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雪》 1、初遇 时值盛夏午后,天气舒朗却也炎热。 钦安伯府的花园乃先帝御赐,特命工部画了图纸,精心营造。这园子架屋随基,安亭得景,广植名木,山水相映,甚至还建了一座石舫泊在湖边,曾经也算京城一景。 钦安伯苏柏年满面笑容地引着容王走在伯府花园的汀步上,殷勤地介绍着花园的布局和各色名贵花木,心里亦是喜悦非常。 先帝在位时极其宠爱苏柏年的姑母苏贵妃,为此曾亲自给他的女儿和容王赐婚,彼时容王十二岁,他的女儿也尚在稚龄,只等成年之后二人成亲。 谁知过了两年先帝去世,容王身为先帝嫡孙又父母早亡,需替其生父尽孝,为祖父明宗守孝三年,婚期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苏家满门荣耀皆系于先帝和苏贵妃,先帝驾崩,苏贵妃被逼殉葬,先帝次子穆王登基,改年号为庆和。 钦安伯府失了倚仗,处境艰难,如履薄冰。为了不让伯府倾覆,唯有紧紧抓住容王这根救命稻草。所以整个伯府满心盼望着孝期过后赶紧和王府议定婚期,把女儿嫁进王府以保家族平安。 然而容王除服后就当不知道这事一般,一声不吭回了封地,钦安伯府陷入了无比尴尬的境地,沦为京城笑柄。 如果说过去三年那些被伯府得罪过的达官显贵碍于容王不敢找伯府的茬,那么三年后容王的做法不仅狠狠打了伯府的脸,还向京城释放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容王并不看重这门亲事,不会替钦安伯府撑腰。 满京城的世家勋贵都巴不得将钦安伯府踩回泥里。果不其然,容王前脚刚走,后脚弹劾的折子雪片一样飞进宫中,侵占民田、横征暴敛、藐视皇权等等罪状不一而足。 更是有御史在朝堂上将伯府经年所犯罪行一一细数,列出七十多条罪状,抑扬顿挫念了半个多时辰。 庆和帝赏了那个御史,下旨抄了伯府,苏柏年和长子苏继的官职都被革除,曾经依附于伯府的一些官吏或贬或诛。 一时间伯府孤立无援,人人喊打,如过街老鼠。 所幸庆和帝并未收回苏家爵位,说是“怕以后容王脸上不好看”。 之后这墙倒众人推的局面才消停些许,而伯府众人再也不敢趾高气昂,从此在京城夹着尾巴小心做人。 时隔五年,当今圣上突然下旨召容王回京朝觐,并命其秉承先帝旨意,与钦安伯府完婚。 这对苏家上下来说无异于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是以苏柏年在容王回京后不久,就迫不及待地下帖子请容王过府赴宴。 苏柏年看着信步走在前面的容王。 坊间都传先帝的嫡孙容王殿下容貌甚美,姿仪出众,在苏柏年看来,坊间的说法还是谦虚了,何止是“甚美”,其形貌昳丽,俊美无俦,令人见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不过碍于身份尊卑不敢过分惊叹罢了。 还是姑母苏贵妃有远见啊,给苏家留了这么一道保命符。 想到这苏柏年态度愈发殷勤:“王爷能赏脸赴宴,实在是臣的荣幸,唯恐招待不周,恰逢府中的千瓣莲和舞妃莲都开了,还请王爷赏脸到前面的水榭一观。”根本不敢摆未来岳父的架子。 容王萧桓衍只穿了一件鸦青色素罗常服,通身并无多余配饰,愈发衬得容颜如玉,气度雍容。 他偏头瞥了钦安伯一眼,眼神清冷却难掩威仪,淡淡道:“钦安伯客气了。” 苏柏年一边殷勤地笑着一边小心引路:“不敢不敢……殿下这边请。” 这些年伯府日子艰难,苏柏年的母亲,已故老钦安伯的夫人当了一套早些年贵妃娘娘赏的头面,才凑出钱来把伯府里里外外修整一番,再叫一桌上好的酒席宴客。 然而容王虽然赏脸来了,在宴席上始终神色淡淡,苏柏年将话茬引到婚事上,容王亦无回应,并不见对这门亲事有多热衷。 苏柏年有些着急又有些不安,他想起老夫人亲手将整套金镶羊脂白玉的头面递给他的时候,和他说的话:“当年贵妃荣宠万千,位亚中宫,其一应用度早已逾制,远在皇后之上,先帝迟迟不肯立嫡长子为储,固然因为嫡长子体弱多病,但究其根本是想等贵妃诞下皇嗣。后来皇长子直到病逝都未被立为太子,否则容王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孙,那么今日是谁登极还未可知……容王是皇后嫡亲的孙子,自幼养在皇后膝下,当年皇后多有怨愤之语,我恐其耳濡目染,早已对我苏府恨之入骨。” 说罢老夫人长叹了一口气,似是感叹命运的捉弄:“时也命也……偏偏贵妃两位皇子都没能留住,等到先帝立了二皇子为太子时,大局已定,再无转圜,要保住我们伯府平安,与皇室联姻是唯一的选择,可是当时贵妃无子,我苏家颓势已显,又怎么会有宗亲愿意联姻?是以这才选择了父母早亡,无所倚仗的嫡长孙。” “容王幼时我曾见过一面,彼时只觉沉默寡言,如今看来此子深沉隐忍,性情坚韧,你宴请他时一定只能以君臣之礼相待。这门亲事,虽有先帝诏书,不能违抗,但若他一直拖着,恐怕皇上也不会说什么,我们苏家……” 苏柏年躬身应诺,他当然知道母亲未说完的话是什么,他们苏家倚仗贵妃,短短几年就富贵滔天,虽然没有真的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但也没少仗势欺人,且当年差一点就夺得储位,得罪的世家贵族不知凡几。若是他们这次不能抱住容王这条大腿,恐怕伯府落个抄家流放都算好的了。 萧桓衍沿着汀步慢慢前行,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座先帝御赐的花园,并不怎么理会身后的人,周遭花木葱茏,绿树掩映成荫,直到汀步尽头视野才开阔起来。 远远看见一座玲珑精致的亭子自游廊延伸而出,矗立在水中,水中莲叶接天碧,荷花满池红,然而这样潋滟的景致都比不得亭中少女的美貌,容颜如花,鲜妍娇媚。 少女身上无一钗环,一头乌发简单挽在脑后,漆黑光亮。因是盛夏,她只着半旧缥色素绫小袄,雪青色素绫裙子,衣裙皆未绣花,极浅淡素净的颜色,愈发衬得肌肤莹白剔透。 萧桓衍回京不久苏柏年就多次下帖子请他过府赴宴,他来了以后又在筵席上屡屡提及女儿的才貌,宴后更是极力邀请他来逛园子赏花,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亭中少女趴在美人靠上,伸长手臂去够离她最近的一朵莲花,纤纤素手,堪堪碰到一点粉白的花瓣,那花便颤颤巍巍晃动起来,似是难以承受美人的抚摸。 萧桓衍儿时随祖母沈皇后住在别宫,只见过苏贵妃几次,但仅有的几次足以让他印象深刻。 天姿国色,美艳夺目,看人的眼神像是能勾人魂魄,这就是逼得他皇祖母在皇宫几乎没有容身之地的女人。 苏贵妃死后,萧桓衍再也不曾见过能与之媲美的颜色。 直到今日见到眼前的少女,倒有几分了然,难怪钦安伯如此有底气,少女容貌更甚苏贵妃当年,且独有一种天真纯质,让人忍不住想要呵护怜惜,或者……摧毁破坏。 萧桓衍目光在少女美丽的面庞上停留了片刻,这大概就是他所谓的未婚妻了吧。 钦安伯府竟然如此急不可耐,妄想仅凭女色拿捏他,真是可笑。 萧桓衍心下嘲讽,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还对钦安伯笑了笑,道:“果然是好景致,钦安伯可真是用心良苦……这花本王赏过了,就先回府了,钦安伯留步,不用送了!”说完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毫不留恋地离去。 苏柏年在看到亭中少女的时候就脸色大变,只因那女孩儿根本不是他的女儿,而是老二家那个庶女!他的确是安排了女儿在前面水榭中等候,不曾想中途杀出个程咬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容王说要走。 这个时候他也没办法开口了,今日他们自作主张的安排本就有些出格。现下他总不能抹掉脸皮不知廉耻地说面前这个根本不是我女儿,前面水榭里的那个才是,王爷您再往前在走两步? 没等他想到应对的法子,容王早已大步走远了,苏柏年想再挽留已来不及,气的吐血,他转过身厉声问管家:“老二家的怎么在这里?!” 管家连忙跪在地上请罪:“是……是老奴疏忽,这花园荒废已久,虽然近日有所修缮,但因疏于看管,平时也没什么人,再加上今日之事本就隐秘,老奴更是吩咐不准下人靠近,许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三小姐过来了却无人察觉……” 钦安伯府被抄家后,家中商铺田产、金银财物一应被抄没,只余下这座宅子和一点祖产,那点祖产也不过是苏家没有发迹前的几亩薄田罢了,根本不足以奉养这么多人。 于是苏柏年的母亲前钦安伯老夫人做主放了一批丫鬟婆子,这花园便疏于打理,渐渐荒废下来。 还是为着今日宴请容王,苏柏年才着人将院子修整了一番。然而院子虽然修整过,却始终鲜有人迹,苏柏年也是看中了这点,才决定在宴请容王时故意将容王引到花园与女儿见上一面,若是能让容王对女儿有了好感,不再抗拒这门亲事那就再好不过。 不料却被人钻了空子。 他对管家厉声道:“告诉老二家的,管好他那个庶女!”说罢甩袖离去,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应对之策,不着痕迹地解除误会。 管家吴安躬身应诺,直到伯爷走远了才抬起头来。他回头凝望亭中的少女。廊亭离他们所在之地尚有一段距离,想来三小姐并没有察觉这边的动静,依然乐此不疲地去晃那荷花,自顾自玩的开心。魔/蝎/小/说/m/o/x/i/e/x/s/.c/o/m 2、惩罚 苏家到了苏柏年这一代只有两房,长房便是苏柏年,乃老钦安伯的正妻周氏,即伯府的老夫人所生。二房苏柏立是庶出,其姨娘是周氏的婢女,当初由周氏做主抬为姨娘,伺候老钦安伯,为人老实本分,平日里在周氏面前依然以奴婢自居,殷勤伺候,生下儿子后也不曾有所僭越。 此时在亭中赏花纳凉的女孩正是二房老爷苏柏立所出,其生母亦不过是个妾室。 苏柏立因出身低微,性格懦弱且为人迂腐,在苏柏年面前总是毕恭毕敬,素日里就听兄长差遣,帮着打理府中庶务。 他的女儿闯了这么大的祸,依着伯爷和伯夫人的性子,此事恐难以善了。 吴安眯着眼睛静静看了一会儿苏蕴雪,转身离开花园,沿着甬道,一路来到外院。 垂花门前,大小姐身边的贴身嬷嬷孙氏站在影壁旁,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 看到吴安的身影,孙氏眼睛亮了亮,吴安朝她缓缓摇了摇头。 孙氏见状表情有些惊讶又有些失望,沉思了片刻,向管家行了个福礼便退回了内院。 伯府花园的水榭名为“芙蓉榭”,建在荷花池边,三面环水,夏日荷花盛开时水榭犹如被田田荷叶环抱其中,打开窗户,荷花触手可及。水榭三面都装上了冰裂纹图案的花窗,内里一应陈设俱全,可供主人坐卧休息。 此时水榭三面花窗具开,来人无论从哪一面都能将屋中景象瞧个通透。其中正对着荷花池的花窗一侧摆放了一套紫檀木的书案,一个面容姣好,仪态端庄的少女正立在书案前临窗作画,画的正是眼前濯清涟而不妖的芙蓉。 此女正是钦安伯的嫡女,伯府的大小姐苏蕴珠。 苏蕴珠看到孙氏沉着脸从游廊走来,知道事情没成,脸色也不大好看,一个分神,下笔走偏,一笔墨痕突兀地横在纸上,好好一副蜻蜓戏荷图就这么毁了。 “怎么回事?”苏蕴珠问孙氏,声音清雅却透着冷意。 “是二房的三小姐,就在前边儿的亭子里,”孙嬷嬷用下巴指了指方向,“贵人先看到了她,误将三小姐认作了大小姐!” 孙氏的声音中带着恼意,回来的路上她早已将事情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就算不是二房的主意,那肯定也是三小姐自己的主意。 大小姐的未婚夫何等尊贵,那可是先帝亲封的亲王,日后大小姐嫁了过去,成为亲王正妃,就是大宁品级最高的外命妇,除了宫中的太后和皇后,没人能越过她去。 更何况容王殿下封地是在富饶的明州,自从大宁开国以来,朝廷不过设了寥寥数个市舶司,明州就是其中一个,贸易往来的银子如海水一样滔滔不绝地涌入王府,这等样貌、尊位、财富都不缺的夫婿,提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 钦安伯府这几年来饱受其他勋贵攻讦,未免没有把他们伯府彻底踩下去,然后霸占这门亲事的原因。 连外人的眼红的亲事,更遑论自家人。 二房两个女儿,一个是二太太生的二小姐,一个是二老爷的妾室所出的三小姐。二小姐自小就处处和大小姐过不去,样样都想和大小姐争高低,把大小姐比下去。 自从知道大小姐早已许配给容王后,二小姐便开始对自己的婚事挑三拣四,这个看不上那个不满意,这段时日更是想方设法变着法儿地打听容王的事,做妹妹的,对未来姐夫关怀备至,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连脸都不要了! 二太太也是个拎不清的,就这样纵容自己的女儿胡来,仗着娘家近几年有人做官发迹了,就不知分寸,妄想与大小姐争高低,也不看看二老爷是什么出身,二老爷的生母可是到死都在给老夫人提鞋呢!凭他们也配,一个婢生子也妄想攀高枝儿! 至于三小姐,孙嬷嬷并没有多少印象,只在逢年过节的家宴上见过,纤细袅娜的一个女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姐姐身后,低着头,长辈不提到她便从来不主动搭话,跟个影子似的。 不曾想这次会是三小姐先跳了出来,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花园里亭台楼阁那么多,小径步道四通八达,怎么可能那么巧三小姐就刚好在贵人必经的路上,孙嬷嬷冷哼,她对苏蕴珠道:“大小姐,可不能就这样放过那边,总要杀鸡儆猴,才能震住那些不安分的东西!” 苏蕴珠抬头看了一眼孙氏所指的方向,花园仿的江南式样,小桥流水,蜿蜒曲折,假山重叠,绿树掩映,从她的角度只能隐约看见花木掩映下亭子的攒尖宝顶,根本看不出来那里藏了个人。 苏蕴珠脑海中浮现出苏蕴雪那张祸水一样的脸,即鄙夷又厌恶,却不可抑制的一阵阵心慌。苏蕴雪长得那么美,大概很少有男人能在面对那样一张脸的时候无动于衷,祖母虽然总是夸赞自己容颜姝丽,肖似贵妃,但苏蕴珠心里清楚,论美貌,家中女孩谁都及不上苏蕴雪。 还好都是身份低贱的庶出,无论是苏蕴玉,还是苏蕴雪,要想取代自己简直就是痴心妄想。苏蕴珠很快冷静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补救,不着痕迹地化解这个误会,而不是先教训二房,毕竟以后有的是机会。 “父亲去见祖母了吗?” “是。伯爷此刻正在和寿堂。” 苏蕴珠将画笔往桌上一扔,道:“我们也过去,听听祖母怎么说。” ------ 伯府东院,苏家二房。 钦安伯府是个三路四进的宅子,伯府的主人钦安伯一家住在正院,老夫人住在西院,把二房安排在了东院。 苏蕴雪的嫡母何氏不喜欢她,便将东院偏僻角落的一个小院子划给她住,何氏则带着亲生女儿苏蕴玉住在东院的正房里。 很早以前何氏就不允许苏蕴雪到正房去请安,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也乐得自在,和小丫鬟花菱、嬷嬷崔氏住在东院的东北角,等闲不出现在伯府众人面前。 这日苏蕴雪和往常一样,吃完午饭后去花园里溜达了一会儿,自觉消食消得差不多了,于是准备回去睡个午觉。 回到小院却发现嫡母身边的李嬷嬷正站在廊庑下,身形笔直,神情冷傲严肃,苏蕴雪的嬷嬷崔氏和丫鬟花菱满脸着急紧张地陪在一旁,两人看见苏蕴雪都拼命使眼色,却碍着李嬷嬷在场不敢多言。 这又是闹哪出? 苏蕴雪温和地向李嬷嬷打招呼:“嬷嬷这个时候过来,可是太太有什么吩咐?” 李嬷嬷眼神跟刀片似的在她身上刮了个来回,方才开口:“跪下!” 苏蕴雪眉峰几不可见地跳动了一下,很快就垂下眼睛,不反问也不辩驳,一言不发地跪在庭院中。 崔嬷嬷见状急道:“李嬷嬷你这……” “传太太的话,女子当贞静自守,足不出户,是为妇德,而不是言行无状,整日在外乱晃。”李嬷嬷厉声打断崔嬷嬷,“今日小姐去了哪里你自个儿心里有数,现下太太罚你,服是不服?” 苏蕴雪低眉敛目:“服。” “哼!那就好,还请小姐伸出双手。” 苏蕴雪将双手摊平举高,李嬷嬷自廊庑走至庭院中,用手中的戒尺狠狠打在苏蕴雪的掌心,她下手毫不留情,用了十足的力道,苏蕴雪双手很快被打的红肿不堪,疼得咬紧双唇也不吭一声。 李嬷嬷直打了几十下才收回手,斜晲着苏蕴雪慢悠悠道:“太太说了,让小姐把《女诫》抄一百遍,日后就待在房中,安分守己,若是再出去惹是生非,可就不是打手板和抄《女诫》这么简单了。” 苏蕴雪温顺地回答:“是,太太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年纪小不懂事,多谢太太费心教我,事事提点,以后一定守好规矩,谨守本分。” 这时李嬷嬷才放下高挑的眉毛,缓声道:“三小姐能明理是好事,毕竟三小姐已有婚约在身,虽说只是个商户,倒也配得三小姐的身份,若是三小姐人心不足有了别的念头,当心鸡飞蛋打,落得个一举两失的下场,那崔姨娘当年的心思可就白费了!” 李嬷嬷说完也不看在场的人,下了台阶,径直出院门走了。 崔嬷嬷连忙过来扶起苏蕴雪,只见苏蕴雪的手心被打得高高肿起,满是血痕,忍不住小声骂道:“老虔婆,下这么狠的手!” 苏蕴雪冷冷看了一眼院门,对花菱道:“我记得有一瓶金疮药放在退步的架子上,你去帮我拿来。” 等花菱退下,苏蕴雪才问一旁气的胸口起伏的崔嬷嬷:“怎么回事?” 那花园子虽然连着内院和外院,但四周都是高墙,通往外院的如意门常年锁着,而通往内院的是一个月洞门,平日里没有仆妇看守,因为过于荒凉,大房和二房的几个主子都不怎么喜欢去那里。 苏蕴雪时常去,何氏是知道的,怎么今日突然发作,让身边的李嬷嬷来教训她。 崔嬷嬷避开苏蕴雪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扶着苏蕴雪进了屋子,才低声对苏蕴雪道:“还不是为了大小姐那个金贵的未婚夫,伯爷今日宴请容王殿下,特特让大小姐在花园子里等着,不曾想……不曾想……” 苏蕴雪心中了然,她前两天没出门,今天去的时候发现园子明显修整过,很多花木可以看出精心修剪了一番,荷花池也清理得干干净净,和往日杂草、枯叶丛生的景象大有不同,还以为大房是不是在哪发了一笔横财,终于舍得花钱打理宅子了,却并没有多想。 现在看来,这花园子应是苏柏年特地收拾出来给苏蕴珠和她那未婚夫相看用的。 而她,大概率很不巧地坏了大房的好事。 苏蕴雪问崔嬷嬷:“那个什么容王,是不是没看见大姐,而是看见了我,还把我认成大姐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3、筹谋 崔嬷嬷苦着脸点了点头。 苏蕴雪有些无语,大房谋划周密,此前不曾透过一点风声,应该就是为了防着二房的人,不想弄巧成拙,还是被她搅和了。 如今大房借嫡母的手来责罚她,可见那边是多么的气急败坏。 苏蕴雪心中暗暗后悔,早知这样就不出去了,惹一身麻烦事儿。 还不如窝在屋里睡大觉呢! 她不由有些气闷,阴差阳错搅进了苏蕴珠的婚事里去,没出事还好,要是有了什么意外,周氏和苏蕴珠第一个饶不了她。 可转念一想,出了岔子,大房一家肯定比她更着急,大房这么看重这门亲事,定会想法子化解这个误会。 而她能做的,就是乖乖待在屋里哪里也不去。 崔嬷嬷还在为自家小姐鸣不平:“明明是自己不要脸做出这种事情,还反过来指责小姐,到底是谁轻佻无礼……” “行了嬷嬷,”苏蕴雪有些无奈,“虽说是在自己院子里,但还是要慎言,从前吃的亏你忘了?” 苏蕴雪的院子位置偏僻,后面就是丫鬟和仆妇住的一带裙房,与她的院子只隔了一堵墙,沿着夹道走过裙房,有一个后门,通一条后街,街上常有小商贩往来叫卖。 苏蕴常听到下人们嬉笑怒骂的声音,凝神听有时也能听清楚说些什么,所以那些仆妇同样也能听到她院子里的声响。 这就是何氏的高明之处,把她扔到这个角落里不闻不问,可这小院里的一举一动却逃不过她的眼睛。 崔嬷嬷闭上嘴,过了会儿又忍不住瞎操心,对自家小姐悄声道:“要是那个王爷真把您认作了大小姐,要娶您怎么办,小姐您长得沉鱼落雁,倾国倾城……” 苏蕴雪都被崔氏逗笑了:“你想多了吧!首先,大房绝对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其次,你见过哪个皇子王孙,不,哪怕是公卿之家的嫡妻会是庶出,更不用说你家小姐我还是庶出的庶出。”苏蕴雪看着一脸不服气的崔氏,“最后,嬷嬷你还是少看些我藏的话本吧,还倾国倾城呢,哪有那么夸张!” 而且“沉鱼落雁”后面用“闭月羞花”更妥当吧,苏蕴雪越想越好笑,崔嬷嬷简直太逗了。 “这事我们别管了,大房会处理好的。”苏蕴雪轻松道,太太不是让我抄《女诫》吗,你去买办房讨些宣纸来,多讨一些,这些日子我就好好抄书吧!” 崔嬷嬷闻言又忍不住道:“她们就是成心的!将小姐的手打成这样,还要罚您抄女诫!” “无妨,李嬷嬷也没说什么时候交嘛,等手养好了慢慢抄呗。” 说完苏蕴雪进了内室,脚步轻快,丝毫没有被今日之事影响心情。 崔嬷嬷看着就忍不住叹气,小姐这样的品貌,要是托生在大房伯夫人的肚子里该多好。姨娘早逝,嫡母不容,连个管事嬷嬷都能随意呵斥,还好小姐是个豁达性子,要是放别的姑娘身上,早就被呕死了。 崔嬷嬷又想到了小姐的未婚夫,虽说是个商贾,但却是个实诚人,对小姐也是一心一意,再忍两年,等嫁过去就好了。 崔嬷嬷满心希望大小姐和二小姐婚事一切顺利,这样她们三小姐才能顺顺当当出嫁,离开这个腌臜地方! —— 和寿堂。 和寿堂是钦安伯府的老夫人的居所。宽敞的院落打理的干干净净,院里种着常青的松柏,此外并无多余的修饰,显得疏落简朴。 正对院落是五间上房,上房正中的厅堂里,老夫人正歪在罗汉床上闭目沉思,左手的金珀珠串一下一下轻轻磕在右手掌心里。 罗汉床背后是一副六扇的乌木雕刻的嵌玉石屏风,厅堂与东边的房间以多宝阁相隔,上置琳琅满目的珍玩,也只有进了老夫人的屋子,才能依稀窥到伯府昔日的豪奢。 钦安伯苏柏年、苏柏年的夫人周氏和苏蕴珠分别坐于老夫人下首,众人皆凝神屏气,一时间屋内竟只有金珀珠串磕在手上的珑璁声。 少顷,周氏最先沉不住气,焦急地唤了声:“姑母……”“唰!”水晶珠串磕在掌心,旋即被紧紧握住。 老夫人睁眼,眼神清明锐利,与她满是皱纹的面容格格不入。 “既然已经得罪了容王,就先不要轻举妄动,”老夫人缓缓坐直身子,轻轻叹了口气,“看来容王果然心存芥蒂,如此我们更要小心行事了……” 苏蕴珠不安地看了老夫人一眼,她明白老夫人的意思,苏蕴雪比她还漂亮,容王误将苏蕴雪认成了她,表现出来的不是喜爱或是满意,反而有些被冒犯到的不虞。这般反应,容王要么是不喜女色,要么是依然对苏家当年将皇后和恭敏亲王逼得进退无所的事怀恨在心。 若是前者,娶妻娶德,苏蕴珠自小被精心教养,诗书礼仪,言行规矩都到了无可指摘的地步,嫁过去她有信心能够打动容王。怕就怕后者,容王若是始终以对待仇人的心对待她,那么她就是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了。 更何况,苏蕴雪生得那么美都无法打动容王殿下,更遑论美貌不如苏蕴雪的她呢? “祖母……”一向被长辈赞誉聪慧的苏蕴珠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镇定!”老夫人自然明白孙女的担忧,“只要你能嫁过去,就是上了皇家玉牒的亲王正妻,纵然容王心中不喜,也不敢不给你体面尊重,现在要紧的还是尽快完婚,再拖下去,只怕夜长梦多啊!” 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原点,谁不想尽快完婚呢,可如今宫里和容王都不待见他们家啊。 苏柏年向老夫人道:“母亲,儿子会多派些人留意容王和宫中的动向,最好能打听到容王下一次进宫是什么时候,我们也好早些做准备。” “嗯,”老夫人点头,“绮兰,”老夫人唤伯夫人周氏的闺名,“你抽空回趟娘家吧,给武昌侯夫人请个安,看看能不能和宫里搭上话。” 周氏有些犹豫,踟蹰着没有回老夫人的话。 武昌侯是先帝的母家,当年先帝为了抬举苏贵妃,欲将母家的女儿赐给贵妃的兄长,也就是老钦安伯为妻。苏家祖上不过是个贫农,苏贵妃进宫之前和兄长苏大郎相依为命,给村里的富户种田,过着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日苏家兄妹进城卖柴换取钱财,妹妹被微服出宫的先帝看中,带入宫中封为贵人,苏家富贵自此始。 传闻苏氏自幼就长的十分出挑,长大了更是花容月貌,世间罕见,进宫以后恩宠优渥,没多久便被封为贵妃。先帝为了抬举苏家,先是授予苏家兄长官职,后来又欲将母家武昌侯嫡女许配给苏贵妃的兄长苏大郎。 武昌侯虽为外戚,却是世代公卿,其家族自大宁开国之始就已经存在,祖上出过几个任能臣武将,在京城勋戚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是真正的豪门世家。 这样的门第,自然看不上乡下来的泥腿子,不欲允婚,却也不敢拒绝先帝,索性将幼年丧父的三房嫡女,也就是如今的老夫人许给苏家,虽是嫡女,却不是侯府嫡支。 先帝当时并未说什么,没过多久却下诏册封苏贵妃的兄长为钦安伯,世袭罔替。 按大宁例,太后和皇后的父兄方能受封爵位,如此破格之举,引得满朝哗然。要知道,先帝的皇后沈氏当了三年多的皇后,其父才被封为诚意伯,而苏氏入宫不到一年,先是无子被封贵妃,后又眷及母家,得了个世袭的伯爵,如何能不让人侧目。 可不管怎么说,武昌候府三房和嫡支的梁子却结下了,周氏在闺中时曾听闻她的姑母是不情不愿地嫁过去的,之后鲜少回娘家。 等到贵妃生下皇子,苏家富贵以极,有资格角逐储位时,有不少大臣陆陆续续投靠过去,贵妃倚仗皇恩,身在内廷却能影响朝廷官员任免,如何不令人心动。 这其中就包括许婚之后被先帝逐渐冷落的武昌侯周家,周家再怎么煊赫,也是靠皇恩吃饭的外戚,想要重获帝宠,就不得不对一向瞧不起的苏家低头。而苏家虽然有了皇子,到底根基浅薄,为了利用武昌候在京中的影响力,老夫人又开始与娘家人来往,更是为自己的儿子苏柏年聘了出自嫡支的周家二房嫡女为妻。 可惜后来苏家失势,周家再次“审时度势”断了与苏家的联系,自今上登基以来,两家除了必要的场合,都没有私下走动过。 如今的武昌侯出自周家大房,是周氏父亲的从兄,算起来周氏应该唤武昌侯夫人一声伯母。武昌候夫人有了些年纪,鲜少出门,周氏又很少与大房的人往来,是以几乎不曾与这位伯母说上话,老夫人这个安排着实难办。 “母亲,”周氏为难道,“不是媳妇不愿意,只是这几年我都不怎么回娘家了,这样贸然上门去……还开口就想从侯夫人口中问出宫中的消息……不大可能啊!” 老夫人闻言笑道:“也不是非要你问出些什么,侯府毕竟是你我的娘家,今时不同往日,容王回京,于我们就是希望,多回娘家走动走动,也是为了以后,只是我身体不大好,武昌候夫人也不大出门,不然由我出面是最合适的。” 如今的武昌候夫人与老夫人同辈,老夫人去搭话,总比周氏这个晚辈要容易得多,只是现在说这些的确为时太早。 周氏了然,应声道:“是……” “老夫人……”门外传来一声含笑的呼喊,声音清脆且带着几分娇意。魔/蝎/小/说/m/o/x/i/e/x/s/.c/o/m 4、婚事 周氏正待说话,忽然被门外的声音打断,如此放肆无礼的人,除了她的妯娌何氏还会有谁,周氏脸色有些阴沉。 老夫人收敛了笑容,她不笑的时候脸上的法令纹尤其明显,越发显得人冷酷不近人情。 小丫鬟撩开门帘,一个高挑细瘦的妇人走了进来,穿一件官绿色叠环纹比甲,鲜亮的颜色衬得肌肤光彩照人,跟在妇人身后的是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少女,身穿鹅黄素绸小袄,配白色绣花罗裙,梳着单螺髻,插一把赤金衔珠插梳,十分地娇俏灵动。 来人正是何氏和她的女儿苏蕴玉。不同于周氏的面容端正,眉眼大气,何氏长得颇有几分艳丽,只是眼皮单薄,眼角下垂,一脸寡薄相却偏要作出一副亲切的模样,看了就令人心生防备。 苏蕴玉却不像母亲,一双眼睛生得十分漂亮,漆黑的眼珠时不时咕噜噜转一圈,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不安分得很明显。 “老夫人,媳妇儿来给您赔罪了。”何氏进门先向坐在上首的老夫人行了一礼,才跟钦安伯夫妇打招呼,“大哥,大嫂。” 二人微微点头回应,苏蕴玉随即上前向长辈行礼。 周氏转头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女儿,苏蕴珠今日穿了身雪青绣兰花的杭绸褙子,配了藕色绣缠枝莲纹的澜裙,梳着随云髻,簪了一朵点翠牡丹花,十分的高贵淡雅。 周氏满意地收回视线,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来啜了一口。 只听老夫人语气淡淡地对何氏到:“坐吧。” 何氏恭声应是,坐在了周氏下首。 苏蕴玉紧挨着苏蕴珠坐下,上下打量了苏蕴珠一遍,发出了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哼笑声,十分刻意的嘲讽。 苏蕴珠眼观鼻鼻观心,毫不在意苏蕴玉的挑衅,坐姿端庄如庙里的观音。 只听何氏略带歉意地对苏柏年说:“大伯,是我管教无方,没有教好三小姐,纵得她轻狂无礼,差点冲撞了贵人,我已经罚过她了,等她解了禁足,再带她来向大伯赔罪。” 钦安伯闻言皱眉,因为一点小事让侄女来给伯父赔罪,他是这种小肚鸡肠的人吗?再说这种事情本就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说,请罪,以什么名义请罪?! 何氏之所以这么说,倒不是要为那个庶女出头,只是气不过苏柏年动不动就对自己的丈夫呼来喝去,比家里的管事还不如。 早年间也就罢了,二老爷的生母是老夫人的婢女,二房一家因此一直在大房面前抬不起头来,现在姨娘都已经去了那么久,她的弟弟前两年在北境立了军功,打了胜仗被封为千户不说,还缴获了很多金银带回来给她们母女,如今府里日子好过一些,还不是靠自己弟弟的钱撑着。 谁料大房和这老货花她的用她的还反过来作贱他们夫妻,依然不拿她们二房当回事。今日那个小蹄子闯了祸,竟然直接派了管家去找二老爷,让二老爷下不来台,这怎么不让何氏记恨,如今二老爷缩在房里不肯出来,她只好亲自来“赔罪”了! 周氏同样听出了何氏的不怀好意,当即讽刺道:“赔罪就不用了,我们做长辈的,看到晚辈有言行不当的地方,理所应当从旁指点,只是我们终究隔着房头,也不好越过了你们,若是弟妹大度些,将你们三小姐养在身边,也不会闹出这么多乱子。” 言下之意就是何氏善妒,容不下丈夫的庶女。 何氏心中冷笑,如今这局面是她一个人造成的吗?现在来说风凉话,早干嘛去了,装的跟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苏家当年被新帝抄没田产和商铺后,就只留下了祖产,祖产能有什么,不就是城外乡下那几亩薄田嘛,虽说后来又添置了些田亩和庄子到祖产中去,依然远远不够伯府开销。 奢侈惯了的伯府众人日子一下子变得拙荆见肘,家中前前后后放出去了几批下人,内宅上只留下衷心的仆妇。 府中没了进项,终究度日艰难。这时苏家将主意打到了年仅十二岁的苏蕴雪身上,老夫人和大房欲将苏蕴雪送给襄国公做填房。 襄国公年近古稀,前后熬死了三任妻子,家中姬妾成群,庶子庶女多的国公本人都认不全,一把年纪了贼心不死仍想着续弦,令人放出话来,愿意出五千两银子的聘财。 放在从前,区区五千两还入不了钦安伯府的眼,可今时不同往日,伯府早就坐吃山空。 老夫人和周氏商议后找人去襄国公府递消息,还没等来回音,不知怎地被苏蕴雪的生母崔姨娘得了消息。崔姨娘抢在国公府回信之前将二老爷苏柏立忽悠去了清江楼,“偶遇”了松江来京做生意的富商孟大老爷,二人一见如故,不过喝一夜酒就攀了儿女亲家,苏柏立醉醺醺地就被拉着交换了二女儿和孟家长子孟行舟的庚帖。 第二天孟大老爷便备了重金敲锣打鼓前往钦安伯府下聘,苏家上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钦安伯府虽只剩下个空壳子,但好歹有个世袭的爵位,身份低微的商户想要与之攀亲简直痴心妄想。 然而苏柏年看到比襄国公府足足多出一倍的聘金时,黑着脸半晌都说不出拒绝的话。紧接着孟大老爷拿出了庚帖,苏柏年更加无话可说,心知此事已成定局。 苏柏年狠狠瞪了旁边的苏柏立一眼,苏柏立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襄国公的填房还是商贾的正妻,无论哪个说出去都不好听,还不如挑钱给得最多的那一个,横竖只是老二的庶女。 于是苏柏年同意了婚事,作为家主出面收下了孟家的聘礼。 苏蕴雪定下了与孟家的亲事,崔姨娘却因为此事被重罚。 苏柏立不过是去清江楼喝个酒,回来就连庚帖都签下了,那个什么孟大老爷,去酒楼还随身备着庚帖? 要说这其中没有崔氏的诡计谁都不信。 妾室某种程度上不过是地位稍微高一点的奴婢,竟敢插手主母决定的亲事,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自寻死路! 之后不久,崔姨娘因不敬主母鞭笞四十,送到庄子上思过,再几日,庄子传来消息,崔姨娘上吊自尽了。 何氏知道后以苏蕴雪要为生母守孝三年为由,让她搬到了伯府东北角的院子里。 国公府因为钦安伯府三心二意心生不满,本来一二分的意愿变成了十分,襄国公本打算先收拾了那个低贱的商户,再谈婚事。苏家却传来了丧讯,虽说死的是个妾室,终究有些晦气。 襄国公不想再等上三年,另聘了一个清白人家的姑娘,此事才不了了之。 崔氏先是设计换了女儿的亲事,再用自己的死解除了襄国公的麻烦。 而那一万两白银的聘财,早就被伯府昧下。 谁也没有在乎过那个先是差点被他们卖了,后又失去生母的女孩子。 何氏对周氏的冷嘲热讽不屑一顾。 如今倒是撇得干净,当初让苏蕴雪嫁给襄国公的主意可是你先提出来的,忙前忙后张罗的也是你周绮兰! 何氏瞟了一眼坐在上首始终沉默的老夫人一眼,眸光一转,对周氏笑道:“大嫂教训的是,我回去就和老爷说,”至于到底说没说就是她的事了,她看向苏蕴珠,“呀,大小姐今日这打扮可真漂亮!这褙子的颜色真适合大小姐,当初我大哥差人送衣裳料子过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相中了……头上的点翠簪子可真精致,这做工一看就知道不便宜……到底是做生意的,这孟家可真是大手笔。” 苏蕴珠的脸一下子变得绯红,苏柏年和周氏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何氏的眼睛竟然这般毒辣,衣料也就罢了,竟然还认出了三年前孟家下聘时聘礼中的东西。 苏蕴珠此时像掉进了油锅里似的坐立不安,再难端着那高高在上的架子,难怪苏蕴玉刚才那样看她。 苏蕴珠自幼被金尊玉贵地养着,哪怕后来家里落魄,吃穿用度母亲依然先挑最好的给她,连兄长苏继都靠边站,因为母亲总是对她说,她未来是要做王妃的,理所应当值得最好的东西。 她不是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可是下意识也认为她享受这些东西理所当然,哪怕这些衣饰来自二房。毕竟二房身份尴尬,怎么配得上这些昂贵之物。 知道是一回事,别人当中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没想到这个叔母这般的混不吝! 周氏恼羞成怒,指着何氏刚要说话就被老夫人打断。 “行了!一家子人难得坐在一起说说话,非得闹成这个样子,是诚心不让我好过吗?” 众人忙起身请罪。 老夫人又道:“老二家的,这几年来多亏了你的兄长,我们一家子才没被逼得到街上要饭,这份情我老婆子记着呢,老大和他媳妇都是直脾气,你不要放在心上。如今皇上下旨令容王回京成婚,珠儿的婚事也就是早晚了,我不怎么担心,倒是玉儿,我前几天听说有一户人家来提亲,家世人品都不错,怎么又没成呢?若是实在没有好的,不如我替玉儿相看一家吧。” 不愧是老夫人,一番话连消带打将两房矛盾轻描淡写带过,即给了何氏台阶下,又维护了自己的亲儿子,末了还用苏蕴玉的婚事敲打何氏。 周氏心下感叹,自己要跟老夫人学的还多着呢。 有人来向二房求亲的事情周氏也知道,听说是个伯府的庶子,除了有些好吃懒做,人品相貌都没什么大问题。 在周氏看来,这样的出身倒也相配,偏偏何氏看不上,嫌弃人家身份差,哼!五十步笑百步。魔/蝎/小/说/m/o/x/i/e/x/s/.c/o/m 5、容王 何氏果然被捏住了痛脚,不敢再抖威风了,忙笑道:“小辈的事,怎敢劳烦老夫人,我们家如今这样的光景,上门提亲的人是什么样您也知道,不是续弦就是庶出,甚至自从那孟家……之后,竟然还有商户人家敢上门,我已经托了哥哥帮忙相看了,想来不久就会有好消息,到时候还要请老夫人帮着过过眼呢。” 苏蕴玉听到老夫人提到要替她相看时就紧张地看着母亲,在母亲婉拒后才悄悄松了口气。 大姐的婚事是京城所有闺阁女子都羡慕的存在,凭什么自己就只能配那些平庸之人。若是以前也就算了,贵妃娘娘偏宠苏蕴珠,她们这些旁枝都入不得贵妃的眼,现在贵妃都已作古多年,苏家失了依靠,而她的舅舅前途似锦,苏蕴玉觉得自己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老夫人摩挲着手中的金珀手串,神情看上去很温和:“这样再好不过了,玉儿能有个好归宿,我也替她开心,她如今也十六了,这事还是宜早不宜迟啊。” “是,媳妇知道。” “行了,今儿就到这吧,我乏了,不留你们用晚膳了,你们早些回去吧。”老夫人说完示意侍立一旁的仆妇搀扶自己。 众人忙起身告辞。 出了西院,众人沿着夹道向东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行至正院,何氏才对苏柏年说道:“大伯,我们家老爷向来不怎么管内院的事,若是以后二小姐和三小姐再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烦您直接让人吩咐我一声,二老爷那边就不用烦他了,毕竟他替您操心府内诸多杂事也忙不过,知道的说您为着他好,想让他多历练历练,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苛待庶弟呢!不然谁家哥哥把自家弟弟当下人使唤啊!” 说完带着苏蕴玉扬长而去。 苏柏年气的差点没跳起来,他指着何氏的背影半晌憋不出一句话:“你看,你看她如今这样!” 何氏父亲是个世袭的千户,当年为了升迁走了太监的路子搭上了贵妃娘娘,并想方设法将女儿嫁入给了苏柏年的庶弟苏柏立,后来果然靠着贵妃升了四品的指挥佥事,新帝登基后凡是和贵妃沾亲带故的官员皆受到贬谪,何氏的父亲先是被下狱,后又被革职流放。 没想到何氏的弟弟倒是争气,在北境从普通的士兵做起,打了几次胜仗后因为表现突出被上司提拔,逐步做到了千户,算是有了熬出头了。 小小一个千户,搁以前连伯府的门房都不会放在眼里的小官,如今一家子却要看人家眼色过日子。 苏柏年这几年受的窝囊气也不少了,早就学会了处处做小伏低,可那是在外人面前,何氏再如何也只是他的弟妹,竟敢仗着当了千户的兄长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当面指责他的不是,苏柏年真想替弟弟休了这个泼妇! “伯爷,就先忍她这一时吧,”周氏上前劝道,“何氏和他那个父亲一样惯会追名逐利,势力的不得了。等珠儿嫁进王府,还不愁没机会收拾她?何苦如今跟她一个妇人计较。” “哼!”苏柏年在夹道来回走了几趟,憋着股气没处撒,他当然知道现在形势比人强,往日瞧不上的人突然间抖起来了,反过来爬到自己头上耍威风,却不能拿那个人怎么样,这些年这样的憋屈受得还少吗? 周氏乘机向苏蕴珠使眼色。 苏蕴珠忙上前对苏柏年到:“爹爹,消消气,现在也不是和叔母计较这些的时候,正如祖母所说,如今外头的消息才是最要紧的,家中很多事还指望爹爹呢。” 苏柏年望着站在自己面前如明珠朝露般的女儿,心中难免有些酸涩,再过几个月蕴珠就十八岁了,别的女子这个年纪可能孩子都有了,他的女儿还待字闺中。想当年姑母可是最喜欢蕴珠的,时常召她入宫陪伴,在宫中地位超然,甚至连公主们都要避其锋芒,如今却凤落平阳…… 终究是他太无能。 苏柏年摸了摸女儿的头:“爹爹怎么会跟那等妇人计较,珠儿不用担心,外面的事有爹爹看着,你好好在家学规矩。先和你母亲回去吧,我去外院处理些事情,晚上陪你们用晚膳。” 苏蕴珠屈膝行礼,恭敬道:“是,爹爹慢走。” 于是苏柏年和妻女分开,前往外院安排人打探消息,周氏则带着苏蕴珠回了内院。 --- 容王府位于皇城西南角的时雍坊,紧邻太液池,坐马车到西华门不过半个时辰。 王府规模不大,中规中矩的制式,并不奢华,甚至有几分简朴。容王常年居于封地,此处不过是进京时落脚的地方,平时也只留几个内侍打理府院。 此番主人回来,内侍们提前收拾殿阁,将六角宫灯悬于殿阁的檐下,仆从捧着东西在廊下穿梭来往,平日里空寂的府邸此刻才显出几分人气。 入夜后天气稍微凉快了些许,偶尔有一丝风掠过,庭院中的树影婆娑晃动。 王府寝殿四角各放了一架人高的赤金连枝灯树,上面点满了数十支彩绘盘螭纹红烛,将整个寝殿照得亮如白昼。 萧桓衍沐浴过后只着白纱中单,并未束发,乌黑的长发用棉巾绞干后披散在脑后。 萧桓衍斜靠在临窗的榻上,灯火的映照下面容越发冷白如玉,他随手翻阅着一本闲书,心思却不在书页上,而是回想着进京第二天进宫面圣的场景。 五年过去,庆和帝年已不惑,样貌却没怎么变,只是久居高位,身上气势愈发凛然,尽管面对萧桓衍的时候态度亲和,言语中仍然诸多试探。 曾经偶尔会真心关怀萧桓衍的二叔父,如今已经成为猜忌多疑的皇帝。天家亲情淡薄,对于这样的变化,萧桓衍并无太多的感觉,何况藩王向来都是被猜忌的存在。 萧桓衍进宫朝觐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时辰,抛开繁琐的礼仪流程,真正和皇帝说得上话的时间不过一刻钟,皇帝刚就着萧桓衍的婚事起了个头,就有内侍来禀有阁臣求见,萧桓衍只能告退。 皇帝便让萧桓衍择日进宫再谈不迟,看样子是真的打算让他长居京中了。 萧桓衍凝眉沉思。 这时王府承奉正刘如意进来禀报:“孔长史回来了,求见殿下。” “带他进寝殿吧。” 王府没有内眷,萧桓衍身边服侍的又多是内侍,他懒得起身,索性就让刘如意将人带进寝殿回话。 容王府的长史孔思弗出自太原孔氏,世代官宦之家,孔氏在先帝时期受刘相贪墨案牵连被抄家,孔思弗因此不能参加科考,后来得皇长子赏识做了幕僚,皇长子去世后被追封恭敏亲王,孔思弗则继续留在府邸,辅佐皇长孙萧桓衍。 萧桓衍被封容王后,求了新帝恩典让孔思弗做容王府的长史,正五品,掌王府之政讼,率府僚各供乃事,而总其庶务。凡请名、请封、请婚、请恩泽,及陈谢、进献表启、书疏,皆由长史为王奏上。 萧桓衍在封地接到圣旨时将皇帝的意思猜了个大概,估摸着此番要在京城待一段时间,干脆将王府里掌内务的承奉正、掌外务的长史和亲卫指挥史都带来了京城。 萧桓衍曲其食指在炕桌上轻轻敲了三下,屋顶传来细微的声响,旋即又恢复寂静。 孔思弗走了进来,年约四旬,瘦高个,面容清癯,双目炯然,穿一身青灰色细布道袍,进殿后,恭恭敬敬地对萧桓衍行了礼,方才禀道:“皇上这几个月都在与朝臣议削藩的事。” 萧桓衍心想果然如此,他端正坐姿,将书随手仍在一边:“与我们所料无差,此番突然将本王召入京中,就是想拿本王第一个开刀呢。” 大宁从开国到现在已历经四朝,开国皇帝宁太祖为了巩固边疆,将自己的子孙分封边地,并赐予了凌驾于地方官府之上的军政财权,希冀子孙世代守护大宁基业,每个封地相当于一个小朝廷,这对后来上位的皇帝无疑是个不小的威胁。 世宗和先帝一朝,分别有过两次削藩,先后收回了藩王的兵权和政权,却仍然保留了藩王对封地赋税的所有权。到了当朝,藩王因无掌兵之权、不得过问政事,俨然成了被圈养起来的富贵闲人。 诸王闲得发慌总要找些事做,一部分有闲情逸致的宗亲四处访友,吟诗作乐,或是建造园林,修禅问道。但更多的是肆意敛财,大肆掠夺官民田土,每逢关津更是加重商税,搞得民不聊生不说,还分割了朝廷很大一部分课税。 如今皇帝想要再度削藩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萧桓衍不同,他不曾圈占过土地,更不需要这般费劲盘剥,就能得到数倍于其他藩王的钱财,只因他的封地有一个明州市舶司,单这一个市舶司的存在,就够让朝廷眼红的了。 孔思弗神情有几分凝重:“皇上用先帝赐婚的遗旨将王爷困在京城,再派人去明州接管市舶司,只怕等我们回到明州早就已经物是人非了。” 萧桓衍轻笑着打趣自己的长史:“先生也舍不得那些银子?” 孔思弗默然,明州市舶司贸易往来的关税、外邦的进贡以及各种杂项加在一起一年就有上百万两银子,还不算王府自己养的船队带来的收入,养支兵马绰绰有余了,这不连皇帝都眼红嘛,否则怎么就先盯上了他们。魔/蝎/小/说/m/o/x/i/e/x/s/.c/o/m 6、夜谈 孔思弗向萧桓衍阐明其中厉害:“殿下,虽说我们不得过问明州政事,可市舶司是在殿下手中变得繁荣如斯,明州无论是官吏还是百姓皆从中得利,甚至驻守明州的几个卫所都被养的兵强马壮,无不感念殿下恩德,若是我们真的将市舶司拱手相让,王府断了财源进项不说,过去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可就白费了。” 萧桓衍看着孔思弗,面容沉静,双眸漆黑如墨,似有凌厉的寒光闪过,开口依然是那不紧不慢的语调:“什么苦心经营?”萧桓衍沉下语气,“孔先生,慎言。” 萧桓衍说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孔思弗却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威慑力。 孔思弗心中一悸,一时不适应刚才还和他说笑的容王说翻脸就翻脸。 容王为人端雅内敛,平时驭下温和,但也有时会喜怒无常,只是孔思弗遇到的时候不多,他一时不敢开口。 萧桓衍继续道:“自我朝列藩以来,朝廷多次削藩,到了如今藩王已是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明州是本王的封地,本王不忍看明州受倭寇侵扰,劫掠百姓以致民生凋敝,故向明州将官提议一二,再利用赋税恢复民生,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孔长史,听明白了吗?!”萧桓衍说道后面声音已非常严厉。 孔思弗慌忙跪地:“是……是臣失言,请殿下责罚……” 偌大的寝殿一时无声,只于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哔啵”声。 孔思弗才觉得有些热,背上不知何时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这时他也反映过来了,他们这些人在明州待久了,在自己的地盘上自如惯了,说话行事逐渐有些失分寸,忘了这里是京城。锦衣卫可是无孔不入,专门替皇帝刺探臣僚私下言行,容王的身份更是皇帝的最忌惮的,自己方才那番话若是传入皇帝耳中,岂不做实了容王有不臣之心! 孔思弗是先皇长子恭敏亲王的幕僚,若非先帝被苏贵妃迷得昏了头,哪怕皇长子沉疴已久,若是早日被封为太子,即便病逝容王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孙,甚至是天命所归的…… 不甘心,所有追随过恭敏亲王的旧人都不甘心就这样将那位置拱手相让,更遑论恭敏亲王的嫡长子。 他和其他追随容王的臣僚都以为容王比他们更加心有不甘。 容王到了封地以后大肆鼓励海外贸易,不仅说动卫所参将击退倭寇,让商船在明州海域畅通无阻,还以极低的关税吸引各地的商贾来明州交易,所得的赋税又大半用来恩恤官兵和百姓。 臣下都以为这是容王收买人心之举,为以后做打算。 所以他和手下的府僚们私底下小动作不断,收买官员,拉拢卫所将官,暗中培植势力,行事日渐张狂,却忘了远在京城的庆和帝。 恭敏亲王生前曾赞过他多智善谋,如今看来却是谋算太过露了行迹,不仅殿下知道,朝廷也知道,明州恐怕早就成了朝廷的眼中钉。 孔思弗只觉冷汗更甚,心神俱颤,若是真因他行事不慎连累了容王,他就是十死也难辞其罪,更不用说什么报答恭敏亲王的知遇之恩了。 孔思弗将头重重磕在玉石般光洁古朴的青石地砖上,连声告罪:“是臣之过,连累殿下,请殿下责罚!” 夜色浓重,窗外一片漆黑,夏虫早就被侍从粘个干净,此时更显出夜的寂静来。 萧桓衍见孔思弗知晓厉害,便缓下神色,又变回温润如玉的容王殿下,他温声道:“起来吧……先生是聪明人,能明白就好,当年本王出面让明州水师抗倭时,朝廷就盯上咱们了,现今所为也不过是小打小闹,朝廷暂时不会拿本王怎么样。陛下削藩,打算先从明州下手,我们为人臣子的,自然应当遵旨。” 萧桓衍的语气似讽非讽:“可若是本王露出一丝不情愿,那么谋逆之罪,不想背也得背了,至于市舶司,本就隶属朝廷,要就给吧,他们能拿走,也是他们的本事。你让下面的人今后收敛些,安分一段日子。” 孔思弗欲言又止。 萧桓衍见状道:“你是想问,既然知道皇帝忌惮本王,为何还敢在明州弄出那么大阵仗?” 孔思弗再次被说中心思,叹服之余正准备洗耳恭听,又听容王问他:“先生以为,当今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 孔思弗思索片刻,坦然答道:“圣上刚果善断,能决大谋,最擅韬晦隐迹,然则生性多疑,反复无常,无论是朝臣、将官还是藩王都难以得其信任。” 庆和帝在做皇子的时候,前有皇后生的嫡长子,后有宠妃苏贵妃生的两个儿子,在前朝后宫都不怎么显眼,甚至说没什么存在感。然而上天似乎对这位二皇子有所眷顾,先是嫡长子薨逝,后又贵妃二子夭折。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二皇子开始在朝堂上展现出过人的才智和贤能,不仅获得了大批朝臣的拥趸,还得到了贵妃的支持,这是他能夺得储位的关键。 孔思弗早年跟在恭敏亲王身边,与二皇子多有接触,彼时只觉得穆王性情开朗,为人随和,对兄长恭亲,对幼弟爱护。谁料这样的人会在兄长和幼弟先后离世后迅速掌控局势,还能够获得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贵妃的信任。 孔思弗猜测,应是穆王与贵妃达成了什么协议,穆王许诺登基后保住苏家荣华富贵之类,更有甚者,最开始苏贵妃意欲联姻的人应该穆王,以图穆王登基后让苏家更上一层楼。毕竟穆王可是有两个儿子,至于为什么最后贵妃突然病急乱投医似得将婚事强加于殿下身上,无非是因为与虎谋皮,终被反噬罢了。 穆王既然得到了储位,先帝又病日笃,贵妃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无济于事,穆王自然没必要再牺牲一个儿子的婚事来和苏家绑在一起,这样做其实得不偿失。 如此看来,当年穆王被立为太子后迅速给两个儿子婚配,大概就是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了。 只是可惜了自家殿下,摊上这样一门亲事。 萧桓衍对孔思弗的评断并无意外,他的二皇叔,当年对谁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对儿时的他更是关怀备至,照顾有加,俨然一个真心疼爱侄子的好叔父。 可见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用“韬晦隐迹”来形容今上倒也没错。 萧桓衍又问:“那么先生看来,本王是什么样的人?” 孔思弗一滞,是不是上司都喜欢问下属这样的问题? 恭敏亲王体弱多病,年近而立才得了萧桓衍这么一个儿子。 皇孙甫一出生,其母就难产而亡,没多久生父也病逝了。 是故萧桓衍自幼养在亲祖母沈皇后膝下,沈皇后亲自挑选大儒名臣为其启蒙。 孔思弗留在恭敏亲王府邸,不时能听到宫中传出来的关于皇孙早慧的传闻,据说教过皇孙的师傅们对其赞不绝口,甚至脱口而出“大宁后继有人”之类的话。 孔思弗只在皇孙还在襁褓中时见过一次,等再次见到皇孙时,皇孙已经六岁了。那个粉妆玉琢的孩童,白嫩的小脸上有着一双与年龄不符的黑眸,沉静,幽深,你看不透它们,它们却仿佛能穿透人心,莫名地令人发憷。 宫中贵妃一人只手遮天,连沈皇后都逼得退居别宫,皇孙养在沈皇后身边,虽说身份贵重,实则举步维艰,究竟是个什么心性,孔思弗不敢断言。 景元二十四年,先帝为十二岁的皇孙赐婚,同年封皇孙为容王。 景元二十六年,先帝驾崩,皇孙离宫开府,为先帝守孝。孔思弗正式辅佐容王,那一年萧桓衍十四岁。 少年时期的容王比起孩童时期要更加的沉静内敛,或者说深不可测。迄今为止,孔思弗跟在容王身边也有八年了,这位主子给他的感觉很……撕裂。 容王大部分时候温和有礼,是正统礼教下教导长成的皇子,很多时候孔思弗都猜不透这位主子的心思,这也倒罢了。 近几年跟在容王身边,观其治理明州的手段,对外知人善任,推诚待下,赏信必罚。至于对内,虽然容王已经十分克制,孔思弗还是察觉到,容王行事时隐隐透漏出几分专横酷戾,尤其是面对倭寇时的杀伐血腥之气,总让他有几分心惊胆战。 好在明州经过容王之手愈发繁盛。 孔思弗留心过明州的官吏和王府的属臣,发现除了他、卫成和自幼服侍容王的内侍刘如意外没人知道容王的不同寻常,悄悄松口气之余又提心吊胆,心中默默祈祷容王能一直这样伪装下去。 是以比起高做明堂的天子,他更加忌惮自家主子。 孔思弗这次的回答要谨慎许多:“殿下自幼聪慧过人,昔日教导过殿下的师傅们无不夸赞殿下天资高绝。” 他自己的揣摩不能说,庆和帝还在,再多的话也不能说。 萧桓衍哼笑一声,孔思弗的心跟着跳了一下。 萧桓衍道:“所以,若是本王到了封地反而碌碌无为,你觉得皇帝会信吗?” 孔思弗到底是个谋士,萧桓衍稍一点拨,他便了然。 当年沈皇后望孙成龙,皇孙早慧的名声传的宫内外皆知,今上不傻,相反很精明,若是容王在封地表现出与以前截然相反的性情和能力,更加让人怀疑其别有所图。 孔思弗暗叹,不愧是容王殿下,虽然年轻,这等洞察人心的城府和谋算,连他都自叹弗如。 不止如此。 庆和帝要削藩,挑了他们先下手,成了,世人都将知道连先帝嫡孙都乖乖臣服于他,其他藩王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不成,容王人在京城,如瓮中之鳖,轻易处置了,就是杀鸡儆猴给诸王看。魔/蝎/小/说/m/o/x/i/e/x/s/.c/o/m 7、猜疑 至于市舶司的税收,他们容王府种下的果,朝廷能不能摘走还不一定呢。 朝廷自来做的都是朝贡贸易,如泉州、广州等几个市舶司,赏赐下去的财物比朝贡所得还要多,这对朝廷来其实是加大了国库的负担,明显入不敷出。 而明州市舶司,容王在不违反大宁朝贡律法的前提下,放宽了民间船队上岸限制,并降低抽税,遏制官员盘剥,扭转了不平衡的贸易局面,使市舶司得以盈利不说,还得到了来大宁做生意的番邦的赞誉,若是朝廷接手明州市舶司后废除容王定下的规矩,只怕会引起内外不满。 到时明州海域内外只怕更加怀念容王的好,这反而对他们更有利。 孔思弗赞道:“殿下远见,臣自愧不如,臣等遵从殿下的意思。” 萧桓衍复又歪在榻上,懒洋洋的挥了挥手:“行了,下去吧……告诉下面的人,收敛点,被锦衣卫抓了本王可保不了你们!” “是……”孔思弗恭敬揖了一礼,退出了寝殿。 殿内又恢复了寂静,萧桓衍靠在引枕上,双目微合,仿佛睡了过去。 一名穿着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单膝跪在榻前,低声回禀:“方才有两名锦衣卫,被臣引开了。” 来人正是王府的亲卫指挥使卫成,比容王大个两岁,身材结实挺拔,面容英朗,五官周正。 “嗯”萧桓衍并未睁眼,只仰起的脖颈上喉结轻轻滑动:“以后随便派个人巡视就好,不用一直守着了。” 卫成回是,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殿内烛火通明,灯树千光照耀,璀璨异常,烛火的“哔啵”声尤其响亮。 萧桓衍渐渐蹙起眉头,有些烦躁地开口:“刘如意,把灯都灭了,大热天的点那么多灯干什么,没得烧得慌!” 侍立在殿外的刘如意忙挥手招人灭灯,内侍拉动机璜,巨大的铜罩从殿顶缓缓落下,罩住了四角的连枝灯树,殿内被窗外的黑暗侵染,卧在榻上的人也被笼罩在黑暗中,与一室冷寂融为一体。 --- “这么说来,这几天容王府内并无一点异样?” 乾清宫内,庆和帝坐在御案后翻看近几日锦衣卫呈上来的密奏,上面详细地记录着容王在府内的一言一行。 上书萧桓衍除了去过一次钦安伯府外,几乎不怎么出门,整日里待在寝殿内不是看书就是睡觉,或是和下属在书房谈些无关紧要的庶务,是真的性子沉静还是掩饰的太好?他故意放出削藩的消息,就是要看看容王会有何动作,如今人这么安分守己,他反而更不放心了。 庆和帝皱着眉头,盯着折子半晌不说话。 今上年纪四十有四,虽为不惑之龄,依然头发乌黑,筋骨强健,神采奕奕,眉间两道竖纹,皱眉的时候越发明显,显得威严深重,气势迫人。 “是,容王这几日都待在王府,并未出门也不曾与外人接触。”跪在下面的锦衣卫指挥使小心回禀。 一开始底下人前往王府刺探并不怎么顺利,王府有几个亲卫武功高强,彻夜守在寝殿四周,他们的人轻易不敢靠近,愈发觉得王府有异,后来锦衣卫指挥使亲自蹲守了几天,王府的守卫放松了,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指挥使怕被皇帝问责,不敢说开始并未成功刺探到容王的事,只能回禀一切如常。 皇帝合上奏折,接着问道:“观其容色如何,知道朕要削藩后,他可有表现什么不满?” “回皇上,容王神色如常。” 其实比起容王乖乖听话,皇帝更希望容王能够反抗,这样才能抓住其把柄将人除掉,否则总有些老臣私下念叨着皇室的正统嫡支。 皇帝心情有些阴霾,这个侄子果真是个深沉隐忍的人,如此坦然,他就算要找理由下手都没有借口。 皇帝接着又问:“杨怀曜那边呢?可有什么动静?” 杨怀曜是当朝太傅,三朝元老,在士林和百官心中地位超然,先帝在世时杨怀曜曾坚持上书立皇长子为太子,皇长子薨后又上书请立太孙。 “杨太傅称病以来一直在家中修养,除了见过几个亲眷之外并未见过外人。” “下去吧。”皇帝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 锦衣卫指挥使应诺,躬身退出殿外。 庆和帝凝眉思索一会儿,决定还是先将再容王召进宫来再说。 “曹忠!进来!” 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忠忙趋步入内,“爷,奴婢在。” “你去传朕口谕,命容王明日到乾清宫见朕。” “是。” 上次容王进京,因为要遵行藩王朝觐仪,是在谨身殿觐见的皇帝,规矩繁琐啰嗦,好容易结束,没说几句话,皇帝又因为朝事繁忙回了乾清宫。这次皇帝直接将人召进乾清宫,就是要与之长谈的意思了。 翌日,皇帝的心腹大太监亲自出宫前往容王府宣读圣上口谕。 不过半日,皇帝再次召见容王的消息传到了钦安伯府。 阖府上下都沸腾起来。 苏柏年匆匆跨进和寿堂,满脸的兴奋和紧张。 “母亲”,苏柏年行完礼迫不及待地开口:“儿子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来回禀,皇上召容王明日进宫!” “真的!”向来沉肃的老夫人既惊且喜,“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再次召容王进宫,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要是能早日把婚期定下来就好了。” 在一旁服侍婆婆的周氏闻言也是眉开眼笑,双手合十对着西边连连念佛,她对丈夫说:“总的来说算是好消息,看来没多久又会有贵人来访了,妾身想把清凉馆打扫出来,那地儿宽敞又凉快,用来宴客再好不过。” 苏柏年很是赞同妻子的提议,他吩咐道:“你这几日就去办,万不可出了纰漏。” 老夫人听了也满意地直点头,她道:“直管开了库房,找些看得过去的东西摆上,可不能让人轻瞧了咱们伯府……珠珠还在上课吗?让她下了学到我这来,你们就在和寿堂用晚膳吧,让厨房做一桌上好的酒席,老婆子我请客。” 苏柏年笑道:“怎么能让母亲破费呢,这点钱儿子还是有的,干脆我从外头叫桌席面回来,换换口味,大家今晚都高兴高兴。” 众人自然欣允,整个和寿堂一时间其乐融融。 老夫人又问:“继儿呢?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把他也找来,今晚和大家一起用膳。” 苏柏年的长子苏继,不过比苏蕴珠大了一岁,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日里游手好闲的不着家,流连于勾栏瓦舍,和一些狐朋狗友混在一块吃喝嫖赌。 苏继早年定过一门亲事,女方家父亲进士出身,在礼部任五品的郎中。愿意和苏家定亲的大多是攀附权贵之流,故而苏家出事后女方找借口退了亲,之后苏继一直没有相看到合适的人家,到了如今快加冠了,婚事还没有着落。 父母眼中自己的孩子自然是千好万好,哪怕儿子被养坏了,苏柏年和周氏看来也只是有些贪玩不成器罢了。 老夫人问起苏继,然而连做父母的都不知道儿子又跑哪去野了,说出来怕又惹老人家担心。 周氏避重就轻道:“媳妇这就让人去告诉继儿,晚上让他过来。”随即出门立刻唤来小厮去苏绩常去的几个赌场妓院寻人。 不同于大房的喜气洋洋,二房要沉抑的多。 东院是苏柏立与何氏的居处,何氏爱热闹,喜奢华。东院里种了许多名贵的花树,此时正争奇斗艳开得热闹,引来蜂蝶纷飞。 东院的正房里,忽高忽低的争吵声断断续续传出来,不和谐地破坏了院中美景,下人们远远地避到廊下,垂手静立,好似听不到主人家的争吵。 内室,何氏趴在炕桌上哭哭啼啼,时不时用帕子擦擦挤出来的眼泪。 苏柏立则远远地站在落地罩旁,恨不得离何氏三丈远。 只听何氏哭诉道:“前些日子哥哥拜托上峰帮玉儿相看了一门好亲事,对方一听是我们家就找借口推了。这些年来,我都不知道被拒绝了多少次了,如今眼看着大小姐的婚事就要成了,玉儿却还没有着落,她转过年可就要十七了!你这个当爹的倒好,整日里把书房门一关万事不管,对女儿的亲事不闻不问,全扔给我一个人,我不求你能给玉儿找到多好的人家,你好歹也出去帮忙相看相看啊,我一个内宅妇人,哪里知道那么多人家吶……” 每逢苏蕴玉亲事不顺,何氏都要找苏柏立哭诉一番,苏柏立见怪不怪,他背着手背对着何氏,盯着落地罩上的雕花看得认真,并不搭理何氏。 苏柏立人到中年依然身形清癯,续了须,俊逸的面容透着一股书卷气。当年何氏正是看上了苏柏立是个读书人才嫁给他,谁料苏柏立中了秀才后屡试不第,干脆放弃了科举留在家里帮兄长管理庶务。偏偏苏柏立对苏柏年唯命是从,但凡大房的事苏柏立既不敢过问又不敢违逆,自己家里的事却从不上心,何氏嫁进来后在伯府里受了很多委屈。这么多年下来,那股书卷气在何氏看来也成了恨铁不成钢的窝囊气。 自己怎么就看上了这样的人! 何氏看着苏柏立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不得了,冷笑道:“老爷不关心玉儿,却偏疼那个狐媚子生小狐媚子,给她寻亲倒是痛快,莫非也要妾身去寻一壶酒来给老爷灌下,老爷才能帮玉儿找个好姑爷?”魔/蝎/小/说/m/o/x/i/e/x/s/.c/o/m 8、姐妹 苏蕴雪的姨娘崔氏生得十分貌美,苏柏立很是宠爱了一段时间,否则当年也不会着了崔氏的道。 一个男人被自己的妾室给摆布了,此事于苏柏年而言同样是个耻辱。 至于偏宠崔氏和苏蕴雪却不见得,否则当年大房欲将苏蕴雪送给襄国公做填房的时候,周氏与何氏处置崔姨娘的时候,苏柏立就不会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了。 听到妻子揭露自己的糗事,苏柏立不高兴了,他转过身看着何氏,语气十分不快:“我何曾不关心玉儿?!要不是你眼高手低,瞧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玉儿的亲事早就定了!当年我的夫子推荐的那个周朗,多好的青年才俊,家风清正,人品出众,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你偏瞧不上他。” 苏柏立不提这个还好,一提何氏更来劲了,她也顾不得哭了,“唰”地一下站起来,炕桌上的茶杯险些被碰掉。 何氏怒气冲冲地说:“亏你还好意思提,什么家风清正,不过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读过几本书考了个举人就敢称家风清正,妄想来我钦安伯府攀亲,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再说了,凭什么那个苏蕴珠就能嫁给亲王,我女儿就只能配这些穷书生,我女儿哪里不如她了?!” 要是京城大街上的随便那个人听到何氏这般说辞,肯定要笑掉大牙,你钦安伯府不也是乡下土包子来的,脚上的泥点子都没洗干净就充起王公贵戚了,还好意思嫌弃别人。 何氏说完由捂着脸哭了起来:“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伯府好的时候我占不到一点儿光,落魄了反倒连累我和女儿受罪,你成日里为苏柏年鞍前马后,人家这当你是回事儿吗……” 苏柏立被何氏气的浑身发抖,他出身低他有什么办法,谁不想托生在太太肚子里,他的姨娘哪怕被抬为妾室身契都捏在老夫人手里,一个不高兴被主人卖了谁又会说什么,他除了谨小慎微还能怎么办,偏偏娶了个老婆这么要强,处处都要跟大房攀比。 苏柏立沉沉吐了口气:“过不下去就乘早和离,不要一天到晚跟我胡搅蛮缠!”说完将何氏丢在屋里,径自离了东院到外院去了。 和离是不可能和离的,何氏发泄了一通觉得有些累,也不管苏柏立去了哪里晚上会不会回来,直接叫来婢女伺候自己梳洗了一番,进内室歇午觉去了。 苏蕴玉对母亲和父亲争吵并不关心,她早已对这种境况习以为常。她去了苏蕴雪的院子。 路过裙房的时候有不当值下人进进出出,人声嘈杂,吵闹不堪,苏蕴玉表情有些嫌弃。 众人看到苏蕴玉,纷纷行礼,苏蕴玉并未搭理,直接进了苏蕴雪的住处。 苏蕴雪的院子不大,院门正对三间小小的厢房,厢房后有一间退步。院子打理的干干净净,院落四周的墙角下有几株或白或蓝的小花,应是刻意留下的野草,用以妆点这光秃秃的院落。 厢房门外立着一个长相清秀的丫鬟,约摸十七八岁,苏蕴玉认识,是母亲放在苏蕴雪屋里的花菱。 花菱看到苏蕴玉过来,也不说进屋禀报,忙撩了门帘迎苏蕴玉进屋,苏蕴玉颇为满意地看了花菱一眼。 苏蕴玉还是第一次到苏蕴雪这来,她打量了一眼屋子。 只觉苏蕴雪屋内陈设更是朴素。正厅不过一张榆木的八仙桌并两把扶手椅。 东边是内室,装了隔扇,此时隔扇的门关着,看不到里面。西边被布置成了书房,说是书房,不过一张长案、一把椅子、一个书架,书架旁边放了一张小榻做休憩用,看上去都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材。 这些家具看上去都十分陈旧,大概是从哪个下人房里拉来的,苏蕴玉暗忖。 苏蕴雪正在书房静心抄《女诫》,不妨突然有人闯进来被惊了一下,落笔不慎写废了一个字。 苏蕴雪抬头看见是苏蕴玉,心中因她的无礼有些不悦,面上神色却依旧温和,面对伯府众人,她惯会做表面文章。 苏蕴雪搁了笔向苏蕴玉打招呼:“二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苏蕴玉挑眉:“怎么,你这我来不得?” 苏蕴玉其实生得很美,肌肤粉嫩细腻,眉细而长,眼睛和苏蕴雪有些像,二人都是桃花眼,只是苏蕴玉眼尾略平,不似苏蕴雪,眼尾略弯,微微上翘,状如桃花,妩媚天成。 然而苏蕴玉自小跋扈惯了,眉宇间带了几分骄纵之气,挑眉时尤甚,让人一看就觉得泼辣不好惹,知道不是个好相与的。 相由心生,说的就是这样。 苏蕴雪前世与人相处时就很相信自己的第一印象,见一次面,哪些人可以相处,哪些人敬而远之,哪些人又不好相与基本上可以知道,这种说不上来的直觉准得可怕。 苏蕴雪自来到这里,看到苏蕴玉第一眼时就不喜欢,这种不喜欢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不过如今这人到底算是她的二姐,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她微笑着说:“怎么会,只要二姐愿意,我随时欢迎二姐来和我作伴。” 苏蕴玉一进屋已将苏蕴雪打量了一遍,苏蕴雪穿着绯色杭绸比甲,白色挑线裙子,并未戴首饰,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一张玉软花柔的脸……衣裳的料子倒是好料子,只是丝绸面料娇嫩,过了几次水,颜色已经有些发白,袖口处甚至还有磨损的痕迹。然而这样寒酸的打扮,都掩不住苏蕴雪光艳照人的脸,反而更添几分可怜。 苏蕴玉看着苏蕴雪那双勾人的眼睛,心中嫉恨一闪而逝。 她走进苏蕴雪的书房,坐在书架旁的榻上,半开玩笑似得问苏蕴雪:“听说妹妹前些日子跑到花园里去偷看容王殿下,被容王殿下和大伯父撞了个正着,不知道妹妹是从何处得知容王到访的消息?要知道在这之前大伯父一家可都瞒得死死的,防我们家跟防贼似得。” 苏蕴雪早已换了一张宣纸重新抄写起来,此时笔下不停,淡淡道:“哪来的什么消息,不过巧碰罢了。” “哦?”苏蕴玉来了兴趣,追问道:“那个容王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如市井流传的那样俊美如神祗?” “我并未见到容王殿下,容王身份尊贵,不责怪我冲撞了他已是万幸。” 苏蕴玉将信将疑:“真的没看见?” “真的没有……要是我先看见了他们,定会早早避开,也省的像现在这样惹一脑门子官司。” 苏蕴玉撇了撇嘴,算是勉强相信,她看苏蕴雪和她说着话,书还超得十分流畅,有些不满苏蕴雪敷衍的态度:“虽说母亲命你抄写《女诫》,但也没必要这么认真吧,随便写写不就得了,嬷嬷们又不会真的检查。” 苏蕴雪当然不只是在抄书,她是在练字。 在现代,她只是一个小公司苦逼的打工人,大学学的又是现当代文学,所谓的穿越生存技能是一点没有,现在算是有时间可以学点感兴趣的东西了,能练一手好看的毛笔字也是很不错的。 苏蕴雪有一天加班太晚,头昏脑涨的,回出租屋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朝代,成了钦安伯府的三小姐。 彼时原身好像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她刚刚意识到自己穿越了的时候其实有些恐慌和绝望,因为没有一个拥有现代思想的女性能够忍受封建礼教的束缚,那种感觉想想都觉得太压抑了。 刚开始的时候苏蕴雪抗拒周围的一切,她拒绝说话,不愿意和他人交流,不想接受任何陌生的事物,她在自己和外界之间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似乎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假装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后还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 那些日子里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妇人日夜守在她的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耐心地和她说话,抱着她到院子里看花……苏蕴雪从那些丫鬟打扮的人口中得知这是原身的生母,姨娘崔氏。 原来她穿成了大户人家的庶女。 苏蕴雪一时不知道是好是坏,不过目前来看还算好吧,最起码衣食无忧,也不用自己干活,要是穿成了苦逼的古代劳动人民,那才是惨绝人寰吶。 苏蕴雪与现世的父母亲缘淡薄,家中条件并不算好,父母重男轻女,她有一个弟弟,父母甚至打算把大学刚毕业的她骗回老家给弟弟换亲。 苏蕴雪果断逃跑并切断了与那个家的一切联系。 然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个温婉美丽的妇人却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她的身上,让她拥有了从不曾得到过的母爱,虽然她清楚这不是给她的,但还是忍不住沉溺其中。 日子久了,苏蕴雪逐渐接受原主可能已死,而她不得不以原主的身份活下去的事实,只是在面对崔姨娘时总是忍不住心虚和愧疚,于是努力装作原主的样子,做好一个乖顺腼腆的女儿。 崔姨娘还在世的时候给她请了个师傅教她琴棋书画,苏蕴雪没什么耐心,每样都只学了个皮毛,只有书法坚持了下来,没事的时候总要练几篇,现在何氏让她抄书,她所幸就当做练字了。 这些她当然不会告诉苏蕴玉,只道:“既是太太吩咐的,我自然要做好。” 苏蕴玉暗暗撇嘴,苏蕴雪这人从小就性子木讷,逆来顺受,就好像别人怎么摆布她都不会反抗。这样的人,怎能不令人轻视,不过她若不是这样的性格,恐怕更不为伯府所容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 9、试探 思及此苏蕴玉对着苏蕴雪笑了笑:“我看你每天一个人待在屋里也挺无聊的,以后没事我便来陪你说说话吧!”说完露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样子看着苏蕴雪,就好像她来苏蕴雪这是苏蕴雪天大的荣耀。 苏蕴雪心中警铃大作,内心连呼无数个达咩,不知道这个苏蕴玉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苏蕴玉看上去一副天真活泼的样子,实际和她那个娘一样心黑着呢! 苏蕴雪穿越过来后,隐隐约约有些记忆,原主和苏蕴玉有了争执,惹了苏蕴玉不快,被苏蕴玉从台阶上推下去,后脑受到重创昏迷,导致醒来的人变成了她。 刚穿越过来那几年,苏蕴雪发现,每次苏蕴玉对上她,眼中的轻蔑、鄙夷、嫉妒、厌恶等等情绪总会忍不显露出来。 在两人还小的时候,苏蕴玉对自己的恶意从来不加掩饰,口头羞辱是家常便饭,对于早就换了芯子的苏蕴雪来说,苏蕴玉就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她说什么都不能影响自己分毫,但更多时候苏蕴玉是不由分说抬手就打,丫鬟婆子站在一旁,无一人阻拦,毕竟犯不着为个庶女得罪府里真正的主子。 随着年岁渐长,苏蕴玉渐渐学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再加上崔姨娘死后,苏蕴雪被放逐到偏僻的角落自生自灭,苏蕴玉就更犯不着来找她的麻烦了。 想到崔姨娘的死,苏蕴雪心中隐痛。 当年伯府要拿她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的事,苏蕴雪知道消息时,崔姨娘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孟家提亲后,崔姨娘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她,紧紧搂着她道:“洄洄放心,姨娘绝不可能让那帮烂了心肝的人得逞的!” 洄洄,是崔姨娘为苏蕴雪取的小字。而苏蕴雪在现代的名字,叫苏洄雪。 古代的苏蕴雪,和现代的苏洄雪,冥冥之中,似乎早有什么将她二人牵连在了一起。 在现代时,苏蕴雪虽然对封建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摧残有所了解,但真的轮到自己亲身经历这一切时,还是忍不住心底发寒。 把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送给七十岁的老头做填房,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不由有些悲哀地想: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想要将她推入深渊的始终是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人。 还好这一世她有一个聪明又勇敢的母亲。 然而伯府的报复来的太快,苏家所有女眷会聚一堂,审判崔姨娘犯下的“罪”。 身体只有十二岁的苏蕴雪关在屋子里,她哭也好,求也好,外面的人置若罔闻,只在伯府处置了崔姨娘后才来告诉她,崔姨娘被打了四十板赶到庄子上去了。 来人幸灾乐祸地说崔姨娘的脊背和臀部被打的血肉模糊,料想活不了多久,去了庄子上就是等死。 她第一次痛恨自己被禁锢在一个十二岁女孩子的身体里,是那样的孱弱、无助,她救不了崔姨娘、救不了自己。 苏蕴雪自认没有什么厉害的本事,也没想过在这个时空做出什么事情来逆天改命,她只想安安分分地过好这一生,为什么这样都不行,为什么偏偏要让她亲历这个时代可恨可悲的一幕。 崔姨娘曾对苏蕴雪说:“你的外祖父对孟家大老爷的生父有救命之恩,孟大老爷知恩图报,知道我所求后愿用长子的婚事还当年的恩情,解救我的洄洄于水火之中。可惜父亲去的早,若是当年兄长不那么贪心,把我送给伯府做妾来换取崔家在京中的生意,那么我……我……” 崔姨娘没有说完剩下的话,她到庄子上没几天就上吊自尽了。 崔嬷嬷偷偷告诉苏蕴雪,崔姨娘下不了床,便用腰带拴在床柱上,带着必死的决心,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勒死了自己。 大家族里的庶女只能认嫡母为母,但死了姨娘的庶女,出于孝道三年之内也要守孝。 崔姨娘先是给女儿找好了余生的依靠,再用自己的死彻底绝了国公府的念想。 作为一个母亲,她为自己的女儿倾其所有。 而她还没来得及回报崔姨娘对她的爱,就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她好的人。 苏蕴雪心中冷笑,面上假装欢喜,还带着点畏惧:“那真是太好了,只是太太罚我禁足,若是二姐来我这,恐怕太太那边会不高兴……” 苏蕴玉却不在意地道:“不高兴就不高兴呗,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过两天来看你。” 也对,何氏不高兴也是对她,而不会对自家闺女,苏蕴雪哂笑。 苏蕴玉走后,苏蕴雪也没兴致抄书了,她将笔随手搁在笔架上,抬头看向窗外。 夏天的空气总有些闷热凝滞,泛白的天空干净澄澈,院中略显陈旧的粉白院墙上有一些湿暗的污渍,仿佛流淌的热汗。 苏蕴雪压下心中有些烦躁,她告诉自己,忍忍,再忍忍…… —— 萧桓衍穿着绛红亲王冠服走在宫道上,明艳的红将如玉的面容衬得神采非凡,引得路过的宫女不时抬眼偷看。 他被一名小内侍引入乾清宫,庆和帝身边的大太监曹忠早就候在宫门前,远远看见他走过来,忙恭敬地行了一礼。 曹忠是庆和帝的大伴,比庆和帝大个几岁,脸上皱纹深刻,带几分凶相,看上去比庆和帝老许多。他是皇帝心腹,朝中大臣争相巴结的对象,萧桓衍贵为亲王,虽不至于讨好一个太监,但也不会得罪人。 萧桓衍微微颔首,算是示意。 曹忠躬身笑道:“殿下快请进吧,皇上在里面等着您呢。” “有劳公公了。”萧桓衍客套道。 进入殿内,庆和帝正在书房看奏折。 萧桓衍上前跪下行礼:“臣萧桓衍叩见皇上,皇上圣躬万福。” 庆和帝放下奏折,看着自己的侄子跪伏在他脚下,眼神晦暗。 等到萧桓衍行完礼,庆和帝神色已恢复如常,语气颇为温和地说:“起来吧,赐座!你离京多年,好容易回来一趟,上回都没时间和你好好说说话,今日就在朕这里用膳吧,我们叔侄二人好好叙叙旧。” 说话的时候庆和帝一直盯着萧桓衍,企图从对方平静的脸上探出更多的信息。 萧桓衍依言起身,坐在御案下首的太师椅上,恭敬道:“谢皇上!皇上日理万机,能抽空关心臣,臣不胜荣幸。” 萧桓衍立在堂下,微微躬着身,始终低着头,恪守为人臣子的本分。 皇帝叹了口气:“仲圭与朕五年未见,到底生分了。” 仲圭是萧桓衍的字。 闻言萧桓衍脸上才带了些想与长辈亲近的笑意:“皇上贵为天子,我等做臣下的自当恪守本分。” 皇帝很满意萧桓衍的态度,眉头稍稍舒展,直接进入正题:“近几年来,你的几个叔伯在封地闹得不像话,仗着对地方财税的控制,竟敢背着朝廷私自加重赋税,横征暴敛,弄得百姓苦不堪言。”他扬了扬手中的奏折,“御史都把状告到朕这来了。” 说到这皇帝停下来看着萧桓衍。 萧桓衍四平八稳地坐着,脸上表情不变,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仿佛只是在听长辈闲聊。 皇帝心下冷笑,抬手抽出一本奏折,翻开:“这其中也有弹劾你的,你不想知道那些御史是怎么说你的吗?” 萧桓衍这才起身跪下:“臣大致可以猜到一些,自臣去了明州,先是水患不断,后又有倭寇进犯,最凶险的一次倭寇离臣的王府不到百里。臣也不想刚到封地就被倭寇灰溜溜地赶回京城,这样丢了皇家脸面是小,若是因为自己无所作为害了百姓,那臣更加无言面对叔父,不得已才在两个卫所的指挥使那多了几句话。臣知道此举不合规矩,皇上要罚臣,是国法难违,臣绝无怨言,但臣除此以外绝无他意,望皇上明查。” 说罢萧桓衍重重叩首,再次跪伏在地。 庆和帝看着奏折上“擅涉军政,收买将官,有不臣之心。”几个字不说话。 他这个侄子很聪明,不仅猜到了他会朝他发难,还很会审时度势,忍气吞声,姿态摆的很低。刚才闲聊时一直称他“皇上”,请罪时却唤他“叔父”,嘴上说着认罚,实则在他面前委屈上了,开始打感情牌。 皇兄当年就很聪明,虽然身体不好,但是只要先帝交给他的政事,皇兄从没有出过错。 这几年,从明州锦衣卫传来的消息看,容王将封地治理的很好,明州市舶司的进账早就将其他三个市舶司甩在了后面,搞得其他三个地方的布政使入朝述职的时候,明里暗里表达对容王的不满,同时又不约而同悄悄写奏折请他示下,是否可以效仿明州市舶司的做法。 庆和帝留中不发。 放宽市舶司限制虽好,但更容易让地方官僚做大,脱离朝廷的掌控,就像容王。 如今容王说出这样一番话,想来入朝前就做好决定,只是就这样将多年成果拱手相让,真的心甘情愿吗? 既然你给朕打感情牌,那朕也给你打感情牌好了。 “话说的好好的,怎么又跪下了?”庆和帝好似真心心疼这个侄子,仿佛刚才一直让跪着的人不是他:“赶快起来,朕岂能不明白你的难处,这些御史喜欢向来小题大做,何必把他们放在心上。” 萧桓衍松了口气般沉下肩膀,面带感激之色:“皇上圣明!” 随即从善如流起身,垂首立于一旁,神色十分恭敬。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沈后 庆和帝紧接着道:“先帝在世时,国库便不丰盈,朕接手这几年,不是天灾,就是战乱,库里更是亏空的厉害。再加上朕的那几个叔伯兄弟,在藩地肆意妄行,将地方弄得民不聊生。如今这个情况,地方赋税收归朝廷对国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众藩王中,就数你辈分最小,与朕的血缘关系最近,朕本来应多照顾你一些,只是你封地占了我朝四个市舶司之一,惹得朝野非议,其他藩王也诸多不满,朕就只好先让你做个榜样给那些老家伙看看了。” 大宁的市舶司向来不盈利,甚至要赔进去更多,所以当时先帝将明州作为封地赐给容王时,谁都没有放在心上。 谁曾想短短五年,明州市舶司就在容王手里变了样,成了连朝廷都觊觎的香饽饽了呢。 庆和帝紧紧盯着萧桓衍,苦心经营多年的成果,他真得就这样放手? 萧桓衍还真舍得:“皇上不追究臣的错处,臣已经捡了天大的便宜,还有什么好不满的,这样最好不过,也省的有心之人挑拨天家亲情。” 庆和帝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舍得?” 萧桓衍笑得毫无芥蒂:“皇上有皇上的难处,我等为人臣子的,自当为君分忧,更何况正如皇上所说,臣是皇上的侄子,皇上还会亏待臣不成?” 庆和帝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你就在京城安心住一段日子。也正好称这个机会,将你的婚事办了……苏家的确不是什么好门户,只是当年先帝是下了明旨的,朕也不能违背先帝的旨意,左不过是个女子,娶回来放着就是了,以后若是遇到了你看得上的人家,朕再做主给你赐婚。” “谢皇上关心,这门婚事是皇祖父定下的,臣没有任何不满,”说到这萧桓衍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前几天钦安伯邀臣去府上做客,臣偶然看见过钦安伯大小姐……” “哈哈哈……”庆和帝听出了萧桓衍的意思,开怀笑道:“这样最好不过,朕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待会儿朕就给礼部传旨,让他们好好筹备,你在京城完婚,婚礼自然不能马虎,让他们替你好好操办。” “臣萧桓衍,谢主隆恩!”萧桓衍再次叩谢皇恩。 皇帝满意颔首。 虽说容王这么容易就答应交出明州赋税,事出反常必有后招,但庆和帝还是很高兴,毕竟削藩势在必行,无论容王打的什么主意,再想办法制住他就是了,若是连这点魄力都没有,还做什么皇帝。 庆和对着容王越发和熙:“时辰差不多了,正好去用膳吧……曹忠!传膳!” 一直候在殿门外的曹忠奉口谕退下。 萧桓衍跟在庆和帝身后出了殿阁,面无表情。 —— 出了皇宫,卫成已经在宫门口候着了。 萧桓衍大步上了马车,对卫成道:“回府。” 卫成作为萧桓衍的亲卫,虽说武功高强,却不如孔思弗老谋深算,也比不上刘如意心思细腻,但跟在萧桓衍身边多年多少学会一些察言观色。 此时他看出自家主子兴致不高,没有多话,命车夫赶车,自己则骑马护卫在侧,一行人回了容王府。 萧桓衍回到寝殿就召来刘如意:“过些天会有礼部的人上门,你和他们商量着,把亲事准备起来。” 虽说这门亲事早已板上钉钉,可真到来临的这一刻,刘如意心里还是有些发堵。 他是沈皇后精心挑选出来伺候容王的人,自幼跟在容王身边,知道容王儿时在宫中的艰难,更知道这门亲事是怎么来的。 沈皇后选自民间,封后之后沈家虽封了伯爵,却空有爵位无甚权势,加之沈皇后一直不得宠,恭敏亲王薨逝后,沈皇后企图为自己的孙儿争夺储位,可惜最后还是输给了苏贵妃和二皇子穆王。 沈皇后久病多年,经此一遭彻底倒下了,先帝便暗示左右将皇后药食服御裁剪大半,有意无意地想要让沈皇后病逝,还是容王想办法偷偷从宫外弄了药进来,才不至于让皇后病情恶化。 群臣知道先帝要等中宫病逝,好立苏氏为后。 沈皇后自己也知道,被先帝和苏氏欺压了二十多年,失去储位已经是她平生一恨,她绝不可能再将她的位置拱手让给那个女人。 沈皇后凭着一口气撑了下来,苏贵妃却和已经被立为太子的穆王翻脸了,太子抢在苏氏向先帝请旨之前替自己的两个儿子定了亲。 彼时先帝已是高龄,苏贵妃却还年轻,她想要苏家富贵得以延续,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和皇室联姻。 萧氏王朝到了先帝这一代已经子嗣凋零,除了病逝的皇长子和苏贵妃早夭的两个小皇子,成年且身体健康的皇子只有两个,一个是二皇子穆王,一个是三皇子留王,二皇子穆王有二子,年龄与苏家的几个女孩相当,留王家只有几个女儿,一直没有生出儿子来,这也是留王没有角逐储位而是早早去了封地就藩的原因。 然而穆王成为太子后,立马翻脸不认人,偏偏苏贵妃还有苦说不出。 苏贵妃只好将注意力放在其他宗室上,偏偏先帝几个兄弟的子嗣不是不成器就是没有适龄的婚配对象。 苏贵妃病急乱投医下想到了沈皇后的孙子,时年十二岁的萧桓衍。这个孩子如一株将将长成的小树苗,挺拔秀丽,生机勃勃。 听讲学的师傅们说,皇孙的书读的很好,骑射也十分出众。 苏贵妃心中百转千回,她独得圣宠,偏偏两个儿子都没留住,皇后无宠,中年丧子,却还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孙儿。 沈皇后活着一日,苏贵妃就不可能让皇孙夺得储位。可今时不同往日,苏贵妃和苏家都没得选。 容王失了储位,不能对苏家做什么,但皇家的权势和富贵仍在,而穆王登基后,若要保住一世英名,也只能好吃好喝地养着长兄的儿子。 如今这个境况,苏家和容王的亲事竟然成了最好的选择。若是能趁机添把火将沈皇后气死……那真是再好不过。 刘如意清楚地记得那天,他陪着小殿下在偏殿给皇后煎药,突然有乾清宫的太监过来传旨。 刘如意略微有些诧异,自从沈皇后搬到偏远的别宫,皇上对这边不闻不问,哪怕小殿下是当今圣上的嫡孙,也不过是年节时在宫宴上给皇祖父磕个头罢了。 这冷不丁的,不知道传的是什么旨。 来传旨的人是曹忠手下的一个随堂太监,皇后无宠,连带着皇帝身边的人都敢怠慢中宫,苏贵妃一应事宜都是曹忠鞍前马后,给皇后传旨却只是随意派了个随堂太监过来。 刘如意饶是看惯了宫里的踩高拜低,还是有些窝火,却又只能忍气吞声。 随堂太监道:“圣旨是给皇孙的,皇上说了,皇后病着,特恩准不用起身听旨。” 刘如意看了眼身旁的皇孙,十二岁的少年已经从容地跪下,刘如意紧跟着跪下。 圣旨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将苏氏女赐婚给皇孙,第二件事是封皇孙为容王,封地明州。 随堂太监是在厅堂宣读的旨意,皇后在内室听得清清楚楚,在念到“兹有钦安伯长孙女品貌出众,娴淑大方,特以指婚嫡皇孙为妻……”时,只听内室“啪”的一声,瓷器掉落在地上的声音突兀又清脆。 刘如意满心震颤,又气又怒,可他只是个奴才,什么都做不了。 宣旨的太监略一停顿,咬牙将圣旨读完,然后道:“还请皇孙接旨。” 萧桓衍依然无惊无澜,镇定道:“孙儿接旨。”随后起身示意刘如意拿银子打赏太监,“可否请公公递个话给皇祖父,皇祖母病重,孙儿请准太医来为皇祖母医治。” 那太监略一忖度,同意了,随即快步离开别宫。 萧桓衍转身进入寝殿,沈皇后半边身子探出床榻,药碗被打翻在地,人已经晕了过去。 这次太医来的很快,大概是皇帝对这个孙子听话的一点嘉奖吧。沈皇后在太医的救治下清醒过来后,不顾旁人在场,紧紧抓着萧桓衍的手大骂:“我好歹与他是结发夫妻,他为那个女人作贱我不算,还要作贱我的孙儿,如此刻薄寡恩,我倒要看看是他先死还是我先死!” 刚才治疗的太医还没来得及离开,听闻此言神色大变,忙不迭带着药箱子离开。 身后传来皇孙殿下稚气未脱却出奇冷静的声音:“皇祖母放宽心,孙儿知道该如何做。” 太医不敢久留,甩了甩脑袋,将刚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甩出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离开了别宫。 后来沈皇后果然拖着一具病躯硬生生熬死了先帝。 先帝重病时,沈皇后也是出气多进气少,憔悴苍老的病容看不出昔日颜色,一双浑浊的眼睛半晌才眨一下,旁人瞧着多少有些瘆人,容王却日夜不辍地服侍着祖母。 等到先帝驾崩的丧钟响起,浑厚悠扬的钟声飘至别宫,沈皇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她赢了自己的丈夫,保住了自己的后位,没让苏贵妃踩着她的尸骨向上爬,剩下的日子,衍儿只能依靠自己了。 沈皇后和萧桓衍在宫中的艰难处境全拜苏贵妃所赐,甚至沈皇后病情加重也与这桩婚事有关。 刘如意以为殿下和自己一样对苏家众人深恶痛疾。可是看到萧桓衍在提起这门亲事的时候全不在意的模样,不由有些疑惑,是殿下的情绪隐藏的更好,还是真的不在乎呢?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定下 刘如意替自家殿下委屈:“殿下,莫非真要迎那苏氏女进门?” 萧桓衍一面抬手由小内侍伺候着褪下亲王服饰,换上轻薄的常服,一面漫不经心道:“先帝的旨意,连当今圣上都不能违抗,你还想本王抗旨不成?” 刘如意腹诽,合着当年您在皇后面前说您知道怎么做其实就是老老实实接受这门亲事吗? “不然呢,连皇祖母都没有办法的事,本王又能怎么做,当年只不过是安皇祖母的心罢了。” 刘如意吓了一跳,连忙捂住的嘴,以为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抬眼看到殿下戏谑的笑,才明白嘴巴没出卖自己,倒是表情出卖了自己。 萧桓衍并未在意,他挥挥手让小内侍退下,踱步到榻边,坐下斜倚在软枕上,才舒服的叹了口气:“与钦安伯府的亲事连今上都乐见其成,因为能杜绝本王与其他士族联姻,他以为这样能断本王一臂,”萧桓衍哼笑一声,“就让他这样以为吧。” 刘如意看到容王眼中毫不掩饰的冷意,心下一紧,尽管伺候了容王殿下这么多年,每次看到殿下露出这副神情,还是忍不住有些惧意。刘如意恭敬道:“臣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就下去好好张罗婚礼。” “嗯。”萧桓衍以手支额,淡淡道:“至于苏氏女。” 提及苏家女儿的时候,萧桓衍不可避免地想到那日在钦安伯府看到的少女,那芙蓉花一样娇媚的脸庞。 他停顿了一息,才接着道:“娶回来让她乖乖听话就是。” 刘如意从小跟在萧桓衍身边,萧桓衍是个什么意思,他不用多想就明白了,这苏家的女儿嫁进王府,就只能是被拿捏的份了。 刘如意暗喜,心中瞬间闪过一百零八种磋磨苏氏的法子,仿佛这样就能报复苏贵妃,替沈皇后报仇一样。 他开心道:“臣一定替殿下将这亲事操办的风风光光!” 萧桓衍哪能不知道大伴儿在想什么,他懒得多说,只道:“下去吧,本王要午休,别让人来打扰。” 刘如意便行礼退下。 钦安伯府近日上下皆是喜气洋洋,不止主子,一众下人脸上都盈满了笑意。 前些日子皇上刚下旨命礼部筹办容王婚事,容王便请了在京城养老的族叔渭南王的正妃亲自上苏家提亲,渭南王妃由容王府的承奉正陪着上门,对苏家众人的态度十分和善,给足了钦安伯府面子。 将人送走后,苏柏年夫妻看着摆满院子的聘礼眉开眼笑,待合过八字交换庚帖后,这门亲事到这算是板上钉钉了。 没过两日,礼部侍郎亲自上门拜访,与苏柏年商议婚礼事宜。 紧接着,早已不来往的一些侯门公府陆续派人来贺喜,钦安伯府一时门庭若市。 和寿堂内,周氏笑盈盈地坐在老夫人下首,与老夫人翻看各府送来邀请他们过府赴宴的名帖,这是钦安伯府落魄以来第一次收到这么多请帖。 秦国公府、会昌候府、忠勤伯府……还有我们武昌候家的。” 周氏将送帖子来的门第一一细数出来,老夫人歪在罗汉床上听着,手中依然握着那串金珀手串。 送帖子来的大多是一些倚仗皇恩的勋戚,真正有实权的门户一个不见,不过老夫人也知道,有这样的开始已经很好了。 她问周氏:“武昌候家的帖子是谁送来的?” “是武昌候的世子夫人。” 竟派了世子夫人过来,足见其示好的诚心。 “他们是否也邀请了容王?” 周氏答道:“世子夫人告诉我,他们请了容王,且容王府那边已经给了答复,答应赴宴。” 武昌候府终究是先帝母家,容王再怎么也会给这个面子。 老夫人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她道:“你下去好好准备准备,给蕴珠多做几套衣裳首饰,到时候带上她一同去赴宴,虽说定了亲的姑娘不宜走动,但武昌候府毕竟是你我的娘家,蕴珠去了,旁人也挑不出什么错处……要是碰上容王,正好借这个机会将之前的误会解了。另外告诉老二家的,让她带着蕴玉也去,闺女大了,留来留去留成仇,宴会上若是能遇到差不多的人家,也给蕴玉定下来吧。” “是。”周氏对让何氏一起去赴宴倒没什么意见,在外人看来,钦安伯府一家子骨肉,若是只带一个女儿,反倒会让人闲话家宅不和。 老夫人和周氏此时却不约而同地将苏蕴雪忘了,谁也没有提起带她去赴宴的事。 苏蕴雪这些天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原以为苏蕴玉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还真就隔三差五跑到她这里来,不是在屋里翻点她的东西,就是说些有的没的,烦死了。 苏蕴雪依然在“抄书”,如果她愿意的话,这劳什子《女诫》早就被她抄完了,不过要是抄太快,反而让何氏觉得罚轻了,所以她每天就抄几句,剩下的时间就看看话本打发时间。 苏蕴雪坐在案前一板一眼地写着字,那边苏蕴玉斜倚在她的小榻上,自顾自地说着话:“前几天舅舅送了一匣子珠花给我,配我新裁的那身衣裳正好,你是没看见苏蕴珠看见我戴珠花时的表情,哈!反正在她心里我就不配用比她好的东西呗!” 苏蕴雪心说关我屁事,她二十四岁时穿越到了现在这个身体里,如今都过去六七年了,要搁现代都三十岁了,虽然现在的社会只要心态不老,永远都是小姐姐,但也不至于幼稚到整日里听两个小女孩争风吃醋的事吧。 “她不过仗着自己是嫡出,母家身份显赫,就处处都压我一头,如今皇上承认了苏蕴珠和容王的亲事,容王府也来人提亲,这下她更得意了……”苏蕴玉说着说着不由带了些自己没察觉的酸意。 苏蕴雪自动将这些叭叭的废话屏蔽掉,抄书抄的忘我。 苏蕴玉说了半天话发现没人搭理她,扭头一看,苏蕴雪规规矩矩地写着字,眉毛都不动一下。 她顿时有些不高兴,拉下脸道:“我在跟你说话,你听不到吗?” 苏蕴雪微微一笑,温声说:“听着呢,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蕴玉不屑道:“嘁!闷葫芦……对了,”随即又转了话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蕴雪,道,“过几日母亲要带我去武昌候府赴宴,要不我跟母亲说,让你也一起去吧。” 苏蕴雪笔尖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随即运笔如常。好几次苏蕴玉总是用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试探她,苏蕴雪有些不厌其烦,不过这次倒是给她带了个重要信息。 苏蕴雪为难地说:“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宴会,不知道该怎么做,怕到时候给太太丢脸,还是不去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苏云雪微微蹙着眉,神情有些迟疑和胆怯。 苏蕴玉见状轻蔑道:“瞧你那窝囊样。” 苏蕴雪也不说话,依然低头抄书,苏蕴玉自己呆了一会儿觉得无趣,走了。 苏蕴玉一走,苏蕴雪把笔一丢,回到内室往床上一摔,倒在软和的被褥里,舒服地叹了口气,总算走了。 崔嬷嬷端了茶进来,看见小姐又毫无形象地趴在床上,操心地念叨道:“小姐,就算没有人,也要举止娴雅,合乎规矩礼数啊。” 古代的大家闺秀,行起坐卧各方面的礼仪都有着严格的要求,且要时刻保持。这样优雅是优雅,可总是端着,也很累啊! 苏蕴雪从枕头下摸出一本话本打开来看,两只脚翘在身后晃来晃去,才不管崔嬷嬷的唠叨,她问崔嬷嬷:“花菱呢?” 崔嬷嬷将茶放在床边的五斗柜上,回道:“我让她去厨房拿晚饭去了。” 钦安伯府除了大厨房,老夫人院里、大房和二房各有自己的小厨房,平时大多是大房和老夫人在一起用膳,二房在东院里吃。 何氏却不允许苏蕴雪同桌吃饭,让她将饭菜带回小院自己吃,苏蕴雪的饭都是崔嬷嬷或者花菱去厨房拿回来,很多时候都是些残羹冷炙,后来苏蕴雪让崔嬷嬷想法子买通了厨房的一个婆子,情况才好一些。 苏蕴雪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伯府庶务管理远不如从前,厨房干活的那些婆子们几乎都会浑水摸鱼,捞点油水回家,所以苏蕴雪的小动作并不怎么显眼。 苏蕴雪“哦”了一声,将话本翻了一页,轻声道:“听苏蕴玉说,过几天府里的人都会出去赴宴,我们或许能寻到机会出府一躺。” 崔姨娘是商户女,虽然当初作为妾室不能有嫁妆,还是偷偷带了很多银子做压箱钱,后来瞒着伯府在京郊陆续置了一些田地,并在宣武门大街上买了一间小宅子,离钦安伯府不远不近,不容易被熟人看见,有什么事也能及时回来。 崔姨娘将值钱的东西都放在了那个小宅子里,在去田庄前将宅子的事告诉了苏蕴雪。 苏蕴雪平时不能出府,崔嬷嬷却要方便些,偶尔能寻个由头出去,到那边的宅子收拾一番。要是有合适的机会,苏蕴雪也会悄悄过去盘一下田庄的账。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小七 崔嬷嬷听了道:“是很久没去了,我记得宅子里还有几匹夏布,正好给小姐做几身衣裳,您现在屋里穿的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都旧的不成样子了。” 苏蕴雪对穿什么不太在意:“无所谓,我又不出门,穿破点儿也没事,要是突然穿了新料子,被太太知道又是一番折腾。” “小姐放心,那几匹夏布是我照着以前的衣裳买的,颜色花样都差不多,看不出什么来。” 苏蕴雪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把话本举到头顶,心不在焉地道:“到时候再说吧,在那之前先把花菱给支开。” 花菱是何氏明目张胆放到苏蕴雪院子里的,苏蕴雪虽不能拿她怎么样,但从不让花菱近身,有什么事也会想办法避开她,还好小丫头不是个机灵的人,不然每天跟人玩心眼还怪累的。 到了赴宴这日,大房和二房前呼后拥的出了门。 走了没一会儿,崔嬷嬷找到花菱,借口太太让她去正房帮忙打理院子里的花草,将她支走。 平时太太会将崔嬷嬷和花菱叫过去干些杂活,花菱没有怀疑,听话地去了。 那么个院子足够耽搁她大半日的。 花菱走后,苏蕴雪就换上了小丫鬟的衣服,用包头发的布巾遮了头脸,跟在崔嬷嬷身后出了门。 主子们不在,天气又热,下人们都在屋里躲懒,裙房一带难得没有什么人,苏蕴雪和崔嬷嬷顺利的出了后门,两人都松了口气。 他们雇了辆马车,到了宣武门大街的宅子。 宅子是个二进的小院,不比苏蕴雪在钦安伯府的院子大,却好很多,无论是屋舍还是院墙都十分干净,环境也清幽。 苏蕴雪很喜欢这里,她心里更偏向于将这里当作家,因为这座小院是崔氏留给她的,真正只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苏蕴雪进了院子,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听到声音从屋里跑了出来。男孩刚刚留头,头发束于头顶梳了一个小髻,用青色布条系住,穿一身同色的圆领衫,像个小大人。 男孩一看见苏蕴雪就开心地大叫:“姐姐!姐姐来了!桂花婶!姐姐来了!” 苏蕴雪取下遮脸的布巾,露出如花的面庞,她看见面前的男孩,也很开心:“小七,你长高了许多!” 叫做小七的男孩原是街边的一个小乞丐,一年前苏蕴雪偷偷出来时,发现他晕倒在通往小院的巷子里,便将他带回小院,又请了大夫为他医治。 小乞丐醒来后只说自己叫小七,打记事起就在流浪,其他一概不知,苏蕴雪也不多问,留了男孩在小院里住下。 小七看见苏蕴雪就开心地扑过来要抱她,崔嬷嬷连忙抢步站在苏蕴雪面前,小七来不及收力,撞到了崔嬷嬷粗壮的腰上。 “懂不懂规矩!怎么敢直接往小姐身上扑!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 小七不高兴地撇了撇嘴,苏蕴雪走上前揉了揉他的脑袋,解围道:“嬷嬷,他才多大呀,就讲究这个。” 崔嬷嬷正张嘴要说什么,桂花婶听见声音从厨房出来,笑着说:“小姐来的正巧,我这刚做好饭,炖了鸡汤,您快进屋,我先给您盛一碗,垫垫肚子,菜一会儿就好。” 桂花婶年纪和崔嬷嬷差不多,长得略有些丰腴,皮肤白白净净,神情很温柔,她和丈夫冯褚都是崔姨娘的心腹,崔姨娘让他们夫妻留在留在这个宅子里,男的打理佃租,女的管理内宅。 苏蕴雪很佩服崔姨娘,在古代,一个身为妾室的女子,竟然能给自己挣出这么一份家业,可惜她终其一生都被困在了伯府里,直至被迫害至死。 苏蕴雪心头掠过淡淡的阴霾,随即又压下那股不快,如今她能做的,也只有忍和等。 苏云雪道:“那就有劳桂花婶了,我可就是踩着点儿来吃你做的饭呢。” 苏蕴雪一句话说的桂花婶眉开眼笑:“我这就去将鸡汤端来,然后再添几个小姐爱吃的菜!” “不用麻烦了,有什么就上什么吧,我不能耽搁太长时间。” 桂花婶这才依言退下。 崔嬷嬷说:“小姐好久没过来,我先去收拾收拾屋子。”便在苏蕴雪前面进了屋。 这期间小七一直乖乖站在苏蕴雪身边,满眼欢喜地看着她。 现下正是午时,苏蕴雪想了想,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跟着她的小七:“你下午还要去学堂吗?” 小七嘟着嘴道:“不去了吧,小姐好不容易过来一趟,我想陪着你。” 一年前捡到这个孩子的时候,苏蕴雪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听说大宁有养济院,类似于现代的养老院和孤儿院,苏蕴雪没了解过,直觉把孩子送到那里不太合适。 后来崔嬷嬷说可以和这个孩子签订身契,以后若有亲人找来,或是长大了要自寻出路,再让他走也不迟。 苏蕴雪认为这是个好法子,问过孩子的意愿后,就和小七签了身契,用的名字是崔七,又觉得孩子还是要读书,便把他送到私塾里去,学点东西出来,将来也多些选择。 “那可要和先生请假哦!”苏蕴雪距离上次出来都有大半年了,想着小七偶尔请一次假应该没多大关系,“你可以请同窗代你向先生告假,想个好借口,不要让人知道家里有人来。” 崔七高声道:“知道了!我才不笨!” 男孩小小年纪,隐约明白小姐身份神秘,最起码在宣武门大街,不能让人知道小姐的存在。 他蹦蹦跳跳地出门找同窗去了。 苏蕴雪进屋,崔嬷嬷已经收拾好了,屋子平时有桂花婶经常打扫,收拾起来很容易。 屋内一应陈设比伯府里的还要齐全,清一色的乌木家具,最让苏蕴雪满意的就是那个大大的衣柜和宽敞的架子床,她没忍住几步走到床边,踢了鞋滚到床上,软软的真舒服…… “小姐……”崔嬷嬷对苏蕴雪动不动就摊在床上的行为实在无奈,可“规矩”两个字她都说累了,“您老是这样,以后去了夫家会被笑话的。” 苏蕴雪不以为然:“我又不在外人面前这样。” 崔嬷嬷还欲再说,桂花婶进来了,她道:“小姐,饭好了,就摆在抱厦内,鸡汤略晾了一会,您这会儿喝刚好。” “冯叔呢?”苏蕴雪问。 “他晨起刚去了田庄,估摸着也快回来了,小姐先用膳,等当家的回来给您请安。” “那要不等他回来一起吃?” 虽然身份上是主仆,苏蕴雪却没有那么讲究。 桂花婶忙道:“不用,我给他留了饭的,小姐先吃吧,您一会儿好早些看账本。” 苏蕴雪没有再坚持,等崔济回来,大家一起在抱厦吃了饭,又回到屋内看这半年的账本,清算营收,一直忙到午后。 —— 武昌侯府。 老夫人领着苏家众人上门时,是武昌侯世子夫妇亲自出来迎接,此时侯府已经来了不少达官贵人,众人看见钦安伯一家,或上前见礼,或微笑着颔首示意,仿佛前些年对钦安伯府的落井下石不曾存在过。 双方见完礼,武昌侯世子引着苏柏年去了外院,世子夫人则携了老夫人,带着苏府女眷去宴请女客的花厅。 花厅已经坐了不少装扮富丽的女眷,坐在首位的是一个面容慈和、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便是武昌侯夫人。 女眷们正说说笑笑,看见世子夫人领了人来,知道是钦安伯府的女眷,不由停下交谈打量来人。 走在前面的老夫人穿一身松烟色绣万寿菊的褙子,梳着圆髻,插一只点翠福寿双字步摇,气势逼人,好似钦安伯府从未落魄过。 老夫人身后跟着两个看上去颇为年轻的妇人,各有风仪,想来就是老夫人的儿媳妇,她们身旁的两名少女,皆是明眸皓齿,亭亭玉立,有闭月羞花之貌,甫一踏进正堂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老夫人似没看到神色各异女眷,态度亲切自然的和武昌候夫人打招呼:“堂嫂,多年不见,气色还是这么好!” 武昌候夫人笑道:“只是看着不错罢了,终究年纪大了,精神不如以前了,”说着略直起身,朝着两个女孩伸手:“快过来让我看看,唉哟,这两个丫头可真漂亮,往我屋里一站,整个屋子都亮堂了几分!” 屋里的丫鬟婆子,女眷宾客都凑趣地称赞起二人,一时间花厅里十分热闹。 苏蕴珠和苏蕴玉上前向武昌候夫人行礼,刚屈下膝,武昌候夫人忙命身边的大丫鬟将两人扶起来,一只手拉一个,不住地打量赞叹,珠、玉二人皆低着头,神色娇羞。 老夫人神色骄傲,却谦虚道:“两个小丫头罢了,哪里就那么夸张,”说罢指着苏蕴珠道:“我身体不大好,本不想出门,只是有些年没带珠儿来给你请安了,想着她也过不了几天自在日子了,索性带她来你这见见世面,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喽……” 武昌候夫人闻言放开拉着苏蕴玉的手,将苏蕴珠搂到怀里,笑眯眯地说:“我们珠儿可是有福气的人,以后什么样的世面不能见……”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解误 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苏蕴珠听了也是脸颊微红。 众人又呵呵地笑了起来,退到一旁的苏蕴玉也在笑,笑容却有些勉强,何氏眼中怒意一闪而过,周氏笑得优雅,只作不见。 这时有小丫鬟来报:“容王殿下到了,世子爷正陪着往这边来。” 如平静的湖面被扔进一颗小石子,夫人太太们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 久负盛名的容亲王,深居内宅的妇人们从来只闻其名,几乎不曾有人见过本尊。他离奇的身世往往伴随着快被湮没在历史中的宫廷逸闻,得宠的贵妃、失意的皇后,容王本人错失皇位后又在封地过的风生水起,这让人们对容王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更何况,大家都十分好奇容王殿下是否真如传闻那样美姿仪。 “咳,”武昌候夫人咳了一声,屋内静了下来,她方开口:“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也不拘那些繁文缛节了,屏风就免了吧。” 仿佛忘了屋里子还有两个正值妙龄的少女,其中一个还是容王的未婚妻。 女眷们虽摸不透武昌候夫人的打算,也不好拂了主家的意思,只好纷纷点头称是。 老夫人感激地看了一眼武昌候夫人,对方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 苏蕴珠紧张地握紧了双手,呼吸忍不不住有几分急促,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毫无异样。 屋外传来脚步声,不止苏蕴珠,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屏息等待。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扬进门槛的袍角,墨色的缎面上云纹银光闪烁,若隐若现,尊贵、华丽,带着些微的神秘感。 容王身量很高,宽肩窄腰,腰背如松般挺拔,生得修眉凤目,很年轻,俊美的不似凡人。 直到容王在厅堂内站定,一帮太太夫人们都没晃过神儿来。跟在容王身后的武昌候世子见状尴尬地轻咳一声。 众人回神,纷纷给容王行礼。 萧桓衍对众人的失礼不以为意,淡声道:“都起来吧,”又对武昌候夫人道:“老夫人,多年不见,一切安好?” 武昌候夫人刚直起身,便见萧桓衍对自己行了个晚辈礼,忙往旁边让:“使不得使不得,老太婆我一切都好,殿下身份尊贵,来参加鄙府的宴饮已是我等的荣幸,怎敢当王爷如此大礼。” 武昌候府是先帝母家,算起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武昌候夫人可以算是容王的婶婶,但容王毕竟是天潢贵胄,做臣下的,怎敢真在皇室面前充长辈。 萧桓衍对武昌候夫人的话不置可否,武昌候府到底是先帝母族,今日给足他们脸面,略坐一坐也就走了。 他目光落在一直站在武昌候夫人身边的苏蕴珠上,表情带了些诧异和疑惑。 武昌候夫人见状忙将苏蕴珠拉到近前:“这是钦安伯家的长女。” 萧桓衍微讶,眼前的少女臻首娥眉,清素高雅,虽说也十分美丽,却和他之前在钦安伯府遇到的不是同一个人。 这厢武昌候夫人催促苏蕴珠:“快给殿下见礼。” 苏蕴珠只刚才看了一眼容王就羞的脸颊绯红,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这时方鼓起勇气大大方方地向容王行了个福礼:“臣女苏蕴珠见过容王殿下。” 原来这才是苏柏年的长女,那当初在花园看到的少女又是谁?萧桓衍想起那日他因感到冒犯故意在苏柏年面前表露不满,提前离开了苏府,他见苏柏年的表情难看也以为是被他吓的,现在想来恐怕不止如此。 莫非当时真的只是个巧合?其实就是闹了个乌龙? 萧桓衍环视一圈厅堂内的妇人们,钦安伯的老夫人和武昌候夫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用意不言而喻。大费周章搞这么一出,无非是想委婉地向他澄清当时的误会。 也许真的误会了吧,萧桓不甚在意地想,既然钦安伯府想不着痕迹地解开误会,他自不会抓着不放,毕竟最终与他成婚的是谁,并无差别。 萧桓衍心中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失落,开口如常:“起来吧。” 既见过长辈,萧桓衍作为男子,不宜在内宅就留,和武昌候夫人告辞后,由武昌候世子引去了外院。 容王一走,女眷们不由松了口气。 有夫人道:“容王果然生的天人之姿,气度非凡……” “是呀,虽说容王殿下看上去温和有礼,可我总觉得有一股气势,让人不敢造次……” “这就是天家威严!” “还是你们家大小姐有福气呀……” 女眷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最后话题又落到苏蕴珠身上,纷纷称赞她找了个好人家。 老夫人是个人精,当看见容王神情细微的变化时,知道今天这事算是成了,她对今日能不着痕迹将事情解决非常满意,终于搬开了压在心上的大石——没想到容王竟敢这样好说话。 了却一桩心事,她开始和周围的夫人们唠起无关紧要的家常。 厅堂内气氛和乐融融,除了何氏,谁都没有注意到苏蕴玉的异样。容王殿下,竟然这般俊美,苏蕴玉眼睛睁的大大的,整个人向魔怔了一般,惊艳、嫉妒、不甘,种种心绪在胸中翻滚。 何氏见自家女儿见了容王后就变得不对劲,跟木头庄子似得楞在原地一动不动,悄悄捏了一下女儿的手臂。 苏蕴玉吃痛回神,看见母亲警告的眼神,才发现容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众太太们正吹捧这彼此的衣裳首饰,她努力将诸般心绪压在心底,努力让自己融入其中。 苏蕴雪在小院内痛痛快快地吃了顿饭,虽然天气很热,但是香气四溢的鸡汤喝下去还是通体舒畅,在伯府里,想喝碗像样的汤对她来说简直是太难了。 等到桂花婶的丈夫冯褚回来,她和冯褚了对会儿账,发现这半年佃租收入还算可观,又可以攒下一笔钱,苏蕴雪表示很开心。 苏蕴雪原本想把钱拿出去开个铺子或是入个股什么的,但是前者需要前期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她现在出个门都成问题,至于后者,若是想入股别人的生意,首先得有人引荐,担保,第一步苏蕴雪就挂了,于是她也歇了心思,老老实实把钱攒着,等以后再做打算。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苏蕴雪和崔嬷嬷准备回苏府,桂花婶和小七一路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至大门口。 苏蕴雪看着嘟着嘴泫然欲泣的小七,道:“好好念书,不要调皮,知道吗?下次再来看你。” “知——道——”声音拖得老长。 苏蕴雪无心理会孩子的小脾气,一想到要回那个地方,她也很不开心,哎,什么时候才能离开那个鬼地方…… 她重新戴上帕子,和崔嬷嬷一起返回伯府。 崔嬷嬷站在伯府后门,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没听到什么声音,看来回来的下人不多,于是小心地推门进去。 苏蕴雪紧跟其后,前脚刚搭上门槛,忽然被一股大力锢住了腰间,人随即被猛地往后一拖压到墙上。 她惊呼一声,又连忙闭紧嘴巴,唯恐惊动了墙内的人。 一股污浊的酒气伴随着熟悉又令人作呕的声音喷洒在她耳边:“小妹,没想到你也会有胆子这么大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玩,嗯?” 苏蕴雪知道是谁了,苏柏年的独子,苏蕴珠的兄长,苏继。 崔嬷嬷听到动静忙退出来,看到苏继几乎整个人都压在苏蕴雪身上,又急又气,急忙几步跨到两人面前,压低声道:“这不是大爷吗?这是吃了酒,身体不舒服,让老奴扶您进去,伺候您醒醒酒,省得老夫人和夫人一会儿回来看到您这样担心!” 一面说着一面想将苏继拉开,却被苏继一把挥开:“滚一边去儿!老东西也敢碰我?!你以为抬出祖母和母亲就能威胁我吗?这事要真是闹大,遭殃的可不是大爷我……” 说着苏继不仅没有放开苏蕴雪,反而箍着苏蕴雪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苏蕴雪挣脱不得,被苏继那恶心人的眼神和身上浊臭的酒气弄得想吐,她强稳心神,道:“嬷嬷你先进去,兄长这是和我开玩笑呢。” 崔嬷嬷担心着不肯离开,只站在门边紧紧盯着苏继,大有你敢怎么样我就跟你拼命的架势,被苏蕴雪用眼神制止了。 苏继早就被养成了个酒囊饭袋,成日里就只会吃喝嫖赌,原本这厮也算继承了苏家人的好皮囊,概因长期耽于酒色,脸色发黄,眼部浮肿,像个病痨鬼一样,也只有苏柏年夫妇拿他当个宝。 苏蕴雪小时候还好,后来渐渐长大,总觉得苏继看她的眼神有些不怀好意,震惊之余又觉得恶心,两人毕竟是堂兄妹,他竟敢对她起这种心思! 偏偏苏蕴雪还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像苏继说的,这种事情要真闹到台面上,死的只有她一个,所以她平时对苏继能避就避。 这次突然被苏继抓住,苏蕴料想苏继应该很早是发现了她们,一路尾随她们到了后门。 如今苏继这样,明显是打算利用她偷溜出府的事情迫她就范。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苏继 苏蕴雪只好和他虚与委蛇:“兄长这是刚吃了酒回来?姐姐们都随长辈出去了,兄长也有自己的乐子,只有我,成日待在家里哪都不能去,这才央了嬷嬷偷偷带我出来逛逛,兄长不会去太太那里告状吧?” 苏蕴雪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身体对苏继的抗拒,装作不明白苏继的意思,如普通的兄妹一般与苏继唠家常,且一口一个“兄长”,意在提醒彼此的身份。 苏继不以为意,偏偏喜欢苏蕴雪这天真娇媚的模样,轻佻道:“这就要看妹妹怎么做了,只要妹妹乖乖听话,我自不会做那个坏人……” 听你老母! 苏蕴雪恨不得当场拔刀捅了这厮,面上还装模作样:“我做妹妹的,当然听兄长的话,只要兄长不告诉太太就行,只是现下天色已晚,再过些时候,太太她们赴宴回来,要是发现我偷偷溜出来,那我就惨了,兄长也不想看见我被罚吧?” 苏蕴雪眨巴着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苏继。 她感觉苏继的咸猪手在她的腰背上摸来摸去,脑袋也越凑越近。 苏蕴雪心里又急又怕,只希望赶紧把这家伙打发了。 苏继用和勾栏女子调情般的口吻问苏蕴雪:“那妹妹说该怎么办?” “我也想兄长带着我玩儿,只是现在真不是时候,要不这样,改天兄长挑个时间,约妹妹一道去花园里游玩?现下太太罚我,都不允许我去逛花园了。” 苏继其实有些舍不得放开这到手的美人,不过现下的确不是时候,要是真被回来的父亲母亲发现了,他也逃不过一顿责打。还不如好好谋划以后,反正这丫头如今有把柄捏在他手里,何愁不会乖乖听话。 于是苏继放开了一直被他抵在墙角的苏蕴雪,眼神还恋恋不舍地黏在她的身上:“知你出门不易,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会为难妹妹,过几日自会找人去请妹妹一同赏园,妹妹到时候可千万不要推脱才好。” “怎么会呢,”苏蕴雪假意笑道:“届时定不会拂了兄长的意。” 苏继满意地哼笑一声,暂且放过已被他捏在手里的人,唱着小曲儿摇摇晃晃地出了巷子。 苏蕴雪靠在墙上,心跳的很厉害,放松下来才感到身上已经起了一层冷汗。 站在一旁一直没走的崔嬷嬷赶忙上来扶她,担忧道:“小姐,怎么办?难道真要任大少爷摆布吗?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苏蕴雪紧紧握着崔嬷嬷的手,感觉崔嬷嬷的手也抖得厉害,她冷静了一会儿,才道:“先回去再说。” 于是两人一路掩人耳目回了小院,花菱还没回来,路上也没人发现他们,要是没有苏继这狗东西搅局,那这次出行再完美不过。 苏蕴雪蜷在床上想了很久,自从来到这里,以苏蕴雪的身份活下去,她一直对这里的人和事都是能避则避,能忍就忍,所以伯府众人眼中她就是一个胆小怕事,容易拿捏的人。 以前面对苏继时她也是这样,苏继才会越发的得寸进尺,胆大包天。 苏蕴雪突然有些理解《红楼梦》里凤姐对贾瑞的狠辣了。 她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子,心中默默地做了决定。 “崔嬷嬷,你进来一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闷热的夏夜里格外冷寂,“你想办法再出去一趟,找冯叔帮我办点事儿……” —— 炎炎夏日,天气酷热,容王府中蝉已被粘了个干净,偌大的容王府不闻一丝虫鸣,是以盛夏的府邸少了几分燥意。 刘如意此时步伐飞快,因为体胖,他已经走得有些喘。 萧桓衍习武,耳力极佳,早就听到承奉正刘如意一步一喘的声音,他靠在摇椅上闭目养神,眉头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腰间的玉坠晃动幅度逐渐加大。 正当他准备出声时,刘如意先进门了。 满头大汗的内侍禀道:“殿下!钦安伯的长子没了!” 萧桓衍闻言骤然睁开眼:“钦安伯?苏柏年?”这下他着实震惊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天夜里,钦安伯府刚刚派人来报的丧。”刘如意前趋几步,靠近自家主子,压低声音说:“来报丧的人只说是突发恶疾去了,奴婢派去打听的人说是得了脱症,这人是死在揽月楼的姑娘身上的,昨个儿这楼就被官府给封了!” 脱症,也就是马上风,死的可真是难堪! 他和苏家的亲事已经排上日程,这个节骨眼上苏柏年的儿子却死了,皇帝会怎么想? 萧桓衍实在是瞧不起这一家子,但既然人已经死了,后续的事情还要处理。 人是昨晚才没的,那么皇宫还没那么快得到消息,他得想好怎么应对才是。 萧桓衍又闭上眼睛,只眉头越皱越紧,这人死的还真不是时候。 “钦安伯府治丧那日,本王去瞧瞧。”萧桓衍吩咐道。 “是。”刘如意退了出去,派人前往钦安伯府报信。 —— 钦安伯府。 刚刚收拾的焕然一新的宅邸,本是为了女儿婚礼做准备,如今却先办了儿子的丧仪。 苏柏年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苦痛难当,短短几日,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几岁。 他的儿子,再不成器,也是伯府的继承人,如今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苏柏年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是个意外,偏偏那个青楼被他查了好几遍,却一点线索也无。 可恨他终究失势,无论是五城兵马司还是大理寺对此案都不怎么上心,随随便便查了一遍就草草结案,他上门去讨要说法,却还被那帮人当成无理取闹赶出了官府大门,要是当年,那个官员敢给他苏家人脸色看! 苏柏年看着灵堂上儿子年轻的画像,心中又痛又恨,却又毫无办法。 周氏趴在苏继的棺木上,已经哭晕了好几次,平时最重仪态的她,如今鬓发散乱,双眼通红,整个人同样憔悴苍老了不少。 苏蕴珠一边拭泪,一边强忍悲伤安慰母亲。 因为去世的是晚辈,何氏只在灵堂前上一炷香哭一场也就走了,留下苏蕴玉和苏蕴雪跪在堂前,算是二房的一份心意。 因为苏继的暴毙,整个苏家都乱了套,老夫人自大知道消息就悲痛过度病倒了,至今都未露面。 苏蕴雪的父亲苏柏立则忙着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为伯府的庶务忙前忙后。 苏蕴玉跪在堂前,整个人很沉郁,脸色也不怎么好。 苏蕴雪跪在苏蕴玉旁边,垂着头不说话,这时也没人会注意到她。 她静静地将眼前众人的悲伤收入眼底,心中竟隐隐升起一丝扭曲的快感,失去亲人的痛苦,很不好受,对吧? 当年,崔姨娘被逼死的时候,她痛不欲生,而眼前的这些罪魁祸首,冷眼旁观她的痛苦,甚至将这当做是对她的惩罚。 谁能想到报应来的这么快呢?这般滋味,如今也该你们尝尝了。 又有客人进来,苏蕴雪复又低下头,隐藏自己的存在,同时一并将心中的快意隐去。 这时有下人来报,容王殿下到了。 苏柏年夫妇闻言,匆忙整理了仪容,强打起精神迎驾。 苏蕴珠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她一身素白孝服,一双哭的通红的眼睛,透着几分我见犹怜。 苏蕴玉原本无精打采地跪着,闻言也挺直了腰背,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门口。 苏蕴雪觉得众人的反应很有意思,尤其是苏蕴珠和苏蕴玉,苏蕴珠还好说,毕竟容王本就是她的未婚夫,苏蕴玉的反应就很耐人寻味了。 苏蕴雪突然对容王感到有些好奇。 此时人刚好进正堂,苏蕴雪随着苏家众人对容王行礼,一面悄悄抬眼,想要看看这个让苏家一家子魂牵梦萦的人究竟是什么样。 因是从下往上看,苏蕴雪每一次抬眼,都忍不住伴随着内心深处的一句“卧槽”! 这腿!这腰!这肩!这身板!还有这张脸!!! 虽然苏蕴雪自穿越以来就深居内院,没见过几个外男,但她直觉,她今天看见的这个应该是最顶的一个了,毕竟现代娱乐圈也没几个明星能长成这样啊。 因是参加丧仪,容王穿了一件看上去很素净的月白杭绸直裰,愈发显得清贵出尘,高不可攀。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苏蕴雪看了眼身旁的两位姐姐,一个站在父母身边,仪态比刚才更加端庄,一个瞪着眼睛愣愣地盯着容王发呆。 苏蕴珠赚大了,苏蕴雪觉得。 苏蕴玉有的闹了,苏蕴雪猜测。 众人见礼毕,萧桓衍上前几步,向苏继的灵位上了一炷香。 苏柏年见状不由老泪纵横,道:“犬子何德何能,能得殿下如此礼待,殿下盛意,鄙府上下无不感念……”说着不由又向容王深深揖了一礼。 萧桓衍道他侧过身,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在看到一张略有些熟悉的脸时,目光一定,随即将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嘴角略勾了勾。 苏蕴雪本来在欣赏容王的美貌,不料容王突然转头朝她看了过来。 苏蕴雪吓了一跳,忙低下头,规规矩矩站好。 她直觉不喜欢这个人,虽说长相的确俊美,可是那双眼睛太冷、太深,苏蕴雪被他盯住的时候,无端地感到有些害怕。 看来此人并非如表面那般光风霁月…… 萧桓衍见少女如受惊的小动物一般,慌乱地低头躲避他的目光,无所谓地收回视线,对苏柏年道:“钦安伯节哀顺变。” 语气寡淡,实在没有什么感情。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未婚夫 苏蕴雪又觉得,苏蕴珠这桩婚事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 其他人却对萧桓衍的态度不以为意,人家毕竟是天潢贵胄,能纡尊降贵来一个伯府公子的丧仪,对钦安伯府已经是天大的抬举了。 苏柏年更是自发地将容王此举当作是对他伯府的认可和看重,终于忍不住对容王哽咽道:“殿下,犬子未及弱冠,平日里身体康健,从未有过什么大病,如今突然暴毙,实在是死的不明不白啊……可恨那五城兵马司和大理寺的人敷衍了事,只查了几天就断定只是个意外,草草结案。臣就这么一个儿子,实在不忍心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臣腆颜求殿下为老臣做主,让各部重审此案,查清真相,还我儿一个公道啊……” 苏柏年说得声泪俱下,周氏等人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苏蕴雪悄悄握紧了手心,只听容王道:“本王身为藩王,按律不得与朝臣结交,故而五城兵马司和大理寺那边,本王实在不便多说什么,不过……本王会择日进宫,与皇兄提一提此事,钦安伯暂且莫急,等本王有了消息,自会与你说……” 苏府众人喜出望外,只有苏蕴雪心高高地提了起来,若是容王当真掺和进来,那这事……苏蕴雪悄悄呼了口气,面上却越发镇定。 这时她看见崔嬷嬷在门口探了个头又缩回去。苏蕴雪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容王身上,便悄悄退出来,随崔嬷嬷离开正院,到无人的偏远之处,才问道:“什么事?” 崔嬷嬷道:“姑爷来了,在偏厅等着呢!” “孟行舟?!”苏蕴雪惊讶,“他怎么来了?” 崔嬷嬷口中的姑爷,也就是和她有婚约的孟家大少爷,孟家远在松江,可在京城也有不少生意,孟大老爷和其长子孟行舟不时也会到京城来盘点商铺。 孟行舟每次上京都会到钦安伯府拜访,只是伯府让他进门的时候不多,苏蕴雪能见他的次数更加有限。 孟家一般年后才会来京城,这个时候突然到访,想来是得知了苏继的事特地赶来的,不过前来吊唁的宾客都被迎进了正院,孟行舟却在东跨院的偏厅。 伯府的人对孟行舟是还是一如既往的怠慢,甚至丝毫不顾及苏蕴雪脸面,哦,她忘了,她在伯府连人都不是,又谈何脸面呢?! 苏蕴雪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她对崔嬷嬷道:“随我去偏厅看看。” 因为下人都到正院去帮忙,东跨院没什么人,苏蕴雪和崔嬷嬷刚进偏厅,就看到一个穿着石青色祥云暗纹直裰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他们,手中握着一把折扇不断地扇着。 听到脚步声,男子转过身来,看到苏蕴雪,眼睛亮了亮,高兴道:“怎么是你亲自过来了。” 孟行舟二十有四,身材高大,皮肤白净,眼神清亮,颇有几分英俊。 苏蕴雪对孟行舟很有好感,孟行舟看她的眼神满是喜爱之意,却纯粹简单,没有丝毫冒犯,让苏蕴雪感受到了久违的尊重。 她笑道:“听崔嬷嬷说你来了,想着伯父正在招待容王殿下,恐一时顾不上你,就先过来看看。” 言下之意是因为主家忙着迎接容王才有所疏忽,而不是刻意怠慢。 孟行舟并非不知伯府对他的冷待,毫不在意道:“既然容王殿下在,我也不便过去,这里有我带来的一些礼物,是给钦安伯和你父亲的,劳三小姐代我说一声‘节哀’。” 孟行舟伸手指着旁边放在桌上的高高一摞礼盒向苏蕴雪示意。 苏蕴雪看了看,大大小小的礼盒包得很精致,不用想也知道是些贵重玩意,但她宁可把这些礼物换成铜板扔水里听个响,也比送给那些人来的强。 可她心里知道,孟行舟是为她好,每次孟家来京城总要送一堆东西给伯府,为的不过是让她在伯府的日子好过一些罢了。 虽然并没有什么卵用。 苏蕴雪道:“多谢你的心意,我替伯父一家谢过你了,不过下次可不要再带了,你来京城一趟舟车劳顿,还带这么多东西,累得慌!……嬷嬷,你去把我今早做的酸梅汤端来给孟少爷。” 说完她走近了些,掏出随身的帕子递给孟行舟:“瞧你,都出汗了,热就坐着歇会呗,站在窗边做甚么。” 孟行舟哪还顾得其他的,从苏蕴雪说话的时候就愣愣地盯着她看,这会见苏蕴雪把贴身的帕子递给他,忙伸手想接过来,伸到一半又有些迟疑,怕不合礼数。 苏蕴雪却不管那些,干脆地把帕子塞到孟行舟手里,道:“拿着吧,哪那么多顾忌,快先擦擦汗。” 孟行舟闻言才握着帕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完了又赶忙把手帕叠的整整齐齐地还给苏蕴雪:“多谢三小姐。” 苏蕴雪将孟行舟引到一旁的玫瑰椅边,二人相邻而坐,中间只隔一张高几。 苏蕴雪又对孟行舟的小厮守知道:“守知,你也坐下歇会吧,天儿这么热,别把自个儿累坏了。” 守知是个很机灵的小厮,看了自家大爷一眼,得到孟行舟的许可后,才小心地在屋中一个矮凳上坐了。 这时孟行舟才从袖中掏一个包得很用心的包裹,小心地打开递给苏蕴雪;“我来时路过露香斋,就给你带了几样点心,快尝尝看。” 露香斋的点心,苏蕴雪听说过,却没吃过,据说很是受京城达官贵人的欢迎,等闲很难买到,不知道孟行舟费了多少心思才得了这么一份。 她看了看,见是些糕饼奶酥之类的点心,模样都很精致,让人一看就觉得很有食欲,其中一样看上去很像现代的泡芙,上面好像还有乳白的奶油,苏蕴雪觉得很惊奇,古代也有这个东西吗? 孟行舟看出她很喜欢,笑道:“这是带骨鲍螺,是用乳酪和霜糖一起和面做的,最上面白色的是乳酪和蜂蜜拌匀,凝固后形成的,是露香斋的招牌。” 这时刚好崔嬷嬷端了酸梅汤进来,苏蕴雪笑:“你送我点心,我就用酸梅汤做回礼,你尝尝看,和你往常喝的有何不同?” 苏蕴雪一笑,满室生花,迷人炫目,孟行舟一时看呆了,连崔嬷嬷给他递酸梅汤都没注意,守知实在没眼看自家大爷的傻样,在外做生意时精明能干的孟家大少爷,每每到了苏家三小姐面前就成了傻呆呆的愣头青。 他装作不经意地咳了一声,孟行舟回神,忙接过酸梅汤:“多谢嬷嬷!” 崔嬷嬷眉开眼笑地说:“这是三小姐亲手配得汤方,和外头卖的都不一样,孟大爷这次来得巧,有口福了!” 这也是苏蕴雪能够不经过大厨房,自己在小院鼓捣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苏蕴雪低头吃了一颗带骨鲍螺,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咽下去后口中还带着乳酪的鲜美,味道和现代吃的那些甜点也相差无几,不由赞叹,老祖宗们还真是会享受啊! 然后抬头看到正在喝酸梅汤的孟行舟,严格意义讲,孟行舟也算是老祖宗之一了吧。 想到这苏蕴雪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惹得孟行舟抬头,还以为自己哪里有失礼之处,有些不知所措地问:“怎么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着,并无不妥之处,遂又有些疑惑地看着苏蕴雪。 “没什么,就是想起一些好玩的事儿……酸梅汤好喝吗?” “果然很爽口,酸甜适中,没有涩味反而有一些花果香。”而且入口冰冰凉凉,酷暑带来的热意瞬间消退不少。 “你喜欢的话回头我把配方抄给你,做起来很简单的。” 孟行舟忙谢过,无所谓东西贵重与否,单是三小姐待他这份心意就弥足珍贵。 而苏蕴雪也不过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可能地回报孟行舟罢了。 孟行舟给钦安伯带的都是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值钱玩意儿,给她带的却是平时难得吃到的点心,吃完了也就没了,不留什么痕迹,想来孟行舟也知道,在这个府里,就算给她穿用的东西她也留不住,还不如吃食来的实在。 这是一个心细善良的人,苏蕴雪觉得心中很温暖。 偏厅外,东跨院茂密的树木投下大片阴影,谁也没有注意到树荫下站着的两个人,正是萧桓衍和苏柏年,从他们的角度,偏厅中说笑的男子和少女一览无余。 二人不知站在这里看了多久,确切地说,是不知道萧桓衍看了多久。 就如第一次来王府那天一样,萧桓衍正要离开伯府,苏柏年亲自陪送,路过东跨院时,听到里面传来男女说笑的声音,引得萧桓衍驻足。 刚开始可把苏柏年急坏了,生怕是府中下人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被这位爷撞见,引颈一看,发现又是老二家的那个庶女,男的则是孟家长子。 虽说定了亲,可终究是未出阁的女儿家,竟然如此不守规矩,不顾男女大防,和未婚夫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坐在厅堂里说笑。 商户人家! 苏柏年觑着容王的脸色道:“这是臣的侄女,府上的三丫头,从小就和松江府的孟家定了亲,屋里那个正是孟家长子,舍弟的这个女儿,平日里疏于管教,有些不识礼数,回头臣自会让舍弟好好教她规矩,殿下见谅。” 未出阁的女子和未婚夫见面,即使不合规矩,也与萧桓衍无甚关系,苏柏年却让他“见谅”,指的自然不是眼前之事,苏柏年真正想说的,应是那日在花园遇到此女的事并非刻意安排,而是此女的“无礼”导致的,与他苏柏年无干。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老者 萧桓衍目光在少女的如花笑靥凝了一瞬,又盯了少女对面的男子一眼,心下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走了。 苏柏年跟在后面,悄悄擦擦汗,老二这个庶女这次倒是歪打正着,给了他一个解释的好机会。 想来那日的事是彻底揭过去了。 —— 这厢苏蕴雪丝毫不知自己又被人瞧了个通透,依然和孟行舟说着话,孟行舟知道她喜欢听外面的事,专捡些平日里行船走马做生意时遇到的趣事说给苏蕴雪听。 苏蕴雪越听越向往,不由道:“真希望能快点离开伯府,这样我也能出去看看了!” 快些离开伯府,不就是希望快些嫁给他吗?孟行舟闻言脸“唰”地红了,口中也突然卡了壳,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 崔嬷嬷在旁边猛咳,苏蕴雪才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一时间也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默默吃点心。 孟行舟掩饰般道:“我去给世子上柱香吧,这会贵人该走了……” 钦安伯常年不受皇室待见,是以苏继一直未被册封世子,孟行舟这么说,不过是敬着钦安伯府罢了。 苏蕴雪却不想孟行舟去那边遭白眼,便道:“哪有那么快,容王难得过来,伯父定然与他有好多话说,而且兄长走得突然,伯父伯母心里都不好受,你去了他们也不一定顾得上你,”苏蕴雪看了看外面,道:“天色也不早了,我让嬷嬷先送你出去吧,你来得突然,定然没来得及好好休息,等你安顿下来,再来也不迟。” 孟行舟一想也是,他一介平民,与亲王碰到一起还真不自在,想要过去的心思也就淡了,依依不舍地和苏蕴雪道别,离了钦安伯府。 孟行舟走后,苏蕴雪又回了灵堂,发现容王已经走了,苏柏年和周氏都不在,只有苏蕴珠和苏蕴玉两个人在里面。 苏蕴玉正在阴阳苏蕴珠:“说来姐姐也真是可怜,小小年纪与容王定了亲,容王却去了封地,拖了姐姐这么多年,现在好容易回来,亲事有了点盼头,兄长却又没了,现下这婚事,恐怕又要往后推了吧,真不知道下次还会不会遇到什么事,姐姐不会就这样一直成不了亲吧?” 苏蕴珠端正地跪在胞兄的棺椁前,丝毫不受苏蕴玉的话影响,神色清冷,道:“如今兄长去世,全家人都很伤心,妹妹你似乎不是很难过?”苏蕴珠一双妙目冷睨着苏蕴玉,“妹妹不要忘了,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我们姐妹皆要为兄长守孝一年,我定不了婚期,你也不能谈婚论嫁,若是这期间传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可不是抄抄女诫那么简单了,家族名声面前,个人生死无足轻重,妹妹,你可要牢记这一点……” 苏蕴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说不出话,苏蕴珠这话不可谓不重,简直是明晃晃地威胁她别打什么主意,若是苏蕴珠和容王的婚事有什么好歹她也没好果子吃……每次苏蕴珠都只会用家族名声来压她! 苏蕴玉被气得粉面通红,一双眼睛满是怒火地瞪着苏蕴珠。 苏蕴珠泰然自若,丝毫不将其放在眼里。 苏蕴雪一进来就碰到这两人又跟斗鸡一样顶了起来,悄悄地挪进来,默默跪回原来的位置,暗暗祈祷可千万不要发现她。 苏蕴雪看着苏蕴玉难看的脸色,有点不理解苏蕴玉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家里的姐妹一个都看不顺眼,平日里对她颐指气使也就罢了,对苏蕴珠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有事没事总要刺苏蕴珠两句,却忘了苏蕴珠可是钦安伯和武昌候两家倾力培养的准亲王妃,眼界手腕高了苏蕴玉不止一星半点,苏蕴玉每每挑衅苏蕴珠,十次有九次都讨不了好,偏偏每次都不长记性。 苏蕴雪总觉得苏蕴玉心理有些扭曲。 心理扭曲的苏蕴玉突然转过头来恶狠狠的瞪着苏蕴雪:“刚才死哪去了?!不好好在这跪着跑出去干什么,省得待会又有人说你不敬兄长,可不要又连累我被骂!” 得,这火又烧她身上了。 苏蕴雪怯怯地小声道:“我……我去如厕了……”随即露出一副害怕的神色看着苏蕴玉,在苏家人前她一贯把胆小怯懦的人设进行到底。 苏蕴玉又没好气道:“你自己给我小心点!” 苏蕴雪忙回了声:“是。”然后规规矩矩跪好。 苏蕴珠冷冷扫了苏蕴雪一眼,没说什么。 —— 苏蕴雪一连跪了几天,跪得腰酸腿疼,虽然有蒲团,可膝盖还是肿了,在房间里歇了很久。 这期间苏蕴雪让崔嬷嬷留意着府里的消息,没有听到苏继的案子有什么进展,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些,莫非容王当时只是客套,并未将此事报给皇上? 苏蕴雪抬起自己的手,看上去是这样的干净白皙,终究还是沾了血,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能够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是环境改变了她?还是说,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崔嬷嬷突然推门进来,神色透着几分紧张,声音十分干涩:“小姐,宣武门大街那边出事了!” 揽月楼。 苏蕴雪罩着一件深灰色斗篷,巨大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跟在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身后进了揽月楼,楼中彩帛环绕,灯火辉煌,偶有穿着靡丽的女子与他们擦肩而过。 在大厅里的人不多,但是走到阁楼深处时,走廊两旁都是门扉紧闭的厢房,不时有男女□□时的声音传出。 苏蕴雪不由拢紧了身上的斗篷,说不害怕是假的,此人刻意将见面的地点设在这等烟花之地,其中不无敲打她的意思。 但既然都到这儿了,也只能见机行事,走一步看一步。 那侍卫带着她走了很久,转过一个又一个弯,苏蕴雪几乎都要记不得出去的路时,侍卫停在了一间房的门口,站定不动,示意苏蕴雪进去。 苏蕴雪深吸了口气,推门进去。 房间布置的很雅致,要不是身在青楼,苏蕴雪还以为是哪家大户人家招待贵客的厢房。 一名衣着富贵的老者正坐在桌边喝茶,神情自若。 苏蕴雪进门时他抬眸看了过来,苏蕴雪被那阴鸷的眼神钉在原地不敢动弹。 是个可怕的人,苏蕴雪心想。 老者扫了她一眼又自顾品茶,苏蕴雪有求于人,只能先开口:“这位老先生……小女深居内宅,自认以前从未见过您,不知您此次突然带走小七,又让我到此相见,究竟所为何事?” 白天,崔嬷嬷赶来告诉她小七不见了,早上去了私塾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而苏蕴雪在宣武门宅子的卧房里却放着一封信,信上说,要救小七,就于今晚戍时到揽月楼,只能是她一个人。 苏继就是在揽月楼出事的,如今这人先是绑了小七,后又让她到揽月楼相见,莫非与苏继之死有关? 不过这人应该与苏家无甚关系,否则就不是让她去揽月楼而是让她去阎王殿了,思及此苏蕴雪稍稍放心,无论是为了小七还是为了苏继的事,她都必须要走这一趟。 而她此次出行也是出奇的顺利,仿佛被提前安排好了一样,苏蕴雪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伯府,而接应她的人就在伯府后门! 如此看来,此人绝不简单。 老者笑了一声,并未回答苏蕴雪的问题,而是道:“你与苏贵妃很像。” 苏贵妃?那个从来只问其名的姑奶奶?这人莫非与钦安伯府有旧? 苏蕴雪暗暗警惕:“敢问老先生是?” 老者依然未回答苏蕴雪的疑问,而是用略有些低哑的声音说了一句令苏蕴雪毛骨悚然的话:“你知不知道?苏继就是死在这间屋子的……就在这张床上。” 此时夜已深,这间屋子或许是因位置偏僻,已经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昏暗的烛火并不能给屋子增添多少光亮,越靠近床的地方越暗,不知床上放的是被褥还是什么,冷眼看去仿佛趟着个人。 苏蕴雪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她仓皇地往后退了几步,紧紧地靠在门边,咬紧牙拼命抑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尖叫。 老者见状笑出声来,那笑声越发诡异:“你既然敢要他的命,如今怎么又害怕了?看来钦安伯府的三小姐,胆子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呀!” 听到老者的声音,苏蕴雪渐渐冷静下来,刚才猝不及防被那么一吓,自然受惊,现在反而没那么害怕了,如今这个老者连苏继死在这都知道,想必对她做的事了如指掌,那她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了。 苏蕴雪直接了当道:“你意欲何为?” 老者见苏蕴雪很快恢复了冷静,眯了眯眼睛,道:“你果然很像苏贵妃。” 苏蕴雪:“?” 这老头在说什么车轱辘话?怎么又说回这个了。 只听老者道:“咱……我说的像,并非指容貌,而是指你的心性,和先皇的苏贵妃一样,胆大心狠,做事果决,从我见你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可惜呀,苏贵妃棋差一着。”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后患 苏蕴雪对这位姑奶奶的传奇故事实在不太感兴趣,伯府的老夫人和大房一家天天念叨,她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她更担心小七那孩子,偏偏这老头东一句西一句的,半天说不到正题。 苏蕴雪道:“不过自保罢了,若小女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在这给您赔不是了,只是稚子无辜,小七不过一个孩童,与此事全无关系,还望老先生高抬贵手,放过这个孩子。” 老者闻言冷笑:“好一个稚子无辜,在你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东窗事发的后果,那孩子是你签了藉契的,又怎会不受株连?!” 苏蕴雪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与她有关的所有事,此人都了如指掌,若非长期监视她,绝对不会这么清楚。她满眼惊疑地看着眼前的老者,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者接着道:“莫非你以为,只凭你和你的那个陪房,就能将这件事做的天衣无缝吗?如此拙劣的手段,要不是老夫替你善后,你真以为刑部和大理寺查不到你吗?” 苏继的死,的确是苏蕴雪做的,在苏继将对她的不轨袒露出来后,苏蕴雪就动了杀心。 然而她能用的人不多,只有冯叔一个,二人私下商榷后,认为要想除掉苏继,最好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这样就不会牵连到他们。 后来冯叔查到苏继去青楼会有吃药的习惯,于是悄悄买通了青楼里的仆役,加大了苏继的药量,才有了后来的事。 然而再隐秘的事,做了就会留下痕迹,终究还是被人查到了。 半晌,苏蕴雪颤声道:“所以,你知道这么多,却又费心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两人说话的时候老者一直坐在桌边,而苏蕴雪则站在门口,始终离老者很远。此时老者放下手中的茶杯,换了个闲适的姿势倚在桌上,才道:“前些日子容王进宫请旨彻查钦安伯长子暴毙一案,不过此事我已扫清后患,那个仆役我已经处理了,无论是谁来查这件案子,都只会认为这是一个意外……苏三小姐,看在你对小七那孩子有恩的份上,我尚且帮你这一次,但经此一事,难保以后不会发生什么,所以孩子不能再放在你身边,他在我这很好,你回吧!” 苏蕴雪心中惊骇万分,能知道宫中的消息,还能赶在官府查案前提前毁灭证据,足见此人权势之盛。而他很可能是小七的亲人,可是苏蕴雪捡到小七的时候,那孩子还是一个四处乞讨的小乞丐,为何会与这样的厉害人物有瓜葛? 苏蕴雪仔细打量起面前的老者,脸上皱纹深刻,神情阴鸷……她发现问题在哪里了!这人没有蓄须! 在大宁,但凡上了点年纪的男子都会蓄须,苏蕴雪现在才注意到老者面部很光滑,而且刚才老者一直刻意压着嗓音说话,所以苏蕴雪才觉得他说话的声音怪异,虽然刻意掩饰,声音还是透着一股阴柔之感。 眼前这人,十有八九是宫里的太监,还是很有地位的那种。但他既有意在苏蕴雪面前隐瞒身份,苏蕴雪自不会没眼色地说出来,以免又惹出事端。 苏蕴雪试探道:“小七是我偶然所救,听老人家的意思,莫非是小七的亲人?” 老太监道:“小七的确有我的血脉,我苦寻多年无果,后来找到他时,他已经被三小姐所救,然我家中暂时不便,所以才没有立即来找他,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能再让他跟着你,我将他带走,今后自会有更好的安排予他,就不牢三小姐费心了。” 恐怕是因为身份不便,不好将孩子接回去,才会一直将孩子留在她这里吧,后来因为出了苏继的事,担心因她牵连孩子,才又将人带走。 但老太监既然没有明说,苏蕴雪就当不知道。 她不是没想过,朝廷追查苏继之死,最后势必会查到她的身上,冯叔一家甚至小七都会受牵连。 她在下手之前也犹豫过,可苏继在一旁虎视眈眈,已经容不得她多想,除非她真的委身苏继,任由他搓圆揉扁,苏蕴雪自认做不到。 于是她仓促间定下此计,未必不是抱了侥幸的心思,她以为在没有监控设备,缺乏技术的时代,官府很难查出真相,然而终究是她低估了古人的能力。 这老太监明明可以直接悄无声息的带走小七,然后杀了她灭口,可他却没有这么做,反而选择见她一面告知真相。虽说此次见面颇有些小惩大诫的意思,但根本上还是还了她当年对小七的救命之恩。 想到小七可爱的脸蛋,天真的眼神,苏蕴雪心中十分不舍,可事已至此,她也无可奈何,苏继之事虽然有老太监帮忙,暂时无虞,难保以后不会生出什么事端,如今的情况,小七能和亲人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更何况还是这么个有权有势的亲人。 思及此,苏蕴雪恭敬地向老太监行了个福礼,道:“小女多谢老先生救命之恩,若不是有老先生,小女恐怕难以全身而退。小七虽说为我所救,然我亦有诸多身不由己,不得自由,等闲很难看顾到那孩子。老先生既然是小七的血亲,要带走他,小女绝无二话,等我回去后就让人把小七的身契送还。此外……短短一年的相处,我与那孩子也有了些感情,可否请老先生让我再看看小七,小女在此谢过……” 苏蕴雪说罢又向老太监行了个大礼。 老太监始终以审视的目光盯着苏蕴雪,听了苏蕴雪一番话后,对她的识相表示很满意。 老太监道:“你去见见他也好,想来那孩子亲你,自他被带来以后对我的人一直很抗拒,吵着闹着要回去,你去和他说说话也好。” 言罢老太监轻轻击掌,有人推门进来,是给苏蕴雪带路的那个侍卫,侍卫恭敬地对老太监行了个礼,然后示意苏蕴雪跟他出去。 苏蕴雪忙抬脚离开,走之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被笼罩在黑暗之中的架子床,阴影重重,阴森可怖。 苏蕴雪不敢再看,连忙离开了这个令人害怕的地方。 她随着侍卫下了楼,绕过一个穿堂,进了揽月楼的后院,后院很安静,三面各三间厢房,小七应该就是被安置在这。 在京城著名的青楼出入自由,苏蕴雪猜测这揽月楼或许与老太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而拥有如此权势和财富的太监,在整个大宁朝估计也找不出几个。 苏蕴雪不敢深想,跟着侍卫进了其中一间厢房,正对门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些精致的糕点,但似乎没有动过。 厢房东面的床上趴着一个孩子,皱着眉闭着眼睛,脸上有哭过的痕迹,正是小七。 听到声响,孩子很快就惊醒,他睁开眼,看到想念了一天的姐姐站在自己面前,高兴地大叫一声跳下床朝苏蕴雪奔来。 小七紧紧地抱住苏蕴雪的腰,积攒了一天的害怕和委屈终于爆发出来,他哭着说:“姐姐你终于来救我了吗?” 苏蕴雪也忍不住眼眶通红,她将小七带到床边,两人坐在床沿上说话。 苏蕴雪道:“事出突然,你被吓到了吧?不过带走你的人不是坏人,你应该感觉得出来。” 小七紧紧地靠在苏蕴雪怀里,委屈道:“我下学准备回家呢,突然冒出一个大高个把我抗走了,我以为我遇上拍花党了,可是怎么都跑不掉,后来他们就把我带到这来了。” 说到这小七抬头看着苏蕴雪,犹犹豫豫道:“有一个老爷爷,他说……他说他是我的亲祖父,姐姐,他说的是真的吗?” 亲祖父,原来那个老太监是小七的亲祖父。 苏蕴雪看着小七,孩子的眼中有期待有忐忑,漆黑的瞳仁满是对她的信任。 苏蕴雪道:“是真的,我刚和你的祖父见过面,他找了你很久,他刚刚得知你消息的时候太过高兴,迫不及待想要见你,所以才会让人将你带到这来。” “是吗?他真的是我祖父吗?原来我还有亲人?” “是的,小七,你还有亲人在这个世上,你不是孤儿。” “那我们要和祖……嗯……祖父一起生活吗?” 苏蕴雪强忍心中酸涩,道:“小七,姐姐和桂花婶不能和你的祖父一起生活,你的祖父是要带你走,让你和他生活在一起。” “我不要!”小七大喊道:“我不要和姐姐分开!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生活在一起呢?那我也不要走,我就和你在一起!” “小七!你那么聪明,不会看不出来,姐姐也是个活的身不由己的人,如今姐姐家中出了些事情,没有办法再留住宣武门那边的小宅子了,冯叔和桂花婶要回乡养老,我正愁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你,你的亲人就找来了,这对你是好事。而且你的祖父也住在京城,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并不是说你我从此分别就再也无法见面。” “真的吗?”小七犹疑地问,“我们真的还能再见?”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安排 “当然,过个一两年,姐姐就要成亲了,等到那时候,姐姐更自由一些,就可以邀请你到姐姐的新家做客……你的祖父找了你很久,能与自己的亲人重聚,无论对你还是你的祖父,都是极为幸运的事,你能待在亲人身边,共聚天伦,难道不好吗?” 小七逐渐平静下来,接受了苏蕴雪的说辞,其实白天那个老爷爷说是他的祖父的时候,他心里即怀疑又忐忑,害怕是拍花党骗人的手法,可心底还是升起一股隐秘的期待,在等到苏蕴雪,并从苏蕴雪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很快就接受了自己找到亲人的事实,只是一时无法接受同苏蕴雪分开罢了。 “那我们这两年都不能再见面了吗?” “不绝对,既然同在京城,那么总有机会……你回去后,先好好念书,别忘了我当初送你入私塾那会儿,你可是励志要考状元,做大官儿呢!” 在大宁,宦官的亲眷是无法科举的,纵有权宦的亲戚能够入朝,多是在锦衣卫或入五军都督府任个差事,成为权宦的爪牙,为人憎恨和不齿。 那老太监说对小七会有更好的安排,不知是依然隐瞒小七和他的关系,重新找一户清白人家收养小七,给小七一个清白的身世,还是等日后让小七做他的亲信。苏蕴雪不知道,但目前她只能这样安慰这个孩子。 “那当然!”小七终于精神起来,“我一定会考取功名,当上大官儿,成为姐姐的靠山,从今以后谁都不敢欺负姐姐!” 苏蕴雪一时百感交集,一年前偶然间救了这个孩子,一年来他们不过是相处过寥寥几次,可这孩子竟然会对他产生了这么深的依赖。 苏蕴雪忍着泪点头:“小七那么厉害,姐姐相信你,到时候,谁都不敢欺负我们。”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苏蕴雪知道是在催促她,于是忍着不舍推开小七:“已经很晚了,我不能出来太久,要赶紧回去,小七……后会有期!” 小七脸上挂着泪,懂事的他没有在纠缠苏蕴雪,他带着哭腔回到:“姐姐,我一定会去找你的……后会有期!” 苏蕴雪将近子时才回到伯府,有老太监的人帮忙,这一次出行神不知鬼不觉。 崔嬷嬷一直守在房里听着动静,怕惊扰睡在退步的花菱,她没敢点灯,等听到轻微的声响连忙打开房门,苏蕴雪摸黑钻了进来。 崔嬷嬷此时才点燃床边的一根小蜡烛,上下仔细打量起苏蕴雪,看到苏蕴雪身上衣饰和去时毫无二致,提了一晚上的心才放下来。 清白的女儿家只身前往烟花柳巷,一开始崔嬷嬷说什么都不愿意,可犟不过自家小姐,现今见小姐安然无恙地回来,她总算松了口气。 借着微弱的光亮,苏蕴雪退了身上的斗篷,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被褥之中,将身体蜷起来,每次她遇到难以解决之事或者害怕的时候,都会将自己藏到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以此来获得安全感。 苏蕴雪是崔嬷嬷带大的,崔嬷嬷见状就知道怎么回事,她坐在床沿,像安抚襁褓中的婴儿那样轻轻拍着隆起来的被褥,一面轻声问道:“小姐遇到了什么事?不若跟嬷嬷说说,说出来,也许就好多了?” “没事。”苏蕴雪的声音从被褥里传来,显得闷闷的,“小七的亲人来找他,带他回家了。” 小七的亲人?崔嬷嬷惊讶!那为何不光明正大地上门,偏要劫人似得带走孩子,还逼迫一个闺阁小姐去那种地方见面? 崔嬷嬷很想问是否和苏继有关,但见苏蕴雪的样子,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怜惜的安抚着床榻上的人,算算日子,小姐今年也才满十六岁,偏偏要让她经历这么多的事情。 哎…… “嬷嬷,”苏蕴雪低闷的声音从被褥里传出来,“找机会告诉冯叔他们,把宣武门的宅子和姨娘留给我的田产都卖了,清点好产业后,把钱分成两份,一份存入钱庄,一份让他们带走,重新找一个地方,另置田地。” 崔嬷嬷自然清楚这么做是为什么,苏继的死,从今以后,不仅是小姐,也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利刃。 但若是重来一次,她依然支持苏蕴雪这么做。 崔嬷嬷什么都没问,只沉沉答应一声:“好。” 昏黑的屋中静了一会,崔嬷嬷以为苏蕴雪已经睡过去的时候,又听她开口问:“孟行舟呢?” 自那日过后苏蕴雪还没来得及顾得上孟行舟那边。 崔嬷嬷道:“孟家大少爷前些日子回松江府了,听说递了帖子要进府告辞,被拒绝了,后又捎人来传话,松江府那边有笔生意等不得,只能先回去了。” 回去了好,回去了好。 苏蕴雪做了亏心事,明明与孟行舟无关,可她却总觉得亏欠孟行舟,有些不敢面对他,现在回去了,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只盼来日,能好好补偿他了。 苏蕴雪将被子拉下来,漏出一张倦容,她道:“嬷嬷,我没事了,很晚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哎!”崔嬷嬷替苏蕴雪拢了拢被子,“嬷嬷就在外间陪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别怕。”然后吹熄了小蜡烛,回到外间的榻上睡下了。 最近经历了太多事,苏蕴雪很累,她闭上眼,慢慢将所有的担忧和不安都摒弃,渐渐睡了过去。 月光洒满了寥落的小院,却照不进简陋的屋子。不起眼的角落里,几朵疏落却美丽的野花倔强地绽放着,生机勃勃。 —— 庆和八年,钦安伯长子暴毙,案子无疾而终。 同年九月,庆和帝下诏削藩,着令将各藩王封地赋税收归朝廷,藩王不再拥有封地赋税的征收权,改由朝廷统一发放俸禄。 圣旨一下,在各藩地引起轩然大波,各路藩王义愤填膺,虽然如今诸王手中早无兵权,不可与开国时手握重兵的藩王相提并论,但若真联合起来,未必不能与朝廷抗衡。 所有人都知道庆和帝会先对容王下手,于是所有人都盯着容王,看他下一步行事。 谁料容王竟然乖乖交了封地税权,不曾多说一字。 期待着容王能有所动作的藩王们大失所望,连先帝的嫡孙都已俯首,他们这些旁支又有何权力说不,只好不情不愿地交了税权,而藩王原本对朝廷的不满都大半转移到了容王身上。 这正是庆和帝想要的。 十月,庆和帝在广州、泉州和明州三地的市舶司设市舶司提督,由内臣担任,全权掌市舶司的海外诸番朝贡、市易之事。 容王封地明州,彻底被架空,封地上唯一还属于他的,恐怕也就只有一座容王府了。 而容王本人住在京城时雍坊,深居简出,毫无反应。 朝野内外至此才明白,天下早已是庆和帝的天下,这个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先帝嫡孙,已经成了一个虚有其表,软弱不堪的闲王。 俗话说皇帝不急太监急,容王权力被一削再削,无论是京城时雍坊还是明州的容王府,都表现得很平静。 相反钦安伯府就跟很不平静了。 苏柏年还没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又得知未来女婿被削藩,原本富可敌国的的亲王如今家底都被薅光了,没了税权,靠朝廷发放俸禄,不就等于要仰人鼻息,看庆和帝的脸色过日子吗?! 他就想为何当年苏家和容王联姻,庆和帝没有过多为难,原来老早就想好了钦安伯府和容亲王府的下场,压根没打算让他们有好日子过。 如此帝王心术,苏柏年除了叹气别无他法。 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任命了,苏柏年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就是萧桓衍的亲王爵位好歹还能让人敬上几分,苏家能因此不被京中权贵排挤打压,已经是万幸了。 每每遇到什么难事,苏柏年都要怀念一番“当年苏贵妃在时,我们伯府怎么样怎么样”,这次也不例外,可是再缅怀几百遍也没有用,只能对着庭院中的几棵树,伤春悲秋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所幸几日后庆和帝给容王的一道圣旨,让苏柏年觉得在这桩婚事上稍微挽回了几分颜面,逐渐又觉出与皇家结亲的好处来。 庆和帝亲自定下了苏家和容王府的婚期,就在一年后的十月,并赐钦安伯府黄金百两,珠玉若干,另着礼部不计花费,务必以最隆重的仪式办好这场婚礼。 苏柏年心想,圣上或许只是不放心那么大个市舶司落在容王手里,心里对这个侄子到底还是愧疚的。 京城另一边的时雍坊。 萧桓衍在书房内,姿态慵懒地斜靠在椅子上。 萧桓衍的亲信,王府长史孔思弗、承奉正刘如意和亲卫指挥使卫成立在萧桓衍下首,听萧桓衍安排交接明州的事宜。 “孔长史将赋税的账册整理出来,其中关于市舶司的部分多留心一些,你知道怎么做,宫里不出几日就会来要东西,别让人看出什么来。” 孔思弗躬身应是,萧桓衍又对刘如意和卫成道:“接下来这一年本王都要待在京城,你们抽空回趟明州,把用得上的物和人都带过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一年 京城的王府少了很多萧桓衍惯用的东西,他住得不太习惯,虽说只待一年,然而一年后能不能回明州,什么时候回明州,还得庆和帝说了算,所幸将趁手的东西都搬过来。 孔思弗还好,只是眉头紧锁立在一旁不怎么说话。 刘如意和卫成却都如丧考批,眼见着偌大的明州就这么拱手让人,自家主子还在这里悠然自得地安排收拾东西。 然而二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没精打采地应“是。” 末了,萧桓衍又别有深意地加了一句:“回来之前把王府收拾干净了,本王婚后还是要回去的。” 刘如意和卫成二人虽说不如孔思弗老谋深算,但也都是人精,一听萧桓衍的话,都明白主子言下之意,心照不宣地应是,便退出了寝殿。 书房只剩下萧桓衍和孔思弗二人,孔思弗依然眉头紧锁,不说话,也不退下,只静静地立在一旁。 萧桓衍当看不见,道:“他们俩都回了明州,本王就你一个得用的人,本王的婚事,礼部那边不能没人对接,交给你了。” 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孔思弗沉默地行了个礼,也退了出去。 书房安静了下来。 萧桓衍喜静,平日里身边都无人伺候,他垂眸看着案前摊开的赐婚圣旨,半晌,发出了一声轻笑,轻蔑、不屑。 庆和帝设置市舶司提督的圣旨下来不久,萧桓衍就得到消息,提督明州市舶司的宦官是司礼监的右监丞赵喜,正五品,在宫里算说得上话的内臣了。 用宦官提督市舶司,不仅架空了他,也辖制了市舶司内的大小官员,他的这位皇叔啊,压制藩王,提防朝臣,却十分亲近信任宦官,利用阉人来制衡朝廷。 真以为这样权力就能牢牢卧在你手里吗? 萧桓衍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圣旨“天子诏曰”四字上。 且走着瞧吧! —— 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苏继死后,先是小七被带走,后又冯叔和桂花婶离开京城,去了松江府,宣武门大街的宅子也卖了。 这一年里,苏蕴雪始终深居简出,每日窝在小院里,等闲不出门。 伯府的人都觉得她愈发沉默寡言,不过谁都没当回事。 苏继祭日的时候,周氏又嚎啕大哭了一场,大房一家双眼通红,二房也面色沉重。老太太自长孙去世后身体就不怎么好,一直用药养着。 表面的和睦没撑多久,很快众人又为过继子嗣的事吵的不可开交。 苏家根基浅薄,往五服里数都很难巴拉出个合适的人选,但也不是没有,早在苏继死讯刚传出的时候,苏家的一些亲戚就打起了主意,前前后后闹出不少笑话,平白给京城的达官贵人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后来还是周氏行事果决,顾不得丧子之痛,连忙给苏柏年纳了个妾,妾室怀上身孕后,那些亲戚才消停一些。 而苏家落得如此境地,都是苏蕴雪一手造成的,看着悲痛欲绝的周氏,苏蕴雪心中竟生出一股扭曲的快意,失去亲人的滋味,也该你们尝尝。 回到小院,苏蕴雪依旧夜以继日地抄书,抄女四书,抄的倒背如流,然心中的不屑和反感亦越来越重。 院中无树,火辣辣的日头直晒着屋子。 苏蕴雪穿着轻薄的烟粉色褙子,即使临窗抄书,脸颊也热的通红。 天气太热,花菱不知跑哪凉快去了。 崔嬷嬷端着放凉的酸梅汤进来,没看见花菱,有些不悦:“这小妮子,做事越发不上心,就算是她是太太的人,也不该如此不敬小姐。” 苏蕴雪倒毫不在意:“无妨。” 算起生理年龄,花菱比她还小两岁,不过是个听人差遣的小丫头,有些贪玩爱偷懒,本性不算坏,提防着就是了。 崔嬷嬷不再追究,转而道:“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听伯爷的意思,是要办个赏月宴,请些亲朋故旧来聚一聚。” “这么快就中秋了?” 苏蕴雪搁下笔,抬头看向窗外,骄阳似火,墙角的草都被晒得软趴趴的。 她喃喃道:“可是天气还这么热。” “可不是!不过也热不了几天了,中秋一过,就是秋分,往后的天气就没这么热了。小姐晚上也睡得安稳些。” 屋中闷热,苏蕴雪晚上经常被热的睡不着。 苏蕴雪对宴会并不关心,这样的场合她只要充当背景板就好,她算算日子,问崔嬷嬷:“再过两个月苏蕴珠就要出嫁了吧?” “是呀,偏偏二小姐亲事挑来拣去,到现在还定不下来!连累的小姐婚期也迟迟不定。老太太发下话来,说是女儿家大了,留来留去留成仇,所以让府里这段时间多宴请几次,尽快把二小姐的亲事定了。” 这就是要借苏蕴珠婚事的东风,赶紧替苏蕴玉找个人家。 苏蕴玉不知怎么的,这一年也不来骚扰苏蕴雪了,苏蕴雪偶尔几次碰到苏蕴玉,明显感觉苏蕴玉的心思已不在她身上,反而愈发盯着苏蕴珠那边。 苏蕴雪想起苏蕴玉去年在苏继丧仪上看容王的眼神。她估摸着,苏蕴玉很可能是对容王起了什么心思,所以一来迟迟不肯定亲,二来越发憎恶苏蕴珠。 莫非她还真想和苏蕴珠一起嫁进容王府不成? 这不大可能吧。 苏蕴雪喜欢看闲书,有时候看到过一些大宁皇室的祖训:大宁朝的亲王可有一妃十二妾,等闲不可立次妃,若要立次妃,须有皇帝亲笔圣旨。次妃虽然名分上略低于正妃,但所生子嗣可以算作是亲王嫡出子女,与正妃的孩子有同等继承权的。 苏蕴雪对这些皇家轶事挺感兴趣,后面还特地了解过,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大宁的开国皇帝在立国之后,为了巩固皇权,拉拢安抚功臣,下旨将很多开国国公的女儿许配给自己的儿子,可是功臣女儿太多,自己的儿子不够用,就弄出了正妃次妃这一套,又不想后世子孙有样学样,乱了嫡庶,又在这条祖训上加了许多条条框框。 所以除了开国一朝,大宁朝的亲王都只有一个正妃,极少有立次妃,往下就是空有名分的妾了。 苏蕴玉想要嫁给容王,要么想法子把苏蕴珠挤掉——现如今离婚期也就两个多月,更何况这可是皇帝赐的婚,所以这条路可能性为零。 要么就是甘愿做妾——这更不肯能了。 就算苏蕴玉自己愿意。 大房能愿意?大房一家不生吃了苏蕴玉才怪! 二房能愿意?何氏可是卯足了劲儿要给苏蕴玉挑一个门第显耀的贵婿,她舍得让女儿做妾? 容王能愿意?苏蕴雪再怎么不问世事,也能感觉出这门亲事于容王来说是强按牛喝水。硬塞一个给他已经够膈应的了,还想再来一个?容王就是再能忍也要闹了吧。 这样一想,苏蕴雪也觉得苏蕴玉还是赶紧定亲得好,省得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最后还要连累她。 中秋宴这日,苏蕴雪穿了一件湖绿色对襟立领小袄,衣服上绣着一枝石榴花,两只只山雀嬉戏其中,配一条缥色的湘裙,湘裙的襕边绣着同色的石榴花。 花菱给她梳了个倾髻,插了一只玉簪,并两朵小巧的芙蓉象生花。 比起寻常隆重些,又不过分张扬。 这次宴会设在花园的主厅疏影楼,疏影楼一共两层,外观恢弘壮丽,室内宽敞开阔,于楼中可环览园中景色,是宴客赏月的好地方。 苏蕴雪先去东院正房,苏柏立夫妇和苏蕴玉都在。 “老爷,太太安!”苏蕴雪给苏柏立夫妇请安。 何氏忙着给苏蕴玉挑首饰,没搭理她。 苏柏立看了苏蕴雪一眼,亭亭玉立,如绽放在枝头的芙蓉花,一时有些惊讶:“蕴雪都长这么大了!” 倒也不是苏柏立大惊小怪,自崔姨娘死后,苏柏立就没怎么管过苏蕴雪,何氏又将她仍在偏僻的角落里,等闲不许她到东院,是以苏蕴雪一年也难得见到苏柏立几次。 听到苏柏立这么说,苏蕴雪腼腆地笑了笑,低着头不说话。 何氏这时才抽空瞥了苏蕴雪一眼,见苏蕴雪穿的是她为了这次宴会特地赏的衣裳料子,打扮的还算应景,不至于丢了二房的脸,也不会抢了谁的风头,才满意地收回视线,最后在苏蕴玉的流苏髻插上一只金累丝蜂蝶赶花簪,道:“这是前些日子你舅舅特地在宝庆楼替你打的,戴这支最好看了,正好配你这身衣裳。” 苏蕴玉穿的是茜红色绣百蝶穿花的立领小袄,配得是藕色缠枝莲纹百褶裙,华丽又不失娇俏。 苏柏立在一旁看了看,也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 苏蕴玉闻言这才有些满意,不再挑挑拣拣,翘着嘴角道:“那就这支吧。” 磨磨蹭蹭半天,众人才开始往疏影楼走去。 前面一家三口一路赏园谈笑,苏蕴雪默默地走在后面,走着走着还被苏蕴玉的丫鬟瑞香给挤到最后面去了。 苏蕴雪也不在意,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欣赏园子里的风景,才发现花园比起之前又有不同,打理地越发精致,富有意趣。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离席 到疏影楼,老夫人和大房一家都已经到了,另外还有很多宾客散座在厅内。 苏柏立夫妇和苏蕴玉、苏蕴雪忙上前给老夫人请安,又给客人们见礼。 苏蕴雪发现老夫人老了许多,即使穿一身宝蓝色团鹤暗纹的褙子,也难掩其老态,不过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锐利。 老夫人旁边还坐着一位穿蜜合色织金葫芦纹褙子的老妇人,看上去比老夫人年轻一些,也慈和一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老夫人介绍道:“这是武昌候夫人。” 原来是周氏的母家。 苏蕴珠坐在武昌候夫人的身边,穿一件朱颜酡绣折枝牡丹纹的立领小袄,外面还罩了一件银红色的罗衣,轻薄如烟,似梦似幻,不仅衬托出苏蕴珠清雅俏丽的气质,还增添了几分妩媚。 苏蕴雪和苏蕴玉随着苏柏立夫妇给武昌候见礼:“武昌候夫人。” 听到苏蕴玉的声音有几分不对,苏蕴雪转头,看见苏蕴玉眼睛紧紧盯着苏蕴珠的衣裳,脸上的笑都挂不住了。 穿过来几年,苏蕴雪也算对大宁朝的衣裳首饰有所了解,知道苏蕴珠身上的纱罗价值不菲,苏府已经很多年没有进过这类名贵的布料。 苏蕴玉精心打扮一早上,却输给了苏蕴珠的一件罗衣,好在苏蕴玉脑子还算清醒,不会在这种场合乱来。 武昌候夫人笑得更加和善了,对苏柏立夫妇道:“一家子亲戚,哪那么见外,我一年前见过你们家的二小姐,现在出落的越发漂亮了!” 武昌候夫人说着将眼神转到苏蕴雪身上,正要说点客套话,看清苏蕴雪的脸时,眼中的惊艳毫不掩饰:“这是你们家三小姐?长得可真是漂亮……”,武昌候夫人仔细端详着苏蕴雪的脸,“细看还有几分像……” “咳,咳……”老夫人歪了歪身子,对武昌候夫人笑道:“你看的真准,这正是我们家三小姐,可惜她姨娘走得早,有些胆小,不爱说话。” 两个老太太聊天的时候,苏蕴雪一直低着头装作羞怯的模样,正符合老夫人的说辞。 武昌候夫人一听是个庶女还性格怯懦,暗自惋惜生了这样一副好相貌,却也不过多关注苏蕴雪,转而与旁人攀谈了起来。 苏蕴雪听着他们谈话,渐渐知道谁是谁,坐在苏柏年和周氏对面的是武昌候世子夫妇,他们的女儿坐在旁边,生得明眸皓齿,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来的还有一些勋戚如荥阳伯、忠勤伯的家眷,以及曾经和钦安伯府交好的一些人家,这些人都带了儿女,年龄大多与苏家三姐妹相仿。 来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些曾经对钦安伯府避之不及的人,此时又攀附过来。 即使容王失势,也是食禄万石的亲王,于这些人来说,始终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其中有几家的儿子看上去样貌气质都不错。想来苏家是打算在这几家里面给苏蕴玉相看一个,其实要是苏蕴玉想的开得话,这些人家都是很不错的选择,毕竟在苏蕴珠婚期定下来之前,可没有勋戚人家愿意和苏家说亲。 苏蕴雪站在梁柱的阴影下,尽量不引人注目,她看见何氏积极地与带了儿子的夫人们攀谈,苏蕴玉却一直兴致不高。 看来是想不开了。 “容王殿下到——” 容王竟也来了,苏蕴雪才反应过来,如今容王已算是钦安伯府的女婿,再加上武昌候又是先帝母族,今日的宴会即使他不给钦安伯面子,也要给武昌候面子。 苏蕴雪清晰地看见苏蕴玉眼底升起的期待和喜悦。 苏蕴珠明显也发现了苏蕴玉的反常,她眼风如刀,从苏蕴玉身上飞快刮过,很快又恢复端庄矜持的模样,跟着两位老夫人起身迎驾。 容王进来时众人齐刷刷地行礼:“见过容王殿下,殿下万安!” “免礼。”清冷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 苏蕴雪隐在人群中,悄悄瞟了一眼容王。因为过节,容王穿了一件青色织金妆花蟒纹常服,腰系玉带,脚踏革靴,尊贵异常。 萧桓衍上前给两位老夫人见礼,两位老夫人忙避让,连连道:“不敢。” 萧桓衍不过做做样子,闻言也不坚持。 苏柏年笑着迎上来:“殿下,酒席已经备好,就在旁边的敞厅,请!” 敞厅内,众人才分席而坐,男宾在左,女宾在右,中间以屏风相隔,如此既全了礼数,也不妨碍两边的人交流。 很快戏班子在疏影楼在对面的戏台上唱起戏来,丫鬟陆陆续续端来蒸好的蟹,看得出来苏柏年为这个宴会花足了心思。 这时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一个包裹严实的婴儿走进敞厅,直接去了男宾那边。 苏蕴雪坐在女眷这边,看不见那边是个什么情况,只听苏柏年道:“这是犬子,刚满月不久。” 去年周氏果断给苏柏年纳了一个妾,进门有喜,生下儿子的时候,苏柏年夫妇都松了口气,伯府的爵位算是保住了。 至此苏蕴雪多少明白了苏柏年办这个中秋宴的心思,给苏蕴玉相亲只是顺道。 平时老听苏柏年提当年贵妃怎么怎么样,就知道苏府显赫时他就是个轻狂惯了的人。如今一切顺风顺水,眼看苏家又要起来了了,他又忍不住开始嘚瑟。 一来苏柏年新得了个儿子,二则如今离容王和苏蕴珠的婚礼不过两个多月,该操办的都操办的差不多了,一切都步入正轨。 是以今日的宴会他就只炫耀两个人,一个他的小儿子,一个他未来女婿容亲王。 婴儿给男宾看了一圈后,又抱到女眷这边来,席上的女眷们又七嘴八舌地夸了些吉祥话。 苏蕴雪伸头看了一眼,果然生的白白胖胖的,非常可爱。 周氏亲自抱过孩子,笑着谢过各位夫人太太,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被苏蕴雪看得分明。 纵然借腹生子,可亲生儿子终究回不来了。 婴儿被抱下去后,众人的注意力又集中在容王身上,吹捧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时不时穿插着苏柏年满意的笑声。 容王有这么个岳父应该也挺无语的吧,苏蕴雪在心中偷笑。 这时苏蕴雪螃蟹吃的差不多了,偷偷看了眼,夫人太太们要么聊天要么听戏,几个女孩子凑在苏蕴珠身边小声地聊天,看情境应是在打趣苏蕴珠,苏蕴珠笑得羞涩,却是满脸幸福。 苏蕴玉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席了。 也是,今日苏蕴珠出尽了风头,即秀了新衣服又秀了未婚夫,苏蕴玉要是再不离席就要被气的厥过去了。 苏蕴雪觉得无聊,借口更衣起身向何氏请辞,何氏不耐烦地挥挥手,便不再管她。 何氏不喜欢崔嬷嬷,于是苏蕴雪赴宴带了花菱,出疏影楼却发现花菱没在外头候着,苏蕴雪习惯了花菱的怠慢,没放在心上,乐得自己一人慢慢溜达回去。 从疏影楼回内院,要穿过大半个园子,还要经过荷花池,有一段不远的距离,因天色尚早,苏蕴雪便不着急,慢悠悠边赏景边往沿着廊桥往内院走。 走到荷花池的时候,苏蕴雪看见苏蕴玉从远处沿着九曲桥朝她这边走来,神色紧绷,看上去的确心情不大好的样子,苏蕴雪不想招惹苏蕴玉,乘着对方没看见她,连忙躲进假山里,打算穿过假山绕远路回去。 穿过假山,沿着汀步走了一段路,便到了文嘉馆,里面是伯府的一些藏书,苏柏年不怎么来,反倒是苏蕴雪的父亲喜欢在这里看书。 既然到了文嘉馆,那离内院也就不远了,之前花园无人打扫的时候,苏蕴雪偶尔会溜进文嘉馆顺几本书回去看,看完再找机会还回来。 不过自从上次被发现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 苏蕴雪好久没有看新书了,反正天色还早,正好趁此机会进去找两本书带回去看。 苏蕴雪轻车熟路地进了文嘉馆,还细心地关了门,便在一排排书架上挑选起来,打算找一些野史话本或者地理志之类的打发时间。 文嘉馆不大,藏书却很丰富,分门别类整齐地排列在一架架高抵屋顶的书架上,据说很多都是苏家显赫时底下人送的礼,其中有很多珍贵的孤本。 苏蕴雪边走边看,一直没找到满意的书,直到来到最里侧的书架,她发现书架最下层的角落里有几个十分精致的书匣,与周围的书明显不同,她来过几次文嘉馆,竟是一次也不曾发现。 苏蕴雪蹲下来看了看,书匣没有上锁,轻易就打开了。 当她看清书的封皮时内心不由“卧槽”了一声,难怪藏这么严实呢,原来是避火图啊哈哈哈哈。 苏蕴雪对古代避火图的好奇心战胜了偷书的紧张感。 她抱着书匣来到一旁的软榻上,趴在软榻上迫不及待翻开看了起来,这种书她也不敢带回去,还是在这看会儿再说吧。 不得不说古人的绘画水平是真的高,这些图画得精美写实且引人遐想。 苏蕴雪看得入迷且满足,一会惊奇原来还可以这样!一会儿感慨古代人真会玩……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同室 萧桓衍进来时看见的正是少女伏榻看书的模样。 夏天的衣裳轻薄,随着少女的动作软软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袅娜有致的身形,衣襟上绣着妍丽的桃花,沿着少女白皙的脖颈蔓延而上,有意无意地吸引着旁人的目光。 不同于刚才被另一个少女冒犯的不悦,萧桓衍此时反而饶有兴致地欣赏起眼前的美景。 因常年习武,萧桓衍目力极佳,只一眼就看清了少女手上拿的书,忍不住低笑出声。 他这一笑,差点没把苏蕴雪吓得跳起来,瞬间心律都不齐了。 苏蕴雪手忙脚乱地从榻上爬起来,还不忘将书迅速地放回匣子里。 她转身看向来人,见是容王,心中有些诧异,同时也有些不自在,这位容王应该没看到她看到的什么书吧? 苏蕴雪平复心绪,强自镇定下来给容王行礼:“见过容王殿下。” 萧桓衍看着眼前女孩子,比之一年前出落得更加美丽,思及此,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记得她的容貌。 萧桓衍目光扫过榻上的书匣,似笑非笑道:“钦安伯府的小姐,都这么……大胆吗?” 苏蕴雪闻言脸蓦地烧了起来,连带着觉得身上都有些热。 女子偷偷看小黄书被一个认识却不熟男子发现了,还有比这更社死的事情吗? 关键是这不是现代而是古代,这要是传出去,一个“轻浮孟浪、不修女德”的罪名就够她死一百次了。 苏蕴雪心中悔死了,她作甚么死偏偏这种时候在这看书。 本来一直低着头的她忍不住抬头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容王。 比之前两次的匆匆一瞥,苏蕴雪这次真切且直观地感受到了容王的美貌带来的冲击力。 他的眼睛想来就是小说里面常常提到的凤眼,眼尾上挑,凌厉也漂亮,瞳孔漆黑深邃,宛如深渊。 苏蕴雪甚至感受到了容王身上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跟个长舌妇一样把她的事情到处讲吧。 想象一下一个高冷尊贵的亲王逢人便说钦安伯府家的某某小姐躲在家里看小黄书,这画面还是挺喜感的。 这样一想苏蕴雪反而放下心来,并不接容王的话,反问道:“殿下可是迷路了?宾客更衣的厢房在南边,从这里出去穿过假山往右转,约摸走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萧桓衍听到苏蕴雪提起厢房,眼神慢慢变得冰冷,他上下扫视着面前的少女,最终眼睛停在那张看上去单纯无害的脸上。 “本王正是从厢房过来,怎么,你在这,是在等你的二姐?” 二姐?苏蕴玉?这什么跟什么?苏蕴雪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她还是耐着性子道:“既如此,殿下是在找回去的路吗?穿过假山一直往西走,就可以回到疏影楼了。” 说完她站定等着容王离开,然而对方和她一样定定站着,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且一双眼睛牢牢锁在她身上,苏蕴雪感觉像是被猎食的野兽盯住,浑身不自在,脸上的笑快要端不住。 苏蕴雪再迟钝也感觉情况不大对劲,当机立断道:“小女有事先回,不打扰殿下雅兴了,先行告退。” 说完苏蕴雪就准备离开,然而容王站在苏蕴雪对面,正好挡住了通往门口的路,直直走过去就只能擦着容王身侧走过,苏蕴雪只好沿着最近的书架饶了小半圈,绕过容王,来到门边。 刚准备推门,苏蕴雪看到门外影影绰绰的灯火,夹杂着嘈杂人声,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苏蕴雪脸色一变,想要转身跑到后窗从那跳出去。 却不知容王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后,她刚一转身就撞进他怀中,随即被一只手紧紧钳住手臂,往软榻上一掼,紧接着被一副热的不正常的身躯压在身下。 苏蕴雪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容王体温高得不正常,她拼命想要推开压制住她的人,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两人的力气悬殊,她根本动弹不得。 “哗啦”一声,门开了。 苏柏年和苏柏立领着几个苏府的下人,僵直地立在门外,满眼震惊地看着他们。 屋中的情景,完全地,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完了,彻底完了。 苏蕴雪感到一股隐秘的痛,自心底慢慢升起,逐渐蔓延全身,连呼吸都牵扯着疼——原来梦想破碎是这种感觉。 她想起孟行舟有一次来见她,跟她说起出海做生意遇到的趣事,讲安南国和暹罗国的风土人情。 他说成亲后带她一起出海,她不需要像大宁的女子一样一辈子困在一方窄窄的庭院里,他会带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 隐忍退让多年,不过是为了以后的自由,只差一点,一点点,她就能离开伯府,去往更自由的天地。 然而如今,全都毁了。 —— 和寿堂。 苏蕴雪和苏蕴玉跪在堂下。 苏蕴玉声泪俱下地哭诉着事情的“原委”:“孙女发现花菱鬼鬼祟祟地从为容王殿下准备的厢房出来,心中怀疑,于是到厢房中查看,并未发现什么不妥,便出来找到花菱质问她,才知她竟然听从三妹妹的命令,偷偷往厢房的香炉中放了,放了脏东西!” “孙女知道后匆匆往回赶,希望赶在容王进去之前把那只香炉拿出来扔掉,谁知回去的时候发现厢房的门开着,香炉已经摔倒在地上。容王殿下应是……应是已经中了药了,人却不知所踪,至于后来为何三妹妹会和容王殿下单独待在文嘉馆里,孙女就不知道了……” 苏蕴玉这番话真可谓是漏洞百出,她发现花菱行为可疑,不当场质问,却偏偏要进屋查看一番后才去找花菱,这其中拖延的时间是为了什么? 老夫人端坐在罗汉床上,手中的金珀珠串被捏的咯吱作响,她冷冷地盯着苏蕴雪和苏蕴玉,眼神万分厌恶。 苏柏年和苏柏立夫妇脸色都十分难看。 尤其是周氏,恶狠狠地瞪着跪在堂下的两人,若不是顾及身份和教养,她恨不得扑上去活活撕了这两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老夫人问苏蕴雪。 苏蕴珠坐在周氏身边,盯着苏蕴雪,神色冰冷,眼中恨意汹涌,已然动了杀心。 苏蕴雪抬头,此时的她褪去了怯懦的伪装,毫不畏惧地直视众人,直截了当地戳破苏蕴玉的谎言:“花菱是太太给我的丫头,她的卖身契可是在太太身……” “啪!” 苏蕴雪话未说完就被何氏一耳光扇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你这个下作胚子少来攀扯!上次就是你故意跑到花园里勾引容王,这次还不死心,你自甘下贱还想把脏水往我身上泼!我疯了才会让花菱做这种事!和你那个下贱的娘一样卑鄙无耻!” 何氏下手很重,苏蕴雪被打的眼前昏黑,半晌才回过神来,耳朵一阵阵嗡鸣,几乎听不到何氏在骂些什么。 何氏如此粗暴地打断苏蕴雪的话,还故意曲解苏蕴雪话中之意,将矛头往自己身上引,很明显她也知道这件事和苏蕴玉脱不了干系。 “老二家的!”老夫人怒喝。 何氏终归忌惮老夫人,不再骂骂咧咧,悻悻坐了回去。 老夫人才对着堂下冷冷道:“你竟敢给亲王下药,若是容王有个什么好歹,我们全家死十回都不够。” 这话不知是对苏蕴玉说的还是苏蕴雪说的。 容王在厢房更衣的时候中了药,离开后偏偏又在与厢房相隔不远的文嘉馆遇到了苏蕴雪。 众人在文嘉馆找到容王时,看到的正是姿势暧昧交叠在一起的男女。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容王不慌不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了整不曾乱过的衣裳,冷冷地对门口呆愣的苏家人说:“既然你苏家的女儿一个个千方百计地想要入本王府邸,那本王就赏你们一个恩典,她——”容王伸手指着伏在榻上失魂落魄的少女,清冷的凤目满含讥嘲与不屑,“两月后为媵陪嫁容王府。” 苏蕴雪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药是苏蕴玉下的无疑,可为什么最后容王遇到的不是苏蕴玉而是她? 为什么事情偏偏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脸上火辣辣的疼时刻提醒苏蕴雪,今晚发生的事情不是做梦。 她艰难地开口:“我没有,不是我。” 苏蕴玉跪在一边,只一味哭泣,也不说话。 老夫人闭目半晌,终是沉沉叹了口气,问周氏:“客人可都送走了?” 周氏神情僵硬道:“都走了。” 事发时,宾客都留在疏影楼,是以今夜之事苏家很快就遮掩过去,宾客并不知晓。 只是今夜而已。 容王只不过参加了一次伯府的中秋宴,就要让伯府一个庶出的女儿入府做媵,这个消息外界迟早会知道。 今夜过后,满京城的人只会更加猜疑伯府的中秋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夫人闻言道:“这种事情,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与其之后让外人胡说八道,不如我们自己先把事情定了性。对外就说三丫头不慎落水,被容王路过所救,因不忍女儿家清白蒙尘,特恩准其入府为媵。”魔/蝎/小/说/m/o/x/i/e/x/s/.c/o/m 22、为媵 老夫人环视众人,“如今这事是谁做的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容王殿下开口要了三丫头,就表明他不会追究此事,正如殿下所说,这是恩典,我们伯府,能做的唯有谢恩。否则若是认真追究起来,谋害亲王的罪名无论如何都跑不掉。” “珠儿,”老夫人满眼疼惜地看着苏蕴珠,“事到如今,这事只能让你受委屈了。” “祖母……”苏蕴珠忍了一个晚上,心中的委屈,酸涩和怨恨,终于在这一刻随着眼泪流了出来。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苏蕴玉和苏蕴雪觊觎容王殿下她不是不知道,她以为这两人顶多就是嫉妒不甘罢了,没想到真的会做下这般不知廉耻的事。 再有两个月就是她的婚礼,她盼了那么多年,结果被这二人算计,日后还要与自己的姐妹分享丈夫的宠爱。 苏蕴珠觉得胸中郁气难平,是她太大意太轻敌,才让苏蕴玉和苏蕴雪有了可乘之机。 周氏同样咬牙切齿:“母亲!难道就这样放过她们不成?我珠儿凭什么要吃这样的亏?!” 何氏当即反驳:“什么你们我们的,犯事儿的人是苏蕴雪,花菱也亲口承认受她指使,你们尽管处罚她好了,关我玉儿什么事!” 周氏冷笑:“别把我们都当傻子,苏蕴玉这说辞,谁会相信,没准是你两个好女儿串通好的,你们就是见不得我们珠儿嫁得好,连姐姐的未婚夫都要勾引,简直连脸皮都不要了!果然庶出就是庶出,一点廉耻之心都没有!” 何氏被周氏一口一个“庶出”、“廉耻”激得眼睛赤红,“唰”一下站起来就要朝周氏扑过去,被老夫人一个茶杯砸在身上,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 “你们都当我死了不成?!” 二人不敢再争执,纷纷闭了嘴。 “我刚才怎么说的?现在追究真相有意义吗?” 是啊,有什么意义呢。容王既然开了口,作为臣下就只能遵从,难道让苏蕴雪和苏蕴玉以死谢罪,让苏家因谋害亲王而获罪才能罢休? 可对大房来说,这事实在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被自己瞧不起的二房一家算计,纵然不能真把他们怎么样,也绝不能放过她们。 苏柏年黑着脸道:“母亲说的对,这会儿追究是谁做的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横竖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殿下没有怪罪已是万幸。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事已至此,老二家已经不适合再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等珠儿婚礼过后,就搬出去吧!” 这就是要分家的意思了。 苏柏立自开始到现在就一言不发,此刻听到苏柏年这么说才慌张起来:“大哥不可啊,孩子们有错,认打认罚,我们绝无怨言,何至于要闹到这个地步,我如今离了伯府,能去哪里?玉儿还没说亲哪!” 伯府再落魄,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伯府里,苏柏立好歹还是钦安伯府的二老爷,他的女儿也是伯府的小姐,若真是被分出去单独过日子,无官无职的,他就是个平头老百姓,谁还会高看他一眼。 何氏也紧张起来,平时抱怨归抱怨,即使被大房一家压得死死的,她也没想过要分家,更何况在苏蕴珠和容王定亲以后,更不能分家了。 他的哥哥再出息,也只是个千户,且远在天边,容王却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 她这个当娘的如何不知女儿的心思,平时也不是没有警告劝诫过,若是玉儿能听她的话,借着容王的关系何愁找不到好人家。没想到玉儿糊涂,竟然做下这种蠢事,成了也就算了,如今可以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若真被大房一家扫地出门,可就什么都没了。 何氏心中暗恨,却不得不服软:“就是就是,大哥也过于言重了,我刚才一时着急,言语冲撞了大嫂,两个孩子出了这样的事,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管教无方,如今要怎么罚,全凭大哥和大嫂做主。” 周氏冷哼了一声,不买何氏的帐。 老夫人道:“既然如此,以后就安生过日子,一家人别动不动就争来吵去,好好一个家都被弄得乌烟瘴气。” 苏柏立夫妇唯唯应是。 “至于你们,”老夫人看向跪着的姐妹二人,“去祠堂跪三天,命下人只需给水,不许送饭,出来之后一直禁足,直到珠儿大婚之后。” “老夫人!”周氏和何氏不约而同叫了起来,一个嫌罚的太轻,一个嫌罚的太重。 老夫人眼风一扫,眼神犀利令二人不敢造次,周氏和何氏再不甘,也只得应是。 在这期间苏蕴玉和苏蕴雪一直跪在堂前,苏蕴雪自被何氏打了一巴掌后就一言不发,半边脸家高高肿起,头发凌乱地遮住眼睛,让人看不清神情。 苏蕴玉一直在哀哀啜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听到老夫人让她跪祠堂也不敢多说一句。 老夫人将手中的金珀珠串放在罗汉床的炕桌上,疲惫地斜倚在引枕上:“老二家的先回去吧,二丫头和三丫头,今晚就让他们去祠堂跪着。” 苏柏立和何氏只得起身告辞,又有仆妇上来将苏蕴雪和苏蕴玉带去祠堂罚跪。 和寿堂就只剩下大房一家。 苏蕴珠已经止住了眼泪,一双眼睛依旧通红。 周氏心疼不已,不甘心道:“母亲,刚才为何不同意分家之事?难道就这样放过她们?这对珠儿也太不公了!” 老夫人沉沉叹了口气:“今晚之事,若是容王追究,不只老二一家罪当其冲,整个伯府都难逃罪责。可是殿下不仅没追究,还亲口指了三丫头做媵,那只有一种可能,殿下的确看中了她。若是在这个时候将他们家赶出去,容王那边恐怕不好交代,以后再说吧。” 周氏恨恨道:“终究是让那小、娼、妇得逞了,和她那个娘一样轻浮下贱!” 一旁苏柏年和苏蕴珠脸色也很难看。 老夫人朝苏蕴珠招手:“珠儿,过来。” 苏蕴珠起身来到老夫人身边坐下,老夫人支起身子,伸出苍老的手,抚摸上苏蕴珠白皙的脸庞:“祖母知道,府中三个女孩儿里,模样最好的就是三丫头,她其实比你更像贵妃娘娘,可是你是我嫡亲的孙女,我怎么舍得让旁人越过你去。” “这些年,祖母冷眼看着,三丫头胆小怕事,沉默寡言,又早早定了亲,原以为于你无甚妨碍,不曾想看走了眼,竟让她算计到你头上!哪怕是为了你以后在王府的日子,祖母也不会就这样让她随你嫁过去!” 老夫人招手让立于她身后的老嬷嬷上前,“三日后把绝子药放到三丫头的饭食里送过去吧,既然是珠儿的媵,那么服侍好主母就行了,至于旁的就不要肖想了。” 周氏赶忙道:“母亲,为何不直接……死了干净!” 苏蕴珠咬唇不语,显然更赞同母亲的话。 苏柏年闻言冷斥:“容王前脚才说让她做媵,后脚人就死了,你当所有人都是傻子吗?更何况承哥儿刚刚满月,日后承爵之事还要仰仗容王,一个妾而已,他要就顺着他,左右越不过珠儿去!” 周氏不说话了,皇家不待见钦安伯府,继儿在世时加冠后都没能被立为世子,如今新得的儿子能不能被册封世子,什么时候册封都不好说,只能寄希望于容王替他们在皇上面前说说话了。 老夫人道:“你父亲说的对。珠儿,亲王可以有很多妾室,但是无论如何都只能有一个正妻,你嫁过去后,不仅不能拈酸吃醋,反而更要彰显贤淑之德,若是连一个苏蕴雪都容不下,以后要怎么面对越来越多的妾室?” 苏蕴珠深吸一口气:“是,珠儿明白了,谢祖母教诲。” 老夫人这才语气柔和道:“这事是你受委屈了,但你要知道,忍一时之痛,方得始终……今晚大家都累了,早点下去歇着吧。明日记得派人去容王府上看一看。” “是”苏柏年一家行礼退下。 时雍坊,容王府。 萧桓衍靠在临窗的榻上,只着白纱中单,披散着发。他一手搭在额前,眉头紧促,身上药性未散尽,总觉得比往常更加燥热难忍。 寝殿内并未点蜡烛,而是以夜明珠照明。 刘如意立在一旁屏息凝神,面色紧张地看着孔思弗为萧桓衍号脉。 半晌,孔思弗收回手,道:“殿下玉体并无大碍,不过是殿下之前一直用内力压制,故而药性长时间未散,待殿下服用汤药后,平心静气,顺其自然,药性很快就散了,之后于殿下玉体不会有任何损伤。” 刘如意闻言放下心来,思及钦安伯府的行事又不由愤恨,道:“苏家人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殿下用这种龌龊手段!殿下,何不乘此机会,除了苏家,如此也可解除婚约?” 萧桓衍闭目养神,并不开口。 孔思弗则道:“臣刚才查看了殿下衣服上沾上的香粉,发现此香确有些催~情的效果,药效却不强,平时用的话不过是略略助兴罢了,可若是饮酒后再闻此香,药性就会被放大数倍,寻常人等闲难以把持住,然而此香药性来得快去得也快,酒劲儿一散,药性也随之消散。所以中了香的人若是做出什么出格之事,事后也只会以为是喝醉了酒导致的,殿下当时能够察觉香的问题,已是十分敏锐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23、真相 刘如意闻言不满道:“照孔长史的意思,单凭此香,并不足以作为证据定苏家的罪了?” 孔思弗回答:“目前来看的确如此。” “可若是彻查到底,那也未必……” “未必查不到蛛丝马迹,但是今上可不一定乐见其成。”萧桓衍打断刘如意,“行了,本王已决定不再追究此事。” 朝廷收回明州市舶司已经一年,这期间萧桓衍不曾过问半分。 自从提督太监去了以后,不出所料废除了萧桓衍掌管市舶司的那一套,恢复了原来的关税,并加强了对私人商队的控制,逐渐重新以朝贡的方式与番邦贸易往来。 这对原本就与大宁建交的藩国来说自然是好事,因为大宁朝廷的赏赐往往倍数于他们朝贡的财物。 但是往来市舶司贸易的,除了有朝廷认可的朝贡国以外,更多的是私人船队,这些船队背后真正的主人,多是沿海世家大族。这些家族的成员在江南官场上盘根错节,甚至朝中有不少重臣出自这些家族。 他们的利益被朝廷侵占,自然引起了很多不满,前段时间不断有人递帖子求见萧桓衍,全被他挡了回去。 庆和帝为人精明,对明州市舶司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此举不仅仅是架空萧桓衍,也是在变相地打压江南世家,最重要的一点,是杜绝了萧桓衍与江南世家暗中勾结。 若是这个时候与苏家解除婚约,那萧桓衍就要重新选妃,官场上各个世家的姻亲关系错综复杂,即使不考虑出身,从平民女子中选妃,庆和帝亲自挑人,也不敢保证能选一个真正让他放心的人选,还不如苏家这样毫无根基无权无势的好,无疑在联姻上断了萧桓衍一臂。 萧桓衍一开口,刘如意便不敢多言。 萧桓衍烦躁地挥了挥手:“去把药端来给我,记得放凉了。” 刘如意忙去端药。 萧桓衍微微掀开眼帘,漆黑的眼底暗藏精光,可见区区香粉并没有影响他的神智。 萧桓衍对孔思弗道:“今日有劳先生,先生博古通今,医术竟也十分了得。” 孔思弗笑了笑:“略通岐黄罢了。” 在京城这一年多来,萧桓衍因身份特殊,几乎从不参与京城王侯公府的宴会雅集,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难得去钦安伯府点个卯,竟也不慎中招。 在厢房更衣时,他渐渐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劲,立刻就察觉了燃着的熏香有问题,刚准备灭了熏香,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于是在人进来前匆忙离开,却不慎带倒了香炉。 当时萧桓衍并未走远,他藏在暗处,发现一名少女带着一个丫鬟匆匆赶来,为首的少女他见过,是钦安伯府的二小姐,来人毫不犹豫地推开房门,发现他不在时语气惊慌失措:“人呢?!怎么回事?被发现了?” 萧桓衍冷笑,这笔账回头再跟苏家人算。 他一边寻找出路一边用内力压制着体内的药性,不至于神志不清,来到一偏僻之地时,发现有一馆阁,本想先进去调息,用内力把药逼出来或者等药性散了再说。 不料在里面遇到了伯府的第三个女儿。 萧桓衍几乎是本能地怀疑面前的少女是提前等在这的,他回忆过来的路,从厢房出来,要避开人群走僻静之处,此地的确是必经之地。 当他看清少女手中的书时,更加确信苏家的几个女儿在算计引诱他。 无论这二人是否提前串通好,萧桓衍都不打算轻饶,至于庆和帝那边,等他收拾了钦安伯府再说。 可是当面前的少女面对他时,看着那张绝美又纯质的脸,鬼使神差的,萧桓衍不想再压抑体内的欲望,他阻止了欲逃跑的少女,顺应本能将人禁锢在了身下,即使知道门外有人。 既然那么想要,那就如你所愿。 萧桓衍并不否认,他看上了这个女孩子,既然如此,纳了便是,何必勉强自己。 孔思弗替萧桓衍把过脉,深知这点药不足以影响萧桓衍,那么萧桓衍众目睽睽之下做下那种事,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想要。 孔思弗没见过那位苏家的三小姐,但能引起容王的兴趣,看来的确有些特别。 这位容王殿下,所有的温和有礼都不过是表象,实则生性凉薄、冷血无情,很少有什么人和事能够入他的眼,可一旦被他看中了,无论如何也要弄到手。 明州的容王府曾经有一株十分名贵的茶花,是容王殿下在明州下面的一个县城里偶然看到的,当时殿下并未说什么。可过了几日,人都回到明州了,容王突然命人将那株茶花移到王府来,彼时那株茶花已经被卖到了杭州府。 但这并没有打消殿下的念头,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将那株茶花追回,种在了寝殿的院子里,每日亲自照料,轻易不许旁人碰。 那段时间孔思弗每次来见容王时,都能看见容王悉心地伺弄那株茶花,可见是极为喜爱的。 又过了一段时日,等孔思弗发现容王已经很久没有照料那株茶花时,那株茶花已经因为疏于照顾,枯死了,容王殿下也没放在心上,让人移出去了事。 在孔思弗看来,苏府的那个姑娘也如这株茶花一般,不过是容王殿下的一时兴起罢了,无伤大雅的小事。 这位殿下内心之冷漠,目前看来似乎很难有什么能够动摇他。 这才是最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孔思弗想。 —— 钦安伯府,祠堂。 空荡荡的屋子隔绝了外面闷热的空气,无端透着几分阴凉。 因为周氏的授意,下人并未给苏蕴雪和苏蕴玉准备蒲团,二人跪在坚硬的地砖上,才一小会儿,膝盖已经隐隐作痛。 苏蕴玉早就收了眼泪,恶狠狠地盯着苏蕴雪:“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文嘉馆?!你事先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苏蕴雪反道:“那熏香是你让花菱放的。” 不是质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苏蕴玉不自在了一瞬,又理直气壮道:“是又如何!” “你放着好好的亲事不找,反要去抢苏蕴珠的未婚夫,甚至不惜用这种手段,你疯了?” “再好的亲事,能好的过嫁给容王殿下?与其嫁给庸碌之人为妻,不如嫁给容王殿下,即使是妾,也比嫁给其他人好上千倍百倍!” 自从看到容王以后,苏蕴玉就觉得自己不对劲,总是魂不守舍,脑海中总是不时浮现出容王的容貌,一想到苏蕴珠即将嫁给容王就心中发哽,辗转反侧,凭什么苏蕴珠可以得到世间最好的男子,而她永远只能挑她挑剩下的。 苏蕴玉不甘心,这份不甘慢慢演变成了欲望,母亲劝过她,可她放不下。所以她策划了中秋宴之事,让花菱提前将那香放进容王的厢房,然后在附近候着,而她就等在临近的小院里,容王进去后,花菱再来告诉她,而她则装作“揭发真相”的样子去厢房找容王,届时容王药效刚好发作,一切就水到渠成。 可惜事情最终还是没成,不仅没成,反而还成全了苏蕴雪这个贱人! “既然如此,我有一点想不通,你为什么要等容王进入厢房以后,你才出现呢?若是你提前等在厢房,岂非更有胜算?” “因为……”苏蕴玉看着苏蕴雪,露出了满是恶意的笑,“算计亲王,无论事后成功与否,最后追究起来,总要有一个替罪羊,你就是那个替罪羊啊,而我,只能是无辜受害的那一个……” 说到这苏蕴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苏蕴玉设局,却选了花菱做帮手,甚至连事发时的戏码都编排好了,事后再把一切推到她身上,无论她当时在不在文嘉馆,这口锅都会被扣在她身上。 而苏蕴玉也的确做到了,在和寿堂时,苏蕴雪百口莫辩,真相是什么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但是整个伯府,只有她是最适合顶罪的那个人,对于苏家人来说,她是随时都可以被牺牲掉的那一个。 苏蕴玉平时看上去蛮横泼辣,不料心思竟也如此缜密歹毒。 苏蕴雪苦笑:“我以为,我们即使无甚感情,至少在血缘上算是姐妹。” “所以啊,既然是姐妹,那么做妹妹的,替姐姐顶顶罪怎么了?咦……”苏蕴玉像是第一次认识苏蕴雪一样,上下打量着她,旋即冷笑:“你说话怎么不战战兢兢的了,苏蕴雪你可真能装啊!原来你也是个虚伪狡诈的人,平时闷声不吭气,实则比谁都会算计,恐怕你也觊觎着容王吧,否则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为什么偏偏会在那个时候碰见容王?!” 苏蕴玉到最后几乎是在嘶吼着厉声质问苏蕴雪。 苏蕴雪讽刺道:“坏了你的好事,真是对不住。” “别以为容王同意你进府你就赢了,想来容王也以为是你设计他吧,即使你成了他的妾,这件事也足以让他膈应你了,不要妄想得到什么恩宠!” 苏蕴雪觉得苏蕴玉大概是谋算失败,没能得偿所愿,受到刺激了。 她懒得再搭理她,索性靠着供桌腿坐在地上,闭目养神,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一件连着一件,每一件事既巧合又不巧合,最终导致了这样一个结果。 苏蕴雪觉得脑子很乱,整个人都很累,脸上的伤一直在痛,她很想睡,可是苏蕴玉就在旁边,她不敢真睡过去,怕这人万一突然发疯想不开把她给怎么样了。 闭上眼睛时,她忍不住一遍一遍回想发生过的事。 明明当时在文嘉馆她有时间离开,为什么容王不肯放她走?是药效发作了?还是真如苏蕴玉说的那样,单纯地想报复她? 这几天钦安伯府会不会派人去孟家退亲? 如果想办法找容王解释呢?他会不会放过她? 要是她直接回内院,没去文嘉馆就好了…… 她究竟该怎么做才好……魔/蝎/小/说/m/o/x/i/e/x/s/.c/o/m 24-30 第24章 退婚 就这样迷迷糊糊过了三天, 苏蕴雪和苏蕴玉都又累又饿,期间还有仆妇进来盯着她们罚跪, 到最后膝盖痛到麻木,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后来二人都有些半昏迷,三天一过,何氏迫不及待招呼着仆妇将苏蕴玉抱了回去,早早就有大夫候在东院。 苏蕴雪是被崔嬷嬷背回去的。 崔嬷嬷背着她走在夹道上,边走边哭:“这是造了什么孽呀?怎么会这样呢?和孟家的亲事可怎么办呀?小姐可是拼了自己的命不要也要让你离开这个虎狼窝啊……” 崔嬷嬷口中的小姐,就是崔姨娘。崔姨娘用自己的命,为苏蕴雪争取来的亲事, 就这样毁掉了。 苏蕴雪很想说点什么,却虚弱地张不了口, 最后彻底在崔嬷嬷背上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苏蕴雪睁眼看着床顶陈旧的帐幔,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为什么躺在床上,只觉得脸疼, 嗓子疼,膝盖更疼,哪哪都疼。 崔嬷嬷搬了张榻睡在旁边,听见响动,立即睁开眼睛,看见苏蕴雪醒了, 连忙起来给苏蕴雪倒了杯水。 崔嬷嬷扶着苏蕴雪靠坐起来,又悉心喂她喝了水。 苏蕴雪喝下去,才觉得嗓子稍稍舒服了些。 崔嬷嬷伸手探了探苏蕴雪的额头, 放下心来:“奴婢从祠堂背您出来的时候, 您一直高烧不退,现在总算退烧了。” 苏蕴雪嗓子带着几分沙哑:“我没事, 好多了。” 崔嬷嬷红着眼道:“您罚跪的时候,二老爷就已经亲自去了松江府与孟家商量退亲的事,过段时日应该就到了。” 苏蕴雪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崔嬷嬷说的是什么事,她怔怔道:“原来不是做梦啊。” “嬷嬷,我想离开这里,我想跟着孟行舟出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如他说的那样美丽又危险,我不想困在这里,我不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苏蕴雪实在是受够了这个时代对女性的掌控和压迫,她好想逃离这种任人摆布的命运,她好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 崔嬷嬷则以为她对孟行舟情根深种,不愿退婚,闻言十分心痛,却又无能为力。 这时花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小姐,奴婢可以进来吗?” “别进来,我不想看见你,滚回何氏那里去。”苏蕴雪冷淡道。 外面传来跪地磕头的声音,只有十五岁的小丫鬟带着哭腔道:“三小姐,在您身边这几年,您明知奴婢是太太的人,却从来没有为难过奴婢,您是个好人,可奴婢是家生子,一家子的卖身契都捏在太太手里,二小姐的吩咐,奴婢不得不从,奴婢愧对于您,不敢求您原谅,奴婢回东院去了,三小姐……保重!” 苏蕴雪闭着眼睛,不做任何回应。 崔嬷嬷狠狠地“呸”了一声:“赶紧滚!真有心就别吵小姐养病!” 门外的人又哭了一会,才起身离开。 崔嬷嬷这才起身出去,一会儿端了一个托盘进来:“这是老夫人吩咐给您和二小姐做的粥,您先吃点再睡。” 苏蕴雪看了一眼,是瘦肉粥配几样清单的小菜,冒着阵阵香气,看上去很有食欲。 她端起粥,尝了一口,然久不进食,忽然觉得闻到肉味,觉得有些腻,便放下碗:“有些腻,我吃不下,先放着吧,我想再睡儿,等我醒了再说吧。” 崔嬷嬷不放心:“好歹多吃几口,不然会更不舒服的。” 苏蕴雪闻言又吃了一口,实在反胃,连连摆手:“待会您给我做白粥吧。” 崔嬷嬷这才罢休,拿来药膏给苏蕴雪红肿渗血的膝盖上了药,才扶着她躺下。 自中秋宴后,苏蕴雪一直被禁足。 伯府已经开始全副身心地准备苏蕴珠的婚礼,并未大肆宣扬伯府另有一个庶出的小姐要随嫁做媵的事,只有在消息灵通的人家问起的时候,用“三小姐落水被容王所救”的说辞搪塞过去。 苏蕴雪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但是自高烧退后一直咳嗽不止。 期间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和何氏身边的嬷嬷都来看过,但听到苏蕴雪咳得撕心裂肺都没敢进屋,只在屋外问候了几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就走了。 就在这时,孟行舟到了京城。 苏蕴雪有些意外。 早在她刚好些的时候,她就给孟行舟写了一封信,想办法让崔嬷嬷送出去。 信中坦言了容王要纳她做妾的事,表达了对孟行舟的亏欠之意,紧接着劝他接受事实,尽快退婚。 大宁商人地位卑低微,孟家即使家财万贯,见到小吏也得跪拜,就连县令都能轻易左右孟家生死,更遑论高高在上的亲王。 这种时候,孟家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默默退掉亲事,不要惹了容王的眼。 可孟行舟还是来了京城。 苏蕴雪心中又酸又涨,心绪翻涌。 苏蕴雪问崔嬷嬷:“孟大少爷可有说什么?” 崔嬷嬷道“姑爷他……孟大少爷说无论如何都要见你一面。” 苏蕴雪蹙眉:“说是禁足,实则与软禁无异,现在院子外面还有人守着,我怕是出不去。” 崔嬷嬷道:“孟家大少爷说,只要小姐愿意见她,他就能光明正大的进伯府。” 苏蕴雪半晌无言,这又是何苦…… “你告诉他,我等着他来见我。” 第二天,孟行舟就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钦安伯府,何氏派人传话让苏蕴雪去东院会客的花厅见孟行舟。 苏蕴雪病还没好,她用帕子遮住了口鼻,在看守她的仆妇的“陪同”下来到花厅。 苏蕴雪进了花厅,态度强硬地让两个跟来的人留在廊下,到了这份上,她也懒得再装下去了。 孟行舟穿了一件玉色的杭绸直裰,袍角绣了一丛修竹,头发一丝不苟地用青玉簪束起来,整个人十分清爽利落,显然是仔细收拾了一番才来的伯府。 但看到孟行舟憔悴的脸时,苏蕴雪知道他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孟行舟看到苏蕴雪,激动的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胳膊,甚至顾不上基本的礼仪,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三小姐!” “……孟大少爷。”苏蕴雪动作和缓却轻柔地挣脱孟行舟的手。 孟行舟眼睛红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你父亲去找我们退亲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话,明明再过不久你就可以成为我的妻子,突然却说容王看上了你,要你做……做……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苏蕴雪羞愧难当,事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她有一半责任,若不是自己毫无警惕防备之心,随心所欲,由着性子去了文嘉馆,也不至于和容王有什么交集。 事到如今她最对不起的就是孟行舟,对方捧着一颗真心到她面前,却遭到如此背叛。 “进容王府非我所愿,可事到如今由不得你我说不,”苏蕴雪几乎不敢看孟行舟的眼睛,“其实你能感觉得出来,我并没有那么的喜欢你,只不过因为你是姨娘能给我找到的最好的夫婿,所以我才愿意和你成婚,你是商人,最懂得如何趋利避害,趁着容王没注意你们家的时候,尽快退婚,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孟行舟心痛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根本没有办法接受失去苏蕴雪的事实:“不……我知道你在伯府一点也不快乐,我知道你愿意嫁给我是想要尽快离开苏家,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你愿意嫁给我……你父亲说要退婚的时候,是我拦了下来,因为我不相信他,直到我收到你的信。 “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所以决定到京城见你一面,我跟钦安伯说,如果不让我见你,我就不退还庚帖,他们才让我进来,我原本想着,只要你还愿意嫁给我,哪怕豁出一切我也要娶你进门,没想到你……所以你,是已经做好准备嫁给容王了吗?” 苏蕴雪听着孟行舟濒临崩溃的声音,心中同样难受无比,她咬着牙道:“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比起做亲王的妾,我更愿意嫁给你为妻,可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我不想因为这事得罪容王,嫁谁不是嫁呢,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为什么非要做对自己不利的事呢?不值得!” “哈!哈哈哈哈……”孟行舟笑得比哭的还难看,“好一个不值得……我孟行舟,的确不值得!亲王妾,商贾妻,在世人看来,前者更显荣华吧!” 孟行舟从怀中掏出一张大红烫金的折子,放到花厅的圆桌上,道:“这是你的庚帖……苏蕴雪,保重!” 他最后看了一眼苏蕴雪,眼中有不舍,有眷恋,也有告别。 这是孟行舟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苏蕴雪心脏仿佛被什么击中,蓦地一痛,理智告诉她到此为止,可莫名的情感还是驱使她叫住了孟行舟:“等等!我……我……姨娘曾经给我取过一个小字,叫‘洄洄’,所以我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苏洄雪,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突然想告诉你……”苏蕴雪的声音低下去,“希望你以后能够娶到一位和你两情相悦的妻子。” 孟行舟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沉默地听苏蕴雪说完话,一言不发地出了花厅,绕过回廊,消失不见。 苏蕴雪眼睛酸涩,强忍着才没流下眼泪,孟行舟是她来到这里的几年里,除了崔姨娘和崔嬷嬷以外,真心待她好的人。 刚才她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和孟行舟最后一次见面,突然很想将自己的真名告诉他,无论以后孟行舟会不会忘记她,但终归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世上有一个人,叫做苏洄雪,她是真实存在的。 第25章 病重 出了花厅, 苏蕴雪随手将庚帖甩在一个仆妇身上:“你们要的东西,拿去交差吧。” 两个仆妇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名拿了庚帖转身就去和寿堂复命,另一个则寸步不离地跟着苏蕴雪回小院。 回去的路苏蕴雪特地从花园穿过,那仆妇本欲阻止,苏蕴雪说自己被禁足太久,难得有机会出来,想要看看风景。 那仆妇想想也就罢了,虽说三小姐是媵,可终究是容王的人, 仆妇并不太敢得罪。 苏蕴雪在花园里停停走走,经过荷花池时, 还驻足欣赏了一会残余几朵尚未开败的荷花。 不料大病未愈,又吹了风,人有些晕, 一不小心竟栽倒在荷花池里。 跟着苏蕴雪的那个仆妇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大声呼救。 所幸掉下去的地方就在桥边,苏蕴雪急忙扒住桥上的木板,对仆妇道:“别忙喊人,快先把我拉上来啊!” 仆妇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 手忙脚乱的将苏蕴雪从荷花池里拉了出来。 一个路过的小丫鬟听到声音过来,看见此景,急忙上来帮忙, 和仆妇一起将苏蕴雪扶回了小院。 苏家对外说她是因为落水被容王所救才得以做容王的妾, 这会儿可真掉水里了。 苏蕴雪落水的事没瞒过苏家众人,老夫人和大房对苏蕴雪惹是生非的性子不满至极, 派人来申饬了她一顿,何氏不闻不问,当没她整个人。 但很快苏蕴雪就病情加重,又开始高烧不退,咳嗽不止。 周氏作为主持中馈的主母,苏蕴雪请大夫的事自然要请示她,周氏开始没答应,想趁此机会让苏蕴雪越病越重,病死最好。 拖了几日被老夫人发现后,老夫人亲自命人去请了大夫。 大夫诊过脉,来和寿堂回话时还带上了白布面罩:“贵府的小姐高热不退,咳嗽不止,又未及时医治,拖得太久,恐怕是拖成了肺痨,如今只能先开几服药吃着看,能不能好就看小姐身体如何了。” 老夫人听后面色沉重。 一旁的周氏挑了挑眉,眼底幸灾乐祸的神色一闪而过。 “当真?”老夫人问大夫。 “确实如此。且肺痨有传染的风险,这几日除了伺候小姐的人,其他人最好不要靠近那个院子。府中亦要做好防范措施,我待会就把需要注意的事写下来,和药方子一起给贵府,到时候照着我写的做就行了。” “有劳大夫了。”周氏命身后的丫鬟将诊金给大夫。 大夫走后,老夫人沉吟半晌,道:“现在那丫头的事儿我们也不好做主,你去跟柏年说一声,让他给容王府报个信,婚期就要到了,看看那边怎么个意思。” 此时离婚期还有一个多月,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差错。 在小院养病的苏蕴雪同样默默算着日子。 因为病了一段时日,苏蕴雪肉眼可见瘦了很多,面色苍白,整个人像被抽了魂一样,软弱无力地躺在床上,时不时艰难地咳嗽几声。 身体虽然很难受,但苏蕴雪心中有种隐秘的喜悦。 只要熬过这段时间,等苏蕴珠嫁过去,也不枉她病这一场了。 崔嬷嬷端了药进来,苏蕴雪用眼神示意她将药倒进盆栽里。 崔嬷嬷心疼小姐,犹豫再三,还是依言行事。 盆里种的是苏蕴雪从院中挖回来的野花,看着被药浇灌后依然执着绽放的白色花朵,苏蕴露出了满含希望的笑。 “病了?” 刘如意给萧桓衍传话的时候,萧桓衍正立在书案前练字,穿一件青莲色细布道袍,如同寻常文人士子,但细看就会发现萧桓衍握笔的手臂肌肉紧绷,沉稳有力,非寻常读书人可比。 刘如意恭敬地回话:“是,伯府的人派人来说,自中秋宴病了以后就一直没有大好,前些日子又不小心落水,是以病情越来越重,拖成了痨症。” 萧桓衍笔下不停,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字行云流水般跃然纸上,他淡淡道:“让太医去看看。” 说罢不再关注此事,转而凝神写字。 宫里很快就派了太医去钦安伯府给苏蕴雪诊脉,之后又到容王府复命:“伯府的那位小姐外感风寒,久咳不愈,加之没能及时治疗,很快就拖成了痨症,下官已经开了方子,余下的就要看这位小姐身体如何了……” 萧桓衍问:“可有性命之虞?” 太医犹豫了一会,还是如实回话:“若不好好吃药,确有可能。” “也就是说,她会死。” 萧桓衍说这话的时候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太医听在耳中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下官……下官……太医院院判李大人医术高明远胜下官,殿下或可请李大人前往钦安伯府再给那位小姐诊诊治。” 日头正盛,萧桓衍立于廊下,炙热的光线投射在他冷白的脸上,他却似无所感,而是看着寝殿外的苍翠欲滴的矮灌木,那丛矮灌木旁曾经种了一棵他费了一番心思才弄来的茶花。 后来茶花枯死,他又命人移走,如今那一小片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土,什么都没有。 太医躬身立在萧桓衍下首,见容王半天不开口,也不敢多言,只静静立着,奈何天气太热,不一会额头就起了一层汗,后背也湿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容王道:“不必了,你先下去吧。” 被晒得头晕目眩的太医反应了一会才明白他可以走了,忙躬身告退。 萧桓衍看着那片泥土,开口道:“刘如意,准备一下,去钦安伯府。” “殿下?” 一直候在一旁的承奉正怀疑自己听错了,上次中秋宴,钦安伯府上门请了几次,殿下才松口。在那之前,殿下都没怎么和那边打过交道。 刘如意知道殿下对未来的妻族是极为漠视的,不成想这次竟然主动说要去伯府。 萧桓衍没有重复第二遍,转身进寝殿更衣,刘如意才反应过来,急忙召来小内侍去伯府通传,自己则连忙进殿服侍。 钦安伯府接到消息后,苏家众人早早候在大门前,二房则只有苏柏立夫妇,苏蕴雪病重,苏蕴玉仍被禁足。 因容王来得突然,苏蕴珠没来得及好好梳妆打扮,心中正懊恼着,容王车架已至门前。 苏蕴珠忙调整好状态,跟随众人向容王行礼。 萧桓衍下了马车,开口就问:“你们家三小姐住在哪里?带路。” 原本恭敬跪着的苏家人闻言呆住,甚至忘了尊卑抬头愣愣看着容王,似乎要确定刚才的话是否真的出自容王之口。 萧桓衍见状不悦,并把这种不悦很明显地表现在了脸上,还是老夫人反应最快,忙到:“太医说三丫头的病会过人,殿下玉体尊贵,恐不宜靠近。承蒙殿下恩典,太医已经来看过并重新开了方子,等三丫头好些了,老妇一定及时向殿下报喜……” 萧桓衍沉下声音:“带路!” 这一年多来容王对伯府虽冷淡,却也不曾这样疾言厉色过,老夫人被慑得不敢再说下去,忙命引着容王去了内院,甚至不敢说这于理不合。 萧桓衍走远,其余人才敢爬起来,苏蕴珠站在母亲身旁,一张脸白的下人。 周氏见状握住了苏蕴珠的手,道:“沉住气,来日方长。” 苏蕴珠回以母亲一个安抚的笑:“女儿知道。” 苏蕴雪昏昏沉沉地睡着,呼吸伴随着隐约的胸痛,咳嗽声几乎没有停过。 她怕崔嬷嬷被传染,已经不让崔嬷嬷进她的房间了,药和饭食都是放在门外,等她自己端进来,饭吃掉,药只喝一小半,剩下的都倒了。 忽然门外传来说话声,听声音应该是老夫人身边的嬷嬷,那嬷嬷道:“三小姐,容王殿下来了,三小姐可方便相见?” 容王?开什么玩笑? 很快崔嬷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参见容王殿下,殿下万安,奴婢先进去服侍小姐梳洗。” 然后苏蕴雪的房门被推开,崔嬷嬷蒙着纱布进来,苏蕴雪忙道:“别过来,把衣服放屏风外我自己穿,你快出去!” 说话间又咳了几声,崔嬷嬷只好将衣服找出来放在屏风外,出去了。 苏蕴雪急忙穿好衣服,找来面巾蒙住口鼻,做完这些已经一身虚汗。 她立在屏风后,稍微提高了声音:“好了。” 随即门被推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信步走了进来,正是容王。 苏蕴雪隔着屏风只隐约看见他穿一身玄色常服,像个无常一般立在屏风外,隔着屏风与苏蕴雪对望。 苏蕴雪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还是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她深吸一口气,跪下行礼:“小女病重,恐传染殿下,咳咳咳……只能以这种方式迎驾,不当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萧桓衍看着屏风后那道纤细的身影,或许是因为病重,虚弱得几乎要跪不住,透着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他绕过屏风,走到苏蕴雪面前,垂眸看着跪在他脚边的人,道:“你病的很重。” 苏蕴雪跪在地上,看着快要碰到她额头的皂靴,上面用金线勾勒的山水纹彰显着主人尊贵的身份。 她没想到容王这么不怕死,她都这样了,还敢跑到她面前,是来看她是不是装病吗? 苏蕴雪规规矩矩地跪着,因不知容王意欲为何,不敢开口搭话,反而又咳了一通。 萧桓衍一路过来,自然看明白了此女在苏家是个什么境况,或许正因如此,才会贪慕荣华富贵,不择手段地勾引他? 可惜了,终究福薄。 第26章 放弃 萧桓衍的沉默让苏蕴雪升起了一丝希望, 她小心翼翼开口道:“臣女承蒙殿下厚爱,得以进入王府, 可惜这身子实在不争气,恐怕赶不上姐姐和殿下的婚礼了。” 萧桓衍有些诧异,他以为此女会恳求他救她一命,或祈求他不要因此放弃她。 面前的少女因一直跪着,体力逐渐不支,纤薄的背微微颤抖,如风中零落的蝶。 莫非自持美貌,以退为进, 笃定自己不会放弃她? 萧桓衍忍不住出言讥讽:“你当日算计本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果然, 一切都被苏蕴玉料中了,容王对那日发生的事心怀芥蒂。 苏蕴雪反问:“既然如此,容王殿下为何不当场降罪?反而愿意纳我入府?” 萧桓衍轻笑一声, 用足尖抬起苏蕴雪的下巴,面纱虽遮住了口鼻,那双妩媚天成的眼睛却在病中愈发我见犹怜。 他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道:“因为你的确貌美,收了你,本王不亏, 不过……”萧桓衍收回脚,“太医说你很可能好不了,本王也不是非得在一个病秧子身上浪费功夫, 可惜了。” 萧桓衍转身离开, 毫不留情道:“好好养病吧,进府之事以后再议。” 如此美人, 活着为他所有固然好,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苏蕴雪强撑到容王离开,才歇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以后再议,以后是什么时候,若是容王不开口,恐怕也没有以后了,她这算是,赌赢了? 容王来去匆匆,离开时松口不再让苏蕴雪入府,这无疑对苏家所有人都是一个好消息。 和寿堂内。 周氏激动地握紧了苏蕴珠的手:“珠儿,娘就知道,那种用下作手段妄想跟你争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她的报应来的这么快,也算是老天有眼!” 苏蕴珠姣美的面容绽开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母亲这下可以放心了,女儿以后一定会当好容王妃,为伯府争一口气。” 老夫人歪在罗汉床上,同样笑得开怀:“我珠儿这下,可能安心在闺房绣嫁妆了?” “祖母~~”苏蕴珠娇嗔,“您老打趣孙女!” “哈哈哈哈……” 一时间和寿堂内其乐融融,苏柏年捋着胡须,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家女儿。 苏柏立和何氏坐于下首,一个瑟缩不语,一个面无表情。 直到老夫人说:“三丫头无福,病的不是时候,容王既然不再非要她入府,就先将她移去庄子上养病吧,她那个病既然会传染,还是要小心些为好,珠儿大婚在即,可别再节外生枝,闹出什么事儿来!” 一直沉默的何氏方才开口:“是,媳妇这就去安排。” 苏柏立夫妇起身告辞,离开和寿堂,前往东院,一路上何氏都没有跟苏柏立说过一句话,对于这个窝囊废,何氏已经彻底失望了,玉儿的以后指望他,还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回到东院,何氏撇下苏柏立直接去了苏蕴玉的厢房。 苏蕴玉自从祠堂回来以后,被老夫人严令禁足在房间里抄《女诫》,何氏进屋正好看见女儿端坐在书案前抄书,自从中秋宴之后,苏蕴玉变得有些阴郁,性情也越发阴晴不定,动则打骂侍女。 何氏看在眼里,更多的是心疼。 她对苏蕴玉道:“听丫鬟说你晨起就一直在抄书,老夫人又没有说什么时候交,何必这么着急,快歇歇,你膝盖刚养好,别被累着了。” 苏蕴玉搁下笔,看何氏请安:“母亲来了。” 往日里飞扬的眉眼此刻死气沉沉,何氏心疼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忍不住责怪:“你说你究竟图什么,就算那日的事被你做成了,你进容王府也只能是个妾,一辈子被苏蕴珠压在手底下不得翻身,你想过这样的日子吗?你听娘的话,别再想容王了,等过了这阵,娘写信给你舅舅,为你好好寻一门亲事,好不好?” 苏蕴玉不语,她知道母亲说的对,如今的情况,尽快定亲对她来说是最有利的,可是她还是放不下。 前几次的惊鸿一瞥,容王殿下俊美的容貌深深的映入她的脑海,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错过了容王,从今以后,再难遇到如此优秀的男子了吧。 何氏一看就知道女儿的心思,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呀!容王容貌俊美,可男子又不能只靠脸吃饭,他虽贵为亲王,可如今皇上削藩,容王空有亲王名分,连财权的没了,且他身份特殊,今上对他多有防备,嫁给他日子未必就真的好过,你怎么就一根筋呢?” 苏蕴玉沉默良久,终是恹恹道:“女儿明白,女儿听母亲的,”她咬了咬唇,眼中闪过一丝不甘,“苏蕴雪呢?一个月后她是不是就可以随苏蕴珠陪嫁容王府了?” 何氏坐在桌前,倒了一杯茶慢慢饮尽,才笑道:“她呀,病的快死了,刚才容王来过,说是她不必进府了,老太太让我把她送到庄子上。” 实是让苏蕴雪在外面自生自灭,苏家众人心照不宣。 苏蕴玉闻言,终日阴沉的脸终于露出了快意的笑:“她也有今天,真是活该!母亲您可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她那副胆小木讷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跪祠堂那日她与我对峙可是原形毕露,苏蕴雪早就包藏祸心了,否则那日也不会那么巧就出现在文嘉馆!” 何氏皱眉:“竟是这样,这么多年来,她这么能忍,可见是个心机深沉的,还好没让她进了容王府,否则日后还不一定怎样呢!我会尽快将她弄出去,至于这病,养不养的好就由不得她了!” 很快,苏蕴雪就被何氏身边的李嬷嬷带着两个仆妇压上马车,送去了城郊的庄子上,仓促间只来得及捡了些要紧的东西带走,身边陪着的只有崔嬷嬷一人。 城郊的那个小庄子是苏府早年间置下的产业,被归置在苏家的祖产里,比之后来的苏家显赫时征敛的庄园良田,实在是微不足道,是以皇上下旨抄没的家产里并没有这个没什么收成的小田庄。 到了庄子上,李嬷嬷随即返程,剩下的两个仆妇却留了下来,并未如苏蕴雪想的那样扔下她就离开,这反而令她不安,何氏让人留下来,自然不是为了照顾她,恰恰相反,是在等着她死,更有可能,还会让她快点死。 田庄年久失修,比苏蕴雪在伯府的小院还要破败不堪,有几扇窗户的连窗纸都朽没了,直往屋子里漏风。 崔嬷嬷费了好大劲才将房间里唯一能睡人土炕收拾出来。 苏蕴雪坐在炕上,与崔嬷嬷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苏蕴雪的病究竟如何她心里很清楚,古代中医把脉很厉害,要想瞒过那些大夫,就不能是装病,是以苏蕴雪将轻微的感冒发烧硬生生拖成了肺炎,这一招极其凶险,因为古代毕竟医疗水平落后,在没有抗生素的情况下,很可能肺炎也会置她于死地。 所以那两个大夫都没有说谎,她的确病的很重,若是不好好吃药,可能会死。 苏蕴雪本打算躲到庄子上好好养病,没想到她都这样了,苏家人都不肯放过她,这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 苏蕴雪原本的计划,是在庄子上将病养好,然后和崔嬷嬷逃离京城,去松江府找冯叔和桂花婶他们。 可现下有俩个门神守着,计划很可能不能顺利进行,难道直接假死?可她不知道怎么假死啊?她可不想玩脱了假死变成真死,毕竟现代的她早就死得透透的了,要是在古代再死了,可就真的死了…… 苏蕴雪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刚开始两个仆妇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举,不过是守在她的房间外面,因害怕她的病,等闲不会进她的房间。 然而过了几天,苏蕴雪从伯府带来的药吃完以后,两个仆妇找各种理由不肯进城里买药,也不准崔嬷嬷出去,俨然要把她困死在这。 两个仆妇一个姓赵,一个姓王。 姓赵的仆妇说:“我们奉太太的命送三小姐过来时,太太就说过,三小姐的病会传染,让我们千万要小心,等闲不要出这庄子,若是不小心把病带出去祸害了别人,可就不好了,三小姐稍安勿躁,老奴已经写了信给伯府,很快就会有人送药过来。” 另一个姓王的仆妇则抱着手,神态间尽是对苏蕴雪的轻视和不屑,那神情简直和何氏的陪房李嬷嬷一模一样。 看来得再想想办法了。 第二天,崔嬷嬷去厨房做饭,苏蕴雪靠坐在炕上,对在院子里坐着闲聊的二人说:“两位嬷嬷,我口有些渴,可否进来倒杯水给我喝。” 外面安静了下来,却无人应承苏蕴雪。 苏蕴雪又道:“我因病到庄子里静养,却连累两位嬷嬷也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遭罪,心中惭愧,姨娘生前给我留了一些金银,想来是无福消受了,两位嬷嬷照顾我一场,我心中感激,想予些钱财给两位嬷嬷做谢礼,不知两位嬷嬷可否赏脸笑纳?” 过了一会儿,姓赵的仆妇首先推门进来,脸上用面巾遮住了口鼻,赵嬷嬷走到桌前到了一杯水,拿到炕前递给苏蕴雪:“喏,水。” 苏蕴雪不急着接过茶杯,而是笑着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荷包打开,里面是两锭五两重的雪花银。 赵嬷嬷霎时眼睛都亮了,苏府落魄后,府中用度拮据已久,对待府中的下人远没有以前大方,她们这些仆妇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得到过像样的赏赐了。 第27章 假死 五两银子对她们来说已经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赵嬷嬷当即惊喜地“呀”了一声:“小姐一片心意,奴婢却之不恭了!” 这时门外的王嬷嬷才走了进来, 看见那两锭银子,虽说比赵嬷嬷平静些,面上看不出什么,走过来的步伐却略显着急。 王嬷嬷先看了一眼银锭,才略笑着对苏蕴雪说:“多谢小姐赏赐。”虽然在笑,神态语气依然未把苏蕴雪放在眼睛里。 两位嬷嬷接过银子,苏蕴雪才端过茶杯,喝了一口水, 不料一时忍不住咳嗽,喝进去的水猛地呛咳出来, 尽数喷在王、赵两个嬷嬷身上。 两个嬷嬷顿时脸色难看,苏蕴雪也是惊慌失措。 赵嬷嬷厉声道:“你怎么回事!不知道小心点吗?!” 苏蕴雪急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咳咳……我一时没忍住,咳咳……两位嬷嬷回去后尽快将衣服脱下来用滚水煮一煮,记得提前喝些预防的汤药,大夫说我这病凶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传染上了……” 二人越听越满脸晦气,匆匆离了苏蕴雪的房间, 还不忘将那两锭银子带上。 脚步声远去后,苏蕴雪嗤笑一声,重新躺回榻上, 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 崔嬷嬷回来了,站在门外, 对苏蕴雪道:“小姐,那两人回后罩房后就急着烧水沐浴,衣服也换了,刚才王嬷嬷出了庄子,往进城的方向去了。” “应该是去买药了,那个姓赵的一时半会也不敢出来晃荡了,你快趁现去买些药回来,多买些,预防的汤药也要买,因为你也得喝……我那张药方子在你那吧?” “在的,小姐放心,我一定会在王嬷嬷之前赶回来!” 关于肺炎,因为在现代的一些经历,苏蕴雪还是有相对丰富的应对经验,她回忆现代喝过的中药,对比两位大夫手中的药方子,稍微增减了几味药后,将新的方子给了崔嬷嬷。 崔嬷嬷的确厉害,瞒着赵、王二人买了药回来后,又设法瞒过二人将药熬好给苏蕴雪,几天下来,苏蕴雪就好得差不多了。 这时,王嬷嬷病倒了,高烧不退,伴有咳嗽。 赵嬷嬷吓得半死,庄子房间不多,苏蕴雪和崔嬷嬷住了前院,王、赵二人只能一起住在后罩楼的房间里,王嬷嬷病了,赵嬷嬷不敢跟她同房,又不敢靠近苏蕴雪的院子,只好借口回去向何氏禀报,逃也似的离开了庄子。 苏蕴雪有些庆幸病的是王嬷嬷,这人明显比姓赵的要聪明谨慎得多。 又等了几天,崔嬷嬷进城置办了一些东西,为离开做准备,苏蕴雪觉得时机成熟,可以离开的时候,孟行舟找来了。 他穿着一身灰褐色的棉布袍,风尘仆仆地赶到苏蕴雪在的田庄。 彼时苏蕴雪还未彻底好全,不敢见他,只让他远远站在院子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苏蕴雪隔着窗问。 孟行舟直直地看着紧闭的门窗,目光明亮如有实质,仿佛要穿过门窗看到里面的倩影。 他答道:“我本来已经回去了,走到一半孟家在京城的人传来消息,说你病得很重,被伯府送到了田庄上养病,我放心不下,于是又折返回来。” “孟行舟……”苏蕴雪泪盈于睫,心中又酸又涨,“我们已经退婚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还是想来,我做不到在得知你的处境之后什么都不做,我不忍心你受苦!” 苏蕴雪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去给容王做妾,这无异于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 对此她早就做好了装病逃婚的打算,但前提是不能将孟行舟牵扯进来,因为她不敢肯定自己的计划能否成功,若是因此连累了孟家,那么她会自责愧疚一辈子,孟行舟对她够仁至义尽了,做人不能太不知好歹。 所以孟行舟来见她那天,她才会对孟行舟说出那般冷酷无情的话,为的就是和孟家撇清关系,不要被她连累。 可是这个傻瓜,竟然又回来了。 只听孟行舟道:“我着人仔细打听了,容王已经收回了让你入府的话,洄洄……上次你告诉我你的小字叫做“洄洄”,我可以这么叫你吗?你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回松江府,你依然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苏蕴雪有些气急败坏:“容王只是因为我病重暂时不让我入府,若是他得知我病好了,说不定又改主意了,你怎么就是死脑筋,现在跟我扯上关系,能得什么好?!” “崔嬷嬷都告诉我了。” 孟行舟一句话,将苏蕴雪要说的话都堵了回去,苏蕴雪不由第一次对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嬷嬷生出了责怪之意。 苏蕴雪强撑着狡辩:“嬷嬷……嬷嬷不过是情急之下胡言乱语……总之,你快回去吧,我的事不要你管,我们早就不相干了。” 孟行舟置若罔闻,自顾说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进王府,你筹谋好了一切,准备逃跑,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却独独把我摘出来,为的就是不连累我。” 苏蕴雪不语,她在思索怎么才能让这家伙赶紧走。 孟行舟接着道:“我能帮你,你原本的计划实是下策,你若是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了,伯府和容王府知道后,不一定肯善罢甘休,我有法子可助你假死,帮你骗过京城那边。” 假死!苏蕴雪心扑通扑通地跳,这的确比她不顾一切逃跑要靠谱得多,只是她之前并不知道要怎么做,若是孟行舟有办法,无异于帮了她一个大忙。 院子里孟行舟还语带迟疑:“只是这样一来,你就不再是钦安伯府的小姐了……” 苏蕴雪问他:“你刚才所说的假死,要怎么做?”要是能得自由,她一点也不稀罕什么伯府小姐。 “我知道一种药,服下后可让人闭气两天,形状与死去之人无异,两天后再服下解药,即可恢复呼吸,我有办法能得到这种药!” 苏蕴雪承认,她心动了,她快速地思索着这件事的可行性,又担心会不会给孟行舟带来麻烦。 孟行舟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我没那么傻,往来京城和松江府的贩夫商贾都知道孟家大少爷匆匆上京又匆匆离京,此刻大概已经回到松江府了。洄洄,我会将药交给崔嬷嬷,你找合适的时机服下,接下来的事,为防被人察觉,我不便过多干预,总之……我会在涿州城等你,等到你来为止。” 涿州城是京城南下前往松江府的必经之地。 苏蕴雪思考良久,终是抵不过可以彻底摆脱伯府的诱惑,她道:“孟行舟,谢谢你。” 孟行舟粲然一笑:“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苏蕴雪暗暗叹气,对孟行舟的亏欠,只能日后想办法弥补了。 自赵嬷嬷走后,小田庄里就只剩苏蕴雪和崔嬷嬷,和一个病得比她还重的王嬷嬷,但是苏蕴雪和崔嬷嬷怕再次染病,都不曾靠近王嬷嬷居住的后罩房。 苏蕴雪的病完全好后,崔嬷嬷才开始在苏蕴雪的示意下给王嬷嬷送药,等王嬷嬷能下地行走时,苏蕴雪服下了孟行舟送来的药,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呼吸停滞,脸色惨白,其状若死。 崔嬷嬷痛哭流涕地将此噩耗告诉王嬷嬷,王嬷嬷病没好全,也不敢再靠近苏蕴雪查看其遗体,只让崔嬷嬷回伯府报信。 伯府自赵嬷嬷回去后,得知苏蕴雪的病传染性很强,对庄子里回来的人都很不待见,连赵嬷嬷都被撵回家呆着去了。 此时崔嬷嬷上门,只准她远远地站在角门外禀事,并不让她入府,等了约摸有半个时辰,才见何氏身边的李嬷嬷带了两个家丁出来。 李嬷嬷道:“三小姐的事老夫人和太太都知道了,太太说,三小姐死于恶疾,又先与长辈病逝,算是不孝,丧仪就免了,命我带人去庄子上,直接将三小姐下葬。” 之前苏蕴雪和崔嬷嬷就推测,伯府为着苏蕴珠的婚事,断不会再她的丧事上浪费时间,可真面临伯府如此刻薄的时候,难免还是会被呕得心梗。 崔嬷嬷皮笑肉不笑:“既如此,就劳烦李嬷嬷了。” 何氏派了贴身的嬷嬷来料理此事,想来还是不放心,定要心腹之人确认之后才肯罢休。 一行人来到庄子上,李嬷嬷蒙着口鼻,只远远地隔着窗户看了一眼躺在炕上,双目紧闭的苏蕴雪,确认是三小姐无疑,便道:“就葬在这个庄子上吧,苏小姐身染疫病,挪来挪去地,将病带出去就不好了。” 于是随行的两个家丁将苏蕴雪放进了带来的一口薄官之中,草草埋在后山了事。 崔嬷嬷全程跟着,看得泪流满面,心道:小姐再怎么也算是伯府的血脉,没想到伯府的人竟然能冷血刻薄至此,连个像样的棺木都不肯用,还好小姐即将摆脱这个粪坑一样的地方! 见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哭得不能自已的崔嬷嬷开口:“小姐生前感到命不久矣,便将老奴的身契还给了老奴,说是等她去后,让我自谋出路,只是小姐新丧,老奴心中实在不舍,想在庄子里为小姐守灵三日,顺便想想以后该何去何从……” 李嬷嬷闻言看向崔嬷嬷,目光依然带着隐隐的厌恶与鄙夷,她盯着崔嬷嬷看了半晌,才道:“你既已是自由身,太太也不好安排你,你想要待在这,就先待着,等我回去禀明太太再说,只是你终究不再是伯府的下人了,这里是伯府的田庄,也不好留你太久,你需早做决定才是。” 崔嬷嬷忙谢过李嬷嬷,毕恭毕敬地送一行人走远,才狠狠地对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 第28章 大婚 两天后, 崔嬷嬷悄悄来到后山,起出棺木, 将解药喂给苏蕴雪服下,约摸一炷香后,苏蕴雪慢慢恢复呼吸,原本惨白的脸有了血色。 苏蕴雪睁开眼,看见扶抱着她的崔嬷嬷,缓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身处何地,如此看来,假死的事成功了。 自从服了药后, 她便昏睡过去,无知无觉, 醒来时感觉离她吃下假死药也没过多久,没想到,这个世上还有这种神奇的东西。 苏蕴雪两天里滴水未进, 身体有些虚弱,可是心情十分雀跃,她笑问:“崔嬷嬷,我们这是成了?” 崔嬷嬷同样心情很激动:“是,小姐,我们成了!你看, 我连包袱都带出来了,我们先往南走,等到了下一个镇子, 看能不能买到骡车或者驴车, 这样的话,最快一天一夜, 就能赶到涿州城与孟大少爷会合。” “庄子里怎么样了?” “王嬷嬷还在,但是她怕得不得了,你待过的院子她都不敢随意进去,只缩在后罩房里养病,她什么都不知道。” 苏蕴雪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便挣扎着站起来,她看了看四周,山高林密,荒无人烟,问道:“我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呢?等我换好衣服,即刻就走。” 崔嬷嬷打开包袱,里面是之前苏蕴雪交代要她提前备好的男子穿的粗布短褐,以及几个青色的核桃果实,周围种核桃的人家不多,她找了好久才找到,起初崔嬷嬷不明白这是干什么用的,等到苏蕴雪换好衣服,将核桃碾碎,用渗出的黑褐色汁液抹在脸上和手上后,原本花容玉貌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孩子。 崔嬷嬷不由啧啧赞叹:“小姐是怎么知道核桃的汁液可以这么做的?” 苏蕴雪笑了笑:“书上看的呗。” 其实不是书上看的,她的外婆家在农村,村口有一颗高高的核桃树,起初她并不知那是核桃,只知道这种树长满了绿色的果子,后来果子熟透掉在地上,小孩子们捡来玩,碾开才知道青色皮肉下包裹的是人们常吃的核桃,而且玩过之后手上的污渍好几天都洗不掉。 养在深闺的小姐是不应该知道这些的,所以苏蕴雪只好说是在书上看到的。 原主的脸实在是太惹眼了,这样乔装一下,一路上可以省很多麻烦。 苏蕴雪和崔嬷嬷收拾好便启程,离开前她回眸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山峦起伏的尽头是隐约可见的城郭,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被困在这个地方了,苏蕴雪心中尽是摆脱禁锢的松快和如释重负。 她看着前方蜿蜒曲折的路,这条路即将通往全新的人生,她毫不留恋道:“走吧!” 两人便沿着小路往前走去,阳光洒在大地上,在二人身后拖出斜长的背影。 苏蕴雪病逝的消息,伯府将人埋了以后才派人去容王府禀报。 苏柏年和周氏本不欲节外生枝,但是老夫人思索后还是决定派人去王府一趟,即使容王说了让苏蕴雪不必进府,可终究是他曾经看中的人,若是什么时候突然想起,问起来反而更说不清了。 去容王府报丧的人很快就折返回来,传了容王的话,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和寿堂内只有大房一家,闻言不由面面相觑。 苏蕴珠问:“神情呢?容王殿下听到消息后是何神情?” 那小厮答道:“小的并未见到容王殿下,传话的是王府的刘公公,小的观刘公公的表情,好像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容王殿下身边的贴身宦官刘如意,伯府自然知道,刘如意既然如此,想来容王确实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周氏闻言对苏蕴珠道:“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容王殿下对她不过是一时兴起,转眼就忘了。” 苏蕴珠回了母亲一个甜美的笑。 堂上的老夫人却神情凝重,她挥手命小厮退下,坐在罗汉床上沉默不语。 苏柏年看母亲神色不对,问道:“母亲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容王殿下忘了那个丫头,对珠儿来说不是好事吗?” 老夫人看苏蕴珠道:“容王殿下贵为皇室子弟,向来说一不二,看上的人或物,说要就要,我们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三丫头不就如此。然而稍不如他的意,同样说不要就不要,在我看来,不免有些凉薄……珠儿日后,在王府定要谨言慎行,能笼络容王殿下的心最好,若是不能,切记恪守好王妃的本分,千万不要行差踏错,明白了吗?” 苏蕴珠深知其中厉害,郑重道:“是。” 他们伯府和容王的亲事是怎么来的,苏蕴珠一清二楚,这门亲事,一开始就夹杂了太多的东西,伯府以后如何,就看她这个容王妃做的如何了。 庆和九年十月,容王于京城大婚。 因为庆和帝的授意,这场婚礼举办地极为隆重盛大,规制甚至超过了庆和帝两位成年皇子的婚礼,尽显皇家气派,整个京城都为之轰动。 苏蕴珠身穿红缘青线罗绣翟衣,头戴九翚四凤冠,凤冠上的长长的珠结垂挂至肩,衬得白皙的面庞光润夺目,雍容华贵。 她端坐于鸾轿内,听着外面鼎沸的人声。听说今日整个京城的人都挤到街道上观礼了,偶有一些艳羡之语飘入鸾轿,她微微一笑,今日过后,她便是大宁朝最尊贵的王妃,姑祖母去世后,苏家所遭遇的冷待和欺凌,都将因她再度嫁入皇室而终结。 迎亲仪仗先是入宫,至奉先殿,举行完繁琐冗长的仪式后,容王和她才返回王府。 苏蕴珠由喜娘搀扶下轿,牵过红绸,透过盖头下的缝隙,苏蕴珠看见握住红绸另一头的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想到站在身旁之人,苏蕴珠忍不住羞红了脸,自幼时她被赐婚给容王殿下之后,就对这桩婚事充满了期待,如果说在见到容王之前,她是对成为亲王妃充满期待的话,那么在见过容王之后,她开始渴望与面前之人能成为一对恩爱夫妻。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跨马鞍、迈火盆、拜过堂,苏蕴珠终于入了洞房,在喜娘的吉语下,她的喜帕被一杆金镶玉的喜秤挑开,光亮映入眼底。 苏蕴珠最先看清的是站在她面前手握喜秤的容王,头戴九旒冕冠,身穿亲王冕服,青衣纁裳,庄严高贵,俊美如神祗,将他身后观礼的亲眷、侍奉的仆妇都衬成了面目模糊的背景。 然其神情平淡,无悲无喜,仿佛他不是新郎本人,而是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 苏蕴珠满心的喜悦和期待被浇了个透心凉,她好容易才维持住面上的表情不至于让人看了笑话。 喜娘是礼部自宫中选的有品秩又精通礼仪的女官,宫中之人惯会察言观色,见状也不敢多言笑,只一板一眼地念祝词,匆匆行完撒帐礼,引导新人喝了合卺酒之后就与一众观礼的人离开了婚房。 原本就沉闷的气氛越发安静。 萧桓衍看了一眼坐于床前的女子,神情冷淡,只交代一声:“前殿还有些客人,本王去看一看,你累了就先休息。” 萧桓衍贵为亲王,即使不去前殿宴客,也不敢有人说什么,但他既然如此说了,苏蕴珠也只能恭敬应是。 萧桓衍离开后,房中就只剩下苏蕴珠一个人,心中失落至极,虽说因为之前祖母的交代,她对嫁过来的生活已有心理准备,可是在看到容王冷淡的表情时还是忍不住沮丧。 苏蕴珠环顾四周,这间用来做婚房的寝殿布置的精致华丽,琳琅满目的金银器皿、玉器漆器,在颤动的火光中熠熠生辉,甚至拔步床上锦帐的五彩鸳鸯刺绣都在烛火的映照下流淌着温润的光。其中很多陈设摆件她都没有见过,看来即使今上收回了容王封地的赋税,容王府前几年所积累的财富也为世之罕见。 苏蕴珠本以为容王很快会回来,可是她一直等到深夜都不见人影,忙碌了一天,身体已经累极,意识也有些模糊,终是撑不住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门外有内侍的声音传来:“殿下,到时辰了。” 苏蕴珠才发现容王躺在她身旁,穿着中衣,神色恬静。 听到声音萧桓衍醒过来,睁眼时意识还有些朦胧,缓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身处何地。 萧桓衍偏头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女子,他新娶的王妃也已醒来,正含羞带怯地看着他。 苏家出美人,其实钦安伯的长女也是极美的,容颜淑丽,气质高雅,只是比起两个妹妹终究要逊色几分,然而姐妹三人,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苏家第三女,不就因为机关算尽,最终落得个身死形灭的下场。 萧桓衍忍不住皱眉,怎么又想起她了? 苏蕴珠自萧桓衍醒后就一直在注意着对方,此刻见容王突然面露不悦,不由有些紧张,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对惹了对方不快:“殿下,可是妾身有和不妥?” 萧桓衍回过神,淡淡道:“无事,起身吧,一会还要进宫朝见谢恩。” 随即萧桓衍率先起身,对门外内侍道:“进。” 一群内侍和丫鬟捧着盥洗用的东西鱼贯而入,领头的是刘如意,苏蕴珠的陪房孙嬷嬷,两个大丫鬟结香和凝香也在其中。 刘如意领着几个小内侍服侍萧桓衍洗漱穿衣,孙嬷嬷则带着两个大丫鬟服侍苏蕴珠。 苏蕴珠坐在拔步床边,床上是昨夜的元怕,干干净净地铺在上面,孙嬷嬷自然也看见了,主仆二人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苏蕴珠,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难堪。 第29章 松江 昨夜苏蕴珠不知何时睡着了, 容王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她不确定殿下是不是有意如此, 但是,大婚之夜没有行房,要是传到宫里,那她这辈子都在宫中抬不起头了。 庆和帝的元后薨逝后未再立后,来收元帕的是掌管后宫的吴贵妃宫里的人,此刻也已候在一旁。 然而整间寝殿里的人仿佛对那雪白的元帕视而不见。 萧桓衍收拾好后,瞟了一眼床铺,刘如意会意, 过来收了元帕,领着吴贵妃宫中的女官出去了。 其他人仍如泥塑一般侍立一旁, 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苏蕴珠心中一凛,殿下这一年来居住在京城,可以说一言一行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 然而他在王府里敢如此做,就表明他有把握不被皇上知道,看来殿下也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最起码,吴贵妃身边应该有他的人。 因要进宫朝见谢恩,萧桓衍和苏蕴珠依然是冕服翟衣, 穿的十分隆重。 庆和帝和吴贵妃在乾清宫接见二人。 苏蕴珠亦步亦趋地跟着萧桓衍行礼,礼毕后才正式得见天颜——昨日于宫中行大礼时苏蕴珠全副身心都放在礼仪流程上了,甚至不敢分神多看御座一眼。 庆和帝人到中年, 面上却并无老态, 发间不过一二根白丝,气势逼人, 不怒自威。 至于吴贵妃,据苏蕴珠所知,已有三十来岁,长相不过中人之上,容貌也与年龄相符,一打眼看上去并无什么特别,但其气质如兰,态度亲和,令人生不出防备之心。 这样的人,为何会与容王有关系呢? 礼毕后,庆和帝对萧桓衍道:“你如今嘉礼既成,朕不负先帝遗旨,也算了了一桩心事。灏儿比你还小两岁,他的长子都已经满周岁了,你作为兄长,可不能落下他太远啊,望你能尽快与王妃诞下子嗣,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庆和帝提到的“灏儿”是他的皇长子,于两年前迎娶了定国公的嫡女为妃。 萧桓衍恭敬答道:“是。” 吴贵妃看着容王和容王妃,二人都是一副好相貌,不由笑道:“容王和王妃可真是郎才女貌,臣妾看着都替他们欢喜。” 庆和帝颔首,对吴贵妃道:“容王和王妃行完礼也累了,你先带容王妃去你宫里休息。” 吴贵妃和苏蕴珠知道皇帝是有话对萧桓衍说,便行礼退下。 二人离开后,庆和帝打量着立于下首的萧桓衍,这一年多来,锦衣卫报上来的与容王有关的事宜皆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唯一出格的就是要纳钦安伯家一个庶女做媵,但这对于一个亲王来说,也不过是增添了些风流名声罢了。 后来庆和帝派人细查,发现里面不过是钦安伯那几个女儿闹出的一些龃龉,便不再过多关注。 庆和帝有些不相信萧桓衍会这么老实,可他偏偏能做到毫无破绽,这令他愈发心生警惕。 如今藩王税权被削,明州市舶司也被朝廷所掌控,按理来说,这个侄子已经无法对他构成威胁,可庆和帝还是不放心,要是可以,庆和帝还真想直接杀了他了事,但他要真这么做,背一身骂名也就算了,还会给其他有不臣之心的人谋反的借口。 就这么压制着他吧,庆和帝一面思忖着,一面用闲聊的语气问萧桓衍:“朕听闻你之前本欲让你王妃的庶妹入府为媵,后来怎么又不愿意了?” 萧桓衍道:“回皇上,那女子于婚礼前夕染上恶疾,已不幸去世。” “哦?”这庆和帝还真不知道,“竟是如此,也是福薄……不过无妨,朕宫中有几个人还算过得去,这就赐给你,回头你带回去,服侍你和王妃吧。” 听到庆和帝要给赐给他女人,萧桓衍也不拒绝,只叩首谢恩:“谢皇上恩典。” 庆和帝看着跪下谢恩的萧桓衍,是如此的逆来顺受,他眉头微蹙,心道:最好你能一直这样恭顺下去,否则别怪朕下手无情。 庆和帝很快又收敛神态:“如今你成了婚,朕也不好再留你在京城,省得其他藩王又心生不满,责怪朕对你过于偏爱,朝中那些老臣也老是拿祖宗家法来说事儿!” 偏爱?萧桓衍眼中闪过讥讽的神色,若以监视和防备论的话,确实对他的“偏爱”最多。 如今明州恐怕早已是司礼监太监的新巢,放他回去,他同样在那些内侍的监视之下,昔日他的封地,如今不过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个巨大的牢笼,这还不算,甚至连他的内院都不放过,新婚第二日就赐下美人。 这位叔父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但若本王连这都不敢接招,又谈何以后呢? 萧桓衍露出恰到好处的感念之情:“微臣自幼父母早丧,承蒙叔父垂怜,以子侄之情待之,恩准微臣于京中完婚,这已是无上恩宠,臣感激不尽,又怎好让陛下难做,自当按照祖制返回封地。” 庆和帝动容道:“仲圭你如此聪慧明理,朕心甚慰。” 随即下诏赏赐萧桓衍珍宝无数,叔侄二人又虚与委蛇了一番,结束了今日的朝见。 回到王府,萧桓衍先吩咐孔思弗和刘如意:“圣上已经下了口谕,让本王返回封地,这几日你们尽快将东西收拾好,我们择日启程回明州。” 然后才对一直落后他半步的苏蕴珠说:“你先回内院整理你的东西,回门之后就准备回封地。” 苏蕴珠不曾想这么快就要去封地,她以为会缓几个月。 刚嫁过来,就要离开父母到明州那么远的地方,苏蕴珠心中万分不舍,却也别无他法,只得行礼应是。 第三日回门,萧桓衍在伯府略坐了坐,受了礼就离开了。 伯府里从老夫人到苏柏年夫妇任谁都能看出萧桓衍的冷淡,也只能对苏蕴珠多加劝慰开解。 老夫人道:“王妃莫急,要知道水滴石穿日久才能生情哪。” 昨天晚上殿下歇在了原来的寝殿,并未回后院,成亲三日都未与她圆房,苏蕴珠有苦说不出,也只能点头。 周氏知道女儿很快就要随容王回明州,十分不舍,想多留她在家多住几日,又怕耽误王府的行程,只能拉着女儿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的话。 苏蕴玉自苏蕴珠完婚后就被放了出来,此时随父母坐在一旁,神情冷漠,一语不发。 刚才容王和苏蕴珠一同回门,苏蕴玉看着走在一起的二人,心中诸多嫉妒与不甘,然也无济于事。 母亲已经托舅舅为她相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荣恩伯的旁支,宣府邹家,一个受祖上恩荫的千户,并无实职。 因为姐姐嫁的是容王,文官武将但凡还要仕途的都不会与她说亲,然想要与容王做连襟的,大多是些没有皇恩,日渐没落的勋戚。 苏蕴珠此刻已经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容王妃,所有的好处都被苏蕴珠占了,而她却还要受其牵连,婚事受限,老太婆和大房为了他们自己,就不顾她的死活,实在是虚伪自私至极! 不过看样子苏蕴珠并不受容王殿下待见,这让苏蕴玉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本想出言讽刺几句,但想起这段时日所受的教训,勉强压住了自己的脾气。 苏蕴珠去了明州也好,从今以后,她们就是陌路人了。 此时的苏蕴雪刚好到达松江府。 苏蕴雪在涿州与孟行舟回合后,一行人一路南下,经山东、徐州到应天府,再从应天府回到松江。 一路上苏蕴雪饱览大宁的壮丽河山,领略了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离开伯府以后,苏蕴雪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每日都神清气爽,看什么都十分怡然。 途中孟行舟差人打听京城的消息,得知伯府并未对她的死产生怀疑,且苏蕴珠已经与容王顺利完婚,他们便不再逃命似地赶路,行程逐渐慢了下来,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南下。 尤其是到了应天府之后,回松江要途径镇江、常州、苏州三府,孟行舟纵容她,几乎每到一府都会停留几天,带着她游览当地的风景名胜,逛当地最繁华的街道。 苏蕴雪自穿越过来,十几年如一日地拘在那个小小院落里,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宣武门大街,不,应该是和那个老太监见面的揽月楼,没被憋出什么毛病已经是万幸了。 如今骤然得了自由,走在街上的她仿佛乡巴佬进城,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觉得新奇,什么都要看一看,有些犯傻的行为甚至逗得孟行舟频频发笑。 苏蕴雪却理直气壮:“你经商常年行走在外,自是见多识广,我一个闺阁女子,没见过这些玩意儿不是很正常吗?” 说这话时她还作小厮打扮,穿着青灰色的圆领衫,一张小脸涂得黑黄黑黄的,反衬的一口贝齿宛如白珠,倒是一点也看不出闺阁女子的样。 孟行舟不由又笑,当初在涿州与苏蕴雪碰面时,孟行舟也被她这模样惊的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几天才习惯。 不过如此装扮在外行走确实很方便,一路都不会有人过多关注一个面目黑黄的普通少年。 孟行舟只是一个商人,若是苏蕴雪以真面貌示人,万一被有权势的人看中,他也不一定护得住她,是以孟行舟也很赞成苏蕴雪这样,于是一路上苏蕴雪就充作他的小厮,跟着他一路南下。 这样走走停停一个多月,一行人终于到了松江府。 孟行舟显然很兴奋,对身边的苏蕴雪道:“洄洄,你看,这就是松江府,我们到家了!” 第30章 重逢 马车经过松江府城的谷阳门, 走在主街道上,苏蕴雪撩开车帘往外张望。 江南自古以来就是膏腴之地, 鱼米之乡,其中又以苏、松、杭、嘉、湖五府最为富庶。 苏蕴雪在见识过苏州府的富庶后,还是被眼前繁华的街道所震撼,只见楼堂馆所鳞次栉比,宽阔的道路两旁布棚高张,往来的车马人流络绎不绝,各色货物应有尽有,苏蕴雪觉得两只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不愧是大宁朝时称“苏松财赋半天下”的松江府, 果然名副其实。 孟行舟见苏蕴雪如此高兴,也跟着开心, 他道:“你第一次出远门就走了这么久的路,现下到家先安顿下来,休息几天, 我再带你四处走走,好好逛逛,既然已经回到松江府,就不急于一时。” 苏蕴雪此时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竟然这一路都忘了告诉孟行舟。 苏蕴雪有些难为情地说:“子元,对不住, 我不能随你回孟府,去年我放了姨娘一房陪嫁的藉契,他们现在在松江府定居, 我想先去找他们, 等我安顿下来,再去孟府拜访孟老爷。” 这一路朝夕相处, 苏蕴雪也不在称孟行舟大少爷,而是改称他的字。 如今的苏蕴雪已经不是钦安伯府的小姐,身份来历不明,她不知道孟行舟会以什么样的理由将她带回孟府,又会怎样安置她,可是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进入孟府,还是要想办法让自己先立起来再说。 孟行舟显然没有想到苏蕴雪在松江还安排了人,但他知道苏蕴雪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向来有自己的主意,他如今骤然将人领回家也确实不太合适,便不再强求。 他道:“我们孟家虽说不是什么富商巨贾,但在衙门里还是有些门路,你的户贴我可以忙你弄好,等你安顿好后随时来找我。” 户贴相当于后世的户口本,这玩意儿搁哪朝哪代都很重要,而且不是有钱就可以弄到的,苏蕴雪也不跟孟行舟客气,当即应下,诚心谢过孟行舟之后大家就在府城中分开了。 孟行舟带着仆从回了孟家,而苏蕴雪则带着崔嬷嬷去寻冯叔和桂花婶。 冯叔和桂花婶去年离开京城后,按照苏蕴雪的意思拿着崔姨娘的一半积蓄来到松江府,安定下来后就想办法把消息传回了京城。 苏蕴雪按照信中所写的地址,和崔嬷嬷一路找到府城最东边的东荣巷第二户人家,粉白的围墙,两扇黑漆的木门,就是冯叔和桂花婶在松江府居住的地方。 苏蕴雪和崔嬷嬷四周看了看,东荣巷里应该都是民居,不似外面街道那样人来人往,比较安静。 崔嬷嬷上前试探性地敲了敲门,苏蕴雪有些忐忑,因为她假死脱身,为以防万一,一路上都没有给桂花婶他们传信,是以他们并不知道苏蕴雪回来松江。 “谁啊?” 门内很快有了回应,苏蕴雪和崔嬷嬷都听出了这是桂花婶的声音,两人相视一笑,找对了! 崔嬷嬷凑近木门,略提高了声音:“桂花婶,是我!” “咦?” 桂花婶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像是崔嬷嬷的,可是崔嬷嬷不可能大老远跑到松江来,她疑惑地将门开了一条缝,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靛蓝色布裙的妇人,面若银盘,双目炯炯有神,眼角有些细纹,身材略显敦实,正是崔嬷嬷无疑! “崔嬷嬷!”桂花婶惊惧万分,崔嬷嬷是小姐的乳母,一直跟在小姐身边,莫非小姐出了什么事,不然崔嬷嬷为何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松江? 桂花婶猛地把门打开,几步走到崔嬷嬷面前:“你怎么会在这里?,小姐呢?” 这时她才发现崔嬷嬷身边还跟着个面色黑黄的男孩子,心中有些疑惑但并未过多关注,毕竟小姐的事更重要。 崔嬷嬷上前握住桂花婶的手,反客为主把人往院里带:“进去再说。” 桂花婶也知道门外不是说话的地方,遂引着崔嬷嬷往院里走,苏蕴雪紧跟其后。进门后,桂花婶向门外左右张望一回,才警惕地栓上门。 三人绕过影壁,苏蕴雪打量着这处住宅,和宣武门大街的宅子差不多,是个二进的小院,但是要小一些,正面三间房屋还算宽敞,东西各两间厢房,前院还有一排倒座,她和崔嬷嬷住进来也不会拥挤。 苏蕴雪看了一圈,没看到冯叔,问:“冯叔呢?” 桂花婶原本拉着崔嬷嬷匆匆往西厢房走,听到这声音愣了一下,转过身疑惑地看着眼前的黑小子,虽然皮肤黑黑的,但是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眼尾还微微勾起,桂花婶越看越眼熟,试探道:“你是……小姐?” 苏蕴雪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桂花婶,想我了吗?” 桂花婶被惊的张大了嘴巴,半晌才回过神来,忙松了崔嬷嬷的手,一把握住苏蕴雪的胳膊:“小姐,你真的是小姐!”她目光上下打量着苏蕴雪,心疼道,“你怎么这样打扮?还来到了松江府,是不是……” 桂花婶想起了苏继的死,以及她和老冯仓促变卖田宅来松江的原因,虽然整件事她知道的不多,但也能猜个大概,那段时间小姐和老冯的状态都很不对劲,桂花婶心里越想越害怕,莫非东窗事发,小姐是逃命来了…… “小姐,是不是京城那边……出了什么变故?”桂花婶小心翼翼地问。 苏蕴雪顺势挽着桂花婶的胳膊,道:“走,我们进屋说。” 于是三人进了西厢房内,围坐在桌边,把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桂花婶和冯叔祖籍就在松江府的华亭县,是以当初苏蕴雪才会让他二人到松江来,在自己的家乡,做什么事情都比在外面方便许多,桂花婶他们回来后,先是买了现在住的宅子,后又在城外乡下买了几亩地,雇了人耕种,算是完成了苏蕴雪给他们的交代。 而苏蕴雪这边的事情就复杂的多了,苏蕴雪将她逃离伯府的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下,桂花婶跟听说书一样,时而愤怒,时而紧张,末了紧紧握着苏蕴雪的手,心疼地哭了一场,道:“逃出来也好,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们把你论斤论两卖了还不够,还要你做大小姐的垫脚石,我呸!早晚要遭报应!” 苏蕴雪安慰道:“好啦好啦,我这不是已经逃出来了吗,都过去了。那冯叔呢?他去地里了吗?” 说起自家老伴儿,桂花婶带些宠溺的嫌弃:“他这个人啊,闲不住,平日里总要到码头去看人卖货,兴致来了自己也和人交易一番,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让他给小姐请安。” 松江府因其优越的地理位置,襟海带江、交通便利,几乎所有的码头都承担着漕运重任,往来沙船帆樯如林,商贾辐辏,连冯叔都忍不住去倒卖一些小玩意儿,而且还很有挣头。 “哎,不用了,”苏蕴雪连忙制止,“等他忙完自然就会回来,我和崔嬷嬷刚来,身边很多事情都还要桂花婶帮忙打理呢。” 桂花婶道:“瞧我,见到小姐太高兴,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正房我和老冯一直空着,稍微打扫一下就可以住进来,原本我和老冯住在西厢房,既然小姐来了,我们就搬到倒座房里去,让崔嬷嬷陪着您住正房。” 苏蕴雪本想说不必这么麻烦,可是这个小院就这么大,她来了,为着男女大防,冯叔也得搬到一进院的倒座房里去。 苏蕴雪用人不疑,当初敢放了桂花婶和冯叔的藉,把崔姨娘一半的钱财交给他们带到这么远的地方,就不怕二人会昧下钱财就此消失,是以如今她能在松江有这么一个安身之地,心中对夫妇二人也十分感激。 苏蕴雪心中庆幸,虽然在这个时代遭遇了很多可怕的事情,但是身边始终有一些人对她真心相待。 苏蕴雪感慨道:“桂花婶,真的很谢谢你和冯叔,若是以后我能立起来,你和冯叔就去做你们想做的事吧,不必再为我操劳,崔嬷嬷也是!” 崔嬷嬷和桂花婶闻言反而生起气来,崔嬷嬷道:“说什么傻话,你是我奶大的,托大说一声是小姐的半个娘也不为过,你让我离了你,不是在割我的肉吗?桂花婶和冯叔是崔姨娘的陪房,家里人都没了,靠着崔姨娘留下的银子才有如今的日子,你让他们又去外面辛苦谋生作甚?” 苏蕴雪自知失言,其实她也是觉得崔嬷嬷三人为她做了这么多,她又是一个时乖运舛的人,害怕以后再连累他们跟着奔波,所以才说出这番话,不曾想她们竟以为她要和她们分道扬镳似的。 苏蕴雪忙补救道:“是我说错话了,嬷嬷莫怪,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开开心心的过日子,才不分开呢,对不对?” 她顶着一张黑的小脸做出古灵精怪的模样,都得崔嬷嬷和二人哈哈大笑,苏蕴雪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时众人都十分开怀。 到了晚膳的时候,冯叔回来,众人又契阔一番。 苏蕴雪的房间也收拾好了,在外奔波了这么久,终于有了安身之地,她躺在新铺的褥子上,此时已近十一月,夜里已经有些凉意,可这被褥却暖烘烘的,苏蕴雪闭上眼睛,睡了这一年多来最安稳的一觉。 窗外,小院里一株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拉长,随风轻轻摇曳,在无声中诉说着岁月的静好,偶尔一两声夜鸟的啼鸣划破夜空,随即又归于沉寂。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孟府 孟行舟与苏蕴雪分别后, 乘着马车赶回家中,他离家太久, 父亲还在家里等着他的消息。 当初他执意要上京城问个明白,父亲不同意,害怕他会惹祸上身,自身难保,但是他一意孤行,径自去了京城,如今回来,得好好跟父亲赔罪。 孟家宅邸位于府城西北角, 独占一园,虽然离府城中心稍远, 但胜在环境清幽,风景优美。 孟行舟刚进城孟家就得了消息,此时孟府正门大开, 坐在台阶上候着的小厮一看见孟行舟的马车,兴奋地至往府里跑,边跑边大声喊着:“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孟行舟在门前下了马车,马上有小厮抬轿子过来,他摆摆手:“不必,做了这么久的车, 都到家门口了,我走走吧,父亲安好?” 一个仆从道:“老爷身体康健, 只是一直担心大少爷, 如今大少爷回来,他老人家也放心了。” 孟家是典型的江南园林, 占地不广,却十分精巧,依山临水,高阁重堂,嘉木扶疏,景致独有一番韵味。 孟行舟径直来到孟老爷居住的院子,孟老爷早已坐在厅堂正中等着他。 孟老爷年近五旬,头发已将花白,面容带着久经风浪的沧桑,一双眼睛充满智慧,兼具商人的精明和儒者的仁慈。 他的下首坐着一个刚及弱冠的年轻男子,网巾束发,穿着松江特有的飞花布做的直裰,面容清俊,眉眼间与孟行舟有几分相似,正是孟行舟的胞弟孟行毓。 孟行毓看到兄长归家,难掩喜悦,未及孟行舟进门,连忙起身向兄长见礼:“大哥!” 孟行舟看见弟弟也十分开心:“子衿!” 随即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在孟老爷面前,认认真真给孟老爷磕了三个头:“儿子不孝,让父亲担心了。” 孟老爷摩挲了一圈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叹了口气:“回来就好,如今,可甘心了?” 当初京城伯府那边来孟家退亲,孟家上下都始料未及,起初孟老爷并不想同意,无凭无由地,上来就要退亲,摆明没把孟家放在眼里,实在是欺人太甚! 而那苏柏立开口就说容亲王看上了他的女儿,要纳入王府做妾,如此没脸没皮,纵然孟老爷一介商贾也对这些豪门公府的做派不齿,觉得那个女孩子有一点可怜,但也毫无办法,他们孟家不过是商人,有什么胆量招惹亲王,便想要松口,还了庚帖,让苏家把聘礼退回来算了。 谁知长子竟然跟中了邪一样,非要跑去京城问个清楚,然而事已至此,就算问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事情已成定局,无可更改,还很有可能得罪皇亲,牵连家族。 最终孟行舟还是不顾他的阻拦,擅自入京,走了多久,他就担惊受怕多久,现下儿子平安回来,也不像当初被退婚时那样失魂落魄,以为他想开了,心中有再多的气也都散了,便不想追究。 孟老爷道:“罢了,既然回来了,就把心思放在生意上,你是我的长子,孟家的继承人,何至于为了一点儿女情长就一蹶不振,该放下就要放下。再过几日,我们家的船就要回来了,你先休息几天,到时候去明州将船接回来,在这之后,让船先歇一段时间,暂时不出海了,等避过这阵子风头再说。” 大宁因为对市舶司管控的比较严,能做海上生意,将货物运到海外的,多是一些世家大族,像孟家这样的普通商户,想要做海上生意,只能依靠世家,入股他们的船队。 这样的生意虽说风险极大,但若船只能平安回来,就是一本万利,一艘船赚取的利润抵得过孟家所有产业一年的收入,孟家也是考察经营了很久,才找到门路,一年多前用自家的一艘福船入股了明州的船队,得以出海做生意。 好巧不巧,孟家入股就是容王府的船队,结果船队刚刚出海,朝廷就下旨削藩,还设了什么市舶司提督,市舶司换成了太监做主。 当初为了参与海上生意,孟老爷三个市舶司都跑遍了,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后来突然明州那边改变了主意,同意让孟家参股,孟老爷一时高兴过头,被利益冲昏了头脑,竟忘了多加考察,二话不说就将孟家的船送去了明州,等削藩的圣旨传遍天下的时候,为时已晚。 孟老爷悔不当初,只恨自己身份低微,不能提前得到消息,否则也不会在那个时间点入股容王的船队了,只盼着这一次船队不要受到牵连才好。 孟老爷提心吊胆了一整年,好容易有了船队回航的消息,又出了容王纳妾这档子事儿,他想自家真是和容王府犯冲,等这艘船回来,不管是个什么光景,以后都不能再和明州那边有任何瓜葛。 不过孟行舟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他语气踟蹰,面上却显出一丝毅色:“父亲,儿子有件事想告诉父亲……” 孟老爷见状,以为是京城那边出了什么事,思索片刻,对孟行毓道:“既然见过你大哥了,就先回去读书,有什么话要跟大哥说,就等用晚膳的时候吧。” 孟老爷的两个儿子,长子擅长做生意,日后继承家业,幼子书读的很好,年纪轻轻已经中了举人。孟老爷出身商贾,深知商人在宁朝的地位,于是不遗余力地花钱培养幼子读书,若是日后能中进士,将来孟家或可摆脱商贾之流。 孟行毓闻言看了一眼兄长,若有所悟,起身道:“是,儿子告退。” 对父兄行礼后离开了厅堂。 厅堂内只剩下父子二人,孟行舟才开口:“此次回松江,我将我的未婚妻带回来了,她现在就在松江。” 孟行舟的话像一个惊雷炸响在孟老爷耳边,孟老爷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你说谁?谁的未婚妻?!哪来的未婚妻?!” 孟老爷陡然提高的声音并没有将孟行舟吓退,反而让他生出了一股勇气,孟行舟跪得笔直,坦言道:“京城钦安伯府二房,和我定过亲的三小姐,她在松江,父亲,我要娶她为妻!” 钦安伯府的三小姐,容王指定要纳为妾室的人,竟然被他的儿子带回了松江,这要是让容王知道,他们孟家就完了! 孟老爷被骇得一口气喘不上来,面色发白,捂着胸口歪倒在太师椅上,险些背过气去。 孟行舟见状吓了一大跳,连忙爬起来给拍着父亲的背给父亲顺气,一面急忙唤人:“快来人!快去请大夫!端茶!把茶端上来!” 一时间厅堂内丫鬟小厮忙进忙出,一阵兵荒马乱。 孟老爷稍稍缓过来一些,看见这个不孝子正扶着他,年轻俊雅的脸上布满焦急之色,孟老爷终究没忍住,一个耳光重重扇在孟行舟脸上:“你简直是色令智昏!将孟家置于何地?!” 孟行舟白净的脸上立马浮起了道道红痕。 孟老爷刚才显然是惊则气乱,还好很快就恢复过来。 孟行舟复又跪在地上,等下人都退出去后,将前因后果向父亲和盘托出,末了还道:“三小姐她假死一路逃到松江,这期间京城那边从未起过疑心,容王自从得知三小姐病重后并再未关注过她,若是她就此隐姓埋名的话,定可以安度余生,不会出事的!” 孟老爷当年敢将长子的婚事轻易许出去,不仅仅是为了报恩,他们家与崔家算是旧识,他父亲那一辈起两家就交好,他是见过苏蕴雪的生母崔氏的,甚至两家还有意议亲。 孟老爷年轻时也曾对崔氏动过心,可是崔家老太爷去世后,崔氏的兄长当家,那是一个野心勃勃且寡廉鲜耻的人,为了京城的生意,将妹妹当成礼物献给钦安伯府,以换取皇商的资格,当时两家并未正式定亲,他和崔氏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虽然后来崔家因为苏家势败也跟着败落,但当年的孟家是远远比不上崔家的,孟老爷得知消息后也曾失落难过,却无能为力。 不过孟老爷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很快就将心中那段感情抛却,娶妻生子,专心经营家族的生意。十几年后,他到京城巡店,崔氏竟然找上他,开口就让他的长子娶她的女儿为妻。 十几年过去了,两人都有了些年纪,崔氏年华不再,可还是像年轻时候那样,聪慧大胆,敢想敢做。 念着父辈的恩情和年轻时候的一点情谊,以及对崔氏行事的佩服,孟老爷顺水推舟答应了这门亲事——这也是建立在伯府落魄的前提下,要是放在以往,孟家这样的商户人家,伯府里随便一个管事奴才都可以让他们举家倾覆。 这位三小姐的命和她生母何其相似,都是被亲人无情出卖,但她也像她的生母一般,有胆有识。 孟老爷此时恢复了冷静,他对这个女孩子抱有十分的同情,可是这并不值得赌上他们家的前程。 孟老爷道:“她能逃出来,于她而言是好事。可是子元,你和她也只能到此为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日后她改名换姓重新嫁给你,”孟老爷想起家中去京城见过苏蕴雪的下人说的话,“她生的那般容貌,再怎么隐于内宅,名声终究是藏不住的,若是风声传到容王府,引起怀疑,追究起来,你要如何?我孟家又该如何?你凭什么保证以后一辈子都不会被别人发现?这种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我们孟家,赌不起。” 第32章 明州 孟行舟跪在地上, 面色惨白如纸,再也无法反驳一个字, 这就是商户人家的悲哀,但凡有点官身的,谁都可以凌驾于他们之上,更遑论皇亲国戚。 这就是为什么弟弟出生后,父亲没有让弟弟学做生意,而是坚持让他读书的原因,家中要是有人能考取功名,孟家在外行走也可以挺直腰杆, 做起生意来也不至于这么艰难。 若他只是一个人,他可以不顾一切, 可他身后还有偌大个孟家,还有父亲和弟弟的性命,他的确不能……太自私。 孟行舟只觉心痛如绞, 想要给父亲一个答复,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孟老爷看着神情痛苦的儿子,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是这般无力,心中叹了口气,又开始心疼孟行舟,若是没有那些意外, 两个孩子也该完婚了,何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孟老爷道:“罢了,出去了这么久, 又刚刚到家, 风尘仆仆的,先下去好好休息吧,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孟行舟垂着头,神情落寞,道:“是,儿子告退。” 孟行舟走后,下人来禀,大夫来了。 孟老爷本想挥挥手让人回去,想了想,还是让大夫进来看了看,他这年纪,不知能不能撑到老二金榜题名那天。 东荣巷这边,苏蕴雪睡到日晒三竿才起来。 秋日的阳光温暖和煦,天空蔚蓝如洗,今天又是晴朗的一天。 苏蕴雪打开窗户,半眯着眼睛享受这一刻的美好。 崔嬷嬷端着铜盆进来:“小姐醒了,可还要用早膳?不过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吃午膳的时间了。” 苏蕴雪讪讪,她起这么晚的吗? “不用了,我喝杯茶,待会儿直接用午膳就行了,”她就着崔嬷嬷端来的水洗漱完,坐在桌边喝了一杯茶,道:“用完午膳后我们出去逛逛,看看松江的街上都卖些什么。” 昨天傍晚冯叔回来后,将用崔姨娘的一半财产买的房屋和田地的契书都给了她,当初京城里崔姨娘留给她的田地和宅子一共卖了六百两银子,她拿了三百两给冯叔他们,自己留了三百两。 冯叔到了松江后,用三百两买了现在的宅子和二十亩良田,大宁朝田地价格根据地方不同、土地好坏从五两到三十两不等,普通房屋的价格也不算贵。 苏蕴雪算了一下,在松江府这个地方,三百两银子能买个宅子和这么多田地已经算很不错了。 而她自己的三百两,她计划离开的时候已经想办法让崔嬷嬷换成了银票缝在贴身衣物里,全都带了出来。 据她了解,庆和年间,大宁朝正一品官的俸禄用银两计算的话一个月是六十余两银。若是没有灾荒,一石粮食不过一两银子左右,而买个仆婢,也不过三五两银子。 苏蕴雪有六百两银子,这已经是相当的一笔巨款了,最起码可以在这个时代,与崔嬷嬷他们富足地过完一辈子。 所以她打算去街上看看,能否用剩下的钱买个商铺什么的,做点营生。 崔嬷嬷说好,随即又看着苏蕴雪的脸,犹豫道:“小姐要这样出门吗?” 苏蕴雪才发现她脸上依然是黑黄一片,虽然刚洗了脸,但也只是颜色稍微淡了一些,核桃果实的汁液虽然是很好的伪装神器,但缺点就是很难洗,最起码要好几天才能洗掉。 她本来还打算今天过两天去孟府拜访呢,看样子还得等过几天脸上的颜色都洗干净了再说,若是以现在的模样去孟家拜访,未免过于失礼。 “就这样出门吧,把我的男装拿来。”在外行走,还是以男子身份更方便一些。 崔嬷嬷拿了一件青色棉布袍给苏蕴雪换上,又将苏蕴雪的头发挽起,带上网巾,看上去和普通的大宁朝男子一样,苏蕴雪照了照镜子,对自己这身装扮十分满意。 二人和桂花婶和冯叔打过招呼之后,就这样出门去了。 明州的容王府,无论规模和形制都比京城时雍坊的王府大得多,四门城墙是垒以青石,用糯米灰浆浇筑而成,十分坚固,其内遍筑宫室楼阁,亭台水榭,朱甍绣瓦,雕梁画栋,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藩王的尊贵与威严。 王府分为外朝和内廷两部分,外朝是处理王府政务的地方,内廷则是寝宫。其中寝宫又分前殿和后殿,前殿是萧桓衍的寝殿,而后殿则是容王妃的寝殿,两侧是妾室居住的东、西三所,规制与皇宫相似,不过下天子一等而已。 萧桓衍自回明州后,就独居于前殿,将新娶的王妃扔在后殿,未曾去见过一次。 萧桓衍穿着家常的玉色细布直裰,玉簪束发,在外朝的承运殿处理这一年多积压的事务。 他刚回来不久,明州乃至江南的豪族都暗中派人来求见他,这些家族,大多都参与从事海上贸易,当初在京城他都没有见这些人,回了明州更不可能见。 萧桓衍对刘如意道:“你去告诉他们,本王早已不插手市舶司的任何事,不会召见他们,如果实在不舍得这门生意的话,尽早去找赵喜。” 赵喜就是被朝廷派来提督明州市舶司的太监,司礼监的右监承。 刘如意领命离开。 萧桓衍转而问卫成:“查到没有,这一年多赵喜都做了些什么?” 卫成秉道:“朝廷自去岁收回明州市舶司后,规定对前来朝贡的番国收两成税,民间的私人船队收四成税,并且允许对私人船队发放勘合文书,拥有文书的船队才能去海外贸易。赵喜明面上执行朝廷的规定,可私下又对番国和私人的船队都各加了两成税,这些钱全被赵喜中饱私囊。不仅如此,他还设了一套规矩,无论是朝贡的船还是私人的船,都要按照船只靠岸的先后顺序来验货,不过谁先谁后,就是他说了算,是以很多商队为了早日上岸,都争相贿赂赵喜,若是拿不出孝敬,那船就得一直在海上飘着。” 以前三个市舶司只有明州的市舶司放宽了民间商船的限制,明州靠着海上生意一时繁荣无比,引得朝野侧目,不仅如此,明州市舶司放宽限制后,某种程度上竟然减少了倭寇的侵扰,毕竟倭人能当商人赚钱,也犯不着当海寇。 朝廷收回了明州后,庆和帝为加强为对私人船队的控制,同时能将这部分利益收归朝廷,下旨同意发放文书,其他两个市舶司亦然。可是谁家能拿到文书谁家不能,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而是由市舶司提督决定,这就给了市舶司提督极大的权力,于是许多商队为了能够拿到勘合文书,争相贿赂提督太监,这已经够他们赚一笔的了,没想到赵喜还不满足,真是贪得无厌。 萧桓衍冷笑:“这太监捞钱还捞出花样儿来了,难怪江南那些世家这么着急见本王。” 虽说海上贸易来去都是以一倍而博百倍之息,但是风险极大,稍有意外就是血本无归,这些太监倒好,坐在提举司内就能坐享其成。世家们赚的银子交给朝廷也就算了,还要被阉人盘剥一层,难怪如此不甘。 卫成迟疑道:“殿下,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我们真的不管吗?” “管?如今市舶司可与容王府没有丝毫干系,怎么管?本王还是按照今上的意思,老老实实做个闲王罢!……其他的,可有什么事?” 卫成闻言比刚才谨慎了不少,肃然道:“没有,一切安好。” “嗯……告诉他们,随时警醒些,遇到任何意外都不要手下留情。” “是!” “孔先生呢?让他来见我。” “孔长史去码头了,我们的船应该这两日就靠岸了。” 萧桓衍找孔思弗问的也是船队的事,王府的这些庶务一直是孔思弗负责,萧桓衍几乎没怎么过问,后来才知道孔思弗跟着他上京前还坚持放了船队出去,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萧桓衍道:“你去码头找他一趟,告诉他,这次船队回来,以后都不再出海了,各家入的股按份额退回去,另外,那几艘商船,也一并出手。” 卫成愣住,饶是他不懂这些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有些迟疑地开口:“殿下,若是这样的话,那边的银子……” “市舶司都不在本王手上了,这点银子也不过九牛一毛,你告诉孔思弗,他知道该怎么做。” 卫成便不再多问,毕竟他这个亲卫指挥使,更多的是担起护卫之责,政事上他知道的也不多。 卫成离开承运殿时,迎面走来一个仆从,他一眼认出来是容王妃陪嫁的下人,对方看见他忙恭敬地行了一礼。 他微微点头,算是回应,走出院子时听到那人讨好地对殿门口的小内侍道:“有劳公公通传一声,王妃命小的来见殿下。” 然后卫成听到小内侍推门进去,却很快又出来,回了两个字:“不见。” 卫成挠挠头,大步离开了承运殿。 去码头找到孔思弗的时候,卫成先问了他最好奇的事情:“你说王爷和王妃都成亲这么久了,是不是到现在都没圆房啊?回明州这几天,王爷不是在承运殿就是在自己的寝殿,王爷是不是……” 卫成不敢说主子不行,只能对着孔思弗挤眉弄眼,以此来表达他的意思。 孔思弗横了他一眼,冷哼道:“卫指挥使慎言,王爷内宅之事,我等做臣下的无权过问,也不要胡乱揣测,要是被王爷知道了……”孔思弗眼睛上下扫视着卫成,仿佛在掂量他够上几道大刑,“哼!” 第33章 筹谋 卫成被这一“哼”吓得打了个冷颤, 无他,只是突然想起了当年剿灭倭寇时, 他们几个亲卫本是陪着容王观战,谁知容王突然拔出随身佩戴的雁翎刀纵马冲杀入战场之中,吓得他们几个随行的人和陪在一旁的明州卫指挥使魂飞魄散,连忙打马追去,生怕殿下有个什么意外。 他们在后面看得分明,容王所到之处几乎没有倭寇能够近身,那些倭寇都被一刀毙命,卫成赶上的时候, 自家殿下正好一刀将一个倭寇的头砍下,鲜血溅在他宛如白玉的脸上, 自眉眼蜿蜒而下,顺着下颌滴落,萧桓衍转身, 视线正好和卫成对上,卫成看见了一双充满血腥气的,带着些微愉悦的眼睛。 卫成是容王的亲卫,他自然知道自家殿下武功高强,但是他敢肯定,在此之前, 殿下从未上过战场。 那一役过后,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改变了对容王的看法, 除了尊敬之外, 本能地自心底产生了一种畏惧。 卫成已经快忘了当年的事,不料被孔思弗吓得又回忆起当时的那种恐惧感, 他“嘶”了一声,没敢再八卦。 孔思弗见他老实了,才道:“说吧,殿下让你来找我干什么?” 卫成没忍住又问:“你怎么知道是殿下让我来找你的?” 孔思弗回以一个看白痴的眼神。 卫成才知道自己又问了傻话,便老老实实地将容王交代的事说了。 孔思弗听后神情有些严肃,过了一会儿,才高深莫测地回道:“我知道了。” 卫成不知道这打的什么哑谜,但既然孔思弗知道了,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不再在码头逗留,回了容王府。 萧桓衍处理完政务,刚回到寝殿,不料内侍又来回禀:“殿下,王妃候在殿外,求见殿下。” 萧桓衍不悦,觉得苏家女实在太不安分,难道他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萧桓衍问:“刘如意呢?滚哪去了?!” 门外一时噤若寒蝉,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刘如意因疾跑而微微喘息的声音:“王妃万安。” 殿外传来一道略有些紧绷的女子声音:“刘公公。” 随即刘如意进入寝殿,快步来到萧桓衍身边,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萧桓衍道:“你去告诉容王妃,以后没有本王召见,不得靠近本王的寝殿,若是她连自己的寝殿都待不住,就和其他人一起住到东三所去。” 萧桓衍指的其他人,就是皇帝赏赐的三个美人。让堂堂王妃搬到妾室所居的东三所,可以说是一种羞辱了,萧桓衍一点情面都没给对方留。 刘如意本就不待见苏家人,听到殿下这么吩咐倒是一点不为难,转身来到寝殿外,对立在廊庑下,脸上神情近乎屈辱的苏蕴珠道:“王妃都听到了,殿下不得空,娘娘还是回寝殿吧,若是什么时候想要搬到东三所,还请知会奴婢一声。” 说完嘲讽一笑,转身进去了。 苏蕴珠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泪水,转身昂着头离开了容王的寝殿。 寝殿内,萧桓衍对刘如意道:“找人看着她,等闲别让她出王府,对外就说王妃身子弱,需要静养。东三所那边也是,别让她们与外界接触。” 这相当于变相的软禁了,刘如意应是。 萧桓衍捏了捏眉心,难得露出几分疲态。 刘如意见状,忙趋前几步,来到萧桓衍身边,道:“殿下,奴婢给您栉发吧。” “嗯。” 萧桓衍靠在软榻上,由着刘如意伺候,等稍稍好一些,萧桓衍道:“行了,备水,本王今日早点歇息。” 刘如意闻言,迟疑了一会,问萧桓衍:“殿下,要不,奴婢找个女子来侍寝,内廷那些不行,奴婢从外面为殿下挑一些?” 萧桓衍沉默了一会,道:“不必了。” 他偏头看向刘如意:“你退下吧。” 刘如意其实还想再劝,可是看到萧桓衍的表情十分冷漠,不敢再多言,只好退下。 两天后,王府的船队顺利靠岸,孔思弗处理好了所有事情才到承运殿找萧桓衍。 二人分主次坐在太师椅上喝茶。 孔思弗道:“殿下,这次船队顺利回航,所有的货物都处理好了,入股我们船队的几家商户,也按份额将财货分给他们,并告知他们我们以后都不会出海,不过,这么多艘商船,要处理还要一点时间。” 萧桓衍放下茶杯,道:“时间无妨,关键是要不留痕迹。” 萧桓衍的船队,明面上只有一支二十几艘商船的船队,私底下却养了十几支商队近二百艘船,他让孔思弗将明面上的那支船队处理掉,实则是要将二十几艘船想办法不着痕迹地分散到其他船队里,左手倒右手的事情。 这些商船都是十分珍贵的福船,高如大楼,乘风冲犁如车辗,每一艘都耗费了巨资,最重要的是,关键时刻可做战船用,这才是萧桓衍养这些船的目的。 不过这件事情只有他和孔思弗知道,其中很多事情也是孔思弗在暗中运作。不仅如此,这么多年来,这些商船真的只是单纯地在做海上生意,若是不慎被发现,顶多是以为他萧桓衍在敛财。 甚至有时候孔思弗都这么以为,是以当有了足够的资金,萧桓衍却毫无动静的时候,连孔思弗都开始着急。 不过自上次敲打过孔思弗后,孔思弗在这些事上也谨慎了很多。 有些事情,急不得,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等得起。 孔思弗得了萧桓衍这句话,也就从容起来,想到这几年殿下做的事情,忍不住问:“殿下当初在明州市舶司放开对私人船队的限制时,就能料到如今圣上不仅不会禁止私人船队,甚至还同意放开另外两个市舶司的限制吗?” 不然为什么殿下会养那么多只船队,这样一来,他们的船队就可以分散到三个市舶司,大宁朝三个为数不多的市舶司,相当于对他们敞开了门户。 萧桓衍闻言道:“我朝九边历来不稳,自先帝时期,朝廷就一直陆陆续续对九边用兵,今上做穆王时就对九边那些部落的势力不假辞色,从来都是主战。他刚登基时也是狠狠打了几场大仗,算是予以鞑靼等部重击,可是近几年,北边诸部故态复萌,又开始频繁骚扰我朝边境,圣上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用兵,”萧桓衍端起茶杯,他端详着手中素如积雪的甜白釉,神情幽深难以捉摸,“本王想,国库应该拿不出银子了,而放开海禁后,市舶司的收益有目共睹,所以,皇上要是还想对北边用兵的话,不可能不心动的。” 孔思弗不由感慨,殿下看似不理朝政,却洞悉朝内外的大小事务,深谙庆和帝的性情,还能据此为以后的布局早作筹谋,让庆和帝埋下祸端,这走一步看十步的本事,让孔思弗叹服。 孔思弗笑道:“殿下英明,明州这只船队打散之后,臣想亲自去泉州和广州走一趟,有些事情,还是要亲眼盯着的好。毕竟也要摸清那两边市舶司提督是个什么性情,我们的船队才好上岸。” 萧桓衍稍一思忖,道:“你说的对,有些事情,还是要亲眼看过才放心,介时本王和你一起去。” 孔思弗讶然,藩王无诏不得离开封地,否则以谋逆罪论处,很多事别说是容王,就连他也是隐于幕后,殿下怎么会突发奇想要去泉州和广州。 “殿下,要是被朝廷那边发现……” “本王这么做自有本王的道理,其他的你先不用管。之前我们不是在雪夷山看中了快地吗,准备在那建个园子,过几天就去看看。” 雪夷山在明州的最西边,从明州府城到那最快也要一天时间。容王只是不能离开明州,除此以外去明州的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既然萧桓衍连理由都找好了,孔思弗也不好说什么,便道:“臣知道了,这就下去准备。” “嗯。”萧桓衍摆了摆手,对孔思弗的反应很是满意。 —— 松江府。 苏蕴雪由崔嬷嬷陪着,在松江府城几条最繁华的街市逛了一遍,几天下来对松江府的商铺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松江府的商品经济十分繁荣,各式各样的商铺应有尽有,衣、食、住、行无所不包,就连卖舶来品的铺子都有好几家。作为一个即不会发明创造,又没有厉害的商业头脑的人,苏蕴雪一时还真想不到能做什么。 反正这事儿也急不来,苏蕴雪决定先放一放,正好几天过去,她脸上的痕迹也洗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去孟府拜访,苏蕴雪便以冯叔的名义向孟府递了帖子,孟行舟一看就会明白。 第二天,孟府就派人来回话:“大少爷出门做生意去了,老爷身体不太好,这几日不见客。” 这才刚回来几天,孟行舟竟又出去了,苏蕴雪有些奇怪,问:“可知是去了哪里,做的什么生意?” 苏蕴雪知道孟家在京城和苏州都有铺子,可这些地方他们回来的路上孟行舟已经去巡过店,莫非他们家在别的地方还有生意?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来传话的是个年轻小厮,想来在孟府地位也不是很高,只听他道:“小的只知道大少爷去了明州,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明州!容王的封地! 苏蕴雪心口一滞,莫名想起了那天晚上容王贴着她时偏高的体温,那种触感她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苏蕴雪问:“你们家在明州还有商铺吗?” 那小厮摇头:“小的不知。” 第34章 离开 苏蕴雪不清楚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但她多少能从小厮的身上感觉到孟家对她的态度。 看来孟老爷是知道她在松江,才把孟行舟支出去, 其中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 苏蕴雪最后问一句:“不知孟老爷身体哪里不舒服,可请了大夫瞧瞧?” “大夫来看过,说没什么大问题,将养几天就好。” 说了跟没说一样,苏蕴雪不好再多说什么,让崔嬷嬷给了那小厮一把铜钱,将人送出去门去。 之后出去看商铺的心思便淡了下来,也不怎么出门了。 崔嬷嬷以为是孟府的冷待让她心情不好, 还企图安慰她。 苏蕴雪却对崔嬷嬷说:“孟家对我已是仁至义尽,毕竟我私逃出京, 终究是个隐患,他们这样无可厚非。当时我也只是因为桂花婶和冯叔是松江人,才想到先到这里来, 这几天我仔细想了想,要是真的不想连累孟家的话,我就不能再松江府定居,所以……”苏蕴雪看着崔嬷嬷,眼中充满了愧疚,“我想离开这。” 自从来到松江, 不只苏蕴雪,连崔嬷嬷都十分高兴,不用像在伯府里那样处处小心, 仰人鼻息。然而刚刚安定下来, 她又要说走,苏蕴雪觉得对不住事事为她操劳的崔嬷嬷。 崔嬷嬷果然不赞成:“小姐, 松江府这么大,就算以后我们不和孟家来往,也不至于因为害怕连累他们家就要搬走啊。桂花婶和冯叔都回来一年多了,在这里,宅子也买了,田地也置了,陡然让他们离开,他们也会觉得很突然的。” 崔嬷嬷说的有几分道理,苏蕴雪便不再坚持,打算过段时间再说。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天气逐渐转凉,苏蕴雪这段时日一直待在东荣巷,因为这个时节已经没有新鲜核桃,再者苏蕴雪也觉得麻烦,便不再遮掩容貌,做男子打扮。 期间她跟着崔嬷嬷出去了几天,虽然带着帷帽,但看身形都知道是个年轻少女,惹得街坊四邻都好奇地问桂花婶。 桂花婶对外说崔嬷嬷是她远房的表姐妹,因丈夫新丧,家中无人,无以维持生计,才带着女儿来投奔她,有好事的甚至还跑到他们家说亲,都被冯叔和桂花婶挡了回去,苏蕴雪觉得有些无语,是以不再出门。 又过了几天,孟行舟回来了。 他来东荣巷找苏蕴雪,苏蕴雪在正房的厅堂接待了他。 因天气转凉,苏蕴雪穿着一件月白色漳绒长袄,衣襟上镶一圈白色绒毛,整个人都显得暖融融的,脸上容光焕发,看得出她过得很好。 孟行舟看着恢复了女子装扮的苏蕴雪,盯着她怔怔出神,一时忘了要说的话。 还是苏蕴雪先开口:“前几天听说你去明州做生意了,怎么这么快就会来了,那边的事结束了吗?” 孟行舟回神:“哦……是,差不多了,我们家之前入股了容王的船队,前几天船靠岸,我去处理这些事情……你递帖子到我家的事情我回来后才知道,若是他们有不周之处,我向你道歉。” 苏蕴雪主动替孟行舟续茶:“他们并无不周之处,是我欠你们家太多,却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们,是我该歉疚才对。”随即她转过话题,问:“你们家,还入股了容王府的生意?” “仅这一次而已,容王已经将船队解散了,我们家当初是以船入股,我这次去就是将船带回来。” 苏蕴雪想了想,好奇道:“现在海上生意是不是特别好做?听说十分暴利?” “如今比以前差一些,我们这样的人家,只能算是小打小闹,而且现在,市舶司对民间的商队抽成极高,能有的赚就不错了。” 苏蕴雪点头表示了解,能做海上生意的富商巨贾,背后都有倚靠的世家大族或是高官权贵,孟家比起来弱了太多。 之后两人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苏蕴雪明显感觉孟行舟状态不对,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只好低头喝茶。 又过了一会,才听孟行舟道:“洄洄,我……我本来……此次回家,我本打算秉明父亲,要重新求娶你,可……可是……对不起……” 孟行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以为那天已经被父亲说服了,可当他再次见到苏蕴雪的时候,他发现他还是舍不得放手,家族的未来和爱慕的女子,这种艰难的抉择让他感觉像是被撕裂成了两半,他甚至心痛到无法说完接下来的话。 苏蕴雪却懂了他的意思。 凭良心来讲,自从来的到这个时代,苏蕴雪接触过的男人不多,苏柏年父子和苏柏立,萧桓衍、和那个未曾谋面的襄国公,这些人出身高贵,身处封建男权社会的金字塔顶端,对周围的女性掌握着生杀大权,女人对于他们来说,是附庸,是玩物,是可通买卖的货物,在这些人的身边,连妻子都不过是稍微有点地位的附庸,仰仗着丈夫的恩典过日子。 可是孟行舟不一样,在和孟行舟相处的过程中,苏蕴雪发现孟行舟不仅仅是因为爱慕,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她,将她放在相对平等的地位对待。在这个女子不能随意抛头露面的时代,她提出要和他一起出海做生意时,他只惊讶片刻就同意了,她说她不喜欢一辈子被禁锢在一方天地,她不喜欢被规矩束缚,她想要能够自己做主,他也不会觉得她离经叛道,反而能够理解她。 别说在古代社会了,就是搁在现代,能找到一个理解女性,支持女性,不以传统道德来绑架女性的男性都非常难得了。 是以苏蕴雪越发觉得孟行舟的品性在这样的时代中弥足珍贵。 可是孟行舟同样被家族束缚着,人活在世上,总有一些身不由己,苏蕴雪理解他,也不想让他为难。 苏蕴雪道:“你父亲是对的,我的身份终究是个隐患,你我曾经有过婚约,就算我改名换姓进入孟家,若是有人将我与曾经伯府的三小姐联系起来,那就糟了。所以子元,如今我们这样,已是最好的结果。我会向前看,我希望你也能向前看,你不是说过,你想要让孟家在你手上更上一层楼吗?我不该成为你的阻碍。” 孟行舟抬头,问苏蕴雪:“洄洄,你心悦我吗?” 苏蕴雪哑然。 孟行舟微红的眼睛看着苏蕴雪,他眼中莫名的情绪让苏蕴雪心中发堵。 孟行舟见状苦笑:“所以在京城我去找你那次,你说的话是真的,你不喜欢我,你愿意嫁给我只是因为我合适。我以为你是为了不连累我才说出那些话,原来我一直是在自欺欺人……你太清醒,太理智了,若是一个人有了感情,不该这么冷静的。” 孟行舟一针见血,苏蕴雪无言以对。 或许是与在现代的经历有关,苏蕴雪长大后发现自己性情有些淡漠,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也很难对异性产生感情,对孟行舟,也是感激多过喜欢。 孟行舟对她的感情真挚而毫无保留,反而显得她十分卑鄙,她愧对这份感情。 孟行舟走后,苏蕴雪沉思良久,跟崔嬷嬷说:“嬷嬷,我还是决定离开,桂花婶和冯叔留在这,宅子和田地由他们守着,若是以后回来,还有一份保障,若是以后我不回来,这些东西足够他们养老。你若要留下来,便和桂花婶他们在一起吧,我拿银子再买个宅子,田地的收成你们一起分。” 看孟行舟这个样子,若是苏蕴雪还在松江,他短时间是无法放下的,再者,若是她也要从商的话,以后在松江府,更是与孟行舟低头不见抬头见,既然这样,索性离开,断的彻底,对双方都好。 刚才孟行舟来的时候,崔嬷嬷就在门外,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心中也是十分可惜,本来多好的一门亲事,被毁成这样,孟家大少爷多好的人哪!哎…… 崔嬷嬷道:“事已至此,小姐要走就走吧,桂花婶他们另论,别再说让我留下的话了,您一个姑娘家的,独自一人能去哪,我能放心吗?” 苏蕴雪抱着崔嬷嬷的腰,把头靠在她怀里,依恋地蹭着:“嬷嬷,你真好!谢谢你~~” 崔嬷嬷看着怀中撒娇的人儿,叹了口气,自己养大的闺女,除了宠着还能怎么样呢。 苏蕴雪很快就定下了离开日子,就在十一月,趁现在天气不是太冷去哪都便利,再晚就只能等开春了。 孟行舟来的时候给了她三份户贴和路引,一份崔嬷嬷的,两份是她的,一份女子的身份,一份男子的身份。上次逃出京城的路引也是孟行舟为他准备的,苏蕴雪摸着手中的文书,心中的愧疚更深一层。 于是她离开前,绞尽脑汁写了一份商业营销策划方案托冯叔转交给孟府。 她前世是在一家小出版公司的办公室上班,做的都是些打印复印、写材料、跑腿的杂活,刚入职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接触核心业务,就嗝屁了,所以对一些现代商业的经营模式,知道的也不多。 孟家是以松江的棉布生意为主,经营着几个绸缎庄,江南一带有名的纱绫绢布等,都能在孟家的铺子里找到。 苏蕴雪只能将前世接触过、听说过和在网上看到过的一些服装行业的经营模式和营销手段都写进去,七杂八杂写了一大堆,甚至连“第二件半价”这种东西都写进去了。 她不知道能不能帮到孟家,目前为止,这是她尽自己所能可以做到的报恩方式了。 之后她便简单收拾了行礼,和桂花婶和冯叔告别后,带着崔嬷嬷坐上了一艘货船,一路南下。 第35章 同船 策划书送到孟家的时候孟行舟正好不在, 便被下人送到了孟老爷手里,彼时孟老爷正在书房检查孟行毓的功课。 孟老爷听说是东荣巷那边送来的东西时, 看了册子封面的名称还不以为然,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随意翻了翻,然而越看惊讶,越看越慎重,越看越仔细。 孟行毓温完书,在旁边等了老半天,见父亲还在来回翻看手中的册子,不由问:“父亲, 您手中的书册是什么,您已经看了好几遍了。” 孟老爷才回过神, 顾不上和小儿子说话,连忙召来下人,问:“送这册子来的人呢?快让他进来。” 下人回禀:“送东西来的是东荣巷的老冯, 已经回去了,他说这是他们家外甥女给孟家的谢礼,他们家大姨姐和外甥女今天就要南下,这是离开前让他送到孟府来的。” 孟老爷捏紧了手中的策划书,这里面的内容虽说写的十分简单浅显,但很多想法别出新意, 有独见之明。其中提到了很多“多品牌组合”、“产品多样化”和“品牌管理与推广”等新奇的点子,里面提到的“品牌”应该就是指商铺或者货物的招牌字号。 江南一带的商贾做生意,大多都只是将自家的招牌打出名气, 就像他们孟家, 很多人来松江买布都认准了孟家商号,然而世人多喜新厌旧, 孟家商号的布买多了会腻,为了图新鲜也会去其他的商号逛逛。 这册子中所写的大致意思是希望孟家根据货品的风格和种类开设不同的字号,字号之间各有千秋,互不干涉,相当于在孟家的总招牌下创造数个子招牌,制造新意以留住顾客,而顾客买完这家去那家,买来买去,最后买的都是他孟家的东西。 松江府衣被天下,做布料生意的商贾多如牛毛,他们孟家也不过是中上之游,若是能将册子中提到的想法细细落实,让孟家的名号不仅仅局限于布匹,而是扩大到更多相关领域,满足不同人的需求,那孟家何愁在松江乃至江南的商贾之中排不上号。 没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然能有这么多独特的想法,看这册子写的密密匝匝,应是将她所知倾其所有,且在得知他的意思后选择离开松江,毫不拖泥带水。 知恩图报,心地善良,却又果断决绝,实在是太聪明,太通透。要是没有那些事,这姑娘成了子元的媳妇,两人携手,定能将孟家的生意发扬光大,孟老爷怅然,是他们家没这个福分。 他对下人道:“你立刻让管家送三千两,不,五千两银票去码头,让他找到东荣巷老冯的亲戚,把银票给他们。另外让几个铺子的管事都进府里来,我有话要跟他们说。再者……今天那边来送过的东西的事情,暂时不要告诉大少爷。” 把所有事都安排好,孟老爷才有空搭理小儿子,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册,对孟行毓笑道:“属于咱们孟家的机会来了,你且好好读书,以后你和兄长相互配合,定能让孟家成为江南举重若轻的人家!” 孟行毓笑看乍忧乍喜的父亲,道:“是!我不会让爹爹和兄长失望的!” 那狡黠敏慧的模样,看得孟老爷心情更好,不由哈哈大笑。 明州码头。 苏蕴雪作男子打扮,穿着青灰色的棉布圆领袍,头发束在头顶,脸上抹的是崔嬷嬷想法子找来的姜黄粉,颜色不如核桃汁液那么深,却也让皮肤变得暗黄,眉眼又稍稍修饰了一些,整个人就不那么起眼了。 她和崔嬷嬷在外以母子相称,货船是冯叔帮忙找的,船主在沿海的几个州府做些南来北往的生意,此番将南边带来的货卖完,又装了一船的松江布,运到南边去卖,据说沿海的几个码头都会停靠,最后一直走到广州去,苏蕴雪和崔嬷嬷正好可以搭他们的船一路南下,各个地方都可以看看,到时候再决定在哪里落脚。 期间有自称是孟家管家的人找来,避开人群悄悄给了苏蕴雪一个布包,苏蕴雪看了看,是一叠银票,应该是她写的东西有点用,孟老爷特意派人来送银票以示感激。 苏蕴雪拒绝了,她对管家说:“孟家已经帮了我太多,怎好再承孟家的情,银票我不要,劳您带一句话给孟老爷,就说我祝孟家鹏程万里。” 说完她粲然一笑,带着崔嬷嬷上了夹板。 黄昏的光洒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浮光掠金,船只在一片波光粼粼中航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海天交界处。 苏蕴雪给船主的银子还算多,船主给她们准备了两间厢房,位置相对安静,等闲不会有人走到这里,崔嬷嬷的房间紧挨着她的,房间里也布置的干净整洁。 苏蕴雪前世和现世都没有做坐过船,她竟意外地十分适应,在船上用过晚膳,在甲板上走了几圈,回厢房看了一会儿随身带着的书才睡下。 苏蕴雪刚睡着不久,隐约听见船舱外面人声嘈杂,有船工呼喝“靠岸了!靠岸了!” 苏蕴雪被吵醒,缓了一会儿才渐渐清醒过来,她听到隔壁厢房的开门声,知道崔嬷嬷也别吵醒了。 “崔嬷嬷!”苏蕴雪懒怠起床,拥着被褥唤崔嬷嬷。 听到苏蕴雪的声音,崔嬷嬷披着件厚袄来到苏蕴雪的厢房,道:“小姐,船已经到明州了,现在就停在明州码头,听船工说可能要停一个多时辰,你继续睡吧,不打紧。” 这么快!苏蕴雪暗惊,不过转念一想,松江府本就和明州离得近,船只又是顺流而下,几个时辰的时间就到很正常。 苏蕴雪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过亥时。” 她们是酉时上的船,也就是说,不过三个时辰,船就从松江到了明州。 听说容王在京城大婚之后,就携王妃回了封地明州,此刻她们竟已经到了容王的地盘。 苏蕴雪厢房的窗对着海面一侧,看不到岸上的情境,可她莫名地感觉有些害怕,她对崔嬷嬷道:“这么晚了,码头还有人做生意吗?” “多的是人,灯火通明的,跟白天一个样,小姐要出去看看吗?” 苏蕴雪摇了摇头,这里毕竟是明州,虽说大半夜的容王也不可能出现在码头上,可她终究有些忌惮,还是谨慎些好。 崔嬷嬷知道苏蕴雪的顾虑,便不再勉强,坐在一旁陪着苏蕴雪,二人都未出厢房。 苏蕴雪听着船舱外面鼎沸的人声,甲板上的人上上下下,似乎船主在码头又卖出买进了一批货,心想这海上生意果然好做。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可以赚一笔银子,哪怕不出海,沿着大宁朝的海岸线这样走一圈,也尽够赚的了。苏蕴雪不由有些心动,心想等以后落了脚或许可以做沿海的生意。 崔嬷嬷陪了苏蕴雪一会儿,苏蕴雪困意上涌,崔嬷嬷扶着她躺下,给她压了压被子,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一次苏蕴雪一觉睡到了天亮,再醒来时船已经到了台州府。 苏蕴雪穿戴好后和崔嬷嬷一起到甲板上看了看,台州府的码头虽不如松江府和明州府那样繁华,但也十分热闹。 很多商贩争相购买船上从松江和明州的运来的货物,松江的棉布闻名天下,苏蕴雪凑近观察一阵,发现松江布在这竟然卖出了近三倍的价格。 苏蕴雪有些心动,她们出来时带了一些松江的布料,而且是冯叔带着他们找的当地最实惠的店铺,因为苏蕴雪对穿的不讲究,又怕之后用银子的地方会更多,是以只买了二十两银子的布,准备让崔嬷嬷裁成衣裳。 苏蕴雪道:“嬷嬷,你把我们之前买的那些斜纹布、飞花布和刮绒布都拿出来,卖给台州的商贩。” 崔嬷嬷道:“都卖了,那您的衣服怎么办?” “我不是还有几身衣裳吗?暂时用不到那些布,就拿出来卖了吧,没想到松江的布在外面卖得这么贵。” 于是崔嬷嬷把他们的布拿出来,因为不多,很快就卖掉了,净赚三十余两,苏蕴雪捧着几锭银子,第一次体会到行商的成就感。 然后苏蕴雪观察船上的几个商贩,看他们将手中的货物卖了之后,又买些什么,便学着他们用卖布赚来的钱买了一些台州的特产,这么一来一回折腾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用午膳的时间。 苏蕴雪见码头有卖一些当地特色的糕饼,看着都很美味,买了很多打算午膳的时候吃,昨天用晚膳的时候,她就发现她不是很用得惯船上的餐食。 她的两只手都要拿不下了,一转头看见卖饺子的,又买了两份热腾腾的饺子,和崔嬷嬷大包小包地兜在怀里往回走。 她们刚上夹板,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群青色细布直裰的年轻男子,他步履略显匆忙,似是着急去岸边,可苏蕴雪她们刚刚上船的时候,船工已经在收长板了。 苏蕴雪端着饺子回头看向岸边,这会长板已经全部收起,船已经在起锚了。 男子见已经来不及下船,皱着眉头,很是懊恼。 这时他看到抱着一大堆吃食的的苏蕴雪和崔嬷嬷,眉头一展,几步来到她们身边,先抱拳行了一礼,温和道:“这位小哥,我是昨夜在明州上船的行商,本欲去岸上买些吃食,不想有事耽搁了,现下已来不及上岸,可否行个方便,将你们的吃食卖一些给我,价格好说。”说着就掏出一块碎银子递过来。 第36章 发现 苏蕴雪估摸碎银子大概有一两左右, 不由见钱眼开,道:“好说好说。” 说着忙伸手抓过碎银, 将手中各式糕饼点心分了一些过去。 年轻男子接过糕饼不动,微笑看着苏蕴雪手中的饺子,苏蕴雪犹豫了一会儿,将一份饺子也递了过去,这些吃食加在一起也值不了几个钱,怎么着都是她赚了。 年轻男子接过饺子,满意地道了声谢,转身回船舱里去了。 “嬷嬷, 我们也回去吧。” 苏蕴雪回头叫崔嬷嬷,发现崔嬷嬷面正露不悦地看着她, 那样子像是在疑惑为什么好好的闺阁大小姐行事做派竟如商贾一般,连区区一两银子都不肯放过。 难怪刚才她卖布的时候崔嬷嬷就不高兴了。 苏蕴雪看了看周围,甲板上人来人往的, 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和崔嬷嬷一起回到厢房。 苏蕴雪拿出一个白瓷小碗将饺子拨出一些来递给崔嬷嬷,同时说道:“嬷嬷,我已经不是伯府是小姐了,我现在是你的儿子,你的丈夫是京城的商贩, 我是商人之子。以后,我也会从商,向刚才那种逢迎之事, 以后只会多不会少, 您要尽早习惯我们的身份。” 崔嬷嬷道:“若是不离开松江,有我和桂花婶老冯他们, 也不需要小姐您出去抛头露面,您若是一直这样,以后只怕很难再找个好人家了。” 苏蕴雪没想到都到现在了,崔嬷嬷竟然还想着让她嫁人,不过苏蕴雪能够理解,毕竟崔嬷嬷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代女子,古代的女子,不就是只有嫁人这一种活法吗? 可惜她苏蕴雪是个现代人,如果有足够的实力,她并没有再嫁的打算,她可做不来卑躬屈膝地伺候公婆,贤惠大度地替丈夫纳妾的女人。 但她不打算跟崔嬷嬷说这么多,毕竟两人的思想差距实在太大,真要沟通起来太难了。 苏蕴雪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走好眼下的路最要紧,哎呀!饺面快坨了,我们快吃吧。” 崔嬷嬷见苏蕴雪对此避而不谈,无奈地笑了笑,也不再言语,低头和苏蕴雪分食了饺子。 这艘货船很大,上下一共三层,下面两层装货,上面一层住人。离苏蕴雪她们的厢房不过百步的距离,刚才向她们买吃食的男子将饺子和点心端进一个厢房。 若是苏蕴雪在,就会发现这个厢房比崔嬷嬷和她的房间加起来还要大很多,布置的也更加华贵典雅。 厢房临窗的位置放了一张罗汉床,萧桓衍和孔思弗都穿着寻常的潞绸直裰,以绸带束发,做商人打扮,相对坐于罗汉床上下棋,一个穿栗壳色细布直裰的年轻男子立在一旁。 因是微服出行,又要掩人耳目,萧桓衍只带了两个侍卫,刘如意和卫成则护送他的仪驾去了雪夷山。 去买吃食的是其中一个侍卫张越,而守在厢房里的是沈十三。 张越将吃食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殿……公子,属下去得晚了些,没来得及上岸,只向同船的人买了些点心。” 正好萧桓衍下完最后一步棋,身子往后一靠,姿态闲适地倚在引枕上,孔思弗看着棋局沉思半晌,最终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篓里,道:“公子棋艺高明,这局是我输了。” 萧桓衍对此不置可否,朝站在一旁的沈十三道:“把棋盘收了,摆饭吧。” 沈十三动作麻利地将炕几收拾出来,张越将小几放到二人中间,又拿出两只碗将饺子分成两份放到萧桓衍和孔思弗面前。 萧桓衍吃完了饺子,略用了几块点心就放下了。 孔思弗见状将自己未曾动过的那一份推到萧桓衍面前:“公子再用一些吧,昨天我们亥时才登船,很晚才休息,今天公子又没什么胃口,接下来还要在船上待几天,身体要紧。” 萧桓衍摇摇头:“不必,你吃你的,我无碍。” 孔思弗知道萧桓衍不是跟他客气,也不再坚持,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 孔思弗道:“这艘船的船主是李家船行的,等到下一个码头,臣让他送些公子爱吃的东西上来。” 李家船行,容王府的众多船行之一,这些事务皆由孔思弗代管,但孔思弗本人也是隐于幕后,就连船行的东家也不知道真正的主人是谁。 萧桓衍一手撑着下颌,看向窗外,远处的海面平静无波,近处的水流急速后退,他问:“船接下来会在温州府停?” 孔思弗道:“是。” 萧桓衍道:“不用麻烦,到时候我下去走走。” 等到了温州府,苏蕴雪越发兴致盎然,已不满足于在码头易货,打算到温州府城里逛逛。 她穿了件男子的直裰,脸上涂着易容用的姜黄粉,和崔嬷嬷一起下了船。 等到将手中的货物卖出去,又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苏蕴雪也不留恋,很快就返回了船舱。 她们刚进厢房,萧桓衍正好带着人出来,只看见二人一闪而过的背影。 苏蕴雪着男装,萧桓衍并未认出来,反倒是崔嬷嬷的身形看上去有些眼熟,却也没有过多在意,毕竟大多数婆子的长相身材都差不多。 萧桓衍在温州城内逛了一圈,听孔思弗在一旁讲述王府在温州暗中布下的产业和人手,回到船舱后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 不经意间,萧桓衍脑海中有熟悉的场景一闪而过,他猛地坐直身,终于想起刚才看到的婆子为何那么眼熟。 钦安伯府三小姐的奶娘,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来人!” 守在门口的张越推门而入:“公子有何吩咐。” “我们今日出门时在甲板上遇到一个婆子带着一个少年,你去查一查那个婆子的身份,尽快报我。” 张越领命而去。 此时船已经起航,继续南下,逐渐远离温州府码头。 不一会儿,张越折返,将自己从船主那打听到的消息禀报萧桓衍:“那个婆子原是京城一个伯府的仆妇,伺候的小姐去世后被主家放了出来,现下带着儿子南下投奔亲戚。” 倒是说得过去,萧桓衍眉头紧蹙,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张越接着道:“之前在台州府码头,臣就是找他们买的吃食,和那个婆子的儿子说过几句话,公子……可是这二人有什么不妥?” “儿子?”那个仆妇有没有儿子萧桓衍却不知道,他问,“你和他们交谈时,可觉得他们有何不妥?” 张经仔细回忆了一番,还真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臣和他们交谈时,那少年年纪不大,那婆子却很听她儿子的话,像是事事都由儿子做主的样子,不像母子,倒像是主仆。” 萧桓衍不由握紧了手中的茶杯,神情开始变得幽暗冰冷。 在一旁回话的张越发现主子的不对劲,不敢多问,默默地闭上嘴。 另一边,苏蕴雪在船舱用过晚膳后,由崔嬷嬷陪着在船舱外的甲板上溜达了一圈,又看了一次壮观瑰丽的海上日落,才悠然返回船舱。 隐在暗处冷眼旁观了许久的萧桓衍从阴影里走出来,此时他已面色如常,眼神却似深夜的海面,平静之下藏着令人畏惧的危险。 纵然少女做男子打扮,脸上也做了伪装,但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见过她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苏家的三小姐,真是,好胆识!好手段! 良久,萧桓衍微侧过脸,对身后一直陪着他吹冷风的两个侍卫道:“盯好这两个人,在到泉州之前都别打草惊蛇,若是中途她们要离开,想办法拦住。” 张越和沈十三二人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抱拳秉道:“是!” 萧桓衍折腾了这么一天,住在隔壁的孔思弗得到消息,过来问他:“公子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不知臣可帮得上忙。” 萧桓衍靠在罗汉床上,拿着一本棋谱对着棋盘摆子,却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他淡声道:“无事。” 萧桓衍明显不愿意多说,孔思弗便不再多问,转而道:“明日船就到福州了,大概会在福州停上半日,那有我们的一个造船厂,是乔家在明面儿上经营,公子可要去看看。” 闻言萧桓衍放下手中的棋谱,吩咐孔思弗:“你去告诉船主,船不在福州停靠,直接到泉州去。” 孔思弗微讶,殿下这一路行来不就是为了巡查王府这些年暗中布下的产业和人手吗,福州的造船厂可是王府最重要的产业之一,不仅王府,很多世家商贾出海的船都是从福州的造船厂出去的,更何况,造船厂除了能造船,自然也能造些别的。 这些行程都是之前计划好的,不知为何现在殿下突然改了主意。 孔思弗不解:“殿下,这艘货船出航前就已定好行程,若是突然更改,船上许多商户恐怕会有异议,此外乔家那边,臣已提前打好了招呼,若是临时反悔,可能也不太妥当。” 萧桓衍淡道:“告诉乔家行程有变就是,其他的都不是问题。”说完又将手中的棋谱抬起来,自顾自地下棋。 孔思弗见状,知道萧桓衍主意已定,只好道:“是,臣这就去办。” 出来后,孔思弗问两个侍卫:“可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公子突然不高兴了,还执意更改行程。” 张越和沈十三其实也没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只将萧桓衍对寡妇母子二人的关注说了,张越道:“公子也没说究竟是什么人,只让我二人盯着那对母子,不让他们下船。” 孔思弗不同于两个侍卫,他知道的要多一些,当听到二人说“伯府的仆妇”时,大致猜到那个婆子应出自钦安伯府,而殿下既然让他二人盯着,很可能是那婆子有什么问题。 会是什么问题呢? 第37章 惊见 孔思弗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思索, 追问道:“你们说,公子刚才亲自在船舱盯了那对母子一晚上, 然后才命你们盯好他们?” “是!” 殿下对钦安伯府的人一向冷淡,连新娶的王妃都搁在后院不闻不问,此时却对伯府出来的一个仆妇如此上心,甚至不惜更改航程。 除非…… 孔思弗想到了殿下亲自开口纳的妾,好像是钦安伯府的三小姐来着。 “这个仆妇是伺候的小姐死了被伯府放出来的?” “船主是这么说的。” 那就对上了,如果这婆子真的是服侍三小姐的仆妇,又引起殿下怀疑,那么那位小姐的死应该是有什么蹊跷。 小小一个伯府, 内里这么腌臜,难怪殿下不喜, 但这毕竟是殿下的内廷之事,他们作为外臣也不好过问。 孔思弗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按殿下的意思行事吧。” 船舱另一边。 苏蕴雪得知船不在福州停的时候有些奇怪:“这提前定好的行程还能随意更改吗?那之前打算在福州下船的人怎么办?” 崔嬷嬷摇摇头, 神情也很疑惑:“我也不知道,刚才船上管事儿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苏蕴雪看着堆放在厢房内的货物发愁,这些都是沿途买的,还以为能在福州做一番买卖呢,现在看来只能去泉州了。 她对崔嬷嬷说:“那我们就在泉州下船吧,我想看看此地是否合适我们落脚。” 泉州毕竟是大宁三大市舶司之一, 苏蕴雪有意在沿海活动,为的就是以后有什么不测可以直接乘船出海,远走高飞。 本来明州是最合适的, 离松江府近, 和桂花婶他们可以有个照应,可借她十个胆她也不敢踏足明州一步。 因为船只不在福州停留, 一路南下,第二天下午就到了泉州。 苏蕴雪站在甲板上,看着泉州码头感慨,不愧是大宁朝唯三的市舶司,穿梭往来的船只,密密麻麻地挤在岸边,甚至都看不见水面了。 货船在水面上堵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靠岸,码头上人声鼎沸,商人、平民、官员、士子,形形色色的人在此迎来送往,苏蕴雪还看到几个穿着青色云纹贴里的内侍和几个外国人交谈,旁边站着个通事在给双方做翻译。 苏蕴雪和崔嬷嬷下船后,她很快就将手中的货物出手,二十两银子的松江布,沿路买卖,到了泉州就已经有一百两银子有余。 但她从站在甲板上开始,就感觉有些奇怪,像是老有人在盯着她,回过头又什么都没有发现。 将手中的货物都卖出去后,苏蕴雪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到一个穿着潞稠的年轻男子正看着她们这边,正是上次向她买吃食的那个人,见她回头,对方还对她微笑以作回应。 苏蕴雪扭过头来,莫名有些心慌。 崔嬷嬷则毫无所觉,见苏蕴雪卖了手上的东西,便道:“阿洄,我们进城去吧,先找个牙人赁间屋子住下,在船上了待几天也够呛。” 苏蕴雪没有说话,一直带着在码头的集市里来回走,这里到处都是人,就算有什么人盯上了他们,欲对她们不轨,也不敢大庭广众之下生事。 一直到天色将尽时,苏蕴雪才感觉那种被人监视的不适感消失,因为码头彻夜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苏蕴雪没有往城里走,反而带着崔嬷嬷在附近找了个客栈住下。 客栈里人声嘈杂,吵是吵了点,却让苏蕴雪觉得安心,这一晚她是和崔嬷嬷住一间房,且一直亮着灯。 崔嬷嬷搂着她靠坐在客栈略显陈旧的床上,听苏蕴雪说完自己的疑虑,不由抱怨道:“八成是被贼盯上了,也不知道那毛贼现在还在不在,今晚就先别睡了,还好这里人多,有什么事儿喊一声,那些宵小也不敢乱来,要是不离开松江,哪来这么多事,出门在外,什么样的危险都有,这可真是!” 苏蕴雪道:“行了嬷嬷,都已经走到这了,等孟家大少爷成了亲,我再回去也不迟啊。” 二人絮絮叨叨说着话,本打算就这么坐一夜,不曾想最后还是困得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翌日,苏蕴雪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看着头顶丁香色绣缠枝花卉的锦帐愣神,待意识渐渐回笼,她突然察觉不对。 苏蕴雪从京城跟着孟行舟一路到松江,跟着他巡过几次绸缎铺子,又在松江待了那么些天,对各类绫罗绸缎算是有所了解。 她的头顶的锦帐,要是没认错的话,应该是四大名锦之一的宋锦,而她昨天入睡前,看到的还是客栈陈旧的青纱帐! 苏蕴雪心中慌张起来,她连忙坐起身,撩开锦帐观察四周,目之所及的家具陈设都十分名贵,外室与内室之间放了一座八扇的黑色雕漆嵌苏绣花鸟图屏风,将视线隔绝开来。 这,这不是客栈! 为什么一觉醒来就换了地方,她又穿越了? 苏蕴雪转头看向梳妆台上的铜镜,镜面正好对着她,镜中映出她女扮男装的样子,没有穿越。 那么到底怎么回事?她被拐卖了?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隔着屏风,苏蕴雪隐约看见一个身形高挑挺拔的男子走进来。 这一幕是那么熟悉,熟悉地令苏蕴雪心底发寒,她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双手握紧了滑落至腰间的衾被。 下一秒,男子绕过屏风,走到床边,垂眸看着苏蕴雪,温言道:“你醒了。” 修眉凤目,清冷如神,是容王无疑。 苏蕴雪却像看见了鬼一样惊恐地撑大双眼看着他,身体已被吓得僵直,连话都说不出来。 萧桓衍仿佛没有察觉苏蕴雪的恐惧,他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走到紫檀雕花盆架边,拿起挂在上面的锦帕,放入早已盛好水的盆中浸湿,然后拧干。 他的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做起这种事来竟也赏心悦目,苏蕴雪却无心欣赏,只觉得气氛诡异又可怕。 萧桓衍拿着湿帕子来到苏蕴雪床边坐下,伸手欲替苏蕴雪擦脸。 苏蕴雪骇得连忙退后,却被萧桓衍的另一只手猛地擒住后颈,一把拖到他眼前,两人近到呼吸都彼此交融。 苏蕴雪被捏住后颈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萧桓衍一点点,慢慢地将她脸上用于伪装的姜黄粉擦掉,露出一张光洁白皙,如出水芙蓉般清丽的脸。 虽然不明显,但是苏蕴雪还是能感觉容王的心情变得有些愉悦。 萧桓衍满意地端详着这张绝美的脸,开口道:“你还是这个样子好看。” 语气熟稔的仿佛两人已相识多年。 苏蕴雪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错,竟被容王识破抓住,她昨天在码头一直觉得仿佛被人监视着,想来那个时候就已经被容王的人盯上了。 之后跟着她们到了客栈,等她们睡熟后又将她弄到这里来。然而面前的人没有审问、没有暴怒,反而在这动作轻柔地给她擦脸。 这种诡异的平静,愈发让苏蕴雪觉得不安,仿佛容王下一刻就会突然发怒暴起将她掐死。 她的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腔,双手因为过分害怕而绵软无力。 苏蕴雪颤声问:“容王殿下……这里是哪里?” 萧桓衍语气如常,理所当然:“你是本王的媵,自然是在我的别院里。” 苏蕴雪倒吸一口凉气,容王态度神情自然的仿佛她假死逃生不过是一个幻想出来的梦,梦醒了,现实中的她早已成了王府的媵妾。 苏蕴雪强笑道:“殿下说笑了,我一商户女子,怎配做殿下的妾。” 萧桓衍甩手将锦帕扔回盆中,“啪”的一声水花四溅,连带苏蕴雪都没忍住跟着抖了一下。 萧桓衍清冷的眼睛幽寒地盯着苏蕴雪,道:“所以呢?你处心积虑假死,为的就是金蝉脱壳,来做一个低贱的商贾?那当初为何又要算计本王?” 话都说到这份上,苏蕴雪实在装不下去了,容王既然主动提到当日之事,苏蕴雪自然要抓住机会解释清楚。 她诚恳道:“无论殿下相信与否,中秋宴那晚,臣女遇见殿下纯属偶然,臣女并不知道殿下会出现在那里,所有的一切都与臣女无关。” 至于和谁有关,那就是另一个当事人了。 萧桓衍放开苏蕴雪,拉开距离,仔细地审视着,端详着苏蕴雪的表情,似是要辨别她话中真伪。 她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之前跟容王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都能感觉到对方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她不知道这样苍白的解释容王是否会相信,只能尽力让自己的神情真诚一些。 萧桓衍突然开口道:“你的未婚夫是松江府孟家的长子?” “!” 他知道?他查过! 苏蕴雪不可抑制露出震惊的表情,不禁怀疑她睡了多久,怎么一觉醒来,仿佛已经发生了很多事。 苏蕴雪忍不住问:“今天是哪一天?我睡了多久。” 萧桓衍勾唇:“不过一夜而已……”随即露出恍然的神色,道:“如此看来,那天晚上,是本王误会你了。你看避火图,是为了你的未婚夫?” “……” 这个容王思维实在太跳跃,怎么突然就聊到了避火图上……啊!那天容王被苏蕴玉下了药,在事发前避出来却偏偏遇到了她,好死不死她当时正好在看避!火!图!难怪容王当时一眼断定自己算计他,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苏蕴雪有些无语,她总不好说看这玩意儿纯属好奇吧。 第38章 控制 苏蕴雪抬眼觑一眼容王, 对方神色如常,不辨喜怒, 苏蕴雪一时拿不准容王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桓衍也不是非要她回答,继续道:“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你心悦未婚夫,不愿做陪媵入王府,干脆假死脱身,从京城逃了出来。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留在松江,嫁予孟家, 反而到泉州来?” 稍稍退去的恐惧感又再度涌上来,苏蕴雪不知道容王到底查到多少, 刚才还温情脉脉地说她是他的妾,现在又问她为什么不嫁给孟家,如此反复无常, 阴晴不定。 况且容王张口闭口不离孟家,应是对她拒婚的事耿耿于怀,对孟家有所迁怒,这正是苏蕴雪最担心的事。 她斟酌着道:“不过是父母之命罢了,孟家得知王爷的意思后,就主动与苏家退亲了, ” “哦?当真?” 萧桓衍伸出手在苏蕴雪脸上轻柔地划过,他的指尖微凉,那一丝酥酥麻麻的凉意从苏蕴雪的脸颊逐渐蔓延全身, 苏蕴雪没忍住又打了个冷颤。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直视那双冰冷的眼,道:“当真。” 萧桓衍的手在苏蕴雪脸上来回摩挲:“既然如此, 那就还照本王原来的意思,你入本王内廷,做你姐姐的媵妾,如何?” 苏蕴雪神情僵硬,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萧桓衍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他收回手,站起身,对苏蕴雪道:“你且在这待几天,等本王事情办妥,带你回明州。” 他转身准备离开,苏蕴雪终于找到了借口,冲着萧桓衍背影道:“殿下,对于钦安伯府来说,我已经是一个死人,又怎能以王妃媵妾的身份入府?” 萧桓衍偏过头来冷晲着她:“这就是你苏家的事了,记得写信回去,让伯府好好处理。别忘了,你的所作所为,犯得可是欺君之罪,若不想祸及家族的话,就乖乖照本王的意思做。” 萧桓衍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 苏蕴雪连忙下床追出几步:“等等,我的嬷嬷呢?” “等你安分下来,自会让你们见面。” 容王已经走远,声音从门外传到屋内。 也就是说,若是她不肯乖乖听话,是见不到崔嬷嬷了。 苏蕴雪内心焦灼又恐惧,明明已经解释清楚了,为什么容王还是不肯放过她,还有崔嬷嬷那边,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处心积虑了那么久,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原点,到底是哪一步除了错? 苏蕴雪惶然四顾,这个房间布置得如此精致华丽,却是困住她的牢笼,而这个牢笼,若是逃不出去的话,就会困住她一辈子。 萧桓衍出了院子,候在一旁的张越立刻上前。 萧桓衍问:“如何,问出什么没有?” 昨天晚上张越和沈十三一直守在那婆子母子住的客栈外,还往人房间里放了点迷香,把人弄晕后带到泉州府城里王府的别院。随后将二人分开关在不同的房间里,张越去问那婆子的话,而殿下本人则亲自去了那个少年屋子里。 那婆子醒后虽然惊慌失措,却咬死见不到她的儿子不开口。 张越想到殿下之前的吩咐,干脆地在婆子面前自报家门,那婆子知道他是容王府的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之后,才开口说了一些东西。 张越才知道原来少年竟是女扮男装,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孩子,二人也不是母子,而是主仆。 张越道:“那婆子说,当初为了她家小姐不在伯府内被迫害致死,才不得已想出假死的法子脱身。” “她们怎么出的京城?” “那婆子说是她自己买通了官府那边,花钱买了几份伪造的路引。” 萧桓衍冷笑:“嘴巴倒挺紧。” 两人边走边说,一路来到前院的书房。 朝野内外,包括民间很多商贩都以为容王府只一个明州市舶司,却不知泉州早已是容王的囊中之物,这里的很多官员,乃至市舶司里的一些内侍,都是容王的人,所以当初容王坚持将船停到泉州才对二人动手。 毕竟在自己的地盘,做什么事都更方便。 这时沈十三也回来了,到书房给萧桓衍请安。 萧桓衍问:“如何?” 沈十三道:“如公子所料,苏家的三小姐能够逃出京城,背后有松江孟家的影子,假死药和路引都是孟家长子给他们的,主仆二人还是和孟家长子一路同行回到的松江府。” “孟家……” 萧桓衍拇指和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想起去年前往钦安伯长子的丧仪悼唁时,在偏厅遇到过苏家三小姐和她的未婚夫,二人相对坐在一起说笑,郎才女貌,的确是一对璧人。 苏家三小姐的笑,是那样的天真烂漫,温暖无邪。 或许,在萧桓衍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时候,就已经对这个少女上了心。 沈十三见容王一直立在窗边,看着院外的桂花树似是在沉思,继续道:“这个孟家不过是个中等商户,在松江府的商贾中都排不上号,家中的产业不过七八间铺子,两艘商船,一艘小货船做内河航运生意,一艘福船做海上生意,去年孟家还以这艘船入股我们府上的船队,五五分成。前些日子船队解散后,是孟家的大公子亲自到明州接的船。” 萧桓衍转过头:“竟还有此事?” 沈十三道:“是,属下查到孟家是设法搭上了船队的一个小管事才入的股。” “呵!”萧桓衍轻笑:“商人逐利,如今市舶司的生意虽不好做,却依然暴利,你告诉那个管事,给孟家牵条线,让他们的船入泉州这边的船队。” 沈十三有些疑惑,这事闹到现在他们底下人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殿下看上了钦安伯府一个庶出的小姐,要纳入府做妾,谁知那小姐有未婚夫,而且貌似和未婚夫感情很好,因而不愿入府,为了不得罪王府,这位小姐干脆假死逃婚了。 只是很不巧在船上被殿下碰见,识破了。 这种事情,就算放在寻常富贵人家,也是关乎家族颜面的大事,那妾室真逃脱了也就罢了,若是被找回来,只有一个结果:死。 女子出逃在外,无论做了什么,清誉都已经有损,主家为了名声,也断不会留这女子性命。 如今这事发生在容王殿下身上。 沈十三觑一眼面容清冷的殿下,伯府的那位小姐现下还被关在内院,殿下似乎并没有处置她的打算。 若是殿下舍不得,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沈十三跟在殿下身边这么些年,也是第一次见殿下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 可现在殿下竟然愿意带着孟家做生意,沈十三就有点搞不懂了,孟家不是帮那位小姐逃跑的帮凶吗? 要是孔思弗在的话,立刻就会明白萧桓衍这一手是打算将孟家的生死紧紧捏在手里。 海上生意,成则一本万利,输,按孟家的家底来算的话,八成会倾家荡产,毕竟海上各种风险都是未知的,船要是翻在海里,就是连人带货都有去无回了。 萧桓衍道:“你照做就是。” “是!”沈十三领命退下。 萧桓衍才走到书案后坐下,对一直站在一旁的张越道:“你坐吧,别拘着。” 张越忙抱拳道:“属下不敢!” “这里没别人,坐下喝杯茶。” 张越才恭敬地坐了圈椅的一半。 萧桓衍道:“此次来泉州,除了处理一些事务,也是带你回来看看,这几日你就不用当值了,好好去祭拜你祖父和父亲,也替本王上一炷香。” 张越听到主子这么说,刚毅周正的脸上双眼微红,压抑着情绪道:“是,属下谢公子恩典。” 张越原是泉州陈家子弟,原名陈越。陈家世代镇守沿海,被仁宗封为镇海侯,祖父陈睦袭爵后,曾官至南京兵部尚书,总督沿海四省军务,抵御倭寇,权倾一方。 庆和二年,倭寇数万人侵扰浙闽一带,镇海侯陈睦带兵抵御,不知怎的得罪了监军太监王雨,王雨写密折诬告陈睦“养寇自重,故意贻误战机,以致倭寇劫掠边民。” 在王雨诬告陈睦时,陈睦已经于金乡卫大败倭寇,歼敌无数,将倭寇逼退海外百里,是庆和帝继位以来沿海抗倭的第一次大捷。然而庆和帝还是下旨将陈睦押解回京,陈睦亲向庆和帝陈述金乡卫之战,请求庆和帝明察此案。 庆和帝却认为陈睦冒领军功,欺诞不忠,下旨将陈睦斩首,陈家夺爵,抄家流放,而诬告陈睦的王雨却成了金乡卫之战大功臣,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从四品,仅次于掌印太监曹忠,成为庆和帝的又一心腹。 庆和帝如此发难,不过是因为当年陈睦支持过萧桓衍的父亲恭敏亲王。 萧桓衍在封地得到消息的时候陈家已经落罪,他本欲在流放的路上将陈越父子救回来,不料陈越的父亲已经死在流放的路上,萧桓衍只救出了陈越,之后陈越换了身份留在他身边,做容王府的亲卫副指挥使。 在外人看来,陈家后人都已经死绝了,无人会想到陈睦的孙子还好好的活在世上。 当年镇海侯五万亲兵,如今分散在沿海各个卫所,在不同将官的麾下,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曾随陈睦出生入死,一度只认镇海侯。 张越是陈家后人,这些年一直与各卫所的亲兵都暗中联系,这也是萧桓衍此次带张越出来的原因。 借张越之手,萧桓衍将沿海的军队逐渐掌握在手中,将来,到了那一刻的时候,对上庆和帝,才会有更多胜算。 第39章 相处 这几日苏蕴雪一直被关在房间里, 她从窗户往外看,只见是个不大的院落, 院墙高筑,看不到外面的光景。 门口守着两个丫鬟,看上去年纪轻轻,却一脸稳重端庄,不苟言笑。 苏蕴雪算着日子,她被关在这里已经三天了,每当她问给她送饭的丫鬟可不可以见见崔嬷嬷,丫鬟都只是摇头, 多一句话都不说,她问这里是哪里, 依然没有人回答,苏蕴雪一度以为这两个丫鬟都是哑巴。 这期间容王也没有来过,只派了人来要她写给钦安伯府的信。 苏蕴雪随便写了几句, 把事情交代了,大概就是我病好了,没死成,容王依然要我做妾,你们看着安排云云。 装都不装了。 至于苏家那边要怎么处理就是他们的事了,踢皮球嘛, 谁不会啊。 真正让她担心的是崔嬷嬷,自从被带到这里,她就再也没见到过崔嬷嬷, 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她吃不准容王的性格, 但她明白一点,无论是她还是崔嬷嬷, 容王想要处置她们轻而易举,在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前,苏蕴雪不敢硬碰硬。 就这样又干等了几日,萧桓衍再次来到苏蕴雪待的院子。 苏蕴雪上前行了个礼,便迫不及待道:“殿下,可否让我见见我的嬷嬷?” 萧桓衍看着神情焦灼的少女,难得好心道:“她就在这个院子的后罩房里,不会有人亏待她。明日本王就要回明州,你与本王同行,等回到王府,依然让那婆子来伺候你,别着急。” “所以,我们现在还在泉州?”苏蕴雪试探地问道。 萧桓衍不置可否。 苏蕴雪内心已经掀起惊涛骇浪,虽然之前她早有猜测,毕竟一夜的时间,容王再能耐也不会将她带到离泉州多远的地方,可当她知道她还在泉州的时候,还是很震惊。 大宁朝的藩王,无诏是不得离开封地的,容王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泉州。 苏蕴雪想到以前在苏家时听到的关于容王的身世和他与今上的恩怨。 没想到此人表面光风霁月,实则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就这样还想强迫她去王府…… 试问自古以来有几个藩王造反成功的,她可不想当炮灰! “呵!”萧桓衍见苏蕴雪脸上的表情变幻,可谓精彩纷呈,戏谑道:“你看上去挺聪明的,实则……什么都写在脸上。” 说着忍不住又伸手去摸苏蕴雪的脸。 苏蕴雪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避开了萧桓衍的触碰。 然而刚刚退完苏蕴雪才反应过来,暗道糟糕。 萧桓衍缓缓收回滞在空中的手,脸色也沉了下来。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苏蕴雪又感受到了那种令人难受的压迫感。 良久,萧桓衍才道:“这一路上都会有人看着你,别耍小心思,明白吗?” 苏蕴雪心下苦笑,崔嬷嬷在你的手上,我还能有什么心思。 她低着头,尽量表现得恭顺一些:“是,臣女知道。” “还有……” 苏蕴雪忙洗耳恭听。 只听那清冷却高高在上声音道:“你既已是本王的女人,有些事情,早晚要习惯,若是下次……本王不会再纵着你,嗯?”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稍稍拖长,似有几分纵容,但其中透着寒意的威胁还是让苏蕴雪心惊胆战。 然而这次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是”了。 孔思弗知道容王第二天就要返回明州的时候也很惊讶,因为殿下原本跟他说的是要三个市舶司都转一转,可现在才到泉州没几天,竟然就要回去了。 面对孔思弗的疑惑,萧桓衍理所当然:“不是先生说的我现在不宜频繁露面吗?” 的确是不宜频繁露面,可殿下您不还是坚持出来了吗? 当然这话孔思弗只敢在心里腹诽几句。 不过广州那边,容王去不去都不要紧,他们目前为止也只是让船队在广州市舶司往来,除此以外,广州倒没有太多他们的势力,殿下早些回去也好。 思及此,孔思弗也就从容起来:“那么公子就先行返程,广州那边臣会处理好的。” “先生辛苦。” “这是臣的本分,”孔思弗说完完,正准备退下,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公子,听闻前些日子,公子找回了钦安伯府的三小姐,属下有些话想对公子说,”孔思弗摆出进谏的姿态,认真道,“公子喜欢那个女子,想要收入内廷,无伤大雅,只是,望公子能记得,她姓苏。” 孔思弗早已从两个侍卫那里知道的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原以为殿下不过是一时兴起,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依着他对容王的了解,若是之前有人敢这么欺瞒挑衅他,坟头上的草都三尺高了。苏家的三小姐却还好好的待在内院,而殿下先是为了她更改行程,如今因为着急把人弄回封地,连后续的事务都不想处理了,直接扔给他了事。 要是旁的女子也就罢了,偏偏是苏家的女儿。 当年势动中外,险些动摇国本的苏贵妃,至今仍令朝野心有余悸,听闻庆和帝的后宫,若是有几位后妃稍微得宠些,第二天大臣劝谏的折子就要堆满御书房。 这不得不令孔思弗警惕,纵然知道今日这番话会热惹得殿下不快,他还是坚持说了出来。 说完孔思弗朝着萧桓衍行了个大礼,退了出去,独留萧桓衍一人在书房,面无表情。 那是一个很冷的冬日,年仅十岁的萧桓衍跪在乾清宫门外,求见皇祖父景元帝,企图恳求景元帝能下旨让太医为皇祖母医治,那时的他已近两年未见天颜。 金砖冰寒刺骨,景元帝迟迟未召见他,萧桓衍即使穿着貂皮袄,也被冻得发抖。 这个时候苏贵妃来了,身后的宫人抱着一个包裹严实的孩童,是苏贵妃的第二子。 一行人看也未看跪在地上的萧桓衍,竟是连通传也不需要,径直进了大殿。 殿内随即传来景元帝逗弄幼子的笑声,那样的慈爱亲和,是萧桓衍从未见过的,苏贵妃愉悦的笑声夹杂其中,一派自然和其乐融融,仿佛民间普通的恩爱夫妻。 萧桓衍漆黑的瞳仁盯着大殿三交六椀菱花纹的隔扇,似乎这样就能透过隔扇,看见殿内景元帝和苏贵妃恣笑的嘴脸。 年幼的萧桓衍终于看透,殿中之人的幸福,是建立在皇祖母和父母的血泪之上的。 萧桓衍仔细打量着对面的少女,像吗?其实不像。虽然都是极致的貌美,但眼前的少女容貌并不是很像苏贵妃,不过是因为她出自苏家,又罕见的美丽,所以看见她的第一眼总会让人联想到当年盛宠的苏贵妃罢了。 他会被迷惑么?像景元帝那样? 不会。 他喜欢她,就像喜欢一尊精美的瓷器,一株艳丽的茶花,喜欢,又有能力得到,便收入囊中,仅此而已,他才不会让自己变成景元帝那样,萧桓衍冷冷地想。 苏蕴雪自从上了船,进了船舱,坐在容王的对面,就一直被对方漆黑深邃的眼睛盯着,那眼神犹如实质,仿佛一根绳索紧紧扼着她的喉咙,弄得她连呼吸都不顺畅。 她有些时候也不解,容王看她的眼神,不像是有多喜欢她的样子,还隐约透着一丝厌憎。根据她了解到的八卦,多年前容王的嫡亲祖母沈皇后和苏家那位贵妃可是有诸多恩怨纠葛,按理来说容王应该不待见苏家人才是,可为何偏偏抓着她不放。 莫非因为她是苏家的女儿,所以想要折辱她?以此泄愤? 苏蕴雪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她们一大早就在泉州码头上了船,她被要求带了帷帽,长长的白纱将整个人都笼罩起来,外人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而这期间她都没有看见崔嬷嬷。 苏蕴雪问过,这时一旁的侍卫告诉她,他们有一部分人走陆路,崔嬷嬷在那一拨人里面。 竟是将她与崔嬷嬷分开了,苏蕴雪不知真假,但除了相信也别无他法,只能乖乖束手。 而她看清其中一个侍卫的长相时,也明白过来,她竟是南下的时候很不巧地和容王同乘一艘船,才被对方发现的,现在想来容王他们是当时船停在明州的时候上来的。 真是命运弄人,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苏蕴雪只觉得心累,莫非她真的要去做妾,做那种工具,任由男女主人磋磨? 光想想就令人窒息。 可是现在,她该怎么办呢?要怎么才能再次逃跑?假死这一招既然已经识破,以后容王一定会对她严加看管,若是在此之前想不出法子,进了王府,就更没有希望了,苏蕴雪不由心焦。 “你姓苏,闺名是什么?” 苏蕴雪回神,见对面的容王已经换了个姿势,以手支颐,目光清泠泠瞥着她。 她才发现闹到现在人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好像在古代,女孩子的名字除了家人,也就只能让丈夫知道了。 苏蕴雪抿了抿唇,干巴巴道:“苏蕴雪。” “哪两个字?” 苏蕴雪见一旁的桌上有纸笔,便写出来给他看。 这时苏蕴雪才想起自己也不知道容王的名讳,可是她并不想问。 结果下一瞬容王就接过她手中的笔,在她的名字下面写下苍劲有力的三个字:“这是本王的名讳,记住了。” 苏蕴雪瞟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沉默不语。 忽又听萧桓衍问:“你以前见过你的姑祖母么?” 苏蕴雪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姑祖母说的是谁,原来又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苏贵妃。 她摇了摇头。 萧桓衍又问:“有人说过你和她长的像吗?” 苏蕴雪映像中,的确有人说她和苏贵妃很像,就是小七的祖父,那个老太监。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第40章 规矩 萧桓衍伸手指抚上她上挑的眼尾。 苏蕴雪记着上次的教训, 忍住不适没有躲开,可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有些僵硬。 只听对方道:“的确不像, 一点儿也不像。” 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苏蕴雪僵着没有说话。 萧桓衍见状蹙眉:“你似乎不是很懂规矩,不知道如何回本王的话?只知道摇头?” 苏蕴雪真是要给他跪了,怎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只好起来欠身道:“是臣女无状,请殿下恕罪。” “罢了,等进府后,本王会让人来好好教你规矩。” 萧桓衍语气平淡,在他看来此事再正常不过, 可在苏蕴雪听来只觉得压抑无比,什么规矩?当小妾的规矩?伺候男人的规矩?像现代那些女德培训班一样?甚至比之更甚? 这人真是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说的话做的事没一件是让她好受的。 苏蕴雪终究没有忍住,问萧桓衍:“殿下,臣女与殿下不过萍水相逢, 为何殿下非要纳臣女为妾?中秋宴那日的事臣女已经解释过,殿下也相信了,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听到苏蕴雪的质问,萧桓衍素来淡漠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他的眼神带着一点点惊奇和不可思议,那种神情仿佛发现平素里赏玩的花瓶突然开口抱怨一般。 萧桓衍轻笑道:“这还需要理由吗?因为本王想要你, 如此而已,”他依旧笑着,眼神却渐渐变得危险, “本王知道你不愿意, 可不要表现的那么明显,那样只会让本王以为, 你对孟家长子用情至深……” 苏蕴雪被骤然变脸的萧桓衍骇得脸色惨白,同时她也明白自己犯了多么愚蠢的错误:这是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萧桓衍是亲王,是这个王朝的主人之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一个女人。于他而言,她不过一个玩意儿,她的意愿是什么,他不会在乎,甚至认为这是给她的恩典,而她竟然如此“不识好歹”。 苏蕴雪被刺激多了,竟一时忘形,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想到自己身处这样一个朝代,作为女子就只能任人摆布,不由心下悲凉。 但她还是打起精神,勉强道:“臣女……不敢。” 至少不能再连累孟家了,服从,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船只由逆流而上,比顺流要慢几天,苏蕴雪他们与另一波走陆路的人几乎是同时到达明州。 到容王府后,苏蕴雪被安排在西三所的第一个院子。 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神情倨傲的太监,自称是王府的承奉正,名唤刘如意,亲自引她进院子。 苏蕴雪不知道承奉正是个什么官,但看这太监的架势,应该是容王身边的大总管。 自从进了内廷,苏蕴雪就没有再带帷帽。 刘如意看见她时惊艳了一瞬,随即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对她的厌恶,看她的眼神像是看迷惑了他家殿下心智的狐狸精。 苏蕴雪无心在意这些,她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等着她的崔嬷嬷。 此时的天已经变凉,崔嬷嬷穿着枣褐色的夹袄,面色不太好,却精神尚可,看样子应该没受什么罪,正满眼焦灼的看着她。 苏蕴雪终于忍不住,飞跑到崔嬷嬷身边,紧紧抱住崔嬷嬷,哽咽道:“嬷嬷,我好想你……” 崔嬷嬷亦是满眼通红,紧紧搂着怀中的人,不住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一旁的刘如意见状不悦地皱眉,心道同为苏氏女,王妃好歹还懂些礼仪,这庶出的却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和一个仆妇抱成一团,不懂尊卑,不分上下。 “咳!”刘如意清了清嗓子,对一路上跟着苏蕴雪的两个丫鬟道:“夫人刚刚入府,舟车劳顿,还不伺候夫人更衣?” 两个丫鬟行了个礼,齐齐道:“是。” 接着便过来伸手要扶苏蕴雪。 被苏蕴雪避开:“不必了,我身边有崔嬷嬷服侍就好。” 刘如意鄙夷道:“夫人应当明白,这里是容王府,不是钦安伯府,在王府就该守王府的规矩,还是让玉珂和星月服侍您吧,至于夫人身边的嬷嬷,待奴婢待下去教好了,再送回夫人身边不迟。” 苏蕴雪环着崔嬷嬷的手紧了一瞬了,才不舍地放开,她示意崔嬷嬷不要当场顶撞,然后转过身对着刘如意道:“既然如此,崔嬷嬷就交给公公了,我与嬷嬷初来乍到,失礼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随即苏蕴雪又对崔嬷嬷道:“承奉正掌王府内务,深谙王府规矩,嬷嬷且先跟着承奉正去,等学好了规矩,在回来不迟。” 崔嬷嬷再不情愿也只能听命,如今人为刀俎,她不能再让小姐为难。 刘如意对苏蕴雪的识时务感到十分满意,他双手揣在袖子里,倨傲地点了点下巴,带着人走了。 只留苏蕴雪和那两个叫珂玉和星月的丫鬟在院子里。 这时苏蕴雪还有闲心想,原来这两个丫鬟都会说话啊。 几乎在苏蕴雪进王府的同一时间,苏蕴珠就收到了消息。 她穿着大红色织金妆花通袖袍,云髻高耸,凤钗摇曳,一身雍容华贵,然面色总有些郁郁寡欢。 苏蕴珠端坐在寝殿正厅的玫瑰椅上,面容阴沉,问孙嬷嬷:“人已经进了西三所了?” 孙嬷嬷道:“是,殿下吩咐,让刘公公亲自安排的。” 苏蕴珠骤然松开茶碗,手指捏紧桌角,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脾气。 前些日子她接到母亲写的信,得知苏蕴雪还活着,并且已经跟了殿下之后,苏蕴珠当场砸了两个斗彩的茶杯,好好的一套茶具就这么毁了。还好当时殿中没有外人,否则传出去,一个善妒的名声是逃不掉的。 苏蕴雪居于深闺之中,在外名声不显,当初伯府以为她死了以后也不过草草埋了了事,没有人会关注伯府一个小小庶女的生死,如今她活着回来,自然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其中周折,倒省了伯府找借口。 真是阴魂不散,苏蕴珠恨恨的想。 苏蕴珠花了点时间整理好情绪,端起贤良大度的笑,准备将苏蕴雪安排在东三所的时候,那个虚伪刻薄的太监刘如意却跳出来,说此事殿下已有安排,无需她操心。 作为容王的正妃,由她出面安排自己的媵妾天经地义,殿下却不准她插手。 苏蕴珠一口气堵在胸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却也别无他法。直到今日才知道苏蕴雪竟然被安排在了西三所。 离京前皇上赐了三个美人给殿下,那三个美人到明州后便被安排在东三所,至今未被宠幸过。 这让同样无宠的苏蕴珠稍稍平衡了些,至少她可以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殿下对内廷是一视同仁的。 如今却将苏蕴雪安排在了西三所。内廷的书楼就设在西三所前面,而殿下回内廷后,除了前殿,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书楼。 苏蕴雪作为妾室,却被安排在了离殿下最近的地方,有着连她都没有的机会,可以接近殿下。 苏蕴珠心中既嫉又恨,想不到这贱人命大,没有死在庄子里,还想办法到了容王身边,真是好心机! 苏蕴珠收回手,调整呼吸,恢复了高贵矜雅的模样,温声道:“既然已经进府了,那么来日方长,她作为本宫的媵妾,迟早要来拜见本宫不是吗?” 苏蕴珠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毒连一旁的孙嬷嬷和两个大丫鬟都感到心惊。 孙嬷嬷忍不住道:“娘娘万不可轻举妄动,她在闺中时老太太就已经给她喂了药,她无法诞育子嗣,对娘娘造不成威胁,犯不着因为她惹得殿下不高兴。” 苏蕴珠自上次被萧桓衍赶出前殿后,到现在都没有见过萧桓衍一面,她冷冷道:“本宫自由分寸,不会要她的命,不过是让她吃些苦头罢了。” 这厢苏蕴雪却已经吃尽了苦头,萧桓衍竟然真的安排了个姓于的嬷嬷来教她规矩,听那位刘公公介绍说是王府里的老人,很有些地位。 这位有些地位的于嬷嬷将苏蕴雪好一通折腾,和苏蕴雪预料的一样,什么样的人学什么样的规矩,于嬷嬷教她的就是为人妾室的规矩。 大致上就是她要伺候容王和容王妃的生活起居,在他们需要的时候给他们端茶倒水,服侍他们穿衣吃饭,甚至行房的是时候,若有需要,也必须在一旁伺候等等。 而她作为王妃的媵妾,更要随侍王妃左右,任其差遣。 除此以外,于嬷嬷还教她如何侍寝,如何在床笫之间取悦丈夫,做到让丈夫满意。 说白了就是要让她有自知之明,自主自发地将自己训练成一个可供两位主子使用的工具,各种意义上的。 这期间苏蕴雪光是学跪姿就学了好几天,一天至少两个时辰,膝盖的肿就没消退过,学怎么夹菜反复夹了十几次,整理容王的衣物整理了几十遍,在主子面前怎么说话、做事巴拉巴拉……一本书那么厚的条条框框硬是全背了下来,背错或停顿一次都要挨板子,就连女四书都又拉出来让她学了一遍。 苏蕴雪麻木地任由于嬷嬷摆弄,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连对方掏出宫廷秘传的避火图来教她如何取悦夫主都一脸木然。 苏蕴雪清楚的知道容王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无非是折辱她,摧毁她的自尊,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 苏蕴雪无所谓,她想:你们或许可以在肉~体上折磨我,但绝对无法在精神上打垮我。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侍寝 所以苏蕴雪将这些规矩学得很好, 好到连吹毛求疵的于嬷嬷都挑不出毛病,于是很快就去刘公公那边交差。 而崔嬷嬷这时也从刘公公那里“学成归来”。 两人见面时, 一个安静肃立,一个低眉顺眼,苏蕴雪和崔嬷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了一个苦笑。 此时已经入冬,天气越来越冷,萧桓衍在书楼的暖阁里看书,屋子里暖意融融,与外面的阴寒相比, 仿佛两个世界。 萧桓衍懒洋洋地靠在软榻的引枕上看书,随口问刘如意:“那边如何了。” 刘如意自然知道萧桓衍问的是什么:“规矩已经教好了, 于嬷嬷说,雪夫人学得很好。” “学得很好?”萧桓衍有些不可思议地轻笑出声,“那今夜就让她过来侍寝吧。” “是。” 苏蕴雪的院子就在书楼后面, 离得不远,刘如意让几个内侍抬了软轿去接人。 很快苏蕴雪就被接到书楼,守在门外的小内侍忙为她撩开大红猩猩毡的厚帘子,恭敬道:“雪夫人,请。” 苏蕴雪刚开始听人叫她“雪夫人”的时候也被雷得外焦里嫩,鸡皮疙瘩掉一地, 后来听得多了,也就免疫了。 苏蕴雪笼着一件藕荷色缂丝的貂皮斗篷,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 没有带任何首饰, 干净莹澈,玲珑剔透。 她深吸一口气, 一步一步走近暖阁,即使路上已经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可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紧张害怕。 萧桓衍穿一件月白色常服,乌黑的头发已经散开披在脑后,许是在暖阁的缘故,苏蕴雪觉得他素来清冷的眉眼都透出几分暖意。 苏蕴雪上前一步,恭敬地下跪行礼:“拜见殿下。”姿势标准且优雅,于嬷嬷见了都要称赞的程度。 “过来,替本王更衣。” 萧桓衍原本是靠在临窗的软榻上,苏蕴雪抬起头,见他已踱至一旁的紫檀木螭龙纹架子床边,正垂眸看着她。 苏蕴雪悄悄呼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先将身上的斗篷解开挂在衣架,玉白色的小袄和鹅黄色的挑线裙子勾勒出袅娜曼妙的身段,她靠近萧桓衍,照着于嬷嬷教她的方法,将萧桓衍腰间玉带解开,替他更衣。 等脱到最后一件白绢中单时,苏蕴雪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了,因为在再脱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苏蕴雪白皙的脸颊已经透出淡淡的绯色。 萧桓衍察觉出苏蕴雪的羞怯和迟疑,也不勉强她,伸手一揽将苏蕴雪压倒在架子床上,温热的身躯随之附上。 苏蕴雪轻呼一声,没忍住用双手抵在萧桓衍胸前,睁大双眼紧张地看着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她实在太紧张了,再多的心理建设,自我催眠,以及学的所谓规矩,到了这一刻都混成了一团浆糊,脑袋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一动不敢动。 苏蕴雪的反应取悦了萧桓衍,他托起苏蕴雪的下巴,看着那张因为羞怯愈发艳若桃李的脸,戏谑道:“不是说你规矩学的很好吗?莫非,是在欺瞒本王?” 苏蕴雪很想说理论和实践是两回事,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她就算看得再多,也没有亲身经历过,不害怕才怪。 苏蕴雪索性紧闭双眼一语不发,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曲意逢迎,承欢献媚那一套她实在是做不来,干脆摆出予取予求的姿态,随便萧桓衍怎么样。 “也罢,”萧桓衍俯身,吻上她娇艳的唇,轻声道,“今夜,就由本王先教教你……” 随即加深这个吻,唇齿交缠,气息交融,一只手抚上苏蕴雪的身躯,在她柔软的躯体上肆意抚弄。 暖阁中温度节节攀升,空气中热意如凝成实质,宛若跳动的火焰,将周围的一切都融化在缠绵的炙热之中…… 这夜刘如意一直候在书楼外,暖阁里的声音直到三更才停歇,心中有些安慰,虽说苏氏女的身份是个隐患,但殿下身边好歹有个可以服侍的人了。 刘如意记得,殿下在京城王府守孝期瞒后,宫中曾派出宫人来教导殿下人事,结束后伺候殿下的宫女回宫还受了赏。但是在这之后殿下再未近过女色,刘如意知道殿下的心结和顾虑,会临幸那个宫女也不过是不想让宫里有话说,来到明州后,底下巴结奉承的人不是没有献上美人,包括他也亲自去物色了几个,都被殿下拒了,如今好容易有个殿下愿意宠幸的人,无论是谁,在刘如意看来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儿。 第二天,苏蕴雪睁开眼,发现她还在书楼的暖阁里,萧桓衍已经离开了。 她试着翻个身,结果一动就浑身酸痛,昨夜萧桓衍对她虽不粗暴,但也称不上温柔,苏蕴雪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被使用,而且因为太紧张,她的身体一直很僵硬,根本放不开,无论怎么样都觉得很疼,直到后半夜意识逐渐有些模糊时,才渐渐感受到一丝快感,没有那么难受。 有人推门进来,是她院子里的珂玉。 珂玉见苏蕴雪醒了,端着托盘走过来:“夫人醒了,婢子服侍夫人梳洗,接您的软轿已在外候着了,一会儿还要去给王妃请安呢。” 苏蕴雪浑身无力,对珂玉说:“你扶我起来吧。” 珂玉将托盘放在一边,动作轻柔地将苏蕴雪扶坐起来,柔软的衾被滑落,苏蕴雪身上的痕迹一览无余,珂玉神色如常地为苏蕴雪擦洗穿衣。 苏蕴雪不由感慨,这丫鬟不愧是受过专业训练的,面对这种事情也能面不改色。 这时苏蕴雪才看见一旁高几上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汤药,不由问:“这是什么?” 珂玉清秀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迟疑的表情:“夫人,王府的规矩,在王妃诞下子嗣之前……” “行了,我知道了,端过来吧。” 古代的避孕药嘛,喝就喝吧,正好她也不想生,苏蕴雪动作麻利地接过汤药一口喝光。 下地的时候苏蕴雪不由庆幸,还好,还能走路,不然也太惨了。 珂玉扶着苏蕴雪出了书楼,连院子都没回,软轿直接将她送到了后殿——苏蕴珠的寝殿。 苏蕴雪走进正厅,看见了数月不见的苏蕴珠,穿着大红色云锦立领对襟大袖衫,上用金线密织牡丹团花纹,发髻高卷,满头珠翠,正中带了一只金凤衔珠步摇,莲子般大小的明珠垂在眉间,珠光摇曳。 旁边坐着三个年轻女子,美得各有千秋,据说是皇帝赐给萧桓衍的妾。 苏蕴珠则正端坐正厅,神情高高在上,眼带轻蔑地晲着她。 苏蕴雪暗道,苏蕴珠虽然做了王妃,变得优雅贵气了许多,看她的眼神却没有变,依旧是厌恶又鄙夷,甚至多了几分憎恨。 苏蕴雪倒是十分泰然,恭顺地跪下:“妾给王妃请安,王妃娘娘万福金安。” 一旁的孙嬷嬷端着托盘过来,苏蕴雪睃了一眼,薄如纸的白瓷茶杯中正冒着滚滚热气,思索片刻,还是将滚烫的茶水接过来,举高至头顶递到苏蕴珠面前。 苏蕴珠袖着手,笑意盈盈地看着苏蕴雪:“如今看来,妹妹的病确是大好了,你当初因病去庄子上修养,不能随本宫一同入府,本宫还伤心了好久,现在好了,你我姐妹又可以在一起,日后……哎呀!” 苏蕴珠本好好地说着话,忽然惊呼一声,原来是苏蕴雪双手一直捧着滚烫的茶碗,被烫的受不了,一个没拿稳不慎将茶杯打翻,滚烫的茶水泼了苏蕴雪一头一脸。 苏蕴珠惊得站起身,只见苏蕴雪额头和脸颊细薄的皮肤瞬间被烫起好几个水泡,看上去甚是触目惊心。 坐在一旁的三个美人对视了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苏蕴珠忙看了孙嬷嬷一眼,孙嬷嬷上前道:“雪夫人也太不小心了,给王妃敬茶,竟然连茶杯都端不稳。” 苏蕴雪除了打翻茶杯那一刻,之后跪着的姿势变都没变一下,她忍着疼道:“是妾不小心,冒犯了王妃,请王妃责罚。” 苏蕴珠很快镇定下来,眼神不善地看着苏蕴雪。用滚烫的茶水敬茶,不过是她略施小惩,想给苏蕴雪一个下马威,以她对苏蕴雪的了解,本以为这个胆小怕事的妹妹会生生受了这一遭,即使双手被烫的红肿也不敢出声。 不料素来怯懦的苏蕴雪竟然如此心机的一面,竟然敢直接将那么烫的茶水泼在自己脸上,将事情闹大,要是此事圆不过去,她在殿下那里也不好交代。 或者说,一直以来都是她看走眼了,苏蕴雪在那样一个境况中还能侥幸不死,还脱身想办法找到殿下身边,就足见其从来不是个简单的人。 苏蕴珠从容地坐回玫瑰椅上,对侍立一旁的丫鬟婆子佯怒道:“是谁泡的茶?这么烫就端上来,不要命了?” 苏蕴珠的大丫鬟凝香忙跪下请罪:“奴婢刚才在整理娘娘的梳妆台,就将泡茶的事交给了素兰去做,不想她竟如此不当心,奴婢知罪,请娘娘责罚。” “你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竟也会犯这样的错,那个叫素兰的,拉下去打十个板子,罚半年月例,你疏于管教,同样罚半年月例。” 凝香连忙叩首:“谢王妃恩典,谢王妃恩典。” 苏蕴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们表演,不发一言,直到苏蕴珠对她说:“妹妹受了伤,快些回去找王府的太医来看看,今日就到这,你们都散了吧。” 另外三个美人和苏蕴雪一起行礼告退。 出了苏蕴珠的寝殿,那三个美人似乎想过来和苏蕴雪说话,苏蕴雪不欲和她们打交道,带着珂玉快步走了。 第42章 利用 回到西三所, 崔嬷嬷见到苏蕴雪脸上的伤,惊呼道:“怎么回事, 昨儿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陪在一旁的星月也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苏蕴雪到:“没事,星月,劳烦你去刘公公那禀报一声,请他找太医来帮我看一看。” 星月很是受不了苏蕴雪的客气,惶恐道:“夫人客气了,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奴婢就好。” 崔嬷嬷忙上前来搀着苏蕴雪,一脸心疼地将她扶进内室:“这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糟了这么大的罪。” “珂玉, 你下去歇着吧,崔嬷嬷陪着我就好。” 苏蕴雪打发了珂玉,将前因后果告诉了崔嬷嬷, 崔嬷嬷气的跳起来:“那一家子烂了心肝的人!你当初在伯府的时候就对你百般苛待,几番要至你于死地,现下你进了王府,碍了她的眼,她更不会放过你了,竟然相处这么歹毒的法子, 想要毁你的容貌!” “嬷嬷,嬷嬷!”苏蕴雪安抚崔嬷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人在屋檐下, 算了吧。” 崔嬷嬷一脸愤怒,要是可以, 她恨不得冲到后殿撕了苏蕴珠,同时心中一阵阵难受,这就是为妾的悲哀,主母无论做什么,都只能忍气吞声,当年的崔姨娘不也如此。 太医很快就到了苏蕴雪居住的院子,与之一起到西三所的还有刘如意。 本来刘如意还一脸不高兴,当看到苏蕴雪脸上的伤时也不由皱眉。 苏蕴雪生得美,莹白的肌肤宛如枝头绽放的白玉兰,如今一侧脸颊却被烫起一串水泡,如白玉有瑕,让人无端心痛。 好在太医看过之后,说并无大碍:“这伤只是看着吓人,并不严重,臣开一些涂抹的药膏,夫人早晚涂一次,期间不要碰水,半把月就好了。” 崔嬷嬷紧张兮兮地问:“不会留疤吧?” “不会。”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刘如意在内齐齐松了口气。 苏蕴雪问刘如意:“殿下在府里吗?” 刘如意以为苏蕴雪要告状,心中虽厌烦苏家姐妹争风吃醋,还是如实道:“殿下近几日都不在府内。”却并未说萧桓衍去了哪里,也没说具体出去几天。 苏蕴雪了然,难怪今日苏蕴珠敢朝她发难,原来是早就知道萧桓衍不在。 听闻苏蕴珠在容王府不得萧桓衍待见,然其在王府还能随时掌握外朝的消息,果然不简单。 苏蕴珠今日应该就是想趁着萧桓衍不在,暗地里为难苏蕴雪一番,苏蕴雪干脆将计就计,故意打翻茶碗烫伤自己将事情闹大,届时才方便她行事。 之后几日,苏蕴雪依然每日早早起来去晨昏定省,有时候还天不亮去伺候苏蕴珠起床,像丫鬟一样服侍苏蕴珠梳洗。 苏蕴珠看着顶着一脸伤,低眉顺眼伺候她的苏蕴雪,心中暗暗警惕,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现在苏蕴珠可不会将苏蕴雪看成当初那个在府里逆来顺受的庶女了。 苏蕴珠道:“本宫说了几次,你好好歇着,等伤养好再出来,不必如此着急伺候本宫。” 苏蕴雪垂手侍立一旁,驯顺道:“这是妾应该做的。” 说完扶着苏蕴珠去正厅,等着另外三个妾室来给苏蕴珠请安。 苏蕴珠坐下,苏蕴雪又连忙向她奉茶,殷勤得惹人侧目。 崔嬷嬷在一旁看着,唯恐苏蕴雪再烫到,忙抢过来端走茶杯:“这事奴婢来就好,让奴婢来伺候王妃也是一样的。” 说着就端着茶要奉到苏蕴珠面前,不料走得太急,一不小心绊了一下,将茶尽数泼到了苏蕴珠身上,烫的苏蕴珠尖叫一声,她气急一巴掌打在崔嬷嬷脸上:“好你个狗奴才,这些日子一直在本宫面前摆脸色,生怕本宫吞了你主子似的,如今总算图穷匕见了!怎么,还想替你的主子报仇?她苏蕴雪什么身份?你又算什么东西?就算本宫打杀了你们谁又能如何?一个奴才窝里出来的贱婢!”说着向门外唤了一声:“来人!将这个欺主的奴才拖下去打死!” 崔嬷嬷早已吓得跪地求饶,不住磕头:“奴婢真的是不小心,求娘娘绕奴婢一命,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苏蕴雪也慌忙跪下:“王妃恕罪,嬷嬷她不是故意的,这只是无心之失,求王妃开恩!” 苏蕴珠气的要死,这几日苏蕴雪非要凑到她面前伺候,这老货一直跟着,在一旁横挑鼻子竖挑眼,她说了几次,苏蕴雪都护着她,如今竟敢还做出奴大欺主的事情,她要是不好好教训这两个贱婢,她枉为容王妃。 孙嬷嬷刚才见崔嬷嬷端茶的时候就暗道要遭,见茶往苏蕴珠身上招呼时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这老货一看就是故意的,偏偏还在这装模作样,难说这主仆二人早就串通好了,就等着找机会呢! 王妃要惩戒她们无可厚非,但若就这样将人打死,恐怕日后容王殿下那里不好交代,毕竟这事认真追究起来,是王妃无理在先。 思及此孙嬷嬷上前道:“娘娘,这贱婢要罚,但不至于要她的命,不值当。” 苏蕴珠听到孙嬷嬷的话,渐渐冷静下来,她知道孙嬷嬷说的不值当是什么意思。 本就是她先找苏蕴雪的麻烦,苏蕴雪脸被烫伤后,她也担心了几日,殿下本就不待见她,若是回来知道此事,恐怕不好善了,如今这老货冲撞了她,那日后苏蕴雪要找殿下告状都会理亏。 但是就此轻易放过,又实在不甘,她思索着要如何才能既出了这口气,又不至于让人挑出毛病,思来想去,这毕竟是苏蕴雪的嬷嬷,那就让苏蕴雪给她一个交代好了。 思及此,苏蕴珠缓下语气:“既然妹妹向本宫求情,本宫少不得要给妹妹一个面子,只是这婆子实在可恶,妹妹若是不好好罚她,日后不定怎样呢。” 苏蕴雪见状忙到:“这婆子冒犯了姐姐,妹妹不敢包庇,刚进府就犯下如此大错,的确该罚,不如就打她十板子,再将她交给刘公公好好学学规矩。” 苏蕴珠不满意:“本宫知道这婆子自你在闺中时就一直伺候你,你不忍心重责,但是如此轻的责罚,难免起不到儆戒的效果,若是日后人人都如她这般,岂不是乱了套?!” 苏蕴雪慌了,有些六神无主:“可……这……那要如何?” 她满脸担忧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崔嬷嬷,明显是不忍心拿她怎么样。 苏蕴珠看出苏蕴雪对这婆子的依恋和倚重,又想到这婆子是苏蕴雪身边唯一可用的人,不如趁此机会撵出府去,让苏蕴雪失去倚靠,日后她要做什么也更加方便。 于是装作无奈的样子:“妹妹,不是姐姐不肯帮你,可是你看看她,嘴上说着饶命,面上却一脸不服的样子,如此不驯,实在是不好管教,本宫看崔嬷嬷年纪也大了,要不这样吧,打她二十大板,就此将她撵出府去,也好让其他奴才看看,冒犯主子是个什么下场。” 苏蕴雪闻言不由哭求:“姐姐,崔嬷嬷陪在妹妹身边,是她将我抚养长大,说是我的半个母亲也不为过,怎好就这样让她离开我呢?更何况崔嬷嬷家中已经没有亲人了,她在外面无依无靠,出去了可怎么活啊!姐姐,您开恩留下她吧!” 苏蕴珠见戳到了苏蕴雪的痛处,心下畅快,愈发坚定道:“就这样定了,还是说,你宁愿本宫将她杖毙?” 苏蕴雪不敢再说话,跪在地上哭的十分伤心。 苏蕴珠忙着回去换衣服,被她哭的心烦:“行了,你退下吧,今日杖责之后就让她出府,不许带走府里任何东西!” 有两个健壮的仆妇来将崔嬷嬷带下去打板子,刘如意得到消息很快赶来,了解前因后果后也并未说什么。 雪夫人身边这个崔嬷嬷,的确有些没规矩,他命人教导她时,在一旁看得清楚,这婆子表面恭顺,实则非常不驯。果然进府不久就惹出这么多事端,还不如早早撵出去,王府也清静些,是以他对王妃的做法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见雪夫人哭的实在可怜,便交代打板子的两个婆子下手有些分寸,然后揣着手走了。 西三所,苏蕴雪的院子内。 苏蕴雪将人都打发出去,一面小心翼翼地给崔嬷嬷上药,一面道:“还好只是皮肉伤,将养几日就好了。” 崔嬷嬷趴在床上,背上一片血痕,但只是看着恐怖,实则并未伤及内里,她道:“奴婢不解,小姐您要借王妃的手将我赶出府,奴婢找机会得罪她就是了,您何苦又烫伤自己呢?” 苏蕴雪摇了摇头:“若是没有我被烫伤的事,你若直接犯到她手上,她真有可能要了你的命。你出去后不要急着赶路,等伤好了再走不迟,银票我都缝在你的贴身衣物之中了,她们搜不出来,出府之后,拿着这些钱,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不要让我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也不要让容王府的人找到你。” 崔嬷嬷忍不住流下眼泪:“小姐放心,奴婢不会让人找到我的,只是今日之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和小姐再见……” 苏蕴雪神情冷静坚毅:“会有机会的,只有你离开了,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不然容王只要像在泉州时那样,控制住崔嬷嬷,她投鼠忌器,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崔嬷嬷离开容王府,容王再也没有可以用来威胁她的人,她才好谋划以后。 第43章 出府 几日后, 萧桓衍回王府。 刘如意在寝殿向他禀报这几日府中发生的事。 萧桓衍微微有些诧异,他不过离开几天, 府里就生了那么多事,以前府里没有女眷不觉得,现在女眷一多,是非也多。 尤其苏家的两个女儿,没一个是安分的。 萧桓衍听到苏蕴雪身边的崔嬷嬷被苏蕴珠赶出府后,眸中闪过一丝精光,挑眉问道:“被赶出去了?” 刘如意道:“是,已经走了几天了。” 萧桓衍笑得有些玩味:“看来, 她还是不死心啊……”萧桓衍由刘如意伺候着换了一件家常的直裰,淡声道:“今晚依旧让她来侍寝。” 刘如意明白萧桓衍说的是谁, 有些迟疑:“雪夫人脸上的伤只怕还没好,奴婢恐殿下见了不喜。” 萧桓衍想了想,道:“本王去看看她。” 外面刚下了一场雨, 又湿又冷,其实刘如意觉得没必要走这一趟,但他已经驳了殿下一次,不好再开口,只好连忙让人抬来暖轿,送萧桓衍去西三所。 苏蕴雪因为崔嬷嬷离开, 正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都神思不属,倚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一株腊梅发呆。 珂玉走进内室, 语气有些欢欣:“殿下往夫人这来了, 夫人快准备准备迎接殿下吧。” 苏蕴雪看着珂玉高兴的笑脸,心想应该你来当他的小妾才对, 一边起身来到门外。 湿冷的风往她脸上一扑,苏蕴雪没忍住哆嗦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竟忘了披上披风,好在珂玉机灵,她才抬脚,就连忙拿着披风追出来,替苏蕴雪披上。 这边刚弄好,萧桓衍的暖轿进了院子,一直到廊庑下才落轿,立刻有内侍撩开轿帘,萧桓衍从里面出来,他穿了一件玉色的细布直裰,外面罩着一件玄色的貂皮大氅,两种极致的颜色,配上他美如冠玉的脸和矜贵的气质,连阴沉的冬日都显得有些动人。 反观苏蕴雪,发髻略有些松散,随意地披着一件白色的披风,因为脸上的伤,整个人显得有一些颓然病弱之感。 廊庑虽未被雨淋湿,却挡不住冷风侵袭,地上的金砖冰寒刺骨,苏蕴雪欲跪下行礼,被萧桓衍伸手握着她的胳膊阻止,苏蕴雪顺着萧桓衍的力道直起身子,面容平静,低眉顺目:“这么冷的天,殿下怎么过来了。” 萧桓衍携着她的手进了内室,借着窗边的光端详她脸上的伤。 此时苏蕴雪脸上的水泡刚刚结痂,黑色的痂点在雪白的肌肤上十分明显,乍一看的确触目精心。 萧桓衍蹙眉:“怎的伤成这样。” 苏蕴雪道:“太医说了没什么大碍,只要好好擦药,过几天就好了,不会留疤的。” “还疼吗?” 萧桓衍的声音有些低,仿佛带着一丝温柔,苏蕴雪一怔,没想到萧桓衍还会问她的感受,她以为萧桓衍担心的是她这张脸。 苏蕴雪摇了摇头:“不疼了。” “刘如意,”萧桓衍提高声音,刘如意忙趋步进来,“去将孔思弗从贵州药商那收的玉脂膏拿过来给夫人,另外,”萧桓衍上下打量了苏蕴雪一眼,总觉得她身子愈发单薄,“将我带回来的那两张狐皮也一并拿来。” 想来连萧桓衍也觉得这个“雪夫人”叫起来怪怪的,所以干脆直接省了“雪”字。 刘如意偷偷抬眼觑了苏蕴雪一眼,很快又低下头,恭敬道:“是。” 苏蕴雪闻言连忙跪下谢恩,被萧桓衍制止:“行了,不必多礼。” 刘如意退下后,萧桓衍信步走到罗汉床边坐下,旁边放着一个铜制的镂空花纹熏笼,里面炭火正旺,往外不停地冒着热意。 萧桓衍示意苏蕴雪坐到他的对面,苏蕴雪坐下后,听萧桓衍问她:“你敬茶那天王妃为难你了?” 苏蕴雪低着头道:“没有的事,是妾自己不小心,与王妃无关。” “那为何伤成这样还每日去王妃那请安?” “于嬷嬷教妾规矩的时候说过,妾是王妃的媵,自然应该在王妃面前侍奉,妾不过是按规矩行事罢了。” 萧桓衍一只手撑在炕桌上,身体微微往苏蕴雪的方向前倾,嘴角含笑,半眯着眼:“听你的意思,似是对本王让人教你规矩的事有所不满?” “妾不敢。”苏蕴雪低声道,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萧桓衍盯着那张低眉顺目的脸,看上去倒是十分恭顺,实则心里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心中升起一丝怒气,但他仍淡淡一笑:“那就好,你的仆妇不懂规矩还能被赶出去,可要是你不懂规矩,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苏蕴雪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握紧,面上却愈发谦顺:“是。” “天色不早了,本王今天歇在这,更衣吧。”说着就起身展开双臂,等着苏蕴雪为他更衣。 苏蕴雪微微一怔,她以为她的脸伤成这样,萧桓衍应该没有兴致对她做什么才对。 不过迟疑了那么一瞬,苏蕴雪就发现萧桓衍垂眸冷冷盯着她,神情有几分阴沉。 她连忙上前替萧桓衍更衣,脱到白纱中单时,萧桓衍握住她的手:“可以了,睡吧。” 苏蕴雪这才确定今晚不会发生什么,遂也褪下自己的衣服,爬上填漆床,萧桓衍躺在她的身边,伸出一只手将她搂入怀中。 苏蕴雪僵硬了一瞬,很快就软下身子,温顺地躺在萧桓衍怀里。 熏笼被撤到了屏风外,屋中依然暖融融的,苏蕴雪有些昏昏然,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萧桓衍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等你伤好了,本王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心可好?” 苏蕴雪的睡意消散,清醒过来。妾室等闲是不得出府的,就算要出去,也要主母同意。 苏蕴珠这个王妃在萧桓衍可以算是形同虚设,萧桓衍直接略过苏蕴珠带她出府,显然不将其放在眼里。 可是,为什么突然要带她出府,他不是最忌讳她逃跑吗? 苏蕴雪谨慎道:“殿下~体恤妾,妾很高兴,只是这几日越来越冷,妾身子不大好,怕跟殿下出去扰了殿下的兴致。” “过几日有几艘运舶来品的的船要在明州靠岸,本王带你去看看,嗯?” 这一声“嗯”带着压低的鼻音,贴着苏蕴雪的耳朵钻进去,苏蕴雪感觉像是有电流过身体,身上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去看舶来品,那就是会去码头了,苏蕴雪有些心动,她深处内宅,能出去的机会屈指可数,虽然这次出去不能做什么,但若是能去码头走走看看,就算是能记住路线也很不错。 于是苏蕴雪愈发将身体往萧桓衍身上靠,将头依偎在他胸前,含笑道:“妾还没见过舶来品是怎么交易的呢,殿下带妾出去长长见识,妾高兴还来不及,就先谢过殿下了。” 萧桓衍看着怀中千依百顺的女人,轻笑了几声:“行了,睡吧。” 第二天天没亮苏蕴雪就醒了,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被萧桓衍一只手环住腰拉了回去:“做什么?” 苏蕴雪心里吐槽,你他妈不用上班想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起,老娘我可是还要去点卯的。 然而开口却语调温柔:“妾要去给王妃请安。” “你今后都不用去请安了,本王让刘如意去说一声。” 苏蕴雪有些迟疑,萧桓衍一时心血来潮看似是为了她好,就怕他不在内院的时候苏蕴珠又变着法的整她:“这……不大好吧,妾毕竟是王妃的媵,若是不去,恐怕不合规矩。” 萧桓衍清冷的声音带着些慵懒的睡意:“在本王的府里,你只用守本王的规矩。” 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再拒绝就不好了。 于是苏蕴雪又躺了回去,睡了进府以来第一个懒觉,就连萧桓衍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过了一段时日,苏蕴雪脸上的痂都脱落了,只留下几个淡粉色的印子,不细看不会发现。 萧桓衍知道后,果然命人来请她,带她去码头。 出府这日天虽然很冷,但天气还算好,清空万里,蔚蓝如洗,甚至还能看见太阳,只因是在冬日,总给人一种萧瑟之感。 苏蕴雪梳了倾髻,插一对酒盅大的点翠芍药花簪,披着一件雪白的狐皮斗篷,皮毛柔软厚实,毛锋细若银毫,光泽油亮。 不得不说,萧桓衍对府里的女人倒是挺舍得花钱的,苏蕴雪这段时间的吃穿用度,恐怕连钦安伯府最见过世面的老夫人见了都要惊叹,包括苏蕴珠和另外三个美人,虽说不得宠,却也都是穿金戴银,锦衣玉食。 萧桓衍毕竟是个富得流油的亲王,犯不着在这些上苛待她们。 苏蕴雪坐着软轿来到萧桓衍的寝殿,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萧桓衍的居所,只觉得这宫殿实在是华丽恢弘,往台阶上一站,感觉人都渺小了几分。 萧桓衍穿了一件黑色狐皮大氅,正站在寝殿的廊庑下等她。 苏蕴雪忙上前行礼,被萧桓衍阻止:“行了,出发吧。” 苏蕴雪这才发现早有一辆宽大却装饰普通的的马车停在殿外的甬道上,这样的车走在大街上,的确不怎么显眼。 苏蕴雪随着萧桓衍上了马车,马车驶出王府,走了一段路后,她开始听到熙熙攘攘的人声,知道是来到了大街上,很想挑开帘子看看外面。 她看了一眼支着头闭目养神的萧桓衍,没忍住还是掀了一条缝悄悄往外看。 来容王府一个多月了,苏蕴雪从没有出来过,她也没心思看那繁花热闹的街道,只暗暗在心中记着马车走过的路线。 第44章 罗网 苏蕴雪发现容王府离码头还是挺远的, 马车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停在一个像是酒楼的建筑侧门, 门口早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穿戴稍显富贵的婆子候着,车刚停稳,二人就殷勤地赢上来。 萧桓衍先下的马车,管事前倨后恭哈着腰跟在他身后走进侧门,那婆子则将带好帷帽的苏蕴雪扶下车,引着她往里走。 进门是一个小花园,种满了红梅,此时开得正艳, 云蒸霞蔚,清香扑鼻, 让人神清气爽。绕过花园,入目是一座三层高的主楼,朱甍碧瓦, 雕梁画栋,二楼的檐下挂着一个硕大的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乐民楼”三字,想来是这酒楼的名字。 主楼四周还有一些副楼,与主楼用游廊相连,明暗相通, 可以看出这个酒楼占地很广。 一行人径直上了三楼。 楼上是个宽阔的敞厅,厅内挂的壁画,设的屏风都十分雅致, 此处除了常规的桌椅外还设了茶桌、琴台、美人榻, 的确是个宴请喝茶的好去处。 此时敞厅对着码头一面的隔扇全都打开,站在这里, 不仅岸上的集市看得清清楚楚,就连远处码头上停靠的船只,甲板上来来往往的人都一览无余。 苏蕴雪心想,以萧桓衍的身份是不可能屈尊在下面的市集里走来走去的,他说的看看,原来真的就是包个酒楼,站在上面看看。 管事张罗着伺候了茶点,侍奉着萧桓衍和苏蕴雪坐下后,对萧桓衍道:“殿下稍坐片刻,藩国来的船一刻钟前已经靠岸,此刻市舶司的人正在勘合定价,结束之后小的让人将货带上来给殿下过目。” “嗯。”萧桓衍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那管事和刚才伺候苏蕴雪的婆子便离开了,萧桓衍带来的人都守在楼下,此时三楼只有他们二人。 萧桓衍坐着喝茶,苏蕴雪摘了帷帽,坐在一旁不说话,过了一会,她觉得气氛有些凝滞,干脆站起来走到窗边朝着远处眺望。 码头上停的船很多,她离得远不觉得,当看到站在夹板上的人都很小时,才发觉这些商船都很大。 苏蕴雪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的车水马龙,不经意间,她似乎看到了一个十分眼熟的人,不由凝神细看,只见岸边站着几个穿着青色曳撒的内侍,正趾高气扬地和几个商人说话。 几个商人中有一个身穿群青色夹袍的男子,披着灰鼠皮斗蓬,身材高大,面容白净,正拱手躬身,对着几个内侍说些什么。 是孟行舟! 苏蕴雪无意识地握紧了手边的窗棂,心高高地提了起来。 这里是明州,孟行舟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转念一想,松江离明州不远,孟家在这边有生意也说不定。 萧桓衍知道吗? 苏蕴雪慌忙松开手,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离开窗边。 忽听身后一个如鬼魅般凭空出现的声音问她:“看清楚了吗?” 苏蕴雪吓得心脏漏跳了两拍,萧桓衍竟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孟行舟所在的方向。 苏蕴雪强自镇定,装作在看集市的样子,道:“没看清,看了这么久都没看到街上有卖舶来品的,他们什么时候下船?” “呵~~”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你每次紧张害怕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握紧双手。” 苏蕴雪连忙松开手,她没有蓄甲,手心却不知什么时候被自己掐出了红印子。 萧桓衍靠近一步,从苏蕴雪身后环住她的腰,将她圈在怀里,双手握住她的手,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孟家去年参股本王在明州的船队,前些日子,船队解散后,他们重新入股了泉州一家做海上生意的商行,你在这看见孟行舟,是因为他正打算带着船南下前往泉州。” 萧桓衍声线温柔似情人低语,说出的话却令苏蕴雪遍体生寒,她开始忍不住微微发抖。 萧桓衍恍若未觉,拥着她继续道:“听说孟家此次将泰半身家都压在了这艘船上,就连孟家长子都打算亲自跟着商队出海……海上生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天意,你说呢?” 孟家主要的生意是布匹丝绸,从事海上生意是近两年的事,苏蕴雪也不过是之前听孟行舟提过几句,萧桓衍却对孟家的一切了若指掌。 尤其是他的最后一句话,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什么天意,所谓天意,不就是你萧桓衍的意思吗? 那个泉州的商行,看来也是萧桓衍的手笔,今日这一出,恐怕也是早就安排好的,萧桓衍非要将她带出来,为的就是让她看到这一幕。 “你到底要做什么?”若是苏蕴雪面前有一面镜子,她会发现她此时的脸色苍白的可怕。 “你以为你送走了那个仆妇,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吗?” 苏蕴雪怆然一笑,原来如此。 萧桓衍利用崔嬷嬷将她挟制到明州,她为了不再受他威胁,打算让崔嬷嬷离开,于是想到借苏蕴珠之手将崔嬷嬷赶出王府,为此甚至不惜演了一出苦肉计。 她处心积虑,费尽心机,到头来,在萧桓衍眼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什么都知道,却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表演,在她以为计策成功的时候,再出来给她致命一击。 真狠啊! 身后的人温柔地拥着她,宛若拥着最珍视的宝贝,苏蕴雪却觉得毛骨悚然,这个人真可怕。 苏蕴雪徒劳的挣扎道:“殿下,妾不敢有异心,妾与孟家早已没有任何关系,求您放过他们。” 萧桓衍漆黑的瞳仁看着怀中女子,似笑非笑:“是吗?不知道孟行舟是不是这么以为的呢?” 苏蕴雪突然看见,站在码头的那几个内侍和商人正往乐民楼的方向走,孟行舟也在其中,身旁跟着许多抬箱子的小厮,为首还多了一个穿着杏黄色通袖襕纹样曳撒的宦官。 眼见一行人已经穿过前院的穿堂,来到主楼下面,苏蕴雪忙不迭要挣脱萧桓衍的手,想要将刚才摘下的帷帽带上。 不料环着她腰的手倏然收紧,苏蕴雪被勒得险些痛呼出声。 但很快萧桓衍又松开她,牵着她的手坐回罗汉床上,那群人正好由刚才的管事带着上到了三楼。 苏蕴雪看了一眼放在不远处八仙桌上的帷帽,垂下了眼。 “殿下,赵公公听闻殿下在这,特地上来请安。”管事说完就自觉退下。 为首穿杏黄曳撒的太监面若敷粉,眉眼细长,面相有几分阴柔,他面对萧桓衍亦有些不卑不亢,施施然跪下行礼:“奴才赵喜,叩见容王殿下,殿下千岁。” 其余的人亦跟着跪下,一时间敞厅内哗啦啦跪倒一大片人,显得有些拥挤。 “免礼。”萧桓衍淡声道。 叫赵喜的太监先起身,其余人才敢起来。 赵喜嘴角含笑:“奴才方才领着人在码头勘合验货,听闻殿下驾临,想要看看刚上岸的货物,外边天冷风大,奴才便自作主张带着人将其中最上等的货送上来……这些都是运货的行商,他们身旁都是此次带出来的珍品,”赵喜回头吩咐众人:“还不把箱子打开请殿下过目。” 那些商人忙将摆满一地的箱子打开,金玉宝石无所不有,一时间满室珠光宝气,熠熠生辉。 一个领头的商人连忙指着箱子中的货物介绍到:“这是古里国的瓷器和锦缎,这是溜山国的香料,这是阿丹国的宝石,这边是松江的各类棉布。” 萧桓衍看了一眼泯然于人群中的孟行舟,挑了挑眉,转头问苏蕴雪:“可有喜欢的?” 声音竟带着几分宠溺。 原本包括赵喜在内的几人一直低着头,就连回话时也不曾抬头,这时有几个胆大的抬眼飞快地觑了一眼苏蕴雪,眼中闪过惊艳的神色,很快又垂下眼去。 苏蕴雪僵硬地坐在萧桓衍旁边,并不去看那些箱子,声音干涩道:“殿下挑就好。” 一直垂着头的孟行舟闻声,骤然抬头,看见坐在上首的女子,天姿国色,尽态极妍,正是分别后许久不见的苏蕴雪……她竟挽起了发髻,做妇人打扮。 孟行舟惊愕万分,一时忘了还坐在旁边的容王,失态地盯着苏蕴雪,眼睛一眨不眨。 苏蕴雪难堪地偏过头去,她可以面不改色,毫无压力的面对萧桓衍和苏蕴珠,唯独无颜面对孟行舟。 萧桓衍将二人情态尽收眼底,凤眸微挑,眸中杀意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明知顾问道:“你认识本王的妾室?” 妾……妾室……孟行舟嘴唇翕张,半晌吐不出一个字,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虽然看见苏蕴雪出现在容王身边,明白她恐怕早已经是容王的人,但听容王亲口说出来,还是痛彻心腑。 站在前面的赵喜刚才看见容王身旁的女子也十分惊艳,但很有分寸的没有过多打量,他是司礼监的人,来明州市舶司做提督,与容王的关系有些微妙,但容王终归是皇亲国戚,而他是皇亲国戚的家奴,敬着对方总没错。 听到萧桓衍的话,赵喜转头看见一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竟然失礼地盯着容王的妾室看,唯恐这无礼的东西得罪容王牵连自己。 走过去一脚踢到孟行舟的膝盖弯上:“放肆的东西!你的眼睛不想要了!” 孟行舟本就魂不守舍,被这一踢没站稳复又跪趴在地,他回过神来,惊觉方才竟闯下大祸,一时心惊胆战,语无伦次道:“草民……草民无意冒犯,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第45章 折辱 萧桓衍斜了一眼坐在一旁偏头不语的苏蕴雪, 神情冷蔑,问孟行舟:“哪里人士?与本王内宅是旧识?” 清冷的声音透着高高在上的威仪, 天家威严带来的压迫感让孟行舟不由脊背冒汗。 他勉强找回了几分神思,虽然不知道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苏蕴雪离开松江后,竟又出现在容王身边,但他本能地觉得不能让容王知道二人的关系,遂谨慎地答道:“草民,草民来自松江孟家,家中做布匹和海上生意, 此次随泉州商行南下,在明州停留做些小买卖, 与……夫……夫人并不相识,是草民一时无状,请容王殿下恕罪!” 萧桓衍闻言哼笑一声, 孟行舟的心跟着跳了一下。 所幸容王殿下像是信了孟行舟的话,没有追究下去,还起身走到孟行舟身旁,低头仿佛在打量孟行舟带来的货物:“这就是你从松江带来的布?” 萧桓衍问话的时候并没有让孟行舟起身,孟行舟只好跪着答话:“是。” 萧桓衍又问:“都是些什么?” 孟行舟膝行几步来到箱子面前,打起精神介绍到:“这边都是松江著名的飞花布、三梭布和红云布, 这些是今年新出的丝绒和经布,上面都是时新的纹样……” 萧桓衍回身牵过苏蕴雪的手,用不容质疑的力道将人带到身边, 神情极尽温柔:“瞧瞧, 可有喜欢的?” 虽然其他人都低着头,但苏蕴雪心里有鬼, 总觉得气氛有些古怪,她很怕萧桓衍当场翻脸,只能尽力放松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表现的太反常。 孟行舟却没有那么好的定力,苏蕴雪走到身边时,他的声音开始变得磕磕巴巴,后面竟卡住不知如何往下说。 苏蕴雪知道萧桓衍这是想要羞辱孟行舟,敲打她,也只能顺着萧桓衍的意思:“妾看这几批三梭布都挺好,就要这些吧。” 勉强将戏演下去。 萧桓衍目光在苏蕴雪脸上停留良久,似要看出什么,但苏蕴雪除了神情有些僵硬外,并未表露出多余的情绪。 他勾了勾唇,眼神却毫无笑意,淡道:“既然如此,就依夫人的意思。” 随即他对一直跪在跟前的孟行舟道:“你的货本王都要了,待会儿下去找人拿银子。” 后又点了几箱宝石和香料留下,原本还在羡慕孟行舟的货被容王看上的几个商贾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跪下谢恩。 萧桓衍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自刚才踢了孟行舟一脚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喜此时又飞快睃了一眼苏蕴雪,若有所思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孟行舟,然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恭恭敬敬地给容王行礼后带着一众人退下。 孟行舟很想抬头再看一眼苏蕴雪,但理智告诉他不能,最后失魂落魄地跟着众人离开了敞厅。 敞厅又变得安静,苏蕴雪垂手站在萧桓衍身旁,管事在楼上放了两个熏笼,屋子里十分温暖,苏蕴雪还是感到阵阵寒意。 萧桓衍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苏蕴雪心绪也跟着几次起落,现在将人打发出去,是要对她发作了吧。 她听见萧桓衍说:“你们倒是心意相通,都挺为彼此着想。他竟敢当着本王的面扯谎,说与你不相识,是怕本王为难你?” 苏蕴雪低着头道:“孟家一介商贾,不敢得罪殿下,这么说不过是为自保罢了,孟家自知道妾要进王府后就与妾退了亲,并无半分对殿下的不敬。” “是吗?”萧桓衍的声音如淬了冰,“本王却觉得那孟行舟胆大包天,否则怎么敢帮你逃出京城,你的假死药和路引都是他给你的,你们还在路上朝夕相伴了一个多月,你说……他该不该死?” 苏蕴雪心想果然,心思缜密如萧桓衍,怎么会查不到这些呢,他什么都知道,却一直隐忍到现在,为的不过就是在崔嬷嬷走后,重新拿孟行舟的性命要挟她。 萧桓衍无休止的试探、威胁和步步紧逼,终于让苏蕴雪受不了了,自进容王府后,脑海中一直紧绷着的某根神经在这一刻崩断。 她几近疯狂地对萧桓衍失控吼道:“我说跟他没关系就是没关系,就算没有他我也绝对不会给你做妾你懂不懂!” 楼内一片寂静,上上下下都雅雀无声,楼外集市里喧哗热闹的声音仿佛放大了一倍,传到楼里格外清晰。 守在楼梯口的侍卫是卫成和张越,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恐,心中都在想这女子不要命了,竟敢对殿下说这样的话,二人不敢再站在这里,连忙地退到楼外。 萧桓衍本就清冷的脸更加冷若冰霜,眼神幽危,半晌,他冷冷道:“跪下!” 苏蕴雪僵站着不动,这戏她演的太累了,实在演不下去了,要怎样就怎样吧。 萧桓衍见苏蕴雪成了心要忤逆他,心中怒极,面上反而笑开来:“朝廷虽然同意民间的商队可以出海,可从上到下都认为商贾最贱,曾有商人在海外被番邦所杀却不闻不问,认为他们是咎由自取。若是孟行舟首次出海就遭遇不测,会有谁追究呢?你若想要他平安归来,就要乖乖听话……你说你逃跑不是为了他,那又如何,你在乎他的生死,这就够了。所以,若是想让孟行舟活着,你得,跪下。” 苏蕴雪深吸了一口气,她闭上眼睛,那种令人悲哀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仿佛过了很久,实则只是瞬息,她跪了下来,亦如刚才孟行舟那样,卑微地匍在萧桓衍的面前。 “妾方才失态了,是妾的错,请殿下责罚。” “责罚倒是不必,你只要记住,不要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安分地待在王府,本王犯不着跟一介商户过不去,明白吗?” “妾……明白,从今以后,妾会安分守己,不会再生出别的心思。” 萧桓衍看着跪伏在脚下的少女,微微颤抖的背脊是那样的无助,经过这次,她应该会歇了逃离的心思吧? 他伸手抚上胸口,莫名有种发闷的感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捺下心中的不适,开口时声音依旧冰冷:“今日之事,才是本王真正要教你的规矩,守好这个规矩,本王不会亏待身边的人。” 是夜,萧桓衍依旧歇在苏蕴雪院子,红烛高照,满室旖旎。 结束后,萧桓衍就着昏黄的光打量着身下的人,因刚刚承过宠,苏蕴雪额间的发微微汗湿,浑身莹白的肌肤都透着诱人的粉,上面布满痕迹,让本就未尽兴的萧桓衍又有了感觉。 但他没有再继续,而是搂过偏着头不看他的女子,让她将头靠在自己怀里,看着锦帐外朦胧跳跃的火光愣神。 过了一会儿,萧桓衍问怀里的人:“为什么?” 苏蕴雪被折腾得很累,她意识有些昏沉,一时不明白萧桓衍的意思:“殿下问什么?” “你今日说,即使没有孟行舟,你也不会嫁给本王做妾,为什么?” 苏蕴雪的出身,萧桓衍知道的一清二楚,父亲是婢生子,生母是个商户出身的妾室,这样的身份,很难嫁到什么好人家,是以她曾经差点被送给襄国公做填房,后来又与孟家那样的商贾定亲。 他贵为亲王,做他的媵妾,难道不比做老头的填房和商人妇更好吗?大宁朝有点脑子的女人都知道怎么选,苏家的二女儿不也因此才算计他吗? 为什么偏偏苏蕴雪不愿意呢? 只听苏蕴雪语气平静道:“殿下不是说过,殿下想要妾,纳了便是,妾的想法是什么,并不重要。” 萧桓衍哽住,当初带苏蕴雪回明州时,苏蕴雪问他为什么非她不可,他便是这样答的,当时也是这样想的。 才过了几日,自己就问出这样的话。 苏蕴雪说得对,她已经属于他,并且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有逃跑的心思,这就够了,至于她的想法,并不重要。 萧桓衍凤眸微垂,捺下心中不愉,他搂紧怀中的女子,冷冷道:“你说的对,你是什么想法并不重要,你属于本王就够了,又有什么好问的,睡吧!” 萧桓衍伸手隔空一挥,锦帐外红烛熄灭,二人呼吸声交叠,又消散在满室的黑暗之中。 此后,萧桓衍几乎夜夜歇在苏蕴雪房中,更兼上次容王妃为难过雪夫人之后,容王派人向内廷传话,说是王妃身体不适,需要静养,让妾室都不要去打扰王妃养病,言下之意妾室不用再去王妃寝殿晨昏定省,苏蕴珠真正被软禁了起来。 于是内廷上上下下都知道,雪夫人深受殿下宠爱,就连王妃得罪了雪夫人都没好果子吃。 一时间内廷的仆婢踩高拜低,都开始争相巴结西三所当差的人。 珂玉和星月原本在泉州别院伺候,是孔思弗特意挑选的人,训练有素,身上有些功夫,就算在泉州别院待一辈子也可以衣食无忧。后来殿下到泉州时带了一个女子到别院,又让她们伺候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心中难免有些不乐意,谁曾想有朝一日竟然能入容王府,还成了王府内廷最得脸的丫头,走在外面,无论是谁都得客客气气称一声姑娘,而这一切都源于殿下对夫人的专房独宠。 珂玉和星月开始将苏蕴雪当成真正的主子,也由衷为她高兴。 而苏蕴雪却无动于衷,甚至有些郁郁寡欢。 那日之后,苏蕴雪面对萧桓衍时也提不起劲和他虚与委蛇,他晚上来就应付一下,白天闲来无事就看看书练练字。 不过苏蕴雪不用再去给苏蕴珠请安,倒是省了很多麻烦。 只是大多数时候她会不自觉地发呆,时常盯着窗外愣愣出神。 第46章 庙会 珂玉进来的时候, 就见苏蕴雪立在书案前,眼神落在空茫处不知在想什么, 手中的毛笔因长时间不写字滴了几滴墨在宣纸上。 珂玉开口提醒苏蕴雪:“夫人,墨汁落在宣纸上了。” 苏蕴雪回神,发现写了一半的字已经被毁了,心中有些丧气,将纸揉成一团仍在一边。 珂玉见苏蕴雪兴致不高,便道:“若是夫人觉得无聊,不如去花园里逛逛,这几日梅花开得正好, 今儿天气不是很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王府的人都开始只称呼苏蕴雪为夫人, 苏蕴珠形同软禁,东三所那边的三个美人更是跟隐形人一样,内廷相当于只有苏蕴雪一人, 实在没有必要在称呼上以示区别。 王府的花园就在内廷后面,占地很广,几乎有整个内廷加起来那么大,里面移步换景,美不胜收,每一处细节都可以看出费了工匠不小的心思。 苏蕴雪却没兴趣, 她之前由珂玉陪着去逛过一次,遇到的每一个仆妇、内侍都对她恭敬有加,看她的眼神既敬又畏, 还透着几分讨好。 他们这样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她“得宠”, 苏蕴雪走在偌大的容王府,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觉得自己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后来渐渐的就不喜欢出去了。 珂玉见苏蕴雪听她说完一句话又发起呆来,有些无奈,她也不知到为什么,夫人跟殿下出去一趟回来后,就总是这样,神思不属,郁郁沉沉。 难道是夫人上次没逛够,还想再出去?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跟殿下提呢,殿下那么宠夫人,应当不会拒绝夫人的吧? 珂玉想了想,对苏蕴雪道:“夫人,过几日外头有庙会,您若是想出去逛逛,可以问过殿下,殿下一定会同意的。” 苏蕴雪闻言笑笑,不知道这些人哪里来的错觉,认为萧桓衍会迁就她,再者,她最近也不想出去。 苏蕴雪道:“算了吧,到时候人太多了不安全。” 珂玉想说,若是殿下带着夫人去的话就不可能不安全。 但她看着苏蕴雪冷淡的神情,没有再说话。 孔思弗和卫成等人向萧桓衍议事的时候发现萧桓衍有些心不在焉,卫成还好,孔思弗几乎瞬间就想到了是为什么。 殿下向来是有分寸的人,当年沈皇后被苏贵妃逼成那样,殿下对苏家不可能不恨,然而他能做到对姓苏的正妃不闻不问,却做不到对姓苏的妾室保持距离,像是……即将陷进去似的。 孔思弗很想说些什么,但看殿下那个样子,估计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万一他一提醒,殿下认清内心,反而不利,不如再观察一段时日,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太早,等到了那一天,大宁的朝臣,不可能容许后宫有姓苏的宠妃的。 萧桓衍这几日除了晚上会去苏蕴雪的院子留宿,白天都在外朝处理事务,毕竟在外布了那么多年的局,铺了那么大的摊子,即使现在不能出面,也不可能什么事都不过问。 只是偶尔会想起苏蕴雪,她夜夜睡在他身边,那样的温顺,但萧桓衍总有一种握不住她的感觉。 许是上次逼的太过了,有些被吓到,她不是喜欢外面吗,那就带她出去走走好了,萧桓衍漫不经心的想着。 于是晚上萧桓衍去苏蕴雪院子里的时候,主动跟苏蕴雪提了逛庙会的事:“过几日是庙会,本王带你出去走走,你正好可以散散心。” 说这话时萧桓衍将苏蕴雪揽在怀中,一手拿着一本书在看,一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微凉的手指间或在她的脸颊上流连。 苏蕴雪觉得她就像是萧桓衍养的宠物,心情好了抱在怀里怜爱抚弄,若是惹得他不高心,就诸般训诫。 苏蕴雪实在怕了他,谁知道萧桓衍这次提出逛庙会又打的什么主意。 她伏在萧桓衍怀里,神情有些冷淡,委婉拒绝道:“妾身体不适,这次恐不能陪同殿下了。” 苏蕴雪拒绝萧桓衍,萧桓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道:“你听话,本王自不会找谁的不痛快,不过是想带你出去逛逛。” 萧桓衍的语气已经是压着性子,苏蕴雪听出来了,她沉默着没有说话,抚在腰间的手力道开始加重。 苏蕴雪叹了口气,就算萧桓衍真想要找她的不痛快,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力,于是答道:“是,妾知道了。” 萧桓衍皱了皱眉,又是这样,自从码头回来以后,每每与苏蕴雪相处,她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萧桓衍眉头微皱,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过了几天,萧桓衍当真带着苏蕴雪去城隍庙逛庙会,两人都做寻常富贵人家的打扮,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身后跟着两个侍卫,但苏蕴雪知道,暗中一定还有数不清的暗卫跟着他们。 庙会十分热闹,不仅有吃穿用各类物品,还有很多海外的稀罕物,沿街摆摊的小贩奋力叫卖,吆喝生意,喧嚷的市井烟火气让久居内宅的苏蕴雪一时有些不适应,她懵然地跟在萧桓衍身边任由他牵着走。 萧桓衍目光在摊贩间随意扫过,感觉不甚满意,他对苏蕴雪道:“这里的东西虽比码头齐全,品质却参差不齐,只勉强可看。” 苏蕴雪勾了勾唇,算是回应。 二人一直顺着人流从街头走到街尾,虽是夜晚,却火树银花,恍如白昼,十分繁华。 萧桓衍侧头,见苏蕴雪低眉顺目地跟在他身后,没有对周围的热闹表现出过多的兴趣,也没有比在王府里更开心。 他蹙了蹙眉,转头看见一个卖珠宝玉石的摊子,带着苏蕴雪走过去瞧了瞧,发现几颗成色不错的猫眼儿和珊瑚珠子,便捻起一颗猫眼儿打量。 那商贩眼尖,见萧桓衍的衣着布料不显却十分名贵,眉开眼笑道:“客人好眼光,这可是刚从海外舶来的上等猫眼儿,一颗只要这个数。” 商贩伸手比了个数字,萧桓衍看了一眼,见其开价还算合理,也没有讨价还价,指着摊子上的几颗宝石道:“都包起来吧。” 说完转身看向苏蕴雪,似是在等她的回应。 从乐民楼回来之后,萧桓衍命人将几个箱子都抬到了她的院子里,里面珊瑚猫眼、珍珠宝石已经有很多,除此之外各种名贵的玉器和丝绸,珂玉和星月整理了一下午才造完册。 萧桓衍这会儿又买,但毕竟钱是人家的,苏蕴雪管不着,就没有说话。 只听萧桓衍对苏蕴雪说:“本……我看你那几个箱子里也有一些差不多的珊瑚和猫眼,和这些凑在一起,刚好可以做两套头面。” 苏蕴雪带着帷帽,透过朦胧的面纱对着萧桓衍笑了笑:“谢公子。” 夜空中忽然响起爆竹升空的锐鸣,一缕缕金色的光芒划破夜空,升至高点,最终绽放出绚烂的银花,在黑暗中,光华四溢。 街上拥挤的行人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夜空中璀璨多姿的烟火,口中发出阵阵充满喜悦的惊呼。 苏蕴雪抬头看着天空,原来几百年前的烟花,和几百年后的,也没什么区别。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她嘴角不自觉地勾出一抹真切的笑。 萧桓衍看着身侧的女子,因离得近,他看清她帷帽下那双星子般璀璨的眼睛和嘴角的笑。 萧桓衍第一次在钦安伯府的花园看见她时,她似乎也是对着一朵娇媚的荷花露出这样的笑。 萧桓衍恍然,原来他记得遇见她的每一个细节,纵然有些遇见并不那么愉快。 烟火的绚烂很短暂,转眼夜空又恢复冷寂,人群重新移动起来。 “回去吧,你若是喜欢,本王以后带你常来。” “……是。” 萧桓衍牵起苏蕴雪的手,携着她往街角停靠的马车走去。 第二天一早,星玉端着避子汤进入内室,苏蕴雪在梳妆台前梳头,萧桓衍早已由苏蕴雪服侍着穿好衣裳,倚在一旁的罗汉床上看书。 “殿下安,夫人安。” 星玉行礼后,将药端至苏蕴雪面前,苏蕴雪伸手接过正要喝,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腕上,制止了她喝药的动作。 苏蕴雪回头,看见萧桓衍漆黑的眼眸中,自己穿着寝衣,青丝披散的模样。 萧桓衍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有些复杂。 苏蕴雪不明就里:“殿下,怎么了。” 萧桓衍盯着她看了半晌,看得苏蕴雪直发毛,才听萧桓衍道:“没事。” 萧桓衍松开苏蕴雪的手,随手披了一件石青色云锦披风,推门大步离开了西三所。 冷风灌入内室,吹得苏蕴雪打了个哆嗦,她连忙吩咐星月:“把门关上!” 星月忙去关门。 “神经病……”苏蕴雪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一口气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此后一段时日萧桓衍都没有再进过内廷,起初众人不以为意,毕竟容王有事时也常歇在外朝的存心殿。 可时日久了,有人开始发现不对劲,因为容王殿下即使回内廷,也只是歇在自己的寝殿或是书楼的暖阁,期间一次也没有召苏蕴雪侍寝。 竟然那么快就失宠了? 奴才们惯会审时度势,拜高踩低,渐渐对西三所渐渐冷淡下来,不复之前的阿谀。 珂玉和星月也开始为苏蕴雪着急,明里暗里提醒苏蕴雪:“既然殿下不来西三所,夫人也应当主动些才是。” 苏蕴雪置若罔闻,甚至萧桓衍不来以后还有些自得其乐,成日里把玩着在庙会上买的几颗猫眼儿和珊瑚,对自己的境遇毫不在乎。 第47章 来信 书楼的暖阁里, 萧桓衍倚在引枕上看书,刘如意在一旁伺候。 刘如意看了一眼表面平静的萧桓衍, 垂眸思索片刻,复又抬眸试探道:“殿下,奴才前些日子在民间偶然遇见一绝色美人,便自作主张将她带回了府中,殿下今夜……可要召她来侍寝。” 萧桓衍的表情很微妙地沉了一瞬,又恢复如常,他本想斥责刘如意自作主张,但不知想到什么, 微微颔首道:“可。” 刘如意悄悄松了口气,看来这次赌对了, 也不枉他费尽心思搜罗出一个容貌和西三所那位不相上下的美人,他生怕萧桓衍反悔,连忙出去张罗, 命人将那女子带到书楼来。 萧桓衍盯着手中的书,却看不进一个字。 那天早晨,苏蕴雪喝避子汤的时候,他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一种不忍的情绪。 他知道他喜欢这个女子,如同喜欢那株茶花一般。 可当萧桓衍发现自己竟然对她产生怜惜之情的时候,他明白过来不仅如此。 “公子喜欢那个女子, 想要收入内廷,无伤大雅,只是望公子能记得, 她姓苏。” 孔思弗的话如犹在耳。 他何尝不知, 她姓苏。 而他有那么一瞬竟动了让苏氏女为他孕育子嗣的念头。 萧桓衍心中生警,这段时日, 是不是太过于沉溺其中了? 是以他刻意冷落西三所那边,为的也是让自己冷下来。 恰巧这个时候刘如意献上美人,萧桓衍想,或许他并不是非苏蕴雪不可。 那美人很快被带到暖阁,十八九岁的年纪,雪肤花貌,容颜无双,比之苏蕴雪也毫不逊色。 女子一头青丝披在脑后,身上披着一件淡粉色缂丝斗篷,正含羞带怯款款向萧桓衍走来。 萧桓衍觉得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 女子显然已经被调教好了,虽然羞怯,动作却十分大胆,褪下自己的斗篷后,又伸手放在萧桓衍腰间的白玉革带上。 萧桓衍“啧”了一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兴致,他按住女子的手,唤刘如意:“把人带下去吧,哪来的回哪去。” 女子闻言大惊失色,她连忙跪下:“可是妾有不当之处冒犯殿下,请殿下再给妾一次机会~~” 她委顿在地的姿态弱质芊芊,楚楚可怜,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 萧桓衍只觉得“妾”字从此女口中吐出亦是十分别扭。 他凝眉提高声调:“刘如意!” 刘如意苦着脸进来,命人将跪在地上哀哀啜泣的女子架了出去。 萧桓衍伸开双臂,示意刘如意上来更衣。 刘如意一边伺候一边问萧桓衍:“可是殿下对此女不满意,要不奴才再去找几个?” 萧桓衍横了刘如意一眼,刘如意连忙噤声。 片刻后,萧桓衍问:“她这几日在做什么?” 刘如意一听就知道问的是谁,心下叹了口气,看来殿下真的是对此女上心了。 口中依旧恭敬:“也没什么,照常是看看书,写写字,不过这几日夫人似乎格外喜欢殿下赏赐的猫眼儿和珊瑚,今儿还派丫头来问奴才,要喊几家银楼进府打首饰,奴才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答应了。” “嗯。”萧桓衍冷淡地应了一声。 刘如意却听出殿下心情略好了些。 心想这苏氏女当真有本事,殿下性情冷淡,竟也为其动心,只盼她……不会变成第二个苏贵妃。 第二日明州有些名气的银楼都派了管事娘子入王府内廷,为苏蕴雪打首饰。 消息一出,阖府上下又是一番谈论,看来这位夫人盛宠依旧,丝毫没有要失宠的样子。 苏蕴雪坐在玫瑰椅上,翻看着几家银楼带来的首饰图样,看了半天,最终挑选出几张:“就这两套吧,珊瑚做一套粉色的芍药花头面,猫眼儿就镶一套赤金头面吧。” 被选中的银楼管事娘子喜不自胜,连连称赞苏蕴雪:“夫人真是好眼光,这些珊瑚颜色粉嫩,做成芍药花的样子最是好看,还有这些猫眼儿,镶在赤金上富贵华丽……” 这家银楼论名气和地位在几家银楼面前无论名气和实力都差一截,如今竟然能被容王府的宠妾看重,只要好好将首饰做出来,不愁日后在明州不会名气大涨。 她旁边的几家管事娘子都又羡又嫉。 苏蕴雪身旁的珂玉将装宝石的红漆木盒递给管事娘子:“等首饰打好,尽快送过来。” “是,是!奴婢保证,不出三天,一定做好送到夫人手中……” 苏蕴雪随意扫了一眼两张图样角落“宝庆楼”的落款,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因是容王府内眷的订单,宝庆楼动作很快,不出七日,就将两套头面做好送入府中。 珂玉和星月一人捧着一套首饰,将盒子打开奉到苏蕴雪面前,珠光莹莹,华彩四溢。 苏蕴雪只看了一眼就对二人道:“把东西放桌上,你们出去吧。” 二人离开内室后,苏蕴雪看也不看流光曜目的珠宝,连忙将东西全倒在桌上,仔细翻看两只空盒子,什么都没有发现,她又开始检查桌上的首饰,终于发现一支镶了猫眼的金簪头部是活动的,苏蕴雪将簪头拧开,从里面抽出一卷细细的纸条。 她谨慎地看了一眼门口,确定不会有人进来,连忙将纸条展开。 逛完庙会之后,萧桓衍再也没有来过西三所。 不同于底下人的诚惶诚恐,苏蕴雪乐得轻松,她闲来无事把玩萧桓衍从庙会买回来的宝石,无意间发现装宝石的盒子底部藏了一张纸条。 苏蕴雪看见时心都快跳出来了,她连忙合上盒子,好在平日里她喜欢一个人待着,珂玉和星月平日都候在门外,所以她发现纸条的时候屋里除了她并无别人。 苏蕴雪小心翼翼的展开纸条,只一眼,她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信是孟行舟写的。 王府守卫森严,外面的东西进府都要盘查,贸然送东西进来风险太大,但这盒宝石萧桓衍买了后就直接递到她手上,是以才有了藏信的机会。 信中孟行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进入王府,而是告诉她,若是还想要离开,可找宝庆楼的掌柜帮忙。 在乐民楼的那天,苏蕴雪害怕连累孟行舟,多一眼都没有看他,也早已做好被误解的准备。 可是孟行舟却懂她,懂她的身不由己,懂她心中真正想要的东西。 苏蕴雪看着信纸最后“愿平安康乐”的落款,心中酸楚不已。 孟家生死掌握在萧桓衍手中,苏蕴雪怎么敢轻举妄动,自从萧桓衍带她去乐民楼之后,她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苏蕴雪担心萧桓衍不肯放过孟行舟,更兼出海吉凶莫测,她不知道孟行舟什么时候走,但还是想要传个信给他,告诉他这一趟能不出海就不出海。 所以苏蕴雪才想法子将宝庆楼的人给弄进王府,而递出去的匣子里纸条上只有三个字:别出海。 现在她拿到了回信,信却不是孟行舟的笔迹,不知是谁回给她的,告诉她孟行舟已经领着自家的商船跟着泉州的商队出海了,等船队回航,只能是初夏了。 苏蕴雪捏紧了手中的纸条,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此次出海一切顺利,孟行舟能够平安归来。 明州的冬有些漫长,苏蕴雪仿佛又回到了在钦安伯府小院的时候,时常闭门不出,在屋子里不是看书就是写字。 只不过容王府的生活要奢侈的多,她的吃穿用度,十分奢靡,不像在钦安伯府时还要担心吃不饱穿不暖,苏蕴雪偶尔也会想起崔嬷嬷,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过的好不好。 萧桓衍似乎对她淡了下来,虽然也会来她的院子,但频率远远没有她初入府的时候高,苏蕴雪想,或许再过一段时日,等萧桓衍彻底淡了对她的兴致,她离开的机会也就来了。 冬去春来,时光悄无声息流过。 西三所的几棵海棠树已经开始抽芽,府中的人已经换下厚厚的冬装,苏蕴雪身边的珂玉和星月也换上了桃粉色的杭绸比甲,二人容貌都清秀标致,被桃粉色的衣服一衬,愈发可人。 珂玉和星月端着托盘走进苏蕴雪的屋子,苏蕴雪正在书房练字,她立在临窗的书案前,因为天气还么有完全回暖,她穿了一件姜黄色素面杭绸褙子,外面还罩了一件稍厚的孔雀蓝缂丝半臂,如此鲜亮的颜色在她身上显得格外相宜。 珂玉和星月请安后,珂玉先开口道:“夫人,这是刘公公送来的料子,说是做春衫用的。” 苏蕴雪搁下笔:“不是前些日子才送过来几批料子吗?” 星月道:“刘公公说这是码头那边的新货,松江的新料子和苏州的新花样都有。” 苏蕴雪乍一听见松江,有些晃神,不知不觉,她竟已经在容王府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孟行舟他们的船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五六月份应该就会回航了吧。 这时珂玉也道:“这几日天气回暖的快,一天一个样,有的衣裳今儿能穿,明儿不一定能穿,多做几件总没错的。” 苏蕴雪道:“那就拿给绣房,让她们都做成春衫吧。等过几日正好穿着去礼佛。” 这个冬天苏蕴雪也不是全然就只呆在院子里,偶尔也会找机会出去,或是去寺庙礼佛,或是出去逛街。 苏蕴雪发现萧桓衍这个人其实有点别扭,刚开始苏蕴雪说要去礼佛的时候他不允,然后过几日他又会寻个由头亲自带着她出门。 后来才渐渐让苏蕴雪单独出门,虽然每次都是侍卫成群,仆从如云。 第48章 噩耗 萧桓衍这段时间很忙, 冬天刚过,倭寇就有异动, 前几年因他还掌着明州的赋税,便在军饷上无条件支持明州的几个卫所,明州海域的倭寇几乎都被歼灭,是以倭寇这次没敢从明州登岸,反而绕道福州和泉州。 尤其是泉州,区区数百个倭寇竟然击溃泉州卫所的防守,大摇大摆地登上岸,在海边民居中劫掠一番, 杀死百姓七十余人,有几个倭寇甚至跑到泉州府城中, 与城中守卫发生械斗,劫掠一番后扬长而去。 承运殿内,萧桓衍看着张越呈上来的奏报, 语气不怎么好:“这李辅尤是纸糊的不成,他统领福建几万兵马,泉州几个卫所加起来更有数千人之众,竟然让区区百来个倭寇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李福尤就是福建总兵,勉强算是庆和帝的亲信。 张越道:“此次倭寇猖獗,朝廷那边是瞒不过的, 这一回,皇上必会降罪于他。” 卫成接着道:“降罪有可能,但不至于被斩首, 孔先生之前查到, 二皇子的妾室是李辅尤一个远方亲戚的女儿,若是二皇子要保他, 情况还很难说。” 萧桓衍冷冷道:“无论他死不死,泉州总兵的位置他是坐不了了,张越,你去泉州一趟,找到你祖父曾经的参将喻海,让他设法顶了李辅尤的位置,要人要钱直管开口。” 张越抱拳秉道:“是!” 萧桓衍转而对卫成道:“你去告诉沈十三,让他随孔思弗秘密入京一趟,务必将此事办妥,另外防着朝中有人借此机会上奏皇上关闭泉州市舶司,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在泉州布局,不要功亏一篑。” 卫成领命:“臣知道。” 萧桓衍还要说什么,就见孔思弗匆匆步入殿内,脸上的神情不大好看。 孔思弗刚要行礼,萧桓衍就制止他,问:“出了什么事?” 孔思弗道:“海上传来的消息,泉州的商队在回航的时候遇到了倭寇,对方人多势众,我们的船损失不小。” 孔思弗的话一出,包括萧桓衍在内,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卫成道:“我们的商船上都有兵器和火铳,船工也都是训练过的,对上倭寇应该不至于伤亡惨重吧?” 孔思弗道:“船主在信上说,他们在海上与倭寇交火大概有一刻钟,后来因为对方人实在太多,船主舍了五艘吃水最深的船给倭寇,我们的人死了七个,伤了二十三个,伤亡不算重,只是……”孔思弗面带难色地看向萧桓衍。 萧桓衍凝眉:“怎么?” “孟家的船因为所备武器不多,是最先被击沉的,我们的人只救上来了几个孟家的管事,孟家大公子……不知所踪!” 萧桓衍闻言深吸一口气,怒道:“不是让你们看好他吗?!” 堂下众人大气不敢喘,出海之前殿下就曾吩咐看好孟家长子,然而出此意外,是谁也无法料到的。 萧桓衍闭上双眼,素来淡漠的脸上此时也显出几分震惊与不可置信。 万万没有想到,孟行舟竟然真的出事了,萧桓衍固然想要他死,但也不会真的自降身份,用下作手段对付一介商贾。 更何况,若是孟行舟死了,那么她…… 过了一会儿,萧桓衍睁开眼,神情复又变得冷漠,他道:“此事绝不能外传,尤其不能让内廷知道,明白吗?” 孔思弗与卫、张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应是。 “告诉船主,此次事出突然,怪不得他,入股的各家损失等船队回航后,悉数予以补偿,最重要的是安抚好伤亡之人的亲眷,赙赠要一分不少地发到他们家人手中,孔先生,此事你亲自盯着。” 孔思弗道:“殿下放心,那船主是臣亲自栽培的,他知道轻重。” “至于孟家那边,”萧桓衍抬起手捏了捏眉心,面上难得带了几分烦躁,“等船队回来再说吧。” 众人退出承运殿后,萧桓衍召来刘如意,问他:“夫人这几日在做什么。” 刘如意道:“夫人这几日让底下人新做了几身衣裳,说是过几日要穿着去礼佛。” 萧桓衍闻言沉默一会儿才道:“让随行的人跟好她,别让她与外人接触。” 虽说船队至少还要一个月才回航,外面的人现在不可能得到什么消息,但萧桓衍还是觉得应该以防万一。 萧桓衍的意思刘如意自然明白,他道:“殿下如果担心有什么意外,大可不让夫人出府。” “那样更容易让她起疑,派人小心跟好就是了。” 等刘如意也离开后,殿内只剩下萧桓衍一人,他垂眸冷冷地看着奏报上的“倭寇”二字,突然伸手将案上的东西挥到地上,一片狼藉。 苏蕴雪去礼佛的当天发现萧桓衍也在,有些意外。 因为倭寇作乱,萧桓衍忙于政务,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萧桓衍了,不料今日却有空出门,苏蕴雪问:“殿下今日也有兴致出去?” 萧桓衍端坐在马车里,淡淡地“嗯”了一声。 苏蕴雪见他神情冷淡,便不多话,安静地坐在一旁。 到得乐安寺,萧桓衍由主持陪着去寺庙的禅房喝茶。 苏蕴雪则认真地敬了香,跪在大雄宝殿内虔心祈祷。 原本她不怎么信佛的,可自从孟行舟出海后,她时常觉得心慌,为求内心的安宁,才开始学着礼佛,在佛前祈祷,孟行舟能够平安归来。 往后一个月,萧桓衍到苏蕴雪院子的次数又开始变多,在床笫之间不再像以往那样由着性子来,而是开始……取悦她。 取悦,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 苏蕴雪并不否认她能够从中获得快感,毕竟萧桓衍在男人中各个方面都可以算是极品,但也仅此而已,这并不会让她内心所想有什么改变,相反她开始有点惶恐,不知道这个男人又在憋什么大招。 随着春日渐渐进入尾声,天气越来越暖,转眼就到了五月。 苏蕴雪算着日子,想着孟行舟应该快回来了。 不过王府之中,尤其是内廷之中,从来没有人谈外面的事,更和况珂玉和星月本就嘴巴严实。 苏蕴雪不知道该找谁去问。 她想了想,唤来珂玉:“我明天想去街上逛逛,你去问问刘公公,替我安排马车。” 珂玉依言去了,没一会儿就折返回来:“刘公公说,这几日府内事务繁忙,马车都被孔长史和卫指挥使他们用了。” 苏蕴雪蹙眉,没有说什么,又过了几天,萧桓衍来她这里的时候,苏蕴雪试着提起来:“殿下,妾明天想去横云街逛逛,殿下明日是否有空,可否陪妾一同出游?” 横云街是明州最繁华的街市,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子最喜欢逛的地方,衣裳首饰,胭脂香粉,差不多都在那条街上了。 萧桓衍原本搂着苏蕴雪,一只手在她肩上轻抚,闻言手上动作一顿,凤眸半阖,不知道在想什么。 内室一时静的诡异,苏蕴雪的心都提起来了,有些后悔自己太心急。 半晌才听萧桓衍道:“这几日府中事务繁忙,本王恐顾不上你。最近外头也不太平,你安心待在府里。” 苏蕴雪不死心地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段时日倭寇作乱,侵扰沿海各省,明州也已戒严。” “倭寇?不是说船队最近就会回航吗?有倭寇的话岂不是不安全?” 苏蕴雪话一出口就知失言,有些后悔地咬住唇。 萧桓衍睁开眼,漆黑的眸中暗光闪烁,眼神有些危险:“你在担心他。”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苏蕴雪大气不敢喘。 萧桓衍道:“本王虽然说过不在乎你心中所想,但你也不要表现的太明显,否则本王会以为你在故意挑衅,本王会不高兴的,”他搂紧怀中的人,微薄的唇贴在苏蕴雪耳边:“藏好自己的心思,别再在本王面前露出来,没有下次,嗯?” “……是。” 又过了近半个月,苏蕴雪困在府中,得不到一点消息,心中越来越焦躁。 虽然府中看上去一切如常,但是苏蕴雪还是发现了端倪,刘如意已经很久没有往内廷送舶来品了。 按照往常,一个月至少要送两次,香料也好,珠宝也好。 但是开春到现在,一次都没有,真的只是因为倭寇的原因吗? 苏蕴雪试着往宝庆楼送信,得到的回信是东家一切安好。 苏蕴雪看着这次藏信的金手镯,眉头紧蹙。 后来她趁萧桓衍出府之时将宝庆楼一直和她联系的管事娘子强行召进府中。 那管事娘子看着一如往昔,满面带笑。 苏蕴雪让其余人都出去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孟家是不是出事了?” 站在下首的管事娘子闻言变了脸色,她笑容勉强,道:“夫人这说的是哪里话,东家并没有什么?” “算算日子,船队也该回航了,为什么现在都没有消息?” “我们……我们远在明州,对松江那边的事,确实知道的不多。” “事已至此,瞒着我还有意义吗?就算现在我不知道,迟早有一天还是会知道的吧。” 管事娘子的表情终于垮了下来,她哭丧着脸说:“泉州的船队前些日子已经在码头靠岸了,这次船队回航的时候遇到了倭寇,损失惨重,孟家的船被击沉了不说,大少爷他当时落入海中,至今……至今下落不明,恐怕是尸骨无存了,呜呜呜……” 管事娘子越说越伤心,忍不住落下眼泪:“孟家几乎大半身家都压在了这艘船上,如今全都没了,夫人,或许过些日子,松江那边就要来人将宝庆楼盘出去,来填补此次的亏空,我和当家的可能不日就要离开明州,回松江去了。” “下落不明……尸骨无存?”苏蕴雪失神地呢喃,或许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她竟然没有觉得太过震惊。 第49章 惊梦 管事娘子警惕地看了看外面, 压低声音道:“夫人,老婆子之所以不告诉您, 是因为大少爷出海之前就说了,若是有个什么不测,让我们千万要瞒住您,怕您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大少爷说,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改变,请夫人您不要为了无法挽回的事情做出伤害自己的事,若您还是想要离开,就算宝庆楼不在了, 但我和当家的还在,夫人有什么吩咐, 尽管找老婆子我!” 苏蕴雪觉得胸口有些闷,脑中阵阵嗡鸣,感觉喘不上气, 管事娘子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几乎听不清她说什么。 恍惚中她好像挥手让人退下,内室又只剩下她一个人,苏蕴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强撑着来到窗边,打开窗户, 凉风习习,窗外树木早已枝繁叶茂,树叶在风中簌簌摇摆。 苏蕴雪没忍住咳了两声, 又咳了两声, 松开手中的帕子时,发现竟然有血。 竟然咳血了, 不会是肺炎吧?她胡思乱想着,然后意识模糊,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不远处传来不知道是谁惊恐的尖叫声。 苏蕴雪做了个梦,梦见她回到了崔姨娘去世的那年。 她将自己藏在衣柜的最深处,蜷缩在角落里,头埋在双臂中间,形成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崔嬷嬷打开柜门,看见藏在柜中的苏蕴雪,正双手死死地捂住嘴巴,努力不让哭声泄出,泪水却止不住地流淌,从指缝中渗出,滴落在衣物上。 在这偌大的伯府,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备受欺凌的女孩,笑也是错,哭也是错,只能将自己藏在衣柜里,连哭泣都那么小心翼翼。 崔嬷嬷看见她这样,泪水也忍不住流下来,崔嬷嬷倾身搂住缩成一团的苏蕴雪:“小姐要哭,就在嬷嬷怀里哭吧,只是哭过了这次,还是要坚强起来,少爷若是活着,看到您这样为他伤心,该多心疼啊,哪怕是为了少爷,您也要挺过来……” 苏蕴雪游离在自己的梦境中,看着十二岁的女孩子和尚算年轻的崔嬷嬷,心中奇怪,她不是在为崔姨娘伤心吗,为什么崔嬷嬷说的却是孟行舟的事? 只见年幼的苏蕴雪抬起头,露出一张淌满泪水的脸,脸庞是稚嫩的十二岁,眼神却是她十七岁时候的样子。 苏蕴雪停止了抽噎,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向崔嬷嬷,绽开一个讽刺的笑:“嬷嬷,”女孩的声音轻的怕惊醒刚刚死去的人,“其实我还没有爱上他,”她喃喃地吐露着内心最阴暗的秘密,“我之所以亲近他,对他那么好,不过是想要他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罢了。我从来都知道,我这样的容貌,只要略施手段,便能轻易地让他对我死心塌地,让他为我罔顾世俗,不顾一切想要带我乘船出海,我只是想利用他获得自由罢了!” 苏蕴雪不需要崔氏的回应,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是没关系的,我总是对自己说,等我嫁给他,好好和他过日子,帮着他壮大门户,总有一天我会真正爱上他的,世上不也有很多夫妻是这样的吗? “可是他死了,他一定是知道我在骗他利用他,所以他死了,他不愿意给这个机会,他知道我是个骗子了!嬷嬷!” “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这么好了……”苏蕴雪眼神空洞茫然,呆滞地盯着某一处。 崔氏心中大恸:“不会的,怎么会呢!小姐是我养大的,我何尝不知道小姐的心思,爱不爱一个人,眼神最藏不住,老婆子我这么笨都看出来了,少爷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少爷还是包容着小姐,他根本就不会怪小姐的!” “是吗?”苏蕴雪傻傻地发问。 崔氏使劲点头,没反应过来小姐在她怀里看不到。 “可是,这样显得我更卑鄙了呢。”苏蕴雪微微偏头,凑到崔氏耳边,发出天真的疑问:“你说,我把命陪他好不好,用我的命,偿他的情,这样他就会原谅我了吧?等到了地下,我亲自跟他道歉,跟他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苏蕴雪站在旁边看着柜子中哭的一塌糊涂的女孩子,抬手抹上自己的脸,发现一片水迹。 柜中的女孩像是感应到什么,扭头朝她看来,一大一小两张脸,同样哭红的双眼,在梦境之中,穿越时空的限制,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 苏蕴雪猛然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惶然四顾,发现自己还是躺在西三所内室的床上,天水碧的绡纱静静垂挂着,一旁高几上的博山炉里升起袅袅青烟,是安神香的味道。 苏蕴雪感到脸上一片湿迹,忍不住想抬手擦拭,一动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被紧紧握着,苏蕴雪偏头,看见萧桓衍坐在床边,脸色冷白,神情略显疲惫,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萧桓衍没有松开她,而是伸出另一只手,轻柔地抹去苏蕴雪眼角的泪痕,微凉的指尖让苏蕴雪想要避开,却被制住动弹不得。 萧桓衍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叫孟行舟的名字。” 苏蕴雪用一种近乎仇恨的眼神看着他:“你害死了孟行舟。” 萧桓衍垂眸看她,眼中神色又深又沉:“你说你不愿意做妾不是因为他,你在骗本王。” 苏蕴雪双眼通红:“不重要了,他死了,你害死了他。” 萧桓衍神情冰冷,眉眼阴沉:“不是本王,是倭寇,他那等人,本王还不屑动手。” “那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因为你,孟家不会参股泉州的商队,孟行舟就不会出海,他就不会……不会……” 苏蕴雪闭紧双眼,怎么都说不出那个“死”字。 萧桓衍轻笑一声,并不辩驳,而是道:“你还一直叫崔嬷嬷的名字,要本王把她找回来吗?” “你够了!”苏蕴雪怒不可遏,她挣扎着挣脱萧桓衍的桎梏,“你除了会威胁我,你还会做什么!” “还是说,你希望本王去追究把消息透给你的宝庆楼?” “够了!闭嘴!你闭嘴,咳咳咳……” 萧桓衍清冷的凤眼微微泛红,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意,他一面将苏蕴雪搂抱在怀中轻拍她的背,仿佛在哄闹脾气的孩子,一面低声对她道:“姓孟的死了,不是正好?忘了他,安心待在王府,本王能给你他永远也给不了你的东西。” 萧桓衍搂紧怀中之人,安抚地摸着苏蕴雪的鬓发:“太医说你因悲痛过度,血不循经才吐血的,要好好喝药,等你好了,本王向朝廷请旨,册封你为次妃,再让太医为你调理身体,日后,为本王诞下子嗣可好?” 语气中带着诱哄的味道。 萧桓衍如施舍般说出他所谓的补偿和恩典,以为如此就能让苏蕴雪妥协,苏蕴雪只觉心累不已,她闭着眼睛,不愿于他多说一个字。 半晌得不到回应,萧桓衍眉头挑动了一下,似要发作,最终还是忍住,他动作轻柔地将苏蕴雪放回床榻上,站起身欲走:“你好好养病,本王过几日再来看你。” 苏蕴雪睁开眼,看着萧桓衍的背影,轻声道:“萧桓衍。” 萧桓衍顿住,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苏蕴雪直呼他的名讳,也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唤他。 苏蕴雪道:“你错了,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你给不了我,孟行舟却给得了我。” 萧桓衍转身,看着苏蕴雪,凤眼清冷幽静。 苏蕴雪挣扎着坐起来,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眼睛:“我说我当初逃离京城不是因为孟行舟,并没有撒谎,因为我不愿做妾,无论是谁的妾,我都不愿意。我甚至不愿意嫁人,不愿意与人共事一夫,因为我做不到三从四德,做不到像个仆婢一样伺候丈夫和婆母,我不愿意一辈子待在一方狭小的天地。这个世道加诸女子身上的所有规矩教条,都是我厌恶所在,凭什么女子就只能任人摆布?凭什么我不能为自己做主?纵然你贵为亲王,也不能让我屈服!” 苏蕴雪身子往后一靠,自暴自弃道:“我就是这样一个离经叛道,不思悔改的人,随你怎么办吧,老娘我不伺候了。” 苏蕴雪说这话的时候萧桓衍一直定定凝视她,良久,萧桓衍才开口道:“今日的话,本王就当你是病糊涂了,不与你计较,以后,别再说这样没规矩的话。” 说完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苏蕴雪见他逃避,知道说不通,冷笑一声,倒在床上,她闭上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滴落在床榻上。 谁知第二天,太医就来了,细细给苏蕴雪诊脉,却是越诊神情越发凝重。 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苏蕴雪:“夫人以前可曾吃过什么寒凉之物?” 苏蕴雪无精打采,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答道:“经常喝的避子汤?” 太医摇了摇头:“夫人的避子汤是臣配的药,药效温和,断不会如此。” “那就不知道了。” 太医沉吟道:“若是臣没有诊错的话,夫人应该是误食了什么至寒之物,虽然量不大,但是时间有些久了,以致胞宫寒凝血瘀,恐怕以后……”太医面带难色的看向苏蕴雪,“夫人以后,可能很难有孕了。” 苏蕴雪倒是不为这个难过,只是有些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东西。 苏蕴雪问:“可能诊出是什么时候误食的?” 太医又仔细地把了把脉:“快一年了吧。” 快一年,也就是说,她是还在钦安伯府的时候被人下了药,那个时候正好发生了中秋宴的事,萧桓衍说要她入王府做媵。 第50章 报应 那么这药是谁下的已经不言而喻, 除了大房,还会有谁对苏蕴雪入王府的事如此忌惮, 只是不知道是苏蕴珠的主意还是周氏的主意。 纵然苏蕴雪对能否有孕并不在乎,甚至这个时候对她而言是一件好事,但此时心中也不由一阵后怕,她竟然无知无觉被人在饮食里下了药,若是要她命的毒药,她岂还有今日。 终究是她低估了后宅女人的狠毒。 太医见苏蕴雪沉默不语,以为她因骤闻噩耗而伤怀,不由道:“夫人还年轻, 且放宽心吃药调理着,过个四五年, 且再看看是否有可能怀娠。” 苏蕴雪闻言连忙道:“不用,不用!” 苏蕴雪见太医一脸诧异,急忙补救:“呃……我是说, 这种事情,急也急不来,不如顺其自然吧。” 太医笑道:“夫人能有这样的心态,臣医治起来也多了几分把握。” 苏蕴雪汗颜。 太医走后,站在一旁的珂玉和星月一脸如丧考妣,简直比她们自己不孕不育还难受, 苏蕴雪看着难受,让两人出去了,一个人待着自在。 太医到萧桓衍寝殿复命后, 对外向来不动声色的萧桓衍也不由露出几分令人悚然的杀意。 “去查!将王妃从伯府带来的下人一个不漏地审一遍, 不吝手段,撬开他们的嘴!” 卫成领命而去。 “刘如意!”候在殿外的刘如意听道殿下叫他, 连忙进来,却见萧桓衍沉默了一会儿,又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刘如意莫名其妙,却不敢多言,乖乖退了出去。 萧桓衍本想问刘如意苏蕴雪现在如何,但仔细一想,她在他身边事如此不甘愿,此事对她来说,反而成了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吧。 “这个世道加诸女子身上的所有规矩教条,都是我厌恶所在,凭什么女子就只能任人摆布,凭什么我不能为自己做主?纵然你贵为亲王,也不能让我屈服!” 那日的她明明那么虚弱,脸色苍白,精神委顿,一双眼睛却漆黑发亮,闪烁着倔强的光。 “真是……”萧桓衍无意识的低喃,“大逆不道。” 卫成刑讯很有一套,因萧桓衍一开始就没有让惊动苏蕴珠,卫成将苏蕴珠身边的人都审完送回去,苏蕴珠都没有察觉异样,至于那些被审问的人,若是敢透露一个字,那就别活了。 是以他查的很快,真相没多久就报到萧桓衍面前。 萧桓衍看着呈上来的人证物证,当看到苏蕴雪是被苏家老夫人派人下的药后,不由冷笑:“苏家人……” 随即想起苏家女子总是手段频出,次女不安于室,长女嫁进来也不安分,现在虽被他刻意冷落,囿于内宅,难免日后不会再算计到他头上,干脆趁此机会永绝后患。 萧桓衍叫来刘如意:“熬一碗药送到后殿去,注意别打草惊蛇。” 刘如意会意,雪夫人在闺中被嫡姐陷害不孕的事他是知道的,心中着实有些为自家殿下担心,这苏氏女就没有一个好的,搅得王府内廷乌烟瘴气,尤其是西三所那位,不知道给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让殿下动了让她孕育子嗣的念头,容王府的长子从苏家女儿的肚子里出来,苏贵妃在地底下都要笑活过来了吧。 刘如意很想说要不给西三所那位也熬一碗,但他还有身为一个奴才的自觉,不敢触主子的逆鳞,再说那位如今也生不出来了,还不如趁此机会赶紧再物色几个美人献给殿下,为殿下诞下世子要紧。 苏蕴珠自从上次之后就一直被禁足,除了后殿和后花园哪里也不能去,身为正妃,却无权让妾室来给她请安,也无权去妾室居所,萧桓衍就差把“安分守己”四个字写在她脑门上了。 苏蕴珠整日幽闭在后殿,无所事事,胡思乱想,没有病都把自己呕出病了,平日里就在吃药,混一碗汤药进去再正常不过。 谁能想到当初对付苏蕴雪的招数,会以这种方式报应到自己身上。 苏蕴雪对前殿后殿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自从上次吐了血后,她反而没有那么难受。 她每一天都好好吃药,白天还能看看书,或是看小丫鬟们在院子里斗草。 只是夜中总是噩梦惊悸,梦见孟行舟在一望无际的深海中无助挣扎,向她求救,她每次都奋力去拉他,却总是够不到,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孟行舟一点点没入海中,连带着她都感觉仿佛溺海一般,呼吸困难,然后惊醒。 或是梦见孟行舟一张英俊的脸被水泡的苍白可怖,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充满怨怼,而她只能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后来她干脆睁着眼到天亮。 待她身体快恢复时,萧桓衍又来了。 面对萧桓衍,苏蕴雪不客气地道:“殿下不是还有正妻和几个妾室,不若去她们那里坐坐?” 萧桓衍却并不像往常那样介意她的无礼和不敬,他坐到苏蕴雪身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被苏蕴雪偏头避过也不恼,道:“本王查到,你在闺中时被你的祖母下了绝子药。” 苏蕴雪闻言有些惊讶,原来是钦安伯老夫人,她还以为老夫人只是不喜欢自己,没想到她为了苏蕴珠,竟然能下如此狠手。 苏蕴雪讽道:“如此说来,我还要谢谢祖母喽?” 萧桓衍没理会苏蕴雪的阴阳怪气,而是语气平常地告诉苏蕴雪:“本王命人熬了一碗差不多的药送到了王妃那。” 萧桓衍的话一出苏蕴雪就惊住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许是萧桓衍平时对她手段虽然严厉,但多以震慑为主,没有做出什么真正伤害她的事,总是让她忘了这个男人是何等的狠辣。 苏蕴珠再怎么说也是他的正妃,作为一个封建时代土生土长的女子,她们向来是以夫为天,夫死从子,萧桓衍此举,无疑是断了苏蕴珠的后路,简直比杀了苏蕴珠还令人难受。 偏萧桓衍还一脸温柔地看着苏蕴雪,问她:“开心吗?” 苏蕴雪扯了扯嘴角,她很想说你在我面前切腹自尽我最开心,但她也不敢招惹这个阴晴不定的人。 苏蕴雪道:“容王殿下何必说的像是为了我一般,您的祖母沈皇后和苏贵妃的恩怨,我作为苏家的女儿多少还是了解的,无论有没有我,您都不会让容王府的继承人从苏家女儿的肚子里出来,不是吗?” 苏蕴雪顿了顿,最终还是问道:“只是我不明白,我也是苏家的女儿,您之前应该也很确定不会让我诞下您的子嗣,为什么最近又改变主意了?你不是很恨苏家人吗?” 萧桓衍闻言轻轻摇头,眼神中透出一丝不屑,他道:“本王不恨苏家人。” 苏蕴雪眼神透露出明显的不信,萧桓衍也不多做解释,他自幼时到少年时,那一段时日的确很恨苏贵妃,连带着恨苏家人,等到成年后,因为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更强大的敌人要对付,苏家人于他而言,反而已经变得微不足道。 不用等到以后,就算是现在,苏家人于他,亦不过是一群蝼蚁,抬脚轻轻一捻就死,没有人会去恨一群蝼蚁。 至于为什么突然愿意让苏蕴雪为他孕育子嗣……萧桓衍在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并不如以往那么排斥,若是有了孩子,她应该就不会那么想要离开了吧? 萧桓衍见苏蕴雪神情防备抗拒,心下皱眉,却也不勉强,召来侍女为他更衣,然后径自上了床,苏蕴雪往里面挪了挪,眼神中带着些许厌烦。 在萧桓衍的手碰到她的那一刻,没忍住伸手推了萧桓衍一把:“别再碰我!” 然而她哪里是萧桓衍的对手,轻易就被萧桓衍擒住双手压在身下,转眼就对上了那双又冷又深的眼睛,那种被野兽盯住的感觉又席卷而来。 萧桓衍盯着她的眼睛道:“你早已经成了本王的女人,如今又何必这番作态,为孟行舟守孝?” 苏蕴雪瞳孔一缩,仿佛又看见脸色青白的孟行舟站在床前盯着她的样子,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萧桓衍的冷淡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恐惧的蛊惑力:“既然在本王身边装了那么久,那就一直装下去,本王说过,权力和地位,都可以给你。你所谓的自己做主……世道如此,纵然本王放你出去,你亦不可能如愿,凭你这等容貌,”他一只手抚上她的脸,“你敢保证不会有别的人觊觎你?不会再被其他人摆布?到时候,你又该如何?” 苏蕴雪闭目不语,萧桓衍继续道:“洄洄,学会认命,没什么不好。” 苏蕴雪骤然睁开眼睛,震惊地看着萧桓衍:“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字?” “本王想要知道的事情,自然能够知道。” 萧桓衍松开苏蕴雪:“不早了,睡吧。”说完不容苏蕴雪反抗,搂着她先闭上了眼睛。 苏蕴雪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屋子,脑海中记忆的碎片纷繁复杂,一会儿是她现代的同事喊她苏洄雪,一会是崔姨娘和孟行舟叫她洄洄时的模样。 在寂静的黑暗中,她轻声问萧桓衍:“害死孟行舟,你后悔吗?” 苏蕴雪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萧桓衍的回答,她无声苦笑,也是,高高在上的亲王,怎会将他们这些低贱之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苏蕴雪睁着眼睛出神,后来渐渐撑不住,终于睡了过去,奇怪的是,这一夜,她竟然没再做噩梦。魔/蝎/小/说/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暂别 之后几日, 萧桓衍每晚都来,却只是搂着苏蕴雪睡觉, 并没有做其他的事,而她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苏蕴雪感到一种矛盾的痛苦,她发现她对萧桓衍即依赖又厌恶,她觉得自己不正常了,再这样下去,她恐怕真的要得斯德哥尔摩了。 她再次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然而王府守卫森严,可她身边早已没有亲近可用之人, 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况,要离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日子就这样静静地流淌, 内廷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仿佛那些令人痛不欲生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沿海倭寇日益猖獗,就连明州都屡次受到侵扰, 苏蕴雪深居内廷,也听到了风声,连萧桓衍最近几日都不怎么回内廷了,看来沿海的形势已经十分严峻。 承运殿内,从京城回来的孔思弗和从泉州回来的张越都聚在一起和萧桓衍议事。 萧桓衍问张越:“泉州那边战事如何了?” 张越道:“喻总兵刚上任就整顿军务,用自创的兵法大败倭寇, 杀敌四千余人,退敌六十里。” 萧桓衍负手立在书案前,赞赏道:“嗯, 终究是陈侯手下的人。” 张越闻言不由一阵激动, 他们陈家世代为大宁镇守海境,忠于朝廷, 最后却被阉人诬陷落罪,落得个抄家流放的下场,若非殿下还记得他们陈家,又将他李代桃僵从流放之路换了出来,陈家哪有今日。 孔思弗道:“倭寇频繁扰边,已经令沿海的将领和官员烦不甚烦,此次进京,又有朝臣以此为由要求关闭沿海的市舶司了。” 萧桓衍看着京城和泉州那边呈上来的密报,问:“去年冬天北边打鞑子折了不少钱粮吧?” 孔思弗苦笑:“可不是,这几年无论是北边还是沿海都不太平,我朝苦边患久已,若非今上提防忌惮地方将领,纵容镇守太监胡作非为,九边和沿海的将士们打起仗来也不至于束手束脚。” 萧桓衍道:“既然如此,那么市舶司一时半会儿就撤不掉,”随即话题一转,“明州近几日都吃了败仗?再这么下去,可别像泉州那样,倭寇都大摇大摆走到本王府邸门前了。” “以前明州的卫所有市舶司的分成,炮火充足,兵强马壮,如今市舶司的收入全进了赵喜肚子里,拿不出钱,自然打不了仗。” 张越问:“殿下,我们可要做些什么?” “不,什么都别做,皇上将赵喜派到明州来,不就是怕本王做什么吗?那就……如他所愿好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明州战况越来越严峻,两个卫所伤亡惨重,如此以往,恐怕倭寇过不了多久就要登岸,再现当日泉州惨案。 明州市舶司的府衙离码头不远,市舶司提督赵喜提前得到消息,竟以进京述职为由提前跑了,离开那天,据说人都出城了,赵喜装行李的箱笼还没从府衙搬完,贪的毫不掩饰。 卫成有些担忧:“殿下,若是再不出手,倭寇一旦上岸,死的可就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了。” 萧桓衍在存心殿的内室,姿态悠闲地倚坐在逍遥椅上,双目微阖,一只手把玩着腰间的白玉螭纹佩,神情平静,并不为卫成的话所扰。 卫成见萧桓衍老神在在,不为所动,内心焦急,还要再说什么,就见孔思弗大步走进来,面上带这不可抑制的喜悦:“殿下,皇上下旨,命观海卫指挥使林翼和为明州都指挥使,总领明州全境官兵,全权负责对付明州倭寇,便宜行事!” 萧桓衍把玩玉佩的手一顿,睁开眼睛,眸中隐含笑意,他对两位下属道:“收拾东西,倭寇都打到家门口了,本王去雪夷山的园子里避避吧。” 卫成还有些不明所以,孔思弗已经知道萧桓衍心中所想,雪夷山在明州的最西边,靠近腹地,却远离明州城,要做什么事,都会方便很多。 孔思弗道:“在离开之前,殿下或可拿出一部分银钱来给明州卫,不用太多,心意尽到就好。” 萧桓衍赞赏地看了孔思弗一眼:“这事就由先生去办。” 卫成更疑惑了:“皇上如此忌惮殿下,如今殿下还明晃晃地给明州卫送钱,这不是授人以柄?” 而且之前殿下不是说什么都不用做吗?怎么这会儿又可以做了? 孔思弗道:“就是要故意受之以柄,若是殿下到了这个时候还什么都不做,不仅有损殿下在百姓之间的声誉,恐怕那位更不放心了。” 庆和帝疑心病重,对萧桓衍猜忌尤甚,明州有不少朝廷的探子监视萧桓衍的动向,庆和帝既怕他们查出什么,更怕他们什么都查不出来。 所以萧桓衍要时不时地递些不轻不重的小辫子给庆和帝抓着,好让这位多疑的叔父放心,只不过什么时候该给,如何给,一定要把握好度,而这一点孔思弗无疑做得很好。 还未削藩的时候,萧桓衍掌握明州赋税,也曾将一部分赋税用于卫所作军饷之用,如今虽然无权,但拿些银两给卫所也还说得过去,且萧桓衍掌权时,明州两个卫所的指挥使便已经对萧桓衍提供钱粮的事感恩戴德,不过碍着朝廷不敢在明面上来往,如今送钱过去,只会让林翼和更记得萧桓衍的恩情。 而萧桓衍避去雪夷山的园子,正好可以避嫌。 向来平静的容王府一夕之间热闹了起来,刘如意忙里忙外地张罗着遣调下人,收拾东西。 容王殿下的东西倒是不用操心,他早已操持好,就是内宅那边有些令人头疼。 刘如意问萧桓衍:“殿下,内廷的王妃和几位夫人,可是都去?” 萧桓衍沉吟了一会儿,道:“将王妃带过去。” 萧桓衍原本只想将苏蕴雪带过去,但是雪夷山那边背靠山林,园子太大,纵是守卫再多,但若是有心,只要逃到林子里,寻人如大海捞针,他不想冒这个险。 更何况他去雪夷山并不真的是避难,倭寇侵袭,他有很多事要做,不可能时时将她带在身边,将苏蕴雪带过去,他恐一时顾不上她。 庆和帝赏赐的人,则绝对不能带过去,但若是避难却一个女眷都不带,未免也说不过去,朝廷那边又要起疑,所幸将苏蕴珠带过去,也省得他不在,这女人又在他的府里搅风搅雨。 萧桓衍在离开前一天去了苏蕴雪的院子。 此时阳光正好,苏蕴雪搬了张躺椅在廊庑下晒太阳,两个大丫鬟立在她身后。 她穿一件碧色绣虫草纹的立领小袄,玉白色银边澜裙,或是懒怠梳洗,她并未梳髻,如瀑的青丝倾泻在脑后,随着躺椅的摇动轻轻晃动,一下一下。 院中盛放的牡丹和芍药灼灼如火,灿若烟霞。 萧桓衍从未见过她这般恬静的模样,或者说,自从进了王府,苏蕴雪就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这般模样。 珂玉和星月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萧桓衍,正要行礼,萧桓衍抬手止住。 他看了一眼闭目养神,将莹白的脸浸润在阳光之下的苏蕴雪,转身离去,像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萧桓衍将沈十三召来,对他道:“本王不在这段时日,西三所那边,加派人手,一只苍蝇都别放出去,”萧桓衍目光沉沉地盯着沈十三,“若是夫人有个什么差池,本王拿你是问!” “属下领命!” 此次前往雪夷山,卫成和张越都会随行,沈十三则留在容王府,是以守卫王府的任务就落到了他手上。 西三所那位是怎么入得王府,沈十三可以算是全程参与,他自然知道这位夫人对王爷的重要性,是以在萧桓衍走后,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派了三拨人轮流守在西三所,日夜不戳。 苏蕴雪得知萧桓衍离开王府,甚至连苏蕴珠都带去了,不由一阵欣喜。 她原本以为依着萧桓衍的性子,这次肯定会把她带过去,但既然容王府的主人都走了,那有些事情就很好操作了。 但很快苏蕴雪发现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因为内廷的守卫增加了很多,苏蕴雪去花园散步的时候,发现从她出院门开始,院门前就站了两名守卫,此外西三所的甬道、花园的各个路口,都有侍卫站岗。 再者就是她的房间,她院子里的珂玉和星月算是她的大丫鬟,此外有小丫鬟若干,原本珂玉和星月在她身边是轮流当值,可最近二人都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夜间甚至在苏蕴雪卧室的屏风外放了两个软榻睡在那,其他的杂事都交给小丫鬟去做。 苏蕴雪状似不经意地问:“殿下不是和王妃去了雪夷山吗?怎么府里还这么多侍卫?” 珂玉道:“近来明州倭寇猖獗,往年也曾出过倭寇闯进府城的事儿,这也是为了各位夫人的安全着想。” 苏蕴雪笑了笑,没有再追问,而是道:“我有些累,你们先出去吧,我想午睡一会儿。” 星月笑道:“夫人尽管睡就是,奴婢在一旁伺候着。” 苏蕴雪平素就不喜欢内室里有人,星月和珂玉知道她的习惯,往日里她想独处时二人也都会听话地离开,现在却连睡个午觉都要守着她。 苏蕴雪难得发了脾气:“我说出去,听不懂人话吗?” 星月面带难色地看了珂玉一眼,珂玉朝她使了个眼色,两人向苏蕴雪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苏蕴雪轻呼了口气,将自己摔在床上,看着床顶的绡纱帐出神。 萧桓衍此举明显是防着她的,别说逃出明州城了,就是走出王府大门都困难,她该怎么办呢? 第52章 伺机 苏蕴雪侧头听了听动静, 见外头没有什么声响,悄悄起身, 将梳妆台上放着的装赤金嵌猫眼儿石头面的红漆匣子抱到床榻上,将首饰都倒出来,伸手摸进匣子底部的夹层,从中抽出两张纸,一张是全新身份的路引,一张是沿海几个州府各个码头驿站的水陆程图,上面还注明了各路舟船载客出行的时辰。 这是上次宝庆楼的管事娘子进王府告知她孟行舟之事时带给她的,说是他们东家特地留给她的东西。 孟行舟出海之前, 什么都为她考虑好了,苏蕴雪欠孟行舟的, 今生注定难以偿还。 接下来几天苏蕴雪都没有再发过脾气,面对里一层外一层的监视视若无睹,好似已经接受了王府如此安排。 只不过她去花园散步的时候变多了, 有时候还偶遇住在东三所的三位美人,苏蕴雪起初还不太愿意搭理她们,后来因为内廷日子空寂,苏蕴雪渐渐与三人搭起话来。 三人以前都是宫中女官,姿容绝对上等,美得各有千秋, 如朝花秋月,春兰秋菊。 这三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很乐意和苏蕴雪来往。 苏蕴雪和其中一个叫清漪的女子尤其合得来, 清漪双十年华, 生得丹唇皓齿,明眸善睐。 苏蕴雪在得知她们从未受过萧桓衍的宠幸时还是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震惊, 她一直以为萧桓衍已经把自己的后宫都宠幸了一遍,没想到这个人还挺“专一”。 苏蕴珠出自钦安伯府,三个美人是皇帝赏赐,萧桓衍心有顾忌苏蕴雪可以理解,但她不理解的是萧桓衍作为一个亲王,若是想要女人的话什么样的都可以有,为什么非她不可呢? 莫非他喜欢一个一个来?目前对她还没有腻? 还是说她越反抗,越容易引起萧桓衍的征服欲? 可是她已经装露馅了,萧桓衍早就看透了她,再演百依百顺那套已经没有用了。 苏蕴雪看着姹紫嫣红的花园,暗暗叹了口气。 无论是哪一个原因对她来说都不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萧桓衍短期内不会轻易放过她。 清漪不愧是宫中出来的,言行举止无可挑剔,说话做事都让人觉得很舒服。 苏蕴雪越来越喜欢和清漪在一块儿,两人经常在一起喝茶说话,或是一起散步。 珂玉曾委婉地劝过苏蕴雪:“她们都是从宫里出来的,心里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夫人小心别她们利用了。” 苏蕴雪不以为意,时常和几人聚在一起谈天说笑,或是煎茶品茗,或是调脂弄粉。 萧桓衍赏给苏蕴雪的东西中有很多名贵的香料,苏蕴雪闲来无聊,就去书楼找一些制香的书来看,学着自己制香。 刚好清漪也好此道,于是二人更合得来,几乎每天都要在一块儿说话。 期间也有外面的消息传来,明州换了个厉害的指挥使后,倭寇占不到一点便宜,这几日连连败退,连明州海岸的边都没有摸上,已经准备撤退。 这些都是珂玉陪着苏蕴雪做女红的时候告诉苏蕴雪的,而此时距离萧桓衍去雪夷山已经有一月有余。 苏蕴雪做针线的动作慢了些许,她问珂玉:“既然倭寇被击退了,是不是殿下也快回来了。” 这还是苏蕴雪第一次主动问萧桓衍的行踪,珂玉以为夫人终于开窍,知道关心殿下,也未多想,笑道:“那是自然,据说倭寇已经被逼退到了海上,明州的几个码头虽然还在戒严,但已经解除危机,想来殿下不日就会回府了。” 苏蕴雪一个分神,不小心被针刺中手指,钻心的痛让她忍不住叫出声。 珂玉见了,连忙拿来药箱:“夫人快别做了,奴婢帮您包扎一下。” 苏蕴雪甩甩被刺伤的手,道:“无事,小伤而已,用纱布将血止住就好。” 相比读书写字,苏蕴雪的女红实在糟糕至极,若不是闲极无聊,见珂玉和星月在绣手帕一时兴起要跟着学,也不会三天两头被针扎。 苏蕴雪将手中的绣绷扔在一边:“不绣了,看来我是没有做女红的天赋。” 珂玉巴不得苏蕴雪不要再绣了,此时只无比庆幸此时殿下不在府中,若是殿下知道她守在一旁,夫人还经常被针刺伤,一顿责罚绝对免不了。 苏蕴雪看出珂玉的担忧,道:“真的没事,这么小的伤口,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别太担心,清漪今晚邀我去她的院子里用膳,我带了一些香料准备和她一起调香,你先去帮我准备吧。” 因苏蕴雪伤了手而自责的珂玉此时也说不出劝阻的话,她和星玉伺候夫人这段时日,自然看得出夫人天天呆在院子里闷闷不乐,不是练字就是做女红,难得有个说话的人,再者就算去东三所也有众多丫鬟侍卫跟着,想来不会出事,便依言去准备了。 到了傍晚,苏蕴雪让星月和珂玉带着她刚研制出来的香和一些名贵的香料,一起往东三所走去,沈十三紧跟其后。 苏蕴雪路过沈十三的时候目光略停了一停,对方始终低着头,从不曾逾越半分。 苏蕴雪又抬眸扫了一眼院子四周,花木葱茏,乍一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她收回目光,没有说一句话,半垂的眸让人看不出情绪。 清漪住在东三所最靠里的院子,此时早已由大丫鬟陪着站在院门前等她。 清漪穿着一件湖绿色绣迎春花的杭绸褙子,梳坠马髻,鹅黄色澜裙的裙摆随风轻轻扬起又落下,风姿绰约,无端动人。 苏蕴雪想,这些美好的女孩子,若不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都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未来吧,而不是成为任人摆布的棋子。 但她又想,清漪她们先是在宫中做女官,后又出宫做亲王妾,对这个世道的女孩子来说,或许已经是极好的归宿了,她不该用现代思维来看待这里的女子。 至于她,在旁人看来,应该是无比的不识好歹吧。 清漪看见苏蕴雪,远远就笑着迎上来:“雪夫人来了。” 苏蕴雪笑着对清漪道:“跟你说多少次了唤我的闺名就好,或者叫我妹妹,何必这么生分。” 清漪莞尔,也不与苏蕴雪辩驳,她牵过苏蕴雪的手,同时上下打量今日苏蕴雪的装扮。 苏蕴雪今日衣裳倒是寻常,不过一件半新不旧的雪青色褙子,首饰却华丽许多,头上虽然只是简单地挽了个纂儿,却戴了一个南珠头箍,每一颗珍珠圆润漂亮,竟有龙眼那么大,双手各带一对金累丝龙凤镯。 清漪不由道:“难得见你打扮的这么华丽。” 苏蕴雪笑道:“来你这做客,理当隆重一些。” 清漪闻言,似是被苏蕴雪的话取悦,她莞尔一笑,对苏蕴雪道:“你之前说喜欢吃糟鹅掌和红烧鲈鱼,恰好这两样菜我都会做,今日便亲自下厨,正好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那我可有口福了,正巧我今日试着新制了一种香,你一会儿可得帮我品鉴品鉴,给我一些建议。”苏蕴雪挽着清漪的手,二人相携进了厅堂。 用过晚膳后,小丫鬟将碗筷撤了出去。 苏蕴雪便迫不及待想要向清漪展示新制的香。 清漪问苏蕴雪:“那要不要去我的内室?” 苏蕴雪用过晚膳正想出去走走:“去花园的醉荫亭吧,这会儿那里得风正凉快,离你这也近,待在屋里反倒有些闷。” 清漪的院子因为在东三所最靠里的位置,离王府花园很近,从她的院子到醉荫亭只需沿着小径拐两个弯就到了,就是有些偏僻,寻常时候很少有人会走到那里,清漪也是因为离得近才偶尔去坐坐,不曾想苏蕴雪竟然也知道醉荫亭。 清漪当然不会反驳苏蕴雪,于是一行人去了花园,醉阴亭位于花园地势略微低矮之处,四周假山树木环绕遮蔽,白日里阳光照不进来,是以无论天气多么炎热,此处都十分阴凉。 正值傍晚,亭内清风徐徐,沁人心脾,恰好是最凉快的时候,人坐在亭子里非常惬意。 苏蕴雪又扫了一眼周围,此处除了醉荫亭并未有别的楼阁,周围假山层叠,花木茂盛,然而她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苏蕴雪知道,跟在她身边的除了明面上的侍卫,应该还有几个暗卫,但她悄悄找了几次都没找到,不过也是,若是连她都能看见萧桓衍的暗卫藏在何处,那这些人也枉为暗卫了。 苏蕴雪并不着急,她收回目光,和清漪围坐在石桌旁,二人的丫鬟随侍两侧,沈十三带着两个侍卫站在亭子外不远处。 珂玉和星月将苏蕴雪制好的香并一些零散的香料放在石桌上,另有小丫鬟端来香具。 苏蕴雪笑道:“我是新手,刚学制香没几天,要是不好,你可不许笑话我!” 清漪道:“怎么会,我是这样的人?你先点香吧,好与不好,先品了再说。” 苏蕴雪便拈出一粒塔香放入博山炉中的点燃,一股乳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缕缕清幽淡雅的香气四散弥漫开来。 清漪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宫中也待了七八年,她和另外两个姐妹在被赐给容王之前不是在乾清宫当差就是在养心殿当差,什么样极品的香没闻过。 她初时觉得苏蕴雪制的这香味道很淡,什么都闻不到,一时不好多做评价,苏蕴雪见了,赧然一笑:“许是有几味香料没放够,我再多点几颗。” 哪有因香味淡就多点几粒的说法,清漪觉得苏蕴雪根本不懂香道,却没有点破,等苏蕴雪又点了三四粒塔香,她还笑着夸了几句:“此香味道虽淡却清而不腻,而且在这亭中还能香味凝聚不散,你说你只学了几天,能制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第53章 行动 清漪说着话, 只听“噗通”一声,她回头一看, 只见身后的两个丫鬟不知怎的突然昏倒在地。 “咦?”清漪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觉得自己头晕目眩,睡意沉沉,越发支撑不住,也倒伏在石桌上。 紧接着是珂玉和星月。 沈十三在看到两个丫鬟晕倒的时候惊觉不对,连忙上前几步,刚要喊人就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夫……夫人你……” 紧接着沈十三身后的两个侍卫也晕了过去,此时藏于暗处的暗卫终于现身, 同样是两个人。他们离亭子稍远,吸进的迷香不多, 发觉不对立刻现身飞速往苏蕴雪这边赶,苏蕴雪自知敌不过他们,看见二人过来一把推倒香炉, 炉内香灰迎风一吹,二人闪躲不及,香灰尽数扑到他们脸上,终于将此二人也迷晕过去。 苏蕴雪一直屏息等着,看见所有人都倒下终于松了口气,不枉她这几日费劲心思钻研, 制出了连习武之人都无法抵御的迷香。 王府花园很大,醉荫亭位置偏僻,是以这里除了他们暂时没有其他侍卫, 这也是她这些日子在花园里走遍每一条小径才发现的。 但苏蕴雪知道再往前不远处的出口就会有侍卫站岗, 所以她动作必须快。 她伸手扒下清漪身边一个面生的小丫鬟的衣服,就着假山树木的遮蔽连忙换上, 然后将头上和手上的首饰都摘下来藏进怀里,学着挽了个丫鬟的发髻,然后拿起掺杂在一堆香料中的姜黄粉在脸上涂抹起来,又用香燃烬后的碳粉在眉眼上修饰几笔,三两下就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样貌寻常的小丫鬟。 苏蕴雪看着倒在桌边的清漪,心道:对不住了大美人,你既想利用我,现下还是让我先利用利用你吧。 这段时日和清漪相处,苏蕴雪能感觉到清漪想通过她探听萧桓衍的消息,言谈间总是有意无意地套她的话,去她的院子时眼睛不安分地四处探寻,对萧桓衍放在她那的东西尤为感兴趣。 可萧桓衍那么谨慎的人,怎么可能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她的屋里,清漪在她院子里的小动作都是徒劳而已。 除此以外,西三所的藏书楼清漪等人进不去,得知苏蕴雪在学调香后,清漪和其他两个美人几次提出要和苏蕴雪一起进藏书楼找香谱。 苏蕴雪不想节外生枝惹上麻烦便婉拒了,再者她也不是真的想要调香,而是在想办法学制迷香,所以苏蕴雪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 万幸的是书楼中藏书丰富,还真让她找到了制迷香的方法,苏蕴雪便将制迷香的原料混在其他香料中,借制香的名义成功将迷香制了出来。 苏蕴雪走到沈十三身边,从他腰间扯下腰牌,然后转身朝东三所的角门走去。 萧桓衍离开后,王府的几个大门都已经戒严,同时禁止一切闲杂人等进出,只有内廷东北角的角门留给采买的下人出入,且守在门内的是婆子,门外的才是侍卫,只要婆子将门一开,门外的侍卫对出府的人查的倒是不怎么严。 这也是苏蕴雪观察了很久才发现的。 她微微低着头走在甬道里,路上遇到两拨巡查的侍卫,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不再过多关注。 苏蕴雪觉得脊背都是冷汗,从花园到角门的路这些日子她走了无数遍,测算过无数次时间,可真到逃跑的时候还是觉得这条路是那么的长,仿佛怎么走的走不到尽头。 好容易走到角门,苏蕴雪看见守在门口的两个婆子,她暗暗沉住气,神态自若地走过去,出示手中的令牌:“我是清漪夫人身边的丫鬟露儿,我们夫人和雪夫人在花园调香,缺了几种香料,让我出去采买。” 这些守门的婆子没见过苏蕴雪,但可能见过她身边的丫鬟,所以苏蕴雪只好借清漪身边丫鬟的身份,这样不容易被识破。 谁知两个仆妇看了苏蕴雪手中的令牌,竟露出为难的神色。 苏蕴雪的心提了起来。 只听其中一个仆妇道:“姑娘,按照王府里的规矩,夫人们要什么东西,都要先报到小刘公公那里,再由小刘公公发下对牌,安排人出去采买,无论是谁要从这个门出去,都要有小刘公公的对牌才行,姑娘手中的令牌,应是用在外朝的吧?” 苏蕴雪心中大呼不妙,小刘公公名叫刘句,是刘如意的徒弟,刘如意随萧桓衍去了雪夷山,王府内廷的事就是他徒弟在管。 她与刘句交集不多,这个小刘公公和他师傅一样不待见她,等闲是不会到她面前来的,所以她只知道凭借沈十三的令牌进出王府,却不知进出内廷竟还要刘句的对牌。 如今也不可能再弄到对牌,苏蕴雪心中十分着急,再耽搁下去醉荫亭那边就要被人发现了。 苏蕴雪面露不悦,微微抬起下巴,神情倨傲地用眼角晲着守在门前的两个仆妇:“怎么,沈大人的令牌还比不上一个内侍的对牌?雪夫人和我们夫人可都在花园里等着呢,照你这么说来来去去折腾一番天都黑了,莫非几位主子要个什么东西还要那刘句同意?什么时候容王府里竟是奴才做主了?!” 两个仆妇被她的气势吓到,连连告饶:“不敢,不敢,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苏蕴雪不依不饶:“那也要看奉谁的命,主子的话不听,却任一个奴才辖制,你们也是昏了头了!还不开门?!还是说要沈大人、雪夫人亲自来请你开?!” 两个仆妇闻言哪还敢说什么,刘吉祥不过是个内侍,代师傅管理内宅而已,沈大人却是容王殿下身边有官职的亲卫,既然这位露儿姑娘都拿出沈大人的令牌了,放她出去也无妨,出了事也是有沈大人担着。 两个仆妇思量片刻,一人拿出一把钥匙开了角门的锁。 苏蕴雪看这在面前缓缓打开的门,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她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尽量让自己表现的不那么急切,昂首走出了角门。 她和两个仆妇的对话,外面的侍卫早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他们本就是沈十三的下属,见到令牌更是什么都没说就放行了。 苏蕴雪终于出了王府的门,她沿着巷子一直往外走,走到后街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没人发现不对,没有人出来追她,她回过头继续走,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到后面直接迈开脚步疯狂地跑起来。 孟行舟留给她的地图她早就背的滚瓜烂熟,苏蕴雪先是来到街上,随便进了一家成衣铺子,买了身寻常百姓穿的灰褐色的粗布衣裳,换上后从铺子后门出去,绕到最近的车马坊雇了一辆马车,让车夫带她到明州最大的码头,打算从那乘船出海。 车夫有些犹豫:“这几天倭寇到处作乱,码头那危险得很嘞,你一个半大小子,这时候去那里干什么。” 倭寇虽然败了,却没有真正地撤退,车夫说的也没错,而且因为倭寇肆虐的原因,明州很多码头都停运了,由军队严密把守,只有最大的一个码头还留着运送物资。 苏蕴雪当然知道危险,但这是她离开明州唯一的水路,她不是没想过走陆路,可是走陆路就要骑马,她虽会骑马,却绝对比不上王府里的亲卫,迷香时效有限,等到沈十三醒过来,追上她分分钟的事。 相反从码头乘船出海虽然冒险却节省时间,可以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明州,再到别的地方换乘,到时候坐船也好,走陆路也好,离开萧桓衍的势力范围,去哪里都可以。 萧桓衍是藩王,他和他手下的人轻易不能离开封地,只要上了船,船只顺流而下,她就算是成功了一大半了。 苏蕴雪对车夫道:“我舅舅在码头开客栈,母亲不放心,让我过去看看,顺便让舅舅把客栈关了,回城里避几天。” 苏蕴雪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锞子递过去,马夫估摸那银锞子应有二两重,不免心动。 苏蕴雪接着道:“你只管把我拉到永安街就行,那里离码头不远,我走过去就是” 永安街是离码头最近的一条街,距离码头还有一段距离,车夫闻言放下心,让苏蕴雪上了车:“走吧。” 苏蕴雪道:“师傅您赶车快些,晚了您回来也不方便。” 车夫心中也是这样想的,于是一路快马加鞭往永安街赶去。 到达永安街的时候天已黑尽,平日里灯火辉煌,亮如白昼的街市,因为战争和倭寇的原因,店铺都关了大半,只有三三两两的铺子还开着,几只灯笼零星地挂在街边,反显出几分昏暗冷寂。 苏蕴雪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往街道深处走去。 车夫看苏蕴雪孤零零一个小子,不免心中担忧:“你小心些,尽快去你舅舅家,不要在外面待太久!” 苏蕴雪闻言回头对着那个忠厚的车夫笑了笑,转身快步走了。 码头的船只比往常少了很多,但依然热闹,只是更多的是官船来来往往,且码头边多了很多站岗的士兵。 苏蕴雪观察了一阵,发现能和程图对上的出行船只少了很多,苏蕴雪不由心慌,若是今夜不能离港,那她所有的谋划就都白费了。 眼看夜色越来越深,苏蕴雪不敢耽搁,她干脆直接朝着站在码头边的士兵走去。 她一动那些士兵就警觉地转过头盯着她,苏蕴雪只觉如芒刺背。 她强自镇定,走到一个看上去像是领头的士兵身边,拿出沈十三的令牌递给面前的士兵:“小的是容王府沈大人的小厮,因家中母亲病重,特向沈大人告假回扬州看望母亲,不知前往扬州的船什么时辰才靠岸。” 第54章 兜转(三合一) 扬州在明州和松江的北边, 苏蕴雪隐约觉得,明州以南的沿海恐怕都已经在萧桓衍的掌控之中, 所以往北走反而安全些。 那士兵仔细地检查令牌,辨认真伪后才对她稍加辞色:“扬州的船已经停了几日了,你既然要去扬州,走陆路岂不方便很多?” 没了! 苏蕴雪心中大急,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装作忧心的模样:“我原想着走水路会快很多,这样就可以早日见到母亲……” 那士兵见状,许是怜她一片孝心, 便告诉苏蕴雪:“一会儿会有一艘刚卸完辎重的官船要返回松江,你既是容王府的人, 我特准你搭这艘船先到松江,从松江去扬州要更容易一些,到那你自己再想办法吧。” 苏蕴雪的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 原以为水路已经不可能了,她制的迷香至多能支撑两个时辰,而王府巡逻的侍卫走到醉荫亭,发现不对追过来大概也就这么长时间,时间都是算好的,若是无法从水路逃脱, 走陆路一定会被抓到。 苏蕴雪甚至做好了去哪个无人的山林中躲一阵子的打算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知道萧桓衍经营明州多年,明州卫所的士兵和萧桓衍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所以才敢拿出沈十三的令牌, 没想到竟有此收获。 苏蕴雪道:“如此真是太好了,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小的回来以后定当和沈禀报沈大人,答谢大人的恩惠。” 言下之意是要替他引荐给沈十三的意思。 这兵士自然听出了苏蕴雪的意思,心中暗喜,若是能得了沈大人的青眼,让他在容王面前挂个名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是给这小厮行个方便,就能有此际遇,何乐而不为。 于是兵士笑道:“我姓李,是定海卫的总旗,你唤我李总旗便是。” “原来是李总旗,不知这船还要多久才能出发?” “船只刚卸完货正在休整,大概还要一刻钟的时间,你先在码头边等等,要启程的时候我派人送你上船。” 一刻钟……苏蕴雪暗暗盘算着,还来得及。 她环顾四周,发现码头还有零星几个酒楼茶铺开着,里面坐的都是些军士或将官,苏蕴雪不想进去,她一个人站在岸边又太显眼。 苏蕴雪看了看,然后走到不远处的个巷子口,巷子里漆黑无光,仍能看到尽头是拐角还有一条路,若是有什么不对,从这逃跑也能拖延一二。 时间一点点过去,也许过了很久,也许没过多久。 苏蕴雪心中越来越焦急,她不时望向来时的路,发现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涌出大量追兵来抓她。 “这位小兄弟!”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苏蕴雪一大跳,她险些惊呼出声,转身一看,见喊她的是李总旗,才稍稍镇定下来。 李总旗只喊了一声这小厮,就见吓得对方六神无主,还以为是自己出现得太突然,并未将苏蕴雪的反应放在心上,他问:“可是还在忧心令堂?船要启程了,你快上船吧!” 苏蕴雪大大松了口气,欣喜道:“太好了,多谢李总旗!” 苏蕴雪连忙跟着李总旗上了一艘官船,尽管面上不想表现的那么急切,可心中还是很慌,好在船很快就拔锚启航。 夜间的水面异常平静,只有船棹拨动水面的声音。 苏蕴雪回头望向岸边,码头上人影憧憧,灯火绰绰,随着船只的远去,岸上的灯火和人影都逐渐变小,直至只剩点点亮光,而藏在偌大府城中的容王府,终于被她抛在身后。 沈十三自中了迷香就知道要遭,夫人今日之举不知谋划了多久,竟一气连带他和暗卫都不慎中了招,他趴伏在醉荫亭前的石阶上,等清醒过来,发现夫人早已消失不见,而他还浑身无力,动弹不得,沈十三使出浑身解数,奋力喊道:“来人……快来人!” 两个暗卫有内力在身,也很快清醒过来,跟着沈十三一起唤人。 守在小路出口的守卫听到声音,跑过来一看,大惊失色:“沈大人!出了何事?!” “雪夫人,雪夫人不见了!快带人追!” 一时间花园一角涌来无数侍卫,有侍卫带了太医来,先解了众人身上的迷香,沈十三甚至顾不得休整,坐在石阶上就抓着两个暗卫道:“此刻夫人恐怕早已出城,要封锁城门已经来不及了,你们迅速各点一队人马,朝着出城的方向追,水路陆路都不要放过,尤其几个码头,至于此事,我亲自去雪夷山……向殿下禀报。” 两个暗卫领命而去,沈十三接着吩咐:“将清漪夫人和她身边的人都带下去,待殿下回来听候吩咐。” 沈十三急的满头汗,心知今日之事是他大意失职,他已经可以想象殿下得知夫人逃跑后会何等盛怒,但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等稍稍恢复些力气,沈十三不敢耽搁,连忙到外朝牵了快马就往雪夷山方向赶去。 负责盯着苏蕴雪的两个暗卫,一人各带一队人马从陆路和码头的方向追去,然而到码头时那艘官船已经起航,离岸边已经隔了一段距离。 暗卫快步跑到岸边,一手高举令牌,对岸上之人高声喊道:“传容王府令!今夜所有船只,全部不许离岸!” 码头上的人都停下手中动作,看着狂奔而来的人马,皆惊疑不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来了一个拿着令牌的小厮说要坐船,现在又来一队拿着令牌的侍卫不让开船,李总旗再迟钝此刻也察觉不对,忙上前道:“这位大人,刚才有一小厮打扮的人手持沈大人的令牌要坐船,此刻船刚出海不久,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暗卫得到苏蕴雪线索,却不料人已离岸,心下大急,偏又不能说出真相,只能道:“此人趁殿下不在府内,盗取王府珍宝出逃,你竟让她上了船?!还不传令让船停下!” 李总旗一听也慌了,他方才不放在心上的种种情态此刻都成了那小厮的可疑之处,然而船此刻已经驶出港口,已无法让其返航。 李总旗道:“启禀大人,此时船已离开一炷香的时间,若是白天还好,可在岸上用旗语命船停下,然而此时天色黑尽,就算是打旗语,海上的船也看不见呀!” 暗卫只觉浑身发凉,他们能成为暗卫,皆经过层层严苛选拔,武功高强,侦查监视都是看家本领,本以为守着一个弱女子不在话下,心中难免大意,不料竟阴沟里翻船,被一个内宅女子算计了,若是夫人找不回来,他们也别想活了。 “这艘船是去往何地?” “松江。” 从明州去松江,若用轻骑八百里加急,定会比船只先到达,介时一定可以在岸上守株待兔,找到夫人。 暗卫心下稍安,顾及周围都是明州军士,不敢透露太多,只留下一句:“多谢大人。”便带着人离去,和来时一样行色匆匆。 雪夷山别院。 萧桓衍原本在倭患最严重的几个港口暗中调度,接到消息后扔下军务赶回来,就听沈十三向他禀报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他穿一身玄色劲装,腰配长刀,立于廊下,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语气冰凉地问:“逃了?” 沈十三跪在院中,此时已是亥时,山中夜色寒凉,可他只觉满身冷汗,他不敢抬头看萧桓衍的表情,只能深深叩首:“属下护卫不利,一时大意中了迷香,让夫人走失,请殿下责罚!” 萧桓衍胸中怒气翻滚,他一手握在刀柄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同时又有一种意料之内的荒谬感,总觉得这一刻迟早都会到来。 是以他没有因为愤怒而过分失态,而是还算冷静地问:“可派了人去追?” 沈十三连忙道:“十七和十九已经去追了,十九那边传来消息,夫人在明州码头上了一艘官船,船会在松江靠岸,他已经派了轻骑连夜赶往松江,明日寅时就能在船靠岸前到达松江码头。” 萧桓衍冷冷晲着跪在院中的亲卫:“沈十三,你作为本王的暗卫统领,无论哪一方面都能力超群,却连带你的两个人都栽在一个女子手上,你的暗卫营是不是太无能了?” 沈十三额头上尽是冷汗,偏殿下说的都是事实,刺探、暗杀、搜集情报都是他们最擅长的事,偏偏因为看轻一个女子,不慎栽在她的手上。 “属下无能,请殿下降罪!” “不必着急领罪,明日寅时,若是见不到本王的夫人……念在你多年来尽忠职守的份上,本王不杀你,你和你的手下都回暗卫营去吧。” 沈十三和其他暗卫都是从暗卫营里九死一生才得以走到今日,如今让他们再回去,无疑是要将他们当成弃子。 沈十三心知,此次是他们唯一可以将功赎罪的机会,他重重叩首:“谢殿下恩典!”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沈十三等人致命一击,沈十三连夜带人赶往松江府,在松江码头密布人手,然而船只靠岸的时候,他们上船搜遍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苏蕴雪的身影。 沈十三快疯了,他气急败坏地揪着船主问:“人呢,李总旗把人安排在你们船上,沿途也未停船,结果这会儿却不见人影,你们怎么搞的?!” 船主也一头雾水,明明上岸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而且上船时李总旗特地交代那小厮是容王府出来的,让他好好招待,他还特意安排了一间厢房,谁知靠岸的时候厢房里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哆哆嗦嗦地对气急败坏的沈十三道:“小的,小的也不知道,明明上船的时候还好好的……” 沈十三一把推开船主,他这会儿是真的很慌,原本以为有了线索可以很快找到人,没想到却扑了个空,线索也断了,从明州到松江,茫茫海域,经过数个州府,要想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沈十三深吸一口气,勉强自己冷静下来,此时忽然想起什么,当初夫人突然得知孟家长子的死讯,殿下派人查出传递消息的是一个银楼的管事娘子,而那家银楼背后真正的主人竟然是孟家,虽然不知为何殿下没有处置那二人,只是将人逐出明州,但此时在松江地界上,难免不由他多想。 沈十三道:“立刻派人去查宝庆楼的管事回了松江后住在何处,找到人后将他们带来见我!一定要快!” 苏蕴雪自上了官船就一路警醒,她厢房的窗口刚好朝着岸边,便于一路观察沿途所经之地。 她算了算时间,估摸着沈十三他们的迷香此刻差不多已经解了,只要追到码头一问就会知道她的行踪,所以她并不打算和船一起靠岸,当船行出数十里,依稀可以看见一个码头时,苏蕴雪将身上的重要的东西用油纸包了再用腰带绑在身上,又找到船上放着的救生水带缠在手臂上,然后从窗户偷偷滑入水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虽是夏夜,但海水冰凉刺骨,好在苏蕴雪游泳技术不错,愣是撑着一口气游到了岸边。 此时天还未亮,苏蕴雪游近的河岸位置偏僻,夜深人静,苏蕴雪贴在水下观察一会儿,见岸上始终无人,才小心地从水里爬出来。 在水里游了快小半个时辰,她只觉浑身酸痛,精疲力尽,在水里泡着还不觉得,等上岸后被冷空气一激,冷得直哆嗦。 苏蕴雪趴在地上缓了一会儿,等身上恢复了些许力气,才摇摇晃晃地朝着城里走去。 此时城门已将关闭,她自然进不了城,只能沿着河岸找开在城外可以落脚的客栈。 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开着门的客栈时,苏蕴雪身上的水已经半干,她已经重新在脸上做了伪装,戴上斗笠,店家只随便看了一眼路引就给她开了一间普通厢房。 精疲力尽的苏蕴雪也没力气挑剔客栈房间的卫生问题,花钱让店家给她备了热水泡了个热水澡倒头就睡。 睡过去前她还想,若是此时容王府的侍卫来抓她的话,很容易就可以把睡死过去的她抬走了。 第二天一早,苏蕴雪醒来就发现自己生病了,具体症状包括而不限于鼻塞耳鸣,头疼脑热,昨天夜里在冷水里游了那么久,这具身体又那么娇弱,会生病真是一点不奇怪。 有小二端来早饭,苏蕴雪哑着嗓子跟小二说话:“这位小哥,我昨夜着了凉,这会儿身体不大舒服,许是感染了风寒,不知这城中哪家医馆最好,劳您跑一趟,给我抓几服药来,”说着拿出两颗碎银子并一把铜钱递给小二:“剩下的钱就给小哥买酒喝。” 小二笑眯眯地接过钱:“客官您放心,我是平湖本地人,哪里医馆的药最好,价格最公道,问我算是问对人了,不过您病成这样,最好找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对症下药。” 原来这里是嘉兴府的平湖县,在松江之南,与松江府只有一江之隔,乘船一个时辰可以来回,骑马走陆路则更快,此地离松江如此之近,苏蕴雪哪里还敢找大夫来看,她拒绝道:“我因家中有事着急赶路,请个大夫一来一回耽搁时间,直接抓副药就行了,不必那么麻烦。” 小二听罢不再坚持,满脸堆笑地去了,苏蕴雪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会儿,再醒来发现已是午时,身上已不似早上那般难受。 小二动作还挺快,竟已将药买回来熬好和午饭一起送到房间了。 苏蕴雪和衣起身,再次谢过小二,一边吃饭,一边貌似不经意地问:“我此次出门匆忙,想买几身像样的衣裳,顺便再带几批时新的松江布回家,平湖可有专门卖松江布的铺子?” 许是难得遇到一个如此平易近人又出手大方的住客,年轻的小二也乐得和苏蕴雪聊天,他把抹布往肩上一搭,道:“平湖离松江近,卖松江布的铺子多不胜数,离我们店近些的原本有三家,不过现在关了一家,另外两家虽不如孟家商行种类丰富,倒也实惠。” 苏蕴雪夹菜的筷子微微一顿,状似随意道:“可是松江孟家商行,他们家的布我也常买,生意一直不错,怎么就忽然关门了?” “嗨,做生意嘛,哪有一直一帆风顺的,”小二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这不,孟家放着老本行不做,非要学人家做什么海上生意,结果呢,船被倭寇击沉了,听说家中的长子也死了,血本无归啊!” 苏蕴雪低着头,握紧了手中的筷子,原以为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已经调整好心态,可当再次听到孟家之事,小二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似一把尖刀,刺得她心痛难当。 一旁的小二正说到激动处,尚未察觉苏蕴雪的反常,依旧喋喋不休:“孟家出事后孟老爷就一病不起,听说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虽说他们家还有个小儿子,但这小儿子从来只会读书,哪懂怎么做生意,为了填补亏空,只好将在外的产业都卖了……哟,客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快,快把药喝了,我就说应该找个大夫来看看……” 苏蕴雪抬起头,有些虚弱地对小二道:“无事,只是有些累,”她端起药一口饮尽,“我有些不舒服,想再歇会儿。” 小二见状终于止住话茬,利落地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净:“那我就不打扰了,客官您先休息,有事叫我一声就行。” 小二离开后,苏蕴雪在桌前坐了许久,待心绪稍稍平复,才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其实除了从容王府带出来一些首饰和崔姨娘留给她的银票,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 离开客栈后,苏蕴雪反而没有着急离开,她朝着平阳县城里走,直到看见一个还开着门的孟家商行,她走进去,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在收拾东西,瞥了一苏蕴雪后依然忙着手上的事:“我们不做生意了,这店要关了。” 苏蕴雪换了身竹青色潞绸直裰,脸上依然做了伪装,她问掌柜:“敢问掌柜,这店关了之后您是否要回松江?” 掌柜头也不回道:“是呀,我们都是从松江派来的管事,店关了,自然要回去。” “那太好了,我在苏州做生意时与贵府大少爷有过几次往来,他曾托我为他的胞弟找几本时下最盛行的策论集,谁知没过多久就听闻孟家噩耗,我此次恰巧到平湖做生意,本打算找个孟家的商铺托人将东西带到孟府,走了这么久才发现你一家开着门。” 掌柜的闻言,回头打量了苏蕴雪几眼,略带疑惑地接过包裹,因包裹用油纸包着,还封了蜡,掌柜只能用手捏了捏,感觉的确是几本书册,便接过去,叹了口气道:“谁能想到主家忽然就遭了难呢,孟家在平湖县的商铺该关的都关了,这位公子放心,东西我会带回孟府交到二少爷手上的。” 苏蕴雪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她给自己留了一些路费后,将所有的积蓄都放在这个包裹里了,她无法回松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将东西送给孟家,虽知道这不过是杯水车薪,但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她朝掌柜拱了拱手:“多谢掌柜,告辞。”然后离开了铺子。 无人的巷子里,苏蕴雪将孟行舟留给她的水陆程图拿出来仔细端详,最终目光定在图上的一个地方,之后她将程图小心折好塞进怀中,朝着街上走去。 松江。 萧桓衍身着玄色常服,坐在酒楼的雅间,一手抵着眉心,神情喜怒不辨,他问跪在下首的沈十三:“一夜了,还没找到?” 沈十三小心翼翼道:“整艘船都搜遍了,没有发现夫人的踪影,昨夜属下带人暗中搜查松江府城,亦未发现可疑之人,属下猜测,夫人应该在途中就悄悄下了船。” 沈十三抬头觑了一眼眉头越皱越紧的萧桓衍,连忙道:“不过属下查到,前些时日给夫人做首饰的宝庆楼,那个管事娘子和她的丈夫就在松江,属下找到他们审问之后才得知他们曾经给过夫人一份新的路引和江南沿海一带的水陆程图。” 沈十三将苏蕴雪那份路引和水陆程图的复刻本呈给萧桓衍。 萧桓衍先扫了一眼路引上的身份,然后仔细研究起那份水陆程图,片刻后吩咐道:“若她的确是中途下船,此刻应该走不远,你立刻加派人手,暗中盯着明州到松江各个州府的城门,严查这一带的码头,能出海的港口就这么几个,若是这次还没有找到……” 沈十三立刻接话道:“属下便自行回暗卫营受罚!” 沈十三走后,萧桓衍将程图和路引扔入灯罩中,原本安静的火苗陡然窜高,跳动的火光在他冷白的脸上晃动,越发显得他面目清寒,萧桓衍凝视烛火,眼神幽冷。 萧桓衍叫来卫成,问他:“这几日倭寇可有异动?” 他本想在雪夷山等消息,最终却还是按耐不住亲自来了松江,连沿海的战况都有些顾不上。 “明州和泉州的战况分别有孔先生和张副使盯着,他们刚传过信来,道一切都好。” “孟家那边呢,这几日可有看到什么可疑之人靠近?” “启禀殿下,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也是,”萧桓衍低语,“她那么谨慎,怎么可能会再回到松江呢?” “盯好孟家和东荣巷那对夫妇,不要打草惊蛇,若有可疑之人靠近立刻抓起来。” “是!” 杭州府。 苏蕴雪从平湖唯一的港口坐船来到杭州,打算从杭州走陆路绕过松江府北上。 她雇了一辆马车跟在一队商队后面准备出城,然而靠近城门的时候,苏蕴雪发现在离城门不远处站着几个身穿布衣的高大男子,骨节粗大,下盘稳健,一看就是习武之人,偏偏扮作普通百姓在城门口徘徊,他们犀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出城的人,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苏蕴雪心砰砰直跳,她几乎本能地意识到这是容王府的人,没想到沈十三动作这么快,短时间就在各个州府安插了人手堵她。 趁着人还没发现她,苏蕴雪当机立断让赶车的车夫掉头。 车夫生怕到手的大生意跑了,有些不乐意:“怎么小哥又不去应天府了?这都到城门口了,再折回去我也不好做下一单生意。” 苏蕴雪心中着急,面上还算镇定,她道:“不去了,劳烦您载我回刚才的地方,您放心,之前谈好的钱我会一分不少地给你。” 车夫闻言才没说什么,架马掉头往回走。 刚才苏蕴雪从杭州府的码头下船时尚未察觉异样,不知道现在码头是否也布了人,她觉得此时的自己犹如釜底游鱼、瓮中之鳖,无论如何都逃不出萧桓衍布下的天罗地网。 可若果她不想办法逃走,待在城中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 苏蕴雪一时想不到办法,干脆先回码头附近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毕竟只要瞒过监视之人的视线,上了船就暂时安全了。 于是苏蕴雪又折回了下船时的码头,这样一来一回折腾一番,等到码头时天色已晚,暮色沉沉,岸边已经点起了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苏蕴雪没急着去找船,而是先在暗处观察了一会儿,因为倭寇的原因,几个州府的港口往来的船只都不是很多,苏蕴雪一眼就可以看见岸边有些什么人。 没有发现类似于城门口的暗哨,苏蕴雪稍稍放心,此时她见一艘船即将抽板起锚,没有犹豫立刻就要赶过去,打算先上船再说。 骤然得见希望的喜悦让苏蕴雪放松了警惕,她刚往前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捂住她的嘴,同时迅速地将她的双手扭到身后束缚住。 苏蕴雪骇然挣扎,张嘴狠狠咬住那只手,那只手被咬得鲜血淋漓却不曾松懈半分。 一抹高挑挺拔的身影慢慢自阴影中踱步而出,走到苏蕴雪面前,来人穿着一件玄色直裰,头束墨玉冠,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只一张清冷玉白的脸在黑暗中微微泛光。 不是萧桓衍还是谁。 他竟然亲自追来了杭州,苏蕴雪心中只觉无尽的悲凉,终究是逃不过吗? 她颓然地泄了气,任由身后的人辖制着她,放弃了挣扎。 萧桓衍垂眸看她,眼神似冷似嘲。 他微微偏头,示意制住苏蕴雪的婆子压着人往前走,来到稍微光亮处,他们所在的位置十分隐蔽,从这里可以看见码头的行船,码头上的人却看不到这里。 只见岸边一艘高大的福船上,船工抽板的抽板,拔锚的拔锚,阵阵吆喝声中,船只开始缓缓向深水处移动。 这是可以给她自由的船,苏蕴雪心中有个声音告诉她。 原本放弃挣扎的苏蕴雪,不知怎的,心脏泛起细密的痛,那种功亏一篑的悲哀和不甘再次涌上心头,她开始疯狂地挣扎扭打,辖制她的婆子因有所顾忌,一个不慎竟真让苏蕴雪挣脱往前跑了几步。 婆子大惊之下生怕萧桓衍降罪于她,连忙将苏蕴雪扑倒在地,牢牢钳着她的腰不让她动弹分毫。 同时又扑上来两个内侍牢牢按住苏蕴雪双臂。 苏蕴雪快疯了,不,她已经疯了,她失控地大喊:“放开我!放开!让我走,求求你了,让我走好不好,求求你……” 她的声音过于凄厉,码头处终于有人发现了这里的异样,然而天色暗沉,萧桓衍身后数个暗卫人影憧憧,旁人看一眼就急忙收回目光,不敢多管闲事。 不远处的码头上有几个守卫发现不对赶来,萧桓衍只朝身后递了个眼神,就有暗卫上前交涉,不知暗卫说了什么,那几个守卫朝着萧桓衍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不再多看一眼,转身就回到了各自的位置,对苏蕴雪的处境视若无睹。 明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周围所有的人却对苏蕴雪失控发疯的情状视而不见,神色匆匆地从远处走过。 苏蕴雪满眼泪水,她十指抠进满是泥沙的地面,双手指甲被掀翻了也不觉痛,眼睛死死地盯着逐渐远去的船只,眼中逐渐被绝望浸染。 夜色终于将码头完全笼罩,岸边升起的灯火映照在水面上,如点点星光,福船划破满床星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深寂的夜色中。 苏蕴雪狼狈地趴在地上,泪水不可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滴入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萧桓衍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也不曾看苏蕴雪一眼,他看着远处深黑的海面,清冷深寂的凤眼如覆着一层寒霜,眸中戾气深重。 “好好看着”萧桓衍语气森寒,“你注定上不了任何一艘船,无论多少次,你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远去,而你,”他终于瞥向她,“这辈子只能待在明州,待在本王身边!” 苏蕴雪怔怔看着船只离去的方向,一言不发。 萧桓蹙眉,见不得她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把人弄起来。” 禁锢着苏蕴雪的仆妇和内侍连忙松手,将苏蕴雪扶起来。 苏蕴雪摇晃了一下,站定,凄清的目光终于看向萧桓衍:“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萧桓衍冷冷看着她,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 那仆妇轻车熟路地从苏蕴雪怀中摸出一个薄薄的包裹,里面是孟行舟留给他的水路程图和路引。 苏蕴雪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桓衍:“你……你都知道了……” 萧桓衍神情轻慢地打开包裹,翻出里面的路引和路程图,缓缓道:“他对你还真是情至意尽……” 萧桓衍声音轻若幽冥,然其中的寒意如有实质,钻入耳中,令苏蕴雪生生打了个寒颤,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惧意。 这时有大队人马从远处赶来,为首的正是沈十三,他身后的侍卫还压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宝庆楼的管事娘子。 苏蕴雪见状双目睁大,惊恐万分:“你……你要做什么?” 萧桓衍看了卫成一眼,卫成向不远处的守卫挥挥手,那些守卫没有过问一句,带着人马干净利落地退出了码头,连零星几艘船上的人都下船离开,一时码头只剩下容王府的人。 苏蕴雪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骇异,她知道萧桓衍有不臣之心,但没想到连杭州都在他的掌控之内,码头的士兵竟都听从他的吩咐。 沈十三快步上前,单膝抱拳跪在萧桓衍面前:“殿下,宝庆楼的东家已带到。” 萧桓衍扬手,将手中薄薄的几张纸扔到水中。 “不!!!”苏蕴雪嘶喊,她再次挣扎起来,徒劳地想要抓住孟行舟最后留给她的东西,却被两个内侍紧紧扼住双臂,动弹不得。 萧桓衍冷冷盯着几近崩溃的苏蕴雪,对沈十三道:“把人带过来。” 立刻有人将抖如筛糠的管事娘子二人压到近前。 苏蕴雪满眼哀求地看着萧桓衍,她隐约知道萧桓衍要做什么,害怕的忍不住浑身颤抖。 “不……殿下……此事与他们无关……” 萧桓衍走近苏蕴雪,他微微偏头,打量眼前狼狈的女子,因为一番挣扎,她身上的衣服破了,头发散乱,脸上的伪装因为泪水留下道道脏污的痕迹,偏偏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黑白分明,清亮中透着几分坚韧,让人忍不住想要摧折。 萧桓衍摩挲着手指,压下心中翻腾的怒气,甚至对苏蕴雪绽开一个温柔的笑:“本王已经放过他们二人一次,不料他们竟还敢助你出逃,有几分胆量……你说,本王该怎么处置他们呢?” 管事娘子和她的丈夫早就吓瘫在地,哆哆嗦嗦连求饶都不会了。 苏蕴雪拼命摇头哀求:“殿下,求您不要伤及无辜,一切都是我的错,您要杀就杀我,放过他们好不好……” 萧桓衍心想,他的确该杀了她的,杀了她,放在冰棺之中,放上防腐的药材,藏在冰窖里,这样她永远都不会从他身边逃跑了。 萧桓衍看着哭求的女子,动了动手,又放下。 他自嘲一笑,怎么下得去手呢。 为了这个女人,萧桓衍不惜在码头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若非皇帝的眼线都被他清理干净,恐怕不出几日朝廷问罪的圣旨就要送到他面前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萧桓衍清楚地意识道,他心里有她,他舍不得她,既然如此,就要将之彻底地驯服,让苏蕴雪从此死了离开的心。 “还会再逃吗?” 萧桓衍问苏蕴雪。 两把锋利的刀架在宝庆楼管事娘子和她丈夫的脖颈上。 掌柜两眼一翻被吓昏过去,管事娘子呜咽泪流不止。 “不,不会了,殿下,妾知错了,妾再也不会逃了,求殿下放过他们!” 苏蕴雪不断哭求,她的恐惧并不比这二人少,孟行舟已经因她而死,她明明不想再连累无辜,可到头来还是害了管事娘子夫妇二人,她是真的后悔了,她不该接受路引和路程图,她不该逃跑的。 萧桓衍伸手抹去苏蕴雪脸上的泪,他神情温柔,说出的话却令苏蕴雪战栗不止:“可是怎么办呢?你如此不安分,逃了太多次,本王都不知该不该相信你……杀了他们,惩一儆百,让所有人知道,帮助你逃跑是个什么下场。” 苏蕴雪跪倒在地,用血肉模糊的双手抓着萧桓衍的袍角,双眼满是哀求:“是我自己要逃的,与他们无关,求求你了殿下,放过他们,我……妾真的不会再逃了,再也不会了!” “是吗?可是你说,你不愿做妾。”萧桓衍轻讽。 “妾愿意,妾知错了,妾愿意!” “你认命吗?”萧桓衍垂眸看着苏蕴雪,声音温柔,如恶魔的低语,化作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苏蕴雪的脖颈。 苏蕴雪几乎喘不上气,她闭上眼,泪水就从眼角滑落,她想起曾经穿着职业装在写字楼为工作忙前忙后的自己,加班累了就一个人去小吃街吃东西,周末休息的时候就挑一个城市短途旅行,挣的钱不多却很自在。 可是这些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如黄粱一梦,梦醒了,她是生在古代的卑贱庶女,身如浮萍,被人轻贱摆布。 她艰难地开口:“我……认命,妾……认命。” 她认命,真的……认命。 萧桓衍弯腰将苏蕴雪扶起来,将她揽入怀中,从怀中拿出一方柔软的丝帕,动作温柔地擦拭着苏蕴雪哭的一塌糊涂的脸。 “认命便好。”萧桓衍轻声道。 他微凉的手在苏蕴雪脸上摩挲着,从脸颊慢慢滑到脖颈,突然用狠厉的力道扣住苏蕴雪的下颌,将她的脸转向管事夫妇的方向。 与此同时侍卫猛地抬手,闪着寒光的刀毫不迟疑地朝着管事夫妇二人的颈项上砍去。 “啊——!!!” 第55章 难眠 苏蕴雪被这一幕骇得几乎晕厥过去, 若非被萧桓衍揽着,她早已瘫软在地。 然而令人恐惧的一幕并没有出现, 锋利的刀擦过二人的头顶,削掉了他们的巾帽和头发。 管事夫妇死里逃生,看着面前的断发,双双吓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萧桓衍居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男女,摩挲着手指,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真的要他们命的冲动,若非怕一刀下去适得其反, 逼得苏蕴雪与他真的反目,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早已葬身鱼腹。 苏蕴回过神,发现萧桓衍并未真正要二人性命,而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冷汗淋漓, 泪流满面,心神一松,终于晕了过去。 萧桓衍打横抱起苏蕴雪,对沈十三道:“把人带下去,然后自去领罚。” 沈十三跪在地上,头垂的低低的, 恭敬道:“是。” 苏蕴雪做了一堆光怪陆离的梦,她梦到宝庆楼的管事娘子,穿着一身枣红色的潞稠比甲立在一旁跟她说着话, 突然后面挥出一把刀, 猛地将她的头颅砍下,血溅了苏蕴雪一身, 那头颅滚到她的脚边,死不瞑目的眼睛睁着,不甘地与她对视。 苏蕴雪被吓醒了,她睁开眼睛,心口扑通扑通地跳,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醒了?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耳边想起。 苏蕴雪扭头,发现萧桓衍已经换了一身家常的月白色细布直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在看。 烛火昏黄的光映照在他玉白的脸上,给清冷的面容添了几分暖色,乍一看上去温润无害,仿佛不久前如地狱修罗般要索人性命的人不是他。 萧桓衍抬眸看向苏蕴雪,苏蕴雪在对上他目光的时候如看到了什么无比令人恐惧的恶鬼,连滚带爬地往角落里躲,然而架子床就这么大,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 苏蕴雪蜷缩在离萧桓衍最远的床脚,睁大眼睛防备又畏惧地看着萧桓衍。 这时苏蕴雪终于清醒过来,她想起萧桓衍没有真的杀了管事娘子夫妇,但挥刀的那一幕的的确确震慑到了她。 萧桓衍在她面前露出了最真实的本性,这个人是封建王朝的主人之一,拥有者生杀予夺的可怕权利,只要萧桓衍愿意,随时可以要他们的命。 她差点又害死两个人,每思及此,她都一阵后怕。 萧桓衍起身,朝苏蕴雪走来。 他一动,苏蕴雪便惊惧地想要朝远离他的地方挪。 然而萧桓衍比她更快,伸手按住了正欲逃避的苏蕴雪:“别动,你手上的伤太医刚给你处理好,小心别蹭到了。” 苏蕴雪这才发先自己的双手已经被仔细地包扎过,之前在码头情绪失控挣扎的时候,她双手在满是泥沙的地上抓挠,指甲几乎都被崩裂了,当时不觉得,此时才觉出疼来。 然而这都不敌她对萧桓衍的恐惧,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这个人,是怎么做到在那样对她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她说话呢? 萧桓衍温雅俊美的皮囊下仿佛藏着一个可怕的野兽,苏蕴雪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暴起,狠狠地咬断她的喉咙,她忍不住开始发抖。 萧桓衍感觉道手下的躯体在微微颤抖,他皱了皱眉,收回手,站直身子,眼中情绪难明,他冷冷瞥着苏蕴雪道:“这次吃了教训,以后就长点记性,别再做令本王不高兴的事,孟家如今苟延残喘,本王不介意什么时候去踩上一脚……你好好养伤吧。” 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 萧桓衍离开后,苏蕴雪如被松开了扼紧的喉咙,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不用萧桓衍说,经历此事之后,她也不敢再逃,纵然她再自私,也不会以别人的命为代价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萧桓衍的目的达到了,他成功的震慑了她,从此以后,她不会再不自量力地挑战萧桓衍的权威。 她蜷缩在床角,将脸埋在膝盖和胸口之间,良久,溢出一丝呜咽。 几天后苏蕴雪才知道,她没有被带回容王府,而是被萧桓衍带到了雪夷山别院。 当初她想跟出来没能成功,没想到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只是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苏蕴雪被关在一个种满了牡丹和芍药的院子里,身边伺候的换成了两个面生的丫鬟,比珂玉和星月还要沉默,还要冰冷。 她没有问珂玉她们去哪了,对她来说无论是珂玉、星月,还是现在的两个丫鬟,都是萧桓衍派来监视她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苏蕴雪安分地在院子里养伤,常常盯着某处发呆,她手上的伤养了很久才养好,当初为了便于清洗伤口,她的很多指甲都是被拔了重新长的,也是糟了好大一番罪。 期间萧桓衍来看过她几次,她又变回了那个逆来顺受的雪夫人,在他面前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不敢有半分逾越。 她害怕他,很怕很怕。 这张矜贵美丽的脸,在她看来犹如地狱修罗。她想,从此以后,或许她都将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夜色深浓,两颗夜明珠将内室照的犹如白昼,光亮透窗而出,连带院外盛放的牡丹和芍药都被映照的花影重重。 做功精良的紫檀木架子床上,一双身影抵死交缠,泛着珠光的绯色鲛绡帐,随着床上之人的动作轻轻摇曳着。 苏蕴雪双手被萧桓衍一只手束缚在头顶,身上的人对她毫无一丝怜惜之意,她咬紧的唇时常不受控制地溢出一丝软媚的声音。 夜已经很深,萧桓衍却依然没有放过她的打算,苏蕴雪有些受不住了,却不会开口求饶。 以前在床笫之间,萧桓衍虽说没有多温存,但也不像如今这样,霸道到近乎粗暴,仿佛在这样不留余地的占有中,才能一次次地确认她属于他。 终于停歇后,有丫鬟进来将放着夜明珠珠的灯台用灯罩罩上,内室恢复了黑暗。 苏蕴雪在黑夜中微微平缓着呼吸,身后是紧紧搂着她的萧桓衍。 可是苏蕴雪已经不在乎了,从她那天跪在萧桓衍脚下哭着说出认命二字时,这具躯壳就再也不属于她了。 “宝庆楼那二人,本王已经让人放了,这会儿大概已经回到了松江。”寂静中,萧桓衍道突然开口道。 苏蕴雪微微一怔,转过身,鼓起勇气看着萧桓衍的眼睛,嘴角勾出一抹笑:“谢殿下恩典。” 萧桓衍微微蹙眉,怀中的女子雪肤乌发,玉软花柔,却像一具被抽了魂魄的人偶,连笑都是小心翼翼的。 他嘴唇微翕,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抿紧嘴唇,伸手扣住苏蕴雪的后脑,将人紧紧揽在怀中。 没关系,只要人在他身边,就够了,萧桓衍如是想。 这样诡异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就被打破,苏蕴雪病了,病的不重,却很奇怪。 萧桓衍不在的夜里,她不敢睡觉,整夜整夜的睁着眼,往常夜间她不喜有光,现在内室整夜灯火通明。 苏蕴雪夜里难以入睡,白天便精神萎靡,食不下咽,人很快虚弱下去。 伺候的丫鬟发现她的反常,报到萧桓衍那。 太医很快就来,诊了半天脉,回头对萧桓衍说:“夫人情志紊乱,夜多不寐,乃是心病所致,臣除了能开些安神的药,剩下的只能靠夫人自己调节了。” 萧桓衍对造成苏蕴雪如今这般模样的原因心知肚明,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他不会去追悔,却意外地发现他在的时候苏蕴雪却能安眠。 于是萧桓衍夜夜宿在苏蕴雪屋里,他看着怀中安睡的女子,虽然被他吓破了胆,再也生不出一丝反抗之意,可他依然感觉自己始终握不住她。 萧桓衍知道自码头那夜后苏蕴雪对他十分畏惧,然而畏惧中似乎又有一丝依赖,这种行为令他不解,但总的来说应该算是一件好事,至少她离不开他了,不是吗? 然而萧桓衍在的时候还好,若是他有事外出几日,苏蕴雪就整夜整夜地睁着眼不睡觉,直到天明。 萧桓衍以为苏蕴雪是那天在码头被吓到了,只有苏蕴雪自己明白,在得知孟行舟的死讯后,她就不敢一个人睡了,如今只是情况愈发严重罢了。 苏蕴雪想,或许她会在这样的自我折磨中一点点消耗掉自己的生命,若是这样的话,或许也算一种解脱。 直到有一天,苏蕴雪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萧桓衍已经离开,一个穿靛蓝色比甲的妇人守在床边,看到她睁眼,忙激动地上前,满含情绪地唤了一声“小姐。” 苏蕴雪凝眸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崔嬷嬷! “崔嬷嬷……”苏蕴雪有些不可置信,她怔怔地看着面前惊喜交集的妇人,二人自上次一别,已经过了小半年,崔嬷嬷容貌几乎没怎么变,只是鬓边多了几缕银丝。 “小姐……”崔嬷嬷早就双眼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和苏蕴雪二人虽为主仆,可苏蕴雪却是她带大的,情同母女,分别这么久,再见时苏蕴雪却被折磨成了这幅模样,岂有不心疼的道理。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苏蕴雪惊喜过后,心头涌上来的更多是惊惧。 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挣扎着爬起来,崔嬷嬷忙上前扶她,苏蕴雪却拼命地推拒着崔嬷嬷:“快走,离开这里,你不要在这,你为什么要回来,他会……”苏蕴雪露出惊恐的神情,“他会杀了你的!” 第56章 泣诉 崔嬷嬷见苏蕴雪神昏意乱, 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一把将苏蕴雪搂在怀中, 哭道:“我的小姐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熟悉的怀抱让苏蕴雪清醒了几分,她忍不住靠在崔嬷嬷怀里,汲取着久违的安全和温暖。 苏蕴雪闭着眼睛,不肯让眼中的泪水落下,道:“嬷嬷,你不该回来的,我好不容易把你送出去, 为什么非要回到这个可怕的地方呢?” “小姐在这里,我又怎么放心得下, 您可不要再赶我走了,嬷嬷陪着您,好不好?” 苏蕴雪将头紧紧靠在崔嬷嬷怀里, 胸口又酸又涨,最终,忍了很久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她伸手抱住崔嬷嬷,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救命的浮木。 萧桓衍静静站在门外,面容清冷, 神情晦涩,那句饱含惊恐的“他会杀了你”一字不漏地落入他的耳中,止住了他原本要进屋的动作。 萧桓衍听着内室久别重逢的低语和哭声, 绷紧下颌, 双手紧握成拳,半晌, 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刘如意心惊胆战地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连忙跟在萧桓衍身后离开了苏蕴雪的院子。 有了崔嬷嬷的陪伴和照顾,苏蕴雪开始一天天好起来,虽然依然怕黑,但是崔嬷嬷夜间陪着她睡,她也不再如前段时日那般彻夜不眠。 原来崔嬷嬷自离开王府后并未走远,她不敢回松江,怕连累桂花婶和老冯,便在离明州不远的绍兴府安定下来。 容王府的人找到她的时候,起初她以为这些人是要拿她威胁小姐,本做好了宁死不从的打算,可来人却告诉她,苏蕴雪病重,需要身边有亲近的人照顾,崔嬷嬷不太相信,又担心苏蕴雪,半信半疑地跟着回了明州,见到苏蕴雪才知道苏蕴雪是真的不好。 崔嬷嬷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寸步不离地陪在苏蕴雪身边,全心全意地照顾她。 苏蕴雪精神渐渐稳定下来后,主动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告诉了崔嬷嬷。 “我差点又害死了两个人。”苏蕴雪道,“他们是孟行舟留给我的,帮助我逃跑,后来我在码头被捉住,萧桓衍当着我的面,只差一点就要将他们……斩首。” 说到斩首时,苏蕴雪连牙齿都在打颤,她差一点就亲眼目睹了古代惨无人道的酷刑,她忍不住缩了缩身子,整个人靠到崔嬷嬷怀中。 崔嬷嬷震惊不已,苏蕴雪自幼养在深闺,弱质芊芊,连杀鸡都没见过,容王却要当她的面杀人,用如此狠厉手段震慑住苏蕴雪,让苏蕴雪畏惧害怕,再不敢生出逃跑的念头。 崔嬷嬷心中不由也对容王多了几分恐惧,但更多的是愤怒,她道:“我听小姐的描述,你自拿了程图就再未跟管事夫妇联系,自己策划了所有事情,为的就是不连累他们,可容王偏不肯放过,竟用无辜之人的性命威胁你,要说错,也是他的错!” 苏蕴雪闭着眼:“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要那份程图,我不该不自量力企图逃跑,最终害人害己,得不偿失,可是那个时候孟行舟死了……对!他还害死了孟行舟,要不是他,孟行舟就不会出海,不会被倭寇杀害,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只想离开这,可是我太天真了,他是手握重权的亲王,我一无所有,怎么可能逃得出他的天罗地网……不,不是他 ,是我,是我害死了孟行舟!若非我不肯认命,不甘心为人妾室,不甘心被禁锢在内宅之中,非要追求什么虚无缥缈的自由,也不会连累孟行舟至此,罪魁祸首其实是我,是我害死了孟行舟,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崔嬷嬷眼见苏蕴雪又陷入自己的情绪中,开始语无伦次,连忙心疼地安抚:“小姐,那只是一个意外,谁都没有想到本该顺利返航的船会遇到倭寇,您不要再这样埋怨自己,孟少爷若是泉下有知,看到小姐这个样子,也会心疼的。” 苏蕴雪惨然笑道:“嬷嬷,孟行舟的死或许是个意外,但是无论是我还是萧桓衍,谁都脱不了干系,我们……都有罪,都应该为孟行舟的死付出代价!” 苏蕴雪眸中某种莫名的情绪逐渐凝聚,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冰冷:“既然如此,那我们,都不要放过彼此吧。” 崔嬷嬷见苏蕴雪一提到孟行舟的死就仿佛陷入了某种魔障,着急地开解道:“老婆子我听您说完事情的原委,斗胆猜测,孟少爷亲自出海,正是担忧因他的缘故让容王对您心存芥蒂,在王府里日子艰难,同时出去也是为了避祸。他为您付出了这么多,为的就是你能好好活着,您却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成天陷在过去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岂不是让孟少爷白白牺牲,若是小姐对孟少爷有愧,更应该先养好身体,毕竟孟家还在,日后,小姐是报恩也好,偿还也罢,才有机会不是吗?” 苏蕴雪渐渐冷静下来,对呀,还有孟家,萧桓衍不也是拿孟家继续威胁她吗?她真的恨透了这种被人威胁的感觉,但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更不能做,因为保不齐萧桓衍真的会做出什么来,她已经对不起孟行舟了,不能再对不起孟家。 苏蕴雪情绪稍稍稳定:“嬷嬷您说得对,我会努力振作起来的。” 她听从崔嬷嬷的话,开始好好吃药,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夜间有崔嬷嬷陪着,不再那么害怕,到后来,渐渐地也能独自入睡。 苏蕴雪的身体开始慢慢恢复,似乎不再沉溺于孟行舟之死带来的痛苦之中,不再自怨自艾,而是努力地扮演好萧桓衍的媵妾,对萧桓衍逆来顺受。 只是经历了这么多后,苏蕴雪性情与以往大不同,变得沉默寡言,往日秋波盈盈的眸子如今成了一潭死水,整个人都没有多少生气。 她的转变是如此迅速又突然,连崔嬷嬷都有些惊讶,同时更多的是担忧,但崔嬷嬷不敢再说什么,怕又刺激到苏蕴雪,只期望时间能够抚平一切。 等苏蕴雪完全好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秋天,来到容王府也有近一年时间。 沿海的仗打的断断续续,原本要退走的倭寇不知怎的又卷土重来,沿海抗倭之战,从盛夏打到初秋,苏蕴雪在雪夷山别院住了三个多月,容王府的官署几乎都搬到了这里。 苏蕴雪偶尔也听到一些关于倭寇的事,有时听说倭寇攻进城里,有时又听说宁军将倭寇赶到了海上,你来我往,没有消停的时候。 这段时日萧桓衍经常会来看苏蕴雪,偶尔留宿,却不再用规矩来束缚她,她可以在别院做任何事,除了出去。 萧桓衍对她的态度温和了不少,有时候还会心血来潮念书给她听,低柔的声音带着几分宠溺,似是将她视为掌中宝。 好似自码头那夜之后,住在这俊美皮囊下的魔鬼就已经蛰伏,萧桓衍依旧是那个优雅矜贵,淡漠却温和的容王。 然而无论是冷酷也罢,温柔也好,苏蕴雪在面对萧桓衍的时候,只剩一具空壳。 萧桓衍似乎也看出来了,越发温柔地对她,似乎这样就能将那些恐怖的记忆从她脑海中赶走,让这具木偶活过来。 将她打破再重塑,想来这就是萧桓衍要的吧,苏蕴雪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或许是出于某种补偿心理,别院但凡进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奇珍异宝,萧桓衍都会悉数送到了她这里。 苏蕴雪坐在梳妆台前,把玩着刘如意刚送来的花丝镶嵌的整套赤金楼阁人物头面,笑得有些讽刺:“富贵和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即使为人媵妾也能拥有寻常人家一辈子也无法得到的珍宝,难怪在他看来我是如此的不识抬举,你说是吗,嬷嬷。” 崔嬷嬷在帮苏蕴雪梳妆,并不接话,苏蕴雪病好后性情变得有些阴晴不定,有时候连崔嬷嬷也不知道要怎么和这样的小姐相处,只能沉默以对。 崔嬷嬷这几个月观察下来,发现容王殿下对苏蕴雪不可谓不眷宠,算算容王来这边的日子,想来王妃苏蕴珠那边怕是想见容王一面都难吧,更何况容王殿下还亲自吩咐太医为苏蕴雪调理身体,以期她能早日诞下世子。 除了中馈不在苏蕴雪手上,崔嬷嬷甚至觉得苏蕴雪在容王府的地位就是名副其实的女主人,除去最初对容王殿下的手段感到畏惧,如今崔嬷嬷也因为容王殿下对苏蕴雪的宠爱渐渐对其改观。 可偏偏苏蕴雪因为孟行舟的事有心结,对于容王殿下给予的恩宠不但不欢喜反而十分反感,好在这个反感只有在面对崔嬷嬷的时候才表现出来。 崔嬷嬷曾尝试劝苏蕴雪干脆一心一意跟着容王殿下,然而她一开口,苏蕴雪立刻就冷下脸道:“嬷嬷来这府中不过数月,就被萧桓衍的权势迷了眼,觉得我应该为了这些虚名浮利,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尊严,甘心当萧桓衍的玩物?” 这话说的不可为不诛心,崔嬷嬷其实打心底里是为了苏蕴雪好,若是苏蕴雪一直这样拧着性子和容王殿下对着干,万一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又惹怒了容王殿下,那位还不知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小姐。 如今木已成舟,事实已经无法改变,还不如安于现状,趁机诞下容王子嗣,为以后的荣华富贵做打算,将来也不至于被苏蕴珠欺负了去。 第57章 夜谈 苏蕴雪的言辞实在尖刻, 崔嬷嬷被惊在当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但苏蕴雪很快又反应过来,忙向崔嬷嬷道:“抱歉,嬷嬷,或许站在你的立场,你说的是对的,可以后还是不要跟我说这样的话了,你应当知道,这从来不是我想要的。” 曾经崔嬷嬷不希望苏蕴雪做容王府的媵妾, 愿意和她一起逃离钦安伯府,一来是仍旧对孟家抱有希望, 想她能嫁进孟家做正房夫人,二来是不忍心她在苏蕴珠手底下讨生活。如今崔嬷嬷在王府看到了萧桓衍对她的“宠爱”,自然不再对容王府有所抵触。 崔嬷嬷见苏蕴雪确实生了气, 心下叹息,只道:“小姐,奴婢以后不说就是了,只是小姐总要为以后打算。” 崔嬷嬷是真心向着苏蕴雪的,但她心里也清楚,以苏蕴雪的出身, 能有如今的境遇已是极为难得,更何况她成为容王侍妾的事实已经无从更改,即使有朝一日她真的离开容王府, 又从哪里寻得好归宿。 苏蕴雪透过铜镜瞟了一眼愁眉苦脸的崔嬷嬷, 她知道崔嬷嬷劝她是为了她好,如果她是一个自小就受封建礼教洗脑的、没有接受过现代教育的古代女子, 她也许真的会愿意。但她不是,纵然她屈服于萧桓衍的强权之下,不得不认命,可每每想起,总觉心气郁结难平。 苏蕴雪看着镜中的自己,素白的一张脸不施脂粉,神情冷淡,眼神无波无澜,看似平静的面容下,深藏着连崔嬷嬷也不知道的秘密。她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生根发芽,总有一天,会找到机会破土而出。 庆和十年九月,倭寇驾船千余艘,欲从明州、福州、泉州等处登岸,福建总兵喻海率水师三万力抗倭寇于沿海。 庆和十年十月,喻海联合明州指挥使林翼和,反守为攻,追袭倭寇上百里,五战五捷,最终大破倭寇藏在海上的诸多岛屿巢穴,斩首级过万,困扰浙闽两地的倭患暂告平定。 捷报传到朝廷,庆和帝圣心大悦,下旨册封福建总兵喻海为定海伯,明州指挥使林翼和为威海伯,食禄千石。 是夜,雪夷山别院,萧桓衍的书房。 待客的厅堂内,萧桓衍端坐主位,当朝皇帝新封的定海伯喻海和威海伯林翼和分别坐于萧桓衍左右。 萧桓衍一脸闲适地品着茶,还不忘对二人道:“这是今年的雨前龙井,尝尝,若是喜欢,待会儿带一些回去。” 喻海曾是镇海侯陈睦的参将,陈睦的嫡孙陈越就是为容王所救,如今是容王亲卫的副指挥使。喻海年轻时受镇海侯赏识,得以在战场上杀敌立功,如今人到中年,又因陈越的缘故,得容王暗中提携,得以成为朝廷总兵。 林翼和比喻海年轻七、八岁,当年明州饱受倭寇之祸,容王到明州后,他因容王援手才得以活到今日,否则以当初明州两个卫所缺兵少粮的境况,他不是死在倭寇的长刀下,就是因战败而被朝廷降罪,是以这些年来他一直感念容王殿下的恩德。 如今名震朝野的两位将领脸上却并不见被朝廷嘉奖的喜悦,反而神色凝重,隐隐露出几分失意。 听到容王开口,二人忙端起茶喝了一口,然后连连称赞。 萧桓衍看出他们的心不在焉,深知二人心思,开口劝慰道:“今上既已下旨赐了二位爵位,日后你们的子孙也算富贵无忧,至于多的,想来皇叔有他的顾虑。” 至于是什么顾虑,喻、林二人心知肚明,他们虽是武将,却不是只知道打仗什么都不懂的莽夫。 打了如此胜仗,立下不世之功,皇帝只给爵位,却没有晋升他们的官职,自是因为二人的身份。 喻海是镇海侯旧将,当初镇海侯落罪,镇海侯手下的兵马被悉数打散分到各地军营,喻海由正三品的参将被贬为七品的把总,分到了偏远的忠州,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几经磨难,立下汗马功劳,又有容王暗中提携,才得以回到福建,有今日地位。但始终抹不去的,是陈睦旧部这个身份,是以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再进一步,能够赐予他爵位已经够大方的了。 而林翼和作为明州的指挥使,只要萧桓衍在明州一日,凭皇帝的疑心和猜忌,就永远不会重用他。 喻、林二人自然不敢妄言庆和帝的旨意,不过他们深夜出现在萧桓衍的书房,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喻海毕竟老成持重些,他道:“臣等从军是为了能够保家卫国,庇护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又怎会过于计较名利,只是皇上此举,不得不令臣多想。” 林翼和连连附和:“皇上赐了臣等爵位,本是莫大的荣耀,又怎敢奢求太多,只是,皇上对臣等的态度,实在是令人不安。” 萧桓衍掀开茶碗,吹了吹,慢慢轻啜一口,方才悠悠开口:“二位大人现在就如此担忧,未免有些早了,若是本王没有料错,这只是第一步,皇上后面,应该还有后手。” 萧桓衍的话让喻、林二人齐齐色变。 萧桓衍接着道:“如今几州海境战事初歇,正是百废待兴、重整旗鼓的时候,皇上既然未晋升二位官职,那么这职位很大可能留给了别人。” 二人闻言脸上的神情已经可以用难看来形容了,林翼和到底年轻,有些沉不住气:“臣与喻总兵这几年来为朝廷抗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仗刚打完没几天就急着过河……” “咳咳!!!”喻海坐在林翼和对面,捂着嘴猛咳,不停地给林翼和使眼色。 林翼和略带不安地觑了萧桓衍,讪讪地闭了嘴。 萧桓衍轻笑出声:“林指挥言重了,如今二位手握重兵,皇上自然多几分思虑,但也没有到过河拆桥的地步,左不过是制衡一二罢了。二位初立大功,难免气盛,若真有那么一日,还是要稳住心神,忍一时之屈,方可避免祸患,若是不慎让人抓住把柄,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喻海和林翼和深夜拜访容王,本就是抱着一丝希望,期冀容王殿下能能为他们出出主意,最起码不要让人把他们好不容易摘来的果子轻飘飘地端走,这感觉实在太憋屈了! 容王这番话,虽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却也提点了他们,此时更加不宜轻举妄动,否则真的就是给朝廷递把柄。 喻、林二人都是聪明人,虽心有不甘,但还是齐齐抱拳:“多谢殿下提点。” “时候不早了,该说的本王也说了,如今本王不过一闲人尔,很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二位大人,千万珍重。” 萧桓衍最后一句话可谓语重心长,他端起茶碗,喻海和林翼和见了,只能起身告辞。 他们此行除了对容王在抗倭之战中的暗中支持表达谢意,更多的是想就此次朝廷的册封之举向容王讨个主意。 容王虽然不愿多说,却已经把最重要的信息告诉了他们,喻海和林翼和已经知足。 “刘如意,去把今年底下人送来的雨前龙井都分给喻总兵和林指挥……张越,你送送二位大人。” 喻、林二人连忙起身道谢,接过刘如意奉上的黑檀木雕宝相花茶盒,恭敬地向萧桓衍行礼后,由张越引着离开了书房。 二人离开后,书房只剩下萧桓衍和刘如意,夜明珠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萧桓衍目光落在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夜明珠上,微微失神。 刘如意以为萧桓衍还在思虑方才和二位大人所谈之事,眼见夜色已深,正要出言提醒,就听萧桓衍问他:“她这几日如何?” 刘如意一听就明白萧桓衍问得是谁,这段时间几乎每天殿下只要想起来,就会问一问那边的情况,是以刘如意也时时关注着那边,刘如意答道:“太医说夫人这几日好多了,崔嬷嬷也说夫人夜间已能平稳入睡。” 萧桓衍闻言并未说什么,又陷入沉默之中。 刘如意发现,殿下每每听了夫人的事后都会有些魂不守舍,这个时候他一般假作不觉,而是更小心地伺候殿下。 “殿下,夜已深了,不如早些歇息。”刘如意小心提醒道。 “刘如意,你说……”萧桓衍终于开口,“本王该拿她怎么办呢?” 萧桓衍活到现在,第一次不知该拿一个人如何是好,捏的太紧,怕把人弄碎,可若是松手,万一一不小心又让她跑了,他更不愿意。 刘如意算是知道,自家殿下是彻底陷进去了,他满心苦涩,又没有孔思弗的胆量敢于直言不讳,只好苦哈哈地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殿下已经对那苏……夫人格外恩宠,是夫人自个儿没转过弯儿来。” 萧桓衍哼笑一声,不置可否,他心里十分清楚,苏蕴雪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他的恩宠。明明最开始,他并不在乎她心中作何想法,只要把人留在身边就好,可到了如今,他心中又有了些许不甘。 张越送两位大人离开后,复又回到书房向萧桓衍回禀,来时刚好听到萧桓衍和刘如意的对话,神色一顿,本想等一会儿再进去,可人已走到门口,萧桓衍看见他,问:“都送回去了?” 张越道:“是。” “如今非常之时,你多劝劝喻总兵,为今要想安然无恙,只能收敛锋芒。” “属下知道,喻总兵是个聪明人,他能明白殿下的苦心。” 喻海是张越祖父旧部,对张越更亲近一些,张越的话他也更听得进去。 萧桓衍站起身,整整衣袖:“时间不早了,你先下去吧。” 张越刚要退出去,又听萧桓衍问:“你刚才,可是有话要说?” 第58章 礼物 张越才知道他进门时欲言又止的神情已经落入了萧桓衍的眼里, 他迟疑了一瞬,最终如实道:“殿下若想夫人开心, 或许可以多、多赏赐夫人一些……金银。” 张越顶着萧桓衍慑人的目光,终于说出了心中所想。 萧桓衍蹙眉寻思,面上不大认同,但他还是问张越:“你为何会这么认为?” “属下第一次遇到夫人时是在南下的那艘船上,属下向夫人购买吃食,只用了一点碎银,夫人就欣然将手中的吃食卖与属下,所以……所以属下以为……夫人应该很喜欢金银。” 当初夫人虽扮作男子, 可她看见张越手中的银锭时,眼中的喜悦并非作假, 张越至今记忆犹新。 萧桓衍收回目光,不置可否,若是苏蕴雪真如张越所说, 用简单的金银就可以收服,也不至于和他闹成这样,自她进府,他送过去的奇珍异宝,华服首饰不知凡几,也不见她有多喜欢。 萧桓衍没有再追问, 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深夜的书房十分寂静,萧桓衍孤立良久,随后来到内室的书架旁, 按动机关, 打开藏在书架后的暗阁,里面有一只巴掌大的锦盒, 萧桓衍将之拿出来,握在手中。 翌日,萧桓衍来到苏蕴雪的院子,雪夷山的别院不同于府城内规制严整的王府,其中的亭台水榭、高楼馆阁都很巧妙地借用了雪夷山得天独厚的地势,布局精美独特,或依山建楼,或临水架亭。 苏蕴雪居住的院子就很巧妙地借景,将院外不远处的远山云海融入庭院的设计之中,人居独院,坐看云起。 秋日天高气爽,远处的山上一片金黄,层林尽染,飞鸟成群掠过,悠扬的鸟鸣声从远处传来,愈显寂静。 崔嬷嬷陪着苏蕴雪坐在浮山阁二楼的敞厅里赏秋景,一旁的案几上放着茶点。 既然有兴致赏景,那应该好的差不多了,萧桓衍心下微宽。 苏蕴雪坐在楼上,一扭头就看见萧桓衍站在一棵银杏树下仰头看她。 他今日穿了天青色的杭绸直裰,在金黄色银杏的衬托下格外醒目,那双清冷幽深的凤眼,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看得苏蕴雪微微一怔。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连忙起身下楼来到萧桓衍面前,刚要行礼就被他制止。 崔嬷嬷紧随其后,跪下恭敬地向萧桓衍请安:“殿下万安。” “免礼,退下。” 自苏蕴雪来到面前,萧桓衍的眼睛就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不曾离开半分。 崔嬷嬷抬眸觑了一眼苏蕴雪和萧桓衍,起身退下。 萧桓衍仔细端详苏蕴雪的脸色,见她脸上终于恢复一些血色,不似前些日子那么苍白,精神也不再萎靡,稍稍放下心来。 自码头那夜过后,萧桓衍从盛怒之中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做的有些过了,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语,因为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那么做。 萧桓衍牵过苏蕴雪的手,神色温和道:“自你来这儿,还没带你四处看看,雪夷山的风景极美,你看了定会喜欢。” 苏蕴雪稍稍抬眸瞟了一眼萧桓衍牵着她的手,也不言语,只顺着萧桓衍拉她的力道跟着他往前走。 别院建在雪夷山的山脚一地势平坦之处,此处远离喧嚣,出入府城却十分方便,别院中的流水引自山涧的清溪,溪水清冽,淙淙之声十分悦耳。 萧桓衍牵着苏蕴雪沿着水流一直往别院深处走,他步伐放得很慢,时不时偏头看一眼落后他半个身子的女子,她一头青丝不过简单挽了一个髻,只插一只式样简单的玉簪以作固定,始终低着头,不曾看他一眼。 似是要打破尴尬的沉默,萧桓衍问苏蕴雪:“本王送给你的首饰,怎么从不曾见你戴过?” 苏蕴雪微微一顿,恭敬答道:“那些首饰虽然华丽却很重,戴在头上久了也累人。” 萧桓衍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女子因嫌弃首饰重而不戴的,宫中的后妃,包括他内宅的王妃和三个女人,每次见到哪个不是金钗玉簪,满头珠翠。 聪明如萧桓衍此时此刻也并未想起“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并未在此事上过多纠结,而是拉着苏蕴沿路讲起了别院的营造设计。 当苏蕴雪得知建别院的图纸还是萧桓衍画的时候,忍不住感慨不愧是王孙贵胄,天生就比普通人会享受。 两人走了将近大半个院子,大多时候都是萧桓衍在说,而苏蕴雪只有在萧桓衍看向她的时候才会点点头或是应一声。 不知不觉走到别院最深处,萧桓衍已经带着苏蕴雪来到一个不起眼的馆阁前,苏蕴雪抬头一看,牌匾上书藏书阁三字,不由感到奇怪,为何别院最靠近山脉的深处竟然会建一个小小的藏书阁。 不知怎的,苏蕴雪想起萧桓衍让她第一次侍寝就是在王府的藏书阁里,没由来有些抗拒,原本安分跟随萧桓衍带步子一顿。 萧桓衍已经上了两级台阶,察觉苏蕴雪停住脚步,转过身问她:“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苏蕴雪忙摇摇头头:“无碍。”随即跟紧萧桓衍拾阶而上。 事到如今,萧桓衍对她做的都已经做了,再抗拒未免过于矫情。 不过这次的确是苏蕴雪想岔了,萧桓衍特地带她来这还真没有别的意思。 二人进了藏书阁,萧桓衍径直来到博古架旁,不知按了哪里的机关,原本靠墙的一面书架竟然自动滑开,露出一道暗门,暗门内一片漆黑,不知通往哪里。 苏蕴雪十分震惊地看着暗门,转而看向萧桓衍,不知他此行到底是为何。 萧桓衍见苏蕴雪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生气,心情也好了几分,他勾了勾唇,淡漠的眸中此时也浮现几分笑意。 他温声道:“跟我来。” 说着牵过苏蕴雪的手就要往里走。 苏蕴雪轻轻挣了挣,有些迟疑:“殿下,这是何处?” “你进去看了就知道,别怕,跟我来。” 苏蕴雪便被萧桓衍前者进了暗门,两人一路下了数十级阶梯,暗道两旁有人经过时自动亮起明火,人走过又暗下来,苏蕴雪觉得很惊奇,然而更惊奇的还在后面。 当来到暗道尽头,苏蕴雪看见有整面墙高的暗门,暗门用精铁制成,看上去十分厚重。 此时萧桓衍终于放开苏蕴雪的手,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递到苏蕴雪手中:“打开它。” 苏蕴雪依言打开,锦盒中装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物件,同样用精铁制成,似虎非虎,似豹非豹,苏蕴雪十分疑惑,她将东西从锦盒中拿起来,问萧桓衍:“这是什么?” 萧桓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握住她的手,将那块精铁放入暗门的一处孔洞中,轻轻一拧,只听“咔哒”一声,暗门缓缓打开,原来这块精铁,竟是暗门的钥匙。 有刺眼的金光从门□□出来,刺得苏蕴雪几乎睁不开眼睛,待暗门彻底打开,苏蕴雪的眼睛适应光线后,她终于看清,这密室之内,竟然堆放着如山的黄金,密室远比苏蕴雪看到的大得多,一块块金砖堆摞在一起,挤满了密室的空间,一眼望不到头。 苏蕴雪看着眼前的金库,震惊到无以复加,与此同时,萧桓衍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萧桓衍低沉的声音拉回了苏蕴雪的神思,她恢复平静后问萧桓衍:“殿下这是何意?” 萧桓衍从后面环抱着苏蕴雪,握紧她的手,连带着将那枚钥匙握在她的手中:“这些年本王在海外挣的钱,没花出去的都在这了,全都送给你,喜欢吗?” 他的声音依旧十分愉悦,苏蕴雪却有些哭笑不得,这叫什么,训犬吗?不听话就毫不留情地惩罚,等折了她的骨气,捏碎她的胆量,将她变得逆来顺受,再施舍一些奖励? 苏蕴雪观这间密室的规模,应是挖空了大半座山建成的,难怪在别院最深处靠近山脉的地方会建这么一件小小的藏书楼,原来是为了建这么一个金库。 可萧桓衍送一座金山给她又能如何呢?她做什么事都逃不过萧桓衍的眼睛,就连出院门都要经过他的允许,即使萧桓衍把金库的钥匙给她,她搬不走也花不出去,换言之,钥匙在不在她手里,对萧桓衍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苏蕴雪只要一想起码头那夜,萧桓衍宛如修罗差点取人性命的模样,就提不起兴致。 她挣不开萧桓衍的手,只好低声拒绝:“殿下如此盛意,妾受之有愧,如今倭寇作乱,不若将这些钱财用于宁军抗倭,也算是为国尽一份力。” 萧桓衍见苏蕴雪不为金山所动,微微有些失望,不愉道:“如今倭乱已平,近几年都掀不起风浪,本王会交代下去,这里的黄金你随时可以来取用,让你收着就收着。” 苏蕴雪好歹跟萧桓衍相处了一段时日,自是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心想犯不着为了此事惹怒萧桓衍,否则回头遭殃的还是她。 于是将金库的钥匙收下,对萧桓衍道:“谢殿下赏赐。” 苏蕴雪神情依旧平静无波,并未因得到一座金山而表现的有多高兴。 萧桓衍见状,嘴唇微翕,似是要说什么,最终抿紧双唇,神情又变得冷淡,拉着苏蕴雪离开密室:“走吧。” 不同于来时从容,回去时萧桓衍走得很快,苏蕴雪被拽得几乎小跑才跟得上他的脚步,出了密室,萧桓衍停住脚步转身,苏蕴雪收势不稳不小心撞到他怀中。 萧桓衍握紧苏蕴雪双肩,强迫她抬头看他:“到底要本王如何,你才能……” 他冷沉的眼对上她略显无措的眸,微微一怔,心中郁气一泄,竟发不了怒,自码头那日过后,她已经……够听话了,他还要她如何呢? 萧桓衍难得地涌起了一股无力感,罢了,来日方长,是他着急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冷静。 萧桓衍松开捏住苏蕴雪双肩的手,转而将人搂入怀中:“无妨,本王给你时间,洄洄,别让我等太久……” 苏蕴雪靠在萧桓衍怀中,眼中渐渐泛起冷笑,原来尊贵如容王殿下,也会有如此患得患失的时候。 第59章 侍疾 又过了一段时日, 明州倭寇之患彻底解除,萧桓衍下令离开雪夷山, 启程回容王府。 在雪夷山住了这么长时间,苏蕴雪都没有见过苏蕴珠。 离开别院那天,苏蕴雪在大门口碰到了她,算起来自从发生了崔嬷嬷的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苏蕴雪骤然看见苏蕴珠,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苏蕴珠穿着朱红描金四合如意纹对襟袄,松绿色织金马面裙, 梳着高髻,戴着一整套的赤金凤鸟头面, 依然是那样的华贵优雅。 然而其神情与往昔大不相同,苏蕴珠面色沉郁,看见苏蕴雪那一刻, 眼中迸射出的恨意如火般浓烈又危险。 苏蕴雪不由后退了一步,放弃了上去请安的打算,既然已经撕破脸皮,这些表面功夫也没必要做了。 这时萧桓衍走出来,众人连忙行礼。 萧桓衍径直走到苏蕴雪面前,牵过她的手就上了第一辆马车, 被彻底无视的苏蕴珠站在身后,眼睛恨得几乎滴血,孙嬷嬷见状忙上前搀扶她:“王妃, 先上车吧。” 苏蕴珠深深地看了一眼前面的马车, 转身扶着孙嬷嬷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雪夷山。 回到容王府没多久,朝廷下了新的旨意, 庆和帝没有任命总督或者都指挥使来管辖沿海一带,而是设了镇守太监,以监察军事。 对此萧桓衍早有猜测,是以圣旨下来的时候他并不过多惊讶。 明州的镇守太监萧桓衍倒是熟悉,就是那个倭寇还没来就吓跑了的市舶司提督赵喜,没想到他不仅没有受到惩处,反而还升了官儿,拥有掌控督查明州的市舶司和卫所的权利,明州的财权和军权即将握在一个太监手中。 “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赵喜带回京城的财物有一半进了曹忠的私邸,所以他才能得到明州镇守太监一职。” 孔思弗将查到的消息禀报给萧桓衍。 “对于今上来说,无论派哪一个武将来他都不会放心,镇守太监……到是他能想出来的法子。”萧桓衍将密报扔回桌上,冷笑道,“看来皇叔是铁了心要把明州变成困住本王的笼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萧桓衍狭长的凤眼难掩凌厉的杀意。 孔思弗袖手而立,对萧桓衍的情绪外漏并不担心,论隐忍,谁都不及容王殿下。 眼下时机还未成熟,无论庆和帝做什么,容王府都只会以不变应万变。 “福建那边呢?派的谁做镇守太监?” 孔思弗道:“派去福建的这个人殿下也知道,司礼监秉笔太监,王雨。” 王雨,当年诬陷镇海侯的太监,如今的司礼监秉笔,此人进了司礼监后意欲和曹忠分权,如今却离开了司礼监,出镇地方,想来是在和曹忠的内斗中败了下来。 曾经的泉州监军,如今又回到福建做镇守太监,无论是什么原因使王雨离开司礼监回到福建,对于喻海来说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喻总兵和林指挥使得到消息后,又暗中递了帖子要求见殿下。” “不见,让人传话给他们,无论这些太监做什么都忍着,忍不住就做好被杀头的准备。” 孔思弗道:“是……还有一事,”孔思弗难得面带迟疑的看着桓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呈到萧桓衍面前,“钦安伯府的老夫人病重,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钦安伯亲手写信给殿下,希望殿下能让王妃回京侍疾,以尽孝道。” 萧桓衍接过信扔在一边,道:“派人护送她回去就是了,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孔思弗没有立即答话,他犹豫了一息,道:“送信的人还说,老夫人也希望雪夫人能回京城侍疾。” 萧桓衍的脸色蓦地沉下来,他将扔在桌上的信拿起来,撕开信封一目十行将信看完,脸上的寒意比刚才听到赵喜出镇明州时更甚。 萧桓衍毫不客气道:“不准!不管他苏家在打什么主意,夫人都不会踏出内宅一步!” 萧桓衍的反应完全在孔思弗的意料之内,容王看重苏家出来的媵妾,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对他们底下人来说已经不是秘密。 只是这事钦安伯府以尽孝为由,占了道义,雪夫人毕竟是钦安伯府出来的小姐,若是祖母病重不去侍疾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但事关容王内宅,孔思弗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何况刚才殿下的反应,就跟触到了逆鳞一般,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信送到了,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孔思弗道:“赵喜不日就要回到明州,臣还有一些事要准备,就先告退了。” “嗯。” 孔思弗退下后,萧桓衍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信揉成一团,握紧,松开后,小小的纸团已变成一堆齑粉,被他随手一扬,烟消云散。 “来人。” 刘如意走了进来。 萧桓衍道:“传话下去,雪夫人病重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得探视,吩咐卫成守好内廷,尤其是西三所!” 自从上次沈十三中了苏蕴雪的迷香不慎将人放出去后,沈十三被罚了军杖,在家中躺了近一个月才好,守卫西三所的人就变成了卫成。 是夜,西三所,苏蕴雪的院子。 不知道萧桓衍今天哪里不对劲,又开始可着劲地弄她,苏蕴雪气都喘不匀,她试图让萧桓衍冷静下来:“殿……殿下……唔!” 萧桓衍放缓动作,双手撑在苏蕴雪两侧,双眼定定地看着苏蕴雪,怀中的女子鬓发微湿,眼尾泛红,眸中含泪,闪着莹莹的光。 萧桓衍的心像被什么揉了一把,又酸又涨,他不由放柔动作,照顾起苏蕴雪的感受,结束后,他搂紧苏蕴雪,道:“钦安伯府来信,老夫人病重,想让苏蕴珠和你回京侍疾。” 苏蕴雪还未从刚才的余韵中缓过来,胸口起伏着,微微地喘着气,闻言一怔:“我?” 苏蕴珠也就罢了,还要让她也回去,不知道这老太婆又在打什么主意,想到自己就是被她下的药,苏蕴雪不由心中生警。 随即她听萧桓衍道:“本王已经替你拒绝了,从明日起,你就在院子里养病。” “……是。” 萧桓衍勾起苏蕴雪的下巴,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扫过,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探寻出什么:“你不想回京?” 苏蕴雪道:“殿下说笑了,老夫人是如何待妾的,殿下心知肚明,妾回去岂不是找死。” “但是路上你有很多机会可以逃,不是吗?” 苏蕴雪心一颤,她抬眸对上萧桓衍的眼:“殿下,妾已认命。” 萧桓衍深深地凝视着苏蕴雪,半晌,他道:“你放心,本王说过,会向朝廷请旨立你为次妃,决不食言,名分地位,荣华富贵,本王都可以给你,只要……只要你安心留在本王身边,嗯?” 萧桓衍紧紧盯着苏蕴雪,不让她逃避。 苏蕴雪眨了眨眼睛,坦然回视:“是。” 萧桓衍释然一笑,难得有几分温柔,他抱紧怀中的女子:“睡吧。” 苏蕴雪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然而过了几天苏蕴珠竟然亲自来西三所找她。 苏蕴珠刚来到苏蕴雪的院门口就被拦在门外。 堂堂王妃竟被侍卫拦在一个妾室的院子外面,苏蕴珠气得浑身发抖,偏偏发作不得。 她强撑着表情,不让自己太过失态:“本宫探望自己的媵……亲妹,尔等竟也要阻拦?!” 卫成不在,守在院外的几个侍卫依然屹立如松,神情丝毫不为所动,其中一个道:“殿下吩咐,雪夫人病重需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你!” “让她进来吧。” 就在苏蕴珠几乎失控的时候,苏蕴雪出现在院内,二人隔着一道院门,沉默地看着对方。 侍卫看到苏蕴雪出来后,态度变得恭敬许多,但仍然迟疑着不敢放人。 苏蕴雪又加了句:“无妨,我二人就在院中说几句话,出了事我担着。” 几个侍卫对视一眼,二话不说放了人。 苏蕴珠看着刚才连个眼神都不屑给她的侍卫在苏蕴雪面前毕恭毕敬,一口气堵在胸口下不去上不来。 她阴沉着脸走进院子,孙嬷嬷紧随其后,随着苏蕴雪到一株槐树下的亭子里坐了。 自从上次码头一事后,珂玉和星月都被调到了别处去当差,跟着苏蕴雪的两个丫鬟就是雪夷山别院的那两个。 此时两个丫鬟守在屋子门口,崔嬷嬷紧随在苏蕴雪身边,毫不示弱地瞪视着孙嬷嬷,二人眼神交汇,几乎在空中撞出火花。 苏蕴珠自进来就一直打量着苏蕴雪的住处,虽未进如内室,然这不大的院子就可以看出打理布置的极其用心,除了两株百年老树,院中花木因时而易,常种常新,很费心思和功夫,连她的寝殿都比不上。 苏蕴珠看着苏蕴雪,心中五味杂陈,她依然是那么美,美得让人移不开眼,难怪殿下对她百般宠爱,昔日在府中如杂草般卑贱的庶女,如今却爬到她的头上作威作福。 苏蕴珠嘲讽道:“你这算不算恃宠而骄?” 苏蕴雪知道是门口侍卫的态度让苏蕴珠不舒服了,她勾了勾唇角,无所谓道:“你说是就是吧。” “放肆!你一个媵妾,竟敢如此对王妃说话!”孙嬷嬷突然厉声呵斥道。 苏蕴雪还未开口,身后的崔嬷嬷就忍不住了,讽道:“真是对不住,我们夫人近几日在病中,难免礼数不周,王妃若是不高兴,大可禀报殿下,请殿下为王妃做主。” 第60章 跪求 萧桓衍怎么可能会向着苏蕴珠这边, 苏蕴珠嫁过来近两年,他给过她一个眼神吗? 崔嬷嬷这么说无疑在告诉苏蕴珠, 苏蕴雪就是在恃宠而骄,她苏蕴珠能怎么样? 苏蕴珠又气又怒,孙嬷嬷同样气得满脸通红,伸手指着崔嬷嬷正要破口大骂。 苏蕴雪眼见两边就要展开一场骂战,连忙出声制止:“行了!” 她问苏蕴珠:“你来就是来找我吵架的吗?” 苏蕴珠姣美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挤出一个讽刺的笑:“原来这些年你在伯府的胆小怯懦,木讷寡言还真是装的,苏蕴玉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 你果然心机深沉。” 苏蕴雪有些不耐烦了:“请你说重点好吗?” 苏蕴珠冷冷看着苏蕴雪:“过几日本宫就要回京城给祖母侍疾,祖母在信中说, 让你一同回去。” 苏蕴雪直截了当地拒绝:“我在养病,出不得远门,爱莫能助。” 苏蕴珠见苏蕴雪虽然精神有些萎靡, 气色却不像是得了重病的样子,道:“虽说祖母不怎么重视你,但你作为孙辈,连为长辈侍疾的事都要推脱,就不怕世人说你不孝?” 苏蕴雪“嗤”地笑了一声:“我一个妾室,要名声做什么, 随便你们怎么说吧,我无所谓。” 苏蕴珠见搬出孝道都无法压制她,不由冷笑:“果然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祖母病重你不在乎, 那么崔姨娘呢?你的生母你也不想管吗?” 苏蕴雪沉下脸,问:“你什么意思?” 苏蕴珠挑眉一笑:“母亲写给我的信中说, 你如今进入王府为妾,也算出头了,所以家中打算将崔姨娘迁进我们苏家的祖坟。” 苏蕴雪眯起眼,冷冷地盯着苏蕴珠。 当年崔姨娘在庄子上自尽后,她的后事办的十分潦草,被送到庄子后山随意一埋了事,彼时的苏蕴雪自顾不暇,等几年后她稍微长大一些,有了自保的能力,才敢悄悄让冯叔去给崔姨娘修坟树碑,暗中祭拜。 如今钦安伯府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为了把她弄回去,连崔姨娘的遗骨都不放过,苏蕴雪心知肚明,她要是敢说一个不字,崔姨娘可能连最后的栖身之地都没有了。 苏蕴珠恢复了端庄优雅的笑,这是她今日对上苏蕴雪后露出的第一个胜利的笑:“怎么,你可要回去为崔姨娘主持迁坟?” “夫人……”听到崔姨娘的事,连崔嬷嬷都忍不住了,开始焦急起来。 苏蕴雪轻轻握了握崔嬷嬷的手以示安抚,道:“既是为姨娘迁坟,我自然责无旁贷,此事我会向殿下秉明,但是成与不成,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她再如何冷心冷情,自私自利,都不可能不顾崔姨娘。 一个苏家,一个容王,全都捏着她的软肋威胁她,很好…… 苏蕴珠道:“你既然愿意回去,那再好不过,殿下那边,他那么在乎你,”苏蕴珠说到这里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齿,“一定会同意你的要求的,我过几日就要启程了,”苏蕴珠站起身,目的既已达到,她不打算再久留,“我等你的好消息……妹妹。” 苏蕴珠带着孙嬷嬷款款离去,苏蕴雪看着她挺直的脊背,高贵优雅,即使再怎么不如意,苏蕴珠在她面前还是强撑着高人一等的姿态。 不知道萧桓衍到底给苏蕴珠造成了多大的错觉和假象,竟觉得她能够改变萧桓衍的决定,然而连苏蕴雪自己都没有把握能不能说动他。 萧桓衍这两天在外朝处理事务,没有回内廷。 第二天萧桓衍还是没有回来,苏蕴雪心中有些着急,怕苏蕴珠出发再找萧桓衍说就来不及了。 于是苏蕴雪第一次主动找刘如意向萧桓衍传话。 刘如意虽说一直不待见苏蕴雪,却很守本分,尽职地将话递到外朝。 苏蕴雪回忆了一下以前看过的影视剧,妃嫔们找借口见皇帝似乎都会送些汤汤水水的,寻思着直接就让刘如意去传话的确有些失礼,于是将今天做的杨梅荔枝饮让刘如意端了一碗过去。 刘如意接过碗时的表情,简直跟看见铁树开花,母猪上树一样,随即又露出一副你早该如此的神情。 苏蕴雪低头失笑,在承奉正看来她一向不识抬举,如今总算是“开窍”了。 萧桓衍在承运殿和孔思弗等人议事,刘如意端着食盒进来的时候大家都没在意,直到刘如意开口:“殿下,这是雪夫人送来的杨梅荔枝饮。” 彼时萧桓衍正低着头看奏报,孔思弗在禀报明州和福州近几日的事项,张越抱着手在一旁沉思。 听到刘如意的话,所有人像被定住了一样,孔思弗甚至连话都忘了说,萧桓衍从奏报中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刘如意,张越放下了抱着的手,惊奇地睁大了眼。 萧桓衍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谁送来的?” 刘如意觑了一眼萧桓衍:“雪夫人。” 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萧桓衍,偏他面上滴水不漏。 还是孔思弗反应最快:“关于福州那边,臣要说的就是这些,那臣……就告退了。” 陈越见状连忙道:“属下也告退。” 二人快步离开了承运殿。 刘如意见萧桓衍依然看着手中的奏报,似是没有反应,便默默将手中的食盒放在萧桓衍手边,道:“雪夫人问奴才,殿下何时回内廷。” 依照萧桓衍的性子,最忌内廷之人探听他的行踪,但刘如意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因为他直觉殿下不会生雪夫人的气。 果然,萧桓衍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然后,萧桓衍放下奏报,端起釉里红描着缠枝花卉的瓷碗,里面盛着的杨梅和荔枝红白分明,汁水艳红诱人,萧桓衍拿起勺子,一口一口慢慢将冰饮吃完。 当天下午萧桓衍就去了西三所。 苏蕴雪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鹅黄色褙子,在亭中纳凉,看见萧桓衍,忙起身行礼。 萧桓衍抬手拖住她的胳膊:“免礼,坐。” 萧桓衍率先坐下,苏蕴雪在他对面坐了。 萧桓衍道:“今日的那碗冰饮是你做的?” 苏蕴雪道:“是崔嬷嬷做的。” 换做是别的女人,早就在他面前献媚邀宠了,只有她,对着他连最简单的奉承都没有,不知道是不会,还是不愿,连送冰饮讨好他这种事也是做的笨拙又别扭。 二人一时无话,沉默了一阵后,还是萧桓衍先开口:“你找我什么事?” 苏蕴雪看了萧桓衍一眼,只见他神色平淡,看不出情绪,苏蕴雪起身跪在地上,对萧桓衍道:“请殿下开恩,准妾随王妃回京城。” 萧桓衍眉头一拧,声线不由低了几度:“此事本王已经说过,你不能回京。” “钦安伯府要为妾的姨娘迁坟,出于孝道,妾也要回去为姨娘尽绵薄之力。” 苏蕴雪这么一说萧桓衍就明白了,同时他也不明白,为何钦安伯如此大费周章,非要苏蕴雪回去。 萧桓衍道:“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钦安伯府如此费尽心机要你回京,实则对你不怀好意吗?” 苏蕴雪跪得笔直,道:“妾知道,但他们要动的是妾生母的坟,就算是刀山火海,妾也要去。” 萧桓衍语气冷淡:“苏蕴雪,你如此有底气,不就是仗着本王不会不管你,你这算不算恃宠而骄?” “妾不敢,妾只是……求殿下。”苏蕴雪叩首,以一种及其卑微的姿态跪伏在萧桓衍脚边。 萧桓衍垂眸看着苏蕴雪纤薄的背,如今的她是如此恭顺、驯服,但萧桓衍知道,她不过是屈服于他的权势之下,若是真让她找到机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逃离他的身边。 萧桓衍不想在这里耗时间,站起来就准备走。 苏蕴雪见状慌忙拉住萧桓衍的袍角:“殿下,殿下!妾十二岁那年,伯府欲将许给襄国公府做填房,姨娘知道后,瞒着伯府私下定下妾和孟家的婚事,甚至为此自裁,为妾争取了三年时间,妾才得以逃脱那门婚事,妾的生母,用命换来了妾如今的生活,尽孝也好,偿情也罢,妾都不能让伯府再对往生之人动手脚,求殿下……开恩!” 苏蕴雪见萧桓衍无动于衷,便不断磕头,她不知道面对这个掌控她一切的男人,她还能怎么祈求对方,只能抛弃她那一文不值的、可笑的自尊,用最笨拙的方式,恳求眼前之人,她欠崔姨娘太多,不能不还。 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砰砰”的闷响,萧桓衍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转过身道:“可以。” “什……什么?”苏蕴雪抬起头,喜出望外地看着萧桓衍。 萧桓衍弯下腰,将苏蕴雪扶起来,拿过苏蕴雪放在石桌上的手帕,轻轻擦拭着苏蕴雪的额头。 苏蕴雪额头已经磕破了皮,又红又肿,一碰就疼,忍不住“嘶”了一声。 萧桓衍手却一重,加了力道按在她的伤口上:“本王答应你,至于怎么去,本王自有安排,安心等着,不要妄想生出别的心思,想想你的嬷嬷,想想孟家,嗯?” 苏蕴雪疼的微微一抖,但依旧忍着疼答道:“是。” “本王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走了,晚些时候来你这里。” 苏蕴雪明白萧桓衍的意思,垂眸道:“是。” 萧桓衍走后,被苏蕴雪命令待在屋里的崔嬷嬷走出来,她抹了抹眼泪,上前搀扶苏蕴雪:“小姐,您快进屋,奴婢去给您请个大夫来看看。” 苏蕴雪不在意道:“皮外伤,不用麻烦,抹点药就行了。” 二人走进屋内,崔嬷嬷带着哭腔又唤了苏蕴雪一声:“小姐,您受苦了……” 苏蕴雪笑了笑,道:“只要你别再一直劝我好好跟萧桓衍过日子就好。” 崔嬷嬷点点头,又开始抹起了眼泪。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回京 承运殿。 萧桓衍把上午刚离开的孔思弗叫回来:“你回头拟一封奏折上报朝廷, 就说本王请旨提前回京朝觐,探望病重的钦安伯老夫人。 ” 孔思弗的表情十分震惊, 他想也不想便开口道:“殿下,先不说这合不合规矩,闽浙两地因为要应付新来的镇守太监,我们的很多事情都要重新部署,等您决断,您这时贸然离开明州,无疑是给了赵喜等人可趁之机。” “若是本王手下的人连区区两个太监都应付不了,那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孔思弗只能闭嘴, 殿下这话无疑是说给他听的,他是容王府的长史, 替殿下协理政务,若是他连两个太监都应付不了,那就枉为殿下谋士了。 萧桓衍接着道:“离三年一次的述职只差不到一年, 本王请旨提前回京皇上应该不会拒绝,而此次述职,本王不会在京城停留太久,你不用过于担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孔思弗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照做,悻悻离了承运殿, 回到自己的住处替萧桓衍写奏折。 夜里,当苏蕴雪听到萧桓衍说他会一同回京时同样震惊的无以复加,要是她没记错, 现在还不到三年述职的时候吧, 她试探着问:“殿下提前回京,皇上会同意吗?” 萧桓衍搂着苏蕴雪, 呼吸间尽是她浅淡而诱人的香气,萧桓衍闭着眼,脸上是餍足的神情:“也许会,也许不会,若是他不允,那就不去,”然后他睁开眼睛看着苏蕴雪,漆黑深邃的眼睛如一张网,将她桎梏其中,“你也不许去。” 苏蕴雪心一紧,刚要开口,就听萧桓衍道:“别担心,若是去不了京城,本王会让人替你姨娘迁坟,苏家人动不了她分毫。” 苏蕴雪如何能不但心,京城那么远,纵然萧桓衍在京城布了人,但消息往来总要时间,若是她不能去京城,无法如苏家的意,苏家若是真对崔姨娘的遗骸做什么,就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但她没有再说话,萧桓衍肯做到这一步,已经超出她所求,她怕多说多错,惹恼了萧桓衍反而得不偿失。 所幸最后的结果是好的,一个月后,萧桓衍奏请的事得到了皇帝的允准。 于是容王府轻装简行,很快就踏上了赴京之路。 说是轻装简行,然而萧桓衍、苏蕴珠和苏蕴雪三人加上各自随行的仆婢,依然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 苏蕴雪看着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队伍,不由感慨,亲王出行阵仗再小也是阵仗。 苏蕴雪在马车上待了没多久,刘如意就过来传话,让她到萧桓衍的马车上去。 苏蕴雪对坐在一旁的崔嬷嬷道:“嬷嬷就留在车上,我过去了。” 崔嬷嬷自上次苏蕴雪在院中跪求萧桓衍之后,果然没有再在劝过她,又恢复了对萧桓衍畏惧的心理,此时听苏蕴雪这么说,心中不情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讷讷回了一声:“哎。” 萧桓衍的马车要宽敞很多,布置的也十分舒适,此时已经入冬,天气有些冷,马车上置了熏笼,里面的红罗炭散发着炽热的暖意。 萧桓衍穿着蟹壳青的细布直裰,斜倚在引枕上看书,刘如意撩开马车的暖帘,苏蕴雪入内,萧桓衍刚握住苏蕴雪的手便皱眉:“手怎么这么凉?为何不拿手炉?” 说着眼神扫到苏蕴雪身后,刘如意吓了一跳,忙告罪:“是老奴疏忽,夫人下车时未留意到夫人未带暖炉。” 苏蕴雪道:“不关丞奉正的事,妾在马车上时一直抱着暖炉的,原想着来殿下这里不过一小段距离,就没带上,不曾想一会儿功夫手就凉了。” 萧桓衍未再追究,将苏蕴雪拽到身边,放下手中的书,温热的双手笼住她冰凉的手:“路上很无聊,你陪着本王。” 苏蕴雪被萧桓衍圈在怀里,再次觉得自己很像萧桓衍的宠物,她睁着眼睛,眼中却空无一物。 之后几日的路途中苏蕴雪一直待在萧桓衍马车上,有些时候车上还会传出男女云雨的声音,男子低沉粗重的喘息,女子压抑克制的啜泣。 萧桓衍车架后面不远处就是苏蕴珠的马车,虽然车马行驶的嘈杂声盖过了前方传来的声响,但是偶尔听到一两声,就知道前面马车的二人在做什么。 苏蕴珠揪揉着手中的帕子,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简单的怨和恨来形容,若是手中的手帕是苏蕴雪,恐怕早就被她撕成了碎片。 苏蕴珠脸色阴沉可怖:“孙嬷嬷,祖母说只要将苏蕴雪逼回京城,想办法将她留在府中,不让她回明州,我才有机会接近殿下诞下子嗣,可如今殿下却连和她分开片刻都不愿意,甚至为了她提前回京朝觐。这样一来,就算回到京城又有什么用,殿下照样和她朝夕相处同床共寝,有我什么事儿?之前那么多心思,全都白费了!” 孙嬷嬷忙从帘子缝隙看了看外面,回头压低声音警惕地对苏蕴珠道:“王妃稍安勿躁,京城不同于明州,明州是容王殿下的封地,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京城却不同。这些年,因着容王殿下,伯府在京城的日子好过不少,再有武昌候府帮衬着,在明州不能做的事,去了京城却能做!再说了,此次容王一同上京未必不是好事,在皇上面前,他多少要顾及名声,不敢过分宠爱妾室,到时候就是王妃的机会。” 苏蕴珠咬唇,她想到她和容王大婚那日,在京城又如何,整个容王府尽在容王掌控之中,出了王府谁也不知道她大婚那日是如何度过的。 苏蕴珠觉得孙嬷嬷太乐观了,然而事已至此,只能回京见到祖母再说。 她嫁进王府的这两年,虽说锦衣玉食远胜从前,却活的像空气,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因为她那个寡廉鲜耻的庶妹。 苏蕴雪,苏蕴雪…… 苏蕴珠咀嚼着这个名字,要是当初祖母给苏蕴雪吃的不是绝子药,而是毒药,是否就不会有今日之局面了? 苏蕴雪不是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马车,却还是被累得够呛,纵然她是个现代人,也没有奔放到在隔音效果极差的马车上坐那种事,她越羞耻越放不开,萧桓衍越来劲儿。 到后面她被萧桓衍折腾地受不了了,忍不住推开他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过去。 还好后面萧桓衍终于良心发现,不再勉强她。 这厮平日里一副清冷高贵的模样,没想到会这么不要脸。 苏蕴雪早就感觉到,对于萧桓衍来说,服侍他仆婢都不算人,不过是个物件儿,主子行事儿,何须在乎外头放着的物件儿。所以无论是在王府,还是出门在外,萧桓衍想要她时从来不会避着身边服侍的人,甚至还很习惯有人在一旁候着,便于他随时传唤。 而她,不过是得他喜爱的,另一种意义上的物件儿罢了。 马车走了一个多月后,一行人终于到了京城。 苏蕴雪撩开帘一角,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心中五味杂陈,两年前,她和崔嬷嬷相依相伴,毫不留恋地将京城繁华抛在身后,两年后,她回到京城,却是以容王妾室的身份。 马车进了城门,径直进了时雍坊的容王府,等众人安顿下来已是傍晚。 晚膳过后,苏蕴雪不顾一路舟车劳顿,主动来到萧桓衍的寝殿:“明日请殿下借妾几个人,妾去为姨娘迁坟。” 萧桓衍挑眉,他原以为苏蕴雪一听到生母坟茔被人威胁就乱了阵脚,毫无准备地就慌着进京任人摆布,如今看来她恐怕在明州就有了主意。 萧桓衍不由来了兴致:“人要多少都有,你拿什么谢我?” 苏蕴雪站在离萧桓衍三步远的位置,闻言动作流畅自然地将身上的衣裙脱掉,只着牙白色暗纹素绫主腰,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烛光下,萧桓衍被这惑人的白晃得失神片刻。 寝殿内铺了地暖,是以苏蕴雪并不觉得冷,她赤足走向萧桓衍,雪白柔软的胳膊攀上他的颈项,二人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苏蕴雪偏头打量着萧桓衍俊美的脸,眼神淡然,从眉到眼、到鼻、到唇,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他线条优美的唇,似沉思,似迟疑。 苏蕴雪能感受到对方渐渐灼热的视线,手掌在腰上不断加重的力道,以及越来越明显的呼吸声。 在对方越来越不耐的时候,苏蕴雪终于不再拖延,仰头吻上他温热的唇,唇齿勾缠,呼吸交融。 萧桓衍握着苏蕴雪的腰一个旋身,将人压到在衾被之上,彻底掌握主动权,云情雨意,缱绻难终。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未完全亮的时候,苏蕴雪就带着萧桓衍给她的人前往当初崔姨娘去世的那个庄子上。 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防备又抗拒,只有崔姨娘,耐心温柔地抱着她,哄着她,给予她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母爱,甚至为了她的终身,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虽然崔姨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真正的“苏蕴雪”,但她的的确确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爱,理所应当偿还。 苏蕴雪和崔嬷嬷带着人在庄子后山找了很久才找到崔姨娘的坟,因许久无人祭拜,当初立的碑已经歪斜,碑上字迹模糊,坟头早已被枯枝杂草覆盖。 苏蕴雪抚摸着残破的墓碑,轻轻叹了口气,命人将坟头的杂草先清理干净,然后再起出棺木。 第62章 娘家 苏蕴珠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打扮, 今日要回娘家,她心情难免有些激动。 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忙前忙后地为她整理衣饰, 当结香往她的牡丹髻上插了一支酒盅大小的山茶花金簪时,苏蕴珠问结香:“殿下呢?正院那边刘公公可有回话?殿下今日是否和本宫一同去伯府?” 虽然昨天一进京城王府就将朝觐的折子递进宫去了,但等宫中回信最快也要今天,进宫也是明天的事了,所以现在萧桓衍一定还在王府内。 昨夜苏蕴珠为了萧桓衍能和她一同回伯府,曾主动去过正院,却被刘如意挡了回来,只能请刘如意代为传话。 结香一边给苏蕴珠梳头一边从镜中偷看她的神情:“今儿一大早承奉正就派人过来传话, 说殿下要准备朝觐的事,先不过钦安伯府了, 等进宫见了皇上再说。” 苏蕴珠难得有些容光焕发的脸上神色黯淡下来,虽说对殿下的拒绝早有准备,但真听到来人这么说还是会忍不住失望。 苏蕴珠又对结香道:“你差人去东边儿问问雪姨娘好了没, 没得让本宫等她。” 京城时雍坊的容王府,规制和明州的略有不同,萧桓衍住在正院,苏蕴珠住在西跨院,苏蕴雪则在东跨院。 结香随即召来一个小丫鬟,让她去东跨院催一催。 苏蕴珠收拾妥当的时候, 小丫鬟回来了,站在门口磨磨蹭蹭不敢进来,凝香见了, 骂道:“在那缩头缩脑的做什么?雪姨娘准备好了吗?” 虽说王府侍妾被称姨娘合情合理, 然苏蕴雪自进府那日,容王府众人以示尊敬, 都称之为夫人,只有苏蕴珠,一直固执地称苏蕴雪为姨娘。 小丫鬟磕磕绊绊地回答:“东跨院那边说,雪……雪姨娘天不亮就出门了,身边跟着的是卫指挥使。” 苏蕴珠骤然变色:“你说什么?!” 小丫鬟吓得一抖,说话都带了哭腔:“奴婢不知道,奴婢是听碧溪姐姐说的。” 碧溪是后来在苏蕴雪身边伺候的大丫鬟之一。 苏蕴珠看着镜中打扮得妆容精致的女子,嘲讽地勾了勾唇,觉得自己宛如一个小丑,终究是她低估了苏蕴雪。 她远嫁两年,难得有机会能归宁,容王不待见她,不肯跟她一起回娘家,如今连苏蕴雪都敢无视她,竟然自己先出府了。 苏蕴珠吩咐孙嬷嬷:“你快派人去伯府报信,苏蕴雪很可能提前去了庄子上,让父亲无论如何拦住她,不要让她得逞!” 钦安伯府。 苏柏年和周氏昨夜接到苏蕴珠的信,得知他们进了京城都喜不自禁,大清早就收拾妥当前往老夫人的和寿堂。 老夫人也早早地起来,身上穿了去年过寿时苏蕴珠派人送来的青黛色缂丝如意纹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带着同色额帕,打扮的神采奕奕。 周氏进门就开口赞道:“老夫人今儿打扮地可真精神,看上去年轻了十几岁,珠儿一会儿回来看到,一定十分高兴。” 老夫人满眼笑意,开口道:“如今可得称王妃,待会儿可别一激动就忘了。”刚说一句就用帕子捂着胸口喘了两口气。 当初伯府写信给容王府说老夫人病重,倒也不是说假话,当时的确病的有些重,如今虽未大好,却无性命之忧。 苏柏年见状道:“母亲病还未大好,当心身子。” 老夫人握着手帕的手摇了摇:“无妨,我有数……二房呢?人怎么还不过来,一会儿难道还要容王妃等着他们不成?” 这时一个神色凝重的婆子进来传话:“老夫人、伯爷、夫人,刚才王妃派人来说,三小姐今儿一大早就带着人往庄子里去了,恐是要先给崔姨娘迁坟。” 苏柏立携着何氏和苏蕴玉进门时刚好听见婆子的话,皆神色一变。 老夫人拧起眉:“目无尊长的东西!回京不先拜见父母长辈,竟擅自跑去给一个姨娘迁坟,她眼里还有没有父母亲族?!没有我的意思,谁敢把那妾室迁进苏家的祖坟,还不快派人去把她叫回来!” 苏柏立因老夫人的话面皮发紧,何氏则神态自若地带着苏蕴玉坐下。 苏蕴玉在苏蕴珠出嫁后没多久也许配了人家,亲事是苏蕴玉的舅舅出面张罗的,夫家在宣府,祖上出过两任官吏,很有些家底。 苏蕴玉的丈夫品性不错,就是人平庸了些,苏蕴玉嫁过去后,怎么都不满意,和丈夫婆母都处不好,这几年九边时时打仗,不甚太平,前段时间苏蕴玉找借口回了娘家,住下后就再也没有提过回宣府的事。 何氏乐得女儿陪在身边,自然也不会着急让女儿回去。 听到老夫人发难,苏柏立连忙道:“儿子这就去庄子上把那孽女带回来向母亲请罪。” 是以苏柏立人刚进和寿堂,步子都没踩稳,又转身出府去了。 老夫人不屑地撇了一眼苏柏立的背影,对苏柏年道:“你也去,省得他连自己的女儿都使唤不动。” 苏柏年道是,随后带着几个护卫也走了。 这个时候又有下人来报:“容王妃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满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老夫人拄着拐杖,由下人搀扶着走在前面,准备带着其余的人前往仪门迎接苏蕴珠。 亲王正妃的车驾自远处蜿蜒逶迤而至,当苏蕴珠的舆轿来到近前时,老夫人正欲携众人敛衽跪拜,苏蕴珠急忙从舆轿中下来,伸手扶起老夫人:“祖母这是作何,真是折煞珠儿了。” 老夫人看着尊贵优雅的孙女,眼中满是思念:“您如今是容亲王妃,我等理应如此。” 说罢还是坚持跪了下去,随即伯府众人都随老夫人向苏蕴珠跪拜请安。 苏蕴玉跪在人群中,抬头悄悄看了一眼接受他们跪拜的苏蕴珠,穿着红罗织金褙子,外面罩着一件绛红色漳绒披风,满头珠翠,身后内侍仆婢成群,是那样的尊贵,那样的高不可攀,苏蕴玉想到了她平庸无能的丈夫,不由握紧了双手,她低下头,眼神晦暗不明。 “免礼,免礼!” 老夫人刚行完礼,苏蕴珠连忙将她搀扶起来,身后的结香和凝香则扶起了站在老夫人身侧的周氏。 周氏看向女儿:“珠……王妃安好?”一句话未说完眼泪就忍不住簌簌往下掉。 苏蕴珠眼中含泪:“母亲,女儿一切都好。” 众人簇拥着苏蕴珠往和寿堂走去,老夫人和周氏与苏蕴珠走在前面,低声说笑,何氏和苏蕴玉跟在后面,接沉默不语。 苏蕴珠扫视一圈,眼神在苏蕴玉和何氏身上一略而过,对苏蕴玉的存在并未表现出惊讶。 苏蕴珠问周氏:“母亲,父亲呢?” 周氏挽着女儿的手,低声道:“到庄子上去了。” 苏蕴珠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抿唇不语。 众人回到和寿堂,苏蕴珠先坐了主位,老夫人在她右侧坐了,其余人才分坐于两侧。 老夫人细细打量苏蕴珠,见她虽衣着华贵,妆容精致,但神色隐隐有些憔悴,知道她这两年过的并不舒心,有些心疼,心中暗恨苏蕴雪,面上却不露分毫,笑着道:“两年不见,王妃越发貌美,仪态万千。” 苏蕴珠道:“祖母久不见孙女,自是觉得孙女什么都好,”她担忧地看着老夫人:“我在明州接到母亲的信,信中说您病重,我心中着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来,偏偏现在才回京,您如今可大好了?” “与前些日子相比好多了,只是年纪大了,身体终究不如从前。” “祖母要好好保重才是。” 周氏坐在苏蕴珠右手边,此时接话道:“王妃放心,这几日太医院的太医每日都来为老夫人请平安脉,我会好好照顾老夫人的。” 周氏命身后的乳母将一幼童抱到苏蕴珠面前:“这是你弟弟,今年都满两岁了。” 乳母怀中的幼童生的白嫩嫩的,一脸乖巧懵懂地看着苏蕴珠,苏蕴珠看了心中柔软,身后的大丫鬟结香立马呈上一只工艺精巧的金锁。 苏蕴珠接过亲自待在幼弟颈项上:“这是给幼弟的礼物,保佑幼弟平安如意。” 周氏在一旁看着,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时苏柏年和苏柏立回来了,前者满面怒容一脸挫败,后者则垂头丧气。 苏柏年看见坐在上首的苏蕴珠,终于露出几分笑容,上前行礼:“王妃回来了。” 苏蕴珠连忙起身托住苏柏年的手,眼中满是孺慕思念:“爹爹不必多礼,二叔也免礼罢。” 苏蕴珠看向二人身后,没有看见苏蕴雪,笑容勉强起来,她问苏柏立:“怎么,三妹妹没有跟着亲生父亲回来吗?” 苏蕴珠将“亲生父亲”二字咬的极重,苏柏立闻言,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旁苏柏年的脸色也沉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初在府里怯懦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庶女,一朝做了容王的宠妾,竟然张狂起来,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甚至连亲生父亲都不屑一顾。 他们赶到庄子上的时候,崔姨娘的棺椁已经被起出,之前被派去守庄子的几个家仆被一众身着劲装,手持长剑的侍卫拦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站在最前方的苏蕴雪打扮素净,身上笼着件银白色刻丝斗篷,正背对着他们,看着崔姨娘坟茔的方向。苏柏年和苏柏立刚一走近,立刻被侍卫拦下,二人只能停在离苏蕴雪几丈远的地方。 苏柏年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庶女落了脸面,不由怒从中来,疾言厉色地对着苏蕴雪的方向喝道:“三丫头,你简直放肆!回京不拜见父母长辈,却擅自跑到这里来,你眼里有没有尊卑上下,有没有孝道?!” 第63章 迁坟 苏蕴雪转过身, 露出一张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又娇艳的脸,神色不喜不怒, 看着苏柏年和苏柏立的眼神像是在看两个陌生人。 苏柏立看着女儿投来的生疏的眼神,心中百味杂陈,他开口道:“雪儿……你还是,还是先跟为父回去拜见老夫人,迁坟的事,没有老夫人首肯,是不可能让崔氏入苏家祖坟的。” 苏蕴雪嘲讽地笑出声:“谁说我要将姨娘迁进苏家祖坟了,你们苏家将她迫害至此, 想她泉下有知,也不屑和姓苏的人埋在一块儿。” 苏柏年和苏柏立满眼错愕, 一时竟忘了说话。 苏蕴雪接着道:“你们千方百计逼我回京,甚至连迁坟这种借口都用上了,如今我回来了, 迁坟的事就不劳钦安伯府操心了,我自有主意。” “你……你放肆!你眼里可还有家族长辈?你如此忤逆不孝,就不怕世人戳你脊梁骨?!” 苏柏年被苏蕴雪的话气得暴跳如雷,他万万没想到当初在府里逆来顺受的庶女如今竟如此狂悖,忍不住上前几步要拉苏蕴雪:“还不跟我回去向老夫人赔罪!” 一直守在苏蕴雪身旁的卫成上前一步,挡在苏蕴雪面前, 神情冷傲:“钦安伯,不得无礼。” 苏柏年一看拦着他的侍卫身材矫健高大,眼神肃然, 隐隐透着一股对他的不屑, 心知此人应是容王的心腹亲卫,心中生了几分怯意。 容王竟然将自己的亲卫派给苏蕴雪, 只为一个姨娘迁坟,这是何等的纵容宠溺,随即想到两年无所出的女儿,心中又恨又怒,却因卫成在场,不敢再朝苏蕴雪发作,只好转头骂苏柏立:“看看你养的好女儿,还不快让她回去!” 苏柏立只好道:“雪儿,你还是……还是先回苏府,迁坟的事,以后再说。” 苏蕴雪看着苏柏立,神情冷漠:“父亲,”她喊出这个陌生的称谓,心中升起一股不适,“你知道苏家为何一定要让我回京吗?” 苏柏立偏过头,不敢看苏蕴雪的眼睛。 苏蕴雪又问:“你知道我去了苏府会遭遇些什么吗?” 苏柏立讷讷不言,苏柏年开始面露心虚。 苏蕴雪嘲讽道:“你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你只要一辈子跟在你的好大哥后面言听计从就好了,任由他们残害你的妾室和女儿。” 苏蕴雪无谓一笑:“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何非要我回来,但这不重要了,你们要迁坟,那我就迁,我会将姨娘的棺椁带走,从今往后,姨娘和你们苏家,再无瓜葛。” 古人的宗法观念深入骨髓,若是脱离家族,活着举目无亲,受人唾弃,死后更无香火供奉。 古人深信身后事,是以无论如何都不敢主动提出脱离家族,除非那个人疯了,是以苏家才会自以为是,妄想借此拿捏住苏蕴雪,可惜她不吃这套。 因此不仅苏柏年和苏柏立,甚至一旁的卫成都为苏蕴雪之言感到震惊。 苏柏年不可置信地看着苏蕴雪:“你……你这是要和苏家划清界限?你连父母都不认了,你疯了?” 苏蕴雪冷笑:“钦安伯说笑了,苏家生养了我,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只是如今我已是容王府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很多事情,你们已经不能做我的主了。至于姨娘,她被埋在这庄子上多年不闻不问,想来苏家是不怎么愿意承认她的,既然如此,那就由我这个做女儿的,来为她供奉香火吧。” 说完她对卫成道:“今日有劳指挥使了,走吧。” 苏蕴雪越过苏柏年和苏柏立,目不斜视,连个眼神也懒怠施舍给她的苏柏立。 苏柏年被苏蕴雪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抖着手指着苏蕴雪道:“你!你这是在恃宠生骄!仗着容王对你的宠爱,竟敢对母家如此放肆!” 苏蕴雪回头,眼尾微微一挑,勾起一抹挑衅的笑:“是,又如何?” 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卫成跟在身后,看着苏蕴雪的背影,神色复杂。 最终苏柏年和苏柏立都没能将苏蕴雪带回苏家,而且按苏蕴雪的意思,以后她都不会再踏进伯府的大门。 面对苏蕴珠的质问,就连苏柏年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噗嗤!” 从刚才就一直沉默不语的苏蕴玉这时却忍不住笑出声,语气中满是幸灾乐祸。 苏蕴珠看向苏蕴玉,眼神不善,堪称冰冷。 苏蕴玉丝毫不惧,甚至笑靥如花地看着苏蕴珠,道:“大姐这王妃做得可真威风,连身为媵妾的三妹妹,都可以不听你的话呢……今日容王殿下没有随大姐一同回来,可是在陪三妹妹?” 苏蕴珠远嫁明州,时隔两年才回来,仪仗到达钦安伯府大门时,在场的人没有看到容王的车驾就已心知肚明,却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此事,就是怕苏蕴珠下不来台,苏蕴玉倒好,毫不客气地揭苏蕴珠的伤疤,故意让苏蕴珠难堪。 一旁的何氏连忙拉住苏蕴玉,不等老夫人开口,忙起身请罪:“这丫头这几日身体不好,脑子有些不清醒,说些胡话,王妃和老夫人切莫怪罪。” 老夫人冷冷道:“既然病了就待在屋里好好养病,若是在家还养不好就回婆家去,哪有嫁出去的女儿一直赖在娘家的,若不是邹家看在珠儿的份上,容得她这么放肆?!” 邹家就是苏蕴玉的夫家。 何氏吃了教训也不反驳,唯唯应是:“媳妇这就带玉儿回去。” 说着忙拉着一脸不服的苏蕴玉,和苏柏立一同离开了和寿堂。 周氏冷冷瞪了一眼何氏母女的背影:“老二家的嫁了人还是如此拎不清,倒不如她那个娘会能屈能伸。”随即握住苏蕴珠的手,满脸担忧地看着女儿。 苏蕴珠对周氏笑了笑,表示不要紧。 二房的人走后,苏柏年才沉着脸将在庄子上的事说出来。 周氏气得浑身发抖,咬牙道:“这个狐媚子!当初就应该让她和那个姨娘一起去死,何至于今日害我珠儿至此!” 老夫人沉沉叹了口气:“是我看走眼,这个丫头,是个狠心无情的,如今一朝得势,要用家族孝道压她,难了……” 周氏不甘道:“难道就这样让她恣意妄行吗?” 老夫人道:“本以为此次回京可以借崔氏将她困在府中,如今她连伯府大门都不进,直接带人将崔氏的棺木起走了,还扬言不屑进苏家祖坟,在她生父面前尚且如此,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又能拿她如何?更何况,她之所以敢如此放肆,是因为她身后站的是容王!” 苏蕴珠坐在上首,低着头,并不看祖母和父母。 老夫人对苏柏年道:“王妃昨日才进京,一路舟车劳顿,这会儿想是累了,你去看看,王妃的闺房收拾好了没有。” 苏柏年做父亲的,哪里就需要亲自去看女儿住的院子,苏柏年知道母亲和妻女是有体积话要说,于是也离开了。 苏柏年走后,老夫人又屏退下人,这才问苏蕴珠:“珠儿,这里没有外人,你如实告诉祖母,容王待你究竟如何,你至今没有子嗣,到底……” 一直强撑着的苏蕴珠此时终于撑不住,扑到周氏怀里崩溃大哭:“祖母,母亲,这两年女儿虽一直与你们书信往来,却未敢告诉你们,从成婚至今,容王殿下他,他就没有和我圆房!” “哐当!” 周氏满含怒气地扫落案上的茶杯,“堂堂亲王,竟敢欺我伯府至此!”随即又悲从中来,搂着女儿落泪:“我苦命的女儿,你这两年受苦了……” 老夫人听到苏蕴珠的话后,神色颓然,她泄了力气,斜靠在炕几上,无力道:“容王终究是心气难平,他被迫接受了这门亲事,或许一开始就打算好了,不让珠儿诞下他的子嗣。” 周氏慌了:“那……那该怎么办?” 苏蕴珠从周氏怀中抬起头,双眼哭得通红,她看着老夫人:“祖母,您可要帮帮孙女,在王府里,虽说我富贵尊荣不缺,却形同软禁,等闲不得出寝宫,更别说去找殿下了,而苏蕴雪却是专房独宠,旁人更无一点机会。” 老夫人一只手按在太阳穴上,凝眉沉思,片刻后,她睁开眼,问苏蕴珠:“王妃可还记得当初大婚之时我与你说过的话?” 苏蕴珠止住哭泣,用帕子擦了擦眼泪,低头不语。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曾告诉过你,能笼住容王的心最好,如果不能,就要恪守好王妃的本分,你一遇到三丫头就失了分寸,终日陷在妒恨的情绪之中,却忘了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老夫人满是皱纹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她对苏蕴珠道:“你是先帝亲自赐婚,皇家上了玉蝶的亲王正妃,任何人都无法撼动你的地位,三丫头再得宠,也永远越不过你去。” 周氏道:“可若是珠儿一直不能有子嗣,那王妃之位如何稳固?” 老夫人斜晲着周氏道:“珠儿也可效仿你的母亲。” 周氏哑然,她唯一的儿子苏继死后,为了保住钦安伯府的爵位,周氏为苏柏年纳了一房妾室,妾室生下儿子当日就难产而亡,周氏一直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原来老夫人什么都知道。 苏蕴珠难以置信:“祖母?” 周氏也不情愿,她是因为不能生了,逼不得已,可是珠儿还年轻,若是想办法使些手段,未必没有肯能。 周氏道:“老夫人,珠儿还年轻,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 苏蕴珠微微点头,对母亲的话表示赞同。 第64章 不悦 老夫人见状有些无奈:“罢了, 既然你们都不愿意,那就另想法子, 只是这事急不来,你们刚回京,还要待一些日子,到时候再说吧。” 老夫人随即道:“坐了这么久,珠儿也累了,周氏你先带珠儿回去休息,”然后看向苏蕴珠,“你先安心在家住几日, 等皇上召见的旨意下来,你再随容王进宫朝觐不迟……这是你第一次以容王妃的身份在宫中行走, 回头我再跟你讲讲宫中的规矩。” 苏蕴珠道:“是,多谢祖母。” 另一边,二房一家刚离开和寿堂, 苏蕴玉就不高兴地问何氏:“母亲,你刚才何必对苏蕴珠她们做小伏低,你难道没看出来吗?苏蕴珠做了王妃又如何,还不是不得容王殿下宠爱!” 何氏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女儿的肩膀:“你胡说什么!不受宠又如何,只要她是容王明媒正娶的王妃,那么所有外命妇都要在她面前俯首屈膝, 你以为你这门亲事怎么来的?你舅舅不过是个小小的千户,如何能攀上邹家那样的官宦人家,还不是人看在能和容王成为连襟的份上才同意你进门?偏偏你不知足, 对夫家挑三拣四, 你三从四德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更何况这几年九边战事频发,却很久没有打过大的胜仗了, 你舅舅处境艰难,难说日后还有求得到人的地方。” 苏蕴玉撇嘴:“真正世代官宦的世家大族,有谁愿意和藩王成为姻亲,岂不是自绝仕途?邹家祖上是出过两个官儿没错,这不是因为这一代子弟过于无能,无人能科举入仕,才想要另辟蹊径想法子攀上容王,为家族中的子弟求个恩荫,否则他们怎么会一听说容王要回京朝觐就欣然同意我归宁。” 何氏苦口婆心道:“你就知足吧!邹家在宣府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大族,家中殷实,姑爷那一房更是富有,恩荫又如何,普通人寒窗苦读数十年也不过是个小小七品官,若是真能求得容王向皇上开口,为姑爷讨个差事,哪怕是个闲职,这辈子也值得了。” 苏蕴玉不屑道:“那母亲可就巴结错人了,你看苏蕴珠像是在容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吗?您不如去求苏蕴雪来得快些!” 何氏气急,伸手就要往苏蕴玉脑袋上拍:“你这个臭丫头!” 让她去奉承苏蕴雪,还不如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亏苏蕴玉说得出来。 苏蕴玉躲过母亲打过来的手,一溜烟跑了,何氏追不上,回头想朝丈夫撒气,才发现苏柏立在母女二人争吵时,早就走得没影儿了。 何氏愤怒的甩了一下手中的帕子:“一个两个的,也不看看我这么操心是为了谁!” 容王府的书房。 萧桓衍听完卫成的禀报,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还很高兴:“她真是这么说的?” 卫成道:“是,属下不曾添减一字。” 萧桓衍翘着腿靠在逍遥椅上,勾唇笑道:“一力降十会,果然聪明,胆子还很大。” 苏蕴雪应该是在明州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要借他的势来破此局,因为这样一来,苏家就是有再多的招数也无济于事。 萧桓衍脑海中浮现出苏蕴雪美丽中透着几分倔强的脸,如今的她是否也偿到了权势的滋味? 等她习惯了万人之上,掌控他人生死,或许就会知道到留在他身边的好处。 萧桓衍问:“夫人回来了吗?” 卫成迟疑着答道:“回来了,而且夫人还将生母的……骨灰带回来了。” “骨灰?”这下连萧桓衍都有些诧异。 “是,今早夫人起出崔氏姨娘的棺木后,择一空旷之地将棺木中的遗骸烧了,火化后的骨灰被夫人亲自置于一瓷罐中带了回来。” 说完卫成又补了一句:“那个瓷罐,夫人今日出门前就带在了身边。” 大宁朝重孝道,讲究父母之躯不敢毁伤,此乃孝之始也,且他们自来讲究入土为安,家中亲人去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遗体烧毁,此乃大不敬。 然而苏蕴雪却似是早就打算好要将生母遗骸烧掉,说她不孝吧,她为了迁坟之事苦苦哀求殿下闹着要回京,说她孝吧,她又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卫成在知道雪夫人要做什么时也惊骇万分,还曾出言阻止过,然而无济于事。 萧桓衍对苏蕴雪的做法也有些惊异,他从逍遥椅上起身,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良久,又笑道:“果然大胆!” 只是这笑不复刚才,反而有些渗人,卫成不自觉又将头压低了几分。 苏蕴雪果然是个受不得威胁的,苏家以生母坟茔要挟,她所性就烧了生母遗骸,带在身边,从今以后谁也不能再以此威胁她。 那么孟家呢? 他用孟家迫她就范,她是否也在心中思索报复他的法子? 萧桓衍因苏蕴雪火化生母之事,难免想多,原本还算好的心情又阴沉下来。 其实此事还真是萧桓衍和卫成误会了苏蕴雪。 对于苏蕴雪来说,无论火葬还是土葬都是一样的,她打算将崔姨娘带回江南安葬,觉得一路运着棺椁十分不便,也担心日后路途遥远出个什么差池,所幸就按照现代的方法将崔姨娘火化,日后回去或择一山清水秀风水好的地方安葬,或是供奉在哪座庙里也可。 崔嬷嬷本来一开始说什么也不同意,认为这是对崔姨娘的不敬和侮辱,苏蕴雪费了好大的口舌才跟她解释清楚,让崔嬷嬷反应不那大,至于其他人,苏蕴雪就懒得浪费这个口水了。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做的,毕竟是起棺迁坟,苏蕴雪想去庙里请高僧为崔姨娘做一场法事,算是超度,但此事也得先经过萧桓衍的首肯才行。 而为崔姨娘做法事这一点,崔嬷嬷不能更赞成。 是夜,萧桓衍来了东跨院。 苏蕴雪伺候萧桓衍更衣时,萧桓衍直截了当地问起苏蕴雪将崔姨娘火化一事。 苏蕴雪知道古人对火葬的接受度几乎没有,这会萧桓衍都跑来质问她,只好又将跟崔嬷嬷说的话换个口吻跟萧桓衍解释一遍。 苏蕴雪道:“人死如灯灭,土葬也好,火化也罢,都不过是安葬往生之人的一种形式罢了,并不会影响后人对亲人的哀思和供奉,妾打算将姨娘带回明州安葬,一路带着棺椁多有不便,火化后将姨娘的骨灰带在身边,妾也好随时为姨娘供奉香火。” 说到这,苏蕴雪趁机提及要为崔姨娘做法事:“妾想请高僧为姨娘做一场法事,不知殿下可知京城是否有哪位德高望重的僧人能为姨娘超度?” 说话的时候苏蕴雪正弯着腰为萧桓衍解腰带,萧桓衍垂眸看着苏蕴雪,面上神情还算平静:“无论入土为安还是火化都一样?本王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苏蕴雪道:“姨娘生我养我,我又岂会对姨娘不敬,只不过世人很多难以接受此安葬之法罢了。” “你总是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上次也是,你在钦安伯府时,是谁这么教你的?” 苏蕴雪知道萧桓衍说的上次是指她说不愿做妾,不愿与人共事一夫的事。 她诸多想法与如今这个世道大相径庭,可这也是她都无法改变的事。 苏蕴雪知道萧桓衍不高兴了,她收回手,默默跪下:“没有谁教妾,是妾不懂规矩,妾知错。” 萧桓衍垂眸晲着她,问:“知错,你知什么错?” 苏蕴雪哑口无言,她不过是将崔姨娘火化了,对她来说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竟惹得萧桓衍如此不悦,她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有错,自然说不出错在哪,只好低着头不说话。 萧桓衍伸手捏了捏眉心,道:“罢了,起来吧。” 他本想就此事试探苏蕴雪是否还心系孟家,是否对他有所谋算,但见苏蕴雪低眉顺眼跪在他面前,又改了主意。 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提及孟家,这是一件好事,他犯不着让她再想起从前。 萧桓衍握着苏蕴雪的手将她拉起来:“做法事的事,等本王入宫朝觐之后再做安排。” 今日宫中来人传了口谕,命容王携王妃明日入宫。 苏蕴珠在钦安伯府待了一日不到,又匆忙赶回容王府,准备第二□□觐事宜。 孙嬷嬷和两个大丫鬟正小心翼翼地打理着亲王正妃才能穿的真红绣鸾凤的大袖衫。 苏蕴珠有些心不在焉,她在想苏蕴雪,如今苏蕴雪连她那个姨娘的遗骸都起走了,钦安伯府要再拿捏苏蕴雪已是不可能了。 即使明天萧桓衍要携她这个正妃入宫,今日依然没有来她的院子,八成又是歇在苏蕴雪那里。 皇上知不知道容王殿下如此宠妾灭妻?明天进宫她要不要在皇上面前露出点什么呢? “王妃,王妃!” “怎么?”苏蕴珠回神,有些不愉地看着唤她的凝香。 凝香察觉苏蕴珠心情不好,小心禀道:“您的礼服打理好了。” 苏蕴珠道:“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孙嬷嬷担忧地看了苏蕴珠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带着两个大丫鬟退出了内室。 人都走后,屋中只剩下苏蕴珠一人,她走进高挂在衣架上的王妃礼服,红罗为底,织四合如意云纹,腰间悬挂白玉禁步和华彩结绶,华丽的衣摆一直垂到地上。 苏蕴珠伸手抚摸光滑柔软的衣襟,心想,这是只有亲王正妃才能穿的服制,纵然苏蕴雪独得殿下宠爱,那又如何,王妃终究是她苏蕴珠。 祖母说得对,无论如何,保住王妃之位才是最重要的。 苏蕴珠将脸贴在柔软的衣料上,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第65章 朝觐 第二天一大早, 苏蕴珠按品大妆,早早候在正院, 却见萧桓衍从东跨院出来。 苏蕴珠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神情温婉,落落大方地向萧桓衍请安。 萧桓衍同样穿了一身大红亲王服饰,面容清冷中更添一抹艳色,他淡淡瞟了一眼苏蕴珠,道:“起来吧。” 然后越过苏蕴珠先出了王府,径直上了马车。 苏蕴珠连忙起身,紧跟其后。 二人难得同乘一辆马车, 说来讽刺,苏蕴珠是萧桓衍的正妃, 此时此刻却是两年来离他最近的时候。 萧桓衍上了马车便闭目养神,一副不愿与苏蕴珠交谈的样子。 苏蕴珠看着他神情自若的模样,心中不由涌出一股不忿, 她很想问萧桓衍,难道你不怕我在皇上面前说些什么吗? 或许是她目光过于强烈,萧桓衍突然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半睁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苏蕴珠被吓得一哆嗦,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绣鞋,心中那点小心思荡然无存。 和上次大婚一样, 此次同样是庆和帝和吴贵妃在乾清宫召见二人。 二人叩首行礼后,内侍唱起。 庆和帝赐座,二人方才落座。 庆和帝和吴贵妃坐于上首, 两年不见, 庆和帝依旧气势威严,精神饱满。 庆和帝也在打量萧桓衍, 两年过去,这个侄子倒是无甚变化,当初大婚谢恩的情境恍如昨日。 庆和帝道:“听闻你此次请旨提前回京,是因为钦安伯老夫人病重,她如今如何了?” 萧桓衍起身答话:“昨日王妃回伯府看望,说是已经好多了,只不过还要多加休养。” 庆和帝摆摆手:“你坐下说话,自家人坐一块聊聊天,不必如此拘谨。” “是。”萧桓衍遂又坐回去。 庆和帝便吩咐吴贵妃:“待会儿你挑些上好补品给容王带回去,算是朕对老夫人带心意。” 萧桓衍和苏蕴珠忙起身谢恩。 庆和帝摆摆手:“都说了,一家人不必如此拘礼,既然回京了,就多住几日,你的王妃难得回一趟娘家,正好在长辈跟前尽孝。” 萧桓衍闻言道:“是,臣亦是这么想的,皇叔不嫌侄儿叨扰就好。” 庆和帝哈哈大笑:“怎么会,你能常回京看朕,朕高兴还来不及。” 一旁的吴贵妃和苏蕴珠也抿唇微笑。 乾清宫一时间其乐融融。 庆和帝留二人用完膳后,萧桓衍才带着苏蕴珠出宫。 整个过程,无论是庆和帝还是吴贵妃,除了简单的客套,都没有主动问过她和萧桓衍之间的事。 苏蕴珠想到无处不在的锦衣卫,她和萧桓衍真实的关系到底如何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却不闻不问,就已经表明了对此事的态度。 难怪萧桓衍一点也不担忧,恐怕他早就知道皇帝不会过问他的内宅之事。 苏蕴珠感到有些心寒,她隐约觉得,钦安伯府对于当今圣上的作用,似乎就是与容王完婚,如今两家联姻既成,那么他们伯府就没有了利用价值。 至于婚后如何,皇帝并不关心。换言之,宫中并不在乎她这个王妃是否名副其实。 回府的时候,苏蕴珠坐在马车里,像个霜打的茄子,这个认知对她来说打击太大。 若是连宫里都不将她当回事的话,那她这王妃之位,就如同一个空壳子,更遑论让京城的外命妇对她心服口服。 苏家这些年起起落落,她好不容易才有今日,绝不能再被人踩下去。 嫉恨和愤怒退去后,苏蕴珠冷静下来,终于想清楚祖母的法子或许才是对的,既然得不到容王殿下的宠爱,那么当务之急就是作为王妃之位,找个女子来分苏蕴雪的宠,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想到这里苏蕴珠就想立刻回到钦安伯府,告诉祖母自己的想法。 她看向一旁闭目养神的萧桓衍,主动开口搭话:“殿下,自殿下进京,臣妾的父母就一直想找机会拜见殿下,这会儿时候还早,臣妾斗胆,求殿下随臣妾一同前往钦安伯府,就当是给臣妾的父母一个机会。” 苏蕴珠的姿态摆的极低,好在这次萧桓衍没有对她视若无睹或者冷嘲热讽,而是同意了她的请求:“也好,那就先去钦安伯府。” 苏蕴珠被萧桓衍无视惯了,骤然听到萧桓衍回应她,一开始有些不可置信,随即喜出望外,尽管马车空间有限,苏蕴珠还是起身浅浅朝萧桓衍福了一礼:“谢殿下恩典!” 于是容王车驾又来到钦安伯府,苏家众人提前得到消息,不顾冬日寒冷,早早就候在大门外。 萧桓衍先下马车,苏蕴珠紧随其后。 为首的老夫人见了,眼中露出宽慰的笑,众人连忙跪拜行礼,气氛竟是比苏蕴珠回府那日还要热闹。 萧桓衍坦然受了苏家众人的礼,又被簇拥着迎入花厅。 分主次坐下后,苏柏年便迫不及待地道:“殿下大驾光临,我等不胜荣幸,臣已派人将王妃出阁前的院子打扫好,若是殿下肯赏脸,不若在这里小住几日。” 大宁朝有夫婿陪着妻子归宁住在娘家的习俗,苏柏年这番话,多少有些试探的意思。 然而萧桓衍并不怎么给苏柏年面子,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苏柏年:“不必了。” 苏柏年的笑僵在脸上,连苏蕴珠都有些难以维持脸上的表情。 周氏适时解围:“殿下驾临,我等有失远迎,因老夫人还在病中,故而未请戏班子来唱堂会,怠慢殿下,还请恕罪。” 周氏只字不提适才丈夫所说之事,而是将话题引到老夫人的病情。 这也是萧桓衍来钦安伯府的目的,毕竟他是以探望病重的钦安伯老夫人为由请旨提前进京朝觐的,若是不来一趟,到底有些说不过去。 周氏提及此事,萧桓衍便从善如流,问起老夫人病情:“老夫人得的是什么病,如今可大好了?” 老夫人微微欠身:“多谢殿下关心,寻常风寒而已,只是年纪大了,小辈们难免有些紧张,这些日子太医每天都来诊脉,现下已经大好了。” 萧桓衍闻言微微颔首,吩咐候在一旁的刘如意:“将给老夫人带的药拿来。” 刘如意招招手,立刻有几个小内侍趋步进入厅堂,每人手上都捧着高高的礼盒。 伯府众人见了,忙又要起身谢恩,萧桓衍制止道:“一点心意,钦安伯不必多礼。” 除了刚才拒绝在伯府小住,萧桓衍之后的做法也算全了苏家颜面,但他还是拒绝了留在伯府用膳,之前几次赴宴,苏家的各种算计让他觉得很不愉快,他可不想再被坑一次。 萧桓衍略坐一坐就要离开,走之前还特地恩准苏蕴珠可以在伯府多住几天。 苏蕴玉坐在母亲身边,自从刚才萧桓衍和苏蕴珠进府,她趁着行礼时偷偷看了一眼容王殿下后,就再没抬过眼。 此时萧桓衍从她身旁走过,苏蕴玉没忍住,大着胆子抬头看向对方。 几乎同时,萧桓衍警觉地转过头,清冷犀利的目光正好对上苏蕴玉的眼睛。 苏家的二小姐,萧桓衍立刻便认出来,此女就是当初给他下药的人,但当看清苏蕴玉的眼睛后,萧桓衍微微一怔,随即收回目光,大步离去。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间,除了萧桓衍和苏蕴玉,其余人并有所察觉。 萧桓衍离开后,苏蕴玉低下头,悄悄吐了口气,才觉方才被容王盯上的时候背脊都是僵的,现在放松下来,忍不住回味方才的惊鸿一瞥,两年不见,容王殿下风采依旧,清如玉,皎如月,绝世无双。 苏蕴玉想起自己长相平庸,能力也平庸的丈夫,心中不平愈盛,然也只能压下心绪,装作若无其事,她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了,两年时间,足够她懂得很多。 萧桓衍甫一离开,苏蕴珠就借口身体劳累想早些休息,屏退了二房众人,然后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诉了钦安伯府老夫人。 老夫人没想到苏蕴珠转变如此之快,前几天还一脸不情愿,今天就告诉她愿意为容王物色美人,不过能转过弯来就好。 老夫人道:“你能想通再好不过,只是此事急不来,要找出一个样样出挑还听话的女孩子,还需费些时日,不过祖母和母亲会帮你相看着,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告诉你。” 老夫人的意思是要找到一个容貌超过苏蕴雪还能为苏蕴珠所用的女子,然而这并不容易,但是老夫人未明说,因为苏蕴雪如今就是珠儿眼中钉肉中刺,能不提就不提。 没了外人,苏蕴珠在老夫人面前也不端着王妃的架子,她像未出阁时经常做的那样,伏在老夫人膝上,撒娇道:“还好有祖母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老夫人慈爱地摸着苏蕴珠的脸:“你是我的亲孙女,我不帮你帮谁。” 苏蕴珠闭上眼,难得平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温暖。 萧桓衍回府后直接去了苏蕴雪的院子,由苏蕴雪服侍着换了身常服,萧桓衍才道:“为你姨娘超度之事,本王已经着人安排了,七天后是个好日子,本王会带你去大相国寺。” 苏蕴雪将茶递给萧桓衍,然后起身行礼:“谢殿下恩典。” 萧桓衍端着茶斜倚在椅子上,眼睛斜晲着苏蕴雪,勾起唇似笑非笑:“不用总是谢恩,只要你记着本王对你的好就行了。” 苏蕴雪低眉垂眼,低声应“是”,后又吩咐丫鬟摆饭。 晌午时她听说萧桓衍和苏蕴珠一起去了钦安伯府,以为他不会回来用膳了,结果苏蕴雪准备用晚膳时,下人忽然来禀,说容王殿下已经回府,正往她这来,没办法,苏蕴雪只好先伺候萧桓衍更衣,等到现在才吃上饭。 第66章 大相国寺 去大相国寺的那天, 忽然下起了雪。 雪不大,却还是在道路和屋檐留了一层白。 苏蕴雪立在檐下, 有些担忧地看着漫天盐一般的雪粒子,这样的天,不知还能不能出行。 一旁的崔嬷嬷也有些着急:“姨娘的道场是早早就让人摆好的,若是办不成,不仅不吉,对往生之人也不敬啊,怎么偏偏今天下起了雪呢!” 恰巧此时见四个仆妇抬着一顶软轿,由一个小内侍领着往苏蕴雪的院子来。 小内侍撑着一并油纸伞, 来到苏蕴雪面前要放下伞下跪行礼,苏蕴雪连忙制止:“下着雪呢, 不必行礼了。” 小内侍抬头小心觑了一眼苏蕴雪,见苏云雪神情温和,才依言起身, 恭敬道:“夫人,马车已经备好,殿下已经在门口了,因下雪的缘故,承奉正命小的来接夫人,夫人快请上轿。” 得知行程没有取消, 苏蕴雪放下心来,连忙上了软轿。 来到门口的时候萧桓衍果然已经在马车上等着了,见苏蕴雪上马车, 就将放在一旁的手炉递给她:“拿着, 大相国寺在京郊,从这过去最少两个时辰, 别冻着了。” 苏蕴雪接过手炉:“谢殿下,今日晨起看见下雪,还以为去不成了。” 萧桓衍道:“答应了你的事就不会变,无论这雪下得多大今天都会去。” 萧桓衍说这话的时候静静地看着苏蕴雪,苏蕴雪避开他的眼神,掀起软帘看向天空,发现这天不似以往下雪那样灰蒙蒙的,反而格外透亮。 等到了大相国寺,雪已经停了。 淡蓝色的天空下,掩映在参天古木中的寺院巍峨壮观,古朴华美,因下雪的缘故,山中更加幽静,空气中是一股清冽的雪松味。 薄雪覆青松,寒梅点琼枝。 静极美极。 萧桓衍亲自替苏蕴雪披上一件雪白的貂皮大氅,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确保不会冻到,然后才披上玄色貂皮大氅,牵着她的手进了寺庙。 早有主持领着一众僧人在山门迎接,萧桓衍带着她来到近前,众僧双手合十念了声佛,算是见礼。 主持上了年纪,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却面容平静,满目慈和,面对萧桓衍亦不卑不亢:“施主的道场已经备好,请随我来。” 于是苏蕴雪跟着主持前往做法事的大殿,萧桓衍则去了待客的厢房。 苏蕴雪从崔嬷嬷手中接过崔姨娘的骨灰坛,小心地奉在堂上,由高僧为崔姨娘诵经超度。 苏蕴雪跪在蒲团上,虔诚地跟着祈祷。 她自异世而来,平白占了崔姨娘女儿的身体,却未能替原主好好尽孝,这份恩情,她永远亏欠。 只盼姨娘来世,能平安顺遂,再也不用尝人间苦楚。 等法事结束时,天色已晚。 苏蕴雪先去了萧桓衍的厢房。 虽是寺庙待客的客房,但为了招待贵客,早早就布置好了,大冷的天,熏笼里燃得竟然是红罗炭,厚厚的暖帘将冷气隔绝在外,一丝风也不透。 萧桓衍早已褪下大氅,盘腿坐在罗汉床上,面前的炕桌上放着棋盘,而他一手执黑一手执白,竟是自己和自己在下棋。 萧桓衍贵为亲王,自是不可能出席一个姨娘的法事,今日他本可以不用来,却因不放心她,宁愿跟过来一个人待在厢房里,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儿。 但要是萧桓衍不来的话,苏蕴雪也来不了,她前科累累,他又怎会让她单独出门。 苏蕴雪敛下心思,上前行礼。 萧桓衍放下手中白棋,问:“都办妥当了?” “是,都办妥当了,妾替生母谢过殿下。” 萧桓衍道:“时候不早了,这会儿下山不安全,我们在山上住一晚,明日一早回府。” “是。” “先用膳吧。” 有小沙弥奉来素斋,苏蕴雪陪着萧桓衍用完膳,又陪着他下了几盘棋,或者说是萧桓衍手把手地教苏蕴雪下了几盘棋,待天色将尽时,才告辞回了自己的厢房。 大相国寺男子和女子的厢房在不同的院子,是以苏蕴雪得以独自过夜。 回去的路上,苏蕴雪一路欣赏着大相国寺的壮观的建筑群,不愧是皇家寺庙,建筑华美,重檐歇山,斗拱相迭,顶盖皆覆朱黄琉璃,四周翼角铃铎高垂,庭中奇花名木,在空寂的山中兀自挺立。 苏蕴雪走得很慢,似要把眼前的每一幅美景都映入眼帘。 崔嬷嬷跟在苏蕴雪身后,因担心苏蕴雪身体,不由劝道:“小姐,山上比山下冷得多,还是回房早些歇息吧,您身子刚好没多久。” 苏蕴雪道:“刚吃了饭就回去躺着更不舒服,慢慢走回去,正好消消食。” 二人说着话时正巧路过大相国寺的一个花园,里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腊梅,彼时雪还未化,薄薄一层覆在花枝上,蜜黄色的花朵缀满枝头,香浮满庭。 苏蕴雪的外婆家曾经种过一株腊梅,但只是瘦瘦的一棵,冬天零星开几朵小花,所以每次开花她都觉得十分稀奇,把为数不多的几朵小花都摘下来,放到自己的枕边,闻着腊梅的香味入睡。 说来可笑,她的父母重男轻女,但外婆却真心疼她。 苏蕴雪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腊梅,开得这么好,这么美,不由感慨:“真漂亮。” 她走到庭中,静静地看着满园梅花,面容恬静,无悲无喜,半晌,伸手折下一枝,抱在怀中,和崔嬷嬷返回厢房,和来时一样安静。 二人刚消失在殿宇后,自梅园一角走出两个人,一人年逾不惑,眉目端凝,积威深重,一看就是久居上位之人。另一人面容苍老,皱纹深刻,眼神略有几分阴鸷,却始终恭着身,站在中年男子身后。 二人正是庆和帝和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忠。 京城突然下雪,庆和帝来了兴致要到大相国寺赏梅,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了曹忠和几个暗卫就微服而来,恰巧碰见了披着雪白貂皮大氅,立在腊梅树下赏景的苏蕴雪。 庆和帝看着苏蕴雪离去的游廊,眼中惊艳之色久久不散,他对曹忠道:“去查查,今日还有谁来了大相国寺。” 曹忠自看见苏蕴雪那一刻内心无比震惊,但因庆和帝在身边,不敢表露出来,此时庆和帝让他去查苏蕴雪,也只能装作不认识,恭敬应是。 曹忠伺候庆和帝多年,庆和帝的意思他自然知道,可是据他所知,这位苏家的三小姐如今可是容王殿下的媵妾。 但曹忠还是假装一无所知,煞有介事地派人去查探了一番,然后再回来禀报庆和帝:“今日容王殿下带着他的妾室来大相国寺,说是为妾室的生母做法事。” “萧桓衍?他的人?” 庆和帝得知消息后,原本略微兴奋的心情慢慢沉下来,面上不辨喜怒。 庆和帝右手轻扣桌面,半晌后又问:“可知仲圭这妾室的来历,竟得他如此看重。” 庆和帝问出这句话,曹忠心里基本确定,即使知道是容王的妾室,皇上依然没有放弃的打算。 两年不见,苏家这位三小姐出落的越发美丽,也越发惑人,果然天生的妖姬,皇上也算见过美人无数,如今只不过见她一面,便这般放不下。 曹忠道:“此女同样出自钦安伯府,是苏家二房庶出的女儿,两年前作为嫡姐的媵嫁入王府。” “钦安伯……苏贵妃的侄孙女?” 曹忠弓着腰:“是。” 庆和帝不再说话。 先帝盛宠苏贵妃,为此险些乱了国本,虽说当初庆和帝还是穆王的时候,是与苏贵妃合谋才得到储君之位,但也正是因此,他深切的知道苏贵妃对先帝的影响有多大。 十几年过去,庆和帝偶然想起还心有余悸,如今又冒出个苏家女,若是真的弄到宫里去,朝堂上还不翻了天。 是以问得这一句后,庆和帝反而淡了心思,不再提及此事。 曹忠见状也不多言,伺候着庆和帝洗漱完,又悉心铺床叠被,等庆和帝就寝后,才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厢房。 第二天一大早,苏蕴雪刚醒来,就见萧桓衍早已收拾妥当,坐在她的厢房的罗汉床上喝着茶等她。 苏蕴雪忙要起身行礼,被萧桓衍制止:“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这句话萧桓衍说过很多次,但是每次苏蕴雪都低眉顺目,不言不语,自码头之事以后,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是这样一副温驯无比的模样,和旁的女子没有什么区别。 曾经的他希望她懂规矩,可当苏蕴雪真的被折了羽翼,变成逆来顺受,恭谨受礼的内宅女子后,萧桓衍又莫名觉得胸口发堵。 自从进了王府,就没有见她真正地开心过。 思及此,萧桓衍神色愈发柔和,在一旁耐心地等丫鬟伺候苏蕴雪梳洗打扮完后,他牵起苏蕴雪的手,道:“大相国寺有几处景致堪称京城一绝,难得来一趟,我带你去看看再回王府不迟。” 苏蕴雪无可无不可,安静的跟在萧桓衍身后。 不料他们刚出院门就和一行人迎面撞上。 苏云雪只看了一眼就连忙低下头,眼中难掩惊骇,大冷天的后背竟起了一层冷汗。 为首的一人穿着群青色云纹暗花圆领袍,外罩一件青灰色狐皮斗篷,年约四十,五官英挺,不怒自威。而他身后的老者,竟然是小七的祖父,当年她杀了苏继后,替她扫除痕迹的人。 她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萧桓衍此时的惊讶不比苏蕴雪少,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庆和帝,但他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捺下心中疑惑,刚要上前给庆和帝行礼,就被庆和帝制止:“免了,出门在外,不必如此拘礼。” 第67章 谋夺 萧桓衍见庆和帝微服出行, 知道庆和帝不欲声张,便没有坚持, 而是问:“叔父今日怎有雅兴到大相国寺来。” 庆和帝道:“京城忽然下雪,我想起这里的腊梅,雪中定别有一番景致。” 苏蕴雪自刚才那一眼后便一直低着头,此时听萧桓衍唤对面之人叔父,便猜到此人身份。 当听道对方提及腊梅时,苏蕴雪没忍住抬眸瞟了一眼,不料对方的目光恰巧向她看来,两人目光突然相遇, 苏蕴雪被那带着些许压迫感的眼神一盯,心“噗通”一跳, 连忙垂下眼。 这一幕被萧桓衍察觉,他眉心几不可见跳了一下,随后不着痕迹地移了一步, 遮住原本就藏在他身后的苏蕴雪。 庆和帝只作未觉,问萧桓衍:“你这就要下山了?” “是,臣昨天上的山,事情已经办完,今日便早些回去。”萧桓衍一句不提要带苏蕴雪赏景的事。 但庆和帝不发话,萧桓衍不可能真的直接走人, 他还在想如果庆和帝让他作陪他要找什么借口拒绝。 好在庆和帝并没有留他的意思:“嗯,你先回吧,改日进宫陪我用膳。” “是。” 萧桓衍一行人走后, 庆和帝回味着方才苏氏女看向他的眼神,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干净澄澈, 偏偏上挑的眼尾带着与生俱来的媚,勾人而不自知。 庆和帝想,就算不能让人进宫,不代表不可以得到她,不过此事要从长计议,想到这他不由心情愉悦,兴味盎然地往腊梅园走去。 身后的曹忠抬眼飞快地睃了一眼庆和帝,又垂下眼,默默跟在身后。 遇见庆和帝后萧桓衍再未提赏景的事,而是带着苏蕴雪直接离开了大相国寺。 马车上,苏蕴雪有些神思不属,她在想刚才看见的老者,他竟是皇帝身边的人,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她,还有小七,两年不见,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模样? 坐在一旁的萧桓衍眼神冰冷,脸色阴沉,刚才庆和帝的看向苏蕴雪的眼神,作为男人他自然读懂了其中含意,他竟然敢……萧桓衍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直到回到容王府,苏蕴雪才后知后觉发现萧桓衍不高兴,她以为是碰见庆和帝的缘故,毕竟萧桓衍和庆和帝的恩怨,苏蕴雪还在钦安伯府的时候就经常听,原以为这叔侄俩都恨不得弄死对方,见面就算不剑拔弩张,也不会太和气,没想到这两人表面功夫做的一个比一个好,不知情的人看了还真以为叔侄情深呢。 不愧是搞政治的,演技一个比一个好。 萧桓衍不高兴,苏蕴雪也犯不着去触他的眉头,进了门就跟萧桓衍请示请辞想先回东跨院休息。 萧桓衍看了苏蕴雪一眼,神情很复杂,似是要说什么,最后却道:“你先下去吧,今后无事不要随意出府走动。” 她什么时候可以随意出府走动了,苏蕴雪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地回了东跨院。 萧桓衍回到正院后叫来刘如意:“去问问王妃什么时候回府,收拾好行礼,既然已经朝觐完,钦安伯老妇人也没什么大碍,那就早日回明州。” 刘如意愣住,他没想到这么突然,这会儿已逼近年关,原本他们的计划是过了除夕再走的,怎么殿下突然就要离开。 刘如意不敢反驳,只能委婉提醒:“殿下前些日子进宫,皇上还让殿下除夕进宫过家宴。” 他不提还好,一提皇宫萧桓衍眉目愈发森冷,清冽的眉眼如覆了一层寒霜:“不等了,皇上那边本王自会去说,你去收拾东西就行。” 刘如意不明所以,只能应是,出了门就连忙找卫成打听殿下和夫人去大相国寺时发生了什么,昨天他留在府内,并未随驾出行。 卫成也是一头雾水:“在大相国寺的时候,我看殿下和夫人都还好啊。” “那为何殿下突然说要回明州?” 卫成抓着脑袋思索良久:“殿下在要相国寺的时候似乎碰到了皇上,许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萧桓衍遇见庆和帝的时候卫成已经在山门外等候,并不知道当时的情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刘如意见问不出什么,心想可能真与庆和帝有关,也不再纠结,只能按照殿下的意思准备回明州的一应事宜。 然而天不遂人愿,萧桓衍还未来得及进宫请辞,宁朝北境传来战报,鞑子趁天寒地冻,大雪漫天之际,奇袭大同府,大同总兵不敌,败退百里,被鞑子连下四镇,烧杀抢掠,四镇百姓死伤无数。 朝野震惊。 “啪!” 庆和帝将手中的奏折重重摔在地大殿的金砖上,满朝文武手持笏板,皆低着头一言不发。 庆和帝怒道:“一个月前就战败,朕现在才拿到战报,你们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是要瞒着朕道什么时候,等鞑子攻到北京城把刀架在朕脖子上再告诉朕吗?!” 朝臣头压得更低,无一人敢在这时候触庆和帝的眉头。 一个月前鞑子初次偷袭大同,大同总兵孙钱首战失利,不敢上报朝廷,本想找机会回击,打一场胜仗扳回一城再说不迟,谁知后面几次连战连败,甚至还被鞑子逼退百里,丢了四个重镇。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连孙钱自己都想不到,见事态严重遮瞒不住,只好急忙上报朝廷。 果不其然,庆和帝震怒,这是他登基以来,和九边打仗输的最惨的一次。 简直是奇耻大辱。 庆和帝下旨要斩首孙钱,连带将举荐孙钱的兵部侍郎革职。 兵部尚书出列上奏:“启禀圣上,孙钱战败,虽然罪不容诛,可若是此时将他斩首,朝廷上下,一时还找不出比他还适合的人接任大同总兵一职,只怕会更让鞑靼有可乘之机,不如就让孙钱戴罪立功,迎战鞑靼,若是再败,到时候再问罪不迟。” 庆和帝冷笑:“他不是冒着欺君之罪擅自戴罪立功了几次吗?不照样败了!就算朕给他机会,你又有何把握他会胜?” 兵部尚书道:“圣上明鉴,我朝九边历来战事频发,这几年边境部落更加猖狂,只是苦于国库一直空虚,拿出不更多的钱粮与之抗衡,如今朝廷削藩,收回了藩王封地的赋税,更有市舶司的进账,国库的进项远高于往年,若是能拿出一部分做为军饷,以孙钱的能力,不愁打不了胜仗。” 不怪兵部尚书一直力保孙钱,因为朝廷确实派不出人了。孙钱虽然在领兵打仗上能力差了些天赋,但胜在坚守大同十余年,对鞑靼等部的情况了若指掌,也深谙如何对之用兵,能在缺钱少粮的情况下守住边境这么多年,已经十分不易,若是朝廷愿意增兵支持,多给粮草,不愁收不回失地。 提到国库和市舶司,庆和帝稍稍冷静了些,这几年九边是什么情况他自然清楚,要是一怒之下真的杀了孙钱,还真是个麻烦事。 于是道:“传朕旨意,命宣府总兵马承芳领兵三万支援大同,另,”庆和帝转向户部尚书,“周卿,国库能拿出多少钱来给大同?” 户部尚书周士钊算了算,奏道:“户部可拨出二十万辆银子。” 庆和帝颔首:“差不多,就这么办吧,告诉孙钱,朕兵给他了,钱也给他了,若是这次再败,就以死谢罪吧!” 朝臣齐声道:“是。” 庆和帝刚要宣布退朝,念头一闪想起一事:“另,传旨下去,命容王为监军,择日出发前往大同督战。”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皇上这是闹得哪一出,本朝藩王不得干预朝政,这容王原本还有个市舶司都被庆和帝想方设法撬走了,此时竟然放心让容王去大同做监军,皇上是怎么想的? 立马有臣子出列反对:“圣上,我朝藩王向来不得参与朝政,命容王做大同监军,此举恐怕不妥。” 庆和帝早就想好了理由:“不过是监军而已,既无兵权也不掌军事,更何况容王在明州时曾助明州指挥使击退过倭寇,他知道如何打仗,又恰巧在京城,正好可为朕分忧。” 臣子还要再劝,庆和帝不悦道:“若是你们让朕省点心,也不至于如此,不必多言,就这么办吧!退朝!” 说完庆和帝甩袖离开了太和殿。 回到乾清宫,曹忠一边伺候庆和帝更衣,一边问:“皇上真的要派容王殿下去大同做监军?万一容王殿下他……” 庆和帝冷哼一声:“朕这个侄子,太会装样子,太能忍,这些年无论朕如何对他,他都能安之若素,连削藩都能忍下来,可见其心性。还是那句话,不怕他做什么,就怕他什么都不做,让他去大同,未必不是好事,虽说朕给了孙钱兵马钱粮,但大同与鞑靼摩擦多年,总是败多胜少,若是他做监军还败的话,那就不怪朕不顾念叔侄之情了。” 曹忠赞道:“皇上圣明。” 庆和帝原本半阖的眼睁开,眼底泄出一丝精光:“容王走后,你去替朕办件事……” —— “监军?” 时雍坊,容王府。 圣旨还没下来,萧桓衍就已得到消息,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险些将书案上的东西都挥到地上,最后克制地以掌撑住书案一角,清冷的凤眼泛起血腥杀伐之气。 孔思弗、卫成等人大气不敢喘,刘如意自始至终猫在门外面都不露。 萧桓衍很少在下属面前露出如此充满杀意的一面,可他此刻,真的很想什么都不顾,直接率军攻进乾清宫,将那个人碎尸万段。 竟然对他使这样的手段,萧桓衍怒极而笑。 “殿下息怒,”最后还是孔思弗站出来劝道:“现下大同就如烫手山芋,殿下作为监军,既无兵权也不掌军事,若是胜了还好,可若是败了,皇上定会降罪,事已至此,我们既无法抗旨,还需早些思量去了大同要如何应对,再来也可趁此机会了解九边境况,以后能为我们所用也不一定。” 萧桓衍开口,说的话却与孔思弗所言风马牛不相及:“卫成,明日你就护送夫人先回明州,让张越和沈十三带人速速来京接应你们。” 卫成不明所以:“殿下这是为何?” 萧桓衍眉目阴翳:“不必多言,照办便是!记住,不得让她有任何差池。” 卫成见萧桓衍脸色实在难看,不敢多言,只抱拳应道:“是。” “都退下。” 几人对视一眼,默默退下,孔思弗若有所思。 等人都走后,萧桓衍松开撑着桌角的手,坚硬的黑檀木书案竟生生压出了一道裂痕,只听“咔哒”一声,桌角碎成几瓣,摔在地上。 第68章 失控 萧桓衍来到东跨院。 院子的一角种着一株枝干虬结的梅花, 红梅灼灼,云蒸霞蔚, 在冬日里肆意盛放。 苏蕴雪正在屋内午睡,地暖烧得正旺,屋子里暖意融融,与外面的天寒地冻完全隔绝,她窝在软榻上,厚厚的狐皮裹住身体,只露出一个脑袋。 萧桓衍悄无声息地走近,看着那张恬静美丽的脸, 紧闭的眼睫弯成两条旖旎的墨线,像是雪地里小憩的白狐。 萧桓衍的手轻轻掠过苏蕴雪微微勾起的眼尾, 心口血气翻腾,就是这双眼睛,这么会勾引人, 你为什么要看他呢? 他的手在她温暖的脸颊上留连,慢慢下滑到纤细的脖颈处,手掌渐渐施力,而苏蕴雪睡得正熟,竟是一无所觉。 苏蕴雪在睡梦中感到脖颈的疼痛和一阵窒息感,艰难地睁开眼睛, 看见萧桓衍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只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不断加大力道。 她张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心中不知是惊是怕, 甚至连问一句为什么都做不到。 他终于腻了吗,腻了的结局就是杀了她? 所以, 她要死了吗?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上,回不到现世,也留不在古代。 也好,如今的她满手血腥,罪孽深重,就这样死掉也好,只是九泉之下有些无颜面对孟行舟。 苏蕴雪放弃挣扎,认命地闭上眼,一滴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萧桓衍掐住她脖颈的手上。 萧桓衍回过神,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 苏蕴雪得以重新呼吸,捂着脖子大口地边喘气边咳。 “洄洄!” 萧桓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时,眸中闪过痛悔的神情,他靠近苏蕴雪想看看她有没有伤到。 苏蕴雪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萧桓衍刚伸手,求生的本能便让她连滚带爬缩到软榻里面,惊惧防备地看着萧桓衍。 萧桓衍的手僵在半空,最后默默垂下,掩耳盗铃般藏在身后。 “本王……我……你好好休息。”看着苏蕴雪无辜的双眼,萧桓衍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仓皇无措,他想开口解释,然而方才的失控却是事实,他无可辩驳,最终落荒而逃。 苏蕴雪还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方才犹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自认近来安分守己,没有做过触怒萧桓衍的事,为何他突然会对她起杀心。 苏蕴雪推开窗,清冽的冷风吹散屋内凝滞的热气,被冷气一激,她反而清醒了几分,萧桓衍走得太快,要不是脖颈上的不适感还在,苏蕴雪都以为她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崔嬷嬷端着汤进来,看见窗户大刺刺地开着,而苏蕴雪竟靠在窗边发呆,不由生出几分责怪:“大冷的天,小姐快把窗关上,担心着凉!” 崔嬷嬷疾走几步想要替苏蕴雪关上窗,陡然发现苏蕴雪白皙的脖颈触目惊心的暗红於痕,不由大惊:“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脖颈怎么伤成这样了?” 苏蕴雪拉高衣领,将於痕遮住:“无事。” 崔嬷嬷哪能放心,待要追问,东跨院又来人。 卫成站在廊下,对着紧闭的门扉道:“夫人,殿下有令,命臣明日送夫人回明州,请夫人早作准备,明日一早臣在此候着夫人。” 这么突然? 苏蕴雪和崔嬷嬷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萧桓衍在搞什么? 先是无缘无故跑过来发疯要掐死她,后又马不停蹄地要送她回明州。 卫成毕竟是萧桓衍的亲卫指挥使,苏蕴雪还是要以礼待之,她道:“卫大人请进来说话。” 卫成依言进屋,停在八扇的紫檀木琉璃屏风外,目光始终落在地上,不曾失礼一分。 苏蕴雪早已起身,正襟危坐,她问:“卫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如此突然说要走?” 卫成想着等圣旨下来,所有人都会知道,此时告诉苏蕴雪也无妨,便道:“皇上有意让殿下做大同监军,殿下不日就要出发前往大同。” 做监军? 大同那边在打仗她知道,可她不知道怎么会牵扯到萧桓衍,不是说藩王不得干预朝政吗?为何庆和帝还敢让萧桓衍去做监军? 所以萧桓衍是因为要去大同,不能带着她又担心她逃跑,想着干脆掐死她算了? 苏蕴雪说不上来什么心情,她对卫成道:“知道了,有劳卫大人,我这就收拾东西。” 卫成走后,在崔嬷嬷的追问下,苏蕴雪还是将刚才睡梦中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崔嬷嬷气得浑身发抖,又一阵阵后怕:“这么可怕的人,不知道下次还会干出什么来,我原以为他会好好待小姐……是老婆子我想岔了。” 崔嬷嬷说着说着眼眶红了。 苏蕴雪道:“嬷嬷,无事!我这不还活的好好的嘛,出了这扇门,千万不要露出任何情绪,和往常一样,否则还有我们受的,好在他就要去大同了,我们早些回明州也好。” 崔嬷嬷点头:“是这个理,万一容王走了,留您一人在京城,钦安伯府要是又出什么幺蛾子,您不一定防得住。” 这也是苏蕴雪担心的,自上次迁坟以后,苏家人就没有来骚扰过她,苏蕴珠这几日都住在钦安伯府,但若是萧桓衍走后她还留在京城,难保他们不会又想出什么别的招数来对付她。 这时她院外又来了人,是王府的太医。 太医在门外道:“夫人,殿下说您受了伤,让臣过来替夫人瞧瞧。” 苏蕴雪对萧桓衍此举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脖颈上一道暗红的瘀痕乍一看的确很吓人,好在只是皮肉伤,苏蕴雪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便道:“不打紧,不用看了,劳烦太医给我一瓶消肿化瘀的药膏就行。” “这……” “若是殿下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 太医这才退下,很快又差人送来上好的药膏,由崔嬷嬷仔细地帮她涂了,脖颈上火辣辣的感觉才好一些。 第二天一大早,苏蕴雪出门的时候发现等在门外的不仅有卫成,还有萧桓衍。 他穿一件鸦青色蟠螭暗纹圆领袍,腰系白玉革带,一如既往地清贵出尘,好似昨天那个面无表情下死手的人不是他。 苏蕴雪神情一顿,恭敬地行了个礼:“殿下万安。” 萧桓衍将她扶起,修长白皙的手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都衬得黯然失色。 萧桓衍扫过苏蕴雪被狐裘遮得严严实实的脖颈,微微抿唇,难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看着她,她自始至终都低着头,没有怨怼,也不曾质问过一句,萧桓衍只觉心口隐隐作痛。 他问:“还好吗?可有什么……不适?” 苏蕴雪微怔,答道:“无碍,谢殿下关心。” 萧桓衍忍不住握紧苏蕴雪的手:“你先回明州,等我从大同回来,向圣上请旨封你为次妃。” 他说得十分郑重,苏蕴雪终于抬头看他,上次萧桓衍提及次妃之事是在她得知孟行舟的死讯后,萧桓衍为了安抚她说的。 萧桓衍昨天才掐着她的脖子发疯,今天又说要封她为次妃,还真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苏蕴雪又垂下眼,面容无悲无喜,规矩一点不错:“谢殿下恩典。” 萧桓衍突然感到一阵很深的无力感,他面容染上一丝疲惫:“罢了,我送你出去。” 此次马车没有停在容王府正门,而是靠近后院巷子的一道小门边,卫成等侍卫都穿一件黑色劲装,马车也是一辆在寻常不过的青帷马车,上无王府标识。 偷偷摸摸的。 苏蕴雪心中怀疑,却没有多问,扶着车辕就要上马车,萧桓衍一把拉住她:“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苏蕴雪低眉顺目,无言以对。 两人陷入一阵无言的对峙,良久之后,萧桓衍先松开手,神情又变得冷淡:“你走吧。” 冬日的清晨,天色未明,将白不白,巷子里只有乔装后的侍卫,萧桓衍和苏蕴雪都不再说话,愈发悄无声息。 苏蕴雪上了马车,听见车外卫成压低的一声“出发”。 此时天边透出一丝光亮,恰巧照在马车行驶过的巷子里,将站着的人影子拉长,再拉长。 苏蕴雪始终没有撩开车帘往后看过一眼。 萧桓衍终究还是参加了皇宫的除夕家宴。 他携苏蕴珠坐在庆和帝下首,离高台上的庆和帝很近,对面是庆和帝的两位皇子和几位公主,除此再无他人。 庆和帝笑着让宫人为萧桓衍斟酒:“仲圭,还好你回了京城,否则此次大同之事,朕一时还想不到找谁,有你帮朕,朕放心许多。” 萧桓衍举杯敬酒,道:“皇上能想到臣,是臣的荣幸。” “除夕刚过就让你出远门,你不要怪朕不通人情才好,哈哈哈!” 萧桓衍勾唇一笑:“怎么会。” 庆和帝状似不经意道:“你此番出使,至少也要半年,你的王妃母家就在京城,不若就让她在京城多呆一段时日,等你凯旋,也正好让她多陪陪家人。” 苏蕴珠原本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突然听庆和帝提到自己,还特意恩准她留住京城,不由喜出望外,她看向萧桓衍。 萧桓衍脸上依然挂着恰如其分的笑,携苏蕴珠起身谢恩:“臣和内子谢皇上恩典。” 庆和帝十分高兴:“来,喝酒!今日家宴,不必如此拘礼,就当朕为仲圭践行了!” 萧桓衍和苏蕴珠入夜才回到容王府。 萧桓衍难得主动留苏蕴珠说话:“本王此次前往大同,不知归期,你留在京城,若是愿意回钦安伯府小住也可,正好陪陪家人,旁的事就不用操心了。” 苏蕴珠知道萧桓衍是在敲打她,这个“旁的事”,左不过就是苏蕴雪罢了。 苏蕴珠面上不显,笑得端庄温婉:“殿下放心,臣妾会在京城打点好一切,等着殿下凯旋而归。” “今日宫中带回来的赏赐,你都带回去吧。” 萧桓衍说着就要进屋,苏蕴珠站在门口,或许是萧桓衍难得对她和颜悦色,给了她勇气,她突然开口唤道:“殿下!” 萧桓衍偏过头,半张脸在晕黄宫灯的映照下,如写意工笔,隽永水墨,平添了几分暖意。 苏蕴珠被这一幕蛊惑,不由上前动作轻柔地攀住萧桓衍的胳膊:“殿下即将离京,今日……就让臣妾服侍殿下吧。”她双颊酡红,素来清雅端庄的脸上难掩娇羞。 萧桓衍垂眸,看着攀在他臂上的素手,纤细柔美,养尊处优,他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抽回手,那只手便落空,僵在一旁。 第69章 强取 萧桓衍转过头, 踏进屋内时只留一句:“退下。” 声音与之前说话时毫无二致,可其中的疏离淡漠如一桶冰水, 将苏蕴珠浇了个透心凉。 寒冷的冬日,她穿了件厚厚的绛红色貂皮斗篷,明明不透一丝寒意,此刻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萧桓衍早已进了寝殿,刘如意紧随其后,进门后旁若无人地将殿门关上。 “砰”一声轻响,苏蕴珠被彻底拒之门外,迟来的羞耻感蔓延上来, 苏蕴珠咬紧牙关,没有失态, 没关系的,她告诉自己,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萧桓衍要去大同做监军, 周围全是皇上的人,自不可能带着苏蕴雪,这对苏蕴珠来说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翌日一早,苏蕴珠在门口为萧桓衍送行,眼见萧桓衍已经整装待发,却没有看见令她厌恶的人。 苏蕴珠左右看了看, 满含关怀地笑问:“怎么不见妹妹前来为殿下送行?可是身体不适?” 萧桓衍未搭话,一旁的刘如意恭敬道:“雪夫人前些日子已经回明州了。” 苏蕴珠笑意僵在嘴角。 刘如意只当不见,目送着萧桓衍上了马车, 他虽为内侍, 却也不适合跟随殿下一路侍奉,而殿下最得用的几人都被派去护送雪夫人了。 战场凶险, 所有的一起都未知,刘如意难免担忧:“殿下,保重。” 萧桓衍颔首,神情淡漠,对随侍的属下道:“走吧。” 萧桓衍为首的一行人出了时雍坊,向北而去。 苏蕴珠回到房间,没忍住砸了一个青花缠枝莲纹花斛,方才的端庄清雅全然不见,只余满目嫉恨:“他就那么放不下她,事事时时都将她安排得好好的,你以为这样我就束手无策了吗?走着瞧吧!” 孙嬷嬷道:“王妃息怒,现下还在王府,担心隔墙有耳。” 孙嬷嬷谨慎地瞥了一眼屋外,容王虽然走了,执掌王府内务的刘如意还在,王妃本就不受待见,若是有什么不好的传言进了他的耳朵,只怕日子更加艰难。 苏蕴珠却不想再忍:“一个阉人,终究是个奴才,能把我怎么样?” 为了送行她今日特意早起精心打扮了一番,现在看着铜镜中头戴翠羽明珠的自己只觉得像个笑话。 苏蕴珠发泄了一通,心情稍稍平复了些,她对孙嬷嬷道:“皇上和殿下都准本宫这段时日住在母家,你先带着结香和凝香收拾东西,我们明天就回伯府。” 至于苏蕴雪,是想法子把她再弄回京城,还是抽空回明州一躺,还需仔细筹谋,这么好的机会,若是不趁着萧桓衍不在铲除这颗眼中钉,她就不叫苏蕴珠! 苏蕴雪在卫成的护送下,水陆兼程,一路急行,仿若后面有追兵。 苏蕴雪已经察觉事态严重,在路上的时候她问卫成:“卫大人,究竟发生了何事?” 其实萧桓衍也没有告诉过卫成这么做究竟为何,然而作为容王府的亲卫指挥使,阴谋阳谋都经历过,直觉十分明锐,他能感觉到,有危险在悄然逼近。 卫成面色虽然凝重,在苏蕴雪问他时,还是粉饰一二:“夫人多虑了,并无事发生,只不过天气严寒,早日回到明州总归是好的。” 然而他在说出这话没有多久,他们一行人到达徐州的时候,就被一队人马拦下。 苏蕴雪休息的地方是一间酒楼,不知为何,此次回明州,他们途中歇脚之地皆不是官家驿站。 此时酒楼里里外外围满了人马,皆手持兵器,训练有素。 张越和沈十三刚到南直隶,还未与卫成接上头,面对酒楼外乌泱泱的追兵,他们这边明显人手不足。 苏蕴雪刚开始还不明所以,以为是萧桓衍的对头来寻仇,她思来想去,觉得容王殿下最大的对头不就是皇帝吗? 可萧桓衍刚去了大同,皇帝不可能这个时候发难,而且就算要发难,围住她又算怎么回事? 徐州的的冬日和京城一样寒冷,无雨无雪,天空却阴沉沉的,有黑云压城之势。 卫成率一众侍卫守在苏蕴雪落脚的院落,不顾严寒,严阵以待。 苏蕴雪刚推门出来,卫成便道:“夫人快请进去,外面有属下守着,您放心,属下就是死也不让这些人伤夫人一根汗毛。” 苏蕴雪第一次看见卫成如此紧张,愈发确定来人身份不简单。 她道:“寡不敌众,与其硬拼,不若和他们领头的对上话,问他们究竟意欲为何?” 此时酒楼外的围守的人忽然自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一人驾马上前,褐色衣袍,外罩黑色斗篷,苏蕴雪看清来人,发现竟是小七的祖父,皇帝的人! 面容阴鸷的老者直直看向被一众侍卫护在身后苏蕴雪,嘴角绽开一个笑,反而越显阴狠,他道:“苏三小姐,在下此行,是为您而来。” 卫成脸色极其难看,在看见曹忠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殿下的焦虑不安是为了什么,他抬起手中长刀,做出防御的姿势:“夫人,请您进屋!” 苏蕴雪心中十分疑惑,但此刻不是她提出疑问的时候,她看了看明显处于劣势容王府众人,思索片刻,对曹忠道:“您请进屋细说。” 卫成大急,阻止道:“夫人不可!”他俊朗的面容上甚至急出了汗。 苏蕴雪道:“无妨,先问清楚缘由,总不能让你们无故送死。” 曹忠无视卫成等人要杀人的目光,泰然走进苏蕴雪的房间。 苏蕴雪屏退所有人,亲自为他道了一杯茶:“两年不见,小七还好吗?” 曹忠眼底闪过一丝宠溺的笑,道:“难为三小姐还记得他,他很好。” 苏蕴雪道:“那就好,老先生如此声势浩大的找上我,所为何事?” 曹忠没有先回答苏蕴雪的问题,而是仔细端详她的容貌,说了两年前二人在揽月楼见面时曾经说过的话:“你,的确很像先帝的苏贵妃。” 若说当初苏蕴雪不理解这句话言中之意,那么此时,她大概明白了些什么:“是皇上想要我?” 苏蕴雪只在去大相国寺那天偶然见过庆和帝一面。 所以当时萧桓衍早有察觉,才会如此反常,甚至因为此事失态地想要掐死她,后又马不停蹄地将她送回明州,不过是为了避开庆和帝罢了。 曹忠略微惊讶,随即赞赏道:“三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他道,“皇上此次命我前来,就是为了接三小姐回京。” 若是真的聪明,也不至于让自己屡屡陷入这样的绝境之中。 曹忠承认后,苏蕴雪没有愤怒,没有抗拒,而是有一种难逃命运摆弄的无力感,她的声音平静而麻木:“皇上不打算给我名分,是吗?” 若是皇帝打算光明正大,就不会让曹忠走这一趟,而是直接下旨召她进宫。 曹忠不正面回答,而是道:“三小姐想的应该是如何在之后保住性命,看在三小姐曾经救过小七的份上,咱家愿意再帮你一次。” “呵呵……哈哈哈……”苏蕴雪大笑出声,笑声悲凉,不可自抑。 曹忠沉下脸,眯起的眼中透着一股阴狠:“三小姐,咱家劝你乖乖认命,圣上或许还会怜惜几分,否则,触怒当今天子的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认命……”苏蕴雪喃喃自语,“我早就认命了。” 她忽然起身凑近曹忠,用一种决绝冷酷的语气在他耳边低声道:“告诉皇帝,我愿意回去,但是我要名分,我要整个大宁朝都承认我的存在。” 曹忠眼中透出一丝淡薄的怜悯:“三小姐,不说您先后两次婚配,后又委身容王为媵,单凭您姓苏,您也知道不可能。” “可不可能,不过在皇上一念之间,我知道皇上想对付容王却一直找不到把柄,我可以做那颗棋子,或者说,我就是他的弱点。” “你清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很清楚,非常清楚,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还要清楚。” 庆和十二年春。 大同总兵经历数月苦战,终于将鞑靼赶出大同,收复去岁冬天被鞑靼占领的四个重镇。 庆和帝大悦,虽然大同总兵乃戴罪立功,但他还是下旨嘉奖,一同受赏的还有在大同做监军的容王萧桓衍。 与此同时,庆和帝后宫新册封了一名美人。 起初前朝后宫并不以为意,然而这位美人自进宫后,接连半个月都受到庆和帝宠幸,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庆和帝作为大宁朝第五代皇帝,与前面几朝的皇帝比起来,算不上爱好美色,后宫妃嫔虽多,却没有听说谁特别受宠,沿海和九边战事频发,庆和帝还以节省开支为由停了选秀。 如今这位新进的美人倒是有些让人侧目。 有嫉妒的宫妃去查这位美人的来历,一查竟查出震惊朝野的消息。 原来圣上刚封的美人姓苏,出自钦安伯府,曾经许过两次婚配,一次是襄国公填房,一次是商户妻,后来不知怎的成了容王的媵,据说是在容王去钦安伯府赴宴的时候使了手段,设计了容王殿下才得以进府为媵。 偏偏这样还不安分,趁容王离京时又想方设法勾引当今圣上,进入后宫被封为美人。 这样一个水性杨花,寡廉鲜耻的女人,而且还是前朝妖妃苏氏的侄孙女,竟然做了庆和一朝的宫妃,如何能够?! 经历过前朝国本之争的老臣在朝堂上声泪俱下:“先帝在时,苏氏女就狐媚惑主,惑乱君心,不惜戕害皇后,谋夺储位,压得一众皇子没有出头之日,皇上也是从苏女乱朝之时过来的,本应引以为鉴,时时警醒,如今却重蹈覆辙,必将遗祸无穷啊!还请皇上为了大宁朝的江山,赐死苏氏女!” “苏氏一族狼子野心,先帝时期就因为倚仗苏贵妃的权势在京城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如今苏家再度送女进宫,恐怕不安好心,望皇上为家国计,废黜并赐死苏氏女!” “求皇上赐死苏氏女……” 庆和帝开始还耐心地解释:“不过是个宫妃而已,朕还不至于糊涂至此,至于苏家更不可能有什么,众卿多虑了。” 然而朝臣们并不领情,一窝蜂的跟着上奏弹劾,非要庆和帝处置苏蕴雪。 庆和帝不耐烦了,对朝臣谏言置若罔闻,对苏美人宠爱依旧。 朝堂上每天都有人因为苏蕴雪展开一场骂战,此起彼伏,喋喋不休。 为此庆和帝还杖责了十几个大臣,罢黜了一批人。 于是十几年后,苏氏女祸乱朝纲,红颜祸水的名声再次传遍宁朝各地的大街小巷。 第70章 再见 大同, 萧桓衍的营帐内。 卫成自进营帐后就跪地不起,额头重重磕在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 背脊因紧张而微微绷紧。 萧桓衍到大同将近三个月,等到卫成找来的时候,苏蕴雪已经进宫一月有余。 卫成开口,声音中带了丝惧意:“是臣护卫不力才导致今日局面,请殿下责罚。” 萧桓衍清冷的凤眸一片血腥:“你不必为她开脱,若非她自愿,她如何能进宫受封。” 甚至连身份姓名都不曾换,不就是为了羞辱他吗? “呵!哈哈哈……”萧桓衍低声发笑, 笑声越来越大,透着令人胆寒的癫狂。 卫成紧闭双眼, 如今只求殿下能给他个痛快。 萧桓衍书案放着来自皇宫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着苏蕴雪进宫始末和受封后的点点滴滴。 而一旁是他正在草拟的奏折,是大同打了胜仗后, 他向庆和帝请封苏蕴雪为次妃的奏折。 两相对照,何等的讽刺。 那天他真该掐死她。 萧桓衍拎起写好的奏折,扔进一旁的火盆中,火舌很快将之舔舐殆尽。 “你去,”萧桓衍的声音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将孟府上下,还有东荣巷里那对夫妇全部杀掉, 一个不留!” 卫成心知此时殿下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不敢反驳一字,但他明白, 无论是孟家还是东荣巷那对夫妇都动不得, 因为殿下若真有心要这些人的命的话,早就下手了, 何至于等到今日。 要是孔先生在就好了,卫成无比后悔独自走这一趟,还是先回去再从长计议。 “是。”卫成只能先领命,然后忙不迭离开营帐。 营帐内,火苗跳跃,发出“哔啵”的声响。 萧桓衍坐在书案前,忽觉胸口闷痛,喉头发痒,竟咳出一口血,正好洒在密报上,将“入宫一月,恩宠优渥”几个字晕染成一片血红。 苏蕴雪,这就是你给我的报复吗? 庆和十二年四月。 大同最北边的冰雪逐渐全部化尽,鞑靼见再无便宜可占,终于退兵。 大同总兵孙钱在容王的建议下,和宣府总兵马承芳乘胜追击,鞑靼不敌溃退,宁军歼敌三千,退敌百里。 这是去岁冬天鞑靼进犯以来,打的最大的一次胜仗,不仅收回原先被鞑靼占领的四个重镇,还将鞑靼赶回了草原上。 收兵后,孙钱满脸兴奋地来到萧桓衍的营帐,看见萧桓衍披着狐裘伏在案前,不知在写什么。 春寒料峭,纵使营帐中燃着两个火盆,萧桓衍略微苍白的脸上依旧冷若寒霜。 一个月前,容王殿下忽然生了一场大病,因下令不得打扰,孙钱等人在容王殿下病好后才得以拜见。 孙钱年愈五十,在大同镇守多年,满面风霜,是个大老粗,再次见到容王,除了觉得容王殿下原本就白的脸更加苍白以外,并未发觉其他。 他以为是殿下不耐边境苦寒才会如此,心中原本对这养尊处优的皇子有些不以为然。 直到鞑靼准备退兵时,容王忽然告诉他可乘胜追击。 孙钱本有些不屑,觉得这位殿下瞎指挥,先不说穷寇莫追的道理,往年鞑靼退兵时他也曾尝试追击过,然鞑靼即使退兵也防守严密,且鞑靼是游牧民族,骑兵的马术远远高于宁军,岂是他们说追就追的。 但容王却告诉他:“敌军士气已溃,可追。” 孙钱和马承芳将信将疑地领兵追出去,却发现这次鞑靼看似防守严密的队伍被宁军一击即溃,鞑子四散而逃,慌不择路,被宁军杀了个措手不及。 孙钱站在下首,行了个军礼后,便迫不及待道:“此次多谢殿下,若非殿下坚持,我们恐失去这次良机,错过大败敌军的机会,不过殿下是如何得知,鞑靼士气已散的?” 萧桓衍笔下不停,眼神寒凉,淡声道:“鞑子内部有了分歧,他们不是有组织的退兵,而是伺机逃跑。” 萧桓衍将手边一份密报递给孙钱:“这是斥候传来的消息,鞑子退兵前军队里有过争吵和骚乱,算算时日,他们南下也近半年,虽然边境四镇被我们重新夺了回来,但鞑子掠走的民财牲畜不在少数,既然得了好处,自然想着要尽快回去,且天气渐暖,着急回部落放牧的人也越来越多,不过另一部分鞑子却还想伺机而动,两厢争执不下,一直未有定论,今日忽然退兵,必是临时起意,而非统一行动。” 孙钱一目十行扫过密报,越看越心惊,他们的斥候没有发现的东西,却被容王的人查出来了,皇上知道容王有如此能耐吗?但他不想惹事,且此战胜后,得益的毕竟是他。 孙钱收起密报,对萧桓衍道:“捷报下官已派人送去朝廷,鞑靼既已退军,殿下或许不日就可回京,恭喜殿下。” 萧桓衍笔尖悬停,苍白的面容出现一瞬怔忡。 回京,的确,他是该回京了。 庆和十二年六月。 宁军凯旋而归,庆和帝于太和殿设宴款待群臣,嘉奖有功之士。 萧桓衍身着朱红绣蟠龙纹圆领袍,玉带皂靴,头戴翼善冠,头发一丝不苟束在冠中,玉白的脸愈发显得清艳绝伦。 他站在宫门前,仰望着城楼上的牌匾,眼底如淬寒冰。 张越和沈十三都已回京,此时和卫成一同护送萧桓衍进宫,几人看着萧桓衍背影,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刘如意语带担忧唤了声:“殿下。” “本王无碍。” 当初萧桓衍命卫成将苏蕴雪在乎之人全部杀掉,此事自然未办成,卫成本想去松江随意应付一下,等殿下恢复冷静后再回京不迟。 然而卫成到了松江,才发现孟家竟已成了皇商,有二十四衙门的宦官经常在孟府周围出没,至于松江府小院的那对老夫妻,早就不见踪影,甚至连雪夫人身边伺候的崔嬷嬷也不知何时进了宫。 短时间内做到这一切的,是谁不言而喻。 而且就在萧桓衍回京当月,庆和帝下诏册封美人苏氏为贵妃,赐居鸾镜宫,满朝哗然。 短短半年不到,从美人直接晋封为贵妃,与侍奉庆和帝多年的吴贵妃并列后宫之首,晋升之快,本朝绝无仅有。 原本消停一些的朝臣又开始纷纷进言阻止,在朝堂上对苏蕴雪攻讦不断,将苏蕴雪比作妲己妺喜之流,这期间自然又要将先帝时期苏贵妃险些动摇国本的事翻出来说一遍。 庆和帝依旧置若罔闻,亲自为新封的苏贵妃举行隆重盛大的册封仪式,丝毫不将朝臣的奏疏放在眼里。 京城上下闹哄哄过了半个月,尽管容王府已经小心翼翼,仍然不时有消息传进萧桓衍耳朵里。 每每听及宫中与苏蕴雪相关的消息,萧桓衍只冷笑一声,连表情也欠奉,面对下面的人时,神色如常,仿佛此事已经就此揭过,但容王府的人都知道,这事过不去。 今日赴宴,苏蕴雪很可能会出席——以皇帝宠妃的身份。 是以容王府的下属都很担心自家殿下。 萧桓衍大步走进宫门,对身后几人道:“你们先回府吧,刘如意随本王进宫便可。” 萧桓衍到太和殿的时候时间还早,庆和帝未到,但大臣已经到了半数。 见萧桓衍进殿,众臣纷纷起身行礼,只是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隐晦的探究。 每个人都好奇,容王的媵妾成了亲叔父的宠妃,当事人是何感受,然而没有人敢当着萧桓衍的面提及此事,只能以耐人寻味的眼神往来交流。 萧桓衍对此视若无睹。 孙钱和马承芳回京述职受赏,已在武官席就坐,因顾忌身份不便上前寒暄,只摇摇向萧桓衍敬了一杯酒。 有大臣笑着前来见礼,恭维萧桓衍监军之行。 此时殿内宦官传唱:“皇上驾到——” 萧桓衍心口兀地一滞,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忍不住摩挲了几下,面上神情却越发淡然。 她果然也来了,一袭华美绚丽的真红袖衫,上面是金线绣的鸾凤,栩栩如生,振翅欲飞,凤冠花钗上的流苏随着袅娜的步伐轻轻摇曳。 她由皇帝牵着,缓缓从群臣中间走过,踏上太和殿的最高处,受群臣景仰。 她的目光清浅淡漠,扫过萧桓衍时,不曾有半分停留,与看一个陌生人无异。 半年未见,苏蕴雪容貌不改,气质却天差地别,萧桓衍似乎从未见过她穿如此艳丽夺目的衣服,宛如一朵开到荼蘼的玫瑰,妖冶到近乎靡丽。 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 “红颜祸水。” 萧桓衍回神,看向出声之人,是坐在不远处的一个文官,正四品右佥都御史,正满脸不忿,正义凌然地瞪着大殿上的女子。 因适才殿内之人都在请安跪拜,一片安静,故而这位御史声音虽然不大,却足够清晰地传到所有人耳中,众臣当然不会指责皇帝,是以带着责备和鄙夷的目光悉数落到苏蕴雪身上。 庆和帝沉下脸:“来人……” “皇上,”苏蕴雪出声,打断正要发作的皇帝,“这位大人还未开宴就已喝醉,派人带他下去醒醒酒吧。” 庆和帝似是叹息一声,拍拍苏蕴雪的手:“就依你,还不带下去。” 庆和帝向来不是个好脾气的君主,下旨封妃时直言相谏的臣子有几个至今还瘫在床上,若是方才苏贵妃不阻止,那个御史的下场是什么,众人不敢想,好不容易积攒的怒气像被戳破的气泡,瞬间消散,群臣纷纷低下头,不敢再有逾越之举。 一场君臣矛盾就这样轻易被化解。魔/蝎/小/说/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疯狂 帝妃落座后, 殿内奏乐起舞,又恢复一派歌舞升平, 其乐融融的景象。 庆和帝首先看向萧桓衍,目光中还带着几分和熙的笑意:“仲圭,你此次又为朕立了一大功,来,与朕共饮此杯。” 萧桓衍端起酒杯,嘴角含笑:“是皇上信重,臣才有机会沾二位总兵的光。”孙钱和马承芳被点到,忙起身道:“不敢。”又陪着皇帝和萧桓衍饮了一杯。 庆和帝十分高兴:“天佑我大宁, 得以驱逐蛮夷,保卫边境, 凡是参与此战的将士,有品级者赏银百两,无品级者赏银十两, 其余军功另算!” 众臣纷纷下跪,恭贺庆和帝:“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庆和帝哈哈大笑,情不自禁揽住坐在身旁的苏蕴雪,一面道:“今日我朝大捷,特设此宴与卿同乐, 众卿不必拘礼,佳肴美酒,共赏同欢!” 萧桓衍将捏在手中早已碎成两半的酒杯藏进衣袖, 被割破的食指在朱红锦袍上轻轻一拭, 将渗出的血珠抿掉,自始至终都未往高台上看过一眼。 酒过三巡, 筵席终散。 庆和帝还要处理政务,出了太和殿就去了乾清宫。 方才席间苏蕴雪跟着饮了几杯,有些不胜酒力,由崔嬷嬷扶着回了鸾镜宫。 这座宫殿是庆和帝特地赐给她的,珠玑满目,金银交辉,极尽奢华,却也极尽冰冷。 寝殿内,苏蕴雪由宫女伺候着卸下金冠花钗,换上寝衣,整个人都松懈不少。 苏蕴雪坐在镜前,吩咐身后的宫女:“都退下吧。” 崔嬷嬷走在最后,仔细地收拾好一切,便要离开。 “嬷嬷。”苏蕴雪叫住崔嬷嬷。 崔嬷嬷停下,声音恭敬中带着一丝疏离:“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苏蕴雪苦笑:“连你也要这样吗?” “奴婢不敢。” 自从苏蕴雪进宫以后,崔嬷嬷嘴上不说,却用行动告诉她,她的选择令人不齿。 苏蕴雪不想解释,因为做错事的人从来就不是她,就这样吧,她真的累了。 “算了,你走吧。” 崔嬷嬷离开寝殿,室内只剩下苏蕴雪,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女子不过十九岁,风华正茂的年纪,眸中却是历经世事的沧桑,只余深潭死水般的沉寂。 一道黑影倏然从镜中闪过。 苏蕴雪受惊,厉呵:“谁?” 那道黑影从暗处慢慢向她走近。 苏蕴雪连忙起身往门口跑,边跑边要喊人,就被从后面扼住了咽喉,掐断脱口而出的呼救。 温凉的手指在颈间渐渐施力,熟悉的感觉让苏蕴雪知道了来人是谁。 她不顾呼吸困难和颈间疼痛,带着讽笑挑衅身后之人:“有本事……你就……掐死我……” 她这么说,身后的人反而松了力道,苏蕴雪正待呼救,萧桓衍的手已经上移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将她拦腰抱起摔在贵妃榻上。 彼此正面相对,她看进他带着血色的凤眸,里面是要将她吞噬的疯狂。 单薄的寝衣瞬间被撕成碎片,她奋力挣扎却挣脱不开。 “萧临壑有没有在这里碰过你?嗯?在这张榻上?” 萧临壑,庆和帝的名讳,看来萧桓衍真是气疯了,才会如此失态。 听到这句话,苏蕴雪反而放弃了挣扎,她平静地看着萧桓衍,萧桓衍松开手。 苏蕴雪正要回答,萧桓衍复又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一点声音:“算了,我不想听,但是洄洄,”萧桓衍眼睛红的像要滴血,“别以为进了宫就平安无事,你逃不掉的。” 他的动作粗暴而残忍,她所有的痛吟都被迫吞咽,因痛苦流出的泪水将他的手都浸湿。 萧桓衍心痛如绞,动作却越发粗暴,他发了狠地对她:“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进宫?我待你还不够好吗?” 好?在害死孟行舟,禁锢她的自由后,再施以自以为是的恩惠,他将这称为好? 苏蕴雪张嘴狠狠咬住萧桓衍的手,他吃痛松手。 只听她道:“因为无论是你还是当今皇帝,你们的所作所为,对我来说毫无区别,是你教我认命的,不是吗?” 毫、无、区、别。 苏蕴雪的吐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化作一把尖刀,刺的萧桓衍千疮百孔。 萧桓衍眼尾发红,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他低声发笑,笑声在空旷的寝殿回荡,令人毛骨悚然:“所以你就以这种方式,报复我?” 苏蕴雪咬牙:“我犯不着报复谁,我爱怎么选就怎么选,萧桓衍,你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 萧桓衍加大力道,苏蕴雪痛得几乎失声,无力再与他争辩,萧桓衍凑到苏蕴雪耳边,“那你就……继续认命吧!别以为你将孟家护在皇权之下,将那对夫妇藏起来我就毫无办法,太小瞧本王了。” 苏蕴雪闭上眼,萧桓衍俊美面容因为愤怒狰狞而扭曲,俨然陷入癫狂,疯了,他们都疯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桓衍批衣起身,苏蕴雪满身狼藉,斜横在贵妃榻上,头偏向里侧,无声无息。 此时的萧桓衍又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甚至还找来巾帕,动作轻柔地为苏蕴雪擦身,然后将她抱到拔步床上,悉心为她盖上衾被。 离开前,萧桓衍在她颊边轻轻落下一吻:“我下次再来看你,等我安排好一切,就接你出宫。” 苏蕴雪闭目不语,置若罔闻。 两人闹出的动静不算小,然而值夜的宫女却一声不闻,不曾出声询问,也不曾进殿看过一眼,苏蕴雪知道,萧桓衍从来不简单。 殿内并未点灯,漆黑的室内,苏蕴雪借着一点月光,看着头顶杏黄绣灯笼纹的锦帐,怔怔出神,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庆和帝没有立后,后宫之中地位最高的妃嫔除了吴贵妃就是她,是以苏蕴雪不需要早起向谁请安。 而苏蕴雪身边向来只有崔嬷嬷近身服侍,未得她同意,其余人不得近身,她很庆幸之前立了这样的规矩,否则若是有人趁她睡熟,进来看见她满身痕迹,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苏蕴雪不顾浑身酸痛,艰难地坐起身:“崔嬷嬷。” 崔嬷嬷昨夜并未守夜,今日却早早起来候在殿外,她闻言进殿道:“娘娘有何吩咐?” 半年来崔嬷嬷对她一直这样疏离,可无论多少次苏蕴雪都不习惯,但她已经无力再去计较什么。 苏蕴雪道:“我昨夜饮了酒又吹了风,今天醒来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你去跟曹公公说一声,我今日恐不能去乾清宫陪陛下了。” 崔嬷嬷忍不住露出担忧的神色:“娘娘可要紧,是否要宣太医?” “不用,只是有些头晕,我休息一会儿便好,”苏蕴雪忍不住笑了一下,“嬷嬷,你还是关心我的,真好。” 崔嬷嬷僵住,半晌才道:“那娘娘您好好休息,奴婢告退。” 鸾镜宫位于西六宫,苏蕴雪搬进来前庆和帝特意下旨命工部修缮了一番,又开了藏宝阁挑选无数珍玩用于陈设装饰,极尽奢华不说,鸾镜宫的院子也是后宫所有殿阁中最大的,里面有很多树木已有百年之龄,高大葱郁。 其中有一株紫藤尤其美丽,开花的时候一串串紫色的花穗垂挂枝头,如瀑布一般遮蔽小半个院落。 现下已经六月,紫藤花已经凋谢泰半,只余零星几串挂在藤蔓上。 夜里,后宫宵禁,值夜宫女睡着以后,苏蕴雪赤足走出寝殿,独自一人在紫藤架下站了一夜,第二天如愿感染了风寒。 太医看过之后,开了方子,让静养数日,这正是苏蕴雪想要的。 她身上满是萧桓衍弄出来的痕迹,若是庆和帝召她侍寝的话,根本无法遮掩,她只能出此下策。 期间庆和帝来看过苏蕴雪一次。 苏蕴雪只着中衣,衣襟一直遮到脖颈,靠在拔步床上休息,庆和帝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怎么这么不小心。” 苏蕴雪柔柔一笑,带着几分虚弱:“太医说是饮了酒又吹了风的缘故,皇上快离臣妾远些,担心传染给您。” “无妨,朕身体好着呢,倒是你,身体太虚弱了,回头得让太医好好调理才是。” 苏蕴雪靠在床边颔首:“是。” 庆和帝握着苏蕴雪的手,心疼道:“这才两天,怎么就憔悴成这样,可有好好用膳?” 苏蕴雪闻言偏过头,语气带了一丝难过:“病中脸色自然不好,这才多久,皇上就嫌弃臣妾了。” 庆和帝忙道:“哪的话,朕是担心你,怎么这就不高兴了,也就你敢跟朕使小性子。” 苏蕴雪嘴角溢出一丝笑,庆和帝见了,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生气,不过是女儿家撒娇罢了,他爱极了苏蕴雪在他面前的这幅模样,也跟着笑了。 这时宫人端药进来,庆和帝看着苏蕴雪把药喝完才道:“你好好养着,要什么只管跟曹忠说,朕过几日再来看你……不必起身,免礼。” “是,皇上朝政繁忙,也要注意身体,听曹公公说,您前夜宴席结束后又犯了头疾。” “老毛病了,没有什么大碍。” 庆和帝起身欲走,忽又想起什么,对苏蕴雪道:“你之前跟朕说过,泉州很有可能与容王有瓜葛,朕派了人去查,并没有查到什么。” 苏蕴雪双手不由抓紧衾被,当年她自松江南下,到泉州的时候被萧桓衍抓住软禁在别院中。 萧桓衍私自离开封出现在泉州,绝非偶然,而且在泉州有别院,足见此地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第72章 旧案 苏蕴雪觉得泉州也许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于是就告诉了庆和帝,但同时苏蕴雪本能地不愿将当初逃跑后又被萧桓衍抓住的事说出来, 否则又要牵扯出她当初私自逃出京城的事,是以她只含糊其辞地说曾经听萧桓衍提及泉州,没想到庆和帝却什么都没有查到。 藩王无诏离开封地是死罪,萧桓衍能做到将这些痕迹抹除无可厚非,但是连当朝皇帝都查不到任何线索,其中的水恐怕真的很深,她开始第一次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真的错了,即使借助皇帝的权力, 她也不一定斗得过萧桓衍。 苏蕴雪脸色有些白:“是臣妾无能,让皇上失望了。” 庆和帝并未责怪:“他这人一向藏得很深, 你能探出一个泉州已是不易,不要想太多。” 苏蕴雪神色勉强:“是……” 庆和帝安慰地拍了拍苏蕴雪的手,末了, 别有深意地道:“别太自责,这才刚刚开始,若太容易,就不是让那些老臣念念不忘的皇孙了,往后,用得着你的地方还很多。” 庆和帝走后, 苏蕴雪再难维持脸上的笑,神情倦怠地靠在床上,满心疲惫。 庆和帝或许是喜欢她, 但喜欢的不过是这具皮囊罢了, 她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对付萧桓衍, 就像当初她对曹忠说的那样。 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退路。 容王寝殿。 沈十三正在向萧桓衍禀报张越从明州传来的事务:“殿下,张副使传来消息,前些日子皇帝派人去了泉州,没有查到任何线索,便召泉州市舶司的提督太监进京,过些时日人就要到京城了。” 萧桓衍只着白纱中单,墨发披散,殿内四盏灯树只燃了一盏,偌大的寝殿被分割成光暗两半,萧桓衍端坐在太师椅上,半边身子映在光亮中,面容却藏在阴影里。 沈十三只听幽冷的声音从寝殿暗处传来:“是她,那么久的事,亏她还记得……没什么好担心的,萧临壑都查不出什么来,那个只知敛财的太监又知道什么。” 陡然听容王殿下对当今圣上直呼其名,几人都有些不自在。 片刻后,孔思弗道:“殿下,既然皇上已经开始查泉州,我们要早作准备才是,那儿的摊子铺的太大,虽然一时半会儿虽查不出什么来,难保时间长了会被找到蛛丝马迹。” 朝廷以为容王只有一个明州市舶司,却不知他们早已暗中在泉州经营多年,自从削藩之后,王府的船队便尽数从泉州出入,因为做得隐秘,就连泉州的大多数官员都不知道此事。 “那就有劳先生去泉州一趟了,把我们的人撤回来,该清理的清理了,等过一阵子再说。” 孔思弗却摇摇头:“臣以为,殿下来京已半年有余,是时候回明州了,有您坐镇,我们的人会更安心。” 萧桓衍不语。 孔思弗等人心知肚明,殿下此番迟迟不肯离京的原因是什么,但谁都不敢提起那个人,只能暗暗着急。 孔思弗有些郁卒,果然是红颜祸水,容王殿下何曾像如今这样优柔寡断过。听刘如意说,宫宴那天筵席散了很久殿下才从宫中出来,为了个女人,莫非连宫里的暗线也要早早暴露吗? 那他们这么多年隐忍筹谋是为了什么,延宕至今又是为了什么? 孔思弗真想指着萧桓衍的鼻子将他骂醒,问他那个位子还要不要了,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最终,孔思弗的满心腹诽只化作了一句话:“殿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将来何愁有什么得不到的呢?” 只有站在权力顶峰,才能将想要的东西占为己有。 孔思弗暗示萧桓衍,等到将来御极,苏氏女才会只属于殿下。 良久,暗处传来萧桓衍的声音:“下去吧。” 这就是没劝成功了,孔思弗无奈叹气,只能和沈十三离开。 孔思弗回去后辗转反侧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又来找萧桓衍,他这次没有再劝萧桓衍回明州,而是道:“臣昨夜思索良久,觉得最好臣也不回去,皇上只是派了人去泉州,我们就自乱阵脚,反而容易落下把柄,还不如按兵不动,任他们查,田承恩去了泉州两年,什么都没有察觉,臣自信现在也查不到,我们只需要传信给张副使,让他联系我们在泉州的船队,先在海外待一段时间,不用着急回来。” 田承恩就是被派去泉州市舶司的提督太监。 萧桓衍点头道:“如此也可,那就交由张越去办吧,记得告诉他,福州和广州那边也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是。” “此事有劳先生了。” 萧桓衍端茶送客,却见孔思弗还站在原地不动。 萧桓衍见状,垂眸看着手中茶盏,神情晦暗:“孔长史,可是还有话要说。” 每次萧桓衍不高兴的时候,就会这样一本正经地叫他孔长史。 孔思弗一面观察萧桓衍的脸色,一面缓声道:“虽说不必急着回明州,但是殿下朝觐已毕,若是还要继续留在京城,就需要有合理的缘由……” 萧桓衍问:“你不是不希望本王留在京城吗?” 孔思弗心道:我是不希望,可你不是不愿意走吗?我做臣子的只能为主子分忧了。 而且事已至此,即使回去了恐怕也不会比留在京城好几分,还不如先留下来,等泉州之事过去,看事情是否会出现转机,再想办法劝说萧桓衍回明州不迟。 于是孔思弗道:“臣是希望殿下早日回明州,可是臣也知道殿下心结,别的臣不敢多说,只希望殿下能早日看清形势,以免落入圈套。” 苏蕴雪进宫为妃不久,皇帝就派人查泉州,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连孔思弗也想不到,一个内宅女子,竟然为了报复殿下能做到这一步,可惜当初殿下强纳人进府的时候谁都没有当回事,以为一个女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只能说世事难料。 萧桓衍微微一笑,自苏蕴雪进宫以后,他眼里如凝了化不开的冰霜,即使笑也带着几分凉意:“也只有你敢这么对本王说话,先生不必担心,本王心中有数,待确保皇帝从田承恩这里也得不到什么消息后,本王自会请旨离京。” 孔思弗走后,萧桓衍又召来卫成:“你去查一件案子,三年前钦安伯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卫成不解,三年前此案就已经结案,刑部亲口说的那个苏继是死于马上风,还是殿下入宫请旨彻查的,结果再清楚不过,为何现在突然又要查这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案子。 “殿下,当年此案不是已经有了结果吗?而且现在突然查这个做什么?” 就算是苏继被谁阴了,丢了一条命,也和他们容王府无甚关系啊。 萧桓衍道:“当年查到的结果很可能是假的,再去查,我要最终的真相。” 他希望,真相不是他想的那样。 鸾镜宫。 因为不用应付庆和帝,苏蕴雪难得清净了几天,身上也好了许多,这天她在书房看书,有宫人进来禀报:“娘娘,钦安伯府老夫人求见。” 苏蕴雪皱眉:“怎么她竟也来了?” 宫中规矩,朝臣、命妇若想进宫拜见贵人,需要提前一天递牌子,宫里的主子同意后会派宫人出宫传口谕,告诉他们进宫的时间。 苏蕴雪才被封为美人的时候,京城关心这事儿的人不多,钦安伯府却是知道的,当时他们毫无动静,全当没有她这个人。 可苏蕴雪封了贵妃不久,钦安伯府就开始递牌子给她,想要进宫,苏家有品秩的不过苏柏年夫妇,苏蕴珠,以及钦安伯老夫人。 苏柏年夫妇先后递过牌子进来,都被苏蕴雪回绝了,没想到这次老夫人竟然直接来到宫门口求见。 老夫人这么做的目的显而易见,若是苏蕴雪不见她,她就会一直站在宫门口,那么不需要多久,京城内外都会知道她这个祸国妖妃一朝得势,就敢忤逆不孝,公然将祖母晾在宫门外,那么刚消停没几日的朝堂又热闹了。 苏蕴雪神色有几分不耐烦,看来今日是非要见苏家人不可了。 她搁下书,对宫人道:“让她进来。” 苏蕴雪换了身杏色织金缎子绣玉兔纹补子的宫装,高髻云鬟,只插一对赤金鸾凤衔珠步摇,简单却不失华贵。 她坐在正殿中间的凤椅上接见了老夫人。 有宫人领着老夫人进来,她打扮的十分隆重,穿着超品命妇的真红色大衫,梳圆髻,赤金头面。 钦安伯老夫人年纪大了,这么一套行头穿久了难免吃力,进殿的时候脚步已经有些不稳。 不过她看见坐在高位上的苏蕴雪后,还是收敛眉目,神情恭敬地要给苏蕴雪行礼。 苏蕴雪看她那颤巍巍的模样,皱眉道:“免了,崔嬷嬷,扶老夫人就坐。” 老夫人不再坚持,却恭敬谢恩:“谢贵妃娘娘。” 苏蕴雪靠着椅背,语气有些冷淡:“本宫以为,本宫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本宫并不想见你们任何人。” 面对苏蕴雪的冷脸,老夫人眉头都不曾动一下,礼数一丝不错:“老妇不敢打扰贵妃清净,只是作为贵妃的母家,自贵妃进宫,我等还未得机会进宫探望,是以只能厚着脸皮求见贵妃。” 老夫人抬头看了一眼苏蕴雪:“老妇见贵妃在宫中过得好,心中甚是宽慰,您的父亲也一直念着您。” 苏蕴雪差点被整笑了,还宽慰,念着她,是念着她早点死吧。 苏蕴雪失去了耐性,不想再和老夫人在这里兜圈子:“说吧,这么着急想要见我,究竟是为了何事?” 第73章 要挟 老夫人姿态摆的很低:“求贵妃娘娘赏老妇一个恩典, 到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下旨册封您的弟弟苏承为钦安伯世子。” 苏承, 就是苏柏年后来生的儿子,今年应该有三岁了,之前因为皇帝不待见钦安伯,苏继死前直至加冠都未被册封为世子。 后来苏蕴珠嫁进容王府,因为萧桓衍的冷待和防备,也没能让容王替钦安伯府请旨。 苏蕴雪有些佩服这家人的厚颜无耻,她问老夫人:“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愿意帮苏家?有些话,在给生母迁坟的时候,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老夫人抬头看向苏蕴雪,眼神锐利, 暗藏锋芒,终于露出本来面目:“有些事,不是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娘娘是我们伯府出来的女儿,与伯府有着剪不断的血缘,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即使娘娘再憎恶我们,也没有办法真正摆脱自己的血脉至亲,因为在天下人眼中,您姓苏, 与钦安伯府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独木难支,娘娘想要在后宫生存下去, 少不得母家的支持, 而我们伯府在外无论如何行事,旁人都会认为是仗了娘娘的势, 这就是家族!” 苏蕴雪终于笑出了声,苏家什么境况她会不知道吗?事到如今还对她威逼利诱,真是大宁朝软饭硬吃的楷模。 “我、偏、不!本宫倒要看看,钦安伯府敢仗着本宫的名头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本宫第一个不放过他!” 苏蕴雪眼风凌厉,说话时的神情已有几分上位者的威仪。 老夫人也不惧:“娘娘莫要忘了自己的出身,如今京城内外对娘娘非议不小,若是娘娘再有了不孝的名声,恐怕往后日子更加艰难。” 苏蕴雪站起身,她已经不想再跟这老太婆废话下去:“本宫不惧任何谣诼,不孝就不孝吧,本宫无所谓,来人,送老夫人出宫!” “娘娘难道就不怕皇上知道,娘娘曾经假死与孟家长子私奔吗?” 苏蕴雪顿住,在钦安伯府的时候,她囿于内宅,甚至没有上族谱,假死出逃的时候,钦安伯府草草一埋了事,没有办任何丧仪,世人都不知道,在钦安伯府,有一个少女出生,十几年后,又静静的死去。 后来她和孟行舟一路南下逃往松江,都是以男装示人,被萧桓衍抓住后,这段经历很容易就被容王府抹去,是以朝野上下都只知道她三次婚配,却不知道她“私奔”过,皇帝自然不知道。 事到如今,她只想和钦安伯府划清界限,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她。 苏蕴雪转身,冷冷地看着老夫人:“皇上都不介意本宫曾经两次次婚配,甚至还做过容王的媵,他又怎么会介意这种事?你以为,在你给本宫吃了绝子药,又纵容苏家两房几次三番谋害本宫性命之后,本宫还会为钦安伯府卖命吗?” 老夫人面上终于露出几分惊惶失措:“你……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不仅我知道,容王殿下也知道,因着此事,他也给苏蕴珠喂了同样的药,你不知道吗?” “不可能!你,你撒谎!” “本宫有没有撒谎,你回去找个大夫给容王妃看看不就知道了?” 苏蕴雪满意地看着老夫人露出惊疑、惶恐和痛苦的神情,坐在椅子上的身体都控制不住浑身颤抖。 苏蕴雪心里压抑许久的恨意得到些许释放,她想,要不要告诉老夫人她的宝贝孙子是她杀的呢? 但看老夫人一副已经承受不住的样子,还是作罢,万一被气死在自己宫里就不好了,她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苏蕴雪吩咐左右的宫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送老夫人出宫,记得给她找顶轿子。” “是。” 宫人扶着已经恍惚的老夫人出了鸾镜宫,殿内又恢复了一片安静。 苏蕴雪趴回椅子上,再没有方才咄咄逼人的样子。 “嬷嬷,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 崔嬷嬷动了动嘴唇,终究未发一言。 自从跟着苏蕴雪进宫后,崔嬷嬷就变得沉默寡言,虽然依旧悉心地照料着苏蕴雪的起居,却再也不会对她有关怀之语。 “其实我不想这样的,我只想和他们划清界限,偏偏他们就是不肯放过我。” “我知道你曾经不解过,明明我下得了狠手杀掉苏继,为何这么多年面对继母和两个姐妹的欺凌却选择隐忍,不敢反击。因为我觉得她们都很可怜,这个世道的女子,自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自己这一辈子,只会是女儿、妻子和母亲。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终其一生,都不能做自己,不配拥有自己的思想,她们活着的这一生,就是一个个被规训的完美的人偶。” “这是她们受到的礼教,以至于妻妾姐妹,只为了争一个男人,争那一点恩宠富贵,就能反目成仇,可转念一想,她们似乎也没有错,因为她们争的是自己的后半辈子的幸福。所以我不怪她们,她们也只是想让自己在这个世上活得更好一些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苏蕴雪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我好像比她们更惨吧,我清楚的知道我是谁,我拥有什么样的思想,我想要的是什么,可我终究还是变成了和她们一样的人,为了活着,为了……不得不依附男人。” 良久,崔嬷嬷道:“小姐,您不是小姐吧。” 苏蕴雪歪过头:“啊,你终于发现了。” “您九岁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自那之后性情大变,表面懦弱,实则心里很有主意……小姐一直是胆小怯懦的性子,绝对不可能做出杀人灭口的事,而且,正如您所说,这世间的女子,包括奴婢,都认为依附男子天经地义,若是真正的小姐,绝对说不出这样一番话。” “原来嬷嬷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拆穿我?” 崔嬷嬷不答。 苏蕴雪又问:“那你要离开我吗?如果你要走的话,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不会再让萧桓衍找到你了。” 苏蕴雪话音落后,只剩下殿内滴漏的声音。 嗒、嗒、嗒…… 不知过了多久,崔嬷嬷终于开口:“小姐的病刚好,不易劳累,坐了这么久,早些到寝殿歇息吧。” 苏蕴雪将头埋进胳膊,传出闷闷的声音:“嗯,我知道的,你先下去吧,我一会儿就去休息。” 崔嬷嬷依言退下,留苏蕴雪一个人在寝殿,她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回到寝殿,卸下衣饰,很听话地钻进被子里,蜷起身子,形成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闭上眼睛,慢慢睡了过去。 当天夜里,庆和帝来到鸾镜宫,苏蕴雪出来迎驾的时候,还是双眼通红。 庆和帝看她肿的跟粉桃似的双眼,连忙问:“怎么了,宫里谁欺负你了?是不是吴贵妃!她给你脸色看了?” “没有的事,吴贵妃很照顾臣妾,拿臣妾当妹妹待。” “那你这番是为了什么?” 苏蕴雪垂眸道:“许是不知什么花啊粉的过敏,明日就好了。” 庆和帝自然不信,厉声问侍奉苏蕴雪的宫人:“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照顾贵妃的?!” 宫人吓得连忙跪在地上:“皇上恕罪!自今晨钦安伯老夫人来过之后,娘娘就一直在哭,奴婢们也劝不住。” 庆和帝皱起眉头,他皱眉的时候显得越发威严,但开口的语气却是低柔的,生怕吓到苏蕴雪:“可是她说了什么让你不快的话?你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苏蕴雪听到这句话,忍了一天的委屈又浮上心头,还未开口,眼泪又不受控制的留下来。 庆和帝心疼地不得了,吩咐左右:“都退下。” 然后亲自揽着苏蕴雪进了寝殿,扶着她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好了,现在没有其他人了,可以告诉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皇上……”苏蕴雪抬眸看向庆和帝,“如果臣妾,远比外面的人说的还要不堪,您会不会不要我?”话音刚落,两行泪珠恰到好处地滚落,声音已经哽咽,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庆和帝见状怜惜万分,被苏蕴雪哭得连心都是酥的:“怎么会,你是朕的贵妃,朕最宠爱的女子,朕怎么会不要你?” “如果说,我曾经为了不嫁与容王为媵,曾经假死逃跑过呢?” “什么?” “我明明已有婚约,只差一点就能和孟家顺利完婚,却误入姐妹相争的圈套,被陷害勾引容王殿下,不得已只能和孟家解除婚约,入容王府为媵。可是我不甘心,若我真的进了容王府,岂不是认了他们往我身上泼的脏水?所以我想法子逃了,不料却被容王抓了回来,还以孟府上下的性命逼我就范,我以为只要我乖乖听话,他就会放过孟家,可他还是害死了孟行舟,我真的……好恨他!” 说道最后,苏蕴雪又陷入得知孟行舟惨死的那段回忆,满眼痛苦,连自己都分不清,此番哭诉,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庆和帝听后忽然想起,当年他给萧桓衍赐婚不久后,不知怎的京城开始传闻萧桓衍在钦安伯府救了一个落水的少女,而且这名少女恰巧也是苏家的女儿,后来为了女儿家的名声,只能纳她入府做媵,结果没多久这女子就病死了。 后来庆和帝在大相国寺看见萧桓衍和苏蕴雪,便派人去查,得到的消息是当初原本要给萧桓衍做媵的少女本没有死,只因害怕家中姊妹迫害躲在外面不敢回家,逃到明州遇到了容王,才得以成功进入王府。 如今看来,他查到的东西都是被人处理过的,背后竟还藏着这样的故事。 第74章 惊痛 庆和帝低头看着哭的不能自已的苏蕴雪, 脸上的痛苦不似作为,心中怜惜万分, 忍不住将人揽到自己怀中,出言安慰:“好了,都过去了,没事了,朕怎么会因为这个就不要你……可是钦安伯那边说了什么?” 苏蕴雪带着哭腔道:“他们威胁我,让我向皇上请旨封大伯父的儿子为世子,老夫人还说要是我不替他们办事就将此事告诉皇上,我好讨厌他们!” “竟有此事?钦安伯府简直是无法无天, 手都伸到朕的后宫来了!还敢威胁贵妃?!朕没有夺了他们的爵位已经是格外开恩,竟还妄想册封世子, 哼!” 庆和帝轻声安抚着怀中女子:“乖,没事了,此事朕会处理, 任何人都威胁不了你……你呀,一激动就我呀我的,连规矩都忘了,你可是朕的贵妃,在外头可不许这样。” “是,臣妾就知道皇上会护着臣妾!” 庆和帝见她破涕为笑, 知道人被哄好了,安抚地拍了拍苏蕴雪的背,半开玩笑地问道:“不过朕倒是有些好奇, 孟家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竟然让你连仲圭都看不上。” 苏蕴雪心中一咯噔,心知要是回答不好, 以庆和帝的多疑,即便此时没有什么,日后也一定会找机会发难。 苏蕴雪从庆和帝怀中直其身子,无比坦然地望向他:“孟家曾经帮过臣妾的生母,后来又冒着得罪勋贵的风险救过臣妾,于我们母女有大恩,臣妾之所以如此,非关风月,只有恩情。” 庆和帝深深凝视着苏蕴雪,似要探究她的话中真意。 苏蕴雪坦然直视,毫无惧意。 片刻后,庆和帝哈哈笑道:“好一个非关风月,只有恩情!贵妃是个性情中人,正因为如此,朕才觉得你这份心性难能可贵……过往种种就让它过去吧,从今以后好好待在朕身边,朕保你一世无忧,至于你的仇,总有一天,朕会帮你报。” 苏蕴雪闻言感激万分,主动倚回庆和帝怀中:“谢皇上……” 庆和帝很受用她的投怀送抱,一股满足感油然而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苏蕴雪双眼清明,面容冷淡,神情莫测。 与其让苏家借题发挥,在外面乱说,还不如她先下手为强,主动告知庆和帝当年之事,人们对事情的印象总是喜欢先入为主,有她先跟庆和帝坦白,事后无论苏家怎么诋毁她,都已经无济于事,甚至还会适得其反,惹得庆和帝不喜。 钦安伯府,休想再威胁她分毫。 “时辰不早了,朕今晚就在你这用膳吧。” 苏蕴雪头顶忽然想起庆和帝的声音,她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恢复笑容:“是,臣妾这就吩咐下去,让小厨房多准备些皇上爱吃的菜。” 苏蕴雪刚起身,就听曹忠的声音在殿外想起:“皇上,永乐宫来人,说是吴贵妃有事求见皇上。” 庆和帝闻言刚要发作,苏蕴雪忙道:“吴贵妃平日里很少主动求见皇上,想是真的有什么要事,皇上不若先过去瞧瞧。” 吴贵妃的确是第一次派人来鸾镜宫找庆和帝,庆和帝想到吴贵妃还掌管着后宫,说不定真的有什么事,便道:“也罢,朕先过去看看,你且先用膳,不必等朕。” 苏蕴雪巴面上滴水不漏,只恭敬道:“是,恭送皇上。” 等庆和帝走远,苏蕴雪慢条斯理地擦干脸上的泪,神情淡漠地吩咐左右:“天色不早了,本宫要早些歇息,你们先退下吧。” 一顶软轿停在钦安伯府门口,老夫人被两个内侍扶着进了大门。 前来迎接的苏柏年夫妇看见老夫人面如金纸,满头虚汗的模样,皆大惊失色。 苏柏年和周氏连忙一左一右搀过老夫人,苏柏年问:“母亲您怎么了,明明进宫时还好好的。” 苏柏年本想问是不是苏蕴雪对老夫人做了什么,碍于旁边还有两个内侍,只能先将人送走:“有劳二位公公,还请坐下喝口茶。” 随即示意身边的管家将红包递给两个内侍,两个内侍见苏柏年挂心母亲,推辞了喝茶的邀请,接过红包后道:“老夫人年纪大了,进宫这么久身体有些吃不消,钦安伯还是找个太医来看一看。” 说完告辞离去。 周氏忙吩咐随侍的丫鬟:“快去请太医!” 进了和寿堂,老夫人被扶着躺在罗汉床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睁开眼睛,问儿子儿媳:“王妃呢?” 周氏答道:“王妃前些日子会王府去了。” 这半年苏蕴珠一直住在钦安伯府,容王从大同回来后她才回了王府,不时才回伯府小住一两日。 老夫人闭上眼睛,缓解脑中阵阵晕眩:“快去把她叫回来,另,去把请太医的人追回来,不要找太医,去找一个与伯府相熟的大夫,注意别声张。” 苏柏年见老夫人像是受了刺激的模样,不由问道:“母亲,可是出了什么事?是那个庶……她说了什么吗” 一旁的周氏安排完丫鬟,转过身道:“我就知道那丫头自私自利,心狠歹毒,如今一朝得势,自然不把我们伯府放在眼里,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帮我们做事,她不要使绊子就不错了!” “行了,都闭嘴!”老夫人长出一口气,“让我静会儿。” 苏柏年夫妇只得收声。 苏蕴珠很快就到了,她穿着一件家常的荔枝红百蝶穿花的褙子,头发随意地挽了个髻,显然是接到消息就匆匆赶来。 她神色有几分焦急,一进门就问:“听说祖母忽然身子不适,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老夫人听到苏蕴珠的声音,忙睁开眼睛,朝苏蕴珠伸出手:“珠儿,我的珠儿……” 苏蕴珠几步过来握住老夫人的手:“祖母,您哪里不舒服?” 老夫人看着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孙女,如花似玉,今年也才二十一岁,她还那么年轻,如果真的如苏蕴雪说的那样,那对珠儿来说真是太残忍了…… 老夫人刚要说什么,忽有丫鬟来报:“大夫来了。” 苏蕴珠皱眉:“祖母既然不舒服,怎么不叫太医?” 老夫人道:“是我的意思,”老夫人由苏蕴珠扶着坐起来,“先进内室,你随我待在屏风里。” 一行人在内室的罗汉床上坐了,又有仆妇抬来屏风将人遮住,老夫人才道:“让人进来吧。” 大夫由一个小丫鬟领着进来,十分规矩地低着头,不胡乱打量。 大夫先给老夫人号了脉,道:“老夫人是一时气血逆乱,蒙蔽心窍才会突发晕症,躺着缓一会儿,吃一副汤药就好了。” 众人一听就明白这是被气着了,苏柏年夫妇对视一眼,心道果然,苏蕴珠不知道老夫人进宫之事,闻言不明所以:“好端端的,谁这么大胆子不敬祖母?是二房那边?” 老夫人不理苏蕴珠,而是对大夫道:“有劳大夫给我开几幅汤药,”又吩咐身边的嬷嬷:“把诊金给大夫,送大夫出府。” 事到临头老夫人突然又反悔了,若是让珠儿知道真相,实在太过残忍,让她因此与容王反目未免得不偿失,苏家日子才好过些许,若真的听了苏蕴雪的话,才是着了那蹄子的道。 心念数转,老夫人才幽幽开口:“我今日进宫去见了苏贵妃……” 话头才起,苏蕴珠就不悦道:“祖母去找她做什么,那种忘恩负义的东西,不知用什么龌龊手段坐上高位,何不就如了她的愿,老死不相往来算了!” 去年冬天,萧桓衍去大同以后,苏蕴珠得知苏蕴雪被悄悄送回了明州,还气了很久,谁知没过几天她就得到消息,苏蕴雪竟成了皇上的女人,还被封为了美人,一开始她还以为弄错了,特意派人去查,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苏蕴珠得知后乍喜乍忧,喜的是从今以后苏蕴雪和容王再无瓜葛,忧的是万一苏蕴雪一朝得势,很可能会报复苏家。 又过了一段时间,直到苏蕴雪被封为贵妃,双方都相安无事,苏蕴珠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些许。 “还不是为了你弟弟的事,你爹娘前些日子先后递了牌子进宫,都被她拒绝了,老婆子我只好腆着脸亲自进宫找她,谁知她不仅不愿意帮忙,还说了些混账话,我就被气着了,回来的时候身体不舒服,就想着见见你。” 苏柏年闻言气愤道:“这个目无尊上,悖逆不孝的东西,枉我们苏家生养她一场,竟一丝骨肉亲情也不念,我明日就去找御史,让人在朝堂上好好参她一本!” 苏蕴珠则道:“弟弟还小,何必现在早早地去求她,平白看人脸色,不若缓个几年,等弟弟大些,我想法子求容王殿下出面请旨。” 此时老夫人终于缓过神来,脸色终于不那么难看,对苏蕴珠道:“我找你来正是要说容王的事,前些日子,你让我帮着相看几个美人,如今人已经找好了,你是现在接回王府,还是请容王殿下过府赴宴,让他过过目?” 周氏闻言突然开口:“既然殿下府中已经没了那人,珠儿何须再找旁的女子邀宠。” 原本听老夫人提及物色美人之事,苏蕴珠就神情紧绷,此时听到母亲的话,也不由点头同意,没有了苏蕴雪,王府除了她就是三个留在明州的侍妾,她何愁没有机会。 老夫人却一针见血:“那位都进宫几个月了,容王殿下可曾主动找过你?” 苏蕴珠原本缓下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苏柏年见状忙道:“这……慢慢来嘛,如今容王府内也未曾听说进了新的女子,珠儿主动一些,总有一日会打动容王殿下。” 老夫人满心苦闷无处诉说,若是珠儿自己能生,她又何苦这样,只能语重心长的劝道:“无论以后如何,先将人带回去放在你屋里,不管容王看上哪一个,总归是把人留在了你的院子,让她们替你顾宠,等你以后生了子嗣,再处置也不迟。” 半晌,苏蕴珠才不太情愿地道:“既是如此,就先请殿下过府相看吧,若是他不喜欢,我就是带回去了也无用。” 说来说去还是不情愿,但好歹做出了让步。 老夫人稍稍松了口气,好在珠儿还算听得进劝,只是苦了她,这辈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思及此,老夫人不由悲从中来,紧紧握着苏蕴珠的手,表情痛苦。 苏蕴珠见状,以为老夫人身体还不舒服,连忙拍着老夫人的胸脯帮她顺气:“好了,祖母,孙女都说了会请殿下过府相看,您就不要太操心了。” 第75章 次妃 苏蕴珠回到王府时已经是晚上, 她没有回西跨院,而是直接去了萧桓衍的寝殿。 照例是刘如意守在殿外, 看见苏蕴珠的时候,刘如意面上滴水不漏,心里却见怪不怪。 不过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刘如意上前给苏蕴珠行完礼后,道:“殿下刚准备就寝,王妃有什么话,可以先告诉奴婢,奴婢明日再转告殿下不迟。” 苏蕴珠端起优雅的笑:“本宫有事要亲自跟殿下说, 劳烦公公通传一声。” 刘如意面容含笑却岿然不动,丝毫没有要提苏蕴珠通禀的意思。 苏蕴珠一口气堵在心口, 一个宦官,几次三番给她脸色看,偏偏她又发作不得。 她深吸一口气, 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祖母进宫去拜见苏贵妃,回来后身体就不大好,我刚去伯府探望过,故而想回来问问殿下,明日是否有空, 陪臣妾一同回钦安伯府看望祖母。” 刘如意听到“苏贵妃”三个字,没忍住面部抽搐了一下,暗道糟糕。 果然下一秒殿内就响起萧桓衍的声音:“让她进来。” 苏蕴珠冷瞟一眼刘如意, 刘如意僵笑着为苏蕴珠开了殿门, 让到一旁。 萧桓衍果然还未就寝,穿了件云峰白的素罗常服, 玉簪束发,站在书案前写字。 苏蕴珠上前行礼:“殿下。” 萧桓衍笔下不停,问:“你说今日钦安伯老夫人进宫见了她,所为何事?” 苏蕴珠满嘴苦涩,以往这个时候殿下从来不会让她进寝殿,现在听到苏蕴雪的消息却迫不及待地质问她。 人都进宫了,还是这么放不下,本来苏蕴珠还不太愿意听祖母的话,此刻却想,能有个人让殿下分分心也好。 苏蕴珠勾出一个温婉清雅的笑:“也是祖母心急,着急想让臣妾的弟弟早些册封世子,于是进宫求了贵妃娘娘,谁知却被一通羞辱,赶出了宫,回来的路上就不大舒服了。” 苏蕴珠话说的避重就轻,本想给萧桓衍上上眼药,不料对方却不为所动,反而因为听到苏蕴雪的消息,表情有些愉悦。 苏蕴珠抿了抿唇,话在脑中过了几遍,才开口:“臣妾今日回伯府,见祖母实在不好,不知殿下明日是否有空陪臣妾一同回去看一看她。” 萧桓衍落笔不停,抽空瞟了一眼苏蕴珠:“老夫人身体不好,你为何不直接住在那边,还要这么麻烦回来一趟。” 苏蕴珠面带窘色:“臣妾,臣妾是特地回来请殿下的,祖母她老是问起您……” 见萧桓衍不语,她又道:“也不知贵妃跟祖母说了什么,祖母一进家门就倒下了,我们问她,她无论如何都不肯说,臣妾想着,祖母一向敬着您,若是您去了,她或许愿意开口也不一定,解了心结,病也好得快些。” 如今已过了夏至,夜晚无风也无凉,窗外树荫浓郁,却不闻一丝蝉鸣,唯有不知是什么草木的清香,盈盈浮动。 殿中虽然放了冰鉴,苏蕴珠站了一会,身上依然起了微微的热意。 萧桓衍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搁下笔,道:“知道了,退下吧。” 苏蕴珠悄悄松了口气,抬眸望向萧桓衍,见他已绕过屏风,往内室走去,苏蕴珠咬了咬唇,最终还是离开了寝殿。 第二天一早,萧桓衍便领着苏蕴珠去了钦安伯府。 苏家人一如既往的殷勤。 萧桓衍见老夫人靠在软榻上,面色发灰,比刚进京时看起来还要糟糕,且见到他时目光闪躲,似乎有心事,和一旁满脸讨好的苏家人形成对比。 萧桓衍若有所思,他细瞧站在一旁的苏蕴珠,笑意盈盈,温婉端庄,不像是知道什么的样子。 萧桓衍挑眉,心中了然。 此时有丫鬟端茶进来,放下茶杯后并未退下,而是满脸羞怯的站到老夫人和苏蕴珠身旁,时不时抬眸偷看萧桓衍。 萧桓衍冷眼看去,竟是两个绝色美人,一妖娆妩媚,一秀雅脱俗,穿着丫鬟服饰,气质却绝非普通丫鬟可比。 萧桓衍陡然失笑,苏家还真是,无论过去了多久,总是一门心思地要给他塞女人。 还不等他起身离开,便听老夫人道:“说来惭愧,殿下与珠儿成婚近三年,至今不能为殿下开枝散叶,这是我们苏家的不是,这两个婢女是老妇的一点心意,就请殿下赏她们个恩典,准她们去王府伺候殿下和王妃。” 萧桓衍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其中的讽意让在场之人都变了脸色。 笑够了,萧桓衍才冷冷道:“钦安伯府,何时才能认清现实呢?”他站起身,垂眸晲向僵在榻上的老夫人:“你既然已经知道,又何必多此一举。” 老夫人的神情因为这句话变得极度难看,藏在毯子里的手忍不住发抖,此时此刻,她竟尝到了报应不爽的苦果。 十几年前,先帝的苏贵妃让容王的祖母沈皇后吃尽苦头,还间接夺走了容王继承皇位的机会。 十几年后,他们妄想利用先帝余威拿捏容王,想借着他的身份让苏家东山再起,结果终遭反噬。 苏蕴珠见状,连忙求情:“殿下恕罪,祖母也是抱孙心切……” 萧桓衍觉得来这一趟就是一个错误,不及苏蕴珠将话说完,转身就走,骇得苏蕴珠面无人色,虽说在王府内她就是个摆设,但出门在外,萧桓衍多少会给她几分脸面,如今却当着她家人的面对她视若无睹。 苏蕴珠满眼屈辱。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是有人着急往这赶,下一秒门帘就被撩开,苏蕴玉面带焦急的闯了进来,因跑的太急,进门后来不及刹住脚步,一不小心和往外走的萧桓衍撞了个满怀。 萧桓衍低头,看见了一双有几分熟悉的眼睛。 一个可怕的念头油然而生。 “苏蕴玉?”他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苏蕴玉怔怔地看着萧桓衍,几乎溺毙在那双清冷幽深的眸中。 苏蕴玉回过神,后退一步,以最好的姿态向萧桓衍见礼:“臣女,见过容王殿下。” 周氏不料这个时候了苏蕴玉还能来横插一杠,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失态,强笑道:“蕴玉,怎么这个时候来探望老夫人,你来得不巧,容王殿下在此,你还是先回避吧。” 然而谁都没有搭理她。 萧桓衍问苏蕴玉:“你的夫家是宣府邹家?” 苏蕴玉郑重道“已经和离。” 她自从回了娘家,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回去,邹家她极为不满,恰逢丈夫纳了良妾,苏蕴玉趁机提出和离,对方立刻就答应了。 下一秒,众目睽睽之下,萧桓衍突然伸手攥住苏蕴玉的下巴将她的脸拖到眼前,他紧紧盯着那双俏媚的桃花眼,开口的话却是对身后的苏家人说的:“你们不是一心想给本王塞人吗,那就她好了。”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却暗含危险,将在场所有人都惊地定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 苏蕴玉被巨大的惊喜砸的说不出话,瞪大眼睛看着面前清冷如玉的人。 自从和离后,苏蕴玉对容王的心又死灰复燃,今日得知容王入府,她急忙梳妆打扮,特意将发髻梳成未出阁时的式样,匆匆赶来和寿堂,希望能和容王殿下见上一面,连苏蕴雪那个贱人都可以嫁两次人,她为什么不可以? 纵然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抱着再见容王一面的心思来到了这里,没想到一进门就得到了巨大的惊喜。 苏蕴玉激动的语无伦次:“臣女,臣女愿意!” 萧桓衍放开苏蕴玉,离开前再次丢下一颗惊雷:“本王不日就会向圣上请旨,册封贵府二小姐为次妃。” 次妃?! 不是妾,而是几乎等同于平妻的次妃!!! “殿下!”苏蕴珠终于忍受不住,失态地哭喊出声。 不远处的榻上,老夫人彻底晕死过去。 庆和十二年盛夏,容王萧桓衍奏请庆和帝赐婚,册封钦安伯府二小姐为次妃,庆和帝准奏,并允准容王留在京城完婚。 这下不仅朝廷,连整个京师的百姓都沸腾了。 要说这钦安伯府可真有本事,当年先帝盛宠苏贵妃,钦安伯府在京城风头无两,任何勋贵都不放在眼里。 苏贵妃去世十余年,众人都以为苏家会就此被踩回泥里,再也爬不起来,没想到现任钦安伯的三个女儿,一个女儿成了当朝贵妃,两个女儿同为容王的正妃和次妃,当真是富贵以极。 没想到十几年后,苏家真的靠女儿再次翻了身。 大街小巷,茶馆酒楼内,全是议论苏家三个女儿的声音。 “也不知这钦安伯府的三个女儿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先是圣上,再是容王,一个两个的都被迷得神魂颠倒。” “上次王妃回门的时候我去凑了个热闹,容王妃下马车的时候我恰巧看见了,长得漂亮是漂亮,可也没到让人神魂颠倒的地步呀。” “那是你没见过他们家的二女儿,上次她去挽香阁买胭脂的时候我远远看了一眼,那双眼睛,长得那叫一个勾人,啧啧!想来宫中那位苏贵妃的容貌只会在两个姐妹之上!” “我看,不只长得勾人,恐怕连哪方面的功夫也很勾人吧?哈哈哈……” “嘘!小声些,妄议贵人,你们几个不要命了?” “哼,什么贵人,想那苏家十几年前,不也是乡下种地的泥腿子,不过是靠女子上位才得以鸡犬升天罢了!” “别管人家以前是什么,总之现在是我等都高攀不起的门第。” “所以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哪……” 第76章 故人 不仅市井之间, 就连萧桓衍手底下的几个人都在犯嘀咕。 卫成悄悄问孔思弗:“殿下这么快就移情别恋,找到新欢了?这苏家二小姐莫非比夫人还美?” 卫成护送苏蕴雪回明州却被宫里截了胡, 他趁殿下心智混乱时跑去松江躲了一阵子,回来后不知殿下是忘了还是顾不上他,竟然没有罚他,此时骤然听到殿下要娶次妃,心中难免雀跃,巴不得殿下快些移情别恋,将宫里那位彻底抛诸脑后,这样他也不用老是提心吊胆担心什么时候殿下回过神来找他麻烦。 孔思弗捋着山羊胡, 一脸高深莫测,反倒一旁的沈十三先开口:“殿下是那种好色之徒吗?” 沈十三说完陡然想起雪夫人的容貌, 忽然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有点多余。 孔思弗这时才道:“殿下想要留在京中,我等苦于找不到借口,殿下此次请旨册封次妃, 又奏请在京完婚,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留在京城了吗?” 次妃婚嫁礼制虽下正妃一等,却也十分繁琐,等这一套程序走完,最快也得个把月,这点时间, 足够他们将京城和泉州的事处理好了。 卫成和沈十三恍然大悟:“还是殿下英明。” “不过……”沈十三发出疑问,“为什么又是钦安伯府,其他世家的女子不也可以?” 卫成则始终认为殿下是看脸选妃:“也许苏家二小姐是世家女子中最美的呢?” “行了二位大人, 田承恩马上就要进京, 你们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么,私下议论殿下内宅之事, 小心殿下知道饶不了你们!” 卫、沈二人被孔思弗一吓,忙不迭闭了嘴,匆匆告辞,谁也没有看见孔思弗藏于眼中的凝重。 就在这沸沸扬扬的议论之中,泉州市舶司提督田承恩悄无声息的进了京城。 庆和帝看完田承恩奉上的奏疏,有些失望地扔到一边,问田承恩:“你去泉州也有三年,就没有发现什么反常之处吗?” 田承恩跪在殿内,哆哆嗦嗦道:“奴婢,奴婢无能,并未发现异常。” 田承恩三十来岁,在宦官中不算年轻,但也不算老资历,好容易得到去市舶司做提督的机会,自上任后就忙着巧立名目,克扣搜刮来往商船。 泉州大小官员无论谁见了他都毕恭毕敬,把他捧的得飘飘然,整日里就是摆酒设宴,赏戏听曲,哪里管得了泉州如何,只要市舶司按时将钱送到府上就可以了。 谁料逍遥快活了几年,皇上突然下旨召他回京,询问泉州与容王殿下的瓜葛,他怎么知道,不仅不知道,还生怕庆和帝狠了心彻查泉州,连带把他在泉州做的那些事也查了出来。 田承恩一面请罪,一面脑子却赚得飞快:“若要说容王会与泉州有什么关系,左不过悄悄从市舶司往来贸易,然而港口鱼龙混杂,无从查起,皇上自削藩以来,各位王爷都是靠俸禄和一些田庄度日,若是能够拿到容王府的账簿,那么容王殿下与泉州有无关系,一目了然。” 庆和帝垂眸审视跪在殿内的田承恩,觉得这个奴才的脑子还不算太笨,不过账本过于重要,能不能找到还另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庆和帝陷入沉思,朝田承恩挥挥手:“退下吧。” 田承恩见皇帝不再追问他泉州之事,大大松了一口气,忙不迭退出殿外,心想此次离京回明州,除了要藏好自己的尾巴,还要多多留意容王的动向,万一容王真的与泉州有瓜葛的话,也可趁早做准备,为圣上分忧的同时,也可提前将自己摘出来。 乾清宫内,庆和帝正思索着要不要让监视明州的锦衣卫趁着萧桓衍还在京城,找机会进容王府一趟,忽闻曹忠在殿外禀报:“皇上,苏贵妃到了。” 他才想起今日传了口谕让苏蕴雪来陪他用膳,庆和帝放下奏疏,道:“快让她进来。” 天气暑热,苏蕴雪穿了件湖水绿绣忍冬花的立领小袄,配天水碧的宫裙,清丽脱俗,十分赏心悦目。 庆和帝甫一见她就笑道:“天气太热,朕本想命人传话让你不用过来,不想忙到现在竟忘了。” 苏蕴雪身后的宫人端着一碗冰镇过的紫苏饮,她先向庆和帝行了礼,才道:“正因暑热难耐,臣妾担心皇上忙于朝政,忘了用膳,这才忙赶过来,”说着接过宫人手中的钧红瓷碗递给庆和帝身边的内侍,“皇上用膳前先喝点冰饮,待会用膳才不那么热。” 内侍验过毒后。才将冰碗递给庆和帝。 庆和帝一口喝下大半碗,沁凉的汁水自喉间滑过,让人通体舒畅,他笑着将碗放在一旁:“爱妃总是如此体贴。” 苏蕴雪勾唇一笑,眼神漫不经心扫过乾清宫内两个吐着白烟的瑞兽香炉,随即长睫低垂,敛尽眸中神情。 庆和帝一手虚揽在苏蕴雪腰间:“走,先去偏殿用膳,朕特意让御膳房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 “谢皇上。” 用完膳从乾清宫出来,苏蕴雪见宫道上远远走来两个官员,一人着绯袍,一人着绿袍,二人看见苏蕴雪,隔着一段距离便避在一旁向她行礼。 苏蕴雪走近,看清二人容貌,认出为首的是户部左侍郎,一时想不起叫什么名字,站在户部左侍郎身后的绿袍官员双手抱着高高一摞文书,面容清俊,十分年轻,苏蕴雪觉得很眼熟,却记不起在何处见过。 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原本避在一旁的绿袍官员突然抬眸飞快地觑了苏蕴雪一眼,苏蕴雪和他四目相对,发现这官员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几分熟稔,他竟然也认识她? 苏蕴雪满心疑惑,待走出一段路,才问送她回宫的内侍:“刚才户部左侍郎身后是哪位大人?怎么从未见过?” 要说宫妃也不可能见过朝堂上的每一个官员,但是苏蕴雪常常到乾清宫,和一些官员碰过很多次面,来来回回都是那么些人,此时突然遇到一个新面孔,发出疑问也不奇怪。 小内侍知道苏蕴雪得宠,不作他想,恭恭敬敬禀道:“前些日子庶吉士散馆,这位孟大人是户部新进的主事,已是第二次来乾清宫了。” 姓孟! 苏蕴雪恍然刚才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那官员面容和孟行舟有四五分相似。 苏蕴雪袖中的手不由握紧,面上却是得到答案后便不再感兴趣的神情:“今日御膳房做的水晶糕不错,明儿让他们再做一份送到本宫那儿。” “是。” 回到鸾镜宫,苏蕴雪屏退众人,只留了崔嬷嬷,问道:“嬷嬷,我记得孟行舟有一个胞弟,你可知他如今在哪?” 关于孟行舟的胞弟,苏蕴雪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却从未见过,也不曾了解过。 她入宫后曾请求庆和帝让孟家做了皇商,让二十四衙门的人与之打交道,为的就是避免萧桓衍的报复,却从来不敢主动打听孟家的事。 崔嬷嬷闻言皱眉思索:“奴婢知道的也不多,只是听闻孟家的二少爷似乎书读的很好,只是孟家出事后,我也很久没有听到孟家的消息了。” “户部新来的主事里,有一个姓孟的年轻官员,你去帮我打听一下,他和孟行舟是什么关系。” 崔嬷嬷惊讶万分:“娘娘是怀疑,孟家二少爷已经入朝为官了?” 苏蕴雪并未回答,心中已经确信了七八分。 崔嬷嬷很快道:“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打听。” 苏蕴雪叫住转身就要离开的崔嬷嬷:“嬷嬷,万事小心,注意掩人耳目,在这个宫里,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了。” 崔嬷嬷沉沉看了苏蕴雪一眼,一语不发,离开了寝殿。 苏蕴雪独自坐在窗边,窗外绿树浓荫,阳光正好,她却一阵阵发冷,思绪纷乱,若真的是孟行舟的弟弟,他此时入朝,究竟是为了什么,报复萧桓衍,还是……报复她? 不到一个时辰,崔嬷嬷就回来了,进寝殿的时候,她眉头紧皱,神情紧绷:“娘娘您的猜测没错,户部新进的主事,正是孟大少爷的胞弟,名叫孟行毓,听说在这一批的庶吉士中才学十分出众,散馆后却并未去翰林院,而是去了户部。” 翰林院地位清贵却无实权,但是大宁朝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非翰林不入内阁。是以刚考中进士的人都削尖了脑袋要进翰林院,为的就是日后的仕途。 而孟行毓放弃了翰林院,直接去了户部,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苏蕴雪有一种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的感觉,她闭上眼轻轻出了一口气。 几天后,孟行毓照例随上峰进宫交接文书,临出宫时上峰却突然被一个宦官叫走,说是皇上有要事交代,让孟行毓先出宫。 孟行毓出了乾清宫,走了约摸一刻钟的时间,忽然看见乾清宫通往西六宫的甬道上有一个女子的身影一闪而过,往慈宁宫后花园的方向走去。 孟行毓看了看左右,空荡荡的甬道上只有他一个人,平日里来往如织的宫女内侍一个不见,他垂眸思索片刻,朝着女子消失的方向走去。 庆和帝生母故去多年,慈宁宫中供奉着已故太后的画像,一直空置,而慈宁宫的后花园更是寂无人烟。 孟行毓走进去,便见一个女子隐在一座假山之下,被层层树影遮住容貌,只隐约露出妃色宫装的一角。 孟行毓绕过重重花木,走到女子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臣户部主事孟行毓,参见苏贵妃,娘娘千岁。” 第77章 合作 苏蕴雪站在假山旁, 用一把缂丝花鸟纨扇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妙目仔细打量孟行毓。 面前的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面容清俊,温文尔雅,有一股书生气,但是苏蕴雪知道,此人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苏蕴雪先开口:“你找我有何目的?” 孟行毓露出一个疑惑而无辜的表情:“臣何时找过娘娘,不是娘娘先引臣到这儿的吗?” 苏蕴雪放下纨扇,露出玉兰花般莹白的面孔:“若非如此,那天你也不会胆大包天抬头看我, 我时间不多,没空在这和你玩儿心眼, 你若是不想说,那我这就走。” 孟行毓这才敛起面上虚假的表情,双眼沉沉盯着苏蕴雪, 猜忌、防备、试探,种种神色从他眼中闪过,甚至还有一丝……杀意。 这才是真正的孟行毓,苏蕴雪心想。 孟行毓很快又垂下眼,轻佻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贵妃娘娘的容貌果然如坊间传闻的那样,难怪能将兄长迷得神魂颠倒, 弃了他后又引得容王和皇上为您色授魂与,若是兄长泉下有知,不知是否会后悔曾经爱上这么一个……” “够了, ”苏蕴雪打断他, “你处心积虑进宫,就是为了找到我说这些吗?” 孟行毓不语, 苏蕴雪紧接着道:“若你真心想要做官,为长远计,也是该进翰林院,可你却去了户部,而近日皇上有意查容王的帐,你想要找容王的把柄对付他,我说的对吗?” 孟行毓挑眉,颇为意外的看了苏蕴雪一眼:“娘娘如此聪慧,既已洞悉一切,还愿意来见臣,是要和臣合作?” 这才是孟行毓的目的,处心积虑接近她,为的是要和她联手对付萧桓衍,不知他是如何得知她与萧桓衍的恩怨,才定下的这一步棋。 这次轮到苏蕴雪沉默,她抬起纨扇,半遮住自己的脸,垂眸道:“错,本宫是看在你兄长与本宫有恩情的份上,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以卵击石,是最蠢的做法。” “恩情……”孟行毓咀嚼着这两个字,冷笑一声,忍不住朝苏蕴雪走近一步,苏蕴雪身后就是假山,退无可退,被迫接受这带着压迫感的距离,无奈将纨扇举高,完全挡在二人之间,似乎这样就能隔绝孟行毓看向她时慑人的目光。 孟行毓道:“娘娘怎就断言臣不能成事呢?”他压低声音,“皇上对容王是个什么心思,满朝文武都知道,臣这么做,不过是为君分忧罢了。” 苏蕴雪心惊,孟行毓竟然还存了这种心思,想当皇帝的手中刀,可是庆和帝的刀是那么好当的吗?尤其这把刀是刺向萧桓衍的。 苏蕴雪放下纨扇,迎上孟行毓的逼视:“可皇上他要名声!他容不得史书留下他残害亲侄的恶名,因为这样就做实了他当年得位不正,否则你以为为何他能让容王活到现在?你若是想要做他手中刀,事后就要背负残害亲王的罪名,再被他当做弃子杀掉……你的兄长已经不在了,孟家如今只有你一人,不要再冒险。” 孟行毓听得此言语眼神愈发凌厉:“娘娘也知道孟家如今只剩我一人了!让我们家落得如此下场的人又是谁?!” “……” 苏蕴雪垂下眼,从来不曾消失的愧疚与悔恨再次回到了她的脸上,她很想说向孟行毓说对不起,可她也知道这三个字是多么的苍白与讽刺。 孟行毓仔细审视苏蕴雪,不知过了多久,他眼中咄咄逼人的气势淡了些许,语气却依然森冷:“娘娘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对臣的兄长还有一丝歉疚,若您真的觉得对不起他,就不该阻拦臣,而是应该与臣联手,至于之后的事,臣自有准备,无需娘娘担心。” “可若是娘娘不愿意帮臣,”孟行毓温文地笑,笑意中暗藏危险,“就别怪臣不顾旧情了。” 苏蕴雪苦笑,她虽不知孟行毓的计划,却知道到最后他大概也不会放过她,然而面对孟行毓的逼迫,她说不出一个不字。 “好,本宫答应你。” 许是料不到苏蕴雪会这么痛快,孟行毓颇为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又恢复云淡风轻的笑:“如此,就多谢娘娘……” “不过,不是本宫助你,而是你助本宫行事。” 苏蕴雪绝美的面容透出一股决绝,一时将孟行毓也镇住。 她直直望向孟行毓看似温润无害的眼:“容王的事,本宫自有主意,你得听本宫的吩咐,不许擅作主张。” 慈宁宫的花园占地宽广,叠石垒池,遍植松柏,间有梧桐、银杏等参天古木,花坛中则密植玉兰、丁香等名贵花草。 伺弄花草的宫人被苏蕴雪支走了,如今在这花木繁茂,浓荫蔽日的花园里,只有密谈的二人,偶有被粘杆处遗漏的蝉发出一声嘶鸣,愈显寂静。 二人对峙良久,彼此目光毫不相让,最终,孟行毓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笑着向苏蕴雪揖了一礼:“如此,臣谨听娘娘吩咐,那么敢问苏贵妃,”他抬起头来,真诚发问,“您既不让臣插手查账之事,臣该如何协助娘娘呢?” 苏蕴雪怔怔看着不远处的一株紫丁香半晌,才道:“你去查一查容王在宫内的暗线。” 孟行毓眉头微皱,这倒是他从未听说过的:“既是宫内的暗线,娘娘就在后宫之中,您亲自动手岂非更方便?” “不,此事本宫不能插手,只能由宫外的人来做?” “此话何讲?” “吴贵妃。” 孟行毓难掩惊愕:“吴贵妃和……容王?怎么会?” 庆功宴那晚,萧桓衍出现在苏蕴雪的寝殿内,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外面值夜的宫女却像睡死了一样,最初苏蕴雪以为萧桓衍是使手段让人晕了过去,后来发现不是,那段时间她的宫外根本没有人值夜。 在后宫之中,如果说有谁能有此能耐,那就只有执掌凤印,统领六宫的吴贵妃。 但这些苏蕴雪不会告诉孟行毓,她道:“这只是本宫的猜测,真相是否如此还需你去查证。” 若容王在宫中接应的人真是吴贵妃,孟行毓倒是理解为何苏蕴雪不敢轻举妄动了,苏蕴雪虽然得宠,但后宫真正掌权的却是吴贵妃,后宫的所有宫女内侍都在吴贵妃掌控之下,包括鸾镜宫,苏蕴雪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吴贵妃的眼睛。 “臣遵旨……对了,臣还要多谢娘娘施恩让孟家成为皇商,才让孟家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不至于彻底家破人亡。” 家破人亡四个字听得苏蕴雪心尖一颤,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孟行毓深深看了一眼苏蕴雪,率先转身离开了慈宁宫。 花园里只剩下苏蕴雪一人,她虚脱般松懈下来,靠在假山上,才惊觉后背已经汗湿。 苏蕴雪仰头看着被红墙高木围挡的蓝天,一只飞鸟掠过明黄屋顶,朝着更自由的远方飞去。 她满目艳羡。 庆和十二年八月。 时隔三年后,容王再次于京城大婚,以次妃之礼迎娶苏家二房嫡女苏蕴玉进府。 京师又一次为之轰动。 观礼的百姓挤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满城同欢。 容王府西跨院,苏蕴珠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怔怔流泪,她问身后的孙嬷嬷:“人已经进府了吗?” 孙嬷嬷背过身去抹了抹眼泪,才转过身来,故作无事道:“已经进府了,这会应该在前院……拜堂。” 容王殿下迎娶次妃,府中的内侍和丫鬟一个月前就在忙进忙出地洒扫庭院布置喜堂,今日尤盛,天不亮王府里就闹哄哄的,丫鬟婆子喧嚷张罗的声音就没有断过。 作为正妃,苏蕴珠本应亲自操持此次大婚,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自从上次在和寿堂萧桓衍说出要娶苏蕴玉为次妃后,她就再也没有出过房间,所有的苦心经营、筹谋算计,在那一刻都化为乌有。 她不仅比不过苏蕴雪,连苏蕴玉都比不过,这个容王妃,当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本以为苏蕴雪走了,她就有机会,可是殿下宁愿另娶一个苏家的女儿,都不愿意看她一眼。 今日过后,她这个容王妃,更加徒有虚名, 苏蕴珠闭上眼睛,任由眼泪肆意流淌,她是真的累了。 孙嬷嬷见状十分心疼,也只能劝慰道:“王妃放宽心,虽说是次妃,但终究是侧室,只要防住那边生下子嗣,王妃还有机会。” “不,”苏蕴珠睁开眼睛,铜镜中的她眼神狠毒,“本宫这次不会做任何事,殿下不是看不上祖母选的美人吗?苏蕴玉既然削尖了脑袋要进府,那就由她来为殿下诞下子嗣吧!” 良宵好景,正是洞房花烛的好时候,本该在王府洞房花烛的的萧桓衍却出现在鸾镜宫。 雕刻凤穿牡丹的金丝楠木拔步床因为剧烈的动作偶尔发出一丝嘎吱的声响,银红绡纱帐悠悠荡起,又缓缓落下,此起彼伏。 夏夜寝宫深寂,云雨不停,缱绻难终。 苏蕴雪缓了口气,冷嘲道:“殿下大婚,不与新妃合卺,却在这儿纠缠本宫。” 萧桓衍替苏蕴雪拢了拢汗湿的额发,瞳孔漆黑,如深夜暗藏危险的海面,他幽幽一笑:“若非你背叛本王,今日的婚礼,本该是你的。” “呵!”苏蕴雪不屑轻笑,“没了我,殿下不也娶了苏蕴玉,难道殿下就没有想过,对于殿下来说,我与她们并无区别,殿下不愿放手,只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萧桓衍动作不停,逼得苏蕴雪不住喘息,他并不解释迎娶苏蕴玉之事,只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可有一点你说对了,本王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所以……这段、这段时日,皇上……嗯……每每到我宫里,不是因、因朝中要事,就是有后妃将他请走,要么就是……头疾发作,也是你做的吧?” “不然呢?”萧桓衍餍足地叹息,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本王凭什么容忍萧临壑,若是让本王知道他亲近你,或是你主动去找他……洄洄,你知道本王的脾气。” 苏蕴雪陡然绷直了身子,咬唇压住即将脱口而出的低吟,终于停歇后,她脱力地躺在床榻上,萧桓衍俯身凑到她的耳畔,低声威胁:“你只能是我的。” 他将她拥入怀中,声音带着深沉到令人窒息的情意:“这本该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 苏蕴雪偏过头,紧紧闭上双眼。 萧桓衍见状也不恼,凤眼微挑,将苏蕴雪抱坐到身上,神色颇为愉悦:“不急,时辰还早,本王漏了点消息出来,萧临壑正忙着查本王和几个市舶司的关系,这段时日都顾不上来后宫了……” 第78章 迁怒 萧桓衍走后, 第二天苏蕴雪睡到日晒三竿才起,由宫人服侍着梳洗后。 鸾镜宫的小厨房送了一碟枣泥卷进来, 苏蕴雪吃到第二个时,发现了藏在糕点中的纸条。 上面只有一句话:“酉时,慈宁宫后花园。” 当天傍晚,苏蕴雪来到后花园,遥遥看见孟行毓站在宝云楼二楼的廊下,正俯身望着她,见她进来,微笑着朝她挥挥手, 仿佛这不是皇宫禁地,而是孟家的花园子。 苏蕴雪微微感慨, 孟行舟和孟行毓一母同胞,性情却天差地别,一个真诚善良, 一个心思深沉。 宝云楼是慈宁宫后花园的主楼,乃太后生前礼佛之所,里面供奉着数尊佛龛和诸佛佛像。 苏蕴雪径直上到二楼,发现站在此处向外俯瞰,整个慈宁宫及附近宫道来往的人都一览无余,而宝云楼却因高墙古木的遮挡, 外面的人不进慈宁宫是发现不了他们的。 的确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孟行舟依旧穿着墨绿色官服,深浓的颜色越发显得他肤色白皙,俊雅的脸上那双与孟行舟相似的眼睛带着三分真诚, 乍一看像个初入朝堂不谙世事的年轻人, 而他的脚边,一摞文书随意地堆放在地上, 与那日苏蕴雪看见他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态度截然不同。 苏蕴雪刚上楼,孟行毓就率先开口:“娘娘果然慧眼如炬,洞若观火,皇宫里暗中帮助容王殿下的人的确是吴贵妃。” 因为早有猜测,听到孟行毓这么说苏蕴雪并不惊讶,只是有些奇怪:“他们俩是怎么扯到一起的?” 孟行毓袖手立于廊下,半眯着眼眺望远处的宫道:“此事说来话长,吴贵妃曾育有一女,也就是今上追封的永安公主。先帝时期,皇上还是穆王的时候,九边战况远比现在还要糟糕,我朝连战连败,几乎拖垮了国库。朝廷不得已派使臣前往九边与鞑靼和谈,鞑靼要求和亲,先帝同意了,可是先帝老迈,宫中已无适龄公主,当时几位殿下争夺储位,正是你死我活的时候。” “穆王为了得到先帝青睐,提出用自己的女儿和亲,这个女儿就是吴贵妃所生。当年的吴贵妃家世不显且无宠,根本无法保住亲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骨肉被送去鞑靼,那一年,永安公主只有十四岁。三年后,也就是今上刚登基的那一年,鞑靼南下攻打我朝边境,为了示威将公主当众斩首祭旗,吴贵妃也是因此才被册封为贵妃。” 说到这里,苏蕴雪了然,她低声道:“她恨皇上。” 亲生女儿成了丈夫登上帝王宝座的垫脚石,怎不令人切齿。 放眼天下,又有谁是和她一样恨着皇帝且有资本和皇帝抗衡的呢? 只有容王。 可是…… 苏蕴雪问:“皇上素来多疑,既然如此,为何还对吴贵妃如此信重?” 孟行毓转头看向苏蕴雪,微笑道:“娘娘初入后宫,可能不知道,吴贵妃在前朝后宫素有贤名,尤其是前朝,很多大臣都对其赞誉有加,皇上身体不适时,也是她不辞辛劳昼夜侍奉在侧,兼之后来又育有二皇子,皇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有了皇子,就有了争权的欲望,二皇子虽然成年,但吴贵妃家世不显,没有有力的外戚作为依靠,要想斗过母家显贵的皇长子,就只能紧紧依附能给予她权力的庆和帝,所以庆和帝才不会担心吴贵妃对他做什么。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看上去温柔和善的吴贵妃竟然早就和萧桓衍暗中勾结。 孟行毓微拧眉头表示不解:“既然吴贵妃在后宫深得陛下信重,执掌凤印不说,二皇子也是吴贵妃所出,若她忍得一时,未来何愁不能登上高位,为什么非要与容王合作,就不怕最终是替他人做嫁衣?” 这也是苏蕴雪所疑惑的,吴贵妃大可联合朝臣,扶持自己的儿子登基,为什么非要与容王合作? 因为要避嫌,她平日里除了宫宴,几乎不曾与两位皇子有过交集,是以也不清楚他们的脾气性情如何。 “也许……”苏蕴雪猜测,“他们二人的合作也只是暂时的,若是有朝一日,这两个人很可能会狗咬狗。” 孟行毓原本还在沉思,听到苏蕴雪一句“狗咬狗”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贵妃娘娘好歹也曾是容王殿下的女人,这么说容王殿下合适吗?” 苏蕴雪冷冷扫了孟行毓一眼,不理会孟行毓的戏谑,只道:“既然确定了吴贵妃的确是容王在宫中的暗线,剩下的事本宫知道该如何做,就不劳孟大人插手了。” 孟行毓闻言眉眼弯弯地笑起来,看上去甚是无害:“之前臣本打算从明州的帐入手,娘娘不同意,如今娘娘让臣查容王在后宫的暗线,是想利用吴贵妃,将计就计扳倒容王?” 苏蕴雪沉沉吐了口气:“有这个想法,只是还不知具体要怎么做,不过无论如何都比你去查账要靠谱多了。” 孟行毓但笑不语,苏蕴雪知他不信,便道:“前些日子泉州的市舶司提督田承恩进宫,皇上从他那也没得到什么消息,容王既然敢做,一定会有所准备,就算查出点什么,也只会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伤不了筋骨。” 此事孟行毓也知道,包括他进户部这些时日,暗中翻看了往年明州的赋税和市舶司的账簿,除了一些大多数藩王都会有的小毛病,其他都天衣无缝。 要想真正扳倒容王,只有一种罪可行——谋逆。 可是萧桓衍这么多年都隐而不发,除了苏蕴雪这个枕边人窥出一点苗头,连皇帝也找不到蛛丝马迹。 思及此,苏蕴雪和孟行毓都不由有些沉默,他们要对付的,是这个王朝最可怕的存在,连皇帝都忌惮的存在。 眼见太阳西沉,孟行毓向苏蕴雪告辞:“臣还有公务在身,先回去了,若是娘娘想到了什么法子,随时可以联系臣,您宫里洒扫的内侍小木子是臣的人。” 苏蕴雪闻言并无过多反应,似乎对孟行毓擅自在她宫中安插人手的事毫不在意。 作为贵妃,苏蕴雪身边有八个大宫女贴身伺候,此外还有十余个做粗活的宫女内侍,若要查这些人谁是谁派来的,费时费力不说,还会打草惊蛇。 她只要确认,她宫中的所有事都是透过吴贵妃传给萧桓衍的就够了。 苏蕴雪搭在栏杆上的手不自觉握紧,神情晦暗。 庆和帝费了一番心力,着锦衣卫进明州容王府盗取账本,发现容王的确私下养了一支船队从泉州进出,然而账本上记的却是船队正常上缴赋税之后,额外给田承恩的孝敬,数额竟与交给朝廷的赋税相差无几。 庆和帝何尝不知萧桓衍识破了他的打算,故意摆着给他看的,却还是忍不住勃然大怒。 他将账本狠狠摔在地上:“来人!曹忠!” 候在殿外的曹忠忙不迭进来:“皇上?” “派人去泉州,捉拿田承恩回京受审!” 曹忠闻言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宫里的太监派去州府,除了捞钱就是吃喝玩乐,就连他的孝敬都是从里边儿来的。 太监都是残缺之人,注定无后,若不想老来穷困潦倒,只有在任上拼命盘剥,这是宫中宦官心照不宣的事,偏偏田承恩这个蠢东西让人抓住了把柄,还让皇上给知道了。 曹忠瞟了一眼震怒之中的庆和帝,心中也不怎么担心,只躬身应是,然后就要退出殿外,转身走了几步,不出意料地被庆和帝叫住。 “慢着!” 曹忠便又转过身来,躬着身,也不多言,任由庆和帝在殿内烦躁地来回走了几圈后,方听庆和帝道:“不必让人回京,你让人将账本带去给他,告诉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枷刑三月,重打五十大板,另,让他把吃进去的钱给朕一分不少地吐出来!” “是。”曹忠领旨退下。 枷刑,就是让受罚之人枷上七斤重的木枷,吃饭睡觉都得戴着,受罪不说,更多的是一种耻辱,此番惩戒,非用国法,而是主子惩罚奴才的私刑。 贪赃枉法,放在哪个朝臣身上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是犯事儿的是太监,太监贪污,皇上会不知道吗?此番皇上生气,不过是因为田承恩竟被人抓住把柄摆到台面上罢了。 自古皇权与朝臣权力的制衡,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每一代帝王都有自己的制衡之术,而当今圣上的方法就是用宦官牵制朝臣,以保证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大臣于庆和帝来说是外人,宦官却是他的家奴,而奴才的权利源于主子。 是以宦官要想掌握权力,就得牢牢依附庆和帝,比大臣可听话忠心多了,田承恩如此,大宁皇宫中所有的宦官都是如此,所以曹忠知道,皇上只要还用得到他们这些奴才,就不会要田承恩的命。 皇帝惩饬田承恩的事很快文武百官都知道了,遭到牵连的还有容王萧桓衍。 容王殿下因为私自经商被皇上降罪,下旨收回亲王金宝,降为郡王。 对于庆和帝的两道圣旨,大臣们都保持缄默,没有出声反对。 太监贪污中饱私囊,却只被罚枷刑,打几个板子了事,朝臣心中虽然不平却谁都不敢惹这群心胸狭隘,阴险狡诈的太监,就怕一朝不慎被太监陷害沦为阶下囚。 至于容王殿下,此番降爵实属有点无辜,如今哪个藩王手里没有一点私产,若是真的只靠那点俸禄过日子早就上街要饭去了,偏偏这次皇上还真就朝容王发作了,只能说明一件事,皇上不想再忍了。 叔侄二人的恩怨,迟早要有一个了结,这也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第79章 圈套 孟行毓得知后, 隽逸的脸上透出几分不甘,他本也没指望能够借此彻底扳倒萧桓衍, 但没想到只是降爵这般不痛不痒,看来苏贵妃的确更了解皇上,从账目入手根本无法扳倒容王。 孟行毓一拳锤在书案上,眼中满是愤恨。 这时随身伺候的小厮在他的值房外探头探脑。 孟行毓环视左右,见其他人都埋首案牍,无人注意他,起身出了值房,一直领着小厮来到僻静无人处, 才问:“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 小厮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凑近孟行毓低声道:“宫里那位传来消息, 说是想到法子了。” 随即又在孟行毓耳边低语一阵,孟行毓惊讶的睁大了双眼,马上道:“不行, 此事过于冒险,万一容王不中套呢?” “那位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再拖延下去,容王回了明州就没机会了。” 圣上下旨降了容王爵位后,还令其择日返回明州。 孟行毓皱眉:“她有几成把握?” 小厮嗫嚅道:“……大概, 一成。” 孟行毓气急而笑:“简直荒谬!她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我不会帮她的。” “小木子告诉小的,那位说到时候您只需要将周阁老引到顺贞门就可,但若你不愿意也无妨, 她一个人也能成事。” 苏蕴雪口中的周阁老, 就是户部尚书周士昭,武英殿大学士, 当朝阁老,为人刚正不阿,朝中素有威望。 苏蕴雪提到此人,孟行毓瞬间明白了她是用意,但还是不太赞成:“凭她?在宫里一无根基二无人脉,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吴贵妃,她怎么成事?” 小厮语塞,支支吾吾道:“这……那位贵人说,说她自有主意。” 自有主意,又是自有主意,就凭这四个字,他就要提着脑袋替她办事吗? 孟行毓烦躁的头痛欲裂,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事已至此,他亦无退路,当初找上苏蕴雪,不就是看重容王对她的重视吗? 可江山美人,有脑子的都知道怎么选吧。 萧桓衍真的会为了一个女子做到这种地步吗? 孟行毓十分怀疑,但他不得不承认苏蕴雪是个大胆且疯狂的赌徒,既然如此,就陪她赌一局好了。 拿定主意后,孟行毓对小厮道:“我知道了,你去回话,告诉她我答应了,记得提醒她万事小心,若此事不成,我可不会在顺贞门等死。” 萧桓衍接了降职的圣旨后,孔思弗等人都聚在寝殿等他示下。 而萧桓衍只有一句话:“收拾东西,即刻回明州。” 庆和帝要查明州的账,田承恩前脚出皇宫的门,孔思弗等人后脚就知道了。 于是提前布局,故意将那些账本摆在明州的书房,事后大致能料到此次庆和帝不会像以前那般轻拿轻放,是以对降爵之事,众人都不甚在意。 这是萧桓衍和庆和帝虚与委蛇这么多年来,两人第一次撕破脸,彼此试探那么多年,终于要见真章了。 孔思弗早就巴不得赶紧回去,皇帝因为找不到把柄,才迁怒降爵,在京城多留一日就多一分危险,还是尽早回到明州从长计议。 孔思弗和卫成等人都很识趣地没有提宫中那位,他们清楚殿下虽然同意回明州,但不会真的就此放下。 苏家二房的女儿以次妃之礼迎进王府后,萧桓衍就以其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为由拘在内院,大婚至今,谁都没有见过次妃娘娘的面。 孔思弗想到宫中的苏贵妃,难免多思虑几分。 话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孔思弗才开口道:“殿下所言极是,如今京中不太平,早日回去也好,只是收拾行李难免还要耽搁一些时日,不若让卫大人和沈大人护送殿下和两位王妃先行一步,臣和承奉正留下来打点行囊,稍慢一步回明州不迟。” 萧桓衍眉峰一挑,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晲了孔思弗一眼,正要说什么,有暗卫快步进入寝殿,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萧桓衍神情一凛,此人是专门负责接应宫中消息的,平时若无他的命令不会轻易出现,现下却青天白日地出现在容王府。 是苏蕴雪,她出事了! 萧桓衍眼神不自觉冷冽几分,他扫一眼还在殿内的孔思弗和卫成等人,道:“先退下。” 孔思弗和卫成对视一眼,连沈十三都不由皱起了眉头,但终究无人敢忤逆殿下命令,只好先退出寝殿。 待人出去后,萧桓衍便问:“发生了何事?” 语气不自觉带了几分急切。 暗卫跪地垂首,回禀道:“宫里传来消息,夫人近日总觉身体不适,食欲不振,偶有晕眩呕吐之症,偏偏不让太医诊脉,只说是暑气伤了胃才饮食不佳。然而就在今日,鸾镜宫的崔嬷嬷说要做酱肉,找御膳房拿了肉桂,可鸾镜宫的大宫女风露却说,今日崔嬷嬷并未做酱肉,而是直接将肉桂拿进了夫人的寝殿……” 说道这暗卫明显有些迟疑,但还是接着道:“后来属下翻查医书,发现肉桂虽是温中散寒,理气止痛的药材,却有活血化瘀之效,若是……” “若是什么?”萧桓衍问出这句话,才发现自己嗓子发干,声音都绷紧了,他紧紧盯着暗卫,生怕错过对方一个表情。 暗卫抬眼飞速觑了萧桓衍一眼,才接着道:“若是有身孕者食用,可能,可能会有小产的危险。” “身孕?”萧桓衍不自觉地重复出声,整个人被暗卫的话砸懵在原地,脸上表情出现一瞬空白,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很快,连手都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良久后萧桓衍回过神,想起暗卫的后半句话,神情又闪过一丝狰狞和痛楚:“小产?她,她竟然敢……” 萧桓衍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凤眼已染上血腥的红。 暗卫见容王殿下隐隐有失控之态,连忙道:“那东西夫人还没来得及服下,风露给属下报信之后,属下让风露找借口将夫人引去了永乐宫。” 萧桓衍清冷的脸上勾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他冷冷道:“你下去准备,本王今夜要进宫。” “是!”暗卫领命而去。 沈十三是王府的暗卫营统领,负责传递宫中消息的暗卫就是他亲自挑选专门接应宫中暗线的,这个当口暗卫突然出现在容王府,所有人都知道宫中有事发生,而且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孔思弗和沈十三等人出了寝殿后并未离开,而是一直候在殿外,等暗卫出来,问清来龙去脉。 几人都惊愕万分。 孔思弗第一个反应过来,头也不回地冲进寝殿。 “殿下!” 孔思弗一进殿就跪下,膝行几步来到萧桓衍面前,几乎声泪俱下:“自恭敏亲王逝世,臣辅佐殿下至今已有十余年!十几年来,我们忍辱负重,苦心筹谋,如今已经到了关键之时,殿下却要因为空穴来风之事冒险进宫,这是要将多年的心血都毁于一旦吗?早知殿下是如此色令智昏之人!当初又何必让臣做您的幕僚,还不如早早回乡种地,也好过今日因为一个女人而身首异处!” 这些话若是放在平日孔思弗是绝对不敢说出口,然而得知殿下在离京之际,因为苏贵妃不知真假的身孕竟然要漏液进宫,不由怒火中烧,脑子一热就冲到殿内大放厥词,事到临头,也顾不得殿下会拿他怎么样了。 卫成和沈十三也进入殿内,跪在孔思弗身后,齐齐道:“请殿下三思!” 此时萧桓衍神情又恢复往常的清冷淡漠,面对孔思弗的不敬也无动于衷,只道:“孔先生为本王殚精竭虑,本王铭感于内,然本王心意已决,不必再劝。” 孔思弗只觉一阵阵心寒,一瞬间竟有种心灰意冷之感,他痛心疾首地道:“前些日子,殿下派卫指挥使暗中彻查钦安伯长子之死,卫指挥使早已将真相呈给您,您应当知道杀害苏继的凶手是谁!苏贵妃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她能因为堂兄觊觎她就狠下杀手,她如何不会对殿下故技重施呢?殿下向来明察秋毫,此非常之时,宫中突然传出苏贵妃有孕定然有诈,为何殿下还要自投罗网?!” 就连一旁愁眉苦脸,欲哭不哭的刘如意都忍不住开口:“殿下,当年雪夫人在府上就被诊出服了寒凉之物,很难有孕,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就有身孕呢,奴婢求殿下,回明州吧……” “够了。” 萧桓衍站在书案前,他手边放着一本卷宗,正是上个月卫成暗查苏继之死后呈给他的,整个案子的前因后果,苏蕴雪派人毒杀苏继的证据,全部都清清楚楚。 自从苏蕴雪进宫之后,她对他的恨意已经不再掩饰,她的报复是那样的简单直接,萧桓衍知道,苏蕴雪从来就不是个甘心受人摆布的女子。 当初曹忠追去徐州时,曾与苏蕴雪单独说过话,因曹忠的人守在门外,卫成只能站在楼下,听不到二人说了什么,但据卫成观察后回来禀报,苏蕴雪似乎与曹忠有旧,而萧桓衍派人暗中查曹忠时,竟发现曹忠曾经暗中插手过苏继的案子,不知怎的,萧桓衍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苏蕴雪,于是又让卫成重新彻查此案。 而最终的结果,竟真的是他猜测的那样。 萧桓衍一直将这本卷宗放在触手可及之处,为的就是提醒自己,那个在他面前虚与委蛇的女子,实际上是怎样的一个心狠的人。 萧桓衍将手压在卷宗上,道:“若是今夜丑时本王还未出宫,尔等不必接应,立刻离京……孔先生,容王府就交给你了。” 萧桓衍目光沉沉地看向孔思弗。 “殿下!!!” 孔思弗还要再劝,萧桓衍厉喝:“此乃王命!” 孔思弗闭紧双眼,有种大势已去的颓然,他不发一言,向萧桓衍重重叩首,然后径自起身离去。 萧桓衍随即吩咐卫成和沈十三:“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势必要安全护送孔先生回到明州,知道吗?” 卫成和沈十三迟疑一瞬,抱拳应是,站起身紧随孔思弗而去。 看着萧桓衍像是交代后事一般一波一波的安排人,刘如意早就忍不住在一旁抹起眼泪,见萧桓衍看向他,刘如意连忙道:“殿下,奴婢誓死追随殿下,今夜就让奴婢陪您进宫吧。” “不必,你守在王府,看好后宅,”萧桓衍压低下颌,眸中闪过幽冷的光:“不许任何人进出。” 第80章 闯宫 西六宫位于皇宫西侧, 鸾镜宫恰恰位于西六宫最末,靠近皇宫的北门玄武门。 萧桓衍以往进宫, 出时雍坊后绕过太液池,从玄武门进入,再经过顺贞门,不消一刻钟时间就能来到鸾镜宫,悄无声息且十分迅速。 这次也一样,萧桓衍穿着一件不显眼的玄色常服,独自骑马来到玄武门,暗中接应的人已经在这候着他, 萧桓衍如往常一样顺利地进入第一道宫门,并无任何异常, 等到了顺贞门,他发现了不对劲。 顺贞门乃内廷通往宫外之要道,无故禁开, 只有帝后有重大典礼在宫外举行时会开此门,是以顺贞门常年落锁,平日只有四个守卫守在门外,若是萧桓衍要进宫,会提前将守卫换成他的人,然后从顺贞门上的小门悄悄进宫。 然而这次, 顺贞门的四个守卫并未向往常一样低首敛目,而是一手按在刀柄上,带着寒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他们不是他的人。 萧桓衍驻足与他们对视, 片刻后, 挑衅一般往前走去。 “容王殿下?你为何在此处?!” 萧桓衍偏头,发现一旁的宫道上凭空出现两个人, 为首者大红仙鹤补子官服,阔额方面,眉目端凝,乃是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周士钊,他身后站着一个绿色官服的小官,十分年轻,面容清润,正用异常光亮的眼睛盯着他。 萧桓衍挑眉,并未搭理周士钊,而是抽出腰间软剑,径直朝着顺贞门走去。 周士钊惊觉萧桓衍的反常,他急忙厉声怒斥:“容王!夜闯宫门可是死罪,你是要谋逆吗?” 吼完察觉萧桓衍真的很可能是要谋逆,也顾不得思考为何谋逆之人竟然是单枪匹马地来闯宫,周士钊惊惧之余连忙大喊:“来人!有人闯宫!护驾!!!” 像是专门为了等他这句话一般,玄武门和顺贞门之间的宫道中,前后的城墙上,哗啦啦涌出数不清的士兵,皆披甲戴盔,手持长矛弓箭,形成合围之势,将萧桓衍团团围在中间,原本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宫道被火把映照的光亮无比。 禁军统领出现在玄武门城墙上,居高临下晲着萧桓衍,神情隐隐有几分兴奋:“容王深夜执剑闯宫,意图谋反,来人!将其拿下!” 数不清的刀枪剑戟直指萧桓衍,带着攻城之势向其扑去。 萧桓衍微微低着头,即使被千军万马包围也不见惊慌,跳跃的火光中,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似是笑出了声,似乎是没有。 禁军统领被他的张狂之态激怒,厉声道:“还不拿下!!!” 饶是周士钊再迂腐,也知道单凭他一嗓子不可能顷刻之间就把整个皇宫的禁卫军都喊过来,此刻深知被利用的他转头愤怒地瞪向身后的孟行毓。 他压低声音:“你胆敢假传圣旨,利用本官,孟行毓你好大的胆子!” 自禁军出现后就面露快意的孟行毓收回死死钉在萧桓衍身上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看向周尚书:“大人多虑了,小人怎敢假传圣旨,今夜之事都是皇上的意思,否则禁军怎么可能来的这么快。” 周氏钊愣了一瞬,明白过来要利用他的人不是孟行毓,而是皇帝,面上闪过一丝不悦,心知自己被迫搅进了皇帝和容王的斗争之中,却又无可奈何,冷哼一声,甩袖离开了皇宫。 孟行毓落后一步,转身与被围在禁军之中的萧桓衍遥遥对视。 对方面无表情,神色幽冷。 孟行毓皱了皱眉,转身离开了顺贞门。 从萧桓衍进宫,到萧桓衍被抓,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宵禁后的顺贞门短暂地喧哗一阵后很快又恢复寂静,一切快得像无事发声。 然而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孔思弗等人等到丑时不见萧桓衍,当机立断趁夜离京,然而刚出城门不久就被五城兵马司的人追杀,从看见五城兵马司的那一刻,他们就知道,容王殿下真的暴露了。 卫成和沈十三率领一众暗卫护着孔思弗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十分狼狈地逃出京城。 几人奔逃之间仓惶回首,眼中皆带了悲怆之色,然而他们知道,就算是回去也不能救出殿下,反而只会送死,只有回到明州,只要回到明州…… 乾清宫,自戌时起庆和帝就一直在殿内等消息,当禁军统领前来禀报容王已被成功捉拿时,庆和帝不喜反疑:“这么容易?” 禁军统领道:“容王殿下独自闯宫,被发现之后并无反抗就束手就擒了。” 庆和帝皱眉:“他的那些同党呢?” 见皇帝不高兴,禁军统领连忙请罪:“臣无能,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亲自带人去追,然而容王一党竟有三千暗卫守在城外接应,臣等不敌……让他们逃了……” 庆和帝眯起眼睛,眼中闪过凌厉的光:“三千暗卫,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京城外,你们竟然毫无所觉!” 禁军统领连忙跪地叩首:“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庆和帝却无暇理他,转而又陷在自己的思绪中:“不过他独自一人闯宫,却留下三千暗卫在城外护送一个幕僚,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为什么不直接带那三千人闯宫?” 禁军统领跪在下首,大气不敢喘。 片刻后,庆和帝抬头,目露杀气:“传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指挥使很快来到殿内。 庆和帝道:“你即刻带一万锦衣卫前往明州,沿路遇上容王余党格杀勿论,到了明州之后,立刻查抄容王府,凡敢反抗者,一律杀无赦!” “曹忠!” “老奴在。” “传旨给明州和泉州的镇守太监,命他们带兵符即刻接管两州兵马,羁押定海伯喻海和威海伯林翼和,若敢反抗,就地格杀!” “遵旨。” 待所有人都退下后,庆和帝双手撑在案前,面上表情阴沉,萧桓衍,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愿意束手就擒,待朕剪除你的羽翼,你就是再聪明也无济于事了。 鸾镜宫。 苏蕴雪同样一夜未睡,她坐在窗边愣愣地盯着殿外那株紫藤,花串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叶,不知愁地迎风摇摆着。 崔嬷嬷趋步进入寝殿,来到苏蕴雪身边:“娘娘,容王今夜执剑闯宫,于顺贞门被禁卫军擒住,这会已经下了诏狱了。” 苏蕴雪悬了一夜的心缓缓沉寂,她没有欣喜若狂,而是有些怔然:“他竟真的来了。” 然后依旧看着窗外那株紫藤发呆,过了一会儿,她才转头看向殿内的滴漏,这会儿才丑时三刻,苏蕴雪不由问:“这么快就结束了?” 据苏蕴雪所知,萧桓衍身边几个得力的人,孔思弗善谋,卫成、沈十三和张越都是武功高手,擅长兵法,亦不是那有勇无谋之辈。而萧桓衍身边除了明面上的侍卫,还有暗卫无数,她以为今夜无论如何会是一场恶仗。 崔嬷嬷道:“容王殿下一人只身闯宫,被禁军统领包围时,并未过多反抗就束手就擒了。” 苏蕴雪不可置信,她转过头看向崔嬷嬷:“什么?你说他只身一人进宫?没有反抗?他的那些人呢,沈十三和卫成他们呢?” “容王同党连夜逃出京城,往明州方向去了,皇上派了锦衣卫的人去追。” 苏蕴雪简直匪夷所思:“他究竟是要做什么?” 在这样一个紧要的当口,她那拙劣的演技和借口以萧桓衍的精明不可能猜不出真假,然而他不但进宫了,还只身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苏蕴雪将手伸入袖中,轻轻摩挲着那枚似虎似豹的钥匙。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她不相信萧桓衍蛰伏了这么多年,会如此轻易地束手就擒,他一定留有后手,可是,他的后手是什么呢?孔思弗那帮人吗? 苏蕴雪不由暗恨,萧桓衍此人,到这个时候了还在玩心眼,他就如此笃定皇上不会杀他吗? 苏蕴雪兀自出了一会儿神,回神后又问:“风露呢?” “那丫头被曹公公带走后受了私刑,攀咬出几个宫人后咬舌自尽了。” “没有供出吴贵妃?” “没有,其余几个被抓的宫人都没有供出吴贵妃,一口咬定是容王主使。” 苏蕴雪深吸一口气,这吴贵妃,远比她想的还要藏得深。 “那几个被带走的宫人,能活的就让他们活下来吧,至于风露,问清楚她家里还有什么人,以别人的名义,多予些金银给她的家人。” “是。” 崔嬷嬷走后,苏蕴雪将袖中的钥匙拿出来,看着它怔怔出神,几天前,她联系孟行毓,说想到法子对付萧桓衍,但只有一成把握,并不是在说笑,因为她真的是在赌。 苏蕴雪不知道鸾镜宫里吴贵妃和萧桓衍埋下的暗线有哪些人,她干脆就演了一出戏,故意在几个宫人面前做出有妊的假象,又假装要落胎,由崔嬷嬷去御膳房要了些肉桂,故意让那些宫人看到。皇宫禁内,为防宫妃残害皇嗣,麝香红花之类不易得,肉桂却很容易可以拿到,而且就算此事被捅出去,她不过是要些肉桂做膳食罢了,任谁来查都挑不出毛病。 之后崔嬷嬷和小木子暗中观察是谁悄悄将消息透出去,得知是风露后,其他的事情就好办了,萧桓衍若是进宫,风露必定会有所动作,比如不露声色调换守门和值夜的宫人。 介时苏蕴雪只需要将萧桓衍夜闯皇宫的大概时辰告诉庆和帝就好,至于借口,她偶然在宫内发现容王的暗线就是最好的借口。 成了固然是好,不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但这一切都只有一个前提,就是萧桓衍得到消息后,会不顾一切的进宫。魔/蝎/小/说/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之后 很多大臣并不知道前一夜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事。 第二天一早, 天蒙蒙亮,便有朝臣陆续进宫上朝, 期间还神色轻松地与同僚低声闲谈几句,有细心的官员发现,平日里就来的很早的户部尚书今日来得更早,手持笏板,直挺挺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闭目养神,有官员上前打招呼亦置之不理。 “周阁老今日怎么了?” “不知道,此人向来不近人情,别招惹他。” 不知情的官员对着周士钊的背影絮絮低语, 而少数消息灵通的大臣多少知道几分,皆面带思索, 神情凝重。 直到宦官高唱上朝,文武百官立即安静下来,纷纷按各自的位置站好。 庆和帝驾到, 百官跪迎。 而庆和帝落座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昨夜容王擅闯宫禁,企图谋反,被禁军抓获,现已关入诏狱。” 朝臣先是静了一瞬,之后如清水滴入油锅中,嗡地一声炸开, 俨然不顾这是规矩森严的朝堂,纷纷喧哗开来。 庆和帝身后的宦官见状喊道:“肃静——” 文武百官很快安静下来,紧接着立即有人出列上奏。 庆和帝冷眼看去, 正是当朝太傅杨怀曜的得意门生, 礼部右侍郎章淳。 杨怀曜致仕后,当初主张拥立太孙的一帮所谓纯臣就以张淳为首, 不过因大局已定,这帮官员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庆和帝虽未处置他们,但也没有重用他们,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以为这帮人已经认清了现实,没想到一听到容王出事,又迫不及待跳了出来。 只听张淳道:“启禀圣上,臣昨夜歇在文渊阁的值房,并未曾听到皇宫中有什么大的动静,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庆和帝淡淡瞥一眼张淳,道:“昨夜之事乃周阁老亲眼所见,当中细节还要问周阁老。” 朝臣闻言纷纷震惊地看向朝堂右前方周士钊所站的位置,周士钊依旧手持笏板,昂首挺胸站在那,连姿势都不曾变过。 周士钊从昨天晚上就憋了一口气,到现在也吐不出来,还只能继续憋着这口气配合庆和帝唱双簧:“容王殿下昨夜执剑夜闯顺贞门,确为臣亲眼所见。” 在朝为官者谁都不是吃素的,章淳很快就发现周士钊话中漏洞:“不知周阁老昨夜何故前往顺贞门?” 顺贞门位于后宫,朝臣不可能无缘无故走到那里。 周阁老目不斜视,板着一张脸道:“臣昨夜同样在文渊阁,不过是帮安王殿下整理近日所学功课,之后奉殿下之命将整理好的书文送到西五所。” 西五所的位置就在西六宫后面,顺贞门边上。 两位皇子虽然已经封王,且在宫外成婚开府,但每隔一段时日就会进宫听学,西五所正是两位皇子在宫内的住所,周士钊也是两位皇子的老师之一,安王殿下虽然不在宫内,但周阁老提前将整理好的书文送到西五所也说得过去。 张淳没有就此作罢,紧接着问:“敢问周阁老,昨夜容王殿下率领多少人闯宫。” 周士钊神情一顿,半晌后才道:“就他一人。” 章淳闻言转头对庆和帝道:“皇上,若是容王殿下真的有心谋反,有怎么可能只身一人私闯宫禁,这其中必有什么……” “够了!”庆和帝威严的声音从殿上传来:“章侍郎,你如此袒护容王,莫非是他的同党不成?!” 张淳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紧绷:“皇上恕罪,臣不敢有二心,只是事关重大,还请皇上明察!” “哼!”庆和帝冷笑,“明察?容王在京郊私藏了三千暗卫,昨夜又执剑闯宫,不管他因为什么,私闯宫禁是死罪!私藏兵马也是死罪!桩桩件件朕哪件冤枉了他?!” 张淳被陡然发怒的庆和帝骇得脸色苍白,冷汗大滴大滴从脸上落下,还不等他说什么,又听庆和帝道:“朕知道你和你的老师一直念着恭敏亲王,朕同样怀念皇兄,但这不是你们以此动摇国本的借口!” 一句动摇国本,俨然将章淳为萧桓衍辩白之事上升到了别的高度,逼的拥护张淳的其他官员都不敢再站出来说话。 庆和帝威严的眼神冷冷过扫朝堂上的大臣,迫人的威势逼得众臣纷纷低头,噤若寒蝉。 庆和帝接着道:“这些年来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代表朕容得你们放肆,众卿——好自为之!至于容王谋逆一案,交由三司会审,不得有误,谁要是再有异议,就去诏狱陪容王吧!” 既然庆和帝提出三司会审,那么就说明容王闯宫一事恐怕确有其事了,杨怀曜一派官员见状,再无话可说,章淳跪在殿上,额头贴地,一动不动。 刑部、大理寺和督察院的官员纷纷出列:“臣遵旨。” 庆和帝见震慑住了暗藏心思之人,才满意道:“今日就到这儿,退朝。” 散朝后,众官员比以往更加沉默地往宫外走,心中都是对昨夜之事好奇万分,然而没有人敢在皇宫中公然议论此事。 出得宫门,周士钊独自一人走在前面,章淳从后面追上来:“周阁老,周阁老请借一步说话。” 周士钊停下脚步,他看了看左右,周围的官员都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这边瞟,周士钊想到章淳此人除了对杨怀曜马首是瞻,在朝中的为人处世都无可指摘,是个可以往来之人,心中有了提点他的想法,便道:“上老夫的马车吧。” 章淳忙不迭跟着周士钊上了马车,二人分主次坐定,周士钊就率先开口:“章侍郎,昨夜容王殿下确是私闯宫禁,于顺贞门被禁军当场抓获,本官亲眼所见。” 章淳在朝堂上时还疑心此事乃皇上授意,现在听到周士钊如是说,当即愣住,两眼发直,半晌才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周士钊想到昨夜容王殿下的眼神,也不由叹了口气:“容王殿下确实是故意闯宫,并非谁有意陷害,殿下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本官的面就拔出了剑,若是没有此举,倒还可以找别的借口,既然已经亮了兵器,此事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章淳依旧不敢相信:“容王殿下贵重沉稳,行事妥帖,昨夜之事,微臣怎么觉得他似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做出如此反常之举?” 否则他实在想不通到底是为了什么,一个王爷深夜只身闯宫,还对宫中侍卫拔剑相向,这不是在自寻死路吗? 周士钊意有所指道:“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也要三司会审之后才能得知了。章侍郎,老夫虚长你十余岁,当年也曾亲眼目睹恭敏亲王风采,然而人死如灯灭,如今已是庆和十二年,杨太傅活在过去不愿走出来,今上因着他在士林中的声望没有拿他怎么样,不代表今上会继续容忍你。” 章淳脸色发白,周士钊刻意咬重“庆和”二字,他如何不知是在提醒他,如今的大宁朝,早已经是庆和帝的天下。 “可是……臣自然知道,也并无其他心思,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上就这样杀了容王殿下,殿下可是先帝嫡出的血脉,皇上可是容王的亲叔叔啊!” 周士钊低斥:“章大人慎言!如今皇上才是正统,休要再说什么嫡出血脉,且容王闯宫一案还未正式审理,你怎的就知道皇上要给容王定死罪?!” “此事并非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能够置喙的,还请章侍郎自重。” 若是可以,连周士钊都不想搅进叔侄二人的斗争中去,自古皇权争斗,无论胜败,最终总要血流成河,他不想做无辜枉死的那个人。 之后的一段路,二人都再未说话,章淳一直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什么。 马车在一个偏僻的巷子停下。 周士钊提醒道:“章侍郎,你该下车了。” 章淳回神,郑重向周士钊谢了一礼:“今日之事,多谢周阁老提点。” 说完下了周士钊的马车。 马车朝着巷子深处驶去,烈日炎炎,章淳被阳光刺得头晕目眩,老师已经致仕,回到南京养老,容王殿下之事他多有力所不及之处,但还是要先写信将此事告诉老师,否则等三司会审的结果出来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章淳这样想着,转身朝着巷子外走去。 “三司会审?” 慈宁宫的后花园,依旧是苏蕴雪和孟行毓。 两人站在宝云楼上,一边眺望花园景色,一边谈论萧桓衍闯宫之事。 “本宫以为此事很快就会有定论,皇上竟然还要对此案进行三司会审,不怕夜长梦多吗?” “朝中至今仍有很多曾经拥护过恭敏亲王的老臣,皇上此举也是为了告诉他们,此事是容王咎由自取,也省得他们纠缠不休,在朝堂上吵个不停,反倒给了容王喘息的时机。” “咎由自取……”苏蕴雪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哂笑一声:“的确是咎由自取呢,三司会审的时间定了吗?” “三日后。” “这么快?” “不快了,早日会审,早日定罪,也省得夜长梦多。” 孟行毓偏过头看向苏蕴雪,面上依旧笑盈盈的,一双黝黑的瞳孔似乎能看透人心:“不过贵妃娘娘可真是好本事,您说只有一成机会,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容王下了诏狱,臣以为扳倒容王还要费不少心力呢。” 苏蕴雪勾了勾嘴角,面上却毫无笑意:“谁知道呢?运气吧,不过你不觉得太容易了吗?听说萧桓衍还藏了三千暗卫在京郊,应该是沈十三来京城时暗中带来的,他宁愿用那三千暗卫护送孔思弗回明州,也不带着这些人闯宫,他在搞什么?” 第82章 圈禁 孟行毓道:“这才是他的高明之处, 娘娘可知那天晚上宫中埋伏了多少禁卫军?两万人!除此以外五军都督府还有三万兵马在万岁山待命,别说三千暗卫, 就是三万也不可能成功,索性只身而来,被抓住还能为当日的行径找个理由,虽说夜闯宫门形同谋逆,但若是三司会审的时候容王对此举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缘由,倒也罪不至死。” “你是说,他可能不会死?” “娘娘以为要杀一个亲王很容易?我朝有祖训,宗室虽有大罪亦不加刑, 重则降为庶人,轻则召至京城面谕其非, 若是容王找的理由说得过去,朝中那帮老臣是不会让他死的。” 孟行毓半眯着眼,瞧着花园中一棵苍松树梢上的鸟窝, 一面道:“容王宁愿只身闯宫也要让所有的暗卫护送他的长史回明州,他们在明州,不,在江南一定藏了什么东西,也许是兵马,也许是兵器, 也许……都有!就看锦衣卫能不能查到什么了。” 孟行毓十分投入地分析着萧桓衍可能留下的后手,回头一看,见苏蕴雪正一个人怔怔出神。 他眯了眯眼睛, 忽而有绽开一个笑, 如春日暖阳,温润而泽, 眼神却晦暗莫测:“娘娘似乎不怎么开心?是因为容王殿下被抓?还是因为知道他死不了?” 苏蕴雪自己也不知道,自萧桓衍下了诏狱后,她总是走神,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没有很开心,也没有很失落,就好像骤然失去了一个……支撑她走下去的目标。 苏蕴雪偏头看向孟行毓,自从萧桓衍入狱后,孟行毓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只是在人前掩饰的很好,但苏蕴雪在和他的言谈中多多少少还是能察觉出来,她也很想问他,复仇真的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吗?为什么她一点也感觉不到开心? 但她没有问,只是勾了勾唇道:“孟大人高兴不就好了……不管他留了什么样的后手,只要锦衣卫将明州的余党一网打尽,抓住孔思弗他们,想来萧桓衍再能耐也掀不起风浪。” 苏蕴雪收回倚在栏杆上的手,对孟行毓道:“三司会审后,不管是什么结果,都给本宫递个消息吧,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总要知道他的下场是什么。” 苏蕴雪和孟行毓都知道萧桓衍必定会为闯宫之事找一个合适的理由,然而连苏蕴雪也没有想到,萧桓衍竟然会以她为借口。 庆和十二年秋,容王萧桓衍因不忿叔父庆和帝霸占自己的宠妾,于离京前夕愤而执剑私闯宫禁,企图劫走苏贵妃。 三司会审的结果一出,苏蕴雪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京师上下的谈资,不同于之前带着些香艳遐思的戏谑之语,这次苏蕴雪在百姓口中,成了彻头彻尾的红颜祸水,祸国妖姬,是挑拨离间致使叔侄反目成仇,险些引发宫变的罪魁祸首。 文武百官知道后尤为激动,在朝堂上争先恐后地进谏,要求处死苏贵妃。 尤其是杨怀曜一党的文臣,言辞之犀利可谓咄咄逼人。 “皇上,苏氏为了攀龙附凤几次易嫁,即使进了后宫也不安分,屡屡挑拨皇上和容王的关系,致使君臣失和,甚至迷惑容王,诱其私闯宫禁险些酿成大祸,如此惑主乱国之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哪!” “皇上,妖妃离间皇室和宗亲,其心可诛! “皇上,妖妃祸国危害社稷,求皇上杀之以正朝纲!” “求皇上赐死苏贵妃!” “求皇上赐死苏贵妃……” 之前在朝堂上维护极力维护苏蕴雪的庆和帝此时一言不发,百官跪在殿上群情激奋直言进谏,他始终无动于衷,半晌,才悠悠问道:“如此看来,众卿是对容王私闯宫禁一事并无异议了?” 原本还在慷慨激昂的朝臣一顿,才惊觉庆和帝话中陷阱。 若有异议,那么容王供词作不得真,赐死苏贵妃之事自然无从说起,若无异议,那么容王谋逆一事既成事实,当立即定罪。 跪在地上的几个官员对视一眼,顷刻间就拿定主意,其中一人立刻回道:“皇上,容王夜闯宫禁,全因妖妃所惑,实属无辜,然而容王夜闯宫禁既是事实,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恭敏亲王早逝,容王殿下自幼失怙,又是恭敏亲王唯一血脉,求皇上看在叔侄情分上,免容王一死。” 也有拥护庆和帝的朝臣反驳道:“不管是何原因,容王夜闯宫禁罪同谋逆,此事无可辩驳!再者锦衣卫查抄明州、福州和泉州等地,发现容王竟私设造船厂,然而去时已经人去楼空,只余一些毫不知情的杂役和船工,之前容王便私自组建船队由泉州市舶司出海经商,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私自造船,此次容王逆党虽被悉数剿灭,但为首的孔思弗等人均乘船逃到海外,焉知容王没有私通外敌之嫌?” “钟大人莫要血口喷人,凡事要讲证据!” “私设船厂,私建商队还不叫证据?” 一时间,朝堂上你来我往,吵的不可开交。 “行了!”庆和帝叹一口气,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容王是朕的侄儿,朕看着他长大,情分非同寻常。然其竟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实在令朕心寒,念及多年叔侄情分,朕特免其死罪,削其爵位,贬为庶人,发往凤阳高墙圈禁,非死不得出。” 凤阳高墙! 几个官员当场变了脸色,凤阳高墙乃太祖时期所建,专门用来关押犯了重罪的皇室子弟,名为高墙,实际上是一个坚固的军事堡垒,城墙上铸有炮台,常年有军队驻守,墙外还围绕高墙挖了一道深沟,为的就是防止犯人越狱。 人一旦被关进去,除非有皇帝特赦,否则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只能终年困于囹圄之中,与四面高墙相对,这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庆和帝表面不忍,实则早就想好了处置容王的法子,足见帝王的心思深沉,狠辣无情。 庆和帝见有臣子还要求情,当即道:“若是有人愿意侍奉皇兄的血脉,朕可恩准他去凤阳高墙陪伴容王,以全他一片赤忱之心。” 蠢蠢欲动的几人瞬间泄了气,再无一人敢说话。 就连之前慷慨激昂说要赐死苏贵妃的一众大臣也不敢再开口,生怕庆和帝一个不高兴真的让他们去凤阳陪容王。 朝廷上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了苏蕴雪的耳朵里,苏蕴雪还没有太大反应,崔嬷嬷就已经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终于说出一直以来藏在心中的话:“当初小姐就应该跟卫指挥使拼死出逃,也好过如今这样成为众矢之的,被人拿住短处说三道四,骂的那么难听,万一皇上顶不住朝臣的压力真的要赐死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短处?”苏蕴雪嗤笑一声,“我从不认为这是什么短处,我还是那句话,做错事的人从来就不是我。嬷嬷,我知道你的想法与这世间的大多数女子一样,我不要求你什么,可你也不要用这里的礼教来规束我,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屑那一套。” 崔嬷嬷哑口无言,她自然知道如今的小姐最是厌恶那些礼教说辞,可是世人如此,如何能容得异类,所以小姐才一直活得不快乐。 只听苏蕴雪道:“皇上是个独断之人,他要杀我的时候自会杀我,若他不想动手,那些大臣是奈何不了他的。至于那些骂名,这个世道不就是如此,对女人无比苛刻,却对男人十分宽容,男人犯了错就怪到女人头上,卑劣可笑至极。只是没想到萧桓衍竟然也会用这样的借口,他这是自己不好过就要拖我垫背吗?还真是,卑鄙无耻。” 苏云雪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幅度,她坐在窗边,抬头看向被宫墙截成窄窄一方的蓝天:”凤阳高墙呀……” 关于凤阳高墙,苏蕴雪也知道一些,据说百年前开国皇帝的兄弟戾王谋反,太祖不忍杀之,将其全家都圈禁在凤阳高墙,后来戾王被幽禁致死时,其子尚在襁褓之中,等几十年后,新帝特赦,将戾王之子放出来时,发现其口不能言,不辨牛羊,俨然已经痴呆。 后来到了景元一朝,有一藩王谋反兵败,得知景元帝要将其发配凤阳高墙,竟当即拔剑自刎,宁愿死,也不愿生不如死。 “让小木子传话给孟行毓,就说本宫要见容王,让他想法子安排。” 孟行毓效率很高,第二天晚上,他就带着苏蕴雪悄悄前往诏狱。 苏蕴雪低着头跟在孟行毓身后,一件黑色的斗篷将她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二人走在幽暗的宫道上,偶尔有宫人内侍手执灯笼路过,苏蕴雪都会用宽大的兜帽遮住脸。 孟行毓手中同样拿着一盏琉璃宫灯,照在前面为二人引路,等到无人之时,他回头看一眼苏蕴雪,朦胧的光晕下,苏蕴雪面容恬静,不见悲喜。 孟行毓不由问道:”看来坊间的流言蜚语并未影响到娘娘分毫,娘娘果然好定力,容王殿下即使落罪也要拉您下水,您就不恨他吗?” 狭长的宫道一片漆黑,前后都不见人,苏蕴雪一直沉默地走着,听见孟行毓的话也不见反应,就在孟行毓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苏蕴雪终于开口:“恨过。” 那声音又轻又柔,转瞬间就飘忽不见,若不是孟行毓就在她身旁,不一定能听得到。 第83章 夜探 苏蕴雪道:“如今萧桓衍已得到应有的报应, 我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他,那我为什么还要恨他, 我只想将他彻底忘记,让他永远消失在我的人生中。” 苏蕴雪恨萧桓衍,不是因为萧桓衍将她牵扯进闯宫一案,而是因为他禁锢了她的自由,用一种摧毁自尊和人格的方式折辱她,几乎毁了她的一生。 可是恨一个人太累,这意味着苏蕴雪要永远记得萧桓衍,她只想忘记他, 忘记那些痛苦的过去。 “至于那些诋毁之言我并不在乎,从古至今世人不都是如此, 商真因妲己而灭?周真因褒姒而亡?每个人心里都明白纵容这一切发生的人才是罪魁祸首,可是又有谁敢责怪这天下的君主呢?” “从我愿意做庆和帝对付萧桓衍的棋子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若要借他人的力量做成一些事,总要付出一点代价不是吗?” 纵然宫道光线昏暗,孟行毓还是忍不住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如此明澈通透,难怪几个男人都先后为她折腰。 孟行毓微微一笑:”娘娘这话可真是大胆,若是被那帮老臣知道, 又少不了一番风雨。” 苏蕴雪同样回以一笑:“怎么?你要去告本宫的状?” 夜色如墨,光线昏暗,可孟行毓偏偏借着宫灯晕黄的光看清了这个笑, 如夜中优昙, 魅惑迷人,却十分……凉薄。 孟行毓收回目光:“娘娘多虑了, 臣不是这样的人。” 诏狱在宫外,孟行毓带苏蕴雪出宫却并未花多少心思,孟行毓将令牌递给东华门的守卫时,苏蕴雪只瞟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将自己隐藏在孟行毓身后。 出宫之后更是一切顺利,宫门不远处早有一两马车静静等候。 来到诏狱,守在门口的锦衣卫看见孟行毓,并未盘问就放了行。 两人沿着台阶往下走,越往深处越阴暗,照明的火把似乎都被里面的黑暗浸染,畏畏缩缩发不出亮光,苏蕴雪只能看清眼前一步之地,一股潮湿酸腐之气扑鼻而来,她不由掩住口鼻。 直到来到一处入口,前方终于亮了些许,孟行毓停住脚步:“就在前面第一间牢房,娘娘过去吧,臣去外面等您。” 苏蕴雪藏于斗篷下的头微微偏了偏:“有劳。” 苏蕴雪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被关在狱中的萧桓衍,他褪去亲王华服,只着白色中衣,盘腿坐在草堆上闭目养神,月光从墙上的小窗漏进来,正好照在他如玉般冷白的脸上,他神态自若,仿佛所处之地并非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而是他容王府的书房, 本以为可以看见萧桓衍狼狈的模样,却不料他还是一如既往清辉不减,风华无双。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苏蕴雪轻轻“啊”了一声。 萧桓衍听到动静,睁开眼睛,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向苏蕴雪时,微微一怔,之后漾起一丝涟漪:“是你。” 自上次大婚之夜过后,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过。 苏蕴雪将遮住头脸的兜帽掀开,因为是私自出宫,她穿了身宫外寻常女子的衣服,头上没有戴首饰,鸦羽般的青丝挽在脑后,几缕发丝滑落在光洁白皙的额头。一如既往的干净,纯质,仿佛她从不曾成为他的妾,从未做过皇帝的宠妃,依然是那个天真烂漫,笑容明媚的苏家三小姐。 苏蕴雪朝前走了几步,在牢门前站定,萧桓衍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苏蕴雪,从她的脸滑到她的小腹。 “你并未有孕。” 苏蕴雪摊开双手,笼着她的斗篷便随着动作展开,露出她袅娜的身姿以及细如柔柳的腰肢,她展颜一笑:“如你所见。” 纵然早就知道这是一个谎言,可真当证实的时候,萧桓衍还是感觉到了心脏传来的闷痛,他垂下目光,发出低低的笑声,在幽暗的牢房内,显得尤为渗人。 苏蕴雪蹲下身,目光定在萧桓衍脸上。 “萧桓衍,”她直呼他的名讳,“害死孟行舟,你后悔吗?” 害死孟行舟,你后悔吗? 这句话,在苏蕴雪得知孟行舟死后不久就问过他。 “呵呵……哈哈哈……” 萧桓衍再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笑声越发放肆,几近癫狂,等他笑够了,神情又恢复漠然,他问:“你费尽心思出宫来见我,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 苏蕴雪语气平静:“是,”她又重复了一遍:“害死孟行舟,你后悔吗?” 他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所以你甘愿进宫为妃,就是为了利用萧临壑来报复我,替孟行舟报仇?” 苏蕴雪笑了,她看向萧桓衍,眉峰微挑:“是呀,不是你教我的吗?只要拥有无上的权利,就可以为所欲为,甚至掌控他人生死,就像现在……”苏蕴雪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萧桓衍,“你沦为阶下囚,而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 萧桓衍双眼赤红:“你不愿做本王的妾,却愿意为了孟行舟去做萧临壑的妾?你面对本王时宁折不屈,怎么到了萧临壑面前那么容易就答应了?就因为他是皇帝?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 “因为我不想有人因我而死了。”苏蕴雪冷冷道。 “什么?” “我知道你的意思,当初你让卫成护送我回明州,我们半道上被皇上的人截住,若是卫成拼死一搏,未必不能冲破他们的包围,可是我不想有人因我而死了,无论那个人是谁。” 萧桓衍看着苏蕴雪,目光明灭不定。 苏蕴雪的笑容含讥带诮:“我跟你说过的,这个世道上所有束缚女子的规矩教条都是我所厌恶的存在,所谓的清白和名节,不过是世间男子为了一己私欲,企图掌控女子的身体而强加在女子身上的陋俗罢了,为了这种东西白白牺牲性命不值得,无论是我的命,还是旁人的命,皇上既然想要我,那就给他好了,毕竟对于我来说……” 苏蕴雪脸上露出满是恶意的笑:“跟你还是跟他,并没有什么区别。” 萧桓衍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发抖,他凤眼一片猩红,牙关紧咬,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苏蕴雪颇为快意地长出一口气:“所以啊,什么水性杨花,不守妇道,都是这世间男子加诸在女子身上的不公罢了,凭什么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凭什么女子就要从一而终?我、偏、不!” “曾经的你总是那么高高在上,自以为是,我说过我不愿意,可你还是强迫我,因为对于你来说,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资格做自己的主!万事只要随你心意就好了,当时我就想,只有有朝一日让你从高处摔落,被我踩在脚下,你才会听见我说的话,瞧,我做到了不是吗?” 萧桓衍已经满嘴血腥,蓬勃的怒气几乎立刻就要冲破胸腔汹涌而出,可他偏偏咽下了这口血,又低低笑出声来:“我知道你今日来是故意羞辱我,报复我昔日那般对你,不过你这番话,倒是让我相信你不喜欢孟行舟了。” 萧桓衍站起身,他身量纤长,整整高出苏蕴雪一个头,纵使隔着诏狱的牢门,苏蕴雪还是感到了那熟悉的压迫感,她不由向后退了一步,然而这一退,反倒暴露了她对萧桓衍的忌惮。 萧桓衍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摆,向前迈一了步:“原来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啊,洄洄。” 他朝她走来:“你自私。” 她被逼得后退。 “虚伪。” 再退。 “冷血。” 又退。 “心狠手辣!” 他步步紧逼,她避无可避。 萧桓衍最后在牢门前站定,而苏蕴雪已经被逼到墙边,身子紧紧地贴着身后冰冷的墙壁,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只听萧桓衍道:“你想利用孟行舟摆脱苏家和我,可偏偏他死了,其实你的心里真正责怪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痛苦,愧疚,却无能为力。为了转移这种痛苦,你想到了向我复仇,只要我死了,你便可以向孟行舟忏悔,减轻心中的负罪感,摆脱这种愧疚,归根结底,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 “够了,闭嘴!明明就是你害死了他,若不是你利用孟行舟威胁我,他又怎会被逼得出海?又怎么会遇到倭寇死无葬身之地?!杀人偿命,你有今日不过是罪有应得!” 苏蕴雪整个人贴在墙上,连脸都偏向墙壁一侧,不敢和萧桓衍正面对视,被人戳穿心中最阴暗隐秘之事,她恼羞成怒,偏偏心底的畏惧让她的身体微微发抖。 “就算我是那样的人又如何!”她终于转过头,色厉内荏地瞪着萧桓衍,“对我好的,我百倍偿还,得罪我的,我睚眦必报,你有今日不过是咎由自取,你活该!” 萧桓衍依旧定定地看着她,眸中神情悲寂。 苏蕴雪仰头环视诏狱阴暗逼仄的四壁,眼神似恨似痛:“你不是总喜欢把人关起来吗?这种滋味,如今也该你尝尝了,希望你到了凤阳高墙,终日困于囹圄之时,不会后悔曾经做过的事。” 苏蕴雪转身就要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洄洄。” 萧桓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看着她的背影,深藏的情意终于浮现在眸中:“我……心悦你。” 纵然知道你恨不得置我于死地,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心悦你。 萧桓衍的声音很低,低到近乎卑微,若是曾经的他,绝对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噗……哈哈哈……”苏蕴雪扶墙而笑,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等笑够了才道:“我当然知道呀!我一直都知道,否则你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了不是吗?” 说完这句话,苏蕴雪头也不回地离开,萧桓衍站在她的身后,清冷的凤眼中满目哀恸。 “我后悔的。” “我后悔了。” 他低声呢喃,然而苏蕴雪已经走远,阴森的诏狱空余一抹月辉,以及比月辉还要冷清的人影。 苏蕴雪刚走出诏狱就看见孟行毓等在门外,他抱着双手靠在墙上,眼睛看着远处,表情沉静不知在想什么,守在门口的锦衣卫也不知去了哪里。 看见苏蕴雪出来,孟行毓直起身,问:“娘娘这么快就说完了?” 出来前苏蕴雪已经重新将兜帽带上,孟行毓看不见她的脸,只听见苏蕴雪的声音从兜帽里传来:“嗯,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宫吧。” 第84章 空茫 苏蕴雪率先朝前走去, 孟行毓紧随其后。 下台阶时苏蕴雪一个不慎没踩稳,身子猛地朝前倾险些摔倒, 孟行毓眼疾手快地托住她的胳膊将人扶稳。 诏狱大门口悬挂着一对大红灯笼,不甚明亮的光恰好照在二人身上,离近后,孟行毓离才看见苏蕴雪藏在兜帽中一侧脸颊上的泪痕,他微微一怔,握着苏蕴雪的手忘了放开。 苏蕴雪轻轻一挣,孟行毓回过神,连忙收回手:“娘娘小心。” “多谢孟大人。”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若不是那道泪痕,孟行毓几乎以为无事发生。 孟行毓识趣地什么都没有问, 只是道:”天色不早了,臣送娘娘回宫。” 马车上,两人一时无言。 片刻后, 苏蕴雪开口问孟行毓:“孟大人,本宫有两个问题要问你,望你能如实回答。” “娘娘请讲。” “你是什么时候成为皇上的人的?你接近我是皇上授意的吗?” 孟行毓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娘娘何出此言?” “本宫当日命你想法子将周阁老引到顺贞门,你用的是皇上的口谕,刚才出宫时你拿给守卫的令牌,守卫只看了一眼就放行, 在皇宫能有如此作用的,恐怕只有皇上赐给亲信的令牌了,还有刚才在诏狱时锦衣卫对你的态度。” 孟行毓不再伪装, 神情变得冷肃:“娘娘慧眼, 微臣佩服。”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孟行毓也不打算隐瞒:“娘娘放心, 皇上用臣,是在臣与娘娘合作之后,皇上并不知道娘娘参与其中。” 苏蕴雪今夜说了太多话,与萧桓衍的对峙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她还是坚持问:“皇上知道你是孟行舟的胞弟吗?” 孟行毓露出一个似讽非讽的笑:“皇上要用一个人,自然会查清他的底细。” “……他不介意?” “介意什么?” 孟行毓一开始不解,随后反应过来,苏蕴雪曾经是孟行舟的未婚妻,如今却成了庆和帝的贵妃,面对孟行舟的胞弟,庆和帝不仅不介意,反而还重用他。 孟行毓淡淡一笑:“娘娘多虑了,在皇上眼中,容王才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言下之意庆和帝不会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弃任何一个对付萧桓衍的机会。 苏蕴雪也知道自己问了傻话,身为帝王,权利和野心比什么都重要,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人误了大事,倒是她有些自以为是了。 苏蕴雪告诉孟行毓:“别小瞧当今圣上,他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人,我曾经跟你说过,若是做了皇上的刀,很容易遭到反噬,就算他愿意放过你,朝中那些拥护萧桓衍的老臣若是知道此次闯宫案有你掺合其中,绝不会放过你,到时候参你一本,皇上可不一定会保你。” 孟行毓道:“下官知道娘娘这番话是出于好意,可若是您处在微臣的位置也别无选择。我朝历来重农抑商,商人地位低下,即使家财万贯,在士宦面前依然抬不起头,甚至任由他们欺侮摆布。所以自我出生后,父亲便不让我学做生意,而是花重金聘请先生教我读书,希望我有朝一日能一举中第,金榜题名。兄长大我三岁,为了家中生意在外奔波,而我却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平静地过下去,直到我考中进士,为家族争光。” “然而还没有到那一天,孟家就垮了,大哥落入海中生死不明,父亲惊闻噩耗一病不起,至今仍瘫在病榻上,孟家的担子就这样落在了我头上。然而我只知读书,从来不知怎么做生意,无论我怎么努力,孟家依然不可避免地走向倾覆,后来得知兄长是因得罪了明州的容王才落得此下场,我才意识到,即使我真有能力挽回孟家的生意,也无法撼动容王分毫,因为我只不过是一个身份低位的商贾,所以我干脆变卖了大半家产,关闭了店铺,一心用在科考上,只有做官才有可能获得一丝机会走近我的仇人。” “可是我太天真了,我以为考中进士就能出人头地,然而我没有背景,比不得那些出身世家的官宦子弟,他们身后的家族势力盘根错节,早就为他们的仕途铺好了路,就算我进了户部,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事,若是没有人扶持,不知要花多少年才能拥有复仇的权力,所以只有皇上才能给我想要的,无论代价是什么,我都愿意给。” 苏蕴雪双手紧紧捂住脸颊,眼泪却从指缝中流了出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孟行毓的话则撕开了她原本就血淋淋的伤口,这背后所隐藏的并不是孟行舟一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孟家的悲剧,而她也是导致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之一。 孟行毓面无表情地看着痛不欲生的苏蕴雪:“万幸的是我成功了,害得孟家万劫不复之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兄长若是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不过有一事臣也想告诉娘娘,皇上可能要对您动手了。” 庆和帝爱惜自己的名声,当初苏蕴雪以身为棋,甘愿做刺向萧桓衍的那把刀,才有了一个名分,如今萧桓衍被圈禁,庆和帝也不打算留她了。 苏蕴雪放下双手,露出哭得通红的双眼,眸中神色凄清:“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也是害的你孟家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之一不是吗?而且从一开始你的目标就是萧桓衍和我,萧桓衍倒了,下一个该轮到我才是。” 孟行毓收回一直盯着苏蕴雪的目光,垂眸看向她微微颤抖的双手:“因为你早已经受到了惩罚。” 苏蕴雪如遭雷击,这是她今夜第二次被戳中心中隐痛,是啊,孟行舟死后,她就一直活在痛苦和愧疚之中,终日惶惶,余生难安,这就是她的惩罚。 庆和十二年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 第一件事是容王回京朝觐,不仅前往九边做监军,击退鞑靼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还在京城举办了第二次大婚,一时风光无二,然而不过短短月余,容王就因谋反入狱,从高高在上的亲王顷刻间沦为了阶下囚。 第二件事,就是皇上盛宠的苏贵妃病了,据说病的很重,已然不能起身,世人皆猜测这位苏贵妃是因为受不了流言蜚语生生把自己气病的,有人惋惜红颜薄命,有人则拍手叫好,道此祸水报应不爽。 第三件事,大相国寺的腊梅花开了。 十月将终,仲冬未至,一阵突然袭来的寒潮竟然早早催开本应腊月左右才开的梅花,还开得异常绚烂,京城人人称其,道是天降祥瑞,也有人认为如此异象恐为不详之兆,然而详也好,不详也罢,都无法阻止京城百姓的热情,纷纷前往大相国寺赏梅。 乾清宫。 庆和帝在御书房批奏折,曹忠端着一个托盘立在下首,托盘上放着一只莹白小巧的定窑白瓷酒盅,他已经在这站了一个时辰,然而皇上还没有开口的打算。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庆和帝放下手中御笔,按了按眉心,问:“苏贵妃今日可好些了?” 曹忠答:“回皇上的话,娘娘高热已退,现下已经大好了。” 庆和帝沉吟半晌后沉沉叹了口气:“罢了,你先下去吧。” “是。” 曹忠端着酒杯躬身退出了乾清宫,来到廊下,伸手招来一个心腹小太监:“去,把这杯酒拿去扔了。” 小太监接过托盘:“爷爷,今日这酒又没送出去,皇上到底怎么想的?” 曹忠赶苍蝇似的甩了一下拂尘:“去!不该问的别问!” 小太监闻言连忙敛声,端着托盘下去了。 曹忠双手抄在袖中,眯眼看向西六宫方向,心想这苏贵妃还真有几分本事。 方才杯中所盛乃放了宫中秘药的毒酒,容王被定罪后,朝堂上对苏贵妃的反对之声虽不如之前那般激烈,但依然存在,不时就会有人上书请皇上赐死苏贵妃。 皇上却不再斥责或是驳回,只对朝臣说了一句:“朕会看着办。” 相当于默认了朝臣的谏言,大臣们从善如流,不再在朝堂上提起此事。 第二天庆和帝就命曹忠送一杯酒前往鸾镜宫,讽刺的是这酒和皇上刚登基时端去给先帝的苏贵妃的一模一样。 然而不等曹忠离开乾清宫,就有宫人来禀:“苏贵妃忽然病倒了,高热不退。” 皇上一听连忙传召太医问诊,那还顾得上什么毒酒。 曹忠见状默默地将那酒杯处理了,之后几日,庆和帝隔三差五地吩咐他去送酒,偏偏他酒备好了又不让他走,等他站上几个时辰,就让他退下。 这杯酒准备了数次,却一次都没有送出去。 曹忠想,苏贵妃终究还是博得了几分帝王的怜惜,就这几分,足以救命。 鸾镜宫。 苏蕴雪一身素白中衣,长发披散委至腰际,雪白的脸上不施脂粉,带着几分久病不愈的孱弱,她站在主殿的廊庑下,仰头看着明澈透亮的天空,一群大雁排着整齐的队形从空中悠悠飞过,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她的视野中,然而她还是抬头看着天际,一动不动。 两个小宫女捧着东西从廊下路过,忙向苏蕴雪行礼,苏蕴雪视而不见。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之后便自行起身朝远处走去,等走出几步,其中一个忍不住和同伴低声议论:“娘娘又在看天,自从生病以来,娘娘便常常站在廊下看天。” 一个小宫女抬头,学着苏蕴雪的姿势仰头看向蓝天,然而空荡荡蓝汪汪一片,连片云都没有,她收回目光不解道:“这天有什么好看的?” 另一个小宫女则把声音压得更低:“嘘——自从娘娘生病以来,皇上就再也没有来过鸾镜宫,宫中都传贵妃娘娘失宠了,许是因为这个心里不舒服吧。” 崔嬷嬷拿着披风出来就听见两个小宫女在嚼舌根,厉声斥道:“手里的活计做完了吗?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非议主子,不想要命了?!” 两个小宫女哪想到低声的私语竟然被人听见,还是苏贵妃身边的崔嬷嬷,吓得跪地磕头求饶:“嬷嬷饶命,奴婢知错!” 崔嬷嬷还要再申饬几句,便听苏蕴雪道:“算了,嬷嬷。” 苏蕴雪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这边。 崔嬷嬷见苏蕴雪不欲追究,便对两个小宫女道:“娘娘心善,不追究你们的错,还不下去。” 两个小宫女连忙朝着苏蕴雪的方向磕了一个头:“谢贵妃娘娘。”然后忙不迭地逃了。 第85章 进退 崔嬷嬷懒得搭理她们, 快步走到苏蕴雪身边将披风披到她身上:“娘娘在病中,也该爱惜自己身体才是。” 苏蕴雪弯了弯唇, 面色有些苍白:“无妨,我喜欢看那些鸟儿,看着它们才觉得心情好些。” 崔嬷嬷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苏蕴雪自那夜从诏狱回来就病倒了,她心知这是心病,什么药都没有苏蕴雪自己想通来得有效,只能沉默地将苏蕴雪身上的披风笼得严严实实。 崔嬷嬷道:“这几日钦安伯府又不停地递牌子进来, 要求见娘娘。” 苏蕴雪皱眉,她以为上次之后钦安伯应该不会再来找她了才是, 随即转念一想,萧桓衍发配在即,苏蕴珠和苏蕴玉作为萧桓衍的妻妾, 按例当陪萧桓衍一同前往高墙,他们应该是为了这事来的。 苏蕴雪问:”来的是谁?“ “依旧是老夫人。” 苏蕴雪哂笑,笑中带了些艳羡:“苏蕴珠倒是好福气,有这么一个真心疼她的祖母,让她明日进宫吧。” “吴贵妃到——” 崔嬷嬷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吴贵妃竟然来了鸾镜宫, 有些疑惑:“吴贵妃怎么会过来?” 苏蕴雪和吴贵妃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刚入宫时,苏蕴雪只是个美人, 需要到吴贵妃宫中请安, 后来成了贵妃后,除了重要的场合, 两人私下少有往来。 萧桓衍被抓后,庆和帝清洗萧桓衍埋藏在宫中的暗线,而吴贵妃竟然能从中全身而退,苏蕴雪不由感慨不愧是统御六宫多年的女人,心机手段果然了得。 这会儿忽然过来,恐怕是来者不善。 苏蕴雪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对崔嬷嬷道:“既然来了,就好好应对吧。” 两人往鸾镜宫门口走去,远远便见吴贵妃鸾驾朝着她寝宫的方向走来,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宫女太监。 吴贵妃下了鸾轿,面带笑意地朝着苏蕴雪走来,语气关怀:“你还病着,何须这么客气在这等我。” 苏蕴雪同样面带笑容,道:“姐姐难得来我宫里,礼数不可失。” 吴贵妃虽称不上多美艳,却是看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的长相,面如满月,眉眼弯弯,显得十分温柔亲和。 她主动牵起苏蕴雪的手:“你病了好些时日,本宫本想早些来看你,又怕打扰你养病,这不听说你大好了,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二人相携进了苏蕴雪寝宫的暖阁,相对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坐下,暖阁铺了地暖,热烘烘的。 苏蕴雪解了身上的披风递给身旁的崔嬷嬷,吴贵妃也由身后的宫女伺候着脱了身上的貂裘大氅。 这时苏蕴雪闻到吴贵妃身上一股极浅极淡的香味,倏忽不见。 苏蕴雪垂眸,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随即恢复如常,对吴贵妃道:“多谢姐姐挂念,我现下已经无碍了。” “说什么无碍,瞧这小脸儿白的,手也这么冰……绿枝,将本宫给苏贵妃带的补品都呈上来。” 吴贵妃身边的大宫女领着一个宫人进来,每个人手上都端着铺了丝绒的托盘,苏蕴雪见上面放的都是些血燕、人参、鹿茸之类的。 吴贵妃道:“这些都是辽东刚进贡到宫里的,你让底下人每日炖一点给你吃,慢慢儿地就好起来了。” 苏蕴雪向吴贵妃道谢:“姐姐好意,妹妹心领了。” 宫人们放下东西就识趣地离开,苏蕴雪见状知道吴贵妃终于要进入正题,给崔嬷嬷使了个眼色,崔嬷嬷会意,行了个礼也退出了暖阁。 吴贵妃端着宫人奉上的茶盏,慢悠悠地吹着热气,却滴唇不沾。 苏蕴雪才发现吴贵妃垂着眼睛不笑的样子有几分不容侵犯的威仪。 不愧是统领六宫的人。 苏蕴雪率先问道:”姐姐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话要跟妹妹说?” 吴贵妃放下茶盏,道:“妹妹前些时日去诏狱见完容王回来就病倒了,太医开了药也不肯吃,我这个做姐姐的实在担心,所以过来看看你,本宫知道你与容王有旧,即使你进宫了他也舍不下你,如今他即将被发配去凤阳,你去瞧他情有可原,可再怎么也要顾惜自个儿的身体。” 苏蕴雪眸光一闪,吴贵妃短短一席话就暗示了很多,不仅提到萧桓衍之前偷偷进宫找她的事,还提到了她去诏狱的事,连她回来生病后不想吃药让宫人倒了一次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之前的事也倒罢了,庆和帝肃清后宫的时候她宫中换了十余个宫人,苏蕴雪让崔嬷嬷和小木子帮着掌眼,她以为她的宫中已经没有吴贵妃的人才是,不料她一开口就直接说出她宫里的事。 苏蕴雪出宫去诏狱的事十分隐秘,吴贵妃却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苏蕴雪心念数转,不急不慌地笑道:“自妹妹进宫以来,姐姐就一直照顾妹妹,妹妹心中对姐姐心存感激,从无异心,”随即话风一转,“安王殿下今日可好?听说皇上已经下旨让他管理刑部。” 安王就是吴贵妃的儿子,大宁朝的二皇子,弱冠之年被庆和帝封为安王,今年二十有五。 庆和帝近年来身体愈发不好,头疾经常发作,渐渐放权给两个儿子,帮着处理一些朝中事物。 安王恰好被安排到刑部观政,诏狱虽归锦衣卫管辖,但刑部办案总要和诏狱打交道,所以不难猜出她去诏狱的事应该是安王透露给吴贵妃的。 吴贵妃微讶,显然没料到苏蕴雪看着柔弱无害,竟也是个厉害角色,她透露诏狱之事不过想先辖制住这妮子,之后的事才好开口。 不料反倒被她从话中寻到蛛丝马迹,若是让皇上知道安王暗中接触锦衣卫,难免又要起疑心。 吴贵妃也不是吃素的,当即眉头一挑便要开口,却被苏蕴雪截过话头:“姐姐今日此番前来的目的妹妹已经有所猜测,左不过是为了那些暗线以及和容王勾结之事吧。” 吴贵妃目光闪烁,沉默不言。 苏蕴雪道:“既然姐姐和容王合作多年,应当清楚我与他之间的恩怨,虽不知你二人缘何有所牵扯,但既然此番闯宫案已经尘埃落定,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姐姐也未沾染分毫,那么此事就这么过去了,毕竟在这个后宫,您从来就不是我的敌人,想来我也不是。” 吴贵妃目光灼灼地盯着苏蕴雪:“外界都传苏贵妃能言善辩,巧言令色,将皇上迷的团团转,看来所言非虚,妹妹这张嘴,本宫今日可算是领教了,不过你空口无凭,本宫又为什么要相信你。” 苏蕴雪微微一笑,忽然问道:“妹妹病了这么些天,已经许久未见皇上,不知皇上身体还好吗?他的头疾还有没有发作?” 苏蕴雪忽然问起庆和帝的身体当然不是真的关心此事。 吴贵妃半眯着眼睛,厉色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如常,微微叹口气道:“还是老样子,有太医照看着,不会又什么大问题。” 苏蕴雪见吴贵妃不承认,也不揭穿,笑道:“妹妹还是那句话,在后宫之中,你我从来都不是敌人,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罢,但若是姐姐一时糊涂,错转矛头,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苏蕴雪随口提了一句皇上的头疾便不再多言,吴贵妃拿不准她到底知道多少,又是如何察觉的,一时有些投鼠忌器,只好道:“既然如此,妹妹好好养病,我先回宫了。” 吴贵妃气势汹汹而来,又悻悻离去,没有从苏蕴雪这里讨到一点好处。 不过吴贵妃是个聪明人,她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若是还与她为敌,那就得不偿失了。 吴贵妃走后,崔嬷嬷进来,有些担忧的问:“小姐,她来做什么?” 苏蕴雪道:“没什么,就是来探病的,不用担心……崔嬷嬷,劳你去请曹公公过来一趟。” 曹忠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庆和帝正在朝锦衣卫指挥使发脾气:“既然明州已经找不到人,那就派船出海去找,朕不相信区区几个逆党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萧桓衍认罪后,庆和帝派锦衣卫前往明州肃清余党,然而终究慢了一步,孔思弗和萧桓衍的几个心腹早就跑的无影无踪,偌大一个容王府只留下一帮毫不知情的丫鬟内侍。 此外,泉州、福州等地都只搜出一些无关紧要产业和银钱,当镇守太监去接管明州和福建的兵马时,林翼和同喻海丝毫没有反抗就交出了兵符,因没有查出任何证据证明他二人和闯宫一案是否有关联,庆和帝也不好发落他们,只能免其官职,让人赋闲在家。 诏狱已经对萧桓衍用了刑,萧桓衍却没有吐露一个字,庆和帝明明已经抓住了他,心中的猜忌和不安却越来越重。 萧桓衍,他究竟在干什么呢? 锦衣卫指挥使跪在下首,因为庆和帝的怒气而带了几分畏惧:“是,臣这就下去准备。” 锦衣卫指挥使退下后,曹忠小心翼翼地进来,朝着面目阴沉的庆和帝走去。 庆和帝问:“她让你过去干什么?” 曹忠小心地觑了一眼庆和帝,将一张笺纸呈给庆和帝,道:“娘让奴才将这封请罪书呈给皇上,娘娘说,这段时日朝中之事她都听说了,娘娘不愿皇上为难,求皇上废除她的贵妃位,准她移去冷宫居住。” 庆和帝接过笺纸一看,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臣妾自知卑贱之躯,不欲累及陛下,愿自陈情,请废贵妃之位,徙居冷宫以终余生。 第86章 别宫 “胡闹!”庆和帝将笺纸扔到一边, 斥道,“她知不知道冷宫是什么地方?竟然说要到冷宫去, 还不如朕赐一杯酒给她个痛快!” 说是这么说,庆和帝却没有真让曹忠去备酒。 庆和帝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道:“你去告诉贵妃,安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朕晚些时候去看她。” 庆和帝已有十来天没有踏足鸾镜宫,再见到苏蕴雪时,他才觉察他对这个女子终究是有几分不忍的, 此时的他终于有些理解先帝为何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护着他的宠妃。 苏蕴雪跪在寝宫门前迎接:“恭迎皇上圣安。” 苏蕴雪穿着一身牙白色绣兰花的宫装,未施脂粉, 脸色依旧有些白,庆和帝走过去握住苏蕴雪的胳膊要扶起她:“身体既然还没好,就不必这么多礼了。” 不料苏蕴雪轻轻一挣, 竟挣开了庆和帝的手,依然跪在地上,不卑不亢道:“臣妾有罪,请皇上废黜臣妾,将臣妾移入冷宫去吧。” 庆和帝收回手,神情威严冷肃, 他冷哼一声:“你为怎么不干脆求朕赐死你?” 苏蕴雪苦笑:“虽说臣妾进宫是带着目的,可这半年多来皇上对臣妾恩遇有加,臣妾心知肚明, 若是皇上真要赐死臣妾, 臣妾绝无半句怨言,可是……臣妾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又岂会不畏死,所以臣妾斗胆,请皇上废黜臣妾,保全臣妾性命。” 说到死时苏蕴雪眼尾微微发红,双眼蒙了一层薄雾,泪水汪在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明知苏蕴雪此举是以退为进,庆和帝还是在看见她含泪的双眼时忍不住心疼起来,他也知道若是迟迟不肯处置苏蕴雪,朝臣一定不会就此罢休,只好叹一口气:“罢了,你也不必去冷宫,朕将你降回美人位份,你暂且搬去别宫居住,等过些时日,宫里消停些,朕再将你接回来。” 苏蕴雪闻言深深叩首:“谢皇上恩典。” “快起来吧,天气渐凉,当心病情加重。” 苏蕴雪依言站起身,微微低着头,双眼依旧通红,显得我见犹怜,她道:“臣妾还有一事想求皇上。” 庆和帝见她样子实在苍白可怜,道:“进去说话吧,别老站在廊下。” 说着庆和帝率先进了暖阁,苏蕴雪紧随其后,待分主次坐下,庆和帝问:“是为了何事?” 苏蕴雪道:“听闻容王不日就要发配凤阳,臣妾的两个姐姐亦在其中,臣妾想为两个姐姐求一个恩典,若是可以,求皇上恩准他们依旧可以留在京城。” 庆和帝皱眉:“她们如今是罪臣家眷,这不合规矩,再说,据朕所知,她们曾经皆待你不好,你如今竟愿意以德报怨?” 苏蕴雪摇头道:“臣妾只是觉她们毕竟是无辜之人,若是受容王所累,终其一生都只能困于高墙,未免有些可怜,钦安伯老夫人已经递了牌子请求进宫,臣妾已经答应了,想来就是为了此事。” 庆和帝凝眉沉思片刻,虽然没有松口,语气却并不如方才那般冷硬:“那等见过你的祖母再说吧,先不要着急做决定,若是她们所求并不过分,朕到时候再下旨不迟。” 苏蕴雪见庆和帝对此事态度没有太坚决,心想有戏,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连忙起身谢恩:“谢皇上。” 第二天一大早,钦安伯老妇人依旧是按品大妆进了宫,不同于第一次进宫时装出来的恭敬,这次老夫人刚进鸾镜宫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苏蕴雪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宫人扶都来不及扶。 老妇人语带悲急地对苏蕴雪道:“求贵妃娘娘救救您的姐姐,珠儿还年轻,若是就这样随容王去了凤阳高墙,这辈子就毁了呀!从前是老妇无知冲撞娘娘,求娘娘看在一家子骨肉的份上,救救她吧!” 苏蕴雪并未特意打扮,只穿一身半旧的玉色宫装,端坐在凤椅上,淡淡地问:”你想本宫如何救她们?” 苏蕴雪语气平常,没有想上次一样一口回绝,老妇人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她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道:“若是、若是能求得皇上恩典,准容王与我们苏家和离,那您的姐姐就不用跟去凤阳了。” 虽然早知道苏家惯会攀龙附凤,见风使舵,能共富贵却不能共患难,苏蕴雪听到老夫人这么说还是有些微微齿冷。当初为了这门亲事整个苏家算计了多少,甚至连她都搭进去了,这会儿人出事了就一脚踢开。 苏蕴雪沉声道:“此事本宫也不能拿主意,要问过了皇上再说,你先回去吧,等有了消息本宫会让人通知你们的。” 老夫人没想到苏蕴雪真的应下来,激动的又连连给苏蕴雪磕了几个头:“谢贵妃娘娘恩典,谢贵妃娘娘恩典!” 苏蕴雪道:“先别急着谢我,此事不一定能成。” 老夫人却道:“皇上宠爱娘娘,若是娘娘肯开口,就算看在娘娘的面子上,皇上也会答应的。” 老妇人的话让苏蕴雪直皱眉头,她冷淡道:“行了,退下吧。” 之后便不再搭理老妇人,让宫人送钦安伯老妇人出宫。 老夫人走后,苏蕴雪就派人将苏家的意思禀报给皇上,没多久乾清宫来人回了一句庆和帝的口谕:“朕准了。” 苏蕴雪便知此事成了,让人第二天出宫去苏家报信。 又过了几天,苏蕴雪被降为美人迁居别宫的圣旨和萧桓衍与苏家和离的圣旨同时下达。 苏蕴雪没有过多关注自己的事,反倒发现了苏家和离的不对,她问崔嬷嬷:“不是说容王与苏家和离吗?怎么甚至上只写了王妃,而未提及次妃?” 苏蕴雪问完才想起当日老夫人来找她的时候从头到尾只提了苏蕴珠,并没有提苏蕴玉,只是她当时先入为主以为钦安伯老夫人是为她们二人求情,而苏蕴雪向皇上求情的时候是说了苏家姐妹的。 苏蕴雪问崔嬷嬷:“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听说娘娘派人通知苏家后,苏家就写了折子给皇上,说是只请求正妃与容王和离,次妃可同去凤阳照顾容王起居,不知怎的容王殿下竟知道了,便在诏狱中上书请求皇上恩准次妃留在京城的容王府。” 苏蕴雪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八成是大房还记恨当初苏蕴玉成了容王次妃的事,所以趁此机会算计了她,连苏蕴雪都被摆了一道。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再搞这些骨肉相残的戏码,苏蕴雪心底泛起一阵厌恶。令她想不到的是萧桓衍对苏蕴玉倒比苏蕴珠好一些,甚至还亲自上书请旨求庆和帝让苏蕴玉留在京城,免得去凤阳受苦。 崔嬷嬷和苏蕴雪相反,她不怎么关心苏家和离的事,而是担心苏蕴雪被降位份的事,她问苏蕴雪:“小姐您为何要求皇上降您的位份,还要自贬到别宫去?若是从此以后皇上再也想不起小姐,那您以后可怎么办?” “嬷嬷你怎么回事,当初我愿意进宫,你气得好几天没有理我,如今我自请去别宫,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崔嬷嬷气道:“奴婢不愿意您进宫,是不想您因为一女侍二夫被世人攻讦唾骂!这个世道对女子是何等苛刻,那些朝臣不也因此一直写奏折参您吗?还非要你的命不可!但既然已经身处后宫,唯有依附皇上才能活下去,若是失了宠爱,日子简直比死还难受,您莫非真要去别宫受苦不成?” 别宫在皇宫西苑,已经出了皇城,但仍属于皇宫禁内,有重兵把守,当年沈皇后就是被苏蕴雪的姑奶奶、先帝的苏贵妃逼得在皇宫呆不下去,才不得不避去别宫居住,如今苏蕴雪也将要搬到那里去。 或许冥冥之中,很多事都是早已注定的。 苏蕴雪对崔嬷嬷道:”正如你所说,现在那帮大臣动不动就写奏折骂我,喊打喊杀的,我若是仍然在宫里刺他们的眼睛,恐怕没多久连命都不保,此时离开正好可以避避风头。” 除此以外,苏蕴雪自请离宫,也有向吴贵妃摆明立场的意思,当初她不过几句话,不足以打消吴贵妃的疑虑,如今她主动离开,就是用实际行动告诉吴贵妃,她无意与之为敌,否则以吴贵妃的手段,若是对苏蕴雪认真起来,苏蕴雪可没把握斗得过这么一个厉害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可以获得短暂的自由,不用应付她不喜欢的人,哪怕这自由也是有限的。 但是这些苏蕴雪都不打算告诉崔嬷嬷,她只告诉崔嬷嬷:“既然圣旨已下,我们还是早日收拾东西离开吧,宫里的人就不用带了,别宫也有宫人,过去用她们也是一样的。” 苏蕴雪离宫前夕,孟行毓和苏蕴雪见了一面,依旧是在慈宁宫的后花园。 孟行毓颇为感慨道:“娘娘果然好本事,竟然能让皇上对您心慈手软,留下您的性命,您这一招以退为进,就连朝中的大臣都不好再说什么,否则就有因为容王之事对您携私报复之嫌,娘娘的命,算是保住了。” 孟行毓对她阴阳怪气惯了,苏蕴雪懒得搭理他,而是问:“我以为萧桓衍进了诏狱,你我就是陌生人了,你还找我来做什么,别告诉我你是来为我送行的。” 孟行毓收回调侃,郑重其事道:“容王明天就要被押往凤阳了。” 苏蕴雪微微一怔,没想到竟是和她出宫日子撞在了一起。 此时离萧桓衍被定罪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因为明州余党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厘清,所以庆和帝一直没有发话让萧桓衍离京,如今孔思弗和卫成他们依然下落不明,庆和帝却不能一直将人关在诏狱,因为已经传出风声,说是萧桓衍在狱中受了重刑拷打。 那帮老臣又开始上折子进谏,庆和帝不得不放人了。 孟行毓道:“娘娘您明日离京的时候说不定还能遇到押送容王的车马,到时候或许可以和他再叙叙旧。” 苏蕴雪却道:“本宫已经和他无话可说,还有,他已经不是容王了。” 这句话说得颇为无情,连孟行毓都被苏蕴雪的冷冰冰的态度镇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苏蕴雪转头看向孟行毓:”这也是你我的最后一面,孟大人,容王已经伏法,你既然没有对付本宫,本宫就当你我恩怨已了,你依附皇上,未来若是没被那帮朝臣拉下马,必将平步青云,本宫祝你前程似锦……后会无期。” 第87章 三年 三年后, 西苑琼华殿。 苏蕴雪一脸无语地看着在池塘边用鱼食逗弄金鱼的孟行毓:“孟大人您很闲吗?怎么有事无事老往我这跑,若是被有心人看见, 你如何另说,别连累我又遭殃,我可是好容易才过了几年清静日子。” 三年过去,孟行毓已经从当初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升为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而苏蕴雪也已经在西苑住了快三年。 当初出宫前苏蕴雪对孟行毓说了一句后会无期,结果还没过三个月,孟大人就施施然出现在西苑的琼华殿,站在宫门口笑着朝她挥手。 然而他来也没有什么要事, 不过是和苏蕴雪说一两句话,或是坐着喝杯茶就走。 西苑冷清, 苏蕴雪终年独自一人住在这也没个说话的人,也就默许了孟行毓的行为。 孟行毓很喜欢跟她说一些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以及他坐上这个位置付出的代价和手段。 苏蕴雪知道, 孟行毓大概是把她当垃圾桶了,对着旁人不能说不敢说的事,只要有机会就一股脑地告诉她。 就像现在,孟行毓一边一点一点地往池塘里扔鱼食,惹得水里的锦鲤成群结队抢食吃,闹腾地噼里啪啦的, 一边慢悠悠地跟苏蕴雪道:“娘娘可真是无情,您倒好,在这过清静日子, 不像我, 天天被朝中那帮人吵得焦头烂额……这几日朝堂上越来越不太平,早些年英王和安王还能维持表面和睦, 如今皇上身体愈发不好,两位殿下差不多已经撕破脸,就差刀剑相向了。” “朝中大臣拉帮结派,不是支持安王,就是支持英王,我只是想做个纯臣,也总有人想把我拉下水,真是防不胜防。” 苏蕴雪却不关心这些,她走到池塘边,蹙眉看着水中的锦鲤,不悦道:“你要么就好好喂,要么就不喂,一颗一颗地扔是怎么回事,这么多鱼怎么够吃?天儿这么冷,别折腾这些鱼了。” 孟行毓一身月白色暗云纹的直缀,披一件灰鼠皮大氅,姿态闲散地倚在栏边,垂眸看着池塘:“你看这些鱼,为了一点点的吃食就你争我夺,要是人的话,恐怕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说完他回过头看向披着一件孔雀羽斗篷的苏蕴雪,眸光微微一闪:“皇上这两年虽然不来西苑,对娘娘依然恩宠尤甚啊,这孔雀羽的斗篷是前些日子暹罗国进贡的贡品吧。” 苏蕴雪挑眉:“你竟连这些都知道。” 这些,指的不只是孔雀羽斗篷,还有庆和帝到西苑的事。 最开始那一年苏蕴雪刚搬过来的时候,庆和帝有时候会悄悄到西苑找她,后来头疾越发严重,来的次数就少了,这两年一次都没有来过,然而她的吃穿用度却依然由曹忠亲自操持,不曾怠慢一分。 孟行毓将剩下的鱼食一股脑地倒进池中,收回手,终于不再折腾无辜的锦鲤,他径直走到苏蕴雪喝茶的厅堂,厅内放了一只半人高的熏笼,里面的红罗炭散发出猩红的光,暖意伴随着熏香扑面而来。 孟行毓毫不客气地坐在太师椅上,抬起茶杯啜了一口,舒服地叹了口气:“还是娘娘日子过得最自在。” 自在?苏蕴雪露出一个嘲讽地笑,转瞬消失不见,也回到厅堂内坐下。 就听孟行毓说:“凤阳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萧桓衍在高墙内,不是无缘无故仰天大笑,就是不眠不休,终日与一墙低语,大概已经……疯了吧?” 苏蕴雪心中一悸,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萧桓衍的消息了,来到西苑的三年,她几乎与世隔绝,似乎快忘了世上还有萧桓衍这个人。 此时骤然听人提起,她深藏于心底的惊悸还是再次涌上心头。 “对着墙说话?”苏蕴雪低喃,“你相信吗?” 孟行毓面带沉思地摇了摇头:“他自去年才开始出现这样的症状,有太医去看过,说是已经心脉逆乱、神智尽失了。” 苏蕴雪端着茶杯怔怔不语,一时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感受。 孟行毓也不指望苏蕴雪会与他说什么,一杯茶喝尽,站起身道:“今日多谢娘娘款待,我先回去了。近几日娘娘留心宫里来的人,皇上头疾愈发严重,英王和安王蠢蠢欲动,当心有人趁乱对你不利。” 苏蕴雪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神情,她道:“知道了,多谢孟大人提醒。” “对了,”孟行毓走出几步又停下,回过身看向苏蕴雪:“娘娘的小字可是洄洄?” 苏蕴雪蹙眉:“什么?” “……没什么。” 孟行毓转身走了,留苏蕴雪一个人在厅堂里独自思量。 孟行舟留在凤阳的人回来告诉他,萧桓衍发疯的时候,口中唤得最多的就是“洄洄”二字,起初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仔细想想,这两个字应当与苏蕴雪有关,可是看刚才苏蕴雪的反应,他忽然又不想将这件事告诉她了。 既然已经结束,那就没有必要了。 明州,市舶司码头。 一艘高大的福船停在海面上,正在排队等候岸上的内侍勘合印信后好上岸易货。 然而这艘船自辰时起到明州,却一直等到申时都没能上岸,船主站在船头,面带焦急地看向岸边站着一群身穿青色曳撒都内侍方向,他问一旁的管事:“你看现在勘合文书的那艘船,是不是在我们后面来的?怎么反倒在我们前面上岸了?” 管事凝眸细看:“好像是啊,而且看船上之人的装束,应该是倭人的船。” 自当年倭寇入侵却败给宁军后,沿海的三个市舶司恢复往昔繁荣,倭寇见状,干脆转变策略,转而向宁朝称臣,希望能到宁朝贸易。他们的国书随着大批金银进了皇宫,庆和帝略一思索就同意了,倭国虽小,却是海上联通外界的一个重要枢纽。他们来朝,带来的不仅是本国的商品,还有更遥远的番国之物,庆和帝没必要放着送上来的钱不赚,再者倭国称臣,也可以让宁朝威加海外。 然而倭人狡诈,知道宁朝市舶司由宦官掌管,也知道宦官贪财,每次靠岸都奉上大笔银钱贿赂宦官以期早日勘合定价,先他人一步上岸做生意。 虽然很多商队不满,但畏惧宦官权势,只能忍气吞声跟着这些倭人贿赂宦官,船主早先就已经派人送了钱过去,没想道还是等了这么久。 船主心中着急,若是再轮不到他们,等东家来了,他也不好交代,他吩咐管事:“再拿一匣子金条过去,客气一点,请几位大铛高抬贵手,早日放行。” 管事应声而去,不久空手回来,面上带着笑意:“船主,成了,为首的赵宦官说下一个就是我们。” 船主闻言颔首,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双目依旧紧紧盯着岸上。 此时他们的另一支队船也到了明州,为首的正是整支船队真正的主人,底下人都称之为东家。 东家身材高大魁梧,面带凶相,眉眼间还有几分压制不住的杀气。 福船的船主连忙派人用小船将他送到东家船上,东家看见他,颇为不悦地问:“让你先行就是让你提前过来勘合文书的,怎么现在都还没弄好?” 船主擦了擦脸上的汗,小心道:“是小的处事不周,没有给几位宦官送够银两,被几艘倭国来的船抢在了前面,不过小的已经又送了钱过去,一位宦官说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 “已经送了多少钱了?” “大概五百两黄金。” 谁知东家听了面色不仅没有缓和反而更生气了:“哼!这些太监真是贪得无厌,我们今日所有的货物要是能够顺利出手,也不过能挣个几千两黄金,他们倒好,坐在岸边翘着脚就平白得那么多钱。再者他们不是大宁朝的宦官吗?怎么反倒还向着那也倭贼,就因为他们给的钱多?” 被插队的不止他们一家船队,可是其余人都安分守己地等在船上,不敢又半分怨言,船主生怕东家的话被别人听见,传到太监耳朵里就遭了。 他连忙道:“东家消消气,下一个就到我们了,很快就可以上岸。” 东家背着手凝眉站在甲板上,好歹没有再说出什么让船主心惊胆颤的话来。 此时后方又驶来一艘沙船,几乎有三层楼高,一个倭人装束的男子立在船头,神情倨傲,目中无人,他的船大摇大摆地越过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商船,径直将船驶到了离几个宦官最近的地方,只见几个宦官当即收回正往福船这边来的脚步,径直上了倭人的船。 东家见状大怒:“怎么回事,不是应该轮到我们了吗?怎么又上了倭寇的船?!” 东家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岸边的太监和那艘船上的倭人都听见了他的话,那太监转过头来,趾高气昂地看了他们这边一眼,呵斥道:“放肆——咋家想先验谁的船就先验谁的船,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说三道四?!”手中拂尘一挥,“一边儿等着去,今儿你们最后!” 一旁的倭人听懂了他们的话,指着东家大声嘲笑,用蹩脚的汉话道:“你们,下贱的商人,也配跟我们大名争。” 东家勃然大怒,一手按在藏在大氅下的长刀上,眼见就要抽刀,被船主眼疾手快地拦住:“东家息怒,东家息怒!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想想我们这么多货物,若是今日无法出手,可就血本无归了!想想那些兄弟们,这些时日吃了多少苦才等到今天!” 东家好容易压住怒气,他没有再去挑衅太监,而是指着倭人道:“倭贼你给我等着,别让我在海上遇见你!” “何事如此喧哗?” 岸上又走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面若傅粉,眉眼阴柔的宦官,穿着杏黄色通袖澜纹样的曳撒,身后跟着一队士兵,之前几个太监见了他忙低头哈腰地行礼,此人正是市舶司提督,明州镇守太监赵喜。 赵喜问其中一个小太监:“发生了何事?” 那个小太监立刻指着东家这边的船队道:“这几人不懂规矩,公然带头在码头闹事,企图破坏我们勘合文书的顺序。” 赵喜抄着手看向这边,东家傲然回视,神情不卑不亢。 赵喜又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船队,见几艘船吃水都很重,知道他们带的货物不少,又见几人面生,不像是常在明州市舶司出入的商户,猜测应该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新人,便对左右道:“公然挑衅市舶司的规矩,来人呐,将他们拿下!” 一旁的倭人听到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活该,你们,等着,坐牢吧!” 第88章 起事 东家气涌如山, 目露凶光,一把推开死死拦着他的船主, 拔出腰间长刀指向赵喜:“阉人,我先结果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再去找倭贼算账!!!” 赵喜见状横眉竖目,指着东家道:“你简直胆大包天,胆敢刺杀朝廷命官,来人!拿下这个贼子,就地处决!” 东家所在的船已经直直朝着赵喜的方向驶去,他头也不回,只大喊一声:“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亮家伙?!” 就见东家身后七八艘船上的汉子纷纷不知道从哪抽出了长枪短剑, 跟在东家身后气势汹汹地朝着岸上的太监杀去。 赵喜不料对方竟然有这么多人,一时又惊又怕, 一面往后面缩,一面指使几个士兵迎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 两方人马在明州码头战作一团,杀的难分难舍, 只见东家几个纵跃就撇开宁军杀到赵喜面前,一刀结果了赵喜的性命,转而又提刀向倭人挥去。 赵喜带出来的宁军不多,几人见赵喜被杀,顿时慌了手脚,立刻有人放出信号, 尖锐的鸣镝声响彻码头上空,不消片刻,明州两个卫所上万人马就会往这边赶, 而他们七八艘船至多也不过六七百人。 一旁的船主见状, 惊恐失色道:“完了,全完了……东家快撤, 他们的援军很快就来了!” 然而东家正带着人杀在兴头上,如何肯撤,但他也不是个没脑子的莽夫,他朝着海面上观望的一众船只道:“宁朝太监欺人太甚,搜刮盘剥我们这些行商早已是家常便饭!整日里捧倭贼的臭脚,却肆意打压羞辱自己人,你们真的甘心辛苦得来的血汗钱就这样生生被这些阉人夺走吗?我们船队是为了自己而战,杀了这些阉人和倭寇,让他们知道我们这些商人也不是好惹的,也让大宁朝看看,他们的子民已经被欺压到了何等程度?!” 船队平日里行船走马,为了防止倭寇海贼,船上总会备有一些兵器,且船工大多是懂些武艺的汉子,商人们常年受太监压迫,心中早就憋了一口气,更别说里面还掺合了让人恨之入骨的倭人。” 当即就有人满腔热血地抽出家伙:“这位东家,我来助你!” “斩阉狗!杀倭寇!” “斩阉狗!杀倭寇!” 一时群情激奋,码头超过半数的人都彻底陷入这场暴乱之中,横尸遍布码头,鲜血染红海面,将天边斜阳添上一抹血色。 后来此次震惊整个宁朝的暴乱被史官称为“明州之乱”,又被称为“敏元之始”,在这场看似偶然的暴乱之中,实则早就为日后江山更迭埋下了种子。 离明州海岸大概十余里的位置,停着一艘不甚起眼的轻舟,张越一身褐色短打,手里举着一只千里镜看向一片混乱的码头,他朝身后的侍卫道:“快传信给先生,码头乱起来了,问先生我们要不要跟着动手?” “是!” 明州之外便是东海,浩渺烟波中,岛屿星罗棋布,难以尽数,其中一座无人的小岛上,孔思弗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字条,只看了一眼就扔进火盆。 带头闹事的东家曾经是南海一带威名赫赫的海寇,手底下有上万从众,船只武器不计其数,孔思弗偶然见过此人后,直觉此人日后定能为他所用,于是暗中引导这海寇“金盆洗手”,趁着市舶司禁令略有松懈的时候,直接转行做正经的海上生意,总比带着手下人提着脑袋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要强,令人意外的是,东家第一次靠岸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这对他们来说当然是件好事,只是…… 孔思弗问侍卫:“卫成那可有消息,北境现下是何情况?” 侍卫回道:“卫大人已经三个月没有传信回来了。” 寒冬腊月,海面上的雾气都是刺骨的冷。 孔思弗披着厚厚的狐皮大氅还是挡不住凌冽的寒意,他眯着眼看着雾气蒙蒙的海面,搓了搓手,道:“那就再等等,告诉张越,不管码头乱成什么样,都不要轻举妄动。” 这时又一个手下持信来报:“先生,卫大人来信,鞑子来犯,陈兵十万在我朝北境,大同总兵孙钱和宣府总兵马承芳一共只有五万人马,初战不敌,让鞑子越过了边境线,此二人已经向朝廷请旨增兵,朝廷已经降旨,派五军营的十万兵马前往北境支援。” 孔思弗一把抢过手下递过来的纸条,一目十行看完后忍不住仰天大笑:“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他立刻转向另一个手下,目光如电:“告诉张副使可以动手,带着我们的人趁乱拿下明州,另传信给喻海和林翼和,如今他们可以不用再忍了。” 庆和十五年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凤阳。 在一座重兵把守的高墙内。 萧桓衍只着一件单薄中衣,披发赤足立于庭中,衣襟大刺刺地敞开,露出白皙紧实的胸膛,然而光滑的肌肤上遍布鞭痕,靠近心口位置甚至还有数个狰狞烙印,可见当年在诏狱受刑时,庆和帝并未手下留情。 他微微仰头,半阖着眼,右手五指成爪,带着残忍的力度在心口不断抓挠,原本就狰狞的伤疤上瞬间多了数道血痕,他眉心微蹙,狭长的眼尾微微颤动,隐隐可见一丝痛色。 萧桓衍胸口的伤早已痊愈,只余一些凹凸不平的疤痕,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时常觉得胸口如烈火灼烧,痛痒难当,无论他怎么抓挠都无济于事,因为这灼烧之痛源于肺腑,而非皮外伤。 这怪病时常发作,冬日还好,他可立于室外通过冰冷的温度缓解心口的灼痛,若是夏日,发做起来简直生不如死。 连太医都束手无策。 萧桓衍明白,这是心病。 而发作最严重的时候,往往是萧桓衍想起一个人的时候。 “洄洄……” 他低声唤着苏蕴雪的小字,抠在胸口的手愈发用力,企图用发肤之痛,来转移内心难熬的折磨。 连城墙外嘶喊的打杀声都充耳不闻。 “嘭——” 是重木撞击城门的声音。 “嘭——” 又一声。 “嘭嘭——” 连续不断的撞击下,厚重的城门终于不堪重袭,哐当一声应声而开。 沈十三带着数千暗卫冲进凤阳,沿途守卫皆被斩杀殆尽,经过一天一夜的苦战,这座守卫森严的堡垒终于被他们从外面强行破开。 沈十三带着暗卫一路奔袭,终于来到关押萧桓衍的高墙外。 铁皮包裹的木门上一把巨大的铁锁,阻住救援的众人。 沈十三朝身后伸出手:“拿火铳来。” 暗卫递上火铳,沈十三接过,对着铁锁连开数十发,如雷鸣般的火铳声响彻长空,惊起远处枯树上的老鸹,直到铁锁应声而断。 众人雀跃欢呼,等不及就要冲进去迎接他们真正的主子容王殿下。 “慢着!”沈十三抬起手,“你们守在外面,我先进去拜见殿下。” 沈十三缓步迈进大门,绕过影壁,来不及打量荒凉破败的小院,就看见一个衣裳单薄,长发凌乱的人站在庭中,微微仰着头,似是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察觉。 沈十三看着萧桓衍,三年了,曾经清贵出尘,雍容端方的容王殿下,如今竟被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他微微有些哽咽,走过去跪在萧桓衍身后:“臣,沈十三拜见容王殿下,殿下千岁!臣等救驾来迟,请殿下降罪!” 萧桓衍背对着沈十三,听见动静睁开眼睛,眼底腥红如血,他如被定格在画布上的凤鸟,身躯羽翼皆被禁锢,只有眼珠微微一斜,看向沈十三,语气有些迟缓:“你来了……他们呢?” 被幽禁三年,萧桓衍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长年累月,这四面高墙内都只有他一个人,除了送饭的狱卒,他从未与其他人接触过。 “明州突发暴乱,赵喜被杀,张副使率兵趁乱占领明州,策反卫所守军,联合喻海和林翼和于福建起兵,如今沿海一线已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庆和帝病重,英王和安王忙于争权,朝廷兵力也被北境牵制住,一时无力分兵对付我们。” “今年是哪一年?” “殿下,如今已是庆和十五年了……” “三年了,终于……” 萧桓衍垂下手,指尖的残留余温的血滴落在地上,融化了一点浅浅的薄冰。 沈十三见状大惊:“殿下您受伤了?”说着起身就要朝萧桓衍走去。 萧桓衍抬手阻止:“站住,”他微微向前踉跄了两步才站定,声音因为发病而有些沙哑:“传令给孔先生,找到合适的人固守明州后,和张越带兵走水路北上,趁朝廷还没缓过神来尽快攻进京城,一定要快!” “是……殿下,不若由臣先服侍您更衣吧。” “不用,去外面候着。” 沈十三抬头看向萧桓衍,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身来看自己一眼,迟疑了一瞬,恭敬道:“是。” 然后退到了门外,和一众暗卫立于门口恭候。 凤阳高墙被破,巷道内挤满了沈十三带来的暗卫,阴郁的寒天之下,不闻一丝人声,万物阒寂。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萧桓衍独自一人走出大门,他换了一件半旧的青灰色布袍,头发用布带束于脑后,脸色过分苍白,眼神越发冰冷幽深。 他甫一出门,门外的侍卫便齐刷刷跪下。 “恭迎殿下,殿下千岁!” “恭迎殿下,殿下千岁!” 萧桓衍冷寂的双眸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一丝暗哑:“出发,回京!” 暗卫们愈发士气高昂,举起长剑高声吼道:“回京!回京!” 第89章 逼宫 京城, 太和殿内。 庆和帝头疾久治不愈,已经很久没有上朝, 如今由英王和安王主持朝政,然而两王已经势不两立,水火不容,无论商议什么事最终都会吵的不可开交。 如今北境受扰,明州又突发暴乱,容王余党趁机卷土来袭,短短数日就占领了沿海数州,除了广州市舶司, 其余两个市舶司都已经被容王的人控制。 朝中已经争论数日,对于究竟派谁去明州清除余党争论不下。 英王一派主张由天津卫指挥使率兵十万南下平叛。 安王却不同意:“如今北境鞑子来势汹汹, 京城已经派出了十万兵马,若是再分兵十万去明州,则京城兵力空虚, 万一有人趁人之危,京城就完了。” 英王冷笑一声:“二弟此言差矣,京城三大营兵马有三十万之众,纵使分出去二十万,还有十万驻守京城,即使有人来攻也不足为惧, 而明州那里若是放任不管,恐怕过不了多久江南大半州府都要落入容王余党手中。” 安王一派的一个大臣立刻道:“明州可以命其他州府的守军支援,但是京城的军队万万不能再动。” 另一派立刻反驳:“离明州最近的几个州府守军皆不过万, 然而张越手下就有三万人, 更不用说还有喻海和林翼和的兵马。” “那也不能随意调动京城驻军,尔等可有将皇上的安危放在眼里?” 安王闻言不怀好意地看向英王:“说到这本王倒是要好好问一问皇兄, 你这么处心积虑地想要将京城的守卫调离,究竟所图为何?” 英王神色阴狠地盯着着安王:“你不要血口喷人!” 安王老神在在:“皇兄,本王可什么都没有说,您何必这么激动,还是说,你心虚了?” 英王怒目而视:“本王还想说你处心积虑不让京军出城不怀好意呢,谁不知道五军营的统领是你的亲舅舅。” 安王危险地眯起眼睛:“吴统领对皇上忠心耿耿,正因如此,才不能让他离京。” 眼见两位殿下又掐起来,此时英王一派的大臣忽然看向站在队伍中始终不发一言的孟行毓,见不得他这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模样,有些咄咄逼人地问:“皇上向来看重孟大人,如今朝廷内忧外患,您却一言不发,不知有何高见?” 一直皱眉沉默的孟行毓此时才开口:“要平明州之乱不难,只要前往凤阳高墙将容王押回京城,前提是……他还在高墙的话。” 一言惊醒梦中人! 英王和安王两派因为各自抱有不便言说的小心思,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在了京城的兵力上,却忘了容王还被关在高墙里。 是呀,只要手里有了容王,明州那群逆党就不成气候。 两派官员难得有了意见统一的时候,然而还不等他们说什么,一个锦衣卫快步进殿禀报:“自凤阳逃出来了一个守军,要求进殿面圣。” 在场所有人脸色骤变,怕什么来什么。 安王沉着脸道:“让他进来。” 英王见安王抢在他前面发话,面色阴沉了一瞬,看向安王是眼神暗藏杀意。 安王目不斜视,丝毫不理会对方。 凤阳守军步履蹒跚走进殿,只见此人满身血污,明显伤得不轻,他跪倒在地,声泪俱下禀报道:“启禀两位殿下,数日前容王余党率兵夜袭凤阳高墙,我军不敌,几乎全军覆没,容王他……逃了!” 哗—— 朝堂上立马乱成了一锅粥,大臣们熙熙攘攘吵开了。 “容王果然有反心!” “明州之事恐怕早有预谋!” “当年容王余党一直未被抓获,就应当想到会有今日。” “当务之急是尽快派兵平叛,若是让容王回到明州和他的余党会合,形式对我们越发不利。” 话题又回到派兵上,然而此次英王一党有理有据,安王也无法反驳。 安王身后的一个臣子轻轻拉了一下安王的衣摆,安王转头,只见臣子轻轻摇了摇头,安王思索片刻不再说话。 英王见安王落于下风,面带得意道:“既然各位大人都没有异议,那就派五军营十万兵马即可开赴明州平叛。” “不仅如此,”安王忽然开口,“凤阳既破,立刻下旨给周边府城,派兵搜寻容王行踪,一旦发现立即将其捉拿押送京城。” 众臣颔首,就连英王也暗暗赞同,然而安王话风一转:“正如皇兄所说,州府守军人手不够,这般探查寻人之事也不是他们所擅长的,还需派出锦衣卫前往凤阳附近,京城周围也要加派人手巡逻,锦衣卫指挥使要负责父皇的安危,此事就交由副指挥使来办吧。” 英王眼神一利,锦衣卫副指挥使是他的人,但若他再反驳安王的话,岂不做实了刚才不愿启用州府守军是别又用心,他似笑非笑道:“理当如此,”随即目光一转,犀利地扫向百官,“众卿还有何异议?” 自方才说了一句话就沉默不言的孟行毓突然又开口:“今日所议之事,恐怕还要先禀明圣上。” 英王和安王不约而同神色一滞,庆和帝病得神志不清,终日昏睡,英王和安王忙于争权,且庆和帝多疑,自从病重后轻易不会召见两个儿子,他们也已经很久没有去乾清宫见过自己的父皇。 孟行毓的话在情在理,两位殿下也只好假笑道:“这是自然。” 乾清宫。 庆和帝靠坐在龙床上,昔日龙骧虎步,精神奕奕的中年男子,此时已经被病痛折磨地头发花白,面容苍老。 英王和容王走后,庆和帝满脸疲惫,他对曹忠道:“朕这两个儿子,没有一个比得上他……难道朕真的不如皇兄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曹忠自然知道,但他不会不识趣地在这上头接庆和帝的话。 庆和帝也不需要曹忠有什么回应,自言自语道:“他果然留了后手,朕想不通,锦衣卫出海找了他的人三年都没有找到,那些人究竟藏在哪里呢?神出鬼没,打了朕一个措手不及,当初朕就不该瞻前顾后,应该直接杀了他的……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无用了,你去拿笔墨来,另外宣孟行毓入宫,朕要拟旨。” 孟行毓进宫的时候,庆和帝已经写好了圣旨,死气沉沉地靠在床上。 孟行毓跪在屏风外:“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庆和帝闻声自嘲一笑:“万岁,皇帝终究也是个普通人,如何能做万岁……” 他向一旁的曹忠示意,曹忠将密封好的锦盒递给孟行毓,孟行毓瞳孔微微一缩,一股麻意从脊背直窜到头顶,额头的冷汗都被逼了出来,他僵住没敢动。 庆和帝道:“拿着,这道圣旨一式三份,如今外患不平,不宜立储,要是两王因此自相残杀,只会给了外头那个逆贼可乘之机,等到平叛结束,若是朕还活着,会亲自宣读圣旨,若是朕有何不测,还需孟大人多操心了。 孟行毓双手缓缓接过圣旨,以头触地:“臣,定不负皇上嘱托。” 半晌,庆和帝虚弱地叹了口气:“退下吧。” 孟行毓走出乾清宫,他握紧藏在袖中的锦盒,脸色十分难看。 他走出没几步,隐约听到乾清宫传来庆和帝的话,他看了看身后,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微微放缓了脚步。 庆和帝虚弱的声音透过六棱花窗传出来:“她在西苑还好吗?” 曹忠低声回道:“回圣上的话,娘娘一切都好。” “哎……朕这个侄儿,若说心中有什么难以割舍之人,恐怕就是她了,你替朕送一杯酒过去吧,别让她太痛苦,之后,就葬在妃陵。” 曹忠的声音没有片刻迟疑:“是。” 孟行毓一言不发,大步离开了皇宫。 深夜,安王府邸。 “你说什么?方才父皇单独召孟行毓进宫了?” “是,贵妃娘娘是这么说的,孟大人出宫的时候脸色不太对,皇上应该给了他东西。” 安王脸上难得出现些许不安:“你说,父皇究竟会吧皇位传给谁?” “殿下,这些都不是您该考虑的事,英王明摆着想要将您的舅舅支开以便行事,我们不能指望皇上,若是皇上真有心立储,又何至于等到现在,所以娘娘的意思是,趁吴统领还没离开,先下手为强!” 安王年轻的面庞渐渐变得狠辣:“母妃说得对,二十多年了,父皇从来没有明确地偏向谁,他任由我们兄弟斗了这么多年,还不是为了他自己,即使他把真皇位传给嘞本王,皇兄也不会善罢甘休,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你先派人去孟行毓那将东西拿回来,另外再派人去告诉母妃和舅舅,我们今夜就动手。” 西苑,琼华殿。 崔嬷嬷一脸紧张地跑进寝宫:“娘娘,小姐!大事不好了……” 她喊完才察觉因为过于激动,竟然忘了西苑还有守卫。 苏蕴雪靠在暖阁的榻上,一件雪白的狐裘搭在身上,手中拿着一本游记在看。 听到崔嬷嬷的声音,她微微坐起来问:“发生了何事?” 崔嬷嬷几步抢道苏蕴雪面前:“方才孟大人派人来传话,皇上忽然下旨赐死小姐,曹忠这会儿可能已经端着毒酒在来的路上了!” 苏蕴雪惊疑不定地看向崔嬷嬷:“为何这么突然?” “听说,听说是因为容王逃了,明州暴乱,江南一带拥护容王的将领都反了!皇上知道后就下了口谕,恐怕是担心自己时日无多,而小姐您……” “啪嗒”。 书本自苏蕴雪手中滑落,砸在了铺着漳绒地毯的地面上。 苏蕴雪心慌意乱:“他果然没疯,竟然逃了……不是说凤阳高墙守卫森严,进去这辈子就出不来了吗?” 崔嬷嬷焦急道:“小姐,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曹忠马上就要来了!” 苏蕴雪回神:“你说的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砰——” 宫外忽然人喧马嘶,喊杀声阵阵。 苏蕴雪和崔嬷嬷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惊骇。 西苑守卫快步跑进琼华殿,苏蕴雪连忙厉声呵斥:“站住!不准进来!” 好在守卫依言停了下来:“娘娘,宫中出事了,有人逼宫,外面已经乱作一团,娘娘您在殿中千万不要出来。” 苏蕴雪定了定神,问:“可知谋逆之人是谁?” 苏蕴雪问完后忽然想起孟行毓的话,庆和帝的两个儿子为了皇位已经斗得你死我活,逼宫之人必定是他们其中一个。 第90章 谋逆 殿门外的守卫道:“西苑离皇宫尚有一段距离, 小的也不知,不过娘娘放心, 我等守在宫外,那些人的目的不是这里,西苑暂时是安全的,只是西苑的守卫也已经被调走大半,安全起见,娘娘今夜千万不要出来。” 苏蕴雪心神稍松:“知道了,有劳这位大人,天寒地冻的, 万事小心。” 守卫们知道西苑住着的娘娘人美心善,能得娘娘这一句夸赞, 万分激动:“是!属下等一定护好娘娘安危!” 等守卫走后,苏蕴雪转头看向崔嬷嬷,神情难掩激动, 眼神透着奇异的光亮:”嬷嬷,三年了,我们的机会来了!” 崔嬷嬷当即就明白了苏蕴雪所指为何,发生宫变,西苑势必遭到波及,且有很大一部分守卫被派去皇宫支援, 这是她们逃走最好的机会。 更何况庆和帝病重,两王相争,此时根本没有人顾得上她们。 崔嬷嬷道:“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东西是早就准备好的, 三年来的每一天, 她们都为了今天做准备。 崔嬷嬷走后,苏蕴雪起身, 翻出藏在柜子深处的深灰色圆领棉布袍换上,离开前轻轻踢翻了暖阁的熏笼,烧的猩红的炭粒滚落在地,大红的漳绒地毯立时被烙出一个个窟窿,升起阵阵白烟。 苏蕴雪摸黑来到殿外,崔嬷嬷同样换了寻常百姓的布衣,已经在广寒桥边等着她。 琼华殿三面临水,有两座桥与岸相连,她们朝着靠近皇宫的广寒桥走去,桥那边果然已经没有了守卫,她们快步朝着岸边走去。 、 身后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阴寒的夜晚因为浩大的火势被驱散了三分寒意。 很快守卫惊慌失措的喊声从身后传来:“走水了!琼华殿走水了!快叫人!” “娘娘还在里面,快抬水来救火!!!” “娘娘——” 苏蕴雪拉着崔嬷嬷头也不回地上了岸,沿着皇宫西城墙一路向北,来到皇城北大街,混入奔逃的人流,朝着城门的方向跑去。 安王提着英王的项上人头来到乾清宫,吴贵妃站在乾清宫门口,真红大衫,杏黄披风,高髻凤冠,骄傲且悲戚的眼神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安王回以母妃一个温柔的笑,提着英王的人头和吴贵妃擦肩而过时,吴贵妃轻声道:“你的姐姐若是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天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安王低声道:“母妃放心,儿臣知道该怎么做。” 吴贵妃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 一盏茶后,乾清宫传出宦官尖锐凄厉的哭声:“皇上——驾崩——” 安王踏出乾清宫,问左右:“今日内阁值夜的大臣是谁?” 左右答:“户部尚书周世钊,礼部侍郎张淳。” 安王皱眉:“他们两个……” 此时五军营统领吴晟披甲执戟大步跨过乾清门进来,抱拳向安王道:“启禀殿下,宫城所有逆党皆被铲除,锦衣卫抗旨谋反,指挥使和副指挥使已经被就地格杀!” 安王看见自家舅舅,心中彻底安定下来,对左右道:“传户部尚书周世钊和礼部侍郎张淳到乾清宫。” 说是传召,周世钊和张淳实则是被守军押来乾清宫的。 两人皆惊魂不定,只消一眼就明白今夜安王究竟做了什么。 安王抬起右手,让两位朝臣看见手中的圣旨:“今夜父皇下诏传位于本王,皇兄得知后,竟因心中不忿起了反心,于今夜子时发动宫变,企图于皇极门谋杀本王,幸而被本王识破其阴谋,将其就地阵法,父皇得知后惊痛不已,已与刚才驾崩了,还请两位大人做个见证,等今早上朝,诏诰百官……” “嗖——” 宫墙外忽然飞来一支羽箭,精准地刺进吴晟的胸膛,吴晟原本立于安王身后,全神贯注地听安王安排示下,被刺中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低头看着被穿透的胸膛,然后缓缓抬起头,看向羽箭飞来的城墙,顷刻间,密密麻麻的羽箭如雨般落下。 他张口,鲜血奔涌而出:“有人……闯宫……” “咚”的一声,面朝下砸在地上,没了声息。 “兄长!!!”吴贵妃凄厉的声音穿过箭雨,却再也传不进吴晟耳中。 突生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安王眼神狠厉,提剑挡去近身的箭,飞身过去将吴贵妃护在身后:“母妃小心!” 他看着舅舅带来的人如瓮中之鳖尽数被射死在宫墙内,知道宫外的人恐怕也已经被屠杀殆尽,此时哪还有不明白的,自己苦心筹谋,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螳螂捕蝉里面的那只螳螂。 眼见所有的的苦心筹谋都前功尽弃,安王双眼赤红,咬牙切齿地喊出一个称谓:“容、王!” 乾清宫原本紧闭的大门被人从门外破开,披甲执坚的军队如蝗虫般涌进来,将殿中之人团团包围。 深黑的夜中一束束火把光影晃动,两方对峙的诡异沉默中,一个身影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玄衣素服,外披罩甲,闲庭信步跨过乾清宫的大门,唤醒了安王一派内心的惊恐。 清冷,淡漠,即使是这场宫变幕后主谋,也不见他脸上有过多的表情,正是萧桓衍无疑。 安王看见萧桓衍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指着萧桓衍破口大骂:“萧桓衍你这个乱臣贼子,竟然敢谋逆,你简直罪大恶极!来人,还不快把这个贼人拿下!” 然而哪里还有人能够供他驱使,满地尸首皆是皇权路上的踏脚石。 萧桓衍唇角微微勾起:“安王殿下说错了,真正谋逆的人是你,你安排你的舅舅发动宫变,弑兄杀父,谋朝篡位,你才是乱臣贼子,本王此行,是为拨乱反正,清、君、侧!” 安王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他歇斯底里道:“本王的父皇是皇帝,我是他的儿子,他传位予我天经地义,你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清君侧?!” 萧桓衍也不与安王纠缠,对着殿内唤了一声:“曹公公?” 安王张狂的表情一滞。 乾清宫的门再度被打开了一条缝,曹忠沉默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安王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显然连他也没有想到刚才曹忠竟然会躲在殿内,那么刚才他岂不是…… 曹忠皱纹深刻的脸上,天生带些阴鸷的眼睛先迅速瞄了一眼萧桓衍,然后看向一旁目露杀意的安王,最后才看向自从被安王押来就被吓得僵立一旁面色苍白的周世钊和张淳。 “容王殿下,二位大人,老奴有罪,方才老奴在后殿盯着皇上的药,隐约中听见细微的声响,以为是皇上醒了,便回到前殿服侍皇上,结果刚好看见安王走出乾清宫,英王殿下的首级被扔在地上,老奴急忙去察看皇上的情况,结果发现皇上面容青紫,一只枕头随意地扔在一旁,皇上他,他被安王捂死了!都怪老奴没有及时发现异常,呜呜呜……” 吴贵妃眼风凌厉地扫向曹忠:“你这个阉奴,竟敢勾结逆党,诬陷亲王!来日必遭千刀万剐之刑!” 此时的她已经无法维持端庄温和的表象,驯顺的外表下是无尽的狠辣。 “奴婢没有说谎,因为皇上真正想要传位的人是英王殿下,密诏一式三份,老奴这里有一份,户部侍郎孟大人有一份,养心殿的暗格中还藏有一份,只是不知孟大人他如今是否安在……” 周世钊和章淳已经被一连串的事件冲击地不知作何反应。 萧桓衍瞥了一眼二人,道:“既然如此,有劳二位大人跟随曹公公走一趟,先去养心殿将暗格中的遗照取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将明未明的天色,“再有一个时辰就该上朝了,介时二位大人就带上遗照直接去太和殿吧。” 说完萧桓衍转身要走。 安王挥剑拦住周、章二人:“站住,谁敢动?!本王手里的才是真正的遗诏,你们竟敢造假?!” “够了!” 出声阻止的不是别人,正是吴贵妃,她满目尽是大势已去的颓丧,从她看见萧桓衍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输了,输的彻底,互相利用了这么多年,终究是萧桓衍赢了。 “皇儿,”吴贵妃看向安王,眼中骄傲不减,“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成王败寇……认输吧。” 他们的人马尽数被歼,如今宫里宫外都是萧桓衍的人,顽抗到底,不过是白白丢了性命。 萧桓衍低低笑了两声,清冷的凤眼闪过一丝血气:“是呀,安王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朝祖训,亲王重罪亦不得加刑,即使你弑凶杀父,最终也死不了,顶多就是去凤阳高墙住着,那地方本王住过,着实不错,你不用担心,本王会让你的母妃一陪你的。” 原本渐渐被吴贵妃劝服的安王听道凤阳高墙,顿时满面戾气,他神情傲然睥睨着萧桓衍:“你想折磨本王,做梦!是,本王是弑父杀弟,但本王绝不后悔,一个宫人出身的贱种,也配跟本王抢皇位,还有父皇,他的皇位不也是用我姐姐的性命换来的?!我拿回来理所应当!你才是逆贼,该滚回去凤阳高墙的是你!!!” 他举剑提步飞身刺向萧桓衍。 吴贵妃惊恐道:“不要——” 然而已经迟了。 “噗嗤”一声,卫成手持长矛,自萧桓衍身后抢步上前,出手如电,长矛瞬间穿透了安王的腰腹,重伤却不致命。 安王捂着腰间的伤跪倒在地,吴贵妃哭着跑上前抱住自己的儿子:“安儿!安儿你还好吗?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啊!!!” 萧桓衍轻描淡写抹掉溅到脸上的鲜血,吩咐左右:“给安王殿下找个太医。” 说罢抬脚朝太极殿走去。 冬日阴寒,尤其早晨更是冻的人手脚发麻,上朝的百官在宫道上碰见彼此,皆看见了眼中的担忧和不安。 昨夜皇城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是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院中看了烧红的天一整夜,也不敢踏出家门一步。 恐怕今日,大宁朝的主人就要易主了吧。 然而宫中既然没有传出什么消息,他们还是得上朝,当大臣看见站在太极殿中的萧桓衍时还是震惊的无以复加,他们以为今日进殿,看见的不是安王就是英王,可为何是容王殿下? “容王殿下?” 扶持两王的官员立马出声质问:“容王不是应该被关在凤阳高墙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萧桓衍依旧玄衣素服,只是没有穿罩甲,他转过身,对着提出疑问的大臣微微一笑:“京城生乱,本王即使住在高墙也听到了风声,这毕竟是我萧家的江山,本王只好回京勤王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90-93 第91章 落定 “你!你……” 那臣子显然没有想到萧桓衍能把越狱谋反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在萧桓衍收敛笑容,眼神开始变得冰冷幽深之后, 又默默将后面的话憋了回去。 萧桓衍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悠悠道:“昨日之事想必各位的大人都有所耳闻,还是让曹忠及在内阁值夜的周阁老和章侍郎来告知各位吧。” 于是曹忠出列,当众又将安王逼宫,先在皇极门暗杀英王,又在乾清宫捂死庆和帝的事情讲了一遍。 众臣听完脸色可谓异彩纷呈,若是容王不在也倒罢了,偏偏容王站在这, 就是十分的事实也要让人产生五分的怀疑。 有拥立安王的臣子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安王殿下向来入孝出悌, 礼贤下士,不可能做出如此悖逆之事。” 萧桓衍眼神扫过周世钊和章淳。 章淳因为老师杨怀曜的缘故,曾经屡次在朝堂上为萧桓衍说话, 他心知若是他先开口势必会被朝臣质疑并群起而攻之,所以并不先开口,而是看向在一旁沉着脸的周世钊。 周世钊觉得自己真的倒霉透了,三年前被拉出来做筏子的是他,三年后竟然还是他,然而他也只能如实道:“弑凶杀父, 此事乃安王殿下亲口承认,曹公公从养心殿暗格中取出的遗诏上所写也的确是传位给英王殿下,”想想气不过, 加了一句, “至于容王殿下为何会突然带兵出现在宫城,臣就不知道了。” 萧桓衍听得此言也不生气, 一笑而过,转头示意曹忠将遗诏取出来。 遗诏是周世钊和章淳随着曹忠一同去养心殿取的,周世钊说完后,曹忠适时的将遗诏当着众臣的面将密封的匣子取出来,亲自举着给百官传阅。 百官仔细验过,遗诏货真价实。 之后曹忠道:“遗诏一式三份,有两份分别在奴婢手中和户部左侍郎孟大人手中,昨夜至今都未见孟大人,也不知他是否无恙” 众臣见周世钊都这么说了,曹忠又拿出遗诏,已经相信大半,想到孟行毓下落不明,八成已经遭了安王的毒手。 又有人问:“不知安王殿下何在,可否请他上殿对峙,或许也可问出孟侍郎的下落。” 周世钊道:“昨夜安王意欲杀害容王,被容王身边的护卫刺伤。” 群臣一时面容惨淡,皇上一共就两个儿子,如今两王相争闹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英王如今身首异处,即使立了遗诏传位于英王又有什么用。 此时有人忍不住开始偷偷瞄站在大殿中央的萧桓衍,要说这中间没有他的手笔,打死都没人相信,可偏偏看上去与他毫不相干。 今日上朝时,百官都发现宫城内外站的都不是京营的守卫,而是身穿黒甲的军士,就连太和殿门口都有一批执甲的精锐,整个皇城已经在容王手中,人如今要的也只是一个名正言顺而已。 与其在这种时候与之作对,还不如…… “容王殿下,今上龙驭宾天,英王身死,安王谋逆,罪愆累累不可胜数。国不可一日无君,容王殿下及时奔赴京师,以勤王师,平息此祸,且为先帝之嫡嗣,理应顺应天命,即皇帝位,以承大统。” 朝中百官脸色各异,有人暗恨被抢了先。 也有人忍不住反驳:“英王虽逝,英王长子仍在,按照皇上的遗诏,既然英王已是,理应由英王之子袭承大统。” “真是笑话,英王长子如今不过五岁小儿,如何能担此大任?” “如何不能?若是天子年幼,可由内阁辅佐,待天子成年再亲政不迟。” “严阁老,莫非这就是你的目的,想趁着主少国疑,总揽朝政?” “哼!李大人莫要血口喷人!本官也不过是遵从皇上遗诏罢了!” “皇上的遗诏是传位给英王,而非英王之子!” 在众人吵的不可开交的时候,一旁的曹忠语气含悲:“众位大人有所不知,英王之子在昨夜宫变之中也被杀了,动手的正是五军营统领吴晟。” “什么?!” 竟然这么巧,连英王长子也死了! 争执的双方被这一消息惊得哑口无言。 还不及众臣反应,萧桓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朝着殿上的龙椅走去:“皇叔崩逝,英王惨死,本王亦十分伤心,然而如今我朝内忧外患,内有明州暴乱不息,外有鞑靼虎视眈眈,如此非常之时,本王愿承天命,主掌朝政,守护大宁江山,众卿以为如何?” 众卿还能如何呢?庆和帝死了,两个王爷一死一罪,连英王的儿子也死了,若是以血缘论,这个皇位,的确只有萧桓衍来坐最合适。 此时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容王早已被庆和帝削去爵位,贬为庶民,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有先出声。 还是孔思弗率先跪地而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章淳为首的一帮臣子紧跟其后:“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剩下的人里有的犹犹豫豫跪了下去,也有人依旧僵立站着不动。 萧桓衍缓缓坐在龙椅上,扫了一眼站着的人,并不理会,而是道:“众卿平身……当务之急,是皇叔的丧仪和安王谋逆之事,分别交由礼部和刑部去办。” 礼部尚书和刑部尚书对视一眼,最终出列:“臣遵旨。” 这表明他们已经认萧桓衍为帝。 “另,任命卫成为五军营统领,增兵五万前往漠北,张越为神机营统领,同样率兵五万南下明州平乱。” 卫成和张越同时出列,跪地抱拳:“是!” “想必各位大人今日都累了,今日就议到这里,退朝。” 说完这句话萧桓衍率先起身离开了太和殿。 文武百官不约而同悄悄吁了口气,待萧桓衍离开后,才软着腿走出太和殿,两旁有军士正在清理昨夜宫变残留的尸体,一具具冰冷的尸身被一点点拖到宫殿之后,转眼就看不见,只留下道道黑红的血迹。 “哗啦——” 内侍一桶水泼上去,血痕便化作血水流淌而下。 这水就像泼在众人头上一样,所有见到这一幕的臣子都不约而同地一激灵,朝宫外走地更快了。 乾清宫。 萧桓衍看着歪倒在床上面容青紫,五官狰狞的庆和帝。 从昨夜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个时辰,先是逼宫,后是朝议。,庆和帝的尸身就这样一直被放在乾清宫无人顾及,如今已经冰冷僵硬的不成样子。 “你也有今日。”萧桓衍看着庆和帝喃喃道,“殓了吧。” 立即有内侍进来收拾庆和帝的遗体。 萧桓衍问刘如意:“她呢?” 刘如意躬身立在萧桓衍身后:“夫人昨夜趁乱出逃,已经在西城门被拦了下来,此时仍在西苑。” “等宫里的事安顿好后,接她进宫。” “是。” 庆和十五年十二月。 安王于皇极门骤起宫变,潜伏弓弩手,射杀其兄英王,斩首持之,及至乾清宫,向其父庆和帝耀武扬威,继而以枕掩杀之,以图自立为君。幸容王率师旋京,昭揭其恶,未遂其谋。因帝位虚悬,容王受百官推举,顺应天命,继承帝位,定年号为敏元,后世称之为敏元帝。时敏元初继,内忧外患交迫,未即行登极之礼,俟至次年孟春三月,方启盛典。 后闻坊间传闻,昔敏元帝遭谗构,身陷囹圄之际,有一女矢志不渝伴其左右,情深意重,可见一斑。敏元帝迟迟不愿举行大典,是为了在登基之日,并册所爱之女为后,共受百官朝贺,以彰其情之坚贞。 皇极门宫变虽起得突然,却一夜之间就被容王带兵镇压,并未过多波及京师的百姓,等萧桓衍称帝的诏书昭告天下后,百姓们渐渐安定下来,很快就忘记了那一夜的混乱,转而开始期待新皇的登基大典,以及那个传闻中被新皇盛宠的女子。 苏蕴雪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皇宫。 各宫殿宇规制大体相同,她虽不知她在的是哪一宫,但她可以确定,她的确是回到了皇宫。 这座宫殿并不如曾经的鸾镜宫华丽,然很多陈设布置都是新置的,显然是临时匆忙布置出来的。 她和崔嬷嬷逃出西苑,混在逃难的人群中朝着离她们最近的西城门走去,但是京城生变,四周城门紧闭,很多百姓都被挡在门内,进出不得。 正当她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苏蕴雪忽然被人从身后打晕,闭眼前只看见崔嬷嬷惊恐万状的脸。 她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离宫变过去了多久,但看宫中已经恢复了井然有序的模样,想来那晚的混乱已经结束,不知最终是谁成为了这座皇城的新主人。 苏蕴雪心中慌乱又茫然。 “崔嬷嬷?” 苏蕴雪试探着叫了一声。 有宫女推门进来,态度极为恭谨:“娘娘有何吩咐?” 苏蕴雪眼神防备又锐利地盯着那个宫女,然而只是一个年轻的宫女而已,她无法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苏蕴雪问:“今天是哪一天?” “今日是初九。” 初九,宫变那天是初六,她竟然已经昏睡了三天,身上却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跟在我身边的那位嬷嬷呢?” 宫女竟是知无不言:“崔嬷嬷就在鸾镜宫,她一切安好。” 问到这里,苏蕴雪已经基本确定最后的胜利者是谁了。 她心中五味杂陈,捏紧了手中的衾被,不死心地问道:“如今……可立了新帝?” “回娘娘的话,前□□会上百官推举容王为帝,只是还未举行大典。” 苏蕴雪心脏微微一缩,他终究得到了她想要的,随即自嘲一笑,兜兜转转,无论她逃跑多少次,都逃不出萧桓衍的手心。 那宫女忽然道:“次妃娘娘刚醒,奴婢去为您端碗粥来。” 苏蕴雪偏了偏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叫我什么?” 宫女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清秀的脸,表情恭敬中透着几分不谙世事:“次妃娘娘啊,您不是容王殿下的次妃娘娘吗?” 次妃?苏蕴玉? 她竟然成了苏蕴玉? 那宫女还道:“皇上落难之时,王妃和离,却只有次妃娘娘始终对皇上不离不弃,如今外头都传,皇上要立您为后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哈哈哈哈哈……”苏蕴雪眼泪都笑出来了。 萧桓衍啊萧桓衍,原来他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在谋算今日了吗? 当初他所有的反常和对苏蕴玉的态度如今都有了解释,难怪他那么大张旗鼓地娶侧妃,难怪苏蕴珠能够顺利和离而苏蕴玉却不能,一切都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这一刻做打算。 宫女见苏蕴雪忽然疯了一般狂笑不止,不由有些惊恐:“次、次妃娘娘?” “滚!滚出去!我不是什么次妃!滚——” 小宫女吓得落荒而逃。 第92章 真相 苏蕴雪第一次主动要求见萧桓衍。 然而宫人告诉她, 新帝刚刚登基政务繁忙,抽不出空来见她。 没有空见她, 却有空将她抓回来关在皇宫,连她的身份都抹去。 苏蕴雪将宫中所有的东西砸了个稀烂,很快又被一帮宫女内侍收拾干净换上新的。 无论她砸多少次,他们都默默地收拾残局,没有一个人再多言一句。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苏蕴雪闹得精疲力尽的时候,萧桓衍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 三年不见,他一点都没有变, 可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对, 身份变了。 萧桓衍依旧穿一身玄色常服,然而常服上的纹饰已经不是蟠螭纹,而是唯有帝王才能用的团龙纹。 他的眉眼清冷淡漠, 一如往日,好似高墙三年的幽禁生活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影响。 苏蕴雪站在离他三步之遥,静静地看着他,在过去的这几天,所有的愤怒,惊恐和无助都已经发泄过了, 等终于见到萧桓衍的时候,苏蕴雪已经无力做出多余的反应。 萧桓衍同样在看她,面容平静, 幽暗的眼底却似有火在燃烧, 而她被困在那团幽火之中,只能一点点慢慢被他吞噬殆尽。 他慢慢朝她走近, 忍不住抬手想要触碰她的脸:“三年了,你一点都没有变。” 苏蕴雪漠然偏头,避过了萧桓衍的手:“崔嬷嬷呢?” 面对苏蕴雪无声的拒绝,萧桓衍不以为意,他收回手,手指在袖中轻轻摩挲,眼神却在她的眉眼流连,然后渐渐滑到唇瓣:“她很好,孟行毓也被我从安王府的地牢救了出来,同样活得好好的,我不会拿他们怎么样……洄洄,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用任何人威胁你,留在我身边,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苏蕴雪讽笑一声:“谁做你的皇后?苏蕴玉吗?” 萧桓衍目光微微一滞,清幽的眼神紧紧地攥住她:“不是苏蕴玉,她逃了,我去凤阳后没几日她就逃了,我没有让人拦她,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在哪,不过你该庆幸她逃了,否则为了你今日的身份,我也不会让她活着……若非你当初进了萧临壑的后宫,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曾经的苏美人已于宫变之日葬身火海,如今活在世上的,只有本王的次妃,朕未来的皇后。” “原来我身边一直都有你的人,哪怕我离开皇宫去了西苑也依旧在你的掌控之中,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真正的摆脱你,”她喃喃,“难怪我和崔嬷嬷刚逃到城门就被抓了回来……我对你做了那么多事,害你落入诏狱,被囚高墙三年,你不恨我吗?” 萧桓衍的回答是往前一步,紧紧抱住神情荒芜的苏蕴雪,力道大的让人无法逃脱。 苏蕴雪也不需要萧桓衍的回答,她兀自笑道:“你当然不会恨我,因为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而我也成了你手中的一枚棋子,是吗?” 萧桓衍沉默不语。 “你苦心经营十余年,通过市舶司赚足了钱财招兵买马,你想反,可是你不敢反,因为大宁朝开国以来,从来没有一个藩王能够造反成功!你缺少一个机会,一个天时地利人和都向着你的机会,你等啊等,终于有一天,你发现了这个机会可以早日到来,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笃定我会是那个为你制造机会的人?” 萧桓衍的将下颌搁在苏蕴雪的肩头,让她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他道:“因为苏继,是你杀了苏继,洄洄。” “我曾经说过,你自私、虚伪、狠辣无情,强迫过你的人都没有好下场,苏继对你欲图不轨,你下毒害死了他,我做了那么多让你痛苦的事,你自然不会放过我,所以你进宫后,我就一直在等你对我动手,若是你真的下手了,那就表明……你也不会放过萧临壑。” 在很早的时候萧桓衍就发现苏蕴雪不仅仅和这世间的女子不同,她和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苏蕴雪似乎天生缺乏对强权的畏惧,凡是强迫过她,折辱过她的人,在她妥协的同时,她心中就已经定好了这些人都死期,即使那个人是这世上最尊贵,最有权势的人,苏继如是,萧临壑如是,他……亦如是。 所以当初苏蕴雪进宫,在最初的惊痛过后,萧桓衍查清了苏继之死,就想到了或许可以借苏蕴雪之手,来完成他所有谋算中最关键的一步。 “哈哈哈哈……” 苏蕴雪伏在萧桓衍肩头笑了起来,“吴贵妃的香是你给她的吧?庆和帝的头疾就是那香导致的,我发现了以后没有揭穿,反而悄悄帮了她一把……” 萧桓衍放在苏蕴雪腰间的手不由加重了力道,苏蕴雪恍若未觉,自顾自道:“我刚入宫的时候就发现了吴贵妃身上的香有问题,于是我暗中在乾清宫的香炉中添了一味香料,那东西无毒无害,却能催化吴贵妃给庆和帝下的毒,他闻得越多,死得越快……你知道那香是从哪里来的吗?” 苏蕴雪推开萧桓衍,通红的双眼对上他清幽的眸。 那双眼睛毫不掩饰对她的感情,可是想起萧桓衍在背后做的事,她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颤,她道:“是在王府书楼的香谱里看到的,你借吴贵妃和我的手,杀死了你最大的敌人,萧临壑一倒下,他的两个儿子势必会自相残杀,而你只需要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坐收渔利就好,当初我自以为利用了你的真心,没想到却是你利用了我的狠心,你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没有给过吴贵妃任何香料,只是赠了她几本香谱,至于其他事,都是她自己的谋划。” “但是你知道她一定会用那里面的香料对吗,你深知她的女儿惨死北境,她对庆和帝恨之入骨,一定不会放过庆和帝,”苏蕴雪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萧桓衍,“你对人心的利用可谓到了极致。” “我猜,你虽暗中筹谋多年,但你手中绝对没有多少兵马,而且那些兵马不在明州吧?明州的暴乱不过是一个假象,像北境一样是牵制地方兵马和朝廷目光的手段,否则你不可能这么快就回到京城,庆和帝派人在海外找了三年都没有找到,你把人藏哪了?” “天津卫以及渤海之外的无数小岛,只有八万,其中三万还被张越带去了明州,宫变当日我只带了五万人进京。” 苏蕴雪到吸一口凉气,只五万人,就毫不费力地得到了整个江山,若是九泉之下的庆和帝知道,不知作何感想,且这些兵马,竟然就藏在庆和帝的眼皮子底下,在离京城最近的天津,而庆和帝监视多年的明州和泉州,如今看来都是萧桓衍故意做出的障眼法,难怪他能在那么快的时间内出现在京城,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好一出声东击西,好一招灯下黑。 许是已经尘埃落定,萧桓衍也不再遮掩他做过的事:“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在苦心筹谋,然而谋反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我朝藩王早已被削去兵权和财权,哪怕是我利用市舶司做海上生意,能够暗中招买的兵马也不过八万之众,且还要将这些人养在荒无人烟的小岛,更是难上加难,所以我清楚的知道,只要萧临壑活着,就不是动手的时机,我以为我还要再等上十数年,直到……直到你进了宫。” “洄洄,对我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安王和英王兄弟阋墙,我就有把握以最快的速度夺得帝位,百姓也不至于被卷进皇权争夺之中,成为无辜的牺牲品。” 苏蕴雪想到刚才她说她对乾清宫的香料动手脚都时候,萧桓衍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她开口,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惧意:“你果真,算无遗策……” “但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当初你入诏狱后以我为借口逃过一死,害得我声名狼藉,险些被庆和帝毒杀,是因为我已经做了你想让我做的事,所以要置我于死地?那如今为什么又要我以苏蕴玉的身份活着?折磨我?” “不,不是,我从没有想过你死,也不是为了折磨你,你不会死,无论萧临壑准备多少毒酒,你都不会死!我当初之所以那么做,不过是想借萧临壑的手赐你毒酒,我就可以趁机把你弄出宫,没想到萧临壑最后居然手下留情了。”萧桓衍的声音中透着几分阴沉。 苏蕴雪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曹忠?!他服侍了庆和帝几十年,为什么最后会愿意帮你做事?” 庆和帝若是派人给她毒酒,势必会经过曹忠之手,萧桓衍如此笃定毒酒不会有问题,只能表明曹忠早就暗中成了萧桓衍的人。 “洄洄,我曾经说过,和你有关的一切我都查的清清楚楚,你曾经救过的那个孩子在我手上。” “小七!你用小七去威胁他?天呐,天呐,你还是人吗?为什么你对所有人都要用这种令人无比痛恨的手段,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威胁别人?!” 苏蕴雪像是要远离什么恶魔一样不断后退,她现在只想远离他,萧桓衍见苏蕴雪一退,不由又逼近几步:“洄洄,要让曹忠为我所用这是唯一的手段,只有曹忠成为我的人,我才能在皇宫之中护你周全!我适才说过,我以后再也不会拿任何人威胁你,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威胁你,无论是苏家还是孟家我都会厚待,留在我身边做我的皇后好吗?” “不好!不好!!!你跟本不是保护我!你就是在监视我!控制我!!!” 苏蕴雪被逼到墙角:“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我不要做什么皇后!我不要和你在一起!我不是苏蕴玉!!!” 她崩溃地哭倒在地:“我是苏蕴雪,不,我是苏洄雪,谁都不能让我忘记过去,忘记自己。” 萧桓衍蹲下身,怜惜却不容置疑地将苏蕴雪搂进怀中。 苏蕴雪的声音已经满是疲惫和绝望:“我斗不过你,我认输,你放过我好不好?” 萧桓衍心脏蓦地一痛,声音近乎恳求:“没有人要跟你斗,没有人逼你忘记过去,身份只是给外人看的,你从来都是苏蕴雪,是我的洄洄,从前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留在我身边,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补偿你,好吗?” 心口熟悉的炽热灼烧之感自血肉深处慢慢升腾,萧桓衍忍住抓挠的欲望,只紧紧抱住怀中的人,像是抱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苏蕴雪精疲力尽的声音从他怀里传来:“你不怕我再杀你一次吗?像是对苏继和萧临壑那样?” “没关系,我不介意,因为……我已经生不如死了。” 炽热的火焰以燎原之势,在他的心口肆意灼烧,痛的他浑身抽搐,在苏蕴雪晕过去之前,萧桓衍先她一步晕了过去。 第93章 自伤 庆和十五年的冬天很快就过去, 当迎春花开始抽条的时候,明州的暴乱已经被平息, 北境的鞑子也被再次击退。 明州之乱本就是孔思弗顺水推舟籍势而为,喻海和林翼和在庆和年间就已经有意无意地偏向萧桓衍,是以明州之事没费多少力气就解决了,倒是北境的鞑子颇费了些时间,好在敏元帝执政后应对神速,及时地遏制了北边战事的蔓延。 在这期间,朝野内外都经历了长达数月的清洗,凡是当初反对萧桓衍, 在他称帝后还欲图不轨的臣子都被归为安王余党斩杀殆尽,菜市口的断头台每天都是冲刷不尽的血水。 敏元帝展现出了与他清贵温雅的外表完全不符的血腥手段, 但凡对他有一丝异心的人都被剪除,一时朝野内外风声鹤唳,无人再敢对敏元帝提出一丝质疑。 是的, 敏元帝,虽正式未登基,但是萧桓衍称帝后,任命孔思弗为内阁首辅,孔思弗亲自为萧桓衍拟了数个年号,而萧桓衍最终选择“敏元”二字, 意在缅怀他早逝的生父恭敏亲王。 “小姐,你就吃一口吧,再怎么样也要吃东西才是, 否则哪来的力气想以后呢?” 崔嬷嬷端着一碗熬的软糯的粳米粥, 苦口婆心地劝说苏蕴雪吃东西。 苏蕴雪站在宫殿廊庑下,仰头看着蔚蓝如洗的天空, 空中的飞鸟时不时掠她的视线:“以后?我还有以后吗?恐怕终其一生,我都要在这方寸之内度过了。” 崔嬷嬷满心苦涩,当初她和小姐一起离开,被堵在城门出不去,本想在附近的客栈先将就一晚,谁知背后突然出现一个布衣打扮身材高大的汉子,一掌劈晕了自家小姐,崔嬷嬷刚要大叫喊人,紧接着自己也被劈晕了。 再醒过来,崔嬷嬷发现她们又回到了西苑,这期间她一直被关在偏房,一开始她以为是皇上的人将她们抓了回去,当几天后被人带到皇宫,看见萧桓衍的时候,崔嬷嬷才明白,将小姐劫回宫的,竟然是容王殿下,宁朝的新帝。 冤孽啊…… 崔嬷嬷劝道:“但是无论如何,还是身体要紧。” 苏蕴雪微微偏过头,神情十分疲惫:“嬷嬷,我没有胃口。” 宫门口传来守卫请安的声音:“皇上。” 萧桓衍来了,崔嬷嬷和苏蕴雪都不由神色一紧。 萧桓衍见苏蕴雪穿着中衣,只披一件天青色的刻丝斗篷就站在廊下吹风,不由皱眉:“你身子本就弱,怎的还站在风口上?” 说着走过去就要扶苏蕴雪进寝宫,转头瞥见崔嬷嬷手里的粥,道:“把粥给朕,退下。” 萧桓衍一手端着粥,一手将苏蕴雪牵进了寝殿,他将她带到桌旁坐下,亲自舀了一勺粥递到苏蕴雪嘴边,语含诱哄:”你先喝点粥,等会儿朕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苏蕴雪看着逼到嘴边的粥,心中无比厌烦,她身子微微往后仰:“我吃不下。” 萧桓衍也不生气,将勺子送进自己嘴里,转而擒住苏蕴雪的下巴将粥哺到她的嘴里,苏蕴雪挣扎不开,只能以这种方式被迫将粥咽下去。 萧桓衍放开苏蕴雪,苏蕴雪站起来就打了萧桓衍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在空旷的寝殿内格外清晰。 萧桓衍冷白的脸上很快就浮起一个巴掌印,苏蕴雪打完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忍不住微微后退一步,目带惊恐地看向萧桓衍,神情是自己都不知道的防备和畏惧。 萧桓衍心头怒意泛起一瞬,对上苏蕴雪因为害怕而瞪大的眼睛后又泄了气。 他低头苦笑,声音中有几分低落:“你不肯用膳,对身子不好,吃一些吧。” 然后将手中的碗推到苏蕴雪面前,自己起身走到了殿外。 苏蕴雪看着那碗快冷的粥,觉得她此时此刻真是矫情的过分,遂端起粥几口就吃完了。 初春的天还有些凉,苏蕴雪披着斗篷和萧桓衍走在宫道上,一路上萧桓衍都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放,两人径直来到坤宁宫。 庆和帝没有立后,是以坤宁宫作为皇后中宫一直空置,苏蕴雪在宫里的时候从来没有来过坤宁宫,此时进来后才发现整座宫殿都焕然一新。 殿内的珠帘和承尘都是新换的,丝绸独有的光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古玩珍宝应是刚从尚宝监拿出来的,琳琅满目,绚丽华彩。 萧桓衍对苏蕴雪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寝宫,我让人重新修缮了一番,你看看是否满意,若是有什么喜欢的,也可以告诉我,我再让人重新弄。” 苏蕴雪静默地看着这座华美的宫殿,不发一言,从一座金笼换到另一座金笼,本质上都一样。 萧桓衍看着她死寂的脸,心口隐隐升起不适,但他还是笑着道:“再过几日就是你我的大典,洄洄,你将成为大宁朝最尊贵的女人,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这句话这段时间萧桓衍已经问过她无数次,但她无一次回应,然而此刻她看着富丽堂皇的坤宁宫,突然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好啊,我要以苏蕴雪的身份登上后位,你能做到吗?” 萧桓衍还来不及欣喜就被苏蕴雪堵得哑口无言。 “怎么?无所不能的容王殿下……不,敏元帝,也无法满足我的要求吗?还是说,因为我三次易嫁……现如今应该是第四次了吧,文武百官还有天下百姓都认为一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狐媚惑主的妖妃不配做皇后?” “不,”萧桓衍凤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别这样说自己,洄洄,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若是不介意,为什么会命人拆了鸾镜宫?是因为你害怕看见那座宫殿就会想起我曾经在里面和你的叔父……唔……” 萧桓衍粗暴地吻住苏蕴雪,堵住她即将出口的椎心之言,熟悉的灼痛感在心口翻滚,萧桓衍再也忍不住将苏蕴雪扑倒在坤宁宫新铺的红底百鸟朝凤纹地毯上:“我不会去在乎你的从前,因为你的以后只会属于我一个人……” 玄色的龙袍凌乱地扔在在坤宁宫的地毯上,萧桓衍曾经光滑的肌肤上如今满是伤痕,胸口处的烙印尤为明显,且疤痕边缘狰狞翻卷,线条并不规则,明显是用烙铁在同一伤处反复施刑造成的。 这些伤都是当初庆和帝在诏狱中命人暗中刑讯后留下的。 苏蕴雪一手抵在萧桓衍胸口可怖的伤痕上:“我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你都不肯放手,萧桓衍你到底图什么?” 萧桓衍紧紧箍着苏蕴雪的腰,由着心中的欲望肆意施为,唯有这样他才能确认怀中的人依然属于他:“这三年在凤阳,终年累月只我一人,在这无边的萧瑟冷寂中,我想了很多,若是我当初不那么对你,如今你我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苏蕴雪漠然不语。 萧桓衍苦笑:“当初是我对不住你,然而事情已经发生,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你我之间也无转圜之可能,但唯有一件事,在被圈禁的三年中我无比确定,那就是我没有办法放手,洄洄,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办法放手了……” 苏蕴雪仰头看着看着花色与地毯相呼应的凤鸟纹承尘,嗤嗤地笑出声,含泪的眼中是无尽的讽刺。 金钗坠地锦衣松,一心沉醉一心空。 结束后,萧桓衍动作轻柔的将苏蕴雪抱起放在凤床上,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答应你,我会昭告天下,立钦安伯府苏氏三女苏蕴雪为后。” 苏蕴雪闭着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洇入绣着凤凰的金丝软枕之中。 这一切当然遭到了众人激烈的反对,尤其是以孔思弗为首的几个心腹,就连卫成、张越和沈十三等人都不赞同。 孔思弗道:“皇上之前立苏氏二女为后的说辞本就有些勉强,如今登基大典近在眼前,不少跟着皇上起事的功臣将领都等着大典过后皇上大封功臣,这里面有多少人想把家中的女儿送进宫,又有多少人盯着后位?若皇上不想有人功高震主,以苏氏二女为后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可若是让文武百官都知道前朝的苏美人没有死在那场大火中,反而再次回到皇宫,还即将成为新帝的皇后,满朝上下,没有一个人会同意的,而且,这只会成为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攻讦皇上的把柄!” 卫成也道:“皇上,就算是以苏氏二女的身份立后,真正成为皇后的也是夫人,可若真的让夫人以原本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这不仅会让朝臣钻空子,也会令夫人陷入险镜啊!” “皇上如今刚刚称帝,根基不稳,这个时候不宜出现任何纰漏。” 这些情况萧桓衍又岂会不知,从苏蕴雪入庆和帝后宫的那一刻,他就清楚地知道,纵使有一天他能登基为帝,苏蕴雪也绝对不可能成为他的妃子了,否则他当年也不会大费周章想出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计谋。 但是如今,这是她唯一开口跟他要求的,若是他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么她…… “皇上!皇上!不好了!” 刘如意满脸是汗地跑进养心殿,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次妃娘娘,次妃娘娘她自尽了!” “你说什么?!”萧桓衍肝胆俱裂,顾不得在场其他人,拔腿就朝着苏蕴雪所在的承乾宫狂奔。 此时他只觉得宫道是如此的漫长,怎么都跑不到尽头,烈火炙烤着他的心口,他痛的几乎要闭过气去,为什么,我明明都答应你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留下,你杀不了我,就要杀了你自己吗? 你究竟是在惩罚谁呢? 终于到了承乾宫,太医已经在里面救治,崔嬷嬷趴在床边哭得不能自已。 一只被水浇灭的香炉倾倒在地,萧桓衍只看一眼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满脸惊痛,心中生出巨大的恐慌。 他慢慢地朝着苏蕴雪躺着的软榻走去,心口越来越热,越来越痛,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害怕的味道。 若是,若是她…… 苏蕴雪面容平静地躺在榻上,嘴角带着一抹微微的笑,似是有了什么令她高兴又满意的事。 太医依然在小心地诊脉。 “她,她……”萧桓衍连声音都在颤,“她如何了?” 太医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小心禀道:“娘娘是中了一种名叫绘梦的香,此香虽有安神之效,但若吸食过度,会有致幻作用,让人陷入自己编织的梦中不愿醒来,臣已经尽力为娘娘解毒,但毒已入肺腑,能不能醒过来,还要看娘娘自己了。” 崔嬷嬷哇的一声哭出来,她不顾其他人在场,跪倒在地拉住萧桓衍的袍角:“殿下,皇上,皇上您就放过我们家小姐吧!她这一生所求不过自由二字,您为何偏偏就不肯让她如愿呢?求您恩准奴婢带她出宫吧,求求您了皇上——” 那哭声刺得他心口越来越痛。 “呵呵……哈哈哈……”萧桓衍低笑出声,他眼尾发红:“我若是放过她,那谁来放过我呢?” “来人,将崔嬷嬷带下去。” 很快有人来将嚎哭不止的崔嬷嬷带出寝殿。 太医用了药后就立刻离开了,偌大的承乾宫只剩下了萧桓衍和躺在榻上毫无动静的苏蕴雪。 萧桓衍捂住胸口,痛得跪倒在榻边,他额头抵在她的颈窝:“你是在吓唬我,对不对?你只是想惩罚我,对不对?我只知你对别人狠心,从不知你对自己也这么狠,求你了,醒过来,好不好?” 然而床上之人神情安然,毫无动静。 太医说迷香的毒已解,苏蕴雪能不能醒来,只能看天意。 萧桓衍干脆也到了承乾宫,处理完朝政后,便昼夜不离地守着苏蕴雪。 他不停地跟她说话,说了很多话。 “你还记得你救的那个孩子吗?那个叫小七的,朕特意下了恩旨准他参加科考,他今年应该就可以下场了。” “还有孟行毓,他可比他哥哥聪明多了,朕没有杀他,但是朕不会再留他在京城,让他到地方做知府了,孟家依然是皇商,我跟你保证过的,不会在用他们威胁你。” “你的凤袍尚衣局已经做好了,很漂亮,你确定不醒来看一看吗?” “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的皇后呢?我向你认错还不行吗?从前是我错了,我后悔了,我虽然想要孟行舟死,但从没打算动手,因为我知道,若是我真的做了,你一定不会原谅我,虽然如今,你也不肯原谅。”魔/蝎/小/说/m/o/x/i/e/x/s/.c/o/m 第94章 终章 第94章 终章 承乾宫四个角落的高几上各放着一只的汝窑花瓶, 里面插着开得艳丽的碧桃。 黄花梨的千工拔步床上,躺着一个容颜更胜碧桃的年轻女子, 正是一直沉睡的苏蕴雪。 像是要和萧桓衍作对一般,无论萧桓衍和苏蕴雪说多少话,威胁也好,恳求也罢,她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对外界的声音毫无感知。 一直到登基大典的前两天,苏蕴雪依然没有醒过来。 萧桓衍动作轻柔地为苏蕴雪擦身,一边道:“后天就是登基大典, 你不愿意醒过来,是因为不想顶着苏蕴玉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吗?或者, 你还不想做我的皇后。” 萧桓衍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温柔又悲伤:“仔细算算,从第一次在钦安伯府遇见你, 到如今也有七年了,现在想来,或许那个时候你就已经走进了我的心里,只是我自以为可以掌控一切,才对你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你进了内廷后, 虽然表面和顺,心里却从来没有屈从过,现在更是以这种方式来抗争……算了, 我放过你了, 后天不会有什么封后大典,你赢了, 是我斗不过你,你若是能醒过来,我就放你走。” 说完这句话后他紧紧盯着她紧闭的双睫,然而苏蕴雪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萧桓衍失望地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出承乾宫。 崔嬷嬷守在门外,萧桓衍看见她,语气平和地道:“照顾好她。” “是。”崔嬷嬷满脸悲愁,行了个礼就进了寝殿。 萧桓衍刚刚走到承乾宫门口,忽然听到崔嬷嬷喜极而泣的哭声:“小姐!小姐您醒了!真是太好了呜呜呜……” 萧桓衍僵在原地,挺拔的身形绷成了一根弦,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疯也似地跑回殿内,正好看见苏蕴雪睁着眼睛虚弱地看着崔嬷嬷。 听到动静,她清泠泠的眸子向他看来。 萧桓衍喉头滚动,半晌才道:“你终于醒了……快!传太医!” 萧桓衍几步来到苏蕴雪的面前握住她的手,满眼担忧地问:“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苏蕴雪竟对着萧桓衍笑了起来,那个笑是那样的天真纯质,就像当年她站在树下对着孟行舟笑那样。 “萧桓衍,”她唤他的名字,没有怨恨,没有冷漠,就像在唤一个认识多年的老友,“我梦见我回家了,我在家里看电视剧,给自己煮了一碗泡面,我的同事还送了我一只可爱的小狗,家里真的好暖和啊……你说你放我走,是真的吗?” 他听不懂她说的家里那些东西是什么,但是他听到她问他,是不是真的放她走。 萧桓衍笑了,一双凤眼眸光潋滟,他开口,声音是极力压抑的痛苦:“是真的,朕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 苏蕴雪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跟着笑了,她满意地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萧桓衍和崔嬷嬷见状大惊失色,恰巧太医这时赶到。 萧桓衍忙道:“快去看看她!她刚醒过来又晕过去了!” 太医把了脉后松了口气:“皇上不用担心,娘娘刚刚醒过来,身体有些虚弱,先吃些容易克化的东西,慢慢就恢复了。” 萧桓衍轻轻吁了一口气,才惊觉他已经出了一头的汗。 萧桓衍本打算留在这里守着苏蕴雪,偏偏这个时候刘如意来了:“皇上,江南和北境的将领今日进宫了,此刻正在候在养心殿。” 萧桓衍闻言只得离开,走之前他吩咐刘如意:“传旨下去,若是……夫人想要离开皇宫,任何人不得阻拦,不过问她带走的任何东西。” 刘如意有一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惊愕地看着萧桓衍,一时忘了回话。 萧桓衍说完这句话后就大步离开了承乾宫,玄色的团龙圆领袍在暄和的春日显得格外清冷孤寂,他再也没有回过头。 苏蕴雪站在御花园的一株碧桃树下,已经醒来两天了,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是精神却很好。 萧桓衍来看她的时候,她甚至主动邀请萧桓衍到御花园走走。 “我并没有想要自杀。” 苏蕴雪抬头赞叹地看着开得云蒸霞蔚的碧桃。 萧桓衍伸手折下一枝最艳丽的递给她。 “那天我心里很难过,那一瞬间我真的好想回家,好想回到过去,我想确认我曾经的生活是真实存在过的,所以我调了绘梦香,我见到了所有我想见到人和事,我很开心。” 萧桓衍静静凝视着苏蕴雪,她终于也可以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 “你所说的家……不是钦安伯府吧?你不是真正的苏蕴雪。” 苏蕴雪笑着摇了摇头。 “那天,你说你是苏洄雪,朕……我派人去查过,苏家没有一个叫做苏洄雪的女儿,洄洄,你到底是谁?” 苏蕴雪垂眸看着手中艳丽的碧桃,轻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很多事情原本就是常人无法解释清楚的,皇上如此聪明,多少能猜到一些,更何况,我的很多想法本就与这里的女子不一样,您早就知道不是吗?” 这里,苏蕴雪用一个词将她和现下所处的人世区别开来,萧桓衍慢慢揣摩着其中的深意。 “不过,你愿意放手,我很感激,我真的随时都可以离开吗?” 熟悉的灼烧感隐隐袭来,萧桓衍不由捂住心口,他对着她露出一个最温柔的笑:“当然。” 庆和十六年春,敏元帝于皇极殿登基,正式更年号为敏元元年。 养心殿内,萧桓衍身着冕服,玄衣纁裳,红罗蔽膝,朱红大带,两组金云龙纹佩垂挂在腰间,冕冠上的十二旒珠串遮住了清冷淡漠的脸,愈发显得端庄威仪,高不可攀。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再有一刻钟就要前往皇极殿。 萧桓衍忽然问左右:“夫人现下在做什么?” 两个小内侍无措对望一眼,萧桓衍瞥见,不悦地提高了声音:”刘如意!” 刘如意从殿外进来,脸上的表情比两个小内侍还要无措:“皇上……” 萧桓衍见刘如意这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走了?” “……是,夫人今日一早就离开了皇宫,什么都没有带走。” 殿内的空气有一瞬陷入了凝滞,伺候的几人大气不敢喘。 刘如意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都退出了养心殿。 刘如意和一帮宦官候在殿外,皇极殿的礼乐声隐隐约约传来,刘如意抬头看了看天,眼中带了几分焦急。 有一个小内侍跑进养心殿,看见刘如意站在外面,行完里就急忙问道:“刘公公,时辰已经到了,孔大人差小的来问皇上可准备妥当了?” 刘如意又看了一眼天色,对几个小内侍道:“你们都在外头等着。” 然后豁出去一般推门进了养心殿,然而一抬头就吓得跪趴在地,满脸惊骇的他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养心殿。 殿内阳光照不到的一隅,年轻的帝王一手撑在书案上,一手遮住大半张面容,冠冕的十二旒轻轻晃动,有水迹从他的指缝间滑落,悄悄洇湿了龙袍的衣袖。 刘如意站在外面,等过快的心跳稍稍平复之后,对还在等消息的小内侍道:“你去跟孔大人说一声,让他想办法再拖一段时间吧。” 小内侍迟疑道:“今日皇上御极的大日子,要是误了吉时,那该如何是好。” 正犹豫着,养心殿的门从里面打开了,萧桓衍站在门口,脸上干干净净,神情已经恢复漠然:“走吧。” 皇极殿前,萧桓衍一步步踏上汉白玉石阶,来到香案前。 赞礼高声唱到:“陛下至——告祀天地——” 萧桓衍对天地叩拜。 “我甚至不愿意嫁人,不愿意与人共事一夫,因为我做不到三从四德,做不到像个仆婢一样伺候丈夫和婆母,我不愿意一辈子待在一方狭小的天地。” “升御座,奏乐——” 萧桓衍转身面朝百官,缓缓坐在龙椅上。 “这个世道加诸女子身上的所有规矩教条,都是我厌恶所在,凭什么女子就只能任人摆布?凭什么我不能为自己做主?” “百官拜贺——” “所谓的清白和名节,不过是世间男子为了一己私欲,企图掌控女子的身体而强加在女子身上的陋俗罢了!” “礼成!山呼万岁——” 萧桓衍双眼寂然地看着朝他跪拜的文武百官,心中却不断浮现苏蕴雪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与他抗争时倔强的表情。 他想,这样也好,让你离开,你是否就能找到真正想要的自由? “鸣鞭!昭告天下——” 苏蕴雪站在城门口,她褪去了宫廷的华服,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站在人潮之中,回头看去,欢喜的喧闹声几乎淹没了整座京城,新皇登基,与民同乐,百姓在这一日纷纷涌到街上,满心雀跃地听着皇宫传来的礼炮声,一同欢笑吵闹。 她笑了笑,转过身,再一次将京城的繁华抛在脑后,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崔嬷嬷问苏蕴雪:“小姐,我们去哪?” “去松江吧,桂花婶和冯叔不是还在那里吗?姨娘留给我的钱我一直留着呐!” “那我们以后就在松江定居了吗?” “当然不,等我准备好了,我打算出海,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像孟行舟说的那样精彩!” “我也去,我得照顾小姐!” “嬷嬷你年纪大了,到时候和桂花婶他们一起看院子吧。” “那怎么行……”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地从远方走去,身后的喧嚣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敏元元年,敏元帝御极,本欲同日册封次妃苏氏二女为后,然红颜薄命,次妃于册封前夕重病不起,月余后病逝,帝悲痛不已,百官劝帝另立新后,帝皆不允。 敏元五年,敏元帝力排众议,立前朝已逝苏氏美人为本朝皇后,封号为宸。 宸后之立,举国震惊,然敏元帝心意坚定如山。 帝诏告天下,言宸后虽已香消玉殒,但其德行之高洁、才情之出众,足以成为后宫之典范。 为彰宸后之懿德,敏元帝诏令立法,许宁朝立女户制,女子得自营商业,再嫁他夫,而无家族之阻,千百年来加诸女子之重重枷锁,至敏元之世,始有解脱之兆。 敏元帝在位期间,勤政恤民,励精求治,外则荡平北漠,复疆土之宁;内则广开市舶司之权,嘉勉商人出海,以致宁朝港口贸易蔚然兴盛,国家因之昌盛,百姓安居乐业,颂声载道,后世尊称为敏元大帝。 (正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c/o/m 番外一 第95章 番外一 苏蕴雪穿着一件褐色短褐, 脸上抹了特制的蜜粉,原本雪白的皮肤呈现棕蜜色,眉眼也做了修饰, 乍一看上就是个相貌俊美的年轻男子。 她站在甲板上,满怀欢欣地打量着即将带她出航的高大沙船。 崔嬷嬷、桂花婶和冯叔站在岸边为苏蕴雪送行。 崔嬷嬷愁眉苦脸地道:“少爷,还是老婆子陪你去吧, 此去路途遥远,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可怎么行,我跟着去也好照顾你。” 苏蕴雪趴在围栏上,笑着对崔嬷嬷说:“嬷嬷你年纪大了, 还是留在松江和桂花婶他们在一起吧,这几年你跟着我四处奔波, 也该好好休息享享福了, 船主的老婆身手矫健, 有些功夫在身上, 我已经额外多付了船资请她照看我, 有她在不会有问题的。” 崔嬷嬷还是不放心:“外面花钱雇的哪有自己人放心, 就算不要我去, 那让老冯跟你一起去也可啊?” 老冯听得直点头:“让我跟着去吧, 出海在外,风吹日晒的, 若是有小……少爷顾不过来的, 我也可以帮忙出面。” 苏蕴雪连连摆手:“真不用, 你们守好家里的生意就行了, 你们不相信我, 还不相信孟大人吗?” 这几年老冯在松江,用崔姨娘当初留的银钱开了个铺子, 专门倒腾海上来的一些小玩意儿,渐渐还赚了些银钱。 孟行毓穿一身绛紫的细布直缀,抱着手皱眉站在一旁:“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出海,你怎么就这么爱折腾?此番出行没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这段时间几乎都要在船上度过,你能忍得住?” “忍得住,忍得住!多谢知府大人帮忙引荐,让船队带我出海,等我回来送你番国的珍宝做礼物。” 当初安王的人截住孟行毓,从他身上拿到了遗诏,对孟行毓来说,他根本不想卷进这场纷争之中,谁当皇帝都无所谓,所以安王胁迫孟行毓必要时出来作证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随后就被安王软禁在王府之中,直到萧桓衍的人找到他。 原以为落在萧桓衍手中必死无疑,不曾想萧桓衍不仅没有杀他,还将他外放到松江做了知府。 天下大定,一切都无可转圜,作为一个小人物,孟行毓只能接受来自宁朝新帝的恩赐,即使这个恩赐让他如鲠在喉。 孟行毓不屑哼道:“等你平安回来再说吧。” 这时夹板上的船工开始吆喝:“拔锚——开船——” 苏蕴雪闻言朝着岸上送行的一行人挥挥手:“再见!明年见!” 脸上的笑容灿烂得直晃人眼。 船主出现在甲板上,朝着孟行毓行了一礼,孟行毓微微颔首,朝着苏蕴雪的方向瞟了一眼,船主点头表示明白。 沙船渐渐离开港口,朝着天际驶去。 这支船队将会在琉球、吕宋、占城和暹罗停留,其实不管去往哪里都好,苏蕴雪想,只要离开宁朝一段时间,忘掉那个人带给她的不愉快,她会活得更开心。 养心殿。 自从庆和帝横死在乾清宫之后,萧桓衍就将养心殿作为了寝宫,乾清宫只有处理朝政和召见大臣的时候才会过去。 沈十三奉召书进入养心殿时,萧桓衍难得有空闲伏在案前作画,他问沈十三:“她离开了?” “是。”现在的沈十三已经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 萧桓衍笔下不停,道:“派人护好她,别让她有危险。” “是,臣已经暗中安插几名锦衣卫在船上,确保夫人安危。” “……退下吧。” 萧桓衍搁下笔,画中的女子站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树下,容颜姝丽,一双桃花眼生来含情,妩媚动人,抬着头笑吟吟地看着某处。 萧桓衍轻轻触碰画中女子的眉眼,倏然而至的灼热心悸让他猛地缩回了手。 他双手紧握成拳,生生抵制住难熬的痛楚,以及差点脱口而出的“洄洄”二字。 她如今很快乐,这就够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船队在琉球靠岸前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浪,万幸的是这支船队常年出海做生意,船主和船工们都经验丰富,应对有度,一行人毫发无伤地到达了琉球的港口。 下船时飓风不停,风雨交加。 苏蕴雪和众人身上都被雨淋了个透,一行人狼狈至极。 船主对苏蕴雪道:“看样子我们要在琉球多留一些时日了,等风雨停了才能接着出海。” 苏蕴雪十分客气地对船主道:”您看着安排,我都可以。“ 等到达船队以前经常落脚的客栈,几人都已经疲惫不堪,苏蕴雪沐浴后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就睡了。 一夜风雨之后,第二天的天气竟然格外的好。 但船主说这只是暂时的,接下来几天都有可能暴雨,要等海风完全平静之后才可正常启航。 苏蕴雪休整的差不多后,便约了船主的娘子一起出门逛逛。 船主的娘子姓林,船上众人都叫她林娘子。 林娘子年约三十,蜜色肌肤,身材比一般女子高挑,常年跟着丈夫出海,身上的精气神非寻常深闺之中的女子可比。 琉球岛屿众多,偏北边的是大琉球国,偏南边的是小琉球国,而他们现在在的正是大琉球国。 林娘子已经来过大琉球国很多次,她熟门熟路地给苏蕴雪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哪家的特产最地道,哪家的饭菜最美味实惠,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苏蕴雪跟着林娘子一路走一路看,市集上有很多当地的玳瑁首饰和绘着异国风情的金色漆扇,穿着琉球服饰的小贩们卖力地吆喝着,对她来说什么都新鲜且有趣。 船上的很多商人也下船出来交易,苏蕴雪发现大宁朝出来的东西真的很受欢迎,丝绸和瓷器几乎刚拿出来就被当地的商人哄抢,而这些东西的价格刚到琉球就番了好几倍,简直赚翻了。 苏蕴雪也在林娘子的指点下买了一些琉球的苏木和胡椒等香料,等到下一站的时候便可加价卖出去,到时候又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两人边逛边聊,经过一家药铺时,苏蕴雪不经意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因为过于激动而忘了反应。 “阿洄,怎么了?”一旁的林娘子见苏蕴雪忽然僵住不动,疑惑地开口问她。 苏蕴雪回过神,定睛一看发现那道身影转身进了药铺的后门消失不见了。 苏蕴雪朝林娘子扔下一句:“你待会儿先回客栈,我去去就来。” 然后朝着药店跑去。 “哎,等等!” 林娘子阻挡不及,便见苏蕴雪脚步飞快地进了药铺,推开迎上前的小厮闪身进了人家的后院。 这异国他乡的,林娘子担心把人跟丢回去不好交代,连忙提步跟了上去。 药铺的后院。 苏蕴雪看着穿着琉球服饰的孟行舟哭得稀里哗啦的,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孟行舟一脸无措地看着忽然闯进他家后院的陌生男子,看衣着应该是宁朝来的客商,然而这位公子一看见他就哭个不停,一句话也不说。 孟行舟茫然且无奈地问:“这位公子,不知您突然出现在我家后院所为何事?可是发生了什么,若是,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请直言。” 苏蕴雪也很想说什么,可她实在是太激动了,眼泪根本控制不住,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此时后院正房急步走出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女子十分年轻,样貌明艳娇俏,是个漂亮的姑娘。 漂亮姑娘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孩童,一脸警惕地看着苏蕴雪:“这位公子,这是我们家的后院,不做生意,要买药请到前面柜台去。” 苏蕴雪泪眼朦胧地看看漂亮姑娘,又看看她怀中的孩子,带着哭腔说出了看见孟行舟后的第一句话:“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呀……” 孟行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他面带迟疑地问:“你认识我?” 苏蕴雪呆住了,就算她脸上做了伪装,但容貌变化也没有很大,熟悉她的人一眼就可以认出她来,这时她才意识到,孟行舟现在显然已经不认识她了。 “你,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旁的漂亮姑娘听见这句话,眼神越发防备警惕,用生硬的汉话对苏蕴雪不客气地道:“阿慕是我的丈夫,他是琉球国人,不认识你,请你出去。” 孟行舟没有说话,看向苏蕴雪的眼神带着几分陌生,却依然十分温和,他看了看身边的妻子,欲言又止。 这时林娘子找了进来,看见苏蕴雪好端端地站在那,松了一口气,连忙过来拉她,一面对孟行舟二人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家公子认错人了。” 一面朝苏蕴雪使眼色:“回去再说。” 苏蕴雪这才回过神来,她看了看左右,发现周围已经围着几个目光不善的琉球男子,心想这样的情况也不是说话的时候,既然孟行舟还活着,就什么都不是问题了。 苏蕴雪浑浑噩噩地跟着林娘子回了客栈,之后一直没有出过房间。 当年孟行舟所在的船队回航的时候遭到倭寇袭击下落不明,然而茫茫海域,人掉下去能生存的几率微乎其微,当时包括她在内,所有人都以为孟行舟已经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好好的活在这世上,还娶妻生子了。 苏蕴雪一想到这,泪水就忍不住直往下掉,他还活着,已经足够了。 不知不觉到了傍晚,林娘子在苏蕴雪房间外敲门,苏蕴雪以为她是来让她出去用晚膳的,便道:“林娘子,我现在不饿,你们先吃吧。” 不料林娘子却道:“阿洄,白天的那位公子来了。” 苏蕴雪愣了一瞬,她急忙跳下床打开房门,就看见孟行舟依然穿着白天的衣裳,站在她的门口。 孟行舟看见苏蕴雪后脸上的表情同时闪过惊艳与惊讶,他震惊地问:“你……你是女子?”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闪过很多似是而非的画面,然而太快太碎,以至于他什么都抓不住。 苏蕴雪才反应过来,白天她的脸都哭花了,所以回来洗了脸后没有再涂蜜粉,头发又散了下来,即使穿着男装,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她是女子。 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孟行舟,她有些不自在地低下了头:“是啊,我其实是个女子,”随即身子一侧让开一条路,“你来是有话要问我吗,进来说话吧。” 孟行舟进屋,苏蕴雪引着他在外间的桌边坐下,给他到了一杯茶。 孟行舟道了声谢,二人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最后还是孟行舟先开口:“我是在我妻子出去送药后过来的,她在这事上总有些紧张,不是故意针对你,请你不要介意……大概六七年前,我的妻子救了飘在海上的我,将我带回了琉球,我的头部受了重伤,昏迷了很长时间,醒来后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可是我已经无处可去,便在琉球安定下来,后来还和慕芙……也就是我的妻子成了亲,可是这么多年,我总觉得我仿佛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偏偏我一直想不起来,也找不回过去,直到今天遇见了你。” 孟行毓干净温和的眼睛看着苏蕴雪:“你认识我,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苏蕴雪从孟行舟开始说话时泪水就汹涌不停,此时听到他问她,她不由道:“你的妻子愿意你知道你的过去吗?” 孟行舟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阿芙只是有点紧张罢了,不管我能不能回忆起过去,她都会是我的妻子。” 苏蕴雪心中宽慰又感动,这才是孟行舟啊,那么的温柔有担当。 她想了想,道:“你是大宁朝松江孟家的长子,你们家在松江是很有名的商户,你有一个疼爱你的父亲,还有一个敬重你的弟弟,当初你遭遇了海难后,他们都很伤心,你的父亲还为此生了病,若是他们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开心的。” 绕是孟行舟什么都想不起来,骤然听到苏蕴雪这番话,心中还是泛起细密的痛,他忍不住问:“我的……父亲和……弟弟,他们都还好吗?” “你的父亲……至今重病不起,你的弟弟如今是松江府的知府,也算是为政一方的父母官了,你可以回去问一问你的妻子,若是你们愿意回大宁,我立刻写信给你的弟弟,他要是知道你还活着,还娶妻生子,一定会很开心。” 孟行舟久久不言,半晌后,他问:“那你呢?” 苏蕴雪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孟行舟的意思:“什么?” “你为什么会认识我?” 苏蕴雪想起两人之间的渊源纠葛,这里面有太多令人痛心的回忆,既然孟行舟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么就没有提起的必要了。 “我母亲的娘家和你们家是旧识,我们见过几次面。” 若只是旧识,那么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就不会是那般反应,然而沧海桑田,时过境迁,七年了,很多事情都已经回不到过去,孟行舟没有再追问,而是道:“我想回去看看我的父亲和弟弟,等今晚回去我会和阿芙商量的,姑娘你若是不着急,可否在琉球多停留几日?” “好,若是你们要回去,随时可以联系我。” 孟行舟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什么,他回过头,问苏蕴雪:“你叫什么名字?” “……苏洄雪,我叫苏洄雪。” 孟行舟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今日多谢你,苏小姐。” 然而之后的几天苏蕴雪都没有再见过孟行舟,直到她派人去打听了才知道孟行舟的妻子阿芙说什么也不愿意跟孟行舟回去,也不让孟行舟回去,还因为此事大闹了一场,街坊领居都听到了动静。 眼见云开雾散,很快就到了要出航的日子,孟行舟的事迟迟没有解决,苏蕴雪很想写信将孟行舟的事情告诉孟行毓,然而又不敢做孟行舟的主。 谁知在她犹犹豫豫的时候,孟行毓已经得到消息坐船来了琉球。 苏蕴雪知道船上有孟行毓的人,没想到这些人这么快就将孟行舟的时告诉了他。 苏蕴雪和船主去码头接孟行毓的时候,忍不住问他:“你们朝廷命官出境这么方便的吗?” 孟行毓赏了苏蕴雪一个白眼。 苏蕴雪没有跟着孟行毓去药铺,所以也没有见到他们兄弟重逢的场面,不过孟行毓回客栈时,苏蕴雪还是发现孟行毓的眼睛红通通的,应该是哭过了,难得见到他这副模样,她很给面子的没有揭穿。 之后每天孟行毓都会去那个药铺,也不知他是怎么跟阿芙说的,原本对他们抱有敌意并十分抗拒的女子几天之内就转变了态度,兴致勃勃地主动地要求和孟行舟回大宁。 孟行舟终于可以和家人重逢了,真好。 他们的船出发的那天苏蕴雪去送了他们。 孟行舟见苏蕴雪不和他们一起走,还有些奇怪:“你不回去吗?” 苏蕴雪笑道:“我的旅程才刚刚开始,就不和你们回去了,”她看着孟行舟,心中思绪万千,最后只化作一句,“孟行舟,谢谢你还活着。” 孟行舟微微一怔,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深意在他心中划过一丝痕迹,又转瞬即逝,他笑道:“那就祝你一帆风顺吧。” 其实孟行舟能感觉到,曾经的他和面前这个的女子关系不一般,他和弟弟相认的时候,纵然不记得自己的亲人,但看见那双与自己几分相似的眼睛,酸意还是会涨满胸口,然而他问起苏洄雪的时候,弟弟却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不过…… 孟行舟看向抱着儿子的阿芙,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郑重地朝苏蕴雪说了一声:“后会有期。”然后朝着妻子的方向走去。 孟行毓随后而来,路过苏蕴雪的时候冷哼了一声:“不用看了,兄长如今好好活着,还有了家室,连儿子都四岁了,他现在过得很好,不用你担心。” 苏蕴雪自然听出来孟行毓是在敲打她,不在意地笑笑:“他能过得好我当然开心,你快上船吧,他们都在等你。” 他们船很快就驶出码头,渐行渐远,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最终消失在海平线中。 另一边,林娘子招呼苏蕴雪:“阿洄,快上船吧,我们也要出发了!” 苏蕴雪高声回应:“就来——” 她朝着林娘子跑去:“我们下一站去哪?” “占城!”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