮成随从等在队伍里。小桐好奇地四处张望,赵沉茜看着冷静, 其实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有些话,从别人口中听到,总不如亲眼看到。她一进城门就注意到士兵的衣服换成胡制,门口张贴的告示用的是契丹语,街口站着一个髡发男子,满口粗鄙, 趾高气扬,他面前的人看着是汉人长相,却都穿着窄袖胡服,点头哈腰地巴结着那个北梁男子。 赵沉茜如此清晰地认知到,北方沦陷了,燕朝不复,如今淮北已是北梁人的天下。 赵沉茜走神中,商队头领回来了。他脸色极差,商队其他人看到,问:“头,怎么了,为何这么久?” “他说我们路引不对,没有加盖大齐皇帝的章。” 赵沉茜不知大齐皇帝是谁,没想到商队众人听到却群情激奋:“呸,一个种田人,大敌当头他不反抗,杀了部将屈膝投降,这种蝇狗小人,也配称皇帝?” “是啊,北梁人渡江久攻不下,怕激起汉人民变,就假模假样扶植了一个降臣,还封他做大齐皇帝,迁都汴京,美名其曰保民安国。我呸,狗屁的大齐,还敢管到爷爷这里了?” 头领打住手下的忿骂,说:“临安那位怕北梁继续往南打,亲口在文书里承认了大齐。北梁皇帝认,燕朝皇帝也认,你们不认有什么用?” 众人梗住,像吃了苍蝇一样,脸色都难看极了。小桐挠挠头,不解问:“我都听糊涂了,现在到底有几个皇帝?燕朝一个皇帝,北梁一个皇帝,怎么大齐还有一个皇帝?” 商队头领冷笑:“多着呢。北梁皇帝管燕云以北,燕朝皇帝管淮河以南,中间着一大片地方谁都不管,但处处都是皇帝。五年前北梁人先立了一个大楚皇帝,没一个月姓张的人不敢干了,主动请辞,北梁人就立了一个更不要脸、更没骨气的汉臣,名刘豫。他是杀了部将,主动献城投降的,他说得倒很好听,称燕朝陷于内斗,党争黑暗,北梁人才是明主,他不忍百姓受苦,愿牺牲自己的名声,换百姓安居乐业,遂开城门投降。楚亡之后,他受北梁册封,僭号称帝,国号大齐,建都大名府,后来迁都汴梁,帮助北梁人统治中原。多的是人不服他,土豪、流寇各地起义,今儿东边出一个皇帝,明儿西边出一个大王,咱们北边海州不就有一个吗,恐怕要不了多久也要称帝了。” 赵沉茜听到海州,眸光动了动,问:“这里离海州远吗?”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车马要走一日,如果步行,那就看脚程和运气了。不过靠近海州也好,容家那位打仗还行,治军是这群土皇帝里最严的,有他在北边挡着,流寇和北梁军队打不到山阳城来,如果连他都挡不住,出了山阳城,顺着射阳河就可入淮水,赶紧渡江南下还来得及。” 赵沉茜若有所思:“北有海州,南有淮河,位处燕朝、刘齐交界,却谁都管不着,这样说,山阳城位置还算不错。” “是啊,我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带着商队取道山阳城,没想到今日竟被雁啄了眼睛,要加盖大齐的通关公章。我又不走汴梁,如何能有刘齐的文牒?” 商队手下问:“头,那山阳城进还是不进?” “当然进。”头领冷笑,“一个傀儡,当自己是唐皇呢,他的文书出了汴京,还有谁认?什么有大齐皇帝的章才能进城,只不过是山阳城那位大人,变着花样跟过路人要好处费罢了。” 众人脸色忿忿,但看表情已经习惯了,问:“他们要多少?” 头领伸出三根手指,众人大怒:“什么,竟然这么多?给了他们,我们走这一趟,岂不是什么都挣不到?” 头领愤怒过后,已经冷静了,叹道:“该给还是得给,谁叫这是人家的地盘。若是惹怒了那位大人,下次这条商路就断了,那才叫什么都挣不到。” 手下也明白,如今时局这么乱,哪个当官的不是拼命敛财,他们若不给,转头别说财,怕是命都保不住。只是他们依然不甘心,他们从燕云走到射阳河,这一路说是出生入死一点都不夸张,眼看马上就能渡江了,却被山阳城刺史狠狠摆了一道。一个靠裙带上位的孬种,如今竟摆起当官的谱,手一伸就想取走他们的卖命钱? 头领何尝不气,但他知道形势比人强,胳膊不要和大腿拧,他由手下骂了半晌,还是拿了钱,去和守城士兵通融。果然,在看到钱后,缺失的盖章突然不重要了,士兵连赵沉茜几人的身份也没问,很快放他们入城。 商队头领对着士兵客客气气的,等走出那些人的视线范围,他恨恨唾了一口,骂道:“猪狗不如的玩意,对着北梁人点头哈腰,对着汉人倒一个比一个强硬。” 头领骂了几句,等出了恶气后,他看向赵沉茜、小桐两人,说:“两位娘子,今日我可救了你们好几命。你们两人应该没有路引吧,你可知道无人护持的美貌娘子,落在那些人手中,是什么下场?” 赵沉茜了然望向他,目光清澈冷淡,但商队头领瞬间觉得一盆水兜头浇下,他像是被人看了个干净。赵沉茜淡道:“首领容我们搭便车的恩情,我铭记在心。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人。我们那颗珍珠,应当已经足够弥补你这一趟的损失了,首领应当知道水满则溢、竹篮打水的道理吧?” 商队头领读的书虽不多,但见过许多人,他一看赵沉茜的眼睛就知道,这位小娘子看着文文弱弱,但绝不是善茬。出门在外,有三类人最好不要招惹,乞丐,和尚,还有女人。 这些人敢出门行走,必有绝招。 商队头领眼珠微微一转,放弃了试探赵沉茜的身家,笑着道:“娘子这是什么话,我只是想提醒二位,时局凶险,人心不古,两位是女子,还都是如此美貌的年轻女子,要小心防范。” 赵沉茜轻轻笑了声:“莫言人心不古,人心何时良善过?首领想必要继续南下,多多保重,我们就此别过。” 赵沉茜说完,微微颔首示意,转身便走。小桐忙提着裙摆追上,商队头领在后面问:“娘子孤身在外,投宿恐不方便,我们商队有一个相熟的客栈,知根知底,十分安全,如果娘子不嫌,不妨今夜和我们同去客栈落脚?” “多谢首领好意。”赵沉茜头也不回,道,“可惜我们已有落脚之地,首领的好意,只能辜负了。” 走出那条街后,小桐诧异问:“沉茜,你在这里有认识的人?” 赵沉茜语气淡淡:“我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怎么会有相识之人?” “啊?”小桐不解,“那你刚才为什么要拒绝商队首领的提议?我看他是个正派之人,他介绍的客栈,应当还不错。” 赵沉茜不置可否,漫不经心道:“兴许这一刻他是真的想帮我们,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之后不会改变主意。不要去考验人性,对谁都好。” “哦。”小桐似懂非懂应了声,依然活力满满问,“那我们现在要去找客栈吗?” 赵沉茜叹了口气,发现小桐是真的没心没肺,无奈道:“你难道没发现,我们没钱吗?” 小桐下意识要取珍珠:“可是我们有……” “别说。”赵沉茜冷冷扫了她一眼,道,“从现在开始,不许在任何地方提起我们从海上来。跟我来,一会你不要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小桐珍珠已攥在手里,默默放回去,飞快点头。她其实想说,沉茜的眼色太复杂了,她看不懂,但小桐望了眼赵沉茜的侧脸,没敢开口。 小桐全神贯注盯着赵沉茜,生怕自己错过她的眼神,但接下来一路几乎不需要小桐做什么,她跟着赵沉茜进入茶馆,赵沉茜叫来小二,每一道菜都问了,却不点。过了一会,赵沉茜突然起身,让小桐摘下所有首饰,然后带着她走入一间挂着“当”字旗的店铺。 赵沉茜胸有成竹地报价,态度从容老练,当铺掌柜几乎没怎么还价就收了。等出来后,小桐惊诧地问:“沉茜,你经常来当铺吗,为什么你一要价,他就收了?” 赵沉茜怎么可能进过当铺,她对当铺的仅有认知,全是刚才在茶馆听来的。不过这世间的道理大差不差,赵沉茜打听好米粮、茶水的价钱后,凭自己在宫廷养出的眼力,不难估出她们身上的首饰值多少钱。 钱掌柜为了将她们卖出高价,在她们身上砸了不少首饰,然而那些首饰看着华贵,其实只薄薄镀了层金,卖不上价钱。赵沉茜气不打一处来:“钱掌柜可真是算计到家了,我以为那些簪子是金的,没想到,里面竟是假的,枉我留意了一路。” 小桐不解:“我们有……我是说,殷夫人那些,总是真的。我们为什么不拿那些出来卖?” “人生地不熟的,不可露财。”赵沉茜掂了掂手里的碎银,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要精打细算这点银子。天色已一层层黑下来,赵沉茜注意到路上不少人在打量她们,她不动声色收好碎银,说:“先找个客栈落脚吧。” 赵沉茜发现她远远低估了自己这张脸的麻烦程度。从前她是公主,哪怕身份卑微,也没人敢不加掩饰盯着她看——除了容冲,但容冲的目光和这群人的目光,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赵沉茜放弃了小客栈,直奔山阳城里最大最豪华的客栈,即便如此,都有不少恶心的目光粘在她身上。赵沉茜眼睛都不眨地交了五天房钱,让人看不清她的财力,淡淡道:“将饭菜和热水送到房间,其余时候,不得进来打扰。” 她如此貌美,出手又如此阔绰,小二不敢怠慢,连忙应下:“遵命,两位娘子请楼上走。” 小桐一直欲言又止,等小二将她们送到房间,讨好地关上房门后,小桐再也忍不住,问:“沉茜,你怎么在这么贵的地方订了五天!我们是不是没钱了?” 赵沉茜坐在桌前,扶袖为自己倒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雍容雅致,一点都看不出她再有五天就会身无分文:“是的。” 小桐抓脸,连她这么乐天的人都有些愁了,凑过来问:“那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钱总有办法。”赵沉茜将茶壶放回原位,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她的眼睛,衬得那双黑眸越发深不可测,“但安全,却是一点都不能等的。我们本来就显眼,只有出手阔绰,态度傲慢,才会让人忌惮我们身后的势力,不敢动手。如果被他们发现我们没有背景,那就麻烦了。” 小桐听不太懂,但她知道,沉茜做得总是对的。她长叹一口气,托着腮,十分惆怅:“外面的世界,真的好复杂。” 赵沉茜早就觉得小桐有些割裂,一些方面,小桐很熟悉底层百姓的生活,比如她会缝衣服、做针线、铺稻草床,甚至知道当铺会压价,但另一方面,她又展现出对世界的无知,她天真烂漫,对任何人都不设防备,实在不像在凡尘里跌打滚爬的布衣百姓。 在岛上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但现在小桐和她一起行动,赵沉茜必须要掌握小桐的来历。赵沉茜问:“你是哪里人,离山阳城很远吗,为什么说外面的世界?” “我都不知道山阳在哪里。”小桐长长叹了口气,说,“我原来住在南京,和小姐相依为命。但小姐是庶出,生母不够高贵,她也不高贵,她家里人对她一点都不好,不允许她住在大宅子里,将她赶到道观。她吃不饱穿不暖,每一天都过得很不容易。有一天,她被家里人接走,再也没有回来,我等了很久,忍不住从道观偷跑出来寻她,可还没来得及找到她,我就被钱掌柜带走了。再然后,我就遇到了你们,来到了这里。” 燕朝迁都临安后,有一部分人不愿意放弃汴京,只称临安为南京。赵沉茜问:“你原是临安人?” 小桐点头,赵沉茜询问她在临安的住址,小桐不假思索:“钱塘长生桥,下了桥第三棵柳树下便是。” 赵沉茜高深莫测点头,丝毫不流露她没去过临安,继续问临安的风土人情。小桐对官职稀里糊涂,但对气候、风俗、衣食等事对答如流。如此细节,不可能是编的,小桐的表现也很符合一个离群索居、不谙世事的丫鬟,赵沉茜微微放了心,问:“你和你的小姐相依为命,你可想继续去寻她?” 小桐神色黯淡,垂下眸子,说:“我等了她很久,道观的人都说她有了大造化,想来,她不再需要我了。我出来找她,本来是想告诉她,冬衣我都做好了,但钱掌柜将我带走,一转眼,已经是夏天了。” 赵沉茜叹息,问:“你还想回去吗?” “回哪里,做什么?”小桐黯然道,“没有人需要我了。” 没有人需要我了,这几个字像有魔力一般,深深触动了赵沉茜。她沉默许久,说:“以后若你没地方去,可以随我一起。反正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随遇而安。” 小桐眼睛圆圆的,认真问:“你为什么会一个人,你不回家吗?” 如今哪里算她的家呢?汴京?汴京早已沦陷。临安?那是赵苻和宋知秋的都城,她才不要去自寻晦气。孟太后出家的道观? 赵沉茜黑瞳冷而净,似有嘲讽。道观怎么会变成家呢?她不出现,赵苻碍于孝道,总会让孟太后颐养天年,若她出现,孟太后就是现成的靶子。她拖累了母亲半生,如今她自己都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还要去打扰母亲的平静吗? 赵沉茜沉默许久,缓慢而坚定道:“以后,山阳城就是我的家。” 她们说话的功夫,店小二将热水送上来了。小桐马上找到了新的需要她的地方,跑过去忙里忙外。她将一切安置好,扬声道:“沉茜,可以沐浴了。” 赵沉茜扫向薄薄的木门,可不放心在这种地方沐浴更衣。她说:“你先洗,我过会再让他们烧水。” 小桐没有意见,拉上屏风,后面很快响起水声。赵沉茜起身,走到门前,拨了拨门栓,自己都觉得脆弱不堪。 如果她有灵脉就好了,只需画一个门神符,就能保一夜安眠…… 赵沉茜手指下意识画符,她看到半空亮起金光,吓了一跳,几乎成型的门神符骤然消散。然而这已经不重要了,赵沉茜抬起双手,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掌纹。 上天垂青,死了一次后,她竟然有灵脉了! 第64章 射阳 小桐带着薄薄水雾出来, 看到赵沉茜坐在桌前,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她奇怪问:“沉茜,你的手怎么了?” 赵沉茜想得太入神, 都没注意到小桐已经出来了。赵沉茜不动声色将手拢回袖子里,说:“无事,随便看看。你洗完了?” “是。”小桐没放在心上, 一边收拾屏风上的衣物一边说,“热水我帮你换好了, 你洗完后,将换下来的衣裳丢在这个盆里,明日我端下去洗。” 赵沉茜下意识要点头, 突然想起,如今她已不是公主了, 没人有义务为她洗衣做饭。赵沉茜抿了抿唇,问:“一般在哪里洗衣服?” 这话把小桐问住了, 她怔了怔, 自己都迟疑了:“也没有特定的地方吧。有河的话, 顺着河就可以洗了。” 赵沉茜点点头,郑重说:“明日你洗衣服的时候, 我一起去。” 小桐莫名觉得肩头发沉,明明只是去洗件衣服, 由赵沉茜说出来,仿佛要去商量什么国家大事。小桐劝道:“其实我去就行了。我很擅长做这些事,一会就洗完了,你安心休息就好,不用特意跑一趟,怪麻烦的……” 赵沉茜却很坚定, 说道:“我迟早都要做这些事,晚学不如早学。明日我一起去。” 她声音清淡,语气平稳,但威慑力十足。小桐挠挠脸,觉得这事十分奇怪。 只是去洗件衣服,怎么严肃得像是在讨论今年商税?小桐无奈道:“好吧。如果你不嫌重的话,就一起走吧。” 赵沉茜敲定了明日行程,再一次确定门窗都关好了之后,才进去沐浴更衣。她脱下早就刮得她浑身难受的侍女衣裳,沉入热水中,长长松了口气。 白色衣裙落在地上,轻飘飘变回了海草,配饰没了依托,叮叮咚咚落地。 蓬莱岛沉没时,那些白衣侍女纷纷变回原型,满地鱼虾乱跳。船是剑鱼,岛屿是龟,神秘美丽的岛主是蛇,仙气飘飘的侍女们是鱼虾,大概除了他们这些客人,蓬莱岛没什么是正常的,侍女穿的衣服,自然也不会是丝织品。 赵沉茜心想难怪她穿着不舒服,她赶紧检查身上,幸而除了肩背泛红,没有其他异常。她皮肤雪白,欺霜赛雪,有一处发红就格外明显。赵沉茜有一搭没一搭往肩膀上撩水,反正在水里也干不了其他事,赵沉茜顺便清点起她现今的身家。 万幸她苏醒时穿着原来的衣服,芥子囊、灵蛇镯等物都在,赵沉茜换上钱掌柜的舞衣时,早已检查过一遍,将所有重要的东西贴身存放,如今又跟着她翻江倒海,到了山阳城。 她手指并拢,回忆儿时背过的法诀,试着施展隔空取物。她试了好几次,地上的东西纹丝不动,然而赵沉茜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决心,学不会她就一直尝试,直到成功为止。 不知第几次,地上的芥子荷包摇摇晃晃升起来,虽然才升到一半就掉下去了,但至少证明行得通。赵沉茜大受鼓舞,按照刚才的感觉继续练习,才第三次,她就成功将荷包送到手里。 赵沉茜长发垂在水面,如墨丝氤氲,她浑不在意地将发丝撩到耳后,凝脂一般的手臂趴在浴桶沿上,小心打开荷包。 皇城司没有白拿那么多钱,监造的荷包防水防火,在海上折腾了一通,里面的东西仍然完好无损。 荷包里只有三枚纸铜钱,色泽参差,老旧不一。她黑眸浸了水,越发像墨玉,清中透着冷。赵沉茜拿出纸钱看了看,不着声色放回荷包。 死而复生,故国非国,权势浮华一夜成空,如果说赵沉茜什么最舍不下,一定是这三枚铜钱。 一枚,是赵茂暴毙时遗落在襁褓边的唯一证据;一枚,是容沐被判通敌的罪证;一枚,是赵沉茜遇袭前一天在床边发现的预兆。 这三枚纸钱,完全改变了赵沉茜的人生。第一枚让她背上戕害皇弟的罪名,要不是高太后执意保她,赵沉茜早已“自愿出家”去了。第二枚让她在大婚之前,目睹未婚夫举家获罪,她为了救人,不得不用婚姻做交易。第三枚,让她在牺牲了三段婚姻,好不容易走到权势巅峰,正待大展拳脚的得意时分,一夜坠落。 她不知她为何能死而复生,但既然她活过来了,就一定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将她这些年经受的痛苦,百倍千倍还过去。 赵沉茜看了半晌,小心翼翼将三枚纸钱放回原位,妥帖收好。她又取起钱袋,这回就没什么可看了,她翻来覆去数了几遍,都只有寥寥几枚铜钱。 和狐妖那一战耗空了赵沉茜所有宝物,而她素来不喜欢繁杂装饰,导致她现在两手空空,要不然她随便一件首饰,就可保接下来钱财无忧。 不过,福庆长公主的饰物是宫中特供,每一样都登记在册,如果出现在山阳城当铺,难保不会引来有心人注意,暴露她的行踪。没东西可当,也是好事,只要最重要的东西没丢就好。 赵沉茜随手将钱袋扔回地上,她趴在桶沿,幽幽叹了口气。 当摄政长公主时,天天为了钱和户部勾心斗角,没想到成了普通人,还要为钱发愁。她原本不想贸然出手在蓬莱岛找到的海珠,这一行水很深,她初来乍到,不清深浅,突然去卖这么罕见的珍宝,绝非好事。 但她如今已不是公主,无人可用,无势可借,即便有生钱的法子也不对她开放。数来数去,还是卖珍珠最可靠了。 当然了,现在还有一个更要紧的问题,她从蓬莱岛带来的衣物变成海草了,一会她要怎么出去? 赵沉茜将芥子囊翻了个底朝天,只找到容冲送的黑斗篷,勉强有蔽体的效果。当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赵沉茜只能擦干身体,裹上斗篷,交待店小二等天亮后,为她采办一身舒适的衣物。 赵沉茜出水时,雾气氤氲,遮蔽了光线,也一并遮蔽了听觉。她并没有注意到,头顶一片瓦片悄悄放回原位,房顶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门神符生效,这一夜风平浪静。赵沉茜睡眠本就不好,换了地方后越发眠浅,天才蒙蒙亮,她就醒了。 小桐躺在里面,面朝着床架,呼吸声浅薄,几乎听不到声音。赵沉茜在床上躺了会,她将床帐上的花纹都数了一遍,实在睡不着,只能起身。 门窗上隐隐有光芒流溢,门神符原封不动,看来昨夜并没有不长眼的宵小冒犯。赵沉茜微微放心,随后就犯了难。 在屋内她可以勉强围着斗篷,但要如何出门?或许这家客栈的店小二非常敬业,已准备好了衣物? 赵沉茜不抱什么希望拉开一条门缝,没想到当真看到外面放着一套衣物。赵沉茜惊讶,小心翼翼地将衣服勾进来。 她在屏风后更衣,对这家客栈的店小二十分满意。虽然他的审美差了些,但看东西的眼光不错,材质柔软,大小合身,还方便行动。看在他这么早就送来衣物的份上,她就不计较他挑的东西丑了。 小桐朦朦胧胧间,看到一位素衣仙女在她梦中走动,对方青丝如瀑,色若冰雪,神仙玉骨,聘婷秀雅。小桐用力揉了揉眼睛,发现她不是做梦,赵沉茜穿着和梦中仙子一样的衣服,坐在桌前喝茶。 小桐迷迷糊糊坐起来,问:“沉茜,你这么早就醒了?这身衣服真好看,哪里来的?” 赵沉茜心里纠正,并不是这身衣服好看,而是她穿得好看。赵沉茜放下茶盏,说:“店小二送来的。你醒了就洗漱吧,该去洗衣服了。” 小桐不知道怎么告诉赵沉茜,洗衣服不是上朝,时辰不需要卡得这么死。她有气无力抱着木盆,一路打着哈欠走向河边。 山阳城依河而建,这个时辰射阳河边已经有许多人在洗衣。女人们坐在石头上,一边用木槌捶打衣服,一边闲聊。这是她们一天中难得的自由时光,聊的话题天南海北,荤素不忌,水面上处处飘荡着女人们的笑声,和朝阳、水波一起,织成一层薄薄的雾。赵沉茜和小桐来到河边后,这阵雾立马散了。 赵沉茜就当感受不到,蹲身,学着小桐的样子洗衣服。女人们观察了一会,聊天声又断断续续响起来,但明显没那么亲密了,尽是一些可有可无、人尽皆知的话题。 然而这些内容,却是赵沉茜最需要的。赵沉茜眼睛和手都在试图稳住总是下滑的衣物,耳朵无事可干,便随便听听女人们的闲聊。 一个女子不知想起了什么,提醒道:“这段时间你们出门都小心些,天黑了尽量不要在外面行走。听说沿海许多女子失踪,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连我们山阳城都失踪了好几个呢。” “啊,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弟媳娘家那边有一个娘子,长得很是漂亮,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有去城里见过大世面的,说她长得很像以前一位公主,就是曾经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那位。我曾见过那个小娘子一面,确实十分灵秀,要是不看爹,恐怕公主未必比得上这位小娘子呢。可惜,她去海边叫兄弟吃饭,才一会的功夫就不见了。唉,那么美的小娘子,连亲都没订,造孽啊。” 赵沉茜眉眼不动,专心研究怎么洗衣服,而其他女子却对这个话题产生无尽兴趣,纷纷问:“怎么回事?是不是被海浪冲走了?” “怎么可能,海边长大的娘子,水性好得很,而且那天是个大晴天,海上一点浪都没有,哪可能冲走?” “那是不是被人拐走了?这些年很多人南渡,水边人来人往,鱼龙混杂,说不定有人见色起了邪心,将姑娘掳走了。” “他们家人也这样猜,问题是那段时间并没有外人进村,真是邪了门了。” “嚯,难道是村里人自己作恶?丧尽天良啊!” 众人猜测纷纷,赵沉茜垂着眼睫,想起殷夫人那张天衣无缝的人皮,心里暗暗叹息。 不出意外,这位小娘子应当是被殷夫人拖进大海,化成美人皮的一部分了。 仅仅因为某一部分像她,就遭此横祸,赵沉茜看着水面倒映出来的脸,心想真是祸根。许多女人都艳羡她的脸,殊不知,赵沉茜宁愿自己生来就毁了容。 这张脸,除了灾厄,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好事。 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众人八卦的胆子越来越大,一个穿花衫的女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未必是村里人,或许,是妖怪作祟呢。” 这话引来一众嗤声,花衫女子急了,忙道:“不是我胡诌,当真有妖怪!别的人你们不信,刺史的千金总不会错了吧?听说她游湖时突然昏迷,就此沉睡不醒,刺史夫人找了好几个郎中,都说没病,刺史夫人没办法,只能请了道士来。你们猜怎么着?道士拿照妖镜找了一圈,当真发现了妖气,说是一个妖物和刺史家有故,摄走了小姐精魂,二小姐这才昏迷不醒。” 花衫女子自以为爆出一个大秘密,然而河边女人们面面相觑,反应出奇冷淡。花衫女子不解:“城里有妖怪,都作乱到刺史府了,你们竟然不怕?” “怕是怕,不过……”一个有些年岁的妇人抿唇,扫了眼生人,欲言又止道,“这妖怪闹在旁人家是大事,若发生在刺史家,倒不稀奇。你们莫非忘了,这条射阳河里,还有一位射阳仙子呢。” 第65章 仙子 射阳仙子?赵沉茜心里奇怪, 从未听过这个名号,这又是哪位仙子?果然,并不是她孤陋寡闻, 很快便有一个年轻妇人问:“不知射阳仙子是何方神圣?” 刚才说话的年长妇人嗤了声,道:“这位仙子,说来可就话长了。再早些年, 国号还不叫大齐的时候,刺史也不是山阳城的刺史。他姓薛, 在山阳城里经营古玩生意,颇有规模,坊间都称他为薛大官人。城里百姓都知道, 薛家有二宝,一是薛大官人的眼睛, 堪称慧眼如炬,开宝赌石从未走眼过;二是薛家大小姐, 那可真是一位娴雅端方的富贵花。有一次薛家女眷出城上香, 在码头登船时, 风吹开了薛家大小姐的幕篱,仅是白纱里透出的惊鸿一见, 就迷晕了大半个山阳城的少年。家有巨富,又生得如此貌美, 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薛家门槛,可惜,薛大小姐早早就和山阳城另一家巨富——杨家的大郎君订婚,两人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杨家郎君甚是爱重她, 三天两头往薛家跑,把薛大官人伺候的像亲爹一样,一心等着薛大小姐年满十五,早早迎娶她过门,哪有其他小子的容身之地?” 赵沉茜纤长的手指在水中揉衣服,动作渐渐变缓。她盯着水中的倒影,一时恍惚,几乎分不清老妇人说的是薛大小姐,还是她。 薛大小姐和杨大郎的故事,简直就是她和容冲的翻版。 赵沉茜莫名很想知道那两人的结局,她凝神听着河对岸的话,老妇人将衣服换了个面,梆梆的洗衣声乘着晨雾,悠悠在水波上飘荡:“如果是戏折子,这种时候就要出现‘但是’了,但是啊,薛大小姐顺顺当当地嫁给杨大郎了,婚礼那天轰动全城,新娘子的嫁妆和聘礼装在船上,几乎把整条射阳河堵了。山阳城的名门豪族全部出动,一半在杨家吃席,另一半在薛家吃席,连刺史大人都亲自到场主婚。新婚头一年,小夫妻情投意合,蜜里调油,城里经常能看到杨大郎陪着爱妻买衣服、置首饰。薛杨二家强强联合,生意更加红火,长辈喜欢,两个新人也恩爱,这桩婚事如意的挑不出坏处。” 赵沉茜听到他们的结局,不知道失望还是怅然。见多了貌合神离的夫妻,没想到由利益驱动的联姻,竟然也可以如此幸福。 河边女子们也纷纷羡慕:“真好,娘家有钱,婆家明理,夫婿还是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竹马,这位薛大小姐命也太好了吧。” “是啊,那段时间,山阳城谁不羡慕薛大小姐命好。一年后,北梁人打到了汴京,皇帝换来换去,落到了刘家。时局不好,薛夫人被吓病了,薛大小姐回娘家侍疾,出门上香时,船不慎翻在射阳河里,满船丫鬟婆子都淹死了。杨大郎惊闻噩耗,不顾性命跑到射阳河,撒下数万家财,放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雇众多好手下河捞人。但捞来捞去,所有丫鬟、婆子都捞起来了,唯独不见薛大小姐的尸首。薛家大管家在岸边看了好几天,始终不见自家小姐的尸身,便请高人来指点。高人卜卦,说薛大小姐本是龙宫顶上的夜明珠,为了报恩投胎在薛家,如今时机已到,她舍去肉身,回龙宫做仙人了。因她沉在射阳河,时间久了,大家就叫她射阳仙子。” 众人刚刚还沉浸在美丽的爱情故事里,突然神来一笔,女主角当仙人去了。女子们忙问:“那杨大郎君呢?” “仙凡殊途,自然桥归桥,路归路喽。可怜杨大郎看不穿,在射阳河徘徊月余才肯回家,回去后就生了重病。听他们家遣散的下人说,薛大小姐成仙后,杨大郎望着妻子的遗物,时常对镜流泪。他相思成疾,才过了两三个月,就伤心过度去世了。但在他下葬后,经常有人看到他在院子里游荡,杨宅里天天闹鬼,人心惶惶,杨家老少也死的死病的病,没多久杨家就折卖了宅子,举家搬到其他地方去了。从此,山阳城再无杨家,唯有薛家一家独大,再后来,薛大官人授了官,成了山阳城刺史,越发没人记得杨家了。” 小桐听得入神,被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深深打动。她叹了口气,悄悄问赵沉茜:“我们那两颗夜明珠就是从海底拿的,会不会,那就是薛大小姐的化身?” 赵沉茜回眸,一言难尽地望了小桐一眼,出乎意料地开口:“在薛大官人成为刺史之前,山阳城上一任刺史,我是说,为薛大小姐和杨大郎主婚的,是哪位官人?” 赵沉茜突然出声,浣衣众女纷纷朝她看来。讲古的老妇人打量赵沉茜良久,徐徐问:“这位娘子是个生脸,老身似乎从未在河边见过你。不知,娘子又是哪位?” 赵沉茜滴水不漏笑着,道:“无非是漂泊到山阳城,乱世中想讨一门生计的浮萍罢了,姓名不足挂齿。夫人方才的故事中,为两位新人主婚的刺史,可姓刘?” 老妇人眼周褶子深刻,面皮微微动了动,看不出表情,道:“娘子这般博闻强识,可不像是乱世浮萍。” “那就是了。”赵沉茜拎着衣裳起身,说,“谢夫人解惑。” 小桐端起木盆,小步跑着追上赵沉茜。等走远后,她好奇问:“你怎么知道刺史姓刘?” “猜的。” “啊?”小桐迷惑,“这也能猜?” 赵沉茜确实是猜的。昨日听商队的人说,汴京那位大齐皇帝叫刘豫,赵沉茜原本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但今日浣衣女子们说起山阳城往事,赵沉茜忽得回忆起,六年前看吏部考评时,她确实扫到一个人,因谏官弹劾其品行不端,被贬为山阳刺史。 印象中,那个人就姓刘。只不过当时刘豫官职太小,根本递不到赵沉茜面前,吏部便将他下放了。 算算时间,刘豫来山阳时,正值薛大小姐和杨大郎大婚。听话音,在赵沉茜死后,刘豫又被调到北方就任,北梁人南下时,他畏战不出,杀部下献降,被北梁委以重任。 世事可笑,曾经刘豫的名字根本不配递进宫里,仅过了一年,他便改头换面,成了皇宫的主人。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她费尽心血经营的汴京,竟然落在了这样的庸才手里。 两人很快回到客栈,上楼时,迎面碰到店小二。店小二瞧见素衣黑眸的赵沉茜,都怔了怔,赵沉茜对店小二微微颔首,道:“今早多谢用心,一会饭菜送到我们房里,有劳。” 店小二下意识应下,他一边往楼下走一边纳闷,这位漂亮女郎谢他什么?他好像也没做什么吧。 说起来,他总觉得忘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回房后,小桐支起窗户,将衣服晾好。她还是意难平薛杨的结局,问:“天底下真的有神仙吗?如果有,怎么忍心将薛大小姐召走,徒留杨大郎一人,害他相思而终。唉,如此有情人,却仙鬼两隔,真可怜。” 赵沉茜轻轻笑了声,说:“投胎报恩,落水化仙而去,如此拙劣的谎言,你竟也信?我看,薛大小姐不是回龙宫做仙女去了,多半是进皇宫做娘娘去了。” 小桐皱起脸,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怎么说话:“啊?” 赵沉茜抿了口茶,淡淡道:“一个承担着联姻重任的女儿,突然落水死了,娘家既不急着要嫁妆,也不急着再送一个女儿过去巩固联姻,却只是站在河边,看杨家打捞尸体。呵,这可不符合薛大官人的利益。能让他折损一枚联姻价值最高的棋子而无动于衷的,定然是更大的利益。薛大娘子落水时,刘豫已经称帝,而刘豫曾给薛杨二人主婚,见过新娘真容。恐怕是刘豫早早就对薛大小姐起了淫心,称帝后递来话音,薛家为了讨好新帝,忙不迭让已嫁作杨家妇的薛大小姐‘溺亡’,转头送一位清白未婚的薛氏进宫承宠。薛大官人随即以商人之身做了官,商队头领也暗示刺史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都能佐证我的猜测。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薛大官人的所作所为到底留下了痕迹,今日刺史府的二小姐再因撞邪晕倒,连河边浣衣的妇人都不信这一套说辞了。” 小桐不能接受,争辩道:“谁说的,薛大官人给薛大小姐准备了那么丰厚的嫁妆,一定很爱女儿,怎么可能棒打鸳鸯,将她送去汴京讨好权贵!” 赵沉茜不疾不徐撇去茶沫,声音清凌:“嫁妆多,可不代表爱女儿,说不定他只是爱自己的面子。若他真的爱女,长女沉船,生死不明,他不忙着救人,竟还要等夫家来打捞?如果不是杨大郎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算了?” 小桐想不到反驳的话,负隅顽抗道:“你又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性情。万一薛大官人只是伤心过度忘了呢?” 赵沉茜笑了笑,低头喝茶,不再接话。茶有些冷了,滑过喉咙涩得很,像是一条冰冷的蛇跗骨而下。 她怎么知道呢?因为,她也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啊。 小桐心中的凄美爱情故事碎了,一整天都怏怏不乐的。赵沉茜兴头却很好,她用完饭后,戴了帷帽,去茶馆听说书,一听就是三天。转眼客栈只能住最后一夜了,从醒来外面就阴沉沉的,雨丝滴滴答答敲在屋檐上,小桐撑起伞往外走,被赵沉茜叫住:“你去哪里?” 小桐撑着伞回身,诧异道:“去茶馆呐。你不是喜欢听那里的说书吗?” “不用去了。”赵沉茜瞥了眼天色,淡淡道,“去琅嬛阁,动作快些的话,今日还来得及看宅子。” 琅嬛原指天帝藏书的地方,本是风雅之地,但现在成了山阳城最黑、最无所顾忌的交易所。雨天客人少,琅嬛阁掌柜倚在柜台上,昏昏欲睡。赵沉茜几乎一进来,就吸引了掌柜的全部注意。 她没有撑伞,只披着一件黑斗篷,那斗篷不知什么材质,竟滴水不沾,进门微微一抖就干了。连她后面的侍女也灵秀不俗,侍女若单拎出去,亦是无可争议的美人,然而放在她身侧,瞬间成了陪衬。 掌柜顷刻对二人的来意有了猜测。 这些年很多人借道山阳南渡,各色人来来往往,不乏美貌的世家千金、官家娘子,掌柜早已看厌了,但这样一个美人出现在山阳城,还是足够稀有。 掌柜眯起眼睛,暗暗掂量这个美人值多少钱。这些年类似的事掌柜见多了,去江南的船一票千金,多少名门贵女散尽家财换不来一张船票,只能坠落凡尘,典当随身之物,甚至自己。看这位娘子的容貌气质,家世定然不菲,就是不知道,她能拿出多少,又舍得多少了。 赵沉茜讨厌下雨,尤其讨厌雨天留在外面,这短短一段路已耗尽了她所有耐心。她进入琅嬛阁大门,一刻都不想多待,直奔柜台,开门见山道:“我要典卖东西。” 掌柜露出了然的笑,毫不意外:“死当还是活当。” “死当。” “娘子想卖什么?” 赵沉茜的额发被雨水打湿,歪歪扭扭贴在脸上,衬得她肌肤若雪,似仙似妖,冷艳得仿佛刚从水底钻出来。她墨玉一样的眼眸定定望在掌柜脸上,一字一顿道:“从龙宫里采摘的夜明珠。” 掌柜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娘子癔症了,你在说什么?这世上哪有龙宫!” “掌柜在山阳城经营这么大的生意,莫非不知道射阳仙子吗?”赵沉茜语调从容,话音尽处,自有一股泰山倾圮的压迫感,“薛刺史的长女便是龙宫屋顶的夜明珠,为报恩投胎至薛家。莫非,掌柜质疑薛刺史长女的来历?” 掌柜梗塞,他可不敢质疑那位。他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女子,他原以为这是个落魄的世家小姐,身份高贵,不食人间烟火,最是好宰。没想到来的是位硬茬,非但打听到薛家的往事,连那位娘娘的底细也问出来了。 掌柜堆上笑,虚虚朝北方拱手,道:“草民一介商贾,岂敢冒犯真龙。只是龙宫虽好,却高不可攀,非常人能登。我怎么知道,娘子拿出来的龙珠是真是假?” “我来琅嬛阁,便是相信掌柜乃识货之人,这么好的东西,不可能是假的。”赵沉茜取出一对夜明珠,明珠莹莹生辉,霎间照亮了整间屋子。赵沉茜不动声色审视着掌柜的表情,说:“这对夜明珠是祖先爱物,当初为了取它们,可填进去不少人命。可惜我不爱这些,不忍明珠蒙尘,不妨赠与识货人。只需一千贯,我便将这双龙宫明珠,拱手让于掌柜。” 一千贯,好大的口气。掌柜确实被夜明珠惊艳到了,以他的眼力,这双明珠绝对是上等货,至于是不是龙宫采的……河底哪有什么龙宫,无非是一个噱头,编得像了,大家都好挣钱。 但这还不值得他出一千贯。掌柜面上笑着,心底已琢磨开。这样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似乎,也不一定非要出钱。 掌柜心思百转,面上不显,一副生意人的诚挚模样,道:“这么大的生意,小人不敢做主,娘子把夜明珠给我,我让人去问问东家。” 赵沉茜见惯了老狐狸,掌柜眼睛一转,她就知道他想做无本买卖了。这种店里肯定养了打手,她虽然有了灵脉,但没修炼过,几乎没有战斗力。如果打手们一拥而上,她和小桐会非常吃亏。 危机当头,赵沉茜依然闲庭自若,波澜不兴。她漫不经心抖了抖斗篷,手指轻弹,斗篷就不见了。她居高临下,说:“掌柜若做不了主,那就算了。山阳城奇人异士这么多,总有识货的人。” 掌柜看到赵沉茜再随意不过的动作,心中暗惊。这竟然是个修道之人?可若是修道之人,怎么会沦落到典当物品? 但赵沉茜自信从容的气度不像作假,如果不是另有倚仗,哪个女子敢孤身深入典当行,以一敌众不见紧张,反而还高高在上?唯有那群天生开了灵脉的天之骄子,才敢如此傲慢。 掌柜再一次仔细打量赵沉茜,她衣服素静,却姿容出众,皮肤雪白,仿佛许多年不见日光,越看越像常年在山上修行。最重要的是她有很多修士才会有的小习惯,如此自然熟稔,哪怕她自己不修行,身边也必有修道之人。 第一梯队的世家大族确实会送子弟入道,早些年的白玉京堪称权贵子弟习武学监,人脉不硬都送不进去。如果这个女子是修道的,那情况就复杂了,那群世家根蟠节错却又十分神秘,根本无法确定她背后有多少关系。 掌柜拿捏不准,不敢乱来,暗暗换上了和善的笑,道:“我当然相信娘子,这么好的货,娘子送来琅嬛阁,是看得起我们。只是,一千贯实在太贵了,娘子看八百贯如何?” 赵沉茜看似成竹在胸,其实一直捏着一把冷汗。她听到掌柜开始谈价,便知道,这桩生意成了。 她赌赢了,掌柜被她的虚架子吓住,当真相信了她背景深厚,不敢杀人越货了。赵沉茜眯了眯眼,忽然高高举起一颗夜明珠,用力掷到地上。 明珠坠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刹那夜明珠碎成细尘,星辉一样洒落满地。 掌柜愣住了,欢欣雀跃等着以八百贯成交的小桐愣住了,房顶上匆匆赶过来救场的容冲也愣住了。 赵沉茜举起仅剩的一颗夜明珠,冷冷盯着掌柜,道:“现在它是孤品了,与世无双。我要五千贯,要么成交,要么我将它砸碎。我做事不喜欢被人指点,否则我宁愿毁掉。掌柜,想好了吗?” 第66章 赌徒 赵沉茜承认她是个赌徒, 要么输得一无所有,要么赚得盆满钵满,她不接受平庸、保守的中间状态。 掌柜见赵沉茜坐地起价, 脸色也黑了。他沉着脸不说话,心想小丫头片子也敢拿捏他,他倒要看看, 他不接茬,她的戏要怎么演下去。 赵沉茜和掌柜对视, 谁都不肯让步。赵沉茜眼眸漆黑坚定,有一股冷静的疯感。她掂了掂夜明珠,竟毫不犹豫朝地上扔去。 掌柜没想到她是真的敢砸, 一点做样子的余地都没有,仿佛完全不在意一双明珠玉碎在地, 落得个血本无归。掌柜被赵沉茜的疯劲吓住,最终是他不敢赌了。 赵沉茜一拿出夜明珠的时候, 掌柜就知道这东西他要定了。他背后的东家并非旁人, 正是薛大官人。薛大官人有女儿一双, 长女端雅美丽,幼女钟灵毓秀, 有这样两个女儿,远比生十个八个儿子都有前程。若他向大官人献上一对明珠, 岂不应景? 这女子一言不合砸了一枚,已经让掌柜心疼得滴血,要是再损一枚,岂不是白白丢了在贵妃面前献好的机会!如果能讨好贵妃,也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价值何止五千贯? 眼看夜明珠即将脱手, 掌柜急忙上前,拦住赵沉茜:“手下留情!” 赵沉茜险险在最后一刻收住,掌柜心里在滴血,却还要讨好笑着,道:“娘子好烈的气性,若是不满价钱,我们可以商量,何至于此?去给娘子拿五千贯钱来。娘子去包厢稍坐,五千贯不是小数,我让人折成银票给您送来。” “不必麻烦。”赵沉茜说,“进门时,我看到有人抬着几个黑木箱从后门走了,要是没猜错,里面就是掌柜刚从钱庄取出来的铜钱吧。钱庄每箱装多少钱都是定数,掌柜直接将箱子给我就好。” 掌柜盯着赵沉茜,倏忽一笑:“娘子看着年岁不大,眼力倒十分老辣。只是,五千贯铜钱连我店里的伙计都要抬半天,娘子文文弱弱的,恐怕不好带。” “这就不牢掌柜费心了。”赵沉茜面上浅浅笑着,眼眸却漆黑明亮,说一不二,“我自有办法。” 一道雨帘垂在檐下,像是隔离了琅嬛阁和外部世界。十来个伙计吃力地抬来木箱,大堂里站满了身强体壮的男人,而赵沉茜这边只有她和小桐两个纤弱女子,悬殊的人数和体型瞬间带来压迫感。 赵沉茜仿佛感觉不到掌柜无声的下马威,她穿过男人堆,闲庭信步走到黑木箱前,打开看了看,手掌一扫便将五个木箱全部收入芥子囊中。 五个大家伙突然消失,琅嬛阁伙计都露出瞬息惊讶,赵沉茜却平淡的像家常便饭。她半侧着身回眸,对着掌柜微微颔首:“祝掌柜生意兴隆。我们先走一步,告辞。” 骤然得到一笔五千贯的巨款,便是身经百战的镖局也该紧张了,但赵沉茜一个弱女子却不慌不忙穿过人群,甚至停在门口将黑斗篷仔细系好,这才施施然出门。伙计走到掌柜身边,眼神狠厉,做了个杀头的动作:“掌柜,要不要……” 掌柜瞧着雨幕中那个悠然写意、从容不迫的背影,缓缓摇头:“如此胆大,不像是等闲人。再等等。” 赵沉茜走出琅嬛阁的视线,这才猛地加快脚步,对小桐说:“快走,趁他们还在犹豫,赶紧离开这里。” 小桐举着伞,慌忙追在赵沉茜身后。直到现在,小桐都没有实感。她们走时从蓬莱岛捡了很多珠宝,品相比那两颗夜明珠好的比比皆是。但赵沉茜只挑出这两颗,说物以稀为贵,不能多出。刚才琅嬛阁掌柜报价时,小桐觉得两颗残次品换八百贯,简直赚翻了,她巴不得赵沉茜赶紧答应,没想到,赵沉茜居然要到了五千贯! 五千贯!小桐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多钱。她踩在水坑里,哪怕半边身子都湿了,依然雀跃不已:“五千贯,够我们花几十年了!我们这就回客栈吗?” “不能。”赵沉茜借着转弯,不着声色望了眼后方,说,“后面好像有人跟着我们。这五千贯是催命符,不能久留,得赶紧花掉。” 小桐怔了怔,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啊,花掉?” 小桐原本觉得一天之内花掉五千贯根本不可能,然而事实证明,挣钱不容易,但花钱,无论多少都花得出去。 容冲戴着斗笠,不远不近跟在她们后方。茜茜大概将他误认为琅嬛阁的人了,不顾雨天,穿梭在各个牙行,能干得令人惊讶。 容冲叹息,他很想告诉她不用着急,琅嬛阁的人已经被他解决了,不会有人伤害她们,她尽可以回客栈好好休息,接下来慢慢找住所,别淋坏了自己身体。但容冲更知道,她不需要。 容冲感受到灵力波动后,连夜从海州赶到山阳城。这些日子他跟在她身侧,看着她日日去茶馆打探消息,过了今夜,她们住客栈的钱就花完了,今日容冲本来提前赶到茶馆,易容成陌生人,想假托做生意送她们一笔钱,但没想到,她没有去茶馆。等他赶到琅嬛阁,便看到她在和掌柜斗智斗勇。 琅嬛阁黑白两道的生意都涉足,这种地方的人最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她敢孤身进这种地方,连容冲都替她捏一把汗。然而,她对时机、人心的拿捏炉火纯青,竟然真的吓住了那群豺狼,兵不血刃带着五千贯出门。 容冲自问,就算他搬出镇国将军府的名头去,也不可能要到这个价,但是赵沉茜做到了。没有随从撑场面,没有家族借势,全靠自己的胆量和判断,替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容冲真正意识到,她不再是她的茜茜,更是雷厉风行的摄政长公主。他不在的那些年,她成长了许多,现在的她哪怕没有公主身份,也足以面对一切风霜雨雪,在任何一个她想待的地方生根发芽。容冲回想他为赵沉茜准备的“商机”,简直拙劣得可笑。 她其实根本不需要他。容冲意识到这一点,既欣慰,也落寞。 他多么希望,这些年是他陪伴着她蜕变到这一步。如果…… 容冲自嘲一笑,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呐。 赵沉茜拿到钱,第一件事就是去牙行买宅子。无论用什么方式,今天必须将这五千贯花完,要不然她们两个弱女子就是行走的靶子,谁都想上来咬她们一口。一旦被人看穿她其实没什么武力,那就完了。 最快且最划算的花钱方式,当然是置宅。她既然打算留在山阳城,就不可能一直住客栈,既不舒服,也不安全。然而她初来乍到,耳目不明,需要许多信息帮助她做判断。能快速打听到大量情报的场所,首选青楼,其次是茶馆。 青楼赵沉茜去不了,于是她在茶馆坐了三天,成功搜集到她想要的消息。 琅嬛阁背后的东家是薛刺史。薛大官人供出来一个娘娘后,十分神气,自比国丈,早就不认自己当商贾那些往事了,手下的生意都交给他人打理,他则一心一意附庸风雅,摆起了书香门第的谱。 山阳城的人看不起薛大官人,但又挖空心思想效仿薛大官人,毕竟从商到官宛如天堑,几乎无人可以翻越。而薛大官人非但越过了,还送了一个女儿入宫。大齐皇帝刘豫的独子刘麟在燕京路任都转运使,名为高官,其实是北梁的人质,如今刘豫膝下只有侄儿刘猊承欢,如果薛家那位娘娘能成功生下一个皇子,嚯,那薛家莫说书香门第,怕是要直接成为外戚! 如此登天梯,谁不心动? 赵沉茜听到这些信息,就知道她的机会来了。薛大官人卖女求荣,竟还有脸编出一套长女是龙珠转世,投胎到薛家报恩的鬼话。既然他不做人,那就别怪赵沉茜开宰了。 赵沉茜精心挑选出两颗不好不差的夜明珠,薛刺史毕竟是做古玩起家的,太差了他看不上,而太好了会给赵沉茜带来杀身之祸,所以一个珍贵但不稀有的夜明珠,刚刚好。薛大官人那么喜欢用射阳仙子给自己脸上贴金,那么他看到独一无二、来自龙宫的夜明珠,就不可能不心动。 牌桌上,只要判断出对家的底线,就可以吃定他了。赵沉茜知道掌柜一定会收夜明珠,所以她敢漫天要价,而五千贯,差不多是掌柜能接受的极限。 赵沉茜报这个数字也是有考量的。这几天她顺便打听了山阳城的房价,发现她死去的这六年,民间物价飞涨,尤其山阳城占据地利,方便南渡,宅子简直天价,比之汴京也不遑多让。 汴京的宅子那是出了名的贵,尺地寸土,与金同价,很多京官哪怕官至三品也买不起,只能赁房住。五千贯看起来多,但买一套像样的宅子,之后也不剩多少。 赵沉茜跟着庄宅牙人看宅子,雨天本就泥泞,而牙人为她挑的那几间宅院……赵沉茜连进都不想进。赵沉茜嗅到沟渠里的异味,忍无可忍道:“就没有一个宽敞平整,方方正正,远离沟渠,位置方便的宅子吗?” 牙婆发现这位小娘子甚是挑剔,这一路走来,就没有一个宅子是她挑不出毛病的。牙婆也很为难,她想了一会,灵光一闪:“哎,还真有一个!不过……” 赵沉茜问:“不过什么?” “不过,那是个鬼宅。” 第67章 鬼宅 荒宅久违地迎来访客, 牙婆推开木门,恰逢一股阴风穿堂而过,牙婆吓得浑身一激灵, 停在门口,不敢再进了:“娘子,这就是了。老身家里上有老下有小, 就不进去了。” 赵沉茜扫过牙婆的脸,她的害怕不像是装的, 莫非闹鬼不是噱头?赵沉茜偏不信邪,提着裙摆迈入门槛,她仿佛踩到了什么黏腻的东西, 低呼一声,牙婆吓得大叫, 转身就跑:“救命啊,有鬼!” 赵沉茜扶着柱子站好, 说:“没事, 只是青苔而已。” 牙婆惊魂未定站住, 怎么都不肯靠近:“真的?” 牙婆乍乍呼呼,非说里面有鬼, 赵沉茜懒得理她,索性自己在宅子中查看。 据牙婆说, 这座宅子曾是杨家的祖宅,修建于杨家鼎盛时期,既有江南园林的精巧,又有北方官邸的工整。宅子共三进,分东中西三路,中路依次是门厅、客堂、祖祠, 东路是一个大花园,望月亭、书斋、戏楼等散落其间,颇有雅意。西路居住性最强,轩廊相连,移步换景,每个庭院都有独立的门,关上就是一个个小天地,打开就连通成一座花园,虽然因年久失修,那些精巧的花树已长成峥嵘巨物,但并不影响原本的匠心巧思。 赵沉茜看了一圈,心里已有六分满意。这个宅院看起来灰扑扑的,但住宅最要紧的不在于装饰华丽,而在于细节。仔细看,这里用得木料都是上佳,庭院开阔,屋舍整齐,有园有景,石板路在岁月的打磨下,已带上玉一样的润意。只需要重新上一遍漆,修理一下荒坛杂草,不比新宅子差。 小桐跟在赵沉茜身后,在荒草堆中转来转去,没一会就晕了头。四周草木葳蕤,木梁斑驳,破洞的窗纸黑漆漆的,后面仿佛有一双眼睛,默默盯着来人。小桐都有些瘆得慌了,小心拉赵沉茜的衣袖:“沉茜,这座宅子是不是太大了?” “大?”赵沉茜意外,“中路的祖祠、礼堂不能住人,东路的花榭水阁适合宴客,却不能久住,唯有西路这几间房能勉强居住,你我两人,各一进院子,将将够住,大吗?” 小桐愣住,不由自我怀疑:“不大吗?” 赵沉茜试着拉动侧门,但西侧门从外边锁住了,只能从门缝隐约扫到,西墙外是马路,旁边是河道,水路陆路都方便,而院墙特意加高,不必担心被外面的人看到宅子里面。赵沉茜又满意了一分,她走向正房,门上挂着锁,她就扒开窗纸,朝里面看去。 小桐瞧见赵沉茜的动作,深深打了个寒战,忙上前阻止:“沉茜……你胆子真大,你忘了这个宅子闹鬼,你也不怕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赵沉茜诧异地望了小桐一眼,挣开她的手,平静往屋里看去:“这有什么,人不比鬼可怕?” 小桐屏住呼吸,院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小桐也被吓得大叫,赵沉茜不悦回头:“闭嘴。” 小桐这才意识到并不是什么东西从窟窿里扑出来,而是牙婆进来了。牙婆见那两个女子久久不出来,以为她们出了什么事,壮着胆子走进来,谁想刚进来就看到这一幕。 牙婆捂着胸脯,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做什么?” 赵沉茜难以理喻地看着她:“看宅子啊。” 牙婆指指窗户里面,又指向赵沉茜,音调都变了:“那就是杨大郎死的地方,晦气的很,你竟然还趴上去看!” 原来这就是杨薛夫妻的新房,赵沉茜若有所思,难怪梁上贴了黄符,屋里也有香灰的味道。雨天光线不好,屋里久未住人,阴晦的很,再加上牙婆嚎得那一嗓子,赵沉茜都没看仔细。不过以赵沉茜的眼力,这一瞥已足够认出来,里面的家具看着不起眼,但都是檀香木打造。 赵沉茜满意程度到达八成,剩下两成可以后期改造。赵沉茜做好了决定,便问牙婆:“杨大郎死后,这里还住过人吗?” “没有。”牙婆只虚虚搭个边,脚尖朝外,随时准备跑,道,“杨大郎死后,这里屡屡闹鬼,许多人都碰见过,一入夜这院子里就有黑影走动,看身形极肖杨大郎。下人们都吓破了胆,没人敢往这里走,杨家人最开始还不信邪,不许下人乱说,但他们自家人也一个接一个病倒,他们这才怕了,赶紧转卖了宅子搬走。后来这宅子换过好几任主人,不乏像娘子这样不信鬼神之说的,但他们在这里又是烧香又是做法事,还是能撞见鬼影。所有买主都吓跑了,只剩下最后一任苦主,不敢自住又脱不了手,只能一降再降,只希望能回点血。娘子,这座宅子四千贯,放在山阳城其他地方,只能买一座一进的宅院,这里却花园水榭应有尽有,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谁愿意赔本卖呢?” 以赵沉茜打听到的价钱,四千贯买这么大的宅子,确实绝无仅有。赵沉茜又问:“屋里面的家具,算在四千贯里吗?” “当然算。”牙婆道,“那屋里阴森森的,就算把家具劈了当柴烧,都没人肯进去搬呢,您要是愿意接手,东家求之不得。” “好。”赵沉茜点头,非常痛快,“四千贯,我要了。之后的文书官契,就有劳您帮我跑腿了。” 牙婆张大嘴,顿了又顿,不敢相信赵沉茜真的要买,她忍不住问:“娘子,你想清楚了?” “当然。”赵沉茜说,“四千贯有些沉,您看怎么收钱?” 赵沉茜很快在牙行办完文书手续,牙婆喜笑颜开地送她们出门。小桐疑心她的脑子被雨水浇坏了,她低头看着一整串沉甸甸的钥匙,不可思议问:“我们这就买了宅子?” “是啊。”赵沉茜说,“多耽误一天就要多交一天客栈钱,有什么可犹豫的?” 小桐还是没有实感,她又懵了一会,等脑子终于能转动后,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那么大的宅子,每天光扫地就要好久哦。” 赵沉茜有些无奈,道:“你又不是丫鬟,担心这些做什么。何况,那么大的地方,空着也是空着,我们可以雇人修墙砌门,将中路、东路分出去,赁给外人住,我们自住西路。这样,我们每个月的花销就有来路了。” 小桐豁然开朗,沉茜的脑子就是好用,原来还可以这样!不过,小桐不解问:“为什么我们不住东路呢,那里有花有树还有水,我觉得最好了。” 赵沉茜见惯了皇家园林,想都不想否决:“树太多,看着雅致,但容易埋伏刺客,不安全。退一步讲,那种地方冬天冷,夏天蚊子多,只适合种树,不适合住人。” “那中路呢,中路高大气派,比西路体面多了。” “中路更不行。”赵沉茜道,“中路被左右夹击,只有一条出去的路,万一发生什么不方便逃生。最重要的是,那里有祠堂。拆了对杨家先人不敬,而不拆,我看着闹心。” 赵沉茜不知想到什么,眸光泛起涟漪,低低道:“我最讨厌拜祠堂了。” 尤其是赵家的祠堂。明明她恨不得将昭孝皇帝的牌位烧成灰,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又不得不装足了孝女,为他上香磕头。 她带领满朝文武、内外命妇参加过许多次祭祖,无人知道,她跪在蒲垫前,虔诚敬告祖先时,其实每次都在心里嘲讽昭孝帝。如果祖先有灵,她巴不得他能看到,他玩弄了一辈子帝王心术,可是最后,他最看重的皇位传给了别人的儿子,他心心念念的生母一辈子都没得到太后尊号,反而是他厌恶不已的正妻成了皇太后,赵茂迟早都要封自己的父亲母亲,昭孝帝有没有香火供养,竟然要靠他最看不上的大女儿赵沉茜。 只可惜赵沉茜死得太早,要不然,她迟早要将昭孝帝最在意的东西,一件件捣毁。 他们办完交易宅院的手续,天色已经昏沉,碎雨滴滴答答敲打着屋檐,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小桐以为终于能休息了,没想到赵沉茜就像感觉不到累,接着去找木工瓦匠,让他们去翻新宅院。工匠们一听是曾经的杨宅,纷纷摆手,赵沉茜眼睛都不眨地加钱,一直加到有人接为止。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人呢,最终赵沉茜还是如愿找到了匠人。她约定好工期,一身轻松走出瓦舍,得知布庄已经关门了,颇为遗憾:“竟然这么早就歇业了?罢了,终究不比汴京,等明日再去吧。” 赵沉茜竟然打算一天内把所有事干完!小桐叹为观止道:“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绝不敢相信,你来山阳城才三天。沉茜,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能干的女子了。” “为何要特意限定在女子中,所有男人都比我强吗?”赵沉茜不屑道,“我只是懒得再把自己搞那么累,有意放慢了动作,你没见我以前……” 小桐问:“以前怎么了?” 赵沉茜垂下眸子,淡淡道:“罢了,都已经过去了,有什么可说的。” “哦。”小桐乖乖点头,很快又想到了新鲜事,好奇道,“在琅嬛阁你讲价那么厉害,但刚才在牙行和工坊,你为什么不讲价,他们要多少你就给多少?” “因为琅嬛阁是薛刺史开的,而牙婆和工匠,都是普通百姓。”赵沉茜语气平淡,她拢紧斗篷,稳步走入万家灯火中,“靠自己挣钱的人,一分一厘都是他们应得的,不该在他们身上用那些心术手段。” 赵沉茜和小桐回到客栈,夜幕已黑得看不清人影。赵沉茜提着裙摆进门,在门口抖掉身上的水。店小二看到她们,立刻围上来:“两位娘子安。二位的房间只剩一夜了,要续吗?” 赵沉茜见店小二只关心她们续不续房,就知道她们赚了五千贯的消息还没有传开,但最晚明日,城里就该打听她们了。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住客栈了,杨宅虽然老旧,但收拾收拾还能睡,她宁愿住在鬼宅里,也不想住在心怀鬼胎的人群里。 赵沉茜淡淡道:“不续了。明日早食不用送了,我们一早就退房。” 店小二的笑脸肉眼可见收敛起来,不咸不淡应了声,连引路都懒得做。赵沉茜心道变脸可真快,这种没有人讨好她的感觉让她新奇,也让她感到自由。 原来,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无人捧着她,同样也无人算计她。归于平凡,等价交换,别人如何对待她,只取决于她做了什么。 真好,她终于不再是昭孝皇帝的女儿,而只是赵沉茜。 第68章 新生 今日一早, 河边就有了热门话题,打水的、洗衣的、乘船的人都被吸引过来,没一会, 全城都知道,山阳城来了两位神秘女子,昨日在琅嬛阁豪赚五千贯之后, 马上花了四千贯,买下了镜桥前那座积压多年的鬼宅! 人群议论纷纷, 早已被人忘却的杨宅在时隔多年后,再一次引来众多访客。摇船的船夫瞧见许多人搬着家伙进进出出,隔着水面, 好奇地问:“吴工,今日怎么出来的这样早?” 吴工头指了指面前的宅子, 说道:“东家催得急,耽误不得。” 木工瓦匠进门没多久, 下一波人又来了。伙计们抬着看着就沉的木箱, 小心翼翼迈过门槛。路人瞧见木箱上的标识, 呦了一声:“秋水阁的料子,大手笔啊。” 不用问, 这又是那两位神秘女子的手笔了。据送货的小厮透露,贵客出手阔绰, 木材、砖瓦、布料甚至窗纸都要最好的,有好事人为她们算了一笔,算上买宅子的钱,她们那五千贯,才一天就差不多都挥霍了出去。 作风如此不同寻常,一时山阳城对这两人的来历猜测纷纷。有人说她们是南渡的世家女, 有人说她们是某位大人物置办的外室,也有人说,她们是隐世不出的捉妖师。 凑热闹的人等在宅子外,都想看看这两位女子是何方神圣,可一直等到残阳铺水,半江瑟瑟,也没见到传闻中非常貌美的女主人。摇橹阵阵,河道上飘来炊烟的味道,众人觉得没趣,渐渐散去,陆续回家吃饭了。 然而,就在他们散后,一个风尘仆仆、布衣落拓的男子停在西侧门前,抬头看了看屋檐,抬手敲门。许久后,门后才传来清亮的女子声音。 “来啦。”小桐飞奔过来开门,手上还拿着没拧干的抹布。她瞧见门外男子,怔了下,问:“请问你是……” 男子不甚标准地作了个揖,说:“我是从牙行过来的。听牙婆说,你们这里赁舍?” 小桐意外,今早才刚和牙婆说她们要外租宅子,这么快就有住客上门了?小桐道:“是的,你等等,我叫她过来。” 小桐下意识想关门,但这个男子是新来的租客,无论成不成,把人关在门外太不礼貌了,可是沉茜又说她不是猴,不想被无关之人看热闹……小桐犹豫片刻,把来人拉到门里,说:“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走。” 灰衣男子扫了眼乱成一团的庭院,点头:“好。” 小桐快步跑向后面。最后一进院子里,工匠在赵沉茜的指挥下封好了西路和中路的门,并且加高了院墙,但是在最后一件事情上,双方始终无法谈拢。 赵沉茜让工匠修葺正房,也就是杨薛夫妻婚房的门窗,工匠们怎么都不肯进门。吴工头说:“娘子,不是我们偷懒,而是真的做不了。里面死过人,阴邪的很,我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一家老小全指望着我们吃饭呢,实在不能进去。” 赵沉茜道:“你们要多少,我可以加钱。” “不是钱的事。”吴工头将材料放在连廊上,连靠近都觉得晦气,连连摆手,“娘子,这是昨天你要的东西,桐油纸我们已裁好了,娘子只需要将旧纸撕下来,粘上新的就好。天快黑了,我们得走了,娘子保重。” 说完,他们放下东西就走,赵沉茜怎么能让他们离开,忙追上去:“等等。” 小桐在这时候进来,她诧异地望了眼行色匆匆的工匠们,没放在心上,兴高采烈拉住赵沉茜:“沉茜,有客人来了!” 赵沉茜一怔:“客人?我记得今日的商铺都来了,还有谁来送货?” “不是送货的,是来租房的客人。”小桐说,“你不是说,要将中路、东路租出去么,才一天不到,就有人来了!” 赵沉茜眯眼,她早上才将宅子挂到牙行,傍晚便有人来了?赵沉茜正为窗户的事心烦,提裙去追工匠,道:“多半是骗子,将他打发走吧。” “啊?”小桐失望,“我看他是个道士,看起来还挺正派的,这就打发走吗?” 赵沉茜出门的脚步一顿,回头:“你说他是道士?” 灰衣男子被丢下许久,他也不在意,一会观察房梁结构,一会研究地下杂草,很是自得其乐。小桐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陪着赵沉茜躲在花窗,悄悄道:“你看,我让他在这里等,哪怕没人看着,他也没有乱走,是不是人还不错?” 赵沉茜扫过来人灰扑扑的衣服、腰上的酒葫芦,不置可否。赵沉茜道:“穿得邋里邋遢,怎么看都不像混得好的道士。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他就说他来租房,其他没说。” 赵沉茜惊讶:“他没穿道袍也没佩剑,这一身落魄模样,和穷酸文人没什么区别,你怎么知道他是道士?” 小桐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道士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息,我也不知道,反正一照面我就认出来了。” 赵沉茜想到小桐曾陪着小姐在道观清修,潜意识熟悉道门也不稀奇。赵沉茜再次扫向外面的男子,目光里充满嫌弃。 说实话,她很怀疑这个人付不付得起房钱。他该不会像那些地皮无赖一样,付不起租金就赖账吧? 一个孤身男子,还疑似是个穷鬼,赵沉茜心里已否决了一半。她一边构思拒绝的说辞,一边走出去,道:“宅子里有些事,耽误了,让道长久等了。” 灰衣男子转身,仿佛才发现自己被打量了很久一样,道:“无妨。娘子今日刚搬新宅,自然有许多事要忙,娘子先顾自己的事。” 赵沉茜微微眯眼:“你怎么知道我今日搬进来?” 灰衣男子挑挑眉,爽朗笑道:“山阳城满大街都知道,杨宅易主,新主人是位极其美丽的娘子。我一路走过来,自然而然就听到了。” “一路走过来?”赵沉茜反问,“你听到我初来乍到,所以就直接走到我家,想趁我人生地不足,敲诈一笔?” “哪敢。”灰衣男子道,“娘子独闯琅嬛阁的事迹已经在城里传遍了,我一介穷鬼,远不及琅嬛阁掌柜有头脑,哪敢打娘子的主意?” “那你来做什么?” “正如刚才我和这位小娘子所说,我路过牙行,听闻山阳城有名的鬼宅易了主,并且有意出租中路和东路。我对鬼宅十分感兴趣,正好缺一个落脚地,就过来看看。” 他是冲着鬼宅来的?赵沉茜扫过他身上平平无奇的灰袍,说:“你是道士?” “娘子一进来不就认出来了吗?” 赵沉茜抿唇,这个人说话就是这么杠吗?她不想租给他的心又强了三分,道:“道长既是从牙行来的,为何独自一人上门,牙婆呢?” 灰衣男子不在意地抖了抖衣袖,说道:“山阳城闹鬼的宅子只此一家,我听清楚了地点,无需她引路,自己便来了。没有牙行从中抽成,租金能便宜些。” 赵沉茜看向小桐,小桐飞快点头,低声道:“是的,民间有这个惯例,为了省些钱,房主租客会绕过牙行,私下成交。” 赵沉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还可以这样。赵沉茜眼睛转了转,说:“道长为何认定了我们这里,想借鬼宅博个名头,还是,看准了我们是两个女子?” 灰衣男子解下葫芦,摇了摇,一口将里面的酒水饮尽。赵沉茜皱眉,正要赶他出去,却见那个集浪荡、轻浮、落魄、无礼于一体的男子往花坛上一坐,搭着膝盖道:“无他,主要是为了便宜。你这是十里八乡闻名的鬼宅,根本没人敢住,租金定然便宜。” 赵沉茜一哽,一口血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的宅院,会被人说便宜! 赵沉茜笑了下,转身就走:“那道长要失望了。天色已晚,不方便接见外客,道长请便。” “娘子且慢。”灰衣男子随便揪了根草,啧了声,说,“紫葛,又名鬼眼草,只有在阴怨之地才能生长,而这里长了这么多,看来,贵宅阴气很重啊。” 赵沉茜的身影顿住了,灰衣男子手指慢捻,看似细弱,但会暗暗绞杀其他草木的紫葛便烧成一截飞灰。灰衣男子慢悠悠道:“厚颜当娘子一句道长,但准确说,我其实是个捉妖师。如果这是个普通鬼宅也就罢了,但我听说,这里一入夜就有鬼影走动,很多人都见过。我这些年四处奔波,囊中羞涩,但又需要一个地方休整,无奈之下,只能来打扰娘子。娘子放心,我云游四方,无牵无挂,无仇无怨,不会给娘子引来麻烦。而我又时常需要出去捉妖,一走不知归期,不会打扰娘子生活。娘子若有需要,我还可以帮娘子瞧瞧宅子,实在是个再省心不过的租客。娘子,你看呢?” 赵沉茜背着身,她看似冷淡,其实心里也在担忧男子所说的问题。今日来修宅子的工匠连进都不敢进,无论开多少工钱都没用,看来这个宅子闹鬼并非空穴来风。那么东路、中路想租出去,恐怕也并不容易。 与其请道士来做法驱鬼,不如白用个现成的道士,哦,也许是个捉妖师。 赵沉茜拿定主意,回头问:“道长所言甚是。只是,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虚有其表呢?” “好说。”灰衣男子拍去衣服上的灰,落拓不羁站起来,道,“如果娘子不嫌弃,请带我去闹鬼的地方一观,我卜一卦,娘子就知道我的水平了。” 赵沉茜示意小桐关好门,就带着灰衣男子往里走去。她停在杨薛二人的婚房,也是她打算当做自己寝房的地方,不动声色抚摸着衣袖下的镯子,道:“这里就是了。道长怎么看?” 随着往后走,刚才还吊儿郎当的灰衣男子渐渐严肃起来。他停在连廊前,看了一会,问:“娘子,有纸吗?” 赵沉茜看向堆在地上的桐油纸:“那些可以吗?” “用不着这么贵的。”灰衣男子随手从旁边扯下一片芭蕉叶,用葫芦飞快在叶面上画了个符。他两指掐着芭蕉叶,绕着房屋绕了一圈,微微皱起了眉头。 赵沉茜一直盯着他的表情,问:“道长,怎么了?” 他沉吟片刻,说道:“奇怪,阴气中心明明就在此处,却没有鬼气。娘子,我需要仔细检查屋内气息,作法时可能会损毁窗纸,不知可方便?” 赵沉茜没什么意见,反正这些窗纸也是要换的。灰衣男子得到允许,随手从墙边折了枝桃,摘去树叶,露出光秃秃的木干。赵沉茜见他连桃木都是随手取的,十分怀疑这个人的能力,然而,只见他轻轻一抛,桃木被扔在空中,他口中快速念咒,桃木像长了眼睛一般,抖了抖便朝屋子里冲去。 小桐站在后方,惊异地看着这一幕。平平无奇的桃木枝仿佛变成一条狗,在屋里穿来穿去,最后,它冲破窗纸出来,委屈地摇了摇头,然后摔落在地,重新化作一根死物。 赵沉茜看了眼本就残破,如今愈发千疮百孔的窗户,默默看向灰衣男子。他摸了摸鼻子,讪笑道:“看来此阴物道行甚深,不等它主动现行,很难将它揪出来。娘子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向算话,无论它什么时候出现,不捉到它,我绝不离开。” 他见赵沉茜还是不说话,有些慌了,主动道:“不如,我帮娘子将窗纸装好?” 其实赵沉茜沉默是在想找什么借口将他赶走,毕竟只要确定这屋里没鬼,可以住人,就够了。这么大阵仗都找不出来,谁知道到底有没有妖怪?就算有,妖怪也不见得会伤人。但是这个穷道士,风险却是确定的。 但他主动提出帮忙……赵沉茜迟疑了一下,同意了。 她今夜得在这间屋子里过夜,这个男人耽误了她这么多时间,让他补偿一二,也没错吧? 灰衣男子在撕旧窗纸,小桐搬了水盆来,麻利地擦地板、家具。赵沉茜突然发现自己多余,她试着去帮小桐,小桐动作流畅,擦东西的速度比赵沉茜拧帕子都快,说:“我这里都是小事,不用帮我,去帮道长师父吧。” 赵沉茜只好走向灰衣男子,灰衣男子头也不回:“有劳娘子,你今日辛苦了,还是去旁边休息吧。” 赵沉茜很不喜欢这种被人照顾的感觉,她又不是小孩子,为何独独要她去休息?赵沉茜说:“我不累,我来帮你。” 她记住男子要用哪个工具,提前一步拿起来递给他。过了一会,男子道:“娘子,你还是去休息吧。你这样转一手,反而更慢了。” 赵沉茜:“……” 她冷冷扔下裁刀,转身走了。 什么混账狗东西,她就是被驴踢了,都不可能将宅子租给他。 这时候小桐一盆水用完了,她换了盆新水,抱怨道:“水又用完了,一会又要去打水。” 赵沉茜听闻,说:“桶给我,我去吧。” 小桐一听,下意识道:“不行,太重了,你放在这里,一会我去吧。” “你做得,我怎么就做不得?”赵沉茜不由分说夺过小桐手里的桶,说,“前面几间屋子都是你擦洗的,你已经做了很多,剩下的我来吧。” 小桐担忧,赵沉茜这个样子,一看就不像做过重活的,让她去打水?小桐欲言又止:“可是……” “没什么可是。”赵沉茜声音清淡,不知说给小桐还是自己,“若没有你,这些事本就该我自己做。你继续忙,我马上回来。” 既然不想做昭孝帝的女儿,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只想做赵沉茜,那她就要拿出行动来。不要昭孝帝这个父亲,那同样,就不能要公主这个身份的特权。 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别的女子需要做的、应该做的事情,她也该如此。 日落西山,蓝云静谧,小河悠悠荡荡,大部分行人已经归家,河边不复白日的热闹。赵沉茜蹲在石阶上,学着白天看到的模样,从河里舀水。 然而,很多事情看着简单,自己亲手做才知深浅。赵沉茜舀了好几次,要么手滑,要么提不动,一桶水有大半洒了出去。她精疲力竭坐在台阶上,垂眸看着跃动的水波,再一次意识到,剥离公主身份,其实她什么都不会。 曾经她以为她是摄政长公主,掌中有乾坤,可翻云覆雨,决定整个国家的存亡,哪里都离不了她。遇袭时她发现,这个国家并不需要她。现在她流落民间,再一次发现,她不会洗衣、做饭、打扫,甚至不会打水。离了宫女的服侍,她无异于一个废人。 一个扫不了足下的人,竟然有勇气扫天下。真是无知者无畏,蠢得可笑。 赵沉茜睫毛下敛,自嘲一笑。可是无论如何,水都是要解决的,赵沉茜再一次提着木桶起身,这一次她用力太急,桶里的水剧烈摇晃,她更不好稳住身体。眼看她要摔倒,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赵沉茜睫毛上沾着水滴,意外回头,看到那个轻浮、浪荡、落魄、无礼,还多了一项不会说话的男人站在台阶上,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察觉她已站稳,他放开手,说:“别看桶不大,装满水还是很沉的。下次提水,可以叫我来帮忙。” 赵沉茜暗暗翻了个白眼,冷声道:“我日日都要用水,你能次次都来帮忙吗?” “你没叫,怎么知道不能?” 赵沉茜双手提桶,吃力地上台阶,心里暗暗道,不会的。 不会有人每次都能响应她的困难,只有靠自己,才永无破绽。 赵沉茜提着摇摇晃晃的桶,迈过门槛。进门时灰衣男子伸手,似乎想帮她提水,但赵沉茜面色冷淡,坚定不移,他又默默收回了手。 小桐发现赵沉茜竟然真的提了一桶水回来,惊讶地迎上来。她一言难尽地扫了眼灰衣男子,他那么着急贴完窗纸,急匆匆赶出去,她以为他是帮沉茜去了。结果。他这么大一个男人,就看着沉茜提水? 小桐也不好说什么,笑了笑道:“辛苦你了。你先坐一会,我将地擦一遍,今夜就能住人了。” 小桐要擦地,赵沉茜和灰衣男子都被赶到门外。赵沉茜靠在窗户上活动酸软的手臂,顺便怼了怼窗纸,确定不会一捅就破,这才放心。 赵沉茜淡淡道:“多谢。” “谢我做什么。”灰衣男子站在花坛边,伸手折了根桃枝,不知道捣鼓什么,“还是说,你没打算将宅子赁给我,所以如此客气。” 赵沉茜一噎,确实。她正待酝酿拒绝的话,灰衣男子漫不经心问:“你从琅嬛阁换的钱,都花完了吗?” 赵沉茜瞬间警惕:“你什么意思?” “别误会,我只是想问你,有铜钱吗?钱经万人手,阳气最盛,用铜钱搭一个小七关,可抑制阴怨之气流动。然后用桃符封住地上的阴脉,怨气在小七关得不到补充,自然就会消散,你这宅子里的鬼眼草,就可以尽除了。” 听起来有模有样,但宫廷带给她的警惕心使然,赵沉茜反问:“如果不除会怎么样?” 灰衣男子淡然地看着她:“对妖精鬼魅不会怎么样,但若是活人住在其中,久之会阳虚气乏,精神恍惚,身体衰弱。” “长此以往会看到幻觉,比如鬼?” 灰衣男子耸耸肩:“这不好说,得看什么样的鬼,什么样的人,具体分析。” 赵沉茜若有所思点头,默然起身:“那还等什么,走吧。” 赵沉茜拿着铜钱,陪灰衣男子满宅子乱绕,找所谓阴脉。每搭一个封魂阵,就需要十七枚铜钱,搭到最后灰衣男子担心地问:“你真的把五千贯都花光了吗?要不我改一下地脉,少用几个阵法?” 赵沉茜没好气翻了个白眼,冷冷道:“我再穷,也不至于差这几个钱。搭你的阵法吧。” 既然如此,灰衣男子不再收敛,足足斥一百一十九钱巨资,搭了一个笼罩整座宅院的封魂阵。这样一来,即便这座宅子里有冤魂,也会日渐消散,不会出来害人了。 赵沉茜看着他搭阵法,有一种既靠谱又不靠谱的感觉。她心里叹气,很是为难。 此人看起来像是有真才实学的,但他随手从环境取材的样子,又实在很像骗子。到底留不留他呢? 灰衣男子瞧见赵沉茜的样子,挑挑眉,道:“娘子,天都黑了,你不能过河拆桥,不收留我了吧。” 赵沉茜斟酌:“我……” 灰衣男子拍了拍衣角沾染的湿泥土,竟也不怎么意外:“罢了,我就知道。封魂阵已经摆好,我用阵眼连了一个大封魂阵,哪怕你们误动铜钱,也不影响效果。这是我用桃木边角料做的辟邪符,悬在床前,可防妖怪精魅近身。” 赵沉茜这才知道,原来他一出门就捣鼓的东西,竟是给她的辟邪符。赵沉茜深深沉默了,她一直不愿意认昭孝帝是她的父亲,可是她无端猜忌的样子,又和昭孝帝何异? 赵沉茜开口,问:“道长家在哪里,师从何处,为何会来山阳城?” 西路已和其他两路封死,两人顺着连廊,走出大门,停在西侧门口。一路无灯,唯有半轮月色。听到赵沉茜问话,灰衣男子很诧异地望了她一眼,说:“兖州人士,师从清微山张陵真人。至于为何会来山阳城,云游至此,来就来了。” “元天师被尊为国师,南朝对道士多有优待,看道长道法深厚,去了不难讨个官做,道长为何不去渡江南下?” “我家就在江北,为何要南渡?” “哪怕在南方做道士有官有权,优待颇多,你也不去吗?” 灰衣男子笑了,道:“这世上莫非只有做官一种活法吗?” 赵沉茜点点头,不再纠缠这一点,转而问:“这么久了,还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你终于想起来问了。”灰衣男子莫名有些幽怨地看着她,说,“鄙姓苏,字无鸣。” 赵沉茜只是浅淡颔首,对他的名字并无反应,冷冰冰追问:“道长可有婚配,一夜风流的野桃花也算,有无不良嗜好,未来有什么打算?” 小桐见他们两人久久不回来,担心赵沉茜安危,提着灯出来找。她隐约听到这里有说话声,一路小跑过来,听到赵沉茜的问题后非常无语:“沉茜,你问的是不是太详细了?我们只是找租客,不是招婿。” 灰衣男子却看向赵沉茜,像是听到什么重要事情:“你叫沉茜?” “闭嘴。”赵沉茜冷冷道,“回答问题。” 灰衣男子叹了声,一一回想道:“未有婚配,露水夫妻有很多,但走到非她不娶这一步的还没有。未来无甚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嗜好倒是不少,只是不知,爱酒算不算不良?” 他的话几乎每一句都踩在赵沉茜的雷点上,她心里暗道奇怪,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为什么刚才有几个瞬间,她觉得这个人很像他呢? 他出身尊贵,天赋异禀,一身少爷脾气,衣服只爱黑、红、白这类浓烈的颜色,一如他的性格,眼里掺不了一粒沙子。有洁癖又爱臭美,哪怕在雨天赶路,也要另外分出法力,保持鞋面无尘,衣冠整洁,滴水不沾,到了地方一定要设计一个万众瞩目的出场。他不喜喝酒,在宫宴上,哪怕昭孝帝敬他,他都敢不喝。最重要的是,他对所有物有强烈的占有欲,在感情上也是如此,不会四处留情。 这才是容冲。不是面前这个草莽落拓,一身凡俗习气的游侠。 赵沉茜盯着男子的眼睛,问:“你的桃花债惹了多少,会不会找上这里?” “不会。”灰衣男子自豪一笑,说道,“我一个地方只留一朵桃花,彼此之间互不知晓。我刚来山阳城,还没来得及发展新桃花呢。” 赵沉茜轻轻笑了下,连小桐都能感觉到,夜风变得凉丝丝的:“如果你敢将人带回来……” “放心。”灰衣男子真诚道,“娘子,不光你怕被她们缠上,我也怕。我怎么可能将她们带回家里来呢?” 赵沉茜凉凉扫了他一眼,转身就走。灰衣男子挑挑眉,探头问:“娘子?” “站住。”赵沉茜回眸,冷冷道,“中路和东路你尽可选一处住,每月房租五百文,月初收取,不得赊账。以后若无必要,你不许进西宅一步。” 第69章 租客 灰衣男子感受到美人房东的心情不太好, 他很识趣地没再打扰,目睹她关上院门,消失不见。既然她说东路和中路可以随便选, 那他就不客气了,毫不犹豫选了中路。 有山有树的地方他实在住了太多年,他更想离她近一点。 灰衣男子回到中路, 穿过重重回廊,一路走到最后方的祠堂。他从灰尘中找出被遗忘多年的香, 对着空无一物的神台拜了拜,道:“沈家祖宗在上,小辈有不得不护的人, 借贵地一住。这些天,就有劳各位庇佑了。” 神龛中牌位已经迁走, 倒落的香烛依稀可见当初迁得多么仓促。夜幕四合,香火成了唯一的光源, 线香徐徐上升, 镇宅石兽缭绕在烟雾后, 像黑暗中的眼睛,无声注视着来人。 他郑重地将三只香插入香炉, 退步走出祠堂。敬告了杨家先人后,就可以借他家侧翼空房一用了。他走入早就看中的房间, 一开门,差点被里面的灰尘呛住,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挽起袖子,清扫房间。 虽然确实有一些防尘的法术阵法,但只有那些初出茅庐的蠢货才会将法力浪费在这种地方, 他还是更愿意动手解决。 他很快就将一方小天地清理出来,虽然不及小桐那么细致,但凑活能住了。灰衣男子如释重负坐在桌前,开窗通风。 坐在这个角度他才发现,祠堂的东北角高悬着一面铜镜,正好笼罩住他这间屋子,或者说,他身后的西墙。 那里是杨大郎和薛大小姐婚后居住的院子,到底来了什么阴物,连祠堂都挂了照妖镜,实在让他越来越好奇了。 玄门比较忌讳镜子,尤其镜子可照住床榻,极易撞煞,一般来说最好换个地方。可惜他不是一般人,他偏不走。 他刚刚才将屋子打扫好,最重要的是,这里是离她最近的地方,仅隔一堵墙,无论发生什么都来得及照应。 他索性合上半扇窗,眼不见为净。他本来打算回床上睡了,起身前犹豫了下,难得良心上线,从内袋里拿出一个芥子囊,取出一张传讯符,简单写明自己的去向。 “我在山阳城,一切都在掌握,勿念。若有急事,至山阳城打听闹鬼的故杨宅,来祠堂西侧找我,切忌隐藏身份,勿要声张。 另外,借你身份一用,最近在外行走,不要说你是清微山苏无鸣。 替我问大哥大嫂安。随便,你们清微山的道术真难用。” 他将传讯符发走,松了松肩膀,打算睡觉。然而,他才刚刚换好衣服,一封传讯符就火急火燎地飞过来了。 他瞧见是传音符,啧了声,很不想接。但那张符纸紧紧跟在他身后,颇有他不接就不走的架势。容冲怕符箓的光芒惊动了隔壁,勉为其难接起。 甫一接通,对面就传来一声冷笑:“呦,没死啊,我还以为你被人埋在棺材里,接不了传音符呢。” 灰衣男子很是嫌弃地将符纸拿远:“嘘,小声点。什么事?” 苏昭蜚冷笑:“你还好意思问我什么事?容冲,你自己算算,算上今日,你有多少日没消息了?你知道海州有多少事吗!我替你处理烂摊子,还要分神帮你瞒着容大哥,就为了让你能心无旁骛地去会旧情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认识了你。” “别这样说自己。”灰衣男子,也就是易容后的容冲认真道,“以你的德行,未必八辈子都能投胎成人。” 两人师门不同,但容冲的父母和苏昭蜚的师父张陵真人关系甚好,双方长辈经常将两个小辈放在一起切磋技艺。容冲和苏昭蜚对彼此都知根知底,很知道怎么样奚落对方。苏昭蜚冷冷呵了声,说:“你这么能耐,为什么说话还需要压着声音?莫非,你现在蹲在人家墙角,不敢被旧情人发现,所以才鬼鬼祟祟的,连张传讯符也不敢发?” 容冲心口中了一箭,被深深刺痛了。虽说他前几天确实如此,但现在不一样了,茜茜亲口说让他在她家里随便挑地方住,虽然门已经被封住了,茜茜也不知道他是他,但这依然是独一无二的信任!容冲暗暗咬着牙,故作轻描淡写道:“我已在她隔壁租赁了房间,以后就是邻居了,既来去自如又方便照应,哪会像你说的那样狼狈。” “真的?”苏昭蜚很是了解他,悠然反问,“既然如此,为何你要借我的身份。” 容冲白日能取得赵沉茜的信任,并不是因为他演技多出众,而是因为所有信息都是真的。清微山张陵真人确实有一个徒弟,姓苏,字无鸣,嗜酒如命,桃花遍地。只不过那个人不是容冲,而是他的朋友苏昭蜚。容冲将好友的身份拿来稍加修改,和他的经历融合在一起,就成了风流落拓、神秘莫测的灰衣男子。 容冲刚吹过牛,不肯露怯,嘴硬道:“我仇家遍地,出门在外,换几个身份怎么了?” 苏昭蜚多么了解容冲,一听就明白了:“这种话可骗不了我。你那么张扬,遇上仇家肯定会用自己的名号,才不会将风头记在我名下。你定然用我的名字面对一个认识你,却不认得我的人,比如,你那位旧情人。我说的对不对?” 容冲不语,苏昭蜚冷冷笑了声,道:“容冲,别忘了你说过什么。” “我知道。”容冲不想听上次的争论,打断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轻重缓急。” 苏昭蜚轻嗤,希望他是真的知道。男人的友谊和女人之间不同,女子若碰上不良人,女子的蜜友可以一遍遍劝,但男人往往只能说一遍,再好的朋友也是如此。苏昭蜚不再提这个敏感话题,及时转了弯,冷嘲热讽道:“容冲,你可真行,欠我的钱从来不还,却有钱给旧爱包下杨宅。我依稀记得杨家的宅子并不小,你到底瞒着我藏了多少钱?” 容冲尴尬,觉得很有必要澄清这一点:“你没误会,我确实没钱。这座宅子,是她自己买的。” 对面静默了,许久才传来一道不确定的声音:“买的?” “是的。”容冲知道他没见过这么多钱,特意贴心地告诉苏昭蜚价钱,“她出了一颗海底珍珠,赚了五千贯,花四千贯买下了这座宅子。” 苏昭蜚沉默半晌,道:“你这么骄傲做什么,钱又不是你赚的。等等,照这样说,你现在住的,岂不是她的房子?” 容冲越发骄傲了:“对啊。” 传音符对面沉默的更久了,容冲偏不结束对话,耐心地等着他反应。许久后对面才传来凉丝丝的声音:“你走之前急成那样,仿佛没有你她会活得水深火热,可是看起来,她分明活得很好。我第一次见接济旧情人,是指住到她的宅子里。” 容冲并没有被讽刺到,反而与有荣焉:“我就当你是嫉妒。我早就和你说过她很厉害,她聪明、冷静又勤奋,只要她想,无论什么事都能做好。我原本确实想庇护她,后来发现她挣钱比我厉害多了,还是让她来庇护我吧。有些时候只需要转换一下思路,你就会发现人生路好走多了。当然,你这辈子是没希望了,此生好好积德,下辈子争取长一张漂亮的脸,让聪明美丽又有能力的公主养你。” “我不需要。”苏昭蜚泼冷水,“你一个入赘失败的前前驸马,还得意上了?何况,她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聪明,会认不出你,任由你顶着我的名字,搬入她隔壁?” 无疑苏昭蜚又说到了点子上,连踩容冲好几个雷点。容冲静了静,说:“这不怪她。我们分开太久了,她认不出现在的我,也很正常。” 她认识的是十七岁意气风发的容冲。那个容冲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从未为银钱烦恼过,所以活得飞扬跋扈,目下无尘,对衣食住行都极其挑剔,见不得一点瑕疵。而现在的容冲经历了逃亡、战争,从寄人篱下,到自己招兵买马,重建容家军。这期间的磨难,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习惯,而他又用了易容术,便是爹娘、二兄在世也未必认得出他,何况她呢? 苏昭蜚受不了了,主动引燃传音符,结束对话。昔日最亲密的人站在面前却认不出来,苦主竟然还为对方辩护,替她找苦衷。这样的恋爱脑没救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容冲看着指尖燃烧的符灰,轻轻吹了口气,灰烬化作灵力散落空中,并没有脏了他刚洗过的地。容冲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夜色,久久沉思。 他们分别真的太多年了,两人天各一方的时间,已远远超过了在一起的时间。之前六年他守着沉睡的她,并不觉得生疏,在蓬莱岛上各自扮演陌生人,也不觉得难为情,但今日面对面,他才惊觉,他其实已经不知道怎么样和她相处了。 现在的她已不再是十六岁那个敏感骄傲、口不对心的少女,她成长了许多,连他都为她惊叹。其实苏昭蜚说得对,她足以过好自己的人生,他似乎,没什么理由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了。 容冲手指盖住眼睛,不愿意继续往下想。他好不容易将这间屋子打扫出来,而且今日刚刚交了租金。就让他,住完这个月再走吧。 · 赵沉茜锁好门窗,换了轻薄的中衣,等洗漱完,终于能坐在床上休息,实在长长松了口气。 这一天似乎格外漫长,发生了许多始料未及的事,好在都算解决了。她坐在床沿,盯着房间内的摆设出神,慢慢感觉到害怕。 旁边就是祠堂,屋里枉死过人,白日她不觉得算回事,但夜深人静独自坐在其间,还是有些瘆人的。赵沉茜搓了搓胳膊,在心中默念,她是死过一次的人,阎王都奈何不了她,何况区区鬼怪? 话虽这样说,但赵沉茜还是伸出手,调动她刚刚获得、尚不熟练的灵力。她成功在指尖画出一个门神符,贴在门上,这才觉得安心。 至于那个灰衣男子送她的辟邪符,早就被她扔在花坛里了。来路不明的东西,有没有毒都不知道,她怎么可能带在身边? 赵沉茜爱惜地看着自己的手,有灵力真好,可惜她的法力太弱,符咒只能画出最低级的门神符。之前她没机会修炼,不知这条路的艰难,只觉得容冲无论做什么都轻轻松松,她无数次在心底嫉恨他的天赋,抱怨苍天不公。如今有了灵力她才意识到,修炼成容冲那样,需要付出何等的辛苦。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幸运儿而已,他所获得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赵沉茜叹了一声,脱鞋睡觉。她拉好锦被后,才意识到西屋的蜡烛没吹。她实在懒得再下去,试着学曾经容冲的样子,双指并拢,朝蜡烛弹去灵气。 她准头不好,连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击中烛火。可惜她还不熟悉力道,灵气带起一阵风,掀起帷幔,吹熄蜡烛,重重撞到后面的梳妆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赵沉茜心道一声糟糕,该不会把妆镜打坏了吧?她还蛮喜欢这套梳妆台,若是坏了,再配新的镜子,恐怕未必好看。 她凝神细听,并未听到碎裂声,看轮廓梳妆台也好好放着,并没有什么异样。应当没事吧,赵沉茜没有放在心上,拽着被子躺下。 她本以为自己会像前几夜一样入睡困难,但奇怪的是,今夜躺下没多久,她就沉沉睡了过去。 第70章 故梦 这种感觉很神奇, 赵沉茜清晰地知道自己在梦中,一睁眼,却看到极尽逼真, 连经纬线都根根分明的床幔。赵沉茜躺在枕被中,隔了一会才认出来,这是汴京, 坤宁宫。 只不过,不是她熟知的坤宁宫, 而是再早一些,她还是公主,尚未有自己的宫室, 与母亲同住时的坤宁宫。 赵沉茜慢慢从床上起身,扫过侧殿里的香炉、帷幔、屏风, 无一不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要不是提前知道做梦,她都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 怎么会梦起这么久远的事情?赵沉茜无意在梦中久留, 叫来宫女, 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宫娥半跪在床前, 面容姣好,仪态端方, 恭恭敬敬回公主的话:“回殿下,巳时了。” 赵沉茜扫过宫娥的请安礼, 竟然挑不出毛病,并不像以前那些梦境一样,因为是个不重要的路人就面目模糊,动作变形。赵沉茜盯着对方的脸,这才隐约记起,以前坤宁宫好像确实有这样一个宫女。只是她不在赵沉茜身前伺候, 也没干过什么出挑的事,所以赵沉茜对她毫无印象,要不是这个梦,赵沉茜都忘了自己的人生中还有这样一号人了。 这个梦好顽固,她都意识到梦,并且问了时间,竟然还不醒。赵沉茜升起些兴趣了,问:“今日是哪一天?” “绍圣十三年,五月初八。” 绍圣,好久远的年号了。赵沉茜轻而易举发现了梦境的破绽:“既然是绍圣十三年,都巳时了,我怎么不去请安?” 昭孝帝亲政那年,将年号改为绍圣,绍圣十三年,便是昭孝帝亲政的第十三个年头。此时他已经剪除了高太后的羽翼,前朝完全落入他手,后宫便能由着他的喜好安排。这些年,孟氏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后,蜗居在坤宁宫,毫无皇后的排面;高太后虽然在世,但已还政庶子多年,为了避嫌深居慈宁宫,甚少露面;实际上的后宫之主,乃是刘婉容。 这是刘婉容最风光的时期,她十岁入宫,被分去福宁殿侍奉昭孝帝,她和昭孝帝同岁,几乎才一入宫就得到了昭孝帝的喜爱,受宠十年不衰。她虽为婉容,却有皇帝撑腰,主持六宫中馈,行皇后实权。赵沉茜作为不受宠的孟皇后所生的不受宠公主,哪来的胆量在日上三竿时,还躺在床上睡觉? 赵沉茜心想梦果然是梦,经不起推敲,没想到宫娥却露出急色,凑近了说道:“大殿下,您不要自暴自弃,那位虽然怀孕了,但是男是女还不好说呢。等娘娘病好了,您去学堂再接再厉,定能一鸣惊人,引起官家注意。若能将官家引来坤宁宫,皇后娘娘趁机怀上龙子,您以后就是太子的姐姐,燕朝最尊贵的公主甚至长公主。” 赵沉茜看着宫娥一本正经为她出主意,缓缓眨眼,试着问:“你说的那位……是刘婉容?” “什么婉容。”宫娥义愤填膺,道,“她只是个婕妤,和皇后娘娘差得远呢。” 经宫娥提醒,赵沉茜才想起来,刘婉容因媚术案受委屈,才被昭孝帝力排众议提升为婉容,她在绍圣十三年五月的时候,确实应该仅是婕妤。赵沉茜有些惊讶了,这个梦好周密,她自认算记性好的了,梦中细节竟然比她的印象还要准确。 托媚术案的福,赵沉茜终于想起来这是哪个时段。绍圣十三年四月,刘婕妤时隔多年再次诊出怀孕,昭孝帝十分高兴,格外重视。昭孝帝虽然已有三个孩子,但都是女儿,宫廷内外都盼着刘婕妤生下一个皇子。此家欢喜彼家愁,景福宫喜气洋洋,坤宁宫就一派愁云惨淡,刘婕妤本来就受宠,如果再生下皇子,那孟氏的皇后之位,恐怕就保不住了吧。 孟皇后本就心事重重,在端午宫宴上,刘婕妤堂而皇之穿着僭制的服装出席,而且借口怀孕了,不能久站,要求皇后赐座。当着内外命妇的面,孟皇后没有发作,任由她去了,结果刘婕妤的人搬来座位,竟然和皇后的凤座一模一样,刘婕妤堂而皇之坐下,一副自己才是皇后的模样。 孟皇后回来就气病了,赵沉茜也生气,称病不去给刘婕妤请安,留在坤宁宫侍疾。昨夜她在孟氏床头侍奉了一夜,今早天蒙蒙亮才睡下,故而现在才醒。 坤宁宫的宫女,包括参加端午宴会的公侯夫人们,都很同情孟皇后,看不惯刘婕妤小人得志,猖狂无礼。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毕竟她怀的,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子。 赵沉茜在心里暗暗告诉宫娥,刘婕妤这一胎确实生下了男孩,大受封赏,但也不需要恭喜她,因为这个皇子没有保住。 有什么可争的呢?她,昭孝帝,刘婕妤,斗到最后,谁都一无所有。 十四岁的赵沉茜不甘心被父皇冷落,一门心思和刘婉容母女争宠,但二十四岁的赵沉茜已经对所谓父爱看开了。争夺一个并不在乎她的男人的爱,哪怕那个人是她的生父,也实在不值得。 人这一生时间有限,感情也有限,过于执着恨,就没有精力爱人,还是多在乎值得的人吧。赵沉茜复活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孟氏,立刻问:“母亲怎么样了?” 宫娥叹息,缓慢摇头:“娘娘还是老样子,病得起不来身。御医说皇后娘娘这是心病,药石罔效。幸而孟大娘子来了,正在主殿陪娘娘说话呢,奴婢看有孟大娘子开解,娘娘的精神头好多了。” 孟大娘是孟皇后的姐姐,赵沉茜点点头,忽然顿住:“什么,你说孟大娘来了?” 赵沉茜爱憎分明,掌权后该封的封,该赏的赏,但孟氏的娘家却依然落魄,并未在朝中担任要职,根源,就是在孟大娘的一席话上。 绍圣十三年除了刘婕妤有孕,后宫还发生了一件非常轰动的事情,那就是孟氏身为一国之母,堂堂皇后,竟然假借议事之名将皇帝请来,用媚术邀宠,试图蛊惑皇帝,诅咒刘婕妤落胎。事情暴露后,轰动全朝,昭孝帝大怒,一力要废后,最后都惊动了高太后,这场荒唐的皇后媚术案才告一段落,以孟皇后入瑶华宫修道,刘婕妤晋升婉容、大获全胜收场。 孟皇后久居深宫,如何能接触到媚术,并且将东西带到皇帝身前呢?必然有人为她搭线,这个人赵沉茜后来查了许久,怀疑就是皇后的姐姐,孟大娘子。 可恨赵沉茜当年忙于和懿康、懿宁姐妹争,一心扑在外面,并未留心母亲的状况。要不然,怎么会让她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来? 媚术案发生在八月,但谁知道祸根种于何时?赵沉茜坐不住了,掀开被子,快步往外跑去。宫娥吓了一跳,慌忙追上去:“殿下,您还没有绾发,衣冠不整,有失体统!” 赵沉茜少时很在乎所谓公主的体统,不让自己有一点不完美,然而,哪怕她极力做好一个公主,也没见昭孝帝的偏爱分给她丝毫。到如今,赵沉茜早就不在乎了,狗屁的娴静端方大公主,她就是赵沉茜,脾气不好,小肚鸡肠,狠毒无情。 她一定要知道,是谁,带给了孟氏媚术之物。 赵沉茜仅着中衣,长发披肩,快步跑过坤宁宫连廊。来往宫人都惊讶地看着她,赵沉茜毫不在意,心里飞快闪过她遗忘已久的人和物。 绍圣,真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年号。 众人印象中的昭孝帝手握大权,猜忌多疑,但最早期,他也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皇子。宪文帝极其爱重妻子高氏,不光立她为后,独宠一人,还将朝堂权力交给她,亲自教她理政。可惜高皇后无法生育,宪文帝尝试多年,见两人不可能再有孩子,担心自己死后妻子被人冷落,便借一个宫女的腹生子,将皇子记在高皇后名下。 这个宫女是日后的朱德妃,这个皇子,便是昭孝帝。 可想而知,昭孝帝的童年过得并不幸福,他是帝后深情的污点,是宪文帝为了给高皇后养老才不得不造出来的儿子。嫡母身份高贵,看到他很难高兴得起来,对他始终冷冷淡淡,生母只是个卑贱的宫女,没有才学也没有品德,粗俗得和高皇后宛如云泥之别,却全心全意爱他。 宫人们看高皇后的眼色行事,没人把昭孝帝放在眼里,而是一股脑巴结高皇后。哪怕昭孝帝八岁后被立为太子,不久后登基称帝,朝堂后宫也没人听他的话,因为宪文帝死前亲自下了圣旨,太子年幼,由高太后垂帘听政,朱氏身份卑贱,不得追封皇太后之位,更不得和高太后同起同坐。 他怕爱妻受委屈,甚至亲自堵死了朱氏的路,让她一辈子只能做宫女。 高太后垂帘听政,亲信遍布朝野,开始十余年的专政之路。她治国期间,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人人皆赞太后仁善,无人记得皇帝。 昭孝帝在这种别扭中长大,可能就是这段经历,造就了他日后的多疑猜忌,唯我独尊。刘婉容,便是这个时期来到了昭孝帝身边。 那时她只配被称为刘氏。刘氏陪着昭孝帝,从有名无实的新帝走到大权在握的少年天子,她是昭孝帝第一个女人,又伴随他度过了最落魄的时光,独特性不言而喻。昭孝帝年满十五,到了选后的年纪,他主张立刘氏为后,高太后不肯,自然也不会为他择一门身世高贵的名门仕女,挑来挑去,挑中了小门小户出身,性格软弱,无才无艺,除了脸好看,似乎没什么配得上皇后尊位的孟氏。 孟氏就这样入宫了,毫不意外的,她完全无法和刘氏争宠。但孟氏此人命格很奇特,自己不争不抢,但总是能撞到大运,她入宫第一个月,昭孝帝按照规矩,要留在坤宁宫中尽夫妻义务,就是这一个月,她怀孕了。 九个多月后,孟皇后早产,于十二月廿四生下皇长女,成了宫里诞生的第一位孩子。她生在傍晚,夕阳染透云霞,半边天都是红到荼靡的艳色,整个汴京都看到了天上的异相。 虽然是个公主,但皇宫迎来新生命,还是引来前朝后宫一阵欢庆。昭孝帝当时才十六岁,第一次当父亲,多少还是新奇的,他亲自请国师来给大公主卜卦,解析当时天降异象有何寓意。结果这么一卜,就出事了。 国师算出,大公主紫微坐命,四吉四杀并照,如果是男命乃帝王命格,如果是女命,却有祸国之相,会刑克父亲、兄弟。她降生时满天红霞,若是男子乃多子多福之兆,可惜她是女子,说明她桃花犯煞,若她能活过二十五岁,燕朝必亡于她手。 昭孝帝兴致勃勃占卜,却得了这么个结果,十分无趣。但他也不至于就此防范一个婴孩,一个公主而已,能作得最大的恶无非是用度奢靡、私生活不检,还能怎么祸国?让礼教嬷嬷严加约束就好了。 昭孝帝口中说着不信,但国师的卦相终究在他心里留下了芥蒂,他本来就不喜欢孟皇后,得知她生的女儿也不祥,越发厌弃坤宁宫。太傅递上来许多名字,昭孝帝挑了挑,拟了沉茜这两字。 茜乃一种草,有毒,做染料则和她出生那天的云霞同色,昭孝帝故意用草,压赵沉茜命中所谓的紫薇之气。 孟皇后生下了皇长女,但并没有给她带来圣宠,再加上国师的卜卦终究在小范围流传出去了,从那时起后宫便有传言,如果赵沉茜是个男孩就好了,这样的命格落在皇子身上,说不定马上就能封太子,孟皇后也能母凭子贵做皇太后,可惜啊,是个女孩。 皇长女的遗憾并没有让大家讨论多久,因为很快,刘氏就怀孕了,元祐十年正月生下了二公主。虽然这也是一个女孩,但二公主出生没多久,高太后便决定退隐,还政天子,昭孝帝非常高兴,视二公主为福星,给她取名沉鱼,才一个月就赐封号懿康。从名字到封号,每一处都昭示着,这是皇帝的掌上明珠。 过了足足一个月,在宫人隐晦的提醒下,昭孝帝才想起来,皇长女还没有封号。越长封幼到底不好看,昭孝帝便随口拟了个封号,福庆,让人通知礼部,补办皇长女的册书。 赵沉茜很小就知道自己不受父亲待见,因为母亲孟皇后是高太后为他娶的。高太后乃是昭孝帝的嫡母,垂帘听政十年,既有宪文帝的遗旨又有前朝根基,昭孝帝不能动,还得恭恭敬敬孝顺,长年压抑之下,昭孝帝便将对高太后的敌意,甚至他童年时在高太后宫中受到的冷落,全迁怒到孟皇后和赵沉茜身上。 多么狂妄狭隘的男人,将自己的无能迁怒给完全无辜的妻子女儿,可是这样一个男人,偏偏是她的父亲。 为这样一个男人孤注一掷,背上终身污点,一点都不值得。 赵沉茜已跑到正殿,重重推开殿门。沉重的楠木撞到墙上,发出轰隆巨响,屋里的人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发现一个白衣黑发的少女站在日光下,凛然生威,宛如神女。 孟皇后瞧见是女儿,长松一口气,嗔道:“你怎么来了?莽莽撞撞的,吓我一跳,是不是做噩梦了?” 赵沉茜静静看着母亲,她躺在床上,容色有些憔悴,但满头乌发,脸颊圆润,眼神温柔,和瑶华宫修道时期判若两人。哪怕后期赵沉茜得到权柄,封母亲做了皇太后,她的眼神里,也再回不去曾经的天真舒展了。 她变得老气横秋,畏畏缩缩,宁愿穿一些不会错的颜色,也再不敢打扮自己。她的精神,彻底被媚术案击垮了。 真是讽刺,梦中的人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不过回想现实,确实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赵沉茜迈过门槛,哪怕仅着一身单薄中衣,她看起来依然威严庄重,不可侵犯。赵沉茜扫过坐在床边的孟大娘子,孟大娘子原本安安稳稳坐着,不知为何屁股下面突然有针扎,她讪讪站起来,笑道:“参见大公主殿下。” 孟大娘子的请安礼并不标准,不知道是轻慢她一个晚辈,还是孟家没教过她宫廷礼仪。不过没区别了,今日之后,她不会让孟家人再入宫了。 赵沉茜像是没看到孟大娘子行礼,一路走到孟皇后榻前,亲手为孟皇后掖了掖被子,自然而然坐在孟大娘子方才的位置上。做完这一切,她才抬头,静静看向孟大娘子:“姨母和母亲说什么,为什么要关着门窗?要不是我深知母亲为人,我还以为姨母私底下挑唆母亲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孟大娘子皮肉一僵,笑容变得勉强,赵沉茜却不管她,看向孟皇后,道:“母亲,如今刘婕妤有孕,官家那样重视,宫内外都传她这一胎是个儿子。坤宁宫正值瓜田李下,哪怕什么都不做都会被有心人编排,何况青天白日关着门窗,被人看到,不知道要怎么传。母亲安心养病,少接见宫外的访客,要不然万一日后景福宫出现什么岔子,她们又怪是我们带了东西进来。” 这几乎是明着说孟大娘子了,孟大娘子沉了脸:“大公主,我可是娘娘的姐姐,一心为着她好,你这是什么话?” 赵沉茜回眸,眼底清楚倒映着孟大娘子的影子:“我是她的女儿,莫非姨母觉得,我不是为了她好?” 孟大娘子原本没把大公主放在心上,一个十四岁的丫头,能懂什么,但她看到赵沉茜的眼睛,莫名打了个怵。 这个少女看着怎么如此邪气?尤其那双眼睛,冰刃一样,像是要剖开她的肝胆心脏看。孟大娘子不敢再对赵沉茜摆脸色,陪笑道:“妾身哪敢不敬殿下,只是妾身听说公主常常彻夜侍疾,妾身怕公主累着,便来和娘娘说说体己话。” 赵沉茜慢条斯理拉平袖褶,问:“姨母要说什么,我也来听听。” 孟大娘子笑容意味深长:“公主还小,未曾招驸马,许多话殿下不懂。” “为何不懂?”赵沉茜冷冷盯着她,道,“若我听不懂,不如我叫太傅、掌教姑姑进来,一起随姨母好好学学?” 孟大娘子撞了一鼻子灰,灰头土脸地走了。等她走后,赵沉茜立刻收敛了神情,问:“娘,她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孟皇后轻轻拍了下赵沉茜的手,嗔怪道:“她是你的长辈,不得对姨母无礼。” 孟皇后像一团面,软和惯了,哪怕责备赵沉茜也不舍得下重手。赵沉茜没在意,不依不饶追问:“她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孟皇后拗不过女儿,无奈道:“无非是劝我不能再消沉下去,要小心刘婕妤。这样的道理我如何不懂呢?但官家宠爱她,刘氏一胎接一胎怀,我能有什么办法?” 如果只是说这些,并不算过分,要不是赵沉茜知道后面的事情,她就要就此打住了。赵沉茜继续问:“还有呢?她鬼鬼祟祟,避人耳目,就只是为了和你说这些人尽皆知的话?” 孟皇后有些尴尬,抿抿唇,不知道这些话该不该说给尚未出阁的女儿听。但赵沉茜有主意惯了,孟皇后习惯了听女儿的,最后还是说道:“她还说,她认识一个道人,有大神通,非但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还可以让男子回心转意,绵延子嗣。” 果然,赵沉茜冷笑:“什么神通,能把一个男人拉回来?她给你的,是不是巫祝之类的东西?你明知道,宫里忌讳这些。” 孟皇后被女儿说得抬不起头来,道:“我也没想过用那些,她只是给了我一张符,说喝了符水后,可药到病除,强身健体,兼有美容养颜之效。我倒不在乎美容养颜,但我这样病着不是办法,我自己就罢了,却还要连累你侍疾。这才几天,你就瘦了这么多。” 赵沉茜将符纸拿过,看了看,毫不犹豫塞进自己的衣袖里。无论这张符是不是治病符,她都不会让孟氏碰了。赵沉茜道:“我身体好着呢,为你侍疾是我应做之事,怎么能叫连累?” 孟皇后有些落寞,淡淡一笑道:“我一个没什么用的皇后,为我折腾你的身体,不值得。为官家或者刘婕妤侍疾,才是值得的事呢。” 让她去伺候昭孝帝和刘婕妤?他们也配?赵沉茜暗暗翻了个白眼,扶着孟皇后躺下,说:“你这病是心病,什么药都不需要吃,更不要碰那些符咒,只要放宽心,多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别操心景福宫的事了,你是高太后亲自册封的皇后,只要高太后一日是皇太后,便无人敢动摇你的位置。如果你病死了,或者做出什么有损皇后名誉的事,才是中了那边的下怀呢。” 孟皇后听懂女儿的弦外之音,眼睛亮了:“当真?” 赵沉茜看着孟氏,心中绞痛。赵沉茜多么希望她能穿越到十四岁的自己身上,告诉孟氏,她无需患得患失,她的皇后一直做得很好,无宠是皇帝的过失,不是她的,她从来不必担心被废。可是十四岁的赵沉茜除了年轻一无所有,这么简单的道理,直到她被高太后收养才看透。 如果她能早点看清局势……然而,没有经历母亲被废,寄人篱下,认仇做母,被诬杀弟,辗转流落到高太后身边,她又如何看得透世事呢? 命运的结果和初衷,总是相悖的。 赵沉茜望着记忆中最初那个年轻美丽的母亲,坚定点头:“当真。” 孟皇后安心睡去,赵沉茜等她睡着了,才回到自己的宫室。她屏退宫人,自己拿了工具,一点一点拆解符纸。 可惜她才疏学浅,看不出这是什么符。如果容冲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来。 等等,年轻的公主握着笔,陷入茫然。容冲是谁,她认识这个人吗? 随着她思考,窗外传来有节奏的击打声,声声入耳,宛如潮汐。她下意识想到这是船桨的声音,随后越发茫然,这是皇宫,怎么会有桨? 她思及此,骤然惊醒。她睁眼看着满室阳光,素雅崭新的床帐,慢慢回想起,她做梦了。 梦到了十四岁的往事。如此清晰,甚至连坤宁宫的屋檐都分毫不差。 不对,坤宁宫?赵沉茜想到什么,连鞋都来不及穿,赤脚跑到桌边,飞快画下孟氏给她的符纸。幸好她还记得,她在这方面一知半解,但有人懂。赵沉茜匆匆系上外衣,拿着纸,毫不犹豫往隔壁跑。 小桐沐浴着阳光,在院子里修剪草木,她暗暗稀奇太阳都升起来了,沉茜还未起,难得见她睡这么好。她正想着,身后就传来推门声,小桐回头,看到赵沉茜一身素衣,长发未挽,步履生风往外走。 小桐怔了怔,问:“沉茜,你要去哪儿?” “去找人。” 小桐瞪大眼睛,一脸惊异。沉茜就这样出门?她并不是说沉茜这样不好看,但前几天,沉茜明明要每一根头发丝都收拾好,才肯出门见人的。 是谁有此殊荣,能让赵沉茜如此不设防备,粉黛不施地去相见? 容冲久违地梦到了白玉京,他在破晓时分醒来,望着头顶横梁,足足怔了很久。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曾经他觉得山间练剑的日子太枯燥,挖空心思想下山,等真正入了山下红尘,才知当年父母俱在、好友相伴、闲云野鹤、心无旁骛的日子,是多么珍贵。 容冲怅然了一会,起身洗漱,今日已经很迟了,一会该来不及练剑了。但很快,他就无比庆幸自己醒来后发呆的那一段时间恰到好处,刚好让他整理好仪容,但又没开始练剑。 要不然,他的潜伏大计,才第二天就要宣告失败了。 赵沉茜有整座宅子的钥匙,开了门长驱直入,容冲听到声音,好险赶在赵沉茜进来前把画影剑塞回芥子囊。他心里直呼惊险,面上还装出一副浪荡模样,问:“娘子这么早造访,实在让我受宠若惊。不知娘子有何交代?” “交代不敢当,其实是有件事想请教道长。”赵沉茜没有客套,拿出她临摹的符纸,开门见山问,“我有一个符不懂,想请道长指点。如果道长肯倾囊相授,下个月租金,我愿意减免一百文。” 容冲听到她留自己下个月继续住,毫不犹豫就同意了:“乐意至极。娘子里边请?” 赵沉茜看了眼他的动作,邀请一个未婚女子进他屋里坐……他们道门之人,都是这样不拘小节,没有男女之别吗?容冲就完全没这根弦,现在又碰到一个? 赵沉茜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尊重道门习俗,微微颔首:“多谢。”魔/蝎/小/说/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新客 容冲搬开座椅, 示意她自便,转身去倒茶。赵沉茜左右看了看,谨慎地在桌前坐下。 容冲从来不觉得招待赵沉茜和苏昭蜚有什么不一样, 他端来两盏茶,放在赵沉茜手边,另一只脚勾来椅子, 旋身坐下,在手中茶水洒出前精准地接了回去。他将满满一杯茶放在桌上, 瞧见赵沉茜的目光,无辜问:“怎么了?” 赵沉茜瞧着他冒冒失失但又行云流水的动作,缓缓摇头:“无事。” 容冲抿了口茶, 问:“你刚才说要问符?” 赵沉茜立即正容,抽出符纸, 问:“道长,这张符有何作用?” 容冲接过宣纸, 仔细看上面的纹路, 说:“有何作用, 试一试就知道了。” 他取出黄纸和朱砂,无需对照, 仅凭记忆绘制赵沉茜的符纹。赵沉茜原本还想检查他画对了没有,但看他一挥而就, 行云流水,收笔时朱砂上闪过金色的流光,赵沉茜便知道无需白费功夫了。 他成功了,并且是上品符。 赵沉茜问:“道长画什么符都一次成功吗?” 容冲吹干符纸,随口道:“也不一定,看状态。” 那就是经常能一笔成功了, 赵沉茜好奇:“道长这样的能力,在道门中应当算出类拔萃了吧?” 容冲心里得意,嘴上谦虚道:“哪里,比我强的人有很多。” “是吗?”赵沉茜喃喃,“我曾认识一个人,他画符就总是一次成功,时常在我面前夸耀他有多厉害。我还以为,这样的能力很难得呢。” 容冲动作顿住,心虚地避开眼睛。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过去,狠狠给那个愚蠢无知的小子一棒槌,看看都干了些什么事,太丢人了。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她提起过往,他实在很想知道,她是怎样想他的。容冲状若无意,问:“那个人是娘子什么人,你们很熟悉吗?” 当然是再熟悉不过的人,赵沉茜欲要回答,张口时却怔住。 他算她什么人呢?朋友,前夫,还是敌人?赵沉茜沉默了许久,容冲见她为难,不忍心逼迫她,正要打哈哈岔过,却听到她说:“一个教会我很多的人。曾经我不觉得我与男子有什么区别,在学堂时,同窗的兄弟朋友寻我说话,我只觉得他们耽误我进学。但遇到他后,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女子,与天下另一半男郎截然不同。” 容冲眨眼,这段话太长,他的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是什么意思?暗示他与向她示好的贵族伴读们不一样吗?容冲抿唇,心里反复斟酌,正要试探,却听她轻轻叹气,漫不经心道:“可惜,他已经死了。” 容冲一腔忐忑夭折腹中,他望着赵沉茜的侧脸,不可思议问:“他死了?” “是啊。”赵沉茜拿着符纸,对比两张符纹的细微差距,试图找出她画符屡屡失败的症结,轻描淡写道,“死了有十来年了吧。” 她情窦初开时遇到的少年,或者说,遇到他才让她懂得少女心思的少年,早就死在绍圣十五年的大雨中。自那之后,她再也不会一心一意期待嫁人,终于明白婚姻亦是她的筹码之一。 容冲闭嘴,脑子里嗡嗡的,试图理解他死了这件事。 他死了?他怎么不知道。为什么呀? 接下来容冲一直很沉默,默默陪赵沉茜寻找活物试符。赵沉茜蹲在树丛后,看到野猫舔了符水后,变得眼神明亮,精神亢奋,甚至主动追逐起其他公猫。赵沉茜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袖,问:“这是什么意思?” 容冲回过神,向野猫打去一道净化咒,解除符灰的效果,说:“我猜的没错,此符迷惑性很强,表面上看是强身健体,其实真正的作用是魅惑人心。服用后,中符者会变得神采奕奕,精力旺盛,如果中符者不明内情,会觉得自己身体变好了,无论做什么都有活力。但等符纸效用过去,中符者会变得比以前更虚弱,落差之下,中符者往往会服用更多的符纸,来维持‘健康’,久而久之被影响心智。这张符只是一个引子,一旦习惯了这种感觉,就会越陷越深,最后甚至会在符纸的操纵下,做出正常时绝对不会做的事。” 赵沉茜的眼睛像雪落冰川,寒意旷烈无声。这样的状态,和媚术案前的孟氏何其相似?她只在水里添加了一点点符灰,野猫就变成如此,如果人全部喝下去……真是不堪设想。 赵沉茜遍体生寒,这个梦是真还是假,如果是假,她为何会看到自己不认识的符箓?如果是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孟氏是否服用了这张符,服用了多久,后来孟氏用媚术邀宠,和这道符纸有没有关系? 可是,为什么呢?那时的孟氏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后,懦弱的像个鹌鹑,从未和人结仇,她也是深宫中一个籍籍无名的公主,没有权柄也没有价值,是谁要害她们? 赵沉茜痛苦地撑住额头,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回到过去,亲自看看那段痛苦的宫廷岁月,究竟还有多少细节是她没注意到的。是不是,一切她以为晴天霹雳的厄运,其实都早有预兆? 容冲看着她,感同身受。曾经他也痛苦不已,自责容家覆灭前明明有那么多预兆,为什么他只顾自己的喜怒哀乐,什么都没有发现。如果他早做防范,是不是父母和二兄不用死?可是马后炮除了让自己难受,什么用都没有,生活中每时每刻都要发生许多细节,怎么可能面面俱到呢? 他默默拍了拍她的肩,起身朝她伸手,说:“别想了,地上凉,回去吧。” 赵沉茜看着停在前方的手,缓缓抬眸,撞入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他静静凝视着她,什么都没说,却又似乎说了许多。 赵沉茜慢慢伸手,容冲拉住她的手心,坚定安稳地将她拉起来。回程轮到赵沉茜沉默,她看着前方高挑颀长,在岁月的打磨下渐渐积淀出沉稳的背影,忽然问:“道长,我可以和你学法术吗?” 容冲意外回身,顿了顿,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 “多谢。”赵沉茜道,“道长这么厉害,能让道长指点,是我占了便宜。不知束脩如何算?” 容冲怎么可能收她的钱,随意摆手:“小事,以后再说。” “不是小事。”赵沉茜定定看着他,缓声道,“我很珍视与道长相遇,所以才把丑话说在前面。我们把钱的事情商量好,避免以后生嫌隙,道长觉得呢?” 容冲对着赵沉茜清澈黑亮、宛如明镜的眼睛,一瞬间无所遁形。这是她第一次说珍视他,可惜是对着一个陌生人,容冲默默骂了苏昭蜚一句,笑道:“娘子说的是,只不过我不擅算账,一切由娘子决定吧。” 赵沉茜轻轻笑了笑,似乎并不意外,说:“那我就僭越了,道长每教我一天,我付道长一百文如何?可惜我没有带钱出来,不如从下个月的租金里扣吧,若房费扣完了,就顺延至下下个月。” 容冲一听,还有这种好事?当即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好。” 赵沉茜默默看着他,心想他很有自知之明,确实不会算账。赵沉茜没有付出任何实质的东西,白得了一个私人夫子,心里也很满意。她问:“不知今日,道长有时间吗?” 容冲当然有,乐颠颠带着赵沉茜去上课。中路遍地都是空房子,容冲斟酌了一下,将授课的地方定在第二进正堂,而不是他自己的房间。 正堂宽敞明亮,出入方便,既不会打扰容冲的生活,也不会影响赵沉茜的清誉,更适合授课。虽然容冲并不介意她出入自己的卧房,但如今他们两人是陌生人,在山阳城百姓眼里,容冲是外男,而赵沉茜云英未嫁,还是不要影响她的名节了。 赵沉茜拜师并非心血来潮,她自从突然觉醒灵力后,就一直在尝试修炼。她原本觉得自己少时学习过修道,背过功法图谱,当摄政公主时也让术士教过许多小法术,足够自学,但等真的上手才知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然而有没有师父领,有着决定性的差别。 她靠自己摸索进度太缓慢,而且也不安全,最好找一个经验丰富、功法正派的师父,只是苦于没有靠谱的人选。昨日意外遇到这个神秘落拓的灰衣男子,赵沉茜仅观察了一天就确定,他可以。 赵沉茜做决定一向很快,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学会法术,至少她要让自己有自保之力,那只要碰到了合适人选,无论对方是谁,都值得一试。 可惜灰衣男子是个好捉妖师,却不是个好师父,教的东西……过于跳跃,而且时不时会说出一些何不食肉糜之类气人的话。幸而赵沉茜最不缺的就是忍,她熟练地忽视那些废话,只专注于自己的进度,哪里听不懂就立刻打断追问。好在师父能力不够,耐心来凑,他被赵沉茜打断也不恼,始终有问必答。 不知不觉,金乌西沉,落日将云霞染成绯色,水波荡漾,金光粼粼。赵沉茜今日学了太多东西,脑子都要炸了,容冲见她露出倦色,主动停下,送她出去。 赵沉茜心想她可是按日付钱,一边出门一边抓紧时间提问,不肯浪费一丁点学费。容冲道:“不必心急,修行本就是滴水穿石的慢功夫,越急越容易出错。你有画功,画符应当是最容易上手的,如果你还有精力,回去后可以临摹这几道符,如果能画出来,那今日讲的东西你就都会了。至于掐法诀反而急不得,你先打坐,等能将灵气自运行自如后,我再教你。” 赵沉茜一一记下,容冲将人送到西侧门,虽然依依不舍,但也谨记她的禁令,非召不得踏入西宅一步。他主动停在台阶下,说:“我看你今日十分耗神,今夜还是安心休息吧,明天再临摹符纸也来得及,不要太勉强自己。” 赵沉茜脑子里全是符纹,心不在焉点头。她打开门,正要进去,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娘子,暂且留步。” 赵沉茜闻声回头,看到浮光跃金的水上,正徐徐划来一艘乌木船。一位锦衣公子站在船头,霍霍燃烧的云霞倒映在水中,他像乘着七彩浮光,自画中而来。 容冲慢慢眯起了眼,手指无意识活动,杀意几乎化成实质。 好拙劣的易容术。卫景云?他怎么找来了? 锦衣公子扫过容冲,目光中的敌意一触即发,却又各自不动声色移开视线。锦衣公子的船刚巧停在赵沉茜身前,他对着赵沉茜拱手,微微笑道:“听闻娘子正在寻觅租客,不知在下可有荣幸,讨得一间空房?” 第72章 重现 容冲听到这厮恬不知耻的谎话, 简直气得冷笑。学人精,竟然还想模仿他?容冲冷冷说:“不行。来路不明的人,最好还是不要收留。好多灭门惨案, 不都因为捡了一个男人才导致的吗?” 锦衣公子看向容冲,不见生气,依然有礼有节道:“我听闻宅院的主人是两位娘子, 没听说有家眷。请问你是……” 容冲正要回答,赵沉茜赶在他前面道:“租客。” 容冲顿住, 意外又不满地看着她,赵沉茜却不为所动,淡淡道:“苏道长是住在中路的租客, 昨日刚来。不知公子贵姓?” 锦衣公子微微一笑,说:“免贵姓王, 娘子唤我王章即可。幸会。” “王公子。”赵沉茜扫过乌篷船,说道, “看公子的衣着气度, 并非普通人。为何需要租赁宅院?” 容冲本就介怀她一开始就询问那只花孔雀的姓名, 听到她竟然还说卫景云不似普通人,越发气得要命。容冲幽幽道:“正常人谁穿成这样乘船。装模作样的, 谁知道是人是鬼,说不定他这张脸都是假的呢。” 锦衣公子笑容微凝, 不露声色,凉凉瞥了容冲一眼,容冲亦锋芒毕露回视。赵沉茜其实也在考量这一点,这位锦衣公子穿着讲究,配饰精致,却没有带随从, 只身乘船。不像是赶路逃难,更像是提前知道这里有空宅,专程轻装而来。 锦衣公子知道她起疑了,沉下眸光,但想到侍女们说女子都喜欢温柔体贴的贵公子,还是努力做出笑模样,说:“谢娘子抬举,我如今不过一个南渡谋生的落魄人,当不起公子二字。我们赶路途中遇到了一些意外,队伍走散了,族长带着辎重、仆从先行渡河,我则独自回到山阳城,在这里等待其他人。我不知要等多久,住客栈不方便,所以想暂赁一个宅子住。听闻娘子的宅子宽敞,正在寻觅租客,便过来问问。” 容冲冷嗤一声,对赵沉茜说:“别信他,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落魄的世家,肯定是他装的,把他赶走。” 如果赵沉茜还是公主,肯定想都不想将人轰走了,但她现在不是。她为了避祸,将卖夜明珠的五千贯都挥霍出去了,她以后要想安生过日子,哪怕手里还有珍珠,也决不能再卖第二次了。乱世中物价一天一个样,日常花销远超赵沉茜预料,她必须想办法生钱,哪怕这个男子的身份充满疑点,她也得抓住来钱的机会。 赵沉茜问:“朝廷南渡已过五年,公子为何现在才想渡河?” 锦衣公子自嘲一笑:“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公子是哪里人?” “开德府观城。” 赵沉茜微微歪头,问:“公子是琅琊王氏后人?” “始祖乃右将军二十代孙。祖先的功劳簿离我们已经太远了,王某不敢自称琅琊王氏后人,提之令人发笑。” 容冲抱臂站在旁边,冷笑连连。编,再编,还给自己贴金琅琊王氏后人,这只公孔雀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赵沉茜对开德府有印象,借故问了几句曾在朝中做官的王氏族人,锦衣公子都对答如流,甚至赵沉茜故意说错年龄,他也一一纠正了。看起来他确实对观城王氏了如指掌,赵沉茜暂时找不出可疑的地方,说:“公子的遭遇我深表同情,我也希望能帮得上公子,只是,我们宅子昨日已经租出去一部分了,只剩下东路花园还空着。不知苏道长介意和王公子合住吗?” 容冲和锦衣公子几乎同时道:“介意。” 两人对视,各自冷着脸错开眼。锦衣公子心里嘲讽,又比他早一天到,容冲啊容冲,你还真是好运。 锦衣公子正是变装后的云中城城主,卫景云。当初在蓬莱岛时,卫景云原本对赵沉茜势在必得,却因容冲误导,被谢徽转移走注意力,导致错过了赵沉茜的下落。卫景云上岸后,立刻发动所有势力寻找赵沉茜,昨日,一个堂主来找他,说山阳城一家典当行请他去鉴宝,他看到一枚夜明珠,和城主从海上带来的极像。 卫景云查看堂主偷偷录下来的留影,才一眼就确定这是从蓬莱岛出来的东西。再一打听,得知去典当的是两个年轻女子,来历不明,行事神秘,两人眼睛长得很像,现在山阳城都猜测她们是某个大族的姐妹,或者,某位修道高人的妻妾。 卫景云听到堂主复述女子讲价的经过,无比确定那就是赵沉茜。只有她,有如此惊人的胆识和能力,敢从虎口夺肉。 因为当年她来云中城谈判时,他们也曾是“琅嬛阁掌柜”。琅嬛阁年年换,而赵沉茜只有一个。 卫景云立即将云中城事务安排给亲信,自己整理行装,来山阳城找她。蓬莱岛上,赵沉茜明明知道他在,却依然选择自己离开,可见她并不希望以福庆公主的名义寻求云中城的庇佑。如今这个时局,隐姓埋名也不是坏事,卫景云便也舍弃了城主身份,换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接近他。 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这个身份必须高贵、俊美、风度翩翩,但不能太强势,要稍微可怜些,好引起她的怜惜——就像萧惊鸿那个小兔崽子那样。卫景云挑来挑去,挑中了王章。 王章确有其人,只不过三个月前他已经在赶路途中病死了,正好把身份借给卫景云用。卫景云用千里马拉车,一枚千金的疾行符像纸一样烧,连夜从云中城赶来山阳城,然后花了一整天做造型,化成王章的样子,务必无比完美地出现在她面前。 可惜堂主上报的时候并没有提容冲也来了,要不然,卫景云绝不会耽误到今天。卫景云觉得十分气闷,如果差得远也就罢了,但容冲每次都能恰巧比他早一天,幸运得连老天都在偏袒他。 容冲除了运气好,还有什么比得过卫景云?为什么父亲和她都更喜欢容冲呢?卫景云暗暗掐紧手心,保持着一个世家公子的体面,笑着对赵沉茜说:“王某不习惯和人同住,花园也无妨,王某倒更喜欢清幽些。” “谁关心你喜不喜欢。”容冲看向赵沉茜,锲而不舍劝道,“中路和花园没有隔断,万一我不在家,他岂不是随时可以靠近西路?他看着就不是好东西,还是算了吧。” 卫景云看出赵沉茜在犹豫,立即说道:“我可没有兴趣拜访陌生人的住宅,这位道长放心,我不会进中路一步的。实不相瞒,走失的乃是我的妹妹,她一个姑娘家若是被落在江北,这一辈子就毁了。我必须找到她,还要避人耳目,不能惊动士绅旧故,这才找到娘子这里。还请娘子施以援手,为表诚意,租金娘子可随便开价。” 如此财大气粗,赵沉茜道:“公子既然不愁银钱,山阳城应当有的是人愿意租给你。公子为何执着于这里?” 卫景云半真半假道:“不怕娘子笑话,我确实去看过其他庭院,要么宅子太小,要么不够隐蔽,娘子的宅院是山阳城租房行当里最整齐漂亮的了。我虽然目前不必为银钱苦恼,但也并非没有限制,有可能的话,还是想在合理范围内租到最好的。” 这一点赵沉茜信,这座宅子曾是杨家的祖宅,各方面都用了心,比这里更好的只有刺史的宅院了。但住进刺史府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福气,赵沉茜挑来挑去,只看得上杨宅,若这个人真是世家子,看不上普通民宅,也很正常。 赵沉茜反问:“公子既然打听过,应当知道,这座宅子闹鬼吧。” 卫景云不屑一笑:“我知道。但那又如何,贵宅中不是有一个道士吗?” 容冲当然听得出卫景云在讽刺他,他立刻转头,和赵沉茜告状:“你看他阴阳怪气的,和这种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多晦气。” 赵沉茜自动屏蔽耳边的废话,问:“公子能出多少租金?” 卫景云最不怕别人和他谈钱了,反问:“娘子身边这位道士,租金是多少?” 赵沉茜微笑着,面不改色,道:“每月一千钱。” 容冲正要抬价的话音哽了下,默默闭嘴。他本来想谎报六百钱的,没想到茜茜宰人的手腕比他狠多了,他还是闭嘴吧。 区区一千钱,卫景云简直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眼睛都不眨道:“我出他的双倍。” 赵沉茜眼眸动了动,中路这位看着就穷,而且她还要学法术,她早就不指望从他手里收到租金了。如果答应了这位王公子,每月就能有两千钱入账,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但赵沉茜到底没有失去理智,问道:“公子都没有去看花园适不适合住人,就不惜花这么多钱,只为了住我家宅院?” 她的敏锐超乎预料,卫景云适时地垂下眸子,搬出侍女教他的那套,说:“只要能等来我妹妹的行踪,让我们一家团聚,我愿牺牲一切去换,何况两千钱。” 他垂眸叹气,再不见世家贵气,仿佛只是一个普通兄长。赵沉茜心里被轻轻碰了一下,想到了江对岸的孟太后。 如果能和亲人团聚,哪怕只有一线希望,都会不惜一切去尝试吧。赵沉茜叹了口气,说:“王公子还是先看看宅院再做决定吧。” 容冲气得要死,赵沉茜在前方领路,他在后面,嘲讽地给卫景云传音:“卫城主这些年长进颇多,何时学来了这些勾栏瓦舍模样?” 卫景云不为所动,同样传音道:“总好过某些人,躲躲闪闪,表里不一,自称光明磊落,却用好兄弟的名字来接近她,不知是何居心。” 两个人都顶着陌生的皮囊出现在这里,居然敢说他居心不良?容冲冷笑,声音带上了杀意,道:“别用你那些龌龊心思揣测我。我出现在此,只是想护她安全。她若想回归民间,我便放她离开,她若想东山再起,我就护她周全。你呢,卫景云,你做得到吗?” 骗鬼呢,卫景云才不信容冲舍得放手,传音道:“我当然尊重她的选择。云中城一向中立,对现在的她而言,云中城才是她最好的归属。” 容冲嗤笑一声,卫景云现在依然想带她进入云中城,谈什么尊重赵沉茜。卫景云根本不知道茜茜想要什么。容冲冷冷道:“无论你有什么盘算,奉劝你收起来,也别让你那些不长眼的手下来打扰他。如果我发现你故意引人来,逼她选择云中城,我一定杀了你。” 卫景云再没风度,也不至于做这么恶心的事。但对着容冲,卫景云不想落于下风,容冲算什么东西,用得着他来提醒?仿佛只有他是真心为了赵沉茜一样。卫景云针锋相对,道:“就凭你?我以为你知道,我有人,有钱,有地盘,不受任何势力挟制,也不怕任何人威胁,你一个朝不保夕的匪首,也配和我叫板?” 赵沉茜已打开花厅的门,卫景云立刻恢复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形象,擦肩而过时,他附在容冲耳边,微不可闻说:“何况,你现在打得过我吗?” 作为江湖另一大修仙势力的少主,卫景云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生活在容冲的阴影下。尤其容冲和他同岁,所有人都喜欢拿他们两人比较,容冲生在万物竞发的四月,卫景云生在萧条肃杀的十月末;容冲活泼闹腾,才六岁就敢偷父亲的佩剑,八岁他跑去逗白玉京关押的恶妖,无师自通放出剑气,十岁放话要当天下第一,十二岁挑战执剑长老,破了自家的两仪剑,十五岁自创剑法,惊动天下,一战成名。 相对应的,卫景云却是一个文弱、安静,甚至有些无趣的孩子。他出生时,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却听到郎中说他先天体弱,需要用药小心调养。直到十岁,卫景云都养在深宅里,一日离不得药,自然谈不上习武。 在同龄另一个天才的衬托下,他显得过于没有男子气概。卫景云现在都能回忆起父亲兴致勃勃夸赞容冲,一回头看到他,无声黯淡下去的眼神。 一个多病多灾的小孩,并不是像奶娘说的那样,长大了就好了。卫景云长大后,依然是内敛而安静的,他喜欢一个人翻书、习字,而不是舞刀弄枪。虽然卫景云也并没有辜负云中城少主的身份,他因常年喝药,久病成医,自学了医术,后面又以书入道,成了江湖上少见的医修和书修,江湖人见了他,都会赞一声少年奇才,然而,他始终没有成为父亲期望中一个儿子该有的样子。 像容冲那样的儿子。生机勃勃,不服管束,快意恩仇,仗剑天涯。 从小和这个名字绑在一起,卫景云实在很难对容冲有好感,但在他十五岁这年,他第一次见到容冲真人,起因是容冲听说云中城少主可以挥墨成剑,心生好奇,特意孤身打上云中城,要和卫景云对战。 哪怕被踢馆,父亲看向容冲的眼神中依然是欣赏的。卫景云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烦躁,第一次迫切地想打败一个人,想在众人面前狠狠挫容冲的神气。 然而,连这么简单的愿望卫景云都没有做到,因为打到一半,皇宫发来了圣旨,皇帝指名道姓要见容冲。容冲当即抛下战局,奔向汴京,自作主张换了他们的比试内容。 卫景云实在很讨厌这样想一出是一出,蓬勃热烈,恣意的像火一样的人。明明是这么不遵守规则秩序的人,卫景云却无法真的讨厌他。 或许就像容冲说的,天底下没有人会在接触他后还不喜欢他,父亲是这样,赵沉茜也是这样。 卫景云最终还是去了汴京,奔赴容冲的赌局。可是,他却来晚一步,容冲先一步遇到她。一步先,步步先,先一步相遇,先一步被长辈介绍,先一步和赵沉茜订婚。 自然,也先他一步,被赵沉茜退婚。这是这么多年,卫景云唯一觉得舒爽的地方了。 但现在,攻守易形了。容家倒了,而卫景云执掌云中城,无须听从任何人的命令;容冲无钱无势,朝不保夕,卫景云却什么都不缺。就连从小到大他唯一不如容冲的地方——武功,都发生了逆转。 卫景云的经脉在赵沉茜的帮助下重塑,突破桎梏,再也不需要担心身体承受不住功法,而容冲呢,功力却毫无长进,甚至后退了。 早在蓬莱岛的时候卫景云就看出来了,容冲武功大不如前。当然,他的剑意还算有些长进,但内力弱了许多。放在以前,容冲根本不需要用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方式突破卫景云的困字诀,仅靠内力就足以暴力破阵,但前几天岛上,容冲甚至需要强行拔高功力。 卫景云心里奚落地想,该不是容冲这些年沉迷酒色,掏空了身体吧?要不然还能干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虚。 容冲瞳孔骤缩,抬眸,冷冰冰盯着卫景云的背影,这回是真的生了杀意。卫景云感受到背后的锋芒,丝毫不放在心上,从容走向赵沉茜:“娘子这花园修建得甚是美丽,我已没什么能挑剔的,签租契吧。” 卫景云根本不怕容冲偷袭,大不了打一场,真动起手来,说不好谁输谁赢。反正他刚来,被揭穿身份损失得也不多,就看容冲舍不舍得喽。 容冲还真不舍得。他好不容易才得到赵沉茜的信任,可以亲手教她法术,凭什么被卫景云搅和黄?反正大家都顶着别人的身份,都是从零开始,谁都不比谁占优势,那就看看,谁更得赵沉茜喜欢吧。 容冲坚信,他不使那些狐媚手段,堂堂正正行事,也绝对胜过卫景云千倍百倍! 赵沉茜第二份租契轻轻松松签好,她收好文书,回头看到这两个男人气氛诡异,问:“苏道长似乎有话和王公子说?” 容冲回以冷笑,不着声色将赵沉茜拉到自己身边:“我和他有什么话可说?天色晚了,再不回去小桐该担心了,我送你回去。” 卫景云听闻,不甘示弱:“今日多谢娘子仗义相助,若娘子不嫌,我想设宴答谢娘子……” “她嫌弃。”容冲拉着赵沉茜往外走,替她回答道,“你一个走丢了妹妹的人,还有心思请客吃饭?她不喜欢被人打扰生活,希望王公子自觉些,有事自己解决,不要去烦她。” 既然有人抢着帮她当黑脸,赵沉茜乐得轻松,默默往外走。等出了门后,她立刻抽出手,意味不明打量容冲:“苏道长,你似乎对王公子很有敌意?” “敌意?”容冲嗤笑,挑眉的样子张扬至极,“凭他也配?我随时可能出去捉妖,不能时时看护你们,你和小桐两个女子,要对外男警惕些,别什么男人都往宅子里领。” 赵沉茜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下阶:“你也是外男。” 容冲微微被外男二字刺痛,但想到他现在是陌生人,要什么脸面,便厚着脸皮追下去,喋喋不休说:“你别不放在心上,如今世道乱,而且会越来越乱,两个女子独立生活远比你想象的危险。我给你的桃符,你要挂在床头,可防妖魔鬼怪近身。” 容冲说完觉得不对,她灵力这么弱,让妖怪近身就晚了,最好将不速之客远远拦在门外。容冲从芥子囊中拿出存放已久的辟邪铃,不在意道:“这是我随手刻的辟邪铃铎,我这里太多了,放着没用,不如送娘子一个,你挂在屋檐下以备不测。” 赵沉茜忽得停住,容冲没防备,险些撞在她身上。容冲擦着她的肩膀闪过,在另一侧站稳,诧异问:“怎么了?” 赵沉茜扫了眼他手中的铃铛,上面纹路古朴,用料简单,看起来确实有些年头了,并非新刻的。这个铃铛和她挂在坤宁宫的紫金铃截然不同,但赵沉茜心莫名紧绷起来,明眸黑如墨玉,紧紧盯着他:“你怎么会刻辟邪铃?” 容冲眨眨眼,这才想起来自己曾送过她一个紫金铃铛,他以为她早就扔了,没想到她还记得。容冲反应极快,不动声色圆道:“我师父教的。” 赵沉茜看不出情绪,问:“这么巧,你师父也教你刻铃铛?莫非你们道门人人都会在铃铎上刻阵法?” 其实不是,辟邪阵法最要紧的是辟邪,刻在哪里都可以,而铃铛又小又脆,并不是一个好载体。刻铃铛只是容冲自己的喜好,他长在山上,少时实在太无聊了,就喜欢刻一串铃铛,叮叮当当一起响,仿佛有人陪伴他。 这种习惯他一直带到现在,早年流亡时,每当想她想得受不了,他就会刻一个铃铛,风吹过,铃铎齐鸣,就像她在和他说话。 这只是他的收藏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容冲觉得这个阵纹最适合现在的赵沉茜用,这才拿给她,没想到被她看出了破绽。容冲暗道大意,硬着头皮道:“是啊,这是道门基础课程,所有人都要学。这个铃铛就是我上课时练习的作业。” 赵沉茜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原来,她的铃铛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所有道士都是这样讨好女子的。她竟然让那东西吵了她那么多年,真是愚蠢。 “原来如此。”赵沉茜转身进门,声音泠泠,“多谢道长好心,但我不喜欢铃铛。” 容冲挠挠头,十分摸不着头脑,她为什么又生气了? 容冲直到回房,都在思考这个困扰了他许多年的难题。他进门前,注意到东路花园有一道侧门连着祠堂,他本来就心情不顺,想到卫景云越发不痛快,毫不犹豫在门上加了一道过之即死的禁制。 对面感受到法术波动,也针锋相对地加了一重咒语。两人相互诅咒完,容冲冷着脸回屋,卫景云亦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还加禁制,好像谁稀罕过去一样。卫景云骂了一通,没好气查看四周,这座宅子实在太简陋了,但为了近水楼台,只能如此。可恨他晚来一步,要不然,中路更好。 但在视金钱如粪土的云中城城主眼里,一切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卫景云巡视了一遍,好在环境还算清幽,重新布置一下花园,勉强也能入目。卫景云随手一挥,立马有人从土地里钻出来,毕恭毕敬问:“城主,有何吩咐。” 卫景云道:“这些花木已长得变形了,将它们都拔了,移植同样品种、同样年限的灵植过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但不许发出一点声音,也不许发出灵气波动,被隔壁察觉到。记住了吗?” 侍从俯首称是,钻入土中,很快便无影无踪遁走了。卫景云进屋,房间里已焕然一新,家具已换成同样款式的新木头,甚至颜色都刻意做旧了,和原件一般无二。卫景云正要回床休息,忽然脚步一顿,从袖中拿出一面小巧的宝镜,立在桌前。 镜子照耀之下,温文尔雅的王章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精致秀美的脸。 卫景云转身照了照,还是更喜欢自己原本的相貌,可惜她不喜欢。卫景云叹了一声,放下镜子,去屏风后更衣了。 窗户半阖,烛火被风拽得摇曳,终于扑灭。月光静静洒在窗柩下,镜子朦朦胧胧泛起白光,像有意识一般,吞食月华。 这是用金华猫的头骨所制之镜,照之可变幻人形。金华猫是一种猫魈,最初和普通猫无异,畜养三年后生妖性,会在中宵时分蹲踞屋顶,仰口对月,吸其精华,久而久之成怪。它逃离主人家后,会藏匿于深山幽谷,日暮时分出来魅惑行人,逢女子则变成俊男,遇男子则化作美女。 这种猫神出鬼没,十分难得,云中城的修士颇用了些功夫才捉到一只足有百年修为的大猫,杀死后取下头骨,做成镜子献给卫景云。卫景云嫌猫骨镜这个名字太血腥,以此镜必须吸收月华才能进行下一次变形,给其改名月华镜。 月华镜每夜都要充能,卫景云洗漱过后,任其留在桌上,自己去睡了。今夜入梦似乎格外容易,卫景云才一恍神,忽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云中城。他心里奇怪,他不是在山阳城乔装王章吗,为何回来了? 正想着,屋外传来脚步声,随即侍女轻声细气的声音响起:“少城主,白玉京容三郎来了,说要挑战您。城主让您去前堂。” 第73章 废后 容冲只是一晃神, 就出现在了云中城。他看着面前不算陌生,但理应在五年前就去世的老城主卫钧,有些反应不过来:“卫……城主?” 卫钧看着容冲, 缓缓颔首:“才十五岁就敢争天下第一,不错,有志气, 比你爹娘强。少主呢,没见客人来了吗, 快叫他出来,别像个女人一样磨磨蹭蹭的。” 容冲从周围人的话语中,终于理清发生了什么事。原来他又做梦了, 这回时间推后了四个月,到了他上云中城挑战卫景云的时候。 曾经他少年轻狂, 立志打败天下所有高手,到处找人挑衅, 根本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被打扰。现在的他当然不会再干这样自私狂妄的事, 他对卫老城主抱拳, 试图纠正十五岁的错误:“卫城主,对不住, 方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云中城和白玉京井水不犯河水, 本就没有一分高下的必要。若有打扰,万分抱歉,我先行告退,比试的事就算了……” “为什么算了?”竹帘掀开,卫景云精致的脸出现在光影后。他换上了一身华贵的广袖白衣,握着折扇, 徐徐走入:“久闻白玉京出了一个天才,许多前辈都很赏识你,甚至有人说生子当如容三郎。正巧,我也早有讨教之意,既然容三郎来了,我怎么敢不尽地主之谊,让客人败兴而归。” 卫景云盯着容冲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容三郎君,请赐教。” 容冲叹气,知道卫景云也进来了,并且试图改写梦境结局。容冲上一次入梦的时候也尝试过,他劝父母不要信任昭孝皇帝,赶紧另作打算,提醒二兄警惕身边人,固守金陂关。父母兄长也如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期望的那样,对宫廷早做防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等他醒来,现实中依然什么都没有改变。 梦就是梦,重生梦再好也是假的,他终究要回到冰冷残酷的现实中来。既然往事已不可追,那就不要沉溺于改变过去这样的假设里,白白消磨意志。还是早点从梦中脱身,专心做现实中的事情吧。 可惜,他想抽身,卫景云却不肯。容冲见卫景云步步紧逼,一定要再现两人初出江湖时的那场对战,只能无奈拔剑:“既然你执意,那小心了。” 容冲毕竟不是十五岁的少年,早不像曾经那样好胜,剑招点到即止,并不想让卫景云在父亲和门客面前没脸。但是他渐渐发现,他体谅卫景云,卫景云却对他使心眼。 容冲眯眼,意识到什么,剑风骤转。他剑尖如游龙飞雪,破竹般刺破了卫景云的困字诀。卫景云抿了抿唇,冷哼一声:“你不是说不想比吗?” 容冲剑势一改退让,变得大开大合,锋利华丽。他步步紧逼,让卫景云没时间写字,凛然道:“我不想比,和你想踩着我上位,是两件事。” 果然,在云纹香篆烧到第二个弯时,山门外传来马蹄声。能骑马上云中城的人,放眼天下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容冲和卫景云不约而同放出杀伤力未必最强,但一定是最好看最有气势的招式。大内太监带着圣旨走入前门,接引人见少主和白玉京那位小公子打得正欢,清了清嗓子,提醒道:“天使到。” 即便是号称中立的云中城,见了这些特殊的高手也要给三分薄面,何况来的这位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段公公。众人忙着行礼,自然也无人注意到,在接引人提醒之前,容冲和卫景云就几乎同时收了招,像是早就知道会有人来一样。 段公公扫过地上的打斗痕迹,笑着问:“哪位是容三公子?” 卫景云心中冷笑,果然,哪怕他表现得再好,宫廷能看到的,只有容家三公子。容冲握着剑,微微垂眉上前:“是晚辈。” 段公公不露痕迹将容冲上下打量了一遍,赞道:“江湖传闻没错,果然是少年英雄。官家听说你破了两仪剑,自创出没有缺点的新剑法,十分赞赏。官家手敕,命杂家亲手交于容三郎君,进京除妖。” 容冲垂着眼睛,没有动弹。卫钧朝他投来探究的目光,卫景云亦凉凉瞥着他,等待他怎么选。 段公公双手捧着圣旨,举在身前,似乎没感觉到容冲的犹豫,笑得天衣无缝。容冲知道,只要他不接这道圣旨,他不入汴京,父母就不会轻易涉足京城,二兄不会失去警惕被宫廷暗算,天底下没有人能将容家一网打尽。 容家的灾难,或许就能改写。可是这样,他就再也不能遇到赵沉茜了。 她会在汴京的富贵香云里,中规中矩地长至成年,十六岁时寻一个贵族男郎成婚,那个人可能是她伴读的兄弟,可能是宰相的孙儿,也可能直接就是谢徽。 好像这才是她本来的命运轨迹。那么他算什么呢?一个错误,一个耽误她和谢徽姻缘的失败前任? 段公公等待良久,脸上的笑一层层冷却。他正待说些场面话,收回圣旨,不想容冲猛地上前一步,接过圣旨:“臣遵旨。” 容冲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久久没有说出规定台词。卫景云凉丝丝扫了容冲一眼,心想这个茶而不自知的狗东西果然想吃独食,卫景云主动给自己加戏,说:“容三郎,我们的比试还没有结束呢,你打算不战而退?” 容冲愣了下,没反应过来有卫景云什么事:“与你何干?” 这个狗东西,他还装忘了!卫景云才不像赵沉茜,会被容冲的无辜表象蒙蔽,卫景云高冷道:“云中城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但官人的圣旨不能怠慢,不如我们换一个比试内容,谁先降服汴京的妖怪,谁就是赢家。” · 赵沉茜再一次回到坤宁宫,已见怪不怪。她熟练地询问宫女,得知现在已是九月底,距离上次入梦过去了四个月。 四个月,对于民间不过添了几件薄衣,但对于宫廷,已足够发生很多事情。刘婕妤肚子已经很大,到了七活八不活的关键时期,景福宫的宫女太监恨不得睁着眼睛睡觉;外廷几乎所有臣子都在揣测这一胎是男是女,已有人提前投石问路,上书请求为刘婕妤晋升份位;连久不问事的高太后,都派身边嬷嬷问了好几次。 哪怕已过去了几天,宫娥说起此事,依然很生气:“娘娘才是正宫皇后,可是如今什么好东西都先供景福宫,等到了坤宁宫,连冰都没了。如此妻不妻妾不妾的,竟然还有人提议为那位晋份位。呸,真是谄媚,毫无文人风骨,幸好官人明白,没有答应。” 赵沉茜轻声嗤笑,昭孝帝何止明白,他简直太明白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臣子不知是男是女,再急也不至于等不了两个月,为何就有人关心起后宫妃子的品级了呢?还不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投,分明是皇帝等不及想换皇后,为未来的小皇子改出身,臣子无非替他把话说出来罢了。 人何其矛盾,昭孝帝对容家不仁不义,对赵沉茜冷酷无情,但对刘婕妤、懿康懿宁母女三人,却是十足的好夫君、好父亲,发自内心为她们计长远。而昭孝帝没有顺水推舟答应,并非明事理,而是高太后健在,他不好做得太明显。 这种时候,如果坤宁宫能犯些错,皇后失德失格,他就能名正言顺将心爱的女人扶成正妻了。没有错误,那就制造错误。 赵沉茜问:“皇后这些天都待在坤宁宫吗?” “是。”宫女说,“奴婢们谨遵殿下之命,谢绝访客,整日关着坤宁宫的门,衣食都在咱们自己宫里解决,非必要不出去。娘娘没个说话的地方,正喊闷呢,殿下若有时间,多陪娘娘说说话吧。” 赵沉茜没想到上次她不抱希望交待的话,在她脱离梦境后,竟然还在起效。赵沉茜觉得意外,这个梦未免太连续了,她也起了兴,很想看看没有发生媚术案的绍圣年会如何进行,便起身道:“你将宫殿里里外外都检查一遍,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我去前面看看母亲。” 赵沉茜走向正殿,孟皇后坐在窗口,出神地盯着屋檐上的鸟,听到赵沉茜进来,道:“你不做你的课业,怎么来我这里了?” 赵沉茜挥手屏退侍从,说:“没什么可学的,太傅给我安排的都是女德女戒之类的鬼话,不如不学。听宫女说你这段时间胃口不好,饭吃不了几口。上次的病好些了吗?” “好多了。”孟皇后轻轻叹气,看起来依然无精打采的,“反正这宫里也不需要我这个皇后,病好与不好,没什么区别。” “怎么没区别。”赵沉茜坐在孟皇后身边,按住她的脉,实则用还不熟练的灵气悄悄检查孟皇后经脉,确定她体内并无符灰后,才终于松了口气,“你是我的母亲,你过得好不好,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孟皇后始料不及,愣怔当场。女儿聪慧,有主见,心思重,一看就留着皇族的血,和孟家人一点都不一样。孟皇后并不是不爱女儿,只是赵沉茜太成熟,孟皇后不习惯和她像寻常母女那样亲密,而赵沉茜也没有表露过对母爱的依赖。往年她们两人都是淡淡地问候,哪怕有爱也保持着距离,孟皇后简直不敢想象,赵沉茜会当面对她说很需要她。 孟皇后抿了下头发,别扭道:“你宫里缺什么东西了吗,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赵沉茜笑了,垂眸看着茶水中年轻的脸庞,低不可闻道:“没有,我什么都不缺。我只是怕有些话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 她躺在汴京城外,弹尽粮绝、回天乏术时,心里最放不下的竟然不是新政也不是权势,而是没有和容冲好好告别,没有认真对母亲说一句爱你。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后,很多她觉得她绝不会做的事突然变得容易,如果死时都在遗憾,那为什么不趁现在,将心意告诉在意的人? 赵沉茜问了孟皇后一些日常琐事,顺便请教如何打扫庭院、收拾房间。孟皇后很意外赵沉茜居然会好奇这种事,传授了她许多生活小窍门。当孟皇后说起如何省钱买到新鲜蔬果、如何添置些小东西能少做家务时,孟皇后双眼晶亮,脸颊红润,神态狡黠宛如少女。 赵沉茜第一次发现母亲并不是管不了事,她只是不适应宫廷,因为宫里最是不在乎花销,不介意繁琐。孟氏原本和宫廷毫无干系,是一个馅饼不由分说砸中了她,让她摇身一变成了皇后。 孟氏过往的经验全没了用处,无人在意她的内心世界,只会挑剔她不够典雅,不够高贵,不像一个皇后。渐渐的,那个活泼爱俏爱偷懒的少女死了,她变得越来越端庄谨慎,也越来越面目模糊。 赵沉茜突然无比痛恨,不是恨皇帝,而是恨她自己。为什么以前她从没有好好看一看孟氏,眼里只有所谓的朝堂大事,然而最后,朝廷没有她照样运转,臣子没有她照样上朝,唯有在爱她的人眼里,她才是独一无二的赵沉茜。 孟皇后说得正兴起,忽然看到赵沉茜低头。她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哭了?” “我没事。”赵沉茜飞快拂去眼角的泪花,抬眸,依然笑着道,“风吹进了眼睛。” 孟皇后看了眼阳光明媚的窗外,说:“兴许起风了,我让人关窗。” “不是风,我觉得是坤宁宫灰尘太大了,迷眼睛。”赵沉茜道,“正好趁这个机会,将宫里好好清扫一遍。” 赵沉茜自作主张定了章程,让宫女们端了水,仔细擦洗孟氏的寝殿,每条缝都要打开抹一遍。孟皇后一脸无奈,莫非刚才她传授女儿如何躲懒,导致赵沉茜觉得她是个不爱洁的人,这才兴师动众要替她打扫寝宫?孟皇后叹气道:“我宫里不脏,别麻烦了。” “不麻烦。”赵沉茜很坚持,她亲自站在殿中,指挥宫女们打开一重重纱橱箱笼。孟皇后就当陪女儿过家家,心里并不在意,直到宫娥从陈年箱笼里,翻出一个扎布小人。 孟皇后看着布小人上的生辰八字和银针,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这……这是什么?” 赵沉茜再一次看到这个熟悉的布人,只想冷笑。她眸如冰湖,宫人们仅是站在殿里都能感受到冰锋刺骨,哪还见刚才赵沉茜和孟皇后说话时的耐心温软。 宫人们暗暗心惊,大公主一向不好伺候,但以往再生气也不过是脾气大些,什么时候有了这样惊人的气势?这架势,仿佛给她一柄刀,她能亲手将放东西的人劈死。 大殿中不知不觉变得落针可闻,连孟皇后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哪怕这种时候,赵沉茜的声音依然是平静轻缓的,道:“关宫门,将所有人聚在前庭,一个一个搜。” 赵沉茜势如雷霆,在消息传出去前就斩断离开的通道。可是她拦得住人逃跑,却拦不住人寻死。 赵沉茜站在低矮的后配殿,宫女们一起劝道:“殿下,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您去前面等着,奴婢一定不放过任何角落。” 赵沉茜居高临下看着那张眼熟的脸,突然蹲身,捏开死者的嘴。身后的宫女们吓得一起尖叫:“殿下!” 她们养在深宫,连生老病死都没接触过,哪见过这种场面。但赵沉茜掌权那些年,设过私狱,动过大刑,断肢都见了不知多少,哪会怕一个死人。赵沉茜查看死去宫女的舌苔,确定她是服毒死亡。 能这么快发作、让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药,可见名贵。一个宫女没能力得到这样的毒,一定是有人交给她的。 赵沉茜顺着去摸死者的身体,每一个地方都捏得非常仔细,有宫女受不了,冲出去干呕。 赵沉茜不为所动,很快,她在宫女内衣夹层里,搜出来一个荷包。她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枚奇形怪状的石头,一只死虫子和一截木头。 宫娥站在后面,害怕地挡住眼睛,嫌弃道:“这是什么东西,她怎么还贴身存放。” 一个宫廷女子,甚至只要是一个正派女子,都不该认识这些东西,但赵沉茜却毫不犹豫说出了它们的名字:“驴驹媚、叩头虫和柳木。” 宫娥脸上震惊又茫然,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但她也不需要明白了,赵沉茜起身,说:“去尚宫局传话,说坤宁宫一个宫女服毒死了,似乎有人想陷害皇后。若有人问起死去的宫女……” 宫娥不知道赵沉茜要做什么,但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立刻道:“奴婢和她不熟,什么都没看到。她被发现时,就是如此。” 赵沉茜没表态,走前最后扫了眼,说:“替她把衣服穿好。” 赵沉茜先去正殿安抚孟皇后,孟皇后听到后面死了人,吓得六神无主。她见女儿回来,慌张问:“怎么样了,人有救吗?” 最好的宫廷御药,怎么可能救得回来呢?赵沉茜说:“我们发现时,她已经没气了。” 孟皇后跌坐榻上,喃喃道:“怎么会,她是难得能和我说得上话的人,我时常叫她来梳头,怎么说死就死了?” “人各有命。”赵沉茜平静非常,说道,“在她接过偶人,将不干净的东西藏在你宫里的时候,就该准备好今日的下场。娘,别为她分心了,很快尚宫局就会来人,福宁宫、景福宫甚至庆寿宫都会派人来,我接下来的话你要记住,无论她们怎么问,你都咬死了这套说法。” 孟皇后脑子嗡嗡的,直到现在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麻木地听赵沉茜说:“今日我进殿陪你说话,总是被灰尘呛得咳嗽,你下令让宫人清扫坤宁宫,无意从箱笼里掉出来一个布偶人。宫里禁巫术,你都不敢细看上面的字,赶紧让人去请掌刑司姑姑。后配殿一个宫女得知事发,趁乱服毒,她的尸体躺在后面,没人动过。你受了惊吓,只要不是这段话里的内容,你都一概推说受惊过度,记不得了。” 孟皇后木然点头,她想到接下来的事,舔了下嘴唇,紧张问:“你在后殿发现了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高太后,赵沉茜肯定如实相告,但对于孟氏,还是不知道为好。孟氏心不够狠,她什么都不知道,才能演出最好效果。 赵沉茜起身,倒了盏热茶放到孟皇后手里,说:“娘,你现在是受害者,什么都不用怕。会有明白人,替你查清楚的。” “是吗?”孟皇后似懂非懂,眼角飞快瞥了眼布人偶,问,“那个东西,不先处理一下吗?那上面可是刘婕妤的生辰八字啊,要是一会被官家、太后的人看见,他们会不会觉得我想加害刘婕妤?” “不。”赵沉茜笑了,眼睛却冷得像寒火,“什么都别动,怎么从你的箱子里拿出来,就怎么交给福宁宫,让官家去查。官家明察秋毫,婕妤宽容大度,肯定不会介意的。” 做完这一切,赵沉茜就回到自己的寝殿,等待好戏开场。她无声摸了摸自己的绣囊,脑中回忆出过往。 现实中的绍圣十三年,孟皇后自端午后一病不起,孟大娘入宫看完孟皇后,教孟皇后用巫术养生,孟皇后服用符水后果然健康起来,从此沉迷厌魅之术。紧接着,八月孟皇后侍寝时,就被发现身上香囊里放着驴驹媚、叩头虫和一截柳木。这三样东西名字怪,来历也怪,驴驹媚乃驴驹初生未堕地时口中所含之物,叩头虫是一种会做叩头之状的黑虫子,柳木通留,这三样东西天马行空,各不相干,却有一处共同点。 妇人带之能媚,传闻只要佩戴着其中一样,可以让男子对妇人欲罢不能,三样齐聚,能让圣人都化身禽兽。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谁会相信一块石头,一只死虫子和一截木头,能让一个男人控制不住自己?但宫廷中,用媚术勾引皇帝,不需要验证有没有用,只要被发现就是死罪。 而孟氏,竟还是被皇帝亲自发现的,毫无夫妻体面。皇帝大怒,下令搜查坤宁宫,结果在箱子里找到了写着刘婕妤生辰八字的人偶,上面扎满了针,腹部尤甚,想让刘婕妤落胎之意昭然。 此事传出去后,刘婕妤当夜就晕倒了,据说腹中胎儿有不稳之兆,疑似被巫偶诅咒。皇帝忍无可忍写诏书,向文武百官揭露孟皇后“旁惑邪言,阴挟媚道”的罪名,废了她的皇后之位。取而代之,晋刘婕妤为刘婉容,隐隐露出要立刘氏为新后的架势。 这一切发生在一夜之间,孟皇后侍寝皇帝,赵沉茜身为女儿不便靠近,等她接到消息时,皇帝已经发现了布偶人,孟皇后挟媚争宠、残害皇嗣的罪名已经坐实了。赵沉茜冲去正殿,只看到孟氏委顿在地,失魂落魄,皇帝怒气冲冲站在堂中,说孟氏不配为后,不配为妻,不配为母。赵沉茜试图求情,马上被宫人拉走,之后她再没见过孟氏,只等到孟氏要出家修道,皇帝让赵沉茜认刘婉容为母的圣旨。 据说皇帝原本想赐死孟氏的,是高太后出面阻止,才改为将孟氏送入瑶华宫修道,为皇家祈福积德。赵沉茜被迫搬入景福宫,看着刘婉容挺着大肚子耀武扬威,还得感谢刘婉容不计前嫌,愿意教养她一个失德废后的女儿。 那段时间,宫里人人都赞美皇帝仁德,婉容大度,很快就没人记得真正的皇后孟氏了。赵沉茜在景福宫住了足足七个月零五天,算算时间,她搬入景福宫,就是这两天。 这样回想,现实才是一场噩梦,赵沉茜再想不到比寄居景福宫还可怕的事情了。幸好,现在她改变了一切,她不允许孟皇后的姐姐进宫,烧了符纸,阻止孟皇后接触巫术。孟皇后没中魅惑术,不会想着去和皇帝邀宠,也就不会在侍寝时被发现佩戴媚术之物。眼看刘婕妤就要分娩了,暗处的人等不及了,命人将巫诅小人放在孟皇后寝殿,要不是赵沉茜命人大扫除,想必要不了两天,皇帝也会无意来坤宁宫,无意发现皇后佩戴的香囊里是媚物,无意从坤宁宫中搜到扎满针的小人。 哪怕赵沉茜阻止了导火索,依然会有一双手推动宫斗,导致孟氏被废的那些罪证依然会出现在坤宁宫。赵沉茜无声笑了下,那双手,是真的很想废了孟氏啊。 可笑赵沉茜竟一度在皇帝面前摆证据,试图证明孟氏是冤枉的。多么愚蠢,殊不知幕后主使,就是皇帝。 这是皇帝和高太后延续多年,隐秘而酷烈的斗争,孟氏只是宫廷斗争的炮灰。或许无关孟氏是谁,只要孟氏是高太后立的皇后,皇帝就要废掉,来向朝野宣誓,这天下他说了算,而不是高太后一个退隐深宫的妇人。 那对慈母孝子小小一场争锋,就毁了孟氏的一辈子,让她此后余生再不敢穿鲜亮衣服。多么讽刺,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要用诬陷妻子不检的方式,来彻底毁掉她。这样一个阴狠,狭隘,无能的男人,竟然是赵沉茜的父亲。 赵沉茜甘心吗?当然不。但是没用,昭孝帝是她的生父,她的公主身份、她能临朝称制的正统性,都来自于她的父亲,这一辈子她哪怕入土,都必须孝顺那个男人。 她被恶心了许多年,实在够了,所以放弃公主身份没什么可惜。但现在时间还早,一切都没有发生,而她却预知未来的事情,或许,她可以改变命运。 外面传来脚步声,赵沉茜知道人来了,她敛袖起身,去迎接下一场战斗。这一夜注定是许多人的无眠夜,赵沉茜出去露了脸,根本无法参与到调查中,就被人以“大公主还是个孩子”之名打发回来了。 不过最后的结果和赵沉茜预料得差不多,是宫女想要挑拨孟皇后和刘婕妤内斗,所以在坤宁宫放了人偶,既诅咒刘婕妤,又陷害孟皇后。幸好发现得早,那个宫女见事情败露,就畏罪自杀了。刘婕妤不知受惊还是真的被人偶影响,胎气不稳,高太后见刘婕妤动不动喊肚子疼,就让她安心养胎,治理六宫的事,还是交还给皇后吧。 这一局以两方平手收局,高太后拿回了治宫权,皇帝那边只死了个宫女,宫女的毒到底是怎么来的,注定不会水落石出了。 一切罪名都是下人的,主子什么错都没有。皇帝藏在刘婕妤背后,再一次干干净净、清清白白隐身。 如果在现实里,赵沉茜会见好就收。现在的她还太弱小,只能借助昭孝帝和高太后的斗争,轻轻拨几下,让余波不要烧到孟氏。穷寇莫追,要不然躲过了第一次废后危机,迟早还会迎来更阴毒的第二次。 但这不是现实,这是梦,为什么梦里还要窝窝囊囊供着那个男人?他想当盛世明君,她偏不让他如愿。她偏要扯下来高太后和皇帝心照不宣的遮羞布,让世人看看,神坛之上,他们跪拜的是个什么样的君王。 宫里那两位都以为所有证据该烧得烧,该死得死,此事已彻底了结。但是,还有一样证据,没有被毁掉。 十月初一,碧空如洗,秋高气爽。赵沉茜作民女打扮,戴着幕篱,问:“找得到吗?” 一个干巴巴的老头看了又看,无奈将东西推回去:“找不到。小娘子,驴驹媚、叩头虫在黑市不算稀罕物,这两样品相也一般,黑市遍地都是,我便是有天眼,也看不出这是哪里来的。至于这节柳木,恕老头见识短浅,娘子还是另寻高人吧。” 赵沉茜谢过店家,拿着东西出门。虽然失望,但也不意外,因为现实中她就没找到驴驹媚和叩头虫的来处。 至于店家不肯辨认的柳木,不用寻道士浪费时间了,赵沉茜早就知道答案。 柳树没什么稀奇,但这段柳木中心却是红色的,仿佛树的血管。曾经赵沉茜拿着这唯一的线索,找了半个汴京城,终于从一个商人口中得知,他曾在汴京城外一座村庄里看到过类似的木头,只不过那个村子已变成禁地。最开始村里不断有人莫名其妙病死,朝廷以为是瘟疫,但郎中怎么都查不出病灶,开棺后发现死者尸体竟都化成了木头。朝廷怀疑有妖物作祟,广发悬赏令,许多道士去降妖都无功而返,甚至有人赔了性命。之后,无论朝廷发多高的悬赏令都没人敢接了,行商的人也会特意避开那段路。 连道士都降不服的妖物,难怪店家不愿意沾这趟麻烦,推说不知道。赵沉茜缓慢摩挲柳木,心想原来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她总是要去京郊,那地穴之下,她还会遇见他吗? 第74章 树妖 “娘子, 前面就是玉溪村了。”车夫停在村口,瞧着寂静无声的村落,还是忍不住劝, “娘子,进这村里的人都会生怪病,曾经这个村人丁兴旺, 十分鼎盛,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村里接二连三死人,还活着的没人敢继续待着,都搬到其他地方了。如今这就是一个死人堆, 你真的要自己进去吗? 赵沉茜掩着幕篱下车,衣袂飘飖若流风回雪, 说:“多谢提醒,不过我和人有约, 掌柜先回去吧。若三日后我没有到约定地点, 你可自行回汴京, 后半程的钱当我给掌柜的跑空费。” 车夫见劝不动,以为这又是一个不怕死来揭榜的, 耸耸肩不再问了。车夫驾着车回去,赵沉茜站在村口垂柳下, 前方屋檐连绵,杨柳依依,似乎和普通村庄无异,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有些地方甚至停着棺材, 空荡荡的土路突然显得可怖起来。 确实如车夫所说,这里已变成一座死人村。赵沉茜扫过树皮上的疤,意外于梦境的真实。 过了这么多年,她对玉溪村的印象都模糊了,但梦境却能准确还原,连村口的柳树、路边的杂草都一模一样。赵沉茜暗暗称奇,循着记忆,走向村内。 一步步深入,尘封多年的记忆也一一激活,赵沉茜甚至能回想起当初走在这条路上的心情。那时候她才十四岁,孟氏被关到瑶华宫,她在景福宫过得度日如年,拼命想替孟氏洗刷冤屈。她悄悄藏起来媚术案的物证,乘人不备溜出景福宫,寻找那三样东西的来处。 驴驹媚、叩头虫的线索都断在黑市,她只能抓住柳木,四处打听,找到了玉溪村。现在回想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没有修为,没有帮手,仅靠一腔孤勇,竟然敢闯死人村。 走过拐角,赵沉茜如约看到两扇黑色木门,因久无人住,藤蔓从院内爬上土墙,密密麻麻都缠到了门上。赵沉茜记得她走到这里,觉得这是整座村子最气派的房子,主人应当非富即贵,便大着胆子进去搜索,试图搞明白这座村子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接二连三死人。 后来证明她的判断没错,她挑中的是村长的房子,但她并未寻找到有用的线索,因为她就在这扇门内,遇见了容冲。 容冲同样在里面寻找线索,突然听到她进来,最开始以为她是妖怪的同伙,后来发现她没有任何灵力,就非要保护她。那时赵沉茜背负着母亲的骂名,敏感又烦躁,第一次遇到容冲这种赶不走骂不跑的狗皮膏药,心情越发差了。她被容冲纠缠着,没心思细搜村长家,径直去了神庙,他们在庙里意外激活一条地道,在下方发现了沉睡的柳树妖。 容冲坚持她是凡人,地下太危险,让她先回去,但赵沉茜要寻找能证明母亲清白的证据,当然不肯走。结果惊醒了柳树妖,树妖发威,枝蔓铺天盖地朝他们卷来,要将他们绞死当养料。容冲带着她在地下到处爬,灰头土脸躲了一夜,第二天才脱困。 赵沉茜叹气,真是一场毫无美感可言的初遇。当年赵沉茜气得要死,十分厌烦这个不由分说闯入她生活的少年,现在回想,竟觉得好笑。 赵沉茜带着怀念,推开记忆中的木门,灰尘扑簌簌落下,赵沉茜忘了躲开,和过去一样被扬了一脸。她掩着鼻子咳嗽,等抬起眼,意外地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白衣少年,他手中的剑拔出半截,似乎随时准备出剑。 赵沉茜和容冲相视,两人都愣住了。容冲简直想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他脑子里面是豆腐吗,怎么忘了茜茜会在这个时间推门,梦中无法易容,他用的是自己的本来相貌! 容冲脑中飞速转动,思考该怎么办,没想到赵沉茜先叹了口气,说:“差点忘了,还有你。我不是妖怪,也不是妖怪的同伙,只是一个普通凡人,来村里查访。别跟着我,你若想找树妖请自便,不过,建议你先别去神庙。” 容冲眨眨眼,意识到她好像将他当做回忆里的人物了,容冲立马改变策略,顺水推舟扮演十五岁的自己,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来荒村查访?而且,你怎么知道是树妖?” 因为她在树根里爬了一夜,她当然知道!这种罪受一次就够了,赵沉茜一点都不想回味满嘴土的感觉,她更想留在地面上,多找些线索。 曾经她虽然在荒村待了一夜,但大部分时间都被困在地下,等柳树妖死去,整座村子都会随之下陷,所有痕迹消弭于无形,赵沉茜只能无功而返。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是谁将妖柳的树枝放在孟皇后香囊里,陷害孟皇后用媚术。 既然她能在坤宁宫发现符纸,或许,她可以尝试在梦中寻找当年错过的答案? 妖怪随时可能醒来,赵沉茜没时间搭理容冲,绕过他就往屋内走。容冲摸了摸鼻子,转身跟上,穷追不舍问:“你要做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神庙?” “你在找什么,说出来我帮你一起找!” 赵沉茜实在忍无可忍,回头问:“你不是来捉妖的吗,为什么不出去找妖怪?” 容冲心想他都把那只柳树妖杀过一次了,为何要打重复的架?他望着赵沉茜,认真道:“我爹从小就告诉我,保护百姓比捉妖立功更重要,我得护你周全。” “我不需要。” “那我就远远跟着你。”容冲说,“绝不会打扰你的。” 赵沉茜心里很无奈,难怪年少的她烦他,他热情得不管不顾,实在太突破赵沉茜的安全界限了。幸而现在的她已经懂得拒绝不了就接受,平静说:“既然你不肯走就别闲着,去寻找线索。玉溪村民不可能无缘无故病死,村长应该知道些什么。看屋里的状态,他们一家搬得很匆忙,说不定会留下一些重要物件。我找这边,你去找那个屋子。” 容冲果然乖乖去执行命令了,赵沉茜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越使唤他越高兴。没人打扰,赵沉茜终于能静下心翻找,她在墙角发现几截断裂的香,像是搬家时掉在地上,匆忙间踩断的,她顺势去翻附近的柜子,找到许多香烛。 赵沉茜拈起一段,谨慎嗅了嗅。似乎是供奉用的香烛,村长在供谁? 这时,容冲在另一间屋子喊:“快过来,我发现了重要东西!” 赵沉茜赶紧起身:“怎么了?” 容冲翻过纸张,让她看封皮上的字:“玉溪村志。” 这可太重要了,赵沉茜立刻接过,从第一页翻起。容冲毫不见外地探头过来,和她一起看。 玉溪村志中最早和树有关系的记录出现在三年前。一个村民上山砍柴,遇到野猪,危急时分头顶垂下一丛柳条,他走投无路之下拽着树枝往上爬,而树上也像是有一股力拉他,他很快爬上树,野猪在树下徘徊许久,无奈离去。他在树杈上躲了一夜,直到天亮才敢回家。他本来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随后频频梦到一棵古树,质问他我救了你,你为何不谢我?男子醒来后不敢怠慢,赶紧带着香烛供品放在那棵树下,之后果然再没梦到大树。 男子觉得奇异,到处和人说后山那颗古树是神树。村里原本无人相信,但又过了不久,一个女子去水潭边洗衣服,不慎滑到水里,挣扎间突然抓到柳树条,她拽着树枝爬上岸,发现正是救了男子那株古树。女子便觉得是神树显灵,她回去后大加宣传,渐渐的,神树的名声便流传开来,村里人遇到不顺心的事,便拿着香烛来树下供奉,说也奇怪,供奉过后,烦心事很快就会解决。神树的名声越来越广,最后所有村民都把这株古树奉若神灵,甚至为它专门修建了神庙,日夜供奉。 然而神庙建好之后,玉溪村就频繁发生怪事。最开始是村里人都喊睡不醒,体弱的妇人、小孩甚至会精神恍惚,随后老人孩子接连病逝,村民以为是正常的生老病死,但后来青壮年也病倒了,怎么都查不出病因。眼看村里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村长无奈之下上报朝廷,朝廷派了郎中来,郎中要开棺验尸,村长带着人挖开坟墓后,却发现前段时间病死的人都变成了木头,或者说,变成了树人。 死者身体变得干枯,脚心长出根须,穿刺棺材,深深扎入土地。有胆子大的村民试着砍断树根,没想到根须里竟渗出血来,死去多时的人像被砍疼了一样,突然坐起,扭曲着朝他们爬来。村民们吓死了,自此之后玉溪村闹妖怪的事就流传出去,幸存的村民没人敢继续住着,陆续都搬走了,连村长一家也弃村而去。 村志最后几页字迹杂乱潦草,明显是仓促间写下来的。容冲早就看过一遍,等赵沉茜看完了,才说:“先救人再杀人,这树妖好谋略。” 赵沉茜问:“你怎么知道是它杀了村民?” 容冲指向开棺那一行:“村民说,死去的人脚心长出须根,深入地里。要是我没猜错,并非人长出了树根,而是树妖将根须刺入村民脚心内。脚心乃气脉呼吸之处,树妖连接此处,藉此攫取人的精气。村民们埋葬病人时,其实那些人根本没死,村志中村民砍断根须后的异状,并非诈尸,而是棺材中人终于能脱离树妖控制,在拼命求救。” 赵沉茜立刻明白过来:“那村里许多人产生幻觉,集体病倒,也是树妖搞的鬼?” “没错。”容冲从窗缝里抽出几丝柳絮,打了个响指,柳絮上就燃起火来。容冲指着火焰,说:“你看,火心是蓝色的,说明里面有妖气。这只柳树妖聪明的不像草木,它先是救人,施与一些小恩小惠,等得到村民的信任后,就诱导众人报恩。有香火供奉,远比它自己修炼快多了,等它骗着村民为它修建了神庙,就逐渐露出原型。它在柳絮中下毒,村民嗅到后精力不济,甚至出现幻觉,毒性积累越来越深,人就会昏迷假死,其他人误以为此人死了,将他埋在地下,树妖趁机侵入村民体内,吸取生机,一直到将人抽干。它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杀了许多村民,外界却以为他们是病死的,殊不知下葬时,所谓病人根本没事。” 赵沉茜想到那么多“病死”的村民,神色沉重。上次来他们只是杀了妖怪,并不知背后还有这么多隐情。敢在汴京脚下作恶,不像是普通妖怪,如果孟皇后绣囊里的柳木真的来自于玉溪村这只树妖,那么,是谁折下来送进宫里的呢?赵沉茜收起村志,决意亲自去墓地看看,说:“容郎君,柳树妖的本体就在神庙地下,你要捉妖的话可去神庙,但它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好对付,你最好谨慎些,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 容冲心里莫名其妙吃味,为什么她对少年的他这么温柔,甚至会提醒他捉妖小心。明明现实中她对他警惕极了,连认都不想认他。 凭什么? 容冲心底咕嘟咕嘟冒酸泡,那股劲都不用拿,语气中自然而然带上了傲娇:“你怎么知道我姓容?” 赵沉茜看着容冲,那双眼睛黑润明亮,热忱的像是没经历过任何黑暗,她想到他日后要经历的苦难,心中莫名不忍。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的语气变得十足柔和,说:“白玉京小公子的名声谁人不知,他是掌门幼子,单名一个冲字,家世非凡,剑术高明,长得也俊俏,从小就是汴京许多人家的榜上贵婿。听说他喜欢穿白衣,喜欢在佩剑画影上系铃铛,尤其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到处营救年轻美貌的小娘子。条条桩桩都和你符合,我猜的没错吧?” 容冲笑了,眉宇间意气风发,瞬间恢复了高兴:“谢娘子谬赞。不过,我可没救过年轻美貌的小娘子,既然娘子这样说,那我可要护花到底了。” 赵沉茜没想到他还要跟着她,问:“你不是和人比赛降妖吗,为何不去神庙,要在我这里耽误时间?” “区区一场比赛,输了就输了,如果留你一个人出了事,那才叫无法弥补。”容冲说,“正好我也要去墓地验证些事情,这位年轻美貌的小娘子,可以一起走吗?” 赵沉茜原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竟抓着这几个字不放,倒像是赵沉茜自夸一样。赵沉茜抿了下头发,说:“别乱叫,我有名字。” 容冲知道赵沉茜要骗他了,配合地问:“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十四岁初遇时,赵沉茜还无法习惯旁人不加掩饰地对她好,只能像个海螺一样,用高傲坚硬的外壳掩盖脆弱的肉,他对她越好,她就越要将他推远。哪怕他护着她走了一夜,她也从没有好声和他说过话。 但她现在已不是十四岁,她已经在漫长的成长中变得自信。容冲告诉她,她值得被人爱,高太后告诉她,她可以成为别人信赖的靠山,光珠也告诉她,她是一个很好的母亲。 天底下不是所有婚姻都像昭孝帝、孟皇后一般,也有容复、楚蘅这样相伴一生的眷侣。明明她临死时都在遗憾辜负了他的感情,现实中小心谨慎也就算了,为什么在梦中都要瞻前顾后呢?赵沉茜静了片刻,说:“我叫赵沉茜。折戟沉沙的沉,千亩卮茜的茜。” 容冲意外,不由看向她的侧脸,她竟然没有随便编一个名字骗他?容冲马上反应过来,说:“哪里,分明是沉鱼落雁的沉,茜茜琼姿的茜。” 赵沉茜垂眸轻笑,说:“白玉京每年从朝廷拿走那么多军费,全用来教花言巧语了吗?” 容冲反问:“你怎知是花言巧语?万一是真心话呢?” “那就更麻烦了。”赵沉茜说,“我们走在妖怪的地盘,敌我不明,你不想着警惕环境,反而有心情观察女人?” “娘子长这么美,哪用得着仔细观察,我看第一眼就知,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容冲打量着赵沉茜表情,小心翼翼道,“等此间事了,我可以去娘子家拜访吗?” 赵沉茜心想这狗东西是真的得寸进尺,不置可否,道:“先活着从这里出去再说吧。” 月黑风高,坟地上草木摇曳,隐约有呜呜的哭声,容冲心想他们的初遇总是如此不同寻常,不是在地底爬树,就是在墓地探坟。赵沉茜看到挖开的墓穴,毫不避讳上前,看样子竟要亲自下去,容冲叹了口气,先行跳下去,伸手扶她:“地上滑,小心。” 赵沉茜看了他一眼,没有逞强,搭着他的手下墓。容冲从芥子囊中摸出一颗夜明珠,伸手不见五指的墓穴霎间明亮,容冲自己都惊叹于他年少时的阔绰,说:“看起来这里就是村志里记载的墓穴,你看,这是砍断的树根,树芯果然是红的,应当是树妖从这里吸血,久而久之连木干都被血染红。” 赵沉茜拿出香囊里的柳木,仔细对比,发现两者纹路相似,看来陷害孟皇后的柳木,的确来自于玉溪村的柳树妖。可是,是谁做的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容冲在后方检查尸体,可惜墓穴的主人还是难逃厄运,在村民们被吓跑后,他根本无力爬出墓穴,最后竟困在棺材里活活饿死了。容冲看着棺材上的抓痕,叹息一声,起身去看赵沉茜:“你在看什么?” 赵沉茜下意识想藏起柳木,最后想起容冲见多识广,或许能为她解惑,就问:“这截木头和柳树同源吗?” 容冲点头:“是的,上面有一样的妖气。” “有什么用处吗?” “能有什么用处。”容冲道,“就是一截木头,烧柴都嫌不够。不过民间有些说法,认为柳树通留,可以让男子回心转意,甚至有人专门去找年老成精的柳树,做成木牌让女子佩戴。其实什么用都没有,都是民间讹传。” 容冲说完,没在意问:“你这块是哪里来的?你该不会也信那些说法吧?” 赵沉茜将证据收起,淡淡道:“为什么不信,我母亲就是被这样定罪的。” 容冲骤然失语。他刚遇到她时,确实听说过关于孟皇后一些不太好的传闻。他对那些谣言嗤之以鼻,甚至想过帮她们母女摆平此事。赵沉茜自然严词拒绝了,为此好一阵不理他,从此之后,容冲就再不敢提孟皇后。 容冲小心觑她的脸色,解释道:“我不是有意的……” “无妨。”赵沉茜早就看开了,说,“这又不是你的错。怪谁都不能怪你。” 昭孝帝因厌恶高太后将孟氏废弃,后来又因为赵沉茜得了容家小公子青眼,碍于容家的颜面,将孟氏从冷宫里放出来,这难道能怪容家权势滔天,怪容冲喜欢她吗?连十四岁时的赵沉茜都明白,怪谁都不能怪容冲,他只是想为她好。 赵沉茜不想谈此事,主动转移话题,问:“刚才你说你要验证一些事,怎么样,验证了吗?” 容冲顺势道:“差不多了。你可知道栖霞城惨案?” 赵沉茜当然记得,肃容问:“栖霞城全城无一活口,玉溪村也差不多被屠村,莫非,两者有什么关系?” “我父母曾是栖霞城案的亲历者,当年有一个怪现象,栖霞城遇难者尸体俱在,却没了魂魄。我父母追查多年,近期找到了线索。”容冲睁着眼睛说瞎话,其实不是父母查的,是他从蓬莱岛出来后翻看卷宗,才将许多事情联系起来。但现实中他不能暴露身份,只能在梦境中,通过这种方式将信息传给赵沉茜:“世间万物,唯有人的魂魄永恒不灭,但人的身体却十分孱弱。有灵脉的修行之人哪怕天赋再高、修炼再勤,记载中活得最久的也不过两百三十岁,而没灵脉的普通人,大多只有五六十年。所以历朝历代总有人钻研长生之法,有人寄希望于死而复生,不断换躯壳活着,也算长生不死;有人看中了妖怪悠久的寿命,想将人的魂魄和妖的躯体融合,这样就能同时拥有不灭的灵魂和强大的体魄。” 赵沉茜听得很仔细,问:“那代价是什么呢?” 容冲手中夜明珠照向棺材里的男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天道守恒,一个人的长生,势必要用许多无辜生灵的死做代价。第一种方法没人成功过,人的躯体十分脆弱,摔一下都能死,根本受不住移魂,所以第一条路几乎是死路,邪修主要尝试第二种方法,将人魂注入妖躯内。近年来新冒出一种邪术,以人养人,假设某位富商想长生,抽生人魂丝养他的魂魄,抽青壮年的精血养他要移植的妖躯,等他的魂魄足够强大,妖物躯壳也被人的精气完全浸透,两者会更容易融合,只要成功,他就可永葆青春,长生不老了。” 夜风从墓穴上方吹过,呜呜咽咽,仿佛无数冤魂哭啸。赵沉茜看着墓穴里不知通向何处的根须,沉默许久,问:“这只柳树妖,就是某位富商为自己养的躯体?” “去看看就知道了。”容冲拔剑,一剑劈过,树根周围的土被震落,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容冲率先上前,站在黑暗中,问:“你要来吗? ” 赵沉茜看着他,他目光平静,无声邀请她赴一场危险的约。赵沉茜认命地叹口气,扎起头发,说:“早知道就穿黑色的衣服了。走吧。” 第75章 耳珰 容冲在前方开路, 赵沉茜跟在后面,两人沿着树根,艰难在地下穿行。赵沉茜再一次从根结下钻过, 小心翼翼不踩到根须,以免惊醒树妖,起身时, 她望向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树根,问:“这只树妖的根系竟然如此庞大, 看起来,它从地下覆盖了整个村子。” 容冲点头,长长叹息:“是啊, 不能给来路不明的妖怪修神庙,各城池乡镇都有城隍镇守, 这些神灵或保境安民,或御灾捍患, 生前皆是有功于民之士, 死后不入轮回, 位列仙班,依旧庇佑一方不被妖精鬼魅侵扰。一旦立了新庙, 便是将其他精怪立为新城隍,原本的城隍神就护不住了。若非是玉溪村民亲自将所谓神树请进来, 区区一个树妖,怎么轮得到它在地下猖獗。” 赵沉茜道:“村民也是为了求平安,怎么抵得住有心算无心?我总觉得柳妖想不出这么高明的局,这套做法定是有人教的。” “这么通人性,想必已被人蓄养了很久。”容冲挥剑的动作越来越轻,低声道, “前面就是树妖本体了,小心些,别吵醒它。” 赵沉茜颔首,忽然心中一凛。他怎么知道树妖在睡觉?之前她有说过吗? 越靠近本体,树根就越粗,蹲下后足矣隐蔽身形。容冲轻巧藏到树根下,打量了一会,示意赵沉茜快来。赵沉茜不动声色挪到他身后,透过缝隙看向前方。 树根虬结,像千龙俯首,汇聚一处,一株庞大的柳树矗立在中央,它足有十人合抱粗细,树皮纹路狰狞,隐约可见一张脸,正阖着眼睛睡觉。随着它一呼一吸,万千树根隐隐闪过红色细流,如血管一样汇入主干。 赵沉茜从绣囊里拿出柳木,再一次比对,确定这段木头就是出自这里。陷害孟皇后的人,显然和这株柳树妖的主人关系匪浅。 赵沉茜看着粗糙的树皮,难以想象会有人想变成这样,哪怕能长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容冲像是看出了赵沉茜的想法,说:“这只是第一步,反正这是一只树妖,砍了还能再长,总能试验出和真人一般无二的躯壳。这个主人倒很有经商头脑,用树妖做载体,只要能成功一个,之后就能无限复刻,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可是,每一次试验,代价都是无数活生生的人命。”赵沉茜深深叹息,“究竟是谁,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 “嘘。”容冲突然拉着赵沉茜低头,说,“有人来了。” 赵沉茜以为是树妖主人来了,屏息以待,结果进来的却是一个熟面孔。卫景云?赵沉茜意外,怎么是他?她记得卫景云第二天才赶到汴京,怎么今夜就提前来了? 柳树妖就在面前,卫景云却不杀妖,而是鬼鬼祟祟避开枝蔓,像是在找什么。赵沉茜不明所以,容冲却心如明镜,这厮定是在找赵沉茜。 呵,找不到吧,容冲心里冷笑,卫景云只知他们被困在神庙地下,却不知容冲和赵沉茜初遇在村长家。 哪怕一切都可以贩卖,爱意仍无法模仿,云中城的情报网再发达,也无法窥知容冲和赵沉茜共度的点滴。 卫景云尽量放轻动作,但还是不慎踩到一截树根。他立刻停下动作,中央的树妖闭着眼睛,似乎还在睡觉,容冲却看出不对,示意赵沉茜先走:“不好,柳妖醒了,快回地道。” 赵沉茜见识过树妖的威力,二话不说,弓着身体后撤,他们刚刚离开,原来的位置就被树根淹没,柳树妖挥舞着枝蔓根须,如一张遮天盖地的网,扑向侵入者。卫景云见伪装失败,不再客气,挥笔攻击,但是树藤密密麻麻,卫景云的御墨术发挥不出最大功效,很是被动。 容冲护着赵沉茜,及时藏到地道里,并没有被树妖发现。这一次容冲以旁观者的角度观战,悠然自得,甚至有心思点评卫景云的招式:“让他再装,现在翻车了吧,穿得华丽有什么用,还不是打得这么狼狈。” 赵沉茜无声盯着容冲的表情,问:“容郎君认识这位公子?” “不认识。”容冲拼命否认,简直恨不得捂住赵沉茜的眼睛,“别看他,一会也别和他说话,这个人一点都不重要。” 赵沉茜扫了他一眼,故意问:“为何?” “因为……”容冲手中的画影骤然拔剑,趁着树妖和卫景云缠斗时,一剑劈中树根,“看我就够了。” 这是他们所有故事的开端,心高气傲的容冲在这一夜,终于遇到让他心甘情愿俯首的少女。容冲私心里希望,她这段记忆中,只有他一个男主角。 容冲劈中树妖要害处,粗壮的主根被拦腰斩断,断口处汩汩流出粘稠的红色液体,霎间废掉树妖一半根须。所有枝蔓剧烈震动,灰尘扑簌簌落下,哪怕草木无声,赵沉茜也感觉到这一下定然很疼。 柳树妖回头,这才发现除了面前的白衣小子,还钻进来两只蚂蚁。柳树妖发狂一般攻击偷袭者,枝蔓疯狂涌向容冲,恨不得将他绞成肉泥,以报断根之仇。容冲不慌不忙挽起剑花,身如游龙,剑光如雪,在密密麻麻的藤蔓中腾挪自如。哪怕战况再危险,也没有往赵沉茜的藏身之处退一步。 赵沉茜隐在地道中,看着群魔乱舞中那个颀长清瘦、潇洒恣意的白衣少年,记忆和眼前逐渐重合。 其实她差不多同时遇到容冲和卫景云,容冲杀了柳树妖后,她和容冲刚从地洞里钻出来,就看到了卫景云。但赵沉茜回想这一段记忆,永远只记得容冲。 其实他无须和卫景云较劲,因为只要他拔剑,赵沉茜根本注意不到别人。 卫景云不知容冲何时混进来的,但有人牵制树妖,他暗暗长松一口气。显然,他有些托大了,能把容冲困一夜的妖怪,绝非等闲之辈。容冲吸引了柳树妖全部攻击,树妖无瑕顾及他人,卫景云整了整衣袖,终于能发挥他的长处,挥笔写字,远程控制。 两大修仙势力的少主联手,柳树妖很快不敌,终于被容冲一剑斩断树干。庞然巨树轰隆隆倒下,落地时化成一个半人半树的怪模样,赵沉茜看清它的脸,瞳孔紧缩:“是你。” 柳树妖的原型,竟然和栖霞城害死光珠的树鬼一模一样!可是赵沉茜明明记得,初遇这年容冲将它杀死了! 不,或许就是因为容冲杀了它的本体,它才变成树鬼。赵沉茜脑中飞快将这一切联系起来,元佑二年,柳树妖埋伏在栖霞城,一步步诱导殷家将殷骊珠逼入绝境,献祭光珠,发动夺魂阵。抽生人魂魄养魂被证明可行,柳树妖的主人换了一个地方,这次他盯上了玉溪村,让柳妖伪装神树,取得村民信任后,暗中夺取活人精血,谋求长生之术。 接连死亡的村民终究惊动了朝廷,昭孝帝召容冲进京降妖,赵沉茜出宫找证据,误打误撞遇到容冲,两人杀死了柳树妖,丝毫不知道自己杀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断了一条多么庞大的黑色财路,自然也不知,柳树妖虽然被容冲斩于剑下,但后来被它的主人救活,变成妖鬼,依然作恶人间。蓬莱岛时,树鬼藏在幻境内,试图杀死赵沉茜和容冲报仇,却受限于蜃兽之梦的规则,再一次被赵沉茜和容冲逃脱。 赵沉茜恍然大悟,难怪她在蓬莱岛时,幻境对她的恶意如此大,原来祸根早在多年前就埋下了。当年他们在玉溪村横冲直撞,无知无畏,只以为杀的是一只普通妖怪,哪里知道隐藏的细节下,竟然牵扯着这么大一个阴谋。 栖霞城惨案的主使者,玉溪村树妖的主人,殷骊珠口中的主上,甚至送媚术之物入宫诬陷孟皇后的幕后黑手,都是同一人——国师元宓。 可是,元宓为什么要这样做?废了孟皇后,对他有什么好处?赵沉茜记得殷骊珠死前说,国师这样做是为了复活某位挚爱。她刚吐露一句就浑身溃烂而死,可见,这很可能是真的。 国师的挚爱?赵沉茜拼命回想,元宓一出现在汴京就是道骨仙风、冰清玉洁的高人模样,从未见过他和哪个女人走得近,殷骊珠口中的挚爱,会是谁呢? 容冲盯着地上半人半树的妖物,步步逼近:“果然是你。” 树妖知道今日碰上了硬茬,借说话拖延时间,实则暗暗给主人传信:“你认得我?” 容冲轻笑一声,何止。在蓬莱幻境时,容冲就觉得那只树鬼很熟悉,他在这场梦中待到现在,就是为了验证,多年前他杀死的柳树妖,是不是蜃境中的树鬼。果然,他猜对了。 在幻境交手时他猜到这只鬼生前受过很重的伤,没想到竟是他自己打的。孽缘,真是妙不可言。 柳树妖趁容冲不备,悄悄放出信号,没想到看似毫无察觉的容冲却突然伸手,抓住了它的妖气。树妖一愣,反应过来容冲是故意骗它放信号,好找到主人所在,它立刻掐灭妖气,然而已经太晚了,容冲转瞬破解妖气的禁制,在树妖动手前,就已经读完了里面的内容。 树妖大惊失色:“你……你如何会破解主人的禁制?莫非那些人里有奸细,在给你通风报信?” 容冲黑眸中一点光亮都没有,目光中的冷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国师一党害他家破人亡,他们根本无法想象,容冲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区区禁制算的了什么?容冲面无表情,一剑刺穿树妖的身体,问:“那些人是谁?” 树妖痛得满地打滚,惨叫声刺耳,容冲却始终面无表情握着剑,眼中不见丝毫动容:“不肯说是吧,那我自己来。” 卫景云看到容冲指尖的亮光,微微挑眉,提醒道:“搜魂术可是禁术,哪怕用在妖怪身上,依然被武林唾弃。容冲,你真要用?” 哪怕这是梦境,但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是做了,不分虚实。禁术也分高下,像复活术这等禁术,做成了是能耐,而搜魂术之流,却是最为人不齿的。 容冲心里毫无波动,他们杀他的家人时,何曾讲究过光明磊落?他们能做的,凭什么他不能报复回去?容冲只恨少年时杀树妖杀得太痛快了,如果当时他就对它用搜魂术,或许后面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卫景云只是出于天才间的惺惺相惜友情提醒一句,他见容冲毫无收手之意,耸耸肩,不再劝了。容冲抬起手,正要落下,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等等。”赵沉茜走过来,不动声色拉住容冲的手臂,说,“容郎君,我也有些话要问,可否容我先审?” 容冲怔住,这才想起她也在,塞满了仇恨的头脑像被劈成两半,一半叫嚣着不要放过任何仇人,他们不择手段,他为什么要守江湖道义?他要将天底下最残忍的刑罚一一施展一遍!而另一半脑子却在告诉他,她也在这里,不要让她看到这么不堪的一面。 嗡嗡声中,一双手握在他的手指上,轻柔温暖,她微微使力,那只手就像不听使唤一般,随着她放下。赵沉茜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寒潭般的眸子清凌凌倒影着树妖的丑态,问:“这节柳木,是你身上的吗?” 树妖看到木头有些意外,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赵沉茜是谁,冷笑道:“原来是大公主殿下。月黑风高,大公主不在宫里守清闺,怎么和两个男人混在一起!” 容冲眯眼,立即想教训它,却被赵沉茜按住。树妖再狡猾,和人比起来还是差远了,这种程度的辱骂根本不配激起赵沉茜的情绪波动,她冷静道:“所以,你确实知道这件事。我母亲与元宓无冤无仇,你们为何要这样做?” 树妖嗤笑,不屑于回答。赵沉茜也不恼,继续心平气和问:“莫非,你们也像那些宫人一样,因为皇帝不喜欢我母亲,便主动为上解忧?如此谄媚,元宓竟也有脸做那副世外高人之态,亦不过是一条趋炎附势的狗。 ” 树妖听到赵沉茜贬低国师,彻底愤怒,要暴起杀赵沉茜,被容冲用剑牢牢钉回地上。它已经化成木头的手扒着剑,狰狞道:“一介凡人,胆敢对主人不敬!你们赵家蠢笨无能,身无灵力,有什么资格称皇称帝?呸,你们连给我主人提鞋都不配!” 赵沉茜心里暗暗叹息,太沉不住气了,哪怕树老成妖,神通广大,也还是低估了凡人的奸诈,它难道看不出赵沉茜在故意激怒它吗?它越愤怒,赵沉茜能试探出的消息就越多。 现在,至少她能肯定,国师在玉溪村草菅人命,试验长生之术,昭孝帝并不知情。树妖的态度就是元宓的态度,树妖都对皇帝这么轻视,何况元宓,这样的人是不会帮皇帝炼长生术的。 那他为什么执着于长生呢?或许她可以换一个思路,不止活人可以长生,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也需要长生。 赵沉茜紧紧盯着树妖的眼睛,问:“元宓想复活谁,他的父母,手足,师兄弟,还是爱人?” 赵沉茜说得很慢,通过树妖的反应判断答案。柳树妖听到这个问题就知不好,但它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听到最后一个词,它瞳孔紧缩,几乎同时,一阵红光从树妖身上亮起,柳妖狠狠抽搐了一下,身体飞快干枯,眨眼碎成一堆朽木。 赵沉茜心道果然,它像殷骊珠一样,被元宓下了禁言咒。看来元宓很在乎这个人,无论多么重用的手下,只要敢泄露这件事情,哪怕只是想一想都会死。 容冲看着地上那堆枯木,知道这回它是彻底死了,比搜魂术死得还彻底。多么讽刺啊,它的主人动手,远比他动手狠多了。 容冲回想自己刚才的状态,只觉得像入魔。幸好有她在,父母身体力行教给他的准则,不该为这样一群卑鄙之辈破例。 卫景云越听越意外,什么秘密,竟然需要禁言咒来约束?卫景云问:“这是怎么回事?” “别想了。”容冲拉起赵沉茜,毫不犹豫往外飞,“树妖已死,这个地穴要塌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这个地巢本就是靠树根撑起来的空层,一旦树妖死了,地面失去支撑,会立刻塌陷。幸亏容冲最引以为豪的除了剑术就是轻功,他带着她,险险在玉溪村坍塌前离开。 地下藏污纳垢,地面上却有极其皎洁的月光。容冲在山林间将她放下,赵沉茜一碰到实地,立刻去看自己衣裙。 天啊,她现在的样子比十四岁那次还糟糕。她回头,发现容冲竟还一动不动盯着她,越发难堪,气汹汹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容冲笑了,说:“当然是你好看。” 赵沉茜噎住,觉得容冲一定是存心气她。她扭过身不理他,自己往山下走去,少年的脚步声徐徐跟上,在月光拉长的影子里,两人仿佛并肩而行。 赵沉茜不想被人看到这么狼狈的一面,故意赶他走:“没听到我是公主吗,还敢跟着我?” 少年一声轻笑:“那我越发要跟紧了,毕竟,我爹从小就想让我当驸马。” “不要脸。”赵沉茜冷声道,“才第一次见面,你就如此狂浪,谁要招你当驸马。” “这就是我爹教我的第二件事了,遇到喜欢的姑娘,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她。” “若她不喜欢你呢。” “那就隔一会再告诉她,说不定她就改变主意了呢。” 这么厚的脸皮一定没救了,赵沉茜懒得再搭理他。容冲隔着一段距离,不打扰她,却也始终不离她左右。两人静静走了一段路,容冲突然开口:“谢谢你。” 赵沉茜挑眉,故意问:“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遇到你。”容冲黑眸亮晶晶笑着,像是开玩笑,也像是真心话,“每一次遇到你,我都会比从前更喜欢你。” 赵沉茜觉得肉麻,冷冷问:“这也是你爹教你的?” 当然不是,这是他从地下出来,看到月光下的她时,脑子里唯一存在的话。如果不是她拦住他,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发动搜魂术。 谢谢她,在他每一次迷失时,及时告诉他,他是容冲。要不然,他早就在血海深仇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变成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人。 他没回答,赵沉茜也没在意。之后一路相安无事,赵沉茜走到和车夫约定好的地点,车夫看到她的模样,震惊地瞪大眼睛:“娘子,你这是……” 赵沉茜不想让人提醒她现在的样子,冷声道:“无事,回汴京吧。” 车夫闭嘴,识趣地不再问了。他瞟了眼后面那位同样一身狼狈的郎君,脑子里闪过好几种猜测,到底没敢问,吆喝道:“好嘞,娘子里面坐,我们这就出发了。” 赵沉茜提着裙摆登车,容冲忽然上前叫住她:“等等。” 赵沉茜回头,生怕他在车夫面前乱说,警告道:“如果是你那些四处学来的鬼话,就不用说了。” 明明是真心话,怎么就成了鬼话?容冲心里不服,但还是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是轻轻指了指她的耳朵。 赵沉茜摸上耳垂,这才发现,上面不知何时只剩一只耳珰。容冲认真看着她,说:“你别生气,不是我爹教的,也无须任何人教。为表谢意,我还你一对耳珰怎么样?” 第76章 剿匪 “沉茜!” 赵沉茜忽然惊醒, 眼前并不是月夜山林,没有车夫也没有容冲,只有小桐焦急的脸。小桐看到她终于醒来了, 长松一口气:“沉茜,你总算醒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赵沉茜捂住额头, 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是灵魂要从躯体里飘走。赵沉茜缓了一会, 终于觉得能重新控制四肢,费力地坐起来,问:“你怎么在这里?” “你忘了, 今日我们约了布庄做衣服。”小桐道,“都午时了, 马上就要到和布庄约好的时间了,我见你还不起来, 觉得不对劲, 在窗外喊了你很久, 你都没有反应,我吓了一跳, 赶紧进来找你。你睡得可真死,刚才无论我怎么叫你都一动不动, 我都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赵沉茜疲惫地按了按眉心,说:“可能是最近总做梦,这才睡不醒吧。刚才多谢你了,我收拾一下,一会出去。” 小桐嘱咐了她几句,就出去修剪花园了。赵沉茜靠在床架上缓神, 记忆逐渐回笼,意识到她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中她回到了十四岁,在那个世界里,她改变了媚术案,与故人初遇,还找到了陷害母亲的凶手。虽然依然无法证明废后是昭孝帝主导的,但她找到了国师元宓研究邪术的证据,并且有白玉京、云中城两大门派的少主为她作证。只要将柳树妖的事捅到朝堂,元宓不死也要滚出汴京,能废掉昭孝帝的一只臂膀,也算不亏。毕竟在随后的容家叛国案中,元宓可没少出力。 昭孝帝这个蠢货,他因为自己的猜忌,扶植元宓,不择手段扳倒容家。可是元宓却对他毫无敬意,甚至在背地里研究长生邪术,视黎民百姓如草芥。重用邪佞,残害忠良,燕朝丢失半壁江山,就是因他而始。 如果梦境是真的就好了,早早拔除元宓这颗毒牙,容家不会出事,边关不会无将可用,崇宁新政、燕梁战争等许多事都会随之改写,北伐或许真的有可能在她有生之年实现。 赵沉茜长叹一声,哪怕这种走向美好得令人心驰神往,但她知道,必须停止了。赵沉茜根本不可能睡到午时,她做的不是正常的梦,若没有灵异力量作祟,梦里不可能审问出她不知道的细节。 美好的事情都是虚妄,最荒唐的才是现实。该醒了。 赵沉茜换了衣服,上了淡妆,出门前特意去花坛里找了找,将前两天她扔掉的桃符拿出来,洗净挂在床头。 外面传来小桐的询问声,赵沉茜将桃符摆好,端端正正悬在床头,才应道:“来了。” 容冲听到隔壁出门,他手中的风铃也刻完了。既然她不喜欢铃铛,那他就挂在自己檐下,为此,刚才他特意修改了阵法,将辟邪范围放得再大些。 挂好铃铛后,容冲走到祠堂前,抬头看照妖镜。他承认之前是他猖狂了,有些时候,人还是要信邪,容冲轻轻叹了声,用黑布将照妖镜罩住。 镜通阴阳,他们连续做梦,应当和这面镜子脱不开干系。一个真实程度不亚于现实的镜中世界,沉湎过久绝非好事。哪怕他实在很留恋梦中的过去,也不得不中止了。 做完这一切,容冲低头,从衣服里取出一个锦盒。锦盒表面已经被磨得发旧,容冲爱惜地拂过,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对紫玉耳珰。 初遇那天,她的耳环丢了一只,从那天起他就想送她一对新的耳珰。他在汴京找了两年才找到满意的紫玉珰,却因容家出事仓促,来不及送她。之后他四处流亡,她是摄政公主,而他是通缉犯,再没有机会赠她礼物。 这对耳珰他一直带在身边,紫玉变得晶莹水润,明净剔透,她戴上一定很好看。可惜,不知此生他还有没有机会看到她戴上这幅耳珰。 赵沉茜和小桐来到秋水阁,之前和布庄订被褥床幔等布料时,赵沉茜怕钱花不完,又买了一批做衣服的布料,约定好今日来量尺寸。赵沉茜刚进秋水阁,老板娘认出来这就是那位大主顾,殷勤地迎上来:“两位娘子来了,快里面请。娘子好眼力,您前两天订的布料,这几日都涨价了,除去做衣服的料子,您还倒赚了不少呢!” 赵沉茜惊讶,这才几天,怎么会涨价这么多?她问:“为何?” 老板娘说:“还能因为什么,要打仗了呗。听说皇帝要御驾亲征,亲自带大军铲除海州一带的山匪叛贼,梁人拨了十万大军为皇帝助阵。海州离山阳城不远,今日起米面粮油什么都涨,一会一个价。我怕下面人招待不周,思来想去还是留在店里,亲自为娘子量尺寸,等招待完娘子,我也该回去安顿家里了。” 皇帝御驾亲征?赵沉茜听到先是意外,随后才反应过来,老板娘说的是汴京那位大齐皇帝。赵沉茜清楚这不过是商家招揽生意的话术,她们生意人消息灵通,哪用得着和普通百姓抢,恐怕老板娘早就屯好东西了,现在不过故意拿这种话来激她。赵沉茜笑了笑,道:“那就多谢老板娘了。我们深居简出,不喜交际,往后有什么消息,有劳老板娘提醒我们。” 老板娘自然一口应下,亲自打帘子,送赵沉茜和小桐进内室,说裁缝稍后就到,请赵沉茜和小桐稍坐片刻。招待完她们,老板娘去外面张罗其他事了,小桐无心喝茶,忧心忡忡说:“怎么又要打仗?我们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宅子,又要搬家了吗?” 赵沉茜垂眸思索什么,闻言轻声说:“无需担心,薛刺史一心想当国丈,消息比商人灵通多了,薛家一动不动,想必不会波及到山阳城。薛家不走,我们便可安心住着。” 小桐听到不会影响她们,长长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那就好。” 她看赵沉茜还拧着眉,诧异问:“既然打不到我们这里,你还担心什么?” 赵沉茜轻轻叹了口气,说:“军队打不到这里,不代表没有‘乱兵’。如今粮食价钱疯长,而我们在宅子里放了那么多米粮,恐怕很招贼啊。” 前两天赵沉茜为了花掉卖夜明珠的钱,见什么买什么,只要有需要的全搬到宅子里,硬是把五千贯挥霍完了。没想到阴差阳错遇上了战乱,她在物价飞涨前囤积了大量物资,这一步竟还走对了。但她当日为了让人知道她把钱都花了,买东西没避着人,导致现在全城人都知道她的宅子里有粮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何守住这些东西,也是一个难题。罢了,这一关迟早都要面对,走一步看一步吧。 裁缝很快拎着箱子来了,赵沉茜让裁缝先给小桐量尺寸,她去外面挑选花样。赵沉茜选布时,听到街上许多人都在讨论即将来临的战事。 “听说了吗,大齐皇帝要御驾亲征,来海州剿匪。据说汴梁为这一战秘密筹备了许久,准备了足够十万大军吃半年的军粮,看来这次,北梁人是铁了心要拿下海州了。” 路过的百姓听到,全都停下来询问,消息越交换越详细,看来海州要起战事已是板上钉钉。满大街都飘荡着人心惶惶,有人担心道:“虽说目的是海州,但一打起来,那些兵匪哪里讲道理,恐怕周边城镇都会被洗劫一空。唉,我们家还有两个孩子呢。” “你们家孩子还小,够走运了,家里有闺女媳妇的才要担心。”一个老人义愤填膺,骂道,“剿匪剿匪,他们没来之前,什么乱子都没有,我上次去海州城,除了进出盘查严,城里面市曹井然,有老有幼,竟然比山阳城都安全。等着瞧吧,皇帝带着这十万北梁军队来剿匪,匪才是真来了!” 周围人听到都沉默了,生活在北梁人统治下,谁不懂这个道理呢?这些年光忍受胡作非为的北梁巡察就够痛苦了,等将来城里出现无数北梁士兵……他们都不敢想。 一个年轻人抱有侥幸,问:“刺史呢,他是山阳城长官,如果有北梁人进山阳城作乱,他不管吗?” 周围人齐齐嗤声,街上到处都是巡察,他们不敢说刺史的坏话,但众人的反应已证明了态度。一个能硬生生拆散女儿女婿,将长女献给大齐皇帝的人,会将北梁人拒之城外吗?呵,恐怕他开门迎都来不及。至于城里百姓怎么样,反正祸害不到他的府邸,他才不会管。 一个老妇人想到家里的孙女,长长叹息:“这世道,还有王法吗?没完没了打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句话是多少人的心声,有人忍不住了,不顾三纲五常骂道:“都怪临安那个小皇帝,要不是他胆小怕事,避战不出,一昧求着和北梁人和谈,怎么会如此?他弃了王城逃跑,在江南继续做他的太平天子,倒苦了我们做三等人。” 如今北梁疆域辽阔,治下分三等人,第一等自然是梁人;第二等是生活在幽云十六州的汉人,他们虽然是汉族,但已经被北梁统治多年,接受了现状;第三等,是原属于燕朝,战败后不得不归属北梁的中原百姓。这些百姓不服北梁人统治,不肯换北梁衣服,频频反抗,北梁皇族很厌恶这群“刁民”,将他们贬为最下等、最卑贱的三等人。 有人开头后,其他百姓也纷纷倾吐大逆不道的话:“从旁支过继的到底不是正经龙脉,皇位不该是他们家的,哪怕被扶到龙椅上也成不了真龙。瞧瞧那孬样,一碰见北梁人就吓破了胆,若昭孝皇帝的正经太子能顺利长大,怎会如此?” 众人纷纷遗憾昭孝皇帝没有儿子,一个教书先生一脸忧愤,道:“从宪文帝起龙气就越来越弱了,宪文帝子嗣不丰,好歹还有三个儿子,昭孝帝却连生三个公主,好不容易生下一个皇子,还在襁褓里就夭折了。要我说祸根还在宪文帝,他一昧宠着皇后高氏,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不宠幸后宫,还纵容高氏插手朝政。前有高太后,后有福庆公主,牝鸡司晨,乱了纲常,上天这才会降下惩罚。” 外面说得热闹,连秋水阁的伙计也被街上的谈话吸引,忘了招待赵沉茜。赵沉茜乐得清静,独自站在一边挑选花色。 她早就习惯了,亡国都怪女人,太平盛世都是男人的功劳。明明是高太后垂帘听政那些年施展仁政,修生养息,这才有了昭孝帝亲政时的强盛国力,但朝野却将功劳都算给昭孝皇帝,赞美昭孝帝是少年天子,雄韬大略,堪比秦皇汉武。 呸,就凭他,还敢自比秦皇汉武? 赵沉茜摄政第一年,拿到户部账本时,被国库的空虚程度惊得瞠目结舌。昭孝帝刚愎自大,还好排场、好颜面,他在位二十五年,亲政十五年,期间大举选秀,大兴宴饮,迷信僧道,宫女、寺院数量激增,皇宫用度日益奢靡,最后滚成了一个天文数字。上行下效,汴京达官贵人也纷纷模仿宫廷的排场,攀比之风至甚。 如果他只是一个花钱多的昏君也就罢了,但他不是,他是一个自比政、彻的昏君。因少时被高太后垂帘听政,无人听他的话,养成了昭孝帝心胸狭隘、猜忌多疑的性格,他掌权后,高太后朝的宰相重臣全被贬谪至死,敢为那些人说话的臣子,后来全都以各种理由丢了官。可想而知,这样一来朝堂中无人敢说真话,忠直之士郁郁不得志,升上来的尽是溜须拍马之辈。这样一帮人把持朝政,不难想官场多么乌烟瘴气。 昭孝帝死后,赵沉茜夺得大权,接手这么一个烂摊子,而汴梁众人却还沉迷于歌舞升平之中,不知大厦已危。前两年赵沉茜铁腕统治,她大举扩充皇城司,强硬清洗政敌,等将权力都揽在自己手里后,便立刻推行新政。 她的新政引燃了昭孝帝时期埋下的隐患,大家的生活都变得不好过起来,臣子纷纷怀念起昭孝帝在位时期,将国库空虚、吏治腐败的罪推给赵沉茜,根本不管昭孝帝才是害得燕朝羸弱至此的罪魁祸首。 曾经赵沉茜不屑于解释,她觉得清者自清,等崇宁政变的效果显现出来后,他们自然会明白忠奸。可是,她没等到新政起效,就被自己人害死了。新帝赵苻全面废止新政,内忧外患一起爆发,赵苻应付不过来,就将所有问题都推到赵沉茜身上。 但凡了解些内幕的人就能看出来,错不在赵沉茜,可是,天底下能有多少内行人呢?天下悠悠众口,人云亦云,祸国的罪名背在赵沉茜身上,再也拿不下来,以后想必还要遗臭万年。 这种话听多了,赵沉茜已习以为常,她麻木地听教书先生骂完,心底一点波动都没有。这时小桐出来了,喊她去量尺寸,赵沉茜平静往内室走,忽然街上斜插进来一道声音,掷地有声道:“高太后如何我不知道,但福庆公主的新政我亲眼见过,骂不了,也听不得别人骂。” 第77章 上善 赵沉茜回头, 发现竟是一个落拓道士,大步流星从桥上走来,说:“十年前, 我在河东路听到福庆公主拟将更戍法逐渐改为置将法,改变军中将不识兵、将无常兵的弊端,并大举整顿厢军及禁军, 要求士兵每年测试,禁军不合格者降为厢军, 厢军不合格者降为民籍。八年前,我在河北东路看到东京发来的诏书,号召当地兴修水利, 费用由住户按贫富水平分配出资,付不起钱的百姓可以向州县府衙借贷, 也可以多开垦荒田,以工代钱。六年前, 我听说她在全国范围内清丈土地, 取缔了众多寺庙、道观, 勒令僧众还俗,将被佛寺道观、士绅豪族侵占多年的土地分给百姓耕种。可惜下面执行的官吏和当地士绅串通一气, 故意歪曲她的政令,要不然她的新政定能富国强军, 卓有成效。骂她其他便也罢了,但在执政治国上,她无可指摘。” 河边聚集的百姓瞧见他,惊讶道:“你一个道士,竟然还说她好?福庆公主撤了许多道观,连划给白玉京的地都收回去大半, 害得许多道士无以为生。她断了你们的财路,你不恨她?” “她一心为公,我为什么要恨她?”来的正是化装为落魄捉妖师的容冲,他停在岸边,说道,“道观是我一个人的家,但还地于民,却能撑起千千万万的家。何况,如果没有地就无法谋生,那说明这门道士能力不行,趁早回家生孩子去,她何错之有?” 大家谁也不认识谁,没有百姓会为一个已死去多年的公主较真,但有容冲开头,渐渐有人出来说公道话:“崇宁那些年,虽然日子不好过,但至少能保一家老小吃喝。每年二月、五月青黄不接时,家里没粮了可以和官府贷粮,随夏税秋税补上就行。不像以前一样,一年到头担惊受怕,连病都不敢生,生怕家里出什么事,拿不出钱就得去借高利贷,一旦耽误了倾家荡产也还不起,只能卖儿鬻女。” 路过的货郎听到,也凑热闹道:“当年清田钦差走到我们县,挨家挨户查地有多少,从哪里到哪里,连一条田垅都要登记是谁的。这么一查,就查出县令将二百多亩良田评为贫瘠沙地,悄悄陪给女儿做嫁妆。那位小姐在知府府里做少夫人呢,钦差却不管,非要查这块田的来龙去脉,最后县令不敢认,只好说这块田是无主的。钦差将此事上报朝廷,福庆公主来了懿旨,下令将所有无主的田地按各户人丁数分给村民种,头两年免税,第三年十五收一税,剩下的收成归各家。我家分到了足足七分田,可惜,她一死,地就又收回去了。后来连年灾荒,家里交完赋税和地租什么都不剩,无奈之下我只能进城讨生活,走街串巷至今。现在回想,福庆公主在世那几年,竟是我们家日子最好过的几年。” 这么一说,大家发现这位公主恶名在外,但好像除了私生活不检点,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一个老婆婆叹道:“她就吃亏在是个女子,若她是男儿,娶三个娘子没人说什么,可惜她是女儿身,三嫁不祥啊。” 虽然容冲一直介怀她另嫁他人,还嫁了两次,但听到别人拿这件事说她,忍不住道:“另嫁怎么了,她的驸马被判谋反,她不赶紧断绝关系,难道等着一起下狱吗?” 方才大喊牝鸡司晨的教书先生受不了了,疾呼道:“好女不二嫁,她应该和夫婿同甘共苦,实在不行也该为夫守节,岂能贪慕荣华,明哲保身!” 容冲知道和这种老古板争辩没有意义,他最是不耐烦口舌之争,但涉及她,他却一反常态,教书先生说一句他就反驳一句:“同甘共苦除了多收一具尸体,还有什么用?但她保全了自己,多年后主导变法,造福了不知多少平民百姓。所谓女德、贞洁,难道比天下苍生还重要吗?” 教书先生争辩不过,气得脸红,嚷嚷着“礼崩乐坏“、“岂有此理”走了。围观的人群散去,只剩下容冲站在原地,和赵沉茜隔着窗户相望。他不想被她以为故意当着她的面作秀,遥遥对她拱了拱手就要离开,没想到赵沉茜却主动叫住他:“苏道长,留步。” 容冲停住,在桥上回头:“娘子有事叫我?” 赵沉茜浅浅一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前两天布料买多了,这种料子放久了生虫,不如借花献佛,为道长做身衣服。不知,道长可有时间来量量尺寸?” 容冲震惊了,她这几年脾气变得这么好?有人当着她的面诋毁她,她不生气,反而要送路人衣服?容冲不由生出一个极其荒诞的猜测,她该不会看上苏无鸣这个身份了吧? 容冲站在秋水阁里,看着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海州认识苏昭蜚的人不少,容冲怕被人认出来,虽然借用了苏昭蜚的身份,但并没有完全照苏昭蜚的长相易容,而是参考他的模子做了大改。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苏无鸣”出现在赵沉茜身边区区三天,她先是提出拜苏无鸣为师,随后主动赠衣,对比他刚认识茜茜时,待遇简直天差地别,难道她喜欢这种风格的? 不应该啊,他并不是说好兄弟坏话,但苏昭蜚的皮相远远不如他,茜茜怎么可能看得上苏无鸣呢? 容冲想不通,接受不了。赵沉茜瞧见,问:“道长可有什么难处?如果道长不愿意就算了,布料留着也无妨。” 容冲怎么可能不愿意,这可是她送他的第一件礼物,完全出自她手,而不是挂名的宫廷赏赐。哪怕他心里几乎要被醋呛死,依然云淡风轻说:“哪里,能沾娘子的光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哪敢不识抬举?” 赵沉茜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道长客气。” 裁缝提了箱子过来,本来要替容冲量尺寸,但小桐那边好像有哪里量错了,需要复尺。赵沉茜见状说:“掌柜先去忙那边吧,这里我来。” 容冲再一次大惊失色,她说什么?她来是什么意思?然而赵沉茜已拿起量衣尺,证明容冲猜得没错:“道长,劳烦低头。” 容冲僵硬地弯腰,下意识在屋子中寻找镜子。他怀疑他现在还在做梦,要不然,茜茜怎么会主动触碰他? 然而赵沉茜不止碰了,还亲手为他拉直衣领,拂去肩膀的灰尘。赵沉茜手握着尺子,微微踮脚比在他肩膀。她的脸就停在容冲面前,却一眼都不看他,而是专注地盯着尺面,似乎只是为了记数字。容冲心里打鼓,她这是什么意思?是他自作多情了吗? “道长,抬手。”赵沉茜收回身体,轻声提醒。容冲回神,依言抬起手臂。赵沉茜一边量他的臂长,一边问:“道长怎么会来这里?” “随便走走。顺便,来向你辞行。” “辞行?”赵沉茜挑眉,问,“为何?” 容冲叹气:“娘子你也知道,如今世道艰辛,什么都要钱,而我们师门又尤其穷,耕地都响应朝堂号召还归于民了,仅剩的一座山头什么都不产,我总不能让师父他老人家受累,便只能四处捉妖,挣些佣金度日。刚才,我师父又写信过来,催我往回寄钱呢。” 赵沉茜微微点头:“原来如此。都怪那位福庆公主,没事推行什么清田,竟连累道长如此辛苦。” “不不。”容冲赶紧说,“不怪她。如今僧道、世家、乡绅侵吞土地严重,如果她不清我们的田却要求别人归还土地,如何服众?她是真心为了百姓好,利民利国之策,理应支持。” “道长为何这样向着她说话?”赵沉茜不动声色问,“莫非,道长和她有什么渊源?” 赵沉茜站在容冲身前,容冲微微伸着手,似乎一用力就能将她拥在怀中。容冲垂眸盯着她,说:“哪有什么渊源。非要说的话,我的师父曾和白玉京掌门有旧,她差点成了白玉京的儿媳,我们勉强算得上远房亲戚。” 赵沉茜沉默,这亲戚也太远了。赵沉茜说道:“道长因为这个原因,才对她处处维护?” 容冲如实说道:“这倒不是。祖上交情虽有,但到我们这一辈已无异于陌生人,我刚才说那些话纯粹是出于公道。” 赵沉茜歪头,目露探究:“公道?” “是啊。无论皇亲国戚怎么骂她,很多贫苦百姓却实实在在受到了新政的恩惠。我走南闯北那些年,看到许多家庭因她的政令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只是那些百姓不像达官贵人一样发得出声音,而在舆论上有声量的人都和乡绅地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遗余力攻讦她。那些人的声浪盖住了真正的民意,仿佛全天下都讨厌她,无人念她的好。可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苍生不会冤枉春雨,只要她努力过,就一定会有人记得她的功德。就像今日,我只是起了个头,便有百姓为她说公道话。那些百姓,又有哪一个见过她,和她有亲故呢?” 赵沉茜沉默了,默默记下他的臂长、背宽,最后绕到前面,为他量腰围。容冲身体绷紧了,不知道该躲还是该站着享受,紧张问:“娘子?” “别动。”赵沉茜的声音慵懒轻柔,“要是没量对,衣服放量小了,穿出来就不好看了。” 容冲心想他穿衣服就没有不好看过,哪怕是一个灰扑扑的麻袋,他穿出来也是道骨仙风的麻袋!但他还是下意识挺直了腰杆,务必展示出他最好看的身材。 赵沉茜都记完了,将尺子收好,说:“谢道长配合。道长喜欢什么颜色?” 容冲飞快瞥了眼她白净细腻的脸,谨慎道:“没有偏好,最好是中规中矩,不扎眼,耐脏好打理的颜色。” 几乎和少年容冲的喜好完全相反。 赵沉茜点点头:“好。花纹和款式呢?” 这个容冲是真的不在意,随意道:“都行,娘子决定吧。” “那我就僭越了。”赵沉茜说,“如果选的不好看,还请道长见谅。” 容冲心道赵沉茜挑选的东西不会丑,就算丑他也会照穿不误。哦不,他根本不舍得穿,肯定要供起来,每日拿出来观赏。 容冲看看量衣尺又看看赵沉茜,试着问:“这上面没有娘子的尺寸,娘子不给自己做新衣吗?” 赵沉茜对新衣服兴致寥寥,这次重生仿佛将她的热情全都带走了,她实在提不起劲像以前那样折腾打扮。赵沉茜懒得等裁缝,直接在纸上写自己的尺寸,她落笔时突然迟疑了一下,抬头,道:“苏道长,你不去外面等着?” 容冲反应过来,赶紧离开了。等他出去后,赵沉茜的笔尖久久未落,她盯着上方她亲手测出来的数字,神色莫测。 等赵沉茜出来,正好听到大堂中众人在说话。老板娘听到伙计转述教书先生的话,冷笑一声,说:“酸儒一个,男人总喜欢幻想女人没了丈夫后会以泪洗面,寻死觅活,事实上人家快活得很!要我是福庆公主,在最好的年纪里嫁了三个男人,各个都有权有势还年轻俊俏,一张脸看腻了,就找个小狼崽子亲手养到大,我不知道要多开心呢。还为夫守节,同甘共苦,我呸!” 赵沉茜一出来就听到这种话,既尴尬又无奈。为什么她那点私事全天下都知道,只不过换了三个驸马,很独特吗,有什么可谈的。 小桐想不到看起来温柔贤惠的老板娘竟然如此奔放,讷讷道:“可是,和心爱的人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不是应该的吗?”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嗤之以鼻:“小娘子,你还年轻,不懂情爱二字最是虚无缥缈,而受过的苦却是实打实的。一个要求女人陪他受苦的男人不能要,如果一个男人因为你能和他受苦而爱你,那就越发不能要了。说到底,自己过得好才最重要,就像福庆公主,活得风流滋润,死得潇潇洒洒,她不爱他们,那些贵人反而要为她意难平呢。” “啊?”小桐更无法接受了,“她没爱过吗?” 赵沉茜揉了揉眉心,幸亏她们不认识她,不然赵沉茜一定要和她们算一算,她摄政那些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她哪里来的时间去风流快活?何况,赵沉茜垂眸,低不可闻道:“喜欢过。” 她不知道那算不算爱,姑且算作喜欢。只是在她意识到喜欢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濒临死去,而他,另结新欢。 第78章 战事 容冲听着一群人当面点评他的往事, 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索性远远走开,耳不听为清。但赵沉茜出来后, 他的耳朵就像有了自己的意识,默默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自然也没错过那句错觉一般的“喜欢过”。 容冲脑子嗡嗡直响, 许久无法反应。原来她也喜欢过人吗,是谁?什么时候?容冲明知可笑, 却还是无可救药地企望着,那个幸运儿是他吗? 赵沉茜和老板娘约好了送衣时间,走出店铺, 看到容冲站在河边,整个人像失魂了一样。赵沉茜没有收敛脚步, 向他走去,他竟毫无反应, 赵沉茜不得不出声问:“道长在想什么, 怎么如此入神?” 容冲从往日回忆中抽离, 一定睛就看到她站在面前。她眉目不似少时稚嫩,脸也比十四岁瘦了些, 像一株幽兰历经风霜,洗尽铅华, 变得更沉静、从容,静静绽放出最美的姿态。 她还是这么美,无论在哪个年纪遇到她,他总会为她的美丽折服。多么不公平,她就像一个高明的驯兽师,每次在他觉得自己能够平常心的时候, 她就会过来招惹他,给他希望,让他的心绪翻滚起来,再也无法平静。 容冲实在受够了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他很想直接问她,她喜欢过的人是谁,现在还喜欢吗?但他不敢,他怕自己问出来,就再也走不了了。 海州战况紧急,耽误不得,他不能因一己私情拿那么多军民将士的安危当儿戏。容冲深吸一口气,说:“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位故人。” “哦?”赵沉茜问,“什么故人?” “说来话长。”容冲道,“娘子的衣服今日能取吗?” “恐怕不能。”赵沉茜说,“最近做衣服的人多,工期要排到半个月以后了。” “半个月。”容冲喃喃,“那我恐怕等不上了。等成衣做好,劳烦娘子先帮我收着,若我回来定会亲自登门道谢。” 赵沉茜笑意冷却,抿唇问:“如果回不来呢?” “如果回不来……”容冲怅然,随即洒脱一笑,“那就是吾命如此。我在中路课堂放了一本书,娘子每日翻一页,上面会自动显露当日的课程,你也不要贪多,不到时间,你即便往后翻也是一沓白纸。至于衣服……娘子想留就留,想转赠就转赠,无需为我烧衣烧纸,待来日若有松涛如风,就是我回来了。” 赵沉茜沉着脸,说:“你不是说只是奉师门之名去降妖,既然危险,就不要去了。” 容冲深深看着她,很想伸手摸一摸她的头发,刚抬起却又握紧手心放下。他笑了笑,说:“正是因为危险,才需要我去。不用担心,我武艺高超,命硬又运气好,现在我活着的理由又多了一个,阎王定然不敢收我。到时候,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娘子。我那位故人心思太细腻,我一直不擅长猜她的心意,娘子心细如发,或许,你看得会更清楚些。” 赵沉茜不说话,容冲留给自己的时间已到,他对着赵沉茜拱手,扬眉一笑:“东路那人长得不怎么样,但人品还行,若你遇到危险,赶紧去东路找他。我走了,保重。” 小桐发现苏道长走后,沉茜就一路沉默,再没主动说过话。小桐蹦蹦跳跳的,问:“我们刚做了那么多漂亮衣服,沉茜,你不满意吗?” 赵沉茜眼睛收敛,淡淡道:“山阳城最贵的布料,最好的裁缝,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谈何满意不满意?” 小桐奇怪道:“那你为什么不高兴?从秋水阁出来,你就再没笑过了。” 赵沉茜扯了扯嘴唇,试图证明自己在笑,但牵动皮肉太累,她很快就意兴阑珊,垂眸道:“没有不高兴,只是……有点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小桐心直口快问,“苏道长吗?” “不是。”赵沉茜矢口否决,声音又急又重,都把小桐吓了一跳。赵沉茜意识到自己失态,暗暗吸一口气,说:“我只是担心钱。我为了让他教学,免了他一个月房租,结果他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实在亏大发了。” “哦。”小桐似懂非懂应下,出主意道,“要不,我们再去找一个道士来?” “不用了。”赵沉茜提不起兴致,淡淡道,“既然他留了书,那我就随便看看,总不能让一个月房租白花。” 前方就是家门了,赵沉茜的脚步却一点点慢下。守在门口的人听到脚步声,站起身,轻佻笑道:“哎呦,两位娘子,可算把你们等到了。初次见面,本来该择一吉日奉上拜帖,可惜匆忙间没来得及准备,娘子不怪我们失礼吧?” “有话直说。”赵沉茜扫过面前油头粉面、混混模样的人,问,“你堵在我家门口,意欲何为?” 小混混搓着手,笑道:“娘子这是什么话,哪里是堵门,明明是报喜。我们东家看到一条财路,邀娘子一起发笔大财,听说前两天娘子买了许多米,你们两个纤纤弱弱的小娘子,吃不了多少,不如将剩下的米卖给我们。东家为两位娘子准备了酒席,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好好聊聊?” “不必。”赵沉茜本就心情不好,竟还碰上二道贩子。她没有耐心委婉推脱,冷着脸道:“米粮无论多少,都是我们自用的,无意外卖。你们东家的好意,我等无福消受。” 说完赵沉茜就绕开他进门,混混没想到赵沉茜竟然会拒绝,不甘心地尾随上去:“娘子不妨听了价再做决定。你们两个弱女子孤身在外,需要钱的地方肯定不少,我们东家怜香惜玉,才特意照顾你们!” 赵沉茜这回连客气都懒得装了,寒着脸道:“劳烦转告贵东家,有这闲心不如多干正事,不要整日算计老百姓的血汗钱。这是我们私宅,我们没有邀请你,出去。” 小混混欺她们是年轻女子,语气轻佻调笑,没想到赵沉茜看着文文雅雅,骂起人来却针针见血。混混脸上挂不住,拉下脸道:“你可知我们东家是谁?不要不识抬举!” 小桐见势不对,赶紧关门,但她还是低估了男女力量差距,混混见她们想跑,突然上前一步,单手撑住了门。小桐咬着牙推门,混混纹丝不动,狞笑道:“两个没男人的女人,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竟敢在小爷面前撒野。你们着宅子我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们能耐我何?” 他们这边的动静很快引来路人注意,河对岸的人交头接耳,知道她们惹上了麻烦,却也不敢轻易惹火上身。赵沉茜眼眸已冷得像冰,说:“放开。” 小混混十分得意,摇头晃脑道:“就不放。你叫我一声哥哥,说不定我……啊!” 他忽的一声惨叫,把两岸行人都吓了一跳。看热闹的人只是转个头的功夫,就发现场面逆转,混混抱着手蹲下去,鲜血滴滴答答流到青石板上,艳丽得刺人眼睛。而对面,那个纤瘦沉静、恍若神妃的女郎手握一柄匕首,面无表情地将刀刃上的血擦干,说:“说了这是私宅,外客止步。这次只是手,下次,可说不准刺哪里。” 小桐同样看呆了,她离得最近,亲眼看到沉茜从袖中抽出匕首,眼睛都不眨地往小混混堵门那只手刺,不是威胁也不是商量,决绝得令人心惊。她看着文文弱弱,动作却很快,小混混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刺穿了手掌。 赵沉茜接过门,砰地一声关上,落锁。小桐后知后觉地去帮忙,小声问:“沉茜,外面那个人……怎么办?” “随便他。”赵沉茜毫不在意,淡淡道,“只是刺穿了手掌,死不了。只可惜脏了门口的地,罢了,就当给新家添彩头了。” 拿血当彩头?小桐愈发震惊了:“你既然在身上带了武器,吓唬他一下就好,何必真的动手?万一惹怒了他,结了仇,他恐怕不会放过我们。” 赵沉茜轻笑一声,反问:“我对他好声好气,他就会放过我们了?今日若不杀鸡儆猴,明日就会有更多混混骚扰我们,不如见点血,让他们找事前掂量掂量。” 哪怕说这种话时,她的表情依然是平静美丽的,小桐看着赵沉茜,由衷说:“沉茜,你真厉害。如果我能变成你这样的人就好了,不至于这么没用。” 她这样的人?赵沉茜哂笑:“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恨我入骨呢,我一点都不值得效仿。你有你的用处,安心做你自己就好。” 小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叹了口气,依然低落:“是吗?” 搬家事宜都已办妥,庭院在小桐的整理下也恢复了美观,赵沉茜看着干干净净的过道,突然觉得无事可做。 她自从醒来后,就一直处在无事可做中。没有日复一日的折子,等待接见的臣子,现在的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赵沉茜做了这些年来最向往的事情——回屋补觉,不是小憩也不是假寐,而是一觉睡到自然醒。 等她再次醒来,果然已经到了夜幕。她从来没有睡到这个时辰,女官们一定会提醒她有失体统。幸好,她无需再遵守任何体统了,赵沉茜取来苏无鸣留下的书,一边喝小桐为她留的枣粥,一边翻看。 苏无鸣说得没错,这本书一日只能看一页,书上是洋洋洒洒的行书,极尽详实记录着修行之法。他试图写得循序渐进,但对初学者来说,还是太硬了。 巧了,赵沉茜最喜欢啃硬骨头,反正她刚睡醒,精神头正足,漫漫长夜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研究法术。 赵沉茜拿来纸笔,在灯下认真写写画画。她一做事就全身心沉浸,完全忘了时间,她隐约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放了盏茶,她下意识以为是宫女,道:“这里用不着你们,你们退下吧。” 忽然赵沉茜惊醒,不对,哪来的宫女?她连忙回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可是她的手边却多了一盏茶杯,赵沉茜警惕地掀开,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水。 赵沉茜皱眉,是她记错了吗,这盏茶杯本身就放在这里?但以赵沉茜的习惯,她动笔时会将桌面清空,绝不会在手边放茶盏。 那这个茶杯是怎么出现的?赵沉茜环顾一圈,莫名觉得屋里凉飕飕的,连窗外仿佛也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赵沉茜忽然凝神,不对,外面真的有动静。 · 隔壁的人自从白天出去就再也没回来,卫景云知道容冲肯定去准备战事了,他听完属下的禀报,暗暗摇头:“这一仗北梁人来势汹汹,看来对海州志在必得。容冲不好打啊,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回来。” 没了容冲碍眼,卫景云本该称心如意,但看到他孤身一人应对北梁的千军万马,卫景云竟高兴不起来。 如果容冲倒了,淮北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成气候的汉人阵营也将被攻克,剩下的散兵游勇没有城池补给,被剿灭也是迟早的事,北方国土将全部沦陷于北梁人之手。 他们两人从小比到大,初次比武还历历在目,一眨眼,最不服管教的人竟然成了叛军首领,独自撑着反梁大旗。明明,少年时容冲那么讨厌被束缚,平生只想遍历山河,最不耐烦被捆在一个地方。 看到他如此落幕,哪怕云中城不参与任何政治势力,卫景云也不免伤怀。心腹劝道:“城主,如今北梁和燕朝都盯着海州战局,山阳城鱼龙混杂,并不安全。如果被人知道您待在山阳城,属下担心会有人对您不利。” 卫景云知道山阳城现在遍地探子,燕朝那几位肯定在这里布下大量眼线,做着万一容冲和北梁两败俱伤,他们好趁虚北上的春秋大梦。但这些和卫景云无关,云中城的生意遍布天下,门客众多,富可敌国,他们就算发现,难道还敢对他动手吗? 卫景云浑不在意,说道:“刘豫前两日还给我写信,极尽示好,试图拉拢云中城,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得罪我的。至于燕朝的探子……燕朝内斗严重,楚王府和皇宫,国师和朝臣,各有各的算计,谢徽看似拥护皇帝,处处为皇帝分忧,但不见得安得是好心。他们心不齐,对云中城只会怀柔,那些探子各为其主,不足为虑。” 道理是这样不错,但万一呢?时局眼见越来越乱,心腹不敢大意,仍然劝道:“城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未有子嗣,若出了什么岔子,云中城百年基业将毁于一旦。望城主三思啊。” 卫景云听到属下说他“未有子嗣”,不知为何生气了,挥手道:“此事我意已决,不必再说。” 心腹见城主铁了心不走,非要舍命陪美人,无奈道:“城主,若您执意不肯回城,好歹带些侍卫,哪怕不为您的安全着想,也得为那位以备不测啊。” 涉及赵沉茜,卫景云就好说话多了。卫景云转念一想也是,他不怕暴露,哪怕北梁人、燕朝人知道他在山阳城,也不敢对他做什么,但她就未必了。既然她想体验民间生活,卫景云愿意陪着她,等她感受够了再回云中城也不迟。卫景云松口道:“罢了,调云台十八将来……” 忽然地面传来一声闷响,卫景云和属下都是一顿,立马意识到进人了。卫景云倏地站起身来,说:“不好,她们只有两个弱女子,赶紧去西院救人,免得她们被吓到……差点忘了,容冲留了禁制,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绕路土遁,从西侧门进,那是她们出入的地方,是禁制唯一的缺口。” 卫景云带着心腹,一路土遁忧心忡忡赶到西院时,意外地发现里面已经打起来了,而且主动动手的还是赵沉茜。 几个混混模样的人绕到厨房,想偷里面的粮食,被闻声赶来的赵沉茜撞了个正着。赵沉茜二话不说,拎起灶台上的剔骨刀就往最近一人身上砍去,早已苏醒的灵蛇镯化成腾蛇,蛇尾一甩就将另外几人捆成粽子,倒吊在空中。 几个混混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突然见黑暗中钻出一条大蛇,蛇尾像猫捉耗子一样将他们吊住,猩红的蛇信子还在他们脸上嗅来嗅去,险些吓得背过气去。而更可怕的是地上那个疯婆娘,她动作毫无章法,却敢拿着剔骨刀,招招朝着要害处招呼,仿佛完全不在乎闹出人命。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混混头被赵沉茜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吓住,手忙脚乱在地上爬,忍无可忍道:“不就是搬你几袋粮食,至于吗?” 赵沉茜一刀砍在混混头脖颈边,斩断了一截头发。混混头浑身发凉,幸亏他躲得快,要不然刚才掉的就不是头发了。他望着赵沉茜漆黑平静的眼睛,再生不出面对美人的旖旎心思,只觉得这个女人好可怕。 他手心的伤口又痛起来。白日被赵沉茜刺伤后,他越想越气不过,晚上招呼了兄弟来她院子里搬东西,想好好教训她一下。他这些年横行惯了,只要他们拿出棍子,被抢的人家往往忍气吞声,何曾想今日踢到了铁板。这个女子看起来纤纤弱质,仙气飘飘,下手却比他们都狠。混混头毫不怀疑,她真的会杀了他们。 赵沉茜碎发滑落,挡在眼前,她面无表情地提起刀,说:“你们闯入我家,还问我至于吗?如果你们不给我活路,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大不了我们以命搏命,看看是你们先杀了我,还是我先弄死你们,再拉你们背后那位东家一起死。怎么样,敢赌吗?” 混混头被镇住了,哆嗦道:“东家无非是想和你做笔买卖而已,不做就不做,怎么就到了以命相搏的程度?” “但在我这里只有两种可能,井水不犯河水,或者鱼死网破。”赵沉茜挥了挥手,腾蛇就放下混混们,温顺地盘到她身后。赵沉茜眼眸漆黑,说道:“告诉你们东家,再敢打我的主意,我会让他亲眼看着他最珍视的东西一点点毁掉。滚出去!” 混混们得到自由,屁滚尿流地爬走了。小桐早就被动静吵醒,此刻才敢靠近,问:“沉茜,你还好吗。” 赵沉茜扔下剔骨刀,不动声色掩住被磨得发红的手心,淡淡说:“我没事。检查一下库房吧,说不定少了什么东西。” 她们两人在屋里清点东西,卫景云和属下站在树丛阴影中,看到了全部过程。属下瞠目结舌,他当然知道赵沉茜的真实身份,他以为城主执迷不悟是痴迷于她的美貌,但今夜一见才发觉,她并不是世俗眼里的漂亮公主,红颜祸水。 美貌,大概是她身上最不足为道的特点了。 卫景云叹息一声,说:“我明白容冲为什么会留她在这里,独自回海州了。她足以应付任何困难,比我强多了,哪需要我来拯救?” “城主何必妄自菲薄?”属下道,“她再虚张声势,也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哪能和城主比?” 卫景云摇头笑笑,不置可否。初见时他就惊讶于她内心的强大,明明两人处境差不多,她甚至还更糟些,凭什么她敢那么自信,那么坚定,坚信自己能以卵击石? 后来越了解,这个女子就越让他意外。她主动提出结盟,他一个男子,竟然被女子提婚。他被羸弱的经脉困扰那么多年,他自己都放弃了,她却坚定地告诉他,可以治好。 药方调试了很久,每次试药前,她会有条不紊告诉他可能出现的状况和解决办法,试药后,她会一直等到他恢复意识,冷静询问他的感觉,一一记录。那段时间,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卫景云就觉得无比安心,哪怕他的父亲都没有给过他这种感觉。 卫景云就在不知不觉间,对这个女子从好奇转为好感。他的经脉终于修复成功那天,他迫不及待想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她,她却只是淡淡应了声,说:“恭喜少主。皇帝病重,储君之争已摆到明面。皇弟党那群人视我为眼中钉,这种时候和我扯上关系,不是好事。若我败了,新帝登基,定会着手对付云中城;若我胜了,江湖会质疑云中城的立场,坏了云中城百年清名。云中城一向中立,没必要因为我被拖入这摊浑水中,我们的婚约,提前解除吧。” 卫钧治好了儿子的病还不用被扯入立储之争,当然同意了,为了划清界限,不惜说出“姓赵者不得踏入云中城”,隐隐将退婚的罪过推给赵沉茜。赵沉茜听到只是笑了笑,转身下山。 她和父亲直接决定了此事,没有人询问过他的意见,哪怕那是他的婚事。 这么多年卫景云一直无法忘却她下山时的夕阳,每次梦到他都要低落许久。过了很久他才想明白,那是因为他羡慕她。 她拥有他渴望却无力拿起的力量,和她在一起,他仿佛也有了无坚不摧的铠甲和武器。可是,迁徙路过的鸿雁,终究不会为他停留。 她回到汴京,找了一位对她争储更有助力的新驸马。容冲拥有她的喜欢,谢徽拥有她的信任,唯独他夹在中间,只是一个合作对象,一个需要她来保护的病人。 卫景云看着窗纸后那道纤细的背影,说:“撤吧,不要留下痕迹。派人在墙外保护,下次,我绝不允许类似的情况再发生。” 来日方长。他已经从那场病中挺过来了,往后余生,会是他保护她。 第79章 闹鬼 赵沉茜将宅院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 重新加固了门锁,将被混混搬走的东西放回原位。等折腾完这些事,她和小桐都精疲力尽。小桐回去睡觉了, 赵沉茜扶着烛台,独自往后院走。 穿过月亮门,一阵穿堂风吹过, 吹熄了烛火。就这么一段路,赵沉茜懒得再点火, 摸黑往前走。她踏上石子路,随意抬头,突然看到回廊拐角站着一个男子, 他脸色青白,双目无神, 衣服空荡荡罩在身上,风吹过形销骨立, 赵沉茜甚至怀疑他衣袍下面没有骨肉。 赵沉茜心里狠狠一惊, 脚步骤停。月亮穿过云层, 如水漫过庭院,赵沉茜看得更清楚了, 那里确实站着一个男子,朦朦胧胧, 哀哀怨怨,并不是幻觉。 那个男人也看到了她,和她无声对视。或许已不该叫男人了,不知该叫他男鬼,抑或男妖? 赵沉茜僵住了,不知该如何反应。就在这时, 隔壁的院子传来风铃声,叮叮铛铛,霸道又响亮,不由分说闯入她的世界,打破了那股水一样的黏腻寂静。赵沉茜再睁眼,发现廊下空空荡荡,哪有什么鬼影? 赵沉茜点亮蜡烛,四处寻觅,找不到任何妖物或鬼怪的痕迹,仿佛刚才那一面只是她的错觉。赵沉茜默默从香囊里拿出苏道长教给她的辟邪符,全部贴在门窗、柱子上。 有些时候还是得信邪,一个宅子卖得便宜,一定是有原因的。 赵沉茜回屋,经历刚才那一遭意外,她越发了无睡意。她点亮烛火,坐在桌前,继续研究隔壁留下来的书。 赵沉茜在纸上练习画符,不知何时她睡着了。光影迷离的梦中,家具摆设和她屋里一模一样,但木纹红润,锦缎鲜亮,香气熏人。她坐在镜前梳妆,婢女为她梳头发,说:“娘子,刚才夫人派人过来传话,说昨夜下雨了,地上滑,让您不用过去请安了。” “怎能如此?”赵沉茜的声音比她印象中温柔低沉了不少,缓缓说,“地上湿滑,我走得慢些就是了,哪能因此不去给婆母请安?” 娇艳俏丽的婢女打趣,笑道:“娘子,夫人心疼您,您受着就是。您和大郎君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大郎君从小就喜欢您,好不容易才娶过门,哪舍得让娘子挨冷受冻?翁姑看在儿子的份上,也愿意善待您三分。您若是冒着湿寒去请安,最后心疼的还不是大郎君?” 女子嗔了一声,道:“别乱说。郎君的事,你也敢编排?” “奴婢哪里乱说了?”婢女笑嘻嘻道,“大郎君一见着您,眼睛都是亮的,便是瞎子也能看出来欢喜,何曾需要奴婢编排?娘子您天生是富贵命,安心受着就是。刘刺史赠的镜子果然上佳,用旁的镜子不觉得,在这座镜台前梳妆,总能将您照得容光焕发,娇艳不可方物。娘子您长得如此美,难怪大郎君念念不忘呢。” “我念念不忘什么?”屋外传来一个清润的男子声音,他掀开帘子,丰神俊逸,眉眼含笑,道,“娘子,你们又在说什么小话?为什么你和婢女总有说不完的话,却从来不和我说?” 赵沉茜从镜中看到了那个男子的脸,心里悚然一惊。这不正是今夜她看到的男鬼吗?赵沉茜想到这里,富丽堂皇的锦绣堆突然变得鬼气森森,赵沉茜转过眼睛,从镜子中看到了梳妆之人。 国色天香,人比花娇,此刻正含羞带怯地笑着。显然不是赵沉茜的脸。 照镜子却映出了别人的脸,可谓十足的恐怖故事。镜中人的脸逐渐变幻,赵沉茜渐渐分不清这是自己还是他人,忽然,一阵风铃声传来,赵沉茜猛地惊醒,发现窗纸透过蒙蒙白光,天亮了。 她昨夜看书看到失去意识,竟然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赵沉茜揉了揉脖颈,累得仿佛体内被人抽空了一般。 赵沉茜活动活动手脚,慢慢走到西屋墙角的梳妆台前。她看着镜面,镜中也静静照映出赵沉茜的面容。她看了一会,缓声道:“原来,你就是刘豫送给薛大娘子的嫁妆,跟着她从薛家来到杨家,在这间屋子里,看着薛杨二人如胶似漆,又看着他们劳燕分飞,杨大郎含恨而死。无论你有什么冤屈,都与我无关,别再入梦打扰我了。” 赵沉茜说完,拿出一块黑布,结结实实罩在铜镜上。她觉得还不够,也不急着补觉了,取出黄纸,现场临摹书中所有能辟邪降妖的符箓。 在睡个好觉的强烈驱动下,赵沉茜今日学得极快,画好了就贴在罩布上,现学现卖,势不可挡。 · “她真是这样说的?” “儿子发誓,千真万确!”一身狼狈的混混头跪在堂前,举起没受伤的手掌,信誓旦旦地添油加醋道,“她还说,不想和大人做买卖,要是您执意收粮,她就毁掉您的一切,让您生不如死!她还说……” 薛裕冷着脸,沉声道:“说,那个女子还说了什么?” 混混头装作害怕地低头,低声道:“她还说,您整日算计老百姓的血汗钱,不配为官,让您将心思放在正经事上。” 啪得一声重响,薛裕用力拍在桌子上,将茶水都震出来了。混混头忙膝行上前,扶着薛裕的鞋面道:“干爹,您不要生气,儿子没有任何冒犯之意,这些话都是她说的!她不过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丫头片子,不值得为了她,气坏了您自个儿的身体。” 薛裕冷笑,说得轻巧,他堂堂刺史,竟然被一个女子辱骂,让他如何不气?赵沉茜的话正中薛裕的痛处,薛裕看着小混混就来气,一脚将他踹翻:“滚开!没用的东西,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要你有何用!” 混混头被踢中伤口,不敢露出痛色,巴结地赔笑:“干爹骂得对,是儿子无用。儿子贱命一条,只要能让干爹消气,就算把儿子踢死了,也是儿子的福分!” 薛裕冲着小混混撒了通气,心里的邪火消散了些,厌烦地对混混头挥手。混混头趴在地面上,像狗一样退下。薛裕嗅到残余的脏味,厌恶地让人进来焚香、擦地。等屋子重新恢复清净后,薛裕坐在官帽椅上,呷了口热茶,再度恢复了刺史的派头。 薛裕看着身上的官袍,心想当官真好啊,有了权力,许多曾经不能用的东西都成了身份的象征,挣钱更是像流水一样,自然而然就会涌入他的口袋,哪用像以前那样熬夜鉴宝,费心打点。 只可惜现在他的官还不够高,牌坊不能修更气派的,哪怕有钱,宅子也不能再扩建。薛裕心里说不出的渴望,他需要更高的官位,将宅子扩成四进、五进!不,不止,区区山阳城算什么,他要去汴梁,过真正人上人的生活! 听传话的太监说,薛婵在宫里郁郁不乐,见了皇上并不热络,时常让皇帝乘兴而来,败兴而去。薛裕真是要被这个混账玩意气死了,杨大郎区区一个商贾之子,哪比得上刘豫大人成熟稳重,威武雄浑,有帝王气象!他让她改嫁,分明是为她好,她竟然还敢给皇上摆脸色? 薛裕再生气,也没法管到汴京宫里。仅靠薛婵,何时能生下皇子,薛裕当国丈的梦怕是遥遥无期。只需要再有一个女儿,薛婵能封贵妃,薛姜和其姐足有七成像,并且比薛婵更灵动、更活泼、更年轻,没嫁过人,心里也没有青梅竹马,应当更投皇帝喜欢,最少也能封个妃位!只要能将薛姜送进宫里,他就再也不用窝在山阳城里,当一个小小的刺史了。 皇帝御驾亲征,将顺路带贵妃回山阳城省亲,本来是最好的机会,可是薛姜偏偏在这个节骨眼离魂了!薛裕想到后院里昏迷不醒的二女儿,烦躁地踱来踱去。 也真是离奇了,本来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薛裕三令五申,没人敢告诉薛姜她即将入宫侍奉皇帝,连他的夫人都只是悄悄抹眼泪,没敢和薛姜透露一个字。薛姜只是跟着母亲出门会客,来去一切如常,为何突然就当众晕倒,昏迷不醒? 薛裕把江湖游医、光头和尚、玄门道士请了个遍,所有人都说薛姜没事,昏睡不醒应当是妖物作祟。薛裕让他们捉妖,他们找来找去,好好的宅院里挂满了镜子、符箓、桃木剑,然而什么用都没有。 薛裕看到摆在案台上的镜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可是会客的厅堂,他原本在案台上摆着一座玉山,气派极了,结果那个道士拿着阵法盘捣鼓了好几天,让他将玉山换为镜子,以防妖物入门,加害二小姐。薛裕为了让薛姜快点醒来,捏着鼻子换了,如果在贵妃省亲前薛姜还醒不过来,他非要将那些道士的道场砸个稀巴烂,再切他们一只手去喂狗! 可是事后再报复,错过的机会都不会再来。薛裕深吸一口气,商人的本能告诉他,得准备后路,不能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刘豫爱美人,或许不止喜欢薛婵那挂的,其他风格的女子只要足够美,他应当不介意笑纳。听闻,买下杨家老宅的那个女子,就十分貌美。 薛裕眯眼,过了一会招管家来,问:“听说,杨宅那里,来了一位捉妖师?” 第80章 碧心 “来了!”小桐飞快跑来开门, 看到外面人的脸,怔了一下,问, “请问你找谁?” 外面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笑着,说:“我是薛府管家,听闻这里来了一个很厉害的捉妖师, 我奉刺史之名,来请苏道长去刺史府降妖。” 小桐愣住, 说:“可是,前两天苏道长就走了。” “是吗,这么不凑巧?”薛府管家脸上笑着, 眼睛中却没什么笑意,像蛇一样冰冷幽深, “可是我们二小姐的病耽误不得,刺史爱女如命, 这可如何是好?” 小桐既同情又为难, 因为苏道长确实走了, 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赵沉茜听到声音,走过来问:“怎么了?” 小桐回头, 飞快将薛二小姐生了怪病的事转告给赵沉茜,末了哀叹:“苏道长正好不在, 他要是再晚走两天就好了。” 赵沉茜扫过门外看似一脸慈相的管家,心里冷笑。不是苏道长走得巧,而是薛府来得巧。她早就知道打跑了小的可能会来老的,没想到主人上门如此迅速。 赵沉茜平静地拂了拂衣袖,风轻云淡说:“苏道长有些事情出城了,我虽不似苏道长专精, 但也略通降妖。如果二小姐病情实在紧急,不知,刺史可否容我上门为二小姐诊治?” 管家听到一愣,姓苏那个道士都落魄得需要租鬼宅,一没师门二没道场,怎么配入刺史的眼?薛刺史根本没想过请那个穷道士,只是寻个借口上门,将赵沉茜扣下。没想到,这个女子也会降妖? 管家越发看不清这个女子的来历了,态度不知不觉和善许多,笑着道:“娘子真是深藏不露,竟然也通玄门之术。不知娘子师从何门,老奴回去也好禀报刺史。” 赵沉茜淡淡一笑,漫不经心说:“长辈管得严,不让我们在外提他。管家若不相信,那就算了。” 赵沉茜作势关门,她很清楚薛府醉翁之意不在酒,怎么可能算了呢?果然管家连忙道“且慢”,装模作样想了想,说:“罢了,终究是二小姐的安危重要,老奴斗胆做一回主,请娘子随老奴去刺史府。” “稍等。”赵沉茜说,“我收拾一下捉妖用的行头,一会就来。” 等走入内院,小桐一脸茫然:“沉茜,你还会捉妖?” “从现在开始我会了。”赵沉茜趁着薛府管家听不到,低声嘱咐小桐,“一会进入薛府,少说少做,如果有人单独问你话,无论问什么,你都一概不理。” 小桐点头,哪怕她再懵懂,也意识到去薛府不是趟愉快的行程。小桐不解问:“既然连话都不能说,为何我们不能不去呢?” 赵沉茜叹息:“我倒是也想。但是逃避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主动出击,才有一线转机。” 赵沉茜交待完之后,将隔壁留给她的道具全都塞到芥子囊里,才不紧不慢出门。管家守在门外,看到赵沉茜连衣服都没换,依然是一身轻松的样子,他眸中暗含打量,笑着道:“多谢娘子仗义相助。娘子这边请。” 赵沉茜颇有高人风范地点点头,正待出发,街上忽然传来一声“留步”。赵沉茜回头,看到是东路那位王公子站在墙边,说:“听说娘子要去薛府治病?正巧小生也略通一些医术,我陪娘子一起去吧。” 管家沉脸,这又是什么人,当薛府是菜市场吗,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管家正待回绝,却听到赵沉茜脆生生道:“好啊。我岐黄之术学得一般,如果能有王兄助阵,治好薛二小姐的成算要大很多。” 赵沉茜搬出薛二小姐,管家刚刚才说过薛刺史爱女如命,现在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只能吞会拒绝的话,僵笑道:“那就多谢义士了。” 王公子自然是接到消息匆忙赶出来的卫景云,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刺史府的大门,管家到里面禀报薛刺史,卫景云趁人不备,飞快和赵沉茜说:“薛裕此人心术不正,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敢孤身上他们家?” 赵沉茜心想这位落魄世家王公子的消息可比她想象中灵通太多了,赵沉茜淡淡笑着,认真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当然是来行善啊。” 卫景云拧着眉,试图理解她这句话:“你,来行善?” “是啊。”赵沉茜看着他笑了笑,一笑如百花盛开,冰消雪融,“难道我看着不善良吗?” 卫景云被这一笑晃了眼,等他回过神来,薛裕已在管家的陪同下出来了,他千言万语也只能忍在心里。管家想必已经和薛裕说了卫景云的事,薛裕看到多了一个男人,脸上并无波动,拱了拱手道:“有劳两位久等了,小女在里面,两位请。” 薛裕亲自引路,领着他们往后院走。一路上,薛裕总在不经意地打听赵沉茜的生活起居,赵沉茜知道薛裕在试探她背后的“靠山”,对付这种人,表现得越高傲无礼,他反而越奉若上宾。赵沉茜全程爱答不理,卫景云都不用演,他垂着眸子不说话的样子,就完美诠释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贵公子。 赵沉茜端着清高的架势,但一路上都在暗暗留心环境。薛裕的后院看得出花了大价钱,但远没有杨家的宅院好看,贵的东西都堆砌在一起,反而落俗。此刻庭院到处挂着桃木剑、经幡,甚至还有孔子像,赵沉茜也拿不准,他到底想求哪路神仙? 薛二小姐的院子很快到了,赵沉茜刚进门,就被一面硕大的镜子晃了眼。赵沉茜遮住眼睛,无语问:“这是什么?” 一位神色哀戚的美妇人走出来,先给薛裕行礼,然后才低声说:“这是老爷和高人请来的照妖镜,可以防病煞、妖邪入门。” 看来这位中年美妇人就是薛夫人了,她保养得宜,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但眉宇间畏畏缩缩,让她的美貌大打折扣,尤其是面对薛裕,这种怯懦感尤甚。 赵沉茜抬眼扫了一圈,何止门口放着照妖镜,薛二小姐的闺房里挂满了镜子,被这么多镜子围绕着,便是没病也要吓出病了。赵沉茜问:“放这些镜子是谁的主意?” “一位得道高人,云游至此,留下法器就走了。”薛夫人对时不时就有各种怪人闯入女儿闺房已经习惯,也可能是麻木了,问薛裕,“老爷,这是新请来的高人吗?” 薛裕拈着胡须,微微颔首,不动声色问:“姑娘,不知你要如何救小女?” 赵沉茜微顿,也在思索她要怎么演。这时卫景云上前,不卑不亢道:“小生略懂些医术,我来吧。” 卫景云说得谦虚,动作上却毫不客气,掀开帘子就给薛姜把脉,看得薛裕和薛夫人都紧紧皱眉。 卫景云当然知道男女大防,但他懒得照顾。如果他都是略懂医术,那天底下就没有懂医术的人了,他能给一个刺史之女亲自诊脉,薛家应该感恩戴德,还敢挑剔他? 赵沉茜在帘外看着他熟练的把脉姿势,微微眯眼。 这样的把脉习惯……有些眼熟啊。 床帐内躺着一个年轻娘子,眉眼和赵沉茜昨夜梦里在镜中看到的女子十分相像,区别是这个女子年轻一些,脸颊比姐姐尖锐一些,给人的感觉便截然不同。她安详地闭着眼睛,头颅微侧靠在枕上,脸颊饱满,气血充盈,除了皮肤有些白,并无其他异样,像是沉浸在一场美梦中,不愿醒来。 过了一会,卫景云收手,薛夫人连忙问:“高人,小女的病……怎么说?” 卫景云精通医术,很少有他诊不出来的病,但今日……卫景云扫了床上的女子一眼,道:“从脉象上看不出病症,令爱像是睡着了。” 薛夫人脸上难掩失望,显然,已经有许多人这样说过了。薛裕不悦道:“可是她就是醒不过来,总不能是我们这么多人胡说八道吧!” 卫景云脸色肉眼可见冷下来,卫城主是多孤傲的人,只有他给人甩脸色的份,还轮得到别人给他脸色看?赵沉茜及时接过话,说:“王公子是个郎中,他只是就事论事,并无其他意思。薛夫人,二小姐昏迷了多久?” 薛夫人抹眼泪,道:“足有半个月了。” 赵沉茜上前,轻轻扶起床帐,问:“那这半个月,二小姐就不吃不喝?” “不,我会让人煮米汤来,喂她喝下去。” 赵沉茜仔细看了看薛姜,亲手将床帐放下来,整理平整:“二小姐面色如常,不改美貌,看来薛夫人将二小姐照顾得很好。” 薛夫人面容发苦,并不觉得高兴,薛裕沉着脸斥道:“妇人之仁,照顾得再好,人还不是昏迷不醒?再这样下去,耽误了……耽误了事怎么办?” 一个没成婚的小姑娘,能耽误什么事呢?赵沉茜不动声色扫了薛裕一眼,道:“薛刺史不必担忧,云中城城主擅长医术,他有一味碧心丹,可治百病,清百毒,立竿见影。或许,可以用碧心丹试试。” 卫景云听到赵沉茜提起他,惊讶地抬了下眼眸。薛裕也很吃惊:“你认得云中城城主?” 赵沉茜抿唇笑笑,浅淡道:“我一介无名小卒,怎么会认得卫城主。但家里长辈和云中城有些往来,我给兄长写信,或许,他可以拿到碧心丹。” 卫景云听到她当面和人说不认识他,窃喜的心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有些生气了。薛裕看向赵沉茜的眼神微微变了,赵沉茜从容浅笑,任凭他打量。 一个能拆散女儿良缘,硬是将女儿塞给比他还老的男人做后宫的商人,突然请赵沉茜上门,能为了什么好事。赵沉茜故意在字里行间透露线索,暗示自己背景不俗,但具体背靠哪座大山却又云里雾里,让人看不明白。 至于挑选云中城做狐假虎威的“虎”,自然是赵沉茜特意安排的。薛裕是商人,更了解天下首富,那群真正的权贵子弟他不认得,也没概念。赵沉茜不怕薛裕去查,因为卫景云确实研制出碧心丹,在云中城旗下的商行明码标价售卖。但这种丹药只有卫景云会配,他的脾气比六月的天还难以捉摸,故而碧心丹理论上可以从商行买,事实上有价无市,没有门路,拿不到真的碧心丹。 等薛裕派人去打听就会意识到,赵沉茜确实了解云中城内幕,她的碧心丹要怎么拿,够他揣测一段时间了。这样他动歪心思时,或许会掂量一二。 赵沉茜见薛裕沉默不语,就知道她的目的达到了。她状若未闻,说:“可否容我看看贵府宅院?二小姐昏迷不醒,或许是哪路神明冲撞了。” 薛裕回神,无有不允,立即命管家带着赵沉茜看宅子。小桐和卫景云跟在后面,各有各的紧张,唯有赵沉茜从容自若,甚至有闲心和管家谈笑风生,像是真的在游园一样。 赵沉茜走到一面花墙下,望了眼,问:“这是何处?” 管家忙道:“这是射阳仙子的旧居,久未打扫,里面全是灰尘,我们换一条路走吧。” 赵沉茜从善如流,她看着树上的红绸,问:“那些红丝带是什么?” 管家抬头瞥了眼,随意道:“那是二小姐为射阳仙子求的平安符。有一段时间射阳仙子身体不好,隔三岔五生病,她便去庙里求符,亲手挂在射阳仙子窗外。” 赵沉茜盯着最高处飘展的红带,问:“这么高的树,是二小姐亲手挂上去的?” “是啊,她小时候皮得像猴一样,爬上窜下的,幸好长大了就变娴静了。” 赵沉茜若有所思点点头,笑着对管家道:“二小姐和姐姐感情真好,可见刺史教女有方。” 提起往事,管家也有些伤感,说道:“可不是么,那些年刺史忙,夫人身体不好,二小姐大多数时候由大小姐照看,说是长姐如母也不为过。当年大小姐订婚,她嚷嚷着不让姐姐出嫁,杨家郎君讨好了许久她才给好脸色。” 管家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的人,立马噤声,接下来一路问什么答什么,再不多说一句。赵沉茜知道从管家嘴里撬不出话了,看完剩下的宅子,就主动告辞。 管家怎么会轻易放人走,假惺惺道:“娘子的新宅子清冷,不如住在薛府,一应东西都是齐全的。如果二小姐病情有什么变化,娘子也方便照应。” 赵沉茜微笑着,不动声色道:“我得给长辈写信,让他们去找碧心丹。如果住在外面……通信不方便。” 管家不肯放弃:“刺史府里笔墨一应俱全,信纸都是上好的,哪里不方便?” “家训如此。”赵沉茜说,“长辈不喜我们在外招摇,薛刺史乃五品高官,若被长辈知道,又该说我了。” 卫景云暗暗挑眉,五品高官?她身边随便一个女官都比五品高吧。卫景云看着赵沉茜,她何曾如此委曲求全过,现在竟然要对一个不入流的小官笑脸相迎。 如果她和卫景云回云中城,何必如此?他会给她最盛大的婚礼,向全天下宣告他们的喜讯,谁敢给云中城城主夫人脸色看?可是,她宁愿在民间忍受地痞流氓骚扰,也不愿意承认他们认识。 赵沉茜暗暗吹捧了薛裕一顿,终于全须全尾从薛家脱身。路上三人都很沉默,等到了西侧门,赵沉茜提裙进门,卫景云突然叫住她,问:“你真的不认识云中城城主吗?” 赵沉茜头也不回,平淡道:“不认识。” “那你要从哪里拿碧心丹?” 赵沉茜心里想着事,随口道:“反正他们不认识碧心丹,随便找颗糖丸糊弄糊弄就行。卫城主家大业大,应当不在意一枚药的名声。” 卫景云酝酿了一路的希冀被砸了个稀碎,他失望透顶,冰冷又委屈道:“他介意。” 赵沉茜听到身后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回头,意味不明地盯着他:“云中城城主的事,你为何这么生气?”魔/蝎/小/说/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贵妃 赵沉茜的眼睛清冷静谧, 幽幽含着打量,卫景云顿住,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 让赵沉茜起疑了。 赵沉茜最讨厌别人骗她,卫景云不敢大意,佯装平常道:“没什么, 只是出于医者的良心,见不得人用假药。” 赵沉茜静静扫过他, 不置可否,转身道:“行骗固然不对,但对于薛府, 用假药未必是害人。” 等关上门,院里只剩下小桐和赵沉茜两人, 小桐问:“沉茜,如果你治不了, 回绝了就是, 为什么要找假丹药?” 赵沉茜穿过庭院, 推开房门,面容平静如湖:“因为我需要搭上薛家这条线。你会做糖丸吗?” 她用的是“需要”, 而不是“想”。小桐挠挠头,沉茜的脑瓜和她的不一样, 里面似乎总有许多计划。小桐不理解,但沉茜这样做肯定有她的道理,小桐不再怀疑,转而忧心道:“会倒是会。但是……那可是刺史千金,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那就想办法,让他们不要发现。”赵沉茜脑中推演计划, 另一只手拿起笔,飞快写出一张单子,“你去街上采办这些东西,买齐后放在门口。接下来我要潜心修炼,宅子里的事,就多拜托你了。” 小桐接过单子,连忙道好。后院没一会安静下来,赵沉茜关上门,坐在案前,继续先前描了一半的符。 练字可静心,现在赵沉茜发现画符也可以。笔尖游走,诡谲严密,只要错一笔整张符都白费了,容不得丝毫分心。赵沉茜集中所有注意力,脑中越来越清明。 今日路过射阳仙子,也就是薛府大小姐薛婵的闺房时,管家明显紧张起来,迫不及待想将他们赶走。赵沉茜借口问红丝带,故意拖延时间,管家说那是薛二小姐为姐姐求来的。 可是赵沉茜分明看到,最高那条红带上,落款是杨湛。 这多半就是杨大郎的名字了。赵沉茜猜测,那条祈福的绸带其实是杨湛求来的,托薛姜系在薛婵的院子里。薛姜怕被父母看到,所以才系那么高。 薛婵院外有苔藓,可见已多年不住人,但今日里面却传来苍术、艾叶、丁香等草药的味道。香薰可除病防疫,空置已久的房屋突然熏香,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有人要回来住了。 看薛家兴师动众的样子,这个人多半是薛贵妃。汴京离山阳城山高路远,一个后妃怎么能出宫这么久,定然是伴驾随行,经过娘家顺路回来省亲。 一张符勾完,霎间流光四溢。她将符纸揭起来,轻轻吹干。 刘豫会来薛府,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他带十万大军御驾亲征,留将士在海州冲锋陷阵,自己却带着贵妃回娘家省亲。呵,可真是“好皇帝”。 但也不意外。刘豫就是北梁人的傀儡,钱粮兵马什么都做不了主,唯一能做的就是寻欢作乐。海州之战自有北梁人安排,他听不懂也管不了,不如住到山阳城,好歹睡着舒服。 阳光斑驳洒在纸上,空气中仿佛有金粉跃动。赵沉茜将符纸收好,提笔,在灿灿金辉中写下一个“刘”字。 傀儡王终究是王,用好了,也不失为一步险棋。 · 薛府管家几次上门催促,赵沉茜都以碧心丹还没到手为由推辞。突然一天,山阳城看似和往常无异,但是城门口守卫换了,街上多了些生面孔,以赵沉茜经历数次宫廷政变的嗅觉,她马上意识到不对劲。 省亲的队伍要来了。赵沉茜毫不犹豫,让小桐看好家,独自戴上帷帽出门。 她刚走过桥,王公子就出现了,问:“沉娘子,你要去哪里?” 赵沉茜微顿,转身,遥遥看着他:“碧心丹找到了,我去给薛府送药。” 卫景云挑眉,似笑非笑:“是吗?我久闻碧心丹大名,可惜一直无缘见到真品,不如我陪娘子去吧。也让我开开眼界,看看碧心丹是怎么起效的。” 赵沉茜这一趟另有目的,怎么愿意带上一个来路不明的累赘?但王公子却十分执意,怎么赶都不走,眼看看过来的路人越来越多,赵沉茜压住帽檐,不愿意在街上惹人注目,冷冷道:“既然王公子拿定了主意,我管不着。不过我这一趟去薛府是要救人,无暇分神,王公子自求多福。” 她竟还有心思担心他?卫景云意味不明笑了笑,缓慢摇动折扇:“我明白,谢娘子提醒。” 薛府大门开着,人来人往,忙碌非常。赵沉茜上前自报家门,门房听到又是一个来给二小姐治病的江湖骗子,很不耐烦:“今日忙着呢,没空搭理你。快走快走,别耽误我们迎接贵客。” 贵客?薛裕已经是山阳城刺史,还有什么人能被薛府称为贵客?赵沉茜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今日果然是刘豫和薛贵妃驻跸薛府的日子。赵沉茜不恼,笑着道:“我和管家约好了今日送药,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去问问管家。” 门房不信,没好气地赶他们走,这时赵沉茜看到管家快步从回廊经过,忙扬声叫住他:“管家,我带着碧心丹来了,二小姐有救了。” 管家下意识回头,看到赵沉茜愣了下,忙重重拍了下额头。圣旨来得突然,管家刚刚才得知今夜要迎驾,忙得脚不沾地,竟然忘了这一茬!管家赶紧笑着迎上来:“原来是仙姑,有失远迎!您果真买到了碧心丹?” 赵沉茜含笑:“是,今日刚到。碧心丹包治百病,服下后最快今晚,最晚后日就可起效。不知现在方便给二小姐诊治吗?” 现在?管家犹豫了一下,随即堆笑:“当然方便。仙姑这边请。” 管家领着赵沉茜,一路沿荒僻无人的小路通向后院。赵沉茜不着声色扫过四周,问:“今日薛府格外热闹,莫非有贵客来?” 管家假笑着,谨慎道:“老爷官场上的朋友要来。这边就是了,请。” 赵沉茜进门,上次薛姜屋里围满了人,这次空空荡荡,薛夫人、薛裕都不见踪影,唯独屏风后隐约映着一个恬静朦胧的女子睡颜。赵沉茜扫了一圈,诧异问:“二小姐还在生病,怎么没有丫鬟守着?” 管家也觉得失礼,说:“兴许是前面需要人,把她们叫走了。两位稍候,我去请老爷、夫人过来。” 管家说完随便从路上招来一个丫鬟,让她陪着赵沉茜、卫景云,自己急匆匆出去了。丫鬟怀里还抱着酒具,站在屋里格格不入,赵沉茜好心道:“管家不知道要走多久,你先放下歇一会吧。” 丫鬟犹豫,思忖片刻后走到条案前,小心翼翼将托盘放下:“谢仙姑。” 赵沉茜缓慢在屋中踱步,轻轻拂过一面镜子,无意问:“这些都是新搬来的吗,哪面是屋里本来的镜子?” 丫鬟垂着头,道:“奴婢是外面洒扫的丫头,不知道二小姐屋里的事。” “原来如此。”赵沉茜点点头,轻柔放下手,忽然窗口吹来一阵劲风,小丫鬟被风呛得后退一步,不慎撞到后面的香炉,咣当一声,香炉坠地,香灰撒得满地都是。 赵沉茜惊讶地转身:“怎么了?” 丫鬟吓得六神无主,嘴唇都白了。赵沉茜见状道:“别担心,二小姐睡着,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趁管家回来前收拾好就行。” 丫鬟连连点头,慌忙跪地,用手去捧地上的香灰。赵沉茜十分善解人意,主动帮忙说:“镜面上也溅了灰,你清理地面,我来擦镜子上的灰。不要怕,我不会告诉刺史和管家的。” 丫鬟感激不已,看着赵沉茜几乎要哭出来:“多谢仙姑。” 卫景云站在门口,看到了全过程,似笑非笑。 又一个被卖了还替赵沉茜数钱的傻孩子。赵沉茜让丫鬟放下酒器,故意引她走到香炉前,然后借着背身点燃风符,这才害得丫鬟撞倒香炉。丫鬟怕被责罚,忙于擦地,自然无暇注意赵沉茜做了什么。 赵沉茜要做什么呢?卫景云默然看着她取出一个药瓶,洒在手帕上,然后不紧不慢擦镜子。在她擦过一遍后,镜面成功变脏了,除了残留的水痕,没人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丫鬟勉强收好地上的灰,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丫鬟吓得将香炉放回条案,刚端起酒器,管家就进来了。管家跑得气喘吁吁,说:“仙姑,我家老爷、夫人现在忙,过不来,让我照顾小姐吃药。不知丹药在何处?” 爱女如命,但女儿治病时他们不过来。赵沉茜拿出一个瓷瓶,道:“在这里。” 管家接过丹药,先刮了一点喂猫。这是小桐亲手做的糖丸,当然无事,管家确定没毒,便让丫鬟喂给薛姜。 薛姜张开嘴,很顺畅地吞下药丸,省心极了。管家期待地看着,但薛姜依然歪歪倒在枕头上,恬静优雅,不省人事。管家等了一会,忍无可忍问:“仙姑,这……小姐吃了药,怎么没反应?” 糖和面粉做出来的东西,能有用才怪了。赵沉茜装模作样掐了掐手指,说:“碧心丹的配方只有云中城城主知道,最是神秘,药效依各人体质而定。看起来二小姐和碧心丹不太合,需要等一会才能起效。” 管家深深皱着眉:“等一会是等多久?” 赵沉茜高深莫测道:“看天意。放心,有碧心丹在,可保二小姐性命无虞,迟早能救醒她。怎么,莫非管家很着急吗?” 管家僵硬地笑了笑,说:“不着急,只要人能救回来,等多久都好。只是,丹药毕竟是仙姑带来的,我们都不知道药效,为防万一,请仙姑这段时间住在薛府,也好照应小姐。” 赵沉茜皱眉,为难片刻后,勉为其难应下:“救人救到底,好吧。” 管家看向卫景云:“这位公子……” 卫景云冷淡打断管家的话:“管家放心,我也会住在薛府,二小姐一日不醒,我就一日不走。” 管家噎住,他哪里想留人,他是想送卫景云走!管家委婉说:“接下来薛府有贵客,留外客住府,恐怕不方便。” “她亦是外客,留我不方便,留她就方便了?”卫景云长身玉立,单手背后,一副玉山巍峨之姿,“我和她是一起来的,自然要一起走。薛府若不方便,我和她回家就是,反正杨宅和薛府离得也不远。” 今日是大日子,管家不想横生枝节,很快换上笑脸,道:“我也是怕麻烦公子。既然两位如此好心,那就请随我来,客房在这边。” 赵沉茜如愿留在薛府,虽然和她的计划略有些偏差,王章也死皮赖脸留下了。管家领着他们走了很远,终于推开门,说:“这就是客房了,王公子请。” 卫景云扫了眼,嫌弃简陋,但能和赵沉茜一起住,也值了。卫景云信步往里走去,赵沉茜正要跟上,被管家叫住。 管家笑着看她,说:“仙姑,男客和女客的房间是分开的。您的住所在这边。” 赵沉茜心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就说管家怎么可能把她安置到这么容易逃跑的地方。卫景云察觉受骗,脸色骤沉:“你糊弄我?” “男女有别,我们薛府最是知礼,怎么能叫糊弄?”管家笑意浮在面皮上,眼睛却像一条毒蛇,“你们二位既非兄妹也非夫妻,岂有同住一个屋檐之理。莫非,在王公子家里,不讲究男女大防?” 赵沉茜淡然道:“管家说得对。王公子,薛刺史乃父母官,还能苛待我不成?我先走了,若有什么事,你托下人来给我传话。” 卫景云看出了赵沉茜眼神里的冷漠,抿唇,再也说不出话来。管家笑得像块发面馒头:“仙姑果然通情达理。王公子早点休息,我们就不叨扰了。仙姑,这边走。” 赵沉茜一眼都没往卫景云的方向看,跟着管家扬长而去。卫景云独自留在草木葳蕤中,捏紧了手指。 管家带着赵沉茜走上另一条路,一路非常殷勤,询问赵沉茜平日有什么习惯,他命人去置办。细致的不像招待客人,倒像伺候主子。赵沉茜始终温柔浅笑,好说话极了:“客随主便,管家看着办就好。” 管家笑意加深,越发满意了。管家亲手为赵沉茜开门,赵沉茜迈入门槛,挑挑眉,意外于这个院子的精巧。尤其屋里的床品,明显是新置办的,恐怕比之薛二小姐的闺房也不差什么了吧。 管家说:“仙姑你看,这房间您还满意吗?” 赵沉茜还没说话,忽然外面跑来一个小厮,附在管家耳边,飞快低语了什么。管家脸色大变,匆匆道:“仙姑失礼,府里突然有些事需要安排,我先行一步。如果仙姑有什么不满意的,告诉丫头就是。” 说完,管家对两个丫鬟使眼色,语气下暗暗藏着劲:“伺候好仙姑,若有闪失,我扒了你们的皮!” 两个丫鬟吓得一哆嗦,齐声应诺。管家敲打完就快步走了,赵沉茜在屋里四处查看,两个丫鬟像尾巴一样,始终不离赵沉茜左右。赵沉茜被看烦了,淡淡说:“我要休息了,你们下去吧。” “管家吩咐了,让我们伺候仙姑。仙姑尽管休息就好,我们为您守着。” 丫鬟说完,忽然见那位年轻漂亮,似乎没脾气一样的女子回头,没什么表情望向她们。她眼眸清澈,一言未发,脸上也不见怒气,但两个丫鬟莫名腿肚子一哆嗦,不敢再待着:“是。” 赵沉茜赶走丫鬟后,立刻取出符纸,贴在隐蔽处。苏无鸣留下的桃木符她随身带着,灵蛇镯也化作首饰,乖乖挂在她手腕,她腿上绑着匕首,发簪里藏着毒,赵沉茜浑身检查了一遍,确定所有东西都在位,才松了口气,垫了张纸坐下,积攒精神。 不远处就是茶水,但赵沉茜完全没有喝的意思。她可不敢碰这屋里的任何东西,只需要忍到晚上,是非成败,在此一举。 · 暮色渐浓,街上行人稀少,一辆马车在夜幕的掩护下,低调驶入薛府侧门。等关上门,侍从立刻点灯,这才发现侧门站满了人,薛裕站在最前方,用力撩起衣袍,对着马车重重跪下:“臣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一双纤手掀开车帘,随即出来两个清丽秀美的女子。她们一个提灯,一个掀帘子,等一切做好后,一双白皙柔美的手搭在婢女胳膊上,款款而来。灯火晃动,照亮一张天姿国色,但神情哀婉的脸。 薛婵扫过人群,见薛家所有人都低着头,仿佛生怕看到她。从来对她不苟言笑的父亲五体投地,跪得令人陌生,母亲还是那副温婉样子,亦步亦趋跟在父亲身后,父亲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薛婵低低叹了口气,说:“父亲,母亲,陛下有事,随后再来。你们先起来吧。” 贵妃发话,众人才陆陆续续起身。薛婵扫过人群,没有看到期待的脸,讶然问:“阿姜呢?” 第82章 刺客 夜幕降临, 蛙声悠远,赵沉茜正在屋里剪烛火,丫鬟忽然上前敲门, 慌张道:“仙姑,二小姐情况好像不太对,您赶紧去看看。” 赵沉茜放下剪刀, 起身问:“她怎么了?”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丫鬟提着灯,脸上的着急不似作伪, “仙姑还是自己来看吧。” 病人吃了她的药出现异常,赵沉茜当然义不容辞,跟着丫鬟往薛姜的院子走。 薛刺史在自己家里开凿了一个湖, 引入活水灌溉,东岸建了水榭连廊, 西岸铺了一条石子路,堤上种着海棠花树, 取移步换景的意致, 两岸以九曲水廊相连。 白日来湖边勉强还能看出些诗情画意, 到了夜晚,这里就有些阴森了。尤其丫鬟要给赵沉茜照明, 高高提着灯笼,自己侧着身走在水廊上, 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一点孤灯落在水里,摇摇晃晃,像一叶孤舟逆行于黑海,浮廊可渡,卧虹临水,人行其上宛如凌波踏水, 妖异又鬼魅。 白日没几步就能横渡的水廊,此刻遥远的像是看不到尽头。赵沉茜慢慢停下脚步,问:“这是去二小姐院子的路吗?我怎么记得不是这个方向。” 对岸的亭榭灯火璀璨,隐隐有觥筹交错,悬浮于黑水上,遥远的像是另一个世界。丫鬟本埋头不语,一昧往前走,但她发现赵沉茜打定主意不肯动,只能返回来,无奈道:“我们薛家有一位贵人,入宫前最是疼爱二小姐。今日娘娘省亲,看到二小姐昏迷不醒,心疼坏了,特意召仙姑来问问话。” 赵沉茜似乎豁然大悟,问:“是哪位娘娘?” “你不懂,宫廷规矩森严,不能贸然提及贵人。”丫鬟说,“你只管跟上来,自然就知道了。” 不懂宫廷规矩的赵沉茜点点头:“原来如此。还请姑娘提点,一会我在贵人面前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丫鬟不耐烦地举灯,催促赵沉茜快走,“贵人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好。” 赵沉茜跟着丫鬟走入一间水榭,赵沉茜刚站定,丫鬟就提着灯跑了。水榭里走出来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他明明是汉人长相,却做胡服打扮,说不出的怪异。此刻,他吊梢着眼,居高临下扫过赵沉茜:“你就是为薛氏治病的女子?” 赵沉茜垂下眸子,半边脸藏在灯影里,低声应道:“是我。” 男人阴阳怪气道:“民间来的村姑就是没有礼数。罢了,谁让你运气好,被贵人看上了呢。先进来吧,若你有造化,明日再为你安排礼仪嬷嬷。” 赵沉茜眸光微动,这个太监好像没认出她。赵沉茜不着声色瞥了眼太监,虚心求教:“大人看起来对宫廷很熟悉?” 胡服太监骄傲地昂起头,自矜道:“杂家可是内侍寄禄官,正八品御前内侍,汴京里没有杂家不知道的事。和你一介民女说什么,快进来吧,别让贵人等久了。” 赵沉茜彻底放下心,看年岁此人不像是新入宫的太监,赵沉茜原本担心他是燕宫旧人,认出她的身份,没想到他竟然没见过前摄政公主。刘豫和北梁都是从什么犄角旮旯提拔出的人,御前太监都如此,里面的人能认出她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赵沉茜心情大善,看着太监笑了笑,温顺称是。胡服太监望见那个民女漆黑幽静的眼睛,不知为何觉得后心发凉。 太监抖了抖身体,觉得可笑。区区一个民女,恐怕这辈子连高于五品的官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威慑他呢?应该是湖上冷,需要添衣服了。 太监带着赵沉茜进门,赵沉茜低眉顺目,按照太监的指点行礼。赵沉茜看似半垂着眼帘,但在宫廷生活多年,她早就锻炼出不抬眼看人的本领。正上方坐着一个老男人,看起来已年过五旬,但眼带邪光,皮肉松垮,打量年轻女子的表情让人很不舒服。 这应当就是大齐皇帝,汴京的新主人——刘豫了。 刘豫下手陪坐着薛裕,四周散落着太监、宫女和明显是异族长相的胡人侍卫,并没有丫鬟口中的娘娘。侍卫敢大剌剌在皇帝面前佩刀,站姿也随心所欲,毫无正形,看来刘豫这个皇帝在侍卫面前毫无威信可言啊。 赵沉茜不动声色打量殿中人,众人也在打量她。薛裕看到刘豫的表情就知道他赌对了,不枉他大费周折,特意为此女设计了出场。别说,刚才她踩着摇曳灯火,从水上踏波而来的时候,确实美得令人屏息,似仙似妖也似鬼魅,当真有几分仙姑的样子。 然而,挖空心思为刘豫送女人的是他,等真的成功了,薛裕心里又生出些许后悔。将这样一个女子送到后宫,不知对薛婵是好是坏。说到底还是怪薛姜不争气,要不是她突然病倒,今夜的惊艳出场本来该是她的!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刘豫明显对此女上了心,他不能败了刘豫的兴致。不妨趁现在刘豫还未得手,和刘豫多要些好处。 薛裕拿定主意,开口道:“陛下,这就是下官请来为小女治病的高人。可惜小女福薄,昏迷不醒,贵妃一下车就去看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唉,不知以后可如何是好。” 刘豫听到贵妃的妹妹病倒了,免不得多问几句:“薛二娘为何病倒?看郎中了吗?” “臣当然没少请人来看,可惜所有郎中都束手无策。”薛裕抬起袖子,虚虚擦了擦眼睛,说,“臣膝下无子,唯有这两个女儿,爱若珍宝。贵妃进汴京侍驾,臣本想着将小女儿留在身边,以后养老也有寄托,没想到她染上怪病,竟成了活死人。臣和老妻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未来的日子怎么过啊。” 这种时候,薛裕丝毫不提赵沉茜找来的碧心丹了。薛姜只是昏迷,但在薛裕口中,竟像是死了一般。或许在他看来,一个不能为父亲交换利益的女儿,和死了无异。 赵沉茜眸中划过讽刺,她和薛家姐妹真是有缘,不一样的身份,却有同样的父亲。薛裕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送女进宫,导致膝下空虚,日后没儿子送终。最快捷的解决办法,当然是将薛裕调入京师,让他们一家人团聚了。 刘豫能当上皇帝,最擅长的就是看人眼色,见风使舵。他当然听懂了薛裕的暗示,但京城的官位何其稀缺,北梁人把控着大权,刘豫能调动的官位有限,每一个都是给他的亲信准备的,薛裕无才无德,一介商贾,让他在老家当刺史已是抬举,他竟然还想入京? 刘豫心里冷嗤,但这个女子是薛裕引荐来的,现在还不能和薛家翻脸,要不然鸡飞蛋打,他损失可就大了。刘豫像没听懂,打哈哈笑道:“薛大人放心,贵妃在宫里时常为薛二娘抄经祈福,薛二娘一定能转危为安。这次出征有随行太医,等海州那边局势稳定下来,朕叫太医过来,为二小姐诊治。” 薛裕暗暗呸了一声,堂堂皇帝,竟如此小家子气,连调一个太医都得等海州打完了,北梁人同意他才敢开口。薛家有的是钱,有等他的功夫,什么神医请不来? 薛裕是商人,只看重利益,不在乎颜面,他见刘豫装傻充愣,便挑明说道:“谢陛下开恩,但下官已请过许多郎中,一个有用的都没有,倒是一个术士说,山阳城河流遍布,阴气重,易滋生极阴之妖。小女一病不起,多半是被阴气克的,汴京有龙气护城,对小女养病定有奇效。这不只是臣子的心愿,也是贵妃娘娘的。当年陛下赠镜之恩,臣一直铭记心头,一年后陛下问镜在何处,臣立刻就找了回来,如今那面镜子还在呢。薛家信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陛下交待的事,臣哪件怠慢过?” 薛裕说完,赵沉茜都不用看,就知道刘豫的脸色一定很差。原来赠镜的经过是这样,多年前刘豫在山阳城当刺史时,薛裕还是商户,刘豫垂涎薛大小姐的美貌,却碍于名声不敢强取豪夺,只好赠了一面古镜,声称给薛婵当添妆。薛家很看重刺史的赠礼,薛婵将其作为嫁妆,带到了杨家。 如果故事只到这里,那就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没人知道刘豫起过什么样的龌龊心思。可是命运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一年后刘豫阴差阳错当上了皇帝,他送信回薛家,询问镜在何处,薛裕心领神会,让“杨少夫人”乘船淹死,转头就将没了丈夫的薛婵送入刘豫后宫。 这样看来,杨湛的病生得也十分蹊跷。只有他死了,刘豫才能拔去肉中刺,心无芥蒂占有薛婵。赵沉茜想到那夜撞到的男鬼,他徘徊在新婚故居,形销骨立,念念不忘,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是为自己伸冤,还是想托话给曾经的妻子? 赵沉茜忽得就想到了容冲。她垂下眼睫,打住这些不合时宜的联想。上方,薛裕赤条条挑明他曾经帮刘豫做过什么,刘豫脸色难看,勉强按下,笑道:“薛大人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朕甚是欣慰。但官职调动不是小事,等海州事毕,我们再行商议。” 薛裕不满刘豫含糊其辞,但刘豫没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扶额称自己头痛,让众人都退下,只留仙姑为他诊治。话说得这么明显,在场男人还有什么不懂的,宫女太监静悄悄退场,北梁侍卫不服气刘豫能享用这么美的女人,脚步踩得震天响,但最终也都走了。薛裕知道过犹不及,暗叹一声,也拱手告退。 很快,殿中只剩下赵沉茜和刘豫。榻侧无人,刘豫立刻恢复本性,色眯眯地从主座走下来。 “仙姑,寡人头疼,你快来看看。” 赵沉茜素面如雪,黑眸如玉,清冷和艳丽各占一半,像雪中红梅,遇雪尤清,经霜更艳。她紧紧凝视着刘豫,因为专注,那双眼睛像漩涡一样,美得简直惊心动魄。 被这样的美人全心全意注视,刘豫只觉得魂都要飞了。薛婵虽美,但很少给他笑脸,每次他去她都冷冷淡淡的,这个女子比薛婵更美,看起来也比薛婵更上道。刘豫满脑子都是美色,自然也没注意到,赵沉茜肩颈紧绷,一只手默默背到身后,手腕上的银镯化成银水,绕着她的手指转了几圈,凝聚成一柄尖刀。 眼看刘豫距离她只剩三步,赵沉茜握紧刀柄,正准备动手,突然水榭门被重重拍响。赵沉茜吃了一惊,以为自己行动暴露,正要强行挟持刘豫,倏地听到门外侍卫的大嗓门。 “陛下,大事不好了,贵妃娘娘被人挟持走了!” 刘豫被人打断好事,气得火冒三丈,没好气推开门:“一群废物,贵妃被劫你们还不赶紧去追,愣在这里做什么!” “劫走贵妃的人不是普通刺客。”人高马大的侍卫看着也有些胆颤,迟疑道,“据薛家下人说,那个人,好像是已经死去的杨大郎。” 第83章 入梦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赵沉茜下意识放开短刀,灵蛇镯变回一条蛇,缠在她手腕上。随后, 她听到了屋外侍卫的话。 薛贵妃被人挟持了?刺客还疑似是杨湛? 可是,杨湛明明已经死了,赵沉茜甚至看见了他的鬼魂。 刘豫听到杨大郎, 瞳孔紧缩,脸上的欲潮迅速消退。显然, 他心知肚明杨大郎是谁。 刘豫回屋,再看到赵沉茜完全没有刚才的热切,赵沉茜默默退后, 看到他拿上佩剑,脸色铁青, 冷嗤道:“一个死人,也敢染指贵妃?定是有人借着他的名义装神弄鬼。朕能杀他一次, 就能杀他第二次, 召集所有禁军, 朕要亲自带人去抓他。朕倒要看看,他算个什么东西。” 刘豫带着大部队, 杀气腾腾走了,刚才还万众瞩目的美人此刻就成了一件摆设, 赵沉茜被丢在水榭里,无人在意。赵沉茜抿唇,明明只差最后一击,谁知半道杀出来一个刺客,惊动了刘豫。现在那么多禁军拱卫着他,再想得手谈何容易。 薛府的防卫是废物吗, 竟然能让人将贵妃劫走?赵沉茜深吸一口气,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还是赶快想补救之策。 今夜是挟持刘豫的最佳时机,耽误得越久,变数就越难控制。刘豫被嫉恨冲昏了头脑,竟然要亲自带着人去追杀刺客。他越生气,破绽就越多,不可能时刻待在保护圈内,夜黑风高,未必没有暗算的机会。 赵沉茜思罢,毫不犹豫转身,朝着刘豫的队伍追去。水榭外的树丛里,苏昭蜚看了容冲一眼,问:“怎么办,追不追?” 他身边正是已经恢复本来容貌的容冲。容冲黑布蒙面,一身劲装,身体各个地方都绑着武器,只露出一双过于黑的眸子。赵沉茜曾说过这双眼睛像鹿,笑起来灿若星辰,但不在她面前时,这双眼睛凌厉如剑,深不见底,有一种杀气勃勃的帅。 容冲接到探子密报,得知刘豫的御驾离开大军,往山阳城驶去。海州的粮草最多只能支持一个月,不能和北梁人打持久战,容冲便想劫持刘豫,借刘豫的掩护混入北梁军营,里应外合,从内击破。他和苏昭蜚趁北梁人还未合围,秘密出城,从小路赶到山阳城,潜入刘豫下榻的薛府。但是他发现,刘豫的客人好像不只他一个。 她也来了。 她怎么来了?她那点法术不比花拳绣腿强多少,竟还敢主动凑到这个老色鬼面前? 容冲看着刘豫对她露出色眯眯的表情,遣散众人,只留她在屋内。容冲气得青筋都绷起来了,手握在暗器上,随时准备取刘豫狗命。 容冲不知道茜茜想做什么,但刘豫能当上皇帝,绝不像他表现得一样昏庸。赵沉茜光凭灵蛇镯就想反制刘豫,恐怕太乐观了。 直到侍卫意外闯入,打断了赵沉茜的动作,容冲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住。赵沉茜还是那么锲而不舍,只要她决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一击不成,她竟然又追出去。 容冲没有说话,已轻轻一跃跳到另一棵树上,飞快朝刘豫离开的方向奔去,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苏昭蜚耸耸肩,简直毫不意外,跟着追上去。 刘豫带着一大帮侍卫,火炬高举,浩浩荡荡,没一会就追上了刺客。只见一位宫装美人软绵绵昏迷着,她身侧是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看着单薄瘦弱,但身姿意外得灵活,带着薛贵妃左奔右走,竟然好几次突破了刘豫的包围圈。 刘豫看清那个男子的长相,心中震怒,下令救回贵妃的士兵官升三级,拿回刺客人头的,封千户侯!士兵们听到群情激昂,围攻刺客越发不遗余力。他们像赶鸭子一样收网,一路追到了河边,却意外地看到江水滔滔,黑暗无涯,哪有什么刺客和贵妃的影子! “他们跑了?” “不可能啊,我们包围得那么紧,就算只苍蝇飞过也能看到,他还带着贵妃,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溜走?” 刘豫询问了一圈,收网的士兵都说没看到有人过去。如果没出去,那就是在网里面了,刘豫盯着射阳河中心静静行驶的船,阴鸷眯眼,说:“派人去向那只船喊话,让他们即刻靠岸,若敢不从,我们就放箭了。” 士兵听令,踩在石头上高喊靠岸,声音之响亮,仿佛整条河上都回荡着威胁。船停在中心,没有反应,刘豫冷笑一声,根本不管这是不是无辜的商船,阴狠道:“点火,准备放箭。” 河岸边亮起点点星火,只待一声令下,就会万箭齐发。苏昭蜚藏在不远处,不可置信道:“这可是城里,两边都是民房,他竟然在这种地方放火箭?” 容冲低低叹气:“一个能不顾部下和百姓的反对,杀副将投降的佞贼,怎么可能在乎百姓的命呢?他一昧向北梁人献媚,帮助北梁奴役中原,来换取自己花天酒地,这种人竟然是汴京的新君,真是苍天无眼。” 赵沉茜并不知道她在跟踪刘豫时,自己也被人跟踪了。她盯着士兵手里的箭矢,只觉得这个世界无比魔幻。 海州被围,缺衣少粮,山阳城物价天天疯涨,已经有普通人家吃不起饭了,而以薛裕为首的富户竟然还大肆收粮,炒高粮价。如果放任不管,山阳城百姓积累的财富会被那些富商席卷一空,这会创造出大量流民,不知多少代人建设起来的繁华小城,将毁于一旦。 薛裕就是刘豫的岳父,刘豫置之不理,反而为了追一个刺客,要对着自己的百姓放箭!赵沉茜觉得实在太荒谬了,她指尖已经捏住一张风符,如果刘豫真的敢下令,她拼着被北梁人发现也要将他击杀于此。 一触即发的僵持中,河中心的商船先退步了,转头朝岸边驶来。刘豫称心,趾高气扬地让士兵收箭。 船上,暗卫放下手,说:“大人,他们收箭了。” 谢徽肩上罩着玄色披风,只露出一双养尊处优、骨节分明的手。他静静看着岸边的火光逐渐靠近,问:“萧惊鸿那边,都引开了吗?” “按您的吩咐,属下在另一条路上安置了线索,萧指挥使以为殿下在楚州,已经追过去了。” 谢徽微微颔首,那就好。这个距离已经能看清岸边的情形了,谢徽看到对边有人有马,弓箭俱全,心知这恐怕是本地官府。 山阳城遍地都是探子,自然也有他的。前几天探子发来急报,说在市集里看到眼睛神似公主的女子,随密信传回来的还有一副画像,谢徽一眼就认出来,画上的女子是蓬莱岛钱掌柜带来的替身。 探子说,这个女子买下了当地有名的鬼宅,和另一个女子同住,两人深居简出,十分神秘。莫名的直觉告诉谢徽,和小桐同住的女子,就是赵沉茜。 谢徽好不容易才压住这个消息,将同样在找蓬莱岛幸存者的萧惊鸿引走,他自己则悄悄渡江,来山阳城寻赵沉茜。他机关算尽,瞒过了国师、皇后、萧惊鸿,最后竟然莫名奇妙被山阳城的傀儡官府扣住了。 晦气得离谱。 谢徽毕竟是燕朝宰相,不愿和胡人多打交道,转身回房。他指节轻轻叩击暗格,墙后一个密室出现,谢徽从容走入,说:“一会那些人登船,你就按准备好的身份,称我们是茶商,来山阳城做生意。若他们还纠缠不休,塞些钱了事,不要和他们过多接触。” 暗卫抱拳:“属下明白。” 谢徽最后扫了眼室内,确定没有自己的私人物品,便关闭机关。墙壁慢慢合上,这是船舱间的夹层,布置得舒适雅致,案上还堆放着书卷。谢徽从容坐下,透过暗格查看外间情况。 船舫停在岸边,刘豫带着人上船,谢家暗卫看到这群人的样子就知来者不善,笑道:“各位官爷,我们是楚州来的茶商,小本买卖,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大胆。”侍卫冷冷呵斥道,“这是大齐皇帝,还不跪下行礼?” 谢家暗卫心里冷嗤,一个叛臣降将,也配称帝?他垂脸,装作受宠若惊拱手,但动作里并没有多少尊敬。 刘豫忙着捉拿刺客,无暇关注一个商人。他命人在船舱里翻找,连一条缝隙都不许放过,士兵们粗暴地掀开陶瓷罐,上好的茶饼掉落一地,任人践踏。 名为搜查,但行事比土匪还要粗暴。刘豫丝毫不在意地碾过茶叶,走向一间舱室。 谢家暗卫扫到他的动作,忙追上来:“陛下留步,这是鄙人的房间。在下刚才一直在屋里休息,没见到任何人,不会有刺客的。” 刘豫冷笑一声,目光阴鸷:“那可未必。” 薛婵喜用冷香丸,所有衣服都要熏过才穿,行走间暗香浮动,若隐若现。他在这件舱房附近,嗅到了熟悉的香味。 刘豫走入船舱,其他士兵忙着在甲板上搜索,无人注意楼上。赵沉茜心道好机会,她在身上贴了匿形符,绕过士兵,轻手轻脚往船舱走去。 赵沉茜进门后,本能觉得不太对。这个舱室竟然这么小吗?这里乍一看没什么特殊,不大的空间里放置着床幔、桌椅、笔墨、镜子,没什么能藏人的地方,但赵沉茜却注意到墙壁上的字画。 这副画挂在这里,委实突兀,更像在遮挡什么。莫非后面有机关密室?刺客挟持着薛贵妃,藏到了密室里? 赵沉茜扫了眼机关处,并没有拆穿的兴趣。薛贵妃是否失踪,赵沉茜并不在意,她只在意刘豫的狗命。 匿形符是有时效的,赵沉茜慢慢握住灵蛇镯,寻找动手时机。刘豫在船舱里翻了一圈,一无所获。明明味道就消失在这里,怎么会没有呢? 刘豫觉得自己被薛家耍了,薛裕分明说已买通了杨家的下人,将毒混在杨湛的饮水里,保准让他不知不觉“病死”。如果薛裕没说谎,那今夜怎么会出现一个活生生的杨湛?刘豫看得分明,那个男子和杨湛一模一样,连脸上的痣都分毫不差,只是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术,这么多年竟丝毫不老。 薛婵本来就年轻,再加上这些年保养得益,容貌和当年几乎没有区别,而杨湛今夜一现也年轻俊美,一如往昔,只有杨湛变老了。 岂有此理,他才是皇帝,只有他才能长生不老,杨湛凭什么看他笑话?薛家竟敢戏弄他,等回去他就将薛家举族抄斩,家产充公! 刘豫盛怒之下,看什么都不顺心。尤其他一转身,从镜子里看到一个男人满头白发,大腹便便,越发怒不可遏。他暴躁地将镜子举起,重重砸向地面。 “混账东西,谁允许你照朕了?” 真是丢人,堂堂皇帝,竟如此沉不住气,明明是他站到了镜子前,却怪镜子照他。赵沉茜看着镜子落地,忽然灵光一闪,意识到不好。 她立刻要拿东西遮挡自己,然而已经太晚了,镜子在地上翻滚,将四周看它的,不看它的,藏匿的,现身的,平等地收入镜底。赵沉茜只觉得眼前一白,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她极力想保持清醒,可只是一晃神,她就站在了花园里。暖阳高照,天空碧蓝如洗,赵沉茜被阳光晃了眼睛,抬手时有些迷惑,大白天的,她怎么会觉得阳光刺眼呢? 她愣神时,周围的女子看到她,纷纷上前行礼,脸上都挂着刻意的热络:“参见大公主殿下。难怪从不参加宴席的容三郎君今日肯赏脸来春日宴,原来,是大公主要来。” 第84章 春宴 赵沉茜恍惚, 她隐约记得自己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做,可是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随即她觉得自己想多了, 她出宫参加宴会,这场春日宴应当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吧。 只是汴京的宴会太多,赵沉茜记不起这回事了, 问:“他来做什么?” 贵族女眷们露出了然又暧昧的神色,笑着道:“自然是来见公主的。奚娘子和我说, 容三郎一趟趟往宫里跑,镇国将军觉得不像话,特意修书来汴京, 让指挥使盯着他,未婚夫妻婚前总见面不好。好不容易赶上宴会, 能名正言顺见大公主,他肯定会来。要是容三郎知道订婚后反而见不着面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呢。” 赵沉茜听着一阵恍然, 下意识问:“你说得容三郎是容冲?我和他订婚了?” “是啊。”两个贵族小姐对视一眼, 不知道大公主这又是搞哪一出,道, “去年容小郎君奉旨捉妖,偶遇去城外查案的大公主, 容三郎英雄救美,对殿下一见钟情,回来后他就禀明长辈,让长嫂带着他来宫里提亲了。当时宫里正在为容三郎办接风宴,得知这个喜讯,官家十分开怀, 喜上加喜,热闹了很久呢。殿下记不清了?” 两个女子说着有些酸,普通人家的娘子偷溜出去和外男共处一夜是丑闻,但发生在容家的小公子和官家的公主身上,便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大公主在宫中原本是透明人一样的存在,刘婕妤怀孕后,孟氏的皇后之位已形同虚设,但先是闹出孟皇后被人诬陷,官家和高太后给坤宁宫送了许多赏赐,随后大公主又不知为何关心起城外的大妖,将柳树妖残害百姓的证据带回朝堂,矛头直指国师。刚从白玉京下山的容三郎君一力为大公主作证,甚至坦言自己被公主的侠义打动,对大公主一见钟情,非卿不娶。 这桩柳妖案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上到谏臣下到百姓,全都义愤填膺。官家自然下令严查,最后在容家的协助下,查到了国师。 国师畏罪潜逃,容家再一次稳坐玄都第一世家的交椅。经此一事,容冲这个名字在朝野大噪,白玉京容家的威望再一次提升,随之同样声名鹊起的,还有大公主赵沉茜。 如今汴梁有饮水处便有人传颂两人的爱情故事,容冲原本就在江湖上有侠名,他会降妖不足为奇,但令人意外的是大公主,身为养尊处优的皇室娇客,竟然有此等胆量,敢深入妖巢为民除害,这才是不愧于万民供养的帝国明珠。官家在民间声浪下,为大公主写了表彰诏书,加晋封地,另有金银赏赐无数。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大公主名声能传这么广,少不了容家推波助澜。两家婚事已经敲定,为大公主造势就是给容家造势,镇国将军府当然不遗余力。然而,这世上的阳谋高明就高明在,哪怕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也不得不按照对方安排的剧本走。 在这样一系列连招下,即便刘婕妤如愿生下官家唯一的皇子,也没有掀起丝毫水花。孟皇后依然不受宠,但再没人敢提废皇后的话了。 现在,大公主居然装起不认识容三郎。这又是唱哪一出,莫非她和容家闹掰了? 两个女子不知不觉紧绷起来,仔细观察赵沉茜的表情,生怕被当了枪使。可惜从赵沉茜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因为,她自己也是一片茫然。 她清晰记得面前这两个女子是谁,父兄是何官职,日后嫁了哪个夫家,却唯独记不清她们说得订婚细节。至于英雄救美,她倒有些印象。 狗东西真会给自己贴金,明明是她自己从地洞里爬出来的,怎么就成了英雄救美?而且,他们这么早就订婚了? 汴京贵女如此坦然提起容冲对她一见钟情,语气中隐约还有艳羡,也很奇怪。她明明记得,宫里明里暗里骂了她好一阵狐媚子。 她费尽心血去宫外查柳树枝,结果一无所获,她又急又气,故意告诉容冲一个假名字,让他找了许久。她没有想过会在宫廷精心准备的除夕宴上再见到他,也没有想过,他正是刘婉容为赵沉鱼相看好的如意郎君。 两人在宫宴上猝不及防重逢,容冲惊喜非常,一晚上都缠着她,对盛装打扮的赵沉鱼看都没看。回去后赵沉鱼就大哭一场,等赵沉茜回到景福宫,整座宫殿落针可闻,刘婉容坐在主殿,门窗大开,一边安慰女儿,一边和身边侍女指桑骂槐:“有些事真是天生的,生母用媚术争宠,生出来的女儿也天然懂得怎么勾引男人。天底下那么多男人,她偏偏要抢妹妹的。呵,她若是对容三公子有意,提前和我说,我又不会棒打鸳鸯,她倒好,开场前瞒得死死的,非要等宴会上给妹妹难堪。我还怕她衣服不够穿,特意为她置办了一身新衣裳,原来是我多事了,人家对除夕夜,早就另有安排呢。” 景福宫的宫女太监像木偶一样,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无一人发出声音。赵沉茜就在这阵再明确不过的骂声中,进去给刘婉容请安,然后回侧殿,洗漱,睡觉。 坤宁宫原本的宫人都被处罚了,伺候她的是景福宫的宫女,宫女全程冷着脸,侍奉她洗脸时动作冷硬,目光鄙夷,仿佛也在骂,你这个勾引妹婿的狐媚子。 “狐媚子”这三个字就成了赵沉茜的心病,后来她再见到容冲,本能对他冷若冰霜,拒之千里。落在外人眼里,容冲对她的好就带上了强迫意味,仿佛她讨厌容冲极了,碍于他们家的权势才不得不虚与委蛇。 甚至连容冲自己都这么认为。 其实,赵沉茜并不讨厌那个少年,她只是不知道如何接受一段亲密关系。如果当时她有母亲在身边,有女性长辈告诉她如何处理异性的追求,如果舆论对她和容冲所谓的“一见钟情”能友善一点…… 想到这里赵沉茜忽然迷惑,不对啊,她告诉了容冲自己的名字,容冲早早就来宫里找她,根本没有赵沉鱼任何事情,如果刘婉容再想撮合,是赵沉鱼蓄意抢姐夫才对,赵沉茜为何要有负罪感? 不,现在没有刘婉容,只有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刘婕妤,母亲没有被废,她和容冲已经订婚,宫廷、朝堂、百姓都在祝福他们,她有什么可伤感的? 赵沉茜捂住额头,痛得像是有两股记忆在她脑海里冲撞。最终,“狐媚子”那一段飞快褪去,她只记得顺畅、荣光,美好得有如神助的现在。 是啊,这样多好,她为什么要为难自己,非要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容冲走在花团锦簇的园林,每走一步都觉得虚幻。真是久违的感觉。等等,他为什么觉得久违?明明年少的他一掷千金,见惯豪奢,这明明是司空见惯的东西,不是吗? 为什么说年少,他不是一直都十六岁吗? 容冲走走停停,时不时敲脑袋,路过的贵族男郎自以为看出了他的心结,凑上来讨好:“容三郎君,你在找大公主吗?我亲眼见到,大殿下往这边去了。” 容冲应了一声,下意识往对方所指的方向走去。他心神不属,过月洞门时不慎和对面的人相撞。容冲还没来得及道歉,对面就已经说出“对不住”,容冲抬头,看到对方,两人都是一怔。 谢徽? 容冲意外于他怎么认识此人,但身体腾然升起的敌意却告诉他,他不会认错,就算化成灰他都不会忘了这张脸。 为何?他和此人有什么过节吗?脑海里那股怪异感越来越重,众人见容冲冷着脸不说话,以为他生气了,忙说:“三郎,这是谢家的嫡长孙,谢徽。你可能不清楚谢家……” “我知道。”容冲冷冷打断旁人,盯着谢徽,意味不明道,“谢大郎君,久仰。” 只是看他的表情,怎么都不像很乐意认识谢徽。谢徽怔忪过后,记忆回笼,想起来自己在某位长公主举办的春日宴,汴京数得上名号的闺秀、男郎都被邀请至别苑赏花,甚至公主也出宫了,其实这是一场变相的相亲宴。容冲一个已经定亲的人出现在此处,再结合近期汴京的传言,谢徽不难猜出容冲的来意。 多半是冲着大公主福庆殿下来的吧。 福庆,谢徽念到这个名字,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异样。但他从小接受君子教育,习惯了克己复礼,本能忽视自己的想法,为他人圆场:“不敢当。容三郎君步履匆匆,莫非在找福庆公主吗?” 容冲听到赵沉茜,心底的不痛快立马化成急迫,问:“你见到她了?” “刚才看到了。”谢徽指向月洞门里一条小径,说,“我从这条路走来,途中看到大公主在湖前赏花。只是……” 容冲眯眼,莫名觉得这个小子在耍花招:“只是什么?” “只是殿下看起来情绪不高,似乎生气了。” 旁边一个和容家熟悉些的郎君听到,打趣道:“三郎,你又惹公主生气了?” 容冲眼神迷离,茫然道:“应该是吧。” 众郎君很好奇,凑过来问:“为什么?你做什么了?” “我不知道啊。”容冲是发自真心不知道,他似乎一直不擅长和她相处,总是惹她生气。茜茜聪慧理智,从不会无的放矢,如果她生气了,一定是他的错。这个想法就像钢印一样铸在他脑海里,他心里那些怀疑、怪异突然就消退了,满脑子只剩一件事——去找她,赶紧哄她回来。 容冲顾不上寒暄了,快步往花园跑去,说:“我得去找茜茜,你们自己走吧,代我向主人问好。” 男郎们看着容冲急不可耐的背影,又酸又妒,并不是嫉妒他娶到了公主,而是嫉妒他能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并且堂而皇之示爱,哪怕对方是个公主。一个男郎说道:“真是羡慕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其余男郎无声笑笑,脸上都是同样的神情。谁说不是呢,他们这些贵族男郎很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他们这一生是为家族而活,从读什么书做什么官,到娶什么女人什么时候生孩子,都要听家族安排。唯有容冲不同,他生下来就在权势煊赫之家,父母恩爱,兄弟和睦,没有夺家产那些腌臜事,甚至连婚姻都能选自己喜欢的女子,在圆滑的世俗里,兀自做着最叛逆的风,最不服管教的火。 这个年纪的贵族男郎早就知事了,悄悄讨论着容冲和大公主的风流韵事。谢徽本该是最合群的人,但今日他一点都听不下去,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告诉他,去找她,不要因为男女大防处处避嫌,而要主动走到她身边,让她记住你。要不然,你会后悔终生。 这道声音离经叛道至极,绝不是众口交赞的谢大郎君该做的事,但谢徽今日突然按捺不住了,他做够了优秀端重的壳,甚至没有任性一次。如果这样活一辈子,该有多么遗憾。 谢徽忽然转身,说:“我有事先行一步,诗会我不去了。” 身后传来同伴惊讶的问声,然而他已听不到了,因为他快步沿着来路返回,渐渐跑了起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茜红襦裙,碧青色大袖衫,温柔又明艳,站在水边,像照亮了整个春天。其实他一进来就注意到她了,花园里许多郎君都在看她,她却熟视无睹,一心只有容冲。 谢父去世,谢徽作为长孙,经常代表谢家出席宴会。他们在很多地方见过,如果她留意一些,他们的故事其实比容冲更早。 花园里的下人看到谢徽急匆匆跑回来,吓了一跳,忙问:“谢大郎君,您丢东西了吗?” 谢徽站在花树后,在奔跑中充血的眼睛定定看着前方,低声道:“是啊,来晚一步,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赵沉茜脑仁里钻痛,她捂着额头,忍不住轻轻敲打,突然她的手腕被人用力攥住。她诧异抬头,撞入一双明亮惊人的眼睛。 这是一张好看得盛气凌人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悬,唇红齿白,颌骨分明,每一处线条都凌厉有力而不失流畅,赵沉茜骤然想起一个成语,招摇过市。 有些男子长相可以称美,而他,一定是帅。现在,那双黑而圆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简直恨不得凑到她脸上看:“你怎么了,头疼吗?” 赵沉茜飞快扫了眼周围,好些贵族小姐看似赏花,但余光都在往这里瞟。赵沉茜觉得丢人,轻轻甩开他的手:“没事。” “没事怎么会捂着头呢?”容冲远远就看到她撑着头,看起来很不舒服,他认真道,“这花不赏也罢,要不我们走吧,我带你回将军府看郎中。” 大庭广众之下,他要不听听他在说什么?赵沉茜很无语,但她知道容冲并没有那种意思,他就是觉得赵沉茜不舒服,应该看郎中,而他们家有最好的郎中,仅此而已,脑子直的堪比钢筋。 容冲在山野间长大,生性自由散漫,还有一种我行我素的天真。他不在乎世俗眼光,赵沉茜却得顾全所有人的颜面。赵沉茜叹了口气,很熟练地敷衍道:“我真的没事,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就好了。” “真的?”容冲将信将疑,他扫视一圈,找到一个最隐蔽的角落,说,“那里人少,我陪你去。” 他是一点没有避嫌的念头,最终赵沉茜拒绝了他,而是挑了一个建在主干道边,却被树荫遮蔽、看不真切的凉亭。容冲用法术将石凳擦了一遍,烘暖了才让赵沉茜坐下:“现在可以了。” 赵沉茜感受到下方暖意正好的石头,很是意外。他从哪里学来了这些手段?这样想着,赵沉茜便问:“你为什么要将石头烘暖?” “我大哥教我的。”容冲很诚实地将兄弟私房话都抖露了出来,“他说这样对女子身体好。” 赵沉茜不知为何很关心容泽,问:“容指挥使近来如何?” “我大哥很好,大嫂也很好。”容冲说完,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不经意道,“你怎么不问我?” 赵沉茜:“……” 他人都在这里了,有什么可问的?赵沉茜就当哄孩子,顺势问:“那你这段时间还好吗?” “还行。”容冲自矜地点头,但看得出他背后的尾巴在疯狂摇摆。赵沉茜忍不住轻轻笑了声,容冲见她笑了,像受到鼓舞,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赵沉茜一愣,她生气了?她和他的争执琐碎又频繁,赵沉茜实在想不起来前因后果,便道:“我为什么生气?” “我不知道。”容冲如实说,“上次你突然就冷了脸,转身回宫了。我大哥不让我进宫找你,嫂嫂也说我应该冷静冷静,想清楚了再去找你认错。可是我想了好久,连练剑都在想,依然没想明白哪里做错了。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或者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吗?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我不想你和我待在一起时强颜欢笑,实际上一点都不高兴。” 赵沉茜愣住了,她一直以为容冲是个愣头青,一根筋,没想到他也有这么敏感的心思。赵沉茜心里有些酸酸的,问:“这些话,为什么你以前不和我说?” “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吧。”容冲暗暗叹息,如果他能和茜茜好好沟通,其实很多误会都不会产生。她太敏感,而他又太莽撞,自顾自对她好,根本不问问她喜不喜欢。 比如当着全城的面放烟花,比如在除夕宴上厚此薄彼对她穷追不舍,这种蠢事。 容冲轻轻握住赵沉茜的手,问:“是因为宫里的事吗?” 赵沉茜有些伤感的眼神骤然变利,立即拍开容冲的手。容冲不躲,被打开后又凑上来,说道:“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我想让你活得轻松、快乐,我爹娘他们知道,也一定会支持我的。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赵沉茜还是不习惯被人这样直白地看着,她别过眼睛,故意问:“如果我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你不会的。”容冲深深注视着她,说,“如果真有这一天,你一定是遇到了难处,不得不为之。我会尽我全力,救你回来。” 第85章 长命 绍圣十四年, 汴京的空气中都飘着香粉味,这两年喜事连连,先是添了皇子, 随后大公主和容家三郎订婚,龙颜大悦,故而端午宴也比往年隆重许多。 高太后身体不好, 今年一如既往不出面,让皇帝自行安排。往年招待命妇的差事一定会落在景福宫, 但今时不同往日,皇后生了一个好女儿,不日将和容家三郎成婚, 刘婕妤再越俎代庖就说不过去了。为此皇帝特意来了趟坤宁宫,发话让孟皇后主持端午宴, 刘婕妤从旁协助,孟皇后诚惶诚恐地应了。 孟皇后入宫十五载, 第一次承担皇后的职责, 或者叫权力, 紧张得整夜睡不着。而皇帝也似乎忘了给孟皇后人手,孟皇后两眼一抹黑, 偏偏端午宴迫在眉睫,宫女太监不断跑来坤宁宫要东西, 孟皇后听得头晕脑胀,下意识想将这种能耐活交回景福宫。 赵沉茜拦住孟皇后,道:“母亲,你才是皇后,一国之母。哪家主母不管事,反倒要请一个妾拿主意?” 孟皇后老实说:“我见识短浅, 从没办过这么大的宴会,总不能让官家在文武百官面前丢脸。刘婕妤管惯了这揽子事,还是让她去操办吧。” “区区一个宴会而已。”赵沉茜冷淡道,“你不比她少什么,有什么事是只有她能做,而你做不了的?刚才禀事的太监宫女呢,让他们过来,当着我的面禀报。” 有赵沉茜旁听,刚才孟皇后怎么都听不懂的宴会事宜,突然变得井井有条,通俗易懂。等人都走后,孟皇后悄悄嘀咕:“管理六宫好像也没那么难,反正处处都是规矩,依规矩办就是了。” “是啊。”赵沉茜扶着孟皇后坐下,轻飘飘道,“刘婕妤也就仗着她入宫时间长,其实没什么管理能力,内务被她搞出许多亏空。母亲你既会省钱,又通民生,你来管,其实比她强多了。” 孟皇后不好意思地抿嘴,嗔道:“你净会哄我开心。” 赵沉茜轻笑:“我没有哄你。后期我管不过来,就是你在打理六宫。” 赵沉茜说完一怔,她管不过来什么?孟皇后并没有注意赵沉茜的停顿,她只当女儿故意宽慰她,说:“你有这心就够了,但刚才那些话,你可别拿到外面说。如今刘婕妤生下了皇子,官家对她越发看重,说不得她就是未来的太子生母。若你以后在容家受了委屈,还得靠太子替你撑腰呢。我让你编的长命缕编好了没有?给你父皇、皇弟都送去,哦对,还有容三郎的。他们三人,才是你这一生的靠山。” 赵沉茜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道:“我有手有脚,为何要靠他们?这三人一个猜忌自负,一个嗷嗷待哺,一个功高震主,与其指望他们,不如我自己自救,最后说不定是他们靠我。何况,你是天子亲政时迎娶的原配皇后,无论皇宫添多少孩子,都要称你为母。无论燕朝未来太子是谁,你都是他们唯一的母亲。” 孟皇后被赵沉茜惊世骇俗的话吓得心惊肉跳,听到最后一句,她都顾不得前面的逆言了,忙去捂赵沉茜的嘴:“你疯了,这种话也敢乱说?” 赵沉茜拨开孟皇后的手,平静注视着她的眼睛:“不是乱说,这才是王法。高太后是皇帝生母吗?朱太妃敢在高太后面前耀武扬威吗?为何轮到我们,就要对景福宫退避三舍呢?” 孟皇后简直不敢想象,女儿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心。孟皇后不敢听了,转过身道:“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你该去编长命缕了。只要心诚,可保佑佩戴者长命百岁,辟兵及鬼,不病瘟。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赵沉茜向来不耐烦刺绣、编绳这类事,为何男子被要求读书,轮到女人,就鼓励她们做女红呢?但心底一个莫名的声音告诫她,五月是个大日子,她不能错过。赵沉茜静了静,起身道:“好,母亲早点休息,女儿告退。” 长命百岁,辟兵及鬼,不病瘟。真是一个令人眼红的愿望,赵沉茜倒要看看,长命缕有没有这样的功效。 很快到了端午正日子,才巳时,就有外命妇陆陆续续进宫了。坤宁宫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刘婕妤本意想看孟氏出丑,没想到孟氏当真将宴会办下来了,刘婕妤之前安排好的那几个人或被调离或被赶走,没一个掀得起风浪。刘婕妤看着孟氏众星捧月的样子,气得咬牙,立马让宫女抱皇子来。 贱人,不就是女儿攀上了高枝,有什么好得意的?她生下了皇子,是皇室的大功臣,她才是未来的皇太后,大燕最尊贵的女人。 小皇子刘茂抱来后,众女眷的注意力果然纷纷转移。赵沉茜冷眼看着,见状上前,说:“婕妤,这是我亲手为皇弟编的长命缕,愿皇弟长命百岁,无忧无难。” 刘婕妤看到赵沉茜,如钉在眼,但容家的大少奶奶奚檀在场,刘婕妤只能笑着接过:“多谢大公主,公主有心了。” 刘婕妤说完,不在意地将长命缕递给大宫女:“郑女史,这是大公主的心意,为茂儿戴上。” 一个穿红衣紫裙的女子上前接过,轻手轻脚掀开小皇子的衣袖,将长命缕系在赵茂藕节一样的手臂上。赵茂手腕上已挂着好几条长命缕,显然不止赵沉茜一人所赠,韦太妃笑道:“小皇子真是好命,还在襁褓中便有三个姐姐为他编长命缕,以后有的享福了。” 刘婕妤面露骄傲,隐晦地朝孟皇后瞥去一眼,高扬着脖颈道:“是长辈太偏爱他。我说了好几次小孩子不必大肆操办,官家都说这是他唯一的儿子,用再好的东西也不为过。太妃更是宠他,为了照顾他,竟然将自己最得用的女史送过来了,实在让妾身诚惶诚恐。” 刘婕妤说着诚惶诚恐,但看她那得意的表情,恐怕并没有惶恐的意思。郑女史将赵茂的小衣服整理好,恭顺道:“太妃心疼孙儿,也心疼婕妤,这才派奴婢来为婕妤分忧。能伺候小皇子,是奴婢的福分。” 郑女史这番话说得许多人都脸上有光,刘婕妤顺势道:“多谢娘疼我。茂儿,还不快像祖母道谢。” 刘婕妤抱起赵茂,摆弄他的小手对着朱太妃作揖。胖手胖脚的小孩,却作出大人的举动,逗得满堂女眷齐齐欢笑。朱太妃看到孙儿,心都要化了,忙接过来:“我的心肝宝贝,和你父皇小时候长得真像。哎呦,这里怎么红了?” 朱太妃目光不善看向郑女史,刘婕妤有心讨好婆母,立刻说:“太妃不要怪女史,是我昨日抱他去福宁殿的时候,不慎被蚊虫叮了。” 原来是去见皇帝时被叮的,那就没事了。朱太妃抱着怀里的大胖小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这样的态度从未在三个公主身上出现过,而赵沉鱼、赵落雁两姐妹却不以为悲,反以为荣。 赵沉茜静静看着面前这场合家欢乐的闹剧,冷不丁道:“皇弟的祖母并未到场,婕妤说错了吧。” 欢声笑语的大殿骤然一静,朱太妃的表情显而易见变差了。她是皇帝生母,为先皇生了皇帝、宪王两个儿子,功劳不比高氏那个生不出孩子的恶妇大?只有先帝把高氏当宝,甚至不惜下遗旨让继任皇帝善待高氏,朱氏终身不得受封太后。 朱太妃简直要恨死高太后了,这些年皇帝登基年岁渐长,加上高太后身体不好,避居深宫,新入宫的宫女们不知前朝格局,都捧着朱太妃,尤其是刘婕妤,非常聪慧伶俐,擅察圣心,她带头奉承朱太妃,话里话外视朱太妃为真正的婆母,刚才甚至“不小心”说出祖母这个称呼。 耳边充斥着这样的声音,朱太妃渐渐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太后,但赵沉茜的话无异于迎头棒喝,叫她想起了自己身份。 ——她只是先帝为了给心爱的女人养老,专门遴选出来的好生养的宫人,一个不上台面的妾,一个借腹生子的腹。另一个被选中的宫女是韦太妃,只不过韦氏没有朱氏运气好,晚一步生下儿子。 这些年朱太妃已很少想起当年的事了,没人敢提及她的出身,刘婕妤更是把她往天上捧。孟氏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妇人,赵沉茜一个不值钱的公主,怎么敢冒犯她! 朱太妃气得胸脯起伏,刘婕妤赶紧接过自己的宝贝儿子,生怕朱太妃失手给摔了。随后,她就装作皇子受惊,低头哄孩子,巴不得朱太妃和孟皇后闹起来。 奚檀见状不对,正要帮忙圆场,没想到赵沉茜又说话了。她的目标很明确,始终看着刘婕妤,语气不急不躁,就像是出于好心提醒对方:“婕妤,宫廷乃天下表率,嫡庶尊卑,不能逾越。你口无遮拦,若传出去,岂不叫臣民误会官家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奚檀险些笑出声来,知道自己多心了,这位三弟妹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她出头。这一圈下来她将所有人都骂了一遍,偏偏你还不能生气,还得感谢她好心提醒。 刘婕妤僵硬着脸,不得不起身谢罪:“是妾思虑欠妥,有口无心。大公主提醒得是。” 赵沉茜提醒的是刘婕妤,朱太妃不能出面教训赵沉茜,一股气无处发,气得脸皮子乱颤。另一旁同样被借腹生子的韦太妃看着倒很平和,朱太妃瞥见韦氏没脾气的样子,嗤道:“韦氏,你倒是好气性,怎么样都不恼。” 韦太妃笑笑,说:“妾身原本是最低等的宫娥,如今位至太妃,日子清闲,端王也早已娶妻生子,妾身心满意足,有什么可恼的?” 朱太妃见韦氏不为所动,很看不起这样揉扁搓圆的包子性格,转过头,不屑于和韦氏说话了。韦氏乐得无人搭理,笑着看郑女史哄小皇子。 有这段插曲,坤宁宫再不复先前的轻松,幸好正宴马上就开了,众人移步福宁宫。孟皇后找到机会,对赵沉茜说:“你在做什么,怎么能对朱太妃不敬!她可是你的亲祖母。” “母亲慎言。 ”赵沉茜不为所动,完全不觉得自己错了,“我的祖父宪文帝只娶了一位皇后,姓高,临朝听政,治世元佑。朱氏算我哪门子祖母?” 孟皇后看着赵沉茜,哑然:“你并不常去庆寿宫,今儿怎么向着她说起话来?我不管你有什么歪理,今日是端午节,许多外臣都在,别惹官家生气。” 赵沉茜也是一怔,她为什么听到刘婕妤光明正大尊朱太妃为太后,会那样义愤填膺呢?她和高太后明明素无交情,孟皇后是高太后选进宫的,而当政的却是皇帝,坤宁宫为了避嫌,这些年一直在刻意和庆寿宫保持距离。 她这是怎么了? 赵沉茜在恍惚中入席,看着面前的轻歌曼舞,总觉得她遗忘了很重要的事情。赵沉茜毫无胃口,见无人注意她,便悄悄离席。 赵沉茜在凉亭中静心,忽然右肩被拍了一下,赵沉茜下意识回头,却看到右边空无一物,她了然又无奈地看向左边:“你无聊不无聊。” 会乐此不疲玩这种幼稚桥段的,果然是容冲。他得意一笑,跨坐在栏杆上,凑过来看赵沉茜:“你都没吃几口,怎么就出来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赵沉茜心里想着事,换了个角度坐,懒得理他。容冲乐颠颠地跟过去,在她身旁左看右看,赵沉茜忍无可忍,问:“你在找什么?” “长命缕啊。”容冲期待道,“你专门写信问我怎么在五色绳里编阵法,我的呢?” 赵沉茜扫了眼他手上的五色丝线:“你不是有吗?” 容冲得知自己真的没有,十分委屈,但很快就完成了自我开解。她没送他,但也没送其他男人——小皇子在他看来还不算男人。山不见我,我自见山,容冲解下自己手上的长命缕,往她手腕上戴:“这段时间你都不出宫,每次问你你都说忙。你在忙什么?” 赵沉茜默默看着他的动作,冷不丁问:“你自己用过的长命缕,给我戴?” 容冲动作一下子顿住了,眼睛瞪大,茫然又无辜地看着赵沉茜:“不可以吗?” 赵沉茜无语,她倒不是嫌弃容冲用过的东西,而是容冲今日戴了一路,在这么多人面前过了明路,再戴她手上,岂不是私相授受?这时凉亭外传来脚步声,一道清雅的少年声音响起:“福庆殿下。” 赵沉茜听到这个声音,本能推开容冲,坐正了回头看去。她看到亭外的人,脱口而出:“谢徽?” 谢徽见她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笑容终于真切起来:“臣见过公主。殿下,多谢上次您指路,这是长辈命我准备的谢礼,谢家祖传的五色糕,由菖蒲、雄黄、玫瑰、藤萝、艾草制成,食之可健身健体,除百病。另有一条臣亲手编织的辟兵绍,小小心意,望殿下笑纳。 ” 谢家的五色糕在汴京颇有名气,只不过谢家低调,很少外传。容冲刚刚才被赵沉茜嫌弃,紧接着就有人来示范如何给女子送礼。容冲脸色冷下来,像宣誓领地一样握住赵沉茜的手腕,强行将她的注意力扯回自己身上:“她吃饱了,不需要。” 说完,容冲还回头,用生怕谢徽听不到的声音,对赵沉茜说:“陌生人送的糕点不要碰,谁知道他是什么居心。” 谢徽淡淡扫了眼容冲,目光依然注视着后面的赵沉茜,说:“殿下,前几日官家派人来,有意请祖父做太傅,为皇子开蒙。祖父致仕已久,早就生疏了宫中规矩,拿不准要不要接受。不知,殿下可有高见?” 容冲的脸色已彻底冷下来,他盯着花丛中那个青衣男子,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脑中的声音不断提醒他,不要让她和这个男人接触,容冲便顺从内心,飞扬跋扈地拉着她往外走:“你们家的事你们自己处理,麻烦别人做什么?我要送她回坤宁宫了,先走一步。” 谢徽眯眼:“容三郎,你是外男,在后宫里乱走不妥吧。” 容冲气得不轻:“你管得倒多,我们是夫妻,我陪未婚妻去后宫拜会皇后、太后,有何不妥?” 赵沉茜默默看着这两人斗嘴,这两个男人怎么回事,像被对方抢了老婆一样,戾气大得吓人。尤其是容冲,一点就炸。 赵沉茜给容冲面子,没有在谢徽面前拒绝他,任由容冲拉着自己离开。没想到这厮得寸进尺,手越拉越紧,完全没有避嫌的意思,赵沉茜忍无可忍道:“这也不是回坤宁宫的路。你要带我去哪里?” 面对她,容冲刚刚盛气凌人的气势一下子就散了,委委屈屈说:“过了端午,我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我们在花园里多待一会,行吗?” 赵沉茜发现容冲的说话风格好像不一样了,以前他又犟又轴,时常气得她想打爆他的狗头,现在他说话依然直来直往,但主次分明,真诚坦荡,直截了当表明自己的需求,就算看出来他在耍小心思,又怎么忍心拒绝他呢? 赵沉茜努力绷着脸,正要质问他从哪学得这些撒娇手段,突然她余光一凝,看到花丛后走过一袭红紫色裙摆。 郑女史?她不照料刘茂,来御花园做什么? 容冲察觉到赵沉茜的目光,非常熟练地拉着她蹲下,给两人施了一个匿形咒,问:“你认得她?不放心的话,跟上去看看?” 赵沉茜看向容冲,他的眼眸沉稳坚定,有着超乎年龄的可靠。赵沉茜莫名觉得他可以信赖,说:“小心些,别被她发现有人跟踪。” “小事一桩。”容冲揽着她的腰,轻而易举隐没在御花园中,“我小时候为了下山玩,天天和爹娘斗智斗勇,最擅长隐藏踪迹了。下次你想监听谁,根本不需要在手链中编传音阵法,叫我来就好。” 赵沉茜在容冲的帮助下,不远不近跟着郑女史,看着她七拐八绕,避人耳目,悄悄进了一间侧殿。不需赵沉茜说,容冲已带着她跃上屋檐,无声揭开一片瓦,刚好能看清屋里全貌,里面人却注意不到他们。 赵沉茜:“……” 他看起来真的很熟练。他到底翻过多少人的屋顶? 赵沉茜收敛杂思,凝神往下看去。她想过郑女史的身份可能不简单,但没想到,郑女史私会的竟然是三皇叔,宪王赵仪。 宪王就是朱太妃另一个儿子,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宪王看起来和后妃身边的女史非常熟悉,一见面就搂住郑女史的腰,手在她身上放肆揉捏:“阿音,你让我想得好苦。自从小皇子出生之后,母妃一心扑在那小子身上,连你也去照顾他了。你们是不是早就忘了我?” 郑女史迎合着宪王的手,道:“王爷这是什么话,奴婢怎么会忘了您。只是职责所在,奴婢脱不开身,这不,今日一得到空,奴就来见王爷了。” 宪王冷笑:“一个乳臭未干的婴儿,能不能长到大都不好说呢,竟也值得你们像个宝一样捧着?” “王爷。”郑女史嗔怪,“那是皇子,看官家的意思,迟早要封太子。不可对未来的太子不敬。” 宪王听到皇兄要封那个奶娃娃做太子,大倒胃口,一把推开郑女史,再没有偷香窃玉的兴致了:“可恶,之前母妃明明答应我了,说皇兄多年没有皇子,要说服他立我为太子。为何才几个月,母妃就变卦了?” 赵沉茜在房顶上听到,不由挑眉。原来早在这时候,宪王就做起当太子的梦了? 不过也不奇怪,皇帝接连生下三个女儿,之后十余年,后宫妃嫔皆无所出。赵家的男人体弱多病,前几代皇帝死得都早,不免有人觉得皇帝生不出儿子,要另作打算。 这个可能,恐怕皇帝自己也想过,若无皇嗣,兄终弟及也是一条出路,宪王做为皇帝的同胞弟弟,自然是最可能的传位人选。宪王一直将自己视为预备储君,突然得知皇帝有皇子了,要封一个奶娃娃做太子,当然接受不了。 郑女史靠上来,柔若无骨的手轻抚摸宪王的胸膛,嗔道:“王爷,您怎么能这样说太妃!官家和您之间,太妃更疼谁,王爷您还不知道吗?太妃肯定想将皇位传给您,但是,父死子继,无子才能兄终弟及,这是礼法,太妃也无可奈何。” 皇帝和宪王都是朱太妃所生,但长子阴沉沉的,加上很小就被送到高太后宫里,和朱太妃并不亲厚,朱太妃更爱养在身边、活泼伶俐的小儿子。 女人的温声软语在兴致好时是解语花,心情不好时,就是火上浇油。宪王越听越火大,攥紧郑女史的手,一把将她拽至身前,捏着她的脖子道:“你现在被调去伺候皇子,以后就是太子的教养女官。你攀上了新高枝,就不跟本王了,是吗?” 郑女史弱弱地伏在宪王身下,说:“奴婢哪敢。只要能为王爷分忧,奴婢愿意付出一切。” 宪王阴鸷地盯着她:“付出一切?包括为本王夺皇位吗?” “当然。”郑女史娇媚一笑,主动宽衣解带,微扬脖颈,将命门往宪王手里送了送,“奴婢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 赵沉茜趴在房顶上,还等着他们细说夺皇位的细节呢,谁想到下面突然就换了内容。赵沉茜尴尬地僵住,容冲轻咳一声,撇过眼睛,问:“还听吗?” 他一副见多识广、从容不迫的样子,但仔细看,他耳朵尖都红了。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赵沉茜就继续听了,毕竟男人在这种时候最无脑,说不定会透露更多谋逆细节,但有容冲在,赵沉茜还怎么听,只能无奈道:“看起来没什么要紧事了,走吧。” 容冲就等着她这句话呢,忙不迭带着她跳下房顶。今天的风似乎格外热,容冲揽着赵沉茜的腰落在地面,指尖像着火了一样,烧得他血液滚烫,骨缝发酥。容冲心里扭捏,想放手又不舍得,不放手似乎很失礼,在他纠结不已时,不经意瞥了眼赵沉茜,却发现她冷静至极,仿佛一点都没被刚才的事情影响。 赵沉茜现在满脑子都是刚刚听到的秘密,照顾小皇子的郑女史是朱太妃的亲信,而郑女史又和三皇叔宪王有私情。如果小皇子死了,无疑宪王收益最大。 赵沉茜思及此,回头问容冲:“你的阵法,确定没问题吧?” “没问题。”容冲抿着嘴,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赵沉茜莫名知道他生气了。赵沉茜不理解他又发什么疯,但至少知道怎么哄小狗开心。她取出荷包,将一条长命缕递给他,漫不经心道:“我母亲让我编的。” 容冲眨眨眼,受宠若惊接过:“给我的?” 赵沉茜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认真对他道:“作为交换,以后你得对我言听计从,随叫随到。” 容冲珍而重之将长命缕系在手腕上,毫不犹豫道:“好。” 赵沉茜看着容冲稀罕的劲,觉得很难为情。不就是一条五色绳,戴一天就要扔掉,难道比他见过的那些天材地宝、功法神兵还珍贵吗?但在容冲眼里,那却仿佛是天底下最珍贵的宝贝。 赵沉茜不期然想起母亲的话。只要心诚,女子亲手编织的长命缕可保佑佩戴者长命百岁,辟兵及鬼。她所求不多,只求一人长命百岁,辟兵及鬼。 第86章 毒蜂 午后, 虫鸣阵阵,一丝风也没有,皇宫仿佛陷入停滞。主子们歇息了, 宫人终于能偷得片刻清闲,都三三两两避暑去了。小宫娥守在木床前,头一点一点的, 郑女史进门,无声无息走向小皇子, 猛地抽出宫娥手中的蒲扇。 宫娥下坠,陡然惊醒,抬头看到郑女史, 连忙跪在地上:“女史恕罪,奴婢一直给皇子打扇呢, 不知道怎么就闭上眼了……” 郑女史冷着脸,道:“你就是这样照顾皇子的?上次皇子被不知什么虫子咬红了一片, 太妃已经很不高兴了, 多亏婕妤心善, 才替你们遮掩过去。如果皇子再被什么蚊虫叮咬了,谁担当得起?” 小宫娥吓得脸都白了, 口中语不成言:“奴婢该死,奴婢……” 郑女史将蒲扇塞回她手里, 缓和了神色,语重心长道:“幸亏今日是我看见了,如果让婕妤甚至太妃看到,你该当何罪?屋里太闷了,皇子睡不安稳,你去前面支一盆冰过来, 给小殿下散散热。” 小宫娥忙给郑女史磕头,感恩戴德地走了。屋里只剩郑女史,她抱起皇子,熟练地给皇子换被褥、衣服,只留着手腕上的长命缕。 长命缕是端午特供,大人们戴一天就不耐烦了,但对于小孩子,谁也不嫌长命缕多,所以只要有人送,父母都会系在小孩手臂或颈项上,一直戴至七夕七娘妈生日,才会解下来连同金楮焚烧。 郑女史常做这些事,整套衣服换完,连长命缕的位置都没有乱。小宫娥抱着一盆冰跑回来了,皇子眉头皱起,郑女史忙回头:“嘘,小声点,别把殿下吵醒了。” 宫娥赶紧停下,轻手轻脚将冰放下,郑女史拿起床边的蒲扇,给宫娥展示道:“要这样扇风,殿下才觉得舒服。” 小皇子躺入干燥柔软的锦缎中,蹬了蹬腿,口中噗噗吐泡。小宫娥看着皇子这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不由笑道:“换了干衣服后,殿下果然舒服多了。还是郑女史你有办法。” 郑女史神情微顿,面上依然温柔大方地笑着,再次去摆弄皇子的衣服。她刚碰到小皇子手臂,猛地被电打了一下,郑女史下意识弹开,手里的东西没捏住,掉落在外。 小宫娥亲眼看到从郑女史衣袖里掉出来一只蜜蜂,那蜂又大又壮,尾巴是黑红的,看着就不好惹。小宫娥愣住了:“女史,你身上怎么会有蜜蜂?” 郑女史定了定神,从容地将蜜蜂捏起:“没什么,一只野蜂罢了。” 她刚要收起蜜蜂,一道电光闪过,像一条灵活的长鞭将蜜蜂卷走。郑女史指尖重重一颤,勉强维持着镇定回头看去,发现大公主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蜜蜂正被她身边的容三郎拿在手里把玩。 容冲捏着蜜蜂的翅膀,神情漫不经心,既有少年的英气,又有孩童的天真:“哪来的野蜂,尾针带着这么强的毒?” 郑女史心彻底凉了,大公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赵沉茜扫过已经傻掉的小宫娥,冷冷看向郑女史:“郑女史,婕妤对你不薄,你为何要毒杀小皇子?” 郑女史不肯承认,试图装傻充愣:“奴婢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奴婢只是在给皇子更衣,突然飞进来一只蜜蜂罢了。” 说着,郑女史突然向小宫娥劈去,正在玩蜜蜂的容冲眨眼闪到面前,抓住郑女史的手。他神情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手指轻轻一拧,郑女史就发出痛苦的叫声,叮当一声轻响,地上落下一根细长的银针。 容冲剑眉飞扬,星眸睥睨,冷嗤道:“敢在我面前偷袭,你倒是很自信。” 他话语狂妄,偏偏语气平静冷淡,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傲得不可一世。但转眼,他余光扫到赵沉茜捡地上的毒针,立马一改轻狂,急道:“茜茜不要碰!上面有毒!” 赵沉茜当然知道,没见她拿了手帕吗?赵沉茜正要碰到银针,针却被一股金光托了起来,远远绕开她,掉在托盘里。赵沉茜顺势擦了擦手,随意扔掉帕子,对还在愣神的小宫娥说:“还没反应过来吗,她在利用你做证人,现在发觉事迹暴露,要杀你灭口。” 小宫娥终于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卷入了大事,都快吓哭了。赵沉茜语气平和,像一股清泉,充满着安抚人心的魔力:“不要怕,我和容三郎在这里,不会叫歹人胡作非为的。一会见了官家和皇后,你实话实说就是。” 赵沉茜为了能监听赵茂这边的动静,特意去学了编五色绳,她今日从阵法中听到郑女史进来的时候,直觉告诉她不对劲,她立刻发传讯符叫容冲来。她都没走到景福宫,容冲就到了,算算时间,他在收到她传讯符的那一瞬间就动身了。 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言听计从,随叫随到,她的事在他这里永远最重要。赵沉茜放心的同时,不知为何觉得伤感。 仿佛,曾经她的传讯符被搁置过很多次。 赵沉茜让容冲卸了郑女史的下巴,以防她咬舌自尽。同时叫宫人去请孟皇后、皇帝过来,就说有人意图毒害小皇子。赵沉茜为了避嫌,全程远离木床,始终保持有宫人在殿里,免得被人反咬她和容冲对赵茂动手脚。 朱太妃的宫女欲对小皇子不利,这个消息像滴水落进了油锅,霎间惊动了整个宫廷。没一会,景福宫就热闹起来。 皇帝气冲冲走过来,景福宫里已站满了人。刘婕妤抱着赵茂,魔怔了一样反复检查他身体,朱太妃在殿里破口大骂,孟皇后及众嫔妃站在一侧,不明所以,但又好整以暇。 太监不得不清了清嗓子,喊了句“官家到”,殿里这才安静下来,齐齐像皇帝行礼。皇帝进殿,先去看赵茂,确定皇子无恙,这才忍着怒问:“这是怎么回事?” 众后妃齐齐看向赵沉茜,赵沉茜却扫了眼外面的太阳,说:“再等等,我派人去请了太后,等太后来了,再审问不迟。” 皇帝听到请了高太后,眉头微不可见皱了皱,说道:“太后身体不好,不必拿后宫之事麻烦她了。” 赵沉茜不咸不淡顶了回去:“此事涉及大燕唯一的皇子,可不只是后宫的事。请太后来旁听,才能令天下臣民心服。” 皇帝眯眼看向赵沉茜,赵沉茜垂头,但脊背挺得笔直,明显并不害怕皇帝。皇帝不知她的底气来自哪里,莫非觉得自己嫁了容家,就能和他叫板了? 皇帝忍住心里的暴虐,看向容冲,问:“容三郎,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容冲早就知道逃不了这一关,正要开口承认,赵沉茜抢在他前面说:“并非他私闯禁宫,是我想学剑法,偷偷叫他进宫的,官家要罚就罚我吧。” “不是。”容冲想不到赵沉茜的嘴这么快,忙道,“和公主无关,是我想见她,偷偷翻墙进来。臣明知故犯,擅闯宫禁,甘愿领罚。” “如果不是我提前支开禁卫军,你怎么能绕开容指挥使的布防,无声无息进来?”赵沉茜声音平静坚定,说,“这都是我的主意,他不敢惹我生气,才会明知故犯。” 负责宫禁的殿前司指挥使是容冲大哥,如果容冲偷闯禁宫的罪名落实,对容家非常不利,他也免不了吃苦头。赵沉茜记得上一次她发脾气,容冲夜闯宫禁,只为了送风铃哄她开心,结果惊动了宫人。容泽为了服众,当着宫使的面狠狠打了他一顿,那一顿连容冲这么好的身体都半个月才下床。 事后赵沉茜内疚了很久,为了一个风铃挨一顿打,何必呢?如果她每次不高兴都和他说明白,如果她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赵沉茜忽然脑仁锥痛,哪里来的风铃?她为什么下意识想起容冲为她挨过打,她和容冲相识不过半年,他何曾被责罚过? 容冲还要争辩,忽然见赵沉茜痛苦地捂住头,他吓了一跳,忙扶住她:“茜茜,你怎么了?” 宫妃们被迫看了一场戏,好笑的同时,也觉得落寞。瞎子都能猜出来是这对少年少女趁中午人少,偷偷在花园里约会,难得的是被发现后,谁都没有推卸责任,一心想保护对方。她们自然不会做这样出格的事,但似乎,她们也从来没有被这样坚定地选择过。 甚至在皇帝和众妃嫔面前,容冲就毫不避讳地上手,直呼大公主的闺名。茜茜,多么亲昵的称谓,恐怕孟皇后都没这样叫过大公主吧。 皇帝抿着唇,脸色说不出得难看,他正要发作,忽然门外传来笃笃的拐杖声:“容三郎擅闯后宫是不对,但念在他对福庆一片真心,又阴差阳错阻止了奸人残害皇子,就功过相抵,让他小惩大诫吧。” 殿里众人听到声音,纷纷起身行礼,连皇帝都不得不站起来,低头道:“太后。” 高太后在女官的扶持下,缓慢走入景福宫。赵沉茜原本头痛欲裂,但她听到高太后的声音,无端生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迫她抬头,好好看看高太后。 这位太后体弱多病,深居浅出,很少参加宫廷宴会,哪怕除夕、元日等重大节庆,她也只是露一面就走了。要不是实录记载,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羸弱的老妇人,曾经以铁腕垂帘听政了十年。 但只要看到她不怒自威的眼睛,哪怕她都没有旁边的女官高,也没人敢质疑她的话。皇帝脸上很不乐意,但还是放软了语气,说道:“太后说得是。容三郎,福庆,还不上前谢恩。” 容冲还想扶着赵沉茜,赵沉茜却坚定地推开他的手,强忍着头痛上前,端端正正对高太后叩拜:“晚辈谢过太后。” 容冲不明白赵沉茜为什么行这样大的礼,但茜茜肯定有她的道理,容冲也跟着跪拜:“臣谢太后。” 高太后扫过面前这对年轻人,不露声色,道:“起来吧。你们两人毕竟是未婚夫妻,婚前见面不好,以后不许再犯。” 容冲不用受罚,赵沉茜已喜出望外,怎么还敢再犯,当即恭恭敬敬叩首:“是。” 等容冲和赵沉茜站好后,高太后才慢慢道:“说吧,你们是怎么发现有人欲加害皇子的。” 赵沉茜早有准备,有条不紊说:“午时我们正在花园练剑,三郎突然感觉到宫里多了一股陌生气息。我们以为进了刺客,立刻追来查看,却碰到了郑女史。我看到郑女史进入侧殿,将打扇宫女支去取冰,她借着给皇弟换衣服的动作,将一只蜜蜂藏在袖口,等宫女回来,她故意让宫女看到皇弟还活着,然后就想用蜜蜂扎皇弟手臂。那里本来就有蚊虫叮咬,蜜蜂扎一下很难发现。儿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立即让容三郎出手,夺走蜜蜂。他已用灵气检查过,此蜂尾上针有毒。郑女史察觉阴谋败露,甚至打算对宫女动手,想杀了唯一的目击者,栽赃给我们,端盘里这根银针就是证据。儿臣一心为了大燕,句句属实,请太后、官家、皇后明鉴。” 在场众人都知道,今日这出刺杀怎么定论只看高太后和皇帝,孟皇后做不了一点主,但赵沉茜依然带着孟皇后,处处将孟氏与太后、皇帝相提并论。孟皇后没注意这些细节,但高太后和皇帝注意到了。高太后握着拐杖,意味深长地瞥了赵沉茜一眼。 赵沉茜的发言滴水不漏,将她和容三郎摘得明明白白,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就像上次的媚术案一样,委实没什么需要断的地方了。高太后看向郑女史,沉沉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加害官家唯一的皇子?” 刘婕妤抱着赵茂,呜呜直哭。朱太妃坐不住了,争辩道:“郑女史是我送去景福宫的,她是我身边的老人,绝无可能加害我的亲孙儿啊!” 高太后不动声色,道:“宪文帝唯有哀家一个皇后,哀家膝下有皇帝一子,养育至成年。这些年皇帝妃嫔虽多,但只生了三女一子。宫里还有其他小孩子不成,怎么会有朱氏的亲孙儿?” 朱太妃骤然失语,别看她背着高太后骂得凶,对上本尊,大气都不敢出。皇帝也面色不虞地站起来,行礼道:“太后养育之恩,儿臣没齿难忘。朱太妃过于激动,失语失仪,望太后海涵。” 高太后淡淡扫了朱氏一眼,实在懒得和这种人计较,说道:“是啊,赵茂是后宫唯一的皇子,说是我大燕国本也不为过。郑氏区区一个女官,为何敢残害皇子?她背后,究竟是谁指使。” 朱太妃后背发凉,觉得高太后这话肯定在暗示她。这个毒妇,定是嫉妒她生了两个儿子,故意害她!朱太妃忙道:“我再失心疯,也不可能毒害官家的亲儿子!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当时只有这两个小辈,说不定他们两人忙着卿卿我我,看岔了也是有的。” 孟皇后听着这话简直想往朱太妃脸上啐一口,什么歹毒的居心,居然造谣赵沉茜和男子卿卿我我?哪怕容三郎是她的未婚夫婿,也终究未婚,哪能这样玷污女子的名节!赵茂是朱太妃的亲孙子,赵沉茜就不是她的孙女了吗? 赵沉茜一点都不见恼,冷静接话:“宫里好不容易有了皇储,大燕的江山社稷还要赵茂来继承呢,我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何况在场足有三个目击证人,若太妃觉得容三郎是我的未婚夫,立场有失偏颇,大可以询问伺候赵茂午睡的宫女。她是婕妤安排的人,与坤宁宫素无往来,她的话,总不可能有错吧?” 说完,赵沉茜状似无意说:“朱太妃和刘婕妤无冤无仇,为何要将自己的得力宫女送到皇子身边。莫非小皇子死了,对朱太妃有什么好处不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帝心里一惊,想到了往日生母常在他耳边念叨的话。 “官家没有皇子,不如早日立宪王为太子,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免高氏再插手社稷。” 可是,现在他有皇子了。 同胞弟弟再亲密,又怎么比得过儿子?有赵茂在,怎么轮得到宪王做太子。 莫非,朱太妃是为了宪王,才对他的儿子下手?皇帝气得手都哆嗦起来,恶狠狠看向跪在正中的郑女史:“说,是谁指使你对茂儿动手!” 郑女史双手反绑,下巴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歪着,狼狈地趴在地上,哪里说得出话来。容冲正要提醒皇帝郑女史的下巴脱臼了,没想到皇帝根本没打算等郑女史说,直接示意身侧的段公公,对郑女史搜魂。 搜魂是一种不需要经过本人同意,直接查看对方记忆的法术,非常阴损,被施加了搜魂术的人往往会变成痴呆。这种惨无人道的法术自然受到了一致抵制,按江湖公约,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对人施展此术。 然而道义对九五至尊没有任何约束力,容冲看着段公公走向郑女史,哪怕看不惯也无能为力。他撇过头不想再看,然而郑女史忽然起身撞向高太后,众人以为她要行刺,纷纷护驾,没想到她却趁机挣松了绳索,身体抽搐了一下,倒地不动了。 赵沉茜挡在高太后面前,而容冲又护着她,直击郑女史的死状。容冲试了试郑女史鼻息,不出所料,已气绝身亡。 容冲很冷静地翻找凶器,很快从郑女史衣袖中捡起一只死掉的蜜蜂,他翻过来,尾针已不见了。 原来她共藏了两只毒蜂,一只用来杀皇子,一只用来自我了断。这蜂好烈的毒,触之即死,连他站在面前都来不及阻拦。 容冲叹气,起身将手里的东西展示给皇帝,说:“她不愿被搜魂,已自尽了。” 他掌心中,除了一只黑白相间、长相吓人的蜜蜂,还有一枚纸钱。 赵沉茜看到纸钱,瞳孔猛缩。孟皇后不解问:“她为自己藏一份毒不难理解,但这枚纸钱是做什么的?” 众人议论纷纷,没人说得出来,赵沉茜却冷不丁道:“用来陷害容家。” 第87章 婚礼 陷害容家? 景福宫中的娘娘们彼此看看, 无法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皇帝面无表情盯着赵沉茜,问:“你此话何意?” 赵沉茜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说因为她的直觉吗?还是说她梦到再过两年, 会有人从容沐的书信里找到另一枚铜钱? 皇帝大概会觉得她得了失心疯。 尴尬中,容冲突然开口,说:“臣有些猜测, 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扫过他,沉声道:“但说无妨。” “谢陛下。”容冲微微拱手, 拿出那只活的蜜蜂,说,“最开始我还没想起来, 但刚才看到毒发这么快,让我想起一种奇虫, 花尾蜂。这个名字听着好听,其实是一种能杀人于无形的毒物, 普通人被蛰一下就会瞬间毒发, 药石罔效, 哪怕是修行之人,最多也只能抵住三下。花尾蜂非常罕见, 只分布在木叶山一带,而且攻击性极强, 只食鲜血,主人需要长年累月用自己的鲜血喂养,才能驯服此蜂。郑女史能带着两只花尾蜂来刺杀皇子,可见对方下了血本,对这次行动势在必得。” 赵沉茜听着一怔:“木叶山不是……” “没错。”容冲点头,黑眸沉沉, 道,“木叶山是北梁圣山,上建契丹始祖庙,只有大祭司和皇族可以入内。” 殿里静得落针可闻,哪怕孟皇后不懂政治,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花尾蜂只分布在北梁圣山,现在却出现在汴京宫城,被郑女史拿来行刺燕朝唯一的皇子。这背后的意味,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郑女史背后,有北梁皇族? 容冲见他们想明白了要害,便继续道:“而这只蜜蜂比普通花尾蜂毒性更强,因为它是用修道之人的血喂大的。修士的血带有自己的灵气,往往独一无二,巧了,这股灵气我非常熟悉,正和前段时间神秘失踪的国师——元宓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皇帝脸色铁青,景福宫里静得压抑,后妃们各个垂着头,大气不敢喘。凝滞中,还是高太后最先打破沉默,问:“容三郎,你的意思是,前国师元宓,乃是北梁派来的卧底?” “不止。”容冲说,“灵气不会骗人,要是我猜得没错,他就是北梁皇族之一。颠覆燕朝江山这么大的事,上京不可能交给一个外人。” 朱太妃在一半的时候就听不懂了,国师是奸细,郑女史受北梁人指使?不可能啊,郑女史一直待在她身边伺候,怎么会和北梁人有瓜葛? 朱太妃急得汗都下来了,忙不迭道:“这不可能,郑女史一介宫女,这么多年连后宫都没出过,怎么可能和北梁人有关?这些年她在我宫里老实本分,安分守己,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都清清楚楚,她要是北梁细作,莫非我也是吗?” 看朱氏气急的样子,确实不像害赵茂的主使,但出入宝慈宫的,可不止有朱太妃啊。皇帝脸已经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冷声道:“去搜宝慈宫。罪人元宓和一个宫女如何来往,中间肯定有人为他们牵线搭桥。” 朱太妃听到皇帝竟然让人搜她的宫殿,简直不可置信,但皇帝脸色阴鸷,完全不给生母留情面。段公公亲自领人去了,搜查需要时间,皇帝和高太后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宫妃侍从们也像被缝了嘴一样,垂头肃立,朱太妃坐在鸦雀无声中,简直如坐针毡。 朱太妃愣了许久,才从周围人的表情中意识到,皇帝在怀疑宪王。朱太妃知道长子心思重,猜忌强,往日他只对外人心狠手辣,朱太妃觉得无所谓,但今日,他竟然怀疑到自己的亲弟弟头上? 这怎么可能! 可惜事与愿违,段公公回来,带来了朱太妃最不愿意相信的证据:“官家,奴婢在宝慈宫后配殿郑女史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些。” 宫人接过,分别递给皇帝和高太后。赵沉茜站在高太后身旁,顺势瞟到了一部分。 这是一沓郑女史和宪王的书信,里面的内容肉麻又露骨,更别说旁边还有一块宪王的玉佩。 这两人有私情,毋庸置疑。 郑女史一个深宫女子,接触不到外界,但若有宪王从中牵线,可就未必了。 郑女史宁死都不愿意暴露情郎,用情可真深。皇帝拿着这些污言秽语,才看到一半就气得无法聚焦,用力将东西摔在地上:“大逆不道!宪王呢,将他押进来!” 玉佩坠地,霎间砸成碎片,溅了一地。朱太妃仿佛被玉碎声吓了一跳,浑身失去力气,软绵绵滑在地上:“不可能……官家,他可是你亲弟弟,你不能这么对他!” 大殿里只能听到朱太妃的哭闹声,她越哭皇帝脸色就越难看,太监们不敢耽搁,赶紧去宪王府捉人。 但等大内太监回来,却带来一个更令人意外的消息。宪王今日原本在城外打猎,听到郑女史刺杀皇子事发,吓得丢下侍从跑了。等太监找到他,发现他失足落下山崖,人马俱亡。 朱太妃听到这个消息,哀嚎一声,当场晕倒。景福宫一阵人仰马翻,好不容易将朱太妃安顿好,搜查宪王府的人也回来了,说道:“宪王妃和郡王们说他们不知宪王外面的事,也不知宪王和郑女史有首尾。奴婢去搜了宪王的书房,在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段公公呈上去,皇帝接过,一目十行扫完,气得胸脯起伏。他重重将信拍在桌上,怒道:“将宪王府所有男丁关入大牢,褫夺封号,择日处斩!” 朱太妃刚醒来就听到皇帝的话,呼天抢地道:“皇帝,你还有没有人性,他是你的亲弟弟!他年纪轻轻,死得不明不白,你竟然还要对他的子嗣赶尽杀绝?赵修啊,你可还记得,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肉,你就是这么报答亲娘的?” 今天一连发生这么多事,皇帝早已不堪承受,朱太妃竟还当着后宫所有人的面揭他的短!皇帝气急,拿起桌上皱巴巴的信件,用力摔在地上:“你除了生下朕,还做过什么?你处处偏心赵仪,这些年给他要了多少好处,朕都忍了,现在他勾结北梁人,元宓说可助他当太子,他竟鬼迷心窍,要害死朕的皇子。这个蠢货,他看不出他被北梁人利用了吗?他连元宓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通敌叛国,当凌迟处死,朕还给他留一具全尸,已经是念在一母同胞的份上,对他额外开恩了。” 朱太妃哭倒在门槛上,道:“书信不过一封死物,怎么就能证明他通敌叛国?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他或许有些小贪心,但绝不敢做大奸大恶之事啊。” 皇帝听到哪怕这种时候,朱太妃还是一昧替赵仪说话,心寒无比。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呵,恐怕只有赵仪,是她的心头肉吧。 养母视他为眼中钉,生母更爱养在身边的儿子,他爹不亲娘不爱,这么多年唯有刘氏陪着他,而他连给她妻子的名分都做不到。皇帝做成他这样,真是可悲啊。 朱太妃心疼赵仪的子嗣,为何不想想今日他的儿子也险些被奸人害死?皇帝看着事不关己高冷喝茶的高太后,哭天喊地毫无仪态的朱太妃,被吓得哭个不停的赵茂,红着眼睛哄儿子的刘婕妤,以及站在另一边,那个他一点都看不上眼却成了他妻子的孟氏,邪门得像毒蛇一样的大女儿,和功高震主已成大患的所谓女婿,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捂着心口,眼前一阵阵发黑,刘婕妤最先发现他的异常,尖叫着冲过来:“官家,你怎么了?” 皇帝天旋地转,眼白一翻昏了过去。 · “陛下这是气急攻心,邪火侵体,才会当场昏厥。按理陛下春秋鼎盛,只要好好休息,不要动气,醒过来不成问题。” 赵沉茜站着龙床侧方,轻轻应了一声,心想那可不能让他养好了。朱太妃哭得眼睛通红,头发乱糟糟的,毫无体面可言,问:“太医,官家要怎么休养?要煎哪些药,饮食注意些什么?” 赵沉茜抬眸,静静望向孟皇后和容冲。孟皇后垂着手,一脸唏嘘,完全意识不到赵沉茜为什么看她,而容冲眼眸动了动,霎间懂了。 皇帝晕倒,非同小可,赵沉茜立刻叫殿前司来,护送皇帝回福宁宫。事实证明,赵沉茜的决定再正确不过。 现在皇帝人事不省,容冲、容泽兄弟二人都在福宁殿,而外面的禁军可以直接为容泽所用,此时不夺权,更待何时?赵沉茜给容冲递去一个眼神,说:“官家需要静养,出来说吧。” 众人觉得有道理,自然而然跟着赵沉茜移步。趁着走动,容冲信步走到赵沉茜身边,赵沉茜借着衣袖遮掩,飞快给他塞了张纸条。 在场大概只有容泽注意到他们两人的动作,并且注意到容冲悄悄溜出去了。但容泽没时间多想,因为赵沉茜很快对朱太妃发难了。 赵沉茜还是那副宁静温雅的样子,不动声色间给人以致命一击:“宪王谋逆的案子还没查清楚,朱太妃作为宪王生母,留在福宁宫,恐怕不妥吧。” 朱太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大怒:“我还是官家的生母,我难道会害他吗?” 赵沉茜步步为营,不慌不忙:“官家是宪文皇帝嫡子,唯有高太后一位母亲,朱太妃发癔症了吧。” 既然话都递到这里了,高太后便承了赵沉茜的情,顺势道:“朱氏涉嫌谋逆案,恐会对官家不利,宪王一案未查明前,不宜让她再见官家。来人,送朱氏去睿思殿。” 睿思殿地处偏远,人迹鲜至,并不是朱太妃的寝宫。但朱太妃根本来不及反对,还未开口就被宫人制住,捂着嘴“请”下去了。段公公看到欲要阻拦,这时赵沉茜开口:“段公公,你们的职责是护卫皇上,皇上还在这里呢。” 段公公停住了,没敢擅自插手宫斗。刘婕妤眼睛转了转,也不去管朱太妃。 高太后已经老了,还能活几年,皇位迟早是她儿子的。等赵茂登基,孟氏还不是由她处置,唯独朱太妃仗着自己有血缘,有些麻烦。 这个粗鄙不堪的老太婆,也敢对她摆婆婆的谱?不如借高太后之手除掉朱太妃,等她成了太后,就能轻而易举除掉孟氏母女了。 刘婕妤一心想着大权独揽,代幼君垂帘听政,殊不知,赵沉茜也是这么想的。等朱太妃被拖下去后,赵沉茜拂了拂衣袖,问:“刘婕妤,前段时间坤宁宫媚术案的主使一直没找到,你有头绪吗?” 刘婕妤当然不肯承认:“不是一个宫女心怀妒恨,陷害皇后吗?她已畏罪自杀,这案子早就查明白了,哪有什么主使。” “是吗?”赵沉茜慢悠悠问,“那为什么在你寝殿衣橱右抽屉的底部夹层里,有同样的巫蛊小人呢?你可真狠心,自己写自己的生辰八字,自己给自己扎针,你就不怕诅咒成真吗?” 刘婕妤狠狠一愣:“你……” “想问我怎么知道吗?”青烟袅袅而上,赵沉茜站在青铜狻猊兽炉前,冷冷盯着她,目光幽深如水鬼,“因为我已经忍耐这个秘密太久了,所谓皇后使用媚术,沉迷巫蛊,都是你和他自导自演。” 容泽听着心惊肉跳,不敢猜大公主口中的“他”是谁。容泽紧绷着身体,下意识运功,心中陡然一凉。 他的内功呢?不对,殿里烧了化功散! 段公公也发现这一点了,他和容泽对峙,双方都紧绷起来。这时宫殿的窗户被推开,容冲抱着赵茂翻窗进来,啧了声:“好重的化功散,你烧了多少?” “怕化不干净,都烧了。”化功散自然是赵沉茜点的,反正她又没有内功,这种东西对没武功的人无效,她用起来当然毫不吝啬。赵沉茜给容泽递去一粒药,说:“指挥使不必硬撑了,万一伤及经脉就不好了。事出紧急,没有知会指挥使,抱歉。” 虽然看她的表情,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段公公终于意识到赵沉茜其实没打算放过他们任何一人,刚才只不过在分而化之,各个攻破。段公公欲要拼死一搏,但怎么拼得过已经恢复功力的容泽和完全没受影响的容冲。赵沉茜将战场交给容泽,连头都没回,从容接过小皇子赵茂,顺便将巫蛊案的证据摔在刘婕妤面前,说:“刘婕妤,你策动巫蛊案,用媚术陷害皇后,你认不认?” 本该在景福宫睡觉的赵茂却落到赵沉茜手里,刘婕妤吓得浑身发凉,立刻想冲上来,却被坤宁宫的宫女按住。刘婕妤紧盯着赵茂,目眦具裂:“放开我,我是官家的妃子,生育了懿康、懿宁公主和太子,乃是你的长辈!你怎么敢对我不敬!” 赵沉茜轻轻一笑,说:“燕朝的太子,可不需要一个有污点的生母。说,媚术案那三样东西,到底是哪来的?” 刘婕妤气得眼睛通红,却死咬着唇,不肯说来处。赵沉茜耐心等了等,失望道:“看来,你还是不够聪明。” 刘婕妤扫过宫殿,心里知道胜负已分。段公公终究不敌容泽,被容泽生擒,其他暗卫也纷纷被容冲放倒,殿里这么大的打斗声,外面的禁军没有进来看一眼,可见殿前司已完全控制了福宁宫。孟皇后吓得和个鹌鹑一样,但她终究是高太后选上来的,天生和高太后同阵营,所以高太后一直闭目养神,缄默不语,仿佛看不见殿内这一系列变故。 沉默,本身就是表态。外有容家,内有高太后,这场夺权之争,刘婕妤还没上场就输了。 刘婕妤觉得自己输得很冤,赵沉茜是个疯子吗?皇帝被气晕完全是事发突然,她竟然敢当场发动宫变? 但刘婕妤依然怀有一丝侥幸,还有官家呢,只要官家能醒过来,她就有翻盘的机会。所以刘婕妤不肯说出媚术案其实是官家的主意,她不过是配合演戏罢了,依然冷笑着,对赵沉茜道:“你不过是一个公主,别以为傍上容家就能作威作福,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赵沉茜对刘婕妤微微一笑,说:“那你恐怕等不到了。” 刘婕妤笑容微滞,眼中露出恐惧,赵沉茜逗弄着怀中的赵茂,美丽得像是壁画上的送子观音,却以那副神仙一样的姿态,平静给怀中孩子的生母判决生死:“媚术三物,驴驹媚、叩头虫来自黑市,妖柳木却来自妖道元宓豢养的邪物。若不是和元宓一丘之貉,你怎么会拿到那段柳木呢?刘婕妤勾结北梁皇室,意图颠覆燕朝政权,即刻起褫夺封号,废为庶人,赐白绫。” 刘婕妤目眦欲裂,冲上来想抢赵茂,却被宫人塞住嘴,像个物件一样拖走了。高太后静静看着这一幕,古井无波,孟皇后已经完全吓傻了。赵沉茜实在对赵茂喜欢不起来,塞给孟皇后,漫不经心道:“赵茂是皇后嫡出的皇长子,是我的亲生弟弟。以后若有人敢提及刘婕妤,杀无赦。” 殿中众人看着这位年轻的公主,已注意不到她的美貌了,满眼只有惊恐。唯有容冲,目光里没有害怕,只有心疼。 她对景福宫那么熟,清楚地知道陷害她母亲的证据放在哪个抽屉哪一层,却什么都不能做,还得对仇人笑脸相迎。她经历这些煎熬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声势浩大追求她,还埋怨她为什么不接受他的心意,总是看起来不情不愿。容冲多想穿过时光,去抱抱当时的赵沉茜。 可是他才一行动,面前就升起一道水幕,隔住了对面的福宁宫。无论他怎么喊怎么攻击,里面的人都不为所动,他甚至亲眼看着另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容冲”走到赵沉茜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容冲重重一拳锤在镜面上,水幕被砸得剧烈摇晃,容冲察觉到破绽,继续攻击。 茜茜,不要沉溺于过去,无论你的遗憾是什么,回到现实来。孟皇后在,燕朝在,山河也在,一切都来得及。 没有人比容冲更明白,哪怕失去再多,都要活着。活着,才是这世界上最简单也最难,最卑微也最伟大的事情啊。 可是不等容冲将水幕砸破,他就被排斥出了镜中世界。 水幕后的福宁宫,时间还在继续。赵沉茜赐死了刘婕妤,顺便将皇帝的亲信一一手刃,对外就说他们死于宪王谋逆。她在容家的协助和高太后的默认下,轻而易举控制了福宁宫。 皇帝还没死,但里里外外都换上了赵沉茜的人手,没有她的允许,无人可以见到皇帝。 臣子当然颇有微词,可是皇子在赵沉茜手中,皇帝也见不着,他们投鼠忌器,还能怎么办?有文臣纠集人手,一起去宣德门死谏,这时世家的中流砥柱谢家突然反戈,旗帜鲜明支持孟皇后,死谏行动被打乱,随后领头之人被外放的外放,贬职的贬职,反对派很快再不成气候。 皇帝就这样“病”了大半年,等外朝内宫都落入赵沉茜掌控后,皇帝便非常凑巧地病逝了,谥号昭孝。当然,病逝之前他还特意下了诏书,让赵沉茜以日代月,不必守孝。 昭孝皇帝去世,太子赵茂登基,封母亲孟氏为太后,祖母高氏为太皇太后,长姐福庆为长公主。新君年幼,由孟太后垂帘听政,孟太后精力不济,便将政事都委于长女。 二十七天后,赵沉茜出父孝。在赵沉茜的暗示下,汴京无人为昭孝皇帝的离去哀悼,宫廷很快陷入新一轮的狂欢中。 万众瞩目的福庆长公主与容三郎君的婚礼,如期而至。 第88章 往事 明日就是婚礼了, 宫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孟皇后,现在该叫孟太后了, 忙着为她检查明日出降要用到的器皿,赵沉茜这个主角反而无所事事起来。 今日下午,尚衣局终于把定版的嫁衣送过来。摄政长公主和容家三公子的婚服当然极尽精致, 哪怕挂在暗室里都不掩流光溢彩,璀璨庄严。赵沉茜轻轻拂过上面的刺绣, 针线起伏的感觉如此真实,她穷尽想象,也无法描摹一二。 赵沉茜原打算试一试嫁衣, 但此刻她改变主意了。独一无二的衣服,体验也当是独一无二的, 她不想预支明日的感受。 正值黄昏,金色的余晖披在琉璃瓦上, 连皇宫都仿佛带上了脉脉温情, 赵沉茜突然想出去走走。她支开侍从, 独自在宫中漫步,尽力拉长婚前这一刻。 走着走着, 她莫名停在庆寿宫前。赵沉茜望着檐角上人面鸟身嫔伽脊兽,像隔水望月, 明明很熟悉,却又遥不可及。 赵沉茜站在红墙绿瓦下,太阳西沉,暮霭一点点爬上她裙裾,她侧影沉静,像与宫墙融为一体。一个女官推门出来, 看见她,非常诧异:“长公主?殿下不去准备婚礼,怎么在这里?” 赵沉茜看着面前的女子,脱口而出:“程然?我正要找你,明日我就要和容冲完婚了。” “恭喜殿下,祝长公主和驸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程然垂着眼睛,恭敬又警惕道,“殿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奴婢的名字?奴婢不胜惶恐。” 赵沉茜也不知自己原本想和她说什么,但程然一口一个奴婢,赵沉茜骤然失去了继续说话的欲望。赵沉茜望着在暮色中逐渐变得冰冷阴森的庆寿宫,说:“太皇太后身体可好?我明日就要出宫了,特意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程然怔了怔,余光不动声色扫过赵沉茜,似在判断她的来意,随后才笑着道:“殿下稍等,奴婢这就去通禀。” 赵沉茜宫变当日,以雷霆手段控制了福宁宫,圈禁朱太妃,赐死刘婕妤,踩着赵茂亲生母亲的血,夺来了未来天子的抚养权。高太后当日虽然没有反对,但在那之后,赵沉茜明显感觉到庆寿宫和她疏远起来。 高太后和赵沉茜没有血缘关系,赵沉茜对亲生父亲、弟弟尚且如此狠心,那么对别人呢?庆寿宫对赵沉茜敬而远之,哪怕赵沉茜主动示好,高太后也总是态度淡淡,闭门不出。 现在的她大权在握,婚姻美满,美誉天下,在新帝亲政前,她至少有十八年的时间把持朝堂,足够做许多事情。但高太后却对她避而远之,连程然,也只是客套而防备地称呼她“长公主”。 她得到了很多,但似乎,也失去了许多。 赵沉茜独自站在寒风中,这么晚了,赵沉茜本以为高太后不会见她了,没想到过了一会程然回来,说:“殿下,太后有请。” 赵沉茜走向正殿,刚迈过门槛,就闻到浓重的药味。赵沉茜抬头,看到屏风后,一个病弱的老妇人倚在榻上,正在喝药。 曾经宠冠后宫、垂帘听政的传奇,如今已成一个苍老病弱的妇人,独居深宫,日日与病痛和汤药为伴。英雄美人,权势皮相,在岁月面前,都是一样的苍白。 “太后,长公主来了。” 赵沉茜沉默上前,轻轻从宫女手中接过药,说:“我来吧。” 内殿的宫女齐齐瞪大了眼,程然道:“长公主,您代太后摄政,身份贵重,何况明日还要大婚,有许多事要忙,喂药这等事还是交给奴婢吧。” “再忙,还能忙到连侍疾的时间都没有吗?”赵沉茜说,“太后对我有恩,这是我该做的事。” 赵沉茜坐在原来宫女的位置上,为高太后侍奉汤药,等她喝完了又奉上清水、舆盆、帕子。赵沉茜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熟稔自然,程然想插手都插不进来。 宫人意外地看向赵沉茜,赵沉茜反应却很平淡,仿佛这已是做过千百遍的事情。高太后不紧不慢吐出漱口水,用帕子掩住唇角,等药味散去后,才徐徐开口:“若你是为了新帝来,则大可放心,哀家已老了,只想安度余生,没精力再掺和打打杀杀,你尽可放心地出嫁。” 赵沉茜将舆盆放到旁边,自有宫人去收拾。她心里有些压抑,说:“晚辈并不是猜忌您,只是想略尽孝心,多看看您。” 高太后自嘲一笑,说:“哀家无儿无女,难得你愿意视哀家为长辈。” “您一直是我的长辈。”赵沉茜说,“在我心里,您才是我的祖母,更是恩师、领路人。在我走投无路、毫无利用价值的时候,是您站出来为我说公道话,教我如何做一个公主。您的恩德,我毕生难忘。” 高太后掀开眼皮,撩了她一眼,说:“先帝对你确实太疏忽了,同样是女儿,他对懿康、懿宁多少还有些真心,唯独对你恨屋及乌。他将对哀家的厌恶,延续到你和孟氏身上。说起来这是哀家的错,当初哀家执意选孟氏为后,不知是成就了她,还是害苦了她。” 世间许多冤冤相报,溯到源头,根本理不出是谁的错。高太后不喜欢丈夫和其他女人生出来的儿子,对年幼的昭孝帝不闻不问,昭孝帝童年不幸,迁怒于孟皇后和赵沉茜,而赵沉茜又反过来加害昭孝帝及刘婕妤,等再过十八年,仇恨的种子势必会在幼帝心中复苏,开始新一轮的倾轧。 循环往复,源源不绝,掐断了这个苗头,又会长出新的枝节,催生出新的斗争。明明最开始,大家都只想让自己在意的人,活得好些。 赵沉茜沉默良久,问:“那您觉得我母亲这一生,位及太后,恩荣加身,却一辈子被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困住,是福还是祸呢?” 高太后说:“是福是祸,得问她自己。婚姻二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得了一头,就总要放弃另一头。” “那您觉得我呢?”赵沉茜问,“我和容冲订婚,究竟是福是祸?” 高太后挑眉:“福祸从何说起?” 赵沉茜苦笑:“祸自然是我带来的,只要他娶了我,无论愿不愿意,总会陷入没完没了的宫廷斗争。若我不告诉他,让容家置身事外,不明所以,会被当权者当替罪羊;若我将他扯入其中,容家因为我的选择被迫站队,此后烈火烹油,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又岂是好事?至于福……” 赵沉茜愣了一下,一时还想不起来,容冲娶了她有什么好处。 高太后轻轻笑了,说:“哀家还是刚才那句话,福也好,祸也罢,得看当事人怎么说。你一口气列了那么多坏处,为何不问问,容三郎是怎么想的?” 赵沉茜有些意外,她明明记得高太后对她和容冲的婚事并不赞同,为何今日反倒替容冲说话?赵沉茜问:“我以为您会告诉我,容家功高震主,齐大非偶,不如从一开始就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夫家。” “若你没有喜欢的人,这自然是个明智决定,若你已心有所属,跟着自己的心就是了。其余事,走一步看一步。” 赵沉茜简直不敢想象,会从高太后嘴里听到“走一步看一步”。她不可思议道:“但是,您明明说过,谋定而后动,一个政客最忌讳头痛治头,足痛治足,没有通盘计划,只顾当下。” “政客是如此,但人皆有七情六欲,谁能永远理智冷静?”高太后说,“成为一个好政客之前,要先做好人。如果连自己的感情都周全不了,如何能体察千千万万百姓的感情,又如何能顺应民心,因势利导。” 赵沉茜叹了口气,莫名有些颓丧:“您是不是觉得我太软弱了?我总是学不到您的周密沉稳,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做不好。没有您指点,我做错了许多事。” 高太后失笑,说:“你说哀家稳重,殊不知哀家在你这个年纪,只管快意情仇,浑然不顾后果。不摔跤,学不会走路,别怕犯错,不经历一遍错的,你不知道什么才是对。婚姻如此,朝政,亦如此。” “真的吗?”赵沉茜怀疑,“一败涂地后,真的还能重来吗?就算重新再来,会不会又重蹈覆辙?若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就罢了,我怕牵连他人,殆害无穷。” “谁都想选择正确的路,但天底下的事,不挣扎到最后,谁知道是对是错呢?”高太后靠在榻上,缓缓闭上眼,说,“西楚霸王兵败乌江,有人说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有人说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看看,什么都不做,就会任人涂抹评说。他究竟是英雄还是懦夫,是天亡楚还是人定胜天,唯有他自己亲自从乌江走一趟,才可得知。” 赵沉茜辞别高太后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程然提着灯送赵沉茜出门,道:“殿下小心台阶。” 赵沉茜回神,从程然手中拿走宫灯,说:“你回去照顾太后罢,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程然犹豫,和赵沉茜对视片刻,笑道:“奴婢遵命。天黑人少,路不好走,殿下多加小心。” 赵沉茜淡淡点头,她提着灯走了几步,身形顿住,缓缓回头。程然还在门口守着,见状问:“殿下,可是遗漏了什么东西?” “算是吧。”赵沉茜望着她,问,“如果有一天,你去外地清田,突然得知京中巨变,派你清田的人失踪了,只留下你成为众矢之的。你会怎么办?” 这可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问题,程然试着想了想,道:“我一介宫女,无名无姓,无家无族,若有人肯将清田这样的事交给我,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只要我没死,自然会去寻我的主上。” “可是她失踪了,再无音信,极有可能死了。” “只要没见到尸体,再大的可能也不作数。”程然说,“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抓住一个点查,总能找出蛛丝马迹。在找到一个能说服我的结果前,我不会放弃的。” 等赵沉茜回去,孟氏已差点将坤宁宫翻了个底朝天。赵沉茜被孟氏唠叨了一晚上,再三保证自己不会任性妄为了,才终于能清净地睡觉。可惜她合眼没两个时辰,就被宫女、嬷嬷叫醒了。 赵沉茜第一次知道,婚礼竟如此繁琐。她穿着沉重的翟衣,像一具提线木偶,被人摆弄来摆弄去,累得她太阳穴一跳一跳得疼。然而,哪怕后半截她已经累得做不出表情,依然认认真真完成每一个礼仪细节。 她的婚礼,要十全十美,完完整整。 赵沉茜的公主府在镇国将军府隔壁,听说容家为了准备这场喜事,特意将院墙打通了,安置了角门,锁在公主府这边。角门一关,赵沉茜和容冲就能自己过日子,若发生什么事情,哪怕在半夜,公主府的人也能随时通往镇国将军府。 今日是孟氏亲自为赵沉茜梳头,孟氏噙着泪,在满堂新红中梳过她的头发:“一梳梳到尾,香闺对镜胭脂雪。” 婚车终于驶入公主府,新郎官箭势如飞,一箭告天,一箭敬地,一箭射在车头,驱除过往这些年沾染的晦气。 “二梳梳到尾,鹊桥高架鸳鸯飞。” 赵沉茜握着红绸,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感受到红绸另一端有人,紧紧在前方牵着她。礼官唱喏,赵沉茜在震耳欲聋的起哄声中,拜天地,拜公婆,夫妻对拜。 “三梳梳到尾,夫妻执手白头约。” 赵沉茜被扶到大红架子床上,终于能坐下了。她感觉到许多人挤进来,闹哄哄地围着她,要观瞻汴京最美兼最有权势的公主真容。赵沉茜看不清,但她能感觉到,很多人来了。 专程从白玉京赶来的容复、楚蘅夫妻,殿前司指挥使容泽及其妻奚檀,在金坡关戍边的容沐,殿前司副将诸奕,高太后的女官程然,代孟氏出宫的管事姑姑…… 世界骤然明亮,赵沉茜抬眸,在洒落的金钱彩果中,看到了容冲。 他英姿勃勃,神采飞扬,眼睛中是张扬而灼烈的火,不曾被风霜侵扰,一如她记忆中的白衣少年。赵沉茜眨眼,泪潸然落下。 命运是一幕庞杂的戏,每时每刻都有新事件发生,每一个事件都可能导致未来拐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她被裹挟其中,太多细节没发现,太多分岔选择错误,太多本该珍视的人,没有好好相处。多年后蓦然回首才发觉,她竟然错过了那么多。 容冲看到赵沉茜落泪,被吓到了,不顾婚礼章程,忙坐下来为她擦泪:“茜茜,你怎么了?” 赵沉茜隔着泪眼深深凝视他,她后悔立赵苻为帝,她后悔受困于现实考量和礼法孝道,没有将昭孝帝欠她们母女的债报复回去,她后悔没有多花时间陪陪孟皇后和高太后,而她最后悔的,是没有当面告诉那个少年,谢谢你喜欢我。 我其实也喜欢你。 婚姻美满,国泰民安,她爱的人都在身边。原来,这才是她心底最渴望的事情。 容冲见无论怎么擦她的泪都止不住,彻底慌了神:“茜茜,你别哭。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去实现。” 赵沉茜眼中泪未尽,带着深深的眷恋,抚上他的眉眼。 真像。 可是,你不是他。 极尽喜庆的新房突然传出尖叫,满堂亲朋宾客愣住,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新娘袖中不知何时藏了一柄匕首,此刻正捅在新郎心口。 这是赵沉茜第一次在人前哭,多半也是最后一次了。她任由眼中的泪干涸,清晰映出她的新婚丈夫浑身是血的模样。 容冲颤抖着捂住伤口,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为什么?” 赵沉茜嘴唇微动,声音轻如烟雾:“因为,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有深仇未报,壮志未酬,山河破碎,家国不复,千万遗民泪尽胡尘里。哪怕这个世界再美好,她又怎么敢沉湎于虚幻? 第89章 镜妖 容冲仿如被背叛, 婚服穿在他身上,凄艳得像要燃烧一样:“比我还重要吗?” 赵沉茜轻轻叹了口气,神情温柔宁和, 下手的动作却毫不留情,刀尖深深刺入他心口:“如果你真的是他,你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世界上有太多事, 比情爱重要了。” 这个世界极尽真实,就像一场浩大的白日梦, 一切遗憾都在这场梦中得以纠正,功德圆满。哪怕赵沉茜早有防范,刚被拖入梦中时还是失去了意识,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自己是十五岁的赵沉茜, 成功帮助母亲避开了媚术陷害,生来就内心强大, 冷静理智, 不需要父爱, 却能经营好和未婚夫的感情,未卜先知一样每次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但是, 当容冲从郑女史身上搜出一枚纸铜钱时,她的脑子里突然多出一道声音, 强烈而坚定地呐喊,不是的,不是一枚铜钱,是足足三枚。 这三枚铜钱上沾染的鲜血,沉重到让她在梦中抹杀掉那些苦难,都觉得罪恶。她之所以没立即脱离, 就是想看看,镜像世界接下来会怎么走。 一切的结尾,竟然是她和容冲在众人祝福中完成婚礼,此后容家在边疆护国护民,她在朝中治国安邦。 原来,这才是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愿望,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容家出事那天,雷雨交加,按戏文中的套路,她应该去福宁殿,在雨中下跪哭求,誓要和未婚夫同生共死。可是她没有,她在理智的指挥下闭门不出,不去探望容冲,不回应容冲的感情,立刻和容家割席,在不牵连自己的范围内,安排容家幸存的人离京。 好像就是这场雨后,她突然看明白了,女人的婚姻是筹码,纠结于喜不喜欢毫无意义。而一个漂亮的女人,能交换来的东西就更多。 她熟练地用一次又一次婚约交换当下最需要的资源,路人骂她薄情寡义,她只会觉得这是称颂她强大。但这场白日梦让她知道,她远没有她想象中洒脱,她以为自己已足够成熟,早已看淡往事,殊不知绍圣十五年那场大雨,在她心里一直都没停。 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露珠,不能践踏,也不应该拿来做交换。昭孝帝不喜欢她这个女儿,却又用她左右朝堂,她厌恶被昭孝帝当做物件,又如何能自己物化自己呢? 她交易了自己的婚姻,其实这些年一直生活在痛苦中,只是她坚硬又好强,不允许自己后悔,所以一直将这份痛苦压抑在心底,嘴上一遍遍重申,她不喜欢容冲,她对容冲只是利用。 说得多了,成功骗过了她自己,但骗不过旁观者。孟氏说她不喜欢谢徽,所以不愿意容忍谢徽的任何举动,连谢徽也忍无可忍质问她,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她将自己的心冰封,割伤自己的同时,也在不断伤害别人。赵沉茜微微叹息,终于明白了上元夜里孟太后对她说的话,如果有可能,她也想对谢徽道一声对不起。 她不应该在没有调整好自己前就和另一个男人步入婚姻,对谢徽不公平,对容冲也不公平。但这一切,都要对现实中的他们说,才有意义。 昨日赵沉茜站在庆寿宫外,发觉这个世界的她明明夺权一路顺利,却失去了高太后和程然时,突然释然了。 镜中世界虽然美好,但没有经历过母亲被废、寄人篱下、悔婚三嫁,背负谋权篡位的罪名,却又阴差阳错走上权力之路的赵沉茜,或许会是一个骄傲幸福的公主,却绝不会是今日的赵沉茜。 那些杀不死她的,终将使她更强大,她耿耿于怀的苦难,其实早已成为她的一部分,源源不断给予她能量。这一路她失去了很多,却也得到了良师益友,最重要的是,她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赵沉茜。 赵沉茜拨云见日,明心见佛,虽然没有顿悟飞升那么夸张,但也不是妖术能困住的了。喧闹热烈的婚房像镜子被打碎一样,轰然破灭,面前的“容冲”五官变得模糊,时而变成杨湛,时而变成一个个女子,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目光哀婉,爱而不得:“为何不留下来?在这里没有背叛,没有变心,你可以永远和爱人在一起。” 近距离看着一张脸千变万化,这种体验可谓恐怖,但赵沉茜始终冷静,很快就在这些脸中发现了共同点。 原来这段时间山阳城不断有女子死亡,并不是怪病,而是此妖作祟。这个妖怪的力量非常罕见,能根据记忆还原过往,让入梦者尽情去改变自己的遗憾。一旦入梦者当了真,就会永远留在镜像世界,现实中的他或她就会死亡。 要是刚刚赵沉茜接受了和容冲的婚礼,恐怕,也会永坠长梦里吧。 她几次入梦现场都有镜子,而且能一比一还原过往,想必,这是一只镜妖吧。 赵沉茜记得容冲说过,致幻类的妖物能力特殊,但没什么攻击性,只要喊出它们的名字,就可降服此妖。赵沉茜想起房间里那座镜台背后的小字,缓慢而坚定地喊道:“鉴心镜。” · 夜幕垂星,一艘商船停靠岸边,几乎被火光淹没,船上人闹哄哄地喊着“陛下不见了,快救驾”。交映之下,岸边的树林显得越发黑暗幽静。 苏昭蜚从树上跳下,轻手轻脚回到密林深处,说:“他们已经发现刘豫不见了,马上就会封城,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地上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赫然是士兵们的搜寻对象——大齐皇帝刘豫。只是黑衣男子只在乎昏迷的另一人,他屈膝半蹲在她身边,低低唤:“茜茜,茜茜,快醒来,不要相信梦中的一切,那是镜妖投射的假象。” 苏昭蜚见容冲这副样子,实在牙酸,说:“你无论怎么叫她都听不见的,不如将这面镜子毁掉,一劳永逸。” “不行。”容冲头都不回,矢口否决,“镜妖攻击力弱,但并不代表法力弱,这只镜妖更是我见过数一数二厉害的妖怪,所有有镜子的地方都能出没自如。这面镜子恐怕只是它的分身之一,不找到它的本体,根本奈何它不得。何况,就算找到了,她还没出来,贸然攻击伤到她怎么办?” 容冲一路跟着赵沉茜,他见赵沉茜贴了张匿形符上楼,和苏昭蜚打了声招呼,同样隐身跟上来。舱房小小一块地方,站了刘豫、赵沉茜和容冲,实在难以腾挪,刘豫恼羞成怒摔掉镜子,容冲来不及躲避,被吸入其中。 好在他心性还算稳固,很快从镜中世界挣脱,但刘豫和赵沉茜依然直挺挺躺在地上,尚未抽离。这时外面的士兵已经注意到这间船舱的异样,容冲来不及多想,立刻叫苏昭蜚带着刘豫,他抱着赵沉茜离开,走前还不忘带走那枚罪魁祸首镜子。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士兵就进来了。皇帝失踪是大事,恐怕很快就会惊动全城,容冲作为海州主帅,这种时候滞留山阳城,绝非明智之举。 但赵沉茜的意识还在镜中世界,不看到她平安,容冲怎么可能放心离开? 苏昭蜚被这个恋爱脑气得头疼:“那你现在有更好的办法?还是说,你想把她带回海州城?” 如果她愿意,容冲当然想,但他偏偏知道,她最讨厌被人胁迫。容冲不说话,划开指尖,双指并拢,默然发功。苏昭蜚瞧见,立刻上前拦住他,压低声音怒斥:“你疯了?你失了一半血本来就虚,还敢用血引术?” 容冲施法被打断,推开苏昭蜚的手,冷声道:“不要干扰我,我心里有数。” 苏昭蜚信他个鬼!苏昭蜚寒着脸不松手,两人四目相对,谁都不肯退步。僵持中,旁边忽然传来细微的簌簌声。 容冲立刻回头,发现赵沉茜皱着眉,呼吸变得急促,似乎快要醒了。容冲心中大定,她终于从镜中世界出来了,他就知道,他认识的赵沉茜心性坚定,目标明确,从不会为过往所困。 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一股熟悉的灵力波动传来。容冲欣慰而留恋地看了她最后一眼,拽起刘豫,一个起落消失在树影间。苏昭蜚走之前,特意朝脚步声来处看去,发现也是一个熟人。这不是云中城的城主吗?他怎么也换了张脸? 小小一个山阳城,到底有多少人在玩变装游戏? 卫景云听到贵妃被劫,刘豫亲自带人去追刺客时,并不放在心上。但他久久等不到赵沉茜,这才发觉不对,循着踪迹追到河边。卫景云刚靠近就看到赵沉茜躺在草地上,他连忙上前,扶着赵沉茜坐起来:“醒醒,你怎么了?” 赵沉茜睁开眼睛,盯着模糊的人影看了许久,才认出来这是住在隔壁的书生。赵沉茜用力按了按眉心,不着痕迹躲开卫景云的手,自己坐起来,问:“王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我去你的房间找你,发现你不在,一路寻到这里。幸亏我来了,要不然你晕倒在此,后果不堪设想。”卫景云看向火光冲天的河面,问,“发生什么了?你为何会晕倒?” 赵沉茜扫了眼旁边微微倒伏的草地,不动声色拿起镜子,起身道:“被一个小妖怪困住了,没什么大碍。我听士兵喊皇帝不见了,我们也去找找吧,大齐的皇帝可不能出事。” 卫景云看着她,眼中意味不明:“你不想让大齐皇帝出事?” 赵沉茜头也不回,语气淡淡:“我一介平民老百姓,当然想让皇帝长命百岁,长治久安啊。” 第90章 故镜 眼见树下的人逐渐远去, 苏昭蜚回头,嘲讽地看着容冲:“活该,功劳被人冒领了吧。” 哪怕容冲已做好心理准备, 但看到其他男人走在她身边,依然会气闷不爽。容冲没好气拎起刘豫,说:“她平安了就好, 功劳不功劳的,我不在意。走吧, 战场不等人,我们得回去了。” 苏昭蜚扫了眼他绷出青筋的手,耸耸肩, 不置可否。士兵也往岸边搜来了,他们还带着刘豫, 撤离刻不容缓,他们刚走了没多远, 忽然听到岸边传来喧哗。 隐隐还夹杂着“陛下在这里, 快来护驾”的呼喊声。 容冲和苏昭蜚一起愣住, 他们看看手里昏迷不醒的男子,又回头望向重重树影掩映下的河岸。 如果刘豫出现在岸边……那他们手里这个, 是什么? · 卫景云陪赵沉茜来找人,走到岸边时, 赵沉茜忽然听到树丛里有东西,卫景云去里面查探,等出来,就听到赵沉茜喊:“那里好像有人。” 声音惊动了搜索的士兵,士兵点着火把来查看,惊喜道:“是陛下, 快叫将军来,陛下找到了!” 火龙飞快朝这里聚集,士兵们七手八脚将刘豫从芦苇从里拖上来,又是掐人中又是叫郎中。卫景云眉尖微挑,看向赵沉茜,赵沉茜静静看着前方,侧脸隐没火光中,明灭不定,深邃圣美。 这个女人,永远让人捉摸不透,危险又迷人。 一通忙碌下,刘豫终于幽幽转醒。此时此景,没人还想得起贵妃和刺客,刘豫被侍卫簇拥着回薛府。赵沉茜作为最先发现刘豫的“功臣”,自然也在重重护卫下回到了薛府。 在所有人走后,芦苇丛深处,无声冒出来一串水泡。 薛府里,薛裕听到刘豫回来,立马跑到门口迎接。他毕恭毕敬给刘豫行礼,眼睛不着声色扫过后方,没看到薛贵妃,心里狠狠一突。 顾忌这里人多,薛裕忍住没问。等进了行宫,薛裕带着早就准备好的郎中上前,刘豫却摆摆手,说:“不用了,这位仙姑救了朕的命,朕只信得过她。” 薛裕扫过赵沉茜,赵沉茜面无表情,卫景云守在她身边,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薛裕发现他似乎低估了这个女子,她远比他想象得有野心、有手腕,他今夜这些举动,反倒为她铺路了。 但木已成舟,薛裕哪怕不忿也无可奈何,只能试着问:“陛下,怎么没见贵妃娘娘?” 听到贵妃,刘豫霎间沉了脸,冷笑道:“朕也想问你。今夜,朕分明看到是杨湛带走了贵妃。朕给了你那么多好处,你竟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薛裕听到杨湛,脸上表情微变,他不断扫过赵沉茜、卫景云二人,刘豫却像看不到一样,质问道:“说,你当初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薛裕没想到刘豫对此女的信任竟已到这种程度,他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陛下,臣对您的忠心日月可鉴。当初您问镜在何处,臣立刻就将薛婵送去汴京,杨湛那厮纠缠不休,臣不惜动用经营多年的人脉,在他的饮水里下毒,让他慢慢毒发,杨家人至今都以为杨湛是伤心过度,抑郁而亡。杨湛下葬时,臣特意去看了,他绝无可能活着啊。” 刘豫问:“闹鬼的事,也是你传出去的?” “这还真不是。”薛裕说,“当初毒下在水里,难以控制,杨家其他人被误伤在所难免,但他们看到的鬼影和我完全没关系。我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从不做这类鬼鬼祟祟的事。” 赵沉茜听着简直想冷笑,好一个光明磊落,真是令人作呕。赵沉茜问:“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薛裕警惕地看着她:“这等大事,我自然不会宣之于人。当年给杨湛投毒的下人我也处理了,除了我,再无人知晓。” 也就是说,连薛婵都不知道杨湛到底是怎么死的,难怪杨湛怨气那样大。赵沉茜叹息,说:“杨大少奶奶乘船落水,回归龙宫,薛贵妃也消失在射阳河边,或许她也回了龙宫,做了另一颗夜明珠。看来,薛家女注定和水有缘啊。” 薛裕对这套说法嗤之以鼻,好端端的人消失不见,要么被杀要么偷梁换柱,哪有什么龙宫?但薛婵被掳是事实,哪怕被找回来也失了贞,不如死了,运作一个落水为仙的美名,好歹能助力她妹妹入宫。薛裕不再争辩了,顺势道:“兴许是吧,明日臣就让人为射阳仙子塑一座金身,请龙王庇佑我大齐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赵沉茜似笑非笑道:“有塑金身的钱,刺史不如开仓放粮,用实际行动为陛下分忧。如今山阳城米价这么贵,刺史铺子里却有良米千石,堆积成山。前线还在打仗,如果山阳城激起民变,对战局、对陛下都不好。陛下,你说对不对。” 刘豫点头,煞有介事:“仙姑说的是。朕命你明日以贵妃的名义布棚施粥,若是少了,就是存心和朕作对。” 薛裕不可思议地看向刘豫,刘豫出去一趟,脑子被撞坏了吗?要不然怎么想起施粥这种赔本买卖,那些百姓一没钱二没权,给他们好处,他们能回报什么? 但刘豫正在气头上,薛裕不敢触霉头,何况这个关头施粥也有利于给薛姜积累名声,就算进不了宫,嫁个高官也不错。与未来的钱权名利相比,囤米的钱算得了什么,薛裕心想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咬着牙说:“陛下真乃千古仁君,臣遵命。” 刘豫折腾这一晚上,实在累了,挥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薛裕拱手退出,在门口,他看着赵沉茜和卫景云,似笑非笑道:“仙姑好算计。你之前表现得冰清玉洁,我还真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呢。没想到,仙姑才是最有心计的人,连老夫也被你骗进去了。” 赵沉茜笑了笑,说道:“不及薛刺史,为了权力,连女儿女婿也下得了手。” 薛裕冷笑,不识天高地厚的丫头,才刚获得圣宠,连位份都没有,就以为能和他叫板了?薛裕刀剐一样瞪了她一眼,怒而拂袖:“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我们等着瞧。” 卫景云眯眼,下意识要上前教训薛裕,被赵沉茜拦住。她望了眼薛裕的背影,连表情都欠奉,淡然转身:“走吧。” 不要和蠢人及死人,计较长短。 卫景云送赵沉茜回客房休息,他亲眼看到她的屋里亮了灯,才回自己的院子。灯火渐熄,折腾了一整晚的薛府终于能安然入睡。树叶沙沙,一道黑影掠过院墙,蹑手蹑脚推开门,直奔床榻。 然而等掀开被子,里面却空空如也。黑衣人大吃一惊,在床上四处摸索,甚至不惜翻看床下。屋里静悄悄的,仿佛只有黑暗和焦躁,这时阴影里冷不丁传出一道声音:“贵妃娘娘,在找什么?” 黑衣人悚然一惊,下意识拔刀回头。云层被风吹散,月光入户,树影如荇,对方缓缓走出阴影,露出面容。 黑衣人看到来人,瞳孔不受控放大:“是你?” 赵沉茜披着黑色斗篷,从容道:“你父亲到处抓人给你看病,我好心救你,你却一直躺在床上装病。薛二小姐,你把大家都骗得好惨呐。” 黑衣人眯眼,冷冰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沉茜没错过她握刀的小动作,赵沉茜不慌不忙走到香炉前,嗅了嗅香灰,漫不经心道:“我奉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要不然,你就找不到真正的贵妃了。” 薛姜瞳孔紧缩,再也控制不住,厉声问道:“你把我姐姐藏到哪里了?” 赵沉茜却不说话,拨弄着香灰,说道:“我就说你为什么要在家里摆这么多镜子,原来,只是为了演今日这出戏。你得知了你父亲的念头,并从母亲那里套出刘豫会带贵妃来省亲,所以故意当众晕倒,故意装病装得全城皆知,就是为了吸引薛婵。你知道以薛婵对你的疼爱程度,一定会亲自来探望你,你趁机将她迷晕,放在床上装病,你则换上她的衣服出门。薛刺史说薛贵妃担心过度,哭肿了眼睛,一晚上都戴着面纱,其实,所谓‘薛贵妃’早就换成了你。我先前还奇怪,薛府明知道要接驾,为何守卫会差成这样,被人从后宅劫走女眷,但若是出了内应,那就不足为奇了。薛姜,你将真正的薛贵妃藏在闺房里,自己扮作她,有意惊动侍卫,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劫持到水边,然后消失不见。要是我没猜错,之前你一直闭气藏在船下吧,等所有人走后才上岸。你这样做,想过会给商船主人带来麻烦吗?想过你姐姐愿不愿意以这种方式,离开后宫吗?” 薛姜紧绷着身体,冷冷问:“你是怎么发现的?我们姐妹本来就长得像,我又准备多时,明明连我爹娘都看不出来。” 赵沉茜指向她的手:“说来完全凑巧,我原本以为你也被镜妖困在梦里,特意寻来了特殊粉末,涂在镜子上隔绝光线,好救你出来。但你依然没醒,那时我就怀疑了,后来我看到薛贵妃手掌有荧光,我涂的粉末非常特殊,无形无色,唯有带水擦拭才会沾染。薛贵妃堂堂后妃,为什么会擦拭妹妹房间里的镜子呢?我便确定,被刺客挟持的薛贵妃不是薛婵,是装病的你,刺客也不是杨湛,而是化成杨湛模样的镜妖。” 薛姜见一切已经暴露,也不再掩饰,说道:“你在替那个昏君打抱不平吗?呵,那个昏聩的老男人为了霸占我姐姐,强行拆散了她和姐夫,害姐夫死于非命,害姐姐郁郁寡欢。只要‘薛贵妃’死了,她就能自由了,可以和杨湛游山玩水,破镜重圆。你根本没经历过,怎么会懂?” 赵沉茜叹息地看着她:“我怎么会不懂。在旁观者眼里,只要错过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就能破镜重圆,可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你怎么知道她愿不愿意?” “她怎么会不愿意!”薛姜愤怒地低吼,“姐姐她明明那么喜欢杨大郎!” “但杨大郎已经死了。” “他没死!”薛姜固执道,“他死前自愿献祭给镜妖,唯一的愿望就是救妻子脱离苦海,他甚至都没有要求镜妖为他报仇!镜妖完全继承了他的模样、性格、记忆甚至情感,他会一直活着,和姐姐厮守终身。” 赵沉茜心里摇头,镜妖确实可以完全映射一个人,连小动作都一样。但是,一个不再成长,不再随着两人经历的事情而变化的爱人,即便他拥有对方所有特质,又怎么会是那个人呢?赵沉茜和薛姜说不通,叹气道:“罢了,你和她说吧。” 赵沉茜侧身,让出后面已泪流满面的薛婵。满屋子的镜子像受到感召,嗡嗡作响,月光如流水一样凝聚,莹莹化出一个人影。 他长身玉立,年轻如昔,眉眼里的疏朗爱意一如往常。他看到薛婵,下意识朝她走来:“阿婵。” 薛婵泪光中闪烁着怀念,但身体却是疏远的:“大郎。” 她想问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她走后杨家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死,杨家为什么会搬离祖宅,甚至传出闹鬼。可是她看着对方的眼睛,却怎么都问不出口。 她知道,哪怕面前之人和杨湛再像,也只是一枚冰冷的镜子,不是记忆中为她爬树翻墙、为她求平安符、在街上等一天只为看她一眼的少年。她的少年郎,已经被她的父亲害死了。 薛婵再也受不了,眼泪滚滚而下:“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 杨湛愣住,他的记忆里他们从未吟过这首诗,他不知该如何应对。薛婵看着他,说完后半句:“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大郎,我这就来寻你。” 说着她突然拔出簪子,往自己脖子上捅去。赵沉茜早就防着她这一手,见状立刻拦下,反手击掉她的金簪。薛姜狠狠吓了一跳,忙扑上前:“姐姐!” 薛婵脱力跌倒在地,泣不成声:“他因我而死,我却苟活于世,甚至当上了贵妃。我还有什么颜面享受快乐,我早在被送走那一刻,就该自尽以全情意。” 这种感觉,赵沉茜再明白不过。她轻叹一声,捡起薛婵的簪子,用帕子拭去上面的灰尘,说:“他的死非你所愿,如果他真的爱你,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余生幸福快乐,而不是自寻短见。如今你已不再是十六岁的少女了,你去过汴京,见过梁汉之争,见过民生疾苦,如果你眼里仍然只有情爱,抛去偌大责任不管,只愿和一个死人厮守终身,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簪子重新绽放光辉,赵沉茜轻轻将精美的金簪插回薛婵发髻,说:“这一回,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 薛姜听到,对赵沉茜怒目而视:“你在说什么!姐姐,我只是想让你幸福,绝没有想过让你死。如果我知道你见到他后一心寻死,我绝不会安排这出戏!” 薛婵抱住薛姜,像小时候那样摸着她的头发,含泪道:“我知道,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姐妹两人抱头痛哭,薛婵哭了一会,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她擦去眼泪,轻轻捏了下薛姜的脸:“多大人了,还哭得像小花猫一样。” 薛姜和薛婵撒娇,薛婵拿出帕子,亲手替妹妹将泪痕擦拭干净,扶着地面柔柔地站起来。她恢复了温柔娴雅,对着赵沉茜福声道:“我曾在宫里听说过您的事迹,没想到今日得以面见公主。” 赵沉茜挑眉,不为所动:“我只是一介平民,贵妃在说什么。” 薛婵轻轻摇头:“殿下无须紧张,我并无他意,只是略表对您的仰慕之情。深宫寂寞,我常听宫人们闲聊,她们说,福庆公主殿下是天底下最美丽、最聪慧、最有胆略的女子,她虽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但只要见到她就知道,容貌只是她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事情。我原本还不理解,今夜一见到娘子,我就想起了宫人们的话,我不会认错的。” 赵沉茜依然冷清道:“可是据我所知,福庆公主已在六年前死亡。” “是失踪。”薛婵语气柔缓,双瞳剪水,文弱中却自有一股力量,“宫里没人相信福庆公主真的死了,哪怕汴京城破,皇宫易主,依然有很多宫女相信长公主一定会救她们于水火。大家都等着您,回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围城 赵沉茜沉默, 故人的消息近在眼前,她想问却又不敢问。忽然,杨湛——或者说镜妖的身形闪烁, 露出消散之态,赵沉茜惊讶,猛地反应过来:“不好, 刘豫那边出问题了。” 薛婵一脸茫然,薛姜却猛然想起赵沉茜从河边救了那个老男人, 她双眼烧得晶亮,愤愤不平:“那个昏君有什么好,你还要救他?” “来不及解释了。”赵沉茜对镜妖说, “鉴心镜,带我去刘豫寝宫。” 眼前白光一闪, 她就站到了临时行宫,一个蒙面人站在榻前, 正在对镜子施法。他听到身后动静, 立刻拔剑转身, 等看清来者是个女子,他的剑尖微微迟疑, 有些不理解眼前的状况了。 苏昭蜚听到侍卫喊找到刘豫,担心中计了, 他让容冲带着那具昏迷的男人先走,他留在山阳城,看看刘豫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他避开重重守卫,二探薛府,然而等他掀开被子,却只看到一面镜子。 又是镜子?苏昭蜚也较上劲了, 他今日非要让这只镜妖老实交代。 然而没想到,他等来的不是镜妖,而是容冲的老相好。 早知道就让容冲来了,他的女人实在太麻烦了。苏昭蜚没好气收剑,问:“怎么是你?” 赵沉茜不着痕迹扫过苏昭蜚,也问:“敢问阁下是……” “我是谁你不用管。”苏昭蜚半遮着脸,凶巴巴道,“你只需要回答,刘豫呢?” “苏道长不知道刘豫去哪里了吗?”赵沉茜反问,“你应该清楚,我们带回来的,只是镜妖伪装的刘豫。” “你和镜妖有什么协议我怎么知道?”苏昭蜚恶声恶气说完,突然狠狠一愣。 赵沉茜看着他笑了笑,道:“你果然姓苏。我应该叫你苏道长,还是苏无鸣,抑或苏将军?” 苏昭蜚面上撑着冷酷强硬的杀手范,其实后脑勺不断渗汗。他好像理解容冲为什么会栽在这个女人身上了,一个回合不到,他连底裤都被人诈出来了。怎么办,他要说什么? 赵沉茜看到苏昭蜚的表现,哪还不知道答案。她垂下眼睛,抿了抿唇,轻声问:“他走了吗?” 这个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苏昭蜚沉默片刻,问:“在岸边的时候,你早就醒了?” 赵沉茜没回答,这种时候沉默就是默认。苏昭蜚收剑入鞘,觉得没什么好说了,道:“既然这个刘豫是假的,那我的任务完成,走了。不管你要做什么,别糟蹋这条命。” 说完,苏昭蜚握着剑就往外走,他要出门时,赵沉茜突然喊住他:“我究竟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妖怪的名字不能随意示人,一旦喊出妖怪全名,妖就要受对方号令。第一个喊出镜妖名字的是杨湛,第二个是赵沉茜。 想要收服这么强大的妖怪,绝非易事,所以赵沉茜在镜中世界和镜妖做了交易,她愿意放镜妖自由,而镜妖,需要帮她做一件事。 扮演刘豫。 只有魂魄献祭给镜妖,镜妖才能完全继承此人的情感、记忆、性格,刘豫只是昏迷,没有完全沉迷于镜中世界,镜妖不能复刻刘豫,但化作他的样子骗一骗薛裕等人,已经足够。 赵沉茜从镜中出来的时间要早一些,她听到了容冲和苏昭蜚的对话,哪怕不明白容冲失了一半血是什么意思,也不难猜到不是什么好事。她不想容冲再伤害自己,装作刚刚醒来,让容冲带走了真的刘豫。随后,她带着镜子来到河边,趁机让镜妖化成刘豫的样子,躺入芦苇丛里,她再喊人过来。 她救下了薛贵妃,炮制了一个刘豫,一切都按她的计划进行。除了容冲。 醒来后的事情接连不断,赵沉茜忙于自保,一直没有好好想过,是谁救了她,她是如何苏醒的,复活真的不需要代价吗?她醒来后,为何突然拥有了灵力? 苏昭蜚停在门口,月光将他的背影拉成长剑,他望着横无际涯的天空,说:“这件事,还是让他亲口和你说吧。” 赵沉茜闭眼,苏昭蜚这样说,无疑承认了赵沉茜的猜测。原来那夜,他真的来了。她无名无姓、无因无由的一封传讯符,他竟然真的不远千里赶来,并且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个傻子,为何总是这么蠢? 月光静默,唯有沙沙树叶声在殿中回荡。赵沉茜静了片刻,说:“苏将军,我以前摄政公主的身份,邀你合作一件事,如何。” · 御驾在山阳城遇刺,皇帝大怒,第二天一早就带着侍从离开薛府,回营地去了。他似乎恼了薛家,一个薛家人都没知会,只带走了自己新收的美人。美人戴着幕篱,高冷清傲,一言不发,连身后两个侍女都系着面纱,做足了派头。 一路上刘豫都和美人同车,甚少露面,连贴身内侍都不让入内。随行的契丹士兵忍不住说酸话:“这位真把自己当皇帝呢,昨天才丢了位温柔娴雅的贵妃,今日便又宠幸起超凡脱俗的仙姑。呵,他也不怕折寿。” 然而无论再酸,明面上总要给刘豫皇帝的尊敬,他不允许人入内,士兵们就不能去打扰。这些人自然也不会知道,他们看不起却又垂涎不已的美人,才是御车的真正使用者。 赵沉茜让镜妖扮刘豫,她作为随行美人一起去营地,薛婵、薛姜二人则伪装成她的侍女。这一路谁都没有闲着,赵沉茜一边翻阅车上的文件,一边让薛婵讲述刘豫身边人及北梁大致势力。赵沉茜多年理政的功力没有荒废,没一会,她就理清了局势。 越往北走,人烟越少,渐进旗旌翻滚,连营高垒,握着长矛的士兵不留情面拦在马前,厉声问:“来者何人?” 随行的太监快步上前,怒斥道:“大胆,这是陛下的御驾,还不跪下行礼?” 陛下?执勤士兵怀疑地扫过他们:“大齐皇帝昨日刚去了山阳城,怎么今日又来一个陛下?” 太监见小小一个门卫都敢如此无礼,气得竖眉:“大胆!难道还要陛下出来,向你证明吗?” 前面的争执声音不小,赵沉茜在车内听了个一清二楚。她掀开车帘,只露出一截白净如玉的下巴,说:“公公,士兵也是职责所在,勿要为难他们。” 镜妖收到赵沉茜指示,化作刘豫的模样,大腹便便下车,笑道:“这两个士兵恪尽职守,铁面无私,不愧是我大齐勇士,赏。” 执勤士兵看到真的是刘豫,对视一眼,不情不愿用契丹礼节行礼:“参见陛下。” 他们扫过马车,目露怀疑,刘豫看到,说:“这里面是我新得的美人,就不用下来检查了吧。” 北梁士兵知道汉家女不比契丹,规矩极多,这不能干那不能干,更别说在军营前抛头露面。他们上下扫视马车,嘴上说着不敢,态度依然是轻蔑的:“陛下稍等,卑职去请示大将军。” “不用麻烦了。”车帘掀开,一个清贵纤长的女子出现在车前,她长裙飘飖,幕篱轻拂,军营里带着杀气的风卷过白纱,若隐若现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 周围士兵都看呆了,甚至无人注意得到她身后那两个略有些眼熟的侍女。赵沉茜在众人注目中泰然自若地走到营地前,不卑不亢道:“车上除了我和两个婢女,并无他人。若要检查,敬请自便。” 隔着幕篱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觉到,他正在被幕篱后那双眼睛注视,士兵莫名有些紧绷,随便去车边看了一眼,就道:“冒犯了,陛下请。” 赵沉茜淡淡扫了他一眼,说:“陛下,我的腿坐麻了,我能不能走进去?” 刘豫无有不应,甚至亲自陪新欢步行到帐篷,一路说说笑笑,宛如郊游。军营里来了个绝色美女,整座营地都骚动起来,动静越来越大,最后,连主帐都惊动了。 主帐篷内正在讨论战局,突然听到外面声音嘈杂,永康王和主帅都沉了脸,副官赶紧走出来,沉着脸问:“大将军和永康王正讨论要事,何故喧哗?” 小兵正探头往路上看,突然听到后面的声音,连忙站直了:“禀将军,是大齐皇帝回来了。” 刘豫又回来了?副官扫了眼,确实看到前方帐篷间隙有一队人招摇而过,他不悦道:“回来就回来了,有什么可看的,引得你们一个个像丢了魂一样。” 小兵欲言又止,小声说:“不止是大齐皇帝,他还带了位美人回来,像仙子一样,兄弟们都在看她。” 这边说话,里边的人也听到了。永康王耶律淳听到有美人,兴致顿起,走过来问:“哪位美人,是薛贵妃吗?” “好像不是。”小兵说,“听说是大齐皇帝在山阳城新收的美人。” 说曹操曹操到,刘豫带着赵沉茜走到这边,看到耶律淳站在帐篷门前,主动上前打招呼:“永康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刘豫笑得热情,耶律淳反应却很冷淡。他扫过刘豫身后的女子,冷笑道:“大战在即,大齐皇帝兴致倒好,旧爱回娘家,马上便有了新欢,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这不是有王爷坐镇,我才如此放心吗。”刘豫走到帐篷前,往里面扫了眼,仿佛才意识到这是军事重地,忙道:“王爷和几位将军是不是正在议事?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戴着白幕篱的女子紧跟在刘豫身后,她似乎很胆小,始终缩在刘豫背后,亦步亦趋,怯弱极了。耶律淳看着此女的身段,很有心想看看她幕篱下的样子,但见她懦弱至此,不免胃口大倒。 汉人的女儿就像他们的皇帝一样,胆子比兔子都小,遇到什么事都只会逆来顺受,哭哭啼啼,初接触很新鲜,但时间长了,实在让人腻歪。 何况,他已经在蓬莱岛见过前朝那位福庆公主了,虽然是蛇妖假扮的,但她当年号称天下第一美人,以耶律淳看,那张脸也不过如此。燕朝第一美人尚且如此,普通女子的姿容,如何入得了耶律淳的眼? 耶律淳瞥了眼,懒得去掀幕篱,自然也没注意到,一只苍蝇从门缝中飞进来,悄悄停在灯架上,再也没走过。 耶律淳回来,重新坐回座位上。主帅问:“怎么了?” 耶律淳不在意道:“姓刘的不知为何又回来了。” “他不是昨日才走吗?”主帅直觉不太对劲,“以前没见他对打仗有这么大兴趣,为何我们要攻城了,他突然回来了?” 耶律淳耸耸肩,并不在意一个傀儡的想法:“他有今日的荣耀全靠我们,他比谁都希望打赢这场仗,不可能背叛北梁的。他新收了个女人,兴许是在女人面前摆威风吧。” 主帅一想也是,刘豫这种废物孬种,恐怕连背叛的胆量都没有。主帅本能轻视女人,刘豫带入军营三个女人,和带入三个花瓶,有什么区别呢? 他放了心,继续说道:“海州虽然已经被我们围住,但容、苏两匪头能盘踞多年,绝非等闲之辈。明日攻城乃是第一仗,他们肯定想不到我们会这么快发动进攻,一定要趁他们不备,出奇制胜,一举拿下。出战人选,你们可有想法?” 气氛微妙起来,耶律淳有什么可想的,当即说道:“我实在不懂你们为何对海州忌惮如斯,他们两个游侠领着一帮老弱病残占山为王,不过乌合之卒罢了,我们这边却足有十万契丹勇士,何惧之有?我愿当先锋,替父皇拿下海州。我敢保证,不出三日,必取容匪首级!” 耶律淳是北梁皇帝的三皇子,他的生母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母凭子贵,子也凭母贵,耶律淳在众兄弟中独得圣宠,被养得高傲跋扈,唯我独尊,甚至有传言说皇帝有意将皇位传给他。 这次征战海州,耶律淳也请命来了。大家都猜测永康王来是为了军功,看来北梁皇帝当真想扶持三皇子。但是,北梁政局不同于燕朝,皇帝的话只能做一半数,另一半,得听萧家的。 萧家是契丹大族,世选后妃,族中许多人都在北府担任高官,与帝族一样拥有投下军州,有兵有钱。如今的太后便是萧氏女,其兄任北院宰相,兄妹两人联手主宰朝堂,说出来的话,甚至比皇帝还管用些。 萧太后非常不喜耶律淳和其生母元妃,中意的下任皇帝另有其人。收复海州这么大的功劳,可由不得永康王抢。 北院枢密副使看似无意,说道:“永康王身份贵重,若永康王受了伤,元妃又要和陛下闹了。容匪曾经是白玉京的人,论起对白玉京的了解,谁比得过越王。” 趴在灯架上装死的苍蝇,翅膀突然动了动。 第92章 里应 营帐内, 谈话还在继续。 耶律淳听到越王,明显紧张起来:“他已失踪多年,是人是鬼都不清楚, 攻城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交给他?” 北院枢密副使意味不明笑了笑,说:“汉人的兵书说,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越王受木叶神指点, 这些年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 让大梁没费一兵一卒,废了金坡关, 拔除了燕朝的护国神容家,还得到了江北大片肥田沃土。越王一人, 可抵十万之师, 如果由越王领兵攻打海州城, 何愁匪寇不除?” 耶律淳脸色非常难看,但反驳不了枢密副使的话, 只能揪着越王的出身说事:“既然副使提到了汉人的兵书,汉人同样有一句老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终究有一半汉人血统,血统卑贱,不可重用。” 北院枢密副使挥手:“哎,大梁既然要一统天下,就要有容人之量。汉人用人, 向来讲究能者居之,不问出身。” 耶律淳不及枢密副使能言善辩,气得说不出话来,不由看向主位,让元帅出来说话。元帅一直在作壁上观,他年纪大了,一点都不想扯入永康王和越王两位皇族,或者说,他们背后的皇帝和萧太后之争中。直到永康王和枢密副使都朝他看来,元帅见没法再装聋作哑,只能打马虎道:“永康王和枢密副使都言之有理,但领兵打仗不同其他,兵贵神速,拖延不得。我们明日便要攻城,越王虽有经验,但远在江南,如何参战?” 耶律淳露出得意的笑,这么说,领兵之人舍他其谁?没想到北院枢密副使却微微一笑,并不失望:“谁说越王在江南?他啊,现在就在附近。” 什么?帐篷中许多人都吃了一惊,耶律淳脱口而出:“你说那个老不死的……你说越王,就在附近?他来这里做什么?” “这就是秘密了。”枢密副使神神秘秘道,“如果元帅信得过越王,我这就给越王送信,让他来营地一叙,届时我们再谈谁来领兵,如何?” 这场会议不欢而散,耶律淳黑着脸,摔帘子走了,北院枢密副使还是笑眯眯的,给元帅施礼后出门。他往自己的帐篷走去,没留意到身后有一只苍蝇,一直和他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赵沉茜摆足了烽火戏诸侯的祸水范儿,在北梁各个营帐都走了一圈后,才施施然回御帐休息。刘豫也摆足了昏君的范儿,一进门就赶走所有侍从,下令没有他的允许,不许任何人进来。 等北梁人退出去后,赵沉茜立刻掀开幕篱,快步走向御案,说:“你们盯着外面,如果有人靠近就咳嗽示意。” 薛婵和薛姜会意,赶紧走到帐篷边,从缝隙里盯着外面。赵沉茜坐在案前,运笔如飞,飞快在纸上描绘营地分布图。 一只苍蝇从帐篷缝隙里钻进来,悠悠飞向桌案,薛姜怕苍蝇吵到赵沉茜,拿起扇子就打:“一边去。哪儿来的苍蝇?” 赵沉茜在忙碌时根本听不到外界声音,但今日她不知何故,注意到一只苍蝇飞行的嗡嗡声。赵沉茜怔了下,赶紧抬头:“小心,别碰它!” 薛姜吓了一跳,诧异地顿住。赵沉茜盯着苍蝇并不算美观的眼睛,莫名有股直觉,问:“苏道长,是你吗?” 苍蝇惊险逃离薛姜的魔爪,晃晃悠悠飞到笔架上,对着她拱手。嗯……姑且算做拱手吧,赵沉茜有些无奈,一边将最后几笔画完,一边道:“我以为你打探完消息就自己走了,还回来做什么?你该不会什么都没听到吧?” 它趴在架子上,但赵沉茜莫名从一只苍蝇身上看到了不满。赵沉茜撂下笔,轻轻活动手腕,说:“我也觉得,如果路铺到这个程度都听不到,那也太没用了。这是北梁营地和兵力分布图,我会按约定烧给你,你那边注意查收。” 这话听起来奇怪,其实是一种用于传信的符纸,叫灵犀符。灵犀符用犀牛角磨成的粉末制成,一对犀牛角只能制作一双符纸,传信的人彼此各拿一张,一方在灵犀符上写写画画,烧掉后,另一方的符纸上就会自动浮现对方的字迹。是一种昂贵,生僻,且没什么大用的符纸,据说创始者是觉得传讯符不够写且不够隐秘,所以发明这张符,好和心上人随时随地交流。 也不知道苏昭蜚从哪找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过正好适合今日,赵沉茜在军营里,不方便发传讯符,灵犀符刚好派上用场。 赵沉茜点亮烛台,将她这半灵犀符烧掉,说:“移魂术很危险,如果她刚才不小心把这只苍蝇拍死了,那你也要死。赶紧回去吧,确定好进攻时间和计划后,用灵犀符给我发过来。记住,别犯北梁的错误,快点确定计划,不要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什么都想要,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苍蝇没有动作,但过了一会,它嗡嗡飞动起来。赵沉茜看了一眼,说:“薛姜,现在你可以扇它了。” 另一边,苏昭蜚在屋里走来走去,焦灼不已,忽然容冲的眼睛动了动,苏昭蜚赶紧坐过去,紧紧盯着他。 容冲将五感从苍蝇的身体里抽出来,一睁眼就看到一张放大的脸。容冲吓了一跳,下意识将那张脸推远:“你干什么?” 苏昭蜚长长松了口气,没好气拍开容冲的手,说:“吓死我了,我以为从此以后海州主帅要变成一只苍蝇了。敢附身在苍蝇身上,你真是……” 移魂术本身就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法术,借用动物的五感虽然便利,但一旦动物遇到危险,移魂的人也往往凶多吉少。江湖偶有人施展移魂术也多用自己养熟的宠物,容冲倒好,敢选择小飞虫,苏昭蜚都不知道该说他法术高超,还是胆大莽撞。 容冲不以为然:“如果只局限在自己熟悉的动物身上,那移魂术还有什么意义?就是苍蝇蚊虫这类小东西,才能听到最重要的秘密。” 苏昭蜚看容冲的表情,问:“你听到什么了?” 容冲似乎笑了下,眼睛宛如淬了火的冰刃,锋利得几乎化为实质:“我听到了一个老熟人——元宓。他果然是北梁派往中原的卧底,并且北梁皇室都心知肚明。” 苏昭蜚当然知道容冲有多恨这个人,他也肃了容,问:“无缘无故,他们怎么会提起他?” “因为党争。”容冲说,“看起来,北梁皇帝支持自己的三儿子永康王,而萧太后却支持越王元宓,或许,他的真名应该叫耶律宓。他们都将海州之战视为必胜的军功,自然谁都不愿意让对方得利。” “萧太后为何支持元宓?”苏昭蜚不能理解,“据我所知,萧太后没有亲生子嗣吧。” “谁知道,兴许是看元宓没根基,好操纵呢?”容冲从榻上起身,走到桌边,仔细查看赵沉茜传来的布防图,说,“他们实在太大意了,海州城还没攻克,就已经想着抢功了。萧太后的人说,元宓就在附近,我亲眼看到他将传讯符发了出去,可惜那只苍蝇没有灵力,没法跟踪他们的传讯符。我们得赶快行动了,一旦元宓抵达北梁营地,对茜茜会非常不利。” 苏昭蜚啧了声:“别在我面前叫这么肉麻的称呼,我听不得。你们俩是不是有病,一个用命玩深情却不让她知道,另一个知道了却要装不知道,还让我瞒着你。合着我就是你们游戏中的一环是吗?” 赵沉茜昨夜认出苏昭蜚的身份后,主动提出合作,她可以去北梁内部里应外合,帮海州退兵,作为交换苏昭蜚要瞒着容冲,无条件配合她。苏昭蜚同意了,然后一回来就将这件事告诉了容冲。 都说了他这个人没什么道德感,别指望他保守秘密。何况小事就算了,用兵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瞒着容冲的。军事上任何秘密,都可能导致许多士兵无辜送命。 容冲知道了之后,当仁不让抢过了和赵沉茜联系的权力,一路上虽不至于嘘寒问暖,但也一直用灵犀符跟进赵沉茜的进度。赵沉茜以为操纵的人是苏昭蜚,其实,一直都是容冲。 命运总喜欢开一些错位的玩笑,他当初画灵犀符,是苦于见不到她又无法光明正大用传讯符联络她,所以苦思冥想设计出一种隐秘、低调的传情方式,没想到两人是未婚夫妻的时候一次没用到,反而是陌路之后派上了用场。 虽然是用于传送情报……但谁规定讨论军情就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赵沉茜进入营地后,一直想混入主帐听作战计划,容冲生怕耶律淳认出赵沉茜,让赵沉茜只管制造机会,他自己想办法进去。两人配合很默契,赵沉茜制造骚动,容冲趁机用移魂术附在苍蝇身上,飞入帐篷,近距离听北梁人商量如何对付他。 他听着都替他们急,明天就攻城了,今日连主将都没选出来?他们不争气,那他可不客气了哦。 容冲根据图纸飞快排兵布阵,一方面赞叹赵沉茜心细如发,另一方面遗憾以后他就没有合适的身份再出现在她身边了。容冲没好气瞥了苏昭蜚一眼,道:“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怪你露馅!” 苏昭蜚觉得容冲简直不可理喻,这能怪他?但苏昭蜚确实被赵沉茜诈出了话,他无言以对,耸耸肩道:“随便你,我去清点武器了。今夜何时行动?” 容冲将灵犀符点燃,静静看着灰烬在空中飘散,说:“今日事今日毕,早点打败他们,让他们睡个安稳觉。亥时三刻,准时动手。” 第93章 外合 星垂平野, 月涌江流,巡逻士兵规律地从帐篷间走过,肃杀又凄清。一帐之内, 赵沉茜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远去,拉上面罩,回头对其他两人说:“再有一刻钟, 海州军就会攻进来,我和薛姜去粮仓点火, 镜妖,你带着薛婵去隐蔽处躲着,一旦乱起来, 马上带着她离开。” 镜妖还顶着刘豫的样子,淡漠点头。薛婵和薛姜已经换上北梁士兵的衣服, 薛婵紧拧着眉,担忧道:“粮仓有那么多士兵把守, 你们两个弱女子去, 太危险了。要不让镜妖去护着你们, 我自己能跑。” 赵沉茜和薛姜一起摇头,赵沉茜说:“我不是弱女子, 我是赵沉茜,这次行动的策划者, 胜利不只是男人的事,更是我的事。比这更凶险的事情我经历过,我能保护好自己。但你不同,这里很多人认得你,你能来已经帮了我大忙,我不能让你在兵营出事。只有你安全了, 我才能放心施展手脚。” “是啊。”薛姜也说,“姐姐,你先去外面,等着看我给你点烟花!这群北梁人为非作歹,我早就受够了,看我今日好好教训他们!” 薛婵看看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赵沉茜,再看看双眼晶亮跃跃欲试的妹妹,叹息道:“我被人夸了一辈子贤良淑德,今日才知,我竟一点用处都没有。我身为长姐,竟要仰仗妹妹保护我。” “谁说你没有用处?”薛姜说,“姐姐,你为我做过太多事了,这一次,换我保护你吧。” “巡逻的士兵又要来了。”赵沉茜打断煽情,说,“时间有限,做最有用的事,不要拖泥带水。镜妖,保护好她,带她走。” 薛婵也知道事态不允许她矫情,轻叹一声,说:“你们小心,一定要平安回来,我在外面等着你们。” 赵沉茜掀开帐篷,趁外面没人,四人飞快躲入阴影里,比了个手势,便各走各的路。镜妖和薛婵一起行动,她们知道巡逻路线,一路沿着阴影,走走停停,有惊无险通过了好几个关哨。 眼看前面只剩最后一道关卡了,薛婵藏在草堆后,默默数着数。最后的时间显得格外难熬,头顶不断有士兵走来走去,薛婵紧贴在地面上,脸色发白,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得。镜妖看了她一眼,用嘴型说:“不要怕。” 薛婵很意外这种时候竟然是一只妖怪来宽慰她,她感激又丧气,无声叹道:“谢谢。我是不是很没用?” 镜妖摇摇头,从草垛里拔出一根草,编成一个草蚱蜢,放到她手里。 薛婵原本不理解镜妖在做什么,直到看到熟悉又潦草的草蚱蜢,她突然想到,很多年前她怎么都练不好父亲要求的琴曲,蹲在草丛里偷偷哭时,也是一个小男孩揪了一根草,为她编了同样的草蚱蜢。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薛婵看着刘豫的脸,突然一刻都无法忍受了。镜妖歪头,想不通她明明按照杨湛的记忆给薛婵编蚱蜢,为何她却哭了?这时东南方向忽然火光大作,薛婵含着泪回头,火焰在她眼眸中升腾飞舞,正如薛姜所说,如一场盛大的烟花。 她们做到了。 薛婵知道,现在粮草库肯定乱成一团,不可一世的北梁人不会想到,他们一切举动都被两个女子牵着鼻子走,而远处阴影里,埋伏着无数背负着家仇国恨,正需要一场激战发泄的故国子弟。 每个人都在这个乱世发挥着自己的温度,唯有她,被金笼关了太久,已失去了飞翔的力量。 门口的士兵看到失火,犹豫片刻后,派一队人过去查看。就在这时,黑暗里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喊杀声,仿佛足有百万之众,北梁士兵大惊,有人喊救火,有人喊捉刺客,有人喊列阵,士兵们慌不择路,撞成一团。镜妖拉住薛婵,说:“跟紧我。” 这是薛婵第一次在人群中不计形象地大跑,周围士兵们有的注意到他们了,有的没有,火光冲天,箭矢飞舞,可以说是薛婵有生以来做过最疯狂的事。她突然变得极其胆大,对身前人说:“你可以变成他的样子吗?” 她飞出牢笼、奔向新生的一程路,她希望是和他一起走过。 保持任何形态对镜妖来说没有区别,她微微施法,就从刘豫变成了杨湛。薛婵看着故人俊朗如昔的侧脸,多么希望这一刻,真的是他。 可是哪怕不是他,她也穿过了战火纷飞,抢过了不知谁的刀,砍伤了不知多少人。等她喘着粗气停下来,发现她已一口气跑到了野外,背后喊杀声震天,她裤脚上全是草沫土屑,身上沾染着不明血渍。 她这个样子实在糟糕透了,而面前的“杨湛”依然纯洁干净,不染尘埃。薛婵看着他,认认真真说:“谢谢你的草蚱蜢。” 镜妖歪头,显然,这又是一句不在杨湛记忆中的话,它不知如何回答。薛婵也不在意,问:“他最后那段时间,痛苦吗?” 镜妖摇头:“不痛苦,我只是后悔,没有保护好你。” “不怪你。”薛婵眼中泪光闪烁,笑着道出自己前半生的苦难,“这当然不怪你,如果没有认识我,你就不会付出性命,祸及整个杨家。” “杨湛”郑重了神色,说:“怪你爹利欲熏心,怪刘豫无耻下流,怪北梁人助纣为虐,唯独不能怪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从未后悔过认识你。” 薛婵在镜妖身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知道这是杨湛临终前的真心话。她轻轻呼了口气,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山野,说:“我也从未后悔过,认识你。不用再化作他了,谢谢。我可以看看你本来的样子吗?” 镜妖习惯了照人,这是有人第一次问它本来的样子。镜妖迷惑了好一会,说:“我没有自己的样子。” “我以前也是这样。”薛婵说,“我身上只有别人期待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本来是什么模样。别再害人命了,镜妖,去找你自己的样子吧。” “我没有害人。”镜妖坚定道,“我以人类的情感为食,只有足够强的爱恨才能催动我,是那些人召唤来了我。我让他们进入镜中世界,和心上人在一起,没有逼婚,没有变心,没有棒打鸳鸯,没有有缘无分。我满足他们的心愿,让他们永远生活在只有快乐和美好的世界,怎么能叫害人?” 薛婵叹气,妖物没有善恶观,像拥有强大力量的孩童,行事懵懂又残忍。杨湛是主动献祭给镜妖的,杀死他的罪魁祸首是薛裕,而不是镜妖,薛婵无意为难一个妖怪,说道:“人生不只有情爱,通往快乐与美好也不只有爱情一条途径。长公主告诉我,你的名字叫鉴心镜,只要喊出你的名字,就能让你做一件事。” 薛婵望着镜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脸,说:“鉴心镜,我与你签订契约,往后你不得再主动拖人入梦。别再照别人了,余生,多照自己。” 面前的杨湛面容变得模糊,最后化成一道白光,叮当落在地上。薛婵望着地上的镜子,轻叹一声,攥紧了手中的草蚱蜢,独自走向旷野。 · 主帐里,耶律淳走来走去,实在忍无可忍,怒道:“越王好大的架子,我们这么多人等他,都快半个时辰了,他人呢?” 枢密副使也觉得奇怪,越王不是这样轻狂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迟到这么久?枢密副使脸上有些过意不去,找补道:“兴许是他路上遇到事,脱身不得,耽误了。” 耶律淳冷笑一声,嗤道:“是吗,什么事竟比大梁的兴国大业还重要?要不是为了等他,白日我们就该确定领兵人选、安排攻城计划了,怎么会拖到深夜?如今士兵已经休息,再传达战术,如何来得及。” 耶律淳搬出兴国这等高帽,枢密副使无话可说,只能道:“是老臣思虑不周。我再给越王修书一封,如果越王还不回应,就由元帅安排吧。” 帐篷里三人正在勾心斗角,突然外面传来士兵的急报声:“报,元帅,粮仓失火了!” 什么?元帅大吃一惊,立刻吩咐人带路,他亲自前去查看。然而等走到仓库前,却发现只是一把干草,看着烟雾大,其实并没有着火。 有惊无险,元帅松了口气,问:“这是怎么回事?” 巡逻士兵也一头雾水:“卑职巡逻到这里,突然看到粮仓的方向浓烟滚滚,以为失火,赶紧就去禀报上级。这把草是谁放在这里的……卑职也不知。” 元帅问:“其他粮仓检查过了吗?” “检查过了。”侍卫长说,“卑职听到失火,立刻派人来灭火,并亲自开仓检查,幸好其他粮仓没有被波及。” “那就好。”元帅点头,忽然一怔,厉声道,“不好!” 然而已经晚了,起烟的粮仓完好无损,反而是另几个他们认为安全的仓库,从内燃起熊熊火光。有人趁着他们开门检查的机会,在粮仓里放了火!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原来烟雾是假,引诱他们打开仓门才是真。元帅意识到中了算计,立刻道:“警戒,兵营里混入了细作!” 他刚说完这句话,一只箭矢从黑暗里穿来,噗嗤刺穿了他的脖颈。元帅捂着喉咙上的血窟窿,手哆哆嗦嗦指着帐篷阴影,双目充血,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赵沉茜也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立刻在身上贴了匿形符,猫着腰逃离现场,一路不忘到处扔火符,让兵营里越乱越好。早早埋伏在外面的海州军看到火光,提前发动进攻。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大部分北梁士兵睡得正酣,忽然被吵醒,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迫迎战,毫无意外输得一败涂地。 耶律淳还在帐营里等着元帅回来,这次的头功,他势在必得!忽然外面喊杀声大作,一群侍卫冲进来,裹着他往外跑:“王爷,海州军打进来了,快跑!” 什么?耶律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们不是明日发起攻城吗,海州军怎么打进来了?他们什么时候出的城? 耶律淳一边跑一边纳闷,怎么都想不通海州军如何能从天而降。侍卫们殊死拼杀,终于护着他冲出一条血路,奔向北方。薛姜在帐篷后注视着这一幕,回头问赵沉茜:“为何要放他走?” “因为他是北梁皇帝最心爱的儿子。”胜局已定,匿形符已失去了作用,赵沉茜揭下符纸,说,“老皇帝养大一个儿子不容易,总得留几个种子来制衡元宓。” 薛姜不解:“元宓是谁?” “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谁。”赵沉茜最后扫过战场,确定再无遗漏,就拿出遁地符,说,“等耶律淳回到北梁,就能知道了。走吧,找到你姐姐,我们该回城了。” 薛姜从小就梦想当女侠,今日干了这么大一票,正兀自激动着,却发现赵沉茜格外平静,颇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淡泊。薛姜不可思议:“啊?这就走了?海州的将军好像在那边,你不去寒暄寒暄吗?” “有什么可寒暄的。”赵沉茜说,“此战功劳一半在镜妖,另一半在海州军,与我何干?” 薛姜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嘟囔道:“好吧。听说容将军英武非凡,苏将军风流倜傥,你和那边传消息那么熟稔,我还以为你认识他们呢。” 赵沉茜就当听不到,淡然点燃符纸,缩地成寸,眨眼离开战场。 不出意外的话,薛婵已经把镜妖放跑了。鉴心镜能还原过去发生的事情,改变一个小变量,就可以模拟出对应的结果,真实程度丝毫不输于现实世界。这样一个利器,对任何一个当权者都是巨大的诱惑,包括赵沉茜。 如果她收服鉴心镜,每次政变或开战前就能用它反复推演结果,收益简直不可估量。赵沉茜当然心动,但是过往的经历告诉她,任何优势都不是绝对的,唯有清醒的头脑、坚定的意志、谨慎的态度,才是制胜的唯一法门。 她若用鉴心镜推演,迟早有一天会生出惰性,那么败局就是迟早的事了。赵沉茜并不怀疑自己的自制力,但她更相信,不要赌人性。 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知道鉴心镜的下落,没了指望,才会逼自己一直向前,永远用自己的头脑抉择命运。所以,赵沉茜故意告诉薛婵鉴心镜的秘密,让薛婵去做决定。赵沉茜知道,薛婵一定会放镜妖离开。 有符纸帮忙,赵沉茜很快找到薛婵,但薛家两姐妹都不想再回薛家,而是想游历天下。赵沉茜为她们送上一沓护身符,目送她们远去,然后转身,独自走上自己的路。 郊外的战争似乎没有影响到山阳城,城中静悄悄的,百姓都沉浸在梦乡中,等明日才会知道北梁大败。赵沉茜走在水乡寂静的波光中,脑中思虑不停。 山阳城已经不安全了,她得赶快离开。江南不能去,北方也不能去,她该去往何方? 还有孟太后,她要如何将孟氏从朝廷手中救出来? 赵沉茜正想着,忽然慢慢停下脚步。水波粼粼反射着月光,温柔又清冷,他就站在这样的清辉中,宛如一个不期而来的梦。 谢徽依然穿着最熟悉的青衣,衣襟沾露,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他深深望着赵沉茜,道:“好久不见,殿下。” 第94章 破镜 赵沉茜乍然看到谢徽, 着实吃了一惊。但随后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他们早在蓬莱岛就打过照面,那些把戏骗不了他, 山阳城距离她上岸的地方不远,只要真有心找,发现蛛丝马迹不成问题。 就是不知, 故人来意善还是不善。 赵沉茜站在桥边,不动声色道:“福庆长公主已于六年前死于暗杀, 何来殿下?” 谢徽看出了赵沉茜平静下的戒备,苦笑一声,说:“你还在怪我?” 怪他吗?躺在雪地里的时候她确实怨过他, 刚醒来的时候也恨过他,但现在赵沉茜已经释然了。不过, 他第一句话居然是这种事,可见他不是来清算她的, 赵沉茜放了心, 看看四周, 说:“那边有凉亭,换个地方聊聊?” 谢徽说:“我在船上准备了你喜欢的茶点……” “不必麻烦。”赵沉茜并不想耽误太多时间, 道,“这里空旷无人, 一览无余,更适合谈话。” 谢徽不再强求,随赵沉茜去凉亭里坐下。两人落座不久,便有侍从端着温度正好的茶水点心上前,轻手轻脚放置好,随后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赵沉茜留意到来人的脸, 问:“昨日那艘船,是你的?” 谢徽点头默认,赵沉茜眯眼,莫名生出一股直觉:“暗室里那个人,其实是你?” “是我。”谢徽扶着袖子为赵沉茜斟了一杯清茶,说:“昨夜梦到了许久前的事,醒来已至半夜。深夜不便叨扰,我便想等天亮再来,没想到你一早就出城了。说来命运真是弄人,两次我都在船上和你对面相逢,可惜两次都错过。幸好,我还是等到你了。” 赵沉茜手指摩挲茶盏,问:“你找我做什么?” 他用得是“等”,而她却回之以“找”。谢徽心里已经预感到了结局,却还是不甘心,说:“六年前的事,对不起。那一夜母亲找我闲聊,我的通讯玉符被薛月霏拿走了……当然,这些并不是借口,归根到底错在我。这些年,我一直想对你说对不起,如果我能早点发现那些人的动作就好了。” “无需介怀。”赵沉茜视线从茶点上扫过,并不动,说,“每一个选择都是我自己做的,合该我来承担后果。这几年京城……临安,有什么变化吗?” 谢徽察觉到她不想深入,她甚至没有问薛月霏的下落。谢徽心中苦涩,装作轻描淡写提起这些年:“迁都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无需我赘述。宋知秋出卖你向赵苻投诚,事成之后赵苻封她做皇后,她倒有心做一个贤妻良母,但楚王妃不满她出身低微,挑了好些贵女入宫为妃,甚至搬到了宫里,对后宫之事指手画脚,处处以太后自居。宋知秋和楚王妃积怨已久,从后宫斗到前朝,楚王妃安排娘家子侄入朝,宋知秋没有娘家,就提拔萧惊鸿。皇后党和太后党斗得火热,新科举子皆要依附某一位后族才能授官,但她们二人却无多少治国才能,导致大权旁落,悉数落于国师之手。” 赵沉茜一点都不意外,昭孝帝一力扶植国师是为了牵制容家,容家倒后,赵沉茜当政,好歹能压制着国师一派,等她一死,国师和保守派再无顾忌,这些年侵占了多少资产,赵沉茜简直不敢想。更可怕的是,国师还疑似是外族人。 赵沉茜问:“元宓的底细,你知道多少?” “略知一二。”谢徽说,“元宓,很可能是北梁越王,真名叫耶律宓。” 这可不是略知一二,赵沉茜猜测落实,反而轻松下来,问:“你如何得知。” 谢徽说:“当年你在郊外遇袭后,新政俱废,看似是宋知秋得势,实则真正获利的另有其人。崇宁新政已实行了六年,保守派要发难,为何偏偏是这时?那时最迫不及待的事,大概就是你在杭州清田,而杭州正好有国师的道观,我便怀疑道观里有不能示人的秘密。这些年我明察暗访,查出元宓所谓自小在杭州出家修道是伪造的,他真正的来历无人了解。探子发现他和北梁人有来往,顺藤摸瓜,我才发觉他其实是北梁越王,北梁圣章帝之子,现任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生母不明,似乎是行宫的一名汉女,早年并不受宠,圣章帝末年狩猎时,他因救驾有功得了萧后的看重,从此北梁皇室活动才有他的影子。但是三十多年前,他突然从上京消失,没人再看到过他,但萧后每年节庆照旧给越王府赏赐,现任皇帝登基后依旧如此,上京也没人对此表达异议。越王潜伏在燕朝,应当是上京皇室心照不宣的秘密。” 谢徽打听到的情况和赵沉茜在鉴心镜中发现的差不多,元宓其实是耶律宓再无悬念。赵沉茜想到殷骊珠临死时留下的线索,问:“越王有妻子吗?” “妻子?”谢徽疑惑,认真想了想,才摇头道,“我的人并未打听到。他因有汉人血统,最开始并不被视作皇子,被寄养在道观,生活十分窘迫,直到他因道法出众得了萧后青眼,情况才好起来。无论宴会狩猎,他皆扈从在侧,颇风光了一段时间,但从未听说过他身边有女人。” “竟然没有吗……”赵沉茜喃喃,那殷骊珠说的复活故人是指谁?鉴心镜中树妖的反应明明也印证了这一点。赵沉茜只是过了下脑子,没结果便也不再纠缠,元宓欠燕朝的债,她要让他们悉数奉还,但这是燕朝和北梁之间的事,赵沉茜还不至于为了打击政敌,去为难一个女人。 赵沉茜拿到了自己最需要的信息,再看谢徽就顺眼许多,不动声色试探道:“看来你这些年留在临安确实做了不少事。今后可有打算?” 赵沉茜没有质问她出事后,谢徽为什么不给她报仇,反而一转头给仇人做事。他们都是在权力漩涡浸染多年的人,知道发泄情绪毫无用处,保留实力才最重要。赵沉茜无需知道谢徽为什么留在临安,她只需要知道谢徽现在愿意分享给她这些情报就够了。 政治同盟因利而来,因利而去,再正常不过。 她视他为可以争取的政治盟友,对此表现得格外大度,连他间接害她死亡都既往不咎。谢徽看在眼里,只觉得无比痛苦。 她是不是忘了,他们除了是盟友,也是夫妻?或许她没忘,因为她从未把这段婚姻当真。 她在意的另有其人,而谢徽在梦回年少后却入了戏,甚至试图改变他们的初遇,改写故事的结局。为什么容冲可以,他就不可以?为什么她动不动和容冲置气,对他却始终如一的宽容大度? 明明,他们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谢徽衣袖下手指深深掐入掌心,面上依然无波无澜,说:“我一直不相信你会就这样离开,我留在京城,每日忍着恶心和那些人周旋,就是为了亲眼看到他们为害死你付出代价。我所有打算,都在为迎你回京而做准备。” 赵沉茜微微挑眉,没控制好情绪,问:“包括你亲眼看着赵苻、宋知秋祸乱国事,你明知会产生什么后果,也不阻止?” “为何要阻止?”谢徽眼眸漆黑,看起来平静又癫狂,“你一直在阻止他们,可是有用吗?他们不识好歹,理应付出代价。” 赵沉茜默然,她想过谢徽或许不正常了,没想到他竟变得如此偏激。赵沉茜静静望着他,说:“他们的代价,值得用半壁江山去换吗?” “那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谢徽深深注视着赵沉茜,里面的光芒狂热又坚定,“那些臣子骂你祸国殃民,百姓怪你牝鸡司晨,可是他们拥戴的少年皇帝、平民皇后,分明才是最虚伪、最无能的人。这群人眼瞎心盲,只看得到出身,看不到真正的作为,愚蠢至斯。拯救他们是无用的,只有让赵苻亡国,宋知秋乱政,他们看到真正的祸国殃民后,才会记起你的好。到时候你再回临安,将再无人敢阻碍你的新政。” 赵沉茜沉默良久,说:“可是,我没打算回临安。” 谢徽并不意外,黑眸看不出波动,定定看着她:“为什么?和他有关吗?” 这个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赵沉茜默了下,说:“和他无关。福庆公主已经死了,现在,我只是赵沉茜。” 只要不是为了容冲,谢徽可以接受她做任何事。谢徽缓和了神色,说道:“好,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安心在山阳城住着,我会为你守着临安,你想什么时候回来,或者不回来,我都会为你实现。” 赵沉茜叹气,出于曾经同盟的情谊,她不忍心看他走入魔障,不得不把话说清楚:“如今你已官至宰辅,政事无须我指点,但我还是想提醒你,凡事多为自己考虑,不要管我。当年是我思虑不周,没想好自己想过什么样的人生,便贸然拖你入局。如今福庆已死,谢家大郎和福庆公主的婚约,也结束了。” 月隐风动,一只鹰在空中盘旋许久,展翅飞往长夜。容冲实在支撑不住,将魂魄从照雪身上收回来,苏昭蜚赶紧扶住他,骂道:“你是真的不要命了,你去拦截元宓,本就受了重伤,现在还要用移魂术……她的事,就那么重要吗?” 容冲上身缠着绷带,露出精壮修长的肌肉,和满身新旧不一的伤痕。他脱力按住眉心,试图再施展移魂术,但怎么都凝不起精力:“我遇到过最大的麻烦,就是她要和别人破镜重圆。” 她见到谢徽了,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临了。他得知元宓就在附近后,布下天罗地网搜寻,今日傍晚容冲发现元宓出城,他将晚上的行动托付给苏昭蜚,自己单枪匹马去拦截元宓。 这是他和元宓的仇,他不想其他人插手。何况,这个级别的战斗,带多少帮手也无用。 这一战激烈凶险,容冲受了重伤,元宓也没讨着好。他们两败俱伤,元宓自然没法再去北梁军营,毫无意外晚上的突袭行动大获全胜。 容冲本来只是想确定赵沉茜有没有平安回家,强撑着伤发动移魂术,借用照雪的躯体飞到山阳城上空,没想到看到了谢徽和赵沉茜会面,其乐融融在亭子里说话。 容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恨照雪的眼睛太好,他清楚看到赵沉茜一脸认真,对面的谢徽深情款款,那种眼神,容冲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两人谈了很久,久到容冲都无法支持移魂术,被迫回到自己身体。亲眼看到他们的进展让人痛苦,但是看不到更痛苦。容冲忍不住想,谢徽和她说了什么,她是什么态度?夜这么深了,她会不会让谢徽留宿? 容冲光想到这个可能,都心悸得无法忍受。 苏昭蜚絮絮叨叨给他配药,但容冲一句都听不进去。他突然起身,从屏风上取下干净的里衣,随意披在身上,说:“我出去一趟。” 苏昭蜚大惊:“都这么晚了,你还受着伤,你要去哪里?” “去找她。”容冲黑眸里燃烧着烈焰,像业火燎原,寂静空旷又轰轰烈烈,“就算是死刑,至少该由她亲口宣判。” 第95章 重圆 把话说开后, 赵沉茜没有再管谢徽,自己回家。夜都这么深了,赵沉茜以为小桐一定睡了, 没想到她推开门,却发现前院灯光亮着。小桐听到声音,推门出来, 看见她道:“沉茜,你回来了。” 赵沉茜意外:“这么晚了, 你怎么还没睡?” 小桐似乎熬太久了,眼睛是红的,无精打采说:“睡不着。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薛家有人为难你吗?” “没有。”赵沉茜说完后顿了顿,纠正道, “可能明日就有了。这个宅子不方便继续住了,你今夜收拾东西, 明天一早我们就搬家。” “啊?”小桐惊讶, 严肃了神情问, “今日有很多人来找过你,是不是和他们有关?” “有人来找我?”赵沉茜警惕问, “是谁?” “一个是隔壁的王公子,问你有没有回来, 一个是位穿青衣的陌生公子,一直等在门外,后来我去买菜,就没注意了。” 赵沉茜应了声,心想原来是他们俩。这座宅子都快成一个公开的秘密了,看来一日都不能待了, 赵沉茜说:“不用等明早了,我这就回去拿东西,一会我们就走。” 小桐恹恹点头,她环顾着这座宅院,目露不舍:“这是我第一次有自己的家,我还以为从此就有瓦庇头,不用再流离失所、朝不保夕了。原来,家还是不属于我。” 赵沉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说:“等去另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我们会有更好的宅院的。” 小桐努力扬起嘴角,笑道:“好啊。大家都说这里闹鬼,可惜,我还没看到闹鬼呢。” 那她应当不会看到了,赵沉茜没有告诉小桐,所谓鬼影,其实是杨湛死后,镜妖化成杨湛的模样在院中汲取月华,被下人撞到了,误以为闹鬼。如今故镜的主人公一个已逝,一个浪迹天涯,鉴心镜也下落不明,杨宅里,再也不会闹鬼了。 赵沉茜回自己房间,果然,一开门她就注意到梳妆台上的古镜不见了。赵沉茜拂去台面尘埃,浮雕上的鸳鸯依旧交颈相缠,形影不离,赵沉茜轻叹一声,抖开白布,盖住一切。 刘豫的本体被容冲、苏昭蜚带走了,不知道他能不能从鉴心镜的镜中世界醒来。不过意义已经不大,他醒不过来,北梁得捧另一个傀儡皇帝上台,他们动作越多,破绽就越多;如果刘豫醒过来更好,有大齐皇帝作人质,无论什么时候打出去都是一张底牌。 至于薛裕,大树倒了,树上的猢狲还值得一提吗?当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解决,区区薛家,还不值当赵沉茜特意对付。 目前最重要的事当然是夺回北方,收复山河,但她要想重新出山,就必须先把孟太后接过来。要不然,就凭赵家那群孬种男人,他们干得出她在前面殚精竭虑和北梁人斗,他们在后方龟缩不出,关键时候用孟太后当筹码,狠狠捅她一刀。 赵沉茜看到谢徽时,之所以主动和他聊,就是想试探他能不能成为合作伙伴,帮她从临安救出孟太后。可惜谈了两句赵沉茜就知道不行,谢徽执念太重,而他求的,赵沉茜不想给。 所以赵沉茜只字不提孟太后,道不同,她真正的底线绝不能示人。 至于元宓是北梁奸细的事,也需要从长计议。元宓在临安势力深厚,根蟠节错,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万全准备,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赵沉茜想着事情,手里的动作有一搭没一搭。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在她的整理下,衣服更乱了。赵沉茜微叹一声,暂时收回思绪,先解决当下最紧迫的事情。 月光穿入窗扉,像银色的缎带,柔柔牵动着树影,檐下辟邪铃发出叮叮当当的清响。赵沉茜没有点灯,借着月色静静叠衣服,树影从她身上掠过,像无声地和她告别。 赵沉茜扫过地上的影子,忽然说:“道长既然来了,不进来坐坐?” 蹲在树上生闷气的容冲一下子愣住了,她在说谁?哪里来的道长? 容冲僵硬,赵沉茜从箱笼最深处取出一件包袱,轻轻解开,将里面的衣服放在桌上,说:“裁缝的工期比我想象得快,前两天刚做好送来。” 她没有继续说,未竟的话像一只钩子,等待着自愿上钩的鱼。容冲认命地叹了一声,从树上跃下,翻窗而入。 月色清澈,一个黑衣人带着面具,缓缓停在窗前。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地上,像是与赵沉茜相对而立。 赵沉茜瞥了眼门栓,她特意留了门,可惜,有些人从来不走正门,这么多年了还是喜欢翻窗。赵沉茜拿起茶壶,倒不出水来才意识到她走了两天,屋里没茶。赵沉茜镇定自若地放回去,说:“没有热茶,见谅。战场那边怎么样了?” “没事。”容冲下意识解释,“北梁士兵溃不成军,缴获大量武器、粮草,具体伤亡人数还在清点。” 赵沉茜点头,说:“早知道就不烧粮草了,那些粮食运回海州还可以吃,现在白白浪费了。” “哪里。”容冲忙道,“粮草起火才最容易引起内乱,保证胜利最重要,你的做法没错。” 两人交流完“正事”,双双陷入沉默。赵沉茜指尖揉捏着衣服,说:“这是我为答谢一位姓苏的道长,量身定做的衣裳。可惜前日得见苏无鸣道长,发现这件衣服,似乎不太合身。” 所谓苏道长是他扮演的,当然不合身。容冲面对她,几乎本能道:“对不起,是我骗了你。我只是……” 容冲话没说完,狠狠怔住。赵沉茜已走到他身前,眸光沉静,抬手掀开他的面具。 她不喜欢被欺骗,所以她宁愿自己亲手解开答案。 容冲不知不觉屏住呼吸,赵沉茜看着面具下那张棱角分明、毫不意外的脸,说:“你有什么对不起的,是我该向你道谢。” 容冲声音不知不觉压低:“你……不生气?” 赵沉茜轻叹:“在你心里,我就这么愚蠢且无理取闹?你知道你的伪装有多少漏洞吗,你扮做苏无鸣出现的第二天,我就认出来了。” “啊?”容冲瞳孔放大,十分震惊,“为什么?” 赵沉茜轻轻一笑,意味不明:“因为你忘了伪装手。” 容冲皱着眉头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他陪赵沉茜画符时,曾找了一只野猫试符,结束后他伸手拉她起来。万万没想到,这一个动作就暴露了他。 所以后面所有互动,包括她主动提出和他上课,并非她对苏昭蜚有好感,而是试探他?容冲心跳激烈起来,第一次觉得胆怯。 他带着伤从海州城出发时一腔孤勇,心里连每一句话都想好了。但一见到她,准备好的说辞一句都用不上,他像一个孩童,笨拙稚嫩,瞻前顾后,生怕自己做错了事,会错了意。 赵沉茜看着他,轻声问:“苏昭蜚说得失了一半血,是什么意思?” 容冲就知道苏昭蜚这个人靠不住,他不动声色将手背在身后,淡淡说:“没什么,战场上受伤而已。” 赵沉茜认识他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他的毛病。他学会任何一个小技能都恨不得在她面前炫耀一遍,但遇到大事,却恨不得藏在地底。 赵沉茜握住他手臂,将他的手从身后拉出来。容冲推拒无果,无奈叹气:“真的没事。” 赵沉茜解开他的衣袖,看到了小臂上方,沿着脉搏方向,一条狰狞蜿蜒的伤疤。赵沉茜沉默良久,指尖轻轻碰上那条疤,问:“这是什么?” 她的指尖温暖柔软,像羽毛从心尖拂过,容冲四肢噼里啪啦窜过一阵电流,直入心脏。容冲手指动了动,按捺着说道:“没事,只是划了个口子。” 什么口子,能过了这么多年都无法痊愈呢?赵沉茜收回手,攥紧了手指,问:“我突然有了灵力,是不是也和你有关?幼时术士明明给我测过,我生来就是凡人,此生与仙法无缘,可是现在我却有灵力了。并非上苍怜惜,让我死而复生,还让我得偿所愿,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将你的血换到了我的体内,是吗?” 容冲无法再装不知道,轻叹一声,说:“你不要有压力,我救你是因为我想救你。你救了我大哥、大嫂,庇护我出城,这么多年一直暗中保全容家旧部,你为容家做了这么多,于情于理,我都该救你。你看,我什么事都没有,武功还比以前更好了。你快快乐乐活着就好,无需对我有任何负担。” 容冲救她,于理是报恩,那于情呢?赵沉茜用力攥着指节,说:“是皇室对不起你们在前,我做那些事,才是应该的。” 容冲轻声笑了,终于能取出自己随身藏了多年的耳珰,轻手轻脚为她带上:“昭孝帝是昭孝帝,你是你,这一点,我们所有人都分得清。我大哥大嫂一直想当面对你道谢,如果我爹娘、二哥知道,也会感谢你的。” 赵沉茜没有躲,任由他在自己耳垂上笨拙地折腾。初遇时,她是生母被废的公主,他是意气风发的权臣幼子,她在人生的最低谷遇上了天之骄子的他,他一见钟情,她却敏感得像刺猬。他注意到她丢了一只耳环,第一次想给一个女子送礼物,而她却连真名都不想告诉他,恨不得两人相会无期。 命运兜兜转转,他们订了婚,退了婚,结了仇,欠了恩,爱恨和恩怨纠缠在一起,早已分不清谁欠谁更多。就像这对紫玉耳珰,容冲买下了它,八年后却是赵沉茜付了账,这份迟到了许多年的定情礼物,终于由他亲手为喜欢的姑娘戴上。 容冲生怕扎疼她,动作极尽小心,花了许久才戴好。但是戴好后,他却后悔时间过太快。 人也见了,东西也送了,他似乎再无理由待下去。容冲指腹仿佛还残留着她耳垂馨香柔软的触感,他忍耐着收回手,说:“你要走了吗?” 赵沉茜点头:“是,沉沦了这么久,该振作起来了。” “去哪里?” “京城。” 容冲心里骤然冰冷,她终究选了谢徽。理智告诉容冲要维持体面,他们都不是孩子了,他要尊重赵沉茜的选择,不要死皮赖脸纠缠不休,太难看了。容冲脑子里嗡嗡的,不知道自己怎么转过身,说:“好,路上小心,往后珍重。” 他背过身往外走,风吹影动,树叶沙沙,铃铎在屋檐下叮咚作响。恍惚中屋里仿佛响起另一个少年的声音,他含着笑,眉目飞扬,热烈又张扬:“只要它响了,就是我想你了。” 如果这世上所有事都能用理智解决就好了,可是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情不知所起,终究意难平。 容冲停住,猛地转过身,赵沉茜似乎正要说什么,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你……” 容冲处处让着赵沉茜,但这一次,他没有让赵沉茜先说,而是义无反顾拦住她的话。 他一点都不想听她要和谢徽回临安,他在树上看她收拾行李,已经气了半夜了!容冲生怕自己冷静下来就再也没机会了,不管不顾道:“你能不能不要去临安?谢徽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回头?” 就算她真的回头……能不能再看看他? 赵沉茜愣住,看了他半晌,没忍住笑了:“谁和你说,我要去临安?” 容冲瞪大眼睛,一脸澄澈而愚蠢:“啊?” 赵沉茜叹息,明白他误会了,无奈道:“我没同意过迁都。我的京城,从始至终,只有汴京。” 第96章 鉴心 容冲怔了一会, 猛地反应过来,双眼瞬间爆发出光亮:“你不去临安啊?” 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变得飞扬,脸上表情活泛起来, 连话也变多了:“为什么呀?那谢徽来这里做什么,他和你说了什么?” 赵沉茜淡淡瞥了他一眼,说:“你怎么知道今夜他来找我了?” 容冲瞬间哑巴, 知道不能再聊这个话题了,不要得意忘形。既然她不和谢徽走, 容冲心思浮动,暗戳戳问:“你为什么想去汴梁?” 为什么是汴梁呢?赵沉茜其实也没完全想好,只是从政的本能告诉她, 去权力最集中的地方,才有更多可能。站着太累了, 赵沉茜拉开圆凳坐下,说:“也没有为什么, 山阳城已经不安全了, 汴京更大, 或许大隐隐于市也是条不错的路。” 容冲一改刚才的体面,主动凑过来坐在她身边, 说:“可是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发现你苏醒了,汴京的北梁人那么多, 只要他们有心找,根本藏不住。我明白你的考量,汴京不能长久沦于外族人之手,但在此之前得先保证你的安全。你的新政没有错,你的能力更是毋庸置疑,但崇宁变法失败, 根源就在于你没有自己的势力。” “我有。”触及赵沉茜痛处,她有些不高兴,说,“我招揽奇人异士,扩充皇城司,控制禁军,哪里没有势力?” “远远不够。”容冲目光湛湛,说,“术士收钱办事,根本不堪一击,皇城司和禁军承平日久,里面尽是贵族子弟,外表看着光鲜亮丽,但早已失去了战斗力。你需要的,是一支令行禁止、身经百战,只忠诚于你的军队。” 赵沉茜抿唇,静静注视着他。容冲在她清澈强势的目光中咳了一声,终于图穷匕见:“你觉得,海州怎么样?” 果然,他的心思还是这么好猜,赵沉茜沉默。容冲见她没有拒绝,一口气莽到底,说:“海州有兵有粮,经这一役后,短时间应该不会再起战事,保证你的安全没有问题。海州参军的都是当地百姓,城内有他们的老人亲小,打仗对他们而言既是守城又是守家,男人们不在时,邻里会相互照应,治安和环境都比山阳城好多了。海州地理位置也好,南北交界,水路发达,能同时遏制北梁和临安,如果你想要东山再起,海州远比汴京合适。” 赵沉茜轻轻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海州合适,但是,这是容冲耗费多年积累起来的军队,他究竟清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赵沉茜看着他,隐晦说:“我原是前朝公主,在民间声名狼藉,你迎我进城,恐怕会连累你的名声。” 这话容冲听不得,郑重神色说道:“茜茜,不要被那群伪君子牵着走,他们侵占民田,你推行新政触动了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勾结在一起反对你,还要假借百姓的名义,说你祸国殃民。可是,那并不是百姓真正的心声。他们或许有人被舆论蒙蔽,人云亦云,但只要他们看到你的为人,一定会真心拥护你。黎民的眼睛远比史书明亮,他们不会冤枉为国为民的义士。” 他眼神诚挚,灿若星辰,赵沉茜突然觉得难以承受,仓皇调转了视线。 他总是毫不保留地赞美她、支持她、鼓励她,在他眼里,赵沉茜永远是那个最好的人。她何德何能? 赵沉茜暗暗平复情绪,等平静下来后,才说:“可是,一山不容二主,海州是你和苏昭蜚一力经营起来的,如今最困难的时期已过,我去横插一脚,恐怕不妥。” 容冲失笑,拖着圆凳挪到另外一边,看着她的眼睛说:“不瞒你说,早就有人劝过我自立为王,我不答应,并不是因为时机不到,而是我从未想过。我们容家本就是闲云野鹤,当年曾祖父为了苍生,毅然放弃修行,下山赴国难,侥幸得太祖信任,封容家为镇国大将军,世代守护江湖。太祖给了容家如此多殊荣,容家人没有一刻敢忘太祖和曾祖的遗志——恢复燕云,海晏河清。我的祖父,父母,兄长,还有我,都一直在为这一天效命,无论过去还是将来。如果有哪一天,天下太平了,我就找一个山头,继续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才懒得受那些规矩束缚。苏昭蜚比我还不耐烦繁文缛节,要不是我实在管不过来,他才不想待在军营呢。他天天骂我,要不是因为帮我,他的老情人怎么会和他闹掰。” 赵沉茜没忍住被逗笑,笑过之后,却有些微妙。 容冲也察觉到了,暗暗摩挲手指,忽然转了语气,撒娇道:“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海州军里大多是穷苦百姓出身,种地打仗不在话下,但算账、管理等文官的事,没人会干。苏昭蜚这货这辈子都没存下来过钱,他管城内商贸……唉,越管越穷。” 容冲深知赵沉茜吃软不吃硬,他见赵沉茜没有生气的样子,便壮着胆子拉住她的手,死皮赖脸道:“你就当来帮帮我,好歹帮我查一下账,看看苏昭蜚有没有偷偷挪钱去讨好他的旧情人。” 容冲像一条拱来拱去的大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赵沉茜实在没办法,无奈道:“好吧,我可以去帮你看看。但只是暂住,之后的事我另有安排。” 容冲目的达成,别提多开心了,自然一口应下。无论赵沉茜要求什么,先答应,至于后面怎么留住她,再从长计议。 刚才容冲以为她要收拾东西和谢徽走,看屋里什么都不顺眼,现在他再看这些大包小包,只觉得无比可爱。容冲主动帮她提包,说:“你要带走什么,我帮你拿。” “其实没什么要拿的。”赵沉茜说着动了动鼻尖,突然凝眸,“你身上怎么有血渍?” 容冲低头,这才发现他的伤口崩裂了。他赶紧将东西放下,免得弄脏她的衣物,轻描淡写施凝血术:“没事,小伤。” 怎么会是小伤呢?赵沉茜发现他指尖的灵光黯淡虚弱,指尖微微颤抖,以容冲的灵力,怎么可能连放个凝血术都要这么久呢?赵沉茜沉着脸拉住他的手,反扣住他脉搏。容冲手指动了动,不知道想抽手还是不抽,说:“没什么的……” 赵沉茜探入灵力,灵力一进入他经脉,像鱼回到大海一样,自然而然流动起来。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被吓了一跳,抬头问:“你的经脉怎么伤这么重?你不要命了?” 容冲看着她安然无恙站在面前,会说话,会笑,会瞪大眼睛骂他,就算要用他的命去换,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他的心被塞得满满当当,有遗痛,有后怕,有欣慰,更多是失而复得的惶恐。容冲终于没忍住摸了摸她的脸,说:“没事,只是小伤,都过去了。” 他们其实很早就认出对方了,但一直相互装不知道,今夜终于捅破这层窗户纸,截至目前,两人交流还算和睦,但都刻意避免提及双方的关系。容冲突然摸她的脸,让这种岌岌可危的假象几乎无法维持下去。 容冲极力邀请她去海州,总不可能是真的要找她当合伙人吧?他依然喜欢她,那她呢? 曾经赵沉茜不愿意承认,但经历过鉴心镜后,她很明白她是喜欢过容冲的。但是喜欢过,又能代表什么呢? 如今战火纷飞,朝不保夕,他们都有太多事情要考虑。儿女情长,大概是最不重要的了吧。 赵沉茜侧过脸,低声说:“带药了吗,先给你处理伤口吧。” 容冲暗暗观察她的表情,她这话,莫非是要亲手帮他包扎伤口?这怎么使得,傻子才会拒绝,但是,他出来得太急,忘了拿药! 容冲暗暗在心里骂苏昭蜚,这个没用的东西,就不懂得把药配成药粉,让他随身带着出来吗?容冲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说:“药还在海州。没关系,先用凝血术凑活,一会回城再处理吧。” 他故意把自己说得楚楚可怜,赵沉茜果然过意不去,说:“受伤的事怎么能凑活。凝血术怎么使,我先帮你止血,然后就走吧。” 容冲求之不得,赶紧拿出东西摆传送阵。容冲画阵法,赵沉茜在旁边为他处理伤口,忍不住问:“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容冲不想给她增加负担,漫不经心说:“和人打了一架。” 打架?赵沉茜拧眉,今夜战场上好像一直没见到容冲,她灵光一闪,问:“是元宓?” 容冲叹气,心上人太聪明就这点不好,一点秘密都没有。容冲老实承认:“是。我怕他到营地后增加变数,影响夜晚突袭,所以将他拦在半路了。” 难怪今夜行动如此顺利,赵沉茜还以为是她放那把火的缘故,没想到是容冲独自承担了一切。容冲见赵沉茜脸色不好,摇了摇她的手,说:“我真的没事,元宓伤得比我还重。他至少要闭关一段时间了。” 赵沉茜先前不知道他的伤势是元宓留下的,元宓法术邪门,防不胜防,他竟然连药都不涂,陪她闲聊了这么久!赵沉茜立刻道:“你启动阵法,我去前面通知小桐,我们这就回城,让苏昭蜚为你疗伤。” 容冲手指一勾,将赵沉茜为他定制的那套衣服抱在怀里。月落星沉,天光将亮,河道上传来悠长的摇橹声。容冲嗅到衣服上浅淡清冷的沉木香,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这是容家出事后,他第一次觉得如此安心,容冲放下最后一块阵石,双指并拢,点亮传送阵:“好。” 绍圣十五年两人走散,茕茕独行十余载,终于,他重新找回了她。 此后,他再也不会让她离开他的世界了。 万里丹霄,携手同归去。 ——《鉴心镜》完。 第97章 海州 刚下过雨, 青色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滩,风湿润而温柔。士兵披挂整齐,笔直地站在府衙四角, 看似在认真执勤,其实都斜了眼睛,默默看着容将军穿着一身白衣出门, 抻抻肩膀又拉拉衣角,意气风发地走到府衙侧巷一扇门前, 用他们觉得无比陌生的语气敲门:“茜茜,你们醒了吗?” 过了一会,木门从里面打开, 一位素衣女子站在空濛水色中,问:“有事?” 瞧见美人, 士兵们都不由探过了身子,容冲像背后长眼睛一样, 不经意回头, 面无表情扫向后方。巡逻士兵齐刷刷站直, 各个目视前方,威风凛凛, 全神贯注。容冲敲打完那些人后,转头面对赵沉茜, 又换上了一脸笑:“没事没事,不是说好了今日查账吗,我来接你去府衙。如果你没准备好,先去忙你的事,我在外面等你。” 赵沉茜一言难尽地扫了眼长达十步的路,昨日他们搬来海州城后, 容冲非要说府衙旁边地段最好、保养最新的宅子空着,让她们住进来。从这里到府衙侧门只需要十来步,到底哪里需要人接了? 赵沉茜懒得拆穿他,说:“稍等,我和小桐说一声。” 容冲拼命点头:“好,需要我进去帮忙吗?” 赵沉茜淡淡扫了他一眼,道:“寒舍杂乱,不便待客,有劳将军在外面等了。” 容冲被拒绝,看表情恨不得冲进去帮她们收拾,失望道:“好吧。你慢慢来,不急,我在外面等你。” 执勤士兵齐齐在心里啧了一声。 好一个不急,希望下次练兵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好说话。 赵沉茜换了身衣服,告诉小桐自己在海州府衙,有事随时叫她,然后就敛衣出门。容冲一直等在原地,见她出来轻轻一笑,自然而然走到她身边:“海州衙署和其他地方大差不差,前面是大堂和六曹房,海州为数不多的几个文官都在这里,一会我带你去见。我们日常议事在二堂,也叫后厅,二堂东配院是我在住,西配院是苏昭蜚,如果我不在二堂,肯定就在演武场。再后面是税库、银局,过了内宅门就是三堂退厅,两边是花厅,东花厅有小厨房,离后花园也近,所以目前由我大哥大嫂住,西花厅暂时还空着,被我用来放军械。” 赵沉茜对府衙再熟悉不过,容冲说着,她就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地图。她迈过门槛,放眼望去重门复道,青砖朱门,黑瓦白墙,颜色素净却庄严,赵沉茜莫名停下脚步,容冲已迈下台阶,见状回过头问:“怎么了?” 赵沉茜扫过明明眼熟却恍如隔世的衙署,又扫过侧身立于雨后重檐下的容冲,一瞬间无法辨别今夕何年。十六岁时容冲拉着她在汴京的大街小巷中奔跑,二十岁时她拖着沉重华服,独自一人穿过下雪的宫道,去和一群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的臣子议事。这么多年她似乎一直在走路,走来走去却在原地打转,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活得这么累。直到刚刚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崇宁那些年好像怎么都走不完的甬道,都是为了等待这一瞬间的发生。 她已经复活了许久,但步入海州衙署这一刻她才确信,自己重新活了过来。不是作为福庆公主,镇国将军府抑或谢府的儿媳,某个男人的妻子,而是赵沉茜。 赵沉茜已经预感到,她的余生会因为这个瞬间而彻底改变,但命运发生的当下,她只是平静地走下台阶,说:“没什么。先去看账本吧。” 赵沉茜想过海州的财务状况不太好,但等她拿到账本,久久说不出话来。容冲坐在桌案对面,看着她一页页翻过账册,气势越来越低,小心翼翼问:“问题严重吗?” 赵沉茜合上账册,抬头,认真问:“这账是真的吗?” 容冲迟疑点头:“是吧……” 赵沉茜淡淡笑了声,扔下账本,说:“那问题就更大了。” 容冲虚心地凑过脑袋:“你说,我一一记下,这就让他们改。” 赵沉茜摇头:“不是账面的问题,而是……你得从头做起。” 容冲毫不犹豫点头,一点都不觉得受到轻视:“没问题,你说该怎么办,我记着呢。” 容冲扯过纸和笔,赵沉茜说一句他就乖乖记一句,十足的好学生态度。赵沉茜最开始还守着界限,这终究是容冲的内务,她一个外来人,还是不要太自以为是。但没一会她的老毛病就犯了,看不惯容冲写得词不达意,夺过来亲自动笔。 容冲看着她碎发遮掩下的侧脸,唇边不知不觉闪过笑意。她还是这么好骗,看似高傲冷艳、拒人千里,其实真诚又负责,一旦看到了就愿意帮忙,帮着帮着就会亲力亲为。 以她的性格,只要接手,就一定会做好。而海州这么大的摊子,想改造好谈何容易,等她在这里投入的心力越来越多,何愁留不下她呢? 她本是上天赐予燕朝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群人却辜负她,排挤她,是他们不配。燕朝气数已尽,天命注定。 一如容冲预料,他带着赵沉茜去看税库银局,轻而易举就待到了中午。赵沉茜埋首在书海中,完全隔绝了外界,容冲坐在书案另一侧,静静看着她。奚檀停在窗前,过了一会才上前敲门,不得不打断他们的二人世界:“三郎,长公主殿下。” 赵沉茜听出来居然是奚檀,意外地坐起来,容冲已快步上前,开门道:“大嫂,你怎么来了?” 奚檀含笑扫过他们二人,微微福身,说:“殿下对我们夫妻有大恩,大郎一直想当面感谢,难得今日殿下赏光,他在花厅置办了筵席,望殿下赏脸移步。” 容冲向奚檀投去感激的目光,大嫂好样的,留饭这种话如果是他来说,甚至是容泽来说,赵沉茜都会毫不犹豫拒绝,但由温温柔柔的奚檀说出来,赵沉茜就不好推辞了。 果然,赵沉茜起身回礼,叹息道:“大娘子这是什么话,早年你对我和母亲照拂颇多,是我该感激你。何况,如今我也不是什么殿下了,大娘子不必如此。” 奚檀笑着道:“那正好,我也不是容大娘子了。我们曾经差点做了一家人,可惜阴差阳错,如今能在海州重逢,在这个乱世里是多么难得的缘分。我也不说那些虚的了,殿下就当敬我们重逢,留下来吃顿饭吧。” 奚檀话已说到这个程度,赵沉茜还能说什么,只能无奈应下:“好,那就麻烦大娘子了。” “这么客套做什么。”奚檀笑吟吟地挽住赵沉茜胳膊,拉着她往外走,“将军府都没了,再叫大娘子岂不让人笑话。我虚长你几岁,你就和我族中妹妹一样,叫我阿檀姐就行。” “阿檀姐。也不必叫我殿下了,阿檀姐唤我名字沉茜即可。” “好,沉茜。听三郎说你住在衙署巷里,家里东西添置齐全了吗,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 容冲听着大嫂熟练地施展社交手腕,没一会就和赵沉茜亲热起来。他跟在后面,有点多余,也有点嫉妒。 茜茜对女人的态度,实在比对男人和善太多。 东花厅很快走到了,容泽慎重其事站在退厅阶前,看到奚檀和赵沉茜进来,立刻上前行礼:“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赵沉茜连忙扶住容泽:“指挥使使不得,我早已不是公主了。这些年是朝廷对不住你,你行此大礼,让我情何以堪?” 容泽不肯,坚持道:“君臣之礼不可废,更何况殿下对我们夫妻还有救命之恩,形同再造。” 奚檀走到容泽身边,她看着温温柔柔,但手上使了巧劲,轻轻一拨就松开赵沉茜的手:“殿下,要不是你,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恐怕也难逃一死。殿下对我们恩深似海,多大的礼都受得起。” 容泽跪下,珍而重之行叩拜大礼,奚檀也跟着跪在旁边。他们只拜了一回,赵沉茜就赶紧扶住两人,无论如何不肯放手了:“指挥使不可,你执掌禁军,功劳赫赫,是昭孝帝残害忠良在前,我不过在勉力补救,当不得你们如此大礼。若你执意如此,这海州,我可无颜再待下去了。” 容冲一直跟在赵沉茜身后,唯独在容泽行礼时向侧面避开,见状容冲上前,帮赵沉茜抬住容泽的手臂。他不同于赵沉茜,手上实实在在有力气,稳稳将容泽扶起来,说:“大哥,事情都过去了,别吓着她。” 有容冲帮忙,赵沉茜松了口气,只需要扶着奚檀起来。容泽和容冲对视一眼,太明白弟弟的心思了,他也没有强求,感谢最重要的是做而不是说,如果一昧把恩人高高架起,那就成了作秀了。 容泽说道:“殿下深明大义,能遇到你,是容家之幸,也是海州百姓之幸。我是武人,不会说话,千言万语都在酒里。我们夫妻为您备好了宴席,殿下里面请。” 赵沉茜自嘲一笑,说:“如今汴京沦陷,燕朝不复,我还哪配叫什么殿下?指挥使叫我名字就好。” 容泽一板一眼惯了,心道这成何体统,理所应当要推拒。容冲眼见场面严肃起来,他生怕赵沉茜吃完这一顿就再也不肯来了,立刻玩笑道:“大哥,大嫂,我是带她来小厨房蹭饭的,再不进去,饭都要凉了。我早就闻到饭香了,你们今日做了什么?” 容冲语调轻快,吊儿郎当,仿佛是下衙后顺道带朋友来家里吃饭。庭院里的氛围霎间轻松起来,容泽瞪了容冲一眼,嫌弃他没个正行,奚檀笑着道:“是我疏忽,三郎和沉茜忙了一上午,想必早就饿了。我特意煲了羊骨汤,足足在灶上熬了四个时辰呢,放凉了就不好吃了。三郎,沉茜,快进来尝尝。” 容冲闻言,真的往里面去了:“我就说闻起来这么香,我先尝尝。” 赵沉茜震惊地看着容冲,容冲本人却自在的很,他摸了摸汤盅温度,用脚勾开座椅,不由分说推着众人坐下:“还温着,别假客套了,快坐。” 赵沉茜被他拉到饭桌上,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碗热汤。容冲仗着自己手长腿长,挨个为桌上人盛汤,容泽和奚檀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各自落座,问:“苏昭蜚呢?今日他要怎么用饭?” “管他呢。”容冲头也不抬道,“他有手有脚的,又饿不死。” 容泽肃着脸道:“胡闹,去找他过来。” 容冲正好盛到他自己的汤,就很不愿意,容泽忍无可忍瞪了他一眼:“快去,不然你以后去膳馆吃饭,别天天盯着小厨房。你嫂子有自己的事要做,别总让她下厨。” 奚檀为赵沉茜夹了一筷子菜,说:“别管他们,他们兄弟就是这样,不打起来就算好的,没法好好说话。下厨是我的爱好,和旁人无关,尝尝我的手艺。” 容冲不情不愿地出去了,赵沉茜余光瞟过容冲的背影,浅浅抿了一口汤,说:“鲜而不腻,口感醇厚,比汴梁的酒楼也不遑多让了。” 奚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愈发热情地给赵沉茜夹菜:“还是你识货,不像那几个男人,说来说去只有一句好吃,扫兴。瞧你瘦的,以后多来东花厅,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赵沉茜有点难以招架奚檀的热情,还没反应过来碗里就堆起一座小山,而奚檀还期待地看着她,看眼神简直恨不得亲手喂到她嘴里。赵沉茜不得不夹了一块山药,放到嘴里,心想容家的氛围和她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 或者说,她根本想象不出来,那些和睦美满的家庭是什么样的。原来不是所有家庭吃饭都要遵守尊卑贵贱,不是所有晚辈都要揣摩长辈脸色。 难怪,容家能培养出容冲这样自信坚定、爱意充沛,哪怕被折断也能重新焕发不屈生命力的人啊。 第98章 失控 赵沉茜吃了几口就有了饱意, 她慢慢喝汤,问:“指挥使,你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谢殿下挂念, 已经好多了。”容泽说,“日常行动已无碍,如今我正慢慢捡起武艺, 争取早日恢复武功,上阵杀敌, 为三郎分担些压力。” “神医怎么说?”赵沉茜有些担心,提醒道,“经脉受损不是小事, 指挥使还是要以身体为重。” “我明白。”容泽说道,“我好不容易从鬼门关走回来, 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哪还敢冒进?唉, 我破命一条, 却连累殿下和神医为我劳心劳力, 阿檀寸步不离地照顾我,现在还要连累最小的弟弟挡在前面, 我有何面目为臣、为夫、为兄?实在于心不安。” “指挥使不要这样说。”赵沉茜道,“你当日出京是为了调查通敌案, 受伤是被同行之人暗算,你忠孝义俱全,何错之有?只怪我当时太无能,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宫里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奚檀说:“殿下, 你太苛责自己了。当时你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自保尚且艰难,而爹娘之死及金陂关惨案却是容家和皇室的斗争,哪怕不是在参加你们婚礼的路上出事,也迟早会因为其他事情引爆,与你有什么关系呢?相反,你能在容家出事后救出三郎,保下大郎,我们已经非常感激你了。” “是啊。”容泽说道,“其实我们夫妻早就感受到了,容家鼎盛太久,烈火烹油,必有一劫,只是爹娘仍然心怀侥幸,以为只要让三郎和皇室联姻,就能解决汴京的猜忌。说来这也怪我,父母常在白玉京,不清楚京城局势,我身为长子,理应提前看到隐患,却也犯了软弱,将希望寄托在幼弟身上。你和三郎都被无辜牵入此局,是我们对不住,怎么能怪到你们身上?可惜了你和三郎情投意合……” 容泽被妻子捏了下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他有些尴尬,奚檀笑着,不动声色圆场道:“好了,别说这些事情了。身处乱世,家破人亡、遭遇不幸的人家,又何止我们?我们三人都算历经劫波,如今能坐在这里,已经是幸事了。只要人没事,一切都过得去,我先干为敬,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赵沉茜微微笑了,就当没听到容泽说的那句情投意合,举杯道:“是啊,只要人没事,一切都过得去。” 赵沉茜浅浅抿了一口,刚放下酒杯,容泽又满满倒了一杯酒,郑而重之对赵沉茜说:“殿下,这杯我敬你,多谢你救阿檀出来,甚至甚于感激你安排神医救我。当然,并非说我不感激你的救命之恩,而是……” “我明白。”赵沉茜主动举杯,说道,“指挥使不必多说,这是我应做的事。你还在养伤,不能饮酒,这杯我代你喝了。” 说完,赵沉茜一饮而尽,容泽对奚檀摇摇头,同样将杯中酒喝完。奚檀对容泽的饮食管控非常严格,但这一次她等他喝完后,才收起桌上的酒杯,玩笑道:“我做了这么一桌菜,可不是让你们冷落的,接下来都不许喝了。你们两人也别一口一个殿下、指挥使,都叫生分了。沉茜,若你不嫌弃,就叫他一声容大哥吧。” “好。”赵沉茜微笑,道,“容大哥。我闺名沉茜,容大哥叫我沉茜就好。” 容泽迟疑,他当然知道赵沉茜名字,当初她和容冲可是换了庚帖的,但婚事没成,赵沉茜毕竟是公主,他叫闺名恐怕不合礼数。这时奚檀在桌子下撞了他一下,容泽接收到妻子的眼神,乖乖改口道:“那我就斗胆了,沉茜。” 他们这里刚说完过往,容冲就带着苏昭蜚回来了,时间掐得刚刚好。容冲大步流星进门,也不招呼苏昭蜚,自顾自坐下夹菜:“你们也吃得太少了,这么半天菜都没怎么动。哎,我放在这里的酒呢?” 苏昭蜚熟练地在对面坐下,嗤道:“少喝点吧,你这几天已经够神志不清了。” 苏昭蜚这话一语双关,容冲飞快瞥了眼赵沉茜,恼羞成怒地怼回去:“你才该少喝点,你做的账都是什么东西,放条狗在算盘上都比你好。” 赵沉茜默默喝汤,她理解男人的友谊就是这样损来损去,但是,容冲这话到底骂谁呢? 苏昭蜚冷笑:“你行那你来,我早就不乐意干了。” “好了。”奚檀及时打断这场幼稚的吵架,说,“忘了容家的规矩?饭桌上不许谈公务,都吃饭。” 这不是苏昭蜚第一次见赵沉茜,但赵沉茜出现在海州,还在查一直由苏昭蜚经手的账务,总要交代一句。饭后,奚檀搀着容泽去小花园散步,特意将东花厅的空间让出来,留给他们三人。容冲熟练地泡了热茶,说:“你们两人早就见过,应该不用我介绍。路上我和苏昭蜚说了今日的事,他觉得你的意见都很中肯,接下来就交给你了,你可以放心施展拳脚,有任何问题直接找我或他,不必顾忌颜面。” 苏昭蜚同样点头:“没错,我这人捉妖打架在行,管理内务真不擅长。要不是实在没人,我早不乐意干了。你管过朝廷变法,虽然最后没成吧,但至少有经验,海州你看着办,反正穷得叮当响,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赵沉茜默默看着容冲和苏昭蜚,要不说他们能成为朋友呢,在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方面,真是天赋异禀。 但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苏昭蜚大大方方提起崇宁变法失败,赵沉茜不爽了瞬息后也破罐子破摔,直截了当道:“海州如今的问题有二,其一是缺乏标准,以文书为例,写得随心所欲,主次不分,时间、地点、经手人都不明不白,看得人头疼;其二,权责不明,无论武器、粮草还是钱财,只要数对了就扔到库里,既不留档也不批审,如今你们人少,彼此之间也信得过,这样做没什么问题,但是等你们做大了,必然会滋生贪墨。” 苏昭蜚若有所思,容冲叹气道:“我早就发现这个问题了,但是我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先不动。你刚来海州,曾经又管过六部,这些事你来出面,比我说更有用。” 赵沉茜微微挑眉,似笑非笑:“你不愿意得罪人,让我来做出头鸟?” 容冲豁出半条命才把她救活,哪舍得让她挡枪?容冲很无奈,一双星眸认真地注视着赵沉茜,说:“当然不是。只是我相信,有些人是天生的领导者,你属于那个位置,你也能做好。” 他的目光真诚炙热,赵沉茜像被烫了一下,默默转移视线。苏昭蜚扫过他们两人,轻嗤一声,起身伸了个懒腰:“这副烂摊子终于有人接手了。无事一身轻,我回去睡觉了,没事别烦我。” 苏昭蜚双手枕在脑后,放荡不羁走了,眨眼花厅里只剩下赵沉茜和容冲。有人时不觉得,如今两人面对面,一股莫名的尴尬开始流转。 吃饭时容冲进来的时机太凑巧,赵沉茜不相信他没听到容泽和奚檀的话。容冲再次为赵沉茜添了盏茶,说:“北梁刚退兵,下午我得去军营处理战俘,可能没法陪着你了。这是我的令牌,你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不要怕得罪人。如果有人敢对你不敬,记下名字,回来我收拾他们。” 赵沉茜扫了眼令牌,说:“这可是能调兵的铜符,你就这样给我了?” 容冲轻笑,海州军是他一手拉扯起来的,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虎头铜符对海州军民来说只是一个信物,没有他的示意,仅凭一块令牌,天王老子来了也调不走一个兵,但正因如此,他将铜符给赵沉茜,下面人才能意识到他对赵沉茜的看重。 “是啊。”容冲笑着看向她,眼睛莹润黑亮,“战场上瞬息万变,连我也不能预料下一个死的是不是我。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持有最高兵符,就是海州下一任主帅。” 赵沉茜吓了一跳,立刻将铜符推回去:“你疯了?” “军中无戏言。”容冲按住虎头,坚定地将铜符推向她,“我没有开玩笑。这支军队中,有无家可归的农民,有想替天行道的地痞游侠,有被北梁人逼得活不下去的官宦之后,也有只想讨一口饭吃的老弱妇孺。把他们交给你,是我能想到的,对他们最好的安排。” 赵沉茜深受触动,都有些诧异了:“你就这么相信我?” “当然。”容冲洒脱一笑,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我相信你,甚于相信我自己。” 赵沉茜沉默许久,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容冲意识到赵沉茜大概误会了,笑着道,“真没事。我不是感觉自己快死了,所以才伤春悲秋,只是这些年看惯了,谁都有一死,天命而已。” “但你却不顾一切救活了我。” 容冲噎了一下,差点被水呛到。他没想到居然是赵沉茜先提起这件事,他默了片刻,坦然点头:“是的。人就是这么奇怪,能接受自己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死亡发生在最爱的人身上。” 赵沉茜意识到这个话题已经非常危险了,稍有不慎,就会捅破她当下赖以生存的安稳。但她却控制不住,她身体内像有一股火一样,在故意报复她的理智:“最爱的人,谁,我吗?” “从男女之情上讲,是的。” 男女之间的事就像脱缰野马,一旦打开话口就完全不可控制了,赵沉茜借着低头喝茶来掩饰失态,她没有看容冲,不知道容冲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但她清晰看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你将我带到海州城,就是为了如此吗?” “不完全是。”容冲这辈子都学不会圈圈绕绕,索性一杆子捅到底,说,“我的态度和当初订婚时一样,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情,无论回应还是不回应,都是你的权力。但你不仅是我喜欢的女子,还是一个意志坚定、聪明能干的摄政公主,除了婚事,其他合作我们也可以谈。” “若我不答应呢?” “那也没关系啊。”容冲说,“人本来就不可能什么都得到。能和我喜欢的人共事,我已经比世上绝大多数人幸运了。” 一盏茶已经见底,但赵沉茜完全不记得味道。她的心跳一点点加速,扑通扑通,跳得令她惶恐。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她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她已经成熟了,不会再像少时那样患得患失,可是只要面对容冲,她的情绪就不由她自主,她还是会说出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做出一些完全不理智的行为。 她其实并没有想过不答应,或者说,她还没想明白。在梦境中她可以冲动,可是一旦回归现实,她和他之间要面对的问题太沉重了,她没有信心可以处理好。 这一步没有跨出去,她和他依然可以像现在这样稀里糊涂相处,但如果跨越朋友成了恋人,再一次闹崩,那就只能老死不相往来了。 赵沉茜的想法其实和容冲很相似,哪怕不成夫妻,她也很想和他做一辈子朋友。她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容冲是她迄今为止,为数不多的对她很重要的人了。 他贯穿了她整个少女时期,带给她情窦初开,却在爱意最巅峰时急转而下,反目成仇,将她的心绪撞得一团乱后扬长而去,徒留她一人收拾满地狼藉。如果他就此消失就好了,可是,他偏偏又在她生命最低谷时重新出现在她身边,陪着她从深渊中走出来。 比爱而不得更可怕的是,多年后你又遇到了他,并且两人都孑然一身。命运对她总是很残忍,她无法再经历又一次的失去了。 赵沉茜脑中一片空白,拼命想做些什么争取时间,低头却发现茶已经喝完了。她冰凉着手指放下茶盏,说:“你不会觉得我利用你?” 容冲轻轻一笑,率先站起身,对着她伸出手:“一切都是我清醒中做出的决定,我理应接受任何后果,与你何干?走吧,该去查账了。”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体贴地带她离开,回到她觉得舒服的位置。容冲将她送到二堂,然后就走了,正如他所说,他其实没有太多时间。 因为中午的谈话,赵沉茜一下午都心神不属,很快她就受不了了,挑了两本账册,回家去算。 容冲不在,府衙里各尽其责,没人拦她。赵沉茜从侧门出来,清清静静走回家门。院子里,小桐正拿着锄头给花园松土,听见声音,她随手抹了下额头的汗,问:“你回来了。怎么不是容将军送你?” “他有自己的事情忙,区区两步路,我又不是走不了。”赵沉茜将账册放回自己房间,出来帮小桐提水,道,“你歇一会吧,这些事我来做。” “不用。”小桐出了汗,认真看着泥土道,“我不累,我喜欢和土打交道,摸到土就像回了家,让我觉得平静又快乐。” 赵沉茜望了眼黑土,无法理解小桐的快乐。她也不强求,默默帮小桐浇水。小桐哼哧哼哧锄地,回头瞥了赵沉茜一眼,说:“心情不好?” 赵沉茜回神,下意识收敛表情,若无其事道:“没有啊。” 小桐了然一笑,说:“别想骗我,我感觉得到。早上还好好的,和容将军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这样了。因为容将军?” 那天夜里赵沉茜告诉小桐要搬家,随即两人就被传送阵带到海州。赵沉茜暗暗担心要怎么和小桐解释,没想到小桐非常心大,丝毫不关心容冲和赵沉茜的关系,也不在乎赵沉茜是谁。她不质疑也不点破,一门心思认真生活,赵沉茜也渐渐放了心,就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和小桐如常相处。 小桐完全不知道他们的过往,赵沉茜没那么多顾忌,终于能坦白自己的心绪:“算是吧。小桐,如果你有一个故人,你为他做了很多,可是你们却无法在一起。后来你们分开许久,久到你都忘记和他有关的一切了,忽然有一天他又出现在你的梦中。你要怎么办?” 小桐埋着头锄地,问:“那你还喜欢他吗?” 赵沉茜认真想了想,不确定道:“应该喜欢的吧。” “有多喜欢?” 她有多喜欢他呢?赵沉茜眼神微微放空,想到那场漫无边际的风雪,想到鉴心镜中盛大的婚礼,叹道:“大概是临死关头,想到有些话没告诉他,依然会遗憾的喜欢吧。” “那就去把他找回来呀。”小桐说,“如果你临死时都在惦念一个人,活着时,为什么不去见他呢?” 赵沉茜愣了许久,猛地站起身,眉目间的郁结豁然开朗:“你说得对。我出去一趟,晚饭不用等我了。” 第99章 不渝 赵沉茜跑出门,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但身体就是静不下来,迫切地想做些什么。 是她钻牛角尖了, 世间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呢?她都不害怕死亡,为什么要害怕和容冲重新在一起后的种种问题? 那些困难,比她遇袭时撑着最后一口气放出无字信的遗憾, 还要重要吗? 巡逻士兵看到赵沉茜吓了一跳,忙上前询问:“娘子, 你要去哪里?” 赵沉茜露出袖中的铜符:“兵营。” 士兵们早就被耳提面命过,如今看到将军连兵符都给了这位娘子,对视一眼道:“卑职带您去。” “不必。”赵沉茜感受着脉搏处的跳动, 说,“我知道他在哪里。” · 容冲从暗牢出来, 脸上没什么表情,边走边说:“看好他, 别让他死, 也不许和他说话, 不得透露任何外界消息给他。” “是。” “伤员呢?” “已按将军的吩咐安置好了,但缺少药草, 军医实在有心无力。” “缺药草……”容冲按眉心,语气中说不出的疲惫, “粮草要钱,武器要钱,药草也要钱。这仗打的哪里是战术,分明是钱啊。” “将军。”一个哨兵快步跑来,抱拳道,“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容冲正心烦着, 语气自带凌厉,“什么人?” “没见过,是一个女子。” “我哪认识什么女子,军营重地,送她离开。”说完,容冲一愣,猛地把哨兵叫住,“等等,你刚才说,一个女子找我?” 容冲风风火火走出营地,果真看到一道倩影站在斜阳下,仰头看天上的云,夕阳给她的侧脸镀上了金光,从容冲的视角看,她简直在闪闪发光。 容冲不由停下脚步,这一幕美得像梦境,某个寻常的日暮,他从军营出来,发现她在门口等他回家。容冲定了定神,想到自己刚去暗牢看过刘豫,赶紧在身上施了一个除尘术,才快步上前:“茜茜,你怎么来了?” 赵沉茜回头,容冲还穿着上午那身装束,但他刚从军营出来,眉宇间杀伐果断,连衣服也仿佛带上了杀气。赵沉茜终于感觉到,如今他已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军了。 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他永远都会第一时间向她走来。 容冲停在她面前,有些担心,但还是压低了声音,柔声问:“出什么事了吗?” 赵沉茜摇摇头,她扫了眼后方看热闹的士兵,问:“你的事情结束了吗?” 容冲感受到她的视线,回头望了眼,侧身挡住她:“差不多结束了。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赵沉茜慢悠悠说,“如果你不忙,边走边说?” “好。”容冲回头吩咐了几句,很快回来,陪着她往衙署走去,“现在没人听得到了,你可以放心说了。” 赵沉茜望着两人拉长的影子,冷不丁问:“那夜你收到我的信,为什么要来?” 容冲怔了怔,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哪件事。本能告诉他不对劲,容冲脊背不知不觉紧绷起来,道:“你上元都没有认出我,好不容易给我写信,我怎么敢不去?” 他以半玩笑半埋怨的语气,说出了他深深介怀的事。赵沉茜抿了下头发,说:“谁说我没认出你。就像你假扮苏无鸣一样,第一面我就认出来了。” 容冲短促笑了声,紧咬着牙道:“真的?” 显然赵沉茜忘了她被救起来时,第一反应是“萧惊鸿”。赵沉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终究是她理亏,她没有过多纠缠,直接转移话题:“你怎么知道那封传讯符是我发的?万一,是陷阱呢?” 容冲还沉浸在醋意中,赌气道:“我就是知道。如果是陷阱更好,我早就看那几个男人不顺眼了。” 赵沉茜哽住,抬眸,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逞匹夫之勇。我被人弹劾成那样,都硬压着不去围剿朝廷头号逃犯,你倒好,自投罗网。” 容冲想到那夜的场景,哪怕过了许久,依然会痛得无法呼吸。他轻叹一声,替赵沉茜摘下发丝上的飞絮,低沉说:“我倒宁愿我是自投罗网。” 赵沉茜也沉默了,两人静了片刻,她问:“神医谷还好吗?” 容冲回道:“还是老样子。” 赵沉茜点点头,不难猜出是神医为她和容冲施展了血引术,她知道神医本就是通过容家。想必是那夜她昏迷后,容冲赶来,带着她去神医谷求救,意外撞到了容泽。赵沉茜没料到自己会突然遇刺,她本来打算等容泽完全恢复,再安排“巧合”让容家势力发现容泽的。 不过这样也好,容家一家人如她所愿团圆了,唯一的意外就是欠了容冲人情。赵沉茜睫毛微颤,问:“那时你都不知道你大哥大嫂还活着,为何要舍命救我?” “那你呢?”容冲乖乖回答了许久,骨子里的攻击性终于还是压不住了,他眸光紧紧盯着她,反客为主问,“那夜你给我发传讯符,究竟要说什么。” 话已至此,赵沉茜不想再耗下去了,忽然抬眸,看着他说道:“临死之人,还能想什么?无非是想告诉你,当年订婚我并没有不情愿,我亦喜欢过你。” 容冲瞳孔骤缩,他凝视着面前的女子,再一次疑心自己在做梦。 若不是做梦,他怎么会听到他喜欢了大半生的姑娘,亲口对他说也喜欢过他? 容冲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感受到痛后,才认真问:“为什么是喜欢过,难道现在不喜欢了吗?” 这个狗东西,说话永远横冲直撞,总是问一些让人尴尬的问题,赵沉茜有些恼怒,转身道:“要你管。” 那就是还喜欢。容冲像是吃到了糖的孩子,眉眼瞬间飞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张臂将她抱住:“太好了。我一直以为,那些年是我一厢情愿,你和我在一起并不开心。只要你喜欢过我,现在也没有其他喜欢的人,无论错过多少,我们都可以重新开始。” 赵沉茜不太适应这样的亲密,枉她刚才还说容冲稳重了,他这得寸进尺的嘴脸,分明和少时一个样!赵沉茜推不开他的臂膀,故意气他:“你怎么知道没有?” 容冲一点都听不得这种话,他立刻将赵沉茜的耳朵蒙住,说:“不听不听,我才是你最爱的人。” 赵沉茜想端着架子,又忍不住被他逗笑。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她何时说过最爱他了? 容冲是海州城的红人,往来百姓和士兵不断朝他们这里看来,赵沉茜红着脸,轻轻撞了容冲一下,嗔道:“快放手,让人看笑话。” 容冲好不容易追回他走丢的挚爱,现在恨不得抱着赵沉茜绕城一圈,哪舍得放手。但茜茜说什么都是对的,容冲万般不舍松开,委委屈屈说:“我脸还算俊俏,身材也没变,怎么就成笑话了?” 赵沉茜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先约法三章,我同意和你试一试,但不许告诉府衙的人,不许告诉你大哥大嫂,也不许告诉小桐。” 容冲眨眼,试图理解自己的名分。听起来,他连外室都不如呢。 容冲知道她需要时间接纳他,他能理解,但并不妨碍他给自己争取待遇:“好,那就是说只要这些人不在,我就可以搂你抱你了吧?” “不行。” “牵手总可以了吧?”容冲一副做了巨大退步的样子,说,“你才认识小桐多久就对她那么好,我总不能比普通朋友还不如吧?” 赵沉茜吃软不吃硬,容冲又是撒娇又是装委屈,她完全拿他没办法,只能默许。男人天生懂得得寸进尺,容冲被允许牵手后就往她身上贴,没过一会就暗戳戳搂她的肩:“茜茜,你中午都没怎么吃,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 时光好像回到了从前,十六岁时他就是这样粘着她,想方设法拖延她回宫的时辰。赵沉茜唇角浅浅翘起,说:“阿檀姐还要照顾容大哥,别麻烦她了。正好我想看看海州城,你帮我指路?” “好啊,乐意至极。”容冲牵着她,这一刻两人不是大将军也不是公主,不需要考虑国恨家仇,天下存亡,他们就像一对寻常夫妻,往人间烟火深处走去,“我知道那边有家汤饼店,很是美味,一点都不逊色汴梁。” 容冲是一个很合格的向导,为她讲解路边店面如何规划,深巷里的人家有哪些故事。这么多年来,赵沉茜第一次不需要动脑筋,也无需关心走到哪里,只须完全放松地去感受生活。 海州比汴梁小太多,没一会就走到头了,但赵沉茜一点都不觉得乏味。容冲将她送到家门前,他牵着她的手,怎么都不舍得放开:“明早,我来接你?” 赵沉茜轻轻点头:“好。” 再过几个时辰就又能见到她了,容冲依依不舍松手:“快进去吧。晚上别看账簿了,早点休息。” 赵沉茜颔首,她怕吵醒小桐,轻手轻脚开门。容冲忽然唤她:“茜茜。” 赵沉茜回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拥入怀中。容冲紧紧抱着她,此刻才终于敢相信,她又回到他身边了。 容冲眼尾发红,动作却是截然相反的轻柔。他轻轻吻上赵沉茜额头,说:“茜茜,你永远无法想象,日落时听到你说你也喜欢我,我是多么高兴。” “我爱你,从始至终,至死不渝。” 第100章 斥候 阴雨绵绵, 银珠滚地,滴滴答答打在青石板上。赵沉茜放下泛黄的钱粮文簿,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身后突然传来男子声音, 一双修长的手将茶盏放在她手边,熟稔地为她捏肩。赵沉茜惊讶回眸:“你怎么来了?” 容冲还穿着戎装,肩甲上挂着水珠, 像是刚刚从练兵场赶来。容冲为她揉捏肩膀穴位,说:“路过府衙, 就进来看看你。” 自从那天两人将话说开后,这几日每日早晨容冲接赵沉茜来府衙,两人各自忙碌, 等晚上他再送她回家,早出暮归, 倒像是经年夫妻。 大战初平,城里有办不完的事情, 但无论多忙, 容冲总会赶来接送她。今日中午难得有片刻空白, 容冲毫不犹豫赶来衙署,哪怕看着她忙碌, 他也觉得开心。 赵沉茜瞥了他一眼,没揭穿他的“顺路”, 说:“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都不叫人通传一声。” “我怕打扰你,就没让他们通传。”容冲说完停顿了一下,有些委屈道,“何况,不是你说不欲声张, 不让我在人前暴露我们两人的关系吗?” 他不远路途专程跑来见她,赵沉茜也不舍得扫他的兴,暂时放下文簿,拉着他在榻上坐下:“好好好,怪我不好。练兵累不累?” 容冲看着她浅笑盈盈,心里那些芥蒂早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别说让他练兵,便是让他赴汤蹈火他都愿意。容冲握住她的手,心疼地摩挲她指节上的薄茧,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不愿意公开就不公开,何错之有?你这几日本就耗神,饭也吃得少,你才是最累的。可恨我琐事缠身,没法多陪你。” “没关系,你做好你的事情,比陪我有用多了。”赵沉茜冷静道,“要是你什么都不干,天天待在这里看我忙,我才要烦死你了。” 容冲忍不住笑了,茜茜说话还是这么一针见血,对风花雪月敬谢不敏。容冲揽住她的肩膀,为她揉捏太阳穴,说:“刚才听到你叹气,怎么了,很棘手吗?” 容冲手上带了灵力,两人本就灵气同源,他的灵力进入赵沉茜体内,像春雨一般,瞬间抚平疲乏。赵沉茜舒服得轻叹一声,完全靠在他肩膀上,说:“这几天我教衙署官员怎么写文书,流程混乱的问题已经好多了,但是,治标容易,治本却难。打仗处处都要钱,但我看海州历年来的地税和户税,不容乐观啊。” “正是这个问题。”容冲说,“我和苏昭蜚讨论过许多遍,都无计可施。海州的百姓大多是因战乱流离失所,逃难到这一带,而海州常年征战,青苗常常被踩踏、焚烧,收粮不易,如果我们赋税太重,农户活不下去,没人会再来投奔海州;若我们不收粮税,军队无法给养,战力提升不上来,迟早会被北梁人耗死。唉,这就是左右为难之困局啊。” 赵沉茜靠在容冲身上,听着他铠甲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两人谁都没说话,但她却觉得前所未有地靠近这个男人。这段时间朝夕相处,她看着他四处奔波,帮城中百姓排忧解难,整日忙得饭都吃不上,看着他治军极严,令行禁止,不允许将士骚扰百姓,购买物资必须以市场价交易,不得故意压价,否则严惩不贷,但脱下铠甲,他也会和士兵说说笑笑。他和她印象中的少年越来越不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具体的男人。 他有他的抱负,也有他的烦恼,他不再像少时那样总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她,而是坦诚告诉她,他也有许多做不到的事情。 “容冲。”赵沉茜突然叫他,容冲低头,“嗯?” “明日,我想跟你们一起出城。” 容冲不止庇佑海州城内百姓,也保护着四周的农户,每日都要派兵巡逻,保护百姓不受山匪流寇骚扰。他事事身先士卒,时常亲自带兵出城。容冲怔了下,意外地看着她:“为何?” “没什么,想出去看看。”赵沉茜说,“户簿格式改得再具体,也只是一串冰冷陈腐的数字,我在汴梁纸上谈兵那么多年,如今我想亲自去看看,大燕的山河究竟是什么样。” 容冲马上明白,她将他刚才的抱怨听进去了,想解决粮税的问题。容冲微叹一声,抱紧了她,深深望着她的眼睛:“因为我刚刚说,军中无钱吗?这是我的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揽。” “不只是为了你。”赵沉茜眼眸清澈,低低说,“我更想知道,多年前我挖空心思制定的均田法,为何事倍功半。” 赵沉茜当年推行变法,就是因为国库空虚,她耗了那么多心神,最后还是一败涂地。如今兜兜转转,她来到海州,又遇上了一样的问题。 她嘴上说着已经走出来了,但新政失败像座山一样压在她心头,这其中固然有人祸,但是不是也说明,她的新政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好。 她回避了许久,甚至一度想过告别政坛,回民间做一个普通人。可是,容冲能在人生覆灭之际涅槃重生,重新站起来,她为何不能?躲一辈子,崇宁新政只会成为她此生无法逾越的心结,容冲耗了半条命才救她回来,她不能浪费容冲的心血。 她要直面她的失败。 容冲凝视着她的眼睛,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坚定、自信、强大。这就是他的茜茜,无论多少次,他都会控制不住为她心动。容冲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很想吻上去,但又怕冒犯到她。 赵沉茜也感受到什么,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隔绝了一切声音,世界像是只剩他们两人。屋内气氛逐渐变得微妙,就在容冲要碰到她的嘴唇时,房门被敲响了:“将军,我们在城外发现了斥候,似乎是幽州那边派来的。” 容冲顿住,微微咬牙,很气在这种时候来军报。赵沉茜冷静下来,轻轻推开他,说:“幽州来的斥候,不是小事,去看看吧。” · 赵沉茜等在内厅,过了一会,容冲和苏昭蜚回来了。赵沉茜站起身,问:“怎么样?” “招了。”容冲不欲让她知道其中细节,言简意赅道,“他说是梁国公派他来,勘测海州地形,寻找失踪的大齐皇帝。” 赵沉茜拧眉:“梁国公?” “刘豫的儿子,刘麟。”容冲回道,“刘豫在汴京称帝,刘麟在幽州任都转运使,受封为梁国公,其实是变相在北梁人眼皮子底下做人质。海州这一战让北梁元气大伤,十万精锐丢盔弃甲,连耗费多年扶植的傀儡皇帝刘豫也不见了。他们不知刘豫在我们手里,只知道刘豫下落不明,刘麟作为刘豫的独子,当然要出面了。” 苏昭蜚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咕咚灌下一杯茶,说:“看来,北梁人要推他来接手汴京了?听北边来的逃民说,刘麟此人鹰视狼顾,为人狠戾,倒比他的父亲有些能耐。” “再有能耐,也不能不顾三纲五常。”赵沉茜思索了片刻,问,“刘豫在你们手里,还活着,是吗?” “是的。”容冲冷笑一声,说,“他竟从镜妖梦里醒过来了。看来此人无耻的很,害死了那么多人,他一点心结都没有,要不然,不会醒得这么顺利。” “不这样,如何在乱世里做皇帝。”赵沉茜对此没有多少愤怒,若有所思道,“一国不容二主,旧主被俘,太子登基,呵,这个局面有意思。” “要将刘豫还活着的消息放出去吗?”苏昭蜚道,“老子还在,我看刘麟好不好意思自己当皇帝。只要大齐皇帝在我们手里,就能挟天子以令诸侯,让北梁人无法借齐朝的手对海州发兵。要不然一旦刘麟登基,汴京那边有了新主,刘豫这个老皇帝就没用了。” “不。”赵沉茜思绪冷静,坚定道,“按兵不动,就让刘麟以为刘豫失踪了,久找不到,正常人都会觉得刘豫已死,等刘麟登基后,我们发檄文,向全天下征讨他不忠不孝,父亲尚且在位,他竟篡权自立。齐朝本就不得民心,一旦刘麟失了正统性,我们只需要在檄文里煽动一二,就能让民心弃刘齐而投海州。到时候中原各地定有百姓揭竿响应,如果刘麟派兵镇压,我们就有理由号召天下群雄讨伐刘齐,取而代之了。” 苏昭蜚瞠目结舌,不由看了容冲一眼,发现容冲也一愣一愣的。显然,玩权术,还得看宫廷长大的人。 苏昭蜚不说话,容冲自己的兵,让他自己做决定。这些年的经历告诉容冲要相信赵沉茜的判断,他都没怎么犹豫,道:“依你看,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赵沉茜想了想,说:“积蓄力量,一旦时机成熟,以最快的速度入主汴京。” “之后呢?” “之后就要看天命了。”赵沉茜语气淡淡道,“往好了说,一旦拿到汴梁,坐拥中原众多人口土地,上可北伐,收复幽云,下可南渡,吞并南朝,统一天下或也不在话下。当然,这是万中无一的幸运,更大的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们作为乱臣贼子,死无葬身之地。” 苏昭蜚轻轻笑了一声:“你是我见过最疯狂的赌徒,如今我们连夏税都收不齐,竟敢幻想统一天下?” “有问题就去解决,有不会的就去学。”赵沉茜脸色平静,语气从容,诗文常赞女子眼含秋波,而那一瞬间,容冲却在赵沉茜眼里看到了铁马冰河。 “要想求一个公平,唯有自己掌权。容家的冤屈,你们不想亲手翻案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0-110 第101章 盟约 薄雾如纱, 氤氲缠绕在山脚,禾田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青色中。马车在田垄间驶过,白衣女子掀开车帘, 她带着面纱,一双眼睛大而亮,有股咄咄逼人的神气。她扫过阡陌纵横的农田, 田间埋头劳作的人就像杂草一样,被她自动忽略。她打量了一圈, 颇有些失望,不解道:“公子怎么想起来这里开商号,这种地方, 哪像有什么第一美人。” 一位锦衣公子手握折扇,有些出神地看着车外, 说:“第一美人已经出现了。” 白衣侍女连忙张望:“第一美人?哪里?” 卫景云没有回答,而是直接起身, 吩咐道:“停车。” 赵沉茜今日照常来乡间核察土地, 她一身素衣, 半蹲在田垄上,认真听农民讲什么叫好土好田, 如何耕种,雨水时令如何影响收成。她裙裾垂在地上, 脸上也沾了泥,但她丝毫不在意,面对满身泥土、口音浓重的农民,和面对达官贵人并无不同。 询问完后,她拿出图册,在纸上记这户人家的基本情况, 以及其土地的面积、座落,绘成图样。随行的士兵看到,俯身道:“娘子,您在卑职背上画吧。” “不必麻烦。”赵沉茜垂着眸子,淡淡道,“本来就需要整理,我粗粗描个样子,等回去再誊描吧。” “这么多块田,回去后再挨个誊描一遍,得耗费多少精神。” 赵沉茜和士兵都一愣,回头,看到一个锦衣男子握着折扇,站在滚滚碧浪间。他对着赵沉茜颔首一笑,低声吩咐侍女:“去将紫檀案、苍玉砚、奚墨取来。” 侍女应是,借机抬头扫过赵沉茜。此女衣着素淡,刚才又混迹田间,侍女只以为这是一个乡野村姑,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仔细看才发觉,此女长相宜清宜艳,尤其其气度雍容,举止晏然,颇有裙布荆钗难掩天姿国色的反差美。 这就是城主喜欢的女子?侍女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一眼,正巧撞入赵沉茜的视线,那双眼睛清澈空灵,宛如明镜,仿佛知晓她心底一切阴暗滋长的小心思。侍女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视线,乖乖去车上取东西。 既然都送上门了,赵沉茜懒得替他省钱,她大大方方将图册放在一寸一金的紫檀画案上,润笔研墨,坦然得宛如再用自家物什:“我该怎么称呼你,王公子,还是卫城主。” 卫景云就知道骗不过她,他低叹一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欺骗,但若不如此,我如何能接近你?我一直在山阳城等你,你却不告而别。” “你用假身份骗我,我不告而别,我们扯平了。”赵沉茜画好了地形图,将图册吹干收好,淡然转身,“多谢卫城主的画案。我还有事,恕不远送。” “等等。”卫景云深知她这一走,以后再也不会见他,忙道,“听闻海州连发好几道政令广纳贤才,招揽商户,我有些生意想在海州做,你也不愿意听吗?” 赵沉茜脚步微顿,回眸,眼中意味不明:“我像是会为钱所动的人吗?” 除非,得加钱。 远山青黛,风吹绿浪,赵沉茜正在和卫景云聊商铺,突然听到马蹄声,她抬头,看到一骑白马从浮尘之后驰来,马上人穿着一身轻甲,腰间长刀撞在马鞍上,金铎之声凛然,宛如战神下凡。他单手勒马,在十步之外徐徐停下。 容冲高坐马上,凉凉扫向卫景云,卫景云亦针锋相对。容冲心里冷笑一声,轻轻拍了下马脖子,示意它自己找地方待着,随后利落地翻下马背,大步流星走来。 容冲就像看不见卫景云,径直走向赵沉茜,熟练地接过她手里的画册,问:“累不累?” “还好。”赵沉茜瞥了眼身后的士兵,说,“你怎么来了?” “营里无事,来陪你清田。”容冲这时像才看到卫景云一样,皮笑肉不笑道,“这不是卫城主么?什么风竟把卫城主这尊大佛吹到了海州?” 卫景云同样回以假笑,说:“听说海州出了许多利商利民的政令,我心生好奇,便来看看。容将军消息倒灵通,我前脚刚来,将军后脚便到了。” 容冲心里冷笑,狗东西,绕开他的哨点偷偷来见茜茜,还敢给他点眼药。容冲怀中抱着赵沉茜的行囊,状若无意站在赵沉茜身侧,一副自家人的口吻道:“城主问我就白费了,内政的事我一窍不通,都听茜茜做主。你若想做生意,去衙署递牌子,自有专人为你答疑解惑,何必绕这么远路,来郊外打扰茜茜绘田呢。” 赵沉茜听着这两人你来我往,突然道:“今日要测的田都已经看过了,容冲,我想回城了,你能不能帮我把马牵过来?” 容冲挑眉,不由瞥了眼卫景云,赵沉茜看着他,眸光清明如水。容冲在这种目光下败下阵来,不情不愿道:“好。” 容冲走后,赵沉茜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面对着滚滚稻田,说:“城主是不是很少来这样的地方。” 卫景云负手,说:“你把我当容冲了吧?我从小体弱多病,与药草为伴,土地我见多了。” 赵沉茜轻轻一笑:“那正好,不知城主可介意随我去田间走走。” “自然不介意。”卫景云低头看她,说,“何必叫的这么生分,唤我名讳就好。” “好。”赵沉茜走上田垄小路,衣袂翩跹,像薄雾一样拂过青禾,“卫景云,你医术了得,依你的眼力,这土肥力如何?今年收成如何?” “这还用看?”卫景云跟在她身后,说道,“这都几月份了,稻苗还如此细弱,今年海州的税,恐怕又收不上来多少。” “云中城果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赵沉茜道,“你很清楚,如今海州缺钱。北梁磨刀霍霍,刘麟已秘密赶往汴京准备登基,临安隔岸观火。等刘麟登上帝位,第一件事必是亲征海州,为父报仇。海州已如危卵,筹钱筹粮一事,迫在眉睫。可是海州刚经历过大战,秧苗被踏,夏税收不上来,就只能指望商税。云中城商号遍布天下,乃世之首富,若云中城愿意对海州施以援手,没人舍得拒绝。” 卫景云轻笑:“你很擅长攻心,数年前我就领教过。现在,你又要为了他,来拉拢我吗?” “为何不能是结盟呢?”赵沉茜站在田边,弯腰拔出一根稗草,说,“曾经我以为我博览群书,无所不知,但来海州后,我发现其实我什么都不懂。我不懂怎么种地,不懂怎么纺布,不懂街边摊几更天起来揉面,不懂衙役如何缉捕办差。根本没见过苍生,却试图拯救苍生,何其荒谬。” 卫景云听着她自嘲,说:“何须这样贬低自己?你的新政掣肘太多,能做成那样已经很不错了。” 赵沉茜笑了声:“可是失败了就是失败了,新法一朝被废,无数心血付诸东流,还害朝廷陷入长达数年的党争攻讦中,倒不如不做。我一直想不明白,我能试的都已经试了,为何还会失败。直到前几日,我看到一个士兵去摊上买鞋,摊主感谢他们守城,坚持要少收两文钱,士兵吓得面色发白,说若让容将军听到,必要将他斩首示众。不打仗时,容家军会帮百姓插秧收稻,村民主动开门请他们进去坐,但无一人进门。你不要觉得我在美化他,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那时我便想,若天下有未来,应当是这个模样的,如果要选一支军队结束这个乱世,我希望是容家军。” 风卷过两人长袖,卫景云静静看着她,说:“你还是要留在他身边。” 赵沉茜摇头:“不,不是我选择了他,而是百姓选择了容家军。你我认识这么久,还不了解我吗?我最开始从未想过留在海州,只是为了报容冲救命之恩,进城替他培养人手,同时暗暗召集旧部,等时机成熟我就离开。但是,容家军的令行禁止、军纪严明撼动了我,若我另起炉灶,等来日容家军壮大,我与这样的对手为敌,必败;若他们来不及壮大就被北梁人剿灭……。 赵沉茜看着碧波,轻轻叹了一声:“那也太可惜了。” 卫景云轻笑一声,借着玩笑,掩盖眸中弥漫的悲伤:“你的口才还是这么好,我都要被你说动了。” “城主不是庸人,所以我也直说了。”赵沉茜道,“当大争之世,而循揖让之轨,非圣人之治也。这天下马上就要乱起来了,云中城坐拥敌国巨富,能置身事外多久?” 卫景云不语,赵沉茜继续说道:“当初我与你订婚,是我思虑不妥,误将婚约和盟约混为一谈。你父亲的话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朝廷那些腌臜斗争没有烧到你身上,我很庆幸。其实你和我的处境很像,若我不在皇家,或许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朋友?”卫景云挑眉,努力用戏谑压制心痛,“到我,怎么就变成了朋友?” “众生芸芸,能成为朋友,已经很不容易了。”赵沉茜回头看向他,认认真真道,“其实你并不喜欢我,只是我恰巧出现在那个时候,见证你摆脱父亲的压制,破茧新生。你觉得我是战友,因而移情到我,可是,哪怕没有我,你也终有一天会变得强大,不再受困于父亲的打压。我已有心仪之人,无论未来有多远,我都想和他一起走下去。你也该走出来了,不要缅怀虚幻的过去,多去看看具体的人。你念念不忘的福庆公主是你想象中的我,而非真实的我,放下执念,才能找到那个愿意与你祸福与共、携手进退的女子。” 卫景云抿着唇不说话,他面容本就白皙,此刻更是一丝血都没有。赵沉茜于心不忍,但还是狠心将话说开:“不要因为我而往海州投钱,等你想清楚了,拿着这根稗草来海州衙署找我,我随时恭候。到时候我们再来谈,云中城置业,地租赋税如何减免。” 她将把玩了一路的稗草递到卫景云面前,卫景云垂眸看了许久,缓缓接过。 赵沉茜轻轻笑了,她转身,看到容冲已牵着两匹马,停在前方主道上。她对容冲挥了挥手,回眸,认真看着卫景云说:“当年容家出事,我费尽心思保全容家旧部,却无人知我苦心,未婚夫与我反目成仇,路人骂我鲜廉寡耻,连母亲都嫌我冷心冷肺。我举步维艰之时,你愿意结盟帮我,我十分感激你。如果可以,我们兴许能成为一辈子的盟友。” 卫景云深深望着她,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能在她面前暴露情愫了。他这辈子无论做什么好像都差一点,差一点最先遇到她,差一点和她成婚,差一点救她复活。 他和容冲前后脚去汴京,那时他便记住了这个女子,可是她只看得到容冲,他以为这只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惊鸿一瞥,过段时间便散了,便将这份心动埋在心底。他没有想到,两年后她居然主动来找他,提出订婚,他看着她清亮的眼睛,故作冷淡地同意,其实心里乐开了花。 他知道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容冲,但他以为,时间终究会冲淡一切,然而,真正的喜欢是冲不淡的,就像他以为自己只差容冲一点,其实是差很多。 容冲和她的故事,容不下第三个人苟且,无论是他还是谢徽。至少在她眼里,他还是一个可靠的合作者,如果此生不能拥有,以盟友的身份站在她身边,或许也是一种结果吧。 这场旷日持久,不见天日,人人都道是交易的暗恋,结束了。 卫景云掩去眼底的落寞,恢复了高傲毒舌,道:“我还没同意,别想用暗示拖我下水。” 赵沉茜也释然笑了,扬眉道:“好,我等你想清楚的那一天。山阳城鱼龙混杂,非久留之地,你自己多小心,我先回城了。” 卫景云颔首,目送她穿过绿波,最后几步加快了脚步,像蝴蝶一样扑向容冲,容冲亦伸开手,接住了他的蝴蝶。 他们两人牵着马,并肩往人间深处走去,背影宛如神仙眷侣。卫景云独自一人站了许久,侍女小心翼翼靠近,唤道:“公子。” 卫景云最后望了一眼,转身,神情冷淡无波:“回云中城,召集各长老,议事。” 田间小路上,外人眼中神仙眷侣的两人,气氛并没有那么和谐。容冲气鼓鼓的,现在想起仍然气不过:“谁说无人知你苦心,谁说未婚夫对你反目成仇,卫景云是唯一愿意帮你的人?若你传信给我,就算有刀山火海我也会回汴京陪你的!” 赵沉茜敷衍应是,心想真是麻烦,刚打发走卫景云,这个又吃醋了。她明明说了那么多,向着他的他不管,只揪着这一句。赵沉茜知道容冲的秉性,不得不顺毛捋:“我当然更相信你。我保证,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第一时间想到你,好吗?” 容冲逐渐安静下来,他并非不识好歹,当然知道当年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他如此耿耿于怀,甚至小题大做,只是想听她亲口说,她更在意他。 容冲有点被哄好了,委屈巴巴说:“那我想和你共乘一骑回城。” 赵沉茜犹豫,但看到容冲的样子,实在被他烦怕了,道:“好吧,但快到城门时,要先把我放下来,我不想被人围观。” 是不想被人围观,还是不想被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呢。容冲抿着唇不说话,赵沉茜以为他又要让人哄,忽然身体凌空,她下意识抓紧面前人的衣领。容冲抱着她飞跃上马,赵沉茜终于恢复平衡,气得恨恨锤了他一下:“怎么又一惊一乍的。” 容冲单手握着缰绳,猛然夹腿,驭马飞驰起来。赵沉茜被风沙迷了眼睛,下意识埋在他胸前,容冲感受着她全身心的依赖,说:“这样,你就没法再想别人了。” 他的心太小,强烈,排他,只容得下她一人。他也希望,她心里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第102章 东山 距离海州城城墙还有一段路的时候, 赵沉茜就让容冲停下,徒步而行。容冲当然不可能让赵沉茜独自走过去,同样下马, 陪着她一起走。 眼看就到城墙了,赵沉茜不想被百姓看到,暗暗提醒容冲:“前面就是城门了。” 容冲点头, 眼眸单纯而真诚:“我看到了。” 赵沉茜默默看着他,狗东西又在装傻, 她正要打发他离她远点,侧前方忽然传来一道不可置信的声音:“殿下?” 赵沉茜怔住,缓缓回眸, 看到一个女子包着头发,风尘仆仆站在树荫下。她见到赵沉茜, 双眸立时盈满泪水:“殿下。” 赵沉茜扫过她背后的青衫男人和小女孩,轻轻笑道:“好久不见, 程然。” · 阳光透过窗格洒在书案上, 桌面上散落着图纸、名册, 看着就知昨夜主人忙到很晚。程然进门,正在打量屋中摆设, 余光扫到赵沉茜在倒茶,连忙上前:“殿下, 怎么能劳你亲自动手?奴婢来吧。” 赵沉茜抬手,拦住程然:“你我之间,还分主仆吗?如今国都亡了,哪还有什么殿下,叫我沉茜吧。” 程然看着赵沉茜行云流水的动作,叹息道:“无论朝廷在不在, 大殿下都是我唯一的主上。殿下,你变了许多,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赵沉茜微叹一声,道:“说来话长,坐下慢慢说吧。” 赵沉茜将自己这一路的遭遇简单说给程然听,程然听着赵沉茜在蓬莱岛、山阳城的经历,叹道:“原来殿下昏迷了六年,难怪。我就说,若殿下活着,必不会坐视那群人糟蹋山河。” 赵沉茜不想假设这些没法改变的事情,问:“你呢?当年你在临安清田,我突然失踪,你可有遇险?” 程然深深叹气:“说来是我不争气,正月初一那天,我趁知府等人在府里设宴,悄悄去山里清田亩山塘。中午休息过后,我继续上路,突然受到一伙黑衣人袭击,同行的皇城司侍卫都为掩护我战死了,我逃了一路,最后还是被逼到悬崖上。那群人十分凶悍,一言不发,刀刀毙命,必是什么人豢养的死士。我不想给殿下添麻烦,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跳崖,没想到崖下正好有一条河。我被树木所阻,没有摔死,昏迷时被水流冲到下游,为一个采药人所救。我本该立刻向殿下示警,但我在水里撞了石头,昏迷了七天七夜,还弄丢了传讯符。等我醒来,刚能下地行走就赶紧找到附近的小镇,想给殿下传信,但从镇上人口中得知,殿下在正月十六,于汴京城外被妖怪杀死。”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程然回想起她听到赵沉茜死讯时的心情,依然很不好受:“我无论如何不相信殿下会被一只狐妖杀死,打听了许久,期间还尝试过联系皇城司的人。但我很快就发现皇城司里面有叛徒,我不敢再暴露身份,悄悄藏在民间,看着宋知秋封后,小皇帝亲政,殿下的新政全部被废,连孟娘娘也离开了宫廷。不过也好,去宫外吃斋念佛,清清静静,好过待在那个污糟地方受气。殿下对宋知秋那么好,赐予她权力,允她披红纳谏、行走御前,她不知感恩,竟还勾结外人背叛殿下,最后就为了给一个男人当贤妻良母。这个蠢货,叛徒,她必不得好死!” 赵沉茜死前确实很恨宋知秋,但如今连愤怒都消散了,唯余冷漠。她轻轻呷了口茶,说:“人各有志,既然是她选择的路,祝福她就是。” 程然想起宋知秋如今的日子,解气道:“也是,且看她这贤后做不做得下去,我等着看她的下场。” 无关之人,何必为他们浪费时间,赵沉茜十分淡然,问:“这些年,你和其他人联系过吗?” “头几年联系过,但后来汴梁城破,时局动荡,大量百姓南渡,消息网便断了。而且我感觉到有人在找我,我不知是敌是友,不敢冒险,就再没有联系过故人,这些年一直在四处游历,寻觅殿下的下落。前几日我听闻海州城连发好几道政令,有些政令是殿下和我讨论过,但新政还没施行的。我觉得奇怪,就想来海州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是殿下。”程然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抹泪,不好意思道,“让殿下见笑了。” 赵沉茜无声拍了拍她的手,静静等她情绪平复。程然哭了一会,那股悲痛发泄出去后,很快就只剩下高兴。程然用力抹去眼泪,道:“我早就应该想到的,能将殿下救走且藏匿这么多年的,除了容将军,还会有谁?我应该一早就来容将军这里寻殿下的,殿下也不至于流落民间,连衣食住行都需自己动手。” 赵沉茜挑眉:“你怎么知道是他救我?” “一定是。”程然对此莫名笃定,“那群人敢如此猖狂,可以料见殿下当初受了多大的苦。有能力救殿下,也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救殿下的,只有容将军。” 赵沉茜不说话,程然观察着赵沉茜的表情,试探道:“殿下,你和容将军和好了?” 赵沉茜指尖摩挲茶盏,缓缓道:“算是吧。” 程然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发自真心笑了:“真好。若高太后全下有知,终于能放心了。” 赵沉茜愣了一下:“和高太后有何干系?” 程然叹息:“殿下,当初容家出事,太后拦着你不让你去见容小郎君,事后她心里一直抱憾,临终前都在怀疑,她到底做对没有。她知道你不喜欢卫少主,但看在此人品行尚可,对你也一腔真心的份上,太后没有阻止你们订婚。若她知道后来你选了谢徽,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赵沉茜想到鉴心镜中高太后最后的那番话,又从程然口中窥见高太后的真实态度,忍不住失神:“原来,在祖母眼里,这才是错。” “殿下?”程然问,“你在说什么?” 赵沉茜摇摇头,她看向院子,小女孩在花丛里奔跑,孩童清脆的笑声盈满了小院,男子一身布衫,他将女儿拉住,轻声细语告诉女儿这是别人精心伺养的花,不能踩踏,之后一直将女儿半抱在怀里,一一教她认花草名字。 程然察觉到赵沉茜的目光,也跟着看出去,脸上神情骤然变得柔和,眼中充满笑意:“小女顽劣,让殿下见笑了。” 赵沉茜看了一会,轻声问:“他就是救你的采药人?” 程然表情收敛起来,默然起身下跪:“我知道女官终身不能嫁人,殿下若要治罪,我愿意一力承当……” “谁说女官不能嫁人?”赵沉茜拦住她的话,亲手扶她起来,“一个压根不合情也不合理的规矩,为什么要顺从?我像是在意规矩的人吗?” 程然抬头,看到赵沉茜的眼神,终于感觉到殿下依然是庆寿宫里那个能为了高太后一句赞赏而彻夜读书的小殿下,政坛折戟、历经生死并没有改变赵沉茜的底色,她的殿下,真的活着。 程然心神激荡,心中感慨又动容,问:“殿下,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高太后告诉我,人不能怕失败,错了无非再重来一次,一蹶不振才是真的败了。”赵沉茜起身走到窗前,城外青山葳蕤,隐有松涛汇成长风,一呼百应,绵延不绝。她望着那些烧不尽的野树杂草,缓慢说道:“何况,我也不觉得是我错了。” 程然心神大定,脸上不由带出笑:“殿下,你要东山再起?” “可能是东山再起,也可能是一个妖女和一个逆贼,卷土重来。”赵沉茜回眸,眸光从容澹静,“太祖能做到的,我为何做不到?我还要做得比他更好。” 程然看着赵沉茜不知何时变得坚毅沉着的面庞,既感动又心酸:“殿下,你成长了许多。” 赵沉茜不置可否,道:“因为我这段时间,遇到了许多师父。我已放出暗号多日,你是第一个来的,实在帮了我大忙。程然,你还能联系到离萤吗?” 程然知道接下来要说正事了,正容起来,道:“殿下出事后,她潜入宫里大骂了宋知秋一顿,之后下落不明,连我也不知她去了何方。宋知秋派了许多人去追杀她,但依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死。我试试能不能找到她。” “好。”赵沉茜道,“在汴京时水太深,皇城司成了个筛子,里面有许多用不得的人,如今完全打散了也好。你挑信得过、能力强的旧部,慢慢收拢,同时物色新人,我要组建一支全新的,真正能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程然颔首:“臣明白。” “此事要加紧办了,我娘还在赵苻等人手中,必须尽快将她救出来。”赵沉茜眼眸沉肃,说,“她在临安一日,我就无法安眠一日,只有将她带到安全之地,我才能放开手脚做事。你全力挑选人手,如何救人我来计划,切记,在她安全前,不得走漏分毫我还活着的消息。” 程然肃容行礼:“臣遵命。” 程然领命后犹豫了瞬息,还是忍不住问:“殿下,容将军的海州军英勇善战,纪律严明,而且和南朝廷没有任何关系。殿下要救孟太后,为何不和他要人?” 这件事赵沉茜也想了很久,仅靠她一人无法救出母亲,谢徽城府太深,不能与虎谋皮,卫景云背后是云中城,一旦借他的力,日后就要无限对云中城让步,两人都不是好的合作人选。那么,容冲呢? 赵沉茜轻轻叹气,面前人是程然,和她微末相伴的伙伴,她也不避讳,直言道:“以他的性格,一旦我提出此事,他必然答应,并且会亲自潜入临安救人。如今他可不是快意恩仇的容小公子,而是容家军的主帅,镇国公府的顶梁柱,去临安何其危险。若我和他要人……岂不是以情分做挟,逼他为我涉险?” 程然扫了眼外面,她早就发现墙外有人了。虽然屋里放了隔音阵法,但以那位的耳力,恐怕根本挡不住什么。程然不置可否,意味深长道:“殿下,是与不是,何妨问一问当事人呢?” 第103章 订婚 扎着双丫的小女孩打了个哈欠, 有气无力挂在父亲脖子上:“爹爹,我困了。” 赵沉茜听到,打住话题, 说:“怪我,见到你太高兴,都忘了你们远道而来, 需要休息。海州房舍充足,有一个院子刚好适合你们一家住, 但闲置许久,还没收拾出来。你们今晚先在客栈将就一宿,明日我带你们去看房。” “不敢麻烦殿下。”程然说, “我们一家风餐露宿惯了,我去寻住处就好。” “我还指望你帮忙呢, 怎么能让你为衣食住行分心。”赵沉茜按住她的手,道, “这件事就这样说定了, 大人能熬, 孩子可不能熬,先送孩子去客栈休息。” 程然见说不过赵沉茜, 无奈应下。赵沉茜推门,隔音阵法像波纹一样消散, 程然快步跑到女儿面前,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将女儿拉到赵沉茜身前:“忍冬,快行礼。” 小女孩懵懵懂懂叉手,赵沉茜弯腰扶住她,问:“你叫忍冬?” 小女孩点头:“是的, 阿爹说他遇到我娘的地方生长着大片金银花,金银花处处皆有,凌冬不凋,又名忍冬,所以爹娘给我取名陈忍冬。” 赵沉茜被陈忍冬一板一眼的样子逗笑了,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好名字。我刚知道你娘生了你,没准备见面礼,唯有一把金锁还算拿得出手,送给你玩吧。” 赵沉茜从贴身香囊里拿出一枚金锁,挂在陈忍冬脖子上,程然吓了一跳,忙道:“娘子不可,这可是宫……族中长辈为你打的长命锁,如此珍贵,怎么能给她?” 赵沉茜没有管程然,将金锁整整齐齐压在陈忍冬衣襟下,说:“你的孩子无异于我的孩子,当然要给她最好的。忍冬这个名字起得好,愿你如此花一般,霜雪不妨忍冬藤,来春尤绽金银花。” 陈忍冬拿起金锁看了看,抬眸看着赵沉茜,认真回道:“好,我记下了。” “陈忍冬。”程然肃脸,“不得无礼。” “程然。”赵沉茜道,“这是我和忍冬的约定,别吓着孩子。忍冬,我还不认识你爹爹呢,能不能帮我介绍?” 陈忍冬一副小大人样子,立刻将自己父亲拉到赵沉茜面前:“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这是陈川柏,也是一味药,别人叫他陈郎中,我娘叫他阿柏,漂亮姐姐,你看着就比他年轻,你叫他老陈吧。” 陈川柏一副对女儿无可奈何的样子,程然怒目而视,简直想打这个逆女。赵沉茜被陈忍冬逗笑,笑过之后敛容,郑重对陈川柏下拜:“多谢陈郎中救下程然。” 看陈忍冬的性情就知道,这些年程然过得很幸福。程然跟随她多年,从庆寿宫到坤宁宫,从宫廷到朝堂,两人名为主仆,实际上情同姐妹。程然帮了她不少忙,而赵沉茜却什么都没为程然做,反而给程然带来了不少麻烦,险些害她丧命。要不是陈川柏搭救,赵沉茜简直不敢设想。 陈川柏知道妻子的身份不一般,妻子奔波多年,终于找到了她口中的“恩主挚友”。观这位娘子的气度,陈川柏大概猜到了赵沉茜的身份,她出身如此高贵,竟愿意对他行礼,足以见得她对程然的情谊。 陈川柏亦认了这位娘子,不卑不亢回礼道:“娘子言重。治病救人乃郎中的天职,何况,阿然是我心爱之人,能帮到她,是我之幸。” 赵沉茜知道当务之急是安排程然一家休息,说道:“都是一家人,以后有的是机会,就不和你们寒暄了。我先送你们去客栈,明日等新房收拾出来再搬行囊……” 正说着,门口传来笃笃笃的声音。容冲站在门口,笑道:“不必麻烦,刚刚我已让人将庭院加急清扫出来,正好我顺路,我送程娘子一家过去。不知道程娘子惯用什么,我按府衙的标准置办了锅碗瓢盆等物,已送到院子里,如有不妥,程娘子尽管告诉我,我这就让他们换。” 赵沉茜不放心,亲自跟过去看,发现容冲就像有读心术一般,打扫的正是她中意的院落,里面的物什也完全合赵沉茜心意。赵沉茜亲眼看程然一家安顿下来,既无他事,赵沉茜也不再继续打扰,没惊动任何人,悄悄走了。她刚出门,果不其然,容冲就跟上来了。 赵沉茜知道她和程然的谈话肯定瞒不过容冲,她等着容冲撒娇卖惨或者兴师问罪,没想到他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路只问她日常,没提及孟太后分毫。 赵沉茜和他道别,关上院门,他始终没说什么。赵沉茜停在门前,安静许久,不知怎么想的,试探着出声:“容冲?” 更离奇的是,外面还真应了。容冲嗯了一声,听声音闷闷的。 赵沉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问:“如果有一天,我瞒着你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会怪我吗?” “我怎么舍得怪你。”容冲叹气,手掌轻轻抚上木门,描摹着她的脸,“我只是遗憾你始终不信任我。或许我做得再好些,你就会对我打开心防。” “并非不信任。”赵沉茜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心情,“我只是不想拖累你。” 容冲反问:“如果有一天我战败了,你会担心被我连累,抛下我另觅前程吗?” “当然不会。”赵沉茜拧着眉道,“再糟糕还会比当年汴京婚变更糟糕吗?只要接下来仔细筹谋,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对啊。”容冲说,“我遇到难题,你从来不会觉得我在拖累你,那你为何觉得你的事情于我是拖累呢?” 赵沉茜被问得哑然,怔忪半晌,喃喃道:“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容冲道,“只有陌生人和商人才会计较得失,礼尚往来,讲究谁都不欠谁人情。一家人之间,无论多大多小的事,都不算麻烦对方。” 赵沉茜无言以对,容冲看着不拘小节不知世故,但在人情上有一股出奇的通透敏锐。他说得没错,正中要害,她不想告诉他孟太后的事,并非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究其根本是没把他当自己人。 她见到程然从来不会顾忌危不危险,会毫无保留和程然讨论如何营救孟氏。可是明明容冲才是她最应该求助的人,舍近求远,不止寒容冲的心,也是拿母亲、程然等人的命冒险。 他洞悉一切,却从来不会指责她不信任他,而是用行动给足她安全感。如果他已为这段感情走了九十九步,剩下的这一步,是不是可以由她来走? 赵沉茜心墙松动,终于愿意放下对感情天然的不信任,试着迈出一步。她打开门,看着外面的容冲道:“进来说吧。” 赵沉茜从醒来就在想如何救母亲出来,但这种事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还不如按兵不动。进屋后,赵沉茜从暗格中取出一张纸,说:“这是我依照记忆临摹的临安城署图,按我这段时间搜集来的消息,赵苻将皇宫建在这里,但母亲并不在宫内,而是在城东一座道观清修,改名瑶华宫。瑶华宫原是南朝一位官员府邸,作古后捐给道观,母亲入住后虽做了改造,但把守远不及皇宫森严。可惜我看到的城署图是六七年前的,如今临安成了新都,街道恐怕大变样,如果能拿到临安最新的地图,我们的行动就更稳妥了。” 容冲仔细看着图纸,他眉梢一动,意外抬眸:“我们?你打算亲自去临安?” “当然啊。”赵沉茜说,“救我娘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去?何况,不见到我,她不会跟着你们走的。” “茜茜。”容冲微微弯腰,直视着她的眼睛说,“术业有专攻,你长于内政,留在海州守城经商才是你的专长。太后那边有我,我向你保证,一定倾尽全力,带她来海州见你。” 赵沉茜还是不放心:“你别以为你有武功,临安城墙就拦不住你,要知道元宓的老巢就在临安,里面说不定有多少陷阱。就算你能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去,但我娘是个没武功的凡人,你们接到她后,要如何带她出城?我跟你一起去,至少我认识那些人,遇到危险好歹有个应变。” “他们认得你,我更不能让你去了。”容冲郑重说,“南朝廷明争暗斗,党争倾轧,绝非善地。你留在安全的地方,我才能放心,我相信孟太后若知你活着,也是如此着想。” 赵沉茜眉头紧锁,正是知道临安危险,她才不敢让容冲去,但她又知道自己那三脚猫功夫在内行面前不堪一击,她去了还要劳烦容冲保护她。赵沉茜百般不放心,斗争良久,抬眸恳切道:“那你向我保证,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我娘毕竟是太后,赵苻丢掉国都,已失人心,他不敢对我娘怎么样,但你不同。如果瑶华宫守卫森严,你无法两全其美,那就先保证你自己的安全。你和我娘,同样重要。” 容冲看着她的眼睛,像被一支箭击中心脏,正中要害。他心绪激荡,情难自抑,伸手深深将她拥在怀中:“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什么够了。”赵沉茜用力锤他,“你向我发誓,绝不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无论行动能不能成功,你都要全须全尾回来。只要你在,我还可以用其他手段和赵苻斡旋,总可以换我娘回来;如果你出事了,那才是无法弥补了,知道吗?” 容冲紧紧抱着她,恨不得将她嵌入骨血,说:“好。等我将娘接回来后,我们重新订婚吧。” 赵沉茜怔了下,身体慢慢柔软下来,安静让容冲抱着,相反,容冲的身体却渐渐紧绷。赵沉茜猜到他误会了,噗嗤一笑,说:“无论我娘来不来海州,我们都订婚吧。” 这么多年,他终于听到这句话。这一次没有父母之命,没有政治联姻,没有家族利益,只有她亲口说愿意嫁给他。容冲感觉到眼中有泪,他用力将泪逼回去,埋首在她颈间,哑着声音道:“好。” 两人静静相依,夕阳洒在书桌上,墙外传来小孩子追打的笑声,赵沉茜多么希望这一瞬间就是永恒,可是,问题总是要面对的。她示意容冲先放开她,去案边提笔:“我杳无音信这么多年,就算是你,恐怕她也未必肯信。你见到她后,将这封信给她,她认得我的笔迹,看完就会跟你走了。” 容冲将密信收好,还想和赵沉茜贴着,被赵沉茜冷淡但坚定地推开:“你这个人前科太多,发誓在我这里已经没什么信誉了。为了提醒你守诺,我决定从现在起和你保持距离,也不告诉任何人我们的关系。如果你没回来,或者受了重伤,那天底下不会有第三人知晓我们的婚约。你自己看着办。” 赵沉茜每说一句,容冲的眼睛就瞪大一分,里面是明晃晃的震惊。 她竟然如此狠心? 但不得不说赵沉茜的威胁非常有用,至少现在容冲一点都不敢死了。他明明和赵沉茜年少相识,两情相悦,无论礼法上还是情感上都是她的正牌驸马,却被另两个男人插足,还有一个男人上蹿下跳想成为他的替代品。容冲已经够难受了,好不容易追她回来,如果婚讯还没公布他就死了,那他变成鬼也得爬回来。 他一定要活着告诉全天下,他容冲才是她最爱的人,兼唯一夫婿。 容冲的恋爱脑瞬间清明了,赵沉茜再和他谈事情,果然顺畅很多。两人一步步推敲行动流程,容冲说:“人手你不必担心,我来准备。其实只要能将太后从瑶华宫里带出来,剩下的一切都好说。关键在于瑶华宫,里面有多少守卫,周围地形是什么样的,只要摸清楚这些,救人并不难。” 赵沉茜也跟着叹气,若孟太后被关在汴京,哪怕布下天罗地网她也能刺探情报,但孟太后偏偏被带到江南去了。无论她还是容冲,都鞭长莫及。 赵沉茜说:“一步一步来,你先去挑选人手,我想办法打听临安的情况。小桐去蓬莱岛以前就在临安生活,或许她知道些什么。” 容冲有些意外:“小桐竟是临安人?” “是啊,她原是婢女,家住钱塘长生桥,只是她们主仆不受宠,她陪小姐在道观清修多年,后来小姐被族人接走,她无家可归,被钱掌柜拐骗,一路流落至此。” 容冲慢慢点头:“原来她的身世这般凄惨,难为她还能如此乐天。” “是啊。”赵沉茜满心都是救人,立刻就要起身,“我这就去问她。” “等等。”容冲将赵沉茜拉住,“先别急。营救太后最要紧的就是保密,我知道她没坏心,但万一惊吓到她,被有心人看出来,走漏了风声就麻烦了。” 赵沉茜一脸无语地看着他:“我在你心里,就这么蠢?我问话当然是旁敲侧击,不会让她察觉我们的行动。放心,我观察了许久,她就是一个普通女子,对政局毫无牵连。” 容冲颔首:“这一点我相信。走吧,我陪你一起去。” 赵沉茜开门,小桐正在院子里种花,干得热火朝天,满脸泥土。赵沉茜扫过新垄起的一丛花,对小桐说:“你都累了一天了,快歇歇吧。” “我不累。”小桐眼睛里亮晶晶的,笑着道,“这里气候真好,种什么花都能活,我要将我喜欢的花种个遍!沉茜,你的事忙完了?饿了吧,我给你做饭。” “我不饿,不用忙……哎,小心!” 小桐起身太急,不小心踩到了湿泥,重重摔到了地上。赵沉茜连忙跑过去扶她:“你小心点。没摔着吧?” 小桐摔了那么重一跤,就像感受不到痛一样,站起来依然生龙活虎:“我没事。完了,我的花被压了!” 小桐心疼地去看她的花,赵沉茜隐约扫到绿叶里闪过一簇红,捡起来,发现是一枚玉佩。 玉质不算好,但里面氤氲着红,像血溅白雪,飞絮凝红。赵沉茜奇道:“小桐,这是你的玉佩?怎么以前没见你戴过。” 小桐看到怔了一下,接过团成一团塞进袖子里,说:“前段时间才翻出来,不常用。沉茜,容将军,你们是不是有事要忙?” 容冲一直在旁边看着,上前说:“是的,茜茜说要陪我去衙署加值,晚饭不回来吃了。走吧,我们出去说。” 赵沉茜诧异地看他,他在胡说些什么鬼话?容冲堂而皇之将人拉走,等一出门,马上伏低做小:“茜茜,我们好久没有单独相处了,今天你晚一点回家可以吗?” 赵沉茜瞟他一眼:“你都替我把晚饭推了,我还能怎么办?走吧,去府衙。” 容冲跟在后面,欲言又止:“其实,可以不去府衙。” 但是没用,赵沉茜真的想回去加值了。她回到内厅,让门房将今日的帖子都送上来。容冲叹气,默默安慰自己,两人单独在房间里加值,怎么不叫约会呢? 容冲说服自己成功,认命地坐在赵沉茜身边,替她研墨铺纸。赵沉茜广招贤才,许多人递来拜帖,但这些人也不是每一个都能用,赵沉茜如今还没有人手,就只能自己筛选。她打开拜帖,看了两页,突然咦了一声。 容冲忙问:“怎么了?” 赵沉茜翻来覆去查看帖子,忽然说:“你将这张纸从中间裁开。” 容冲抽出袖剑,随手划过,就将薄薄的纸剖成两半。赵沉茜慢慢撕开看似天衣无缝的宣纸,果然,在里面发现了夹层。 赵沉茜抽出来,展开,霎间沉默。 竟是临安城的舆图,街肆瓦舍,城防岗楼,纤毫毕现。 第104章 心事 门房站在堂前, 战战兢兢回道:“这几日递拜帖的人很多,小的没注意是何人放下的……将军,娘子, 这封帖子有什么问题吗?” 容冲示意门房下去,他走到赵沉茜身边,看着她的脸色, 说:“这封帖子位置这么靠前,应当刚放下不久, 人可能还在城内。要关城门搜查吗?” 赵沉茜默默看着舆图,能在薄得近乎透明的纸上画出如此细致的地图,是何等了得的画工, 可是画师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记,唯有角落处题了一行日期。 “宣和六年六月廿八。” 宣和是南朝廷的年号, 六月廿八,那时蓬莱岛沉没不久, 受邀赴宴的贵客应该刚上岸。 没有任何缘由, 赵沉茜就是直觉, 这是谢徽的手笔。他这个人深不可测,左右手都善书, 且十分藏私。唯有他,能对临安堪称机密的布防了如指掌, 轻描淡写浓缩于一页薄纸上。 他特意用了她没见过的笔迹,借拜帖之手将临安地图送进衙署。他想做什么? “不用查了。”赵沉茜说,“是谢徽的人。现在,想必他已经出城了。” 容冲在看到图纸的时候就猜到了,他微微眯眼,海州人员盘查那么严, 谢徽都能送人进来,呵,谢大人好长的手啊。 容冲冷着脸说道:“城门守卫失职,我这就让他们去领罚。” “他心术深沉,经营多年,眼线遍布朝野,如何拦得住?”赵沉茜说,“不怪城门士兵,别折腾他们了。” 赵沉茜在替士兵说话,容冲却更不爽了。赵沉茜看容冲脸色不好,淡淡折起图纸,递到蜡烛上:“罢了,他身为南朝丞相,立场相悖,还是防备些好。说不定他是以此为饵,想诱你自投罗网。我想办法从商队那里买一份临安地图吧。” 容冲拉住赵沉茜的手,及时把图纸救下来。容冲展开看了看,从容收好,说:“他敢送,我为何不敢用?谢徽此人阴险虚伪,但也不至于下作到这种地步。他既然递来地图,就不会作假,有最新的布防图参考,营救太后会稳妥许多。好处该用就用,救你娘最重要。” “你也很重要。”赵沉茜肃着脸重申,“你答应过我的,你和娘,都要平平安安回来。” 容冲捏住她的脸,揉了揉,笑着道:“别那么严肃,我们家茜茜这么好看,要多笑笑。” 没个正行,赵沉茜气恼地去打他的手,容冲却突然偷袭,在她唇上飞快啄了一口:“好,我保证。” 赵沉茜看着他,气也不是感动也不是,没好气拍了他一下:“这可是你说的。下不为例。” 容冲本来只打算偷香一下,没打算做什么,但他这人偏偏一身反骨,她说下不为例,他偏要再犯。容冲二话不说展开长臂,将她从座椅上抱起来,向她展示什么才叫下不为例,赵沉茜笑着打他的肩膀:“别闹,这么多公文呢,我有正事要忙。” 容冲吃味:“那我就是闲事?” 赵沉茜的头发在打闹中滑落,钻入衣领,丝丝缕缕,挠的人心痒。赵沉茜低眸看着容冲,他剑眉星目,神采奕奕,像灼灼骄阳下开刃的剑,俊得盛气凌人,锋芒毕露。 他还是那么爱吃醋,一如她梦中的少年。赵沉茜原本在挣扎,不知何时,双臂不知不觉绕过他脖颈。她静静望着他,容冲亦停了笑闹,两人对视良久,赵沉茜俯身,轻轻吻在他唇上。 容冲手臂下移,放她下来,另一只手扣住她头发,加深了这个吻。 纵阅人无数,无人像你。 她怎么舍得视他作闲事,他明明是她纠缠多年,不死不休的心事。 · 有了临安的布防图,容冲立马着手营救孟氏。赵沉茜复活的消息是压不住的,他要做的就是和临安抢时间。现在知道赵沉茜身份的人都控制在海州城,至于谢徽和卫景云,容冲相信他们会管好手下的。趁赵苻和宋知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尽快将孟太后带到江北。 容冲今日去军营挑人,顺利的话今夜就出发,他先将赵沉茜送到衙署,一进门就看到一张臭脸。 苏昭蜚搬了张椅子,杀气腾腾坐在台阶上,问:“听说你让各营遴选精锐,你要亲自过目。如此兴师动众,要出去干什么?” 赵沉茜扫过二人,说:“我先去户房了。” “等等。”容冲拉住赵沉茜,“我没什么话得瞒着你,何况,他也没什么要紧事。” 容冲头也不回,随意对苏昭蜚招手:“茜茜时间宝贵,别耽误她的事。正好我有事要交代你,你和我去户房说。” 苏昭蜚气得咬牙切齿,这个重色轻友的叛徒!但容冲已颠颠跟在赵沉茜身后走了,一点都不在乎他的兄弟寒不寒心,苏昭蜚能怎么办,只能气咻咻跟上去。 下面的官吏还没来,户房清清静静,倒也是个说话的好地方。赵沉茜一边归档田亩图册,一边听苏昭蜚气势汹汹质问容冲:“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这种事瞒不了苏昭蜚,容冲也没打算瞒,如实说道:“我要去临安救孟太后。” 苏昭蜚怔了一下,瞪大眼睛:“是我耳朵坏了还是你脑子坏了,这个节骨眼,你要去临安?” “孟太后还在朝廷手里,如果临安那边知道茜茜回来了,肯定会拿孟太后威胁茜茜。你我起兵打仗,难道就是为了躲在老弱妇孺背后乘凉吗?” 苏昭蜚沉默了片刻后,说:“我和你一起去。与其去兵营挑人,不如我去,军中的拳脚功夫对付普通人还成,对付大内高手,不顶事。” 容冲拍了拍苏昭蜚的肩膀,说:“兄弟,你这份情我记住了,但海州城不能没人,我想请你帮个忙,留下来,好好保护她。” “我不需要人保护。”容冲和苏昭蜚都有些意外,一起回头,赵沉茜缓步走到两人身前,目光从容坚定,“苏昭蜚说得对,临安一行凶险万分,你那边更需要帮手。你们若信得过我,让我来守海州城。” 容冲哪能放心:“可是……” “没什么可是。”赵沉茜握住他的手,直视着他说,“你让我相信你,你就要相信我。赵沉茜从来不是一个等待他人拯救的人,她有能力面对一切变数。让他跟着你去吧,就当为了让我安心。” 容冲叹气,他从来都不擅长拒绝她,哪怕容冲并不赞同这个决定,仍然不自觉地替她考虑起来:“若我和苏昭蜚都不在,有些人恐怕不会听你的。我给你留几个人,我这就把他们叫来。” “好。”赵沉茜点头,“我回东内厅等你。” 容冲走后,苏昭蜚伸了个懒腰,也晃晃悠悠往回走。没想到赵沉茜却突然叫住他:“苏将军留步。” 苏昭蜚背着手回头,神情不耐:“有事?” 赵沉茜抬手,郑重一拜,说:“我有一件事想拜托苏将军,这一路请保护好他。他这个人做什么事都一根筋,很容易犯犟,必要时,请苏将军打晕他,带他走。” 苏昭蜚挑眉:“你不想救你母亲了?” “当然想。”赵沉茜说得坦荡,“但是,他对我同样重要。无论母亲还是未婚夫,我都不希望他们出事。” 苏昭蜚意味不明看了赵沉茜一会,转过身,吊儿郎当走了。赵沉茜拿不准他的意思,忍不住追问:“苏将军?” “知道了。”苏昭蜚漫不经心朝后摆手,“我比你更不希望他死。” 赵沉茜长松一口气,哪怕他已经走远了,依然朗声道:“多谢苏将军。此恩,我必倾力回报。” “不需要回报。”苏昭蜚已走下台阶,声音穿过回廊,像一缕烟晕在风中,“我原来不接受你来海州,也不赞成你们俩复合,但现在看开了。你和他好好过日子,就是最大的回报。” 苏昭蜚走后不久,容冲就带着人来了:“茜茜,这是扈源,军营诸事由他负责,这是魏子尘,管城内巡逻治安。衙署的人你都熟,农商诸事直接安排就是,如果需要人手,找他们二人。” 说完,容冲转身面对扈源、魏子尘,微沉了脸道:“我要出城探查敌情,归期未定。此事绝密,敢探听者一律以泄露军机论处。我不在期间,军政诸事,无论大小,皆听从娘子差遣。如有违者,斩。你们记住了吗?” 扈源、魏子尘对视一眼,他们早就知道城里来了位神秘的娘子,号称女中诸葛。将军将衙署事务都交给她管,扈源、魏子尘是武将,本来就搞不明白文官那一套,对此无甚所谓,可是如今,连军中的事将军也让她插手? 赵沉茜浅浅颔首,说:“行伍之事我知之不多,操练按以往惯例,一切照常。巡逻要再加紧些,夜晚加派人手去城墙上警戒,各交通要道也要派专人盯着。这些事,就有劳二位多加费心了。” 容冲对这些话毫无反应,扈源、魏子尘看到将军是真的要放权给此女,都敛了神色,躬身行礼:“不敢当,卑职遵命。” 平时一天能做许多事,今日却仿佛格外短暂,赵沉茜都没准备好,天色擦黑,容冲要出发了。 这次行动乃是最高机密,容冲没有惊动任何人,除了赵沉茜,没人知道他们要出城。赵沉茜默默将画影剑擦了一遍又一遍,容冲换上劲装打扮,将暗器熟练藏在身上,走出屏风就看到这一幕。 他最爱的人抱着他最忠实的伙伴,素手轻抚,仔细擦拭,宛如在对待稀世珍宝。容冲心底变得无比柔软,他缓步上前,半跪在她面前,轻轻吻上她的手:“茜茜,我走了。” 赵沉茜情绪不太高,但什么惜别之言都没说,只是双手捧上他的剑。容冲深深望了她一眼,接过画影剑,转身走入长夜。 她和剑,都是他这一生想要守护的珍宝。他愿此身为剑,可付丹鼎。 第105章 旧部 薄雾笼罩, 天空中挂着稀落的残星,狗尚在窝里睡觉,巷口的食铺已经开张了。金二娘麻利抱起比她人都高的笼屉, 放在蒸锅上,一边打扫灶台一边叫卖:“炊饼,新鲜出炉的炊饼……” 一个青衣食客停在摊前, 问:“掌柜,炊饼怎么卖?” “十五文一个。” “十五文?这么贵?” 这类话金二娘已经听惯了, 头也不抬道:“天天打仗,有的吃就不错了。最少十四文一个,爱要不要。” 食客轻笑, 在摊子上放下三十钱,说:“你这样做生意, 可要赶走不少客人。” 金二娘微怔,终于听出些许熟悉, 缓慢回头。程然站在摊前, 对她微微一笑:“不用便宜了, 给我来两个,路上吃。” 金二娘先是不可思议, 随后连忙从笼屉里拿出几个腾腾的炊饼,包好了塞到程然怀里:“程主事, 怎么是您?我刚才没听出来,多有怠慢。我哪能收您的钱,这些您随便拿去吃。” 程然将布包推回去,只拿了两个装好,说:“如今冰井务已散,不用叫我主事了。你做小本买卖也不容易, 该你的东西,你就收下吧。” 金二娘依然不肯收,她都多少年没和东京那边联系过了,她不相信今日程然只是凑巧路过她的摊子,过来和她买几个炊饼。她看着程然,试探道:“程主事要去哪里,为何要带到路上吃,莫非连坐下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 程然笑了笑,说道:“替主上办事,不敢耽误。” 主上?金二娘盯着程然,程然亦不闪不避,目光中似有所语。金二娘心哆嗦了一下,她飞快扫过巷子,确定四周无人,用唇语问道:“是殿下回来了?” 金二娘本是汴梁一布衣百姓,父亲以杀猪为生,她也本该杀一辈子的猪,却因祖上指腹为婚,嫁入官宦门第为媳。人人皆道她找了个好人家,可是上元节时她被贼人掳走,一天一夜后,她好不容易杀掉贼人,鼻青脸肿跑回来,生怕她的书生夫君担心,夫家却因她失贞,要将她沉塘。 要不是赵沉茜,她本该在元符二年化为汴河槽里的又一团白骨,可是赵沉茜却救了她,判她和夫家义绝。金二娘从未见过赵沉茜这样的女子,不在乎三从四德,不在乎从一而终,甚至不在乎皇权教化。金二娘羡慕赵沉茜的潇洒,此后便全心全意追随赵沉茜,从一个四方天地里事事以夫为尊的官家媳妇,化身成皇城司里声名狼藉、手起刀落的女探子。 在皇城司的那段日子,夫家旧故骂她自甘堕落,金二娘却觉得痛快,比她在娘家杀猪更痛快。她本以为自己要这样过一辈子,可是,赵沉茜却在一个夜晚,毫无预兆消失。 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失踪了。皇城司看着风光无两,其实权力全系于赵沉茜一人,她不在了,皇城司立马分崩离析。金二娘跑得快,没被仇家抓到,侥幸逃过一劫。金二娘看着京中轰轰烈烈清算赵沉茜,突然觉得汴梁也很没意思,便远远离开京城,找了个小城重操旧业。 猪杀多了似乎遭报应,她总是很难过上平静日子。没多久,北梁人来了,家里有兵器会惹来很多是非,金二娘只好埋了自己的杀猪刀,改开食铺,勉强混口饭吃。 直到今天早上,程然来到她的摊子上,向她买两个炊饼。 程然在金二娘期待的目光中,缓慢颔首,说:“主上重新开门做生意,百废待兴,正缺人手。你可愿意去新铺子里帮忙?” 金二娘眼角骤然湿润,她就知道,公主殿下那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随意被人推翻清算呢?金二娘飞快用袖子擦了下眼睛,二话不说收拾家当:“都是小本买卖,在哪儿做不是做?我这就走。” “不用着急。”程然说,“我还得再去接一个人。” 程然之前就是皇城司冰井务主事,负责刺杀缉捕,调查密案,哪怕如今皇城司已凋零四散,她也有不少旧部的下落。程然从来不会怀疑赵沉茜的决定,既然殿下选择了容冲,愿意和海州同生死共进退,程然就无条件追随赵沉茜。海州缺人,极大牵制了赵沉茜的精力,程然便将丈夫女儿安置在海州,自己轻装出城,替殿下召集信得过的皇城司旧部。 找人就像滚雪球,找到一个后,其他人就一个牵一个,越找越快。程然完成此行任务,先带着这一批人去海州报道。金二娘跟在程然身后,看着程然拿出身份令牌,经过好几道关卡后才终于进了城。城门盘查如此严格,而城内却屋舍俨然,各在其位,小贩沿街叫卖,老人拉着小孩散步,巡逻的士兵和百姓相安无事,竟然称得上其乐融融。 在这个乱世中,这样的景象简直匪夷所思。程然给门房递了对牌,领着他们往衙署里面走。金二娘暗暗打量周围,衙署里的人不算多,但各个行色匆匆,并且越走人员往来越密集,时不时有抱着一叠文书的人小步跑过。走到一扇门前时,金二娘突然意识到里面是谁了。 金二娘心剧烈跳动了两下,这时候才终于有实感,殿下还活着,殿下回来了。 程然先是整理了衣裙,随后才敲门:“娘子,他们来了。” 屋里声音微停,一个小女孩飞奔着跑过来,挂在程然身上:“娘,你回来了!” “忍冬?”程然接住自己的大胖丫头,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在家里背书吗?” “陈郎中要去医馆坐诊,无暇照看忍冬,我就将她接来府衙,在我这里温书描红。” 一个女子从殿宇深处缓步而来,她素衣长发,不施粉黛,没有华丽的衣冠,反而更彰显她沉静雍容的气质。金二娘瞳孔放大,下意识就要跪下:“殿下……” 赵沉茜微微抬手:“如今我和你们一样,没有身份之别,下跪就免了,快起来。” 忍冬束着手,像模像样说道:“茜姐姐说了,在府衙要互称官职,她现在知海州军州事,你们应该叫她知州大人。” 赵沉茜赞许地看了忍冬一眼,说:“忍冬说得没错,但有一点你疏忽了,我没有品秩,应当是权知海州军州事。” 程然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些?” 忍冬眨巴眼睛,十分理所应当:“那些公文上有写啊。” “你竟还偷看文书?”程然气得脑仁疼,连忙对赵沉茜行礼,“小女无状,请娘子恕罪。” “无妨。”赵沉茜说,“忍冬天性聪慧,是块好料子,不要用那些规矩束缚她,若把璞玉磨成循规蹈矩的朽木,那就可惜了。忍冬,你先去东花厅找奚檀姐,等晚上我再教你《蒙求》下半篇。” “你要说话算话哦,我们拉钩。”忍冬伸出手指,似乎一点都不怕她,赵沉茜竟也当真弯腰,陪她勾手指。忍冬心满意足,蹦蹦跳跳走了,赵沉茜目送忍冬跑到后院,转身面对金二娘等人,微微一笑:“许久不见。你们这一路可有颠簸?” 金二娘看着殿下如今的样子,既熟悉又陌生。赵沉茜容貌分毫未变,六年过去,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有一股力量从内而外改变了她。以前的她像一块棱角分明的钻石,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伤敌亦伤己;现在的她却如一块白玉,温润柔和,通透踏实,但可以窥见她的棱角依在,温柔不改其强大。 金二娘本来想问六年前赵沉茜为什么突然失踪,这些年去哪儿了,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北梁人攻城略地而不出现?但等真的看到赵沉茜,金二娘又觉得都没必要问,哪怕迟到了六年,殿下依然回来了。 金二娘低头拭去眼角的泪,说:“托娘子的福,一切都好。” 赵沉茜扫过他们手上的茧子,没有问这六年的风霜,只是道:“那就好。你们这一路辛苦了,先让程然带你们去休息,晚上我为你们准备了接风宴。皇城司的本事你们应当还没忘吧?现在什么地方都缺人,训练新人、搜集情报、盘查内应、巡察缉捕,你们相中哪个和程然说一声,直接去做,一切都是老规矩。所以要休息趁今日,明日可有得你们忙。” 赵沉茜语气平淡,仿佛那地狱般的六年只是她出去了一趟,如今她回来了,皇城司的日常也回来了,该带新人带新人,该做任务做任务,天塌下来也有章可循。金二娘原本激荡的心绪奇异地沉下去,就像吃了秤砣,下盘踏实的不得了。金二娘抬手,自然而然想起遗忘了多年的礼节:“属下遵命。” 程然陆陆续续将曾经的班子捡回来,赵沉茜有了人手,执行效率提升一大截,做事越发得心应手。海州衙署人来人往,进退井然,一切皆有章程,终于有了一州官府的风采。 程然端着汤进来,看到赵沉茜还在灯下拨算盘,轻声劝道:“娘子,夜深了,你看了一天,该休息了。” 赵沉茜叹气:“钱总是不够用,我再不花心思,难道等钱从地里长出来?清田图册统算出来了吗?” “算出来了。”程然说,“海州周边无主荒地,上田两顷八十八亩,中田三顷十九亩,下田五顷九十六亩。若能肃清土匪,良田还会更多。” “好。”赵沉茜说,“招募商户、流民,将这些田租出去,承诺他们容家军会保护田地不受流匪侵扰,无论他们种出多少粮食,四十税一,其余皆归自己所有。年满十五岁的男丁租满三年,可分田亩。” “四十税一?”程然惊讶,“是不是太低了?” “就是要低才好。”赵沉茜说,“打仗最重要的就是民心,若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因容家军受惠,此后无论容冲征战何方,当地百姓支持容家军,何愁打仗不胜?还有我让你置办的商铺,怎么样了?” “我找了几家经营不善的酒库、食肆、客栈、赌坊,娘子请过目。” 赵沉茜接过账本翻了翻,说:“除了赌坊,其他都可以盘下。海州城内的房舍也要加紧建了,等商路开通,许多商人来海州中转,城内住房定会水涨船高,赁金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赵沉茜算盘拨得飞快,计算今年能收多少钱,明年又能有多少回易收入。程然看着,感叹道:“容将军命可真好,能遇到娘子这般重情重义、深谋远虑还善于经营的人,替他打理后方。” 赵沉茜头也不抬,淡淡道:“我又何尝不幸运,明明已失败了一次,还有人愿意将全副身家交给我,让我重新开始。这些话,以后不许在外人面前说。” 程然低头:“属下明白。我只是心疼娘子,连着几天了,娘子都没有安稳睡过一觉。” 赵沉茜手指微微停顿,抬眸望向夜空,深深叹气:“他单刀赴会,以身犯险,我哪里睡得着?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 第106章 调虎 是夜, 临安。 临安没有宵禁,哪怕天色已暗,叫卖声甚隆, 夜市随街展开,贩茶吃酒、勾栏瓦舍、杂耍戏班,应有尽有。街上行人如织, 钿车罗帕,千门如昼, 嬉笑游冶,乃是名副其实的不夜城。 而等转过岔路,仅有一街之隔的瑶华宫却显得格外凄清, 偶有百姓走错了地方,还没走几步就被士兵拦住, 示意他们去其他地方逛。 瑶华宫像一座孤岛,格格不入矗立在繁华长夜中, 府外星星零零散落着几个士兵, 看起来守备松散, 不堪一击。 忽然,一阵孔明灯随风飘到府邸上方, 这些孔明灯比寻常灯大些,摇摇晃晃, 里面似有黑影。看似松垮的守门士兵瞬间警觉,他朝黑暗处打了个手势,围墙内、回廊处、房顶上立刻齐刷刷竖起弓箭,骤雨一般朝孔明灯袭去。 孔明灯被射落,坠在地上,砰得一声炸响。此起彼伏的炸裂声中, 一盏灯里滚出一个白衣人,他手中剑气凌厉,金光闪烁,瞬间掀翻一群士兵。 马军都指挥使戴淮收起千里镜,朝后挥手,黑暗中立刻有森森铁甲浮现:“逆贼容冲夜袭瑶华宫,意图刺杀太后。侍卫亲军司听令,捉拿刺客,取容冲首级者,封千户侯!”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震得地面发颤,数不清的士兵从黑暗中现身,汇成一条铁河,将后院团团围住。此时才能看到,竟有好几个营的侍卫亲军藏在瑶华宫内,墙外清冷寥落的守卫只是假象。 戴淮早就听闻过那位剑术天才的厉害,不敢大意,他调出侍卫亲军精锐中的精锐,不惜代价围堵容冲。他领着亲军鏖战好几轮,终于将那个逆贼困住。戴淮看着被长枪架住的白衣侠客,居高临下道:“所谓天才也不过如此,天下第一之名,恐怕一大半是仰仗家世得来的吧。你若投降,我可饶你不死。” 白衣人不答,一个士兵沉不住气,重重刺向容冲:“都指挥使问你话呢。” 长枪冷锐,吹毛断发,白衣人的衣袖应声而落,但里面并没有流血,反而露出冷冰冰的机关。 戴淮一愣,瞬间变脸:“不好,这是个傀儡,我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士兵大哗,来不及躲避,傀儡轰隆炸开,士兵们被重重弹飞。戴淮狼狈地稳住身体,顾不上擦脸上的灰,艰难指挥队伍:“逆贼声东击西,我们中计了!快去辟病堂保护太后!” 戴淮带人赶到辟病堂,发现守卫倒了一地,辟病堂门窗大开,本该在里面修行的孟太后已不见踪影。一个士兵眼尖,指向窗外:“都指挥使,你看那边!” 一个白衣侠客扶着一位素衣妇人站在屋顶,他单手持剑,姿态悠然,声音含笑,对着下方浩浩铁河传音道:“我做天下第一那年,你还是个无名兵卒,怎么来的就不牢你费心了。我还有事,先行一步,都指挥使有空记得去看看眼疾,免得连真人假人都分不清楚,叫人笑话。” 说完,他头也不回朝后一跃,如飞鸿般从夜空掠过,坠入临安喧闹的夜市中。多一个人仿佛没有给他增加任何重量,步伐之轻巧,轻功之翩然,远非刚才的傀儡能比。 显然,这才是真正的容冲,戴淮重重跺脚,气急败坏道:“快追!” 士兵列队涌入夜色,铠甲带起的风惊熄了一大半香烛。戴淮站在明灭不定的辟病堂中,看着激愤,唇边却不着痕迹闪过一丝笑。 国师说得没错,容贼果然来救人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用得漂亮,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官家早有准备。 一个人成名太早、太顺,果然会骄狂过甚,意气用事。 皇宫内,福宁殿灯火通明,赵苻焦灼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宋知秋倒了盏茶,温柔递到赵苻面前:“官家,坐下歇歇吧。戴将军老谋深算,用兵如神,定能活捉逆党。” 赵苻对宋知秋递过来的茶水视若无睹,烦躁道:“你说得倒轻松,他不是普通小贼,而是江北最大反叛军的首领,活捉他谈何容易?如果国师失手,真让容冲全身而退,朕堂堂大燕皇帝,却让一个逆贼在京城来去自如,传出去还有何颜面?” 宋知秋僵硬,尴尬地收回手,笑道:“官家说的是,是妾身想浅了。但妾身也是担心官家,自从密报传来,官家茶不思饭不想,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妾身怕您熬坏了自己身子……” “放肆!”赵苻被戳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一把掀翻宋知秋手中茶盏,“谁准你探听朕的行踪,妄窥圣意?你只是一个后宫妇人,守好为妇的本分,朕能立你,就能废你!” 宋知秋猝不及防被茶水泼了一身,有些都溅到了她脸上,脸颊立刻被烫红一片。宋知秋顶着滴滴答答的水流,难堪不已,他在后宫不给她皇后的体面就罢了,今日竟然当着宫女太监的面说要废她。她可是助他亲政的最大功臣啊,他如此对她,良心何在! 福宁殿宫人们赶紧低头,噤若寒蝉,紧绷中,一个红衣太监碎步跑进来,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说:“官家,容贼将假太后劫走了。” 赵苻听到,面色立即由阴转晴,抚掌大笑:“容贼果然上钩了。传令下去,命戴淮不惜一切,全力配合归真观的仙师们,务必将容贼当众击杀,以儆效尤!” 红衣太监俯首应诺,快步离殿。赵苻从紧张中缓过气来,这才觉得浑身虚软,竟出了一身汗。旁边的太监察言观色,立刻扶着赵苻坐回龙椅,奉上热茶。赵苻呷了一口,道:“国师说得果然没错,容冲当真来临安救孟太后了。他一叛国之将,朕容他活着本就是法外开恩,他竟还敢强闯临安。呵,如今他孤身一人,无兵无马,拿什么和朕的十万精锐比?只要能杀了容冲,那群兵勇不成气候,海州之患不日可根除矣。” 皇帝心情好转,福宁殿宫人这才敢活动。太监为赵苻添茶,奉承道:“官家英明。” 赵苻摆了摆手,道:“是国师算无遗策,及时递了消息过来。” “君明则臣贤,若无官家赏识,国师亦不过一山野道士。” 赵苻嘴里说着谦虚,但满面笑容,看得出颇为受用。他眼眸深处转过一丝晦暗,若真能借这次机会杀了容冲,国师居功至伟,可惜,□□虽然好用,却容易划伤自己,等白玉京余孽没了,还要国师做什么呢?今夜之后,归真观也该清除了。 赵苻身在福宁殿,但心思已飞到宫外,恨不得亲眼看到容冲和归真观斗得两败俱伤,他兵不血刃,一次除掉两个心腹大患。但光杀了容冲还不够,赵苻想到另一位故人,头疼道:“朕当年就担心赵沉茜没死透,果真,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她竟没死,还又和容冲搅到一起去了。容冲这人也真是没出息,最初如果不是容家,赵沉茜一介女流,如何能掌摄政大权,临朝听政?她都弃了他三嫁了,他竟还对她俯首帖耳,甘做马前卒,实在愚蠢!幸而有国师明察秋毫,只要没了容冲,她一介女流哪懂领兵打仗。刘麟和海州有杀父之仇,必不会放过海州,若能借刘麟之手除掉她,倒也省得朕出面,被天下人说不仁不义了。” 满殿宫人都顺着赵苻说话,连声“陛下英明”、“官家仁德”。一个宫女跪在地上,为宋知秋擦拭茶水,宋知秋被当众拂了面子,本就气闷,冷不丁从皇帝口中听到那个女人。她身形微颤,宫女的手便歪了,指甲划到了宋知秋脸颊。宫女想到宋知秋的手段,吓得立刻趴跪在地,瑟瑟发抖。 宋知秋不愿在皇帝面前展示她不贤良淑德的一面,冷冷给两边使了个眼神,示意将宫女拖走。随后她换了表情,款步走向赵苻,深明大义道:“官家,那个女人死而复生,甚是邪门,不可不防啊。官家别忘了,除了容冲,她还和卫景云订过婚。若她施展媚术,哄诱云中城助力于她,刘麟未必是她的对手。” 赵苻当然也想过这种可能,他这位皇姐似乎总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能耐。若她赢了刘麟,那他杀死容冲,反倒是为她做嫁衣裳了。 赵苻缓慢转动玉扳指,说:“如果真有这一天,那就要请求母后,再帮儿臣最后一回了。” 宋知秋垂眸,瞬间领会了皇帝的意思。真正的孟太后还在他们手里,赵沉茜唯有这一个亲人了,他们拿孟太后的命做威胁,她怎敢不从? 赵苻沉吟,赵沉茜在朝中毕竟积威深重,不少臣子嘴上不说,私心里其实认可当年的崇宁新政。如果她没死的消息传开,对赵苻会十分不利。 孟太后是唯一能挟制赵沉茜的软肋,这张牌十分重要,不容闪失。赵苻问:“太后怎么样了?” 太监回道:“官家放心,孟氏已转入秘牢,出入必须通过传送阵,禁制重重。若有人从外强闯,里面的武婢立刻就会杀了她。” 赵苻应了声,没有后话,宋知秋马上明白了,主动为圣上分忧:“官家可是担心太后安危了?官家万岁之躯,不能去湿寒重的地方,妾身愿意代劳,替官家去看望太后。” 赵苻果然露出满意之色,面对宋知秋重新带上了笑容,一点都不见刚才说要废后的阴鸷:“那就有劳皇后了。” 第107章 离山 临安夜市正是热闹时分, 灯火通明,勾栏瓦舍间人来人往,小食味、香粉味、灯油味、汗臭味混在一起, 足以掩盖住一切异常。民间看似一切如常,但皇城内处处可见把守,佩刀和铠甲碰撞的金戈声此起彼伏, 昭示着这个不平凡的夜晚。 萧惊鸿站在红墙下,默然长望, 殿前司侍卫在后面嘟囔:“我们受苦受累,却哪儿都不受待见,妖物倒摇身一变成了座上宾, 要我们给它们打下手。如今这世道,越发没道理了。” 萧惊鸿往后瞥了一眼, 侍卫不情不愿闭嘴。萧惊鸿淡淡道:“我曾是福庆殿下旧部,哪怕被皇后收为义弟, 在官家眼里终究是外人。要不是他还需人牵制国师, 也不会留着我, 说起来,是我拖累了你们。” “指挥使, 属下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殿前司侍卫愤愤不平道,“分明是国师欺君惑主, 挟势弄权,把好好的宫城搞得乌烟瘴气。我们只恨官家被妖道蒙蔽,怎么会怪您呢?” 被人蒙蔽?萧惊鸿不置可否,恐怕那位小皇帝心里明白得很,他和元宓一丘之貉,不过是相互算计、相互利用罢了。也实在可笑, 小皇帝连龙椅都是殿下扶他坐稳的,他自己几斤几两,凭什么觉得他能算计得了元宓呢? 别自作聪明到最后,为旁人做了嫁衣裳吧。 萧惊鸿身在其中,很明白临安看似繁华昌盛,但市井之上,高层就是一滩烂泥。曾经萧惊鸿了无生志,不过浑浑噩噩混日子,有这么多人陪他一起堕落,他求之不得,但现在不同了。 他在蓬莱岛受伤,半梦半醒之际看到了殿下,但等他完全醒来,入目却是一个渔女,自称他的救命恩人。萧惊鸿当然嗤之以鼻,他发疯了一样在沿海寻人,对临安的差事不闻不问。他越找越远,等那股魔障过去,理智回笼,终于觉出不对劲。 他不相信自己看错了,但他找了这么久还没有下落,只有两种可能,殿下不愿意见他,或者有人从中作梗。 很可能两者皆有。 萧惊鸿宛如当头棒喝,他怎么忘了,谢徽这个伪君子也在岛上?萧惊鸿气势汹汹回临安找谢徽算账,结果刚一回府,就被急召入宫。 宫里不知为何很缺人手,调来大量士兵守宫城。萧惊鸿冷眼看了一会,直觉告诉他不对劲。 皇宫里定然藏着一个要犯,重要到皇帝不惜放大量士兵在卧榻之侧。但赵苻已贵为皇帝,朝中都是他的应声虫,还有什么人能让他如临大敌? 萧惊鸿暗暗留了心,今夜突然异动,听说是侍卫亲军司在瑶华宫遇刺客。具体细节不许外传,但殿前司和亲军司的关系千丝万缕,萧惊鸿还是打听到,夜袭瑶华宫的刺客不是旁人,乃是容冲。 萧惊鸿面上冷漠如常,极力压制心底的惊涛。如果说他是思念过甚出现了幻觉,可是现在容冲也跑来临安救孟太后,这说明了什么? 殿下没死,殿下真的回来了。唯有殿下,才会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孟太后。 所以,在蓬莱岛救他的人当真是殿下。她明明救了他却将他丢在海边,任由一个渔女占领功劳,殿下还在生他的气,是吗? 萧惊鸿心中悸痛,但随即转为高兴,殿下对他生气,这是好事,真正可怕的是殿下无喜无悲,彻底视他为陌生人。只要他帮忙救出孟太后,或许,殿下还愿意给他一次机会? 萧惊鸿脑中已经飞快盘算起来,如果来的是容冲,那么一切疑团迎刃而解。瑶华宫调去四个营的禁军,看起来重重守卫,严阵以待,但以赵苻的性格,阵仗越大越说明有诈。要是萧惊鸿没猜错,瑶华宫里的孟太后多半是假的,真正的太后应当被转移到宫里了。 但他不受赵苻信任,被安置在外围做肉盾,无法探听到更多细节。萧惊鸿不愿坐以待毙,对手下说道:“国师乃是官家的恩人,这些年救亡图存,帮了官家不少忙,这些话以后不许再说。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去福宁殿看看。” 殿前司侍卫们见萧惊鸿如此愚忠,扼腕不已,无可奈何抱拳:“是。” 萧惊鸿绕着福宁殿巡视,没一会,看到宋知秋带人出来了。萧惊鸿想了想,主动上前行礼:“卑职参见皇后。娘娘,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里?” 大内太监看到萧惊鸿,不耐烦赶人:“宫闱之事,闲杂人等不得打探。” “公公。”宋知秋抬手,拦住太监,笑着示意萧惊鸿过来,“惊鸿,你终于来见本宫了。前几天你去哪里了?本宫本想向官家举荐你去守瑶华宫,可惜你不在,硬生生错失了良机。” 萧惊鸿温顺应是,心里却想赵苻忌惮他,根本不会将演空城计这么要紧的事交给他,即便他在临安随时候命,又有何用?但面对宋知秋,萧惊鸿只是道:“是我不争气,辜负了娘娘的提携。” 宋知秋上下打量他,问:“还在寻你那位救命恩人?本宫倒是好奇,一介村妇,该是何等国色天香之姿,能勾得你茶饭不思,为她遣散府中姬妾,连前程都不顾了?” 萧惊鸿听到宋知秋提起救命恩人,眼中飞快闪过阴鸷,但最终忍下来,道:“皇后说的是,乡野村妇,哪里比得上前程似锦。是卑职公私不分,望皇后恕罪。” 宋知秋见萧惊鸿百依百顺、唯命是从的样子,占有欲重新被满足,对萧惊鸿贸然离京的芥蒂渐渐消散,笑道:“你明白就好。你是本宫的义弟,这么多年愿意一心一意为你筹谋的,唯有本宫。” 萧惊鸿垂着头:“娘娘的恩德,卑职铭记在心。卑职无以为报,此生惟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娘娘要去哪里,卑职护送您过去。” 他如此恭顺,仿佛桀骜的鹰唯独对她一人臣服,宋知秋心中极大满足,她不顾太监的眼色,说:“既然你有此心,本宫拒绝倒显得不近人情了。那就跟着吧。” 萧惊鸿终于如愿以偿,不动声色后退,和宋知秋拉开距离:“卑职遵命。” 萧惊鸿一路低眉顺目,看起来安分守己,其实默默在心里计算路线。他跟着宋知秋走进花园,停在一座废弃宫殿前。太监清了清嗓子,说:“皇后娘娘,官家还等着您呢。” 宋知秋虽有私心,但也晓得轻重,她转头对萧惊鸿说:“你在这里候着,我没出来,不许任何人接近此处。” 萧惊鸿低头应诺,全程垂着眼睛,没有往里面偷瞟。宋知秋对萧惊鸿的听话非常满意,带着宫女太监走入宫门。 大门在萧惊鸿面前闭合,他始终谨守本分,没有丝毫窥探的意思。他感受到几道内力从他身上撤走,心中嗤笑。 他又没那么蠢,怎么会不知道禁地必有暗卫,他若是试图偷看,才是自寻死路。 这时,萧惊鸿注意到地面上的落叶打了个旋,擦着门缝飘入马上闭合的宫门,粘在宋知秋裙角。萧惊鸿眸光动了动,不露声色换了个位置,挡住后面的视线。 宫门关闭,禁制重新启动,一只苍蝇靠近宫殿,立马被一股无形的力绞成碎片。萧惊鸿收回目光,无事人一般望向夜空。 大门只是做个样子,真正的关卡都在后面。宋知秋出示令牌,和旁边的大内太监相互作证,守卫这才开启传送阵。宋知秋被传送到地下,经过重重机关,停在一扇门前。 宋知秋回头,对太监道:“公公,本宫有些话想和太后说,劳烦公公在此稍等。” 太监皱眉:“官家只是让检查太后是否安好,此地机密,久留不妥吧?” “本宫是皇后,难道还会对官家不利吗?”宋知秋说,“本宫许久没见太后了,只是叙些旧话,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 宋知秋终究是皇后,大内太监也不好拂她的面子,退让道:“好吧,皇后快些说,老奴还得向官家复命呢。” 宋知秋笑了笑,带着自己的贴身宫女进门。等关上门后,宋知秋温柔大方的笑容立即冷却,她示意婢女们退后,自己朝中间走去。 “太后娘娘,几日不见,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了?” 看押孟太后的武婢知道这是皇后,不敢忤逆,静静撤到门口。孟太后垂着眼睛拨念珠,并不理会宋知秋。宋知秋也不生气,笑着道:“也是,突然被人绑到地下,当然吃不好睡不着。太后可知,官家为什么要将你从瑶华宫带走?” 孟太后依然不理不睬,但拨动念珠的速度明显变慢了。宋知秋得意一笑,故意道:“因为有人不远千里,要来救你。你可知来者是谁?正是你的好女婿,容冲。” 孟太后手中动作一顿,宋知秋像是失言一样捂嘴,说:“呀,差点忘了,你那女儿不守妇道,嫁了好几个男人,太后恐怕分不清女婿是谁。” 孟太后终于忍无可忍,腾得起身,手指气得直哆嗦:“你……福庆有哪里对不住你吗,她已去了这么多年,你还要如此诋毁她,毁她清誉?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宋知秋冷笑,啪得一声打开孟太后的手,冷冰冰说:“别用手指着我。本宫贵为皇后,乃一国之母,你不过一介不得圣恩也没生下儿子的弃妇,哪配指点我?” 孟太后多日未食,身体早已虚弱不堪,宋知秋一推她就踉跄地倒在榻上。孟太后胸脯起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宋知秋被笑得发毛,怒问:“你在笑什么?” “我笑你可怜。”孟太后素来温吞,此刻眼睛里却含着前所未有的坚硬恨意,“你说我不得圣宠,未诞下皇子,可我至少有女儿相依为命。但是你呢,赵苻连对他有扶立之恩的皇姐、养母都如此算计,又怎么会善待你?你注定无恩无宠,无儿无女,失去利用价值后被人厌弃,身边无一人真心待你。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你……”宋知秋被戳中了痛脚,瞬间暴怒,孟太后无畏盯着她,仿佛恨不得她来个了断。宋知秋马上恢复了理智,再度变得游刃有余:“太后想引我动手,这样,官家就不能用你当人质了,是吗?我没那么蠢。你不是已经猜到赵沉茜没死吗?那我不妨给你个准话,她非但没死,还在海州和容冲狼狈为奸,意图反燕自立。” 孟太后明显怔了下,眼神变得慌乱。宋知秋很满意,她就喜欢看别人升起希望再绝望的表情,继续道:“可惜啊,如今容冲被引到临安,中了国师陷阱,命不久矣。官家已派人去海州散播消息,说赵沉茜为了讨好朝廷,故意将容冲骗到临安,你猜那些士兵听到,会不会放过赵沉茜?” “你们……”孟太后似乎气狠了,连骂人都没有力气,“卑鄙无耻。” 宋知秋想到那副场景,咯咯笑了:“赵沉茜素来有些阴狠手段,就算她能稳住兵变,北梁人也不会放过她。刘麟与海州有仇,等他得知容冲已死,海州无帅,怎么会放过这块肥肉?若赵沉茜败了,她会命丧乱军,死无全尸;若她胜了,官家就用你要挟她交出兵权,官家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到江北大片河山。官家成为天下共主,我就是他唯一的皇后,我未来的日子,远比你们长远!” 宋知秋说完,等着孟太后露出羞愤、憎恨、自责的表情,然而孟太后却十分抽离,她甚至没看着宋知秋,眼睛不断往后瞟。宋知秋心生奇怪,回头,看到一个吊儿郎当的黑衣人对她笑了笑,一柄长剑抵在她后心,后方,武婢和宫女歪歪扭扭躺了一地。 “多谢提醒。”苏昭蜚说,“我会转告容冲的,有人已经计划好了,等他死后怎么欺负他的心尖尖,他估计会亲自带兵灭了你和你的皇帝。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心尖尖来。” 秘牢机关重重,怎么会闯进来一个外人?宋知秋不可置信:“你是何人?” “不重要了。”苏昭蜚作势要塞药,宋知秋立即闭嘴,他手伸到跟前时却突然转了向,手腕上的铃铛在宋知秋眼前轻轻一晃,“有劳皇后,护送我们出去。” 第108章 降魔 苏昭蜚控制住宋知秋, 立刻奔向孟太后,递上赵沉茜的亲笔书信:“太后,我是容冲的朋友, 来救您离开。摄魂铃效果只有一炷香,没时间多说,您赶快换上宫女的衣服, 先离开地牢,具体情况等路上我慢慢和您解释。” 孟太后接过信封, 都无需拆开,仅看“母亲亲启”四个字,她就知道这是赵沉茜。孟太后忍不住落泪, 问:“她这些年过得好吗?” 苏昭蜚已飞快扒下宫女的衣服,说:“她过得好不好, 请太后见到她后,亲口问她吧。” 苏昭蜚跟着容冲来临安, 当然不可能赤手空拳, 毫无准备。他们出发前就考虑过最坏的情况, 即行动泄露,临安皇宫已经知道他们要去救孟太后, 甚至已提前将孟太后转移。 容冲进城后,发现瑶华宫的岗哨和谢徽的布防图有些极细微的变动, 就知道他没猜错,最坏的情况当真发生了。幸好他们早有准备,出发前赵沉茜也仔细和容冲讲过皇宫诸人的性格秉性,容冲和苏昭蜚按照计划,兵分两路,施展计中计。 容冲来瑶华宫, 明知前方是针对他的陷阱,依然孤身赴险。他先用孔明灯运送傀儡,用调虎离山之法转移侍卫亲军司的视线,他趁机偷袭辟病堂,劫走“孟太后”。侍卫亲军司的人假意追击,以为容冲上当了,殊不知,其实容冲的调虎离山之计才刚刚开始。 容冲中计的消息传回宫里,皇帝大喜,不知不觉松懈了防备。他得知假货失窃,肯定会忍不住去看看真品,而以宋知秋贪功自负却又自卑谄媚的性格,多半会主动请缨。苏昭蜚藏在皇宫里,紧盯帝后动向,寻找机会混入关押孟太后的暗牢。 事情进行得比想象还要顺利,宋知秋遣散内家太监,独自在孟太后面前耀武扬威,苏昭蜚趁机解决屋内的看守。孟太后原本万念俱灰,心存死志,她有意刺激宋知秋发怒,结果看到宋知秋裙子上的树叶变成一个黑衣人,无声无息撂倒了一群武婢。 树叶成精了? 孟太后后半程注意力都在树叶精身上,根本没留意宋知秋说了什么,宋知秋兀自说得开心,殊不知自己已成为瓮中之鳖。 苏昭蜚原本担心要花些口舌才能说动孟太后,没想到孟太后根本没怀疑他的身份,二话不说跟他走。省去了拉扯的时间,苏昭蜚求之不得,他让孟太后去屏风后换衣服,自己扒下宋知秋另一个侍女的衣裙,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他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认识了容冲,当年为这厮豁出半条命,如今竟还要换女子裙钗。等回去,他一定要和容冲绝交! 孟太后这些年生活在道观,身材清瘦,换上宫女的衣服一点都不显臃肿,只要遮住脸,仅看身形,没人认得出这是一位年近半百的太后。苏昭蜚面若好女,这些年浪迹花丛从无败绩,换上女装竟然眉清目秀,颇有些雌雄莫辩。 连孟太后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你换上女装,倒比先前那身衣服看着更正派些。” 苏昭蜚皮笑肉不笑呵了声:“我绝不会再穿第二次了,等出去我一定要找容冲算账!” 大内太监守在门外,踱来踱去。皇后怎么去了这么久?就在他忍不住敲门询问的时候,房门突然从内打开。 宋知秋面无表情,疾步往前走,背后的宫女缩着头,畏畏缩缩跟在皇后身后。太监知道他们这位皇后心胸狭隘,却又喜欢装作贤惠大度,她进去这么久还不让人跟着,多半和孟太后起了龃龉。 太监怕得罪这位小心眼的皇后,不敢多问。他匆匆往门缝内扫了一眼,孟太后衣冠整齐,背对大门坐着,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太监也不欲多事,交待守卫小心照看,便快步追宋知秋去了。 宋知秋一路走得飞快,太监一边追一边心道邪门,皇后到底和孟太后吵了什么,能气成这样?暗牢进时繁琐,出来却很容易,他们很快走到传送阵前,看守清点人数无误,启动阵法。 众人站在一起,等着阵法生效。大内太监总觉得宋知秋的状态不对,试探问:“皇后娘娘,官家让您带的东西,您递给太后了吧?” 正巧这时传送阵亮起,灵光流溢,掩住了剑刃上反射的月光,大内太监也猛然出手,擒向旁边的宫女。苏昭蜚剑锋先到,刺穿太监的手掌,太监早有准备,化掌为爪,反擒住苏昭蜚的剑。这时一线冷光划过太监眼眸,他这才意识到,剑招只是幌子,对面真正的杀招是暗器。 银针在夜色的掩盖下,刺破太监的护体神功,钻入他眉心,一击毙命。苏昭蜚当机立断弃剑,掌中划出一柄短刀,割破太监喉管,阻止他向外传信。 苏昭蜚怕他没死透,又在太监心口补了两刀,确定太监气绝后,才扶着他缓缓落地。孟太后愣在不远处,还没反应过来,一场生死较量已在她面前分出结果。孟太后看着苏昭蜚身上的血,战战兢兢问:“怎么办?” 苏昭蜚低头扫了眼,将外衫脱下,和太监尸体一起扔在草丛里。他扯平衣袖,说:“反正宫女穿得多,少一两件没人注意。快走,地牢里的人随时可能发现尸体,我们要赶紧出宫。” 萧惊鸿守在宫门外,耳尖微动,听到里面可疑的闷响。他握拳,佯装咳嗽,只希望里面的人动作麻利些,再耽误下去,血腥味就要传出来了。 宫门打开,萧惊鸿抬眸,和其中一个宫女四目相对。宫女作为宫廷的摆设,时刻摆在各位贵人身后,随处可见,却又无人在意。大家都会下意识忽略宫女的长相,可萧惊鸿是皇后的义弟,不说如数家珍,好歹还认得全坤宁宫宫女的脸。 这位“宫女”,似乎有些面生呢。 苏昭蜚手臂不知不觉紧绷起来,随时准备出剑。然而萧惊鸿只是扫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熟稔地对宋知秋说:“娘娘,卑职护送您回宫。” 随后,他站到宋知秋身侧,扶着她往花园走去。萧惊鸿是宋知秋带来的,宫里人人皆知他和皇后的关系,暗卫们见怪不怪。有萧惊鸿作保,苏昭蜚和孟太后垂着脸扮演宫女,有惊无险走出禁区。 苏昭蜚不知面前男子什么身份,但他刚才既然没有揭穿他们,应当暂时是友非敌。苏昭蜚默默算着距离,眼看马上就到接应地点了,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喊声:“太后不见了,刚才那伙人有问题,快追!” 一石激起千层浪,刚刚才蒙混过关的暗卫霎间朝他们追来。千钧一发关头,萧惊鸿一把将宋知秋推到桥下,对苏昭蜚说:“快带太后走,这里我来解决。” 苏昭蜚飞快撇了眼水池,宋知秋中了摄魂铃,一炷香内像离魂之人一样,无知无觉,自然也不能凫水。他记得先前宋知秋叫此人为义弟…… 这……可真是好弟弟。 苏昭蜚可一点都不心疼这个女人,既然能祸水东引,苏昭蜚毫不客气跑自己的。苏昭蜚带着孟太后赶到约定地点,打出手诀,引动传送阵。 多亏小皇帝猜忌,迁都后一概不用容家的人。要不然换成汴梁皇宫,有容家先祖的錾龙阵镇守,苏昭蜚还进不来。 萧惊鸿用力在自己身上划了一剑,故意高声呼喊,惊动殿前司众人:“皇后落水,快救驾!” 殿前司奉命守城,对高层的阴谋一无所知,他们听到皇后落水,赶紧跑过来营救。花园里顿时嘈杂起来,到处都是脚步声和不明所以的询问声,极大干扰了暗卫的视线。萧惊鸿看着树荫深处一道灵光一闪而过,他放了心,推开殿前司侍卫,不顾伤势跳入水中,朝宋知秋游去。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孟太后头晕眼花,刚刚站稳便被人架住,脚不沾地往另一条街跑:“太后,冒犯了,快往这边来。” 他们刚走,便有一伙卖货郎出现,飞快铲除了传送阵的痕迹。苏昭蜚带着孟太后在临安内传送了好几次,确定行踪被彻底打乱,根本无法施展追踪术后,才在戏班子眼花缭乱的杂技表演中,放飞一只烟花。 随后,苏昭蜚背着孟太后下井,看似废弃的枯井下,是一条通往城外的地道。 · 临安依水而建,小巷横斜,桥梁飞越,商贩店铺随街开设,有些地方堵得水泄不通,有些地方空无一人,繁华和阴暗仿佛只有一墙之隔。容冲带着孟太后,专走冷僻无人的小巷,比那群禁军还熟悉临安地形,没一会就将身后尾巴甩干净了。孟太后突然按住小腹,痛苦道:“不行了,哀家难受。” 容冲只能停下,问:“太后,您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孟太后靠着墙,缓慢说道,“许是刚才走太急了,哀家缓一缓就好了。” 孟太后以为容冲会给她输灵气,毕竟修仙者的灵气对凡人来说是最好的灵丹妙药,没想到容冲只是干巴巴站着,当真等着孟太后休息。孟太后暗暗在心里骂了句木头,暗示道:“再等下去,官兵恐怕要追上来了。这点小痛哀家能忍,我们继续走吧。” 孟太后心想这回总能听出来了吧,不料容冲清脆地应了声好,大步流星在前面领路,一点都没有为人女婿的自觉。皮囊下的画皮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心道真是开了眼了,便是榆木疙瘩成精,也没有他这么不识趣。 他能为一个抛弃他数次的女人以身涉险,不应该二话不说为岳母当血包吗?可惜了,画皮妖久馋天下第一剑的大名,还以为今夜能饱餐一顿前白玉京魁首的灵力。反正他都要死了,不如将灵力传给她,也算死前做桩功德。 画皮妖故意拖延时间,很快侍卫亲军司追上来了。画皮妖忽然哎呦一声,容冲连忙回头,问:“太后,怎么了?” “哀家崴了脚。”画皮妖痛苦地皱着眉,说,“别管哀家,你快跑。哀家是太后,他们不敢对哀家怎么样的。” “这怎么能行。”容冲说,“不如太后先藏在一个地方,我将他们引开,等安全后我再回来接太后。” 画皮妖装作孟太后的样子,眼含热泪道:“容将军,你真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我儿能遇到你,真是她的福分。” 容冲笑了笑:“能得太后此言,冲百死无悔。禁军要追上来了,我背太后走。” “辛苦你了。要是没有你,我们娘俩可怎么办。”画皮妖情真意切擦泪,说,“哀家这些年置办了一个隐蔽之地,宫里没人知道。哀家给你指路,你送哀家过去。” 容冲扶着背上轻飘瘦弱的老妇人,真诚颔首:“好。” 戴淮领着侍卫亲军司精锐,在大街小巷里追捕容冲。他嘴上喊着不能让逆贼跑了,其实并不真往上冲。 他想起不久前,皇帝和他的密谈。皇帝说:“殿前司有萧惊鸿把控,他们不向着朕,朕也信不过他们。唯有侍卫亲军司,是朕多年心血,唯一信得过的臂膀手足。亲军司里皆是精锐,供养不易,你带人去追容冲时,做做样子就好,不要当真消耗了精兵。需要出力时推归真观的道士们上前,让他们和容冲狗咬狗,你们只须在旁以逸待劳。无论谁胜了,待他们完全放松警惕时,悄悄补一刀。今夜归真观和逆贼容冲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你明白吗?” 戴淮看着容冲背着孟太后消失在小巷尽头,默默放慢了脚步。他当然明白,普通人对上容冲这样的修道高手,唯有车轮战、消耗战这一种打法。他可不会蠢到冲在一线当炮灰,为他人铺青云路。 不过话说回来,容冲的同伙呢?过了这么许久,怎么不见海州军接应? 第109章 画皮 “太后, 就是此处?” “没错。”披着孟太后皮囊的画皮妖说,“你背了哀家一路,辛苦了。放哀家下来吧, 哀家自己能走。” 容冲依言,慢慢将孟太后放下来,小心提醒:“您脚上伤还没好, 慢些走。” 容冲将孟太后护在身后,率先往大门走去。他一剑劈开锁链, 推开门,灰尘四起。容冲扇了扇,问:“太后, 这是您何时购置的院落,看着有些年头了。” “哀家住在宫外, 多少有些门路,提前为自己置办了退路。”孟太后说, “放心, 是哀家信得过的人置备的, 无人知晓。哀家脚疼,实在走不动了, 屋子里面应当有跌打药,你去找找。” “太后您稍候。”容冲说, “我这就取药来。” 容冲握着剑,毫无防备迈过门槛,踏入院内。一道微光从墙角闪过,飞快汇聚成一个阵法。 容冲看着脚下繁复不祥的纹路,诧异回头:“太后,这是什么?” 身后哪还有孟太后的影子, 四周忽然传来桀桀怪笑,听着令人发毛。只见地上的阴影诡异抽动,凝成一个影妖;屋顶的避火兽倏而变大,化作一只毛脸獠牙的狼妖;围墙上的藤蔓蜿蜒爬到地上,竟然是一只蛇妖伪装的。 “哈哈哈,自然是取你狗命的杀阵。”一道黑衣悠然从堂屋飘出,宽大的斗篷拂动,露出下面黑气缭绕的根须,众多道士握着剑,纷纷从藏身之地跳出来。黑斗篷十分得意,猖狂大笑道:“容冲,江湖上赞你多谋擅诈,还不是中了我们的计。你脚下踩的是杀阵,主上做了改良,千变万化,杀机重重,便是只苍蝇飞进来也要神魂俱灭。你能成为第一个体验主上杀阵的死人,是你的荣幸。” 狼妖在屋顶抖了抖毛,矫捷跳到地上,围着容冲打量:“确实是只肥羊。画皮,干得好!你将他引来,待会分灵气时,允你吸第一口。” 如此猖狂,容冲哪能不明白:“孟太后是你们假扮的?” “知道白玉京的天之骄子看不上咱们妖怪,画皮足足画了三天三夜,精心特制了一张人皮,才敢将容将军请到这里来。”青蛇绕着容冲,深深吸了一口气,变成一个婀娜妇人,陶醉道,“这么纯粹的灵力,还是至阳至刚的正派功法,若能双修,不知有多滋补女方。可惜啊,容将军不解风情,只能将你杀了采补。唉,真是杀鸡取卵,暴殄天物。” 方才还静谧凄清的民宅瞬间妖气弥漫,迷雾缭绕,都遮住了天上的月光。对方人多势众,占尽天时地利,而容冲却孤身一人,形单影只。敌我对比如此悬殊,容冲却丝毫不见被背叛、被算计的慌乱,他看着面前的树鬼,镇定自若笑了声:“果然是你,好久不见。当年我那一剑,还是太轻了。” 在鉴心镜回溯过往时,容冲终于敢确定,这只树鬼就是他和赵沉茜初遇时,将他们困在地下的柳树妖。那时容冲一剑砍死树妖,只当是一个寻常妖怪,没想到汴京城外频发命案并非偶然,他和赵沉茜在无意中撞破一条用活人做实验牟取长生的黑色利益链条,在那时他们就被有心人盯上了,而两人却一无所知。容家覆灭甚至赵沉茜遇袭身死,到底有多少和其有关? 容冲痛失至亲,阖家遇难,赵沉茜险险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而柳树妖却用阴邪秘术,堂而皇之复活,化作妖鬼,依旧在人间作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句好久不见,不止勾起了容冲的血海深仇,同样勾起了柳树妖的杀身之仇。树鬼盯着面前这个夺它性命、毁它道行的小子,眼睛变红,里面沁出怨毒的恨意:“本座没去寻你,你倒主动来了临安,是你自找死路!” “不妨试试看。”容冲双指并拢,指尖亮起金光,使出降魔道术,骤然朝树鬼逼去,“看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 树鬼冷笑一声,他怎么会这么蠢,和容冲单打独斗?他示意两旁的大妖和道士们:“还愣着做什么,一起上!众弟子摆阵,随本座诛杀魔道。” 一个至邪至邪的妖鬼,竟然说他是魔道,容冲实在大开眼界。容冲手指结印,变化极快,五行法术接连朝树鬼打去,环环相扣,相生相克,逼得树鬼连连退步。但外有道士们操纵杀阵,内有影妖、狼妖助阵,还要防着蛇妖偷袭,容冲双拳难敌四手,疲于应对,渐渐落于下风。 鬼气将金光打得节节溃散,树鬼心中大快,狂笑道:“白玉京自诩为道门魁首、名门正派,连掌门的儿子也不过如此,实在耻辱。本座看魁首之名,还是趁早让给我们归真观才是。” 妖气在打斗中被绞散,终于能露出外面的天空。容冲余光扫到城南升起一只烟花,在空中绽出五色绚光。容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树鬼伸着鬼爪朝他袭来,容冲不躲,在攻击近在眼前时侧身后撤一步,骤然拔剑,砍向森森鬼气。 “让你活着,才是白玉京的耻辱。” 白玉京以降妖除魔闻名天下,作为两位知名捉妖师的儿子,容冲从小苦修道术,道法本事不下于父母,然而但凡对容冲有些了解就知道,他动真格时,只用剑。 见到他的剑才会明白,为何诸长老视他为白玉京开山以来最出色的天才。 容冲出剑,看似一直被压着打的局势霎间逆转。容冲此番来临安,除了营救孟太后,也有许多旧怨想要了结。 复仇是道冷菜,因为等待一段时间后,你能从仇人手里夺走更多。 他为复仇,已经等待了太久。 树鬼,无疑是他复仇的第一站。容冲本以为在现实中遇上这个鬼物,他定会恨之入骨、义愤填膺,然而当这一刻来临,他唯有平静。 他想到幼时学道时,他格外想不通,问父亲:“爹,既然正道是为了降魔,为何修魔要比修仙快?只要能打赢,正道魔道又有什么所谓?” 父亲叹气,轻轻抚上容冲的头:“冲儿,你天赋卓绝,桀骜不驯,正邪皆在你一念之间。可越是如此,你越要记住,暴虎冯河,武功盖世,概匹夫之勇。这样的勇只需要几分血气和武力,便是有通天之能,所争不过一时意气,所求不过一己私利。真正的大勇,乃是心怀苍生,安天下民,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仍不怨不悔,不矜不伐。” 容冲似懂非懂,问:“如果敌人利用我们的仁,不择手段,无所不为,又该如何?” “这就是你要握剑的原因。”母亲走到他身边,亲手将画影剑交予他手中,“纵恶,不是慈悲真法门。菩萨低眉,金刚怒目,慈悲心肠,雷霆手段,方可平天下之不平事,育慈伏魔。” 回忆结束,父母的身影在眼前消散,化作幢幢鬼影。容冲第一次觉得画影剑和自己如此心意相通,像是已经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如臂使指,人剑合一。 正邪颠倒,妖魔横行,他看不惯这个世道很久了。今日,他代父母兄长的英魂,和十万惨死于金陂关的将士,前来替天行道。 容冲年少时轻狂,到处找人切磋剑术,学习过许多剑法,甚至还自创过剑法。但今日他却突然明白,为何他跑去母亲面前嘚瑟自己的独门剑招时,母亲总是不屑一顾,只让他练基础。 返璞归真,大道至简,白玉京所有弟子一入门就会收到的大路货,据说由先祖容峻亲自编写的基础剑诀《玉京剑谱》,才是大道。 《玉京剑谱》的招式在容冲眼前闪过,那些小人像是有了生命,自动在他眼前活动起来。容冲似有所悟,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容冲心无杂念,使出他握剑后学的第一招剑法。 “潜龙勿用。” 容冲剑上金光隐晦,剑势沉重,却有劈山断流之力,一招将蛇妖拦腰斩成两段。 众妖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容冲突然爆发出这么强的威力。树鬼沉着脸,喊道:“他失了一半心头血,定是强行拔高功力,支持不了多久的。都围上去耗他,他剑出得越多,死得越快。” 容冲进入天人合一状态,周围人的动作在他眼前无限放慢,他清晰看到狼妖朝他扑来,利爪上泛着幽幽绿光,腰部的破绽毫无遮挡,像是等着他动手。容冲当然也不会客气,横剑欺近。 “见龙在田。” 狼是铜头铁骨豆腐腰,容冲一剑刺在狼妖腰上,狼妖受到重创,来不及反应就被容冲的剑气震碎内脏,重重弹飞,轰隆撞倒一面院墙。院子里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外面,周边百姓忙带着自家老人小孩走远,还有些胆大的,站在巷口观看。 树鬼本想一拥而上,在几个回合内迅速解决容冲,没想到节节失利,还引来了人群。树鬼气急败坏,不断叫嚣着再上,影妖却不想奉陪了。影妖悄悄后撤,融入树影里,试图逃走,忽然面前一阵金光大盛,阴影飞快退散,影妖被困在当地,动弹不得。 “或跃在渊。” 只要光足够强,影子也可消失。容冲的剑法层层突破,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影妖被重重一击,顿时吐出一口鲜血。他心里已十分后悔,他就不应该听信树鬼的话,来临安埋伏容冲,前天下第一的命,就那么好买吗? 影妖心知再犹豫下去只会落得和蛇妖、狼妖一样的下场,什么都捞不着不说,还要赔进去自己的命,他狠狠心割掉大半身体,只留下一片黑影,顺着墙缝飞快往人多的地方钻,他藏入行人的影子,像鱼一样在街上腾挪,没一会就消失不见。 容冲知道影妖跑了,但影妖已受了重伤,不成威胁,容冲不慌不忙将影妖舍下的妖气剿灭,执剑转身,看向树鬼。 他一言未发,但所有人都明白,轮到树鬼了。 树鬼这边连折三员大将,终于知道主上说得没错,他们应该躲在阵法后消耗对方,而不是正面强攻。树鬼示意道士变幻阵旗,后退道:“是本座低估了你。本座倒要看看,你这种状态,还能持续多久。”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剑意突破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但容冲为了复活赵沉茜,失了一半心头血。他体内气血不继,剑法突破对他不是进阶,而是催命符。 元宓算得没错,如果用杀阵耗他,根本不用杀,容冲自己就支撑不住了。 容冲嘴里已经嗅到血腥味,他忍住,不动声色举剑,抵御杀阵的攻击。树鬼见容冲被杀阵困住,颇为得意,突然,一条阵法线熄灭,灵力流动受阻,随之整个阵法都黯淡下去。 树鬼不可置信地看向角落,画皮妖手里拿着一面阵旗,刚才,就是她把阵眼的旗子拔了。树鬼不解又愤怒:“画皮,你在做什么!” 先前当画皮妖是自己人,树鬼不曾留意,此刻他嗅了嗅,悚然大惊:“你不是妖,你身上有人味!” 树鬼眼前飞快闪过之前没当回事的疑点,容冲这么看重这次任务,却只是放了一个傀儡调虎离山,完全没有担心过孟太后还在不在瑶华宫;他将“孟太后”救出来,一直任由“孟太后”自己跑,但“孟太后”引他来埋伏点时,他却一反常态背起“孟太后”。 画皮妖妖如其名,擅长画皮,画出来的人衣足以以假乱真。一旦画皮妖的伪装被识破,它并没有什么斗法能力,很容易被降服。如果逆着思路想,妖能穿着画皮扮人,那人能不能穿着画皮扮妖呢? 精美得难辨真假的画皮之下,究竟什么时候调换了敌我? “飞龙在天。” 树鬼来不及思索这个问题了,因为一阵强烈到刺眼的金光已经将他笼罩。容冲经过前面三剑,剑势已经达到巅峰,这一剑若落实了,多深厚的修为都要烟消云散。更何况树鬼还不是踏踏实实修炼上来的,他吞噬了太多“养料”,光感受到容冲磅礴刚烈的浩然剑意都刺得生疼,怎么敢接这一剑? 树鬼不敢大意,使出杀手锏:“霸下印。” 一枚古朴庄严的石印浮起,亮起一层浅绿色的光芒,护在树鬼前方。容冲气吞山河的一剑撞在护盾上,只是让石印微微晃了晃。容冲被剑气反噬,气血翻涌,没忍住吐了一口血。 树鬼得意非凡,高声道:“有归真观的法宝助阵,容贼已无计可施。尔等快将那个假扮画皮的逆党诛杀,恢复阵旗,齐心掠阵。容贼已到强弩之末,我们耗也能将他耗死。” 容冲用力拭去唇角的血丝,抬眸,目光漆黑狠厉:“谁说这是你们归真观的法宝?霸下印负三山五岳,镇煞迎福,乃是举世皆知的白玉京三宝之一。我父亲佩戴左右,从不离身,直至绍圣十五年我父母遇袭身亡,霸下印从此下落不明。原来,在你们手里。” 树鬼不以为然:“那又如何?霸下印原本就属于白玉京吗,还不是太祖赏赐给你们容家的。白玉京无法替上面分忧,自然该退位让贤,这霸下印,早已被先帝赐给归真观。” 容冲剑势层层铺垫,刚才那一剑已至巅峰,本应是威力最大的一剑,却被树鬼用霸下印挡住。容冲气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玉京剑谱》第一页就写着盛极必衰,月盈则亏,乃世间常态,无人可以幸免。如果先祖那时候就料到容家和皇家迟早会渐行渐远,盛极必衰,那他编写玉京剑法时,又为何在最强剑招飞龙在天后,留有一招亢龙有悔? 致虚极,守静笃。天道圆圆,各复归其根。既然盛极必衰是天道,那么周而复始、衰而再盛,又何尝不是天道? 容冲意念通达,终于悟到《玉京剑谱》的最后一招。他收了内力,不再像刚才那样全力以赴,而是仅用身体能负荷的残力,抱元守一,使出最后一剑。 看似走下巅峰,不可避免滑向没落,实则知常守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剑。 “亢龙有悔。” 树鬼见这一剑光芒黯淡,明显后力不继,败局已定,心里颇不以为意。树鬼甚至都懒得躲,悠然站在护盾后,等着看容冲的笑话。 然而这轻飘飘、软绵绵的剑光,在撞到霸下印的结界后速度不减,还在慢吞吞往前爬。僵持片刻后,无坚不摧的霸下印护盾寸寸皲裂,轰然破碎,剑光看着缓慢,却倏忽千里,逼至树鬼面前。 树枝触之即断,上面缠绕的鬼气嚎叫着被金光烧成灰烬,树鬼不可思议看着霸下印落地,骨碌碌滚到容冲脚边,被他轻描淡写拿起。熟悉的死亡的气息袭来,令他瞬间想起那些不好的回忆,树鬼不敢犹豫,效仿影妖,立即舍去本体,将全部精魂凝在一缕黑气中,意图逃跑。 容冲用袖子擦去霸下印沾的土,像对待一个老朋友,熟稔而郑重。霸下印敦厚温热,似乎还沾染着父亲的血,容冲珍而重之将霸下印收好,抬眸,目光凌冽锋利,如有实质。 “元宓不过一个杀人凶手,窃国佞臣,也配和白玉京比?我今日先杀你祭旗,以慰我父母、二兄在天之灵。” 容冲缓慢出剑,雪白的剑光映在他脸上,似仙似魔,似慈悲似冷酷。 蜃梦幻境中树鬼能逃出去本就是容冲有意为之,如今容冲已经拿到了元宓的把柄,树鬼也该为做过的恶付出代价了。画影剑微微颤动,满城明火受到剑意感召,星点起浮,逐渐汇成一条火龙,收至剑前。 容冲并没有注意到他引出的阵仗,他脑中没有剑法,随意一指。 火龙随着他的剑尖涌动,在容冲出剑那一刹那,火龙长啸,天地共鸣,剑意如流矢穿过鬼瘴,追上逃逸的精魂。树鬼都来不及惨叫一声,就被熔成灰烬,烟消云散。 这一剑满城火光俱灭,全城哗然,纷纷抬头观望,却擘两分星,平民百姓无一伤亡。只除了火龙落下时,轰隆隆将一口枯井砸成废墟,街前的戏班子仓皇四散,有些看客在逃跑时跌了跤,摔得哎呦直叫。 苏昭蜚扶着孟太后,刚刚从地道出口爬上地面,身后忽然传来沉闷的倒塌声。士兵们连忙来报:“将军,不好,地道入口被埋了。” 苏昭蜚回头,瞥见了那惊世一剑的余晖。哪怕两人无一句交流,苏昭蜚依然听到了容冲的心声。 快带孟太后走。他借打斗毁了地道入口,从此没人知道孟太后从何处出城,要朝哪个方向追。他今夜这番作为必然已经成为临安的眼中钉,他在明处,越多人来追杀他,孟太后和苏昭蜚就能走得越安全。 “苏将军,怎么办?”士兵问,“密道塌了,容将军要如何出城?要不我们再去挖一条新的?” 孟太后也道:“你们快去,宫里许多人都认得容三郎,他一个人困在临安城里多危险!反正我们已经出来了,找个僻静地躲一躲,等他出城,我们一起走。” “不。”苏昭蜚望了眼黑暗中的临安城,坚定说,“我们人手有限,不能再分散兵力了。撤,全速护送太后渡河。” “啊?”士兵们不忍,“容将军为了掩护我们,独自引开追兵,我们难道要抛下他吗?” “我正是知他用意,所以才要走。”苏昭蜚沉了脸,露出一军主帅的威严,冷声说,“全军听令,疾速行军,不许回头。敢有违者,斩。” 士兵们肃然生畏,齐刷刷抱拳:“是。” 孟太后被人扶上马车,苏昭蜚最后看了眼紧闭的城门,斩钉截铁道:“出发。” 容冲愿将孟太后交由他护送,该是何等的信任。正是因为知道容冲把他当做托付生死的兄弟,苏昭蜚才不敢辜负。 人生在世,有些意气不得不争。若连心爱之人的母亲都护不住,便是长命百岁,又有何意思? 苏昭蜚答应了赵沉茜,看来他要失言了。苏昭蜚默默在心里道了句保重,兄弟,一定要平安回来。 很多人在海州等你。 第110章 忠孝 容冲一剑斩杀树鬼后, 归真观的道士被吓破了胆,一哄而散。等他们逃跑后,容冲捂住胸口, 重重吐了口血。 躲在阴影里的“孟太后”一把扯下画皮,露出一张黝黑板正的青年面庞,连忙上前扶住容冲:“将军, 你怎么样了?” 在海州时不敢让赵沉茜看出端倪,一直忍着, 如今反噬越来越强了。容冲擦干唇上的血,说:“无碍。” 容冲早就看出瑶华宫里的孟太后是画皮妖假扮的,他需要给苏昭蜚争取时间, 便陪着画皮妖做戏。画皮妖不小心崴了脚,提出去私宅休整时, 容冲便知道,这就是他们为他准备的陷阱了。 既然已套出地点, 就没必要留着画皮妖了。容冲借着背画皮妖的动作, 将其制服, 后面追兵心猿意马,越追越远, 容冲专挑小路走,趁着后方视线盲区, 让早已等候在隐蔽处的亲信套上画皮,移花接木。 树鬼以为“孟太后”是自己人,不会防备,关键时刻便能成为容冲翻盘的法宝。 容冲轻描淡写擦去血迹,就要提剑去追逃跑的影妖,刚走了一步, 眼前猛地一阵发昏。亲信慌忙接住他:“将军,神医明明说了你要少用灵力,越动用内功,心脉衰竭越快。你却从不当回事,让我们瞒着苏将军和大公子,今夜还独自留下断后,以一敌五。如果苏将军在,你怎么至于伤成这样?”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这些小喽啰,我足以应付。”容冲缓了缓神,等眩晕劲过去,便执意往外走,“那只影妖阴险狡诈,手段阴损,它失了大半修为,定然不会甘心,极可能会藏在临安市井中,吸凡人的心血滋补自身。我得赶快把它找出来,除掉。” 亲信看着既心疼又气愤:“赵家人如此待你,将军还一心为燕朝百姓除妖,真是苍天无眼,枉害好人。” “别说这种话,国君失德,百姓何辜?国家兴亡是帝王将相的事,受苦的却都是他们。”容冲道,“何况,没有我,元宓也不会召集这么多大妖藏在临安城。影妖逃窜本就是因我而起,我有义务解决。我去捉妖,最多耽误三日,你通知其他人,扮成百姓分批出城,按计划在官道上布车辙,扰乱追兵视线。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找到了吗?” 亲信不情不愿点头:“按将军的吩咐准备好了。” “好。”容冲道,“将衣服藏好,这几日隐于市井中,等我信号。一旦我除了影妖,便按计划行事。” 亲信心中叹气,无奈抱拳:“属下遵命。” 亲信刚应下,地上突然传来闷闷的震动。他们太熟悉这种声音了,亲信变了脸:“将军,有人来了。” 而且人数不少。听起来,足有千余人。 打斗时不见他们,妖怪全都死了,他们却一拥而上,燕朝的狗腿子简直欺人太甚!亲信气得拔剑,要和他们拼了,容冲按住他的手,说:“不要冲动。禁军和妖怪不一样,他们也是肉体凡胎,有父母要养,有妻儿要护,不过是听令行事,何错之有。我答应过母亲,剑尖只对着外敌和妖魔,绝不朝向自己人。” 亲信气极:“将军,你当他们是自己人,他们却想置你于死地!” “冤有头债有主,我和他们的皇帝有仇,便该找皇帝报仇,把怨气发向皇帝的女儿和普通士兵,该多么无能。”容冲坚持,“你先走,我去会会他们。” 亲信不放心:“将军!” “快走!”容冲语气坚定,眼眸湛湛,脸上虽没有大表情,却无声流露出说一不二的威严,“我有办法脱身。” 亲信见容冲动了真格,只能听命行事。亲信走后,容冲拔剑,将袖口沾了血迹的布料割掉。 他没有告诉亲信士兵,他后来悟到的剑意虽然极大节省了灵力,不至于冲击心脉,但他的身体已支持不了多久了。他还有许多仇敌要杀,他的命,得留着。 都是和海州军一样的燕朝儿郎,他不愿和他们自相残杀,若能和平突围,当然更好。 · 戴淮按皇帝授意,赶羊一样将容冲赶到陷阱里,便适时地跟丢了人。他带着禁军围在一条街外,远远观望,伺机补刀,好坐收渔翁之利。然而他预料中容冲和归真观拼得你死我活的场面并没有出现,院墙里面剑光闪烁,倒像是国师这边的帮手一个接一个出事了。 不应该啊,容冲武功再厉害,以一敌五,外加阵法克制,不死也得半残呐。他还能是金刚不坏之身? 戴淮心里有点打鼓,命令手下跟上,悄悄靠近院墙。忽然,一阵阴森之感袭过,戴淮抬头,看到一缕黑雾飞快划过头顶,很快在夜色中难以辨认。然而,一道令人肃然生畏的剑气随即划破长空,火龙环绕在侧,照亮了苍穹,黑雾无所遁形。 戴淮亲眼看着那缕黑雾在剑气下毫无招架之力,像阵炊烟一样被剑气斩断,逸散的精魂被火龙燃烧殆尽。禁军看不懂,疑惑问:“指挥使,这是什么意思?护法大人呢?” 戴淮沉着脸:“那缕黑烟就是国师的护法。” “啊?”禁军震惊,“他这就死了?” 是啊,官家奉他们为座上宾,他们竟如此无用。树鬼都被逼得出窍逃跑,更不必指望其他几个大妖,戴淮肃容,道:“疏散周边百姓,逆贼不知学了什么邪魔歪道,屠戮道士,大开杀戒,恐会祸乱京师。诸将士听令,随我浴血奋战,保护太后圣上,保护无辜百姓。” “究竟是谁,在祸乱京师?”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容冲握着剑,信步从皓月残垣中走出来。他解下腰带处的霸下印,展示给戴淮,也展示给后面浩浩荡荡的禁军将士和围观百姓:“这是白玉京至宝之一,霸下印,太祖亲手赐给容家先祖,将降妖除魔、保家卫国之重任交托于白玉京。从此,霸下印变为白玉京历代掌门信物,从不离身,举世皆知。我父母秉承先祖遗志,三十年来奔波各地,捉妖除祟,不敢有一日懈怠使命。诸位都是从军之人,应当听说过我父母的事迹,知晓我没有夸大,他们当得起赤胆忠心、泽被苍生这八字。可是他们却横死他乡,尸骨无存,死得不明不白,朝廷屡屡推说线索不足,无法追查,今夜我却发现父亲的掌门印出现在妖物手中,堂而皇之招摇过市,这是何天理?” 后方骚动起来,确实,相比于看不到摸不着的皇帝皇后,市井对白玉京更有实感。尤其是容复夫妻,多年来斩妖除魔,为民除害,却分文不取,深藏功名,这些事迹都有口皆碑。容家和皇家的恩怨百姓管不着,但容复夫妻被妖兽袭击,朝廷说是意外,但转头容复的法宝就出现在国师手里,实在把大家当傻子。 有围观百姓窃窃私语:“如果真是亡父的信物,确实该追回。唉,收归国库便也罢了,为何要赐给一群妖魔,怎能不让人寒心。” 戴淮并不知霸下印的事,更没料到树鬼无能到有霸下印傍身,还能被容冲反杀。戴淮见状不对,立刻道:“这是先帝的案子,官家继位时容复已死,霸下印也不在内库,官家如何知晓?但你犯上作乱、拥匪自重却叛的是当今圣上,你莫要借题发挥,用你父母的死,来为你自己谋逆开脱。” 容冲看着戴淮,气笑了,倏然冷了脸:“哪个人子,会希望父母不明不白惨死,明明一生为公,身后清誉却要被你这等无知之人污构,来换一个叛国的借口?世代忠良,竟落得如此下场,这样的君,让人如何忠?” “颠倒黑白。”戴淮骂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乃天道伦常。你却满口大不敬,将容家的遭遇凌驾于忠君爱国之上,如此目无君父,哪配谈忠孝!” 容冲收起霸下印,知道已没什么可说的了,但他看着黑暗中无数双沉默的眼睛,觉得那些纠缠了他多年的噩梦,与其憋在心里自耗,不如说出来让大家都不痛快:“指挥使春风得意,一心为新主效命,已在心里给我定了罪,我不善言辞,没力气再和你辩什么忠孝。但你说我颠倒黑白,我却不敢苟同。我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颠倒黑白。” 容冲在声音里注入内力,对着黑压压的禁军,以及街巷内外众多商贩行人,朗声道:“我今日来临安,无意伤人,只是想求个公道。吾父吾母降妖除魔,护百姓安宁,长兄在京领殿前司,护皇城安宁,次兄在金陂关守疆,护大燕安宁。容氏一族为朝廷身先士卒,可是朝廷却说容家通敌叛国,罪不容诛。我父母在来京途中遭到妖物暗算,尸骨无存;二兄出城迎敌,却因援兵久久不到万箭穿心,战死沙场;大兄奉皇命查案,却被同僚偷袭,战至力竭,经脉俱断;我亦被朝廷下狱,在容家先祖亲自督建的炼妖狱中,受尽拷打。容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此冤屈?先帝也好,当今圣上也罢,口口声声骂我忘恩负义,叛国通敌,我请众位评评理,究竟真的是我叛国,还是他们残害忠良,不配为君!” “大逆不道!”戴淮怒喝,“逆贼,竟敢对先帝和官家不敬,将此獠就地格杀,以正国法!” 既然骂他大逆不道,那容冲索性坐实了,大大方方说道:“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我叛的是国君,而非国民国土,何来叛国?要我说,真正叛国的是当今圣上,他谋害长姐,重用佞臣,任由毒妇妖道把持朝政,致使外敌入侵,燕朝丢掉半壁江山,河间到淮东千千万燕朝旧民,只能在异族铁蹄下委曲求全,艰难度日。皇帝逃到临安,依然安享富贵,恐怕早就忘了故国百姓,但容冲不敢忘。只要燕朝故民前来投奔,海州不问出身,皆愿开城门庇佑。我记得戴指挥使是青州人,指挥使逃至江南后官运亨通,春风得意,便忘了故土的父老乡亲了吗?” “妖言惑众!”戴淮被戳中了痛处,大怒,呵斥道,“放箭,杀此逆贼,为官家除害!” 下面的兵卒不动,容冲望着那些年轻的脸庞,说:“指挥使,你终于不装了。刚才还口口声声说要遣散百姓,现在妇孺老幼皆在,你却让士兵放箭,可想过百姓的安危?” 戴淮冷着脸抽刀,指向不肯行动的士兵,威胁道:“容冲乃朝廷钦犯,人人得而诛之。你们若不动手,视为同党,株连九族!” 没人敢承担这样的罪名,马上有兵卒朝容冲杀来。容冲拔剑,却没有砍向士兵,而是一剑挥灭了火把。 四周陷入黑暗,禁军站得紧密,霎间难辨敌我。容冲借着黑暗掩饰,从容在人群中腾挪,不忘动摇军心:“你们也都有妻子儿女、父母双亲,怎么忍心往百姓堆里放箭?皇帝那样对我的家人,来日就会同样对待你们的家人,他能让你们朝无辜之人射箭,来日就会拿你们的父母妻儿挡箭。这样的皇帝,这样的皇室,这样的朝廷,你们当真要效忠吗?” 戴淮气急败坏道:“快点火,别让他跑了。” 戴淮喊了许久,奇怪的是,无论全副武装的禁军,还是街巷里看热闹的百姓,无一人有火。戴淮瞪大眼睛看了许久,终于发现树后露出一片白。他大喜,指挥士兵围攻,终于他身边的心腹找到了火折子,点亮火把一看,哪有容冲,树上只有一件白色的外袍。 戴淮气得举起刀鞘,重重抽打站在前方的士兵:“容贼呢!” 士兵们听着惨叫声,沉默低头,无人说话。 是啊,这样的长官,这样的朝廷,就是他们要效忠的对象吗?他们愿意为国效命,可是上面的人,是否拿他们的命当命呢?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0-120 第111章 影妖 咣当一阵巨响, 赵苻将案上的笔墨摔到地上,怒斥:“废物,一群废物!孟太后被贼人劫走, 连容冲也没抓到,朕要你们何用?” 殿内宫人跪了一地,戴淮跪在堂下, 冷汗涔涔:“官家恕罪,非臣不尽力, 而是容贼不知修了什么邪术,突然功力大涨,十招内屠尽归真观的仙师。臣带兵围住那厮, 正欲死战,不想他忽然熄灭了周围明火, 藏身在百姓之中。臣怕伤及百姓,不敢放箭, 等疏散了看热闹的商贾民众, 容贼已不见了。” “荒唐!”赵苻气得破口大骂, “捉拿逆贼重要,还是区区几个庶民的命重要?走前你向朕立了军令状, 不诛逆贼,提头来见, 如今容贼跑了,朕拿你的九族来补!” 戴淮连忙磕头:“官家饶命,臣知罪。臣已发现,容贼虽然借助邪魔歪道,武功大增,但此法极伤身体, 用不长久。他诛杀归真观五位仙师后,应是损伤了根基,短时间内不能再用剑,所以只能用一些不入流的勾当,悄悄逃出包围。望官家容臣戴罪立功,臣带兵搜捕,定能活捉此贼,扬我国威。” 赵苻刚才气狠了,说要诛戴淮九族,但气头过后,他也知道诛九族没用。当务之急是斩杀容冲,追回孟太后,臣子的功过,可以等事了后再发落。 赵苻深深吸气,勉强恢复了帝王体统,说:“好,这可是你说的,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抓到容冲,渎职之罪一笔勾销,如若不然,你这指挥使也不必做了。” 戴淮想到被前面那些被赵苻厌弃了的功臣落得什么下场,忙跪拜:“臣领命。臣愿为官家肝脑涂地,只是臣位卑言轻,而容贼精通妖术,臣担心他变幻容貌,寄身于达官贵戚之族,借势逃出城门。臣斗胆请陛下下旨,封锁水旱所有城门,无论权贵商贾,一律不许出入,并令临安各官宦勋贵配合禁军搜查,如此,臣才能瓮中捉鳖。” 御前太监王伦觉得不妥,劝道:“官家,临安每日赀费不是小数,米粮蔬果,宫中用度,皆要经城门运输,水门还要走大量商船,同时封锁所有城门,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 “官家。”戴淮力争,“容贼受了内伤,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将出城之路都堵上,搜他出来是迟早的事。望官家明察,不要心慈手软,放虎归山。” 赵苻左右为难,终究是容冲的威胁更大,下定决心道:“朕允了,限你三日之内,肃清临安,将逆贼一网打尽。” 王伦见赵苻执意要关城门,挑挑眉,虽不认可,却也垂眉不再劝阻。戴淮如愿拿到了旨意,意气风发谢恩:“臣遵命。” 戴淮退下后,赵苻坐在龙椅上,抿了口茶,问:“萧惊鸿招了吗?” 王伦半弓着腰,轻声细语道:“回禀官家,尚未。他一口咬定没看出皇后中了法术,走到湖边时其中一个宫女突然发难,他才知身后侍女竟是逆贼假扮。但天色昏暗,皇后被逆贼推入水中,他忙于搭救皇后,没看清逆贼的脸。” “呵,还嘴硬。”赵苻冷笑,“他在赵沉茜手下学了那么多年法术,竟然连摄魂术都看不出来?朕不计前嫌重用于他,他却吃里扒外,胆敢背叛朕。让人继续拷打,务必问出孟太后的去向。提拔杨元暂领殿前司,出京营救孟太后,如果能找到孟氏,殿前司指挥使就是他的。” 王伦提醒:“官家,杨元和萧惊鸿素来不睦,擢他暂代萧惊鸿的职,恐怕殿前司士兵不服。” “正因如此,朕才要提拔他。”赵苻说道,“朕要让文武百官看到,顺朕者昌,逆朕者亡。敢背叛朕的,只会落得身败名裂、生不如死的下场。这个道理,可是朕的好姐姐,亲手教会朕的。” 王伦应诺,退出去传话。过了一会,王伦回来,一边为赵苻奉茶,一边轻声请示:“官家,皇后醒了,现下跪在福宁殿外,求见龙颜。” “不见。”赵苻正心烦,斥道,“要不是她,孟太后怎么能逃出地牢?要跪就去坤宁宫跪着,别挡在福宁殿外,让外臣看笑话。” 王伦垂着眉,细声细气道:“奴婢也劝娘娘了,但皇后哭得不成样子,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时不慎被奸人利用了,惟愿官家看在她今夜险些溺死在水里的份上,原谅她这一次。” 赵苻不耐烦道:“她的命能和孟太后的命比吗,朕倒宁愿她死在湖里,换孟太后回来。她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还当这个皇后作甚,来人,将坤宁宫的凤印取出来,交由谢贵妃保管。” 王伦见赵苻态度明确,知道宋知秋已彻底失宠。谢贵妃背后有谢家,一旦得了治宫大权,日后根本无法挟制。王伦心思已活动起来,不着声色应道:“是。谢贵妃出身大族,素有贤名,颇有谢相之风,若得知谢贵妃治宫,前朝定十分支持。” 王伦不说还好,一提起谢贵妃的出身,赵苻就犹豫起来。赵苻想到谢徽,皱眉道:“朕原本看赵沉茜死后,无论是清算旧党还是废除新政,谢徽都办得彻底、漂亮,这才给他体面,留着他制衡国师。可是,他毕竟是赵沉茜驸马,当年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人,他到底知不知道赵沉茜还活着?” 这样回想,赵苻才发现他竟然完全看不懂谢徽。说谢徽对赵沉茜有情,当年清算赵沉茜旧部,皆由谢徽出面,处理得毫不留情,揪出许多赵苻都不清楚的暗桩;可若说无情,赵苻突然意识到,赵沉茜的旧部看似都被清算了,但因为早早离开朝堂,现在都还活着,而同谢徽一起反对崇宁新政的“功臣”,除了宋知秋,其他都已七零八落,客死贬谪途中。 而宋知秋马上也要失势了,至此,迫害赵沉茜的人已全部遭了报应。赵苻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本能觉得不妙。 如果说谢徽这么多年一直在虚与委蛇,明忠实反,那么他下一个要对付的,岂不是赵苻? 赵苻脸色变来变去,王伦察言观色,说:“谢贵妃尚且年轻,掌管凤印恐难服众。不如,先由淑妃代为保管,等谢贵妃有了资历,再转交到延佑宫?” 赵苻一听有理,说道:“还是你思虑周全,就按你说得办。” 王伦躬身:“能为官家分忧,是奴婢的福分。” 赵苻想到谢家,叹息道:“你一心为朕着想,有些人却巴不得朕早点死了,退位让贤。” 王伦忙道:“官家切不可说这等晦气话,您身体康健,才是朝廷之福。” 赵苻沉默不语,脸色阴沉,看不清心绪。过了一会,他说道:“增派人手,死死盯着宪王府,还有谢府。” 宪王府。 赵仪半倚在美人榻上,正兴致勃勃看歌舞,突然听到下人传“端王来了”。他意外回头,阴阳怪气道:“稀客,什么风把端王兄吹过来了?” 下人搬了座位来,赵伋掀衣坐在主座侧方,轻声叹气:“宪王,你就别取笑我了。戴淮拿了圣旨,去我府上搜查逆党,把好好的王府搅得人仰马翻。我被吵得心烦,索性眼不见为净,来你这里躲躲。” 赵仪嗤笑,眼角满满都是嘲讽:“你堂堂王爷,竟然被一条狗逼得离府,简直窝囊。” 赵伋叹气:“打狗也要看主人,他拿了圣旨来,一口一个奉官家之命,我怎么敢拦着?” “废物。”赵仪冷笑,“不过一个得位不正的小偷,你怕他作甚?” “宪王。”赵伋尴尬,飞快扫了眼左右,示意侍从都退下。丝竹悠扬婉转,琵琶欲语还休,舞姬们的腰软若杨柳,盖过了说话声。赵伋压低声音,道:“他毕竟是行了过继礼、祭了天的先帝太子,一朝天子一朝臣,宪王当心祸从口出。” 赵仪下巴高抬,眼睛乜斜,颇为不屑:“皇兄只有三女一子,唯一的皇子才半岁就死了,他是哪门子太子?我和皇兄一母同胞,手足同心,论起亲疏来,我可比他名正言顺多了。” 说起这个,赵仪至今咬牙切齿。皇位原本是他的囊中之物,母妃支持他,刘婉容也识趣地转了风向,劝说昭孝帝将皇位传给他。昭孝帝没拒绝,那便是默认了,偏偏半路杀出个赵沉茜,硬是扶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过继给孟氏,联合朝臣称父死子继才是自古大统。可惜那时昭孝帝已经说不出话了,被赵沉茜钻了空子,签了传位诏书。 赵仪和皇位失之交臂,如今还要受赵苻脸色,别提多晦气了。赵伋看着赵仪倨傲骄横的脸,说:“临安如今也越来越乱了,昨夜我本在作画,突然外面又是喊又是跑,吵得人心慌。我让下人出去打听,才知孟太后被贼人劫持,逆党在京城作乱,禁军封了城门,说无论什么身份,有什么急事,都不得出城。我的青山图只需最后一笔汁绿,正好缺一味朱磦,画铺说了今日送来,可惜城门一封,上货遥遥无期,我画了月余的青山图,算是毁了。” 临安虽无宵禁,但夜晚依然要关城门,很多商人农户一大早就等在城门外,等着进城做生意。宫里一纸诏令,城门说封就封了,不晓得有多少人要吃不上饭。 城里用度少了谁都不会少了宪王府,赵仪倒不担心这个,他奇道:“孟太后被人劫走了?她一个寡妇,既无显赫的娘家,又无能继位的子嗣,常年在宫外吃斋念佛,徒吊着一条命罢了,谁会劫持她?” 赵伋意味深长笑了笑,若有所指道:“她虽未诞下有用的儿子,但女儿呢?” 赵仪拧眉,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赵沉茜?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赵伋指了指皇宫:“若她真的死了,那位何故如临大敌,容冲又为何以身涉险,来临安救她的生母。” 赵仪越发听不懂了:“容冲?他在临安?” “是啊。”赵伋道,“戴淮掘地三尺搜查的逆党,就是他啊。” 赵仪看着面前的人,忽然觉得陌生。以前赵仪一直看不上这个二兄,胸无大志,唯唯诺诺,只知道游山玩水,寻仙问道,对朝政一问三不知。真是有什么娘就有什么儿子,韦氏和朱氏一样是替高太后生孩子的孕母,朱氏尚且能博得宪文帝几分愧疚怜爱,韦氏倒好,对自己的处境毫无怨言,不争不抢,窝囊极了。 赵伋和韦氏这对母子都是一样的无能,何时起,赵伋的消息这么灵通了? 赵仪上下打量赵伋,疑窦问:“你怎么知道的?” 赵伋仿佛没意识到赵仪在怀疑他,抱怨道:“容冲那一剑声势浩大,让人想不知道都难。可惜了我的青山图,我为了画出青绿山水、浑然天成之感,一口气画到深夜,先是被容冲闹出的动静吓了一跳,失了灵感,后来又被封城阻碍,失了颜料。唉,这么一耽搁,便是过几日送来汁绿,也无法画出汀渚绵延、水天相接的嫩绿了。” 赵伋一句话叹了好几次气,看得出十分扼腕。赵仪的心慢慢放回肚子里,一个只知舞文弄墨的呆子,想必这些消息全是听下人传的,他能懂什么? 赵仪暗暗眯眼,如果孟太后真的被人劫走了,赵苻倒难得做了件好事。他的生母朱氏等了一辈子,前面有高太后压着,后面又有孟太后占了后宫主位,她明明生下了皇帝,却从未被正式册封过。孟氏是赵苻名义上的母亲,谁都废不得,但如果孟氏丢了或死了,那太后之位不就空出来了? 不,不是太后,朱氏乃他和昭孝帝的生母,应当受封太皇太后。皇兄没给母妃争来的体面,他来争! 等母妃成了太皇太后,把持后宫,进一步立他当皇帝,不都是水到渠成的事?赵苻一个既无血统又无能力的小子,凭什么和他争? 至于赵沉茜,赵仪完全不放在心上。一个女人能成什么事,先前她能颐指气使,把控朝堂,全凭她是先帝的女儿。现在她流落民间,没了公主身份,谁还会听她的话? 赵仪一心想着自己当皇帝后的宏图霸业,没有注意到,轻歌曼舞、帷幔飘飘之下,一道影子正诡异地朝他爬来。 第112章 后盾 赵仪屈膝半倚在美人榻上, 手中转着酒杯,若有所思。赵伋看着亭子中心的歌舞,抚掌称好。帷幔拂动, 投在地上像一层雾,凉亭外花木疏影被磨得朦朦胧胧,美如画卷。 忽然, 薄影中伸出一双利爪,爬过地面, 爬上美人榻,朝赵仪后脖颈抓去。眼看影子的指甲即将掐入赵仪血管,身后突然传来喊声:“小心!” 亭中人都被吓了一跳, 赵仪回头,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后有一条诡异的影子, 张牙舞爪,奇形怪状, 像一棵不协调拉长的树。赵仪再抬眼一看, 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背后空空如也, 哪有什么怪树? 影妖见暴露,不再伪装, 化形后伸出森森利爪,朝赵仪面门袭来。赵仪吓得滚下坐榻, 毫无仪态大喊:“这是什么东西,快来人,护驾!” 舞姬们惊慌四散,凉亭中乱成一团。赵仪连滚带爬,从香炉后抓到一个舞姬,他看都不看, 反手朝影妖推去。舞姬尖叫一声,像待宰的羔羊,毫无反抗之力地摔向影妖。舞姬闭上眼睛,绝望地等待死亡,没想到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她被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接住,舞姬瑟瑟抬头,看到一个白衣少年执剑而立,宛如天神。 舞姬不由自主喃喃:“五郎君……” 赵仪看到来人,又着急又害怕,躲在柱子后喊道:“五郎,危险,快去找侍卫来。” 来人正是宪王的第五子赵英。赵仪往常很看不惯这个儿子不求上进,整日和江湖游侠厮混,但终究是他唯一的嫡子,赵仪怎么能不心疼? 赵英看起来比父亲怜香惜玉多了,他放开柔弱无骨的舞姬,问:“没摔着吧?” 舞姬垂脸,怯怯点头:“谢五郎君相救,奴婢没事。” “那就自己找地方躲好。”赵英举剑,对着影妖道,“我就说为何今日罗盘突然有异,原来是你在兴风作浪。妖孽,休想伤我父王。” 影妖看着赵英,不屑道:“不自量力。” 影妖昨夜元气大伤,逃出来后,越想越不甘心。他干这一单全是因为树鬼说,国师已备下天罗地网围杀容冲,他只需要到场助助阵,就能平分容冲的精纯灵力,少说能涨五十年道行,成仙在望。影妖信以为真,结果现在成仙没捞着,白折了自己百年道行。 临安决不能白来,吸不了容冲,他就拿其他人补。虽然质量差了些,也聊胜于无。 宪王是皇族血脉,还和先帝一母同胞,体内残存着些微紫气,算是这群矬子里最有用的血了。可惜那点紫气传到赵英身上,已几近于无,好歹还占了年轻,勉强也能吸。 影妖想速战速决,不再废话,他朝赵英抓去,赵英举剑备战,忽然树妖身形融入剑影,随即消失不见。亭子里舞姬吓得失声尖叫,赵英连忙道:“快把帷幔都扯下来,影妖畏光,没有影子,他就无处可藏。” 众人已吓得慌了神,哪还听得进赵英的话。赵英挨个砍断帷幔,众人相互推搡,谁都想站在阳光下。赵仪仗着王爷身份,抢到最中央,他发现角落里躲着一个侍女,影子正好投向他这个方向,赵仪怒不可遏,用力推开:“滚远点。” 在他伸手时,他的影子和侍女的影子相重叠,影妖瞬间流动到他身前,张嘴朝他脖颈咬来。 “父王小心!”赵英奔来,一手扯住赵仪的袖子往后拽,另一手朝影妖砍去。赵仪站立不稳,重重摔倒在地,袖子刺啦一声撕裂。 赵英的动作看着轻飘飘,剑刃落下时却化作一道凌厉的剑气,将影妖劈成两半,一剑斩杀。 赵仪愣住了,躲在角落里的赵伋愣住了,连赵英本人都愣住了。赵英不可思议看向手掌,他的剑法,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赵伋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拨开前面的舞姬,踉跄跑向赵英,都险些把自己绊倒:“刚才那剑,是你使出的?” 赵英迟疑点头:“是。以前只在私下练过,这是第一次实战,如此看来,降妖也并不难。” 赵伋像看宝贝般打量赵英,忽然仰天大笑:“好,好,这么多年,我们赵家终于又出了修道天才。好侄儿,以后你缺什么尽管上端王府拿,好好习武,莫辜负了你的天赋。” 赵仪也面上有光,假意道:“端王,小孩子胡闹就罢了,你怎么也纵着他。” “自从太祖之后,赵家虽富有天下,却再也没出过有修炼天赋的人了。”赵伋眼皮抽动,望向赵英的目光堪称热切,“五郎是第一个。我此生和仙术无望,如果能看着五郎得道成仙,也算了却我生平心愿。” 那你怕是看不到了。容冲藏在树影后,归剑入鞘。 虽然容冲也奇怪这些年皇家怎么一个能修道的人都没有,但很遗憾,赵英只是个普通人,他那些花拳绣腿,也就吓唬吓唬街头混混。 不过这样也好,宪王府高高兴兴庆功,容冲省了掩饰痕迹的功夫,皆大欢喜。 容冲收了剑,打算找个僻静之地放暗号,着手出城。他转身离开前,无意扫到宪王破损的衣袖下,露出一个纹身。 容冲只扫了一眼,莫名觉得眼熟。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图案。 · 余杭门。 许多百姓前来询问何时开城门,能不能通融,商贾连连拍大腿,心痛自己的货物。亲军司难得这么硬气,不论来人是谁,递上的是谁的名帖,一律看都不看拒绝。 日头正中,经城门郎费了半日口舌,嗓子都要冒烟了。以往这个时辰,他早就和同僚去酒肆听曲吃菜去了,但今日有禁军的人看着,他们没法偷溜,只能强忍着。 忽然,一个小兵从城门上快步跑来,抱拳道:“大人,城外来了几个道士,说是归真观的人,他们接到同门求救信,前来支援。” 经城门郎下意识要打发走,听到归真观时怔了下,他不敢得罪国师,多问了两句:“当真是归真观的人?” “没错。”小兵道,“卑职让他们出示令牌,城门上的八卦镜没反应,应当是真的。” 临安城的护城阵法是国师督造的,各旱门皆设八卦镜,水门放下后有铁栅尖刺,若没有国师发放的令牌,任何有灵力的人、妖靠近,都会被阵法瞬间射成筛子。国师的阵法肯定不会认错自家人,若八卦镜没有反应,这些道士的身份定然是真的。 经城门郎为难,戴淮为了讨好圣上兴师动众搜查逆党,捉住了是戴淮的功劳,但如果开罪了国师,事后倒霉的肯定是他们这些守门的。经城门郎觉得他不能当这冤大头,说:“去请侍卫亲军司中郎将过来,让他定夺。” 中郎将悄悄从城墙上探头,城门外,一行穿着道袍的年轻道士负剑而立,坦然站在八卦镜下,轻声交谈。他们面容白皙,身形清瘦,一看就是没受过苦的娇少爷,和行伍的气质截然不同。经城门郎站在旁边,说:“中郎将,我没骗你吧,真的是归真观道士。” 中郎将收回身体,十分犯难。戴指挥使说不许放任何人出去,那么,允不允许放人进来呢? 中郎将想不明白,对经城门郎说:“你们先守着门,我去请示指挥使。” 戴淮正领着禁军挨家挨户搜查容冲,忙得焦头烂额。听到中郎将禀报,戴淮皱眉,问:“看清楚了,当真是几个道士?” “没错。”中郎将禀道,“他们长得斯斯文文,每个人都配有刻有名字的令牌,腰上别着的捉妖法器新旧不一,各不相同,不像是装的。” 戴淮啧了声,若是普通商贾或者皇亲贵戚,直接回绝了就是,在官家面前都有说法,偏偏是归真观的人。此番容冲逃脱,七分过在国师,戴淮只占三分。如果拒绝了归真观的道士入城支援,岂不是把国师摘出去了? 不行,他可不能给国师当替罪羊。戴淮示意中郎将靠近,交待道:“我脱不开身,你替我去北关盯着,城门只开一条缝,放他们进来,带过来见我。其余人不论何等身份,敢借机靠近城门的,杀无赦。” 中郎将抱拳:“是。” 众士兵合力,余杭门刚支开一条缝,街上百姓见了,一拥而上:“通融通融,我的货今日要出城。” “你这算什么,我们家今日发丧,死者为大,耽误不得啊!” 中郎将连忙让人拦住百姓,示意那几个道士快点进来。偏偏那几人慢吞吞的,平地扬起一阵风,中郎将被呛了眼睛,忍无可忍拔刀:“都退开,我们奉了皇命坚守城门,敢擅闯者,格杀勿论。” 一通骚乱后,城门重新关上,中郎将拉正身上被挤歪的铠甲,突然一怔:“那几个道士呢,没进来吗?” 城外,士兵们嫌弃地扯掉道士衣服,说:“将军,你总算出来了。” 容冲揭掉身上的匿形符,淡淡道:“有什么可担心,就凭临安那群酒囊饭袋,还抓不住我。” 归真观道士虽然是容冲的人假扮的,用的却是真实的身份。昨夜容冲和妖怪大战时,亲信趁机杀了好几个道士,扒下衣服和令牌,尸体用化尸水融掉。等夜深人静后,他将衣服和令牌藏在鱼腹里,顺着水门漂到城外。接应的人守在河道下游,剖鱼取物,假扮成归真观的道士,骗开城门。凭容冲的武功,只要城门打开一丝缝,就足够他逃出来了。 这身衣服看起来道骨仙风,但仔细闻,还能闻到一股鱼腥味。士兵看着国师的东西就来气,恨不得在上面踩两脚,容冲拦住:“别,我还留着有用。” “啊?”众士兵不解,“将军,你和苏将军都出来了,还要归真观的衣服做什么?” 做什么呢?容冲捡起令牌,抚过上面“归真”二字,眸光深沉,缄默不语。 自然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父母出事后,他和大哥疲于应付接二连三的变故,没人顾得上白玉京。白玉京众多珍宝财产,一半充了国库,另一半入了归真观。 霸下印沦落敌手十余年,诸如此类的法宝还有很多,是时候该完璧归赵了。 他出发前就想过营救孟太后的消息可能泄露,自然也会想泄露了该怎么办。元宓想趁他不在海州趁虚而入,巧的是,容冲也想。 区别在于,没有元宓的归真观是一盘散沙,而没有容冲的海州,却拥有天底下最坚强的后盾。 她是他的软肋,然而这根软肋拿出来,却可顶天立地,移山填海。他比相信自己,还要相信她。 · 赵沉茜翻看最新的人口簿,忽然眼皮跳了下。她抬手抚眼,隐隐生出股不祥感。 “娘子。”门外传来程然的声音,她喜气洋洋跑进门,高兴道,“娘子,您猜谁来了?” 赵沉茜抬眸,惊喜后是惊讶:“离萤?” 程然身后站着一个女子,一身黑衣,媚眼染霜,赵沉茜都差点没认出来。 其实离萤的五官没什么变化,但气质大变,像一坛柔媚的女儿红历经风霜雨雪,岁月沉淀,变成了割喉的刀片白。最重要的是,她脸上有了一道疤,从耳后横亘到鼻梁,再偏一寸就要割瞎她的眼睛。 赵沉茜沉了脸,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她的面容,问:“这是怎么了?是谁伤了你?” 离萤看到赵沉茜见她第一眼不是厌恶她的疤丑,而是愤怒地问是谁伤了她。离萤眼底发热,知道殿下依然还是殿下,那个不在乎她是妓女,遣散整座青楼,光明正大带她走入皇城,和那些臭男人平起平坐的公主殿下。 离萤得知程然在找她的时候就有猜测,但直到这一刻她才彻底放了心,这么多年百感交集,一齐涌上心头:“殿下,真的是你。” “我就说肯定是她。”一个磊落飒爽的女声从外面传来,赵沉茜回头,看到来人十分意外,“周霓,是你?” 周霓做男装打扮,一把将手里的人扔到地上,说:“听闻海州广纳贤才,不敢称贤,但还有几分武艺。自己造反太累了,还是找座大山靠吧,为表诚意,先递上一份投名状。” 赵沉茜扫过地上被栓成一串的人,问:“这是……” “一群南方来的细作。”离萤对着赵沉茜轻声细语,扫到地上的人时,顺便变得冷酷无情,宛如在看一堆死肉,“盯了他们好几天了,扮作流民却不入城,在城墙外鬼鬼祟祟张望,一直在和来往商队打探城里的事。昨天半夜他们提了一桶浆糊出门,打晕一看,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离萤递上一沓纸,赵沉茜接过翻了几页,毫不意外:“我那弟弟还是这么愚蠢,想煽动民乱借刀杀人,张贴小报有什么用,那些贫苦百姓哪个识得字?” 离萤用手在脖子上比划,问:“殿下,要杀了吗?” 塞了嘴穿成一串的细作们听到,吓得瑟瑟发抖,呜呜求饶。赵沉茜瞥了他们一眼,轻飘飘道:“杀了做什么,开垦荒地正缺人手,把他们送到山上,告诉二营将士不用手软,尽管给他们安排最重最苦的活。” 细作们听到,呜呜地更大声了。离萤厌烦地踹了他们一脚:“闭嘴,一群脏东西,凭你们的臭嘴也敢污殿下的耳?” 程然看到,轻轻柔柔拦住她:“离萤,交给我吧,你和周将军刚来,娘子应当有很多话要问你们。” 赵沉茜微微挑眉:“周将军?” 周霓坦荡颔首:“没错。师兄死后,我带着他的剑,替他完成未竟之志。我回到汴京,看到很多女子失了清白后,回不了夫家也回不去娘家,只能一死了之。我想不通为什么从没有男人觉得自己失了贞洁,女人却要为此付出性命,便收留这些女人组建娘子军,封自己个女将军当当。” 赵沉茜意外,随后笑了,道:“做得好,你这个将军当得。你们两人就是因此结识?” “是。”离萤道,“殿下失踪后,我从不相信宋知秋的鬼话,一直藏在汴京找您。后来阴差阳错认识了周霓,就和她一同救助女子。周霓听到海州招人,非说那就是殿下,带我们来海州投奔。” “那些女子呢?” “都带来了。因带着兵刃,怕守卫误会,我便让她们在城外扎营了。” 赵沉茜看了程然一眼,程然了然,行礼说:“我去安置。” 赵沉茜示意两人坐下,亲手为她们斟茶,离萤忙要起身:“殿下我来。” 赵沉茜拦住她:“你们来海州,是来投诚昭孝皇帝的女儿吗?” 离萤不假思索道:“当然不是。殿下的才干,和那个狗皇帝何干?” “那何必还称我公主呢。”赵沉茜说,“如今我靠自己白手起家,招贤纳才。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为好不容易招来的皇城司指挥使和将军倒茶,你们不受,莫非是看不上这茶吗?” 离萤愣住,周霓看着赵沉茜眼眸,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好茶。” 赵沉茜轻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看向离萤,亲手将茶递到离萤面前:“你可愿助我重建皇城司,刺探情报,体察民情,潜察远方事,决战于千里之外?” 离萤没想到赵沉茜什么都不问便给她这么重要的职位,受宠若惊道:“可是程然和殿下更亲近,皇城司至关重要,应当留给她。” 赵沉茜笑道:“我用人只论才干,不论亲疏,要是那年我没出事,我本来就打算提你为皇城司指挥使的。你心细如发,观察入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我身周安危交给你,我十分放心。” 离萤惊讶,眼眶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赵沉茜拿出帕子替她拭泪,离萤忙转过身:“殿下不可,我容貌丑陋,别脏了殿下的帕子。” 赵沉茜将她扳过来,不容置喙道:“哪里丑?这道刀痕无损你的美貌,是上天怜你出淤泥而不染,为你颁发的勋章。” 这是离萤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出淤泥而不染。她在汴京时,哪怕她已赎身那么久,她走在皇城司里,依然有人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扫视她。她恨透了男人那种视线,后来她被宋知秋的杀手追杀,脸上挨了一刀,侥幸捡回一条命,但从此脸上却有了一道狰狞的疤,离萤不觉得难受,反而轻松无比,终于没有男人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她了。 但现在,救她于水火的公主告诉她,她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心细如发,观察入微,可靠可信。从没有人夸过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竟有这么多优点。 赵沉茜用含笑又坚定地目光看着她,再一次端起茶盏,递到她面前,似乎她不接,就会一直等着她。离萤咬住嘴唇,捧过茶盏下跪:“谢殿下。” 赵沉茜扶她起来,嗔怪道:“还叫我殿下呢?” 离萤含着泪点头,像笑又像哭:“是,娘子。” 第113章 细作 沙盘旁, 战旗遍布,刘麟负手看着海州,问:“越王, 你确定现在海州可趁虚而入?” “确定。” 说话的男子声音倦怠,大热天他披着一件大氅,毛领簇拥在他颈边, 衬得他下颌苍白纤薄。元宓握拳在唇边,低声咳嗽, 说:“我已得到可靠消息,容冲要去海州救赵沉茜的生母,苏昭蜚同行, 他们是修道之人,可以日行千里, 但孟氏决计撑不住,一来一回, 少说要月余。赵沉茜刚苏醒, 连海州人都认不全, 谈何打仗?这是天赐良机,错过了这次, 再想拿下海州,就难了。” 刘麟问:“为何?” “我对赵沉茜还算了解, 她治理内政确实有些能耐,而且常有一些奇思猛招,让人防不胜防。昭孝帝养出那么多蛀虫蠢材,将燕朝国库几乎挥霍一空,她都能支撑六年,慢慢积攒起回旋之力, 不可小觑。容冲有兵无钱,赵沉茜有才干却无根基,如果容冲和赵沉茜联手,如放虎归山,一旦壮大,就难以收拾了。必须趁他们还弱小时,斩草除根。” 刘麟挑眉:“越王似乎很确定临安杀不了容冲。” 元宓轻嗤:“就凭他们?一群消耗品而已,能拌住容冲脚步,不断削弱容冲,他们的使命就完成了。大梁兴国之计,在于攻城略地,一统江山,可不是和那群蠢货玩心计。” 刘麟了然,看起来越王的潜伏任务已经结束,接下来他会主要留在淮北,替北梁统一北方。 当年越王在汴京煽动内讧,让燕朝朝廷陷入漫长的清算斗争中,他则趁机让北梁调兵,一举拿下金陂关,汴京再无险可守,京师震动。越王在宫廷里不断制造恐慌,燕朝皇帝生畏,因此仓皇南逃,将汴京拱手让人。可以说,北梁有如今的疆域,功不在于兵卒将领,而在于越王。 越王立此奇功,如果他此番再拿下海州,拔掉容冲这根肉中刺,那么北梁下一任皇帝,将再无争议。 若北梁新君继位,权力归一,是否还需要傀儡皇帝替他们统治汴京呢?这个想法飞快从刘麟脑中闪过,他没有深想,面上依然恭敬顺从,问:“依越王高见,这一仗该如何打?” “已经开始打了。”元宓盯着沙盘,轻轻将一枚旗子,插到海州城内,“上兵伐谋,其下攻城。最高明的战争是从内部打起,让他们人心溃散,不战而降。” 刘麟谦逊道:“鄙人愚钝,不解其意,请越王赐教。” 元宓淡淡扫了他一眼,说:“陛下贵为大齐天子,赐教不敢当。道理其实很简单,无非三步。” “第一步,遣细作入城,把持舆论,动摇军心。” 刘麟心里冷笑,他一个傀儡,便是穿上龙袍,又哪敢不敬北梁人?元宓这话未免太虚伪了。不过,刘麟却真心佩服元宓的攻心之法,能将阴招使到这个程度,也是种能耐。 刘麟好奇问:“可是,探子来报,细作在城外就被抓了。” “那是赵苻的探子,何况,我说了我只派一波人吗?”元宓拢了拢斗篷,唇色浅淡,眉眼淡漠,容貌宛如仙人,却说着最阴毒的计谋,“太平盛世时,公主高高在上,愚民心甘情愿追捧她们,但若落到乱世里,皇家的女眷,却最适合成为泄愤对象了。” · 夜晚,虫鸣声都静了,东厅却依然灯火通明。程然端了姜茶来,轻轻放到赵沉茜身边:“娘子,歇歇吧。您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今天一早就不断批文议会,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娘子要多注意休息,莫熬坏了自个儿身体。” 赵沉茜接过姜茶,揉了揉肩膀,眼睛依然在公文上:“招商、落户、分田的政令都刚刚推行下去,大事小事层出不穷,我哪敢休息?” “那您也要注意自己身体,再这样下去,便是铁打的人都熬不住。”程然走到后面给赵沉茜捏肩,说道,“娘子,地里占禾已开始孕穗,有些长势好的甚至已经抽穗了,照这个进度,十月中下旬便可收第一批粮。您为海州军购置的产业已陆续开业,回易收入会越来越多。以前您嫌弃人不趁手,凡事亲力亲为,如今离萤、周霓都来了,皇城司渐入正轨。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您也该松口气,别总逼着自己。”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赵沉茜不语,她在朝廷被恶心惯了,凡事总是下意识往最坏处想。她深知其他政令都是锦上添花,粮食才是重中之重,所以她花重金引来占禾秧苗,并广招流民垦荒种田。这些消息是瞒不住人的,不止她知道第一批稻苗即将收获,她的对手们也都知道。 如果这时候海州遇到战争,禾苗被踩踏,收成定然大减,而她却允诺了流民少税甚至无税,到时候收不齐军粮,军队和流民一旦起了冲突,事态就无法控制了。 程然见赵沉茜忧心忡忡,问:“娘子,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这段时间程然在衙署和田里奔波,十分辛苦,赵沉茜不愿意给她泼冷水,暗暗将忧虑压在心里,对程然道:“要收成了,这是好事,这段时日辛苦你了。是我对不住你,你自从到我宫里,没享过什么福,全在奔波劳累。” “娘子这是什么话。”程然道,“我反倒要感谢娘子,给我机会走出宫闱,看到广阔天地。能亲眼看着稻子长出来,我唯有高兴,怎么会嫌累?” 赵沉茜心中既愧疚又感动,拍了拍她的手,说:“接下来两个月辛苦你继续盯着田,别生事端。只要秋税收上来,我们就能松一口气了。” “我明白。”程然说,“我盯着呢,不会让人钻空子的。” 她们两人正在说话,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步声,赵沉茜心神一敛,已经听出了来人。 程然也严肃起来,立刻上前开门。一道黑影急匆匆闯入,果然是离萤:“娘子,恕臣失礼,只是事发紧急……” “你我之间,不必讲究这些。”赵沉茜面容平静,哪怕事发突然,依然泰然自若,从容中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发生了何事?” 赵沉茜的态度感染了离萤,离萤深吸一口气,说:“这几日军营里不知为何出现娘子是福庆公主的言论,他们说娘子是妖女,祸乱朝纲致使燕朝亡国,还说……” 赵沉茜面不改色:“继续。” “还说娘子用美人计蛊惑了容将军,骗容将军出城,趁机放外人进来,意图篡权独立。” 程然皱眉,气愤道:“简直胡说八道!燕朝亏空是昭孝帝埋下的祸根,娘子煞费苦心为燕朝续命,他们竟敢说是娘子致使燕朝亡国!还有,娘子明明是容将军请来治城的,营救孟太后也是容将军自愿为之,只要娘子开口,容将军会忙不迭把城中权柄送给娘子,娘子哪里用得着篡权?” 赵沉茜不像她们二人那般生气,她眯了眯眼,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从不光明正大对战,而是躲在背后操纵舆论,让任何事都推行不下去,最后只能不了了之,那位还是这样阴险恶毒,手段下作。赵沉茜淡淡道:“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事情都是真的,他却颠倒了因果缘由,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不明真相的百姓根本无从分辨。我要如何证明自己没有呢,是坦白容冲为什么出城,还是解释我和容冲的关系?” 海州虽然忙,但关系简单,令行禁止,程然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恶心却又无从反击的感觉了。程然愤愤不平道:“难道就不去管,让娘子吃这个闷亏吗?” “凭什么让我吃亏?”赵沉茜起身道,“元宓那三板斧我太了解了,一旦出手必有连招。舆情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可放任不管。走,去营地。” · 扈源查完军营,本来都要睡了,忽然卫兵来报:“参军,衙署来人了。” 扈源皱眉,本能觉得烦:“这么晚了,她们又有什么事?” “深夜叨扰,实属无礼,是我们冒昧了。”帐篷外传来一道温柔平和,但内有刚劲的女子声音。扈源听出来人,表情复杂起来,但他还是立刻迎出去,恭敬道:“原来是娘子来了,是卑职失礼,有失远迎。” 赵沉茜带着程然、离萤走入帐篷,扈源吩咐卫兵去接热茶,赵沉茜道:“扈参军不必客气,夜色已深,军中士兵已经睡下,不要给伙房添麻烦了。我有些话想和参军聊聊,聊完就走。” 扈源示意卫兵退下,他坐在赵沉茜对面,远远和她拉开距离:“不知娘子要交待何事?” “我一个旧友前来投奔,带来一支娘子军。能壮大海州的兵力,当然再好不过,我想将她们安置在城内,和海州原有军队一起训练。不知入营等事,可准备好了?” 扈源露出为难之色,委婉道:“并非我怠慢娘子的话,而是军营重地,自古以来都严禁女人出入,我奉容将军的命令将这条军规改了,但要是将一群女人安置在营地内,定会动摇军心,滋生事端。这一点,卑职实在无能为力。” “我知参军的担忧,可将双方军舍分开,共用演武场和训练场。娘子军虽为女子,但一样是士兵,同样可以上战场打仗。周将军带着人千里迢迢投奔,若我们不放人入城,来日还有谁敢归顺海州?” 扈源低头应是,脸上却不以为然,显然并不打算照做。赵沉茜知道不必再白费口舌了,扈源虽然听容冲的话服从她,但内心里并没有真正认可她。其实不止扈源,整个军营,都并不服她。 离萤见扈源竟敢这样怠慢赵沉茜,美目含霜,立刻就要上前呵斥,赵沉茜抬手,拦住离萤。赵沉茜看着扈源的表情,心知他已经听到那些谣言了。 甚至都没法称作谣言,因为有一部分事实是真的。 赵沉茜理了理裙摆,突然说:“扈参军想必已经知道,我不姓沉吧。” 扈源瞳孔缩了一下,整个人霎间戒备起来。赵沉茜说:“参军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要以身份压人,而是真心想请参军帮我出主意。近日城中突然流传起一些言论,说容冲这次出城并不是常规任务,而是被我谋害了,甚至有人说我想篡权自立。这实在是无稽之谈,容冲走前特意找过你和魏子尘,扈参军应当最清楚,我不可能谋害容冲。” 扈源半低着头,姿态看似恭顺,但看脖颈,分明是抗拒的:“将军对公主自然真心爱重。” 那么,赵沉茜呢?她曾经就背叛过容冲,谁能保证这一次她是为了什么?就算容将军真的喜欢她,死心塌地要娶她为妻,她安心相夫教子就好了,为什么要插手外面的事? 她没来之前,海州简简单单,大家都像兄弟一样,多好。但她来了后,文书变多了,各种手续圈圈绕绕,干什么都不方便,城里多了大量生面孔,守门巡逻的兄弟平白多了许多事,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 他们用性命打下海州,受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现在,海州甚至都不是他们的海州了。 扈源后半句话虽然没出口,但并不难猜,离萤和程然都生气了。程然沉着脸:“大胆,你既然知公主身份,还敢口出不敬,你可知诋侮当朝公主,该当何罪?” “程然。”赵沉茜声音虽不高,但程然听到,哪怕再生气也只能忍住。赵沉茜被人这样说,说不恼是假的,可是她知道,这一关她必须过,而且只能靠自己过。 元宓用她的公主身份离间她和海州军民,她要是也用尊卑压人,那就落入了元宓的陷阱。她不要作为昭孝帝的女儿、容冲的妻子而受人尊敬,她要作为海州的行政长官,得到军队发自真心的认可,及追随。 赵沉茜看向扈源,平心静气说道:“这些话我听多了,比这难听的比比皆是,我只是很失望,扈参军和那些逃到江南的无能男人一样,自己不行,就见不得女人行。” 扈源本就心有怨气,听到赵沉茜讽刺,瞬间暴起:“你说谁无能?你可知海州最初是什么模样,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是我们一次又一次冲锋将海州城打下来,我的弟弟就死在冲锋中,我踩着他的尸骨爬上城墙,杀到刀刃都卷了,为容将军打开城门。你说我们无能?” 离萤也早憋了一肚子火了,毫不犹豫抽刀,架到扈源脖子上。扈源下意识攻击,两人都乘着怒气,飞快过招,打斗声惊动了外面的卫兵,立马有簌簌的脚步声朝帐篷压来。 程然顿时紧张,用眼神询问要不要通知周霓来护驾。赵沉茜摇摇头,她是故意激起扈源的情绪的,他们既然心有怨气,那就要引着他们说出来,如此才能破而后立。 赵沉茜起身,有意抬高声音,说:“若打天下只有打打杀杀这么简单,你们为何至今只能固守海州城?海州城外的百姓呢,他们就没有受过饿,卖过孩子?你在战争中失去了弟弟,可是我敢说,在场每一个人,包括城外的娘子军,都在战乱中失去过亲人。程然自小被卖入宫廷,因帮我清田,被朝廷权贵暗杀,险些丧命;离萤脸上这道疤已足以说明她经历了什么,但她依然无私帮助落难的女子,哪怕她们和她毫无关系;你打心底里瞧不上的周将军,是她在北梁人手里救下原本只能自尽的女子,教她们握刀杀人,而不是像某些男人一样,对北梁人唯唯诺诺,倒会逼着自己的妻女去死。” 营帐内外一起安静了,离萤和扈源相互制住,谁都不肯收武器。赵沉茜扫了眼烛火,继续说道:“至于我自己,过去的事孰是孰非,我无意解释,但我来海州后做了哪些事,我以为扈参军会看在眼里。开荒垦田,收纳流民,招揽商户,都是为了海州长久计,只有有了粮和钱,容冲才有余力攻下更多城池,庇佑更多百姓,收复山河才不是一句空话。离萤,收刀。” 离萤狠狠瞪了扈源一眼,冷着脸收刀。赵沉茜就坦然站在扈源面前,说:“我扪心自问,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如果扈参军依然认为我算计容冲,弄权乱政,尽管杀了我便是。” 扈源握着刀,一下子愣住了,讷讷说不出话来:“我,我……” “我知道参军不是这个意思。”赵沉茜缓和了神色,放软语气道,“参军一切都是为了海州好。那么参军不妨想想,谁不愿意看到海州有钱,有粮,有人。” 扈源眨眼,恍然大悟,立刻羞愧地满面通红,跪下请罪:“是卑职疏忽,险些中了敌人奸计。卑职对不住公主,这把刀给公主,公主随便砍我,我绝无二话。” 赵沉茜扶着他起来,说:“扈参军这是什么话,你对容冲忠心耿耿,我十分欣慰,怎么舍得伤你?容冲信你,我便信你,以后自伤这种话,不可再说。” 离萤嗤了声,对着他重重翻了个白眼。扈源越发羞愧,不肯起身,赵沉茜见状,只好拿过刀。 扈源低头,默默绷紧腮帮。赵沉茜抽刀,白刃的冷光缓缓从她脸上划过,赵沉茜道:“将人带上来。” 离萤掀开帐篷,扬声道:“带人上来。” 一行反绑双手、抹布塞嘴的人被皇城司暗探扭送到帐篷前,赵沉茜提着刀走到第一人面前,问:“就是你借着倒夜香的机会,在营地中散布谣言?是谁指使你来的?” 暗探将抹布摘下,第一个人立刻嚷嚷道:“小人是冤枉的,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他话音未落,血溅泥沙,鲜血都喷到了营帐上。赵沉茜平静擦掉脸上的血滴,走向下一个人:“是谁指使你来的?” 他梗着脖子,一言不发,看来是个硬汉。赵沉茜手起刀落,一刀封喉。 接连目睹两个同伴死亡,第三个人已吓得抖如筛糠。赵沉茜声音依然平静柔和,问:“肯说了吗,你的主子,是北梁人还是刘麟?” 第三个人感受到求生无望,正待咬舌自尽,赵沉茜的刀已先一步割断了他的血管。 赵沉茜看向第四个人,第四人已经吓傻了,不顾别扭的姿势疯狂磕头:“殿下饶命,我说,我说,是越王。” 赵沉茜并不意外,她转身,旁边的暗探毫不犹豫,一刀将细作杀死。 “扈参军,听到了吗?”赵沉茜走向扈源,将还滴着血的刀横到他面前,说,“北梁人虎视眈眈,时刻想吞并海州,你我还要做无谓的窝里斗吗?刀尖应当对着外人,而不是故国同胞,扈参军,你说是不是?” 扈源看到赵沉茜杀人的狠厉劲,说实话被深深震撼到了。他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普通女人,容将军洁身自好,并不好色,能让他死心塌地多年的女人,绝不是一个空有美貌的公主。 扈源这一次下跪是心甘情愿,他双手举过头顶,接过热血滚滚的战刀:“公主说的是,是卑职狭隘了。” 赵沉茜双手扶他起来,当着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朗声道:“我虽为燕朝公主,但遏制豪强、还地于民、富国强军的理念从未变过。赵苻弃国逃亡,偏安一隅,早已背离太祖收复燕云、驱除外虏的本意,我与背叛祖宗社稷的叛徒势不两立,此后我不是公主,也和皇族赵氏再无任何关系,你们若认可我的能力,便叫我赵知州吧。” 夜风猎猎,旌旗翻卷,营地寂静又旷大。人群后最先传出一声“知州说得对”,赵沉茜惊讶回头,看到容泽穿过巡逻士兵,缓慢朝前走来。 容冲走前生怕赵沉茜受委屈,特意给容泽留了话,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下面人不听赵沉茜的,一定要过来替她撑腰。容泽听到赵沉茜深夜去了兵营,生怕有变,赶紧赶过来,正好看到赵沉茜手刃细作。 容泽发现,无论他还是容冲都多余了,赵沉茜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她正名。无需旁人摇旗呐喊,她站在那里就是旗帜。 赵沉茜没料到容泽来了,连忙上前:“容大哥,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容泽对着赵沉茜郑重行礼:“参见知州。” 赵沉茜哪能受容泽的礼,赶紧扶他起来:“容大哥,你这是做什么,莫要折煞我。” 容泽郑重道:“知州心善,不愿意提过去,但我不得不提。先帝猜忌容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容家认了。而我和三郎能活到今日,全仰仗知州私下相救。无论三郎有没有福气娶到你,你都是我们容家的恩人,若再有人传知州的不是,我容泽第一个不允。” 有容泽表态,军营里陆陆续续响起行礼声:“参见知州大人。” 第114章 奇袭 赵沉茜软硬兼施, 对训练士兵的扈源无限怀柔,对元宓派来的细作却狠辣冷酷,手起刀落, 成功镇住了来势汹汹的流言风波。容泽的支持就是最后一根稻草,赵沉茜暗算容冲的谣言不攻自破。赵沉茜暴露身份后在军营第一次立威,也可以说交锋, 算是大获全胜。 送走容泽后,离茵、程然跟着赵沉茜回东厅, 一关上门,程然立刻露出笑容:“我就知道娘子有谋有略,擅攻人心, 定能收服军队。现在娘子的身份也过了明路,算是再无隐患了。” 案旁姜茶早已冷掉, 赵沉茜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道:“哪有那么简单, 不过是恩威并施, 将他们的不满暂时镇压下去而已。想让他们真正臣服,还远着呢。” 程然和离茵对此都不以为然, 殿下坚毅强大,何人不为殿下的人格魅力倾倒?赵沉茜却没有她们那样乐观, 元宓已经出招了,她想到接下来可能要面临的事,心底无比烦闷。 和元宓这种小人过招就是这样,说难以招架也不至于,但要时刻防备着毒蛇从草丛里钻出来咬你一口,实在烦不胜烦。赵沉茜说:“程然, 你吩咐金二娘等人,这段时间多盯着城里,元宓的探子必然还有,要一个个都拔出来。 ” “这是皇城司份内之事,我去就好。”离茵道。 “不。”赵沉茜说,“你刚来海州,认得你的人不多。我有一件重要事情要交给你。” 此事过后没几天,中午,赵沉茜刚用过午膳,突然程然急匆匆跑进来:“娘子,大事不好,很多百姓拥到衙署门口,要求见容将军、苏将军。” “什么?”赵沉茜大惊,“军营的事情我已下令,严禁外传,百姓怎么会突然想起见容冲、苏昭蜚?” 除非,有人故意透露容冲、苏昭蜚现在不在城内。 程然急道:“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山阳城不知怎么回事,今日忽然传的满城风雨,说大齐新君刘麟带着二十万大军奇袭海州,已在八十里之外,最晚后日海州城就会被围成铁桶。而容将军、苏将军皆不在城中,海州进无将可用,退无粮可守,会成为一座死城,所有人都会被困在城里,慢慢饿死。他们还说……” 赵沉茜在听到容冲、苏昭蜚行踪泄露的时候还算镇定,但听到外面传海州无粮,心里咯噔一声。她深吸一口气,问:“他们还说什么?” 程然愤怒中夹杂着本能的颤栗,说:“他们说,刘麟对海州恨之入骨,一旦攻下海州,必会屠城。海州和山阳城毕竟有商贸往来,这些消息被一传十、十传百带到海州,现在好些百姓围在府衙门口,嚷嚷着要见容将军,还有些商人打包了行囊,要逃跑呢。” 赵沉茜脸色凝重,元宓的细作被尽数拔除,他见城内无法煽动,竟然想出从山阳城下手。这一招可谓毒辣至极,毕竟人总是对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深信不疑,赵沉茜再在城里辟谣,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室内气氛沉重,这时魏子尘从外面跑进来,惊慌道:“知州,不好了,在城外开垦荒田的流民们围在城门口,说海州允诺了无条件庇佑他们,要求进城避难!” 赵沉茜深吸一口气,暗暗提醒自己不能着急,这是元宓的第二招,散播恐慌,引起挤兑,击穿民众对赵沉茜的信任。一旦她乱了阵脚,才是中了元宓的陷阱。 天塌了也不过是一件事一件事解决,没什么大不了。这样想着,赵沉茜果然冷静许多,说:“魏子尘,你去城门传话,让士兵不得对流民动粗,先稳住城外百姓的情绪,我随后就到。” “是。” “程然,你去安抚那些商人,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不得让他们离开海州,加剧民众的恐慌。从侧门走,别被前衙的百姓看到。” “是。” 程然和魏子尘相继离开,赵沉茜已完全冷静下来,对剩下的人说:“你们跟着我,去前衙。” 府衙门前已经挤满了百姓,大家都恐慌而焦躁,闹哄哄往里挤,衙吏费力拦着门:“肃静,肃静,官府重地,不得闹事!” “外面都传容将军和苏将军不在了,是不是真的?我们家上有老下有小,要是海州城守不住了怎么办!” “是啊,而且听说城里余粮不够了,招收那么多流民,他们白得房得地,现在还要来分我们交的粮食,这是何道理?坚决不允许流民入城!” “都这么久了,容将军人呢?当初许诺的那么好,现在遇到事就不管了吗?” “我管。” 女子的声音像是有魔力,奇迹般穿透闹哄哄的人群,压住不断膨胀上浮的情绪。赵沉茜从青砖照壁后走来,她穿着靛色对襟衫,压住折枝花罗裙,这一身颜色很素,但配上她的气质,显得沉静而庄重,淡雅而尊贵。 人群自动分野,府衙的人围在她身边,百姓站在对面,无声对垒。赵沉茜扫过下面一张张或愤怒、或茫然、或敌意的脸,说:“诸位午安,大家有什么事慢慢问,何必动这么大火气。” 有人不吃这一套,人群中一个男子喊道:“容将军呢,我们只认他,叫他出来答话!” “我与容将军心意相通,问我问他都是一样的。” “别拿这种话糊弄人。”群情激奋,嚷嚷道,“他已经很久没露过面了,明明以前每天都能看见他。是不是他早就不在城里了?” 衙署的人都有些紧张,一致看向赵沉茜。赵沉茜那日在军营中手刃四个细作的事迹已经传开了,他们都指望赵沉茜突然拿出什么大招,解决沸腾的民愤。 然而赵沉茜只是静了静,道:“没错,他现在确实不在城里。” 这话像一滴水落入滚油里,衙吏和百姓一起震惊,还不等这锅热油炸开,赵沉茜下一句话便道:“刘麟带兵奇袭海州,商人都能打听到的事,容将军会不知道吗?事关战术,我不能说太多,但你们放心,容将军早有准备。” 百姓放了心,需要保密的战术定然是极厉害的,哪怕他们依然一无所知,却瞬间能置身事外了。但拷问还没完,又有人问:“那粮食呢?海州粮草一直不宽裕,养军队便也罢了,凭什么放那些流民入城?” 赵沉茜租田令里允诺,海州周边荒地四十税一,年满十五的男丁租满三年可分土地,并且容家军会保护收成不被土匪侵占,若有疏漏,海州衙署会无条件补偿佃农的损失。这道政令一出,许多青壮年携家带口来投奔海州,赵沉茜也兑现承诺,只要核明不是北梁细作,一概接纳。容冲将周边土匪剿了好几回,赵沉茜也日常派军队巡逻,住在城外无须担心安危,这些流民便在田地边结庐而居,既能生活又方便照顾田地,只等着三年后分田,他们便有了自己的土地和房子。 此举既能给海州增加人口,又能开垦荒田增加税收,乃一举多得之策。赵沉茜也想过新住民和原住民之间会有矛盾,但那应该是几年后的事情,海州衙署有了钱,有许多办法可以抚平这些裂痕。但现在,这个矛盾被过早地引爆了。 不光海州百姓,甚至衙署的官吏也露出赞同之色。是啊,没有粮草兜底,何必打肿脸装善人。不放流民入城,军民省吃俭用,现存的粮草好歹能供海州撑一个月,一旦放那么多流民入城,容冲和苏昭蜚不在,无法突围,只能固守城池,而城内粮草又不够,岂不是逼着人相食? 赵沉茜沉默,城内百姓是海州根基,她不能不顺着,而城外流民无家可归,万一真有战争,她绝不可能让他们流落在外,任由敌兵屠戮。禾苗已经种下,只需要两个月第一批秋税就能收了,到时候有了钱,赵沉茜便能推展更多政令,招揽更多人口,反过来吸引商人,为海州创造更多财富。人和钱的雪球一茬茬滚下去,海州便可越来越富,越来越强。 种子已经种下,只待萌发,但是现在,元宓逼着她二选一,要么守着一堆萌芽饿死,要么挖出一半,做成肥料喂给另一半,好歹还能保存实力。 衙署的人无声杵在后面,百姓瞪着愤怒的眼睛等在面前,所有人都逼着赵沉茜作出决定。 可是,为什么非要二选一?为什么天灾人祸面前他们只能自相残杀?一定有第三条双全之路可走,就算没有,她也要蹚一条路出来。 赵沉茜心里毫无把握,却表现得自信而坚定,斩钉截铁道:“只要踩在海州地界的百姓,无论老弱妇孺,士农工商,都是我们的子民,我们一个人都不会抛弃。我会开城门接纳流民,但诸位尽管放心,海州城内储粮虽然不多,但我已在其他地方置备了粮草,只待运入城中。” 人群大哗,明明狐疑却又忍不住想相信,纷纷问:“当真?” 赵沉茜心里苦笑,仓促之间想得到大量粮食,只能靠买。她又不是送财菩萨,去哪里找大笔钱出来?但对着百姓衙吏,她依然坚定道:“当真。” 赵沉茜的表情太有说服力了,大家习惯了这位娘子总有奇思妙想,总能算无遗策,遂放心地散去。他们不是纯粹的好人,也不是纯粹的坏人,只是一群普通人。如果自己性命无忧,谁不愿意当个善人,救他人于水火呢? 程然安抚好想跑路的商人后,急匆匆赶回来,听到了赵沉茜的话。她心有疑窦,但等人群都散去后,才悄悄问:“娘子,你在外面还存有另一笔钱?” 赵沉茜不语,程然一看就明白了,急得发懵:“这……娘子,万一刘麟大军真的后日就来了,我们怎么筹钱来?” 赵沉茜竟然还能保持平静,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慢慢呼了一口气,说:“先去城门安置流民,外敌未至,不能让自己人乱起来。事在人为,总会有办法的。” 这些流民都是赵沉茜招募来的,很认赵沉茜的话,她一出面他们就平息下来。赵沉茜将安置、登记等琐事安排下去,让官吏一一照做,流民们也乖乖排着队,无人争吵闹事。赵沉茜安顿完这一头,就赶紧赶回衙署,处理其他事务,脑子里还得想筹钱的事。 程然见赵沉茜一路不言不语,非常心疼,便是当初摄政最艰难的时候,殿下也没被逼到这个份上过。程然想替赵沉茜分忧,提议道:“娘子,刘豫还在我们手里。孝字当头,刘麟不敢不听,不如我们将刘豫送出去,逼刘麟退兵?” 赵沉茜沉默,这不是谈判,这是求和。现在没人知道刘豫还活着,这张隐藏的王,理应至少吃掉一张将。 但赵沉茜也知道程然是为了她好,她海口已经夸了出去,一旦被人发现她在虚张声势,反噬简直不可想象。赵沉茜按住眉心,说:“你让我再想想。” 实在不行,她还可以求助卫景云。刘豫这张王牌,总比她的尊严重要。 程然叹了一声,默默给赵沉茜倒了盏热茶,端上自己亲手捏的糕点。她的殿下聪慧又果断,总能作出最明智的决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殿下的饮食。 “殿下,先喝口茶吧。你在城门和衙署来回奔波,嗓子都哑了。” 赵沉茜哪还有时间关心自己的嗓子,她握着杯盏,给自己最后一盏茶的时间,思考更好的解决办法。等茶水冷掉,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必须向云中城求援了。 她感受着手中的瓷器一点点冷下去,比掌心热不了多少了。赵沉茜唾弃自己无用的自尊,早在母亲被废时她就明白了,尊严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她还在坚持什么?赵沉茜心里叹了声,对程然说:“取信笺来。” 几乎同时,门外传来离茵的声音:“娘子,有两个姓薛的女子求见您。” 第115章 攻心 姓薛?赵沉茜很快浮起一个猜测, 问:“你在何处遇到她们?” 离萤回道:“属下奉娘子之命,去山阳城打听粮草渠道,找机会收粮。我去一家粮店问完价钱和储量后, 一个女子追了上来,自报家门姓薛,问我的主家是不是姓赵。她们说和娘子一起经历过海州围城战, 略有些交情,我看她们的说辞皆对得上, 便将她们带来,请娘子定夺。” 赵沉茜心里已有了成算,说:“带她们进来。” 赵沉茜猜得没错, 来人确实是薛家姐妹——薛婵和薛姜。赵沉茜看着两个身形、样貌宛如照镜子的女子走进来,并不意外, 问:“你们不是去游历天下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薛婵给赵沉茜行礼, 轻声叹气:“是我想浅了, 家父贪慕权势, 利欲熏心,害人无数, 我无法再面对他,但他毕竟对我有生养之恩, 我不能不孝,只能远离薛家,只当薛大小姐死了,余生寻一山清水秀之地,隐姓埋名,平凡度日。可是, 天下不平,何来桃花源?平凡度日其实是最奢侈的愿望。我和阿姜走到沂水,听闻刘豫死后,刘麟继位,即将征讨海州,为父报仇。我担心家里人,和阿姜当即返程,回到山阳,结果得知父亲不甘心青云之路斩断,竟想投靠刘麟。” 说到这里,薛婵提裙跪下,深深叩首:“我自知父亲罪孽深重,他为了讨新君欢心,让商号在山阳城里大放厥词,散播对殿下、容将军不利的谣言。我不忍见他一错再错,特来求见殿下,我们姐妹愿献上薛家万贯家财,请殿下饶恕家父的罪过,留他一命。” 薛姜也跟着叩首:“请殿下开恩。” 赵沉茜看到薛婵、薛姜的时候就有预料,她指腹轻轻敲击信纸,心道来得可真巧。 薛裕助纣为虐,为害一方,赵沉茜原本就不可能饶过他,只不过大敌当前,腾不出手来收拾小小一号商人。薛婵和薛姜倒是聪明,知道她正是最需要钱的时候,遂献上薛家全部家财做投名状,因为原本薛家的财产也不可能保下,等赵沉茜掌权,迟早都要清算薛家的。 这一招断尾求生用得好,自己献上,总比官兵上门抄家讨巧。赵沉茜本打算向云中城求救,但主动求援不可避免要落于下风,日后她得给云中城让很多利,才能偿还今日雪中送炭的恩情。薛家财力虽然远不及云中城,但不必担心养虎为患,用薛裕一条命换海州军民的命,这买卖划算。 赵沉茜已经动心了,但谈判时不能太快答应,免得被人看穿底牌。赵沉茜给程然使了个眼色,程然了然,主动扮黑脸:“小姐拳拳救父之心,令人动容。只是,薛家不是你们两人的薛家,薛大小姐许下的承诺,薛家认吗?” 薛婵正容道:“这一点殿下尽可放心,父亲为了一己私心,置薛家全族的性命于不顾,我便是为了自己着想,也不可能让他再错下去。薛家内部我会摆平,纵使世人骂我不孝,我也认了,绝不会让骂名牵连到殿下。” 赵沉茜示意程然将两人扶起来,说:“我并不是怀疑你们,只是事关刘麟,不得不防。” “我们明白殿下的顾忌。”薛婵说,“所以来之前,我们已经将父亲用迷药药倒了,他现在被控制在偏院里,接触不到外人,不会走漏消息的。” 薛姜也道:“他惯用的商号我都认得,他打算送我攀龙附凤之前,我也跟着他谈过生意,那些人认得我。我去提货,就说父亲病了,暂时由我打理生意,下面人不会怀疑的。” 赵沉茜微微安心,薛婵薛姜已经将薛裕关了起来,看来这回是下了决心要和刘麟割席。她们投之以桃,赵沉茜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当即道:“你们还需要什么?” 薛婵、薛姜对视一眼,知道这是成了,大喜道:“家父除了行商,还担任山阳城刺史,官府里有不少北梁眼线。如果他们察觉不对,找上门来,我们姐妹就瞒不过去了。” 赵沉茜起身踱步,她最开始只打算从山阳城收粮,如果要控制官府,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赵沉茜思忖片刻,问:“两天之内,你们最多可以拿出多少粮?” “父亲前段时间囤了许多粮草,现在就可以取用,薛家名下还有田庄粮铺,如果让粮店掌柜不惜本金采买,应有十万石。” 十万石,也就够全城百姓吃一个月,算上粮仓里现有的粮草,勉强能维持两个月。但一旦起了战事,士兵守城消耗巨大,这个数字远远不够。 赵沉茜说:“先运十万石粮食过来,你们继续寻找其他粮源,有多少收多少。” 这么多粮草,足够把薛家几十年的积蓄掏空了,但薛婵应下,眼睛都没眨一下。程然提醒:“娘子,山阳城水道密布,漕运发达,本就是重要的运粮通道,但从山阳到海州并无水路,要是走陆路,这么多粮草想运过来,也不是一件小事。” 离萤说:“我们有军队,派士兵去运,半日就可进城。” “不可。”赵沉茜摇头,“刘麟的斥候也不是瞎子,大批粮草运入海州,足够他们意识到山阳有变。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刘麟狠戾,元宓阴险,要是这两人报复,岂不是给山阳城百姓引祸?” 离萤也没了主意,但心里并无多少忧虑,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安安静静等殿下发话。赵沉茜缓慢踱步,脑中思索一刻不停:“控制官府倒是容易,将那几个北梁眼线暗杀了就好,但山阳城不同海州,市井和北梁的来往太密切了,万一走漏了风声,就是拿全城百姓冒险。还是得控制山阳城城防,就算出现最坏的情况,也可闭门守城。” 程然悄声提醒:“娘子,海州才是刘麟的目标,要是分兵去山阳城,致使海州兵力不足,岂不是本末倒置?” 赵沉茜又何尝不知?但山阳人的命也是命,都是无辜百姓,谁为本谁为末呢?赵沉茜想得头疼,简直恨不得从天而降一支神秘军队,助她守城。 突然,赵沉茜一怔,掩人耳目,神秘之师,这样的人明明近在眼前。赵沉茜立即道:“快去叫周霓来。”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衙署人来人往,忙得脚不沾地,没人留意四个女子披着斗篷,从后门静悄悄出城了。赵沉茜闭着眼,脑子里还在想事。程然端了点心进来,轻轻走到赵沉茜身后,给她揉捏太阳穴:“娘子,歇歇吧,您今日做了这么多事,我看着都累。” 赵沉茜现在像有千万根针在头颅里面扎,她知道这是思虑过重,耗神太过。她长呼一口气,难得完全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海州之危尚未解决,现在又多了山阳城,我哪敢歇着?不知周霓和离萤能不能成,如今海州在明,山阳在暗,只要不引起刘豫、元宓注意,她们藏在山阳,不失为一步险招。” 程然手指温暖,力度柔和,缓声道:“娘子,我自认识你来,你所有的险招最后都成了制胜招。你的计划已十分周密,周霓和离萤能在乱世中拉扯出一支娘子军,不是无能冒进之人。娘子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安心休息,养精蓄锐,待此事成,娘子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复了山阳城,不光海州知州,连山阳城刺史娘子也要兼任,到时候才有得费神。” 赵沉茜轻声一笑,道:“你就会哄我开心。” “哪里是哄。”程然一本正经道,“明明字字属实,发自肺腑。等容将军回来,看到娘子不光将海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将山阳城收入麾下,不知道要多惊喜呢。” 提起容冲,赵沉茜唇边浅淡的笑意慢慢收敛,变成凝重。容冲和苏昭蜚已走了快二十天了,不知他们有没有受伤,是否救下孟太后。程然自知失言,小心道:“娘子……” 赵沉茜坐直身体,轻轻摇头:“无事。尽人事,听天命,我相信他。” 他答应过的,要给她一场不输于鉴心镜的盛大婚礼,没有媒妁之言,没有门当户对,只属于他们两人。她此生三嫁,却从未感受过待嫁的喜悦。他坚称婚姻不是这样,她等着他践行,好的婚姻应当是什么样子。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家,等他带着母亲回来。 · 小道消息传刘麟大军距离海州只剩八十里,但事实上,第二天傍晚,大军便已经欺近海州。 赵沉茜站在城墙上,看着城楼下旌旗翻滚,人头攒动,问扈源和魏子尘:“他们的兵力,看着有二十万吗?” 魏子尘当即摇头:“怎么可能,刘豫不久前才在海州城大败,三十万人丢盔弃甲,死伤惨重,精锐尽失。刘麟仓促登基,哪还凑得齐二十万大军?” 扈源要稳重一些,他绕着城墙仔细数了一圈方阵,回来说道:“应当没有,粗粗估计有十万人,除去后勤、辎重,能战斗的兵力估计三至四万。” 赵沉茜点点头,心里默默计算这样一支大军每日需要消耗多少粮草。说话间,最前方的兵阵动了,士兵从中间分开,一黑一白两个男子骑着马,缓缓从铁马冰河中逆流而来。 黑衣男子穿着铠甲,相貌和刘豫有五分相像,但眉眼更犀利,剩下的那几分年轻变成了狠辣。旁边那个白衣男子倒是熟人,置身千军万马,依然不染纤尘,飘然若仙。 赵沉茜微微眯眼,面如寒霜,发自本能地厌恶这张脸。白衣男子抬眸,精准无误看向赵沉茜。他不像赵沉茜将敌意直白地挂在脸上,反而微微一笑,颔首致意,称得上客气儒雅。 赵沉茜翻了个白眼,很看不上他的虚伪。元宓心里也叹息,到底是太年轻了,一点都沉不住气,心思全摆在脸上。元宓声音柔和,却像风一样,不容置喙穿过城墙,传遍满城:“福庆殿下,你身为燕国公主,却与逆贼为伍,装模作样守城。你的借刀杀人之计,用得越发炉火纯青了。” 元宓的声音穿过海州城,百姓茫然又惊惶,母亲抱紧孩子,老夫妻相互握紧对方的手。小桐正在花园里浇水,听到这个声音怔了下,手中的木瓢咣当砸到花枝上。 随即,赵沉茜的声音响起,她话音不大,却含着她独有的沉静和坚决,此时此刻显得无比有力量:“不及越王。越王假扮国师,在燕朝潜伏二十年,挑唆得燕朝君臣互疑,民不聊生。你行如此小人行径,如今竟然还敢来挑拨海州。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海州不同于汴京,我也不同于先帝和赵苻,我无论生死都会和海州站在一处,城在我在,城亡我亡,而海州军民一心,也不会中了你的奸计,自相残杀,同室操戈。” 元宓扫过城墙上面色严肃、严阵以待的士兵,有些意外。他的攻心计向来无往不利,而今竟然失效了?元宓不信,继续传音道:“一个祸国妖女,说的倒是大义凛然,愿意和海州军民同生共死,可若没有你,海州百姓根本不必死。你们可知先帝为何厌弃她?因为她乃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妖星命格,生来不祥,谁和她走得近,谁就会被她拖入深渊。她的父亲早逝,唯一的弟弟夭折,母亲被废后,三任夫婿皆遭遇横祸,过继的弟弟也被她克得亡了国。如今她又来了海州,你们就不怕被她克得死无葬身之地?不如弃暗投明,归顺大梁,我以越王的名义允诺,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可升你们为一等民,享受和大梁百姓同等待遇。” 程然早就气得不行,冷笑道:“一等人,可真是天大的赏赐。这本就是我们自己的土地,为何好好的人不当,要在你们脚下卑躬屈膝,摇尾乞怜?有人愿意给你们当狗,可我天生骨头硬,见不得儿女给外族当牛做马,为奴为婢。你们一群男人,论智计比不过娘子,就处处造谣娘子命格不祥,刑克亲族,实在可怜可笑。大逆不道也好,离经叛道也罢,反正我只知道我的命是娘子救的,安身之所是娘子给的,娘子不会害我,你们这群北梁男人却未必。我誓死死战到底,宁死不降!” 程然的声音顺着留音海螺,传遍全城。一个女子尚有此等血性,何况男人?战士们心潮澎湃,纷纷举武器呐喊:“死战到底,宁死不降!” 刘麟见城楼上士气正隆,战意盎然,诧异问:“越王,你不是说这两道消息传到海州,必能使军队离心,百姓起义,赵沉茜举步维艰。为何现在看来,她好像没什么影响?” 元宓盯着楼上,他已认出说话的女子是赵沉茜的女官,常年替赵沉茜唱黑脸,好些赵沉茜不方便说的话她来说,两人一唱一和,默契得很。刚才那番话,看起来是程然盛怒直言,其实,字字句句都是提前推敲好的。 元宓笑了,但眼神冰冷,毫无温度,宛如一条雪白的蛇。看来经过赵苻这一遭,赵沉茜长进了许多,至少学会了愚民。元宓收敛了脸上的笑,阴狠道:“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们现在投降,我可以既往不咎,但要是负隅顽抗,你们无将无粮,撑得了多久?待我攻开城门,所有对大梁不忠之人,一个不留。” 先利诱后恐吓,他来来回回还是这一套,赵沉茜轻笑一声,道:“多谢越王提醒,要不是越王提前传信,我们怎么知道齐军已至八十里外,不日将至呢?越王尽管放心,我们抢收了禾稻,加固了城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感谢越王为我们着想,只是可惜,最后被拖得无将无粮的人,应当是你们。” 元宓说了那么多,赵沉茜丝毫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地道谢,这份从容不迫杀伤力极大。刘麟忍不住心里打鼓,赵沉茜为何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元宓说赵沉茜晦气,依他看元宓也很晦气,去哪里哪里倒霉。元宓是真的要围攻海州,还是里应外合,拿对付赵苻那一套算计他呢? 元宓彻底沉了脸,他堂堂皇叔,今日被一个女子在两军阵前奚落,岂有此理!他被愤怒把控,一时失去耐性,冷声道:“攻城。” 扈源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正等着他呢。扈源挥手:“全军听令,守城。” 守城的事无需赵沉茜操心,扈源、魏子尘跟着容冲久经沙场,早有一套完备的战术。魏子尘护着赵沉茜往下走:“知州,城楼刀剑无眼,卑职护您回府衙。” 赵沉茜知道自己待在这里只会耽误战斗,她不善武功,后勤调度等事才是她的战场。赵沉茜和程然走下城楼,回到衙署,等关上门,程然道:“娘子算无遗策,果然猜对了。越王急于求胜,果然下令攻城。” 元宓带着大军急袭,士气疲乏,而海州却以逸待劳,枕戈待旦。元宓命士兵攻城,岂能占了上风?赵沉茜轻叹了一声,说:“他太着急了。第一仗对士气至关重要,要么不打,要打首战必胜。他用惯了阴谋诡计,总觉得一切都由他掌控,殊不知在战场上,人心,才是胜负关键。” 程然想起城楼上的话,至今还气得慌:“他活该!谁让他那样说娘子,我看他才是扫把星!” 赵沉茜笑笑,并不在意:“被男人骂是好事,说明我让他们害怕了。他们气急败坏的日子还长着呢。” 赵沉茜气定神闲,似笑非笑,眸中散发着志在必得的亮光,像一步步靠近猎物的雌虎,美丽又危险。以程然多年的经验,每当殿下露出这种表情,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程然的气瞬间平息了,她收起已经放凉的茶盏,心平气和去换水。赵沉茜想了会,对程然说:“程然,等攻城战结束后,让扈源找一个嗓门大的士兵,对着留音海螺念每日菜谱,仔细描述菜是怎么做的,需要用到哪些原料,然后挂在城墙上一遍遍重复。无论对面如何挑衅,固守城池,一步不出。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的军心经不起动摇。” 程然噗嗤一笑,解气道:“娘子这一招好,我这就去找人。” 程然开门出去,赵沉茜提笔,不紧不慢画出城楼上看到的方阵排布。她笔尖点了点一个地方,如果没猜错的话,这里应当是粮仓。看来刘麟很了解刘豫是怎么败的,给粮仓加了这么多守卫,生怕重蹈刘豫的覆辙。 赵沉茜放下笔,对着地图若有所思。元宓连出两招,赵沉茜都接住了。接下来,可轮到她出招了。 第116章 夜袭 是夜, 星垂平野,墨染浓云,刘麟听到有人喊“着火了, 有敌袭!”,猛然从梦中惊醒。他大口喘着气,入眼营帐漆黑, 刀剑冷肃,铠甲挂在架子上, 像一个武士冷冰冰注视着刘麟。 是噩梦。自从父亲海州战败后,刘麟时常做这个噩梦。他擦去冷汗,本想继续睡觉, 但耳边传来抑扬顿挫的羊骨汤饼的五种熬制方法,还贴心地附上契丹话, 一遍复一遍,无穷无尽, 吵得人无法静心。 最重要的是, 刘麟为了显示自己和士兵同甘共苦, 行军以来一直吃的是干粮,如今夜深人静, 被迫听人讲述如何用羊骨高汤熬热腾腾的汤饼,五脏庙不争气地饿了。 赵沉茜真不愧最毒妇人心, 无论他们在城墙下如何辱骂,赵沉茜都固守城池不出,只会在晚上将菜谱描述得更详细一点,通过留音海螺传遍旷野,吵得他们一夜不得安宁。越王用过禁音咒,但禁音咒要消耗法力, 而赵沉茜那边的妖器却不知疲倦,不管他们能不能听到,都兀自叽里呱啦着。 元宓很快就觉得没必要了,他已辟谷多年,不觉得汤饼和干粮有什么区别,掐禁音咒耗神耗力,他被容冲偷袭,受了重伤,正在休养元气,不能将法力浪费在这种无关小事上。 元宓觉得是无关小事,但对底层兵卒可不是。他们每日听着海州士兵变着花样换菜谱,而自己却风餐露宿,节衣缩食,怨气不知不觉滋生。刘麟苦笑,便是他深夜听到羊骨汤饼都忍不住犯饿,何况兵卒呢? 赵沉茜这一招用心昭然若揭,但阳谋高明之处就在于,哪怕他们看穿了她的用意也无计可施,只能加倍约束士兵,严管军纪。刘麟这几天憋了一肚子无名火,他们进攻,赵沉茜龟缩在高城深堑后,不理不睬;他们想要休息,她大晚上来扰人清梦,让人不得清静。要打不痛痛快快打,要休息不能好好休息,刘麟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别提多窝火了。 这个蛇蝎妇人,难怪她摄政那几年,无论南燕北梁,都又惧又恨地骂她妖女。她出招刁钻狠辣,睚眦必报,但要是骂她不择手段,又无法指摘什么。 汤饼已经说到如何下锅了,刘麟实在忍无可忍,披衣起身,出去散口气。 齐军营地淹没在黑暗中,显示出一股刻意的寂静。不远处海州城墙上两团火炬熊熊燃烧,宛如地狱恶犬的眼睛,伏在深不见底的旷野,不动声色注视着他们,极具压迫感。然而它嘴里却絮絮念叨着汤饼做法,滑稽又诡异。 刘麟知道父亲战败就是因为火烧粮仓,因此对火的管控很严,天黑后除了巡逻士兵,不允许任何人点火。他环顾一圈,皱起眉头。 中军营帐边怎么那么多明火?既不安全,还暴露位置,万一敌人夜袭怎么办?刘麟沉着脸上前,冷不丁道:“站住,你们在做什么?” 正在烤烧饼的巡逻士兵们连忙站起来,面色讪讪,领头的都头道:“参见陛下。小人并非故意触犯军规,而是实在太饿了。粮草库发的饼放了太久,有一股霉味,小人想着烤一烤会好吃些。请陛下恕罪。” 刘麟当然知道军粮味道不好,但是,他身为皇帝都能忍,为何他们不能?刘麟冷戾道:“既然知道触犯军规,还敢明知故犯?领军棍四十,即刻执行。” 其他人一听,纷纷求情:“陛下,饶了都头吧,他也是怕我们饿肚子。越王命我们绕营巡视,一更一替,每个营都要出人,我们下半夜可以休息,但都头还要带另一队巡逻,明日攻城照旧,稍有怠慢,越王就要重罚。这种时候打他军棍,这是要都头的命啊!” 刘麟听到他们口口声声说奉越王的命,心头邪火更甚。连一群士卒都知道搬出越王压他,他这皇帝有什么脸面可言! 这次征战名义上是刘麟御驾亲征,但军中大事都听越王安排,连攻城都是越王安排好了,临时派哨兵来通知他,但搬运辎重、填埋厕坑等琐事,却一股脑丢给刘麟。 刘麟知道自己在迁怒,但他乃是大齐皇帝,御下不严,何以立威?他冷冷瞥了都头一眼,道:“笼络人心,求情脱罪,罪加一等,领军棍八十。” 士兵听了大急,都头忙拦住他们,低头抱拳:“小人遵命。” 巡逻士兵们忍着气,给刘麟行礼后继续巡逻。刘麟看着他们明明不忿却又不得不顺从的样子,心道这就是权力。 可是还不够,他要做大齐真正的皇帝,一呼百应,天下归顺,而不是跟在北梁人身后看眼色。刘麟走了一圈,心火散了些,睡意上涌,回帐营休息去了。不远处巡逻的士兵瞥见刘麟回营,气得不轻:“他倒是去睡觉了,我们要饿着肚子守夜,都头要挨八十军棍,明日还得替他们卖命攻城。输了是死,赢了没饭吃,不也是死。” “少说两句吧,万一被听到,我们也得挨军棍。” 士兵愤愤不平闭嘴,按照越王的要求,他们还得去马厩、工坊绕一圈,夜深寒重,何况还饿着肚子,没人愿意白费功夫,所有人心照不宣在主营旁打转,熬着时间,只等接班。 终于,换班的时间到了,但下一班人来迟了片刻。前面的士兵挨着饿等人,接班的士兵深夜被叫起床,双方都怨气冲天,不免发生口角。拉扯间,忽然外面铜锣齐鸣,火炬遍野,似乎有千军万马从黑暗中杀来。 不知是谁最先喊:“有埋伏,容冲带着伏兵杀进来了!” 刘麟入睡不久,昏沉中被人吵醒,听到耳边闹哄哄喊:“陛下,不好,我们中计了!容冲早有埋伏,已经将我们营地包围了。” 刘麟的睡意霎间清醒,他衣袜都来不及穿齐,匆忙掀开帐门,只听得外面到处都是锣鼓,火把连绵如蛇龙,看着宛如十万天兵,从天而降。 刘麟想到第一天赵沉茜意味深长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宛如当头棒喝:“难怪她一直守城不出,原来在唱空城计!海州城内根本没有兵,大军早就被容冲带出来了,故意绕到我们身后伏击!” 更糟糕的是,这时候海州方向也传来战鼓声,锣声掩盖了海州开城门和行军的声音,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被两面夹击。大齐只剩他一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刘麟惊慌过后马上下定决心:“命大军列阵,撤!” 刘麟刚走到中军帐营就撞到一个传令兵,传令兵冲撞到刘麟并不请罪,反而理所应当道:“陛下,你来得正好,越王命你带兵整队,进攻海州。” 刘麟憋了一晚上的火终于爆发,他毫无预兆抽刀,将传令兵捅了个对穿。他拔刀,任由鲜血溅了他一脸,对着乱作一团的士兵阴戾喊道:“结阵,撤退。” 元宓听到士兵说容冲绕到他们后方偷袭,嗤之以鼻,一来他并未接到归真观传信,容冲不可能这么快回来,二来容冲要是在场,不可能任由齐军在阵前叫骂赵沉茜,这定是赵沉茜的声东击西之计。元宓等一场酣畅淋漓的战事已经太久了,今夜海州军终于钻出龟壳,正好趁机一举歼灭,攻入海州城。 然而他却疏忽了,一山不容二虎,一军不容两帅,在他以为中军已经做好战斗准备的时候,刘麟却认为今夜先机尽失,与其被里外夹击,不如保存实力,来日再战。 军令不一,指挥冲突,而对面却如夜豹扑食,神兵天降。身经百战的海州军迅速将齐军分割,齐军各军阵间沟通不畅,顾此失彼,再加上多日休息不好,很快军心瓦解,兵败如山倒。 元宓站在战火中,看着四周人仰马翻,士兵如鸟兽散,不得不承认大势已去,哪怕他不顾伤势,杀了再多敌兵,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 连燕朝皇帝都被他玩弄于手掌,这群目不识丁、贪生怕死的兵卒竟敢不听他的话?元宓气急,勾动伤势,只觉气血翻涌,捂住胸口重重吐了一口血。北梁亲信忙护住他,劝道:“越王,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元宓环顾四周,问:“刘麟呢?” 士兵面露尴尬:“齐皇似乎已经走了。” 元宓被气笑了,好一个刘麟,可真是“忠心”。他早就和太后说过此人野心甚大,不堪大用,没想到才刚登基,就敢不听宗主国的话了。元宓面无表情擦去唇边的血,阴狠道:“撤。” 城外喊杀声持续了一夜,赵沉茜也守在府衙里,一夜未睡。天明时分,离萤带着浑身是血的周霓回来,下拜道:“娘子,我等幸不辱命,得胜归来。” 赵沉茜心弦一松,浑身都像虚脱了。这时候周霓退开,让出身后的人:“娘子你看,谁来了。” 赵沉茜看到风尘仆仆的苏昭蜚和他身侧的妇人,心头剧震,眼眶不受控盈出泪意:“娘!” 孟氏看到赵沉茜,也热泪滚滚,哽咽难言:“我儿,你受苦了!” 第117章 奔赴 孟氏坐在屋子里, 看着赵沉茜快堆到地上的公文,说:“战事刚了,你还有许多事情做, 给我办什么接风宴?不必麻烦了。你去吃饭,我留在这里给你收拾收拾,瞧瞧你的桌子, 都乱成什么样了。” “娘,您歇着就好。”赵沉茜按住孟氏, 说,“你和容大哥、奚檀姐许久未见,他们有心为你接风, 你就不要推辞了。何况,苏昭蜚和将士们紧绷了这么久, 护着你从临安赶到海州,不得给人家办一场庆功宴松快松快呀。” 程然奉着热茶进来, 轻手轻脚放到孟氏身边, 说:“是啊, 娘娘,要是这等琐事还要劳烦您动手, 我何处自容?那些公文娘子还没看,我不敢动弹, 等娘子批复完了,我会收拾的。” 孟氏听到顺便给苏昭蜚办庆功宴,神态这才放松下来:“真的不给你们添麻烦?” 母亲还是这样,替别人操心了一辈子,却从来不愿意为自己的事麻烦别人,可能她本能觉得自己不值得被关注, 被偏爱,被大费周折。赵沉茜多么希望母亲像鉴心镜中一般,没有经历那些乌糟事,永远生动鲜活,爱美爱俏,脑子里有数不尽的小窍门。可这才是现实世界,不会像镜中世界一样随心意改变命运,她只能尽自己全力弥补母亲,让母亲重新自信起来。 赵沉茜道:“不麻烦。娘,我费尽心力将你从临安接出来,可不是让你委屈自个儿的。从今往后,你只管随自己心意活,不必再顾忌任何人。” 孟氏看着赵沉茜的面庞,她又瘦了许多,下颌线清晰锐利,眼睛显得尤其黑,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冷艳清丽。孟氏抚上赵沉茜的脸,心疼道:“你那日出城后到底怎么了,这些年去了哪里,怎么瘦成这样?” 母女一别,竟是六年未见,险些生死两隔。赵沉茜不欲告诉母亲她复活后的颠簸,只是淡淡说道:“怪我识人不清,竟没发觉赵苻和宋知秋勾搭到一起,早有反意,兼之新政改到了痛处,他们串通起朝中对我不满的臣子,联手在城外设伏。吃一堑长一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睡六年,无知无觉,真正受累的是母亲。” “我有什么可累的。”孟氏不懂朝政,但并不傻,历来剿灭政敌最是要下狠手,哪会像赵沉茜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她端详着赵沉茜,欲言又止,最后化作长长一声叹,紧紧握住赵沉茜的手:“都过去了,你没事就好。” 母女相顾无言,谁都不想提及这六年的经历。孟氏留意到程然梳了妇人发髻,试探着问:“路上听苏将军说,他是容冲的好友,受友人之托来接我。你和容冲……” 赵沉茜知道这一关迟早都要过,死前都在遗憾的人,还有什么不敢和家人说的?赵沉茜难为情了片刻,就大方承认道:“当日是他救了我。这六年他一直帮我续命,我能醒来,他付出良多。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天大的阻碍也越不过生死去,便决心和他重新试试。” 孟氏一路提心吊胆,此刻才终于露出真心笑意,笑着又忍不住拿帕子擦眼泪:“好,你愿意,比什么都好。你说得对,天大的事都越不过生死去,容冲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你和他好好过,别像我和你父皇。” 提及那个男人,赵沉茜笑容收敛,冷声道:“死都死了,提他做什么?我只有你一个母亲,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别说这种话。”孟氏又何尝喜欢昭孝帝呢,但还是苦口婆心劝女儿,“这一路走来我都看到了,你和容冲以后是要做大事的,越发不能落人话柄。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压下来,你们还怎么收服人心?” 赵沉茜冷着脸道:“我堂堂正正为百姓做事,为天下开太平,沾了他赵修什么光,他配和我摆君父的谱吗?娘,以后不要提他,晦气。” 孟氏目露嗔怪:“你这孩子……” 但孟氏看到赵沉茜身边人手进退有度,府衙里无论衙吏还是士兵都对赵沉茜毕恭毕敬,孟氏又发自内心为女儿骄傲。她拍了拍赵沉茜的手,喉咙哽咽:“我这个当娘的无用,从小到大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如果你能投胎到一个厉害的母亲,比如容夫人的肚子里,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娘。”赵沉茜打断孟氏的话,正色道,“容夫人诚然好,但你才是我的母亲,我从未后悔过成为你的女儿。我已经长大了,以后,我来保护你。” 孟氏心里又酸又胀,不由泪盈于睫,垂首擦泪。赵沉茜忙道:“娘,你哭什么。” 程然也道:“是啊,娘娘,娘子和容将军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您也来了海州和娘子团聚,以后的日子越来越好,我们都该笑才是。” 孟氏连连擦泪:“不该哭,以后都不哭了。” 她是家中次女,母亲倚重弟弟,父亲宠爱长女,她习惯了省事,不给人添麻烦地长大了。嫁人后,她的夫亦是她的君,却早有青梅竹马,从未正眼看过她,更不用说爱她。此生唯一对她说“我来保护你”的人,竟是她的女儿。 离萤敲门:“娘子,夫人,宴席摆好了。” 赵沉茜扶着孟氏站起来,往后花厅走去:“娘,我们走吧。” 走出去,新的生活就开始了。 后厅,容泽和奚檀一听到孟太后来了,就赶紧准备接风宴,战时物资紧张,但他们还是尽所能置办得丰盛隆重。孟氏进门后,发现人数比她想象的还要多,赵沉茜为她一一介绍:“娘,这是容指挥使和容大娘子奚檀,你应当认得。苏昭蜚不必我介绍,这是程然的丈夫陈川柏和女儿陈忍冬,这是离萤,以前在皇城司,这是此战的功臣周霓和薛家姐妹薛婵、薛姜,这是扈源、魏子尘,我对打仗一窍不通,能守住城池,多亏他们提点。” 扈源、魏子尘听到,连忙叉手:“不敢当,知州神机妙算,莫要折煞我等。” 苏昭蜚看到扈源、魏子尘对赵沉茜的态度,挑挑眉,看来他和容冲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这才多久,她便将军营收治得服服帖帖。难怪民间能传出赵沉茜要夺权的话,他出去一趟,再回来半数的脸都不认识,权力中心几乎换了血。 也就是容冲这种恋爱脑,要换成其他主君,那个能不猜忌?但容冲看到,只会觉得他心上人真棒,她如此劳心劳力,不惜将自己的人手全部安插进海州,以后肯定不会离开他了。 绝配。 众人一一见礼后,次第落座。容泽、奚檀要让孟氏做主座,孟氏坚决不肯,最后容泽、奚檀坐主人位,赵沉茜和孟氏落座主宾。赵沉茜率先斟满酒,郑重敬给苏昭蜚:“苏将军,多谢你救我母亲回来,此恩,我赵沉茜定涌泉相报。” 苏昭蜚摆摆手:“酒我喝了,但恩情不敢认。真正出力的是容冲,你该谢的人是他。” 赵沉茜早就想问了,顺势道:“容冲呢?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我们去临安时,皇宫已经知道我们要劫太后,所以容冲只能采取下下策,分头行动,他负责引开追兵,我负责救人。”苏昭蜚又灌了一杯酒,吊儿郎当的,一点都不担忧兄弟的安危,“放心,他死不了。我出城后看到他剑意突破了,凭他的剑,只要他想走,天下少有人能拦得住他,不用管他。” 赵沉茜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容冲竟然没和苏昭蜚一起走?容泽见赵沉茜脸色不好,也劝道:“沉茜,不用担心,三郎有勇有谋,经验丰富,他应对的来。兴许路上遇到什么事,他解决后自会渡江回来。” 是啊,相比于容冲,苏昭蜚更关心刚刚结束的攻城战。苏昭蜚道:“我们路上听说刘麟率领二十万大军围城,吓得日夜兼程赶往海州,前来救援。没想到根本不需要救,我们一来就看到自己人在打扫战场,连个齐军的背影都没见着。你们是怎么把元宓和刘麟都打跑的?” 说起这个,扈源兴高采烈道:“这一仗打得痛快,前几日无论齐军怎么叫阵,知州都不让我们回应,憋屈死我了。昨天知州突然让我们夜袭齐军大营,我挑了八百名精锐好手,轻装等在城门内,等看到外面亮起火把,我们悄悄开城门,往齐军营地摸去。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后方火把上,根本没留意到我们,我们杀入大营,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就像羊群一样,我们往哪儿赶他们就往哪儿跑,呆呆傻傻,挤在一起任人攻击。北梁人说汉人是绵羊,我看,他们的兵也没好到哪里去嘛。” 在场男人都畅快地笑了,苏昭蜚好奇问:“哪来的火把?” 扈源倒了碗酒,敬向周霓:“周将军,这一碗我敬你。之前是我犯浑,你不要放在心上,你们女儿家不好喝酒,我先干了,你随意。” “看不起谁呢。”周霓也倒了满满一碗酒,豪迈道,“喝!你要是喝不过我,下一次你给我当掩护。” 扈源原本还有些别扭,看到周霓这么豪爽,他彻底放下心,大笑道:“好!下一次,我去后方给你敲锣打鼓!” 魏子尘给苏昭蜚解释:“周霓将军可了不得,一个人拉扯了一队娘子军,从汴梁赶到海州。知州说要为她们修建女子军舍,以后和兄弟们一起训练,但军舍还没修建好,周将军就带着娘子军藏到了山阳城去。大战时,齐军只盯着海州城,根本没想到山阳城也成了我们的。昨夜,周将军带着人绕到齐军后面,在山上点亮火把,敲锣打鼓,看着有数万之众。刘麟误以为被容将军包抄了,这时候我们从前面进攻,齐军见前后夹击,士气先败,刘麟和越王又各有各的主意,底下士兵不知道到底听谁的,还打什么,一推就倒了。” “娘子军可不是周霓一个人拉扯起来的。”离萤举起酒杯,挑挑眉,带着些挑衅问,“现在,军舍修好了吗?” 离萤本是妖媚的长相,但脸上横了一条疤,将那些旖旎柔媚冲得荡然无存。此刻她媚眼微挑,似笑非笑,美艳和狠辣并存,一时简直让人挪不开目光。 魏子尘轰得一下红了脸,手忙脚乱举杯,险些把自己呛住:“马上就修好。” 离萤看到魏子尘涨红的脸,当然明白这些男人的心思,她丝毫不放在心上,悠悠将自己的酒喝完,妩媚却又不为了男人妩媚,潇洒恣意。 苏昭蜚听到些了不得的事情,眉梢挑起:“你们拿下了山阳城?” “多亏两位薛小姐助力。”周霓道,“薛小姐用自家商队将我们的兵器运到城内,我们化整为零,陆续进城。也是那群男人轻视女人,查都没查直接放行。夜晚,薛大小姐以薛刺史的名义请各官员到薛府赴宴,并给戍城士兵送去美酒。等关上门,离萤在薛府瓮中捉鳖,杀死薛刺史心腹和北梁眼线,我带着人进攻城楼要塞。那些士兵久疏训练,醉得人事不省,我们轻而易举夺下城楼,控制了各城门。刘麟和越王一心攻打海州,根本不知道山阳城已经易主,派出去的斥候全盯着海州城方向。我们出城进城,来去自如,这才能与海州军上演一出‘前后夹击’的好戏。” “原来如此。”苏昭蜚缓慢点头,“这一招险。如果齐军主帅看出来后方是虚张声势,迅速整顿中军,直面迎敌,仅凭夜袭那八百号人,无异于羊入虎口。” “我赌得就是齐军主帅没有这样的能力。”赵沉茜道,“我虽不擅长打仗,但擅长看人。第一天我就留意到刘麟格外在意粮库,并且夜晚齐军营地一片漆黑,极其忌讳点火。我便猜到,刘豫大败已成刘麟心病,他如惊弓之鸟,哪怕听到空弦声也会奋力逃跑。所以我重复上一次的战术——夜袭,但虚中有实,真真假假,刘麟果然被吓到了,宁愿退兵,也不愿意冒险。” “但元宓呢?”苏昭蜚问,“刘麟名义上是皇帝,但实际做主的可是元宓,你怎么保证元宓也会撤退?” “这就是我另一重胜算了。”赵沉茜道,“如果只来了刘麟或者元宓,我都不敢如此冒险,但他们两人同在军中,反而有机可乘。这两人一个心胸狭隘,一个玩弄权术,彼此猜忌却又要装一团和气,最后层层高压都施加到普通兵卒身上,士兵怎么会真心为他们效力?齐军内部不合,底层士兵缺衣少粮,不愿打仗,这才是我制胜的真正法门。” 苏昭蜚缓慢抚掌:“殿下算无遗策,善谋人心,我受教了。殿下哪里不会打仗,分明精通此道,我自愧不如。” “苏将军自谦。”赵沉茜斟了杯酒,遥遥祝向苏昭蜚,“我这些小伎俩只能攻其不备,真正的胜利,还得从战场上打下来。刘麟虽然退兵,但齐军精锐尚在,迟早会卷土重来。要想彻底解决此患,还得靠苏将军与诸位将士通力合作,一致对敌。” 苏昭蜚笑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扈源这些日子亲眼所见,对赵沉茜心服口服。他现在只觉得容冲真不愧出生名门,见多识广,挑老婆太有眼光了!扈源几杯酒下肚,胆子壮了,话也多了,大着舌头问:“知州大人,你到底是怎么变出那么多粮草的?莫非你真的是仙女,有长生不死、点石成金的神通?” 离萤一巴掌扇到扈源后脑勺,美目圆瞪:“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娘子苦心为你们收粮,你竟敢议论娘子?” “离萤。”赵沉茜抬手,肆意离萤坐下,心平气和道,“我一介凡人,怎么会有仙人的神通。能运来那么多粮草不是我的功劳,多亏了薛大小姐、二小姐。” “不敢当。”薛婵浅笑着,斯斯文文道,“娘子对我们姐妹有恩,我们理应报答。何况是家父有错在先,那些钱来得不干净,不如尽数散去,洗清他的罪孽。” 苏昭蜚认得这两个女子,心道薛裕唯利是图,目光短浅,生的两个女儿倒很聪明,知道主动向赵沉茜献上家产,若事成,便能效吕不韦之功。赵沉茜身边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啊。 此事奚檀也略有耳闻,她问:“山阳城水路密布,买到大量粮食不难,难的是如何不惊动外人,将粮食运到海州。沉茜,你是如何瞒过越王的斥候的?” “不过是借花献佛。”赵沉茜说,“容冲带我来海州时,曾在山阳城旧宅和海州广策门间画了一个传送阵,后来事多,忘了擦毁。前几日我突然想到此事,试着用传送阵运粮,没想到阵法很是稳定,一袋粮都没丢。” 苏昭蜚啧了声:“我当日还嫌弃过他,什么事竟然连一晚上也等不得,非要连夜带你来海州。没想到还被他用上了。” 又提到容冲了,赵沉茜心情沉下去,那夜他身上还有伤,不惜耗费灵力画传送阵,只是因为她刚松口随他来海州,他怕她反悔,这才一刻都不敢等。不知现在他在哪里,有没有受伤。 赵沉茜没有心思再饮酒吃饭,趁着众人不备,悄悄走出花厅。她抬头,静静看着檐角的辟邪铃,人未至,酒香先来,苏昭蜚停到她身侧,说:“这是容冲挂的。我问他世界上第一和第二强的剑客都在府内,还挂辟邪铃做什么,他没有回答我。兴许,你知道答案吧。” 赵沉茜听着风吹铃铎,淡淡笑了:“他似乎很喜欢刻铃铛,到处送人。” 苏昭蜚挑挑眉:“他喜不喜欢刻铃铛我不清楚,但送人可从未有过,至少没送过我。” 赵沉茜拧眉,那他说这是道门基础课程,所有人都要学?苏昭蜚瞧着赵沉茜脸色,看热闹不嫌事大问:“怎么了?” “没什么。”赵沉茜慢慢摇头,清醒而平静地说道,“他满口谎话,骗了我太多事,我要亲自去问他。” 苏昭蜚看到好兄弟后院起火,愉悦地笑了,突然怔了下,不可思议道:“你要去找他?” “对。”赵沉茜说,“海州诸事,就交给你了。” 苏昭蜚看看齐聚一堂的宴会厅,又看看赵沉茜,以为自己耳朵坏掉了:“现在?” “是。”赵沉茜眸光清亮,语气平淡,很显然,她只是通知他,而不是征求他的意见,“内务流程程然都清楚,你若有哪些拿不准就去问她。军营中你才是元老,用不着我多嘴,唯有一点,周霓立下大功,万不能寒她的心,女子军舍一事,务必督办妥当。” 苏昭蜚挑眉,这个女子总能让他意外。宴席上他听出了赵沉茜的言外之意,他以为她在敲打他,要通力合作,勿要走了齐军的老路,没想到,那时候她就决定要自己去找容冲? 苏昭蜚真心好奇,问:“为何?” 赵沉茜听到也很诧异,道:“其他人都回来了,独他不在,我去找他,哪有什么为何?你们都觉得他武功高,经验足,不需要担心,但对我来说,他答应了平安归来,既没回来,我定是要去找他的。” 苏昭蜚看着赵沉茜的眼睛,笑了下,负手望向屋檐下叮咚作响的铃铛:“我从小就看不惯他命好,什么都不争,但什么都有。现在看来,老天还是太眷顾他了,傻人有傻福,一辈子命好。” “你只管去吧,我和屋里面的人说。再耽误,天要黑了。” 赵沉茜对他微微颔首,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向清秋。身后宴会酒兴正酣,大家谈着不久前的胜利,兴致高昂,欢声笑语。唯有赵沉茜始终记挂着容冲,从不因为他是个强者,而理所应当留他一个人。 苏昭蜚听着风吹林木,铃铎悠悠,百无聊赖伸了个懒腰,晃悠着走回花厅。 这辟邪铃风一吹就响,实在太吵了。 第118章 救兵 泗州码头, 晨曦初露,往日这个时辰河面已经繁忙起来,但今日帆樯如云, 桅杆林立,众多商船船头挨着船尾挤在岸边,商贾们站在码头上, 着急地争吵着什么。 茶摊上,一个戴着白色幕篱的女子收回手, 问旁边忙碌的老者:“掌柜的,泗州水贸历来繁荣,为何今日这么多商船都停在码头, 并不启航?” “唉。”老者叹气道,“还能为什么, 又打仗了。榷场兴废无常,前几日还好好的, 最近几天南边突然说捉拿钦犯, 关闭所有渡口, 好些商船交了牙钱、过税,关引都拿到了, 淮南榷场却不许过。唉,榷场行商全凭巡检司心意, 朝令夕改,动辄更变,这么一耽搁,恐怕一船货都要血本无归啊。” 老者暗暗打量,这个女子戴着幕篱,笑不露齿, 行不移裙,身上衣裙虽然简单,但不掩华贵气度,她身后的仆从亦各个精壮凶悍,目如点漆,可见来历不凡。 泗州地处淮河、洪泽湖交汇之处,是南北商旅咽喉要道,宣和二年朝廷向北梁求和,泗州被划归给北梁,南北商脉就此被一刀斩断。但是北梁需要南方的丝绸、茶叶、瓷器,燕朝需要北梁的药材、皮毛、马匹,最后两国协商,设立榷场,供南北贸易往来,但战资和禁品不许流出。 然而,政局瞬息万变,榷场今日通,明日便废,过税繁重,手续复杂,并且禁品的定义随时在变,今日是铁器、铜钱,明日就又要加上马匹、粮草、药材,能否通行全凭巡检司如何检查。 来往商船叫苦不迭,但南方的丝绸、茶叶在北方价格高昂,北梁的皮毛、人参也在燕朝供不应求,重利之下必有勇夫,民间走私屡禁不止。此事利益牵扯广泛,往日双方官府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两日,燕朝关闭了淮南所有口岸,一条船都不许通行,阵仗前所未有得大。 老者猜测这也是某位被拦在北岸的贵女,问:“最近泗州兵荒马乱,娘子来这里做什么?” 幕篱后的女子正是隐姓埋名来边境接应容冲的赵沉茜,她佯装忧心地叹了口气,说:“我刚接手家业,押了一船药材去南方进丝绸、茶叶,刚行到泗州就听闻淮南不允许通行。我等几天倒不妨事,但船上还装着草药,可经不得等。” 类似的话这几天老者听多了,但他见赵沉茜气度不凡,心想家资定然不菲,多问了一句:“娘子的船停在何处?” 赵沉茜指向码头:“飘薛字船旗的便是。” “原来是薛家商行的船。”老者道,“久闻薛家乃山阳首富,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娘子既有官府的关系,何不去疏通疏通?” 赵沉茜心道薛裕的生意做得可真大,连泗州码头随便一个茶摊都认得薛家。薛婵借薛家的商船和公凭给她,实在帮了大忙,看来她又欠薛家姐妹一个人情了。 赵沉茜叹道:“能疏通的都已疏通了,再找人,这一单生意更没法做了。掌柜的可知哪段路容易通行?” 老者了然,这位娘子看着文文弱弱,胆量倒不小,孤身一人也敢从官府嘴里抢利。老者取下搭在肩上的布,慢悠悠擦桌子:“娘子,夜路不好走,何况险滩水浅,能走的都是小船,哪怕经验丰富的老舵夫也要赌命,你那么大的船过不去的。” 赵沉茜不动声色将倒扣的茶碗推向老者:“掌柜的只管指点,能不能过,是我自己的命。” 老者收起茶碗,掂了掂,沾了剩余的茶水,在木桌上勾画:“洪泽东有一道弯叫雁落滩,又叫阎罗滩,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暗涡莫测,即便摆渡三四十年的老手也不敢走。临安守淮主力驻守在淮南关,雁落滩只有散兵把守,前段时间趁夜深人静时出发,运气好也能过。” 赵沉茜问:“那这段时间呢?” 老者冷笑一声,擦去水渍,将布重新搭在肩膀上,去后面洗碗:“这段时间南边朝廷混入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劫了太后,单枪匹马屠尽国师门人,一把火烧了归真观,据说还卷走了归真观的藏宝。临安皇帝气坏了,知道他必要过江,所以下令淮河所有关卡清空河面,全线备战,不允许任何船只通行,必要将其斩于燕朝境内。对岸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娘子的船只怕一靠近就会被炮火轰成灰烬。娘子还是等时局明朗些再赚钱吧。” 赵沉茜心惊,幸好带着幕篱,没人看到她失态。容冲竟然灭了归真观?归真观是元宓老巢,哪怕元宓不在又岂是好对付的,他孤身一人无兵无援,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敢闯这等龙潭虎穴! 难怪苏昭蜚和孟氏回来得这样顺畅,原来是容冲干了更出格的事,将追兵都吸引到他身后了。按容冲的轻功,不应当比带着马车的苏昭蜚慢,他没和孟氏一起回来,只可能是他受伤了,无法赶来。 赵沉茜浑身冰冷,手都发抖了。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恢复镇定,在桌上放了茶钱,起身道谢:“多谢掌柜的指点。” 沿河已布下天罗地网,泗州是容冲回北方的必经之路,赵沉茜能看出来,赵苻也能。等走出人群后,伪装成护卫的海州士兵道:“东家,我们探查过了,沿河都有重兵把守,怎么办?” 赵沉茜沉思片刻,说:“码头人来人往,货集货散,茶摊等地最是消息灵通。既然他说雁落滩守卫稀少,过去看看。” 赵沉茜上船,逆着舸流驶向险滩。岸边有人注意到了,不过嗤笑一声,心想又一个不信邪的外地人。 榷场每日过税堪称天文数字,官府又不是傻子,但凡能嗦一口,怎么会留出阎罗滩这个缺口?更别说那么大的船,去阎罗滩无异于自寻死路。 “东家,前面就是雁落滩了。”船夫紧张地掌着舵,赵沉茜走上船头,风大水急,将她的衣裙吹得猎猎作响。赵沉茜拢住幕篱,望向茫茫水面。 她看着河对岸草木葱葱,黑滩险石,问船夫:“有把握过吗?” 船夫连连摇头:“东家,使不得!我们船大,船上东西也重,一旦被卷入涡流,轻则触底漏水,重则四分五裂啊!” 赵沉茜并不意外,道:“我本来也没打算过河,险滩难以行船,阻了我们,又何尝不是追兵的天堑。幸好,天上没有这么多麻烦。” 船夫不解其意,这时一个士兵火急火燎跑过来:“东家,那位祖宗又闹脾气了,我们实在控制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赵沉茜让船夫小心行船,然后就赶紧跑回船舱。一进舱房,赵沉茜迎面吃了一翅膀,羽毛差点飞进她嘴里。 屋里足有八个人拽着铁链,见状慌忙请罪:“知州恕罪。” 赵沉茜拨开被吹散的头发,抬眸,看见那位小祖宗昂着头,神色睥睨,不可一世,明显是故意的。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宠,它这个样子,和它的主人闹脾气时的德行一模一样。 赵沉茜暗暗吸气,告诉自己不要和一只鹰计较。她重新摆出笑意,对控制照雪的士兵们示意:“你们都出去吧。” 士兵们有些担心,但看看容将军那神力非凡、脾气桀骜的战宠,到底还是抱拳退下。赵沉茜夹了一块肉走到笼子边,好声好气道:“我并不是故意关着你,只是沿路都是守兵,万一被他们发现你,我们就暴露了。” 照雪依然扭着脖子,对赵沉茜的示好不理不睬。赵沉茜将肉放到它的盘子里,退步道:“好,我放你出来,但你要答应我,只能待在这间舱房里,不能出去。要是你也言而无信……” 赵沉茜微微眯眼,不由想到了明明答应她不冒失不涉险,结果却去单挑归真观的某人。赵沉茜保持着笑意,看着照雪的眼睛说:“你和那个狗东西,就给我一起滚。” 照雪感受到赵沉茜生气了,抖了抖翅膀,梗着脖子来蹭赵沉茜的衣角。赵沉茜看它,又气又无奈:“你啊,和他十六岁时一模一样,就是有本事把认错做得令人来气。” 某些人真是不经念叨,她话音刚落,对岸传来断断续续的吹树叶声。赵沉茜怔了下,眼眶不受控泛红,咬着牙道:“这个混账,幸好他还活着,要不然我和他没完。” 河上风大,船桅上挂着一个风铃,一路叮叮当当,不知疲倦向外界提醒着自己的存在。终于,它等到了回应。 年少时,赵沉茜还是大公主,在众多宫女嬷嬷的看护下住在深宫。她睡眠本来就浅,屋檐下的风铃吵得她久久不能入睡,好不容易有了睡意,窗外又传来烦人的吹树叶声,约她偷溜出去玩。他自己觉得这种行为很帅气,但在赵沉茜看来,从他到树叶,都透露着贼眉鼠眼。 现在,她又听到那道贼眉鼠眼的吹哨声了。 赵沉茜擦去眼角泪意,对照雪说:“你告诉他,今晚亥时,照雪会去对岸接应他,他什么都不需要管,跟着照雪赶紧走,飞得越远越好。” 照雪引颈啼啸,它是造化钟爱的灵鹰,翱翔长空,目视千里,鹰啸悠长清脆,穿透力极强。对岸隐约有鹰哨传来,它侧头听了一会,抬起翅膀,笨拙地给赵沉茜擦泪。 她不是容冲,听不懂照雪的叫声,但不难猜到,容冲在说:“好,都听你的,你别哭。” “他本来就该都听我的。”赵沉茜抬起眼睛,用力眨眼,“让他藏好,不要暴露位置,趁现在想一想怎么糊弄我。其他事不用担心,有我。” 士兵们得知容冲就在对岸,又喜又忧。有人提醒道:“知州,雁落滩守卫看着稀少,但这里河道窄狭,燕朝岂能不增兵?我担心对方在暗度陈仓,假意装作重兵把守淮南关,雁落滩守卫空虚,诱容将军取道雁落滩,然后收网。如果我们放鹰去接应容将军,岂不是反而暴露了容将军的位置?” 这一点赵沉茜也想过,她道:“你担心得有理,所以,我们还需要演一出戏。” 雁落滩的伏兵很久就注意到河面上来了一艘船。他们一路追着容冲至此,很清楚他就在这座山上,杨元命士兵一点点缩减包围圈,心中胜券在握。 容冲在归真观受了重伤,又一路躲避追兵,风餐露宿,时刻警惕,体力早已支撑不住。杨元成功把容冲逼入口袋,前有追兵,后有险滩,凭容冲的伤势渡河就是自寻死路,而他不走,迟早要被杨元搜出来。 如果能将容冲截杀在淮南,相比之下,逃跑的孟太后根本不值一提。待他立下奇功,殿前司指挥使岂不是他囊中之物? 功名利禄近在咫尺,杨元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他问:“河上那艘船是什么来路?” 属下递上千里镜:“回禀指挥使,暂时看不出来,但州旗、商号旗帜、船牌、货旗应有尽有,连灯笼颜色都对得上。应当是北方来的商船,卖药材的。” 商船?杨元接过千里镜,从镜筒中看到船上人走来走去,踌躇不定,似乎想渡河又不敢。舱室窗户是镂空的,里面分门别类放着陶罐、木箱,竹篓里装满了木炭。另一间舱门上写着粮仓,从窗缝隐约可见里面堆着冬瓜。 看起来确实像贩药材的,以前听说过雁落滩有一条走私道,许多民间商贩都走这条路逃避榷场抽解。杨元放下千里镜,说道:“继续盯着,如果有异动,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遵命。” 杨元带着兵在山上搜了一天,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最多一夜,就能收网打鱼了。士兵连续多日奔袭,已疲惫不堪,杨元却不近人情,苛刻道:“不许休息,继续搜山。” 殿前司士兵敢怒不敢言,只能强打起精神,忍着饥寒,从荆棘丛生的山坡上硬劈出一条路来,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走去。 今夜月隐星稀,河面宛如深渊,那艘商船浮在黑暗中,昏黄的灯笼被粼粼水波拉长、扯碎,像是地狱驶来的鬼船。士兵开路时随意瞥了眼,道:“这么黑的天还敢往暗流里开,船东怕是不要命了。” 同伍面色麻木,根本无力关注一个商贾的死活。这时,背后猛地传来一阵惊响,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他们下意识回头,看到那艘船像抽风了一样,突然放起烟花爆竹。 爆竹在空中炸响,亮得刺人眼睛,随即浓浓硝烟散在空中。不止士兵,连杨元都诧异了:“他们在干什么?不做生意了?” 杨元忽然灵光一闪,不对劲,爆竹是违禁品,无论燕朝还是北梁都不允许流入流出,普通商船怎么会明知故犯,带一船禁品来泗州?所谓药材商是假的,他们假借贩卖药材,掩盖船上的硝石、硫磺和木炭。这三样可入药,但有一个更重要的用途,混合后可做成爆竹,甚至炸药。 他们不是商船,是来接应容冲的救兵!突然在河上放烟花,必有妖! 杨元立刻拿出官家赏赐的白玉京法宝——炽蛇瞳。蛇的视力不好,但在夜里,它们却可以靠热量视物。炽蛇瞳是用蛇眼做成的法宝,戴之可拨开云雾,眼前一清,在黑暗中也能视人。果然,杨元立刻看到漫山遍野红彤彤的人形,更明显的是,天上有一只鹰,驮着一个人! 毫无疑问,那定是容冲。杨元大恨,阴鸷道:“拿连弩来,射箭!” 士兵纷纷架起连弩,万箭齐发,骤雨一样朝半空袭去。但士兵们在黑暗中看不清,大部分箭矢都失了准头,唯有杨元,瞄准照雪,猛地放箭。 容冲听到破空声,心道麻烦。他轻轻拍了拍照雪,照雪与他心意相通,无需言语,展开翅膀回旋,容冲拔剑,回身将箭矢一一打落。 然而杨元的弩不是普通箭弩,箭镞用妖蛇血铸造,箭羽用飞廉尾制成,不止可以致风追踪,还可以像蛇一样锁定猎物。更气人的是,这种弓弩的锻造方法是白玉京手把手教给朝廷的,因材料昂贵,容冲自己都没有! 箭矢被剑气打落,很快又扇动箭羽追了上来,像蛇一样紧紧锁着他,烦不胜烦。容冲冷嗤,心道拿白玉京的东西对付他,实在可笑,他正要调动真气,忽然一个烟花炸响在他身边,幸亏容冲和照雪配合久了,才没有被照雪甩下去。 容冲低头,看到深不见底的夜色中,一艘船突兀地横在水上,甲板上飞出各色烟火,接二连三炸响在他身边。这份美景可不好消受,但一旦闯过来,缀在他身后的飞箭就纷纷失去目标,掉入湍流。 一如她。乍见危险而美丽,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一旦经受住她的考验,那份冰霜就会将他纳入其中,为他挡去明枪暗箭。 容冲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突然断了,疲惫感袭来,不足为道的伤口存在感变得无比强烈。容冲靠在照雪羽毛上,无须多言,照雪将羽翎张到最大,全速向船只俯冲。 杨元瞄准容冲时还很沉得住气,但他很快就发现,无论炽蛇瞳还是飞廉弩,都无法找到容冲了。河面上升起大量焰火,烟雾弥漫,热源混杂,在炽蛇瞳中糊成一团明暗不一的红,哪还看得见人。 杨元拿出所有法宝都无计可施,他气急败坏将飞廉弩扔到地上,咬牙道:“上船,追!” 河中央,赵沉茜看到一个黑点飞快放大,径直朝船头冲来,气得不轻:“不是说了让他先走吗,他回来做什么!” 话虽如此,赵沉茜还是立刻让士兵将炮筒挪开,千万别炸到照雪和容冲。照雪在赵沉茜身边回旋一圈,收翅落下,赵沉茜的衣裙被尾风卷起,飘然若仙,宛如即将乘风归去。 下一刻,她就被人抱住,乘风的仙子终究还是落入了凡尘。容冲紧紧抱着她,手臂中的触感柔软而温暖,容冲恍然生出个念头,此刻便是让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了。 但下一瞬他就不舍得死了。他怀中的仙子扶住他,焦急地在他耳边问:“容冲,你怎么了,伤在何处?坚持住,我这就让人为你上药。” “不要。”容冲昏迷关头,竟然还执着地说道,“不要别人,只要你给我上药。” 赵沉茜简直想抽他一脑壳,什么时候了,还有力气和她讨价还价!赵沉茜嘴上说着生气,但她终究还是心疼地抱住他,低声应下:“好,我给你上药。” “我在呢,我们一起回家。” 第119章 无涯 容冲被接应走了, 此事非同小可,对岸立刻出动所有水军来追。但阎罗滩的名字不是白叫的,水军驶入险滩, 纷纷搁浅、相撞,好不容易有几艘船穿过了暗流,但水面上突然漂来一团团黑影。士兵连忙举起火把, 发现是冬瓜。 杨元松了一口气,下令全速追击。他盯着前方, 没注意船舷撞到一个冬瓜,哪怕注意到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一个冬瓜而已。 然而, 一道剧烈的爆炸声突然钻入耳朵,甲板被撞得晃了晃。杨元仓促站稳, 看到船头升起滚滚黑烟,一个士兵壮着胆子探头看了眼, 哭丧着脸道:“指挥使, 大事不好, 船漏水了!” 杨元沉着脸,看向河面上随波飘荡, 几乎无落脚之地的冬瓜。好歹毒的招数,竟然在冬瓜里藏炸药!这种烈性炸弹碰之即燃, 船只行动迟缓,难以避让,简直一炸一个准。 杨元眼睁睁看着那艘商船洒下一兜兜冬瓜,扬长而去,气得一掌拍断栏杆:“快去向淮南关求援,不惜一切代价, 追!” · 容冲只觉得自己睡了很长一觉,梦中刀光剑影,血流成河。他猛地忆起自己正在躲避追兵,骤然惊醒,入目不是大牢也不是山林,却是一张色若冰雪、清极艳极的脸。 容冲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自发停住了动作。他呆呆看着面前的女子,这时候混沌错乱的记忆才一一归位。 确实有追兵在追他,但是这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人来接应他,掩护他。他不需要在精疲力竭、几近昏厥的时候,咬着牙逼自己继续拔剑了。 容冲侧身靠在榻上,近乎贪婪地扫过她每一寸脸庞。她的眉尖微不可见拧了拧,容冲才意识到她靠在床边,竟然就着这个姿势睡着了!容冲立刻起身,环住她的腰身,想要将她抱到榻上。 他刚用力肩膀上就传来撕痛感,容冲却不为所动,依然小心翼翼抱她。赵沉茜睡得本来就浅,稍有动静就惊醒了,她睁开眼,和容冲四目相对。 两人距离极近,呼吸相闻。容冲撞上那双琉璃一般的眸子,这时候猛地想起他衣衫不整,仅着中衣!容冲耳尖立即红了,不着声色寻找衣物。赵沉茜看到容冲目光躲闪,眸光一转就扫到他肩膀上洇出血迹。赵沉茜沉了脸,毫不客气推开他:“别动,你身上的伤刚包扎好。” 容冲没防备她反客为主,她的手指碰到他身体时,容冲本能肌肉绷紧,随即又赶紧放松,硬邦邦被她推到榻上。赵沉茜坐在对面,平静拉开他的衣领,容冲连忙握住她手腕,耳尖涨得通红,不肯松手。 赵沉茜瞥了他一眼,说:“昨晚不是你不让别人碰,一定要我亲手为你包扎吗?衣服都换了,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容冲感觉天都塌了,衣服也是她换的?赵沉茜已一把打开他的手,倾身解他肩膀上的绷带:“别动,小心伤口崩裂。” 赵沉茜看到伤口果然崩开了,气得不轻,一边冷着脸,一边轻手轻脚洒药粉。容冲浑身不对劲,试图接过药瓶:“我自己来。” “别动。”赵沉茜将止血散洒在他伤口上,拧了块帕子,仔细擦干伤口周围的血渍,这才取来新棉布,轻轻绕过他身体。赵沉茜靠近时,脖颈间的暗香钻出衣领,幽幽浸入他四肢百骸,她的手指若有若无抚过他身体,像羽毛一样,挠得人坐立不安。 容冲喉结滚了滚,哑声道:“茜茜。” 赵沉茜已给绷带打了结,垂眸收拾药瓶,声音漫不经心:“嗯?” 容冲拉住衣领,俯身,用力从后方抱紧她:“我们回去就成婚吧。”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成婚,赵沉茜就想起他信誓旦旦允诺的话。她毫无温度笑了声,温柔反问:“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赵沉茜温声软语的时候才最可怕,容冲胆怂,却又不想放弃成婚,委委屈屈挂在她身上,像一只耍赖的大狗:“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他还有理了?赵沉茜冷着脸要推开他,才刚一碰到他手臂,容冲就喊疼:“哎呀,好痛。” 赵沉茜动作霎时顿住,她知道他在装疼,但又怕真的牵扯到他伤口,只能紧绷地收着身体,冷冰冰道:“别装,我才不信你这一套。” 容冲靠在她脖颈间,感受着她如云的长发,柔软的腰肢,馨香的体温,原本七分戏慢慢变成了真的。容冲在她肩膀上蹭了蹭,低声说:“不要走,多陪我一会。” 赵沉茜心不受控地软了,她去掰他的手,容冲不肯松。赵沉茜叹道:“我不走。你受了重伤,需要静养,我扶你躺下。” 她允诺不离开,容冲这才放松力道,慢慢躺回床榻。赵沉茜拉高被子,仔细为他盖好,容冲侧脸看着她,忽然抬手,抚上她的眼角:“这段时间你一定累坏了。昨夜你在哪里休息?” 赵沉茜没说她守了他一夜,只是抓住他的手,塞到锦被里:“放心,我没事。你安心养伤,睡一觉,我们就到山阳了。我已经给海州去了信,苏昭蜚会带着人在码头等我们。” 苏昭蜚光明正大去山阳城?容冲听出些不对劲:“山阳城……” “你还记得薛婵、薛姜姐妹吗?她们去而复返,软禁了薛裕,献上薛家万贯家财投靠海州,这艘船就是薛家的。海州虽有兵马,却无渡口,以后商贸发展起来太受限制,所以我顺便将山阳城府衙也收下了。” 容冲意外,随后又觉得骄傲,侧过身含笑看她:“茜茜真厉害,看来以后我可以专心致志吃软饭了。” 赵沉茜瞪了他一眼:“浑说。苏昭蜚来了信,海州围城已解,幸而时日短浅,稻苗受灾不严重,他已组织士兵帮助流民修建房子,抢救稻禾,容大哥和我娘也一切安好。你要看看信吗?” 容冲摇头,紧握着她的手不放:“不需要,我相信你们。你累不累?不如躺下陪我说会话吧。” 赵沉茜瞥了他一眼,容冲眼眸澄澈,看起来很是真诚。赵沉茜心里颇一言难尽,道:“我不累。你呢,想好怎么糊弄我了吗?” 容冲突然按住额头,剑眉紧皱,赵沉茜冷着脸:“少来这一套。” 容冲没有嬉皮笑脸,依然眉心紧锁,手指用力抵着攒竹穴,赵沉茜被吓到了,俯身去探他额头温度:“怎么了?” 她刚靠近就被容冲拦住腰,使巧劲放倒。赵沉茜猝不及防摔向床榻,后脑撞到了容冲的手掌,并不疼,但性质很恶劣。 赵沉茜面无表情看着他,容冲眼睛亮晶晶的,明显明知故犯,撒娇一样抱住她:“哎呀,头痛,起不来了。” 赵沉茜被他折腾得心累,懒得再计较礼法规矩。她躺在榻上,慢慢竟真有些困意,威胁道:“下次你要是再敢受这么多伤……” “不会了不会了。”容冲生怕赵沉茜说出不要他了之类的话,连忙发誓。两人静静挨着,没有更逾矩的举动,却让人放松安心。容冲心满意足抱紧她,过了一会,轻声说:“对不起。我带你走时,说要护你安康自由,结果总是失言,反而累你替我操心。” 赵沉茜嘴上说着生气,可是,他为了营救她的母亲亲身涉险,在将她母亲送走后,独自一人去归真观报仇雪恨,不肯拖累任何人,她哪里舍得真的对他生气?赵沉茜是对自己生气,气自己无能,恨昭孝帝薄凉。 赵沉茜手指摸索,慢慢找到他的手,握住:“我不要你护着,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我只是恨我姓赵,无法帮你报仇。” 元宓、归真观乃至北梁是刽子手,但致他家破人亡的真正凶手,其实是昭孝帝,赵沉茜的亲生父亲。昭孝帝活着时赵沉茜无能为力,等她终于有了力量,昭孝帝早已驾崩,袷飨太庙,万世不祧。人间的事,多么讽刺。 容冲挤进她的指缝,将她牢牢扣住,说:“他是他,你是你,何况赵容之好,延绵百年,若你不姓赵,恐怕我们也没有机会相识。” 赵沉茜挑挑眉,意味不明问:“若我不是公主,你是不是会按照家族的安排娶一位皇女,继承容家和皇室的联姻,永结同心,矢志不移?” 容冲沉默,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不长记性,多什么嘴啊!容冲想装头疼,但他看到赵沉茜似笑非笑的眼睛,知道他最好现在就把这个心结打开,要不然以后有他受的。 容冲老实道:“刚得知我爹娘想法的时候,我死都不愿意,爹、大哥都娶了自己喜欢的女子,凭什么让我联姻?在京郊遇到你后,那几个月无论大哥怎么逼,我都不愿意进宫相看皇帝的女儿,一门心思找你。可是我怎么都找不到你,拖到除夕避无可避,不得不进宫走个过场,但是就在宫里,我看到了你。你看,无论缘分还是命运,最终都会将我们牵在一起。” “是赵沉鱼,可不是我。”赵沉茜淡淡提醒他,“他中意的,一直都是招你做他的二女婿。” “我不管。”容冲深知有问题的时候讲道理,讲不过的时候就耍赖,他抱紧赵沉茜,蛮不讲理道,“管他命运怎么安排,反正我就赖上你了。” 赵沉茜唇边浅淡浮起一丝笑,很快压住,装作嫌弃地推他:“多大人了,别像个小孩子一样,好痒。” “我就不。”容冲偏偏要往她脖颈上凑,“茜茜,我们成婚吧。我一天都不想等了。” 赵沉茜手上的力道慢慢变弱,最后安静下来,轻轻道:“好。” 容冲眼角沁出泪光,他庆幸赵沉茜看不到。他暗暗吸气,压下泪意,从侧面深深抱住她:“多么希望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赵沉茜微微拧眉,本能觉得不祥,可是她要追问时,容冲已谈起另一个话题:“茜茜,我在归真观发现了元宓的罪证。鉴心镜回溯的没错,他私底下确实在用活人研究长生,抽凡人的精血供一棵树,那些道士称之为长生神树,据说结出的果实可令亡魂重生。我借了一个道士的令牌,进密室找到账本和记录,然后就把那棵树推了。” 赵沉茜一听,注意力立马转移:“什么账本?” “资助他研究这种缺德事的账本。”容冲将芥子囊取下,递给赵沉茜,“都在里面。” 赵沉茜心想她要怎么看,下一刻就发现她可以打开容冲的芥子囊。赵沉茜扫了眼里面琳琅满目的法宝,故意说:“这么多宝贝,你就不怕我偷拿?” “哪用偷拿。”容冲道,“我都是你的,这些东西随便你处置。” 败家玩意,赵沉茜白了他一眼,仔细收好。这是容家四代人的积累,将来重建玄都玉京,还要靠这些法宝压场子,可不能弄丢了。容冲继续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在临安杀妖时,无意发现宪王手臂上有一个纹身,我一直觉得这个纹身很眼熟,在归真观找账本时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了。你记得裕和商行吗?” 赵沉茜的记性向来不错,她想了想,问:“是栖霞城害殷骊珠母女的那个商行?” “没错。”容冲说,“我在归真观账本上看到了裕和商行的入账,持续多年,数额巨大,而宪王手上,正好有裕和商行的纹身。” “你是说,宪王是策划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他制造了栖霞城惨案,资助元宓研究长生树,屠灭玉溪村?” “不止。”容冲道,“容家被治叛国,本质是因为帝心猜忌,但引爆这份猜忌的却是一连串意外,巧的是这些意外都发生在你我撞破玉溪村柳树妖真面目后。如果不是高太后横插一脚,赵茂之死本来会栽赃给你,而你我相从甚密,嫌疑会顺理成章引到容家。如此一来,幕后之人既灭了口,又除去了赵茂这个准太子,实属一举多得。” 昭孝帝失去唯一的儿子,燕朝失去正统继承人,谁获利最大呢?当然是元宓,以及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宪王。 赵沉茜想到鉴心镜中对赵茂下手的郑女史是宪王情人,而在郑女史事败后,宪王连王府都不回,立即逃跑,不慎摔死在路上。这样看来,宪王的嫌疑确实很大。赵沉茜想了想,说道:“赵茂死于毒蜂的事先不要公布,如果真是宪王,我们公布真相,反倒帮赵苻巩固皇位了。让他们斗一会,把池水搅浑,才能看清水下藏着谁。” 容冲毫无异议:“都听你的。其实还有一个秘密,等你睡醒再告诉你。” “你烦不烦。”赵沉茜最讨厌这种话了,转过身体,眼睛灼亮清明,简直恨不得钻到容冲脑子里,“什么秘密,快说。” 两人离得这么近,她眼睛水润,里面亮晶晶闪着期待,实在太挑战容冲的自制力了。容冲蒙住她的眼睛,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先睡吧。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会后悔的。” 后悔余生有涯,终有一死。 第120章 初心 赵沉茜出发前对薛家商船做了改造, 她将桅杆换成楢木,船帆换成由闻獜鬃毛编织的布,并带了大量御风符。一旦接到容冲, 立刻将风帆拉到最大,船舱上贴满御风符,全速赶往山阳。 泗州水军有冬瓜炸弹拦着, 等他们清理完水面,商船早已飞出百里。而燕朝打压武将, 调令繁琐,待楚州接到战报、走完出兵手续后,赵沉茜早已带着容冲回到山阳。 渡口处, 苏昭蜚已等候多时。容冲刚下来,苏昭蜚就快步迎上前:“你总算回来了!” 容冲心想大惊小怪, 嫌弃道:“什么话,凭我的武功, 还能回不来?” 苏昭蜚瞥了他一眼:“我不是对你说的, 是她。” 苏昭蜚越过容冲, 径直走向赵沉茜,说:“你可算回来了!海州堆了一大堆公文, 还有许多管事等着回话。我受够了,以后打死我都不替你应差了, 真不知道你一天是怎么办完这么多事情的。” 赵沉茜压住翻飞的幕篱,扫过码头,问:“山阳城兵力安置好了吗?” “好了。”苏昭蜚说,“我已经按你的安排,派兵入城接手山阳工事,现在城墙、渡口、衙门都是我们的人了。” “好。”赵沉茜说, “回海州,一个时辰后,让山阳城衙署所有官吏去海州府问话。” “一个时辰恐怕不够。”苏昭蜚说,“有一位贵客,在海州等你。” 海州战事刚毕,百业待兴,百姓们还没从战争的阴霾中走出来,城内最豪华的霄云楼已被一位神秘来客包了场。苏昭蜚走上楼梯,吊儿郎当跨坐在栏杆上,说:“他就在前面,你们叙旧吧,我就不进去了。” 说着话,二楼上房门打开,两个貌美灵秀的白衣侍女迈着莲步,施施然行礼:“殿下万安,公子已等您许久了,里面请。” 容冲一见到这副做派,立马知道里面是谁了。容冲霎间拉了脸,没好气锤了苏昭蜚一拳。 他本来和茜茜好好过着二人世界,苏昭蜚一来茜茜的心思就飞到政务上了,现在,苏昭蜚这个混蛋还引狼入室,插兄弟两刀? 苏昭蜚嘶了一声,针锋相对地锤回去:“你讲点道理,云中城城主来投海州的生意,我还能拦着不让人家进城?” 容冲听到那个狗东西就来气,咬牙道:“钱我们自己挣,不用他投!” 苏昭蜚瞟他一眼,幽幽道:“那可由不得你,人家又不是冲着你来的。两方商榷合作,事关重大,反正你也主不了事,要不,你先回去养伤?” “滚!”容冲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这个字,可真是“好兄弟”,要不是身上还有伤,他非将苏昭蜚的牙打出来! 里面早已听到声音,水沸了,茶香四溢,卫景云端起紫砂壶,不紧不慢注入鹧鸪斑盏中:“这是新到的龙团胜雪,火候刚好。殿下,请。” 赵沉茜不动声色扫过两旁侍从,这一路走来,除了卫景云惯用的近侍,还多了几个生面孔。看来,卫景云果然搞定了云中城各长老,今日是来谈条件了。 赵沉茜无比庆幸围城时没有找云中城求援,要不然海州根本没资格拒绝,她会亲手养出另一个“元宓”。赵沉茜端起笑意,大大方方走入客房:“一上楼就闻到了,好茶。” 苏昭蜚看好戏般撞了撞容冲,眼底的幸灾乐祸毫不掩饰。 看,人家不是冲着你来的吧。 容冲狠狠给了苏昭蜚一眼刀,大步上前,抢到赵沉茜前面进门。卫景云瞟了容冲一眼,似乎很遗憾他居然没死,面无表情给容冲续了一盏茶:“好久不见,容将军。” 茶水注满,容冲和赵沉茜也刚刚坐好。卫景云将茶盏递到对面,容冲冷冷看着他,接住茶盏。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收手,盏中茶水微微荡起涟漪。赵沉茜意识到他们使上了内力,赶紧伸手,抢过茶盏:“他有伤在身,不能喝茶。” 容冲和卫景云怕震伤赵沉茜,都立即收手。容冲连忙拉起赵沉茜的手,反复查看:“没受伤吧?怎么什么东西都敢碰?” “一杯茶而已。”赵沉茜扫过卫景云,一语双关道,“卫城主是来谈合作的,和气为大,我们身为东道主,该主动拿出诚意。”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衣袖掩饰下狠狠拧了容冲一把。容冲眉尖抽了抽,面上依然云淡风轻,冷酷高傲。卫景云注意到赵沉茜和容冲的互动,淡淡垂眸,从茶水中看到了自己的落寞。 赵沉茜奋不顾身抢茶盏,一口一个我们,可见在她心里,他是要拉拢也要提防的盟友,容冲才是可以无条件信任的“我们”。 她对他的称呼,始终都是卫城主。 卫景云收敛好情绪,抬眸,又变成堆金积玉、极尽挑剔的卫城主:“那日殿下的话提醒了我,回去后我就召集长老议事,只是云中城生意遍布天下,花了许多时日才凑齐人。我和长老商讨后,一致觉得,殿下所言极为在理。” 卫景云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缓慢推到赵沉茜身前:“你的稗草,我带来了。” 卫景云说得轻描淡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日子为了镇压云中城内根蟠节错的派系,他究竟花费了多少心血。这一根草重逾千金,是他带给她的承诺。 赵沉茜望向卫景云眼睛,心底微微触动。她正要接过,容冲抢先一步拿走,像丢垃圾一样扔入芥子囊:“不过一根杂草,再晚些都枯了,难为你还装了个锦盒。” 容冲这个人不对着赵沉茜时,出了名的难讨好,孤傲冷淡,坚如磐石,谁的面子也不卖。卫景云听出容冲的讽刺,暗暗握拳,向赵沉茜解释:“你的事我怎么可能置之不理,我一听到海州被刘麟围困就立刻赶来,但云中城不问世事,距离遥远,一来一回要耗费不少时间,等我来时你已经解了困,并已不在城内。你若不信……” “说那么多还不是没来……” “我当然信城主。”赵沉茜和容冲同时开口,她在桌案下按住容冲手背,容冲不情不愿闭嘴。赵沉茜清浅一笑,毫无芥蒂道:“卫城主有此心,我十分感动。城主千里迢迢来海州,我们做东道主的岂能怠慢?我已吩咐人备下接风宴,不知城主能否赏脸?” 卫景云听着她一口一个城主,心中落寞,面上却玩笑道:“不是说好了唤我名字吗?” “是你先叫我殿下的。”赵沉茜也笑着道,“那就说好了,午时见。” 赵沉茜在霄云楼言笑晏晏,等出了门,立马收敛笑意:“你干什么,不知道自己伤势,还敢和人比拼内力?” 容冲乖乖挨骂,知错不改:“我不管,就是看他不顺眼。你都要成为我夫人了,他见你还锦衣熏香,描眉画目,一派狐媚样子。” 赵沉茜尴尬地往后看了眼,苏昭蜚跟在后面,抬头看天,只觉得“霄云楼”这三个字可真字啊。赵沉茜没好气打了容冲一下,压低声音道:“还有人在呢,别乱说。你先回去休息,你大哥大嫂还等着你呢。” 简直惨无人道,他一个伤号,居然被夫人抛弃了!容冲立刻道:“不,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 “我回衙署,你去添什么乱。”府衙的马车已停在面前,赵沉茜踩上车凳,回头见容冲像一条被抛弃的大狗狗,抿着嘴,瞪着眼,又犟又可怜。她不由心软,就着高度优势,在他脸上飞快啄了一下:“乖,回去养伤,等晚上陪我去见我娘。” 容冲肉眼可见被哄好了,勉力端着架子,道:“好。一会我要和你坐在一起,你不许看他。” 他是小孩子吗,赵沉茜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柔声哄道:“好。记得让苏昭蜚给你换药,上药顺序一会我命人送去西厅。” 赵沉茜交代完,上车匆匆走了。苏昭蜚啧了一声,负手溜达到容冲身边:“你是伤到了脑子吗,上药还要别人帮?” “滚。”容冲瞪了苏昭蜚一眼,“我还不想让你碰呢。我记得你有一堆花里胡哨的配饰,拿过来给我看看。” 苏昭蜚不可思议地打量容冲,从头打量到脚:“你是真伤到了脑子吧,前两年你还嫌弃那些东西叮叮当当,暴露位置,勒令我行军时不许穿。” “现在又不是行军时。”容冲理直气壮说,“你是没见卫景云那个人多恶心,挽玉簪,熏香,我甚至怀疑他敷粉。可笑,我名扬天下时,他还是个灰头土脸的病秧子呢。拿东西来,我要让他见识见识,天下第一就是从容貌到剑术,都能碾压他。” 苏昭蜚看着容冲,面色微妙。卫景云确实病弱过,但什么时候丑过?一个男人嫉妒起来,真是不可理喻。 赵沉茜回到衙署,她心里早有准备,但一进门,还是被小山一样的公文惊到了。赵沉茜诧异问:“我不是把公章留给苏昭蜚了吗?” “苏将军说他一看数字就头疼,第一天还勉力看一看,第二天见了我们就绕道。”程然说,“何况除了您,很多商人不认旁人。” 赵沉茜叹气:“罢了,你先将这些公文按轻重缓急整理出来,把最紧急的给我,剩下的慢慢看。对了程然,派人去清风楼,看看他们筵席准备的怎么样了。” “好。”程然应下,飞快出去安排。离萤和周霓也有一堆事情要禀报,赵沉茜和周霓商讨娘子军的训练事宜,还没商谈完,程然便十万火急地回来了:“娘子,清风楼厨房乱得一塌糊涂,管事拍胸脯说肯定能按时上菜,但他们从没接过这么大的宴席,再有一个时辰客人就要来了,厨房连凉菜都没备好。娘子,我们恐怕得另备打算。” 清风楼是自家产业,所赚利润都会充作军资,但开张时日尚短,赵沉茜又没有功夫亲自打理,管理、章程、菜品方方面面都欠火候。赵沉茜当然想拉清风楼一把,但更要紧的是促成云中城和海州的合作,要是搞砸了宴席,在这么多外客面前丢了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赵沉茜头疼:“卫景云已包下了霄云楼,不能再去霄云楼。程然,你赶紧去问城内其他酒楼,哪个还能接下这么大的席面。” 程然行礼出去,刚走过回廊就看到薛婵、薛姜两姐妹来了。薛婵福声,笑盈盈问道:“程女官好。我们听闻娘子和容将军回来了,带了些疗伤补药前来拜访。不知娘子和将军可有时间?” 这两位是此战功臣,不可怠慢,程然停下回礼,但因为事情太多,她没工夫闲话,飞快道:“薛小姐有心了,回头我定禀报娘子。现在我得去找酒楼,耽误不得,我先行一步,失礼。” 薛婵摇头笑笑,示意无碍。她问:“程女官找酒楼做什么?我前夫家便是以酒楼起家,我对此略有些了解。程女官要找什么样的,兴许我能帮你参谋参谋。” 赵沉茜要宴请卫城主不是秘密,程然一听薛婵了解宴饮,大大方方请教:“不怕薛小姐笑话,现在火烧眉毛,我都忙昏头了。卫城主一行人住在霄云楼,我们不好去人家的地盘请客,娘子原定了清风楼,清风楼地方管够,但管事没经验,厨房乱成一团,要是客人到了却端不出菜来,岂不是丢娘子的脸?娘子命我再找其他地方,有备无患。” 薛婵一听,问:“宴席订在何时?” “午时。” “鱼鸭菜肉都采买好了吗?” 这太具体了,程然摇头:“我只去看了一眼,这些倒没问。” 薛婵道:“既然清风楼开门营业,日常采买怎么都会备下一些菜,当下时间所剩不多,只能有什么做什么。清风楼是自家地盘,一应都是齐全的,让厨房将人手分开,砧子只负责切配,铛头只负责炒菜,白案做面点,红案处理荤菜,点心来不及做,就去外面现买,若安排得当,一个时辰也来得及。临时去外面找酒楼,掌柜的为了接生意,必然一口应承,我们看不到后厨,恐怕未必如清风楼顺心称意。” 程然意外,薛婵哪里是略有些了解,分明是里中行家。薛姜骄傲道:“我姐姐未出阁时便是管家好手,出嫁后一直管着夫家生意,杨家的酒楼交给我姐姐后,利润翻了好几番。要不是我爹糊涂,我姐姐定能成为整条射阳河上的女船王、女首富!” “阿姜。”薛婵嗔了薛姜一眼,“程女官见多识广,你不要浑说,让人笑话。” “程女官。”薛婵微收下巴,屈膝福身,“小妹无状,让您见笑了。” 程然扫过薛家姐妹,程然对薛婵的来历略有些了解,她出身富商薛家,及笄后嫁去当时的山阳城首富杨家为媳,薛裕利欲熏心,竟拆散女儿女婿,将薛婵改头换面送进宫为妃。薛婵出身富贵,自小管家,又经历过宫廷沉浮,眼界、格局远非普通女子可比。若她不进宫,能不能成为女船王不好说,但这两姐妹在经商上,确实颇有天赋。 程然心中生出一个主意,面上不显,道:“薛小姐提醒的极是,我回去禀报娘子,劳烦二位在此稍等片刻。” 赵沉茜正在送周霓出去,突然见程然去而复返,意外道:“这么快就找到了?” 程然回道:“非也,臣出门时遇到了薛婵、薛姜,薛婵似乎对经营酒楼颇有经验。臣想着能不能让薛婵去清风楼指挥后厨,先应付过去这一遭。仓促之间,恐怕很难找到合适的新席面。” 周霓担忧道:“开宴时辰已经定好了,万一她夸大其词,实际并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耽误了时间岂不更糟?” 赵沉茜想了想,很快做出决定,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既敢说,我就敢用。程然,你拿着我的令牌,请薛婵、薛姜去清风楼帮忙,缺什么让衙役去粮库支。周霓,你去军中通知将士赴宴,交待好他们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午时清风楼,准时开宴。” 周霓、程然齐齐行礼:“喏。” 临近午时,赵沉茜提早一盏茶到清风楼,她走入大门,都吃了一惊。 楼内锦绣围屏,银烛高照,花瓶里换上了应时花卉,人来人往,虽忙但井井有条,乱中有序。薛婵听说赵沉茜来了,忙叫上薛姜,从楼上迎出来:“娘子,您来了。后厨菜品已准备得七七八八,来不及做的我已命人去相邻食肆购置,您要过目一下吗?” 赵沉茜淡淡摇头:“不必,我信你。既然准备好了,便去霄云楼,请客人入座吧。” 薛婵也没想到赵沉茜如此信任她,她心中感动,毕恭毕敬将令牌奉上:“娘子,粮库对牌,您千万收好了。” 赵沉茜接过,扫过她们姐妹,笑道:“今日多亏你们了。薛小姐果然经营有方,等忙完这些,我还有些经商上的事,要请教二位。” 薛婵一听,连忙行礼:“妾身不敢。能为娘子分忧,是我们姐妹的福分。” 时辰到了,云中城和海州双方人手陆陆续续进场。赵沉茜、容冲、苏昭蜚等话事人和卫景云的亲信坐二楼雅间,普通将领和云中城的武林高手坐一楼大堂。雅间里暗香浮动,香药果子先上,随后冷盘、热菜、羹汤次第端上桌,摆盘精美雅致,色香味俱全,要不是亲眼所见,程然都不敢相信这是清风楼厨房做出来的。 云中城主管道:“听闻福庆殿下今早才回城,短短半日功夫,竟能置备这么丰盛的宴席,实在破费了。” 菜肴的规格同样超出赵沉茜想象,赵沉茜不动声色笑道:“城主远道而来,这是我们应尽之谊。何况,这是容家军的回易产业,谈不上破费。此番准备仓促,若有不周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云中城众人彼此交换视线,都难掩惊诧。他们原以为赵沉茜花重金置办了酒席,没想到,这竟然是容家军的产业。军队回易向来不成气候,全靠朝廷拨钱养着,一场仗下来黄金万两,足足能把朝廷财政拖垮。乱世以来,打仗看的从来不是谁的士兵更训练有素,而是看谁能拉来更多富绅资助。 赵沉茜既然敢在宴席上提起,说明容家军的进账远不止清风楼一项。若每一桩产业都如清风楼一般,容家军怕不是能自给自足? 云中城主管斟满了一杯酒,笑着敬向容冲、苏昭蜚:“久闻二位将军有勇有谋,没想到置业也如此有术,实在令人敬佩啊!” 容冲、苏昭蜚默默对视一眼,干笑着喝酒:“过誉,愧不敢当。” 容冲端起酒杯,赵沉茜静静看了他一眼,容冲立刻放下:“我身上有伤,不方便饮酒。我以茶代酒……以水代酒,请。” 容冲刚放下酒樽,雅间里侍奉的下人自发上前撤下酒具,没一会,行菜便端着温水来了。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无一人说话,赵沉茜只是使了个眼色而已。云中城的主管们面面相觑,一个人玩笑道:“容将军贵为一城主帅,行事这么小心,连杯酒都不敢喝?” 容冲坦荡点头:“是啊,我爹从小就告诉我,听娘子的话能保家宅兴旺,三代昌宁。总管该不会嫌我敬水没诚意吧?” “不敢不敢。”说话之人讪讪应下。他们确实是这个意思,但当事人一点都不觉得丢脸,还主动把窗户纸撕开,倒让他们无话可说了。有人问道:“莫非,容将军和殿下喜事将近?” “是啊。”容冲一双星眸漆黑明亮,英气逼人,直视着人群道,“等打下汴京,我们就完婚。到时候请诸位赏脸,来汴京喝喜酒。” 赵沉茜面上维持着笑意,余光暗暗瞪容冲。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如今他们只有海州一城,山阳刚刚归附,尚未同心,他竟然敢夸下海口,在汴京举办婚礼? 卫景云听到,怔了怔,蓦然看向赵沉茜:“你们要成婚了?” 赵沉茜其实也刚知道,但当着外人的面,她只能微笑颔首:“是。” 苏昭蜚静静看着容冲装,怪不得换了身衣服,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原来是为了在情敌面前宣誓主权。换做别人,苏昭蜚定嗤笑蠢材,但这个人是容冲。 苏昭蜚知道,他是真的这么想的。他要将汴京打下来给赵沉茜做聘礼,当年赵容联姻,轰动天下,却因容家一夜获罪而不了了之,赵沉茜也沦为谈资,至今都被人指点另嫁。容冲要用这种方式昭告天下,坠欢可拾,我心如初,赵沉茜在他心里,永远是檐上白月光,掌上朱砂痣。 苏昭蜚心里叹气,这个傻子啊,但他又衷心替容冲高兴,多年心结,终于得偿。 这一天,容冲实在等了太久了。 苏昭蜚满满斟了一杯酒,举向容冲,一饮而尽:“恭喜。” 桌上其他人见了,也纷纷道贺:“恭喜容将军和殿下。秦晋之约,重归于好,实乃喜事啊!” 赵沉茜装作羞涩地笑着,桌布下用力拧容冲手臂,狗东西,他在瞎说什么!容冲一点都不反抗,等她拧累了才握住赵沉茜的手,手掌收得极紧,再不放她离开。 满桌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卫景云置身其中,眸光轻轻落到赵沉茜身上。只是她并未注意到,她的全部心神都在容冲身上。 从来如此。 卫景云自嘲一笑,给自己满上一杯酒,飞快饮尽。只有他自己听到,他在满堂喝彩中低低道了声:“恭喜。” 恭喜,她嫁给了喜欢的人。容冲说得对,他自诩爱她,却一直晚来一步,既是天意弄人,也是他始终无法像容冲那样孤注一掷,奋不顾身。 这一生得以在情窦初开时惊鸿一面,窥见月光,已是他毕生之幸。他喜欢她,和她无关。只要她余生安妥胜意,自在随心,就够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0-130 第121章 出征 这一顿饭看似宾主尽欢, 其实各怀鬼胎。云中城要入资海州,是喜事,更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役。 商人重利, 云中城生意能做那么大,没人是傻的,他们像一群豺狼, 潜伏于推杯换盏中,时刻准备着撕下一块肉。赵沉茜和容冲明白, 却不能撕破脸,因为他们需要云中城的钱。 他们只能不着声色下马威,在无声处冲锋陷阵。赵沉茜先用清风楼暗示对方海州并不缺钱, 云中城投诚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云中城不把握良机,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容冲借着婚事, 漫不经心提起他们要收复汴京, 用兵力威吓云中城。 ……当然, 也不排除容冲主要是想宣布婚事,敲打谈判对手是顺带。 酒过三巡, 双方已交锋好几轮,渐渐酒酣耳热, 意志松懈。赵沉茜知道该上主菜了,她示意程然,程然会意,很快端来一个锦盘。 卫景云不解:“这是什么?” 赵沉茜揭开,露出里面的留影石:“这是什么,有劳各位自己看罢。” 包厢中霎间长出一株桐树, 此树高大茂盛,看着颇有仙意,但刨开泥土却见累累骷髅,根须深深扎入白骨中,像无数血管一般,流动着诡异的暗红。 看骨架,那分明是人骨,里面甚至有纤细的幼儿尸骸。 许多人正在吃饭,突然看到这样骇人的景象,刹那胃口全无,腹中翻江倒海。赵沉茜在石头上轻轻一抹,景象消失,又回到了精巧雅致、焚香抚琴的包厢。但这回,满桌菜肴再无人动筷。 赵沉茜扫过脸色难看的众人,说:“这正是此次容将军去临安,在归真观后山禁地内发现的秘密。国师元宓其实并不姓元,而姓耶律,乃北梁越王。三十年前他改名换姓进入燕朝,多年潜伏,就是为了借国师身份迷惑圣心,祸乱朝纲。他挑拨昭孝帝猜忌容家,唆使赵苻打压崇宁新政功臣,引发朝中内斗。诸位是不是觉得这是燕朝的事情,与你们无关,可是你们想想,北梁人这些年是如何对待幽云十六州的百姓?梁人生性残忍,仇视外族,却极其敬重鬼神。他们认为死后灵魂要经三干树回归光明天国,所以极其崇树。元宓能用无辜百姓的血肉作树肥,来日,你们就不怕自己的妻儿落单,被俘去祭养所谓神树吗?” 赵沉茜隐去元宓背后的长生生意,她深知不要赌人性,元宓因一己私利用活人养树,人神共愤;若有了巨额收益,那就是无本万利的买卖了,总会有人动心的。 不如不告诉他们,用恐惧逼他们选阵营。谈判如打仗,气势决定输赢。赵沉茜不可能唇枪舌剑地和云中城一条条争条款,她只要在心理上震慑住对方,基调定好,具体的自有程然等人谈。 云中城管事们面面相觑,怀疑道:“这也太荒唐了,元宓既然是北梁皇族,埋伏在燕朝本就危险,为何要做这种事……” 赵沉茜就知道他们不信,幸好她有人证。赵沉茜看向卫景云:“我们都觉得荒唐,但现实往往比戏文荒唐百倍。类似的事卫城主亲眼见过,城主,你信不信?” 卫景云想到鉴心镜中玉溪村的遭遇,缓慢点头:“元宓曾豢养树妖抽活人精血,他干得出这种事。” 举座大哗,赵沉茜趁热添上最后一把火:“元宓丧尽天良,北梁人暴虐无道,容将军乃仁义之师,一旦起兵,四海引领而望,孰不归心?这些年北梁盘踞北方,中原本是沃土,却十室九空,民生凋敝,一旦迎来太平,商贸必如雨后春笋一般,不可限量。诸位俱是仁人志士,何妨与我们共襄义举,救万民于水火?” 赵沉茜先大棒后甜枣,最后冠以救世的高帽,云中城管事被捧得头脑发热,豪情万丈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汉家天下哪有被异族久据的道理?殿下需要什么,知会一声,我们定倾力以赴,竭尽所能!” “总管高义。”赵沉茜笑着,毫不含糊给他们戴高帽,“云中城俱是侠义之士,我和容将军十分钦佩,望往后海州与云中城强强联手,通力合作,淡以清,志存高,不卖国求荣,不困敝民生,一切以百姓为先。若诸位愿意另外为百姓做些什么,还请将刚才的画像经过商号传递出去。每多提醒一个人,便是拯救一家老小,此番功德,胜造七级浮屠。” 云中城总管们被吹得飘飘然,自然一口应下。卫景云挑挑眉,看了赵沉茜一眼,默然不语。 卫景云搞定了上面那些老东西,他们愿意退一步,试着与海州谋事,但具体怎么谈,各长老都派了亲信来,连卫景云也不能越过插手。他们没和赵沉茜打过交道,只以为这是一场寻常应酬,可是,赵沉茜怎么会做无用之事? 能占赵沉茜便宜的人,要么坟头草已三尺高,要么还未出生。那些高帽看似在吹捧,其实暗藏了许多条件,比如不困敝民生,看起来很正常,但租地算不算困敝民生?粮草生意算不算与民争利?这个高尚却笼统的条件一摆,日后允许云中城涉足哪些生意,全凭赵沉茜一人说了算。 那些长老还觉得可以借海州军的力掌控全天下商路,实在愚蠢。 卫景云深知贪心不足,必反噬自身。云中城已经够富了,该见好就收,但那些长老却自恃是老城主的亲信,倚老卖老,贪得无厌。卫景云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许多话他没法说,正好借赵沉茜和容冲的手,好好敲打敲打。 卫景云垂眸,悠然抿茶,继续做他淡泊无争、置身事外的城主。 包厢里兴致高涨,酒坛越堆越多,二楼的海州将士也被酒意熏得激动起来,一个参将脸涨得通红,快意道:“以前不敢想,现在我们有兵,有粮,有钱,还有太后和公主,何必还俯首称臣,任由南边的孬种皇帝骂我们逆贼,不如自立为王,成就霸业!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旁边人撞了他一下,道:“没读过书就别瞎说,殿下本就是先帝的公主,占嫡又占长,先帝无后,传给女婿理所应当。哪用造反,待将军和殿下完婚,这天下就该是将军的。” 程然微微拧眉,隐晦地看向主位。赵沉茜深恶昭孝帝,早就和昭孝帝割席,为此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公主身份,程然这些近臣只称呼娘子,从不称殿下。海州众人也应赵沉茜要求,统一唤她官职。 但今日酒酣,将士被醉意冲昏了头脑,大剌剌提起赵沉茜身份,甚至劝容冲自立为王。或者说,在海州军心中,他们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父死子继,无子,传给人品端正又爱妻如命的女婿,天经地义。 在他们看来夫妻一体,只要成了婚赵沉茜就是容家的媳妇,上无公婆下无小姑,容冲还如此爱她,婚姻美满,何必计较皇位是谁的?最终不都传给了他们的孩子么。 但真的没有区别吗?程然心情微妙。然而赵沉茜和容冲感情甚笃,程然和赵沉茜哪怕有少年情谊,总归隔了一层,这种事她如何说? 容冲多么爱赵沉茜有目共睹,或许,殿下并不介意? 赵沉茜坐在主位,面如平湖,喜怒不形。程然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容冲面色不知不觉沉下来,加重了声音,说:“我屯兵在此是为保家卫国,护佑百姓,若谁是为了荣华显达来的,饮完这杯酒尽可走了。” 容冲释放出冷意,几个将士的酒霎间醒了。他们连忙起身,垂首抱拳:“属下不敢。” 容冲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你们跟了我许多年,我知道你们的人品,这次看在贵客的面子上,饶你们一回,坐吧。此后自立为王这种话,再不许说。” 众将肃容应是,讪讪坐下,再不敢喝酒。赵沉茜目的已达成,才不想闻一群男人的酒味,起身道:“诸位见谅,我不胜酒力,先行一步。你们慢慢喝,莫被我打扰了兴致。” 容冲见状自然而然起身:“我送你回去。” 卫景云素来不爱这种场合,赵沉茜要走,他留着干什么?他也起身道:“正好,我也想出去醒醒酒。” 三位主角都要走,宴席自然散了。众人起身,虽说着结束了,但依然停留在屋内,三三两两寒暄。容冲当着外客和下属的面,旁若无人为赵沉茜提东西、拿披风。等走上楼梯,容冲看着楼下闹哄哄的宴席,高喝:“海州军听令。” 楼下无论是猜拳的、说话的、耍酒疯的,瞬间站直。容冲扫过众人,掷地有声道:“今日宴席是犒劳你们守城有功,服从命令,记得谢知州大人。午饭已过,该当值的回去当值,无值的回去训练。海州的军令是什么。” 众士兵宛如一人,异口同声喊道:“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打掳。” “好。”容冲说,“走前把清风楼打扫好,恢复如初,不要给百姓添麻烦。” “是。” 容冲说完,楼下的士兵已自发行动起来,搬桌子的、扫地的、收拾剩菜剩饭的,井井有条,训练有素。容冲将赵沉茜的碎发整理好,刚才还是令行禁止的冷面将军,一面对她,声音转瞬变得温柔:“走吧。” 容冲训兵的话后面听得一清二楚,云中城总管努努嘴,不信真有手这么干净的军队,他偷偷藏在角落里,窥探楼下动静。然而,哪怕容冲已经出门,海州军也严格遵守容冲的命令,将清风楼大堂恢复原样,剩菜剩饭打包好,但无人私藏,而是全部放回厨房。云中城的侍卫继续吃喝,海州军自发列成一队,目不斜视,齐刷刷回营了。 总管咋舌:“容将军是何等霹雳手段,竟然能让士兵如此听话?” 卫景云揽袖,淡淡道:“我早就告诉过大长老,容冲不是普通的叛军之将,赵沉茜也不是普通的摄政公主。这桩买卖,投得晚了,就是覆巢之祸。” · 容冲送赵沉茜回家,其余人识趣地避开,很快只余他们两人。九月末的风已经带上凉意,容冲领先半步,为她挡住风口,说:“茜茜,那些人喝多了胡言乱语,以后不会了。席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赵沉茜依旧淡然沉静,说:“酒后吐真言,何况,你既已有计划攻打汴京,便该有一个名目。” “是收复。”容冲看着她,认真道,“国都陷落,民不聊生,一个武人投军报国,哪需要什么名目?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是在做应为之事,没想过称王称帝。宴席上唯有一句话没说错,我是真心想求娶你。” 赵沉茜面上表现得不在意,但心底确实有些膈应。如果容冲称王,那她算什么?王妃?未来再顺理成章成为一个参政议政的宠后? 赵沉茜当然相信容冲不会负她,可是汉祖吕后,高宗武帝,成婚时谁是奔着反目成仇去的?不要考验人性,皇权,是最容易放大人性丑恶的地方了。 赵沉茜叹息,为自己怀疑容冲过意不去:“我并不是猜疑你……” “我知道。”一阵秋风卷过,落木萧萧而下,容冲抬手为她挡住落叶,目不转睛注视着她,“只是我这个人记性不好,许多事过了今夜就会忘,索性现在就和你说清楚。我希望我们每一天都是全心全意相爱的,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当天就告诉我,不要让误会过夜,好吗?” 赵沉茜被容冲眸底的真挚热忱触动,因为昭孝帝的缘故,她很小就习惯将情绪掩藏心底,心思深,想得多,却从来不说。然而两个人相处,怎么可能事事都心有灵犀呢?容冲总是会观察她的情绪,一有问题哪怕夜闯宫禁也要说开,从不让她疑神疑鬼,自我消耗。 他一直在努力让两人走下去。赵沉茜不得不承认,这段关系能走到现在,全在于容冲。他像一棵树,不会突然消失,也不会忽远忽近,分开时相互独立,和她在一起时又亲密热情。当她钻入牛角尖,对他发火或冷战时,他依然稳稳扎根地下,风雨不摧,沉稳可靠,从不会反过来指责她,让冲突升级,只会等她冷静下来,就事论事。 她经常被他惹得生气,却从未怀疑过他爱她。那个躲在墙角,不得不亲手掐死心爱的小猫以求自保的小女孩,突然有一天宫门被推开,一个男孩不由分说闯进来,拉着她慢慢走向宫墙外。 墙外阳光明媚,天高地阔,在这里夫妻不会冷若冰霜视而不见,不会动辄得咎相互算计,而是充满了安全与信任,有爱有敬,有风花雪月,也有柴米油盐。 她何其有幸,遇到了容冲? 赵沉茜点头,深深扑入他怀里:“好。” 角惊秋色,甲光金鳞。赵沉茜为容冲系上腹甲、护臂,轻轻拂过虎首,抖开大红披风。容冲比她高,何况穿上一身甲胄,她须踮起脚尖为他系披风。容冲护住她的腰,微微俯身,她的双脚便安稳落在地上。 赵沉茜系好绸带,仔细端详面前的将军。他剑眉星目,英姿勃勃,比少时黑了些,更添坚毅。一整套鎏金鳞甲、簪缨兜鍪、狮虎战袍披在他身上,简直像战神降临,神武不凡。 赵沉茜看着,却始终不觉得欢喜。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举起画影剑,递到他面前:“我等你回来。” 容冲单手握剑,另一手捧住她的脸,轻轻一吻:“好。” 容冲在船上和她撒娇耍赖,说要立刻成婚,但见孟氏时,却郑重说等收复汴京后,他会在公主府为她举办盛大婚礼,恳请孟氏将赵沉茜许配给他。绍圣十五年,容家在那里张灯结彩、热火朝天准备迎接公主,不管多少年过去,多少事蒙尘,他的心,容家的心,始终不变。 容冲挂好长剑,大步走出门楼。城楼下,摐金伐鼓,旌旆逶迤,六万海州军已披挂整齐,只待一声令下。 容冲一出现,台下士兵齐齐抬头,静默而专注地望着容冲。容冲扫过黑压压的兵阵,下令道:“带上来。” 一队士兵护送着,将一个人带到容冲身侧。此人面色苍白,神情颓败,消瘦了许多,但胳膊腿俱全,并没有什么外伤。容冲朗声道:“你们可知,此为何人?” 无人接话,军容肃静。容冲继续说道:“他是伪齐皇帝刘豫。刘麟大逆不道,父亲尚在就篡位自立,人人得而伐之。海州将士听令。” 城楼下传来震山撼海的应声,有刚强的男儿声,也有纤细但坚韧的女子声音。士兵们抬着脸,各个坚定刚毅,战意澎湃。 容冲拔剑,高声喝道:“随我出征,讨伐窃国逆贼刘麟,吊民伐罪,复我河山,不灭刘齐誓不还!” 地面传来轰隆隆的嘶吼,宛如巨龙苏醒,声震霄汉:“复我河山,不灭刘齐誓不还!” 第122章 北国 冷月碾霜, 雨打残荷,一声急过一声。文人喜爱水乡灵秀,但朱太妃在汴梁生活了一辈子, 始终适应不了这种阴冷。 朱太妃让侍女将炭火拨得更旺一些,说:“今年临安格外冷,连下了半个月的雨, 阴得人骨头缝疼。宫中有银骨炭还如此,梵天寺建在山上, 恐怕更苦寒。” 殿里都是自己人,宪王赵仪也不掩饰,直白道:“那位知道自己的位置坐不了多久了, 行事简直不管不顾起来。我让他立母妃为太皇太后,他说天时不好, 不能册封,转头却和臣子商议, 要立生母楚王妃为太后。臣子不过驳了句刘氏是献愍太子生母, 要立也该立刘氏为皇太后, 那位就记恨起来,将刘婉容迁到了梵天寺, 美名其曰为先帝祈福。呵,他算什么东西, 居然想混淆太庙,滑天下之大稽。” 朱太妃想起深宫里这些女人,唏嘘不已:“先帝在世时,刘婉容多么风光,先帝一死,她到处赔笑脸, 现在都要受一个旁支子弟的气,懿康、懿宁想求见一面都不行。你哥哥最是宠爱她们母女,要是他看到,不知道得多心疼。” 赵仪最是怜香惜玉,道:“要不我让前朝施压,逼赵苻将刘婉容接回来?现在元宓是北梁探子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市井都在说赵苻识人不清,贪生怕死,被人一吓唬就弃城逃跑,将汴梁拱手让人。这关头传出去他苛待先帝婉容,他不敢担这骂名的。” 朱太妃嘴上唏嘘,但提到求情时却毫不犹豫摇头:“她肚子不争气,只生下两个女儿,你却是有儿子的。你要成大事,别为她冒险,牵扯到你身上就不好了。” “不算冒险。”赵仪也就是说说,没打算真做,但当着生母的面,他还是要显摆自己的能耐,“赵苻如今自顾不暇,海州的檄文都传到江南来了,落款明明白白写着京东西路兼淮东路安抚使赵沉茜。京东西路和淮东路已割让北梁多年,哪有什么安抚使?现在外面都传遍了,赵沉茜死而复生,乃天命之相,赵苻是赵沉茜亲手扶立的,赵沉茜活着回来了,他能不怕?” 朱太妃已到暮年,最忌讳鬼神,厌恶道:“我早就觉得她邪性,被她那双眼睛看着,都瘆得慌。好好的公主不当,反倒去做臣子,非要显摆自己不一样。当初她掺和夺嫡,现在又去江北和一群男人造反,她一个妇道人家,到底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做皇后了。”赵仪想到北方的局势,又酸又恨,“公主终究要嫁出去,哪如当皇后?帮着外人造自家的反,果然是祸国命格,难怪皇兄不喜欢她。” 朱太妃出生低微但生下了两个皇子,恨高太后这类官宦淑女,更恨胆敢造反的贱民。她冷着脸骂道:“不过一群泥腿子,能成什么事?” 赵仪也不愿意信,偏偏战报做不得假:“探子说,容冲起兵后,多地响应,连攻数城。刘豫在容冲手中,刘麟不敢应战,连连退败,已退入汴京固守。” 朱太妃这辈子不通文墨,不懂朝政,但多年来也听过朝廷打仗总是千难万险,为何容冲那个逆贼打仗就如此轻松呢?朱太妃问:“真的假的?莫非,还真能让他打下汴京不成?” 赵仪同样摇头:“听说容冲已命大军驻扎应天府,和开封府对垒相持。恐怕等开了春,汴梁有一场大战呐。” 朱太妃听呆了:“那要怎么办?” “有北梁人呢。”赵仪这种时候竟然庆幸北梁兵强马壮,绝不会轻易被人夺去了东京,“刘麟失了应天府,北梁人已然震怒,接下来定然重兵增援汴梁。说起来刘麟会败全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谁能料到刘豫居然没死,而在海州手中!赵沉茜也太沉得住气了,被刘麟围困那么多天,硬是一声不吭,要是刘麟知道父亲还活着,岂能不救?现在可好,他本是为父报仇,哀兵必胜,海州一拿出刘豫,他成了谋权篡位,底下人心一下子乱了,连战连败。他丢了那么多城,北梁人恐怕不会放过他,他的日子不好过喽。” 朱太妃听不懂,但并不妨碍她为自己儿子自豪:“我儿连千里之外的事情都知道,真厉害,天生就是做皇帝的料。” 朱太妃一语道破赵仪心思,赵仪得意非凡,假模假样谦虚:“小事而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其实这些根本不是赵仪看出来的,而是端王引荐的幕僚分析给他,赵仪又原封不动搬到朱太妃面前卖弄。赵仪想起不久前幕僚的进言,沉了脸对朱太妃说:“刘麟再如何都是皇帝,而我不过一介王爷,更是任人宰割。听说赵苻今日又砸碎一套汝瓷,他越来越暴虐了,宋知秋对他有扶立之恩,刘婉容久在深宫安分守己,他连两个女人都不放过,岂能放过我?” 赵仪脸色严肃,朱太妃一下子也慌了,忙道:“我儿别怕,他要是敢动你,我就一头撞死在宣德门前,看看他敢不敢让我死!” 赵仪脸色转霁,说:“母妃,你年事已高,我哪会让你涉险?赵苻人心尽失,无人可用,正是夺位的千载良机。我已万事俱备,只欠您这把东风。母妃只需帮我打开宫门,我带着精兵长驱直入,先杀赵苻,再杀楚王夫妇,等天一亮,皇位就是我的了!我是赵沉茜的皇叔,容冲的君主,谅他们也不敢对我不敬。待我登基,立马封母妃为皇太后,将高太后的牌位迁出太庙。您念了一辈子的名分,儿子给您挣来了!” 政变还没开始,在赵仪嘴里就像已经成功了一样。朱太后当然希望小儿子做皇帝,但是,她小家子气了一辈子,从没干过这么凶险的事,她担心道:“当真只需要开门就行了?” “当真。”赵仪拍胸脯道,“人我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您找个由头将她们接进宫,之后自有她们动手。放心,一切尽在我掌握,您什么都不用操心,等着皇太后的翟衣就好。” 朱太妃被赵仪说动,露出笑意:“好,都听你的。” · 没有光明的地方,时间也失去了意义。萧惊鸿不知道自己在牢内待了多久,他听到脚步声,神志不清抬头,看到外面来了一个黑衣男子。他全身都罩在黑斗篷下,看不清面容,他将一锭碎银递给狱卒,狱卒掂了掂,识趣地开门退下。 黑衣男子慢慢走到萧惊鸿面前,说:“他们怎么把你伤成这样?萧指挥使,你受苦了。” 萧惊鸿垂头,并没有兴致搭理。男子不生气,继续道:“你可知赵沉茜的消息?” 听到那个名字,萧惊鸿不由自主竖起耳朵。男子了然地笑了笑,说:“你对她情深如许,她却早已忘了你。孟太后已回到江北,她明明知道你救了她娘,也知道你处境不妙,但她什么都没做,一心准备和容冲的婚礼。” 萧惊鸿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她要成婚了?和容冲? “也是,有了正品,谁还会在意替身的死活呢?”黑衣男子声音韵律奇特,似有蛊惑,“她抛弃了你。她如此薄情,你难道不想报复她,将她从容冲身边夺走,让她后悔没有选择你吗?跟我走吧,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 · 风卷雾雪,莽莽苍苍。一骑白马径直穿过汉城,驰入皇城。宫门值守的斡鲁朵上前牵马,躬身行契丹礼:“越王。” 元宓下马,在南方待久了,他都不习惯北国的辽阔严寒了。元宓知道这些人都是皇帝宫帐的人,也不多话,直接了当道:“我奉命回上京述职,劳烦向陛下、太后通传。” 上京皇宫兼顾草原民族的豪迈与汉地工艺的精细,对契丹族勇士来说,这样的建筑雄美得宛如神迹,但对于元宓来说,太小,也太寒酸了。 甚至不及汴梁皇城的一半大,民生更没法和人口足有百万之众的汴梁比。 将族人从苦寒之地迁入中原沃土,让老人不必在大雪天被部落遗弃,幼儿不必从五六岁起就学杀人,是元宓毕生之愿。 安德殿就在前方,已有髡发女使出来,为他掀开毡账。元宓不动声色握紧掌心,知道他的考验开始了。 元宓进殿,劲风卷着碎雪在他身周回旋。他束冠长发,广袖鹤氅,面容白皙,神情淡漠,像是某位神人从山水画中走了出来,和四周的草原彩绘格格不入。他跪右膝,蹲左膝著地,摇手三拜,行标准的契丹礼:“给太后、陛下请安。” 北梁皇帝扫过元宓的头发、衣服,面上看不出端倪,道:“越王冒雪赶来,辛苦了,起吧。” “谢陛下。” 元宓站起身,北梁皇帝身旁摆着一把虎皮椅,上面坐着一位髡发高冠、衣着浓丽的妇人,正是萧太后。萧太后比北梁皇帝长一辈,但看面容,竟似比皇帝还年轻些。他们两人下首坐着耶律淳,正以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元宓。 萧太后温声问起元宓这一路的起居,元宓一一作答,看着竟还有些母慈子孝的意味。元宓知道,这客套的温情是草上露水,转瞬即逝,果然很快,耶律淳就率先发难了:“越王,你立了军令状去围剿海州,结果容匪不灭,反而连失应天府在内的五城,你是怎么督军的?” 元宓在前线接到皇帝急召的时候就知道会有此问,他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回禀陛下,非臣弟督战不力,而是云中城暗中投靠容冲,资以铠甲、兵器、粮草,容冲又以刘豫做盾,齐军囿于忠孝,无法施展拳脚,这才被他赢了先手。” 云中城对外依然是不偏不倚的中立姿态,但元宓身在前线,战场上的细微变化瞒不过他的眼睛。若没有持久作战的底气,容冲怎么敢在冬日发动奇袭?他孤军深入到北梁统治区,仅凭海州,怎么供得起从淮北到应天府这么长的战线? 而且,神树画像就是从云中城旗下商铺流出,一夜间传遍大街小巷的。这背后若没有云中城的推波助澜,元宓绝不相信。 北梁皇帝缓缓开口:“云中城?先前大梁拉拢他们许久,云中城都自称修仙门派,不问世事,如今怎么突然站队容冲了?” “是啊。”耶律淳说,“云中城富甲天下,父汗早就提醒过,他们的态度至关重要。云中城与容冲绝不是一时半会能谈拢的,越王叔在中原深耕多年,耳目遍布,竟然都没发现他们私下接触良久吗?” 元宓隐忍道:“天下皆知,云中城现任城主卫景云曾是赵沉茜驸马,至今仍对她旧情未了。赵沉茜出面拉拢,哪用许久,一面便已足矣。卫景云一心讨好前妻,我便是有通天算计,又有何用?” 耶律淳嗤了声,意味深长道:“燕朝割据一方的霸主,在越王叔嘴里,竟都成了为女人寻死觅活的情种。就是不知,究竟是王叔失察,疏忽了他们旧情人话旧,还是贪功,不想让王庭派人来分你的权,所以瞒而不报呢?” 元宓忍无可忍冷了脸,斥道:“放肆,我乃你王叔,我向陛下述职,哪有你插嘴的份?” 耶律淳冷笑,毫不掩饰眼睛中的轻蔑:“越王在燕朝待久了,恐怕已忘了大梁的规矩。我族契丹勇士全凭实力说话,不信汉人长幼尊卑那一套。越王现在从头到脚都是汉人打扮,就是不知这身衣袍下,心到底姓梁,还是姓燕?” 元宓震惊,随即是深深的心寒。他这些年忍辱负重潜伏在燕朝,伴君如虎,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他为大梁统一大业做了这么多,耶律淳一个待在王庭寻欢作乐的王子,竟然质疑他的忠心? 元宓漠然道:“好,如你所言,我们今日不论辈分,只论功绩。昔年容沐驻守金陂关,大梁军队一步不得进,是我诱昭孝帝对容家生疑,自断一臂;也是我提前截获容沐的作战计划,容沐假意出城追击,孤军深入,其实想与援兵前后夹击,全歼大梁主力,我将密信传回大梁,并在燕朝中操纵,让援兵不去救援金坡关,这才让容沐全军覆没,穿心而死,替大梁拔去这根眼中钉。金陂关从此形同虚设,政和二年大梁能长驱直入,直捣汴京,金陂关功不可没。我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桩桩件件,莫非陛下和太后都忘了吗?” 萧太后一直养神,见状慢悠悠道:“我们大梁不搞燕朝那一套,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不论出身,全凭本事。当初越王的密信传来,北府许多大人都看过,之后容沐用兵果然和信中一模一样,援兵也果如越王所言,未曾到来。杀容沐、夺金坡关这么大的功劳,这才过了几年就翻脸不认,岂不是和燕朝那群窝囊皇帝一样,此后让能者不敢出头,贤才明哲保身,只便宜了一事无成却精通钻营的废物。” 耶律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然,萧太后最后那句“废物”意有所指。眼见儿子指望不上,北梁皇帝只能开口道:“越王的功劳,大梁二十部都看在眼里,但是,近日外面传来一些言论,说你钻研邪术,不敬鬼神,连着大梁的国威也受污。大梁既要统治汉家天下,就要有大国气度,做尧舜禹之流仁明之君,岂能和邪魔歪道为伍?” 元宓袖下的手紧攥成拳,青筋毕露。邪魔歪道,呵,他在燕朝时,高高在上的白玉京骂他邪魔歪道,如今,连他的族人也骂他邪魔歪道!若没有这些邪魔歪道,哪来大梁如今的版图! 耶律淳看到父汗抛出了一个新把柄,立刻像狗见到骨头一样,冲上去疯咬:“你在归真观做的那些事传得到处都是,汉城都屡禁不止,汴京那么多汉民汉官,岂能容你?父汗礼贤下士,重用汉臣,敬告鬼神,这么多年的仁德之名,全被你一人带累了!你连一个女人都打不过,再去汴京督战,还嫌丢人不够大吗?” 北梁皇帝和耶律淳拿元宓用活人喂树的事大做文章,其实他们并不在乎那些百姓的生死,只要元宓不残害本族人,杀再多汉民又怎么样?何况,草原从来信奉胜者为王,力量为尊,就像狼群会咬死病弱老狼一样,优胜劣汰,自然法则,弱者活该被杀。 他们咬着不放,只是想借此逼元宓交出兵权罢了。 元宓看穿了皇帝和耶律淳的用意,冷声道:“临阵换将,兵家大忌。况且,要不是耶律淳在海州不战而逃,致使大梁精兵元气大伤,我何须借兵于刘麟,被赵沉茜钻了空子?贤侄已毁了三十万精锐,还想再祸害多少?” “你!”耶律淳被踩到痛处,大怒,“你神气什么,你不也打了好几场败仗?” “海州之战是因为刘麟乱指挥,后面则是积弊难返。何况,我和容冲分明各有胜负,只要拖住容冲,海州军长途作战,粮草难行,必有转机。” 元宓和耶律淳相互指责,眼看越来越不体面,萧太后淡淡开口:“够了。” 殿中霎间寂静,元宓忍住气,向上首行礼:“太后恕罪,臣失仪。” 耶律淳也不情不愿摇手:“太后。” 萧太后缓缓扫过台下,被她看到的人无不低头。她见众人冷静下来,才说道:“越王久在燕朝,熟知汴京地形,也和那对夫妻打过交道,他去守汴京最合适。至于越王说的问题,既然容冲拿刘豫压刘麟,那就废了刘麟的皇帝之位,另立一个傀儡新君,汴京这一战无论打多久,指挥权都归越王一人所有,再不分权。” 元宓惊讶抬眸,没想到萧太后如此明事理,在先局不利的情况下,依然如此信任他。北梁皇帝就很不满了,道:“额母,朕感念越王的功劳,但战场上要凭真实力说话,越王已连失五城,再将汴京交给他,若守不住该怎么办?” “若守不住。”萧太后朝元宓看来,眸光清明坚毅,不怒自威,“哀家代他,向天神祖宗、大梁二十部交待。” · 萧太后一路喜怒不形于色,进了自己的寝殿,再也忍不住,骂道:“哀家怜你孤苦,惜你才干,力排众议重用你,结果你是怎么回报哀家的?背着哀家研究邪术,不敬生死,亵渎鬼神,传得天下皆知,还被皇帝反将一军,险些失了兵权!老实交代,那些流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宓垂头,姿态看似恭顺,实则无可奉告:“臣没什么可辩的,就是流言说的那样。” 萧太后眯眼看着他,片刻后说:“你还想着复活那个女婢?” 冷若冰山的元宓突然激动起来,抬眸道:“不是女婢,她是我的妻子。” 第123章 亡妻 元宓勒马停在门前, 看着足以没过马蹄的积雪,短促笑了声。 越王府,可真是一个荒凉地。 元宓推门入府, 里面的老仆听到动静,颤颤巍巍走出来:“谁呀?” 他转过门廊,看清元宓, 足足怔了怔,才老泪纵横地迎上来:“殿下, 是你吗?” “是我。”元宓看到老仆的模样,同样大吃一惊,“李叔, 你怎么成这样了?我不在府的时候,有人苛待你吗?” 李叔抹去热泪, 说:“没有,太后每年都会给王府赏赐, 炭火吃食都不缺。只是殿下忘了, 上京苦寒, 殿下修炼得道,驻颜有术, 我却是一介凡人,三十年过去, 该老了。” 元宓听着微怔,是啊,原来他隐姓埋名去燕朝潜伏,已经三十余年了。他以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微寒之士上京,侍奉过昭孝帝、赵苻两朝君主,斗倒了容家、赵沉茜、宋知秋乃至数不清的臣子, 从一无所有到权倾燕朝,如今他回到自己的王府,依然是一室凄清,无人迎他。 她离开他,也三十多年了。 元宓怔忪片刻,说:“李叔,准备香烛,我去祭拜母亲和她。” 祠堂久无人来,弥漫着一股阴潮味,地上的寒气像是要钻到人骨缝里。李叔提着灯,颤颤巍巍拿来披风:“殿下,地上冷,您当心受寒。” “无妨。”元宓跪在蒲垫上,目不转睛,声音浅淡,“难得回来,我想陪陪她们。” 李叔叹气,也去拿了三炷香,毕恭毕敬地插在香炉里:“老夫人,您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王爷。当年太后提出派人去燕朝当内应,满朝皆叫好,但五京皇亲贵戚无人愿意领命。想也能知道,去敌国潜伏,九死一生,不成是误国大梁国策,成了也未必能活着回来,最后全便宜了旁人。太后问遍了诸府,最后,唯有殿下主动请命,只带了一柄拂尘、一匹白马,头也不回赶赴燕朝。唉,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殿下为大梁隐姓埋名,卧薪尝胆,受了不知多少委屈,但如今,上京红人换了又换,还有几人记得殿下?” 元宓盯着面前的牌位,低低道:“旁人都抢着去的差事,能轮得到我吗?行非常之事,才能立非常之功,大梁贵族世代联姻,最重血统,我生母是汉女,妻子亦是汉女,若我不受委屈,如何堂堂正正给她们名分?” “李叔,你去歇着吧。我单独与她们待一会。” 李叔叹了口气,合门离开。光影重新暗下来,元宓默默望着牌位,良久后起身,将其中一道牌位拾起。 元宓轻轻抚过上面的字。 “故室耶律氏小桐之神主。” 她因他而死,而他甚至不知她的本名本姓,只能以小桐为她立碑。他珍爱地拭去灵牌上细尘,随后咔嚓一声,亲手将榉木牌捏为齑粉。 她魂兮归来,不必再立牌位。 元宓合手,对着最上方的牌位毕恭毕敬长拜三次:“母亲,儿子不孝,生时不能让您母凭子贵,死后也无法给您长供香火。儿子马上就要去汴京,此战若胜,我登基为帝,必重修为玉碟您正名,若此战败了……” 元宓怔住,随即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想必,我也无法回来了。生死荣辱,就此别过。” 元宓拎起李叔留下的披风,大步走向漫天风雪中,只剩一张“先妣元氏蕙兰之神主”的灵位,孤零零立于供案上。 甚至没有冠夫家姓氏。哪怕北梁不如燕朝注重名节,怀孕生子却不被夫家承认,也是要被耻笑的。 大梁敬鬼神,亡魂经三干树上升极乐,得赴往生。元宓怎么忍心让亡母魂灵到了天界,还要被人指指戳戳? 母亲,再等等,元宓在心里默默道,快了。等他接回小桐,他们夫妻一起供奉她,她便可放心地去往生了。下辈子,一定要得遇良人。 元宓很小就知道自己是“野种”。他出生于南京析津府,即无数汉人心心念念的幽州。 先帝耶律和在南京行宫游玩时,酒醉后相中了一个过路女子,不顾对方意愿,拉着她春风一度。等酒醒后,耶律和自然不会带一个汉女入宫,拍拍衣服回上京了,只留那个女子,因失了贞被夫家退婚,忍受着街坊邻居的指点寄居娘家,更不幸的是她怀孕了。 兄嫂再不愿意收留她,满城医馆也没人敢给她开打胎的药,她不得已搬出娘家,靠自己谋生。说是谋生,其实她能做的也不过是替人缝补、浆洗衣物而已,她在朝不保夕中生下了儿子,跟随自己姓元,取名宓。 南京析津府亦有耶律、萧两大望族的人留守,他们明明知道他的身份,可是那些人自负血统,只会高高在上打量元宓,怎么可能把他当自己人?元宓不被耶律本家接受,也不被汉人接受,巷子里的小孩子时常朝他扔石头,骂他“野种”。 元蕙兰操劳过度,元宓七岁那年,她已重病缠身,衰老如四十岁的妇人。可笑的是,元蕙兰熬垮了身子,上京的贵人终于想起了他们母子,微服前来看望。析津府的耶律族人听到,连忙买了一个丫鬟送到元家,美名其曰伺候元蕙兰。 那个丫鬟就是小桐,小桐那年十二岁,懵懵懂懂被父亲卖了,又懵懵懂懂被拉到元宓面前。元蕙兰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眼睛却久违地燃起火焰,像要将她单薄的身体灼烧殆尽。然而,等耶律和看到元蕙兰如今的样子,大倒胃口,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耶律和刚出门,元蕙兰就呕出一大口血来,死死攥着元宓的手,声嘶力竭对他说:“你要好好活着,出人头地!你要认祖归宗,回宫里去!” 元蕙兰像是陷入了魔怔,元宓不得不哭着答应,她就在“认祖归宗,出人头地”的念叨中,失去了气息。 元宓终于见到自己一直渴望的父亲,却又在同一天内,接连失去父母。年仅七岁的他对自己的命运茫然无措,吓得大哭,是小桐从门后走出来,认真拉起他的手。 她说:“不要哭,有我呢。” 她说:“没什么过不去,我在家里会做饭、烧火、砍柴、挑水,能干得很。以后,我养你。” 无人知她姓名,她酷爱侍弄花草,院里本已枯死的桐树在她的侍弄下重焕生机,街坊称奇,说她是桐树仙转世,久而久之,大家就都叫她小桐。 元宓谨记亡母遗命,想尽办法出人头地,没怎么在乎过那个照顾他起居的女子。呼吸吐纳,鱼游水中,她的存在就像空气和水,天经地义,不需要特意关注。 有耶律、萧两族子弟在,没有哪个武馆敢教他本事。最后元宓只能拜师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此人据说是白玉京外门弟子,因资质太差,大比屡屡落败,竟然想出一个歪招——偷窃禁书,觉得只要他使出没人学过的招数,就没人能打赢他,结果自然是被人发现,逐出师门。白玉京在江湖上声望极大,白玉京的弃徒,江湖上也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只能灰溜溜来了梁国,靠三脚猫的风水望气之术招摇撞骗。 元宓拜他为师后,他多了一个可以使唤的人,摆尽了师父的谱。元宓要在道观洒扫砍柴,晨昏定省,还要练所谓的基本功,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小桐心疼元宓,就也搬到道观,接过了所有杂活,让元宓能安安心心练功。 老道士疯疯癫癫,发疯时对白玉京破口大骂,而清醒时又对白玉京极尽推崇,尤其是正派魁首容家,用老道士的话说,元宓这等愚钝庸碌之辈,给容家人提鞋都不配。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愚钝庸碌之辈,无意发现老道士藏匿的禁书,学会了他钻研一辈子也没学明白的“邪术”。容家的功法至阳至刚,禁书则相反,里面全是一些阴邪黑暗的道法,元宓一旦接触就再也割舍不下。 力量存在于世间,哪有什么正邪之分,所谓仙道魔道,不过是那群伪君子排除异己的口号。他母亲一辈子与人为善,可落得了什么下场?唯有强大的力量,才不会负他。 元宓走上禁术这条路,一发不可收拾,他的法力也像雨后春笋一样,节节攀高。 十五岁那年,他听闻耶律和与萧皇后出京狩猎,会路过析津府,他打听到围场地址,自顾自奔了过去。他在围场果然找到了机会,从狼群中救下萧后,萧皇后看中了他的本事,引他进入内廷,由此,他才终于接触到他的叔伯兄弟,生身父亲。 他忙于结交权贵,在上京的社交圈打出自己的一片天,早已忘了远在析津府的小桐。小桐不知他去向,经了好几道手,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受萧皇后看重,已被封为越王,如今在上京正炙手可热,萧皇后甚至有意将侄女许配给他。小桐什么都没说,依然留在道观里,默默替他照顾疯癫的师父,破败的师门。 萧后想为他赐婚是真的,但元宓觉得那只是他往上爬的阶梯,小桐为他付出良多,他当然不会像耶律和一样,随心所欲占有一个女子,却又不负责任地抛弃她。他在上京有了自己的王府,以后该轮到他来保护小桐了,正好前几日容复带着几个江湖人士偷袭析津府,萧皇后命他前去支援,顺便接小桐回来。 谁知,这一去,接到的竟是小桐死讯。 容复偷袭析津府当夜,虽然他们的目标是衙署和军营,但析津府梁、汉积怨已久,街上有人趁乱烧杀抢掠。道观失火,小桐本已搀着醉醺醺的老道士跑了出来,突然忆起元蕙兰留给元宓的玉佩落在房间里了,又不顾火势冲了回去。 老道士将玉佩递给元宓时,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小桐的体温。老道士难得不疯了,说:“她至死都护着这块玉佩。她出来时被倒塌的房梁压住,浑身被烧得没一块好肉,但这块玉佩却毫发无伤。因为她一直把这块玉含在喉咙里,用自己的血灭火。我知道你已经学完了那本书,你比我有本事,但我要提醒你,禁书之所以被禁,必有原因。趁现在因果还不深,扔掉吧,莫走我的老路。” 此后元宓再没见过老道士,他明白老道士的意思,老道士再不得志终究是汉人,无法心安理得教授一个北梁的皇子,他们的师徒情谊到此为止。 他盯着那枚飘絮血玉,这是元蕙兰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据说是元氏家传之物,本白玉无瑕,但生他的时候元蕙兰大出血,将玉染红了,变成了这般看着有些邪门的东西。 为什么都离开他了呢?母亲,小桐,师父,都是如此。唯一留给他的玉,还沾着母亲和小桐的血。 而这一切,都拜白玉京所赐!名门正派的天之骄子高高在上,他从未想过和他们比,为什么容家要来招惹他?若非容复带人偷袭析津府,小桐怎么会死? 上京的富贵风光瞬间对元宓失去了吸引力,不久萧后提出派细作潜伏,从内部瓦解燕朝,元宓带着这块玉,义无反顾去了敌国。 他要往上爬,让所有契丹人心甘情愿迎跪拜母亲;他要毁了容家,让容复经受他的痛苦,亲眼看着挚爱死于面前! 还有一个原因,元宓没告诉任何人,禁书中提到一种起死回生之术,以魂养魂,以血养躯,将亡者之魂与妖躯融合,可以让逝者重回人间,青春永驻。只是这是燕朝的书,里面很多东西都要去燕朝找。 万幸他去析津府还算及时,小桐的魂魄没有全散,他带着小桐的魂魄,开始了漫漫卧底路。 元宓知道他现在声名狼藉,无数人骂他邪道,他不在乎。容冲复活自己心爱之人是重情重义,为何他做同样的事,就是邪魔歪道? 归真观禁地里那棵长生树是他为爱妻续命的神迹,那些人什么都不懂,凭什么骂它是邪树? 禁书寥寥数语,语焉不详,每一步都靠元宓自己摸索。一次又一次失败后,竟还真让他试验出来了,只差最后一步。 然而,他却卡在最后一步。魂魄和妖躯都养好了,元宓试着让两者融合,屡屡失败,好不容易成功了一个,才活了七日就死了。人的魂魄实在太脆弱了,哪怕用秘术加强,也始终无法适应妖躯。最后连他的合作者也绝望了,说生死有命,或许,这就是天意。 元宓偏偏不信命。 他查遍典籍,在宫廷禁书里发现一种叫鬼王藤的东西。鬼王藤是极少数能作用于魂魄的植物,可以无视等级压制,将主人的魂魄移动到宿体内。很多邪修用它来夺舍比自己强大的修士,而且鬼王藤以怨气为食,每成熟一次都要献祭大量人命,所到之处腥风血雨,因此被江湖封禁。 他的试验不就因为人魂太弱,无法突破妖躯的压制才频频失败吗?元宓突然有了想法,他暗暗寻来鬼王藤,用鬼王藤移魂,果然一次就成功了。他观察了三个月,期间移魂者身体健康,行动如常,性情行事一如往昔,元宓彻底放了心,将试验品杀掉,并烧掉所有鬼王藤的种子,只留下一粒,完全不打算提醒他那位合作者。 元宓怎么会帮敌国之人谋长生呢?多谢他帮元宓遮掩,但是,元宓毁约了。 元宓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木叶山神树树种,栽于禁地,取名长生树。这是他一早就为小桐寻好的躯体,他怎么舍得让她进入妖躯,他要她干干净净地活着。 木叶山有神树,结果,落而成天女。神人乘白马浮河而东,至木叶山遇天女,两人结为夫妻,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 世人都以为契丹祖先的由来是传说,但元宓知道不是,树老成妖,再老成圣,神树已脱离妖道,超脱于六界之外。小桐转生在树妖体内,她终生都是妖,但如果转生在神树体内,再厉害的捉妖师都无法察觉她是死而复生。她身上没有妖气、鬼气,可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世间,百无禁忌,却不必受凡人生老病死之苦。 大火再也无法困住她了。 待长生树长成,元宓将世间最后一棵鬼王藤种在树下,喂以怨气。鬼王藤名字叫得霸气,其实本体纤细弱小,很不易察觉。鬼王藤在怨气的滋养下迅速攀长,才一年就成熟了,和长生树紧密纠缠,共荣共生。元宓将小桐魂魄注入鬼王藤内,接下来,只待长生树结果。 可是元宓却等来了赵沉茜派心腹来杭州清田的消息。 钦差不止清田,还会测距绘图,登记产物,若任由他们清丈,后山的长生树岂不暴露于世间?小桐的魂魄刚刚注入树中,无法脱离,元宓怎么允许他们打扰爱妻宁静! 元宓不遗余力在朝中煽动旧党,反对新政,而赵沉茜对变法格外强硬,寸步不让。臣子的恐慌、愤怒终于被引爆,多方默契下,赵沉茜身死郊外,没了她,新政不堪一击,尽数被废。 元宓看穿了赵苻强硬外表下的懦弱自卑,提议清算新党,给他一个打压异己、显示权威的机会,后续的发展和元宓预料的一样,燕朝朝廷卷入两党攻讦中,深陷泥潭,寸步难行。元宓一边等着长生树结果,一边给梁国传信,里应外合,吃下燕朝大片土地。 赵沉茜已死,白玉京易主,元宓不必再担心长生树的行踪暴露,所以上书赵苻迁都临安,方便他就近照顾小桐。赵沉茜的尸骨一直没找到,元宓怀疑过她没死,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桐会和赵沉茜混到一起去! 树鬼从蓬莱岛回来,说在岛上见到了一个肖似夫人画像的女子时,元宓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忙赶去归真观后山,果真在树叶隐蔽处看到了尚未成熟的果蒂,转生果已不见踪影。 长生树一长六年,毫无动静,大家渐渐都麻木了。谁能想到,它在今年突兀地结了果。 而果实却不见踪影!看痕迹,分明是果子尚未成熟就被外力强行扯落,小桐的魂魄还在里面,有没有受伤? 始作俑者手段很干净,一点痕迹没留,但元宓大致猜得出是谁。多半是那位合作者暗中捣鬼,元宓防备他,他也不会束手就擒。但元宓没有功夫和那位算账,当务之急是赶紧寻回小桐。 元宓顺着海岸,一路找到山阳城,看到小桐从一座老宅出来,衣着鲜亮,神情轻快,恍惚间让元宓生出幻觉,仿佛他和小桐已定居于此多年,没有钱财上的窘迫,没有梁汉根深蒂固的仇恨,她走在濛濛水乡,一路和邻里说笑问好,蹦蹦跳跳去买今早最新鲜的芦笋。 她好像忘记带什么,快步跑回去,咚咚敲门。没一会,门开了,里面的人是赵沉茜。 赵沉茜? 元宓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小桐和赵沉茜待在一处,言语熟稔,举止亲密,显然相识已久。更出乎预料的是,他在必经之路上等她,小桐和他擦肩而过,毫无反应。 元宓以为她在和他赌气,主动道:“小桐。” 小桐回头,脸上诧异又好奇:“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元宓意外,骤然涌上不祥的预感:“你不记得我了?” 小桐摇头,元宓抿着唇去探她的脉搏,发现转生果被提前摘落,小桐魂魄虽然健全,但失去了记忆。 故人相见,对面不识。 元宓宛如当头一棒,万箭锥心。原来一切冥冥之中都有定数,不是什么错误都能弥补,不是所有错过都配得到原谅。她毫无保留爱他时,他总觉得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并未驻足。待他痛失所爱,费尽千难万险想弥补她时,她却再也不记得他了。 元宓深深端详着她,小桐被看得不自在,问:“你应当是外乡人吧?你在找谁,要不我帮你问问?” 元宓默默解下佩戴多年、从不敢离身的玉佩,递给小桐:“我在找我的妻。她坚韧乐观,天真善良,陪我起于微末,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却因我的疏忽,在最爱我的那一年走丢了。上天惩罚,令她忘了我,我无颜见她,劳烦姑娘将此玉转交给她。” 小桐碰到那块玉,像是被烫了一下,慌忙道:“我不认识你的妻子,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你亲手给她吧。你好好解释,她应该不会怪你的!” 元宓握紧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问:“她真的不怪我吗?” 小桐近距离看着元宓天人一样的容颜,浑身都僵住了。元宓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不愿意强迫你,既然你完全不记得了,我等你。若你有危险,对着玉喊我的名字,我就来救你。” 小桐讷讷问:“你叫什么名字?” 元宓想起那个久远的称呼,说:“她常叫我,元郎。” 元宓走下拱桥,脚步鬼使神差慢下来,回头道:“我在江北有许多仇家,你能帮我隐瞒行踪吗?” 元宓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刚才那座宅子的结界中有容冲的灵气,赵沉茜死而复生,和容冲舍不了干系。小桐什么都不记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张白纸,才能取得赵沉茜信任,而容冲对赵沉茜向来不设防。用得好了,或许能成为捅入容冲心脏的一柄尖刀。 小桐站在桥上,双手捧着害她丢掉性命的玉佩,像一只落入陷阱而不自知的幼鹿,慢慢点头。 元宓心里道对不起,他并不想利用她,但只有他除掉容冲,攻下海州,才能说服那些顽固的契丹贵族,立他为皇。等他成了北梁皇帝,不,天下共主,他会有很长很长时间弥补小桐,唤醒她的爱。 他们都容颜未老,一切都来得及。 只需要小桐帮他做最后一件事。 元宓见完小桐后,立刻联络萧太后的势力,争取兵权。他久不回大梁,朝中许多人都不认得他了,元宓周旋许久,才赢得萧家的支持。前线部队已经走到海州,元宓生怕耶律淳那个蠢货擅自行动,立刻赶往前线,却在半路遇到容冲埋伏,受了重伤。等他再听到消息,便是梁军粮草失火,耶律淳大败。 他不知容冲如何得知了他的行踪,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小桐握住那枚玉佩就能联系到他,并非那块玉多么稀奇,而是里面封着他的胎血,无异于他的第二个身体,元宓可以将神识短暂地附在玉上,五感如他本体。 缺点就是他每一次施展附身术都会消耗胎血,一旦血絮耗完,玉佩就会彻底碎掉。 但对付容冲,已经足够。元宓每日都会附身到玉上查看小桐的状况,那日,他凑巧听到容冲和赵沉茜商量去临安救孟氏。 元宓知道,他的机会来了。他立刻传信给临安,提醒小皇帝令他夜不能寐的皇姐回来了,同时通知归真观,派精锐截杀容冲。 他想借容冲不在趁虚而入,没想到容冲打着同样的主意。他低估了容冲的胆量,或者说疯魔。 容冲劫走孟太后,已经惹得满城通缉,正常人此刻唯一的想法定是赶紧跑,他居然敢顶风作案,折道去了归真观,并且冒充弟子身份,在观里潜伏了好几天,踩好点后雷霆一击,让里面的人连焚毁证据都来不及。 长生树的事一夜间大白天下,证据确凿,辩无可辩,确实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但也仅是如此。他杀的是汉人,又没残害大梁子民,何错之有?他向来看不上那些伪君子行径,哪个皇帝上位不血流成河,何必还要捏造一个道德金身?大梁不同于燕朝,能者居之,不看名声,只看功绩。能杀那么多人,是他的能耐。 至于容冲推倒了长生树,推就推了,反正小桐已平安转世。就算容冲不推,元宓也会命人烧掉,绝不便宜旁人。 元宓用赵沉茜活着的消息截杀容冲,赵沉茜就用他以血养树的秘密打击士气,连夺五城,他下了多年的棋,竟在一个女娃面前落了下风。现在双方身份牌都打明了,汴京之战,便靠硬本事了。 元宓已掠出上京城,驭马驰向莽莽雪原。他握着缰绳,在心中默默纠正。 不,他还有一手暗棋,尚未发动。 第124章 决战 哪怕四处都是战火, 年关到底还是近了。容冲虽已驻兵应天府,但刚收复不久,府里什么都没有。孟氏四处看着, 不满道:“冷冷清清的,过年没有过年的样,这哪能行?早知道我就从海州带来了。拿红纸来, 我来剪窗彩。” 赵沉茜正在看汴梁地图。目前看似容冲连夺五城,但对攻相持, 大局未定。元宓见已失先手,果断舍弃小棋,转投大场, 坚守汴京,是个难缠的对手。 汴京乃国都, 这么重要的战役,赵沉茜必然要亲临现场, 战势刚平定她就从海州赶来应天府, 留程然在海州处理常务, 薛婵姐妹在外替她打理生意。 刘麟被废,北梁随便封了他一个职位, 将他召回幽州,另立新皇, 赵沉茜手上的刘豫便失去了作用。赵沉茜对此毫不意外,刘豫能换回五城已经超乎她预料,她当然没想过靠挟持刘豫,一通嘴炮就能说服汴京留守投降。 北梁派来的主帅还是元宓,赵沉茜有些失望,但也无计可施, 北梁萧太后可比燕朝的皇帝英明多了。他们和元宓都已交过手,相互知道对方的实力,接下来无人会掉以轻心,汴梁攻城战,必是场恶斗。 然而赵沉茜和容冲最大的劣势在于,汴梁里有百万国民,元宓不在乎,但他们在乎。投鼠忌器,实在左右为难。 她心思全在战场上,敷衍道:“何必麻烦,这里我们也住不了多久,糊弄糊弄就行了,等日后收复汴京再大办。” 孟氏正容:“府邸虽不是我们的,但日子却是自己的,只要我们一家人都在,在哪里过年不是过?我知道你们在备战,讲究多,不许放炮仗不许点明火,但红纸总归是有的吧。” 赵沉茜不忍拂母亲的意,何况今年是她和母亲团圆的第一年,是该红火一些。汴京困局一时半会解不开,不如多陪陪母亲,换换心情。赵沉茜吩咐门外的士兵:“取红纸来。” 小桐赶紧道:“别麻烦他们了,我去吧。” “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坐着就好。”孟氏将小桐叫住,说,“你这个孩子就是太勤快,别什么事都自己做,要是不会指挥男人,以后成婚可有的苦受呢。” “娘。”赵沉茜收起地图,将榻上的茶案腾出来,道,“小桐还未婚许,你别乱说。” “哪是乱说,这都是经验教训。”赵沉茜从早忙到晚,吃饭时能露一面都算忙里抽闲,孟氏和小桐相处时间更长。孟氏很喜欢这个小娘子,私心里把她当另一个女儿对待,问:“有心上人吗?你看上谁了,我去给你说亲。” 小桐红了脸,连忙摇头,睫毛下敛,情绪有些低落。孟氏见状道:“没有也好,女子别急着成婚,没考虑清楚就嫁人,无异于跳火坑。你会剪什么花样?” 小桐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不好意思:“我不会剪窗花……” “啊?”孟氏意外,“你操持家事一把好手,竟然不会剪窗花?” 小桐摇头,黯然道:“没人教过我。” 孟家放在宫里算得上小门小户,但终究是官宦之家,衣食无忧。然不是所有女子都那么好运,更多的女子出生在卖儿鬻女的家庭,她们连温饱都没着落,怎么会有剪彩饰窗这等雅兴呢? 孟氏看小桐的一些习惯就知道她出身贫寒,孟氏心中了然,更添怜惜,说:“我教你。我未出阁时最擅长这些手工玩意了,无论除夕剪彩还是七夕穿针,没人比得过我。我自创了好些花样,可惜沉茜不愿意学,正好有你,没叫我这一身手艺失传。” 赵沉茜微微争辩:“我也不是不愿意学。” “是没时间学。”孟氏乜了赵沉茜一眼,道,“我还不知道你,在海州时你担心大军安危,等打了胜仗你担心容冲受伤,不停不歇从海州赶到应天府,现在你又担心汴梁,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哪还有时间学剪纸?我知道你忙,但天大的事也不能指着你一人想办法,该歇息也要歇息。” “岳母说得对。”一道清朗含笑的声音从外面接话,“是我们无能,让茜茜费神了。” 赵沉茜怔了下,起身:“你怎么来了?” “路上碰到士兵找红纸,正好顺路,我就替他们拿来了。”容冲身姿笔挺,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凛冽冷气,宛如孤松独立。 一个男人想见你,无论去哪里都是顺路,孟氏收拾好剪刀,说:“你们估计又有大事要商议,慢慢谈,我们出去。” “不敢。”容冲忙道,“没什么事,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正好我也许多年未剪窗纸了,如果岳母不嫌我手笨,我替茜茜剪。” 容冲对女儿如此上心,孟氏心中安慰,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剪她闺中最爱的窗花。小桐果然手巧,没一会就学会了剪纸,花样剪得惟妙惟肖,相比之下,赵沉茜和容冲的作品就很不堪入目了。 孟氏看着小桐的窗花,连连称赞:“剪得好,你心地良善,善解人意,还如此心灵手巧,不知哪家有福气生了你这样一个贴心棉袄,我都想收你作干女儿了。” 小桐一怔:“使不得,您贵为太后,而我身份低贱,哪里配得起?” “哪里不配。”孟氏不高兴听这种话,虎了脸道,“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用身份低贱说事,都一样是肉长的,谁比谁低贱了?我不在的那些日子,多亏你照顾沉茜。你会做那么多事,想来也是个爹不亲娘不爱的苦命孩子,我少时也是如此,见了你便觉得十分投缘,这才想着收你为干女儿,以后我们一大家子相互扶持,好好过日子。你不嫌我冒昧吧?” 小桐怎么会觉得冒昧,她从没感受过有父母遮风挡雨是什么感觉,每次在路上看到父母抱着孩子去逛街,她都觉得十分羡慕。有人愿意认她为女,简直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奢望。 小桐下意识看向赵沉茜,赵沉茜微笑以对,目光平和,显然并不介意母亲多一个孩子。小桐鼻头一酸,倏地掉下泪来:“不嫌……不对不对,瞧我嘴笨的,是我求之不得才对。” “别哭了。”孟氏替小桐擦干眼泪,目带憧憬,规划道,“奚娘也是个好性子。等以后安稳下来,将奚娘和容泽也接来,你们兄弟二人不许分府,不许生嫌隙,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再过几年,给小桐找个好人家,你们各自有了孩子,过年那才叫热闹呢。我这一生虽无儿子,却有两个贴心女儿,也算圆满。” “娘。”赵沉茜放下剪刀,按住孟氏的手,“容大哥和奚檀姐说不定另有安排,你怎么替他们夫妻做起决定来了?” 容冲忙道:“岳母放心,无论我和大哥以后身在何处,都绝不生隙,兄弟一心。旦逢年节,无论大哥大嫂、小桐和小桐的夫婿在不在,我和沉茜定会陪在您身边。” “这才对。”孟氏转忧为喜,想了想,还是道,“最好你们三对夫妻都回来,能添几个孩子就更好了。” 他们婚还没成,孟氏就已经在安排他们的孩子了,赵沉茜和容冲笑了笑,不敢接茬。小桐笑着看家人之间讨价还价,原来一家人拉家常,是这种感觉。 如果孟氏说得能成真就好了,她几乎都已想象到那个场面,她和奚檀帮衬摆碗,赵沉茜不耐烦小孩却莫名在孩子中很有威严,孟氏教孩子们剪生肖,男人们从外面回来,各找各的娘子…… 小桐笑容怔住,所有想象霎间灰飞烟灭。 孟氏过足了瘾,高高兴兴带小桐去贴窗花。小桐神魂不属,干什么都慢半拍,隐约听到隔扇里面赵沉茜和容冲说话:“你到底来干什么了?” “其实没什么事……我打算奇袭汴京。” “奇袭?大军奔袭这么久,急需休整,何况天气寒冷,临近年关,这种时候出兵,士气定然低迷,太凶险了吧。” “正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我会过了年再出兵,我才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汴京水道密布,有碍行军,冬季正好借着河道结冰,方便通行,杀他们个出其不意。” “你当真想好了?” “我夜观天象,后日除夕,有雪,此为天时;容家先祖参与过汴京城防修建,我知道哪里容易突破,此为地利;除夕万家团圆,元宓肯定觉得大雪天我不敢行军,会放守城武官回家过年,此为人和。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为何不敢赌一把。” “应天府到汴京足有四五日路程,现在距离除夕只剩两天,怎么来得及!” “大家都以为不行,才有机会。兵贵神速,今夜我会趁着夜色带精锐出城。守好应天府,不要惊动汴京,就靠你了。” 他们的声音后面越来越低,越来越快,已无法听清。小桐对谈话内容不感兴趣,就如过耳云烟,一点都没往心里去。她仔细调整手中的窗花,没有注意到颈间玉佩微微发热,一缕红絮悄然褪色。 元宓回到本体,轻轻嗤笑一声。天时地利人和占全?恐怕未必。 想借河道冰期奇袭,元宓微微眯眼,若有所思。 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 容冲和赵沉茜交待完后 ,马上就回营地整兵备战,夜晚,天凝地闭,冰霜凄静,三千骑兵包着马蹄,悄无声息出了城。他们意志力惊人,在这么冷的天里还能日夜兼程,硬生生将五日的路程缩短到两日。 他们无需绕河,一路直行,三十日中午,距离汴京城只剩百里,却意外遇到一队梁军斥候。如果放梁军斥候回去,他们的行动就暴露了!容冲立刻下令:“追!” 斥候小队意识到危险,拍马就跑,双方在冰天雪地中展开追逐。冰河两旁,芦苇萧瑟,元宓带着伏兵藏在其中,默默算着距离。 三十丈,二十丈……眼看只剩十丈就会进入他提前找好的薄冰区,容冲却勒马停住,不再动了。 元宓听到容冲和赵沉茜的谈话内容后,将计就计,用斥候将容冲部队引入冻河薄冰区。此处冰层天然比别处薄,马蹄一踩即碎,等容冲的士兵纷纷落水、阵脚大乱时,元宓命两岸伏兵上前,将容冲的精锐一网打尽。 但容冲却像被上天眷顾一样,正好在薄冰区前停下了。元宓心中飞快闪过一丝疑惑,容冲只带了三千骑兵攻打汴梁?就算容冲对自己带出来的兵十分自信,也不能如此托大吧。 但战场上分秒必争,战机转瞬即逝,元宓压过杂念,下令道:“合围,将他们赶入冰层。” 河岸草丛里,伏兵纷纷现身,拉弓搭箭,像一个口袋将他们围住。容冲看了一圈,说:“除夕佳节,越王特意在此招待我,令我受宠若惊。” 元宓不为所动,冷冷道:“这里已被我包围,容冲,你中计了。” “是吗?”容冲反问,“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包围你呢?” 元宓学兵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角子里的馅对角子皮说,你被我们包围了。元宓都气笑了,冷嗤道:“死到临头还嘴硬,放箭。” 背后猛然响起一阵敲锣打鼓声,压过了元宓的话。竟真有伏兵?元宓吃了一惊,立刻回头,看到草丛后稀稀落落的头盔,了然于心,冷嘲道:“还玩这一招,容冲,你是黔驴技穷了吗?” 容冲挑挑眉,笑着看向他:“未必哦。兵法说,兵不厌诈,我也以为你会长点心。” 容冲说着拿出鹰哨,吹出一道嘹亮短促的信号。两旁山林间如天兵天将般冒出许多士兵,借着地势冲下来,被包围的人霎间变成了元宓。 “傻子,敲锣打鼓只是为了掩盖步兵的脚步声。”苏昭蜚骑着马从伏兵阵中走出来,抬起手掌,“进攻。” 几乎同时,容冲也拔剑:“冲。” 外有步兵,内有骑兵,梁兵被前后夹击,瞬间陷入劣势。有士兵在躲避中跑上冰层,扑通一声,冰层碎裂,他连救命声都来不及喊就落入冰冷的河水。更可怕的是冰层像蜘蛛网一样断裂,附近的士兵接连遭殃。 士兵哭喊声不绝于耳,梁兵看到同伴惨状,军心大乱。元宓紧紧抿着唇,无法理解容冲怎么能未卜先知。只是此刻来不及想原因了,元宓不再顾惜伤势,将法力凝于掌心,猛然拍向冰层。 不好,容冲立刻意识到元宓想击碎冰层,让他的骑兵落水。容冲高喝:“两翼展开,上岸!” 同时,容冲也运转功法,寒意沿着冰层蔓延,浮冰刚有裂隙就复被冻结。元宓和容冲针锋相对比拼内力,谁都不在意自己的伤势,冰层反复消融、冻结,冰面上凝起尖刺,看着就知战况凶险。 不知是谁最先动手,两人从内家功夫变成短兵相接。冰河上天才与天才过招,刀光剑影,冰屑飞溅,岸上梁、容两方士兵厮杀在一起,血染霜草,杀声撼天。 · 应天府内,赵沉茜坐在议事堂,怎么都静不下心,眼皮一直跳。 不知道容冲和苏昭蜚那边怎么样了? 两日前,容冲来陪她剪窗花,闲话时他说得好好的,突然按住她的手。 赵沉茜心领神会,配合他演戏。容冲除夕要奇袭汴梁是故意说给元宓听的,元宓曾经借此法窃取了营救孟太后的计划,所以元宓必然对这个消息深信不疑。元宓想将计就计,容冲也想引蛇出洞。他们投鼠忌器,将梁军引出汴京作战,是最好的办法。 容冲感应到元宓走后,就立刻通知斥候,密切关注汴京的动向。斥候藏在山上,果然看到元宓领着一队人出城,反复查看冰面,最后徘徊在一道河湾处。斥候将元宓的行动传回应天府,容冲、苏昭蜚、赵沉茜一致推测,元宓想利用冰设伏。 根据梁兵动向,不难猜出薄冰大概区域。容冲带着三千骑兵出城,假意被梁军斥候引入包围圈,其实在包围圈之外,苏昭蜚领着真正的主力,提前一夜埋伏于此。 此战最难得的不是容冲带领骑兵诱敌,而是如何让步兵先于元宓一步赶到,并不留痕迹埋伏在山上,这才是真正的兵贵神速。 赵沉茜一直不解,元宓怎么知道他们要去救孟太后,甚至精确知道容冲何时出城,明明赵沉茜严格封锁消息,连海州自己人都不知道。直到在回山阳城的船上,容冲说:“其实还有一个秘密,等你睡醒再告诉你。” 赵沉茜怎么磨他都不肯说,不得不在气闷中补了一觉。等醒来后,他道:“小桐的身份是假的。” “她说她家住南京钱塘长生桥,和小姐相依为命。此去临安,我特意去了她所说的地方,长生桥第三棵柳树下,确实有一户人家,姓吴。吴家确有一女,但乃吴太太亲生,爱若珍宝,根本不是什么不受宠的庶女,没有从小跟到大的丫鬟,更不可能被打发到道观寄养。她唯一能和道观扯上关系的,大概就是一年前,她随大流去归真观祈福,出来时被一枚果子砸了头。四周并无树,却从天上掉下一枚果子,她觉得这是缘分,就将果子带回家,埋在院里。果子埋下去就再无动静,渐渐她忘了这回事,突然一天夜里,她从梦中惊醒,发现那果子化作一个女子,说是她的丫鬟。吴小姐吓坏了,第二天赶紧请了道士做法,并把果子挖出来扔掉,之后果然没再犯过。吴家以为在山上惹了精怪,并未放在心上。我询问那个果子精的形貌,皆和小桐对得上。”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在你山阳城的宅子外设了结界,原本是防卫景云的,但有一天,我发现它被人碰过,灵气竟和元宓十分相似。我用追踪术追踪,果然在附近拦截到元宓。” “元宓不可能无端出现在山阳城,如果他是冲着你来的,不可能查看完结界就走了。他的目标,定是宅子中另一个人——小桐。” 赵沉茜被这一连串信息砸得呆愣,她静了良久,问:“你说这么多,想必已对她的真实身份有了数。她是谁?” “大差不差。”容冲说,“她很可能是元宓那个不为人知,却早已亡故的妻子。” “沉茜!”回忆猛地被打断,赵沉茜抬眸,听到屋外传来小桐熟悉的,活泼又轻快的声音,“义母叫你回来吃饭。” 第125章 回家 赵沉茜骤然听到小桐的声音, 下意识将舆图盖住。然而屋外人并没有进来的意思,赵沉茜看着空荡荡的桌面,既为自己的疑心愧疚, 又忍不住防备小桐。 容冲在临安遇伏,要不是他们提前做了准备,后果简直不敢设想。吃一堑长一智, 回来后容冲和赵沉茜都在寻找从何处泄密。人一旦起了疑心,一举一动都变得别有意味, 赵沉茜想起容冲出发前日,小桐在院子里种花,无意掉出一块玉佩, 小桐看到赵沉茜捡起来,出奇紧张。 小桐素来大大咧咧, 不该对一块玉如此扭捏。何况,赵沉茜和她一起流落蓬莱, 一起从海上漂回来, 一起去山阳城扎根置业, 小桐身上的财物,赵沉茜再清楚不过。 印象中, 赵沉茜从未见过小桐佩戴此玉。好像就是从山阳城搬到海州后,小桐突然多了这块玉, 并且变得心事重重,时不时对着空地发呆。 赵沉茜不愿意这样想随着她出生入死的姐妹,可是,小桐一路跟着她,究竟是偶然还是刻意安排? 赵沉茜提醒容冲,容冲寻机会探查, 果真在玉佩外感受到先天精血的气息。容冲怕被元宓察觉,不敢多探,幸亏小桐以为自己是凡人,不作防备,要不然,容冲绝没有这么容易引蛇出洞。 他在山阳城就疑心小桐,一直隐忍不言,来海州后,他借保护赵沉茜之名,派人盯着小桐一举一动。元宓利用小桐打入海州内部,刺探情报,容冲亦想借此反制元宓。 确定了耳目在玉佩上,接下来就好防范多了。这些日子赵沉茜亦不动声色审视小桐,可是,排兵布阵、商议战术、购买粮草、转运军械这么多要紧事从赵沉茜书房发出,小桐没有靠近一步。她每日的行程既复杂又简单,洒扫房间,做针线活,陪孟氏闲话,剩下的所有时间都泡在花草堆里。她对打仗、朝政等事完全不感兴趣,一心只想装点自己的小世界。 赵沉茜观察了很久,终于敢确定,小桐对元宓的计划并不知情,小桐知道那块玉佩可以联络元宓,但她觉得得她主动呼唤元宓才能听到。意识到这一点,赵沉茜很是松了一口气,心情却越发复杂。 小桐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可是,她也是元宓的妻子。或许这并非小桐本意,但她的身上,实实在在背负着燕朝无数无辜百姓的命。 小桐知道赵沉茜很忙,每日都要经手许多军政大事,她听不懂,也不希望给赵沉茜添麻烦,所以并没有进去,停在门外等她。 敲门后,里面许久没有动静,小桐以为赵沉茜没听到,抬手正要再提醒,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今日天空阴沉沉的,风声呜咽,铅云密布,似乎要下雪,赵沉茜站在里面,光线昏暗,小桐一时看不清她的神情。小桐愣了一下,笑着道:“沉茜,饭好了,义母亲手包了馄饨,还特意做了你爱吃的澄沙团子。” 如今是战时,应天府人手不足,赵沉茜不愿意铺张,本打算和将士一样吃灶房做的饭,孟氏和小桐却不肯,每日亲自下厨为她做饭。她不过随口提了一句,孟氏和小桐不知道忙活了多久。 赵沉茜叹息,从门后阴影里走出来,说:“辛苦你们了。其实不必这么麻烦,随便做点吃的就好了。” “这哪能。”小桐说,“不麻烦的,我们是一家人,别的事我帮不了你,至少能让你每顿饭都吃好。你晚上想吃什么?” 赵沉茜正要说话,门外大步跑来一个士兵,他飞快扫了眼小桐,附在赵沉茜耳边说道:“安抚使,运登云梯的船来了,但这几日突然变冷,汴渠比预计时间更早结冰,货船如今冻在河面上,进退不得。” 赵沉茜听到心情骤沉,问:“走到哪一段了?” “芦荻坞。” 赵沉茜想了想舆图:“幸而隔得不算远,派人去河上凿冰,将货船引到岸边,然后走陆路。我让……” 赵沉茜顿了下,容冲和苏昭蜚去汴京外埋伏元宓,程然在海州主持内务,离萤和周霓去执行秘密任务,所有人都奔波在外,一时间竟无人可用。但攻城军械这么重要的事,赵沉茜不放心让底下人看着办,她很快道:“你在这里略等一下,我亲自去接。” 士兵来禀事时,小桐默默退到另一边。赵沉茜交待完士兵,快步走向小桐:“突发急事,我得出城一趟,来不及吃饭了。你先陪母亲用膳,不用等我。” “啊?”小桐惊讶,“你忙了这么久,不吃饭怎么行?你先等等,我这就回去给你打包团子,你好歹路上垫一垫。” 小桐急匆匆跑回去,生怕赵沉茜走了,没过一会就提着食盒回来,脸都跑得通红:“我带来了,里面有澄沙团子、春饼,还有一碗馄饨。你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士兵上前接过食盒,赵沉茜对小桐道谢,转身就走。天空似有碎雪飘落,赵沉茜走了两步,不由自主停下来。 今日汴京城外有一场大战,容冲和苏昭蜚都不在,如果她也出城,应天府无人坐镇,元宓用玉佩控制小桐或者压根就是赵沉茜看错了人,小桐借着义妹的名义假传赵沉茜口令,岂不会酿成大祸? 无数军民生死系于她身上,赵沉茜终究不敢赌,她回头,对小桐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小桐一听,想都不想道:“好啊。” · 芦荻坞是一个临水凹地,四周蔓草萦垣,林掩柴门,若是春天来,不失为一个幽静僻静的好地方。 只是寒冬萧肃,运送攻城军械的船还冻在河上,赵沉茜可没有心思欣赏风景。她命押船的管事带路,让士兵拿着冰凿,一点一点将船引到岸边。凿冰非一时半会能完成的,冰上风大,卷着乱雪横冲直撞,赵沉茜不想站在岸边吃风,对小桐说:“我们沿着河走走吧。” 小桐点头。两人顺着堤坝漫无目的地走,小桐望向这个小却宁静的村落,说:“这里依山傍水,花木环绕,简直像桃花源一样。” “是啊。”赵沉茜应道,“要是没有战乱,本该处处都是这样的景象。” 小桐也跟着低落起来,喃喃道:“是啊,如果再也不用打仗就好了。” 冷风萧萧从两人中间穿过,像是划了一条看得见摸不着的裂隙。赵沉茜静了一会,问:“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小桐垂头看着脚下,多么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小桐低低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谈不上早就。”赵沉茜说,“我从不愿怀疑你。在他派人于营救母亲的路上设伏之前,我也从未怀疑过你。” 小桐怔住:“他派人截杀义母?不可能啊,他怎么知道……” 小桐骤然失声,赵沉茜也低声道:“是啊,他是怎么知道的。” 话题渐渐揭开了两人岁月静好下不可弥合的裂痕,此刻的风声显得尤其暴虐。小桐沉默了好一会,问:“你们会对他怎么样?” 赵沉茜极冷极淡地笑了声,反问:“他对我们怎么样?” 小桐眨了下眼睛,好像是风里携着细砂,她抬手揉眼,泪水不受控地流下来:“为什么要打仗呢?我从来没想过当王妃、皇后,我就想有一个家,不需要富丽堂皇也不需要在繁华地段,只要有一瓦蔽头,一屋容身,早出暮归,邻里和谐,就够了。如果再有一垄空地能种些花草,就更好了。” 她知道自己身如草芥,不敢多求,唯有这么一个小愿望,为什么也无法实现呢? 她在海州告示墙上看到过那张图,长生树下是累累白骨,听说这是敌军将领为了复活妻子,拿活人做祭品。围观百姓都骂他丧尽天良,小桐也觉得太过分了,为什么偏偏,她就是这棵树? 山阳城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小桐去街上买菜,早早就注意到前方桥上有一个神仙般的郎君。她都不好意思仔细看,更不会觉得自己会和这样的人物扯上关系。她拎着篮子快步走过,却被那位仙人叫住了。 仙人说,他在寻找他走丢的妻子。 还说,他的妻子坚韧乐观,天真善良。小桐看到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心里十分羡慕。他一定很爱他的妻子,能被他这样思念着的女子,该多么幸福。 小桐直到回到家都神情恍惚,原来,她也是被人爱着的吗?她原本也有家吗? 小桐和很多人不一样,她睁开眼睛时就出现在一个院子里,什么都记不得了,但又无来由坚持着一些认知。她是个丫鬟,和主子相依为命,主子对她非常重要,比她的性命还重要。她在房间里看到了一位娇滴滴的小姐,那么她的主子理所应当便是这位小姐了。 但小姐看到她却吓得晕倒,小桐也精力不济,失去意识。等她再醒来,已经被丢到了府外。 主子不要她了?不,主子是出去办大事了,只需要再等等,主子就会回来接她。 小桐在临安城里游荡,竟也没有饿死。她懵懂无知却又面容姣好,很快引起别人注意,一位姓钱的掌柜允诺只要她跳好一支舞,就可以帮她找到她想见的人,小桐毫不怀疑就答应了。 但进去后,她却发现钱掌柜要带她们去的地方不一般。她也在其他女子的点拨下,知道主子不会来接她了。 她被抛弃了。 小桐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主子为何要抛弃她,更不知道她还能去哪里。她就像一朵浮萍,随波逐流,在她以为自己终于要扎根山阳城时,他却出现了。 在他说出“元郎”这两个字时,无数片段击中小桐,丧母后和小孩打架伤得头破血流的元郎,高烧不退握着她的手一直喊“不要走”的元郎,苦学道术累晕在雪地里的元郎,在夫人墓前和她结为夫妻的元郎。 以及十五岁时意气风发,告诉她等他出人头地,定风风光光前来迎接她的元郎。 他那么聪明,受了那么多苦,理应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他说对不起她,小桐虽然记不清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临安,但她觉得,她应当是不怪他的。 只是她有了新的家人,她不能抛下沉茜不管,何况她也着实不记得两人过往,小桐拿不好要怎么办,暗暗苦恼。海州围城那天,小桐在院子里浇花,听到北梁首领威胁劝降。 越王的声音,竟和他的一模一样。 小桐浑身血液骤然冰凉。 围城那几天,小桐都不敢听人讨论战况。可是哪怕她不出门,都能听到街坊们聚在一起,大骂北梁人残暴。那些罪行传入小桐耳朵里,像刀割一样。 终究还是赵沉茜胜了,小桐为沉茜高兴,但也同时听到百姓说,大齐皇帝和北梁那个王爷内讧,越王受了重伤,恐怕活不成了。 小桐的笑容渐渐收敛。 小桐到底没忍住担心,深夜用玉佩呼唤元宓。她以为要呼唤很久,没想到才第二声,元宓就出现了。 他面色比上次见还要苍白,唇色淡的几乎没有,他说这是因为元神出窍,所以看着虚弱些,还问她这段时间好不好,有没有被吓到。 小桐生怕自己再听下去会犯糊涂,一鼓作气问:“上次你不让我将你的行踪告诉旁人,其实是怕沉茜知道,对吗?” 元宓望着她,面有不忍,叹息道:“都过去了,你一定要刨根究底吗?” 小桐仿佛听到心脏某块塌掉的声音,不敢置信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权力二字,哪有为什么。”元宓深深望着她,说,“成王败寇,只有我掌握了那个位置,才能让我母亲的遭遇不要再发生在你身上。小桐,再等等,那一天很快就到了。” “我不在乎!”小桐恳切求他,“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元郎,收手吧!山阳城的人很好,海州也很好,看在他们收留过我的份上,不要再打了,好不好?” 她还是这样天真善良,元宓轻轻抚上她的头发,怜惜道:“小桐,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唯独这件事不行。你生于南京析津府,是大梁王妃,若非汉人暗算,你怎么会流落民间?我不杀他们,赵沉茜和容冲就会反过来杀我。难道,你要看着我死吗?” 小桐当然不想让元宓死,可是,她也不想让沉茜和容将军死。小桐看到长生树的画像时,无来由确定,那棵罪行累累的树是她。 她才是最无用的人,为何要用这么多条人命救她?如果她死了可以换回那些人,她愿意立刻自戕。 得知真相后,小桐每一日都生活在油煎里,她好几次想向赵沉茜坦白,但她看到军营里大家对梁人的憎恶,赵沉茜和容将军对元宓的防备,以及孟氏温暖安稳的笑容,始终攒不起勇气。每当她要开口,心底一个声音就蛊惑她,孟氏认她为义女,她有娘了,也有家了!再等等,她还不知道和娘亲、姐姐一起过年是什么感觉呢。 赵沉茜不知如何回复小桐,是啊,为什么要打仗呢?赵沉茜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元宓的所作所为,不该牵连到小桐身上,只要小桐能和元宓划清界限,此后再不来往。 比如那块不定时炸弹一样的玉,就不该再留着。 但是这种话要怎么说出口?赵沉茜正在斟酌言辞,却被一阵杂音打断。一个小贩推车推得歪歪扭扭,险些撞到赵沉茜身上。侍卫们立刻上前抵住车轮:“小心点。” 小贩看起来有些紧张,头也不敢抬,拉紧篷布赶紧走了。士兵不满:“什么人,推车不看路,险些撞到人,连话都不说一句。” 赵沉茜本来没放在心上,小贩看到士兵紧张很正常,但她瞧着小贩费尽力气却又毫无章法的推车背影,猛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皮肤黝黑,下盘结实,正值壮年,推自家的货车怎么会如此费劲?除非,这不是他的车。 或者,他不是货郎小贩。 赵沉茜立刻道:“追,看看他的篷布下盖着什么。” 赵沉茜的侍卫都是从海州兵中遴选的精锐,对她言听计从。赵沉茜刚发话,两个士兵便一左一右包抄过去,推车的小贩意识到不对,丢下手推车就跑。但他根本跑不过训练有素的海州兵,一个士兵跃到他背后,将他重重按到地上,另一个人接住车,一把掀开篷布。 小桐看到满满一车铁锹、铁镐、凿子,十分诧异:“他用这些做什么?” “毁堤泄河,以水代兵。”赵沉茜脸色变得极差,快步往前走,“汴渠连接着黄、淮两河,水位本就高,一旦堤坝被毁,黄河水从汴渠决堤,不止应天府要毁于水灾,下游无数百姓都会流离失所。不用顾惜手段,撬开这个狗贼的嘴,问出他的主子是谁,在何处毁堤。你们两人护送小桐回车上,你将在河上凿冰的人都叫回来,让他们挖土石装沙袋,同时给货船管事传令,将船上所有东西都运下来,必要时,舍军械,护河堤!你去召集村里人,把家里所有重的、能堵水的东西搬出来,全部损失由我赵沉茜赔付,若有人愿意出力扎埽体,以三倍工钱结算。其他人跟我走,巡视堤坝,务必找出贼人!” “是!” 黄河决堤的危险不用赵沉茜说,所有人都知其可怕。黄河水泥沙大,多年淤积之下河道已比两岸高出许多,一旦黄河离开故道,会在平原上一泻千里,不知多少良田要被夷为平地,多少百姓要家破人亡。以水代兵就算打赢了当下,日后也要花无数人力物力乃至几百年的时间治理,想出这种主意的人,简直是民族罪人! 赵沉茜顺着推车前进的方向搜寻,果然在隐蔽处发现一伙鬼鬼祟祟挖堤坝的人,竟然还是熟人,前些天被废后调任幽州的刘麟。 刘麟不甘心在容冲手下连败,害他丢了皇位,于是路上杀掉押送他的看守,折回汴渠,居然想出用水淹来毁灭海州军的毒计。 便是没有容冲和赵沉茜,他就能稳坐皇位吗?对付这种小人还废话什么,赵沉茜沉着脸下令:“格杀勿论。” 海州士兵们也恨得牙痒,一得到命令蜂拥而上,杀气冲天。刘麟连忙命人抵抗,自己悄悄后退,赵沉茜注意到石头堆后藏着火药,刘麟应当是想炸坝。 “狗东西。”赵沉茜引弓,将弦绷到极致,猛地松弦。箭矢势如破竹,一路掠过好几个被刘麟当做人形盾牌的士兵,刘麟想躲,但还是没跑过赵沉茜的箭,闪着冷光的箭镞势如千军万马,从心口穿过刘麟身体,将他狠狠定在堤坝上。 刘麟大口吐出鲜血,看着赵沉茜却狂笑起来,目光如不择手段的毒蛇,阴鸷道:“你以为杀了我,你们就可以做皇帝了?我告诉你们,做梦!” “安抚使!”背后一个士兵快步跑来,急声道,“那个假货郎招了,刘麟共安排了两个炸坝的地方,另一个在……” 刘麟盯着赵沉茜一笑,用力捏碎什么东西,一个信号弹从他的袖口飞出,在空中炸开。 几乎差不多同时,堤坝另一端传来轰隆炸响。 赵沉茜脸色骤变,顾不得仪态,快步跑向声音来处,厉声喊道:“快搬沙袋来,堵住缺口,决不能让汴渠决堤!” · 两个士兵护送着小桐上车,小桐不肯走,焦急张望着前方:“我在这里等沉茜。” 士兵犹豫:“可是安抚使说……” 这么紧急的时刻,小桐一个人哪坐得住,说:“要是河坝塌了,我躲在车上也难逃一死,何必跑呢?不如待在这里,说不定能帮得上什么忙。” 士兵一想也是,不再强求小桐。天灾人祸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三人俱紧绷着脸望着前方,期待看到些什么,又害怕看到。 旁边惨叫声不绝于耳,没一会,假货郎终于招了:“我说,我说,陛下怕火药一下炸不开,惊动了人就麻烦了,所以命我找工具来,先把堤坝铲薄,再用炸药。他共安排了两个地方……” 小桐也听到了,心里狠狠一惊。不好,赵沉茜看到假货郎运铁具,下意识顺着货车前方找,没想到后面还有一个!小桐赶紧告诉士兵:“你快去提醒沉茜!另一个火药点在哪里,我们赶紧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小桐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另几个士兵已越过她,和刘麟的手下厮打起来。但士兵们武艺再高,终究人数不敌,对面总能腾出人手。小桐亲眼看到一个黑衣人离开战场,掏出火折子。 “不要!”小桐不顾一切扑过去,用力咬住黑衣人手臂。黑衣人被咬疼了,重重甩开她,将火折子扔向火药堆。火星在小桐瞳孔里无限放大,她下意识伸长手臂,试图抓住。 不要…… 士兵被两个黑衣人联手架住,他正在吃力抵着刀,忽然看到前方凭空长出一棵树。不,并不是长出一棵树,而是小桐的手臂变成了树枝,飞快抽出枝叶,朝火折子伸去。 树枝卷住了火折子,小桐硬忍住疼,抓着火不放。但她的枝叶细弱,一片叶子被火舌烧断,悠悠落下,正好栽在了引线上。 轰隆一声巨响,树枝被炸成碎屑,河水卷着冰和泥沙,从缺口汹涌而下。 “不好!”士兵冒着危险冲上前,试图扶着小桐离开,“娘子,这里危险,你快离开!” 说着,士兵回头催促同伴:“快推东西来,不能让缺口越决越大!” 小桐被扶起来,她明明感受到一只手臂被炸成碎块,但低头,她的手依然好端端长在身体上。士兵很快没功夫管她了,他们几人抬着沙袋冲上水口,但水流强劲,里面还夹杂着浮冰,根本站不住。听到动静的村民们也赶出来,大家不拘财物,有什么搬什么,都拼命想挽狂澜于萌芽。 然而,自然之威岂是人类可以挑衅的,汴渠水像一头蛰伏的猛兽,一旦放开,再难回笼。堤口两旁的夯土不断被冲塌,无数人用家产,甚至用血肉之躯拦,都无法阻止水流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整个村庄,甚至背后的应天府,都会化为废墟! 义母还无知无觉在家里包着馄饨,高高兴兴等她们回去吃年夜饭。小桐眼眶里涌出泪,用此生绝难有的勇气,冲向发怒的悬河。 她的身体化为树木,双脚深深扎于地下,双手化作树杈,卷住磨台、木板甚至床榻,一起逆着水流而上。但她的枝叶太弱了,才刚堵上缺口就被冲开。泥沙混合着冰块,不断撞在小桐腹部,小桐痛得要命,用尽所有力气,才能忍住不蜷缩。 “元郎……”小桐记得元宓说过,只要握住这块玉唤他,无论有什么危险,他都会立刻来救她。一缕绿芽颤颤巍巍从树干上抽出来,轻轻从水中卷起玉佩。 小桐的声音低不可闻:“元郎……” 两军从中午打到日暮,夜色四合,大雪纷扬,胜负基本已定。容冲和元宓从冰河打到山林,两人都知道此战既分高低也分生死,谁都不留后手,忽然元宓动作一顿。容冲心道奇怪,元宓怎么在这种关头走神,但他也毫不客气抓住机会,纵身一剑。 元宓身上立刻多了一道血痕,他冷冷瞥了容冲一眼,竟似无意再战,掐了个手诀走了。 走了? 苏昭蜚赶过来,十分诧异:“他这又是玩什么花招?” “不清楚。”容冲对苏昭蜚说,“你留在这里收尾,我追过去看看。” 赵沉茜赶到缺口就看到小桐已化成树,士兵们借着树木根茎阻挡,跌跌撞撞往洪水里搬重物。赵沉茜心道这样不行,立刻喊道:“不要走重复的路,节省体力,十人一队,站成一排,传沙袋。其余人去铲土装袋,发动所有农户,家里有树枝、芦苇、秫秸的,扎成埽体,压上石块,沉入缺口。” 登云梯等军械送来了,登云梯的造价昂贵得惊人,但仗是为了百姓打,攻城器械用在此处,物尽其用。赵沉茜咬咬牙,喊道:“往缺口推!” 昂贵而沉重的军械堵在缺口,水流明显小了很多,赵沉茜高声对小桐喊:“小桐,后面堵好了,你快出来!” “不。”小桐摇头,她站在最前面,没人比她更明白形势,一旦她松开,河水会马上冲垮障碍,到时候云梯等物淹在水里,越发难以救灾。小桐被冻久了,竟然渐渐不觉得冷了,说:“我的本体强大着呢,你继续加固堤坝,不要白费功夫。” 无论赵沉茜怎么说小桐都不肯走,赵沉茜不敢再浪费时间,连忙组织人堵缺口:“所有人都上,再快点!” 不用带大军出行,元宓用上了缩地成寸,速度极快。容冲在后面跟着都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元宓简直称得上不管不顾。 元宓察觉到小桐生命力微弱,不惜一切往她身边赶。他原本就有内伤,今日和容冲鏖战一下午,再如此赶路,发间青丝寸寸成雪,再不复曾经的青春永驻。 元宓赶到玉佩所在地,看到面前状况,简直目眦欲裂。冻河决堤,洪水肆虐,人像不自量力的蝼蚁,不断往缺口处搬重物,被冲开,再搬。而在蚁穴中央,是一株树。 元宓语气都抖起来:“小桐……” 元宓飞到堤坝上,在水流最凶险处,小桐耷拉着脑袋,气息已微不可见。元宓不顾洪水会弄脏他的衣服,连忙扶起小桐的脸:“小桐,你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傻,快松开,我带你走。” 小桐听到声音,慢慢睁开眼,看到他虚弱而释然地笑了:“你真的来了。我以为,你是骗我的。” 元宓抿着唇,不遗余力给小桐注入灵力,说:“我带你走。” “我走不了了。”小桐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冻得都已经失去知觉,他的手抚在她脸上,她从未感受过如此温暖的存在。小桐在他掌心蹭了蹭,只余气音:“我做不了雄鹰,只能成为一棵树,扎根在哪里,就再也走不了。生前没能随你去上京,我很遗憾。但我看到了临安,你也在临安生活了那么久,也算我们相遇过了。这次死前能看到你,我已心满意足,你快走吧,我身上脏。” 自从母亲死后,元宓发誓再也不会哭。可是此刻,他却根本控制不住泪意:“都什么时候了,我怎么会嫌你脏?我从未嫌弃过你。要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元郎。”小桐忍了那么久,此刻却觉得冷的受不了,极其想让人抱抱她。但她什么都没说,佯装开朗快乐,催促道:“我都想起来了,我从没有怪过你,是我想进去救夫人的玉。这次也是一样,我害死了那么多人命,就算沉茜不忍心杀我,我也要自尽以赔罪的。能在死前多救一些人的性命,我觉得自己特别有用,仿佛连身上的罪孽也轻了。元郎,我从未求过你什么,只求你这一次,让我干干净净地去见夫人,行吗?” 元宓眼泪终于落下,划过眼睫,划过他天人一般圣洁美好的面容,落于浑浊的洪流中。他终于意识到,害死小桐的并非赵沉茜、容冲、这些蝼蚁般的百姓,甚至也不完全是刘麟,而是他。 他不管不顾复活小桐,自认为是为她好,然而,小桐生性纯善,她当真愿意这样肮脏血腥地活着吗? 是他自以为是,妄图用复活小桐来掩盖他的过错。若不是他执意去争所谓的出人头地,小桐如何会死?这一次,又是他害死了小桐。 山阳城重逢时,他本来有机会和小桐厮守终生,但他为了偷袭容冲,没有带小桐走。他的薄情终究受到命运报应,他欲利用小桐算计容冲,最后却是他落入容冲圈套,就算今日他抛妻断爱逃回汴京,主力被伏,损失惨重,他还守得住汴京吗? 如果当初他没走,而是和小桐、师父守着道观,如今想必已花开满园。他为大梁、为皇位殚精竭虑这么多年,他又真正得到了什么? 小桐的意识已越来越模糊,真怀念在山阳城的日子啊,她悄悄蹭了蹭元宓的手,主动移开,对他笑了一下:“元郎,天黑了,你走吧。以后娶一个爱你的王妃,不要再打仗了。” 元宓深深看着她,环境不同,处境不同,连他也不同了,唯有她,分毫未变。元宓下定了决心,用力抱紧她,贴住她已冰凉的脸颊:“这次,我不走了。” 契丹族极其崇拜自己的神灵,认为死后魂魄会由树灵引渡到天上,和天神及祖先相见。小桐是汉人,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天神,但没关系,他也是大半个汉人,大不了,他陪小桐一起赴黄泉。 元宓将自己剩下的内力源源不断注入小桐体内,免她受冷受难,免她孤独害怕。正忍着严寒搬运埽体的士兵察觉到变化,抬头一看,惊讶道:“安抚使,将军,树变成两棵了。” 冬日的河水何其寒冷,赵沉茜半边身体都已浸在水中,冰凉得惊人。容冲赶到后,就源源不断用灵力给她暖身子。他抬头一看,两棵大树拔地而起,根须交融,枝叶纠缠,似搀扶似相拥。 “原来他竟用自己的心脉养护小桐的魂魄……”容冲喃喃,“难怪小桐的魂魄能那么多年不散。” 长生树食血长大,小桐提前掉落,供养不足,哪怕化作本体也细弱不堪。虽然她并不知道,但她吸的第一份血是元宓的,元宓用自己的心头血供养,小桐才能恢复力量,长成参天断流的大树。 不能共枕而眠,便相拥而死。 终不负相识。 “小桐!”赵沉茜看到小桐化树,急得咳嗽不断。容冲连忙护住她的身体,说:“缺口已经堵住,我带人加固堤坝。你快回去,你的身体经不得这样耗。” “可是小桐……” “茜茜。”容冲抱住赵沉茜,强行拦住她想要往前冲的步伐。赵沉茜挣扎,容冲始终耐心地等她发泄情绪,不忘为她输送灵力。等她终于脱力,容冲心疼地擦去她的眼泪,望着她的眼说:“那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归途。小桐善良了一辈子,让她安心地去吧。” 赵沉茜哭得无声,眼泪吧嗒吧嗒落下,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容冲心疼极了,知道她好强,肯定不愿意被人看到哭泣的样子,体贴将她的头按到自己肩上,低低劝道:“她希望你和岳母好好地生活下去,希望天下百姓都过上太平日子,希望幽州的汉民不再低人一等。茜茜,不要辜负小桐的牺牲。” “带她回家。也带幽州的百姓,回家。” 第126章 复国 福宁殿内, 张廷焦灼地来回踱步。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张廷大喜,连忙上前询问:“怎么样了?” 心腹气喘吁吁, 道:“回禀陛下,小的亲眼看到了,汴渠坝上确实破了一个口, 容家兵正带着村民加固堤坝。那缺口处,当真长着两棵树, 根须缠着夯土、埽垛,奇诡神异,不似凡俗!” 张廷心中侥幸被击碎, 连连跌了两步,失了魂般:“完了。越王真化成树了, 这可怎么办是好?” 张廷正是前几日刚在汴梁登基的新皇帝,改国号为楚。越王仁义, 驻兵汴梁, 帮楚皇张廷抵御叛党容、赵大军。两天前的除夕, 越王带着两万精兵去汴京城外伏击容冲,两万大军一去便没再回来, 零零散散跑回来的士兵说,他们中计了, 反被容军埋伏,越王和容冲过招,打到后面不见踪影。 张廷一听坏了,越王该不会是被容冲杀了吧?他赶紧派斥候去侦查越王下落,意外得知会战那日,刘麟杀了看守逃了回来, 意图炸毁汴渠堤坝。芦荻坞的村民说,幸亏那日前摄政公主赵沉茜在,一箭射死了刘麟,力挽狂澜,她的妹妹和一个鹤发男子化为树木,堵住了决堤缺口。 听村民描述形容,那个神秘男子正是越王元宓! 张廷被这个消息惊得魂不守舍,赶紧派心腹去芦荻坞查探。心腹带回来的消息彻底绝了张廷的侥幸,汴渠确实有决堤痕迹,原本一览无余的堤坝上也一夜间长出两株大树,那么多村民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元宓死了,谁来助他守城!张廷慌得走来走去,回头问:“村民有没有透露容家军的动向,尤其是那两位?” “水堵住当夜,容将军和赵安抚使就回去了,只留下容家军帮村民修葺房舍,夯固堤坝。第二天来了一个文官,说是统计受灾情况,所有因救汴渠损失的财物,安抚使大人俱原价偿还。如今不止芦荻坞,汴渠旁许多村子都传颂容将军和安抚使的恩德。芦荻坞村长上书要为他们俩立长生碑,让后世儿孙永远感念安抚使和容将军救村护河之恩,安抚使回话说不用,真正救了村子和下游百姓的是那两棵树,若他们真有心感谢,好生照料那两棵树就是了。村民便自发在那两棵树前立了功德碑,供为护村神树。小的去时,许多人在树下祭拜,听口音不止有芦荻坞,其他村子的人也拖家带口赶来了。” 张廷听到赵沉茜和容冲的所作所为,别说村民,连他也觉得此二人仁厚道义,可追随效忠。张廷深知自己就是个傀儡,有刘豫、刘麟父子前车之鉴在先,他还哪敢真把自己当汴京皇帝,这把龙椅不止烫屁股,还催命啊! 张廷愁得头发都要白了,忽然耳边传来一道破空声,一支羽箭钉入张廷身后圆柱,尾羽犹在嗡嗡作响。张廷吓得腿弯一软,心腹立刻拔剑,挡在张廷前方,如临大敌:“什么人竟敢擅闯皇宫,还不出来束手就擒!” 这句威胁强硬的毫无底气,张廷定了定神,拔出羽箭,拆下箭尖的信。 信上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明日午时,遇仙楼见。” 送信的主人没要求必须他一个人去,大大方方写出时辰地点,可见不怕张廷设伏。是啊,他们都能摸到御前,冲着他射箭却不取他性命,可见对宫廷布置了如指掌。送信的主人,实在不难猜。 心腹要带人去追刺客,张廷抬手:“不用追了。” 他回头,正值日暮,余晖洒在层台累榭上,碧瓦朱甍,金光粼粼,再远处的汴京宅院酒楼鳞次栉比,浩如天宫。他望着这副庄严壮美却又不属于他的胜景,自言自语道:“追不到的。” 第二日午时,张廷带着心腹和二十多个侍卫,准时出现在遇仙楼。并非他信任对方,只带了二十人赴宴,而是因为他只有这么多人。 他本是汴梁一个小官,因各方面都不偏不倚,换言之和了一辈子稀泥,慢慢熬到三司使,被萧太后选中,一夜间成了皇帝。张廷穿上龙袍后,从没有觉得挥斥方遒,只觉战战兢兢。 他入仕以来虽无建树,但深谙一点,枪打出头鸟,任何时候都不要成为出风头的那个。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临了,却出了大大一回风头。 他被选为皇帝,被迫竖成一张靶子,受所有人审判。他不敢得罪北梁人,也不敢得罪旧主赵家,更不敢接受别人示好。这种时候收钱收人,是要上断头船的!这二十多名侍卫,是他为官多年,积攒下的全部家底。 遇仙楼之约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更不会通知北梁守军来埋伏。越王失踪,两万精兵几近全歼,守城的北梁军队如今正乱成一团,根本没空搭理张廷。张廷也得以不声不响出宫,来遇仙楼赴这场鸿门宴。 遇仙楼是正店之一,汴京繁华那会是南北客商聚集之所,热闹得很,可惜自从北梁人占领汴京,客商大大减少,遇仙楼也萧条下来。今日更是门庭冷落,一路走来,一个外客都没见到。 店内的小厮看到他身后的侍卫,脸色变都不变,殷勤地引着他往楼上走:“客官,这边请。” 小厮替他推开门,躬着身退下。张廷定了定神,往包厢内看去。 大方雅致的包厢内,一个穿着暗紫色劲装的女子缓缓起身:“楚皇陛下,我家主上等您很久了。” 张廷扫到对方脸上的疤,吓了一跳,根本无暇关注此女的容貌。离萤习惯了男人对她避如蛇蝎,不为所动,转身拉开对面的椅子:“陛下,请。” 张廷提心吊胆坐下,然而这个刀疤女子并不坐在对面,而是垂着手,恭敬站在椅背后。张廷正疑心难道还有人来,没防备面前突然传来一道女子声音:“张郎中,令慈风湿可好些了?” 张廷唬了一跳,这才注意到桌案上放着一枚海螺,女子声音便是从这里面传出。这道声音清冷柔和,咬字优美,略微有些哑意,似乎还在发热,但不掩其从容不迫、不怒自威的气度。张廷马上就听出来是谁了。 郎中是张廷在汴梁还是燕朝国都时候的官职,那时他官小人微,在朝中毫无存在感,皇帝带着宫廷南渡,汴京豪门显族及高官近臣皆各显神通护驾南行,他因家贫以及老母年迈,并未追这阵热潮。后来北梁人攻入京师,他从小小的郎中一路高升,最后做到了三司使。郎中这个名字,他已许多年没听到了。 而他母亲风湿发作,却是半年内的事情。张廷暗暗胆颤,这位当政时张廷也在,知道这位不拘一格,耳目众多,尤其是皇城司,号称无孔不入。没想到她在汴京的眼睛埋得这么深,哪怕朝廷已不在了,她依然消息灵通。 张廷对着海螺拱手,笑道:“参见殿下。多年不见,殿下万安。” “我已宣告天下,不再是燕朝的公主。”赵沉茜的声音穿过海螺,泰然自若道,“何况,如今郎中已贵为天子,何必给我请安?” 张廷的面皮抖了抖,依然端着笑,拱手道:“殿下说笑。旧主之恩,故国之情,某愧不敢忘。” 至于怎么个不敢忘法,就看赵沉茜能开出什么条件了。 赵沉茜除夕在芦荻坞泡完水后,回来就发了热,直到昨日身上才轻便了些,命藏在汴京内的离萤行动。在容冲还没有攻下应天府前,赵沉茜就命离萤、周霓化整为零,带兵潜入汴京,以资内应,这就是她们的秘密任务。 容冲见赵沉茜嗓子不舒服,不动声色端了杯姜茶来,赵沉茜润了润喉,不慌不忙对着传音海螺开口:“郎中大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北梁不会让汉人长治汴梁,刘豫、刘麟就是例证。他们父子对北梁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刘麟更是在幽州为官多年,深受萧太后器重,就算如此,还不是像棉纱手套一样,干完脏活,说扔就扔了。一个被赶下台的傀儡是什么下场,郎中想必比我清楚。郎中不忘故国,故国百姓也不会忘了你,若你弃暗投明,助义军打开城门,庇佑汴梁百姓不受战火所扰,我愿封你为异姓王,食邑千户,赐丹书铁券,我有生之年,定保你家宅平安,子孙无虞。郎中以为如何?” 赵沉茜说的道理张廷都懂,要不然他不会来这里。但是张廷听到条件,多少有些不满意。 异姓王听着光鲜,但若是没了朝中权柄,食邑千户也不过是个富贵闲人。丹书铁券能免死一次,却不能保他张家世代簪缨。张廷觉得,怎么都得封王拜相,世袭罔替,才值得他冒这回险。 张廷不做表态,道:“殿下所言极是。只是事关张家全族生死,某不敢自专。待请示完老母后,再来回禀殿下。” 赵沉茜笑了笑,并不强人所难:“好,等郎中想好了,还来此处,我在这里等郎中的好消息。” 将张廷送出去后,周霓从暗处走出来,说:“他这是什么意思,答应还是不答应?” “滑不留手的老泥鳅,不表态也不得罪,他是吃准了我们耗不起。”赵沉茜极轻笑了声,感受不到多少笑意,唯有风刀霜剑,“周霓,你带着人藏好,防着张廷倒戈。张廷这个人精明圆滑,一辈子没留下任何把柄,唯独在家里是个软耳朵,惧母惧妻。或许,可以从内宅入手。” 赵沉茜想了想,示意离萤上前:“你照这样,传给张家。” · 今早起身,吕氏先去给婆母请安,然后就去正厅见牙婆。她当了半辈子官太太,见识虽谈不上多高深,但也知道,丈夫被立为皇帝不是什么好事。婆母古板严苛,丈夫在北梁人手下做官时她就很不满,如今竟还当了皇帝,气得大骂这是叛国忘本、愧对祖先,坚决不肯搬进宫里。张廷拗不过母亲,只能由老太太住在张宅,但老太太年事已高,身边不能没有侍奉的人,吕氏只能替丈夫留在老宅,孝敬婆母。但吕氏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熬不动,便请惯用的牙婆入府,想着给婆母挑选两个勤快灵巧的婢女。 牙婆见了吕氏便大献殷勤,夸张地行礼:“奴见过皇后娘娘。” 吕氏扯唇,并不觉得荣耀,更像讽刺。她淡淡抬手,道:“别讲究这些虚礼,带人上来吧。” 牙婆应是,拍手,女子们排成两队,娉娉袅袅走入。吕氏扫过这些女子,深深皱眉:“我让你带勤勉稳重的婢子来,你怎么带这么多妖妖艳艳的?身子骨这么瘦,怕是连火都烧不了。” 牙婆连忙跑到吕氏身边,谄媚地给她锤肩:“娘娘,如今张府不同往日,贵不可言,宫里那么多年轻漂亮的莺莺燕燕,您心地纯孝,留在老宅侍奉婆母,不得备着些争宠的丫头?” 吕氏一听立马拉了脸,将牙婆的手打开:“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牙婆见吕氏生气,忙跪下请罪:“娘娘饶命,老奴也是想为您分忧。您要是不喜欢,老奴还带了几个粗苯的,略懂些武艺,烧火砍柴,看家护院,做什么都使得。” 吕氏这才稍霁脸色:“带上来看看。” 牙婆赶紧示意身后的女子出去,再次拍手,进来一队看着就朴实的。牙婆觑着吕氏脸色,不遗余力推销道:“现在世道这么乱,容将军攻城略地,这几日又有好几个守备归降,听说呀,现在应天府的兵力足有二十多万了!京城里人心惶惶,留几个通武功的婢女在身边,有备无患。这几日王府、蒋府都在招护院呢,老奴惦记着您,先带来给娘娘过目,您要是不要,老奴就送去参政大人府上了。” 王、蒋两家吕氏都认得,她本能觉得不对,问:“他们两家在招护院?” “是啊。”牙婆口无遮拦,说道,“招的人还不少呢,要通武艺的青壮年,曾有过行伍经历的最佳。” 吕氏不安起来,王家是副相参知政事家,蒋家是枢密使家,虽然兵权都在北梁人手里,枢密使形同虚设,但程序上也是有权力调兵的。 这种关头,他们广招打手老兵,想做什么? 吕氏心脏扑扑跳动,再无心思选婢子,让牙婆改日再来。杂人走后,吕氏左思右想,始终觉得惴惴不安。她赶紧派人往宫里递信,让张廷赶快回府一趟。 张廷听到老妻传信,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赶紧回来。他走进家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劈头盖脸就被妻子骂了一顿:“你倒是好福气,一把年纪了还有艳桃花。宫里那些嫔妃好看吗?” 张廷都被骂得愣住了,只觉奇冤无比:“那都是前朝的宫女妃嫔,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哪还有这种心思?” 吕氏冷笑:“这么说,等安稳下来,你就有心思了?” 张廷哑然,不理解老妻为何突然吃这么大飞醋。张廷认怂,伏低做小哄了好久,吕氏才给他好脸色,说:“今日我听说,王家、蒋家都在招护院,尤其要有行伍经历的。这种时节,他们要做什么?” 张廷的脸色也阴沉下来。同在北梁人手下共事这么多年,张廷太了解这两位同僚了。张廷不由想,赵沉茜能绕过北梁人联系他,那会不会也联系了其他人呢? 是不是王聿和蒋严清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所以才广招护院,保护家宅? 张廷脸上彻底没了笑意,起身来回踱步。他当然明白,历朝历代唯有第一个投诚的才叫从龙功臣,其余的便是前朝余孽。尤其他还被北梁人选为皇帝,等赵沉茜和容冲掌权,焉能容他? 吕氏知道张廷有一思考就绕路的毛病,她忍了忍,见他绕个没完,骂道:“别绕了,晃得我眼晕。容冲和那位殿下手段高得很,听说又有好几个守备投诚了,以后咱们家怎么办,你想好出路没有?” 又有守备带着兵投降?张廷被这个消息吓得不轻,突然有些后悔拒绝了赵沉茜的条件。 裂土封王,免死金牌,虽不能再入朝为相,但很多宰相为官一辈子,最后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哪能挣回一个王爵来?就当提前致仕了,正好为母亲尽孝。 张廷心里已松动了,道:“你容我再想想。” 张廷回宫,立刻派心腹去查,得知王府、章府确实在招揽护院,至于他们此举意欲何为,是不是暗中投靠了赵沉茜,是个长脑子的就不会承认。张廷心事重重睡下,半夜隐约听到有人喊“容将军进城了!”,他吓得惊醒,发觉只是幻觉。 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再也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他这个皇帝没什么实权,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皇帝,但此刻,他突然想去垂拱殿看看。 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进来的地方,在夜色中,也不过一座寻常宫殿。时辰还早,宫人们尚未起身,宫廷显得格外空荡。张廷进入垂拱殿,传国玉玺就静静放在桌案上。 他小心翼翼端详这块得了大造化的玉。它原本在赵国国君手里,秦破赵,得和氏璧,统一天下后雕为传国玉玺,张廷抚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虫鸟篆字,字迹清晰如昨,汉朝王太后掷出来的缺角也好端端被黄金包着,怎么能想到,它已经历了那么多坎坷,无数帝王将相、风流人物在它的见证下灰飞烟灭,最后,谁也没有真正拥有过它。 张廷微微叹了口气,仔细将玉玺放好。他回头,看到了堆积在御案上雪片般的战报。 他翻了翻,看到定陶、济阴、陈州三地守备率众杀梁人,开城门迎接容家军,百姓夹道欢迎,声鼓震天。 容冲是镇国将军府幼子,赵沉茜是前朝长公主,他们本就占礼法优势,前几日又阻止了汴渠决堤,救无数下游百姓于水火,兵权,民心、道义俱占,不止定陶、济阴、陈州三地,恐怕汴梁百姓也翘首盼着他们入城呢。 大势已定,人不过沧海浮游,如何能和天命争呢?张廷叹息,用红绸盖上传国玉玺。 午时,这次张廷是一个人出现在遇仙楼,笑着道:“我来赴约,劳烦帮我通传一二。” 然而,这次刀疤女子见了他却格外冷淡,仰着鼻子说:“两日前殿下诚心招纳贤才,你却犹豫不决。今日再谈,晚了!” 张廷一听慌了神,忙道:“我手上有传国玉玺,许多事都方便。女侠也为我行个方便,烦请通禀殿下或容将军,我想与他们二位亲自谈。” 离萤还是冷冰冰的,道:“殿下有许多事要忙,哪有时间和你浪费?容将军说了,王爵已经没了,只有侯位,邑千户也没了,爱要不要。凭应天府的兵力,你们真当汴京守得住吗?再不谈他可懒得白费功夫,直接打到皇城里去见你!” “别别。”张廷听到异姓王成了侯,懊悔、害怕、着急交织在一起,他怕再谈脱了鸡飞蛋打,咬牙道,“我同意。接下来如何行动,还请容将军示下。” 应天府里,苏昭蜚听到海螺传回来的对话,佩服地对赵沉茜拱手:“厉害。你怎么知道他会服软?” 传言中非常忙的赵沉茜抿了口姜茶,漫不经心道:“人非圣贤,有七情六欲就有弱点,只要找准弱点,攻心可比攻城容易。他惧妻如命,所以我就从他的妻子入手,在假消息中掺入一些真消息,等他从他妻子口中听到这些话,本身就已信了三成,待他回去验证,发现定陶、济阴、陈州确已归降。确认了一点是真的,他就会觉得全部消息都是真的,他害怕被王聿和蒋严清抢先,我们态度越冷淡,他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焦急之下会同意我们一切条件。” 苏昭蜚听着啧啧称奇,略带些同情看向容冲。容冲完全不觉得娶这样一位厉害娘子有什么可怕的,嗤道:“给他侯位还是给多了。” “我们的目标是汴京,有了都城和传国玉玺,才算受命于天。”赵沉茜淡淡道,“欲成大事,就要有容人之量。一个闲散侯爷而已,我们养得起。” 容冲无条件听赵沉茜的话,茜茜说对,那就一定是对的。容冲起身:“你和他继续演戏,我去整兵。” 容冲抬眸,眼中似有千军万马,志在必得:“复国之战,在此一役。” 第127章 女帝 初八清早, 汴京百姓一觉醒来发现变了天。街道上弥漫着无形的肃杀,各衙署门口多了许多陌生士兵,郭城血流成河。 百姓们茫然看着这一切, 不难猜到,昨夜又发生了兵变。北梁精锐在年前的会战中损失惨重,守城士兵名义上还有八万, 但其中北梁本族驻兵武卫军不足一万,剩下的士兵大多是就近征来的汉人男丁, 一个北梁士官管十个汉兵,再往上的中高层军官皆是梁人。武卫军死得毫无还手之力,而七万汉兵并未生乱, 看来这回是里应外合,趁夜色掩盖杀死城门守卫, 从内部打开城门,放大军入城, 斩草除根。 死的人这样精准, 内城甚至没有听到声音, 武卫军和北梁军官的饭菜很可能被动了手脚,这样大的手笔少不了高层配合, 甚至不止一个高层。 势如雷霆而半点风声不露,策划之人好手段。 汴京城墙就这样平平稳稳地易了手, 汴梁历经更替,这大概是最安静、最和平的一次。百姓面色麻木,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一次,又轮到谁了呢? 不过, 无论是谁,都差不多。 经过一夜围剿,北梁人及效忠北梁的高官已扑杀殆尽,容冲确定城内再兴不起风浪,才亲自出城,接赵沉茜入京。 他银甲黑马,铠甲上血迹未干,眉眼一如当年鲜衣怒马的容小郎君,锐利漂亮,更添果毅。赵沉茜身披白色斗篷,里面穿着一身蓝紫色宫装,和她崇宁七年出城时的装扮一模一样。 那时她不管不顾出城追查铜钱案,一去许多年,她终于带着答案回来了。 天子脚下,不少人认得赵沉茜和容冲的脸。马蹄踏在凝了霜的御街上,声音清晰而坚定,容冲和赵沉茜骑马走在前方,后面跟着军容壮盛、沉默肃杀的大军。短暂的寂静后,两旁百姓突然传来欢呼,百姓奔走相告,无论老小,争相涌到天街观看这一幕。 顶着风雪疾驰出城仿佛还在昨日,赵沉茜抬头,望向汴京熟悉又陌生的门楼宫阙,恍如隔世。突然她的手被人抓住,赵沉茜回头,容冲驭马跟在她身侧,握着她的手,和她并肩同行。 手上的力道温暖而有力,仿佛在提醒她,这回不一样了,此后她身边有人相伴,永远会坚定地选择她,永远会第一时间响应她。 救兵再也不会来迟了。 赵沉茜心里感动,亦坚定地握紧了他的手。张廷捧着传国玉玺,珍而重之在诏书上盖玺印,他听到城阙外的欢呼声,叫来手下问:“外面怎么了?” “安抚使和容将军进城,许多人在天街上看热闹呢。” 张廷怔忪,随之一笑,他双手捧起禅让诏书,起身道:“人心所向,天命可知。天终不亡我华夏,风雨如晦多年,终于得遇明主啊。” 赵沉茜、容冲并肩走上宣德门楼,张廷已经等在上面。见到二人,张廷上前,双手将禅让诏书递给赵沉茜:“罪臣参见安抚使。臣无才无德,北梁人以家人性命威胁,臣受其胁迫,僭越称皇。安抚使扶社稷倾覆,拯而存之;中原芜梗,又济而复之。大庇氓黎,纠率夷夏,兆庶归心,膺期命世。臣自知无德,愿退位让贤,请安抚使率应民心,恢复乾坤,重振天威!” 城楼下的百姓,征战千里的士兵,还有苏昭蜚、离萤、周霓,以及身边的容冲,所有人都看着赵沉茜,等着她做决定。一般禅让仪式总要推让几回,但赵沉茜看着那道诏书,没有假模假样推辞,而是伸手接过。 张廷意外了一瞬,随即更深躬腰,摆足了臣服姿态。赵沉茜打开诏书看了眼,确定上面印玺都在,平静地递给容冲:“帮我拿着。” 容冲点头,郑重接过。赵沉茜却毫无预兆从他身侧拔剑,容冲眼神都没动一下,身为习武之人却能控制住本能,不闪不躲,不疑不忌。众人都有些惊诧地看着她,不知赵沉茜要做什么。赵沉茜握着画影剑,径直走向城墙,挥剑斩下大梁旗帜。 又是一剑,斩落楚旗。 两道旗帜一前一后,卷着风声落入尘埃。宣德门下大哗,随即响起震天的欢呼声。赵沉茜声音清冷坚定,像天光将明,春风浩荡,清晰传入每一人耳中:“昔日太祖与镇国将军容峻义薄云天,肝胆相照,为提醒后人不可忘幽云十六州之耻,定国号为燕。然而,昭孝帝赵修却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因奸人挑拨,毫无证据便定容家叛国死罪,致使忠臣良将枉死,社稷山河破碎。继任皇帝赵苻倒行逆施,轻信北梁细作,害二十四州府沦亡夷狄,六百万户百姓流离无依。太祖的燕朝是收复燕云、励精图治的燕朝,绝不是赵苻之流苟安一隅、割地求和的伪朝。大燕实亡于政和二年,如今江南那个朝廷乃是叛国叛民之逆党,不配称燕。我为太祖五世孙女,愿承太祖与容峻将军遗志,北伐燕云,收复山河,拨乱反正,还百姓以朗朗乾坤。” 赵沉茜说完,一列士兵整齐抬上一面旗帜,容冲单手握住旗杆,当着全城军民的面扬起。 赤旗落下,上面是一个金钩铁画的“景”字,这是孟氏带领应天府妇人,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春和景明,拨云见日。”赵沉茜微微抬眸,看向迎风招展的赤色锦旗,以及阳光下宛如熠熠生辉的容冲,“汴京逢冬太久,春天,来了。” 每当世人觉得赵沉茜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时候,她就会干出更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的事。史书上这样形容这一天: 景初元年元月初八,张廷夜开曹门、新曹门,引军入城,复汴京。帝与镇国将军容冲携手登宣德门,受禅让。帝斥燕政颓纲乱,丧土辱国,有悖太祖遗训,负燕云之号,行苟安之实。遂更国号景,自立为帝,昭天下共讨失德之君。帝欲效先贤,与冲并称双圣,共治天下。冲固辞,权禄非所愿也,惟愿作国之长剑,镇社稷,守帝闱,死生不贰。 帝封冲为镇国大将军,赐带剑履上殿,上朝不趋,赞拜不名,见帝不跪。昭告天下,三月十五,帝与将军大婚。 三月十五,正是当年原定赵沉茜与容冲大婚的日子。赵沉茜将原镇国将军府,也就是自己曾经的公主府赐还给容冲,以示两人同心同德、融为一体。 汴京之变传出去后,天下大哗。赵沉茜身为公主,竟然推翻了自己父亲的王朝,自立景朝。赵沉茜刚出生时昭孝帝占出的那一卦,说赵沉茜克父克弟,若能活过二十五岁,燕朝必亡于她手,竟然以这种方式应验了。 不,还差一步。南边那个小朝廷还苟活着,谁是乱臣贼子,掌握在胜利者手中。 元宓身死、张廷投降、赵沉茜自立这些事发生在几天之内,等消息传回北梁上京,赵沉茜已祭了天地,拜了太庙,大张旗鼓将昭孝帝的神位扔出去,迎容复、楚蘅和容沐的牌位入太庙。并不是在东西庑配享祭祀,而是迁入主殿,和同代君王并列。 这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因为容家常年在外降妖除魔,成婚比皇室晚,这么多年下来,赵家已传到第五代,而容家只有四代人。赵沉茜和容冲的婚事举国皆知,日后她和容冲的神位必然要并列,而容家祖先容峻和太祖赵牧野是异姓兄弟,也要并列,这些牌位怎么摆,实在让礼部头疼了好几天。 孟氏重新被封为太后,待她过世后,她将以景朝开国之君赵沉茜生母的尊荣入主太庙,神位旁不需要丈夫。 新朝建立,百废俱兴,当然最要紧的是清扫屋子。因为宫城经历了好几代皇帝,容冲担心里面有北梁人的暗门,要亲自带人检查重修,赵沉茜就暂时住在公主府,也就是将军府。 镇国将军府一大清早就忙起来,程然清点了赵沉茜自立为帝后外面送来的帖子贺礼,回禀道:“陛下,云中城送来重礼,恭贺陛下登基。薛家姐妹也寄来贺帖,说等三月十五定会来汴京讨一杯喜酒喝。今日又有十州归顺陛下,襄州、金州和夔州的云安军依然未表态。” 程然五日前刚刚抵达汴京,新朝甫立,有干不完的活,这几天她忙得合眼的功夫都没有。她都如此,赵沉茜更甚。 赵沉茜一边听一边快速决断,她一个女人都敢自立为帝,其他野心家肯定更蠢蠢欲动,襄州、金州守备无能,夔州占据天险,恐怕是想坐收渔翁之利。这些都是些边角料,不足为患,真正的难题在南北两边。赵沉茜问:“上京和临安那边呢?” “上京尚未传来只言片语,临安也没有。” 萧太后是个厉害人物,她沉得住气不意外,意外的是南边竟然也没动静。赵沉茜觉得临安有问题,打算一会让离萤去打探,接着问:“铜钱案证据找得怎么样了?” 赵沉茜登基之后连下三道圣旨,第一道是将昭孝帝的牌位迁出太庙;第二道是为容家平反,彻查容复夫妻遇伏案、容沐通敌案、赵茂暴毙案,因这三个案子都与铜钱有关,又统称为铜钱案;第三道,便是重建金陂关,收殓绍圣十五年阵亡将士的尸骸,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容冲亲自去金陂关护送烈士回归故土,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铜钱案赵沉茜已捋得差不多了,但她需要证据,铁证如山,公告天下,才能还清白者清白。 程然道:“臣按陛下的吩咐,去宪王府书房里找了,确实发现一个夹层,但里面并没有陛下说的通敌密信。” “没有?”赵沉茜意外,肃了脸,“把东西给我。” 程然早就准备好了,将一沓书信递上。赵沉茜一一看过,问:“找仔细了吗?有没有漏掉其他夹层?” 程然摇头:“臣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只有这些。” 宪王当年仓促南逃,完全忘了收拾夹层中的密信,后来的北梁人也不知书房有夹层,这些信件便完好无损保存着,留给了赵沉茜。这沓书信也不能说不是秘密,里面全是赵仪和重臣的通信,他通过贿赂、送美人等各种手段拉拢权臣勋贵,想让这些人拥护他为帝,还自作聪明地留下了“凭证”,蠢得要命。 赵沉茜合上书信,仅凭这些信件足够治赵仪好几回谋逆死罪了,他既然留着这些,没道理独独扔掉和北梁人的书信。 按鉴心镜的推演,应当是某位王爷不想让昭孝帝留下皇子,与元宓勾结,命郑女史用毒蜂神不知鬼不觉杀死赵茂,并故意在现场留下纸铜钱,栽赃给容家。此计一石二鸟,既除去了皇位继承人,也除去了容家。 赵沉茜原本猜测此人是宪王赵仪,他对皇位早有觊觎,并且和郑女史有私情,他的嫌疑似乎是最大的。明明鉴心镜中事败后,大内太监从宪王府书房搜出了赵仪与元宓密谋的信件,将昭孝帝气得吐血。只要能找到这封信,铜钱案的证据链就完整了,才能真正为容沐洗去嫌疑。 不对,赵沉茜心头一凛,郑女史自尽,可能是掩护,也可能是栽赃。没了人证,书信才成了最终给宪王定罪的证物。但是,书信是可以伪造的。 宪王现实的书房中并无此信,那就说明毒蜂案不是宪王做的,鉴心镜中是有人故意栽赃。除了元宓,还有谁会知道毒蜂案的细节?必然是另一个真凶。 赵沉茜倏地沉下心,不好,是端王!她怎么疏忽了,端王行二,宪王行三,宪王因为是昭孝帝同母胞弟,一直冲在前头,才让大家先入为主觉得宪王更有可能继位,却疏忽了序齿更高的端王。但如果宪王这个蠢货真说服了昭孝帝兄终弟及,真正获利的,其实是端王! 似乎是感应,她念头刚落,离萤就携着寒意,快步从外面奔来:“陛下,大事不好了。刚刚传来消息,临安政变,宪王伙同朱太妃谋反,朱太妃私开宫门,宪王带私兵闯入宫闱,意图弑君逼宫。殿前司察觉不对,赶来护驾,但还是来迟一步,赵苻在混乱中被砍死在福宁殿。” 赵沉茜心中已经有了预感,问:“然后呢?” “宪王和朱太妃被当场擒获,端王被臣子请进宫,看到皇帝死状大哭不止,臣苦劝国不可一日无君,再三请求端王主持大局,端王才勉为其难接受皇位,封韦太妃为太后,下令处死谋逆罪臣。他念及手足之情,废黜宪王封号,赐全尸,允许朱太妃自行了断。宪王府所有男丁贬为庶人,唯有嫡子赵英被过继到皇宫里,立为太子。端王说是要亲自教养,为天下做表率,免得百姓见皇家手足相残,有学有样,伤风败俗。” 赵沉茜笑了声,只觉得一切都通了:“原来如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这只伪君子黄雀,藏得可真够深的。” 第128章 招魂 赵沉茜立刻让程然带人去取证, 然而意料之中的,无论前端王府、国师府还是韦太妃的宫室,都毫无痕迹。 宪王和朱太妃这对蠢货, 被端王、韦太妃母子玩得团团转。这么多年,宫廷对端王母子的评价出奇一致,端王寄情山水、不争不抢, 韦太妃也安分守己、唯唯诺诺,看起来对自己代人生子的命运逆来顺受。但要是赵沉茜没猜错, 朱太妃宫中的郑女史其实是韦太妃的人,作为一颗暗钉深深埋在宝慈宫,还用色计迷惑了宪王。刘婉容生下皇子后, 郑女史作为朱太妃的“心腹”,可以随时来看望小皇子, 并不引人注目。端王和元宓达成合作,元宓提供毒蜂, 端王策划实施, 郑女史夹带着毒蜂来景福宫, 借着为小皇子换衣服的机会,将赵茂毒死。 赵沉茜猜到襁褓边的纸钱是祸水东引, 没想到她还是低估了幕后黑手,端王用了两层祸水东引, 事成既杀了赵茂,又解决了赵沉茜这个目击者,将帝心猜忌不露痕迹引给容家,他和元宓都能从中获益;万一事情败露,他就让郑女史服毒自尽,郑女史是朱太妃的人, 还和宪王不清不楚,无论如何,嫌疑都沾不到端王身上。 好高明的借刀杀人,他从多久之前就在筹谋这一切了?甚至害孟氏被废的媚术案,恐怕也少不了端王的手笔。 他竟然装了这么多年,几乎瞒过了所有人。 元宓来燕朝执行内应任务,很快察觉出昭孝帝对容家的忌惮,他有意利用这一点,自荐为昭孝帝分忧。昭孝帝正需要一柄能制衡容家的刀,拜元宓为国师,之后借着栖霞城白玉京办案不力的由头,大举抬举归真观。许多不被白玉京接受或者有案底的异人来投奔国师,元宓照单全收,力量大肆膨胀。 昭孝帝当然也没昏了头,一把刀要做到指哪儿打哪儿,但太锋利了,会割伤主人的手。他虽用元宓,但也不会放任元宓,国师名义上尊贵,实际上就是皇家的仆人、打手、专属算命先生,和脏手套。 元宓显然不满足于仅作一把刀,而端王野心勃勃,隐忍阴暗,在利益的驱动下,这两人渐渐勾结到一起,达成协议——元宓助端王登上皇位,而端王要帮元宓铲除容家和白玉京,让归真观成为天下第一宗门。 两人一拍即合。容家是开国功臣,无论在军中还是民间都极具威望,容家是绝无可能允许端王上位的,所以除去容家,也是端王的必经之路。 端王多年来装作闲云野鹤,游山玩水,一心寻仙问道,对皇位毫无兴趣,渐渐赢得了昭孝帝的信任。宪王血缘上和昭孝帝更亲厚,但从朱太妃到臣子,许多人虽然不说,但心照不宣,如果昭孝帝无子,皇位就要传给宪王。昭孝帝被朱太妃明里暗里提醒了好几次,心里怎么会不存疙瘩,反而是二弟端王,与世无争,安分守己,慢慢成了昭孝帝的知心人。 彼时昭孝帝正为孟皇后烦心,刘氏美丽灵秀,和昭孝帝青梅竹马、共经患难,哪个男人不想给心爱之人一个名分?孟氏仗着是高太后赐婚,哪怕无才无德也能稳占后位。刘氏又怀孕了,太医说很可能是个皇子,而昭孝帝却不能让他们的儿子以嫡子的名义出生,他这个皇帝哪还像个皇帝! 端王看出昭孝帝的心事,主动为君分忧,献上一计。既然孟氏是高太后立的,无过不能废,那就让孟氏失德,让全天下都以有这样的皇后为耻,再废后岂不就顺理成章? 能彻底让一个女人、一个皇后身败名裂的,莫过于荡妇羞辱了。 端王安排人去接触孟氏的姐姐,引诱孟皇后信巫术。等全后宫都知道皇后迷信巫术,端王便派人将媚术三物放到皇后身上,驴驹媚、叩头虫可以从黑市买来,但柳树随处可见,普通的柳木不足以强调孟氏的不端,于是端王向元宓要成妖的柳木。元宓和端王合作,正好在用柳树妖研究长生术,闻言随便折了一枝送进宫。 刘婕妤做梦都想当皇后,听到端王在设计废孟氏,生怕扳不倒孟氏,又在自己殿中放了巫蛊娃娃,不惜写自己真正的生辰八字,也要再给孟氏加一条诅咒皇子罪。以有心算无心,孟氏侍寝,被昭孝帝当场“发现”她身上佩戴媚术,之后又在坤宁宫里搜出巫蛊小人,皇后失德,废后另立似乎已成板上钉钉。 但高太后揪住了刘婕妤的破绽,出面保坤宁宫,昭孝帝和刘婕妤不敢再赶尽杀绝。孟氏被废,搬入瑶华宫修道,刘婕妤升为婉容,距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双方各退一步,此事似乎到此为止。 虽然没有完全达到昭孝帝的期望,但端王也算给皇帝解决了一块心病。刘婉容很承端王的情,多次给端王说好话,耳旁风加废后大功,昭孝帝彻底将端王视为自己人,许多事都不再避讳他。 昭孝帝以为端王在为他分忧,元宓是替他干脏活的手套,哪里知道端王和元宓早已勾结在一起,端王做媚术案,一方面是为博取昭孝帝的信任,另一方面是为了挑拨后宫矛盾,不让昭孝帝有嫡出皇子。 毕竟刘婉容还有一半的几率生下女儿,废掉孟皇后,才能彻底绝了昭孝帝的嫡子。但不巧的是,刘婉容还真生下一个儿子,昭孝帝有意立小皇子为太子,而且容家的小儿子进京,对赵沉茜一见钟情,死缠烂打,孟氏隐隐露出要复宠的征兆。更麻烦的是,那两个人误打误撞,发现了端王和元宓的生意。 端王已做了这么多,怎么甘心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只能先下手为强,启动暗棋,用毒蜂害死赵茂,留下纸钱,明线栽赃赵沉茜,暗线栽赃容家。昭孝帝让端王查纸钱的来历,端王有意将嫌疑引向容沐,昭孝帝派亲信太监去暗访,果然在容沐的书房里找到了同样的纸钱。 昭孝帝对容家本就有猜忌,看到证据大怒,下定决心要杀容家。容复夫妻降妖除魔多年,经验丰富,怎么会毫无防备?除了亲家,还有谁能让他们放下戒心? 当事人都不在了,赵沉茜不知具体情况,但容冲说霸下印在归真观手里,想来是元宓带人伏击容复夫妻,事后推给妖兽,死无对证。昭孝帝暗暗授意,端王在朝中操纵,致使容沐孤军深入,无人支援,活生生被耗死在沙场,死了还要被人安上通敌叛国的污点。容泽请命自查二弟通敌案,昭孝帝表面上信任容泽,其实早已下了密令,让随行之人中途清理逆党。 容泽毫无防备被自己人捅了一刀,他硬冲开化功散的禁锢,战至经脉俱断,穷途末路,落下悬崖。而容冲已经被下狱,生死只是昭孝帝一句话的事。容家至此似乎已完全铲除,天下再无人能对皇权指手画脚,昭孝帝志满意得,正待大展宏图,却在这时一病不起,命不久矣。 明明太祖赵牧野武艺高超,神通广大,直到晚年身体依旧硬朗,为何此后赵家却再没出过有修炼天赋的人,容家依然能飞天遁地出尽风头,赵家却一代代泯然众人,受生老病死之苦。赵家才是皇室,理应成为世间至尊,凭什么被修士压一头? 赵沉茜差不多是亲眼见证昭孝帝一天天病死的,知道昭孝帝非常不甘。他自认明君,意图比肩汉武,却在好不容易大权在握时病死,谁能甘心呢? 可是再不甘心,他终究要服从凡人的命运,在衰老和病弱的折磨中死去。死亡面前,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是平等的。端王撺掇宪王冲在前方,朱太妃积极游说昭孝帝传位皇弟,可惜谁都没想到半路杀出了赵沉茜,端王也好,宪王也罢,都与皇位失之交臂,不得不再次等待。 赵家的男人们专注于内斗,哪能看到边关之外,外族已磨刀霍霍。昭孝帝视元宓为杀人的刀,端王恐怕也一直觉得是自己利用元宓,殊不知元宓是北梁皇族,有意引他们内斗,他们信外人而杀良将,才是真的蠢不可及。 赵沉茜在鉴心镜中审视了当年她未曾注意的细节,结合她摄政那些年掌握的证据,大致推测出这一切经过。但是,哪怕她猜到了一切,却没有证据证明端王是幕后黑手。元宓已死,天下再无人能指证端王做过什么。 罪大恶极,却能清清白白登基称帝,还因为过继宪王之子为太子,博得了不计前嫌、宽厚仁慈的好名声。若苍天有眼,为何总是让恶人逍遥法外,为所欲为? 赵沉茜不甘心,程然走后,她对着卷宗翻来覆去看,试图找出端王的疏漏。她正看得入神,房门被叩响,一道声音道:“臣求见陛下。” 赵沉茜很是无语,亲自给他打开门:“不是说了你我之间不必搞这一套,你这是恶心谁呢?” 门外站着的人除了容冲,还会有谁?容冲很自然地拉住她,说:“我这不是怕人说闲话。你我毕竟还未成婚,按礼未婚夫妻不能见面。” 赵沉茜冷冷瞥他:“你这是赶我走?” “我怎么舍得!”容冲生怕赵沉茜误会,赶紧解释,“我已命人锁住角门,以后我住另一半府邸,不算未婚同居,玷污你的名节。未婚夫妻虽然不能见面,但你是我的盛世明君,我走正门来拜见陛下,有失礼之处也是我的错,与你无碍。” 赵沉茜早就不在乎所谓名声了,众人对容冲和她的关系心知肚明,根本不会有人不长眼到拿礼法说事。但容冲还是做这么多看似无用的事,就是为了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不让她哪怕有一点点可能被人指点。 赵沉茜叹气,这个傻子呀。 合上房门,容冲立马堂而皇之以下犯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他自然扫到了案上的卷宗,问:“还在费心呢?新朝刚立,你有许多事要忙,缓一缓也无妨。” “你兄长的案子就是最重要的,天塌下来也不能耽误给他正名。”赵沉茜推开容冲的手,转身深深看着他,问,“是不是金陂关发生什么事了?你看着不开心。” “没有……” “有。”赵沉茜执着地盯着他,问,“怎么了?” 容冲叹气,俯身抱紧她,赵沉茜亦静静让他靠着,并不催促,等他自己愿意开口。容冲在她身上埋了会,低声说:“二兄刚出事时,我潜入北梁境内好几次,好不容易找到了二兄的尸骸,却无法带他回家,只能简单将他埋在阵亡之地。那时我发誓,一定要洗刷容家叛国罪名,为他和他的振威军正名,风风光光迎他们的尸骸归家。可是……” 容冲声音低沉,掩住了里面的哽咽。赵沉茜抱住他,柔声问:“战场里发生了什么?有我呢,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陪你想办法。” 她总是这样温柔坚定,冷静可靠,容冲抱着心上人,第一次发现他并不坚强,他也会有想依赖一个人的时候。 容冲像一个受了委屈却又无处可说的孩子,道:“战场里生了煞气,明明我之前去的时候并没有化煞的迹象。我怕他们继续待下去会化成尸傀,祸乱周边百姓,所以用招魂幡将他们收了。” 赵沉茜心里骤沉,化煞是指死人因死不瞑目而怨气聚喉,吸收阴气,久而久之变成尸傀。战场堆了那么多死不瞑目的士兵,如果都化为尸傀……简直不堪设想。 他们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曾经振威军的名号可令北梁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们蒙冤死后,赵沉茜无法为他们惩治幕后黑手,甚至还要让他们变成尸傀,为世人厌恶吗? 英雄不该是这种下场。难怪容冲这样低落,容家降妖除魔,但并不对所有妖怪都赶尽杀绝,唯独遇到尸傀这类极阴之物,见一个杀一个,绝不留后患。可是现在,他的二哥竟要变成尸傀,他为了保护周边百姓,只能用招魂幡将二哥和其他振威军将士的骸骨收起。但招魂幡是一样特殊法器,只有罪大恶极的犯人会被收入其中,三个月后,无论多么强大的修为,都会魂飞魄散。 人的魂魄不灭,还可以转世投胎,这样的惩罚可以说非常严厉了。但容沐何辜,振威军何辜,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 愤慨之外,赵沉茜总觉得不太对劲,问:“为何会生出煞气?” “不知道。”容冲声音闷闷的,自责道,“怪我,如果当时我再仔细看看,如果我常去战场清祟,是不是就不会如此?是我无能,害二哥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能为他报仇,倒舍得对他和振威军用招魂幡。呵,我还有何面目见二哥和爹娘?” “不怪你。”赵沉茜声音坚定,打断容冲的自责自疚,道,“战场遗迹在北梁境内,这些年你一直在领军打仗,分身乏术,如何能时常关注到那边?若容沐将军还在,他看到你在国破时挺身而出,庇佑百姓,发现化煞当机立断,先行保护百姓,也会称赞你做得对的。生出煞气,我们把煞气化解了就是。别着急,有我呢,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想办法。” 容冲觉得眼眶发热,深深抱紧赵沉茜。此刻无人能懂他听到这句“有我呢”的感受,再精妙的语言都不足以形容。人生虽长,但大部分事情都可以计划和争取,唯有死亡和爱情,无法预料,无从努力,只能被动等待。遇到她,爱上她,是他此生最幸运的意外。 赵沉茜表现得镇定淡然,举重若轻,其实心里并不好受。恶人黄袍加身,沽名钓誉,英雄却要魂飞魄散,不得安宁。天理不该是这样的,既然苍天无眼,不讲公道,那赵沉茜来讨回公道。赵沉茜想了一会,问:“怎么样可以渡化煞气?” 容沐和振威军并没有做恶事,他们只是在战场待久了,怨气不散,渐入魔障,只要渡化他们身上的煞气,他们依然可以清清白白投胎。 容冲说:“唯有白玉京三大至宝之首——镇魂塔可以化解煞气,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镇魂塔在哪里?” “昆山已经被搬空了,我去抄了元宓的家,归真观里也没有。” 那就只剩一个地方了,赵沉茜抿唇,说出那个最糟糕的答案:“在临安,皇帝的内藏库里。” 第129章 镇魂 赵伋终于坐上心心念念的帝位, 然而等待他的并不是九五至尊、呼风唤雨,而是雪片般的战报。 准确说,是败报, 惨烈程度都可以称之为噩耗了。 赵伋又惊又气,连夜召集群臣,怒道:“楚州投降, 扬州战败,两淮尽失于逆臣之手。容贼兵力都不足两淮守军一半, 竟一个月不到就失守,万余艘战船反倒资敌了!诸爱卿,你们谁愿意领兵出征, 夺回两淮?” 下面臣子垂手肃立,做足了恭敬, 但无一人愿意领命。 谢徽心道这种关头,哪个不长眼的愿意碰这烫手的山芋。说得不好听些, 在场至少半数以上臣子已经做好了投降打算, 日后他们还要去新朝廷加官进爵呢, 谁愿意背上案底,得罪新主子。 赵沉茜和容冲占领汴京后, 天下震动,北方原属北梁治下的汉臣纷纷投降, 有几个不愿意投降的,没几天就被下属反杀,下属随即上表归顺景朝,俯首称臣。造反之人没受到任何处罚,各个官运亨通,大受封赏。 连续几个守备都死于自己人之手, 一来说明赵沉茜对攻心的运用堪称登峰造极,她就是要告诉所有地方官,你不愿投降,你手下总有不甘屈居人下的野心家,与其为他人铺路,不如自己投了吧。 二来,可见民心向背。 赵沉茜在海州大施仁政,减赋税,分田亩,云中城和赵沉茜签订合作后,天下商贾纷纷往海州跑,赵沉茜免除繁重杂乱的税目,制定一系列政令鼓励商人和手艺人在海州安家,并兴办学堂,只要缴纳束脩,不论出身皆可入内。 谢徽记得多年前,他和她讨论过学堂的事。赵沉茜主张有教无类,官学应当免除费用,不能只对权贵和官宦之家开放,也要开给寒门平民。谢徽不同意,那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殿下的初衷是好的,但免费反而才是最贵的,义学、义仓有多少能发到真正的平民手里?若官学不收费,不足以负担教学訾费,定然要寻求当地富商、士绅资助,久而久之,官学才成了富家子弟的一言堂。如果想让一棵树长大,就要让其自立,学堂、医馆,皆是如此。” 谢徽眼中淡淡闪过一丝笑,当时他亦年轻,乘着意气大放厥词,没想到她却听在了心里,并于多年后将他的想法付诸实践。 她带着他们的理想,依然在路上前行。而当年那个与她志同道合,明知变法者必不得好死,依然愿意以身化刃为朝廷剜腐剔疮、医国救民的少年,却逐渐走散了,变成一个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奸臣,曾经他们最厌恶的存在。 谢徽想到那些岁月,相去太远,上面都落了灰,蒙了尘,光触碰就惊起层层余烬,让人呼吸困难,寸步难行。 哪怕喘不过气来,他还是走了这么远。如今他污世流俗,满身恶臭,但她还是干净的。她用惯的人手都在,只需一声令下便可重聚,而身边再也没有人给她使绊子,她可以大展拳脚,成就英名。有实打实的政绩在手,那些谣言抹黑算得了什么,如今谁人不知赵沉茜才智双绝,能文能武,乃不世明主。淮北已尽数投诚,甚至淮南的燕朝属臣也动摇了。 楚州和海州一衣带水,商贸繁荣,在诸多利益揪扯下,投降并不意外。扬州是守江重地,但水军承平日久,疏于训练,领兵作战的还是个文臣,如何是身经百战的容家军的对手,才一个月就全线溃败,首领被生擒,士兵们愿意留下的就并入容家军训练,不愿意留下的,赵沉茜会发一笔路费供他们回家,若无家可归,可去指定州府垦荒,待满三年便可在当地分田。 而燕朝这边呢,重文轻武,党争严重,士兵出生入死却得不到封赏,武将打再多胜仗,随便一个文官都能压他一头。士兵们听到赵沉茜对待俘虏的态度,哪个还愿意给燕朝权贵卖命,等扬州的事传开,投降的人还会更多。 所以,赵伋让臣子想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民心已失,失败是迟早的事情了。 谢徽漫无目的发散着思绪,忽然眉尖一动,听到上面叫他的名字。 “谢爱卿。”赵伋坐在御案后,隔着君臣尊卑,意味不明看向谢徽,“谢相深谋远虑,最擅破局,不知,谢相有什么看法?” 谢徽收敛起心绪,面上一点端倪不露,说:“官家谬赞,臣无能,略有拙见,权作抛砖引玉。汴京失守,越王身死,萧太后被北梁皇帝抓住把柄,正疲于内斗,无暇顾及景朝。容冲从海州起兵,麾下士兵多是两淮人士,熟通水性,兼之身经百战,士气高涨,连越王指挥的北梁精锐都打不过他们,何谈承平日久的大燕水师呢?他们现在又得了扬州万艘战船,随时可以顺流渡江。容冲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臣以为,不可硬碰硬,当避其锋芒,迂回智取。” 有臣子骂道:“早就听闻谢相不婚不娶,似乎对前妻余情未了,如今人还没来,谢相怎么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谢徽不疾不徐,道:“我将他们贬低一顿,水师就能打赢了吗?官家,作战当知己知彼,我朝虽兵力雄厚,但容家军久经沙场,也不可不防啊。” 赵伋坐在龙椅上,看不清神色,问:“依谢相之见,该怎么防?” “御驾亲征。”谢徽半垂着眼,平静说出惊人的话语,“扬州速败,一是因为主将乃文臣,不通水战,二是因为士兵军心松散,疏于训练。如果官家能亲临江宁府,鼓舞前线将士,我朝士兵必奋不顾身,视死如归,再据以长江天险,定能拦住容家军。等北梁内斗结束,萧太后或北梁皇帝腾出手,肯定会发兵征讨景朝,届时腹背受敌,容冲只能撤兵回援开封府,我朝之危自然而然就解了。” 谢徽说完之后,整座殿堂陷入可疑的沉默。臣子们当然知道谢徽这番话很有道理,但是,让皇帝上前线御驾亲征? 没人敢应和,最后,还是枢密使义正辞严道:“官家圣躬尊贵,岂能冒险?不如,让太子代官家去江宁府督战?” “不可。”这回是赵伋想都不想否决,他叹了口气,一脸慈父状道,“赵英是三弟唯一的嫡子,朕收养他是不忍宪王一脉断绝,岂能派他去前线?此事万万不可,再寻他计。” 谢徽垂着眉,古井无波听上面说话,臣子们装模作样提了些建议,最后,果然绕到议和上:“官家,不如假意和逆贼议和,将他们安抚住,留在江北。等北梁内斗结束,兴兵北下,伪朝和北梁打得两败俱伤之时,官家正好发兵,一举收复失地。” 谢徽眼中划过一丝嘲意,看,他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收复了扬州却不继续渡江,想必,就是逼着赵伋议和吧。 只是不知她想要什么。还有什么,能比统一天下还重要呢? 恐怕是容冲吧。谢徽在心里自嘲一笑,赵沉茜此人看似高不可攀,拒人千里,但只要一点点融化她的防备,撬开她坚硬的外壳,就会发现她的内里其实柔软而热忱,一旦被她接纳,她就会不惜一切对你好。 她的爱弥足珍贵,纯粹且专一。她爱上一个人后,无论之后身边出现什么人,与她多么合适,对她如何示好,她都不会多看一眼。被她爱上的那个男人,真是幸运得令人憎恶。 谢徽出神期间,忽得注意到大殿中静了。谢徽凝神,回想起刚才赵伋好像在问议和人选。无人愿意干这种两面不讨好的活,臣子们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应声。谢徽又不蠢,正待装聋作哑,却发现上方帝王梭巡一圈后,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谢徽眉心忽得一跳。 · 扬州府衙里,士兵抱拳道:“将军,有人从润州渡河,说是议和使者,前来求见陛下。将军,是否放行?” 容冲问:“他们一共几个人?” “算上护卫、太监,一共二十二人。” 一群软脚虾,容冲甚至都懒得询问他们名字,道:“扣下他们的船,你带人亲自押送……护送他们来扬州。路上盯紧了,一个人都不许少。” 士兵领命而去,赵沉茜道:“果然来求和了。你看,我就说了,三个月内,肯定让镇魂塔回到你手里。” 容冲心情有些复杂,莫名笑了声。赵沉茜回眸:“笑什么?” 容冲摇摇头,想起刚才那个念头,还是忍俊不禁:“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享受到褒姒的待遇,让霸道帝王为我陈兵千里,只为了给我讨公道。” 赵沉茜瞧着他,意味不明说:“怎么,觉得有失颜面?” “怎么会。”容冲揽住霸道帝王的腰肢,用力亲了一口,“旁人那样说都是嫉妒,见不惯我娶到心爱的人,心爱之人还掏心掏肺对我好。唉,我越来越后悔没有留在汴京,陪你好好完婚。” 赵沉茜扫过屋里,暗暗推他:“还有人呢。” 屋里的女官、屋外的士兵已经非常熟练转身,女官们行礼告退,出去时还贴心地将房门关上。等没了人,容冲再无顾忌,丝毫不顾自己三军主帅的体统,恨不得挂在赵沉茜身上。 容冲特别喜欢和她有肢体接触,赵沉茜被抱习惯了,早已不再抗拒。她知道容冲表现的开朗坚强,其实这段时间他心里很不好受。男人不像女人一样能细腻地表达情绪、心事,黏着她,是他仅有的排解方式了。 赵沉茜本欲推开他的手终究收回,抬眸,温柔又坚定地捧住他的脸:“别担心,一步一步来,都会解决的。” 容冲凝视着她的眼睛,赵沉茜整个身体都靠在他怀里,担心而包容地望着他。容冲被这样的目光击中,只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得她为妻。 众人都说他对赵沉茜好,但在容冲眼里,茜茜回馈给他的好,胜于十倍百倍。她看得到他的痛苦和仇恨,伤疤和不甘,接纳他自己都不能接受的黑暗一面,更能在他迷失时陪伴他,指引他,支持他,告诉他不用害怕,哪怕天大的事,他们也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 她是他刻骨铭心的挚爱,求而不得的执念,也是他的领航灯塔。是软肋,亦是铠甲。 容冲其实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他无法向她表述这么绵密浓烈的情感,唯有顺从内心,深深吻下去。 他的妻子,他的君主,他愿毕生为她冲锋陷阵,抛洒热血。 赵沉茜得知招魂幡只有三个月时,立刻着手取镇魂塔。三个月内无法攻下临安,急于获胜只会陷入更大的困境里,所以,得议和。 她当然不可能真的要跟赵伋议和,只是借此先拿镇魂塔,解决燃眉之急,之后的事慢慢图谋。议和也有说法,她不能被赵伋摸准底牌,得让赵伋那方有求于她,她再顺势提条件。 所以,赵沉茜和容冲商议后,先攻扬州,故意摆出一副气势汹汹下一步就要渡江的架势,凭她对南边那位孬种的了解,赵伋必会派人议和。一切不出赵沉茜预料,她不紧不慢换了套华丽的妆容和衣服,等着那位议和特使。 谁都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谢徽。 容冲看到谢徽时,脸色显而易见变冷了。谢徽就像看不到容冲,施施然进门,不卑不亢但又仿佛做过千万遍般给赵沉茜行礼:“参见陛下。” 容冲毫不掩饰冷嗤了声,赵沉茜意外了一瞬,随即紧绷起来。 赵伋派谢徽来议和?他想做什么? 赵沉茜心中防备,面上不显,仪态万方道:“谢相不必多礼,赐座。” 谢徽坐下,随行的太监自然而然站在他身后,景朝这边的士兵亦按着刀,随时准备出鞘。唯有谢徽和赵沉茜两人,不紧不慢,悠然自在,不像是剑拔弩张的议和现场,反倒像老友见面。 赵沉茜命人给谢徽上茶,道:“好久不见,不知谢相这些年可好?” 这话自然是胡说,他们俩去年才在山阳城见过。然而这些细节就不必让赵伋的人知道了,赵沉茜暂时摸不准赵伋葫芦里卖什么药,便拿出对待前夫的态度,不远不近供着谢徽。 谢徽完全不担心茶中有毒,端起来抿了一口,微微笑道:“多谢陛下挂念,臣一切都好。倒是陛下,多年不见,美貌更甚往昔。” 容冲握拳,实在忍不了了,赵沉茜按住他的手,冷冷睇了他一眼,容冲不得不气鼓鼓地坐回去。 赵沉茜也回以微笑:“多谢。不知谢相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陛下当年失踪,官家十分痛心,幸而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并未被奸人得逞。上月官家得知陛下收复了汴京,甚是欣慰,只是忙于处置宣和皇帝的葬仪,没来得及发贺辞。陛下汴京初平,北梁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反攻,陛下若分兵江北,致使汴京空虚,被人趁虚而入,岂不危险?这天下终究是太祖的天下,官家愿意承认陛下,叔侄何不划江而治,效仿圣贤,相安无事,总好过便宜了外人。” 赵沉茜点点头,笑了:“好一个划江而治,算上扬州的兵力,我足有二十万大军枕戈待旦,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渡江,你们却让我相安无事?” 谢徽听到所谓二十万大军,眼睛都不眨一下。谈判时双方都在虚张声势,听听就好了。谢徽和赵沉茜共事良久,很明白她的套路,直接道:“陛下心知肚明,退兵对你对我,都是好事。不知陛下要怎样才肯退兵?” 这也太顺利了,赵沉茜心里本能警惕起来,故意狮子大开口:“我这个人睚眦必报,最是记仇,尤其厌恶叛徒。宋知秋当年背叛我,竟还当了皇后,呵,我要你们将她送来,任我处置。还有……” “稍等。”谢徽对屋里的女官说,“劳烦帮我拿纸笔来,我将陛下的话记下,免得出错。” 赵沉茜愣了一下,谢徽过目不忘,他会需要纸笔?但谢徽目光认真,一派坦然,赵沉茜和他对视一会,用眼神示意女官。 拿纸笔来。 谢徽握着笔,在众目睽睽之下,赵沉茜说,他写,恍惚间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两人制定变法的时候。她眼里容不得沙子,看见那群蠢货的折子只想骂回去,谈何斡旋,幸亏有谢徽这样愿意通融人情世故的实干派。那时候也是这样,赵沉茜说,谢徽落笔,将辞文润色得滴水不漏又四平八稳。 赵沉茜故意说了一堆要求,中间不经意夹杂了镇魂塔。谢徽将这个名字写下,无声笑了下,明白了。 谢徽不慌不忙放下笔,一手字写得风骨凛然,好看的能立即拿去当临帖。他微叹一声,诚恳说:“陛下,我知您爱憎分明,但宋氏乃是宣和皇后,断没有送先帝皇后到他国为质的道理。” 宣和皇帝是赵苻的谥号,赵苻死后,赵伋将宋知秋封为宣和皇后,加以厚待,以示他的仁德。赵沉茜指名道姓要宋知秋……这,有些为难。 “谁说她是人质?”赵沉茜不为所动,冰冷而强势,“不给也可以,那就到临安谈。谢相请走吧。” 谢徽叹息,像是无奈又像是纵容,起身将纸张呈给赵沉茜:“陛下过目,若议和条件无碍,臣这就带回去,请官家定夺。” 赵沉茜伸手接过,指尖似乎碰到了谢徽的手。赵沉茜抬眸,无声望向他,谢徽背对着太监,目光静如秋湖,乍一看风平浪静,细看深处有波涛万顷。 赵沉茜收回视线,一目十行扫完,甩给谢徽:“没错。我耐心有限,你们最好不要耍花样。” 谢徽收回纸张,让旁边的太监收好,拱手道:“陛下万安,恕臣先行一步。” 等人走后,容冲冷着脸过来给赵沉茜擦手:“他递给你什么?” “一张纸条。”赵沉茜从手心拿出来,递给容冲,“看起来赵伋并没有完全信他,安排了那么多太监监视他。是个地址,里面估计有什么东西。要是你不放心,你来处置?” 容冲瞥了那张纸条一眼,酸溜溜道:“我不介意。陛下看着办就行。” 赵沉茜瞥他一眼,对女官说:“带上人,去这个地方看看,注意别被人发现。” 女官福身,转身出去了。赵沉茜单手支颐,看着容冲越来越气鼓鼓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他被人监视,为了给我递东西才如此行事,你气什么?” 容冲更气了:“你还替他解释!” “好好,都是他轻浮、失礼,有失君子德行,以后我绝不接他的东西,好了吧?” 容冲心里已经被捋顺了,勉为其难道:“也不许单独见他。” 此去一别,他们估计不会再见了,赵沉茜并不在意,一口答应:“好。” 容冲看着她,知道她对谢徽无情,他委实没必要大动干戈,显得他很小心眼。可是,容冲看着谢徽和她一说一写,无声处透露出来的默契,依然刺眼极了。 “茜茜。” 赵沉茜已经在看新的公文,随口应了声:“嗯?” 容冲从背后抱紧她,并不说事,又低低叫了声:“茜茜。” “怎么了?” “没什么。”容冲埋首在她雪白的脖颈间,说,“只是想多叫叫你。你今日,不,每一日,都极美。” · 临安,赵伋看完谢徽带回来的议和书,沉默良久。他本以为赵沉茜会狮子大开口,没想到她的要求,比索取财帛岁币难办多了。 送侄儿的皇后出去换对方退兵……传出去也太丢人了。 赵伋道:“其他的倒好说,但索要宣和皇后这一点……于礼不合。” 谢徽垂着眼,说:“这是殿下亲口说的,王公公也在场,应知我没有夸大。” 王伦点头,为难道:“官家,那位的脾气越发跋扈了,当众放话说一条都不许改,要不然……她就到临安谈。” 赵伋皱眉,无奈叹气:“罢了,不过是缓兵之计。等她和北梁斗得两败俱伤,朕自可派兵将宣和皇后迎回。为了无辜百姓不受战火蹂躏,只能委屈宣和皇后走一趟了。” 谢徽不动声色扫向伴驾的萧惊鸿,萧惊鸿静静立着,似乎无动于衷。谢徽心中冷笑了声,拱手道:“官家仁德。” 谢徽奏事完毕,行礼退下,萧惊鸿这才抬起剑眸,微微眯眼盯着他的背影,问:“官家,您明知谢徽此人心机深沉,两面三刀,为何还要派他去议和?” “他毕竟曾是福庆的驸马。”赵伋一副不愿再生事的样子,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怕福庆另嫁,他去到底好说话些,能促成和谈。唉,朕只愿江南再不要起战事,百姓都安居乐业才好。” 第130章 议和 推女人出去挡事, 到底有点丢脸,有违赵伋宽厚仁义的声名。礼部已经准备好了车驾,赵伋突然说梦到了大雁, 不忍宣和皇后孤身北上,要亲自送宣和皇后到江宁府。 皇帝出行,阵仗非同小可, 萧惊鸿率领殿前司扈从,谢徽作为议和臣子随行, 太子赵英也要伴驾。 燕朝怕赵沉茜和容冲不退兵,赵沉茜也怕赵伋拿假货糊弄她,最后双方达成协定, 润州和瓜州之间有一江岛,名樵山, 燕朝带着人质、信物到樵山岛上,赵沉茜确定人和东西没问题, 让大军退兵。等瓜州的兵力都撤走后, 燕朝再移交宋知秋、镇魂塔等。 已至傍晚, 残阳铺水,半江瑟瑟。燕朝的船停靠在樵山, 甲板上殿前司士兵披坚执锐,簇拥着一位女子。女子衣着华贵, 妆容华丽,摆足了皇后的排场,只是她本人脸色着实算不上好。一个男子分开人群走到前方,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铁塔,低声念口诀,铁塔竟一点点放大, 变成一座十层高塔,矗立在樵山上。 赵沉茜站在瓜州渡口,将千里镜递给容冲,问:“镇魂塔是真的吗?” 江风吹过,惊动塔角铃铎,铃声悠远绵长,跨越江面,似在演奏一首镇魂曲。根本不必用千里镜,容冲听着铃铎声,确定道:“是镇魂塔。” “那就好。”赵沉茜立于江岸,衣带当风,环佩叮当,仿若即将乘风而去,羽化归仙,轻描淡写道,“退兵吧。” 北岸传来高亢凌厉的钲声,似野兽低鸣,士兵整齐划一向后撤退。船上人听到对岸鸣金收兵了,都松了一口气,王伦道:“萧指挥使,谢大人,接下来就有劳你们二位保护宣和皇后了,杂家去向官家复命。” 谢徽抬手:“有劳王公公了,请。” 宋知秋看到这群人当真要将她送去给赵沉茜折辱,气得浑身发抖,当众骂道:“你们打输了仗,一个个安享富贵,倒把我送出去。谢徽,萧惊鸿,你们就是这样做男人的!” 谢徽眼皮子都不动一下,依然不卑不亢送王伦下船,王伦小心翼翼扶着船舷,似乎没听到宋知秋的话。宋知秋见那两个人装聋作哑,只能冲向萧惊鸿,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萧惊鸿的手臂:“惊鸿,我是你的姐姐啊,当初你满身伤痕,见了人就咬,是我为你煎药、包扎、处理伤口,将你一点点治好,你都忘了吗?你怎么忍就这样对我!” 是啊,他本来是野狼,或者说,野狗一样的存在,离了斗兽场他才知道,一日有三餐,吃饭要用筷子,刀伤、咬伤、烧伤分别要用不同的药来治。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脱去兽皮,穿上衣冠。 脱胎换骨之恩,他怎么敢忘。萧惊鸿不着痕迹看向江对岸,他知道刚才她在用千里镜看这边,却也知道她不在看他,萧惊鸿心脏像被人攥住,泡在黄连里,四肢百骸都流动着无处排解的痛和麻。但哪怕如此,他依然下意识挺直腰背,将放大镇魂塔的咒语掐得干净利落又轻巧潇洒,心想哪怕她只注意一眼,也是好的。 当年他为什么会混淆救命之恩呢?宋知秋确实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可是,下令带他进宫的是赵沉茜,捣毁斗兽场的是她,愿意用最好的药膏为他治伤的人也是她。宋知秋看似做了很多,但真正救他的人,是赵沉茜。 她做了怎么多,却既不出面也不邀功,并不在乎别人冒领她的恩情。她总是这样,对一个人好时热烈得不计回报,但一旦她放弃了,会瞬间将所有好撤回,不由分说,不容辩驳,根本不会关心习惯了主人管教却又突然被赶出家门的狼狗,以后要怎么活。 自从意识到赵沉茜不要他了,萧惊鸿好像突然被抽去筋骨和心气,对什么都无所谓了。萧惊鸿无数次忍不住恨她,可是当他隔着江面看到那道飘然若仙的影子,所有恨意瞬间溃不成军。他终于明白了当初容冲对她的感情,又爱又恨,无法自拔,有多恨她,就有多爱她。 可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容冲,萧惊鸿从始至终,都只是那个退而求其次的,替身。 萧惊鸿所有心力已经被另一个女人折磨得麻木,看到宋知秋实在挤不出一点情绪。他躬身退开,对宋知秋行礼:“宣和皇后恕罪,娘娘姓宋,卑职姓萧,臣卑贱不堪,不敢高攀后族。” 宋知秋手指落空,只觉得江风冷得刺骨。宋知秋忽得想起七年前,她联合外朝除去了赵沉茜,正风光无两,离萤那个青楼女子竟敢骂她下贱,说赵沉茜给她权柄,让她不必依附男人过活,宋知秋竟联合男人背刺赵沉茜,只为了和男人邀功,好回去当贤妻良母,简直是蠢不可及,自甘下贱。 宋知秋当时气得要死,觉得定是离萤嫁不出去,所以才嫉妒她。但过了这么多年,赵沉茜重回权力巅峰,居然从公主变成了皇帝,离萤、程然也纷纷回到官场,唯有宋知秋,一手好牌,却越走越差。 明明最初她也像程然一样,六部呈上来的奏折她先看,宰相议政时她在侧旁听,甚至能议论几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成了一个生活里只有争宠、灌打胎药、防宫女爬床的皇后? 她曾坚信做皇后是一个女子能得到的最大殊荣,亦是最高成就。可是那又如何呢,哪怕她已贵为皇后,赵苻依然会随意当着宫女的面骂她,赵伋依然会不顾她的生死送她去敌国。宋知秋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和青楼女子没什么不同,区别无非是青楼女子没穿衣服,而她穿着皇后华服。 纵使千般不愿,宋知秋依然被“护送”回最尊贵的舱室休息了。萧惊鸿最后扫了北岸一眼,下令殿前司士兵围岛警戒,保护皇后和宝物。 江北,副将追在后面,十分不甘心:“将军,扬州已落入我们之手,强渡长江也未尝不可,为何要在这种关头退兵?” 容冲笑了一声,说:“我容冲的人生里就没有退这个字。东西都看到了,还守什么议和协议!传令下去,命白渡桥的部队准备渡江,从背后包抄江宁府,瓜州的兵力假装后撤,寻地势隐蔽,等待命令。去兵营点一百水性好的士兵,今夜,随我偷登樵山岛,抢镇魂塔。” 赵沉茜瞪了他一眼,又是偷又是抢的,会不会说话。赵沉茜纠正道:“是抢占樵山岛,迎流失异朝的至宝归国。” “对。”容冲失笑,笑意像刀锋上的雪,转瞬即逝,只余其下凛凛寒光,“这一天,我已经等待太久了。” 入夜,江水滔滔,月隐星稀,正合适杀人放火,容冲熟练地往身上穿戴兵器,赵沉茜看着他劲瘦有力的侧影,心头莫名跳得很快。 赵沉茜多思多虑,做事前总要想很多,但有些时候又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突然开口,说:“容冲,我和你一起去。” 容冲意识到她担心了,放下袖箭,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放心,镇魂塔是我们家的东西,咒语我倒背如流,不会出岔子的。我向你保证,拿了塔就走,绝不恋战,你安心在岸上等我。” 赵沉茜怎么能安心,如果苏昭蜚在还好,但苏昭蜚留守汴京以防北梁偷袭,容冲身边无人帮衬,万一遇到什么事,连和他商量的人都没有。赵沉茜始终觉得太巧了,金陂关将士亡魂化煞,需要镇魂塔净化,赵沉茜用议和索要镇魂塔,赵伋同意,送至江心。一步步似乎顺理成章,有因有果,没什么问题,可是,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政局怎么可能顺着逻辑发展呢,尤其议和涉及两国,为何会无波无澜按照他们的预想推进?多年执政经验告诉赵沉茜,太顺利的事一定有问题,直觉已经帮赵沉茜躲过好几次致命危险,这次她依然相信自己的感觉,认真而坚定地看着容冲:“我和你一起去。樵山岛上可能有诈,我陪你去,至少还能转圜筹谋。” 容冲也猜到岛上有陷阱,但他需要镇魂塔救二哥和振威军五万将士,哪怕明知是圈套,他也必须走一趟。容冲不愿意赵沉茜涉险:“你如今是景朝国君,身份贵重,非同小可,万一打起来,我怕顾及不到你。” 赵沉茜眸光清明澄澈,盯着容冲问:“你会只顾自己逃命,不顾我生死吗?” 容冲想都不想道:“当然不会。” “哪我还怕什么。”赵沉茜握住他的手,说得强势又轻巧,“我称帝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爱的人,你若是死了,我这国君做得有何意义?扬州衙署我已经安排好了,也给汴京送了信,如果我们真的回不来,程然和苏昭蜚会来接手大局,绝不会让容家军重蹈振威军的覆辙。现在,我们一起去给二哥,给振威军,给这些年枉死在战乱中的百姓,讨回公道。” 容冲心中仿佛有岩浆滚烫,她勇敢热忱,愿意与他共赴生死,他岂敢辜负?容冲用力抱紧赵沉茜,说:“好。” 夜里风大,镇魂塔铎叮叮当当,掩盖了许多声音。萧惊鸿来检查巡逻情况,他询问了把守各通道的士兵,一切都如常。他放下心,带着人往船上走,一队殿前司从侧边经过,萧惊鸿突然停住,问:“站住。见了我,为何不说暗号。” 那队士兵停住,恭敬垂头回话:“指挥使并未说过暗号。” “是吗。”萧惊鸿面无表情朝他们走近,微微眯眼,“我怎么也记得,殿前司中并未有你们几人呢?” 那几个士兵垂着头,忽然往地上扔了一个烟雾弹,转身就跑。萧惊鸿屏息震开烟雾,沉着脸道:“追。” 火把像一条蜿蜒的蛇,紧紧追着猎物而去,惊起林鸟无数。声音远去后,留下守塔的士兵正在张望,忽然被人捂着嘴撂倒,一队黑衣人悄无声息出现,为首之人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英气明亮、凌厉逼人的眼睛。 容冲感受到镇魂塔外的禁制,轻嗤一声,随意打出手诀。他的动作快而轻,看起来糊弄,其实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分毫不差,有一股漫不经心的恣意。 镇魂塔如其名,里面镇压着许多恶妖、邪修的魂魄,是赵牧野和容峻花费二十余年,耗费无数心力物力炼制而成的。镇魂塔关系重大,为了防止封印被破坏,赵牧野和容峻为镇魂塔设下了重重禁制,并制定两重认主契约,相互牵制,必须同时集齐容家独门灵力和在位皇帝的血,才能打开镇魂塔,要不然镇魂塔只进不出,便是有通天本事进去了也只能等着被炼化。 赵牧野和容峻当初考虑到皇权更替,设定容家的契约由法力传承,而皇家的那半通过血脉继承。生死更替,镇魂塔的契约也不断轮换,容复担任白玉京掌门后,容家的那半契约落到他身上,元丰八年,昭孝帝赵修登基,容复为年仅八岁的新帝举行了认主更替仪式,此后,必须有赵修或赵修的嫡亲血脉到场,才能打开镇魂塔。 然而世事难料,变化总比计划来得快,容复暴毙,赵修病逝,他们两人死前朝局混乱,众人忙着夺嫡,没人还记得镇魂塔。等尘埃落定,镇魂塔的两位主人都已入土,赵苻并非昭孝帝亲生儿子,又没有白玉京的传承人协助,契约一直没落到他身上。 赵苻操控不了镇魂塔,自然不待见这个时刻提醒他得位不正的铁疙瘩,这么多年镇魂塔一直被扔在内藏库里落灰。赵伋登基后,他虽然是昭孝帝的弟弟,但异母兄弟并不算嫡亲血脉,赵伋同样拿这个大宝贝疙瘩没办法。但赵伋找到了萧惊鸿,容冲很讨厌萧惊鸿,但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天赋尚可,修为还行。萧惊鸿用灵力强行压制,能短暂操纵镇魂塔放大缩小,在南朝那堆弱鸡中已经算数一数二的强者了。 然而,萧惊鸿的压制离认主契约差远了,容冲是容家正经传人,稍微动动小指头就能将某些晦气的灵力覆盖,继承容复的那半认主契约。 这么多年下来,唯有同时被朝廷和白玉京承认的皇帝才能成为镇魂塔的主人,世人便理所应当觉得唯有皇子才能认主。但其实,赵牧野当初只说要皇帝的嫡传血脉,并未限定男女。 所以,只要是皇帝亲生的,公主亦可以继承镇魂塔。容冲一边收塔,一边想等回去为赵沉茜办更换仪式,镇魂塔便彻底属于景朝了。容冲的手抬起,重愈千钧的镇魂塔慢慢浮起,忽然被一股巨力拉到地上,地上随即亮起阵法,将容冲一行人圈住。 身后传来一声讽笑,容冲回头,看到萧惊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轻嘲道:“你当真以为我这么蠢,会被你的诱饵牵着走?我故意带人离开,就是为了引你出来。此阵乃斫龙阵,引山河之力入阵,用镇魂塔做镇台,强如真龙都逃脱不了。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容冲毫无惊慌,甚至有心思打量这个阵法。此处有江、有山、有阵眼,阵法要素都具备,看得出来用心了。可能是同类相斥,也可能是正主和替身之间天然的厌恶,容冲看着萧惊鸿,实在生不出一丁点好感,笑了笑道:“费心了,不过,明日是我和茜茜婚期,想要我的命,便是阎王来了,也不行。” 容冲厌恶萧惊鸿,萧惊鸿又何曾想看到容冲呢?萧惊鸿面无表情拿起阵盘,心道结束了,此后,再不会有人认为他似容冲。 萧惊鸿拨动阵盘的时候,一支冷箭从夜色中穿过,直奔他命门。萧惊鸿耳尖微动,立即转身握住箭矢,这时他才发现还有另一支箭矢藏在后面,趁他自保时一箭射毁了阵盘。 萧惊鸿看清放冷箭的人,满目杀戾瞬间变成惊讶,以及受伤。 “殿下?” 赵沉茜毁了阵盘,毫不停歇,再度搭弓上箭,说:“你安心破阵,外面这些人交给我。” 她话中的你自然不会指萧惊鸿,萧惊鸿心中锥痛,原来他只是需要被解决的“外面这些人”。她瞄准他放箭时,可曾有过瞬息犹豫? 想必是没有的,萧惊鸿不愿再琢磨她的心意,冷着脸下令:“容贼主动撕毁协议,议和作废,不必对他们客气,动手。” 萧惊鸿说完,终究没忍住,鬼使神差道:“另一个人,抓活的。” 赵沉茜跟着容冲一起登岛,商议好他在明她在暗,结果还真让他们发现了陷阱。赵沉茜指挥士兵和殿前司厮杀,心里飞快闪过疑惑。 这么大的动静,船上不应该听不见。议和的其他人呢?谢徽这个老狐狸居然什么都不做? 赵沉茜越想越不对劲,她环顾四周,发现今夜的雾似乎格外浓郁,樵山岛像是落入了鬼打墙中,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见。 “都住手。”赵沉茜猛地抬高声音,对着打成一团的众人斥道,“蠢货,没发现中计了吗。” 她眉眼含霜,声音冰冷,生气时气势惊人,让人本能想跪下请罪。不止景朝的士兵停下,连殿前司的人也反射性停手。萧惊鸿下意识想问怎么了,但随即又觉得荒诞,她早已不再是他的主上,凭什么对他发号施令? 赵沉茜却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顾忌,她冰冷得理所应当,问萧惊鸿:“是谁让你在此摆阵。” 萧惊鸿冷着脸道:“景国陛下,你我似敌非友,你以什么身份质问我?” “那就是赵伋。”赵沉茜才不管萧惊鸿怎么想,脑中已飞快思索下一步,“殿前司是他的亲兵,他连亲兵都能舍,他想做什么?” 容冲察觉到什么,抬手,道:“姓萧的蠢货,还没发现吗,灵力在流逝。” 萧惊鸿顾不得容冲骂了他什么,凝神感受经脉,果然发现灵力像水流一样,丝丝缕缕往外逸散。萧惊鸿也意外了,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殿前司有士兵试着往外走,但那些雾看着轻飘飘的,碰上去却像一堵墙,让他们无法离开半步。士兵用刀劈、用脚踹,都像打到了棉花上,毫无用处。 容冲抬眸,看向灵力汇聚的中心,镇魂塔。 好重的邪气。樵山之前一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重的邪气? 有士兵看到了什么,抬手问道:“那是什么?” 容冲顺着士兵的手看去,发现镇魂塔下不知何时长出细密纤弱的树藤,像菟丝子一样,攀附着塔身,蜿蜒向上爬去。它的藤看似细弱,但紧紧缠着镇魂塔,宛如绞着猎物的毒蛇。 容冲不久前才见过这种东西,脸色变得前所未有得冷:“是鬼王藤。” 不,不完全是鬼王藤。容冲感受到体内不断流逝的灵力,沉着脸道:“是鬼王藤和长生树的变种,竟还有人打着长生的主意!” 镇魂塔中关入的邪魂越来越多,需要的镇压力量越来越强,仅凭白玉京掌门一人之力已远远不够,从容冲的祖父容筠开始,便号召白玉京弟子在学成下山之前,往镇魂塔中注入一缕自己的本命血,集众人浩然之气,铸除恶镇邪之铁塔。鬼王藤以怨气为食,长生树用精血供养,这株藤似乎集合了鬼王藤和长生树的特点,既可无孔不入,疯狂滋长,又可吸□□血,孕育生魂。 镇魂塔既有白玉京历代弟子的精血,又镇压着庞大的邪祟之气,简直是这种怪物的绝佳养料。最可怕的是,一旦被它吸干白玉京弟子精血,镇魂塔失去镇守力量,下面的大妖、邪魂会趁机冲破封印,重回人间,那时候,才是真正的人间浩劫! 容冲明明已经将长生树推倒烧毁,元宓也毁了世上所有鬼王藤种子,为何这种鬼东西还会重现?赵沉茜惊诧之后,很快想到,容冲说吴家小姐去归真观祈福时被一颗果子砸了头,她将果子带回家去,种出了小桐。周围并无树,吴小姐为何会被砸了头呢?想来是有人操控飞鸟偷长生果,但长生树结的是并蒂果,真正的长生果在飞行途中落地,被吴小姐捡到,另一颗果子落入幕后之人手中,成了种子。 无论元宓还是幕后黑手,谁都没料到长生树结的是并蒂果,一颗为果实,一颗为种子。两人互不知情对方拿到了什么,都以为自己得到了全部,赵沉茜和容冲顺着线索查案,更无法预料。 知道元宓在复活爱人,并且知道长生树位置和结果时间的,除了帮元宓遮掩试验的神秘人,不做其他人想。显然,那个人就是赵伋。 “赵伋这个虚伪小人!”赵沉茜忍无可忍,但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赵沉茜立刻道,“快将地上的藤蔓砍断,赵伋根本没打算放任何人从樵山活着离开,他想用我们种长生树!” 景朝士兵二话不说去砍藤,殿前司的人还有些愣怔,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萧惊鸿感受着不断流逝的灵力,毫无迟疑就相信了赵沉茜。 她总是对的,萧惊鸿恨她绝情,却从未怀疑过她的才智和人品。反观赵伋,虽然是赵伋将他从牢里救出来,给他疗伤,允他前程,擢他重掌殿前司,但在斗兽场厮杀出来的直觉告诉萧惊鸿,赵伋此人不可信,救他必另有所图。 萧惊鸿原本以为赵伋想利用他杀容冲,现在看来,赵伋不止拿萧惊鸿当刀,用完了还想把他丢到泥里当养料,可真是物尽其用啊。 萧惊鸿眼眸变了,若说刚才他像一个充满戾气的人,现在他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露出要将闯入者生吞活剥的凶残。他在剑上凝了全力,重重砍向地上的藤蔓。 他再恨赵沉茜,也从未允许过,别人来伤她、杀她。 然而,鬼王藤本就坚如铁石,经过长生树孕育,新藤彻底成了水火不侵、坚不可摧的怪物,萧惊鸿接连三剑下去,地上的石头被震成齑粉,那条细细的藤蔓却连皮都没破。 迷雾后响起猖狂得意的笑声,赵伋被人簇拥着,缓缓从夜色中走来。 “我的好侄女,数年不见,你连长幼尊卑都不记得了?你应当称我皇叔,既见天子,为何不跪?” 赵沉茜扫过赵伋和他身后被绑成粽子的人,面上不动如山,心里飞快分析局势。赵伋亲临江安府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原来他同意议和,全是打着镇魂塔的主意。可是镇魂塔本就在他手中,他为什么要大费周折搬到樵山?而且,他绑着赵英赵沉茜勉强还能理解,但他绑懿康、懿宁姐妹来干什么? 赵沉茜注意到藤蔓悄悄攀爬,向懿康的腿缠去,根须内侧竟探出尖锐的牙齿。赵沉茜脑中灵光一闪,想通了关窍:“不好,他想打开镇魂塔封印,放妖邪出来,借妖魔邪祟之力摧毁容家军!” 有了一个抓点,其他事情也跟着浮出水面,赵伋窃到长生树种子,需要用大量精血和怨气催熟此树,死人的怨气怎么比得上镇魂塔内被困了百年的邪祟的怨气,而普通凡人的精血,又哪里比得上那些飞檐走壁、神通广大的修士之血。恰巧,镇魂塔两样都有。 赵伋早就盯上了镇魂塔,但他不是镇魂塔之主,无法操控镇魂塔,所以费尽心机设了此局。镇魂塔需要两重认证,昭孝帝虽无儿子,但有三个女儿,懿康、懿宁两姐妹都在临安,绑架两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对赵伋再轻松不过,接下来只需要将容家仅剩的传人——容冲引到镇魂塔里,那五万含冤而死的振威军就是最好的诱饵。 赵伋能不声不响出现在岛上,可见议和船上的人,都已凶多吉少。 赵伋赞许地看了赵沉茜一眼,对身后懿康、懿宁的惨叫置若罔闻,说:“你果然冰雪聪明,比你两个妹妹强多了。可惜啊,女人太聪明,就不可爱了,还是柔美娇憨些好。” 容冲也想明白了,薄唇紧抿,眸中迸出森森杀气:“是你在战场动手脚,害二哥和振威军英魂化煞!” “能为朕效命,助朕解开太祖的封印,是他们的荣幸。”朝思暮想多年的皇位和长生近在咫尺,赵伋再也压制不住得意,猖狂大笑,“要不是太祖自作主张封了后人灵脉,致使赵家再无人能修道,朕何至于此?朕替赵修那个卑鄙小人卖了那么多年命,干了那么多脏活,终于求到了太祖秘笈,可是,朕的灵脉却被封死了,这辈子与仙术无缘。守着宝山而不能取,你们懂这是什么痛苦吗!幸好,苍天怜惜赵家,赵英的灵脉通了一半,只需要用灵气塑体,他就可以修行秘笈,像太祖一样,既能独步天下,又有无边权柄。多亏元宓,替朕种出了长生树,只要将朕的魂魄换入赵英体内,朕便是赵英,出去后凭太子身份,自可名正言顺登基。待这副躯体衰老,再寻一个年轻健康、习武修道的皇子移魂换体,朕便可长生不老,代代为皇。便是强如太祖,亦要受生老病死之苦,朕却逃出了这个魔咒,哈哈哈,此后帝位、武功、长生皆在吾手,天下还有谁,堪与朕为敌!” 他简直疯了,赵沉茜看着原形毕露的赵伋,冷笑一声道:“你连国都都护不住,还妄想万世一系,代代称皇?你为了所谓长生,不惜与虎谋皮,拱手将半壁江山让予外族,现在又因为打不过容家军,竟想着妖物出来。你怎么从来不想想,燕朝军队为什么羸弱不堪,士兵为什么不愿意效忠朝廷,农民为什么频频暴动?从不反思己身,只想着杀掉和你作对的人,只要听不到看不见,天下便没人反你了。呵,孬种,废物,太祖若知道后世出了你这样的子孙,定耻于姓赵!” “你一介女流,哪轮到你来指点朕!”赵伋被戳到了痛处,大怒,“别白费功夫了,斫龙阵以镇魂塔为镇台,引山河之灵,远非人、鬼、牲畜的力量能抗衡,一动镇魂塔则斫龙阵起。鬼门阵又以斫龙阵为阵眼,斫龙阵不破,鬼门阵永远没有破绽。哈哈,赵沉茜,你就和你的拥趸们,安心在里面作养料吧。等来日朕统一天下、千秋万代时,会记得你们的一份功劳。” 容冲一直在试图破除斫龙阵,然而赵伋说得没错,镇台越大,能引入的力量就越大,这个斫龙阵以镇魂塔为镇台,引入长江、樵山之灵,容冲破阵,相当于和江山拔河,哪有什么胜算?鬼王藤缠着镇魂塔,在邪气怨气的滋养下越发茂密,源源不断输送精血到鬼门阵外,赵沉茜亲眼看到地上长出一枚绿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生茎,节节攀升。树干上又分出两支藤蔓,一支化出牙齿,深深刺入懿康、懿宁姐妹四肢,另一支像蛇一样缠上赵英身体,赵英看到懿康、懿宁的惨状,连滚带爬连踢带踹,还是被藤蔓缠上,密密麻麻包成一个绿色的、蠕动的茧。 懿康、懿宁被吸了太多血,连惨叫声都变弱了,随着她们的血注入镇魂塔,塔中封印越来越弱,怨气、煞气加速外溢,反过来又助长了鬼王藤壮大。再这样下去不行,赵沉茜面如寒霜,冷声问萧惊鸿:“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死,斫龙阵是你布的,要怎么解?” 萧惊鸿有防备,但还是远远低估了赵伋心思之缜密,算计之毒辣。他,包括船上的谢徽,宋知秋,都是弃子,赵伋既然要换赵英的身体,就不会让任何人离开这座岛。 萧惊鸿叹气:“无法。设阵时,我没发现赵伋在外面套了鬼门阵,因此并未留破绽。要想破斫龙阵,必须挪动镇台,山河之灵入阵之路阻断,自然卸力。” 这就成了死局,因为有山河角力,根本无法挪动镇魂塔分毫,而无法移动镇魂塔,就无法破山河之力,除非阵内之人尽死。萧惊鸿布阵时,是真的没想过给容冲留生路。 赵沉茜根本没时间对萧惊鸿生气,不断告诉自己冷静,天无绝人之路,只是她还没找到破局的力。赵沉茜心一横,说:“容冲,为我举办镇魂塔认主仪式,我进来助你。” 容冲正在全力操控镇魂塔,听到她的声音,忙阻止:“不要进来,斫龙阵内流逝生机,极损身体。你在外面待着,我来破阵。” “已经晚了。”赵沉茜动作太快,萧惊鸿都没来得及抓住她,她已快步跨入斫龙阵内,说,“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自己逞能然后把我们一起拖死,二,现在就开始认主仪式,我和你一起举起镇魂塔。” 容冲回头看到她,她惯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时间久了,他竟也生不起气了。容冲叹气,对她伸出手:“好。” 赵沉茜手指结印,按照容冲教她的方法控制镇魂塔。她刚做好就感到一股山崩之力朝她头顶压来,耳边似乎有万千怨魂围着她,有的在恐吓,有的在咒骂,还有的在求饶。赵沉茜感觉到似乎有一节长指甲划过她脖颈,她本能瑟缩,这时一股温暖清正的灵力包裹住她,耳边的惨叫声、咒骂声瞬间消弭,容冲握住她的手,说:“不要怕,跟着我。” 赵沉茜感受到他修长有力的手掌,他在身边,哪怕前方是臭名昭著的恶妖、邪修,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赵沉茜心慢慢平定下来,亦握紧了他的手:“好。” 容冲、赵沉茜合力,镇魂塔感受到新主人的命令,塔身上慢慢发出金光。金光所至之地,藤蔓像被火烧一般,纷纷断裂。容冲薄唇微动,心中默念:“诸位师叔、师姑、师兄、师姐,天下有难,劳烦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封存在镇魂塔内的精血感受到师门召唤,哪怕绝大部分弟子都已经死亡,但哪怕只剩一滴血留在世上,白玉京门人亦有召必回,有战必胜。容冲仿佛看到无数年轻的,苍老的,骄傲的,谦逊的脸从他面前走过,他们的家世来历各不相同,但此刻他们握着剑,唯有一个共同身份。 白玉京弟子,斩妖除魔,守护苍生,愿以身做剑,战至最后一滴血。 萧惊鸿一直在砍鬼王藤,他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息,回头,看到镇魂塔上有五色灵光溢出。他认出来,这是本命精血,不同的颜色代表主人修炼不同属性的功法。此刻,那些光点纷纷汇聚在容冲身前,凝成一柄长剑。 赵伋感受到不妙,忙对鬼王藤下令:“快吸血,封印马上就要破了!” 然而他不会看不到这一幕了,容冲睁眼,瞳孔已变成金色,他左手护着赵沉茜,右手握上先辈精血化作的长剑,一剑劈向镇魂塔。 “破。” 他只使了一剑,但一剑可抵千军万马。剑气最初五行颜色都有,渐渐化作强横的金色,穿过镇魂塔,穿过背后沉默的樵山。剑气无形,似乎什么都没有破坏,但同为习剑之人的萧惊鸿知道,剑气化意,引动天地之势,这才是最高明的剑法。 山河有灵,非人力能及,能拔得过大江大山的,唯有天地之力了。 镇魂塔轰隆隆升起,上面缠绕的藤蔓脆弱得像草,尽数化作飞灰。萧惊鸿看着这一幕,惊讶太过,让人连嫉妒之心都生不出来。萧惊鸿这一刻竟意外有些理解,赵沉茜为何视他为容冲的替身。 正主如此惊才绝艳,他确实,只能做替身。 不消说,斫龙阵已破,外层的鬼门阵也跟着失去作用。赵伋打死都没想到容冲居然仅凭一剑就能破阵,幸而长生树已长成树苗,可以移魂了。他顾不得赵英的灵脉有没有打通,毫无体面地大喊:“都愣着干什么,快上,拦住他!” 他将带来人推到前方做肉盾,自己飞快跑到茧前,对鬼王藤下令:“快,为我移魂!” 鬼王藤在镇魂塔上受了重伤,本体已气息奄奄,行动慢吞吞的。在赵伋不断催促中,它终于缠上赵伋手腕,赵伋欣喜地等着移魂,但等了很久,他还在这副羸弱、平庸,已近衰老的身体内。 赵伋不可思议瞪大眼睛:“为什么?” 回答他的是穿心一剑,容冲站在背后,默默拭去唇角的鲜血,冷嘲道:“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还敢问为什么。带着你的春秋大梦,去地下谢罪吧。” 赵伋握住心口的剑,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筹谋了半辈子的大计,就这样失败了。他回头,看到王伦不知什么时候藏到后面,用木刀斩断了藤蔓和茧的连接处。 这柄木刀是用长生果褪下来的种壳做的,是唯一能伤到鬼王藤的东西。他那么信任王伦,将王伦安排到赵苻身边潜伏,登基后依然让王伦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宦,王伦怎么可以背叛他? 容冲毫不留情抽剑,赵伋失去支撑,狼狈摔倒在地上。王伦见被赵伋发现,转身欲跑,赵伋突然癫狂大笑,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握住鬼王藤,嘶吼道:“去死吧!” 容冲看到赵伋临死反扑,立刻举剑撤回赵沉茜身边。没想到他们这边风平浪静,反倒是王伦,脚下突然窜出一条藤蔓,将他竖着穿成人串。 赵伋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王伦,颤声质问:“为何负朕!” 王伦大口涌出鲜血,人之将死,也没什么可隐藏的了,王伦看着赵伋笑了,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一臣不事二主,臣誓死效忠先帝。” 王伦竟效忠赵苻?相比于敌人,亲信的背叛让赵伋更不能承受,赵伋用尽最后力气,命鬼王藤将王伦绞碎:“去死吧!” 赵伋的手无力跌到地上,至死眼睛都怨毒地瞪着,死不瞑目。赵沉茜扫过赵伋和前方那摊碎肉,自然也没漏过赵英费力地从茧里爬出来,咳嗽不断,懿康已晕了过去,懿宁咬着牙拨开藤蔓,爬过去拼命晃懿宁:“姐姐,你怎么了,你快醒醒!” 她们倒是真的姊妹情深。容冲询问地看向赵沉茜,虽是敌人,但毕竟同姓赵,赵沉茜无意难为他们几个老弱病残,说:“先加固镇魂塔封印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 第 131 章【VIP】 第131章 照影 赵沉茜刚说完, 容冲忽然吐了一口血倒下,赵沉茜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容冲, 你怎么了?” 容冲用剑撑着地,眼中金光褪去,他的血色似乎也一并消退了。容冲抿唇, 强行压制住心口翻滚的痛意,说:“没事, 先加固封印吧。” 就容冲现在的样子,赵沉茜怎么敢信他没事。赵沉茜试图探灵力进他经脉检查,容冲立刻抓住赵沉茜的手, 眸光暗沉坚定:“不要。” 赵沉茜忽然看到什么,拉开容冲袖子, 看到他手腕上浮起点点黑斑。赵沉茜吓到了,发现他脖颈上也长出黑点, 忙问:“这是什么?” 容冲轻描淡写拢住袖子, 说:“没事。刚才那一剑消耗灵力太过, 缓一会就好了。” 殿前司士兵都茫然无措,他们的君主想要献祭他们, 而敌国皇帝却救了他们。现在赵伋已死,殿前司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萧惊鸿也没了主意, 或者说,他本就没有阵营,他所作所为,是敌是友,都因为一个人。 萧惊鸿暗暗留意着赵沉茜这边的动静,自然也扫到了容冲身上的黑点。萧惊鸿皱了皱眉, 说:“那好像是妖毒。” “妖毒?”赵沉茜本能抗拒这个答案,“他怎么会接触到妖毒……” 赵沉茜忽得失声,有些时候自己不愿意相信,就会极力抗拒那个答案,她以为自己是超脱人性、绝对理智的,可是到了这一刻,她却发现自己也是凡人。 曾经她能理智,只是因为没有涉及到她绝对不愿失去的人。 他为了破斫龙阵,吸引前辈精血入体,血的主人自然至刚至正,但是,那些精血在镇魂塔内镇压妖魂邪魄多年,早已被妖毒浸染。他使出那惊天一剑,破了阵法,但也不可避免地吸入了妖毒。 “不要紧。”容冲压住翻涌的气血,觉得好些了,说,“先加固封印。我自小身体好,区区妖毒,不足挂齿。” 赵沉茜再无知,也知道运功会加速毒素扩散,这种时候他还要施展内力,简直疯了。赵沉茜冷着脸拉住他,强势道:“别动。幸好我提前从神医谷请来了鬼卿子,他一定有办法。” 说是请也不恰当,鬼卿子被士兵提着送到赵沉茜面前,脸臭的像锅底:“放开我!你这个女娃娃,当年的生意早就钱货两讫,你我再无干系。我好端端种着药,你把我绑出来干什么!” 赵沉茜素来谨慎,她跟着容冲登岛时,做足了各种预案,其中就包括命人带着鬼卿子从另一个方向上岛,小心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结果,还真让她用到了。 赵沉茜起身,深深行礼:“神医对不住,事出紧急,多有得罪。您放心,我已派了匠人去神医谷,悉心照顾您的药材,另外我备了二十种珍稀灵药,已为您移栽到神医谷,等您回去应当正好能看到开花。还请神医再帮我一会,为容冲治疗妖毒。” 鬼卿子原本很生气,听到二十种灵药,脸色这才好转了些:“行吧,仅此一例,绝对没有下次!” “自然。”赵沉茜忙道,“神医,请。” 鬼卿子看到后方打坐的容冲,神色稍凝,他扒开容冲衣领看了看,按住容冲经脉,才切了一会就连连摇头:“救不了。吸入这么多妖毒,已随着内力扩散到全身,没法治。我只能施针将毒素逼到一处,暂时护住他的心脉,为他多争几天日子活。” 赵沉茜满怀期待,听到鬼卿子的话心情骤沉:“真的没有办法吗?” “没法救。”鬼卿子从随身布兜里拿出针,一边用火燎一边说道,“正常人中毒成这样,早一命呜呼了,他本来就活不长,能挺到现在已经算奇迹了。” 鬼卿子瞥见赵沉茜表情,呀了声,问:“他没和你说过吗?” 容冲虚弱地睁开眼,试图阻止:“神医,你答应过我的……” “别管他。”赵沉茜冷着声音压住容冲的话,问,“神医,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鬼卿子瞅瞅赵沉茜又瞅瞅容冲,可能是他年纪大了,不理解年轻人的爱恨情仇,耸肩说:“七年前他来找我救你时,我明明白白和他说了,你伤成那个样子,气几乎都没了,如果有灵脉或许还能想想办法,但你是个凡人,绝无生路。但他执意要救你,愿意舍出自己的命,换你活着。” 赵沉茜惊讶,问:“他用的不是禁术——血引术吗?” 鬼卿子笑了声,说:“天底下那么多痴男怨女,魔障一般执着于故人,若用血引术就能起死回生,那北梁越王又何必耗费无数人命折腾长生树呢?容冲是天才,越王的天资亦不逊色,容冲知道的,那位能不知道?” 那时,鬼卿子出于惜才之心,苦口婆心劝说这位天纵奇才的小公子:“容三郎,生死有命,她伤成这样,就算将你的灵脉换给她,她也只比普通人强一点,而你却会灵力枯竭,武功倒退,等体内灵气耗光那一日,就是你的死期。你天资惊人,继续在剑道上走下去,假以时日必将成就不世神功,何苦呢?” 容冲是怎么说的呢?他星眸清明,既深情又绝情:“我练了这么多年剑,当然珍惜自己的武功和资质,可是,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是无法权衡利弊的。我不愿徒造杀孽,也不愿看着她死,以我一命,换她一命,公平。” “你可想好了,一旦她醒来,她每多活一日,你的死期就临近一步。你明明花了这么多年练剑,本可以追寻剑术的至高境界,问鼎大道,成为一代传奇,你当真要舍?” 容冲看向身边睡美人一般的她,慢慢说:“十五岁之前我唯爱剑,十五岁之后爱她。人活多少岁不是活,只要有剑相伴,有她相知,报了仇,还了恩,哪怕只活一天,也够了。” “我想让她活着,继续实现自己的理想也好,急流勇退安于平凡也罢,只愿她不要再被父命挟制,自由自在,为自己而活。” 赵沉茜听到鬼卿子揭开真相,不可置信地看向容冲:“你早就知道,一直在骗我?你既然知道消耗灵气会死,为何还答应去汴京救我娘,要亲自领军打仗,对战强敌?” 容冲感受到自己的大限恐怕就在眼前了,真是遗憾,今日是三月十四,明日就是他们的婚期。 他终究没能活到他们的婚期。 容冲对着她笑了笑,说:“茜茜,不要内疚,那是我该做的事,救你,是我想做的事。人生能不负该做和想做,已足矣。你好好活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才是我最想看到的事。” 赵沉茜说不出话来,她抿着唇,冰凉的手指握着容冲,手心微微颤抖。难怪他不肯称王,一直鼓励她参与容家军军务,因为这天下一开始就是为她打的。他想成就她为君,自己却并未打算长活。 他经过她的允许了吗?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容冲心疼,用力握紧她:“不要怕,我为你刻了许多个辟邪铃,每当风铃响起,就是我回来看你了,我会一直陪你到你不需要我的那天,再去投胎。茜茜,答应我,继续完成你的变法,你活着,就是我活着。” “不要再说了。”赵沉茜唇上已毫无血色,她手指冰凉,按住容冲的手,说,“总会有办法的。神医,劳烦您施针,先为他控制毒素。” 容冲看着她,其实已经没办法了,但他的茜茜总是这样不认命,不服输,坚定自信得令人羡慕。容冲不忍让她失望,点头配合:“好。” 鬼卿子啧声:“搞不懂你们。有什么话现在赶紧说,施针时不许人打扰,万一错了一步,他连最后几天都没了。” “好。”赵沉茜应下,礼数周全,进退有度,冷静得不可思议,“那就有劳神医了。” 赵沉茜冷静地排兵布阵,为容冲护法。另一边,懿康昏了半天,终于转醒,虚弱地连话都说不出来。懿宁扑在她身上,担心地直哭:“姐姐,你怎么样了?” 赵英从茧里爬出来,躺在地上缓了许久,终于觉得活过来了。他费力起身,对一盘散沙的殿前司喊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保护两位公主!” 殿前司士兵这才如梦初醒,赵英是太子,如今赵伋死了,赵英就是下一任皇帝。两军交战,赵英被绑到孤岛上险些丧命,好不容易脱险还被敌国士兵包围,实在倒霉透顶。但他看起来并无多少紧张,反而主动走到前方,对赵沉茜拱手:“陛下,我叫赵英,是宪王之子。你还记得我吗?” 赵沉茜扫过他,看不出情绪:“在宫宴上见过,自然记得。” “那就好。”赵英面色诚恳,道,“赵伋所作所为我毫不知情,他杀了我的父王,还想图谋我的性命,我和他亦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愿意献上岁币,延续两国邦交,不知陛下能否看在我们同是太祖后人的份上,让神医来为懿康、懿宁两位公主医治?“ “不行。”赵沉茜矢口否决,天王老子也不及容冲重要,赵沉茜怎么可能丢下容冲,让鬼卿子先去给旁人诊治? “那陛下能否遣船送两位公主回江宁府?”赵英急切靠近一步,“我和赵伋绝不是一伙的,只要陛下能救我们一命,议和条件可以再谈。如果陛下还不放心,我愿意留下为质,请陛下先将懿康、懿宁两位公主送回去,她们流了太多血,再不救治会没命的。” 赵沉茜看着赵英,徐徐道:“赵仪愚蠢莽撞,你倒是个有义气的。放心,我不是赵伋,不会牵连无辜女眷。来人。” 赵沉茜淡淡给后方士兵使了个眼色:“去备船。” 士兵抱拳离去。赵英松了口气,并没有回去,而是依然站在赵沉茜面前,似乎想商谈议和条件:“那议和的事……” 赵沉茜不动声色问:“太子有什么看法?” 赵英举手,信誓旦旦道:“我赵英在此立誓,回江宁府后立刻将赵伋所作所为昭告天下,以儆效尤,此后严加约束军民,有生之年,绝不犯贵国秋毫。” 他说话时,一株细细的、毒蛇一样的藤蔓蜿蜒爬行,慢慢靠近赵沉茜。后方突然传来懿宁的尖叫,赵英吓了一跳,本能回头,这时指尖传来一阵痛意。他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到赵沉茜手腕上的灵蛇镯化为腾蛇,正咬着藤蔓玩,旁边,藤蔓的本体已经被一柄木刀从根上斩断。 方才王伦手中的木刀不知何时落到了赵沉茜手上。赵沉茜把玩着古朴小巧的木刀,缓缓抬眸:“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不知该怎么称呼你呢,太子,皇帝,还是,先帝?” 赵英面皮抽动,意识到身份已经暴露,脸上属于赵英的热忱开朗快速褪去,变成蛇一样的阴鸷乖戾:“不孝逆女,你刚出生时没溺死你,是朕此生最大的错误。” 赵沉茜轻笑,不达眼底的笑意很快消散,变成冰封多年的恨:“赵修,我这辈子,也最耻辱有你这样一个生父。” 萧惊鸿意外,不是说赵伋的移魂法术失败了吗,为何赵英能操控鬼王藤,赵沉茜还称他为父?江风喧嚣吹了半夜,云层终于渐渐吹散了,露出一层薄薄的月光。 萧惊鸿回头,借着月色,看清那枚绿色茧蛹底下,刺入一支不起眼的细藤。萧惊鸿混沌不解,忽得恍然大悟:“长生树成功了,赵英已经被人换了魂!” 是啊,赵沉茜冷冷盯着面前的男人,虽然换了皮囊,但这双眼睛,她化成灰都不会忘。 驾崩多年,一切的始作俑者,昭孝帝赵修。 “你为这一天,已等了很久吧。”赵沉茜语气笃定,缓缓说道,“我就说当年立储时你为什么毫不作为,默许我立赵苻为太子。因为你早就想好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赵英,或者说,赵修笑了笑,眉宇间骄狂自傲:“你如何发现的?” “说起来感谢王伦提醒。”赵沉茜道,“他临死前说誓死效忠先帝,我可不觉得他对赵苻有这么忠心,而且他说这话时,眼睛似乎看着赵英方向。我觉得有异,留心观察你的一举一动,越看越熟悉。我真正确定你就是赵修,乃是因为你对懿康、懿宁的态度。” 一个并不熟悉的堂弟,怎么会那么关心懿康、懿宁的伤势,宁愿自己留下做人质也要救她们?赵英让赵沉茜送她们姐妹就医时的急切、心疼不似作伪,那时赵沉茜就知道,面前这副赤诚天真的少年皮囊之下,其实装着她的生父。 他对她们母女残忍至极,但对刘婉容和懿康、懿宁姐妹,却是真心情深爱重。 多么讽刺,毁了别人家庭的刽子手,在自己家里却是一个好父亲。 赵修哈哈大笑,大方承认了:“你确实有几分敏锐,是朕又如何?这具身体已被立为太子,朕可以顺理成章登基,只要杀了你们,汴京也为朕所有。你们可真是朕的好女儿、好女婿,不辞辛劳为朕打江山。待朕回到汴京,君临天下,另立刘氏为后,定会赐孟氏一具全尸。” 当年那场痼疾来势汹汹,赵修被禁锢于病体,天大的心气也都化了流水。他当然不甘心,而他能在高太后宫里隐忍多年,一直忍到登基称帝,天子亲政,也不是吃素的。赵修很快就发现赵伋在金陂关案中的手笔太多了,顺藤摸瓜,赵修发现赵伋和国师早就勾结在一起,暗暗研究长生。 如果在赵修春秋鼎盛时,赵修必会怒斥邪术,为一妖物残害那么多人命,并毫不犹豫将一切下狱的下狱,烧毁的烧毁。但他发现时,病体沉沉,命不久矣。 人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发现,一副年轻健康的躯体是多么美好。他终于明白从古至今为何有那么多明君求仙问道,哪怕贵为九五至尊,拥有至高权柄,病痛发作起来,他也一样是蝼蚁。 赵修不甘心好不容易除掉权臣,还未大展拳脚就英年早逝;不甘心抛下妻子女儿,孤零零去地下;不甘心将他攥了一辈子的权力,让给下一人。 赵修因此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将计就计,黄雀在后。等这副躯体宾天后,让亲信用秘术保住他的魂魄,等赵伋和元宓研究出长生术,他便取而代之,借机重回世间。 所以,立谁为太子便毫不重要了,立一个过继的宗室子弟更好。若宪王或端王上位,赵修很难再夺回帝位,但如果传给一个没有根基、法统不正的过继皇帝,赵修随时可以夺回龙椅。 轰动一时的“皇子党”和“皇弟党”之争夺,以赵沉茜险胜收尾,事实上,并非赵沉茜斗赢了,而是赵修故意让她赢。之后赵沉茜以女子之身摄政,虽然在赵修看来大逆不道,但让一个女子掌权,总比落到端王或宪王手中好。 那时候,赵修是这样想的。他们所有人都觉得,一个女人能成什么气候,与其便宜了旁的王爷,不如陪一个所谓摄政长公主过家家。 可是,赵沉茜居然真得做出事情来了,并且轰轰烈烈开展新政。赵修依然不以为然,自古多少王侯将相都推行不了变法,何况她一个女子?朝局越不稳定对赵修越是好事,赵修一直旁观,直到赵沉茜派人清田,无意发现了赵修的藏身之处。 赵修记得那个女子叫程然,无声无息闯到了他养魂的山谷,还在山脚休息了半个时辰。她可能并没有发现山洞里的秘密,但是,赵修怎么能容忍这么大的隐患?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等程然带着皇城司侍卫离开山谷后,赵修立刻下令,命死士追杀那伙人,一个不留。 皇城司侍卫都命丧当场,领头的女子落下山崖,赵修派人去山下寻找,并非发现人迹,他便以为这个女子已经死了。程然以为追杀她的是某个清田利益方,其实并不是,她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撞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但并没有关系,赵修将灭口伪装成反清田势力做的,那些乡绅都不愿清田,得知钦差死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谁会追究是谁动的手呢? 这件事也给赵修敲响了警钟,赵沉茜的手伸得实在太长了。若她执意清田,死了一个,还会派第二个过来,赵修的藏身之地迟早不保。赵修本身就不喜欢这个大女儿,她动了太多旧臣利益,惹得天怒人怨。赵修将来还要靠这些旧臣拥护复辟,既然赵沉茜学不会懂事,他只能清理门户。 宋知秋以为是她说动了那些臣子,为自己在前朝的影响力沾沾自喜。她也不想想,她一个依附于赵沉茜的宫女,哪来那么大的能量,崇宁七年针对赵沉茜的政变,其实是赵修暗中操纵。 赵苻和宋知秋既蠢又无根基,并不知道这么多年,内宫一直在赵修的控制下,宫廷以至于赵仪、赵伋的一举一动,赵修都了如指掌。赵伋压根不知道,他引以为心腹的王伦,其实是赵修的人吧。 赵修自认运筹帷幄,将所有人玩弄于掌中,但他没料到两件事。一,他用来做脏活的元宓竟然是北梁人,里应外合夺走了北方大片江山。二,就是赵沉茜居然没死,容冲居然能为一个女人做到如此地步。 这个女儿简直离经叛道,竟敢当着全天下的面骂他为政有失,不配为君!赵修听到她在汴京建立了所谓景朝,气得不轻。幸而赵伋的长生术已经成型,赵伋用镇魂塔算计赵沉茜和容冲,赵修也在暗中算计赵伋。他派死士潜入端王府,取出长生树种子,提前让其认自己为主。 认主契约只认魂魄,一旦签订,除非主人身死,否则无法更改。赵修的魂魄寄在灵器上,跟着王伦登岛,伺机而动。赵伋以为自己在操控鬼王藤,其实,是赵修在操纵。长生树长成后,赵伋没来得及移魂到赵英体内,并非鬼王藤虚弱,而是被赵修捷足先登了。 赵修隐藏在赵英的皮囊下,假意议和,实则暗暗寻找机会,挟制赵沉茜,杀容冲。一切进行得好好的,没想到仅因几个细节,竟功亏一篑。 萧惊鸿进宫时赵沉茜已经是风光无二的摄政长公主,他偶尔听深宫老人提起,说长公主年少时过得并不好,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的生父竟然能这般……无耻! “凭你?”赵沉茜气得冷笑,黑眸清冷,宛如冰山月,寒江水,寒意几乎化为实质,“赵苻猜忌多疑,赵伋虚伪阴险,而你,刚愎自用。元宓尚且能为北梁国策卧底三十年,你们身为燕朝前后三任皇帝,都在为自己的私欲内斗,没一个心思在治国上。有你们这样的帝王,臣子如何能施展才能,百姓如何能安居乐业,国如何能不亡!” “放肆!”赵修自诩明君,赵沉茜却一而再再而三以下犯上,赵修沉了脸,实在难以想象这怎么会是他的女儿,“你身为公主,不敬君父,与乱臣贼子为伍,罪该万死。段晋,趁容冲不能行动,杀了这个逆女,朕今日要清理门户!” “你敢!”萧惊鸿忍无可忍拔剑,容冲听到这边的动静,欲要将针逼出来,赵沉茜立刻喊道:“容冲,不许动!你要是敢妄动,我此生不会再和你说一句话。你知道我会说到做到。” 容冲顿时不敢动了,只能催促鬼卿子:“神医,劳烦再快点。” 一伙面白无须的黑衣人从夜雾中现身,为首之人正是消失已久的大内首席高手,江湖人称段公公的段晋。赵沉茜看到段晋就知道麻烦了,她带来的士兵虽然拳脚上乘,但绝不会是段晋的对手。 容冲还是逼毒,赵沉茜决不能让人打扰容冲。她不断收缩包围圈,让士兵护着容冲,段晋瞅到空隙,闪身朝赵沉茜袭来,他步伐太诡谲,周围士兵哪怕看到了,也无能为力。 赵沉茜捏紧拳心,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忽然一道黑影挡在她面前,萧惊鸿执着长剑,挡住段晋的杀招。 段晋看到萧惊鸿,阴恻恻眯眼:“凭你,也配和杂家作对?” 萧惊鸿紧紧握着剑,一步都不肯退,同样阴鸷道:“配不配,试试就知道。” 下一瞬段晋和萧惊鸿就打起来,招招致命,刺耳的金戈声不绝于耳。赵沉茜没想到萧惊鸿竟然会救她,她意外了一息,立刻指挥士兵围攻段晋,替萧惊鸿助阵。 赵沉茜拼尽全力,可是,身边的士兵还是越来越少,包围圈越来越小。赵沉茜步步退,最后她也不得不拔剑,身上溅满了不知是谁的血。赵沉茜被血迷了眼睛,隐约看到一只烟花窜上天空,怦然绽放,赵沉茜看到烟花,终于松了口气:“周霓成功了。” 赵修发现烟花的方向来自江宁府,意识到不对:“那是什么?” “江宁府已失守。”赵沉茜冷冷擦掉脸上的血迹,哪怕手臂被震得发麻,依然用剑支撑着站直身体,嘲讽地看着赵修,“没有长江天险,临安再无阻挡,我朝将军会带着大军长驱直入,燕朝灭国,指日可待。无德之人,不配称帝,哪怕你杀了我,你的皇帝梦,也再也做不成了!” “你敢!”赵修气得青筋跳动,怒吼道,“段晋,你还等什么,活捉这个逆女,用她为人质,逼大军退兵!” 段晋擦去唇角的血丝,不再顾忌,咬破舌尖,双手发功。随着他的动作,他上半身的衣服被撑得鼓鼓囊囊,下一瞬间就被炸成碎片,露出下面虬结可怕的肌肉。 他以寿元为代价,短暂将功力提升到极致,看来并不打算活着下岛了。赵沉茜察觉到危险,立即唤起灵蛇镯,但在段晋同归于尽的打发下,保护结界轰然碎裂,赵沉茜被气浪冲击,眼睁睁看着段晋的五指化成爪,朝她脖颈抓来。 要想不连累大局,此刻她似乎唯有自尽一条路了,但另一个力道将她抱紧,背过身,替她挡住这致命一击。 于此同时,一道剑气从她身后袭过,吹落了赵沉茜发丝。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回头:“萧惊鸿?” 鬼卿子刚刚收针,容冲就像一道风一样冲出去,和段晋缠斗在一起。萧惊鸿这时候倒有些庆幸他只是模仿品了,容冲比他更强,定能护住她。 萧惊鸿背后已被抓住五个血窟窿,脱力往地上滑去,赵沉茜用尽全力,试图扶他起来:“萧惊鸿,你振作些!” 这大概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能光明正大抱住她了,萧惊鸿放任自己的贪恋枕在她臂间,放肆地看她。 从这个角度,肖似当年她在斗兽场救他,居高临下、宛如神女的一瞥。他与野兽为伴,在厮杀和搏斗中长大,对人类美丑没有观念。但那一刻他却很突兀地想,她可真美。 他含着血泪连滚带爬了这么多年,终于来到她身边了。 萧惊鸿抬手,想要碰一碰她的脸,察觉自己手上有血,遂作罢。她纯洁又美丽,怎么能被他肮脏的血玷污?萧惊鸿咳出一口血,释然地说:“殿下,这次我没有来迟了。” 赵沉茜心尖瑟缩,没想到他心心念念只为了和她说这句话。赵沉茜忍下泪意,说:“我知道,若你能收到传讯符,一定不会置之不理。我没有怪过你。” 萧惊鸿听到这句话,终于觉得身上的枷锁解开了。他忍不住咳血,但又不想弄脏殿下的衣服,费力道:“殿下,我做到了他没有的事,这一次,我不像他了吧。” 赵沉茜讶然,随后才理解他竟然一直以为她栽培他、重用他是为了模仿容冲。赵沉茜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救你是因为你与众不同,在那些孩子中,你是唯一一个敢抬头看我的。你是你,他是他,我从未把你当做他的影子。” 你是你,他是他,他在痛苦和嫉妒中煎熬了七年,终于得知他在殿下心中,亦是独一无二且与众不同的。萧惊鸿闷闷咳血,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满足地闭上眼睛。 “真好。” 哪怕她在骗他,也永远不要让他知道真相了。那个在雪夜里对他伸出手的女郎,终于来领他回家了。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别人的影子,能不像任何人的为她死去,此生无憾。魔/蝎/小/说/m/o/x/i/e/x/s/.c/o/m 第 132 章【正文完】 第132章 终章 赵修看到容冲, 就知道最后一次先机也失去了。江宁府已失,如果不能挟制赵沉茜,那就只能用最后的办法了。 趁着容冲和段晋还难分胜负, 赵修拿出一枚玉,这是白玉京上贡的防身玉佩,里面封存着掌门灵气, 只要再加上皇族的血,就可以打开镇魂塔封印, 放出大妖。现在江南江北都有赵沉茜和容冲的军队,大妖现世,军队定损失惨重, 江宁府之危自解。 赵修知道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算不上高明, 但这是现下唯一的翻盘方法了。 百姓总会再生,城池可以重建, 但若被容家军夺走了江山, 那就什么都没了。 赵修拿定主意, 扫过虚弱的两个女儿,犹豫片刻, 终究还是划开了自己的血管。懿康懿宁被抽了太多血,再失血必死无疑, 他这具身体是宪王的儿子,宪王和他同父同母,血脉相连,勉强也能蒙混过关。 赵沉茜看着萧惊鸿失去气息,脑子还在懵怔,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力冲入镇魂塔, 她抬头,看到赵修竟然想用白玉京贡玉破解封印。 一个不惜放出妖邪来保全自己皇位的男人,竟然宁愿用自己的血都不愿伤害两个女儿,人性,真是至善至恶,一线之隔。 赵沉茜放下萧惊鸿,拼尽全力控制镇魂塔,咬牙与赵修对抗。容冲察觉到后方的动静,不再给自己留后路,双手画出太极,使出玉京剑谱。 他每出一剑,耗得都是为数不多的寿命。然斩妖除魔,何惧生死? 容冲灵台清明,心神合一,剑意浩然无畏,已突破出自己的道。这样堪称天下巅峰的一剑,段晋知道胜负乃至生死就在这一回,他将毕生功力凝聚在手指上,将步法运用到极致,用缚灵爪去抓容冲的剑。 他的身体已刀枪不入,但在容冲剑下,依然如豆腐一般,触之即断,筋骨俱碎。画影剑穿过段晋的缚灵爪,稳准狠刺中他命门。 段晋金钟一样的肌肉像卸了气,飞快恢复到寻常体型。段晋盯着容冲,道:“能死在这样的剑下,不亏。可惜,虽然你杀了我,但你也活不久,虽胜犹负。” 容冲抽剑,冷冷扫了他一眼,折身往赵修身边袭去:“我的剑为正义与挚爱而战,你个邪魔,懂什么。” 容冲直奔赵修,只要杀了赵修,他父母兄长的仇,茜茜孤死旷野的恨,半壁江山沦落敌手、民不聊生的罪,就都了结了。容冲即将接近赵修,这时,封印破了! 赵沉茜正在操控镇妖塔,妖邪出世,反噬会瞬间要了她的命!仇人近在咫尺,容冲咬了咬牙,还是立刻回撤,用尽最快速度冲向赵沉茜。 赵沉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灵压迎面而来,无数妖邪终于重获自由,桀桀怪笑着朝她冲来。赵沉茜为了压制镇魂塔耗费了太多精神,现在连躲都没力气做了,妖气宛如巨浪,嘶吼着将她淹没,赵沉茜闭上眼睛,但预期中的痛苦并未袭来,赵沉茜睁眼,看到容冲握着剑挡在前方,以身作盾,为她挡住妖力冲击。 赵沉茜惊讶,随即惊慌地扑向他:“快停手,你这样会死的!” “没事。”容冲喉咙已经尝到甜意,但这么帅气的关头,怎么可以吐血。容冲不动声色忍下,挥剑化出剑意,将赵沉茜牢牢护住。 妖孽、邪魂争先恐后往外跑,金色结界像一座孤岛,独自砥立在黑色暗流中。容冲脱力摔到,赵沉茜忙将他接住,惊慌失措地抱着他:“容冲!” 容冲有些遗憾,这么完美的耍帅,怎么摔了一下呢?容冲靠在赵沉茜身上,妖孽出事,战局未定,幽云十六州还未收复,他有那么多事放不下心,但在最后,他最遗憾的,依然是他们的婚礼。 过了子时,现在算三月十五了,今日本该是他们的婚礼。多可惜,足足两次,他始终没看到她穿上嫁衣,在婚房等他的模样。 容冲伸手,轻轻抚上赵沉茜脸颊,声音温柔清朗:“茜茜,你看,月亮出来了。” 赵沉茜抬头,不知什么时候天晴了,一轮明月挂在苍穹,江水悠悠,铃铎声声,四周妖邪肆虐。赵沉茜簌簌落泪:“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看月亮。你再坚持一会,我肯定会想办法救你。” 容冲轻笑,这大概是他听过最独特、最美妙的情话。容冲为她擦干眼泪,含笑说:“别哭。你忘了吗,风铃响的时候,就是我在想你。风在,我就在。赶紧回军营吧,做你该做的事。为二哥和振威军报仇,就靠你了。” 以前不觉得,现在容冲发现铃铎叮叮当当的,确实有些催眠。容冲慢慢闭上眼睛,手掌失力落下,赵沉茜慌忙接住他的手,不断喊:“容冲,你醒醒!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到,我不准你死!” 最汹涌的那波妖潮过去,鬼卿子终于能抬起头,深一脚浅一脚走向赵沉茜,说:“他已至强弩之末,命数如此,勉强不得。人死了就是死了,剩下的人还是要好好活,趁现在妖怪还没跑远,赶紧回去吧。” “什么狗屁命数。”赵沉茜眸光亮得惊人,仿佛熊熊业火,要将天命灼烧殆尽。赵沉茜自己擦干眼泪,抬头问鬼卿子:“他的妖毒已被封住,为何还会昏倒?” 鬼卿子身为医者,见惯了生离死别,但目睹这一晚上的跌宕起伏,此刻都有些心力交瘁了。赵沉茜身为当事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竟然还能不依不饶地寻找解决办法,鬼卿子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觉得这个女娃娃简直强悍得邪门:“妖毒是封住了,但他灵脉枯竭,还一直不断放大招,自然把自己耗死了。” “如果他有灵脉呢?” 明明没了灵脉,怎么会有灵脉呢?鬼卿子挠挠头,说:“那就是普通的透支内力,养一养就好了。” “好。”赵沉茜小心翼翼扶住容冲的头,将他放在地上,问,“当日他将她的灵脉换给我,再换回去,神医有把握吗?” “有倒是有。”鬼卿子看着赵沉茜,叹息道,“可那样,你不就死了吗?而且他中了妖毒,妖毒会侵蚀灵脉,迟早还是会死。何苦拿你一条命,换一个根本活不了几年的人?” “我本就是个死人,还怕什么死。”赵沉茜道,“神医一生醉心医术,不知敢不敢赌一把,做古往今来医道第一人。” 鬼卿子默然看着她,问:“你想做什么?” “将灵脉还给他,并将他体内妖毒渡到我体内。反正我都要死了,不如让妖毒侵蚀我,而他拿回了自己灵脉,余生可以尽情施展剑术,快意恩仇。神医,我不愿用那些攻心之术激您,恳请您,帮我最后一次。” 赵沉茜声音冷清平静,但鬼卿子看着她的模样,发自内心害怕,及佩服。 疯子不可怕,但不要命的疯子就很吓人了。而一个不怕死、意志强大、能冷静安排好每一步的疯子,有的人称其为阎王,也有人称其为神灵。 鬼卿子深深叹气,可能是他年纪大了,竟不如两个小辈有胆量、有魄力。鬼卿子知道她不会听,但还是提醒道:“同时换灵脉、渡妖毒,前所未有,闻所未闻。便是我,也只有一层把握。你当真要试吗?” 赵沉茜站起身,环顾江上猖狂肆虐的妖魂,低低道:“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能救他,便是只有万分之一,也值得试。神医,麻烦您准备吧,等我做完最后一件事,就可以开始了。” 鬼卿子耸耸肩,道:“幸好我是一个老光棍,余生只需要和花草药材为伴。爱这种东西,比天下至毒还可怕。” 是啊,爱上一个人,就是中毒。不可理喻,无法控制,除非对方回馈以同等爱意,否则无解。 赵沉茜冷静得要命,思绪无比清晰,接下来每一步都想得明明白白。她拿出招魂幡,解开禁制,立刻有一股强大的怨煞之气侵来。赵沉茜都来不及反应,煞气已冲到她面前,里面的人黑气缭绕,看不清面容,唯独一柄银枪势如游龙,直奔她的喉咙而来。 赵沉茜的衣服被煞气震得猎猎作响,煞气太重,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赵沉茜费力挡着眼睛,疾声喊道:“容沐将军!” 黑影顿了一下,赵沉茜知道她猜对了,她放下手,将面容坦露在对方枪尖下,道:“我是赵沉茜,本来该成为你的三弟媳,但你也猜到了,婚礼没有办成。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我无法一一像你言明,但请将军相信,我绝不会害容冲,也不会负百姓。昭孝帝假借他人躯壳复活,打开了镇魂塔,如今万千妖魔正在长江两岸肆虐,再耽误下去,它们还会祸害更多人。我恳请容沐将军与五万振威军将士,杀妖物,救百姓。” 容沐在人间滞留太久,又被煞气侵染,记忆已十分模糊。他扫过不远处的男子,记起来这是他的三弟冲儿,后方的镇魂塔是爹娘的至宝。有了锚点牵引,黑影想起来更多,对的,他叫容沐,在金陂关守疆,他手下的将士骁勇善战,军号振威…… 容沐忽然暴戾起来,长枪一扫,赵沉茜被震落在地。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赵沉茜一声不吭,抬头,隔着几乎就顶在她血管上的枪尖,看向容沐。 “将军不信我吗?” “我为何要信一个赵家人。”容沐银枪又往前递了递,煞气刺破赵沉茜皮肤,滴滴答答渗出血来,“我早就说过,赵家居心叵测,绝非良缘,要不是三郎实在喜欢你,我怎么会允许你成为三郎的妻子。婚礼未成,振威军孤军深入,援兵迟迟不到,你说这是为什么!我亲眼看着五万热血男儿一个接一个倒在我前面,那时我就发誓,便是化作厉鬼,也要将赵家碎尸万段。现在三郎就躺在那里,你还想利用他骗我,诱振威军为赵家天下卖命?” 枪尖不断逼近,赵沉茜不闪不避,直视着容沐已经变成血红的眼睛说道:“如果是我害了容冲,我为什么还要将你放出来,等你来杀我吗?我确实无法向你证明我和赵修不是一路人,但我相信,振威军征战沙场,镇守边疆,绝不会坐视百姓被妖魔屠戮而不理。” 容沐不动,赵沉茜见他没有反应,就壮着胆子坐起来,双手结印,低低念出咒语。镇魂塔金铎齐鸣,以江岛为圆心,一圈圈无形的波浪传向悠悠江水,濛濛水雾,与天地江山、万类霜天合奏一曲镇魂曲。 化作煞气在四周横冲直撞的怨魂听到,行动渐渐缓慢下来,黑气退散,突出一张张淳朴刚毅的脸。赵沉茜看到鬼卿子那边已准备好,吃力爬起身,说道:“今日是景明元年,三月十五,我和他大婚的日子。天下兴亡,百姓何辜,我想救他,也想救百姓。我不敢奢求你信我,作为他的新婚妻子,景朝的君主,前燕朝的公主,我以我个人的名义求你,江南江北共有十万景朝士兵,勿要让他们,成了新的振威军。” 赵沉茜的眼眸漆黑决绝,竟然比他这个入煞的冤魂还要疯魔。容沐冷冷看着她,铮然收枪,呵道:“振威军何在。” 江水内外,传来震山撼海的轰鸣:“在。” 容沐单手持枪,一马当先冲向前方:“随我杀敌。” 赵沉茜松了口气,她就知道,英雄哪怕被奸人算计,误入魔道,也不会伤害无辜百姓。他们,永远都是为国为民、铁骨铮铮的振威军。 赵沉茜脖子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她毫不关心,快步走向容冲。她试了试容冲的鼻息,确定还有气息,只是已十分微弱,耽误不得了。赵沉茜忙道:“神医,开始吧。” 鬼卿子看了看正在净化怨气的镇魂塔,问:“你确定?控制镇魂塔不能分神,但抽灵脉、渡妖毒每一个都极疼,你受不了的。” “我可以。”赵沉茜说,“容冲,百姓,除妖,渡化英魂,每一个都重要,每一个都不能等。我忍受的了,神医不必顾忌我,一切以救人效果最佳为先,开始吧。” 求医之人不要命,鬼卿子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听着玄妙的镇魂曲,摇摇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容冲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他与赵沉茜完婚,回到了山上,与二哥把酒言欢。他慢慢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剧痛。 他怎么了? 容冲躺在地上懵了一会,猛地反应过来,不对,他在樵山与赵伋、赵修决战,他记得自己已至强弩之末,再无生机,怎么又活过来了? 容冲的心忽然狂跳,生出一种极不愿想象的预感。 容冲爬起身,看到鬼卿子盘腿坐在不远处,平淡道:“你醒了。” 不祥的预感成真,容冲立刻环顾四周,果然看到从不远处,一个女子合手躺在地上,恬淡美丽,像睡着了一样。 容冲瞬间浑身冰冷。 鬼卿子由衷道:“我老头子孤僻乖张,恃才傲物,活到这把年纪很少服什么人,唯独发自真心服两个女人。一个是你的母亲,一个是她。” 鬼卿子也不知道该说容冲命好还是不好,他的母亲和妻子强大而爱他,但两个女人都离开了他。鬼卿子长叹一口气,起身拍了拍容冲的肩膀:“她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你有权力知道,她将妖毒引到自己身上,把灵脉还给你,期间一直坚持念镇魂曲,为你二哥和振威军渡化除煞。我看着都疼,她一个女娃娃,却能一声不吭。你的毒解了,镇魂塔里的妖魔也被振威军重新抓回塔里,只待封印。振威军刚出来的时候,满身煞气,一看就是厉鬼,但她一直念咒,他们出现在百姓面前时,英勇洁净,威风凛凛,一都不坠振威英名,百姓争相奉他们为神军。今日过后,容家声望更隆,江南根本不用打,你只需振臂一呼,天下就是你的。” 容冲跪在赵沉茜身边,想碰又不敢碰。他鼓足勇气,却碰到了她冰冷的手指,整个人忽的溃不成军:“为什么?我只是想让她活着,为什么!” 他以为七年前感受着她在他的怀里一点点变冷就是世间最大的痛苦了,为什么还要让他再经历一次酷刑?她又是这样,早就想好了一切,为所有人都安排了妥善的结局,唯独没有她自己。容冲小心翼翼抱起她,不管不顾问:“神医,怎么救她?你医术高明,博览群书,你一定有办法的!” 鬼卿子看着容冲的样子,他也希望他能说出些什么,可是,偏偏没有。鬼卿子叹道:“容冲,我也想帮你,但是,七年前你从雪原抱着她过来时,她已严重失血失温,我尚且可以为她换灵脉,但现在换灵脉这条路也走不通了。她没了灵脉续命,又身中妖毒,对凡人而言天命已尽,必死无疑。” 容冲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会不会是他太想念她,所以自己编织了一个梦境,幻想多年不见的故人突然给他发消息,他赴约而去,在旷野救起了垂死的她,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她续命,由此和她续缘。现在时间到了,梦要醒了。 可是,怎么可能是做梦呢?她为他编得平安符还贴在心口,让他如何将一切当做一场梦,像没事人一样活下去?容冲还是不能接受,问:“神医,算我求你,真的没办法吗?无论是什么偏方,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哪怕没有可能,我也愿意尝试。” 他都在说些什么胡话了。鬼卿子叹气:“我知道你想听到什么,但是,我真的没招了。她没有灵脉就撑不过七年前的致命伤,有了灵脉会被妖毒侵蚀,这两者已成死局,还能怎么办?” “等等。”容冲忽然停住,眼珠飞快转动,“对正常人是死局,但她不一样。她很可能其实有灵脉,只是被太祖封住了!如果引导妖毒化开她的灵脉,这个死局不就解了?赵伋说过他想冲开灵脉,重新修炼……那本秘笈!” 容冲立刻回头,在赵伋的身体上翻找。鬼卿子听不懂容冲念叨了一顿什么,诧异问:“你再找什么?” “找秘笈。”容冲将赵伋衣服翻了个底朝天,不可置信道,“这么重要的秘笈他肯定会随身携带。不应该啊,东西呢?” 电光火石之间,容冲想到一个人:“不好,赵英!” 准确说是赵修,赵修听到了赵伋的话,他不露痕迹抢占了赵英的身体,怎么舍得错过修炼秘籍?镇魂塔封印破后,一连串事情应接不暇,谁还能注意到赵修?那本书,被赵修顺走了! 容冲一刻都不能耽误了,说:“神医,你看着……不,不安全,我带着她,去找赵修那个混账。” 鬼卿子听得云里雾里,着急道:“你到底要找什么?到底是什么秘笈?” “是这本秘笈吗?” 容冲和鬼卿子都吃了一惊,容冲本能按住剑,回头,却看到一个绝对想不到的人:“谢徽?” 谢徽青衣染雾,站在半暝半暗的江风中,掩唇轻轻咳嗽。他气色虚弱,形容也有些狼狈,看得出这一夜过得并不轻松。他从袖中拿出一本书,上面还凝着大片鲜血:“如果你要找的人是太子,或者说先帝的话,就不用麻烦了。这是我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数个时辰前。 谢徽站在甲板上,看着黑茫茫江面,本能觉得不安。太安静了,也太顺利了。谢徽借着散步的名义往外走,发现船舱各出口都有人把守。 多年从政的嗅觉告诉谢徽不对劲,谢徽回房后便联系暗卫,悄悄离船。他谨慎惯了,提前让暗卫为他备了船,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救了他一命。 半夜,果然有蒙着脸的黑衣人登船,一刀结果一个人,完全是不留活口的架势。宋知秋逃跑不及,惨遭灭口,恐怕到死,她都不知道是谁在杀她。黑衣人发现谢徽不见了,到处寻觅,谢徽躲在暗处,注意到黑衣人的刀法很熟悉,明显是大内刀法。 赵伋要灭口?既然他没打算让船上的人活着离开,那为何要同意议和呢? 谢徽意识到岛上生变了。但现在去通风报信已经晚了,不如借着敌明我暗,在外围另寻破绽。 谢徽带着暗卫藏在岛外,既要躲避黑衣人追杀,又要随时注意岛上动向,堪称步步惊险。天边微微亮起青色的时候,暗卫禀报发现岸上有动静。谢徽用千里镜观察,看到太子赵英带着懿康、懿宁两位公主,在岸边跋涉。 这个组合十分奇怪,赵英被带到岛上还能理解,但懿康、懿宁对赵伋有什么用呢?而且,懿康、懿宁被昭孝帝宠到大,性情骄纵,眼高于顶,和宗室关系并不好。据谢徽所知,赵英很不喜她们的做派,并不亲近这两位堂姐。 为何现在他却主动在前方领路,那两姐妹看起来也对他十分信服,甚至称得上尊敬了。 毫无来由的,谢徽想起一件事,宣和三年一个太监喝醉了酒,在酒桌上说先帝没死,第二天他就被发现失足淹死在沟渠里。和他同桌喝酒之人,没几天也各自出了意外。 谢徽面上看不出表情,对暗卫说:“靠岸,让他们发现我们。” 赵英看到有商船经过,连连挥手,许诺只要送他们去润州,必有重赏。谢徽让暗卫打扮成船夫,给他们送吃食,他藏在暗道里,默默听里面谈话。 赵英很谨慎,言语间并没有透露自己身份,只是教懿康、懿宁对上岸后的说辞。然而对谢徽来说,已经够了。 赵英和懿康懿宁补充了食物和水,脸色都好看很多,帘子掀开,进来一个带着斗笠的青衣人,说为他们添热水。 赵英觉得斗笠下的脸有些眼熟,问:“你是谁,为何在屋里还戴着斗笠?” 一道鲜血溅在斗笠上,下面的人缓缓抬脸,露出一张清俊温润、谦谦君子的俊美容颜:“自然是为了来杀你。” 赵英看清是谢徽,不可置信又气急败坏:“谢徽,你竟然谋害太子!” 谢徽居高临下看着他,笑了一下,依然温文尔雅道:“昭孝陛下,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我想做这件事已经很久了。” 赵英皮囊下的赵修完全没料到自己英明一世,算计一世,竟然这样潦草得死了。他怨毒地盯着谢徽,质问道:“为何?” 谢徽淡淡擦去脸上的血滴,平静地补了一刀。待地上的人彻底没气息后,他望着茫茫江面,不知说给谁听。 “为吾妻报仇。” 他背弃理想,在朝中沉浮这么多年,哪能没发现,赵沉茜当年的死,看似是宋知秋暗算,其实是昭孝帝的势力推波助澜。 他早就怀疑过昭孝帝其实活着。亲自手刃赵修,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容冲接过染血的秘笈,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秘笈,因为封面上就龇牙咧嘴写着《秘笈》两字。容冲指尖触碰封面,发现血还是温热的。容冲抬眸看了谢徽一眼,谢徽很平静,道:“有什么问题吗?” 容冲摇摇头,沉下心思,翻开第一页。 扉页上塞满了序,和封面一样,字迹丑的颇有特色,确实是赵牧野亲笔。序没什么内容,无非是告诫后人亲贤臣远小人,和容家勠力同心,共治河山,早日收复幽云十六州。 这字实在太丑了,看得人眼睛疼,但容冲翻开下一页,马上觉得还不如看丑字。 因为后面一个字都没有,全是赵牧野亲笔所绘的小人图。太祖的绘画修养……还不如书法。 容冲皱着眉看完了,心情难以言喻。谢徽审视着容冲的表情,问:“怎么了?” “这确定是武功秘笈吗?”容冲发自真心地疑惑,“我怎么觉得这更像是太祖的游历随笔,里面的招式既无体系,也无联系,像是他游历到哪里,看到别人的招式不错,就一股脑记了下来。” 史书记载,赵牧野起兵之前是个游侠,行侠仗义,古道热肠。但事实上他出身贫寒,当了许多年混混,既没有读过书也没有习过武,全靠一身莽劲到处闯,看到什么学什么,竟也被他练出了一身功夫。遇到习武世家出身的容峻后,他这个野路子有了内行指导,武功才飞快进阶。 谢徽看着他,问:“会不会是你水平不够,看不懂。” “说谁水平不够!”容冲嘴上针锋相对,身体却很诚实地翻到第一页,从头看起,“真的就是一些零散的招数,没头没脑的,为何赵伋坚信这本秘笈可以助皇族打通灵脉,重新修行呢?空穴不会来风,他能坚持这么多年,定是听到了什么秘闻……” 容冲盯着纸上奇形怪状的小人,在脑中重构这些招式,试图找出其中的逻辑。忽然,他怔住了:“招式零散,没有体系……” 太祖的武功是东拼西凑到处偷师来的,前期被人戏谑为野路子,但后期自成风格后,往往能出其不意,让人无法预判。据父亲说,容家的心法原本也不是这样的,曾祖容峻出身捉妖世家,武功正统但死板,后面遇到太祖,受太祖影响,招式才变得灵活多变,包罗万象。赵牧野、容峻相互影响,各取所长,这才有了后面的辉煌。如果这本秘笈是太祖有意为之…… 这本秘笈不能单独看,要配合容家心法! 赵牧野在序中写的要和容家勠力同心,共治河山,竟然是这个意思。 谢徽看出容冲表情变化,问:“你想到什么了?” 容冲哪有心思搭理谢徽。容家心法早已刻在容冲骨髓里,他运行心法,心里默默排练秘笈招式,发现灵气会依次聚集在某个穴位上。 原来如此!容冲不知赵牧野为何要封后人的灵脉,可能是为了让儿孙将更多时间精力放在治国上,可能是为了保护他们远离江湖纷争,也可能就是为了防止赵伋这种情况,既想要武功盖世,还想掌握至高皇权。赵牧野从混混一步步走到皇帝,深知权力和欲望若不加限制,迟早会害人害己。而赵家还是皇族,欲壑失控,害得是整个天下。 但他终究没把后代的路封死。如果他的后人中出现一个人,像他和容峋一样,志同道合,亲密无间,迟早会发现赵家秘笈和容家心法的秘密,灵脉的禁锢自然会解除。 “我应该明白了。”容冲抬眸,明眸如剑,坚定得像是要将天命斩于剑下,“劳烦帮我护法。这一次,就算是命运,也休想将她夺走。” 赵沉茜闭上眼睛时,以为这就是永别。上一次赴死时,她满心都在遗憾没有和他好好道别,想说的话没有告诉他。这一次她好像还是没有好好和他告别,若有来世,她一定早早就告诉他,其实她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有点喜欢他。 坠欢莫拾,酒痕在衣。他是她理智无法纠正的偏差,是告诫自己无数次,依然忍不住重拾的坠欢。 赵沉茜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艘摇晃的船上。赵沉茜心头一惊,莫非她又要被送往蓬莱岛?她陷入了轮回?然而这次,发现她的不是小桐,而是容冲。 “茜茜。”容冲发觉她醒了,眼睛瞬间泛红,但又觉得哭实在太不帅气了,忍着泪抱住她,“你终于醒了!下次你再这样自作主张,独断专行,我就……” 赵沉茜还有些虚弱,等了许久没等到下一句,问:“你就怎么样?” 容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他顶着她的额头,闷闷说:“你上辈子一定是我的债主,我欠了你的,还敢怎么样?只能一辈子还债了。说不定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还不清。” “好啊。”赵沉茜笑着,轻轻吻了下他的唇角,“我等着你。” 爱是此生心甘情愿,永无止境的情债。 如果有一天你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已不能行动、不能说话、不能向外界传递任何消息,那你最遗憾的是什么? 她遗憾的少年郎已重新回到她身边。人生有尽,诸事皆宜,坠欢重拾,莫负喜欢。 ——《镇魂曲》完。 ——《坠欢》正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