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白切黑鬼王缠上后》 1、阴魂附体 “话说三百年前——” “妖女苏漪离经叛道、自甘堕落,当众叛出师门青炼山,入坠夜城率群魔为祸。” “终被昔日师兄微玄圣子亲手所诛……” 云山脚下,依云镇。 正值酷暑天气,茶楼里聚了不少躲懒纳凉的闲人。说书台上,白胡子老者语调顿挫起伏,讲着修真界耳熟能详的旧史。 开场白还未叙完,便有客人嬉笑道:“又是这些,我家六岁小儿都能背了,说点新鲜的吧!” 此话一出,不少人起哄应和。 那说书老者想必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倒也不恼,老神在在地一捋胡须。 “那,老头子今儿就给诸位说点新鲜的。” 他神秘一笑,慢悠悠开口:“人人皆知妖女与圣子曾是同门师兄妹,后来反目成仇。那诸位可曾听闻,二人间其实还有过一段痴缠纠葛呐?” “据说,妖女在青炼山时便对圣子芳心暗许,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圣子一心守道不染情爱。妖女爱而不得,心生不甘,这才赌气出走……” 台下人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正盼着下文,这时,二楼落下了一道清凌凌的声音: “说书的,你讲的怎么与我知道的不大一样?”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面似桃花的少女,眉点朱砂,发穿红绫,一袭绯衣明媚如春光,裙面绣着活灵活现的金线锦鲤。 “原来是云山的小仙姑。” 说书人道出她的身份。 那位是如今云山师祖座下最小的徒弟,芳名晓羡鱼,山上山下对此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厉害,相反,她人如其名,咸鱼一条。 晓羡鱼的原身本是一尾池中锦鲤,后来意外受到云山师祖的点化成精,得以入道。 但她法术低微,难堪大用,随师祖入云山十七年,空涨岁数不涨本事,连云山主修的魂术都学得七零八落,年年考核吊车尾。 镇上百姓世代受云山庇佑,对山上的修者向来尊敬,哪怕对着此等中看不中用的吉祥物,也都恭唤一声小仙姑。 “小老儿说的都是些野闻,当不得真。”说书人朝她拱手一揖,“小仙姑乃玄门高士,阅仙籍秘典无数,自然比我这小老头见多识广,还望赐教。” 晓羡鱼对此等闭眼瞎恭维十分受用,当真“赐教”道: “我怎么听说,是那圣子对苏漪死缠烂打,苏漪不爱搭理他,嫌他烦才跑去的坠夜城?” “……” 鸦雀无声。 说书人睁圆了老眼:“小仙姑,这……这等玩笑话可说不得。” “是啊,小仙姑。”看热闹的旁人也应和道,“圣子应天授命,乃唯一真仙;妖女身怀魇骨,是千年祸害。圣子怎可能对她……” “就是就是。” 晓羡鱼秀眉一挑,正欲再说什么。这时,一个少年急匆匆跑上来,附到她耳边悄语: “小师叔,师祖有令,让您快回山。” 晓羡鱼顿了顿,下意识摸向腰间,发现传讯的玉牌忘带了,难怪师尊派人下山寻她。 “你可知他老人家找我何事?”她压低声问。 师尊由着她闲混度日已久,难得有正经事情交代。 “好像是有什么任务,”那少年回答,“上午瑶州商家的人突然到访,火急火燎请师祖出手救他们的小少爷,说是商少爷遭阴魂附体,要驱邪呢。” “商家……”晓羡鱼想了想。 瑶州的修仙世家,地界上来说受六大派之一的云山管辖,而云山精通魂术,最擅解决鬼怪邪事,找云山帮忙合乎情理。 晓羡鱼哪怕是吉祥物,也是云山派的吉祥物,见识过的鬼物不会少。若只是寻常的阴魂附体,一般用不着请她师父那样的人物出手——商家修仙世家,除祟的办法肯定不少。 既然拿那附体的阴魂没办法,想必它很是厉害难缠。 难不成师尊还没放弃她,想让她从旁观摩学习他是如何超度此等厉鬼的? 晓羡鱼觉得多半就是这么个事情了。 她探出半个身子,从楼上抛下两枚铜板,精准无误地抛进了说书人面前的铜盘中: “你的故事不够有趣。下回,我再来给诸位讲讲那两人的风流韵事,细节多多、刺激得很呢——” 扬长而去。 一出茶楼,少年便忍不住开口:“小师叔,您以后可得紧着点胡说八道了,万一传出去叫青炼山的人听到了,跑来问罪怎么办?” “天下第一仙门,哪会这般小心眼。” 晓羡鱼拍拍他的肩:“再说了,他们怎么知道这些就全是胡说八道了,指不定还有几分真呢——哎!前边卖糖葫芦的出摊了,看看去……” 两刻钟后,云山主殿。 往日清净的大殿难得热闹,商家来了不少人,家主也在。 晓羡鱼瞧见大殿中央放着一把椅子,瘫坐在椅上的少年穿金带玉,一派矜贵模样,然而面透颓色,眼下乌青惹眼,似很受折磨。 想必就是那位阴魂附体的商家小公子了。 晓羡鱼打量着他,发现他虽然精神不济,但也仅此而已。 从前她见过的那些被厉鬼纠缠之人,形容要比这恐怖严重得多。 且不知为何,那商公子周围明显空了一大圈,一道前来的家仆也好,他爹家主也罢,与他都保持着至少十步距离。 颇有那么一点躲瘟神的架势。 “小咸鱼,你过来。” 主座上鹤发童颜的仙师冲晓羡鱼勾勾手。他便是云山师祖,辞云真人。 晓羡鱼凑到他近前,狗腿地递上手中冰糖葫芦:“师尊,特地给您买的,尝尝?” “胡闹。为师叫你回来是有正事。” 辞云真人睨她一眼,似有责怪,然而手还是诚实地接过了那串糖葫芦。 然后他轻咳了两声,正色道:“那位商公子十日前因不慎落水染了风寒,体虚之下意外招得阴魂入体。你且去他近处,看看有无异样。” 晓羡鱼一愣——难道不是让她回来旁观的吗? 她眨眨眼睛,倒也没多问,在众人焦点下转身走向大殿中央,绕着椅子转了几圈。 商小公子虚弱地抬抬眼,目光落到来回踱步的少女身上,皱起眉,有气无力地说:“她行不行?” 十步外的商家主连忙训斥他:“宴儿不得无礼,那位可是辞云真人高徒!” 商宴头扭到一边去,闭了嘴。 谁知晓羡鱼丝毫没介意,反而笑眯眯道:“哎,商公子很有眼光。我确实不行,什么也没看出来。” 商宴:“……” 众人:“……” 辞云真人扫了旁边弟子一眼,那弟子会意,动作熟练地燃起一炷香。 辞云真人道:“小咸鱼,你从此刻起待在商公子身旁十步内,且坚持一炷香功夫试试。” 晓羡鱼不知师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并没有解释,只慢条斯理地吃起了方才她孝敬的糖葫芦。 好吧,又不难,待上一会儿就行了。 晓羡鱼盘腿坐下,将储物囊摆在膝前。 她每回去镇上都会买许多小玩意,绝大部分是吃的。晓羡鱼旁若无人地掏出了一只烤鸡。 商宴原用余光冷眼瞧着她,见此情形忍不住开口:“你一玄门弟子,口腹之欲倒不小。” “商公子这就不懂了,欲望有罪,美食无罪。” 晓羡鱼拆开紧裹在外的油纸,香气顿时散发出来。烤鸡热腾腾、香喷喷,外皮油亮微焦,刷着色泽诱人的蜜汁。 “……满口歪理。”商宴轻哼,“我劝你还是别吃东西……” 晓羡鱼扯下一只腿,送入口中。 商宴话音顿止,紧紧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她剔净骨头,将鸡肉咽下喉咙,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你……” 迟疑片刻,他问:“……你没事吗?” 晓羡鱼不知他为何这副反应,莫名地反问:“我应该有什么事?” 未等商宴解释,旁观的商氏门人便七嘴八舌地探究起来: “没被骨头划伤?” “没被肉噎到?” “那鸡没馊没生虫子?” …… 晓羡鱼:“……” 什么情况? 辞云真人静观一切,似乎有些意外。他回忆起往昔:“我游历人间时,曾在一偏远地带听说一种说法——” “那里的乡民认为锦鲤可带来好运,若有谁觉得自己最近诸事不顺,便会祭拜或饲养锦鲤来祈求转运。我本认为这说法虽有趣,却并无根据。但现在看来,或许真有几分玄妙在其中。” 晓羡鱼就是锦鲤成精,听得出师尊这番话是在说她运气好,却没懂话音之外的意思。 她在运气方面确实有点玄乎。当年,她分明只是小小池塘里的一尾胖锦鲤,平平无奇,灵智不通,除了会争食没有多余的本事。 昔年辞云真人游历四方,有一回路过那片池塘,见水中游鱼肥美,便一时起了兴致,向一旁垂钓的老人家讨了点饵料,朝池中撒去。 结果一时不慎,手一抖,连同袖兜里的灵丹也抖掉了一粒,“噗通”落入水中,正好让晓羡鱼给抢到了。 就这么莫名其妙开了智,成了锦鲤精。 辞云真人懊悔不已,生怕乱赐仙缘会有后劫。但木已成舟,他也只好将晓羡鱼给带回了山。 经过十七年,他对这个手抖捡来的便宜徒弟倒是生出了实实在在的师徒情谊,哪怕她胸无大志,也当吉祥物养着。 知道这点渊源的人,谁不叹一句晓羡鱼运气好,这等天大的漏都叫她捡了去。 ……但这些都和她平安无事地啃了只鸡腿有什么关系? 主座之上,辞云真人广袖一拂,袖中飞出一道流光,遥遥落到大殿中央。 下一刻,一柄黑面银骨的伞在商宴头顶上缓缓撑开。伞沿垂红绸,绸间悬金铃。 那是辞云真人的法器“闻铃伞”。 闻铃伞下,百鬼现形。 当值晌午,艳阳高照,盛夏季节里一日最热的时候,莫说鬼了,连人都害怕。 然而伞开的一瞬间,暑气便顷刻散尽了。 渗骨的寒气以商宴为中心漫开,仿若万千根冰针齐发。他的脸色顿时更不好了。 “他、他出来了——” 商宴牙齿打颤,不知是怕的、还是冷的,一字一抖。 叮铃、叮铃、叮铃。 金铃不急不徐响了三声。 令人魂牵的空灵清音像是撞在了心间,晓羡鱼心头微跳,抬眼看向悬空的黑伞。 古玉握柄上,渐渐勾勒出一只极苍白的手。魔/蝎/小/说/m/o/x/i/e/x/s/.c/o/m 2、渡我 分明青天白日,殿中却几度明灭,仿若寂夜里火烛摇曳。 就在铃音余韵彻底消弭的刹那,伞下身影尽现。 雪衣乌发,幽静而立。伞下红绸交错间,依稀可窥见一双如画眉目。 眉目轻抬,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色。 这便是附在商小公子身上的阴魂了。 众人下意识屏息敛气,直盯着他,一时间都不敢动作。 他看上去不像鬼物,倒像访月的仙人。不过,比那翡琢玉刻的外表更瞩目的,还属他周身那千丝万缕、萦绕不去的骇人黑气。 那些黑气张牙舞爪伸向四周,尤其将商小公子缠得最紧。 也有几缕漫向附近的晓羡鱼,却不知为何在近她身时滞住了。须臾,慢悠悠地又收了回去。 莫名竟透出一丝诡异的温柔。 千鬼有千面。杀孽深重的,魂体上会挂着一重又一重的“罪业”,形如镣铐。 也有的同死法有关,饿死鬼面似骷髅,穿肠烂肚;吊死鬼长舌垂地,颈生血痕…… 唯独从未见过这样的。 不过,既不见罪业镣铐,想来并非凶灵。 晓羡鱼于是悄悄靠近他,想仔细观察那些古怪气息。 谁知伞下鬼魂突然偏过头,瞧了她一眼。 不过蜻蜓点水那样一眼,目光却沉得像是含了千言万语、越过经年岁月压下来。 晓羡鱼微微怔神。 只是那异样转瞬又消散了,如同错觉。此刻再望入他那双眼,便只觉太过黑白分明,空荡荡的有些瘆人。 辞云真人思忖良久,终于开口: “相传气运盛衰到极致时,会呈现在魂体中。想当初青炼山圣子的魂体便是金光缭绕、灿灿生辉。这些黑气,想必是正相反的模样了。” 一个是盛极,那相反岂不是衰极? 众人面面相觑:“所以这是……” “从商小公子这段时日被附体后的经历来看,可以将之视作凡人常说的‘霉运’。” 商宴阴魂入体的十天里,睡觉落枕,喝水被呛,吃饭被噎,院子里赏花被鸟粪当头一击。 连在素日里干净到纤尘不染的廊子里走几步,都能正好踩到忘扫净的一块石子,崴了脚。 桩桩件件,不致命却折磨人,叫人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不知道下一回等着的是什么。 商家想尽了法子,什么辟邪驱鬼的法门都试了,商小公子夜夜里脑门贴着符咒睡,还是拿这邪门的阴魂没办法。 过了几日,情形变得更严重了——不止商小公子,他身边人也开始陆续遭殃。 简而言之,靠近会变得不幸。 在晓羡鱼之前,门派里最优秀的几位师兄师姐师侄都不信邪地尝试过了,他们无一例外,在商小公子身边待不到一炷香功夫。 晓羡鱼:“……” 原来是一只倒霉鬼。 这鬼看似无害,实则相当棘手。 看看商小公子那绝望憔悴的模样便知道了。 辞云真人垂问伞下鬼魂:“你是何人?祖籍何地?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他看似在单纯询问,实则声音里暗藏玄机,是云山最精妙的功法“探魂”,寻常鬼魂无法在他的问话下说谎。 伞下鬼魂寂默良久,才开口回答。 “……生前名讳,奚元。” 亡魂嗓音清冷,带着悠远飘零之感。 探魂问下,他无法主动说谎与逃避。既然越过了前两个问题,那便说明他确实不知道。 不记得自己身份、家在何处,生前的记忆破碎残缺,只余一个名讳。 “奚元,你既只是附体商公子,并无蓄意残害他,想必别有所求。” 奚元微微敛眸,启唇:“渡我。” 孤魂野鬼飘零久,求渡便是求解脱。他们多是因夙愿未了,看来这叫做奚元的倒霉鬼也被什么牵绊着不得超脱,所以才引商宴带自己上云山。 辞云真人便问:“你有何心愿未了?” 奚元举起另一只手,修长五指虚虚拢住周身弥漫的黑气。 冷玉似的腕上红线轻缠,吊着几枚铜钱古币,瞧着很老旧了,泛着锈色,不知怎的倒让他戴出了一种华丽感。 “黑漆漆的,难看。”他说话慢腔慢调的,有种浑然天成的雅,“替我消去。” “……” 殿中一时陷入沉默。 云山魂术,渡为上策、灭为下策。灭固然简单粗暴,但若是灭了不该灭的鬼魂,容易自己背负业障。渡则复杂些,多数情况下需为鬼魂寻记忆、了前尘、化执念。 但渡霉运么……还是头一回见。 而且还是因为这倒霉鬼臭美,想让自己更好看些。 “这……” 鹤发童颜的仙师搓搓手,正有些为难。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了晓羡鱼身上。 辞云真人这些年始终认为,自己当初那手一抖或许是藏着天意的。小咸鱼命中注定非池中物,将来必然会有自己的造化。 小锦鲤渡倒霉鬼,这不就是为她而生的机缘么? 晓羡鱼察觉到他目光,心中陡然生出不祥预感。 “小咸鱼啊,”辞云弯起眼,慈眉善目间隐带一丝狡诈,“为师一直相信你会有自己的造化,果然不错。如今机缘天降,此事交给你最适合不过。” 晓羡鱼:“……” 她觉得不太合适。 别的不说,她身为云山弟子,可从未听过渡魂还能渡霉运的! “师尊三思!”晓羡鱼连忙道,“弟子能力不足,这专业的事还是得让专业的人来办……” 她将目光转向殿中几位课业满分、实绩辉煌的优秀同门。 不料那几人纷纷脸色一变,冲她挤眉弄眼狂摇头,显然也不大想接这烫手山芋。 晓羡鱼:“……” 你们什么凶煞厉鬼没见识过,如今叫一只倒霉鬼吓成这样? 云山莫不是要完。 辞云真人更是一锤定音:“此事已定,不可再推脱。” 晓羡鱼闹心极了,还欲垂死挣扎一下,忽然,她的余光注意到奚元在看这边。 晓羡鱼充满怨念地看回去,却见他安静地低头望来,长睫垂落,冲淡了一双点墨眼的瘆人鬼气,宛如寒冰化水,莫名柔和了。 那双眼幽如古井,本不该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眸。 可这一瞬间,晓羡鱼莫名觉得他在无声地问她。 ——你可愿渡我? 奚元执伞立在那,好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晓羡鱼愣了一下,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弯,鬼使神差地应了句:“……遵命。” 可恨,可恨呐。 这世道,连只鬼都这么眉清目秀楚楚可怜的。 “眉清目秀楚楚可怜”的鬼得到回答,像是满意了,竟挑起唇笑了下。 晓羡鱼顿觉中计。 ……然而他笑起来更眉清目秀了。她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行吧。 就看在这倒霉鬼还算养眼的份上。 * 晓羡鱼答应渡魂,奚元便从商公子身上离开,暂时栖居到了闻铃伞里。 辞云真人将这法器托付给了晓羡鱼,在她完成任务前,这伞连同伞里的倒霉鬼,都一并跟着她了。 任重而道远。 晓羡鱼不知这个任务该如何下手,正十分发愁。不料次日清早,那崴了脚的商小公子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寻她了。 商宴邪症刚好,需留在云山将养几天,便没有急着回瑶州。 他是来道谢的。 “……你替我接走了那瘟神,我欠你一个人情。” 小公子抱臂靠在晓羡鱼房门边,高贵冷艳地递给她一样物什: “喏,此乃我商家玉牌,有了此物便是商家座上贵卿,往后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凡是商家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这谢礼算得上贵重,不过晓羡鱼半点没跟他客气,笑眯眯地收下了:“放心,我有事一定去麻烦你。” 商宴显然对她这副做派还不大习惯,摸摸鼻子,别过脸转移了话题:“对了,那瘟神怎么办,你有主意了没?” 晓羡鱼老实回答:“没主意。” 闻铃伞就放在房中,许是觉察到动静,那倒霉鬼奚元悄悄不召自显,撑伞立在晓羡鱼身后,微微歪着脑袋盯着交谈的两人。 商小公子对此鬼阴影尚存,乍然见到他,神色微微一变,方才的骄矜姿态散了大半。 寒气在房中弥漫,晓羡鱼冻得脖子一缩,脱口便道:“倒霉鬼,屋内打伞当心长不高!” 身长傲人的倒霉鬼:“……” 商宴看奚元面对晓羡鱼时似乎挺温顺的,被凶也不敢造次,便大着胆子探头,盯着对方周身环绕的黑气说道: “他如此这般,必是生前缺德事干多了!” 不料奚元眼皮一撩,目光凉飕飕地便掠了过来,森寒若有实质。 商宴愣了一下,下意识后退半步。晓羡鱼瞧他异状,转头看向奚元—— 然而待她一回头,那种骇人的气息便骤然散了个干净。 “也许你说得对。”奚元轻声开口,“毕竟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大概是因为苍白,他身上透着股挥之不散的病气,只是融入了一身松姿鹤骨,并不显得恹恹,反而为他镀上一层温润玉泽。 加之那轻声慢语的腔调,不急着争辩反驳,却正好流露出一丝隐忍意味。令人心生怜惜。 晓羡鱼顿了顿,面不改色地变了个态度:“人家记忆都没了,你少说两句。” 商宴:“……” 是错觉吗,他怎么感觉这倒霉鬼还有两副面孔? “等等,你提醒我了。” 晓羡鱼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凡间常说行善积德,想要转运便得多做好事,福报自然会来……” 她思来想去,既然不知如何渡霉运,倒不如反过来攒点功德,说不定二者此消彼长,任务就圆满完成了呢? “你是想带他下山?”商宴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联想起自己的沉痛经历,他的怨气比鬼都重,“依本少爷看,这尊瘟神离人远一些便是在做好事了。” 关于这一点,商小公子最有发言权。晓羡鱼赞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对。” 商宴面露不解:“那你还……” “云山魂术,本是源自祖师悲悯之心。”晓羡鱼若有所思,“他不忍见凡人逝后仍不得安生,沉溺在执念苦海中难以解脱,因而开创魂道,以渡世间孤魂怨鬼。” 她道:“因此度化亡魂、了却执念,亦是在积攒功德。” ——倒霉鬼不好介入活人因果,那便介入死人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 3、主人 打发走了商公子,晓羡鱼便去寻师尊。 辞云真人闲来无事,正在后山灵池畔赏鱼。他瞅来瞅去,池中灵鱼条条肥美,但都比不上他小徒弟当年的风采—— 圆乎得很,都快不能叫一“条”鱼,而是一“团”鱼了。 最初吞了灵丹化形时,也并不似如今这般亭亭玉立,而是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娃娃,个头极小,他一只手掌便可托起。 小娃娃脑袋上顶着一片小荷叶,坐在他的掌心里,满脸好奇地抱着他一绺垂下来的霜白长发把玩。 辞云真人当初着实发愁,然而经年过去,再回想起这初见一幕,唇边倒不由得挂上了浅浅的弧度。 正忆着往昔,一抹亮眼的绯红身影兴冲冲闯入视野——他那小徒弟来了。 “师尊师尊,”晓羡鱼神采飞扬,“我想到了一个妙计——” 辞云真人老神在在地一挑眉:“怎么?” 晓羡鱼于是将想法如此这般一说。 辞云真人听完她的“妙计”,不由面露几分意外,打量着她:“你一颗书读不进去半句的小鱼脑袋,成天哪儿来那么多主意?” 晓羡鱼眨眨眼,一时没懂师尊这在夸她还是损她。 “这么说,你是想带着那倒……奚公子一道下山渡魂,积攒功德,抵消他身上那些报应。”辞云真人“唔”了声,“似乎也说得通。” 晓羡鱼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所谓“入死人因果”,指的便是全亡魂憾事,圆亡魂心愿——让倒霉鬼参与渡魂。 仙门有接取委托这一说,完成从凡间递上来的委托任务,便可获得对应的评分和奖励。 晓羡鱼打算一会儿就去弟子阁里,挑挑合适的委托。 辞云真人摸了摸她的脑袋,欣慰道:“为师就知道,你在修习渡魂一术上还是颇有灵性的,只是么……” 他话锋一转:“你这主意是为了渡魂琢磨出来的,还是为了顺势将那奚公子当个好使的苦力,借机偷懒赚取委托奖励呐?” 晓羡鱼:“……” 晓羡鱼目光纯洁而坚定:“我不是,我没有。” 辞云真人轻笑了声,没说什么,只是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物件,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是一条火灵玉砌成的吊坠,触之生温,舒适的暖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东西算不上顶顶珍贵,但最是贴心实用——那奚元倒霉鬼一只,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排场,现身如临三九严冬。这火灵玉可驱散鬼物阴寒之气,于她而言正是刚需。 晓羡鱼嗷地一声:“师尊——” 辞云真人立刻将食指点在她额间,阻止了她情真意切的跪拜大礼:“去去去。” 晓羡鱼于是去也。 * 她回到寝舍。 倒霉鬼并没回到伞里。他懒懒地倚在窗台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悬在窗下的碎玉风铃,素白指尖沐浴在天光里,极剔透。 叮叮当当,惊得窗外树上偷果子吃的小雀拍翅逃走。 奚元瞧着飞走的小雀,笑了一下,慢悠悠收回手。 若没有一身缠绕的黑气,他看上去正儿八经是位“临窗仙”。 晓羡鱼端详着那剪俊美温润的侧颜,莫名地品出了一点金屋藏娇的快活来——一推门就能看见这样的画面,谁不神清气爽? 她心情大好,轻快地唤他:“哎,倒霉鬼。” 奚元转过脸来:“你回来了。” 这倒霉鬼还会打招呼,似乎挺乖巧的。 晓羡鱼心思转了转,想到渡魂一事,还得看倒霉鬼愿不愿意配合。她决定先摸一摸此鬼脾性。 她轻咳一声,走上前去:“那个,我方才想了想……” 奚元垂眸看她:“嗯?” 晓羡鱼微扬起脸,直视着他。 少女的眼睛是十分标志的桃花状,那是一双顾盼生辉的多情眼,琉璃浅色,却霸道得能将周遭所有光芒都吸敛。 “你看啊,”她的尾音勾着一点狡黠,“如今我负责渡你,你呢有求于我,所以往后大事小事,是不是都该听我的?” 晓羡鱼面上笑眯眯,心里却琢磨着,倘若这倒霉鬼不识好歹,她便以灭他为要挟,软硬兼施。 至于万一背负上业障怎么办……到时候再说。 碎玉风铃在窗下轻摇,余韵细碎泠泠。奚元似是嫌那声音打扰了与她的交谈,抬手捻住玉片,撞音顿止。 然后他轻声慢语地回答:“我既已归主人所有,自是听你定夺。” 晓羡鱼:“……” 她的笑容忽而僵在了脸上:“……你喊我什么?” “主人。”奚元挑了下眉,似乎不理解她的震惊,“有何不妥?” ……哪里妥了。 晓羡鱼张了张嘴,一时凝噎。 她突然想到,师尊将倒霉鬼扔给了她,说此鬼是她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鬼的思维大都比较简单直白,或许在倒霉鬼的理解里,他归了她管,这就是主人的意思。 晓羡鱼道:“……换个称呼。” 奚元倒也没多纠结,垂眸想了片刻,依言改口:“小仙姑。” 正好外边的人都这么喊她,顺耳多了。晓羡鱼点点头。 她掏出云山玉牌,凝神默念心诀。 下一刻,漫漫灵光流溢而出,千丝万线,飞快织造着一片幻境。 随着幻境渐成型,奚元的身影也渐淡,即将被隔绝在外。 “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作为玉牌主人的晓羡鱼伸出手,欲将他一道拉入幻境。 她握住他冷白的腕。鬼魂的指尖触电似的微蜷,他幽幽然瞥了她一眼。 晓羡鱼忍不住“嘶”了一声,咬牙切齿地道:“这位奚公子,你可实在是‘美丽冻人’。” 在火灵玉的护持下,摸起来依旧像抓了一块冰。 奚元:“……” 转眼间幻境成型。 眼前之景豁然开朗。不再是她的房间,而变成了矗立在浮云间的一座楼阁,琉璃碧瓦,檐角攒尖。 晓羡鱼松开手,领着他走进去。 这神秘的楼阁内部像是藏书室,一层又一层,皆摆满了架子。架上各色卷轴排列,叫人眼花缭乱。 刚迈入门槛,一位鬓发皆白的老者便出现在身前。 见到晓羡鱼,他脸上露出惊讶神色:“羡鱼师妹,稀客啊。” 这老者是负责看守、管理此处的林长老,他是辞云真人早年间随手捡来的某个徒弟,因天资平平,修炼到七老八十才突破启灵、步入逍遥,是以外表看着比晓羡鱼大上好几轮,但二人实际上是师兄妹。 晓羡鱼打招呼道:“林师兄,许久不见。” “你怎么来弟子阁了……” 林长老挑了挑眉,正欲寒暄,紧接着注意到了跟在她身后的奚元,神色微变。 “师妹,这是怎么一回事?” “弟子阁”乃云山弟子自由接取委托之处,那些数以千计的卷轴便是委托。 当凡间百姓遇到诡事时,便会向仙盟递上委托,请仙家出手。再由仙盟根据内容筛选、分类,下发给各个仙门。例如牵扯阴鬼作祟一类,便会分来云山。 仙门弟子解决事件、完成任务,获得的评分计入仙门考核,优异者可登仙盟的青云榜,名扬天下得人称颂。 晓羡鱼毫无野心,每年只完成考核的最低标准便歇,一桩任务也不多接。 今年的考核分明已经过去,小咸鱼却破天荒地踏入了弟子阁——林长老感到十分意外。 “……说来话长。” 一时叫美色昏了头。 晓羡鱼轻咳一声,将来龙去脉简单说了说,最后表明来意:“所以呀,林师兄,我才到这接委托来了。您看看新近有什么适合我的委托么?” 林长老起初听她说旁边这是只倒霉鬼,还一脸乐呵。待听完奚元在商家公子身上造的那些孽后,他立刻收起笑容往后撤了十步。 晓羡鱼:“……” 林长老若无其事地捋了捋白胡须:“原来如此,还真是辛苦羡鱼师妹了。” “至于适合师妹的委托么……倒是有不少。”他说着,往角落里摆满灰色卷轴的架子一指:“喏,那边。” 卷轴的颜色代表了委托内容的难度,从难到易分为玄、赤、紫、橙、蓝、灰六色。 一目了然,颜色越深越难。 最高级的玄色很特殊,由仙盟自行发布,通常是群英召集令,很稀罕难见。 近几百年间出现过的玄级任务也仅有二,一次是青炼山苏漪的通缉令,还有一次,是幽都山鬼王的诛杀令。 前者当年由微玄圣子完成。 后者……那鬼王出世上百年,任务却至今还挂在仙盟秘阁中。听闻也曾有人接取过,但都有去无回。 而赤、紫相较于玄,便显得“亲切”许多。不过难度亦不容小觑,令普通人望而却步。敢接的,来来回回都是同辈中的那几位天之骄子。 至于最末的灰色么…… 晓羡鱼盯着那些灰扑扑的卷轴,神色为难:“林师兄,这……” 各大宗门私下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灰级任务,狗都不接。 灰级难度低,但事多奖励少。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里头鱼龙混杂,掺着不少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琐事。 按说呈上仙盟的标准应当是触及邪异之事,但也防不住有人夜间迷迷糊糊听见墙角里传来的老鼠怪声,就断定是闹鬼、递上委托的。 委托量大时,仙盟不便一一甄别,便会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委托暂时归类为灰级任务。 林长老“哎”了一声,摇摇头:“非是师兄为难你呐。” “实在是灰级任务无人愿接,长期堆积成患。就在前几日,掌门师兄去仙盟开完例会回来后便下了新命令,说是往后半年内若有初等弟子来接任务,一律只许接灰级。” 晓羡鱼闻言一愣。 “师妹也知道的,初等弟子是看资历、还有宗门年末考核成绩判定的。”林长老幽幽提醒,“而不是论辈分和地位。” 晓羡鱼是云山小师叔,年纪小地位高,自是人人艳羡,但这不妨碍她因为次次考核低空擦线过,导致在弟子籍上仍是初等级别。 还真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十步外的林长老唉声叹气:“门中弟子接取任务皆是记录在册的,掌门师兄的命令刚下,近日必然督查得紧。” 言下之意,此事无法通融。 晓羡鱼犯起愁来:“这可如何是好?” 门派里接不到委托,她只能随便找个阴气冲天的乱坟山撞撞邪,看看能不能撞出几只夙愿未偿的孤魂野鬼来了…… “师妹也别太难过。”林长老想起了什么,“恰好最近弟子阁有一新下的灰级任务,我闲来无事瞧了一眼,觉得有些意思,师妹或许会感兴趣呢?” 她会感兴趣的“狗不接”? 晓羡鱼目露疑惑:“是什么? 林长老将手一抬,一道灰色卷轴飞出木架,落到了晓羡鱼手中。 “羡鱼师妹,请阅。”魔/蝎/小/说/m/o/x/i/e/x/s/.c/o/m 4、赵家庄 晓羡鱼展开卷轴,扫完内容,便知道林师兄为何会说“有意思”了。 这个任务很简单,委托者的诉求总结起来就是——家中闹鬼,请人驱邪。 跑一趟做场法事而已,对于云山弟子而言是最基础不过的入门课,这活儿换民间那些跳大神的“半仙”来大概也接得。难怪归类为灰级。 只是有一点奇怪。 据卷轴上描述,闹鬼的是玉安城富商赵家。那鬼莫测得很,素日里与人相安无事,偏生只在赵家公子娶亲时出来闹。 那赵公子近半年来曾三度娶亲,三门婚事都黄了,至今孤寡。悔婚的新娘子皆是被吓跑的,三人经历出奇一致,都说自己在洞房花烛当晚见到了房中女鬼,可怖至极。 渐渐地,赵家公子命中无妻的说法在城中流传起来。因着这事未伤及人命,百姓们也没太当回事,调侃的居多—— 有人说那是一只痴缠女鬼,或许赵家公子曾经欠下过一桩不为人知的桃花阴债;也有人猜闹鬼之说只是幌子,多半是那赵公子有点什么不可外传的隐疾,人前不显,一成婚便遭嫌弃了。 赵家老爷却是愁坏了,生怕儿子就这么被那鬼东西纠缠折腾一辈子,落得孤独终老,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仙门。 这样看来,倘若当真有鬼祟而非人为作怪,这鬼专挑新娘吓唬,目的似乎很明确,那就是不许赵公子娶妻。 林长老捻了捻胡须,笑眯眯问:“羡鱼师妹,意下如何啊?” 晓羡鱼瞥了一眼奚元,似在思忖。最终,她合上卷轴:“好吧,我接了。” 卷轴化作一道流光没入红袖中。 渡倒霉鬼的任务还悬在头顶,不好挑三拣四的。且她也确实被勾起了点好奇心,想看看究竟如何一回事。 晓羡鱼别过林师兄,退出幻境。 林师兄成日守阁太闷,养出了嘴上没把门的性子,和谁都爱唠点闲。不出一日,她为了倒霉鬼主动接下委托一事便传遍整个云山。 晓羡鱼平时没个正形,从早到晚游手好闲四处瞎晃,与师门众人都混得熟识。大家得知了此事后,排着长队上门慰问怜爱,赠的法器符咒、灵石宝贝很快将她的储物袋塞得满当。 晓羡鱼于是快乐了。 她乐呵呵地挥别众人,揣上闻铃伞启了程。 * 是夜。 云外皎寒弦月,幽照一湖清漪。 湖水之畔,深深院阁,散落如豆灯火。正是傍水而居的赵家庄。 一叶扁舟自沉夜尽头飘来,泊在庄前渡口。老船夫搁下木浆,回身低声道:“姑娘,赵家庄到了。” 船篷的帘子被一柄花哨的伞挑了开,一个红衣少女从里间钻出,绯裙雪肤汇成明艳一笔,刺开了黢黢暮色。 犹如乍然盛绽的春日牡丹。 赵庄门前守阍的家仆阿忠正眯着眼昏昏欲睡,迷蒙间无意一瞥,叫那抹亮色撞了满眼,困意登时散了七八分。 他连忙定睛一看,见那姑娘拎着柄长伞,轻巧地跃下了船头,朝此处走来。 山庄隔水而建,乘船到此的都是赵庄来客。阿忠弯腰拾起脚边提灯,快步迎上去。 待走近了,瞧得来人满身灵秀,清丽不凡,更是心中微微惊叹。 赵家老爷半生经商,平日里往来之流众多。不过近日他特地嘱咐过下人,要留意仙门来客。 在阿忠的想象中,仙山上的仙女约莫也就是长这模样了。 果不其然,对方从袖中摸出了一道卷轴: “我是接此委托之人,云山派晓羡鱼。” “见仙长安。”阿忠恭恭敬敬地一躬身,“我家老爷早有吩咐,仙长请随小人入庄。” 他转身带路。晓羡鱼大剌剌地将闻铃伞往肩上一搁,跟上。 到了前厅,丫鬟上来沏茶招待,他自离去禀报主人。 不多时,赵家老爷匆匆而来,见了她便要跪下:“可算等到仙师——” 晓羡眼疾手快递出长伞,稳当当地架住了他。她弯起眼,笑吟吟道:“哎呀,免礼免礼。” 伞尖戳在肋下,力道灵巧,丝毫不疼却卡得紧实。赵老爷的跪拜大礼只好作罢,改为一揖。 他的神情透出几分犹豫,似乎分明急切,又不敢单刀直入,生恐礼数不周,唐突仙人。 晓羡鱼观他惶惶,收回伞:“赵老爷,不如先坐下慢慢说。” “好,好。”赵老爷依言坐下。屁股刚沾板凳,目光扫到桌上冷糕,似乎想起什么,转头又命丫鬟去厨房备些新鲜热乎的羹食。 “不必不必,我就爱吃这个。”晓羡鱼捻起一块山楂糕,送至嘴里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安抚道:“赵老爷请放心,我既接了委托,自当尽心尽力。” 她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不靠谱感,然而到底是云山的名声响亮,那赵老爷对她十分尊敬信服。 他得了保证,神色终于松缓下来,感激道:“那便多谢仙师了。” 晓羡鱼想了想,直奔主题:“赵老爷,委托书上细节有限,关于赵公子房中女鬼一事,还得劳烦您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为我再叙一遍。” 赵老爷连忙点头:“这是自然。” 他端起茶饮尽,润了润发干的喉:“那女鬼头一回出现,是在半年前,我儿初次成婚之时……” 良辰吉日,宾朋满堂。 大婚当夜,新郎赵公子留在宴厅敬酒待客。新娘独坐洞房,披着盖头静静等待。 等得久了,不禁有些犯困,便靠着床梁小憩起来。 夜色渐浓。半梦半醒间,她隐约感到有东西在拨弄自己的盖头,撩得脸颊微痒。 她以为是赵公子回来了,连忙端正坐起。 红烛燃芯噼啪一声轻响,火光倏曳。 隔着大红盖纱,绰约朦胧间,她看见一道人影立在面前。 那人影一动不动,好半天没声响。她便垂下眼眸,从盖头缝隙望向地板。 却不由一愣。 视野有限,她只瞧得见一双大红的婚鞋。 鞋尖正朝向外头。 夫君分明站在她身前,怎么却……背对着她? 她安静等了许久,也没见对方转过身来,便忍不住疑惑地唤了声夫君。 那“夫君”终于动了。 一只手伸进来,似要掀她的盖头。 然而,那只手细瘦惨白,病树枯枝一般,薄薄的皮紧贴着骨头,像是没有血肉。 指甲尖长,涂着鲜红如血的蔻汁。 新娘心下一悚,惊叫出声,猛地扯开了盖头。 面前却空无一人。 花烛垂泪,洞房内洒满旖旎暖光。落针可闻的死寂中,唯有她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如擂鼓。 适才种种,如同一场幻觉。 她原地呆愣几息,冷不丁想起曾听闻阴鬼生着反足的说法,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方才那东西不是背对着她,而是一直死死盯着她! 凉意登时爬满脊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起身跌跌撞撞向房外跑去。 起初,旁人对于她的经历疑多信少,都安抚她只是太过劳累罢了。毕竟成婚流程繁琐,忙碌至深夜,困顿间分不清是梦是真也属正常。 可她笃定自己就是见了鬼,并且闹着要退婚——只因当时在逃出房门的刹那,她清晰地听到了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那声嗓尖厉,充满恶意地刮擦过鼓膜:“谁也不许抢走他——” 咯咯低笑起来。 这是一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牵线姻缘,本就感情浅淡。那新娘又是个分外惜命的,丝毫没兴趣同这等阴森邪祟抢人,于是哭闹叠绝食,终于逼得双方长辈点头,这桩拜了堂、宴了客的婚事就这么作废。 后两回,大差不差也是这么黄的。 事不过三,连着三位好人家的闺秀不顾清誉非要退婚,赵家庄闹鬼之说终于传遍玉安城。 更漏滴答,夜渐深沉。 “仙长,我愁啊。”赵老爷讲完,忍不住长叹一声,“我就锦宁这么个孩子,这该如何是好?” 发妻走后,他未再续弦,自然对膝下独子视若珍宝。 晓羡鱼若有所思。 此前抵达玉安城后,她其实还曾逗留了两日,在城中的茶楼酒肆转悠,听人茶余酒后闲侃……“顺便”将当地特色美食尝了个遍。 乘舟来赵庄时,也不忘向那老船夫打听了一番。 赵老爷说的这些,与她在外了解到的相差无几。 从三位新娘的遭遇来看,“阴桃花”这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徘徊在赵公子身边的,的确像极了一只妒鬼。 ——嫉妒心强,执念匪浅。对纠缠的对象紧盯不放,若有威胁,必除之而后快。 晓羡鱼想了想,开口问道:“赵老爷,令公子从前可曾与谁定亲,后来对方不幸夭折的?” 赵老爷摇摇头:“不曾。” “那他是否丢过什么贴身物件?像是从小佩戴的平安玉一类。” “这倒从未听锦宁提起过。”赵老爷愣了愣,先是面露困惑,倏尔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仙师是说……有人为锦宁配过阴亲?” 晓羡鱼:“是一种可能。” 倘若知晓了一个人的四柱八字,又能拿到浸蕴对方气息的贴身之物,便可在本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给对方私配阴亲。 赵老爷声音微颤:“会是谁歹毒至此……” 晓羡鱼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觉得不太对。 那赵公子也算是事件中心了,但在故事中,却从未出现他的视角。 许多细节旁人不会比本人更清楚,好比贴身物件一事,只消问一声他便好;又好比,他自己是否察觉过邪祟缠身? 赵老爷对仙门来客翘首以盼,深夜恭迎,显然很想尽快解决闹鬼一事。而分明只有赵公子在场,才更便于外人了解情况。 可不知为何,他却迟迟未出现。魔/蝎/小/说/m/o/x/i/e/x/s/.c/o/m 5、激将 晓羡鱼:“怎么不见赵公子?” “我正欲同仙长说呢,”赵老爷连忙道,“不知为何,从昨日起锦宁的身体便出现了怪症,离不开房门半步,强行走出便会周身不适。像是那鬼东西在作怪。” “什么程度的不适?” “哪哪儿都疼,离得越远越疼,出了院子便如撕心裂肺一般了,足可疼晕过去。”赵老爷心有余悸,“我瞧那情形,怕危及锦宁性命,只好让他这两日都待在房中,等仙长到来。” 晓羡鱼不由蹙眉。 先前几回不过是现现身吓唬人而已,尚未做出实质的伤人行为。如今听上去,情况变得严重了。 和人不同,大多鬼魂的行动是单凭本能驱使的。女鬼那强烈的占有欲不一定出于爱,只是某种原因令她执念深重,而恰好这份执念落在了赵锦宁身上。 它从单纯吓人到开始囚困赵锦宁,恶意逐渐渗露……看起来,它正在慢慢“失控”。 这往往是堕变成凶灵的前兆。 残害无辜、身负杀孽罪业的鬼便称作凶灵。它们魂体挂锁,叮当响动,最直接的辨认方法就是看与听。 因此民间流传一种说法——若在走夜路时无端听闻怪异链响缀行,千万快逃。 但这只适用于刚成形的初阶凶灵。厉害的总会设法隐藏自己真面目,自如行走在阳光之下,悄无声息混入活人堆里。肉眼难以辨认,需借助法器。 凶灵难渡,晓羡鱼可不想上来就遇见一只。 且不论倒霉鬼的任务,若是真有鬼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杀人化凶,师尊准撕了她熬一锅鱼片粥。 手里的山楂糕顿时不甜了。晓羡鱼匆匆起身道:“带我去看看。” …… 绕过曲折回廊,来到赵公子起居的院子。 流水小筑,本该清雅,然而院墙贴满了黄符,夜风一吹,满墙符纸哗啦翻飞,瘆人得很。 赵老爷有些不好意思:“那些符是去城外道观求的,想着兴许能镇一镇那鬼东西。” 晓羡鱼的目光又落到门口斑驳发黑的血迹上。淡淡腥臭气味飘来。 “那是鸡血和狗血,”赵老爷道,“据说鬼都怕这个。” 晓羡鱼没说什么,绕开那滩血渍进入院中。 那些四仰八叉的鬼画符一看就是骗人的,不成体统;至于畜血,这个倒确实有点效用,只不过需要精准泼到鬼魂本体上才行。 盛夏的夜晚余热未消,一路走来蝉鸣不休,独独这院中寂静非常,连鸟兽虫蚁都对此处避而远之。 待到步入房中,更是有一股阴飕飕的气息扑面而来,挥之不去。 看来这里确实有阴鬼盘踞。 晓羡鱼脖子上的吊坠悄然生效,流转辉芒为她护体。 房中点了好几盏灯,仍十分昏暗,仿佛烛光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洒不开来。 赵老爷立在门口,朝里探头唤道:“锦宁,云山的仙长来了。” 不多时,一人端着烛台从屏风后走出。正是赵家公子赵锦宁。 他生得一副出挑的好相貌,五官轮廓不似寻常男子硬朗,倒给了人一种舒适的温润感。 只是当下透着藏不住的憔悴,想来这几日受了不少折磨。 赵锦宁敛起倦容,朝晓羡鱼见礼道:“见过仙长。” 赵公子长得好,人也讲究,身上浸着一股淡淡的香。 晓羡鱼在房中踱了一圈,然后问了他几个问题。 赵锦宁耐心配合地一一回答。 据他所言,他并未丢失过任何贴身物件。关于传言中的女鬼,他更是从未见过。 这两日离开房间便出现异状,还是他头一回感受到身边有非人之物的存在。 说着,赵锦宁还忽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约莫大半年前,他曾带领赵家商队西行,路途遥远,有一夜惊雷暴雨,商队受困山中,大家便就地在一间破庙里躲雨过夜。 那个破庙阴冷非常,赵锦宁睡得不大好,半夜迷迷糊糊醒过来,听见一阵低闷细碎的数数声。 “一、二、三……” “不对,不对……” 赵锦宁睁开眼,借着凄清的月色,看见一名同伴不知为何坐了起来,脑袋深垂,压在膝头。声音是他发出的。 赵锦宁轻声问他在做什么。 同伴静了一会,然后缓缓抬起一张神情呆滞的脸,含混回答:“这里多了一个人。” 赵锦宁心下微惊,起身四下环顾,并未发现有混进来的陌生人;又数了一圈,确无异常。 他转头正想问,对方却已悄无声息地躺下身子,不动了。 “我次日起来问他,他神色迷茫,全然不记得昨夜的事了。”赵锦宁道,“如此想来,会不会就是在那时候沾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一旁的赵老爷闻言,忍不住道:“还有这一回事?先前怎么没告诉爹?” 赵锦宁摇摇头:“我以为那些只是无意义的梦呓,便没当回事,抛在脑后了。方才仙长问起,才突然想起来。” 晓羡鱼思索片刻,扭头对赵老爷道:“赵老爷,我一会要逼那阴魂现形。为安全起见,还请您先暂离此院。” 赵老爷一看仙长这是要准备作法了,不敢耽搁,依言退出房间,带着下人们守在了院子外。 夜色浓稠,院子里树影婆娑,隐然间如同乱舞的鬼影。 晓羡鱼问:“赵公子,你一踏出房门,便觉身上疼痛对么?” 赵锦宁点头:“是。” 晓羡鱼想了想,抬手指向房门口:“好,你现在去走两步。” 赵锦宁:“……” 高人的心思还真是莫测。赵锦宁抿了抿唇,似乎对那疼痛心有余悸。须臾,他深吸一口气:“好。” 转身朝房外走去。 就在跨出门槛的刹那,他的脸色蓦地变了,煞白一片。 赵锦宁面露痛苦,颤着手捂向心口,要喘不过气了似的。就在这时,清越的铃音在寂夜里悠悠响起。 叮铃—— 一柄伞探了过来,红绸低垂。 晓羡鱼撑开闻铃伞,罩在二人头顶。 她等了片刻,“咦”了一声,嘀咕道:“怪了,怎的没用。” 闻铃伞下,百鬼无处遁形。此时那鬼物正对赵锦宁造成伤害,按理说应该就在他身上或极近处才对。 怎么没现身? 寒意忽而弥漫,赵锦宁冷汗涔涔抬起眼,猛然瞥见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出现在几步外。 雪织的袍,泼墨的发,不知为何物的诡异黑气萦绕周身。 赵锦宁惊道:“仙长,留意身后——” 晓羡鱼知道他看见了奚元:“无妨。” 倒霉鬼栖居在闻铃伞中,伞开,他自然也冒出来了。 “别担心,”晓羡鱼在脑中搜刮着一个合适的说法,“那是我的……唔,我的鬼。” “她的鬼”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 “原来如此……”赵锦宁松了口气,似乎终于支撑不住,扶着门缓缓滑下身来,“仙长,我……好难受。” “让赵公子受罪了。”晓羡鱼扶起他,“回来吧。” 赵锦宁摇摇晃晃地退回房中。 晓羡鱼瞧他一脸菜色,便让他去榻上休息。然后她从储物袋掏出一个指阴罗盘,在房中探寻着。 她比不得师尊那般厉害。他老人家若在此,先招魂再探魂,轻松又高效。而她只能借助器物慢吞吞辨方位。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器物还出了问题。 罗盘的指针哆哆嗦嗦地抖着,乱转个不停,一直没个定论。不知是不是错觉,晓羡鱼还莫名从那摇摆不定的动向中感受到了点惧意。 据说当闯入鬼气极重极盛的中心时,罗盘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 从它所呈现出的来看,此处盘踞的至少是一方鬼王——但一方鬼王的压迫感是何等可怖,她不可能毫无所觉。 晓羡鱼盯着罗盘:“不对劲。” “嗯,不对劲。”奚元也应和她,“瞧着是坏了。” ……法器还能坏的么? 晓羡鱼琢磨半天,郁闷地将罗盘塞回储物袋。 “倒霉鬼,你能感应到那阴魂在哪儿么?”她想了想,扭头问奚元。 身为一只鬼,说不定会对同类有点特殊的感知。 奚元搁下眼,仿佛是认真感受了片刻。然后他不慌不忙地一抬手,腕间红线扯动铜钱碎响。 冷玉指尖指向了榻上的赵锦宁:“好像在那儿呢。” 赵锦宁双眼紧闭,呼吸沉沉,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直接难受得昏过去了。 晓羡鱼上前把了把他的脉象,确认无虞。然后将闻铃伞探上前去,依旧照不出东西。 她眯了眯眼,这鬼倒是狡黠得很。 但再难捉摸,也有迹可循。鬼物大多受执念捆缚,妒鬼更是如此。一旦被攥住那根牵丝,便容易控制不住自己。 既然揪不出来,那便激她一激,引她现身。 晓羡鱼慢悠悠收了伞。 “罢了,看来是白跑一趟了。”她语气中带着点埋怨,“哪儿来的女鬼?闻铃伞都照不出,我看这事压根就是个闹剧。” 她顿了一顿,又向前倾身,细细打量起赵锦宁来:“不过么,这赵公子倒是有几分姿色,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若将他拐回云山……” 奚元突然掩唇低咳起来。 这一咳,颇有点没完没了的架势,打断了她的话音。 “……” 晓羡鱼扭头看着奚元。 细看起来,他的五官线条其实偏锐,一双眼亦是狭长凌人,甚至依稀压着股隐而不发的戾气。 然而他那份骨子里透出的病弱感,巧妙地缓和了这种攻击性。说句不合适的,他病得点到为止、恰到好处……甚至赏心悦目。 只是—— 幽魂一缕,身体里又没长着肺,哪儿来那么多嗽要咳? 莫不是存心捣乱。 晓羡鱼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捣乱。他却没看懂似的,反倒温文尔雅地对她笑了笑。 晓羡鱼:“……” 不管了。晓羡鱼回过头,伸出手直奔赵锦宁那张冠玉似的脸而去,作势要摸。 腕处却蓦地一凉。 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握了上来,截住她的去路。 是奚元。 晓羡鱼微怔,抬眸望向他。 他垂眼凝着她,浅淡的烛光落在脸上,唯独黑漆漆的眼珠子映不入一丝,幽沉极了。 晓羡鱼:“……怎么了?” 几息的静默过后,奚元开了口。 “小仙姑,”他轻声说道,“她在你背后。”魔/蝎/小/说/m/o/x/i/e/x/s/.c/o/m 6、你是谁 不知是不是故意吓她,奚元的尾音勾了点凉飕飕的意味,轻扫过鼓膜,叫人头皮发麻。 虽说晓羡鱼本就是要激那阴魂现身,但此情此景此氛围,她还是难免心下一紧。 她猛然回首—— 空空如也。 什么也没有,除了死寂中幽幽跳动的烛火。 “……你耍我?”晓羡鱼木着脸道。 奚元笑起来。 “我怎么敢。”他松开手,温声提示道,“小仙姑,抬头。” 晓羡鱼顿了顿,抬起头。 然后对上了一张脸……倒着的。 女人倒吊而下,瘦长身影融于晦暗,像一条柔弱无骨的蛇。 惨白的脸上,一双瞳仁极大极黑,近乎占满眼眶,正直勾勾盯着晓羡鱼。 ——确实在她背后,只不过是上下错落开的。 “……” 当渡魂师就这点不好,得经吓。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素腕偏转,红袖中飞出一道符咒。她轻喝了声:“缚——” 云山魂术以符入道,门下弟子皆是符修。 符咒离手瞬间,化作一张罗织密网裹向倒吊女鬼—— 却不料,虚空中竟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与之相抗,“网”顷刻间被打散了。 晓羡鱼也被那股莫名的力量弹了一下,退开半步。 她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与此同时,榻上的赵锦宁无端发出一声沉痛的闷哼,仿佛突然陷入莫大的痛楚中。他艰难撑开眼:“仙、仙长……” 话音未落,便猛地吐出一口淋淋鲜血。 女鬼的眼珠子僵硬地转动,看了他一眼,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晓羡鱼逮鬼失了手,只好先关注赵锦宁的状况。她又摸出一张探测符贴到他身上,等了片刻,符纸并无异常。 ——那女鬼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折磨的他? 没关系。她是个精致的半吊子。别的没有,装备只多不少。 晓羡鱼想了想,从腰间储物囊掏出一个小瓶子。 瓶身剔透,可以看见里头装盛的殷红液体。她用指尖轻轻沾了一滴,点在赵锦宁眉心。 赵锦宁抬了抬眼,气若游丝地问:“仙长,这是何物?” “炼过的心头血,可为你滋补元气,驱邪清神。”晓羡鱼顿了顿,又道,“这是我师尊辞云真人的血,若此物对那女鬼也不起作用,说明此事非我能解,我只好传讯一封回云山请人帮忙了。” 云山弟子修习魂术,难免过多接触祟气。晓羡鱼灵力低微,不足护体,辞云真人便特意炼了些自己的心头灵血,掺在她眉间点的朱砂里,有去浊除魇,护灵台清明之效。 沾了他的气息,寻常阴鬼不敢纠缠。 赵锦宁深喘几口气,痛苦之状稍减:“多谢仙长,我果然好些了。” “那就好。”晓羡鱼点点头。 可还未松缓上片刻,赵锦宁忽然神色微凝,他勉力撑坐起来,茫然地环顾起四周:“……仙长,你听见了吗?” “什么?” “……有人在说话。”他皱起眉,侧耳细听着什么,面容渐渐变得煞白。 晓羡鱼什么也没听见,她问:“那声音说了什么?” “她让我今夜带仙长去一个地方,”赵锦宁颤声道,“否、否则她会在破晓之前便杀了我……和赵庄所有人。”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若言非虚,此话一出,外头忽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有谁急切地喊了声:“……老爷!” 晓羡鱼出去一看,发现那赵老爷踉踉跄跄地闯进了院子。 他像是突然发了某种疯病,双手紧紧掐住自己的脖子,面容憋得青紫也不放开。 下人们围在他身侧,手忙脚乱地去掰他的手。 随后跟出来的赵锦宁见到这幕,顿时双膝一软,跪倒在晓羡鱼身侧:“求仙长救救我爹——” 夜风骤起,满墙黄符簌簌作响。 方才与那女鬼短暂地打了个照面,晓羡鱼已确认对方并非凶灵。 可这脾气看起来,好像并不比凶灵柔和多少。 她抬了抬眼,望向沉沉夜色:“她要我去什么地方?” “她的……埋骨地。” 埋骨地,坟冢……于亡魂而言,是最特殊的地方。 晓羡鱼一口应下:“好,我去。” 话音落下刹那,赵老爷终于松开自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下人们七手八脚将他抬入里屋。 晓羡鱼扭头问赵锦宁:“赵公子,那地方多远?城外还是城内?” 赵锦宁静默片刻,缓缓摇头:“具体不知,只知在城外。” 邪祟常在夜间出没,因此凡人居住的城镇普遍设有宵禁,但仙门修士不受限制。 晓羡鱼让管家备了船和车,深夜离开赵家庄,凭云山玉牌带赵公子出了城。 …… 城西郊外数里,有一处早无人烟的荒废村落,掩在山林之中。 赶了半宿夜路的赵家马车停在了杂草丛生的村口。再往里的道路曲折狭窄,只容步行通过。 “就是这里?” 晓羡鱼跳下马车,四下环顾,然后用脚尖拨开了一处灌木丛。 里面卧着块大石头,她举着夜灯凑近辨认,上边刻着“杏花村”三个字。 “对,那声音一路指引的便是此处。”赵锦宁也下了马车,他盯着那块石头,“杏花村……莫非是她的生前故居?” “或许吧。”晓羡鱼想了想,“赵公子,她说的埋骨地具体在哪儿?” 赵锦宁的目光飘向某个方向,眉宇间缠绕着几许忧愁。 晓羡鱼于是安抚他:“不必太过担忧。鬼魂提出条件,往往是展露诉求之兆。且我为保险起见,离去前留了赵家众人一人一张保命符,不会有事的。” “那她为何不直言,反而以旁人性命为要挟?” “鬼嘛,都这样……我那只一开始也调皮得很呢,把别人折磨得不像样。”晓羡鱼比划着,“你方才见过的,黑乎乎但很漂亮的那只。” 赵锦宁抿了抿唇,想起奚元身上的诡异黑雾:“他身上那些……是何物?” 晓羡鱼眨眨眼,没正面回答他,只神秘道:“或许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想必是不愿多做解释。赵锦宁便没再深入这个问题,转而道:“他去哪里了?” “在伞里呢。”晓羡鱼说着,用闻铃伞拨开前方半人高的杂草,低头寻摸着路,“是往这走么?” 赵锦宁眼神微动,点点头。 不多时。 穿过了一段崎岖山径,面前豁然开朗,破败荒废的杏花村跃入眼帘。 这里不知曾发生过什么事,除了满目的萧索,还隐隐透着一股难言的死气。 明月流素光,为枯树尖锐细瘦的枝节渡上浅辉,宛若冷刃泛寒光,沉默地刺入夜幕。 “啊——” 凄凉的鸦声划破了寂夜。 许是察觉到久违的外来者,栖息在山林间的鸦群收到惊扰,扑簌簌拍翅而起。 然后各自飞落到树梢枝头,黑漆漆的身体隐于晦暗中,歪着脑袋警惕观察着两个外来者。 赵锦宁在前引路,晓羡鱼跟随其后,二人渐渐进入村子深处。 一路上经过那些破旧不堪、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晓羡鱼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不知是不是这村子里的某种习俗,每间屋子的门梁上都悬着一根拧着结的麻绳,越瞧越觉瘆人。 ……像是上吊用的。 走了一会儿,晓羡鱼看见前方不远处的矮丘上栽了棵歪脖子槐树,树下砌了一口井。 “仙长,我们快到了。”赵锦宁微喘着气,脚步愈发匆匆,他指了指那口井,“就在那里。” 晓羡鱼道:“好。” 然而片刻后,赵锦宁走出了一小段距离,忽觉身后空荡荡,少女那轻盈的脚步声悄然消失了。 晓羡鱼没有跟上来。 赵锦宁停住脚步,回头困惑地望向她:“仙长,为何不走了?” 晓羡鱼站在原地,半晌没回话。 “可是有何不对劲?”赵锦宁四下环顾,脸上浮现不安。 “是不对劲。”晓羡鱼冷不丁道。 夜风抱起乌丝,红绫发带凭风飘扬,洇于暮色。 她的双眸浸着月光,折出半分冷意。 “……什么?” “你不是赵锦宁,”晓羡鱼望着他,神色如常,语气也波澜不惊,“你是谁。” 赵锦宁忽然安静了下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7、挑破 恰逢天边乌云浮动,遮住弦月,周遭一下浸入了深暗。 赵锦宁的面容笼在阴影之中,显得晦暗不清。 “仙长在说什么?”好半晌,他才轻声开了口,“我不大明白。” 晓羡鱼迈开步子,慢悠悠地走过去。 她停在他身前,高举手中夜灯,悬在他的脸旁,将那阴影中的眉目照亮:“墨水。” 赵锦宁半垂下眼看她,似乎不解。 “那不是什么心头灵血,”晓羡鱼望着他眉心的一点红痕,“只是些寻常的朱砂墨罢了,我练画符用的。” 师尊的心头血练一滴烧几十年修为,统共也就炼了三滴给晓羡鱼,她还没奢侈到拿去对付一只连凶灵都算不上的阴魂。 赵锦宁微微一顿。 “当时我说要传讯回云山,你的症状便突然缓解了;紧接着又声称女鬼传话,着急将我带来这里。”晓羡鱼道,“那墨上毫无血气,不难分辨。只是你当时大概忙着演戏骗我,没注意到。” 赵锦宁闻言怔了怔,无奈摇头:“仙长是因为这个对我起疑?” 他轻叹一声:“当时实在混沌迷蒙,仙长说那东西有用,我便觉得有用,或许是心境影响感受罢了。” “那女鬼打散我的符,恐怕也不是她自己出的手,而是你的力量吧?”晓羡鱼没理他的解释,兀自说着,“云山探魂术闻名天下,你是担心我从她口中问出什么?” “这又从何谈起?仙长莫再拿我寻开心了。” 晓羡鱼退后一步,缓缓念出三个字:“苦厄花。” 赵锦宁眸光倏颤。 “夺舍生人者,久而久之身体会产生一种特殊的腐味,却不是肉身生腐。”晓羡鱼道,“那是原主残余在体内的零碎魂魄。” 魂魄也是会“腐烂”的。 那气味不显,一般人嗅不出,许多仙门专门驯养了灵犬用以辨认夺舍者。 夺舍他人无疑是遭正道痛恨的恶行,仙盟对此明令禁止,凡有仙门驻守的城镇,出入皆需经过灵犬探测的关卡,一旦揪到绝不放过。 云山脚下的依云镇便是如此。那只灵犬叫雪团,毛茸茸白花花,是晓羡鱼亲手喂养的,与她也一个调性,成日趴在镇口晒太阳。 “唯有吞食‘苦厄花’能消去这种气味,但那东西可不太好找,算得上稀世之物,从前也就坠夜城黑市能偶尔淘到,没几个人亲眼见过。” 晓羡鱼笑了一下,“你运气不大好,我恰好见过。” 见到他第一面,她便闻出了那缕香。 苦厄花是一种只生长在极端环境下的奇花,吞食可以消解魂魄腐气,但反之身体会散发另一种香味,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不过因着那香味并不刺鼻,与普通香粉区别微渺,仅有一丝不明显的特性,加上实在罕见,灵犬也认不得。 只要不倒霉碰上一个“识货”的,几乎可说是天衣无缝的掩盖方法。 “赵锦宁”沉默半晌,竟微微笑了起来。 “你瞧着年岁不大,见识倒不浅。”他慢吞吞地说道,“既察觉了,为何还敢跟我过来?” 看来是无从辩驳,懒得再装了。 他的语气照旧,也没突然间凶神恶煞起来,可就这么一瞬间,便叫人觉得他的面具彻底裂开来,通身气质与方才判若两人。 “因为好奇。”晓羡鱼懒洋洋地将闻铃伞搭到肩上,“那井里有什么?” 她的回答草率得出乎意料。 “好奇心太重,是会给自己招祸事的。”“赵锦宁”大概还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找死的,“既已入套,为何又此时挑破?不觉得有些晚了么。” 晓羡鱼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我能赢你?” “赵锦宁”上下打量着她,轻嗤一声,仿佛很不理解她这股自信从何而来:“凭你?” 毕竟符师本就容易在单打独斗的对决中落下风,而她现下孤立无援,符术也并不精湛——他先前在赵家庄见识过了,弱得不堪一击。 “是,你比我厉害。”不料少女眼睛一弯,笑盈盈地道,“但我能赢你……” 疾风瞬起。 她话音掷地一刹,“赵锦宁”已经出手。 他曲指成爪,整只手上的血肉瞬间干瘪下去,变得瘦长无比,只余一层薄皮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悚若鬼手。 分明枯萎如残枝,却让人毫不怀疑它可将活人轻易撕碎。 破空之声擦过耳畔,那骇人的利爪裹挟着杀意袭来,要给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符师一个教训。 然而晓羡鱼并未如他所料以符防御。 她反应极快,握伞的手一抽,伞身从肩上滑下来—— 提灯被扔向了一边,晓羡鱼双手并用,横抬起闻铃伞挡住攻击,顺势旋了半圈卸力化劲。 绯色裙摆层叠旋绽,盛如花瓣。 下一刻,她反守为攻,挥伞向他平削而去。 那把伞分明花里胡哨、挂满赘饰,漂亮归漂亮,碍事得很。 此时落在她手中,却仿佛化为了一柄灵巧的长剑。 她就这么以手中伞作武器,眨眼间与他对了数招。 红袖翻飞间,金铃撞响,软绸也于沉夜中飘舞。 那素手执柄若执剑,出招如电。伞尖稳稳向前递出,继而一挑,直逼他咽喉要害。 隐约地,竟还泄出了半寸凛冽无双的剑意。 只是稍纵即逝,宛如错觉。 “赵锦宁”不由皱了下眉。 他险险避让,闪身拉开距离,阴恻恻地瞧着晓羡鱼:“我竟不知,向来专精魂术的云山派还有如此剑士。” 她的剑术很好——不是寻常的那种好。 手中握的分明不是剑,却挥出了剑意。虽极短暂,却锋锐逼人。 只是有些奇怪。 剑之一道,招式与内功相辅相成。通常来说,招式使得这么好,攻守时机把握得精准巧妙,不该只是个花架子。 可他确实感受不到她的内息运转,想必确实灵力低微,不值一提。 晓羡鱼眨眨眼:“还有更厉害的呢。” “赵锦宁”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 她是有些出乎他意料,却也不足为惧。境界有差,她再取巧,也是落于下风的。 那并不属于他的、温润俊秀的五官轮廓染上了阴冷意味,身形如鬼魅般再次逼近。 这一次,不再存任何试探之意,直取命门。 “总是聊到一半突然动手,你好不讲武德。”晓羡鱼摇摇头,忽而神秘道,“不过我也不讲,我俩扯平啦。” “赵锦宁”并不知道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纠缠了一会儿,他只觉得这少女身法诡异得很,就像她衣裙上绣的鲤鱼一般,滑不黏手。 几次三番,她瞧着分明快到极限了,却又于落入险境之际绝处逢生。 反观自己愈发心烦气躁,只觉得今日状态莫名不佳,回回攻不准方向,留给对方喘息的余地。 更滑稽的是—— 夜色浓稠,村庄泥路坎坷不平,他一时不察,脚下竟踩到块破石头,下盘一时不稳,破绽乍显。 在他反应过来时长伞已至,精准利落逼向那点破绽。 剑意再生,毫不拖泥带水,于一线间生生削断他半个手掌。 形势瞬间逆转。 那少女竟轻灵灵地笑了一声,颇有几分诡计得逞的意味。 她出手是与甜美外表极不相符的狠辣,步步紧逼之下,他很快溃不成军。 “赵锦宁”气喘吁吁,捂着断掌踉跄几步,死死盯着晓羡鱼。 “你耍了什么花招?” 他想起她先前那几句意义不明的话,眼神顿时淬了毒。 晓羡鱼弯起眼睛,拍拍手:“出来吧——” 她一声召唤,“赵锦宁”顿时感到遍体泛起了渗骨的寒意。 一只冷冰冰的手不知从何处伸来,轻搭在他肩头。与此同时,温润声嗓传入耳畔,泠泠若流泉溅玉。 那声音笑着说:“得罪了。” 语气一点儿也不真诚。 “赵锦宁”猝然回头,谁也没瞧见,只发现四周起了夜雾。 下一刻,他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是什么夜雾。 深暗的气息自他身上缕缕析出,逐渐凝聚,再散开时,凭空出现了一个白衣青年。 松姿玉貌,俊美非常。 “赵锦宁”见过他。 跟在这渡魂师身边的那只鬼,本应待在她那把伞里的。 原来他其实并不在伞中,而是一直悄无声息地附在自己身上。 “赵锦宁”眸色微沉。 ——他竟对此毫无察觉。 眼前这一人一鬼,看来都不简单。尤其那鬼来头不小。 “赵锦宁”并不清楚他通身黑气是怎么回事,但结合种种,那似乎是自己方才频频不利的源头。 在赵家庄假装昏睡时,他曾听见那符师唤过一声“倒霉鬼”。 ……难不成这鬼魂如此邪气,竟能影响他人运势? 晓羡鱼瞧着他晦暗神色,笑吟吟道:“你瞧,我说过的——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离开赵家庄前,她便暗中指示奚元找机会附到赵锦宁身上,像祸害商小公子一般祸害他,用那身狗憎人嫌的黑气助她一臂之力。 敌人瘟神上身,岂不等于我方鸿运当头? 不得不说,倒霉鬼真好使。 那头黑气萦绕的中心,奚元慢条斯理地掸了掸雪袖,望向她,“小仙姑,他身上好挤。” 晓羡鱼:“……什么?” 奚元抬手一勾,从“赵锦宁”身上勾出了另一抹鬼影——居然是那女鬼。 她被奚元拎在手里,睁着一双过分大的黑瞳,鬼气森森……同时还有点懵。魔/蝎/小/说/m/o/x/i/e/x/s/.c/o/m 8、邪修 赵家公子一具清癯的壳子里,容纳夺舍者的生魂一抹,女鬼一只,原主残碎的旧魂一片。 再加上倒霉鬼,确实算得上“拥挤”了。 “赵锦宁”忽然阴森森地开了口:“愣着做什么?” 他这话是对那女鬼说的。 因为就在声音落下一刹,她脸色蓦地变了。 狰狞、痛苦,好似深陷挣扎。短暂的瞬息过后,她的双眸染上了猩红,血口大张扑咬向奚元—— 舌面上黑色的印记一闪而过。 晓羡鱼匆匆瞥见,不由一愣:“魂契?” 奚元不避不让,只懒漫地将手臂抻直了些。那女鬼细瘦伶仃、轻若无骨,就这么被他拎着,像只猫儿似的乱抓乱挠……够不着。 晓羡鱼趁机甩出一道符将她镇住。 “……” “赵锦宁”大概没料到她竟如此指望不上,气急败坏地斥了声“废物”,转头阴毒地盯向晓羡鱼。 那眼神若能化半点为实质,铁铸的人儿来了都得千疮百孔。晓羡鱼“嘶”了一声,心道:“好凶。” 下一刻,他身上属于赵锦宁的皮囊塌垮下来,犹如融化的蜡像,骇人至极。不消片刻,外壳如蛇皮蜕尽,真身显露。 晓羡鱼从未见过有人长得如此……恶心。 他不知换过多少具身体,吞食了多少生魂,已全然变成一个“集合体”——大致的人形之上,粗劣地黏合着数块残缺、辨不出原样的肢体部件。 血肉模糊、令人作呕。 ……感情这才是倒霉鬼那句“好挤”的实质意思。 难怪他说这话时隐约还有几分嫌弃。 晓羡鱼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这人大势已去,拼尽最后力气作此挣扎,不能只是为了恶心一下她。 她下意识后退,但与此同时,对方身上陡然释出了某种不详的气息,毒蛇似的地纠缠而来。 触及那气息的瞬间,滔天的恶意当头浇下。 晓羡鱼好似看见了无数恶魂尖叫着爬出泥地,争先恐后、面目扭曲,一双双皮烂肉腐的手攥住她的衣角,想要将她拖下无间炼狱。 那画面无比可怖。 也无比熟悉。 晓羡鱼的身体瞬间僵硬。 恍惚中,地面不知何时已化作深沼,失重感寸寸漫湮,她感到自己正在往下陷落,却动弹不得半分。 那一刻说不出是窒息绝望、还是即将坠入炼狱的微妙解脱感。 呓语在耳畔萦绕不散,蛊惑着她—— 沉下去吧。 沉下去……就清净了…… 忽然,眼前一暗。救命的帷幕挡落在她与炼狱之间。 铜钱碎响。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别听,别看。”奚元的声音离得极近,沁着霜雪之意的吐息擦过颈侧,他低声道,“听我就好……看我就好。” 凄厉的尖叫、恶毒的呓语顷刻远去了,犹如海浪退潮,将那些深不见底的恶意尽数卷走。 长睫微颤,轻扫过苍白的掌心。她眨了下眼。 察觉到她清醒过来,奚元松开手。 晓羡鱼再望向前方时,不由睁大了眼睛—— 那夺舍者离她仅两步之遥,看来是想趁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偷袭……并没能成功。 不知何故,此刻他躺在地上,气息全无。闻铃伞贯穿整个胸膛,将他牢牢钉在地上,深黑色的血不断渗出,许多小虫子在其间扭动。 场面凶残,死得不能再死。 ……她陷入梦魇不过几息间,这是发生了什么? 晓羡鱼望向奚元。 “你干的。”奚元面不改色,指了指凶器闻铃伞。 晓羡鱼:“……” 真的吗,她刚刚都站不稳了,还能失手把人杀了? “小仙姑果真厉害,”奚元补了一句,“纵然神志不清,也能感知杀意、绝地反击。” 晓羡鱼沉默半晌。 行吧,谁还没点小秘密了。 “好,那就当是我干的。”她木着脸说道,“可你……我下手也太狠了,打个重伤便成,这下直接死了,什么也问不出来。” 奚元轻叹一声:“别责怪自己。” 晓羡鱼:“……” 我在责怪你! 想必倒霉鬼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她深吸一口气,看着他认真说道:“‘魇鬼’……他是邪修。本该三百年前便死绝了的邪修。” 言下之意,很多东西需要他活着来交代。 奚元安安静静瞧着她。 晓羡鱼蓦地想到,这倒霉鬼不知死了几个年头,记忆又不全,不一定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耐心解释:“方才他放出来将我魇住的那些恶魂,叫做‘魇鬼’。只有‘魇息’……也就是世间至浊至污之气才能养出魇鬼,修炼这种气息的就是邪修。” “但魇息早在三百年前一夜散尽,天下的邪修也该都跟着一起消失了才对。” 那是修真界史书上近千年来最浓重的一笔,亲眼见证过的人都无法忘记。 血月当空,浓郁的魇息在天幕盈成倒悬的海,阴沉沉地往人间垂压而下。 无数魇鬼挣扎沉溺其中,被汹涌的浪潮卷向倒悬海尽处的巨大漩涡。 那漩涡笼罩在青炼山上空。 魇息是邪修的修炼源泉、力量根本。而有一人,天生身怀魇骨,是万千魇息选中的“魇主”。 她名叫苏漪。 书上说道—— 三百年前,妖女苏漪于青炼山禁牢受诛。她为自保启动秘法,汇聚世间魇息,集于己身。 于是,天下所有邪修的力量都在一夜之间被抽取殆尽,枯竭而亡,死状无不凄惨。 据说最终苏漪承受不住那滔天的邪恶力量,受魇鬼影响变得疯魔,死在了微玄圣子剑下。有人调侃,此事的起因和过程虽恐怖了些,但从结果看,倒是弄拙成巧,皆大欢喜。 “我记起来了。”奚元忽然道,“那一夜。” 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亲历者。晓羡鱼吃了一惊:“你……三百年前就在世上了吗?” 奚元转身,走到不远处,拾起那盏被她随手一扔的提灯。 那灯不歪不倒,正正落地,故而还好端端的,没烧起来。 白衣鬼魂提灯回首。 月色如练,为那一剪侧颜涂上银丝勾线般的浅泽,描摹出某股仙鬼难辨的矛盾气质。 他偏了下头,追忆似的说道:“那一夜,好多东西消失了,再也没回来。” 晓羡鱼:“……” 她总觉得奚元说的“消失了”指的不像邪修……而是别的什么。 看来倒霉鬼的记忆还是一团糟,想起来的和她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 晓羡鱼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奚元瞧见她这模样,弯唇轻笑起来,“小仙姑莫恼,或许还有个法子。” 他眸光一转,落到某处。 晓羡鱼顺着瞧过去,发现是那只被符咒镇着的女鬼。 晓羡鱼眨眨眼,恍然。 ——是了,还有她呢。 那女鬼是邪修的“契奴”——她舌面上的黑色图案便是魂契印记,云山主修课上曾教过如何辨认,晓羡鱼没打瞌睡的课屈指可数,记得尤为清楚。 魂契是一种单方面的契约,本质是人对阴鬼种下的咒术——下咒者成为契主,鬼则听命于他,不得违反、不得背叛。 先前她袭击奚元时,看上去便是无法自控的模样,多半是受迫成为契奴的。 如今下咒者一死,契约也便解了。 果不其然,晓羡鱼收回符咒,女鬼从无法动弹言语的状态解脱出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杀得好,杀得好!哈哈哈哈……” 她盯着邪修死状凄惨的尸身,恣意地大笑着,神情怨毒又快意。 片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匆忙扑到尸身旁“翻找”起来。 她毫不厌嫌地擦拭混着虫子的黑血,仔细辨认着那些面目全非的断肢残块。 她的状态专注得过头,隐隐透着癫狂。晓羡鱼没敢贸然打扰,小声问奚元道:“……这是在做什么?” 她其实也就随口一问,不料倒霉鬼好像还真知道答案。 他说:“拼人。” “……”晓羡鱼微微睁大眼。 不知为何,她居然立即理解了这句诡异的回答。 那女鬼居然是想从这堆腥臭冲天的碎魂尸块里……拼凑出具体的某人么? 晓羡鱼旁观片刻,心中有了个猜测:“你是在找赵公子么?” 她问的显然是那个被取而代之的、真正的赵锦宁。 女鬼动作一滞,蓦地抬起头。鬼气森森的双眼望向她,好似看见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是不是能让他活过来?!” 晓羡鱼摇摇头:“我不能。” 赵公子这情况绝无可能再活过来了,就是神仙来了也束手无策。 “……他的魂魄还没散尽,我能感觉到。”女鬼神态执拗,“你不是从仙门来的么,借尸还魂的法子总有吧。帮我把他找回来。” “借尸还魂罔顾天法伦理,乃正道禁忌。我是云山渡魂师,只管渡魂,不干别的。” 女鬼静默半晌,忽而道:“我方才听见了,你们想知道那畜生的事情。” “我知道他是如何抢了别人的身体,取而代之。他杀的每个人,我都在场。”她语气寒凉,“我看得一清二楚。” 晓羡鱼心道果然。 根据先前新娘撞邪的信息来看,这女鬼至少半年前就跟在赵家公子这具身体旁,她确实知道来龙去脉。 女鬼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顿:“你复活赵锦宁,我便说出我知道的全部。”魔/蝎/小/说/m/o/x/i/e/x/s/.c/o/m 9、共梦香 四野岑寂,唯广寒流淌素光。 晓羡鱼踩着满地的月色上前,伸手握住闻铃伞冲天的握柄,将它从尸身上缓缓抽出。 法器不沾脏污,黑血顺着银白伞骨淌下,不留一丝痕迹。 她垂下眼:“不行。” 女鬼眉眼微压,容色间布上阴云。 “这交换不划算,”晓羡鱼道,“我大可将你捉回云山,请我师尊探魂一问。” 届时她想说或不想说,皆不由己。 女鬼沉默良久,目光落到她腰间的云山玉牌。 润白美玉,雕刻仙山峰峦、灵纹小字。 不知想起了什么,那一双悚人鬼瞳忽柔和下来,也染上丝丝哀意。 “你说你是云山渡魂师。曾经有人同我说过,云山是为亡魂了夙愿、化执念的地方。”她低声问,“如今为何不愿渡我?” 这话,无异于问医者为何见死不救,直往人良心上戳。 晓羡鱼目光复杂望着她—— 这哪里是妒鬼,分明是一只妄念深重的妄鬼。 可是云山渡魂,向来一不渡“恶”,二不渡“妄”。 晓羡鱼会追查邪修来历,调查赵公子遇害真相,还他瞑目,抚慰亲属。 若女鬼想要的是这些,那么她能答应。 可扭转命数强行复活一个死人,显然是偏执虚幻的妄念。 晓羡鱼摇摇头,撑开闻铃伞,欲收了她。 奚元提灯立在一旁,忽然随意地问了声:“你不怕入妄海么?” 女鬼身子抖了抖,似对“妄海”二字有所畏惧,却没有出声。 晓羡鱼动作一顿,不由想到——探魂过后,夙愿仍不得偿的女鬼会何去何从? 云山不会处置她,但执迷不悟的妄鬼都将被命数流放去妄海,永不超生,永无解脱。 那里可不是个好归宿。 天道厌弃,神佛遗忘,苦厄尽处犹苦厄。入者,永世困溺。 俗话说“人怕下地狱,鬼惧入妄海”,连记忆有缺的倒霉鬼都记得这个地方,可见此话不假。 晓羡鱼沉默下来,片刻,她合上伞:“好吧。” 女鬼蓦地抬眼看她:“……你愿意帮我?” 晓羡鱼只道:“不一定,我先看看。” 她盯着那尸身观察半晌,然后神情严肃地在储物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本《引魂诀》。 那本秘籍还很崭新,一丝皱痕也无,显然不常翻动。她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临时抱佛脚,抱了一会,自觉行了,放下书开始招魂。 女鬼:“……” 欲言又止。 这云山渡魂师毫不掩饰自己的不靠谱,然而不知是不是运气好,竟还真让她招出来了。 晓羡鱼摊开手掌,尸身上析出萤火似的微弱光芒,缓慢凝聚于她掌心,宛如落下一粒碎星。 她凝神细细感受着。 残魂已腐,然而不知为何,竟仍存一线微渺的意识。 “你说得对,他的魂识并未彻底散尽。”晓羡鱼眸中闪过异色,“尚有一丝执念支撑着他没有魂飞魄散。” 女鬼脸上先是泛起喜色,而后细眉一蹙,喃喃道:“……一丝执念?” 晓羡鱼注视着指尖碎魂,它像渺渺的星火,将熄时风一过,又幽幽亮起。明明灭灭,不知何时才燃到尽头。 “魂因执念不散,便化鬼。”晓羡鱼轻声道,“他如今同你一样,成了鬼魂。只是魂魄太碎,既凝不成形、亦不得解脱,这种状态极为痛苦。” 就像活人的…… 奚元与她想到了一处:“人彘。” 这类比太贴切……贴切到残忍。 女鬼猝然睁大眼睛,过分纤瘦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本就苍白如纸的面容愈显惨然:“你说……什么?”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顷刻间声嘶如泣血,“怎么会这样?!” 晓羡鱼低头望着她,琥珀瞳沉静如水,眉间朱砂殷红,洇开一种微妙的悲悯之意。刹那一刻,竟如似神佛垂首。 “满足你,复活他——哪怕他会变得满身痛苦、不人不鬼。” “或是化解他的执念,让他解脱入轮回。” 她问:“你选哪一个?” 女鬼倏然安静下来。 晓羡鱼并不着急得到答案,耐心地等待着。 这个抉择,实则是在试探此鬼值不值得渡——若她确实妄念难消,执着于私欲,那么入妄海是她必然的归途,渡魂师纵使心有不忍,也不该再插手了。 夜宛如凝固,冷月孤高地冻在云边,万籁俱寂。 过了许久,女鬼缓缓合上眼睛:“好。” 她没说选了前者还是后者,但晓羡鱼已知道她的答案了。 她要让赵公子解脱。 晓羡鱼松了一口气:“如今唯一之法,就是找到他执愿所在,进而化解。我需要你的帮助。” 女鬼垂着头:“我该怎么做?” 晓羡鱼蹲下身子,牵起她的手腕,“你叫什么名字?” “……云秀。” “好,云秀。”晓羡鱼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有些催人入梦,“你是何时跟在赵公子身边的?” “……两年前。” 居然已经这么久了。晓羡鱼接着问道:“他又是何时遭遇邪修夺舍的?” “一年前,”提及此,云秀猛然抬起脸,眼中怨恨毕现,她咬牙切齿地道,“那畜生一年前就害了他!” 晓羡鱼道:“云秀,带我去看看你的记忆。” 云秀一怔,面上浮现空茫:“……看我的记忆?” “云山有一物,名为‘共梦香’,可将若干闻香者的梦境相连。”晓羡鱼道,“鬼魂无眠无梦,所以闻香之后,与人连接的便是记忆。” 共梦香最开始其实叫做“合欢香”。 顾名思义,不是什么好东西。 起初由那些纵-欲贪乐的魔门妖宗研究出来,没正经用途,主要为了玩得花。 后来,云山对此香进行改造,才将其变成了渡魂用物。 与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他人梦境的合欢香不同,想要用共梦香连接成功,首先需要各方自愿,强行不来。 云秀神色有些迟疑。 晓羡鱼很快猜到她的顾虑——关于邪修的线索全在云秀记忆里,若展露出去,等于手头没了任何筹码。她是担心自己拍拍屁股离开了,懒得再费心去管赵公子一个凡人。 晓羡鱼道:“我若不想管他,大可直接将你捉回云山探魂,何必多余骗你?” 云秀微愣,也反应了过来。她慢慢垂下眼,点了点头。 晓羡鱼想了想,先用玉牌进入弟子阁找到林长老,将邪修一事告知他,请他上报仙盟。兹事体大,她传讯回去需要些时间,直接从幻境联络更快。 做完这件事,晓羡鱼祭出共梦香,将那支细长的香捻在指间。 风一吹,香无火自燃。 轻烟袅袅起。 * “云秀,带我们去你初次见到他的地方。” 随着她的引导,四周夜色逐渐模糊,而后如墙皮一点点脱落、斑驳,褪尽以后,再一晃眼,便已置身陌生场景。 雨声嘈杂—— 此间仍是夜,只是大雨瓢泼,浇在深山朦朦雾色中。参天树林遮挡月亮,暗不见光。 也因此,在这黢黑一片中,前方晃动而来的零星灯火便十分惹眼。 晓羡鱼四下看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破庙门口。 身侧只有奚元提灯而立,云秀不见了踪影——她融入了回忆里,用意识构造出整个梦境。在点香期间,不会作为旁观者现身。 前方的灯火是一行人马,驮着沉甸甸的货物,左右有护卫随行。 片刻后,走在前头的一名护卫发现了林间的破庙,他快步跑过来—— 身体虚影般穿过了檐下的晓羡鱼。 入忆与入梦不同。回忆是已经发生的事,旁观者无法插手、改变,忆中人也看不见摸不着他们。 那护卫谨慎地探头观察片刻,确认安全,又返回去请示一个坐在马上的男子:“公子,暴雨阻了山路,不如咱们先在这庙中凑合一夜。” 那男子戴着斗笠,闻言微抬起头,露出一张温润清俊的面孔。 是赵锦宁。 他点头道:“也好。” 一行人便拴好马,将货物拉到檐下避水,然后进破庙简单扫了扫蛛网尘灰,铺好草席。 他们看上去很是疲倦,抱怨了几句倒霉天气,商量好守夜的顺序便陆续睡去了。 眼前的画面莫名熟悉,晓羡鱼想起了什么:“行商遇暴雨阻路,破庙过夜……我还以为那邪修说的故事纯属瞎编,没想到是从身体记忆里摘了一段。” 奚元轻笑了声:“真假掺杂最是难辨,他很会说谎。” “但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他却说成大半年前……”晓羡鱼琢磨道,“我猜是为了贴合第一位新娘撞鬼的时间,令说辞更可信——那他就不怕我过后调查求证么?” 奚元静了静,意有所指道:“或许他本不打算留你到‘过后’。” 晓羡鱼一愣。 邪修从一开始就想杀她? 难道是出于谨慎,担心夺舍之事暴露? ……不对。如今想起来,女鬼——也就是云秀,分明是完全受他掌控的契鬼,她为何三次现身吓人尚不得知,但他完全能够制止。这封委托根本就不会递上仙门。 为何…… 正寻思着,一声低闷的动静忽然响起。 她抬眼望去,看到庙门守夜的人昏厥似的倒下身子。 同时,一道熟悉的身影于晦暗中悄然出现。 ——那身影细瘦伶仃,长发披散,正是女鬼云秀。只不过,是记忆中的她自己,而非现实的她。 她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这时候的她,虽仍鬼气幽幽,却并无后来因心中怀恨而生出的隐隐厉鬼相。 细细看来,她五官其实很清秀,只是被过分的消瘦磋磨了,两颊苍白凹陷,身形也细挑如柴。 云秀在庙里慢悠悠绕了一圈,垂着眼睛,用一种市集里挑菜的眼神,将熟睡中的人一个个瞧过去,最后停在赵锦宁身边。 “这个好看。”她舔了一下指尖,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说出的话却很吓人,“就吃他好了。” 女鬼俯身,血红指尖伸向他—— 长发却率先扫落,轻拂过赵锦宁的耳颈。他睡眠似乎很浅,这么一下,便忽然醒了。 赵锦宁睁开眼,云秀也动作一顿。 一人一鬼大眼瞪小眼片刻。 赵锦宁眼中朦胧的水色很快散尽,他清醒过来,似乎惊着了,却没有叫出声,只是一僵:“……你是何人?” 云秀沉黑的眼珠子一转,吃吃笑起来:“我不是人,是要吃你的鬼呀。” “……”赵锦宁没吭声,不知是不是吓得说不出话了。 云秀满意地眯起一双鬼眸,手掐上他的脖子。 鬼物寒凉,赵锦宁被她的指尖冰了一下,低低地“嘶”了声,犹豫着道:“姑娘,你……很饿么?” 云秀:“当然。” 须臾,她又恶声恶气补了句:“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人了,正馋呢。” “……我今日淋了雨,踩了泥,又脏又臭。”赵锦宁眼睫颤了颤,“不好吃的。” 云秀凑近他:“可你美啊——美人的皮吹弹可破,细腻如玉,嚼起来可嫩滑了。” 赵公子可能是头一回被人这么直白地形容“美”,愣了片刻,回了句:“姑娘谬赞了,你也十分好看。” 云秀:“……” 重点是她的夸赞么? 赵锦宁望着眼前纤瘦的女鬼:“姑娘是饿死鬼吧?” 云秀一愣,仿佛是被冒犯到了,恼羞成怒地道:“你才饿死鬼!本姑娘生前锦衣玉食,过得可好了——” “人吃米,鬼吃香。姑娘,不若这样,”赵锦宁真诚地同她商量着,“我给你买很多香烛,定将你供得白白胖胖的……” 云秀气得给了他一巴掌。 赵锦宁:“……” “谁要香烛了?谁要你供了?”她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杀人!” 赵锦宁安静了片刻,道:“为什么?” “恶鬼杀人还讲缘由么?”云秀瞪着眼睛。 赵锦宁瞧了她一眼,声音轻而温和:“可姑娘活泼可爱,不似恶鬼。” 云秀一噎。 她稀罕地打量起这人来。 “我要吃你,你却觉得我活泼可爱?”云秀十分直白,“你脑子有问题么?” 赵锦宁眨了眨眼,没说话。 “你们活人不都爱说‘人善遭人欺’,这破世道,恶人过得反倒舒心自在。鬼不也一个道理?”云秀没好气道,“杀了你,成了恶鬼,我便有入幽都山的资格了。” 晓羡鱼瞧到这里,“咦”了一声,轻轻重复道:“幽都山……” 身侧提灯而立的白衣鬼魂转过脸来,眸底落着幽淡的烛光。 “小仙姑,”他温声问道,“这地方怎么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香烛 “倒也没怎么,就是久闻此地凶名罢了。” 晓羡鱼想了想,转头瞧了一眼奚元:“你听说过那里么?” 奚元搭下眼皮。分明是他挑起的话题,却不知为何在她作答后,似乎变得有些兴致不高,低懒地“嗯”了一声:“略有耳闻。” ——幽都山。 若说妄海是妄鬼归宿,幽都山便是凶灵集聚之处,也是鬼界王都。 虽为王都,但那原本是个混乱不堪的无主之地。直至百年前厉鬼出世,强势入主幽都山、镇压群鬼,成为无上鬼君。 鬼王出世,人皆惶惶,仙盟还特意为此下发过玄色围剿令。行走于这世间的人或鬼,没几个不知道幽都山之名。 赵锦宁显然也听说过,虚影之中的他问道:“那里不是鬼王巢穴么,姑娘去那险地做什么?” 云秀微微颔首,神色间流露出傲然之意:“自然是追随鬼君大人,做鬼上鬼。” 一只很有梦想的鬼。 赵锦宁先是一怔,然后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在人家袒露梦想时发笑,是非常不合时宜的,容易显得含带嘲讽之意。然而赵公子眉目温润,气质俊雅,这么一笑,丝毫未叫人生出反感。 因此云秀并未恼怒,只是困惑道:“你笑什么?” “姑娘志向远大,在下深感钦佩。”赵锦宁温言道,“只是,那幽都山鬼王传闻性情残暴,丝毫不将同类放在眼中。姑娘跟在他身边,岂非伴君如伴虎?” “这有什么的?鬼君那么厉害,凶点就凶点了。”云秀毫不介意,“他若是如你这般一脸弱相,跟个小白脸似的,我才要嫌弃呢。” 就连那些高阶凶灵都对那幽都山鬼君惧怕得很,背地里连提都不敢提上半句,生怕被他感应到前来索命,她这小小的孤魂野鬼倒是霸气无畏。 赵锦宁笑了笑,并不恼,反而温和劝道:“我知道有个仙门叫云山,据说那里的仙人会为亡魂化执念、了夙愿,是个很好的去处。姑娘,你去那里吧,请仙人渡你轮回往生。” “下一世,定能锦衣玉食,富贵平安。” 他话音落下,云秀便愣住了。 场景自这一刹那飞速变幻,晓羡鱼抬眼,瞧见一幕幕碎散的画面。 那是云秀的生前回忆,走马灯一般回溯着她短暂也漫长的一生—— 出生在某个偏远山村里,被家里卖给人当奴隶换银两。在主人家遭打遭骂,生存艰难,很快便逃了出来,一路流浪、乞讨、和狗抢食。 为了过得好些,她往脸上抹泥,掩藏起容貌装成男人混入臭烘烘的乞丐堆,熟料乞丐堆也分三六九等,她瘦弱无依,在里头是最低等的,吃食分不到,反倒要将讨来的银钱上交。很快便又逃了。 有一回饿得不行,偷了人家的一个馒头,被按在地上拳打脚踢,狼吞虎咽地咬着脏兮兮的馒头。 最后沉默地死在一个雪夜,尸身被大雪掩埋。 她确实是饿死的……又或许是冻死的。 孤苦无依的小乞儿向往绝对强大,她想,只要会打架,或许她就能过的好一些,不会再被欺负。 于是死后,她也宁作恶鬼,想要追随最强的鬼王,哪怕成为强者座下一条人人唾弃的恶犬,也比受欺凌强。 只是良善往往是刻进骨子里的,大多善良的人宁愿在痛苦中寻求自我的终结,也不愿背负罪孽。 云秀死了很久,变成鬼亦很久。 她一个人也没杀成。 生前画面消散。雨声纷杂的破庙里,云秀安静望着满眼真诚的赵锦宁。 她郁闷地心想,这回自己又要失败了。 她明明下定了决心,怎么总是这样。 云秀心烦意乱地收回手,转过身,纤细身影渐渐融入黑暗中,即将消失不见。 赵锦宁怔了怔,脱口问道:“姑娘,你去哪里?” 云秀一顿,回头狠狠瞪他:“不杀你了还不行?你想被我吃掉么?” “等等,”赵锦宁看着她,“多谢姑娘高抬贵手,我答应要供给你很多香烛,不能食言。只看姑娘……还要么?” 云秀歪头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似乎不错。 她大恩大德放他一马,收点谢礼也是应该的。 云秀下巴一抬,冷然直言道:“那我要最好的,最贵的那种。” 赵锦宁笑起来:“好。” * 云秀自此开始跟在赵公子身边。 行商一结束,他便亲自去买了九十九根香烛,打算一天给云秀供一根。 “为什么是九十九根,不是一百根?而且就不能立刻全给我烧完么?”云秀抱着香烛,狠狠吸了一口烟雾,“吝啬鬼。” 赵锦宁只是含笑提醒着:“云秀姑娘,当心吃撑了。” 鬼吃香不会吃撑,倒是会醉。云秀晕乎乎地倒下来,蜷成一团,嘴里嘟囔着:“吃完这些,攒够力气,我就去幽都山……” 赵锦宁望着她,轻柔地道:“去云山吧,我送你去。” 云秀捂起耳朵:“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这位赵公子,我看你才该去云山,看谁都想渡一渡。怎么,外头那么多孤魂野鬼,你这大善人怎么不一只只劝?” 赵锦宁一怔,似反应过来自己讨嫌了,垂下眼:“我多言了,抱歉。” 云秀的话虽是嘲讽,但赵公子确实也是个大善人。 他常做慈善,接济穷人,却从不爱留名,会借旁人之手。云秀起初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傻子,然而亲眼目睹过以后,她不得不承认,确实有这样的傻子。 云秀有时候想想,都忍不住眼红——怎么天底下的好人她生前一个也遇不到,死后反而见着了。 但云秀有些讨厌这样的人,他就像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叫人见了总要惦记自己的瑕疵。 云秀想不到原来一身光明也能刺伤旁人。 她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盼着香烛耗尽,她赶紧从他身边离开。 只是一日又一日过去,香烛还剩没几根时,她忽然发现,自己或许并不是讨厌这样的人。 对于一个死在凄寒雪夜的人来说,对温暖感到贪恋是必然的。 云秀畏惧这种“贪恋”。 她飘游无依,做了那么多年的孤魂野鬼,听过也见过不少类似的故事,鬼对人生出感情,没有一个好结局。 再说赵锦宁自有他的大好未来,不是会和妖鬼厮混的人。 他身为富商之子,自幼跟着赵老爷四处谈生意,颇有经商之才,年纪轻轻就接管了家中好几处产业,做得比赵老爷还要好上几分。 这么一个温润如玉,腰缠万贯却无半点铜臭的人,说媒的自是一茬接一茬。 只不过赵锦宁总是客气婉拒,看起来对成家没什么想法。 云秀问:“你是不是不行?” 赵公子望着她,难得地沉默了。 云秀一脸惊奇——她跟在他身边那么久,终于找出了一个把柄,纳罕地很。 她同时借机敲打自己:“不行的男人有什么好留恋的?没出息!” 云秀对赵锦宁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他对此倒不怎么介意,只是关心她为何心情不快。 直到香烛还剩最后一根时,云秀跟着赵锦宁出了一次门。 那一天,马车遇到拦路打劫的匪徒。 随行的护卫倒了一片,当染血的长刀最终架在了赵锦宁的脖子上时,云秀在光天白日下现了身——以她最吓人的形态。 护卫也打不过的劫匪,在她凭空出现后轻飘飘的一瞥之下便尿了裤子,连滚带爬跑开。 云秀回身,用她那副皮包骨、满身冻疮与伤疤的模样面对着赵锦宁。 那是她的死状。 阴物天性畏惧日光,云秀这样低阶的孤魂野鬼尤甚。炽烈的阳气在她身上炙烤,灼出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猩红斑痕,诡异骇人。 “还夸我好看么?”云秀笑了一下。 赵锦宁呆呆地望着她,眼睫轻颤。 云秀寻思片刻,觉得他多半是嫌自己难看了——虽说她一开始那模样也并不如何美,但总比现在好得多。 男人终归是男人。 云秀对此毫不意外,她慢吞吞地将最后一根香烛吸尽,然后思考着该如何去幽都山。 赵锦宁却突然开了口。 “云秀姑娘,”他轻声说,“你还愿意要我的香烛么?” 云秀愣了愣。 过了很久。 她垂下眼睛,点了点头:“……我要。” “再要九十九根。”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浮木 那九十九根香烛一直没有燃尽。 赵锦宁总是默默地添新的,云秀也总是默默地不过问。 一个没再提去云山,一个也没再提去幽都山。 只是赵锦宁这人好像有操不完的心,比如他会担心她会否腻味,他换过很多种不同的香烛,但说来说去,也都是香烛。 “天天不换样,怎么不腻?”云秀眯起眼,“我倒是想尝尝活人滋味儿,你让么?” 赵锦宁笑了笑。天天吃同一样东西,确实很叫人受不了。 他卷起袖子,露出一截小臂,送到云秀面前:“姑娘,慢用。” 云秀瞪着他。 赵锦宁的好意,云秀心领了。 但她其实不怎么爱吃人。 食人鬼也是有的,有的爱生食,有的爱下锅蘸点料吃,有的挑剔部位,譬如鬼界有一样很流行的小吃,叫卤人爪。 皮肉软烂,脱骨入味,很受欢迎。 云秀对此不大理解。她从前打算吃人,只是为了沾点罪孽,当作入幽都山的敲门砖。 她拍掉赵锦宁的手,没好气道:“男人皮糙肉厚的,不好吃。” 赵锦宁:“可姑娘当时不是说我……” “瞎说的你也信!”云秀急忙打断他,“本姑娘见过的美人美鬼多了去,你在里面可排不上号……” 赵锦宁垂了垂眼,遮住眼底笑意。 却叫云秀捕捉到了一丝:“你笑什么?” 赵锦宁顿了顿,温声道:“觉得姑娘……很可爱。” 云秀:“……” 她用一种“你脑子有问题”的眼神打量对方片刻,哼道:“可爱有何用?弱小没威胁才叫人感到可爱,可怕才是最好的。” 赵锦宁一怔:“姑娘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她依旧崇尚着强大。他想了想,又问:“除了杀人,鬼魂还有什么法子修炼得更强?” “……看资质,”云秀郁闷起来,“人和鬼一样,都逃不开资质。” 人看先天,鬼看生前。恶人化的鬼,往往会更强大些。 赵锦宁笑着道:“那姑娘资质必然很好。你不是恶鬼,却很强大。此前路遇山匪,还多亏了姑娘相救。” 这句话取悦了云秀,她好心情地轻哼道:“知道就好,我的大恩大德,你可记得铭记于心。” “没齿难忘。” 他的眼中落了星光,回答真诚笃定。 * 云秀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赵锦宁悄悄上心了。 救命的恩德他暂时难以为报,于是开始琢磨着从小事做起。 比如他不知从哪本破谱里学了一首安魂曲,深更半夜对鬼弹琴。 一曲弹完,温和又期待地问:“云秀姑娘,可有感到心神安宁,舒畅愉悦?” 云秀一脸木然地看着他。 继“不行”一事后,她又发现了赵公子的第二个把柄。 他五音不全。 “赵大善人,”云秀直白地打击道,“有点良心的话,以后别弹了。” “……” 再比如,他为了给云秀积点阴德,从前匿名做的慈善都换成了云秀的名字。 于是玉安城中开始流传,有位不知从哪儿来的富娘子,神秘又心善,只做善事不露面,没准是菩萨下了凡。 “多一线功德,姑娘来世也许就能过得越好些。”赵锦宁如此道。 功德攒了,无人祭拜也不行。要有香火,才不算孤魂野鬼。 得知她是死在异乡,连个衣冠冢都没有后,赵锦宁便在院子里立了个小小的坟包。 用他的一手好字在木牌上写了云秀的名字,立在上面,每日晨起睡前拜一拜。 云秀对着他虔诚祭拜的脑袋就是一巴掌。 “你疯啦?”云秀气极,“当心叫下人看见了传出去编排你……” 除了遇劫那次,云秀从不在人前现身。 大概是知道人心能有多坏,在这一方面,她倒竟比读过不少书的赵锦宁还明事理。 赵家家大业大,眼红的人本就不少,若是赵公子供养鬼物叫人发现了,肯定要大做文章,说不定会觉得赵家的财运都是靠这些邪门歪道得来的。 云秀成了光明磊落的赵公子唯一的小秘密。 赵公子也成了她的小秘密。 那一根根香烛就好似海上浮木,她紧紧抱着它们,沉不下去,也控制不住方向,永远到不了岸上。 能获得的只有片刻喘息。 但云秀到底是个死人了,看得很开,她知道自己和赵锦宁总有分别之时。 或许是他要成亲了,或许是她腻味了,总之会有那么一日。 只是云秀没想到,那一日来得那样仓促而惨烈。 * 香烛添了多少回,云秀已记不清。只知春去秋来,一载匆匆过。 那是个一如初见时的雨夜。 去外地与人商谈完回来的路上,马车猛一颠簸,一个乞丐撞倒在车前。 那乞丐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叫人毫不怀疑若将他弃之不顾,他会死在这个凄寒雨夜。 可是云秀在赵锦宁的身体里旁观着,透过赵锦宁的眼对上他微微抬起的眼。 她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反感,下意识不大喜欢这个人。 可赵锦宁那瞬间的思绪波动通过身体传达给了她。云秀感受得到,赵锦宁望着那乞丐,想到了她。 赵锦宁下车,亲自将乞丐扶进轿厢里。 乞丐臭烘烘的,一下压过了厢内原本的清雅香气。赵锦宁并不嫌弃,用干净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水,仔细查看着他身上有没有伤。 乞丐躺在榻上,眸光一转,勾起干裂渗血的唇,气若游丝地哑声感叹:“你真是个好人……” 赵锦宁没来得及回话。 在那眨眼不到的瞬息里,连云秀都没有反应过来,骇人无比的白骨手便蓦地伸来,锐利指尖刺向他眉心。 继而一挑,轻而易举地从他身上剥离出一团柔软剔透的东西,星星点点的意识散落在其上,像流萤。 速度极快,动静极小,马车外的人丝毫没察觉。 “头一回见到这么干净的魂魄”乞丐阴恻恻笑起来,“运气不错。” 云秀猝然睁大眼睛。 生魂离体,肉身顷刻间成了具空壳,开始失去温度。只是仍旧有一丝未散的意识飘荡其中。 那是赵锦宁临终前最后一刻的念头。 云秀感受到了,他在说:“云秀,快逃。” 云秀没有听他的话。她逃不掉,也不想逃。女鬼不管不顾地现出身形,抓向乞丐手里的离体生魂。 她要将他抢回来。 魂魄短暂离体,人会病上一场。没关系,会好的。 只要抢回来。 那一刻,云秀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然而那乞丐不知何方妖邪,他挑了下眉,轻而易举地擒制住云秀,然后当着她的面捏碎了手中生魂。 云秀的眸中烧起前所未有的戾气:“住手!!!” 可这没有用。她动弹不得、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赵锦宁的魂魄碎尽。 “你是谁——”她声音凄厉,“你和他何冤何仇?!为什么杀他!” 那乞丐轻轻笑了一下。 “无冤无仇,身上的壳子不顶用了,急需换一副而已。”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他倒霉遇上我,我也只好顺手将他杀了。” 云秀苍白面容上生动的怒意忽而僵住了。 她好像突然间成了一片死灰。 回忆之外,旁观一切的晓羡鱼也愣住了。 她原以为赵公子之死多半牵涉阴谋,或者是他不小心撞见了某些不该知道的机密,总而言之,这么好的人被残害,一定是有什么缘由的。 却没想到…… 虚影里,四散的魂识化作细线,缠绕着乞丐。他像是在享用美味一般,脸上出现魇足神情。下一刻,他整个人化作一片黑雾,紧紧裹住赵锦宁冰凉的身体。 黑雾消散,“赵锦宁”睁开眼。 那双向来温润平和的眼睛此刻浸满寒意,他垂眸瞧了云秀一眼,目光漠然如视蝼蚁,五指按上她的头顶,打算将她也捏碎。 忽然,他的动作一滞。 一抹魂识细线悄然捆在他的指尖。 那是赵锦宁残留在身体里的零星魂魄……后来慢慢生腐,被苦厄花掩盖着。 此时此刻,那点残魂艰难地、执着地控制着身体。 “魂魄都碎成那样了,竟还留了一线残识,不许我杀你。” “赵锦宁”神色阴翳,半晌,他轻嗤一声:“罢了,左右你也于滋补无益。” 云秀垂着头,瘦削的肩背垮塌得不像话,她做了这么多年孤魂野鬼,头一回散发出这样的死气。 云秀神色空洞地想道,是啊,她怎么会忘了呢? 她生前、死后苦苦追求的,无非强大二字。在最艰难漫长的光阴里尚且时刻铭记着,怎么尝到点甜头以后却全忘了呢? 她竟然开始依赖起弱小无用的凡人,靠着他的香烛供奉。而最后的最后,当祸事猝不及防降临时,她却连那个凡人也保护不了。 曾有过那么几个瞬间,当那人的一双如画眉目含笑望过来时,他整个人汇成一幅温和沉静的画,仿佛时光也凝滞。 而她也沉默地、偷偷地期盼过,就这样与他一生一世。 奈何……奈何。 * 雨丝忽然悬在了半空。 画面静止如凝固。奚元伸出手,捻住一滴悬空的雨滴:“小仙姑,这是怎么回事?” 晓羡鱼望着云秀凄然的背影:“……她陷在这一刻了。” 整个回忆境以云秀的意识织造,晓羡鱼和奚元旁观的同时,她自己也在重温这一幕幕。 这也意味着,她的心绪很容易受到牵动,在某个难忘的节点陷进去。 不仅如此,当她开始崩溃时,回忆境也会开始崩溃。 天,地,山,雨。 星辰万物开始一点点沉默地碎裂开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来世 ——该退出了么? 晓羡鱼立在寸寸坍塌的场景中,有些犹豫。 此时退出其实还太早——与赵公子的点滴相处占去了云秀回忆的大半,那邪修取代他后,用他的壳子做过什么,尚且不得而知。 可是云秀眼下陷在这一刻,她的意识摇摇欲坠,若不在彻底砸个粉碎前退出,云秀、晓羡鱼还有奚元都会被困住。 奚元听到她的话,轻眨了下眼,好似怕了一般,倾身靠近扯了扯她的袖子:“小仙姑可有解法?” 语气倒是听不出几分惧意。 “……”晓羡鱼纠结半晌,“我们出去吧。” 她欲掐熄共梦香的一点星火。 却在这时,她掌心里残破、腐朽的魂识竟有了动静。它缓慢飘浮而起,向着场景中的云秀而去,轻柔落在她瘦弱的肩。 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晓羡鱼一愣。 那点魂识已无自主意识,全凭借本能行动。这是……不想让云秀难过? 云秀眼睫微颤,怔怔侧目,视线落到肩上。 这一刻的她已不再是忆中人。支撑幻境的意识正在溃散,回忆外的云秀在回忆里的自己身上苏醒,困于过去,困于痛苦。 同时也感受到了他的魂识。 此时此刻,他想传达的一定是:“别难过。” 她是否听见了他? 晓羡鱼抬起眼,看见幻境的坍塌悄然止息,那些掉落的碎片一点一点修补起来。 悬空的雨丝重新获得重量,往下砸落。 她听到了。 * 画面继续变幻着,云秀沉默地为旁观者讲述后来的事情。 赵公子残余了一线魂识在肉身里,多数情况下悄无声息,微弱得像不存在,却会在邪修想对云秀和赵家人动手时,拼命挣扎。 邪修刚夺舍,不熟悉新身体,还真叫这凡人的一点魂识牵绊住了。 但即使暂时杀不了,也不可能放云秀离去泄密。思来想去,邪修索性对她下了魂契咒,囚锁在身边。 云秀得以亲眼看见他杀害无辜。 赵公子那点碎得不成样的残识顾不上每个人,只记得要保护至亲挚爱。 邪修便会选择赵公子曾救济过的那些乞丐流民,还有用他的身份在外行商时,遇到的素不相识、来自五湖四海的过客。 他很会挑人,遇害者大多身份低微,无亲无故无友,失踪了也无人在意;且遍布各地,很难引起仙盟注意。 云秀不愿让他脏了赵公子的手,可契鬼反抗不了主人,她只能眼睁睁地旁观一切。 邪修杀人,是为吞食生魂和豢养魇鬼,除此之外,他还会将一些生魂留着“上供”。 “上供”的地点就在杏花村。 当场景变成荒芜的杏花村时,一瞬间与现实重叠了起来,晓羡鱼还有几分恍惚,下意识看了一眼共梦香,确认自己并没有离开回忆幻境。 眼前万物分外熟悉,邪修慢悠悠地走过先前晓羡鱼走过的那条路,经过两侧悬挂诡异绳结的破茅屋。 最终,他来到歪脖槐树下,停在那口井边,垂头望去—— 借着稀淡的月色,能看见一片黑黢黢中,隐约有什么诡异的东西在扭动着。 他将一盏灯悬在井口,烛光洒落,幽幽照亮下方。 只见井底窝着一团扭曲黑雾,赫然是浓郁的“魇息”。 但那气息比邪修身上的要险恶得多,仔细看去,那些魇息仿佛凝成了一片……沼泽? 邪修扔了几个生魂进去,那黑沼瞬间兴奋起来,沸腾了似的,咕嘟咕嘟冒泡,将那些生魂撕裂、吞噬。 片刻后,某种低沉、喑哑、令人恶寒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井口。 邪修却仿佛听得懂那古怪的声音,他微一蹙眉:“……不够?” “凡人的魂魄不满足,竟还想要修仙者的?”邪修眸光沉沉,冷哼一声嘀咕道,“……可真是喂不饱的怪物。” 他烦躁地拂袖而去。 这天一回到赵家,下人便来禀报,说老爷让他去前厅。 到了前厅,方知是又有媒人上门说亲了。 从前赵公子是会拒绝的。但这一回,“赵公子”挑起眉梢,眼中划过一抹不明情绪,他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他破天荒地同意了成亲。 赵老爷欢天喜地,精挑细选为他安排了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云秀目睹一切,虽猜不透邪修内心想法,却清楚这畜生手段有多残忍。他莫名其妙答应娶亲,总不会是单纯贪色,多半揣着什么阴谋,那嫁给他的无辜女子必凶多吉少。 那天大婚之夜,云秀突然感受身上的契约有所松动。 她趁邪修不注意来到洞房,在那新娘子面前现身。 契约仍在,她做不了太多事,也说不出对邪修不利的话来,于是她扮作了一只痴妒女鬼。 云秀很聪明,钻了契约的空子,对主人表达了一番有些扭曲的爱意,果然并未受到限制。 她抱着一点微薄的希望,想要救那位素不相识的姑娘于水火。好在这世上终于有一桩事情能如她期盼的那般发展——那姑娘退了亲。 此后两回,云秀如法炮制。 新娘撞鬼之事闹得满城皆知,邪修必然想得到是她捣的鬼。 赵锦宁的魂识慢慢开始生腐,变得越来越微弱,终于无力再干扰得了他。他随时可以解决掉云秀这个生着反心的祸患。 可不知为何,他似乎并不在意云秀搅了他的好事。 直到那天,云秀得知赵老爷向仙门递上了委托,她猛地反应过来——邪修是想利用此事引来修仙者,喂给那口井。 由于没闹出人命,这桩委托多半是低难度任务,接取的也只会是些初出茅庐,修为不高的仙门弟子,是十分适宜的“猎物”。 她被当成了诱饵。 * 最后一缕轻烟袅袅融入夜色,共梦香彻底燃尽。 幻境消散,周遭变回了荒芜的杏花村。分明是回到现实,却令人感到恍惚。 过往明晰,晓羡鱼心中疑团得到解答。 此前闻铃伞照不出女鬼,是因为法器受到主人修为影响,闻铃伞在辞云真人手里可令妖邪无所遁形,在她手中,便只照得出作祟的鬼魂了。 这委托从一开始就是个局,“赵锦宁”身体有异是装的,女鬼并未“作祟”,再加上魇息干扰,法器便失效了。 赵公子和云秀的故事更是令人叹息,晓羡鱼忍不住思考起是否真有起死回生的办法。 遗憾的是,这就好似将烧成灰烬、化在风中的纸张重新拼凑复原一般,是不可能实现的妄谈。 世事向来很难如愿,这道理人人都懂。只是云秀这一生,从活着到死后,似乎都太苦了些。 云秀望着安静不语的晓羡鱼,急切问道:“仙长可找到了他那丝执念为何?” 夺舍者已惨死,赵公子的魂魄仍未解脱,说明他的执念并不在复仇上。 他那一丝微弱却久不消弭的牵绊,究竟是什么呢? “找到了,”晓羡鱼开口,“是来世。” “……来世?”云秀神色迷茫,“可是……” 既求轮回,怎么还会困苦徘徊不肯散去? 晓羡鱼轻声道:“云秀,是你的来世。” 云秀一怔。 “他见你第一面时,就已经告诉你了。”晓羡鱼道,“他希望云秀姑娘入轮回,去来世。” ——我知道有个仙门叫云山,那里的仙人会为亡魂化执念、了夙愿,是个很好的去处。姑娘,你去那里吧,请仙人渡你轮回往生。 ——下一世,定能锦衣玉食,富贵平安。 幻境里的这一幕发生时,躺在晓羡鱼掌心的魂识开始炙热发烫。 晓羡鱼垂下眼:“云秀,正如你选择了让他解脱,他也一直希望你解脱。” 云秀闻言,缓缓低下头,很久没有出声。 她的肩膀轻轻颤抖起来。 云山弟子在修习魂术时,总会冒出些千奇百怪的念头,比如,鬼魂会不会流下眼泪? 这个问题教习先生从未提及,若是在以前有人问起,晓羡鱼多半答不上来。 但今天她知道了。 会的。 那泪一滴一滴,无声砸落,比血还要凄红。 * 天蒙蒙亮时,晓羡鱼返回赵家庄。 在回忆里已看过井里有什么,她便不亲自去瞧了,恐有埋伏,留给仙盟的人调查便好。 两只鬼都被她装进了闻铃伞里——云秀说,她想要带着赵公子买的香烛一起离开。 晓羡鱼答应了。 人行于世,本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讲究的是无牵无挂、干净洒脱。 鬼却没那么通透了。 ——若是想得开,若是放得下,人也不会变作鬼了。 遥遥地,晓羡鱼便瞧见那赵老爷被下人搀扶着,杵在庄门口,看着就是守了一整夜。 晓羡鱼垂下眼,指尖轻轻敲打着闻铃伞的玉柄,心想:“该怎么说呢?” 该如何让他接受,他的孩子早已死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与他同个屋檐下相处的,其实是一个披着血亲皮囊的怪物。 “仙长可算回来了——” 赵老爷甩开左右,急匆匆小跑过来,却见晓羡鱼独自归来。他困惑地睁大了一双沧桑老眼,左右寻找着:“……锦宁呢?”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微玄 晓羡鱼将来龙去脉挑挑拣拣,忽略掉不能说的,剩下的如实告知了赵老爷。 对方听着天大的噩耗,脸色渐渐煞白。 就这么片刻功夫,他已然像是苍老了几十岁,缓慢而迷茫地眨了一下眼皮,褪尽血色的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然而最终只有游丝般的气息漏出——他发不出声音了。 晓羡鱼见状,嘱咐一旁的下人:“扶你家老爷回去休息吧,照看好他,别离了视线……我还要去一趟公子院中,切记莫要来打扰。” 人在极悲时,会感到空茫。赵老爷需要时间缓一缓。 赵老爷就这么满脸木色,僵硬如傀儡似的被慢慢搀走了。晓羡鱼原地瞧了片刻,然后沿着记忆中的路回到赵公子院里。 满墙符纸簌簌作响,她撑开伞,奚元和云秀幽幽现身。 云秀怔然环顾四周。她看向院中的桂花树,树下堆了个不起眼的小土坡。 那里是赵锦宁曾为她立的冢……后来被她自己一脚踹翻了。 她来到那小土坡旁边,用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抔,转头望向晓羡鱼,似向她征求着什么。 晓羡鱼想告诉她——这些身外之物,是带不走的。 但最终,她还是点了点头。 云秀瘦削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她大概许久没笑过了,眉梢唇畔的弧度都有些生硬。 然后她就这么将那抔土捧在掌心,飘到一间偏房门前。 “他将买来的香烛都放在这房里了,只管每日取一根给我,也不告诉我究竟有多少。”云秀回忆着,“他神神秘秘,我也懒得探究,左右不会有多少。他总盼着我早点离开去云山。” 会有多少呢? 晓羡鱼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奚元跟在她身侧,将提灯往里一探,暖融融的烛光洒进去,照亮满室。 “啊。”他挑了下眉,似有几分意外,微微笑起来,“盼着你离开么……想来并不尽然。” 云秀微微睁大了眼。 整个房间里除了四壁,便是一箱叠一箱的香烛,房间几乎被塞满了,堪堪容一人落脚。 赵锦宁是个光风霁月的好人,但好人显然也藏着几分私心。 一日燃一根,以那些香烛的数量,足够燃尽凡人的一辈子……原来他也曾自私地想过将她一直留在身边。 可是这怎么行呢? 想必他自责过,愧疚过,为自己这点私欲不耻过,最终只好想着再多点一根香烛、再多留她一日,然后送她去云山轮回转世。 就这么拖了一日又一日,拖成了个密不可宣的心病,开始觉得云秀不得解脱或许是他的错。 这心病最终成了他炙热滚烫的遗愿,捆束着他零碎微弱的魂识。 “实在太多了,总不能将这屋子一并烧了。”晓羡鱼望向云秀,“就带……九十九根,好吗?” 云秀轻声回答:“好。” * 不多时,九十九根香烛在院子里摆好。 云秀瘦弱伶仃的身影伫在中央,她弯身拿起面前的一根,静静瞧着。 晓羡鱼红袖一扬,点火符乘着风掠过满院香烛,一簇簇幽火渐次亮起,于将明未明的天光下摇曳。 烛光织成了一片粼粼的海。 云秀沐浴在光海间,宛如一抔即将消融的雪,愈发透明。 赵锦宁的残魂飘飘悠悠,一片羽毛似的吹过去,一如先前那般,轻柔落在她肩头。 未能同生,未能共死,亦无机会同穴合葬。 可是渡彼此者,皆为彼此。 如今相携共赴黄泉彼岸,也算百年修得同船渡。这满地火光曳曳,便当作婚宴喜烛好了。 此间一仙一鬼,皆为见证——如何不是宾客满堂? 再美满不过。 奚元眸光微垂,落在自己红线轻缠的腕间,他摩挲着系在上头的古旧铜币,漫不经心问:“小仙姑,你说人真有来世么?” 晓羡鱼一愣——倒霉鬼这是怀疑鬼生了? 来世对活人是安慰,对死人亦是,可以说是大多数鬼的鬼生盼头了。 然而实际上到底有没有来世,并没个定论。 人死后,阴魂不散徘徊于世,虽属六合之外,与活人待的却是同一片天地,要么便是去了妄海。听起来并没有阴曹地府,也没有那座奈何桥。 连云山渡魂师都不知道,渡过了那片不存在的河,对岸是何样的风景。 不过,要是换做其它经验丰富的渡魂师,这种问题能答出朵花儿来。只是晓羡鱼实打实是个半吊子,她不仅没回答上来,还抛出了新问题。 “如何才叫来世?”晓羡鱼歪着脑袋思索,“假如……我是说假如,有的人莫名其妙死了又活,正在过第二辈子,这算不算入了轮回转了世?” 她这话说完,旁边好半天没声响。 晓羡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答得太不专业,恐怕要在倒霉鬼那威严扫地了。 她连忙用余光悄悄打量他。 余光里,白衣鬼魂似乎正微垂着眼帘,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眉目融于晦暗间,不知在想什么。 “这样啊。”半晌,他终于慢悠悠开了口,“想必算的。” 晓羡鱼松了一口气。 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向云秀,隔着盏盏烛火问道,“对了,云姑娘——” “你既是为了救人,不是出于妒恨才吓唬新娘,那先前在我假意调戏邪修时现身,也是担心他直接对我下手么?” 女鬼惨白剔透的面容转过来。 “临终”时刻,她仿佛有些恍惚,顿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回答:“不是的……说来也怪,那时有一道神秘的力量将我强行拽了出来,难道不是仙长你做的么?” 她的声音如她的魂体一般,破碎飘忽,含混得像是隔着朦胧的水。晓羡鱼没大听清,往前走了一步:“……什么?” 香烛却在这一刻燃尽了,那抔泥沙自女鬼消融的掌心簌簌落下,她的身影弥散如烟。 云秀走了。 魂灵消逝一刹,凝结出了细细碎碎的金色光芒。 晓羡鱼盯着满地斑驳的烛泪,安静了一会儿,扭头问奚元:“你方才听清了吗?” 后者挑了下眉,用他那张天然使人心生好感的脸蛋望着她,神色带着点无辜,精致如刻的五官上写满了“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晓羡鱼:“……也罢,不管了。” 倒霉鬼不仅肺不好,耳朵还背。 她一招手,将那些细碎金光收到掌中。 这些是“功德”。 摆渡亡魂,受亡魂真诚感戴,便会获得这么一线功德。 晓羡鱼想了想,将金光往奚元身上一送。 金光很快没入他周身深暗气雾间,打架似的纠纠缠缠,终于艰难地消解掉了小小一团黑气。 晓羡鱼奇道:“嘿,还真有用。” 分明是提出此计的人,反倒成了最意外的那个。 倒霉鬼如愿以偿地变好看了那么丝许,却不见什么喜色,只是偏头问她:“怎么全给了我?” “当然是因为我人美心善啦,”晓羡鱼笑眯眯道,“再说渡你是我职责所在,不必客气。” 奚元瞧着她,半晌,弯了弯唇:“多谢小仙姑。” * 收拾完地上的残局,晓羡鱼紧接着去看望赵老爷。 听到赵公子已经安魂入轮回,赵老爷布满皱纹的眼尾滑下浊泪。 “赵老爷,凶手已经伏诛,关于他的身份有点不便说的内情,总之我上报了仙盟,想必很快霜天台便会派人来了。”晓羡鱼说道,“事关重大,届时还需赵庄上下全力配合他们的调查。” “……霜天台?”赵老爷沉浸在悲痛之中,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仙长,锦宁他究竟卷进了什么祸事中,竟还惊动了霜天台的剑仙们?” 仙盟由仙门百家组成,六大宗的掌门做督主,而这“霜天台”便是仙盟中最赫赫有名的机构,掌管刑罚百律,匡正卫道,被称为仙盟的“剑”。 霜天台出动,说明事态严肃。 晓羡鱼摇摇头,并未透露更多,只叮嘱赵老爷务必配合。 她离开房间,慢吞吞走在廊下,心不在焉地思索着什么。 抱在怀里的闻铃伞突然冒出几声低咳。 晓羡鱼停住脚步,低头看。 “小仙姑在想什么,”冷润如玉的声音从伞中传出,捂得闷闷的,倒多了几分低沉,“可是有心事?” 晓羡鱼顿了顿。 “没什么,”她很快恢复如常,漂亮的桃花面重新挂上没心没肺的笑容,“我是在想,霜天台那些人……不大好相处,你到时藏好些,可别又偷偷跑出来撞上他们了。” “不好相处?” “可不是么,”晓羡鱼啧啧道,“听说那里头都是一群嫉恶如仇、非黑即白的疯子。在他们眼里鬼物当灭,若纠缠起来有些麻烦。从前掌门师兄去仙盟议会时就总被点——在他们眼里,云山魂术界限不清,易走歪路。” 霜天台掌刑律,位高权重,在仙盟拥有绝对话语权,仙门百家挤破了头想往里塞人,只是霜天台择人条件极为严苛。 实力要出类拔萃,却还不够。霜天台对弟子的心性、品格等方面亦有重重考察。 也因此,霜天台里个个非凡,无一平庸之辈。 其中更是曾出过一位无双人物,乃是仙盟的首席执刑官,应天授命,代行天道。 世人形容那人“含霜饮雪,冰魂玉魄”,相传他是神山灵族仅存于世的最后血脉,生来沐浴天道恩泽,乃世间唯一真仙。 他没有名字,只有天赐的仙号“微玄”。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首席 不日后,霜天台的人抵达赵家庄。 无形的剑阵将本就隔水的山庄牢牢笼罩,他们里里外外调查了个底朝天,对每个人单独问讯——连院里养的猫猫狗狗都牵走了,也不知要做什么。 晓羡鱼则是被其中一名修士领出山庄,要前往那杏花村。 她向林师兄上报此事时,提到过杏花村的具体方位。想必霜天台已经遣人提前到那调查了,而她作为最关键的上报者,自然需要过去协同调查。 领她过去的那名修士通身白衣,纤尘不染,让她联想到了奚元。然而同着白衣,二者给人的感觉却相差甚远。 奚元是梅枝薄雪、水中幽月,自有几分清寒疏离,也不至于冰冻伤人;而眼前的修士瞧着年纪不大,稚嫩未脱的少年模样,气质已然端得冷肃十足,犹淬过的剑锋,令人望而却步,不敢接近。 ——无趣。 霜天台里净是这样无趣的弟子,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饶是惯爱欣赏美人的晓羡鱼,也颇觉兴致缺缺。 少年修士腰间灵剑铮然出鞘,他转头看向晓羡鱼,等着她将自己的剑召出来。 为了效率办事,当然是御剑过去最快。 晓羡鱼眨眨眼,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她“哎”了一声,摊开手:“这位小道友,我不会御剑。” 少年修士:“……” 他顿了顿,这才注意到她腰间一圈鸡零狗碎,全是花里胡哨的装饰物,偏偏没有挂剑。 修真界常言大道三千、万法同辉,可很少有人主动提及这后面一句。 ——剑道独立于万法之外。 万法星辰熠熠,唯有剑道如耀日,盖过万千星芒。不论修的哪一门、哪一道,都罕有全然不拿剑的。云山哪怕主修魂术,也是设立有剑术基础课的,只是不纳入考核。 少年修士眼皮子一掀,冷然掠了晓羡鱼一眼,轻松探看出她修为境界。 启灵初境。 境界虽然低微,但也算是踏入了仙道,拥有了御剑的基础。那么这个“不会”指的便不是没有那硬性条件,而是……纯属人菜了。 他定定地盯着她:“云山师祖座下亲传,不会御剑?” 这话可有点直接了。 晓羡鱼倒不怎么意外——这么年轻就能进入霜天台的,定然是家族或宗门里最拔尖的骄子,打小没吃过苦,不必去学着看人脸色,更不怕得罪人。 晓羡鱼也不介怀,盈盈一笑道:“有何问题啊?” 她其实是有专属灵剑的。那柄剑纤韧精巧,碧色如流,是一柄很漂亮的玉剑。 当年辞云真人将她领进门时,特意请熟识的铸剑师打造了这么一柄剑,赠给晓羡鱼作见面礼。 那柄剑叫做“跃池”,可见辞云真人起初对她寄予了何等的厚望。 谁知这条小鲤鱼咸得很,丝毫不怀跃池的野心。 云山派上下谁不知道,晓羡鱼连主修课魂术都学得浑水摸鱼,更别提辅修的剑术了。 她一舞剑,辞云真人瞧着她那架势,都生怕她把自己的脖子给抹了。 小徒弟实在没天赋,他便也不勉强了。从此跃池被锁在剑匣里生灰。 她已经好久不握剑了。 见对方沉默,晓羡鱼又道:“那怎么办,要不你捎我一程?” 少年修士:“……”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多半不是很乐意。但任务要紧,也只好照她说的办。 大概是觉得共乘一剑不大合适,他手中掐了个诀,晓羡鱼立时感觉脚下漫开一股奇异的风,将她轻轻托起。 那风隐隐凝成一把剑的形状。晓羡鱼晃悠几下,堪堪站稳。 她低头瞧了瞧,语气满含惊叹:“这是剑气凝成的?小道友好生厉害!” 不但能在不动声色间释放剑气凝成实物,还精准把控着力量,使原本锋锐的剑气化作温和不伤人的称手工具——要做到如此,除了不凡的实力,精妙的技巧也必不可少。 不愧是霜天台的剑士,果真后生可畏。 少年到底是少年,或许经得起百般挫折,却经不起一句夸赞。稳重老成的外壳悄悄裂开一丝缝隙,流露出傲然之意。 他微微颔首:“嗯。” “既如此,”晓羡鱼话锋一转,“想必接下来也都无需我自个儿留神了,只管交给你便好。” 她眼睛俏皮地一弯:“小道友这么厉害,不会做不到吧?” 少年立刻接话:“这有何难?” 说完,才品出些许不对劲。 然而晓羡鱼并不给他反应的机会。 她一点力气也不愿多使似的,直接盘腿坐下了:“那就麻烦你啦,出发——” “……” * 玉安城外,杏花村。 白日里的村庄比起深夜,少了几分阴森。只是破败的景致清晰暴露在天光下,越发显得荒凉。 霜天台弟子们忙碌调查的身影穿梭于旧房屋之间,悬挂在门前的那些诡异绳结被取了下来,井然摆开在地上。 一名小弟子清点完绳子数目,匆匆来到村庄尽头的矮坡上。 歪脖老槐树下,那口神秘古怪的井被严密阵法死死围困,井底那片魇息沼泽仿佛拥有生命和意识,正在挣扎抵抗,不断有悉悉索索、令人恶寒的怪声渗出。 阵前站着一个人。 天蓝衣色,腰间悬剑,气度凛冽不凡。 小弟子来到那人身侧,俯首恭敬道:“首席,一共三十七根绳子,三十七户人家。每户人家的屋子都‘回溯’过了,全是自缢而亡……情况和六年前那桩旧案对上了。” 那人闻言,转过脸来。 他的眉心竖着一道繁复剑纹,流转雪光月色般的浅辉,似乎将线条锋利的面容也映得分外冷峻。 “我知道了。”他开口。 小弟子想了想,又道:“方才收到顾师兄传讯,说是已将那云山弟子从赵家庄带过来,想必在路上了。” “那名上报者,”那人淡声问,“她叫什么名字?” 小弟子连忙调出玉牌里的资料:“回首席,她叫……晓羡鱼,来头不小,是辞云真人的亲传徒弟。这回说是接了个灰色委托,独自下山出任务来了,没成想竟意外遇上邪修。” “如此。” 被称作首席的人神色疏冷,静默片刻,唇齿间忽将“意外”二字又研磨了一遍,低声道,“未免巧了些。” 小弟子一愣:“首席觉得此事并非单纯意外?” 对方半阖下眼,并未立刻作答。 小弟子心中忐忑,想要再问,却又怕被嫌愚钝。 眼前这位首席是出了名的性子冷厉。入霜天台前,谁不是外头人人捧着的天才,然而再多的桀骜不驯,也都在遇见他以后烟消云散了。 大家敬他之余,也都有些惧他。 正犹豫间,山林间鸟鸣忽响,风将树叶刮得沙沙作响,飞剑声由远及近—— 小弟子回身一望,看到御剑而来的两道身影:“是顾师兄,他到了……” 话音微顿,他的目光遥遥落到另一人身上,轻轻“咦”了一声。 那红衣少女想必就是方才提及的云山弟子,她看上去懒洋洋的,姿态放松地坐在气剑之上,一柄长伞横在膝前。 红裙在风中猎猎翻飞,明艳又逍遥。 小弟子定睛细瞧,发现她手里抱着本书正在看……修仙之人眼力超然,他隔着老远在那封皮上隐约辨出几个不太对劲的字词,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书。 另一只手在干嘛?嗑瓜子? ……她好生惬意! 该将御剑一术修炼到了何等出神入化的境界,才能做到如此? 与这份惬意相对的,则是他顾师兄满面的倦容,好似透支了一般,不知道干了什么极费心神的事。 他一入杏花村,便气喘吁吁地落地收剑,再不愿多飞半里地似的。 气剑消散,那名少女也轻飘飘落了地。 这头槐树下,男人微抬起眼帘,遥遥扫了那绛红身影一眼,旋即收回视线。 他冷淡地道:“带她过来。” ——是不是单纯的意外,见过人便知。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不孤剑 小弟子将晓羡鱼带到村庄尽头的槐树下,便自行退下了。 一束日光洒下,经由枝叶裁剪得细碎斑驳。 有零星几片落在晓羡鱼的脸上,一双琥珀眸因避光而瞳孔缩起,呈现出漂亮的金色。 她将手指搭在眉骨上挡了挡,微微眯起眼,打量着面前的人。 蓝衣男子负手而立,背对着她。单单这么一个背影,已然压不住凌若霜雪的冷冽气质。 既是霜天台如今的首席,自然赫赫有名,天底下无人不识。 孤山,不孤剑。沈疏意。 霜天台成立至今,统共也就有过两位首席。第一位便是圣子微玄,他是天道所选的守道人,若无意外,本该一直将这位子坐下去。 直至出了三百年前那场惊动世间的祸乱。 那夜苏漪身死,但她身为魇主,是世间最强大的邪魔,自然不会乖乖伏诛。 微玄在那一战中受魇息所噬,元气大伤,从此闭关修养,不问世事,至今未出。 霜天台首席之位也从此换人。 “首席大人,久仰久仰。” 晓羡鱼乖乖揖了一揖。 等了几息,沈疏意才转过身来。 他长了一张与通身气质毫不违和的脸,锋利如刻,一双眼冷而轻慢,带着高位者天然的威压,迫人得很。 对上视线一刹,他眉心剑纹流转辉芒。 剑纹之下的一双眼瞳亦瞬间泛起异色,化作冰蓝。 电光石火的刹那,晓羡鱼极轻地眯了一下眼睛,心想:“控魂。” 看来沈疏意行事还是和少年时一个调性,多年来不曾变化。 “好吧,”她玩味地想道,“那就陪你演一演。” 于是下一瞬间,她那盈盈带笑的神色凝固在了脸上,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似的,蓦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 话音突兀止在喉间,她的双眼放空,黯淡如烛灭,光彩全无。 一声闷响,闻铃伞脱手落地。红衣少女搭下眼帘,乌睫如低垂的蝶翼,遮住空洞失神的眸。 晓羡鱼拥有无比精湛的演技。 就这么瞬息光景,她从明眸善睐、鲜活灵气的少女变作了一尊偶人,精致而死气沉沉。 沈疏意丝毫未觉察出不对,他来到她近前,居高临下凝视着她。 “我问什么,”他开口,“你答什么。” 晓羡鱼十分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半晌,她温吞地答了声:“……是。” 不孤剑沈疏意上位霜天台首席后,以雷霆手段闻名仙盟。他就是晓羡鱼对奚元说的那种“嫉恶如仇、非黑即白”的疯子。 恶必诛,凶必除。为此,有时他的一些做法说得上偏执。 比如此时此刻,他面对一个看上去十分无辜、甚至算是受害者的仙门弟子,毫不犹豫地使用了控魂之术。 通常只在监牢里对十恶不赦的死囚,才用的控魂之术。 他眉心剑纹乃天意所赐,从前没有,在微玄退位后才突然浮现。人人都说他是天选的接替人,下一个圣子。 上天给了他这柄能够审判任何人的“剑”,普天之下,不论是何等身份、高阶者或低阶者,只要他想,就能用这柄剑生杀予夺。 只是—— 以绝对力量对低阶者控魂,倘若一个不慎,受控者容易神识有损,变得疯疯傻傻都算轻的。 传言沈疏意因少时经历对邪修恨得入骨,如今这事落在他眼里,旁人的性命当然没有真相来得重要。 晓羡鱼先前上报时,已将经过讲了个大概。沈疏意了解得差不多了,只是其中有几处细节不明。 他问道:“你是如何发现邪修身份的?” “我……”晓羡鱼神色空茫木讷,“我没发现。” 沈疏意一顿:“何意?” 晓羡鱼微垂着脑袋:“……他将我诱骗至此,欲杀我夺魂,以饲井中魇息……我中计后才从他口中得知真相。” 沈疏意剑眉微挑:“那你又是如何将他反杀当场?” 邪修那具恶心透顶的尸体他们细细调查过了,吞吃了那么多生魂来修炼,那样浓郁的魇息,他实力不会弱。 而这女修身上灵力波动那样微弱,就似毫无涟漪的深潭,境界又低,正儿八经是个花瓶,她是怎么脱险甚至反杀的? 晓羡鱼静了静:“……女鬼。” “女鬼?” “他身上有一只女鬼,关键时刻现身助我,将他牵制,我得以险胜。”晓羡鱼一板一眼地说着,“事后我探她过往,方知她与邪修身体原主、赵家公子情谊颇深。” 她稍稍抬起下巴,神色犹是空茫,语气也平缓无起伏:“女鬼救我,我为报恩,已渡她往生。” 沈疏意审视的目光掠过晓羡鱼,仿佛要将她寸寸剥开,细细探究内里。 他又道,“说说你为何接下了这桩委托。” “弟子阁中有委托数千,那日随手挑选,意外选中这桩。” “是么?”沈疏意眯了眯眼。 “我下山之前,并不知具体内情。”晓羡鱼道,“接取委托,是为渡魂……” 沈疏意忽而笑了一声。很轻,不带丝毫笑意,反倒渗着丝丝寒凉:“渡的就是你伞里这只吧?” 少女乌密的长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沈疏意眸光一动,看向地上的闻铃伞,伸出手,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抓—— 伞沿金铃骤响。 “还不打算出来?”他语气森然,“你的杀意藏都藏不住了,怎么,很想杀了我?” 话音落地,一缕烟雾便自闻铃伞内飘出,幽幽凝成一道修长身影。 那些诡异深暗的气息是突然间漫开的。 黑雾缭绕间,雪衣乌发的俊美青年搂着晓羡鱼的肩,低眸专注地查看她的情况,一眼也没有看沈疏意。 他身上隐约泛起几声细碎的声响,似冷铁碰撞之音,轻得恍如错觉。 那诡异的声音还未来得及流到沈疏意耳中,晓羡鱼便忽然“嗷”地哀嚎出声,清醒过来。 沈疏意蹙了下眉——他并未主动解除控魂。 那鬼魂现身,不过分走了自己两分心神,竟叫她趁势挣脱了? “怎么回事?我头好疼……”晓羡鱼抱着脑袋,一脸痛苦地栽倒在奚元怀中。 白衣鬼魂搂着她单薄肩背的手指缓缓收紧。他周身黑雾纠缠不休,如同凶邪一般,翻涌间依稀流露出几分暴躁疯狂之势—— 沈疏意心念微动,腰间佩剑悄然出鞘半寸,泄出寒光。 就在这时,倒在奚元怀里的晓羡鱼眼帘一掀,借着角度遮掩,飞快冲他眨了眨眼睛。 白衣鬼魂微微一顿。 黑雾瞬息止休,身上莫名的、隐隐欲发的细碎声响,也随着这俏皮的一眼而蛰伏沉寂。 他眉目轻敛,挑唇回以一笑。 还是那般温润无害。 晓羡鱼装模作样地原地缓了一会儿,才扭头瞪向沈疏意,揣着一种有气不敢全发的态度质问:“首席大人,这算怎么回事?” 沈疏意一双冷冽眼眸微眯,紧盯着奚元:“我倒还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来了。 定然又是鬼物当灭那一套。 晓羡鱼有点闹心。倒霉鬼本不必现身,沈疏意的控魂之术虽然厉害,却奈何不了她。 霜天台向来不喜云山魂术,对鬼物偏见颇深,方才她避重就轻,没主动提倒霉鬼的事情,就是不想变成当下的局面。 “云山弟子向来有渡魂的任务指标,首席大人应当知道。”她两手一摊,“他就是我要渡的魂,一只倒霉鬼,喏,这些黑乎乎的就是霉运,首席大人最好站远点儿……” 她将遇见奚元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说。 “你的意思是——” 沈疏意听完,冷冷总结道:“这鬼物不知身份来历,不明缘由地附身于旁人,借此上云山求渡,刚好归了你管。此后第二天你接下那桩灰色委托,到此便遇上了邪修。” 他意有所指,这一切也太凑巧了些。 晓羡鱼心中捋了捋,她思来想去,除了来云山这事,其它都不是倒霉鬼能控制的。 委托是林师兄挑的,也是晓羡鱼自己答应接的。这些牵扯不上奚元。 她满脸真诚:“首席大人,我都说了,他是倒霉鬼——跟他待在一起遇见什么事都不奇怪的。” “至于您说他对你怀有杀意,”她想了想,又道,“方才首席大人那般不由分说对我控魂,谁看了不急?他先前还将我当做主人,自然是想要保护我。” 奚元闻言,垂眸瞧了她一眼。 眼见沈疏意仍是容色冰冷,一副恨不得立刻抽剑斩了奚元的模样,晓羡鱼默默将他护在身后:“首席大人,我很好奇。” 沈疏意望向她。 “邪修绝迹三百年,魇息消散三百年,如今二者重新现世,”晓羡鱼问,“为何您逮着我一个无辜撞见的人疑心个不停?” 沈疏意淡声道:“必要的询问罢了。” 晓羡鱼上下打量他,又瞧了一眼不远处那口井。 阵法笼罩,流转暗芒,令人恶寒的怪声不断自深井内断断续续传出,拉扯着人的鼓膜。 “魇息乃世间至污至浊之气,既然三百年前有‘漏网之鱼’,便不会单单就剩了这么一点,还未叫仙盟察觉。邪修也是,天底下既然有,便不会只有一个。” 晓羡鱼思忖片刻,忽然开口:“这不是第一桩有关邪修的案子,对不对?”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步生莲 这脱口而出的一问,叫晓羡鱼体会到了何为“祸从口出”。 沈疏意面无表情,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在杏花村的调查结束后,二话不说将她揪回了霜天台。 晓羡鱼:“……” 怎么个情况? 她惊觉自己似乎道破了什么不得了的机密——看起来,霜天台当真在私底下追查邪修。 这事居然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晓羡鱼紧急转动着她那颗不中用的鱼脑,琢磨来琢磨去,决定乖乖闭嘴,一路上什么也没问。 此番前去霜天台,该让她知道的,沈疏意都会给她答案。 * 霜天台承天意而砌,是离“道”的极近处。 相传曾有人修为凝滞多年,不得寸进,直到因缘际会去了一遭霜天台,在霜重雪冷的至高之处打坐了一宿,当场悟道突破,连升数阶。 如此神秘的霜天台,此事此刻就在倒映在晓羡鱼眼中。 它坐落于天山云池之上,数道浮空的琉璃台阶级级相衔,通往云间那座雪色剔透的楼台。 人间酷暑天,天山之巅犹自寒冷,峰峦覆白,将那云间的楼台映衬得愈发明净耀眼。 晓羡鱼恍了一下神,将随风而过的流云短暂地看成了一道人影,身披三重雪,瘦削冷清,端坐霜天。 那身影分外熟悉,但她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下一瞬,流云散去形状,虚幻的人影随之消失。 晓羡鱼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 沈疏意将她领上天山,暂且安置在了一处院阁中。 说是安置,不如说是关起来。虽未锁着她,也未设下结界强行囚她,但每日会安排弟子轮班过来“照看”—— 他们守在门口,好说歹说就是拦着不让走,只告诉她一切要等云山掌门来了再做定论。 晓羡鱼一听,猜测掌门师兄大概已经得知此事,正在火急火燎赶来捞自己了。 她索性安心住下,反正他们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日子过得还挺惬意。 闲时,晓羡鱼就坐在窗台上,同负责看守她的小弟子聊天。 “哎,小道友——” 少女懒洋洋倚在二楼窗台,裙摆“流”下外墙,似漆了一片朱砂。她笑眯眯垂眼下望,“你是哪门哪派的呀?莫不是同你们首席一样,打孤山来的?” 偌大的霜天台除首席外,余下弟子皆白衣挂剑,着统一服色,一时还真看不出师门。 那小弟子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纠结要不要回答她。 最终,他摇摇头:“不是。” “那是沧澜宗?还是流云剑阁?” 天下有名的剑宗就那么几派,霜天台择人何等严苛,名额都被人才济济的大门派分了个干净,寻常小仙门的弟子很难挤得进来。 小弟子正色道:“我是青炼山来的。” 晓羡鱼愣了愣,旋即笑起来:“原来如此。” 青炼山与孤山,修仙界公认的两大剑道至高学府。往年试剑大会每到了最后,都是这两派的弟子一争高下。 晓羡鱼安静片刻,又继续似个讨嫌的亲戚长辈般,转而问起了功课:“那你的门派剑法练得如何呐?” 然而优等生最不怕旁人问起功课,甚至期待这个话题。 小弟子微微扬眉:“青莲剑法八式,我已将每一式都练至无双境。” 晓羡鱼捧场地鼓起了掌:“不错,真是年少有为……等等,那第九式呢?” 那青炼山弟子顿了顿,仰起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瞅着她:“青莲剑法没有第九式。” “怎会没有?”晓羡鱼脱口道,“第九式‘步生莲’,不是么?” 小弟子这才恍然地“啊”了一声:“那一式早从剑谱上废去了。师祖说了,那是杀人的剑法——杀很多很多人的剑法。” “步生莲”,一个听起来婉约旖旎的名字,透着丝丝春水柔情,令人下意识联想到一位身段曼妙的美人,持柳条软剑翩翩起舞。 然而实际上,这一招杀戮气息极重,一经出手,必有死伤。 据说,曾经门派里有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弟子开创了此招,起初惊艳四方,罕逢敌手,青炼山便将“步生莲”纳入了门派剑谱中,但后来渐渐觉着不妥,又废去了。 其一是实在难习,对天赋要求太高;其二,则是这杀招隐隐含着“邪性”,不似正道。 开创它的人,后来果然也走歪了路。 小弟子认真道:“宗训在上,青炼山弟子握剑,不怀杀心,不为杀生。” 晓羡鱼那总是盈在眉梢眼尾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 一枝白梅横斜在窗前,幽幽递来冷香。她余光扫了一眼,伸出手,指尖掐住纤细脆弱的枝节,似乎想要折下。 然而半晌过去,她还是将手收了回来。 被压弯的梅枝回弹,抖落零星残瓣,像几片分外寂寞的雪。 “……如此,”她漫不经心说道,“受教了。” 裙摆忽而翻扬,她将搭在墙外的那条腿收了回来,转身下了窗台,回到房里。 “小道友,下回再聊啦——” 她撂下这么一句,将窗户合上了。 话题戛然而止,刚起了点聊兴的小弟子盯着地上的白梅残瓣,有些迷茫。 …… 二楼房间。 晓羡鱼一转身,便冷不丁对上奚元一双黑漆漆的眼。 “小仙姑,”他笑着问,“聊得可还尽兴?” 分明是一句随口寒暄,晓羡鱼却莫名感觉他话里有话。 她轻咳了声,含混道:“还行吧,反正也无聊。” “我是死人,不是死物。”奚元偏了一下头,温声提醒,“我也能说话的。” 晓羡鱼:“……” 什么意思,倒霉鬼这是嫌她晾着他了? 她瞧着奚元那分外苍白的面孔,他的唇偏薄,眼皮也薄,又不见一点血色,有一种琉璃似的剔透与脆弱。 看上去……病歪歪的。 “你不舒服?”晓羡鱼问。 她才想起来,除了特殊的云山外,仙门之地多以草木山石入阵,无形中聚灵聚阳,排斥邪祟。 奚元阴鬼一只,身处天道护持、凶邪退避的霜天台中,必然十分难受。 奚元阖下眼,只道:“我不要紧的。” ——好生隐忍一只鬼。 口中说着没事,但那神态间所流露出的,简直就要给她当场表演一出魂飞魄散了。 晓羡鱼瞧着他这小模样,想了想,埋头在储物袋里翻翻找找,好半天,终于掏出一样东西。 “你瞧。”她道。 奚元看向她手中,那是一支香烛。 晓羡鱼:“事先声明,这可不是从赵公子院里偷来的。” 赵公子曾经说过,人吃米、鬼吃香。此话不假。 鬼魂大多喜欢香,有些饿坏了的孤魂野鬼,还会悄悄飘进人家宗祠里,偷吃别人供给老祖宗的香。 “这是我从山上带下来的,云山特制香烛,可美味了——外头的孤魂野鬼都馋哭了。”她嘿嘿一笑,“出任务时,偶尔会遇见小孩子的鬼魂,懵懂吵闹不好沟通,用香烛一哄一个准。” 原来是哄孩子用的。 ——那眼下,这算是在哄他? 奚元垂眸凝着她,半晌没说话。 晓羡鱼点燃香烛,凑到他面前。这东西于鬼魂有少许滋补作用,虽然无法对抗霜天台对阴物的威压,但聊胜于无。 奚元接过香烛,俯首轻嗅了一下。 吃相还真文雅。晓羡鱼欣赏片刻,好奇地问道:“什么味道?” 奚元“唔”了一声,似在认真品尝:“甜。” “……甜?”晓羡鱼一脸迷惑,“原来香烛竟是甜的?” 奚元撩起眼皮,瞧了她一眼。 轻烟袅袅,隔在二人之间,似乎落了一层纱。 “这倒说不准,”他笑起来,打趣儿似的道,“兴许甜的只有小仙姑这一支呢?” “胡说,”晓羡鱼道,“这香烛是我从门派库房里随手偷的,哪有那么特殊。” “……” 奚元低咳了几声,不说话了。直至香烛燃尽后,他倦懒地搭下眼皮,苍白病态的面色得到丝许缓解。 晓羡鱼放不下心,每日醒来,先打开闻铃伞检查一遍倒霉鬼尚安否。 直到三天后的清晨。 偶然间,她听到外头两名路过的弟子正在闲聊。 其中一人声音听起来稍显稚嫩,他问身旁前辈,天底下最强的剑是哪一柄。 前辈反问:“你认为呢?” 那小弟子想了想,答:“应是不孤剑。” 沈疏意乃如今的霜天台首席,他的剑也该是天下最强。 前辈沉默几息,却道:“首席乃当世第一剑修。但最强的剑,是插在霜天台之巅的那一柄。” “前辈是说……天意之剑?”小弟子的声音满是困惑,“是了,既然如此,首席为何不持天意之剑?” 前辈一时没答上来。 ——真是个傻问题。 二楼窗前,晓羡鱼托着腮偷听半天,心想:“当然是因为沈疏意拔不出来。” 相传天意之剑只认剑道最强者。微玄圣子隐世闭关后,那柄剑也随之沉寂,湮没于风雪漫漫的霜天台之巅,久久再未出鞘。 修仙界奉沈疏意为当世第一剑修,眉心得天道赐纹,即便如此,他依然拔不出那柄剑。 再厉害都得不到个器物的认可,被一个已经退位几百年的人压一头,换了谁能甘心? 想来这事在霜天台内部是个默认的“不可说”,那小弟子大概是个刚入门的愣头青,大喇喇地提起了这最敏感的话题。 他口中还在往外秃噜:“微玄圣子虽是那柄剑唯一认可过的最强者,但我听闻,他也曾败过的……” 前辈突然沉嗓咳了一声。 小弟子瞬间刹住话头。死寂片刻,另一道冰冷而熟悉的声音响起。 沈疏意:“怎么不继续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旧案 “……” “……” 嚯,被抓包了。 晓羡鱼挑了一下眉,觉得这场面分外精彩。她伸手将窗户推开些许,悄悄探出脑袋看热闹—— 院阁前,两名白衣弟子汗流浃背,不敢言语;沈疏意负手立于他们身前,垂着眼皮,神态冷冷淡淡,倒是瞧不出什么怒色。 但心情肯定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三百年前,青炼山苏漪还未叛离仙门、那场魇息动荡也没发生之前,曾是世人眼中修真界有过的最好时代。 那一代新人弟子百花盛放,各有千秋,饶是天才辈出,少年沈疏意在其中也是极为亮眼出挑的一个。 他意气风发、也目中无人,拎着一柄不孤剑处处树敌,偏生无人奈何得了他。 直到不孤剑对上了那柄寒霜泠泠的天意之剑。 从此锋芒挫尽。 人人皆叹这少年天才遇到了此生最强劲的对手,但沈疏意从未承认过微玄是他的宿敌,据说他心中最想打败的另有其人。 没人知道那个人是谁。 久而久之,这点不靠谱的小道消息被埋葬在了漫长的岁月中,那个人也便不存在了。 只是,少年人的不甘之心总是比火还灼烈、比水更长流——哪怕已经时过境迁,遗恨却还扎根在当事人心中。 霜天台里资历老一些的弟子,都知道首席面前什么能提、什么不该提。 院墙下,沈疏意眉眼冷冷地一压,一字一顿:“怎么,你们很闲?” 他语气固然寒如凝霜,但听话中意思,是不打算揪着不放了。 两名弟子松一口气,连忙灰溜溜离开了。 霜天台首席事务繁忙,沈疏意出现在这偏静院阁前,不像是路过,多半是专程来此的。 晓羡鱼于是将窗户彻底推开,视野开阔起来,这才发现沈疏意身后几步外还有一人。 她定睛一瞧,喜上眉梢:“掌门师兄!” 那人正是如今云山派掌门,仙盟六位督主之一,谢诀。 谢诀抬头望来,见到她便是一笑,遥遥调侃道:“哎,这不是我家那条叫人不省心的小咸鱼么——怎么才一下山,就被抓到霜天台来了?” 晓羡鱼待在云山那么多年,向来就不是个叫人省心的主儿,但这回还真不能怪她。 她满眼真诚:“冤枉,师兄,这回是真冤枉。” 沈疏意抬眸,凉飕飕瞥了她一眼。 晓羡鱼收回脑袋,在他俩上来前,迅速把房间里病歪歪的倒霉鬼装进伞里: “沈疏意来了,你一会别出来,省得他看见你一时兴起给你灭了。” 奚元眉目轻抬,一双沉水似的乌眸直勾勾望来。他什么话也没说,也没动。 晓羡鱼察觉到他并不想躲着沈疏意。 “你不怕他么?”晓羡鱼听着外头上楼的脚步声,有些急切地握住他冰冷的腕,铜钱硌着她掌心,“你可知他手上那柄不孤剑多厉害,寻常凶邪沾一下都要灰飞烟灭的。” 奚元垂眸,扫了一眼她握着自己的手。 “自然怕的。”他又看向她的眼睛,口中说着怕,语气倒有些上扬,“那小仙姑可会保护我?” 晓羡鱼愣了一下神,对着他恹恹的病容,下意识回答:“会……不对,我又打不过他——” 她松开他,撑开闻铃伞,板起脸下最后通牒:“听话。” 奚元轻笑一声。这下倒是乖乖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伞里了。 晓羡鱼收了闻铃伞,片刻后,房门从外推开。 那两人走了进来。谢诀打量一圈环境,又看向她摆在桌上的、尚未用完的早膳,不由感慨:“你这囚犯倒是过得惬意。” “谢督主这话有些不对了。”沈疏意淡淡道,“这里无人关着她。” 晓羡鱼:“嚯。” 可真是面不改色。 谢诀弯起眼睛笑了一下,好脾气地说道:“首席纠正得是,是我措辞不当了。” 他转向晓羡鱼,正色道:“小咸鱼,你可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晓羡鱼十分坦诚:“因为问了不该问的。” 谢诀语气温和:“此事关乎重大,沈首席将你带回来,自是有他的考虑。” 他侧目看了一眼沈疏意,目光间带着询问之意。后者微微颔首,默许了。 谢诀便从袖中取出一道卷轴,递给晓羡鱼:“来,你看看这个。” 晓羡鱼接过,好奇打开。 那是一桩旧案的卷宗。 “杏花村三十七户人家于一月之内先后自缢……等等,杏花村?” 谢诀点了点头:“对,正是邪修将你诱骗去的地方。” 晓羡鱼低头仔细翻阅,看着看着,不禁轻抽了口凉气。 “六年前,杏花村发生一桩举村自缢的诡案。自第一户人家开始,每过一夜,都会多出一家人上吊在门前,死状骇人。”谢诀在一旁道,“最后村子里只有一个少年活了下来,他逃出来,上报了当地仙门。” 晓羡鱼缓缓蹙起了眉:“……好生奇怪。” 一个从村头可以一眼望到村尾的小地方,每一夜死一家子,想想都不对劲。起初没反应过来便罢了,但过了三五天、十天半月,恐惧定然已席卷整个村子,为何余下的人还不赶紧逃离? 而且,既然幸存者后来上报了仙门,为何这么多年来,此案都沉寂无声——单从这事的诡异程度来说,已足够在民间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晓羡鱼成日在山下茶楼听书,对此却毫无耳闻。 她将目光掠到最后——这案子竟还不是悬案,上头写着“已结案”。 负责调查、结案的,是当地一个叫做“鸣鼎宗”的仙门。 晓羡鱼对这名字毫无印象,想来只是个在仙盟挂了牌的小仙门。 杏花村的案情一看便绝非这等小仙门能解决的,可鸣鼎宗却没有上报。 当年那个少年敲响鸣鼎宗的门,他们得知此事后,匆匆调查、草草结案,将全村人自缢的原因归为那年暴雨淹了庄稼,村民收成不好。 这也太扯了。 晓羡鱼简直匪夷所思:“这鸣鼎宗如此失职,不配立为仙门。” “小咸鱼说得对,”谢诀道,“只是仙盟如今也无法追责了。” 晓羡鱼愣了愣:“为何?” “此事后不到一年,鸣鼎宗便突遭凶兽袭山,灭门了。” 晓羡鱼蓦地抬眼,几乎是下意识问道:“……那个幸存的少年呢?” “你也觉得他有问题?”谢诀意外又欣慰地望了她一眼,“霜天台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调阅卷宗后,便开始追查那少年。” 杏花村一案,当年并没有传到六大派与霜天台耳中。 凡已结的案子,仙盟每过十年进行一次复核,期间除非特殊原因需要再次翻出来,否则通常不会有人去注意。 杏花村的事发生于六年前,就这么被压在了角落里。 如今突然翻出来,是因为…… “事实上,霜天台不久前便注意到了这桩旧案——在你上报邪修之事前。”谢诀似乎猜测到了她在想什么,“只不过,这才刚开始调查,就和你的事情撞到了一处,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晓羡鱼一愣。 静默片刻,沈疏意冷不丁开了口:“那日,你猜对了。” 她上报的,确实不是第一桩有关邪修的案子。 “十七年前,人间开始出现第一只‘魇眼’。”沈疏意的声音里织着寒,“弥散了三百年的魇息自此复苏,邪修也重现世间。” 晓羡鱼一时没有出声。 沈疏意轻扫了她一眼。少女面颊隐隐有几分泛白,想来是吓到了。 这消息确实骇人,若世人得知此事,势必会引起恐慌。 这也是霜天台秘密调查邪修这么多年,一直未透露半点风声的原因。 如今之所以告诉晓羡鱼这么多,也是因为她遇见了邪修,并且对此有了猜测。 ——还猜对了。 与其让她一头雾水胡思乱想,出去宣扬,不如让她彻底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反正她也是云山的人,谢诀自会代霜天台看管好她。 “根据霜天台新近调查而得的线索来看,你遇到的邪修,正是六年前杏花村一案的幸存者。”沈疏意道,“他受魇眼所惑,修炼魇息,全村人的自尽皆是他操纵的。” 就如同那夜在赵家庄里,操纵赵老爷死死拧着自己的脖子。 “魇眼……”安静许久的晓羡鱼忽然开口,“是什么?” 沈疏意言简意赅:“那口井。” 当阵法将凝聚成沼的浓郁魇息驱散后,黑暗深处,便会浮现出庐山真面目—— 那是一只眼睛。 十七年前,第一只魇眼在人间睁开。 自那以后,世间各处开始陆续出现魇眼,它的出现缓慢而没有规律,然而一但“睁眼”,灾祸便会笼罩。 包括六年前的杏花村。 霜天台费了不少功夫来回溯当时场景—— 那名少年是村中某户人家的孩子,生来带着怪病,身上覆着一层鱼鳞般的硬皮子,丑陋而骇人,旁人见了都要避着走,爹娘也厌嫌他。 他因此变得阴郁偏执,满心只想着将身上这层恶心的皮剥下来,换上别人的皮囊。 无须多么美丽,只要是别人的皮囊便够了…… ——“心诚则灵”。 某个深夜,少年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声声缥缈奇异的召唤。 他循着那声音,一步步来到村庄尽头那棵槐树下,驻足于井边。 槐花开得正好,花香散入夜风,拂过少年满身干裂难看的鳞皮。 他缓缓低下头,望入井中,对上那只古老神秘的眼睛。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他。 “魇眼赐他力量,相应的,他需要不断杀人喂养那只眼睛。” 沈疏意说着,手指下意识搭在了腰间不孤剑上,指尖微微扣紧。 房中寂了片刻,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最终谢诀打破了沉默。 “世间污浊之气,皆与身怀魇骨之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轻叹一声,“若不是她当年确实身葬禁牢、魂碎妄海了,我还要以为……” “她会不会在十七年前,重新回到了人间。”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盈”山 ——谢诀这话说得吓人。 他话音一落地,沈疏意扣在剑柄上的指节隐隐用力泛白。 “……她敢。”半晌,他蓦地撩起眼,语气寒得渗骨,“人间早已无那恶鬼的容身之处。” 字音里翻涌着显而易见的憎恶,却又似乎不全然是。 谢诀笑了笑,也觉得自己的猜想太过无端。 魇主苏漪当年身死后,神魂俱散入了妄海,湮灭得一干二净——哪怕真有那么零星碎识残留,也要困在海底永世受苦。 她绝无可能重返人间。 谢诀望向晓羡鱼,发现她垂着眼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小咸鱼,别害怕。”他抬起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温声安抚道,“这事与你一个小弟子又没什么干系,不必往心里记挂,天塌下来还有霜天台和仙盟顶着呢。” 顿了顿,笑着又补了一句:“即便外人都不顶用,也还有师兄师姐,还有师尊。” 当初辞云真人将晓羡鱼领进山门时,便对她说过—— 从今往后,云山便是她的家,家人会永远庇护她。 晓羡鱼顿了顿,弯眼笑起来:“掌门师兄,我不害怕。” 她望向沈疏意,好奇似的问道:“首席大人,既然魇眼如此诡异,能惑人心智,那你可曾与之相视?” 沈疏意神色冷淡,拒绝回答:“你的问题太多了。” 魇眼太过阴邪,凡人视之必受蛊惑,修仙者匆匆对上一眼也已是极限。 而沈疏意不同。他有天纹护体,妖邪不侵,灵台本就比旁人清明,他是唯一可以直视魇眼片刻的人。 十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魇眼。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那眼睛非但不可怖、不恶心,甚至还……出奇漂亮。 漂亮得有些诡异。 巨大的金眸如同一汪吞满了粼粼日光的湖泊,又盛着如梦似幻的雾气,迷雾幽深处,蝶舞翩翩,簇拥着一抹影子。 那影子模糊非常,他始终看不清晰。 此后的出现的每一只魇眼,眼底都倒映着那道影子。 见沈疏意不愿作答,晓羡鱼识趣地闭上嘴。 他扫她一眼,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契书:“签了它,你便可以离开了。” 晓羡鱼看向他手中,那是一份需以魂印签下的保密契书,签了它,今日所知都要对外守口如瓶。 她没有推拒,阖了阖眼,眉心浮现出一抹幽淡辉芒,落在契书上,盖了一个小小的魂印。 沈疏意收起契书,顿了顿,又道:“还有,你带在身边的那阴鬼……” “……” 晓羡鱼的心微微提起——他怎么还惦记着这事?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荡开一声浑厚钟响。 沈疏意话音一顿,抬目扫向窗外钟声传来的方向,微蹙起眉。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了。 听闻当霜天台出现紧急事务时,那钟声便会撞响。沈疏意作为首席,自是赶着处理要事去了。 晓羡鱼悄悄松了一口气。 谢诀来到窗前,瞧着沈疏意渐渐远去的背影,轻叹道: “霜天台越是繁忙,修真界便越不安宁。此前听闻幽都山那边屡生变故。今日钟响,说不定正是为的这事。” 晓羡鱼闻言一愣:“什么变故?” “群鬼无首,蠢蠢欲动。”谢诀沉静平和的眉目间浮上一丝忧虑,“倘若幽都山凶灵皆倾巢而出,后果不堪设想。” “群鬼……无首?”晓羡鱼想了想,困惑道,“幽都山不是有主么?” 共梦香编织的回忆里,曾经的云秀姑娘还十分崇拜那位令万鬼俯首的强大鬼君,心心念念想要追随。 百年前,幽都山有厉鬼横空出世,浴血成王,凶名震动整个修真界。 仙盟曾颁布玄色令,号召仙门百家前去围剿凶邪。 然而他们连幽都山鬼城的门都没踏进去,先迷失在了布满迷雾沼泽的黑森林里。 哪怕是霜天台,哪怕是不孤剑,也都奈何不了那鬼王。 沈疏意心高气傲,这事多半又是他的一个心结。毕竟难免会有人将他与前一任首席执刑官相比较——倘若是当年微玄圣子在位时,哪能让如此祸害容于世? 曾经有人一步一磕头,叩过青炼山的九百九十九级天阶,请求微玄出关、再持天意之剑。 微玄不应。 “那幽都山鬼王向来神秘,从前一直对人间不感兴趣……可不知为何,不久前,他突然离开鬼城,彻底失去了踪迹。” “邪修,鬼王……”谢诀摇摇头,“只希望这二者之间不要有什么关联。” 鬼王入世,任谁都会觉得他要开始为祸人间、搅动血雨腥风了。 ——否则,难不成还是来人间游山玩水的么? “罢了,我同你说这些干什么。”谢诀转头问她,“小咸鱼,你可要随我一道回云山呐?” 晓羡鱼摇摇头:“掌门师兄,我还有渡魂任务在身。” “是了,我此前不在山门中,回来才听说你接了一只‘倒霉鬼’。”谢诀才想起此事,“那你渡他的进程如何了?” ——进程如何? 好比填海刚丢入第一颗石子、移山刚铲下第一抔沙土。 晓羡鱼惆怅地叹息一声:“莫问。” 问就是快了。 谢诀笑起来,瞧她片刻,温言嘱咐道:“如今世道不太平,你独自在外,万事记得谨慎小心,别丢了小命,叫我同师尊伤心。” 晓羡鱼连连应是。 她想起倒霉鬼岌岌可危的情况,一刻也不敢耽搁,拉着谢诀离开霜天台。 二人在天山脚下分别。 山脚下有一座城,名为“雪枯城”。 晓羡鱼入了城,寻个无人处,撑开闻铃伞将倒霉鬼召出来。 “你好些了么?”晓羡鱼打量着眼前缓缓现形的白衣鬼魂。 奚元掩唇低咳了几声,长睫一抬,望向她的眸光里含着点儿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面颊似乎更惨白了几分,犹寒冰天水里浸过一遭的冷玉。晓羡鱼甚至隐隐感觉他变得有些透色泛光起来。 ……怪了,怎么比在霜天台上还虚弱了? 晓羡鱼将他翻来覆去检查一遍,一时半会儿看不出什么问题。 她蹙着眉思索片刻,突然,眼睛一亮:“有了——” 俗话说得好,缺什么补什么。倒霉鬼是在阳气过盛的地方待得太久才变得如此,那么便该补一补阴气。 若要问如何补,自然是去一个阴气重的地方,浸润上个三五夜的。 * “客人,可否请您再说一遍?” 雪枯城一家车行内,伙计执笔的手轻轻一抖,墨点子甩在登记簿的纸页上,洇开了一朵绒边小墨花。 他瞪大眼睛,抬脸看着面前红衣灼灼的少女,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小的最近耳朵不好使,方才好似听错了……” “我说呀——”晓羡鱼颇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雇一辆车,没有目的地,就一路大致朝南走,路上途经什么野坟山、乱葬岗的,便将我放下。这回可清楚了?” 修真界有言:“向北登仙,朝南堕鬼。”霜天台位于北地,而幽都山则处极南,离得越近,阴气越重。 她想了想,又笑眯眯补了句:“对了,最好是安排个胆子大的车夫,喜欢往阴气重的地方扎的,倘若成功撞邪,额外有赏。” 伙计再也维持不住笑容,他擦了擦额角冷汗,为难道:“客人,这实在是……” 晓羡鱼往桌上放了一袋沉甸甸的银钱。 伙计立刻改口:“实在好办,好办得很!” 他埋头飞速书写着:“客人,小的这就给您安排马车,您看什么时候出发?” “就今日。”晓羡鱼垂眸瞥了眼手中黑伞,“我有些急事。” 有急事,却漫无目的? 伙计心中困惑,到底没有多嘴一问,毕竟眼前这位客人实在……有点邪门。 当天午后,晓羡鱼雇好了轻便马车,悠悠离开雪枯城,向南而去。 走走停停半个月后,车夫将她放下。 “客人,俺一路上都打听过了。”黝黑的车夫哎嘿一笑,露出一口亮眼的白牙,“前边那大山头,叫做盈山,是个方圆百里都知道的地儿,人人都说那里古怪邪门。” 晓羡鱼顺着他说的方向望去,天色将晚,晦暗之下望去,那山有一种拦截在面前的错觉。 “怎么个古怪法?”她问。 车夫神神秘秘道:“这盈山呐,有个口口相传的别名,叫做‘残山’。我先前问人,为啥要叫这难听的名,人家说,是因为那山里头落着盲村、哑寨,里里外外找不出个耳目清明的全乎人儿。” 山中尽是盲村,哑寨。 这山名中的“盈”之一字,仿佛是个诅咒。 “听闻盈山里的人都极封闭,从不往外走动,死了人只管埋自家山上,久而久之,满山的坟,那叫一个阴气冲天咧。” 车夫搓了搓自己泛起鸡皮疙瘩的手臂,“附近城镇的人都说一入夜间,便能听见盈山上瘆人的鬼哭顺着风飘来,整夜不散。” ——好极了。 听起来就够阴。 晓羡鱼满意地掏出银钱,送走车夫。 四下无人,她撑开闻铃伞,将奚元放出来。 鬼魂苍白、病态,似一尊漂亮却毫无生机的瓷人,虚弱易碎。 “倒霉鬼,再坚持坚持。”她抬手指了指不远处诡异的大山,“我们今晚就上那里去。” 奚元抬起眼眸,顺着她指尖方向一看,“去做什么?” 晓羡鱼弯起眼睛,笑吟吟道:“去给你补补身子。” “……”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祭品 晓羡鱼说这话时,眼尾挑着一点促狭的弧度。 奚元偏头瞧着她。 天色尚早,金乌还未西沉,她眼中倒好似已经含了一泓湛湛的月。 仿佛待到日薄西山,晚霞渐隐时,她眼中那轮月便会悄然浮出,挂上天边去。 “小仙姑,”他轻声笑起来,“其实我……” “你真是太虚了。” 晓羡鱼忽然凑上前,伸手捏住他瘦削的下巴,左瞧右瞧,“瞅瞅,瞅瞅,我都能透过你数清后边那株树上有几片叶子了——” 奚元一顿,长睫微颤,缓缓垂下眼,乖乖地没有反抗。 晓羡鱼望着他,不由怔了怔。 她本没想太多,可此刻对方眉目轻垂,乌睫在下睑处投下一圈浅淡的影子,遮住了眸光,雪白俊美的面容上,像是写满了几个大字。 ——我任你宰割。 晓羡鱼的心底,忽有某种异样的感觉破土钻出,滋生蔓延。 这种感觉,曾出现在许多个无人察觉的隐秘瞬间——好似那日在霜天台,她瞥见窗前白梅开得分外动人,便无端横生一丝戾气,想要摧折。 此时此刻,她面前的鬼魂像极了那枝幽冷的白梅。 晓羡鱼骤然松开手。 鬼魂触觉冰凉,丝丝余寒仍缠绕在指尖,她蜷了一下手指,不动声色退开半步。 “其实你什么?”她讪讪地问。 奚元瞧她半晌,挑了挑唇:“其实我不虚的。” 晓羡鱼:“……” “好好好,你不虚。”她叹息一声,善解人意地保全了倒霉鬼的自尊心,“那盈山上据说阴气冲天,我且带你去浸浸,顺带看看有没有夙愿未了的孤魂野鬼能让我们换点功德。可好?” 奚元乖巧道,“自是小仙姑说了算。” * 月升枝头。 入夜,山间飘起了幽淡的夜雾,密林藏在雾中,若一道道瘦长的鬼影,瘆人极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戳破凝固般的死寂。 悬挂金铃的长伞挑开茂密的荆棘、灌丛,红衣少女正于晦暗之中摸索寻路。 这盈山果真如那车夫所言,阴森得很。她才刚上山,还未怎么行至深处,便已随处可见坟包。 那些坟包也都荒得很,杂草比人还高,丝毫不见打扫、祭拜的痕迹。 这里的村寨想必扎得很深,满地只有死人踪迹,不见活人气息。 不多时,晓羡鱼穿过陡峭林道,来到一处缓坡前。 视野开阔起来,入目却是拥挤到无处落脚的乱坟堆。 晓羡鱼轻轻“嘶”了一声——放眼一看,坟场上垒满缺肢少块的陈年尸骨。相较之下,先前路上瞧见的那些潦草坟包已算是十足体面了,至少还有人愿意给挖坑埋葬。 这景象,简直就是个养阴蛊的好地方。 无须法器探测,晓羡鱼一踏入这里,已经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怨气。 只是—— 她环绕一圈,觉得有些奇怪。 怨气浓郁至此,可同时又透着一股诡异的平和安宁之气。 附近城镇的百姓都说,每逢夜间便听得那茫茫盈山上鬼泣幽幽。虽然民间传闻不可尽信,但依她所见,此地是有些邪门。 这乱坟场中看着就没几个是瞑目正寝的,她确实也察觉到了阴鬼气息,只是那气息隐而不发,飘忽得如同错觉。 不管如何,这里阴气必然是足了的。 晓羡鱼拂掉身上沾来的枯叶尘土,撑开伞,“倒霉鬼,出来吧——” 夜雾悄然弥散。 清落落的月光裁出一抹瘦高身影,又经泼墨似的乌发一衬,宛如为他披上满身霜练。 “小仙姑,”他拢了拢雪袖,如画的眉目间亦蘸了半笔清辉,“你瞧,这里月色真好。” ——荒芜死寂的白骨堆、乱坟场里,他倒独独注意到了那点沉默的月色。 难不成鬼魂都喜欢晒月亮? 晓羡鱼抬头瞧了瞧,觉得这山间月色还是过于凄清了些,她不喜欢。 不过么。 在这月色之外,还有另一番赏心悦目的好颜色。 她瞥了奚元一眼,弯起眼睛,意有所指地道:“是挺好看的。” 奚元没有看过来,似乎并未察觉她那一眼,只是随意地问:“有多好看?” 晓羡鱼想了想,诚实地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大圈:“大概有这么——好看吧。” 奚元低声笑了一下,又问:“那你喜欢么?” 晓羡鱼正在比划的手登时一顿,她狐疑地看向奚元:“……你问的是什么?” 奚元仍是没有看过来,他的眸光沾着月,倒映荒山寂夜,声音有些漫不经心:“小仙姑说的又是什么?” “……” 晓羡鱼一噎。 几息的沉默过后,她若无其事地开始四下环顾起来,面不改色地转移了话题: “话说,此处乱坟朝天,大都是些无名野坟,唯独此处有祭拜痕迹,还立了块碑——你瞧。” 奚元笑了笑,倒也未揪着不放,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那是角落里一处小小的坟,坟前被人打扫过,除了草,清出一片干净的小地方,插着几只残香,墓碑是用一块破木头充的。 上头只有两个歪歪斜斜的字—— “阿姐”。 在周围一群曝尸荒野的“邻居”们衬托下,这处坟显得尤为上心。 晓羡鱼凑近细瞧了片刻,碑上的字笔画生涩歪扭,“这立碑之人应该不大认字,只会写阿姐二字。” 奚元一顿,偏头往密林方向扫了一眼,“有人来了。” 咔—— 话音落下一刹,枯枝被碾碎的声响从密林深处响起。 紧接着,一阵轻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车夫说过,盈山里的村民封闭排外,几乎从不出来走动。晓羡鱼偷偷上来借阴气,并不打算惊动山里的人。 她拉起奚元的袖子,躲到一处小山似的白骨堆后面。 不多时,窸窸窣窣一阵动静,林子里钻出一道娇小的身影。 那是个瘦弱的小姑娘,瞧着不过十几岁。 她不知是怕惊动了谁,小心地四下张望着,确认安全了,才蹑手蹑脚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坟包前。 正是晓羡鱼方才带奚元瞧过的——“阿姐”的坟。 小姑娘弯腰放上一束野花。 “阿姐,你安息吧。”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透着害怕与难过,“我要逃走了,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阿姐,你别跟着我了……” 晓羡鱼从两具亲密拥抱的骷髅间隙瞧着那小姑娘,她的腰间挎了个小包袱。 是盈山深处那些盲村哑寨里偷跑出来的么? 可她瞧着分明不盲、更不哑。 小姑娘犹豫片刻,又跪下对着那坟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口中带着隐隐哭腔念着:“安息吧,阿姐。我从没害过阿姐,你安息吧……” 她脑袋在地上磕出令人心惊的闷响,最后抬起头时,脑门已经擦破了皮,浮出一层血印。 她眼中含着泪,哀求似的道:“阿姐,不要再缠着我了。” 这话说完,她抹了一把泪,欲爬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 小姑娘睁大眼睛,瞧见幽暗中逼近的两盏火烛,那火光分明暖融融的,此时在她看来,却犹如直勾勾凝望而来的一双鬼眸。 她脸上划过绝望神色,纠结一瞬间,将包袱解下来,飞快藏在附近的草从里。 她闭了闭眼,抚摸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脯,轻声道:“别怕,别怕。” 很快,尾随而至的两人走出林子。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瘸着腿,少了只胳膊,拄着拐,满脸怒容地瞪那小姑娘:“阿音,深更半夜,你一个看不见东西的,偷摸跑来这里做什么?想逃到外面吗?!” ——看不见东西? 暗中观察的晓羡鱼一愣。 那名唤阿音的小姑娘轻轻哆嗦了一下,摸索着起身,怯怯地喊了声“爹”。 她解释道:“不是的,我想来看看阿姐……我记得她葬在了这里。” 晓羡鱼眼尖地察觉到,她方才起身的动作突然间变得有些笨拙,说话时也并未直视着对方,而是将双眼空洞地飘向别处。 男人上前,用他唯一的手打了阿音一巴掌,结结实实,直接将小姑娘扇倒在地:“哪来的阿姐?你没有阿姐!” 他喘着粗气,眸子也染上几分猩红,不似人,倒像兽类。 阿音的肩膀一僵,她低下脸去,颤声说着:“我没有阿姐,我回家。” 女人沉默地走上前,扶起阿音。她扭头,对着那男人张嘴做了几个口型。 她是哑巴。 视野有限,晓羡鱼没瞧清她的口型,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那男人冷哼了一声,对阿音道:“祭神典在即,你最好给老子安分一点。前几日虽然抓了个外来者,但寨子里还找不出合适的女孩,眼下族长正发愁呢,你少添乱——” 阿音畏惧地点了下头。 女人握住她的腕,将她往回牵。 阿音垂着脑袋走了几步,忍不住小声问道:“可是……我听说村里人在他身上搜出了仙家的东西,他们说他是什么瑶州仙门的小少爷,姓商,好像、好像挺尊贵的,把他抓来做祭品,会不会招来麻烦……” 男人不耐烦地斥道:“这事没你操心的份!” 阿音吓得立刻噤声。 而不远处,正藏身于白骨堆后头偷听的晓羡鱼睁大了眼睛。 瑶州仙门的小少爷,姓商。 那个被抓来充作什么祭品的,难不成居然是商小公子——商宴?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入寨 晓羡鱼原地思忖着。 在这座名为“盈”、实则“残”的封闭大山里,显然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山间的人竟会将外来者抓来当‘祭品’。 ——祭什么,如何祭? 且不说这祭品很大可能就是与她相识的商宴小公子,哪怕是个无辜的陌生人,这事既撞到她跟前了,便不能不管。 是该偷偷跟上他们,还是…… 晓羡鱼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醒目红衣。 想要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悄无声息地跟踪当地村民,着实不轻易;再者,商小公子既是叫人抓来的,必然已经遭囚,晓羡鱼人生地不熟的,哪怕成功潜入盈山村寨,多半也找不到他在哪儿。 适才听那男人说,村寨里还挑不出合适的女孩……想必这祭品,要的还得是一对。 若她去做饵充作祭品,说不定能见到另一个被关起来的祭品。 打定主意,晓羡鱼扭头看向奚元,启唇,用气声轻轻说道:“我得去救他。” 说着,她飞快地解下腰间的云山玉牌、摘了颈上的火灵玉,将一身鸡零狗碎都塞进了储物袋,交给奚元,让他回到闻铃伞里。 奚元却没动,他撩起眼皮,风轻云淡地说了句:“别救了吧,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 晓羡鱼:“……” 不知为何,这话从倒霉鬼口中说出,十分不像好话。 她觑着奚元,由衷地道:“他要真是‘吉人’,当初能招得你上身?” 奚元:“……” “哎呀,放心吧——”晓羡鱼心知他是在记挂她的安危,她压低声音,笑吟吟地道,“你忘了吗?我才是吉人自有天相,我不会有事的。” 她用手肘轻捅了捅对方肋下,语气松快又得意,“整个云山打听打听,谁不知我锦鲤大仙命好运势好?” 奚元闻言微顿,黑沉沉的眸光落在她脸上,眼底情绪晦暗如这山间夜。 好半晌,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成功将倒霉鬼哄进伞里后,晓羡鱼将伞收进袖中。 然后她伸出手,小声道了句“得罪”,推了推面前一具白骨那松松垮垮的脑袋。 白骨头颅骨碌碌滚地,砸出一声闷响。 这动静在如此寂夜里分外明显。残疾的男人立刻盯向这边,警惕出声:“谁在那儿?!” 片刻后,红衣少女从白骨堆后慢慢探出身来。 她面上带着害怕之色,望着眼前的陌生人,磕磕巴巴地开口: “……二位是山上的人么?我、我不是坏人——我的雪团跑到山上来了,我着急寻它,不甚迷了路……雪团是我的小狗,白色的,有些胖,顽劣得很……二位可曾见过?” 她看上去实在柔弱清丽,男人警惕紧绷的状态顿时松懈下来,他打量着少女,微微眯了下眼,不动声色地与身旁女人交换目光。 一旁的阿音僵立在原地,故作无神的双瞳倒映出少女的身影,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 她趁着爹娘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偷偷给那少女飞快使了一个眼色。 ——快逃。 晓羡鱼与她匆匆对视了一眼,旋即移开目光。 那男人拄着拐杖,上前一步:“姑娘,你别害怕。” 他扯起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然而皮笑肉不笑,在这凄清月下、乱坟堆前,实在有些瘆人: “你说的白狗,我好似见过的,只是夜深了,你一个姑娘家在山里太危险——不如这样,你随我们回村子里,先歇一晚,明一早我招呼大家给你找狗,你说好么?” 晓羡鱼眼神躲闪:“不、不必了,我自己找路便好……” 男人脸上的笑一凝——看这反应,先前她躲在后头,想必将他们的谈话听去了不少。 他眸光微动,也没强求:“好吧,既然如此,我给姑娘指条下山的路吧。喏,你从这儿走……” 晓羡鱼犹豫着上前,小声说了句“多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 就在这时,对面两人突然发难—— 男人正指着方向的手猛地伸来,掐住了她纤细的颈项,女人则扑上来紧紧抱住她的腰身,二人合力将她按住。 晓羡鱼演戏演到位,面露惊慌挣扎着。 “你们要干什么?救、救命……” 少女很快“力竭”,在女人的手捂上她口鼻片刻后,配合地“晕”了过去,倒在对方怀中。 “……真是好运气,”男人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笑意不善,“你瞅这小妮子,咱村里上哪儿去找模样这么漂亮齐整的祭品,山神大人一定会满意的。” 女人沉默着将她打横抱起。 * 几声凄厉鸦鸣划破沉夜。 女人抱着晓羡鱼,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走着,几经拐绕之后,终于来到那藏于深山夜雾之下的村寨。 晓羡鱼的脑袋抵在她肩上,将眼皮子撩开一丝缝,悄悄观察着环境。 村寨坐落于山谷间,两侧绝壁高耸,挤压着紧密的房屋,往上看去是狭窄的一线天,令人心生压抑。 树上皆悬挂着各色彩带,在轻烟缥缈间拂动着,为这一幕平添几分邪气。 晓羡鱼被带到了村寨深处的某间木屋里。 “先把她绑起来,仔细锁好门,我这就去找族长。” 男人叮嘱完,匆匆离去。 女人将晓羡鱼放下,从屋子里拿了捆麻绳,绑住她的手腕。而后转身离去,关上了门。 落锁的声音紧接着从门外响起。 黑暗中,晓羡鱼悄然睁开眼睛。 屋里只有一扇窗户,还被木板封住了,只漏了一点缝隙,月光便缝隙里流进来,落在地上化成几片霜。 晓羡鱼的双手被反绑在后,男人口中的那位“族长”多半一会儿要过来,她便没有急于挣脱。 她索性就这么将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四下查看,这里没有别人。 另一个祭品会在哪儿呢? 她靠着墙角,正思索着,忽然听见旁边角落里传出一些动静。 晓羡鱼愣了一下,低头看去。 太暗了,她什么也瞧不清。角落里盖着一堆干稻草,她伸出脚尖扒拉开,再凑近细瞧,依稀发现墙上有一块很小的破洞。 她“咦”了一声。 与此同时,破洞的另一侧又传来了“笃笃笃”的叩击声,两三下,很轻,像是指节敲在墙上发出的。 晓羡鱼犹豫半晌,压轻嗓音问:“有人么?” 那头静了静,旋即,一道声音穿过那不起眼的墙洞飘来—— “姑娘,你是祭品?” 夜深人静,那人也压低了嗓音,又隔着一面墙,模糊沉闷得很。但晓羡鱼此前已有心理准备,知道多半是那商小公子被抓来,此时一下便认出了他的声音。 晓羡鱼道:“对,我是祭品。” 商宴与她一面之缘,聊过几句天,算不上熟识,显然没有听出她的声音来,只当她是这村寨里被选做另一个祭品的无辜姑娘。 他在那头继续说着: “姑娘,你别害怕,我也是‘祭品’。” 分明自己也被抓了,还安慰人“别害怕”。 晓羡鱼笑眯眯说道:“那可巧了,我俩要一块被送给那位山神大人当盘菜吃了。” “……”商宴莫名感觉对方的语气有些熟悉,他琢磨了片刻,一时想不起来,问,“姑娘是这山里的人么?” “不是,”晓羡鱼道,“我是外头的,路过被他们抓来了。” “什么?这些人当真是无法无天了。”商宴语气微愠,“姑娘莫怕,我会救你一起出去的。” 晓羡鱼一挑眉梢,问:“怎么救?” “这个你莫管。”商宴顿了顿,“总之,我有办法。” 他的语气笃定,透着十足自信,晓羡鱼听他话中意思,察觉到商小公子这回被抓来盈山似乎不是意外。 想想也是,这盈山里落着盲村、哑寨,难得耳目清明的多半也缺胳膊少腿,就像那小姑娘的爹一般。 商宴一个仙家子弟,再怎么样,也落不到这些羸弱凡人的手中。 ——难不成他居然是故意被抓进来的? 晓羡鱼琢磨片刻,正欲开口,忽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来人了,先不和你说了。” 她飞快地将干稻草重新踢回墙角,遮挡住那个小小的破洞。 有人打开了锁,随即,门从外头被推开。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缓步走了进来,一手提着油灯,另一侧袖子空空垮垮,显然残缺了一臂。 这人就是盈山村民的“族长”了。 方才那男人跟在他身后,指着晓羡鱼,殷切地说着:“族长,就是她,我今夜捉来的祭牲,您瞧着可好?” 族长眯了眯一双老眼,走上前去,将手中油灯凑到晓羡鱼面前,借着火光细细打量着她。 毫无疑问地,他面上浮现出了满意之色,点了点头。 男人登时笑出了满脸褶子。 “如此今年的祭神典便不愁了——”他说着,想起了什么似的,话音微妙地顿了顿,“族长,您看,这人既是我捉回来的,那到时祭神典过后的沐泽宴……” 他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口水,喉结上下滚了滚,“我是不是能多分到一些?” 族长幽幽扫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最终开口:“应该的。” 声音苍老沙哑,有些刺耳。 “那你看看,”他慢吞吞地将油灯向那少女贴得更近一些,“想要哪一处地方?” 他波澜不惊的话音里含着令人发寒的意味,晓羡鱼顿了顿,蓦地抬起眼。 ……这沐泽宴是什么,分的又是什么? 火光隔在她与这二人之间,自下而上照映着二人,在他们的面容涂上斑驳阴影,摇曳间拉扯扭曲,阴森若恶鬼。 男人得了容许,肉眼可见变得高兴非常。他上前一步,贪婪地打量着晓羡鱼。 油灯的烛光倾洒,泼入她那双琉璃浅色的桃花眸,火光便悄然化作了一泓水,潋滟生光,泛着分外绮丽的金色。 她拥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眼睛。”男人盯着她,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瘆人的笑,他低声回答,“我要她的眼睛。”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无头鬼 两人离去后,屋内重新沉入黑暗。 晓羡鱼靠着墙,思考着方才听到的内容。 盈山的“祭神典”过后,还有“沐泽宴”——沐泽沐泽,听上去像是代表沐浴恩泽之意,想必是村民们为了感恩山神赐福而设的宴席。 民间有些地方,百姓在祭拜过先祖后,会将祭品带回家食用。看起来,盈山里也有这样的习俗。 只不过祭品是人,吃的也是人。 老百姓信奉山神,祈求风调雨顺,这没什么奇怪的。只是盈山倘若当真有这么一位山神,“祂”要活人做祭,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神。 山里人如此胡乱祭神,恐怕正神都要被他们的愚昧残忍触怒,撒手不管了。于是招惹来的,便只有会降下灾祸的凶邪。 这盈山里的人皆非盲即哑,要么便是残疾,身体各有各的不健全,古怪得如同一个诅咒,会不会正是与他们拜歪了神有关? 晓羡鱼琢磨着,突然想起在乱坟堆边见到的那个小姑娘。 那个叫做“阿音”的小姑娘,有一双清澈而空洞的眼睛,但那双眼睛曾恢复过瞬息神采,偷偷向晓羡鱼递去过一个眼神,暗示她“快逃”。 阿音显然不是盲人,可她爹却说她眼睛看不见。 晓羡鱼回忆片刻,阿音的种种举止似乎透露出了一件事——她在人前假装眼盲。 为何要这样? 一个身体健全的人,在盈山这样的地方反而格格不入,或许还要遭排挤。如此便能令一个小姑娘一直假装盲人,连爹娘都不知道真相吗? 又或者,阿音在恐惧着别的什么。 那男人说过“村里还挑不出合适的女孩”,看来这祭品还不是谁都能做,需要一定条件。 既要悦神,首先当然得模样漂亮。晓羡鱼和商宴两个外来者,不说国色天香、花容花貌,那也都是一眼望去,在人群中相当醒目的长相。 而为了彰显虔诚,祭品上想来也不容许出现残缺。那么,挑选的其实就是盈山村寨里难得健全的男孩女孩? 这才是阿音真正恐惧的——她不想成为祭品、成为村民的盘中餐。 初见阿音时,小姑娘挎着个小包袱,满面泪痕地祭拜着“阿姐”,说自己想逃。 这盈山之中,并不是人人都麻木心残,也有人想要远走高飞。 晓羡鱼一开始以身作饵,是打算出手捞一捞那位商小公子,没成想入了村寨,才知这座大山里还埋着许多恐怖的秘密。 眼下情况倒变得不简单了。她想了想,决定先探探商宴的想法。 晓羡鱼扒拉开墙角的干稻草,凑近墙洞:“你还在吗?” 商小公子似乎一直守在那墙洞附近,很快,那头回应了几声轻叩,表示自己还在。 晓羡鱼问:“这里的村民吃人,你可知道?” “知道。”过了一会,那头回答,“他们告诉你的?” “抓我的那个人,”晓羡鱼道,“他说要我的眼睛。” “那天他们也来‘分’我了,”商小公子不善地轻哼一声,“有个人指着我的头说要带回去熬汤,另一个人也想要,他们打起来了。” 晓羡鱼:“……” 她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商宴的头颅在汤里翻浮的画面。 她半晌没出声,那头的商小公子还以为她害怕,说道:“不过一群愚昧凡俗,没什么好怕的。莫说脑袋了,本少爷的一根头发丝,他们也拔不着。” 晓羡鱼挑了下眉:“这么说,你一定能让咱俩出去了?” 商小公子轻飘飘“嗯”了声,“且忍耐几天,等那祭神典开始。” “咱们为什么不提前跑?”晓羡鱼好奇地问,“我听那些人的意思,‘祭神典’过后,作为祭品的‘活牲’便要被全村分而食之,到时候可就不好跑了。” 商小公子:“本少爷要去会一会那位‘山神大人’。” * 商小公子打算以身犯险犯到底,等祭神典的仪式完成,揭开那所谓山神的真面目。 晓羡鱼对此没有异议,因为她也很好奇。 ——在这样一座吃人的山里,是否真有凶邪盘踞在此、受邪门供奉。 她开始每日待在屋子里,等着祭神典的到来。 期间,村民们会轮流送吃食过来。 许是为了将肉质养得更鲜美,祭品的伙食极好。 晓羡鱼留意过他们送来的食物,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食材都非常奢靡罕见,绝不是寻常山野村民能吃得上的,便是神都的富贵人家也没有顿顿这么吃的。 也不知这些食物是从哪来的。 晓羡鱼数着日子,到了第三天,前来送食物的人十分面熟,正是那日在“阿姐”坟前祭拜的小姑娘,阿音。 阿音推门进来,与角落里的晓羡鱼对上视线,便匆匆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地弯下腰,将食盒放在门前地板上。 然后她转身,摸着门欲离开。 “阿音。”晓羡鱼轻声叫住了她。 小姑娘脚步一顿。她没有回头,脊背却紧绷了起来,仿佛有些紧张。 晓羡鱼知道她在紧张什么——作为此前对晓羡鱼表露过一丝善意的人,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境况,很容易被认为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牢牢抓着不放,请求她偷偷放了自己。 而阿音一旦这么做,便会惹祸上身。 阿音抿着唇,挣扎片刻,低弱地开了口:“我不能放走你……” 令她意料不到的是,角落里的少女似乎并不在意,反而温和地笑了一声:“没关系。” 阿音一愣。 “阿音,我能不能问问——”晓羡鱼望着她,缓缓上前一步,“你的阿姐怎么了?” 阿音睁大眼睛,猛地扭头看向她:“你……” 下一刻,她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将脸撇开,双眸空空飘向别处。 晓羡鱼笑了笑,并没点破。 她知道阿音是假盲,阿音那时情急之下选择给她提示,此事二人心知肚明。只是阿音在这地方伪装数年,在这件事上习惯了谨慎,仍下意识维持着表象。 阿音眼睫颤了颤:“我没有阿姐。” 小姑娘警惕不安,晓羡鱼便没有追着问,她以秘密换秘密:“我叫晓羡鱼,是云山来的渡魂师——你知道云山吗?” 阿音愣了愣:“云山……是外头的仙门吗?” “对。”晓羡鱼点头。 “你也是仙门来的……”阿音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讷讷地说着,“渡魂师……是做什么的?” “唔,差不多就是给死人实现愿望,解开心结的……”晓羡鱼眸光一转,“阿音,你身边有没有徘徊不去的亡魂?” 阿音神色一僵。 晓羡鱼静了静,忽然道:“是你的‘阿姐’,对不对?” 阿音微微哆嗦了一下,面颊有些泛白,她张了张嘴,似乎下意识想要否认。 然而紧接着又顿了顿,哑然片刻,垂下头小声问:“……渡、渡魂师能送走这样的亡魂吗?” 晓羡鱼靠着墙,“唔”了一声:“通常是可以的。” “不过……”她眨了眨眼,“跟在你身边那只就有点难说了——” “……什么?”阿音有些茫然。 晓羡鱼的目光落在屋中某处:“我还未见过如此深重的执念,简直就像融进了你的影子里,势必要将你缠到天荒地老。” 阿音猛地一愣,顾不上更多,顺着晓羡鱼的目光回头看去—— 她身后角落里,赫然站着一道细挑的身影,那身影面向墙角、背对着她们,一动不动。 她没有头。 厚重繁复的祭神服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猩红的颜色宛如涂了满身的血。 ——是阿姐。 阿音惊叫出声,不慎踢翻了地上的食盒,她猛地一踉跄,摔倒在地。 外头有几个村民听到动静赶来,其中一人拄着拐杖,进来瞧见阿音,粗鲁地将她拽起:“怎么回事!是不是那祭品不老实?” 那人说着恶狠狠瞪向晓羡鱼, 阿音的面容苍白如纸,她缓了缓神,摇头道:“不是的,我不小心自己摔了……” 余光里,方才站在墙角的无头女鬼已悄然消失。 几人将阿音带了出去,门重新关上。 窗被木板封得很死,饶是青天白日,屋内此时也十分昏暗。 晓羡鱼盯着方才无头女鬼出现的墙角,蹙起眉,嘀咕了一声:“……怪了。” 那无头女鬼固然阴森恐怖,满身散发着阴怨之气,可不知为何,晓羡鱼方才没感受到什么鬼气。 就连奚元这样温润无害的小倒霉鬼,身上都是冒着幽幽鬼气的,那女鬼怨重如斯,为何却没有鬼气? 晓羡鱼思来想去,也没个答案。就在这时,她忽然间想起先前在赵家庄时,倒霉鬼似乎能够感知到同类气息。 她于是勾了勾手指,袖间飞出一道流光,落到掌心化作一柄长伞。 晓羡鱼唤出奚元,先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 倒霉鬼的状态相较于在霜天台时,已经好上不少,不再那么脆弱得像是一碰就碎了。 “你现在不虚了,”晓羡鱼满意地说道,“瞧吧,我就说这地方阴邪,于你滋补得很。” 奚元垂眸盯着她,微微笑起来,“多谢小仙姑为我费心。” “小事小事。”晓羡鱼摆摆手,问起正事,“对了,方才你有没有感受到……唔,同类的气息?”魔/蝎/小/说/m/o/x/i/e/x/s/.c/o/m 22、红线 奚元抬了抬眼,目光落到方才无头女鬼出现的角落。 “同类气息么,”他轻轻“唔”了一声,“倒确实有一丝。” 晓羡鱼凑近问:“可有古怪?” 昏暗间,奚元向那墙角走去,他伸出手,冷白手指在虚空中勾了一下。 腕间铜钱不知是无意相碰、还是感受到了什么,骤然碎响几声。 一抹残余的执怨气息幽幽缠上他指尖,旋即消逝。 奚元摩挲着指腹,垂眸凝神几息,道:“鬼气微弱,执念却深重。” 晓羡鱼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先前在乱坟场时也是,那里分明阴气冲天,我却感觉不到半点阴鬼气息……” “因为,”奚元回身瞧她,“这里有东西压制着阴鬼。” 晓羡鱼一愣,恍然地眨了眨眼:“原来如此——” 盈山里的活人祭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又持续了多少年,其中或许有自愿成为祭品之人,但也少不了像商公子那般被抓来充作祭品的,这些人必然带着怨念而死。 亏心事做多了,自然怕鬼敲门。 “所以,村民们为了防止惨死者化作厉鬼回来报复,便想办法在山里布了镇压的阵法……又或是那‘山神’的手笔,为了更好地享受供奉。”晓羡鱼推测着,“总之,盈山里笼罩着对阴鬼无形的压制。” 她琢磨着,忽而微妙一顿,撩起眼皮瞥了奚元一眼。 ——既然如此,为何倒霉鬼在这里却毫发无损? 一开始入山时,他还很悠闲地邀她共赏月色;在这里浸润了几日后,状态甚至变好了。 晓羡鱼的疑心刚冒了个头,还未来得及细思,就在这时,奚元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打量,侧目望来。 房中本就幽暗,他那双眼眸漆黑,映着周身黑雾,显得极难捉摸。 晓羡鱼若无其事地错开视线。 “小仙姑,”奚元静默半晌,温言道,“不必担心,我无碍的……” 话音未落,他便倏地蹙了下眉尖,眼眸垂落,掩唇低咳起来。 咳得有点儿狠。再望过来时,他的眼睛里盛了点细碎的水色。 晓羡鱼正欲调侃他一句痨病鬼,却突然瞧见—— 奚元那向来殊无血色的唇,赫然沾着朱砂似的殷红。 “你……”晓羡鱼懵了一瞬,连忙上前,“怎么回事?” 倒霉鬼怎么咳血了? 奚元俯首凝视她,过分苍白的面容上第一次有了鲜丽的颜色—— 幽冷的白梅浸染鲜血,便成了迷雾深沼里开出的毒花,凄艳而妖冶。 然而旋即,他痛苦地闷哼了一声,缓缓搭下眼皮,站不稳了似的,往前倒去—— 晓羡鱼忙伸手一捞。 奚元的手无力地垂落,头轻轻靠在了她肩上。 好半晌没动静。 倒霉鬼可真轻,分明也是一把肩宽腿长的好身型,轻得却像纤弱的羽毛。 晓羡鱼原地僵了一会儿,忽然隐隐嗅到了他身上清冽的、莫名的霜雪气息。 有些熟悉。 晓羡鱼低下头,端详着那双紧闭的眉目。 就在她以为奚元已经失去意识时,他开口了。 “小仙姑方才,”他气若游丝地问,“是在担心我,对不对?” 晓羡鱼:“……” 听着倒霉鬼那带着哑的嗓音,晓羡鱼一咬牙:“……对。” 她是万万不能告诉他,方才自己在想什么的。 倒霉鬼分明不舒服,却一直强撑着没主动说,倘若让他知道自己反而因此疑心他,指不定委屈成什么样。 奚元得她回答,轻叹一声:“没关系,比起霜天台,此处的压制也不算太痛苦了。” 十足隐忍、十足可怜。 奚元这么无意间一提,晓羡鱼才发现,他跟着自己就没过上几天舒坦日子。 有时候这渡魂也挺像盲婚哑嫁的。 倒霉鬼摊上她这么个浑水摸鱼的半吊子渡魂师……算他倒霉。 晓羡鱼死去多年的良心,小小地复苏了一下:“你放心,咱们很快就离开……你且再坚持坚持。” 奚元弯了弯唇,轻轻“嗯”了声。 晓羡鱼小心翼翼地将他安置回了闻铃伞,然后将伞收入袖中。 她呆愣片刻,好不容易才将奚元唇间沾血的模样从脑海里挥去,突然想到了个问题。 此处压制阴鬼,为何那“阿姐”死后依旧化了怨鬼,回来作祟? 瞧阿音的样子,显然深受其扰,“阿姐”一直缠着她不放。 无头女鬼此前现身时,穿着的服饰繁复华丽至极,还绣着古老的祭祀祝词,想必那正是祭神时所穿的衣服。 结合这里的情况,不难猜测,阿姐多半曾是祭品。 阿音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用假盲来逃过一劫,可是她的阿姐却被选作了祭品。 ——没准在阿姐心中,自己是替妹妹挡了灾,因而心生怨怼。 可是,她似乎并未对阿音造成实质伤害。 晓羡鱼思来想去,没个答案。只好等着何时再次轮到阿音前来送饭时,多问些细节。 然而,许是因为上回的意外,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再见到阿音。 * 这天,突然来了几个女人,晓羡鱼被她们蒙上眼睛,带去了溪边。 ——洗身子。 山涧流水冻骨得很,晓羡鱼瑟瑟发抖,不忘扮演害怕。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她牙关打着颤,“姐姐们,放了我吧。” 没人回应她。 洗完,晓羡鱼又被带去另一个地方。 她们开始给她换衣服、编发。晓羡鱼戴上了繁重的冠饰,细碎泠泠的声响落在耳边。 许久过后,覆眼的绸带终于被揭下。 晓羡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面铜镜前。 她眼下所穿的,俨然是与“阿姐”身上那套别无二致的祭神服。 ——难道,祭神典要开始了? 晓羡鱼侧目看向窗外。 此时是傍晚,云霞绚烂,流入狭窄的一线天,红光涂染盈山村寨,寂静而诡异。 她被人牵出了门,一步步去向村寨尽头,走过陡峭石阶,登上祭坛高台。 那夜见过一面的族长正在祭坛上候着她。 村民则都集聚在了下面——看得见的,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不见的,也都仰头朝着这边。 祭坛之上,镶着一面浅池,中间隔了一道,分成两边。 苍老的族长垂眸望了一眼那池子,转身面向人群,肃容沉声道: “诸位,明日便是祭神大典。今日,两名‘活牲’将在神池接受山神大人的检验。” 山神的……检验? 身后传来脚步声,晓羡鱼回头,看见了商小公子。 他也被打扮成了花里胡哨的模样,眼底压着浓浓的不耐,面无表情地来到祭台。 而后他抬眼一扫,与晓羡鱼的目光轻轻一撞。 “……” 商宴蓦地瞪大了眼睛。 短短一瞬间,商小公子的脸上千变万化、五颜六色,他就这么一脸见鬼地站到了晓羡鱼身侧。 晓羡鱼极力忍住笑意。 她先前没主动表明身份,就是为了欣赏这一刻。 族长的身影挡在祭坛前方,对着下方人群发言,两只祭品则借机说着悄悄话—— “你……”僵愣片刻,商宴终于忍不住小声开口,“云山,晓羡鱼?” “对,”晓羡鱼挑了下眉,“是我。” “……”商宴难以置信地用余光瞄她,“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听说你落难了,出手相助一下么。”晓羡鱼先问正事,“商公子,你知不知道这山神的检验是何意?” 商宴:“……” 很好,面对这等场面,他满腹的疑问还没抛出,倒要先解她的惑。 “……看见那池子了么?”商宴木着脸,“你要穿着祭神服在水里浸一遭,倘若衣服不湿,便是过关的祭品。” 听上去扯淡,但瞧商小公子神色,并不像在说笑。 看来,池子里并不是普通的水。 晓羡鱼想了想,问:“为何祭神典前一天才检验,万一祭品不过关,如何来得及另择人选?” 商宴道:“这东西就是走个过场,他们选的是干净的人——这干净,指的是命数里没有过深的牵绊,像是杂七杂八的孽缘、挂碍什么的。” 晓羡鱼明白了。 通常,不是在红尘里实打实地滚过一遭,大都能满足这个“干净”——尤其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命数里能有多少深刻到骨子里的纠葛? 晓羡鱼静了片刻,冷不丁又问:“这个检验……可准么?” 商小公子瞥她一眼,料想她应是不安,破天荒地安慰道,“无妨,你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了。” 他在云山修养那段时日可没少听说她的光辉事迹——云山头号咸鱼,生来不知愁滋味儿,天底下没人比她还“干净”了。 族长一声令下,仪式开始。 “扑通——” 守在后头的人突然大力一推,将两个祭品分别推入两边池子。 商宴下去又上来,只有发梢末尾沥下几滴水。衣服则干干爽爽,一点没湿。 但是掉下水池姿态狼狈,令商小公子分外不爽,一脸愠怒地瞪向方才推他之人。 然而那个人正睁大了眼睛,盯着另一边。 在场鸦雀无声,死寂得可怕。但凡看得见到发生了什么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一边。 商宴困惑地转头看去—— 只见另一边池子里,身穿华丽祭神服的少女扶着池子边沿,眉眼低垂,仿佛有些喘不过气。 她的头发湿透了,那些银的、玉的冠饰折出粼粼水光,分外耀眼;乌密的长睫也缀满了细碎水珠,正往下坠。 商宴愣住了。 晓羡鱼身上,正红的颜色忽变得深暗,本就繁琐厚重的衣服吸满了水,压在少女单薄的肩背上。 她的祭神服彻底湿了。 而少女扶在池边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物—— 那素白的腕间,赫然缠着一道红线。 红线上,布着密密麻麻的绳结。 仿佛曾经数度断裂,却又被谁执意拧作一股、缠缠绕绕,系上解不开的结。 不死不休。魔/蝎/小/说/m/o/x/i/e/x/s/.c/o/m 23-30 第23章 雪 鱼:一觉醒来我成亲了??!…… 过深的牵绊, 杂七杂八的孽缘、挂碍…… 商宴方才亲口告诉晓羡鱼的话,回响在了自己的耳畔。 他愣愣地望着湿漉漉的少女,水珠顺着她干净秀丽的脸庞滑落, 短暂地凝在下颌,若沾了一粒珍珠。 而她始终眼帘低垂, 似一尊不堪重负的漂亮人偶。 滴答—— 少女下颌上的“珍珠”忽而砸落。 商宴飞快地眨了一下眼, 终于回过神来。 倘若这池子没出毛病, 那么此时此刻压在晓羡鱼身上的, 便不是水,而是满身沉重的挂碍。 商宴听闻过晓羡鱼的来历——一条鲤鱼精,撞大运让仙人捡回山,活得无忧无虑,师门上下疼爱。 ……她不是人人皆艳羡的“好命”吗,云山上不识愁滋味儿的小锦鲤精, 何以就沧桑成这模样了? 商小公子实在想不明白, 太过震惊,至于生出几分迷茫来。他的目光一滑, 落在那缠着惹眼红线的皓腕上。 另一边水池里。 晓羡鱼低着头, 也在端详着自己腕间的红线。 衣服会湿, 尚且在她预料之中, 避无可避。但对于这道红线, 她自己却毫无头绪。 ——红线, 缘结也。 然而这份缘, 想必孽到不能再孽。这么极细的一根丝线, 竟系着那样多的死结。 红线但凡断过一次,已代表这份缘不得善终。 但这上头无数的结,透出的那股偏执强求之意, 简直有些令人生寒。 连带着丝线的颜色也偏深,不是象征着祝福的、喜悦鲜丽的正红,而是透着黑。 天意也诅咒这份缘。 晓羡鱼搜肠刮肚地回忆了一番,她命里何曾与人有过这样的纠缠? 她下意识转动手腕,腕间红线有一瞬的绷直,仿佛隔空连接着某处。 晓羡鱼一顿,旋即反应过来,忙将腕抬高。红线猛然受到牵扯,那看不见的另一端果不其然传来了动静。 ——似乎是什么东西的碰撞声,细碎泠泠。 那声音极轻、极隐约,如同错觉,可晓羡鱼恍惚间竟觉得有点儿耳熟,仿佛曾在何处听过。 她心中古怪,正想再细听,却发现红线骤然紧绷,扯不动了。 就像是有谁从另一端捻住了……不许她听。 晓羡鱼:“……” 岂有此理。 她匪夷所思地盯着腕间红线,还未来得及探究多久,族长的声音便从一旁响起: “……执意强求,插手命数,是要不得好死的。”他的嗓音阴沉嘶哑,含着沙石一般,“你命里竟有如此阴缘孽债,满身拖累,不配祭神。” 祭坛之下,村民皆哗然。 想必祭品不过关的事十分罕见,族长的神色很难看,他阴森地剐了晓羡鱼一眼,转身从前方祭台上拿起一柄利器—— 为平息山神之怒,他要当场杀了晓羡鱼,再另择祭品。 “什么意思?”那头的商小公子终于忍不住,“谁偏执强求?谁不得好死?” 他方才脑中起风暴,思来想去,总算给这事寻摸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云山弟子平日总接触些阴里阴气的东西,晓羡鱼多半也是不小心沾染了什么邪物,才导致如此。 听了族长的话,他更笃定心中猜测。 商小公子理直气壮:“一切与她何干?” 族长要杀晓羡鱼,商宴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可若此时出手救她,扰乱了计划,他可就不好去见那“山神”了。 眼下最稳妥的法子,是让晓羡鱼继续做这个祭品。 不料族长冷笑一声,阴恻恻地道:“此女命里有过一段姻缘——至阴的姻缘,一切怎会与她无关。” 商宴:“…………” 晓羡鱼:“…………” 商小公子再度陷入了凌乱。 他瞪着眼看向晓羡鱼,发现对方也是一脸怀疑人生。 “……且慢,”晓羡鱼也顾不上装害怕了,她抬起头直视族长,“我哪儿来的姻缘?” 她可不记得自己上哪儿沾染过这样一朵……黑桃花。 族长死死盯着她,目光缓慢下落。 晓羡鱼一愣,顺着他的目光俯首看去—— 涟漪轻荡,浅不及腰的池子里,水面清透得能瞧见池底石砖的纹路,却竟清晰映出她的身影。 唯有面容隐在水光微波后,模糊不清。 晓羡鱼望着水中的自己。 她穿着祭神服,水中的影子亦一身繁复华丽的红衣,因此她乍一眼并未察觉不对,直到过了几息,才蓦地反应过来—— 水里的她,穿的是嫁衣。 然而手中握着一柄断剑,浑身染血。 商小公子抻长 脖子,也瞧见了那诡异的倒影,他花容失色:“你还真成过亲?!” 晓羡鱼转过脸,与他大眼瞪小眼。半晌,她摇摇头:“我……” 湿发甩落水珠,滴在那倒影之上,顷刻将那一身凄艳血色晕开。 整片“神池”突然间红了。 晓羡鱼一愣。 “咚”地一声,族长手中利器落地。 他睁大了一双老眼,震惊而恐惧地高呼:“山神大人息怒——” 山间飞鸟不知被什么惊动,扑簌簌离开密林,惊惶不安地盘旋在上空。 晚霞早已烧尽,金乌于这一刻沉落西山,余晖从狭长的一线天寸寸抽离。 四野忽暮。 与此同时,晓羡鱼身上的祭神服开始变得异常沉重—— 双肩的“挂碍”死死压着她,腕间的“孽缘”也滚热发烫。 她不受控制地往下溺去。 这浅池本还不及她腰身,然而转眼间,赤红的血水竟然已经淹到了她锁骨处。 水下仿佛有只无形的大手攥着她,她挣扎不得半分,转头望向商宴。 商小公子猛地反应过来,上前伸手欲拉她—— 却来不及了。 最后时刻,晓羡鱼启唇,匆匆对他说了两个字:“山神——” 血水顷刻间吞没了她。 * 猩红的颜色褪去,神池恢复了一汪平静透彻的清漪,只有少女的身影消失无踪。 祭台上,族长惶恐敬畏,伏跪在地,口中不断念着“山神大人息怒……” 底下村民也纷纷跪倒。 商小公子盯着那片粉饰太平的清池,气笑了: “不是说什么‘不配祭神’么?怎么我瞧着,你家山神对她稀罕得紧啊——祭神典还没到,就急着把人抓了。” “神池”闹出的动静,自是与“山神”脱不开干系,晓羡鱼最后也在提醒他。 族长听他语气如此不敬,猛地抬起脸怒视着他:“住口!怎可容你出言不逊……” 商宴冷哼一声,将头上乱七八糟花里胡哨的帽子掀掉,然后手指抵在唇边—— 吹了一声清哨。 哨声回荡在山谷间,不多时,一只黑乎乎的小胖鸟摇摇晃晃地飞出密林。 商宴抬手悬在半空,那煤球似的小胖鸟落在他指节上,伸出一只同样黑乎乎的小爪子。 爪子上勾着一枚精巧的戒指。 小胖鸟勾着戒指,熟练而体贴地嵌入商宴的尾指。 那是一枚乾坤戒。 商宴挑了下眼帘,戒指里飞出一道流光,落到他掌心,转眼化作一柄镶嵌宝石的漂亮长剑。 潜入盈山前,商宴将武器存入戒指里,交给他的灵宠保管。 他头一回干卧底的活,经验不足,忘记将身上一些贴身零碎也摘下,叫村民搜了出来,知晓了他仙门子弟的身份。 商宴原以为出师未捷,任务还未开始便要因他的粗心失败了——没成想,这些人胆大包天,并不顾忌他的身份,照样将他抓了回去。 在底下一片慌乱的惊呼声中,商宴将锋利冰冷的剑刃抵上了族长的颈项: “说,如何能见到你们那劳什子山神?” ——“劳什子山神”。 族长气得面色又红又紫,他咬着牙:“你……” 商宴指节微微用力,锋刃顿时划破皮肉,渗出一线血痕。 族长吃痛,眼中终于浮出几分畏惧。 “不愿背叛你家山神?好,那本少爷换个问法,”商宴道,“往年祭神典,你们会把祭品送至何处供它享用?” 冷冰冰的利器横在颈间,凛凛寒光映亮族长一张恶鬼似的脸。 他怨恨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后山神栖洞。”过了半晌,那一把嘶哑苍老的嗓子不情不愿地开了腔,“你这样,是会触怒山神大人降灾的……” “少啰嗦。”商宴眯了眯眼,“你来领路。” * 后山,神栖洞。 一点不知何处来的光亮洒在这幽深的洞穴,映亮一汪碧绿深潭。 水光折在嶙峋石壁上,细碎粼粼、一跃一闪,辗转落在一张白生生的面容上。 穿着祭神服的少女就躺在潭边。 她双目紧闭,唇颊不见血色,似是晕死过去了。 晓羡鱼意识昏沉,迷蒙间只觉得自己像被嵌进了冰块里,浑身冷得出奇。 她蜷了蜷僵麻的指尖。 就在这时,手腕上传来一丝奇异的灼意。 仿佛有一线细细的火焰在燎,却并不疼,反倒很温暖。 晓羡鱼下意识将手贴到心口前,想让这丝暖意驱一驱身上的寒气。 可是甫一动,便又听到了那细碎的撞音。 只不过,这回声音落在了极近处。不似先前,飘渺虚幻得像是梦里响起的。 紧接着,一双手伸来,轻柔地抱起了她。 那手却并不温暖……甚至说得上寒凉,哪怕隔着衣物,贴在她的脊背上,仍叫她打了个寒颤。 叮当几声碎响,那双手将她圈进了一个同样不温暖的怀里。 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萦绕在她鼻尖,仿佛落了雪。 恍惚间,她侧过了脸,随意地在那人衣上蹭了蹭,试图将雪蹭掉。 可雪的气息更浓郁了。 清冽、疏离的雪仿佛烧了起来,也冷、也灼热。 就这么温柔地囚着她,宁静地将她淹没。 第24章 私藏 “走,我们端了它的老巢。”…… “老东西, 你是不是在刻意绕路?” 夜色浓稠,密林间,一道雪亮的剑光划破沉夜—— 镶嵌宝石的长剑“嗡”地轻振, 杀气腾腾横在族长颈前。 商宴眯了眯凤眼,语气不耐:“真当我的‘抱月’没沾过血?” “我没有骗你。” 族长古怪地哼笑一声,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他拖长了尾音, “山里地形复杂, 路不好走,往年祭神典前去上供祭品,也要从日出走到天黑。” 商宴微微咬紧了后槽牙,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老东西明晃晃地在拖延他,东拐西绕,从天刚擦黑走到现在, 也不知什么目的。 商宴人生地不熟, 在这件事上还真拿他没什么法子。 修仙氏族出身、千娇万宠长大的商小公子,是做不出直接杀了族长、拎着他的头颅回去威胁其它人给自己带路这等事的。 “抱月”也的的确确……没沾过活人血。 在族长脖子上割开那么一道浅浅的口子, 已经是他狠下心了。 想必一路下来, 那族长也看出了这点。形势悄然间反转, 这经验不足的少年人被拿捏了。 商小公子并不心狠手辣、也不杀伐果断, 他明知对方在耍滑头, 却又毫无办法, 只能憋着一肚子气, 硬着头皮装腔作势。 族长瞧他阴郁的神情, 竟微微笑起来。 “孩子,你非要这样吗?”族长慢吞吞地开腔,“我们何不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商宴打断他:“闭嘴带路。” 族长便没再说什么, 悠然地继续带路。 片刻后,他指了指一条狭窄的小径:“这边——此路尽头,就是神栖洞了。” 商宴盯着那条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幽径,狐疑的目光落在族长脸上。 他谨慎地命令:“你先走。” 族长没有异议,老眼一挑,往那幽径走去。 商宴脚步一迈,正欲跟上——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的树丛沙沙一阵响动,他猛地回头:“什么人?!” 下一刻,树丛里钻出个瘦小的少女。 族长看见她,顿时瞪大双眼,“……阿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音是一路偷偷跟来的。 她怯怯地瞄了族长一眼,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一咬牙,对商宴说道:“大哥哥,你别再往前走了,那边是‘狩猎场’,满地都是陷阱,很可怕的……” 族长当即一愣,他瞪着她那双不同于以往的、格外有神采的眼睛,怒声喝道:“阿音!你在做什么——” 商宴微微压下眉,手中抱月剑一抽一递,剑尖卡在了他黄糟糟的牙关上。 “再多说一个字,割了你的舌头。”商宴握剑的指节用力发白,“杀人我做不到,这点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但割条舌头,我倒没有太多罪恶感。” 他的手其实在轻轻颤抖着,但如此坦然承认自己做不到,倒 显得最后那句话十分真诚了。 族长眼中划过惊恐,瞬间安静了下来。 商宴转头,看向十几步外那一脸紧张的小姑娘——方才听这老东西所说,她叫阿音。 她人小步子轻,又熟悉山间地形,再加上商宴全程精神紧绷,注意力全落在手头的人质上,于是丝毫未察觉后头缀着这么一条小尾巴。 他下意识问:“狩猎场?你们还在山里头打猎么?” 话音一落,他自己便忽然反应了过来—— 盈山这样深的大山里,村民们哪怕全是病弱伤残,想要自给自足活下去,多多少少也是需要打猎的。 哪知阿音摇了摇头,小声说道:“这里的人从不打猎,‘狩猎场’是给外乡人和祭品悦神用的……总之,很危险,你别去。” 她瞥了一眼怒目圆睁的族长,不敢与他对视,连忙低下头去:“里、里边的陷阱都是族长带人布置的,他会害死你的。” 狩猎场……悦神。 此处的“神”享受鲜血与痛苦。 商宴阴沉地剐了族长一眼。 不料那族长气极之下,再不顾其它,利剑还卡在牙关,便含混地斥道:“……你胆敢……背叛……山神!” 满嘴的血溢出来。 商宴握剑的手一颤,忍无可忍,抬手劈在族长后颈,将他打晕在地。 他从乾坤戒里拎出一条丝绢,细致地擦拭着剑上的血迹,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为什么帮我?” 阿音望着倒地的族长,愣神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这话是在问自己。 她瑟缩了一下:“他、他会害你的,而且……我想逃。” 商宴擦剑的动作一顿,片刻,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一朵开在淤泥里的、干净的花。 “知道神栖洞在哪么?”半晌,商宴又问。 阿音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不等商宴开口,她便主动道:“我带你去。” 商宴抬头盯着她。 “那个渡魂师姐姐,她在那里,对不对?”阿音被他盯着忐忑,嚅嗫道,“我、我想请她帮一个忙。” “你知道她是渡魂师,”商宴问,“她告诉你的?” 阿音垂下眼,紧张地绞着手指,“嗯。” 晓羡鱼主动表明身份,说明她觉得这小姑娘值得相信。 那他也信。 “好,”商宴收剑归鞘,“你带我去。” * 晓羡鱼睁开眼。 她似乎睡了十分漫长的一觉,在幽暗中睁着眼睛发愣许久,才慢慢回想起发生了什么。 ——是了,“神池”突然间盈满了血水,她被拖拽到此,晕了过去。 再然后…… 晓羡鱼在浆糊似的脑子里翻寻片刻,实在没什么印象。只好先摸索着坐起来。 这里明显是个洞穴,似乎极深,却不知从哪儿渗入些许光亮,堪堪足够视物。 这里多半就是那位“山神”的老巢,空气中弥漫着阴郁寒浊的气息,挥之不去。 晓羡鱼却不感到冷——她在这等环境下甚至还睡上了算是舒坦的一觉,简直诡异。 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锁骨处——火灵玉正好端端系在她脖子上。 晓羡鱼一愣。 分明先前在乱坟堆时,她已将一身零碎摘下了。 这东西如何回到她身上的? 正寻思着,耳畔忽落入一点轻碎的动静,是铃铛声。 晓羡鱼转头,循声望去,看见了角落里的奚元。 白衣青年倚在嶙峋粗糙的石壁上,一动不动,眼皮微阖,好似在想事情。 他手里握着闻铃伞,百无聊赖一般,懒洋洋地旋转着玉柄,扰得金铃微晃。 潭波映出的碎光从他眉梢跌落,延成雪亮、细极的一线,描摹出鼻骨至唇珠的轮廓。 晓羡鱼瞧着那一剪侧颜。 冷白、精致,没什么活人气。 见惯了倒霉鬼温润乖顺的笑模样,她这一刻才察觉,原来他面无表情时,透出的气质不是冷淡,而是阴森。 访月仙仿佛流露出了几分恶鬼相。 晓羡鱼没来由地觉得,比起白衣,红衣或许更适合他。 “哎,倒霉鬼。”她出声喊他,“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奚元转伞的手一顿。 他侧目望来,身上古怪、微妙的阴森气质悄然间散了,温润玉泽重新涂上眉目。 “你醒了,”他轻声解释道,“我许久感应不到你,便自作主张出来了。” 晓羡鱼点点头,也没多问。她站起来,只觉满身轻盈,祭神服变得干干爽爽。 想必离开了那“神池”,挂碍就不显了,衣服便也不湿了。 晓羡鱼抬起手,腕间红线果然消失了。 她想起什么,“嘿”了一声:“这山神真是个歪神,它的池子也歪得很。我今天下去一验,你猜怎么着——它说我成过亲!” 少女笑意盈盈,语气轻快,就像在分享日常小趣事一般,似乎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奚元顿了顿,笑起来:“竟有此事?” “可不是吗,可惜你没瞧见商小公子那脸色,下巴都要掉了,”晓羡鱼也觉得好笑,乐了一会,抬眼瞧着他,“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奚元偏了下头,仿佛认真思索起来。 “也许,”他慢吞吞地道,“这是迷惑你的手段呢。” 心绪起伏不宁,识海不稳固,便易受妖邪侵扰。 “有道理,”晓羡鱼琢磨起来,“那它费这劲将我带到这,为何却不对我下手,还容我在这安然无恙睡了一觉?” “是啊,”奚元笑着附和,“为何呢。” “不管了,正好省得我找它了。” 晓羡鱼的眉心只蹙了半息,便不再纠结了。她转过脸,对奚元道: “走,我们端了它的老巢。” 她这话说得,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奚元却没有半点质疑,他微挑了下眉,来到她近前,配合地将闻铃伞双手奉上。 宛如个专门负责递剑、助威的。 晓羡鱼接过伞,下意识用长伞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刹那间,漆黑的伞身竟好似有辉芒流过,细细碎碎、一星一簇,落到地上,开出几朵转瞬即逝的莲花虚影。 美极了。 晓羡鱼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奚元垂下眸,雪袖轻抬,伸手接住了一点尚未落地的辉芒。 于是冷白的掌心,缓缓绽开一朵小小的莲花。 久久不败。 他收拢五指,对那朵花似呵护、也似禁锢,就这么攥在手心。 而后雪袖一垂,私藏了起来。 第25章 再会 “有人偷走了它。” 晓羡鱼从奚元那拿回储物袋, 翻翻找找,取出一盏提灯。 唰—— 火苗摇曳,暖融融的烛光洒开来。 她举着灯开始四处探索, 奈何此处洞穴实在曲折幽深、弯弯绕绕。 她寻摸不到方向,没过多久, 便又绕回了水潭边。 晓羡鱼茫然地眨眨眼。 ——她先前还大言不惭地说要端了人家老巢, 没想到还未等见到那山神本尊, 她的嚣张气焰先要熄灭在迷路中了。 晓羡鱼抬起脸, 和奚元沉默地对视片刻。 “倒霉鬼,我考考你。”她一脸高深,“接下来该往哪儿走?” 奚元:“……” 半晌,青年笑了起来,他识相地接过话头:“我来找路吧。” 说着微微倾身,伸手去拿晓羡鱼手中的提灯。身体相错一瞬, 他侧过脸瞧了她一眼。 距离有些近。 稍纵即逝的瞬间里, 鬼魂的呼吸轻擦过她的脸颊,凉凉的。 晓羡鱼下意识偏开头, 心想倒霉鬼实在不寻常, 会咳嗽、 会吐血、还会呼吸。 一只鬼, 活得……死得倒人模人样的。 很快, 拿过灯的奚元离远了她, 转身往某个方向而去。 晓羡鱼忙跟上。 * 不多时。 经过了七拐八绕的晓羡鱼环顾四下, 迟疑半晌, 问:“……这里方才是不是来过了?” 前头的奚元微微一顿, 温和而笃定地回答:“没有。” 也不知为何,倒霉鬼总是莫名透着一股叫人安心的靠谱感,晓羡鱼听他这般确信, 便放下心来。 直到一鱼一鬼第三次绕回了这处熟悉的位置。 晓羡鱼:“……” 她左瞧瞧、右瞧瞧,最后狐疑的目光落到前方白衣鬼魂的背影上,思量半晌,悟了—— 莫非,倒霉鬼是在逞强? 晓羡鱼忽然间想起,在云山上主修课时,好似曾讲到过鬼魂特性,其中就“不辨方向”这一点。 ……原来如此。 小倒霉鬼的自尊心还挺强。 晓羡鱼弯起眼睛,善解鬼意地开口,“哎,你分不清方向就直说嘛,我又不会取笑你……” 奚元安安静静,没有回头。 他向来不会让晓羡鱼的话音落空,眼下这般毫无回应还是头一回。 晓羡鱼一愣,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她微微踮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倒霉鬼?” 她这一拍分明不着力道,可轻飘飘落到他肩上,竟传出骨头断裂一般的“喀嚓”声。 晓羡鱼吓了一跳。 落针可闻的死寂中,对方慢慢转过脸来。 他手中提灯的烛光猛地摇曳几下,明灭间,似有一支看不见的笔在那脸上飞速改画着。 高挑的身形也在不知不觉间削去了一截似的,忽然便矮小、纤细了起来; 雪裁的白袍渗出血色,瞬间遍染全身,赫然变成了与晓羡鱼身上别无二致的祭神服。 而那张脸也于这一瞬间改画完毕,变作了一张陌生的女子面容。 晓羡鱼握紧了闻铃伞的玉柄。 那女子扯起嘴角,冲她惨然一笑。 又是“喀嚓”一声。 女子的头颅掉落,骨碌碌滚入了黑暗中。 无头的身体就这么僵立在惨幽幽的烛光中。 ——“阿姐”。 晓羡鱼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半步。 她深吸一口气,问:“他在哪里?” 晓羡鱼回忆着之前的种种细节,始终没明白自己是何时与奚元分开、无头女鬼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取代了奚元,竟叫她半点异样也没察觉。 无头女鬼并未回答,只是吃吃地笑了起来。 她没有头颅,笑声是从四面八方响起的。 这声音回荡在狭窄的山洞里,似乎暗含恶意,晓羡鱼隐隐间竟有些头晕眼花。 她定了定神,换了个问题,“你想要什么?” 无头女鬼倏地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那声音才复又响起来。 这回,却不是笑了,而是带着凄凄哭腔。 “我的头,我的头不见了……”她的语气满含哀伤与幽怨,“你能帮我找到我的头吗?” 找头。 此情此景,再配上这样一个听着有些滑稽的请求,实在是诡异得慌。 晓羡鱼试探地问,“我应该上哪找?” “有人偷走了它,”那声音里骤然带上了恨,好似淬了毒,“一个天底下最恶毒、最不配活着的人,偷走了我的一切。” 无头鬼缓缓抬起宽大的袖子,藏在衣下的手指向了某个方位。 那声音说:“她也来了——” 晓羡鱼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 洞道尽头一片漆黑。 “那个人是谁……” 晓羡鱼转回头,正想多问些东西,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唯有一盏提灯落在地上。 无头女鬼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晓羡鱼原地琢磨了片刻。 倒霉鬼丢了,显然是那无头鬼干的。眼下没别的办法,只好先帮她找头。 晓羡鱼打定主意,捡起地上的灯,顺着无头鬼指的方向而去。 好在这条穴道上没有其它分叉,否则她又要迷路。就这么直走了片刻,迎来第一个拐角。 晓羡鱼敏锐地听到轻碎的脚步声。 她忙熄了灯,将身体贴到旁边石壁上,隐于黑暗中,静静等待。 不料那脚步声很快蛰伏起来,拐角处迟迟没有出现任何影子。 等待的时间比她预料的要长。 ——看来那头的人也察觉到她了。 这念头刚起,拐角处便突然钻出一道影子,携着一阵疾风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一道清亮的剑光划破黑暗,直逼她面门。 叮铃—— 金铃随之骤响,晓羡鱼手中的闻铃伞稳当当接下了那道剑光。 她手中武器并非利刃,竟也在与对方的交锋间擦出火花似的辉芒。 那辉芒一瞬映亮两个人的面容。 双方俱是一愣。 晓羡鱼和商宴异口同声:“是你?” 大眼瞪小眼片刻,晓羡鱼收了伞:“商公子,你怎么上来就动手?” 要是她菜一点,不当心死了,这事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谁让你躲在那鬼鬼祟祟。”商小公子哼哼唧唧地收起剑,想到什么,上下打量起她来,“你没事吧?” 晓羡鱼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被山神卷走这事儿,“多谢关心,好着呢。” 说着,她目光往他身后一落。 昏暗间,瘦小的少女摸着洞壁,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她与晓羡鱼对上视线。 “……阿音?”晓羡鱼一愣,“你怎么会在这?” 商小公子解释道:“说来话长,她是给我带路的,否则我估计要天亮以后才找得到这里,到时怕是只能给你收尸了……” 晓羡鱼没搭理他的絮叨。 刹那间,她脑海中回响起了无头女鬼的话。 ——有人偷走了它,一个天底下最恶毒、最不配活着的人。 ——她也来了。 第26章 笑靥 “完美”才是最悲惨的诅咒。…… ——无头女鬼口中的“小偷”, 难道指的竟是阿音? 晓羡鱼手中的提灯重新亮起烛火,幽幽照亮阿音的脸。 小姑娘细胳膊细腿的,肉眼可见的消瘦。她五官生得很清秀, 只是面颊微凹,头发枯躁, 仿佛营养不良。 在这样深的大山里, 养出这般消瘦的孩子似乎并不奇怪。 然而晓羡鱼回忆了一番, 打自她进入盈山村寨开始, 见到的每一个人,身上都透出隐隐的违和感,只是她一时找不出哪里不对劲。 现在她却突然回过味来了——她在这里见到的人,都透着诡异的“富态”,气色红润有光泽,身上也都没什么劳作痕迹。 丝毫不见半点食物匮乏的影子。 是了, 祭品的伙食很好。难不成平时村民们吃得也很奢侈? “阿音, ”晓羡鱼望着她,“盈山里的村民们平日里吃的都是什么, 那些粮食又是怎么来的?” 阿音闻言一愣, 下意识看了商宴一眼, 后者面上也浮现一丝异色。 晓羡鱼顿了顿:“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商宴瞧着她, 疑惑道, “我们方才在说这个?” 来的路上, 商宴问过阿音关于“狩猎场”的事情。 他对盈山村民是如何虐杀外乡人和祭品不感兴趣, 只是对阿音那句“这里的人从不打猎”有些好奇。 不料随口一问, 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回答。 “……大家平时吃的都是‘神赐’的粮食,”阿音将先前回答过商小公子的话,又说了一遍, “每逢日出之时,祭坛神池中的水会褪尽,然后凭空出现好多珍贵的粮食。” 商小公子木着脸锐评:“那神池水真够恶心的,一想到本少爷竟然下去泡过,就浑身不舒服。” 晓羡鱼却蹙起了眉:“这么说,你们村子里的食物都是神池赐予,从来不需要自己耕种、打猎,也不必去外头采买?” 阿音轻点了点头:“族长说,山神大人无所不能,神池里什么都有,便也不需要再去外头了……我们村子严禁擅自离山,我上回是偷跑出来的。” 晓羡鱼想起“阿姐”的坟,墓碑上那歪歪斜斜的字迹,以及清扫祭奠的痕迹。 她问 :“你不是头一回偷跑吧?” 阿音一怔,神色变得有些局促,“那坟坡……我从前去过几回,上回是我决定永远离开这里。” 看来那前几回,是去埋葬、祭奠“阿姐”的。 晓羡鱼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打量阿音。 正琢磨着如何探问更多关于“阿姐”的事,一旁的商小公子便接过了话头。 “所以,山神给你们食物,你们以活人祭为报。”他若有所思,“但需要活人做祭的神必然不能是什么好东西,它喜怒无常,贪得无厌,或许是嫌不够,依旧对你们降下了诅咒?” 盈山里落着盲村哑寨,人皆身体残缺,确实像极了一个诅咒。 晓羡鱼也是这么认为的。 哪知阿音愣了一下,似有不解,“诅咒?” 她抬起脸,望着商宴,“大哥哥是说,我们村子里的人都……不完整吗?” 商宴眨眨眼睛,脱口道:“不然呢?” “那不是诅咒,”阿音轻轻摇了摇头,“大家说了,那是祝福。” 晓羡鱼和商宴俱是一愣。 被“神”圈养起来,不劳而获,衣食无忧,此生无祸无灾,不必流离困苦,过上比所有人都富足的日子。 ——如何不算神的祝福? 肉身的残缺,只是得到这些所付出的一个小小代价。 健全的身体很好,但这世上,一定有不少在苦难中煎熬的人会答应这个条件。 毫不犹豫。 阿音低下头,语气难过地小声说着:“我这样的,才是‘诅咒’。” 在盈山这样的地方,“完美”便意味着要被当做祭品,魂灵先祭山神,肉身则被曾经的亲人、邻里们其乐融融地分而食之。 “完美”才是最悲惨的诅咒。 “……歪理。”商小公子愣了半晌,由衷感叹,“本少爷就没听说过这么歪的理。” 阿音大概是觉得被他凶了,怯怯地瞥他一眼,没敢再继续抒发“歪理”。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寂然半晌,商小公子先打破了沉默。 “对了,既然人找到了,我先送你俩离开这。”他琢磨片刻,一颔首,颇有大侠风范地说道,“待确保你们安全了,我再回来会一会那‘山神大人’。” 晓羡鱼一挑眉:“你要独自行动?” 商小公子眼皮一搭,觑着她,神情间写坦然地透出三个大字——不然呢? 阿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小姑娘。 晓羡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仙门混子。 一来,商宴身为仙家子弟,性子虽骄矜了些,也知道要保护弱者;二来,他拖着两个累赘确实不便行动。 还得分出心神去保护她俩。 晓羡鱼笑了起来。 她瞧着商宴,眉眼弯弯,“商公子,我若不看着点,你会死的。” 方才一瞬交锋,商宴没发现她的深浅,她却已将对方的水平目测了个大概。 商小公子无疑是同龄人中出类拔萃的,只是还不够。 盈山这样大一座山,那歪神受此地村民供奉滋养多年,绝不是什么山精野怪、孤魂野鬼能比的。 商小公子一听她这话,顿时睁圆了眼睛。 “俗话说得好,三粒烂芝麻,顶一个大西瓜。”晓羡鱼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紧接着说道,“我们最好还是结伴而行,否则你自己一个人,悄么声死了都不知道。” 商宴:“……” 这是哪门子的俗话! “再说了——”晓羡鱼眨眨眼,“我有……东西丢了,我得找到他。” 商宴问:“很重要?” 晓羡鱼点点头:“特别重要。” 商宴只好妥协:“什么东西?我帮你找便是。” 晓羡鱼默了默:“一只倒霉鬼。” “什……”商宴先是迷茫,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浮现惊色,“你是说那瘟神?!” 先前匆匆忙忙会面,直到这一瞬间他才猛然想起来,晓羡鱼是为什么下山的。 商宴连退五大步,谨慎地打量着晓羡鱼。 看来,倒霉鬼依旧是浮在商小公子心头的一抹阴云。 “他眼下不在这,”晓羡鱼一摊手,“方才我们被一只女鬼分散了。” 商宴一愣:“女鬼?这里的山神原来是只女鬼?” “我想她应该并非此地山神。” 晓羡鱼“唔”了一声,眸光轻转,悄无声息地落到阿音身上。 阿音感受到她的端详,微微一怔,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沉默的相视间,小姑娘大概是猜测到了什么,面容渐渐煞白。 “那是一只无头女鬼,身上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她要我帮忙找她的头颅。”晓羡鱼轻声开口,“阿音,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阿音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 “没有头?若不是山神,那便是它手下的小鬼了。”商宴分析着,突然反应过来不对,“等等,为何她会有头绪?” 未等晓羡鱼开口,那怯懦的小姑娘便率先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她是我的姐姐,一个爹爹、一个阿娘的亲姐姐。”阿音闭了闭眼,声音微微颤抖,“我很爱她。” 她的话音里充斥着浓浓的哀伤。 商宴想起晓羡鱼说女鬼身上也穿着祭神服,当下便猜到几分:“你的姐姐,她是祭品?” 阿音点了点头,泪从眼角滚落,“两年前的祭神典,阿姐……死了。她的头被族长砍下来,为了筹备沐恩宴。” 当时尚年幼的小姑娘,亲眼目睹了这残忍的一幕。 商宴忍不住蹙眉:“畜牲。” 阿音擦擦泪水,接着说道:“那天夜里,我从祭坛上偷走她的头,跑到山上埋了起来……” 那是一个清寒料峭的初春夜,刚下过一场小雨。 小姑娘怀里紧紧抱着血淋淋的头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来到白骨堆叠的乱坟坡。 挖了一个小小的坑,埋葬惨死姐姐的头颅。 说到这里,阿音打了个寒战,声音里带上了深深的恐惧。 她当时抱着死人的头颅,独自行走在深山老林中都忘记了要害怕。 却在小心翼翼将阿姐捧起来、想再看她最后一眼时,背后猛地泛起了一阵寒意。 那颗头颅死不瞑目,一双漂亮的杏眼就那样圆睁着,眼珠灰蒙蒙一片。 祭神典开始前,祭品要经过梳妆,以最美好的模样悦神。 阿姐的面容苍白冰冷,涂着口脂的唇却微微弯着,嫣红、僵硬、渗人。 也无比温柔。 阿音忽然间感到毛骨悚然。 ——那笑不是一开始便有的,在阿音偷走头颅之时,阿姐脸上分明还没有笑容。 那唇畔的弧度,是不知何时悄悄扬起的。 夜色深沉,阿姐就这么含着笑意,凝视着她。 第27章 心茧 一阵特别的肉香。 山洞中空气寒浊又湿黏, 小姑娘的话音飘散开,仿佛也沁上了丝丝阴森意味。 商宴听完,下意识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几息后反应过来这动作有点丢面,连忙打住, 觑着在场两人。 好在两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 阿音陷在噩梦般的回忆里, 神色间犹带后怕;晓羡鱼则倚在石壁上, 眼皮半垂着, 不知在想什么。 场面寂静得有些磨人,商宴主动开了口,“摆放在祭坛的头颅不见了,这么古怪的事,村子里的人发现后是何反应?” 阿音愣了愣,好半晌, 她才茫然地摇摇头, 磕巴道:“奇怪……我、我不记得了。” 商宴蹙了一下眉——不记得了? 沐泽宴前偷盗祭品,等于偷盗了“神”赐予山民们的恩泽, 说不定在这村子里是要命的罪过。而做出这件事的人, 对当时的记忆怎么会这般模糊? 晓羡鱼偏了偏脸, 瞧着阿音问道:“阿音, 那天夜里, 你把阿姐的头颅从祭坛上偷走, 带到山上埋了, 这件事没有别人知道对不对?” 阿音点了点头。 “可我怎么记得, 第一次遇见你时……”晓羡鱼回想着当时细节 ,“你深夜出逃被爹娘抓了包,于是你对他们说自己是来看望阿姐的, 还说你记得她‘埋在了这里’?” 阿音睁大眼睛,似乎是懵了。 “我……”她喃喃出声,“我这么说了吗?” 商宴听了晓羡鱼说的,再看向阿音的目光,多了几分狐疑与审视。 ——这小姑娘撒谎了? 烛火轻曳,温暖的光涂抹在小姑娘的脸上,她眼神无辜而迷茫,不似作伪。 商宴的语气微微沉了下来,“阿音,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们吗?” 阿音闻言,瑟缩了一下,“我……我记性不大好,娘亲也说我有时颠三倒四的……” 晓羡鱼瞧了她一会,倒也没再追问,反而伸手拍拍小姑娘瘦弱的肩,“没关系,你小小年纪便经历了那么多恐怖的事,想必是吓着了。” 相比商小公子那明晃晃的怀疑,晓羡鱼便显得温和善意得多了,阿音下意识贴得离她近了些。 晓羡鱼熟练地唱着白脸,心下浮起无头女鬼说的话来。 “阿姐”纠缠的显然是阿音,晓羡鱼会在神栖洞遇见无头女鬼,也是因为阿音来到这里,将缠着她的怨鬼一并带来了。 结合方才阿音所说的,她从祭坛上偷走了阿姐的头,可以断定无头女鬼怨恨的对象正是阿音。 可……阿音分明是为了安葬她,这一行为似乎不应该招来怨恨才对。 还是这么深重的怨恨。 晓羡鱼想了想,“阿音,你姐姐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音低下头,过了许久才小声回答,“阿姐她生得美,是山里最好看的姑娘,又聪慧,学什么都出挑,就是……不爱同我说话。” “你们关系不大好?” “阿姐是我唯一的姐姐,我喜欢她,”阿音语气难过,“但是她不喜欢我。” 她拥抱阿姐,会被用力推开;找阿姐说话,得到的只有冷漠。 甚至她依稀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阿姐还经常私底下虐待她。 不给饭吃,不给水喝,用手掐她细嫩的胳膊…… “我小时候很笨,学什么都慢,阿姐教我东西教不会,便不让我吃饭。有时气极了,会打我掐我。”阿音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一年山里迎春神,要从全村的女孩中挑选出一个舞跳得最好的。倘若中选了,这一整年都风风光光的,每日还能头一个去神池里领吃食。我想要中选,可练习时让阿姐看见了,她斥了我一顿……后来她选上了。” 她的姐姐掐尖要强,性情刻薄,漂亮的杏眼里却总含着寒潭似的冷意,那目光一浇过来,便莫名令她有些害怕。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阿音的姐姐不喜欢她,甚至说得上很讨厌。 “可是……我偶尔会觉得,阿姐或许不是那么讨厌我。” 阿音的脑海深处有这样一段记忆,不知是梦境碎片、抑或幻想,还是真实发生过—— 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听着外头轰隆隆的雷声不安地入睡,后半夜时,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推开门进来。 放轻的脚步声停在了她床边,那人驻足良久,最终伸手抚了抚她的头。 阿音太困了,直到那人走了也没睁眼去看,但不知为何,她下意识觉得那是阿姐。 晓羡鱼听完,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她手中提灯的烛火猛地曳了一下。 视野一瞬浸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暗,再亮起时,那失去了头颅的红衣身影赫然出现,站在阿音的背后。 距离极近,仿佛贴在了一处。 阿音感觉到了什么,后脊蓦地泛起一层凉意。 无头女鬼僵硬地抬起一只手,惨白纤细的手指微曲,裹挟森寒戾气猝然下压,要拧下她的头。 铮—— 抱月剑及时出鞘,清亮的辉芒乍现,犹月亮落入此间。 晓羡鱼握紧伞柄的手松了松。 商宴提剑出招,剑光疾掠过阿音头顶上半寸,精准削向那只险恶的鬼手。 却削了个空。 无头女鬼一瞬间便融入了晦暗中,消失不见,只留下声声阴森细碎的笑声。 阿音的脸颊变得极苍白,晓羡鱼飞快瞥了一眼,还以为是吓着了,然而很快,阿音变得不太对劲。 她蹙起了眉,面上隐隐浮出痛苦之色,脚下也有些打晃,站不稳了似的。 晓羡鱼伸手去扶她,发现小姑娘的衣裳已被冷汗浸湿。 阿音的手紧紧捂住腹部,疼得声音都抖了,“大姐姐,我的肚子……” 不对劲。 晓羡鱼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将她衣裳掀开一角,查看情况。 商宴的视线还未落到实处,便下意识别开了脸。他对着洞壁干瞪眼,片刻,一旁传来了轻轻的抽气声。 “你看见什么了?”他连忙问。 晓羡鱼很难形容自己所看到的。 少女白皙的肚皮上,赫然是一张人脸。 那人脸却不是长在她皮肤上的,而是从内向外顶起的模糊轮廓——她肚子里塞着一颗头颅。 “阿姐”要找的头,竟然在阿音的肚子里! 除非开膛破肚取出头颅,否则如何能满足她的要求? 回响在洞中的笑声骤然阴惨了几分。 “阿音,阿音,我的好妹妹。”女鬼的声音零落碎散,自四面八方响起,“我的头,品尝起来味道可好么?” 阿音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了。 晓羡鱼顿了顿,心中悄然浮起一个悚人的猜测,她迟疑片刻,低声问道,“阿音,你姐姐的头颅……真的埋起来了吗?” 阿音哆嗦了一下,眼底翻涌着迷茫,仿佛不太理解她的意思。 “是埋了,还是……”晓羡鱼瞧着她的神色,“你将它吃了?” 阿音闻言,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缀在眼睫上的汗珠倏而滴落。 她的神色有一瞬间是空白的,几息后,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那清秀的五官顿时盈满了痛苦,变得扭曲。 阿音突然崩溃地失声尖叫起来—— 周遭场景猛地远去。 刹那间,晓羡鱼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当头浇下,拖拽着她的意识。 她叹了声气,没有抵抗,任由那力量淹没自己。 ——原来是“心茧”。 “商小公子,一会儿见。”她没头没脑地撂下一句话给商宴,“切记,别忘了自己是谁,否则会遗失在‘心茧’中,成为执念的养料。” 说完,她六感便是一空。 整个人仿佛魂体抽离了,坠入不知名的深处。 * 心结缠绕,逐渐缠成化不开的深茧——这便是“心茧”。 云山主修课上曾讲过,在某些天时地利的情况下,那些难以消解的、过于深重的执怨气息便有可能织出心茧,倘若误入其中,有迷失之险。 不巧,晓羡鱼此时此刻便是被拉入了心茧之中。 心茧源自某人的心结与执念,里头的样子多是重现、回溯过往碎片,彼此之间不一定连贯,有可能非常混乱。 晓羡鱼安静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视野里模糊的迷雾渐渐化散开来,显现出清晰的画面。 这是一间屋子,她坐在桌边,面前摆着碗筷,似乎正准备吃饭。 正值落日时分,夕阳在门前地上泼了一片暖洋洋的余晖。 氛围安宁、祥和、美好。 晓羡鱼不知道自己眼下是谁,但感受到这具身体有些饥饿。 一阵肉香悠悠飘入鼻腔。 那香气十分特别,晓羡鱼从未闻到过那样的香。她好奇地转了一下头,望向厨房门口。 香气正是从那里飘出来的,她还听见了咕噜咕噜的炖汤声。 初入心茧,一切都要谨慎小心。茧是需要层层剥开的,在没触及核心以前,心茧对外来者拥有绝对的束缚力与迷惑性,倘若这时候被心茧的主人察觉到存在,将会很危险。 就像虫子落入蛛网,只能无力挣扎着被吞噬,成为养料。 当时商小公子就在附近,多半也被拽进来了,希望他能记着她的话。 晓羡鱼坐了片刻,始终没见旁人的身影。终于,她慢慢站起来,走向厨房。 这是身体的本能,而非她的好奇心。 热雾缭绕的厨房中, 一口大锅架在灶上,浑浊的肉汤沸腾冒泡,飘散着奇异的、令人着迷的肉香。 汤水中,有什么东西正上下翻浮着。晓羡鱼看清刹那,瞳孔微微一缩。 ——那竟然是一颗人头。 不知煮了多久,皮肉被炖得软烂模糊,早已面目全非。 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张五官搅作一团的面庞上,竟似乎诡异地浮着一丝笑。 第28章 阿姐 直到她死在那年的祭神典上。…… 锅中人头沉浮着, 一只眼珠子脱出眼眶,“噗通”一声没入肉汤中。 眼前的画面太有冲击性,晓羡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却不知脚下绊到了什么,她身子一轻, 紧接着, 就好像突然摔进了镜中世界。 虚空中兀现裂纹, 眼前的画面破碎支离。 晓羡鱼晃了下神, 人已经置身另一个场景中。 视野很模糊,盈着水雾。她听见小女孩的哭声,很清晰,仿佛就在脑子里响起……她懵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她自己在哭。 手臂上传来钻心的疼,有人用力地拧了一把她的胳膊, 恶狠狠地威胁道:“不许哭了!一会儿把娘招来, 我要你好看——” 晓羡鱼感觉到自己瑟缩了一下,稚气的声音带着哭腔怯怯哀求:“阿姐不要掐我……阿音听话, 阿音不哭。” 进入心茧的外来者, 意识好似风中飘散的蒲公英, 粘到哪里算哪里, 随机附着在“有灵之物”上。 花草树木, 鸡鸭牛羊, 都算有灵之物。晓羡鱼运气不错, 没有变成不会说话、不能动弹的盆栽, 而是附到了人身上。 这个人看样子还是阿音。 入了心茧,唯有一条出路,那便是“剥茧”。 剥开往事见真相, 直到找出结茧的原因——即执念源头、心结所在。 而人的活动范围广,自主性高,还能交流,最便于探索心茧。 只是有个缺点—— 在心茧中,人最具特性。倘若做出与原主性格相悖的行为,引起波动,便容易惊动心茧的主人。 心茧的主人有时是怨鬼,有时是活人,有时只是失控的执念本身。 越深入核心,心茧的力量越弱。反之,在刚入茧时一无所知,极易迷失,眼下最保险的做法是只当个旁观者。 晓羡鱼于是没有动。 她就像一缕幽魂,安安静静地藏在阿音的身体里。 阿音抹了把泪,不知为何,视野还是朦胧。她抬起脸望向阿姐,对方的面容模糊,神情难辨。 不知为何,阿姐毫无征兆又生起气来:“不对,不对!” 她又狠狠地掐了一把阿音的手背。 这大概是阿音很小时候的记忆了,至多不过四五岁,所以细节是模糊不清的,唯独深刻的只有当初惧怕的心情,和身体的感受。 而小孩子皮肤薄嫩,感受到的疼痛便异常明显。 晓羡鱼眼下与阿音同体共感,疼得直接两眼一黑。 ……下手这么狠! 原来阿音这件事上说的不是假话,“阿姐”确实在她小时候虐待过她。 心茧中的时间流逝不正常,一切都是错落、细碎、混乱的。 晓羡鱼只是轻轻眨了下眼,便又置身于新的场景中。 面前是熟悉的饭桌。 是她刚入茧时看见的那张,这里是阿音的家。 不同的是,此时夜幕笼罩,桌心点着一根红蜡烛,氛围隆重而古怪。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缺胳膊少腿的男人、沉默的哑巴女人、还有阿姐。 活着的阿姐比洞穴里的女鬼看上去更生动,也更美丽。她五官生得明丽,以至于生出几分锐气,面无表情时,气质冷而凶。 视角很低,这时的阿音仍是小时候。 晓羡鱼感到饥肠辘辘,她看见自己伸出一只小小的短手,想要夹桌上的肉。 啪—— 一双筷子狠狠地打了过来,她的指节顿时又麻又疼。 小阿音吓得一哆嗦,怯怯望向阿姐。 阿姐脸色难看,“有没有规矩?我还没动筷呢。” 她伸出手,直接将盛肉的碗一拖,拖到了自己面前。 这行为十分自然熟稔,想必不是头一回了。男人和女人相视一眼,神情间虽有不满,但竟然都没有异议。 连她们那个暴躁的阿爹都没发话,看起来,这大女儿在这家中地位超然。 接下来的一顿饭,可怜的小阿音只能扒拉着无味的白米,眼巴巴瞧着姐姐吃肉。 这样的事情应该时常发生,阿音小时候总是饿肚子,难怪生得这样干瘦,不似其它村民。 桌上的烛火曳动,明灭间,场景也悄然变幻。 慢慢地,晓羡鱼也了解为何阿姐在家中拥有如此话语权。 因为她是祭品候选。 像她这样无可挑剔的完美祭品,盈山里每代人里不一定能出一个。 她美丽,无瑕,最重要的是她深爱着山神,对于自己的未来没有一丝畏惧。 在盈山,这样珍贵而完美的祭品在家中跋扈一些,对妹妹刻薄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人会责怪她。 连小阿音都不责怪她。 小阿音对姐姐的感情很纯粹,也许是血浓于水,她总是下意识想亲近自己唯一的姐姐。 而每次被冷漠刻薄的姐姐拒绝后,不善读书识字、学什么都有点笨的小阿音会躲在房中,悄悄练习“阿姐”二字怎么写。 也许在小阿音心中,这算是给阿姐的一个惊喜。 ——可是阿姐不在乎她,怎么会为她这点没用的努力而高兴呢? 没什么来由地,只是突然有一天,小阿音便自己想通了这一点。 她十分难过,将书有“阿姐”二字纸笔都偷偷藏起来,不再练习了。 她开始躲着阿姐,不再主动讨嫌,无聊时便自己呆着。 又是一幕,小阿音坐在家门前撑着脑袋发呆。 外头有几个追逐嬉闹的小孩子,一个缀着一个,连成一串从她面前跑过,带起混着尘沙的风。 晓羡鱼眨了眨眼睛。 这一幕太寻常不过,以至于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那些孩子看起来健康、活泼,有笑有闹,没有谁是“残缺”的。 身体里生出一股感觉,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起身、回家。那是当时的小阿音的行为轨迹。 晓羡鱼犹豫片刻,最终选择压下这种感觉,短暂地主导着身体。 她观察着往来的村民。 成年的大人,便如她在心茧外头看到的盈山村民一般,身体多多少少有残疾。稍大些的孩子也是如此。 唯独那些看起来在七八岁以下的孩童,每一个都身体健全。 就连如今的小阿音,也还未开始在人前假扮盲人,而是正常地生活着。 晓羡鱼观察了许久,这才站起身,迟来地搭上那些“丝线”,被牵引着回到原有的轨迹。 而心茧一潭死水般的最深处,也仿佛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惊起一丝微澜。 * 冒着可能会惊动心茧之主的危险,晓羡鱼总算弄清楚一件事—— 盈山里的人原来并非生而残缺,而是在特定的年龄才开始产生变化。 经她观察,约莫是在五六岁左右。 怪不得阿音可以瞒过朝夕相处的爹娘,因为她的眼睛是后天“盲”的。 只是,五六岁的孩子哪怕再聪明,也很难有相当的心性与胆量冒这样的险。 她需要胆大心细,瞒好所有人;需要装得十足像,不能露出一点破绽。 阿音那小姑娘是个有些怯懦的性格,但她做到了这些。 盈山进行活人祭祀时,似乎不会在幼童面前展现。至少在阿音的视角里,她从不知道村子里还有这么残忍的习俗。 晓羡鱼回忆了一下,在神池接受山神的检验时,祭坛下集聚的村民里,其中似乎也并没有很年幼的孩子。 想来,在进行活人祭相关的活动时,这里的大人会将孩子留在 家里。 晓羡鱼不认为是他们还残留有那么一丁点的人性,知道保护小孩子的心理健康。 倘若不瞒着小孩子,让他们直面残忍现实,不利于培养未来的祭品。 健康的孩子日后为了不被献祭,恐惧之下,便有可能会像阿音这般伪装自己,又或是狠绝一些,自行制造“残缺”。 割断自己的舌头、戳瞎自己双目……也总比当一头祭祀用的活牲、被全村分食要好。 那么,阿音又是在何种契机之下开始了伪装呢? 会是因为某年祭神典,她不小心撞见了村民活祭的恐怖场景么? 晓羡鱼想要知道那个契机究竟是什么,然而,心茧的过往并没有告诉她答案。 小阿音不知不觉长大了,她就那么自然而然、悄无声息地开始了伪装。 就仿佛提前演练过了千百次,熟练得竟如同本能。 小阿音长到了五六岁,如同村子里其它的孩子一般,她的眼睛开始慢慢“失明”了。 爹娘很生气,觉得她太没用。 他们已经生出了一个完美的祭品,倘若姐妹俩都能成为祭品,为村子换来福泽,他们家从此往后都面上有光。 奈何阿音不争气。 爹娘大失所望,阿音在这个家里越发谨小慎微,好在刻薄的姐姐倒是不再苛待她了。 或许是觉得她没用,不屑于搭理她了。 姊妹俩之间彻底形同陌路。只是偶尔,在阿音涣散着眼神,放空视线时,她的余光里会猛地注意到阿姐正在凝视着她。 阿姐从前很少拿正眼看她。阿音很紧张,生怕被她看出端倪。 这样的次数多了,不仅小阿音,连旁观的晓羡鱼都确定,阿姐的的确确发现了些不对劲。 可是不知为何,她就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侧目望来,从来不说话。 一直如此,一直如此。 直到她死在那年的祭神典上。 第29章 剥茧 不必思念你的坏姐姐。 盈山有个习俗, 每一年的祭神节,太过幼小的孩子是不能参与的。 按大人们的说法,小孩子容易冲撞山神。 至于为什么会冲撞, 却从没有解释。好在,这些不到五六岁的孩子并不会对此执着探究, 哪怕好奇发问, 也很好敷衍。 孩子们都习惯了, 每年会有那么几个晚上, 他们需要自己待在家里。 而每一个过完祭神节便消失不见的祭品,都成了大人口中神选的幸运儿,去神栖洞里长长久久地侍奉山神去了。 于是在孩子们听起来,那些哥哥姐姐就像是去天上的仙宫里当长生不老的仙侍了,实在惹人羡慕向往。 小阿音长到了“见分晓”的年纪之后,终于有一年祭神节, 爹娘破天荒地领着她出了门。 “吱呀“一声—— 木门打开, 外头的夜像是被碰倒的瓶子,流了一地的月。 阿音揪着娘亲的衣角, 跟着大人往外走。村寨中不同于以往的景致伴着夜风糊了她满眼, 她轻轻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画面实在绮丽, 美得令人惊叹。 暮色四合, 山间弥着薄雾, 这夜却并不朦胧。 山谷间浮灯漫漫, 好似天上坠下的碎星三千, 与今夜隔外清亮皎洁的月辉交织, 长明不败。 地上摆了许许多多的火烛,引路一般,粼粼的光海涌向某处。沿道的树木上系着五颜六色的绸带, 无声地在光流里飘舞。 每个人都安静地顺着烛光尽头的方向而去,脸上神情虔诚如朝圣,气氛神秘而隆重。 晓羡鱼认得这个方向,是去祭坛的方向。 她走了几步,便感到轻微头晕目眩——小阿音的胸膛里,心脏跳得有些快。 小孩子头一回参与这种热闹的活动,难免会紧张兴奋。 然而晓羡鱼细细感受了一番,发现兴奋之下,似乎还藏着隐约的、连她自己都感到不解的惧怕。 小阿音这个时候还不了解活人祭的事,为什么她会生出害怕的情绪? 疑问再次漫上晓羡鱼的心头,她一直觉得不对劲——山民们把残忍恐怖的活人祭祀对孩子——未来祭品们瞒得死死的,小阿音不知道这些,却还是下意识伪装起了自己。 是心茧里的过往太混乱、细碎了,导致她措过了什么吗? 晓羡鱼思索着,终于,人流缓缓停了下来,山民们集聚于祭坛之下。 上一回,她就在那高台上接受“山神的检验”;此刻在心茧里,她反过来变成了在下头看热闹的一员。 只是阿音人小个矮,视野实在有限,又顾及着装瞎,没办法探头探脑瞧个真切。 她只能时不时从人群缝隙里窥到一点画面。 过了不知多久,前头的仪式结束,一对装扮繁重而华丽的少年少女被带了上来。 他们身上穿着祭神服,是那一年的祭品。 小阿音想必也认得那两人,她微微愣了一下。 大概是在困惑,前不久分明已经离开村子、去神栖洞中做了神侍的两位哥哥姐姐,怎么又回来了? ……还身体不太舒服的模样。 晓羡鱼透过她的眼睛看见,那两人神态间是凝固的恐惧与痛苦,面具般钉在脸上。他们就那么杵在台上,似两具毫无生息的傀儡。 这两人已经死了。 这是种十分特殊的死相——生魂离体,肉身还残余着一口气,却已完全失去了意识。短期内,便会表现得如同行尸走肉。 看来,这两名祭品已经被送去山神老巢,供它享用过了。 生魂于大多邪祟而言,无疑是世间至味,尤其是干净的生魂。 所以祭品才需要经过神池的检验。像晓羡鱼这样的,满身繁杂挂碍,尝起来多半黏牙得很。 不过在噬魂的邪祟中,像山神这般喜欢折磨人的不多——它没有给这些祭品一个痛快,他们那扭曲到骇人的遗容表明,在生魂离体前,他们曾经历过莫大的痛苦。 那变态的山神大人想必不爱又酸又脏的凡人肉,生魂剔完,留下两具干巴巴的躯壳,施舍给这些山民。 山神大人打发野狗似的丢点骨头,而人们感恩戴德,满怀虔诚地沐浴这份恩泽。 晓羡鱼心想,这盈山里的神不是神,人也不像人。 眼下这祭神节看样子已经来到最后阶段,这一夜,正是在筹备与庆祝接下来的沐泽宴了。 众目睽睽之下,族长开始处理食材。 他拿起祭台上那柄利器,命人分别压着两名祭品伏跪在池边,方便他弯身割开他们的喉咙,已经是行尸走肉的两人毫不挣扎。 鲜血喷涌,流入了神池。 这一步是在放血。 族长舔了舔溅到唇边的血迹,神色享受地品味起来。 晓羡鱼不由感到恶心——原来神池是给人放血用的,里头那些的食物也是汲血而成的。 还好当时谨慎起见,那些村民拿来的食物她一口也没动。 还未来得及消化这点膈应的心情,晓羡鱼便被身体传来的剧烈情绪所冲荡。 小阿音目睹这一幕,心神巨震。她呆滞了几息,才猛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刹那间,她没能控制住自己,一声惊叫就要从喉咙冲出—— 晓羡鱼心头一跳。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旁侧及时伸来,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将她的声音堵了回去。 那掌心紧压在唇上,有些冰凉。 阿音吓得呆住了,僵着身子没敢扭头。 在场的大人注意力全被空气里弥漫开的血腥气息勾走了,所有人都渴望而炽热,无人留意到小小的她。 阿音这才一点点转动脖子,害怕地用余光看向手的主人。 是阿姐。 少女低着头,神色隐于晦暗间,唯有一双杏眸还浸着细碎的光亮。她注视阿音片刻,悄然松开了手。 这一次,她依旧什么也没说。 …… 那夜回去以后,阿音一连半个月都在 做噩梦。 她吓坏了,但自此开始,她也逐渐理解一切—— 原来,自己住在一座吃人的山里,与一群恶鬼共同生活着。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阿音头一回萌生了逃跑的念头。 这念头对一个孩子来说,可真是大胆,冒出的一瞬间,连阿音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分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分明生性胆怯,可她就是下意识有了这样的念头。 唯一让她犹豫的是阿姐。 爹娘也是这里的恶鬼,那阿姐……是么? 她一直知道阿姐就是将来的祭品,不一样的是,从前她以为“祭品”是代表着以后能去神栖洞侍奉山神,光耀门楣;而现在,她知道了真相。 山民们在等阿姐长大,等到了合适的年龄,在台子上被放血的就是阿姐了。 ——可这些事,阿姐也一定知道。 阿姐明明什么都知道,但她没有逃跑,她并不害怕……她甘愿做祭品。 阿姐愿意,所以没揭穿她装瞎;阿姐愿意,所以在祭神节那夜帮她掩盖。 一切只是因为阿姐愿意做最完美的祭品,而非对她有什么感情。 晓羡鱼听见蜷缩在被窝里的阿音小声对自己说:“阿姐愿意,阿姐她愿意的……” 小姑娘陷入了茫然与纠结,她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来说服自己,接受阿姐以后会经历的一切。 虽然姐妹俩并不亲密,姐姐又常年刻薄苛待妹妹,但阿音对此还是感到难过。 阿音十岁那年的祭神节,阿姐成了祭品。 祭坛之上,她的鲜血染红神池、头颅滚落在地。台下的阿音遥遥望着,眼里盈着泪水,却不敢落下。 诡异的是,与从前那些不够虔诚的祭品不同,阿姐的脸上竟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如愿以偿。 族长便捧着她面带微笑的头颅面向山民们,大肆夸赞着。 那张笑靥就这么印刻在了阿音的脑子里,再也挥之不去。 第二天夜里,桌上点起了红烛,阿姐的头颅被端上餐桌。 围坐在桌边的爹娘满脸喜色,男人得意地说:“总算等到这一年,往年都只能分到拇指大小的碎肉……咱家的闺女,头当然要留给咱们。” 晓羡鱼听见阿音脑子里嗡地一声。 她感到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无声地压了下来,她有些喘不过气,连视野都变得模糊。 男人的话音在耳边远去了,她什么也听不到,只依稀看到晕出了重影的大人盛了一碗人头汤,施舍般的推到她面前。 热雾扑了满脸,肉香萦绕鼻尖。 胃里翻江倒海。 晓羡鱼不知道阿音后来有没有喝下那碗汤。 热雾下一瞬间便弥散了,眼前的画面也随之散去。再眨眼,晓羡鱼已经回到了最初的场景。 窗外白日青天,安宁祥和。而她站在厨房里,面目全非的人头正在锅中烹煮着。 那人头缓缓转过来,只剩一颗眼珠摇摇欲坠地镶在眼眶中,那只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看过来。 它盯着晓羡鱼,恨恨地开了口—— “你也觉得我的妹妹该死,对不对?” 一颗熟透了的人头在说话,这画面太诡异了,晓羡鱼一时静默。 她不能随意回答,这个问题说不定是心茧用来诱她深陷的陷阱,倘若说错了话,没准她就要永远被困在这里了。 晓羡鱼定了定神。 以目前所了解到的来看,这位阿姐生前虐待、刻薄妹妹,死后也怨念不散,将一切都怪罪到无辜的妹妹头上,要她偿命。 是非不分,怨及无辜,无疑已成了恶鬼。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晓羡鱼望着那张血肉模糊的恶鬼面容,种种念头在心中翻浮。 心茧呈现的过往太细碎,还有更多真相埋藏于深处,没有剥开。 但她决定赌一把。 “不对,”晓羡鱼开了口,“她……你不该死,阿音。” 锅里沸腾滚烫的肉汤竟刹那平息下来,那颗头颅死死凝着她。 晓羡鱼道:“你的姐姐不觉得你该死,你自己也不该这么想。” 阿音失控崩溃之时,晓羡鱼也同时被拉入心茧——显而易见,心茧的根源在阿音,这是她的心结。 当年,阿音亲眼目睹姐姐惨死、被一家人其乐融融品尝。 年幼的她难以承受,在刺激之下,她的记忆慢慢开始出问题,变得颠三倒四,前不搭后。 在心茧之外,阿音告诉晓羡鱼,自己曾经偷走阿姐的头颅,亲手安葬。 那时她的神色不似作伪,或者说,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谎。 内疚和痛苦吞噬着阿音,她的脑海需要编织出一个不同的结局,来令自己不至于崩溃。 当年她眼睁睁看着姐姐惨死,于是在这个故事里,她虽然同样弱小无力,却终究是做了些什么的。 阿音忘记的事情远不止这些。 她或许记起来过更多……而一切恰是因为她记起来过。 阿姐死去后,家中点起红烛,她的头颅出现在饭桌上。 晓羡鱼在心茧里看见这幕时,便突然想起来,在阿音小时候被姐姐训斥不给夹肉的画面里,桌上似乎也总点着这样华丽的红烛。 那是每年的沐泽宴。 祭神节的尾声,家家户户便会点起这样的红烛,分食今年的祭品……零碎的人肉。 晓羡鱼回忆着那些画面里阿姐的神情,每当她夹起肉时,总是吃得很慢,看起来并不十分喜欢……或许还感到恶心。 她只是不想让阿音吃人肉。 阿音太年幼了,哪怕后来知道了祭神节的真相,也没能把许多一直习以为常的东西联系起来。 可她总会回过味来。 或许是在红烛摇曳中,阿姐的头颅被端上餐桌的一瞬间;又或许只是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微风拂面,悄悄吹起她记忆中的尘灰,显露出零星一直被忽略的细节。 那位讨厌她、对她很坏的已故姐姐。 似乎也曾在意着她。 这念头一旦起了,便很难再埋回去。它好似一根系着秘密的丝线,令人忍不住攥着它,一点点往外抽出,想要探寻尽头。 阿音忍不住开始主动回忆。 儿时的记忆模糊不清,翻寻细节便如水中捞月,似乎总是徒劳,许多东西她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但久而久之,也终于有些十分零碎的片段,在不知不觉间翻浮出光阴的水面。 “阿音,”晓羡鱼对着头颅问,“阿姐离开后,你开始回想起了一些事,对不对?” 随着话音落下,深茧被悄无声息剥开—— 场景再度变幻,晓羡鱼又回到了阿音小时候,被姐姐虐待的那一幕。 手臂火辣辣的疼,小阿音委屈得满眼泪水,仰头望向阿姐,泪模糊了视野,瞧不清面前人的神色。 只是听见她厉声说着:“不对,不对——” 上一回,晓羡鱼还没来得及弄明白阿姐为何突然生气,画面就变了。好在这回与先前不同,她进入了心茧更深处,看到的也更多。 晓羡鱼抬手擦去眼泪,视野明晰起来,她得以看清了阿姐的脸。 然后她微微一愣。 阿姐的语气分明那样凶恶,可是她的眼睛里竟也含着泪。 “这样看我不对,阿音,还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 阿姐一字一顿,仿佛想要将这些话刻印在妹妹的脑海里—— “村里那些瞎子是怎么看东西的,你就怎么看东西。这里的孩子若不是祭品的资质,到了五岁便要么脱舌,要么手脚坏了要砍掉,唯有瞎子外表没有异状……你若不想被我拔掉舌头,只能学好怎么装瞎子。” 小阿音大 概是没听懂,只是出于畏惧,她还是拼命点着头。 阿姐安静了一会,最终,难得温柔地握起她泛红的小手臂,轻轻吹了吹气, 她的妹妹太小了,心记不住的东西,只好让身体来铭记。 说不定到了那个时候,这些疼痛带来的畏惧会化作她的本能,指引着她行动。 “是姐姐对不起你,”阿姐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等你长大了,一定要离开这里,再也别回来。” “不必思念爹娘,也不必思念……你的坏姐姐。” 第30章 破茧 她的心是一片白日青天。 晓羡鱼心想:“难怪。” 长年累月像个盲人一样生活着绝非易事, 阿音小小年纪却已经模仿得炉火纯青,连朝夕相处的爹娘都骗了过去。 原来是因为,在她还没完全记事时起, 阿姐便开始用极端的法子训练她,将保命的做法刻入她的本能。 连五六岁的阿音自己, 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装瞎。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要这么做, 而她下意识听从那个声音。 若不听, 便会有很疼的惩罚。 再后来, 阿音得知活人祭祀的真相,自然而然地明白了自己这么做的缘由。 随着她一点点长大,这些东西便已经深入骨子,成了习惯——而习以为常的东西,是最容易教人忽略的。 直到阿姐死后。 那张笑靥在阿音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从未细想过一切的小姑娘, 开始逐渐记起了零碎的往事。 阿音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然而那滋味令幼小的她难以承受。 原来阿姐是爱她的。 原来阿姐在那么久以前便为她打算着。谋划着;而她却抛弃了阿姐,只顾自保, 安心苟活。 她甚至出于害怕逃避, 一直催眠自己阿姐是愿意的。 阿姐不愿意。 其实她早该知道了。 朝夕相处, 她怎么会感受不出来, 阿姐对那传言中的山神并不热爱、也不虔诚。 她含笑赴死, 不是如愿以偿祭了山神, 而是因为她心里是满怀希望的。 阿姐在这吃人的大山里能怀着什么希望? 她唯一牵挂的, 唯有年幼的妹妹。 于是—— 愧疚、自责、悔恨……伴随着逐渐回想起来的细碎, 排山倒海般将小小的阿音淹没了。 也许是出于痛苦,也许是为了喘一口气,她自欺欺人地将这些记忆重新埋回了脑海的最深处, 表面上好似不再想起,心中的结却越拧越深。 最终拧成了逃不脱的深茧。 直到两年后,晓羡鱼在神栖洞中的那一问,将她刻意尘封的回忆连皮带肉、再度勾出。 ——落得鲜血淋漓。 * 心茧中,儿时的画面最终如泡影消散,阿姐不见了。 周遭浸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晓羡鱼什么也瞧不见,只能听到阿音的声音。 她说:“我该死。” “我该死。” “我该死。” “我该死……” 一片虚无中,只有机械的话音回荡不休。 晓羡鱼知道自己来到了心茧的最深处,此间是由阿音的心结和执念织成的迷局—— 觉得阿音该死的人,是她自己。 如若没有她这个牵挂和累赘,阿姐那样聪慧厉害,完全可以抛下一切自己离开的。 阿姐的命为她而丧,她偷走了阿姐的一切,是世上最恶毒最不配活着的人。 无头女鬼的诅咒,是阿音对自己的诅咒。 无头女鬼的怨恨,是阿音对自己的怨恨。 那么无头女鬼究竟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起初见到缠着阿音的无头女鬼时,晓羡鱼便觉得奇怪。 倒霉鬼说,她的身上执念深重,鬼气却微弱。 通常而言,只有不成形的碎魂游魂才会鬼气微弱——比如死后的赵锦宁。 倒霉鬼还说,盈山压制阴鬼。 死在这里的人魂魄凝不成形,即便变成鬼了也被压在地底下,无法出来作祟,于是便成了晓羡鱼初上山时所见到的模样——分明阴气冲天,却又透着古怪的平和。 先前那车夫说,外头夜夜都能听到这山上的幽幽鬼泣,多半是百姓夸大胡诌的。 无头女鬼身上的种种矛盾,只有一个解释。 从来便没有什么不散的阴魂。 满怀怨恨的鬼魂不是阿姐,是阿音对自己的惩罚。 并不是姐姐化作怨鬼回来纠缠妹妹,而是妹妹的执念生生将姐姐支离的残魂从地底下拽了回来,捆束在身边,久久不得安息。 世间鬼物,除了人死后怨念不散而成的,还有一种,那便是活人化鬼。 活人化鬼极少见,只发生在高阶修士身上。通常是一个人生了心魔,偏执太过才堕落成鬼的。世人称之为鬼修。 虽然阿音并不是高阶修士,无头女鬼也不属于活人化鬼的情况,但道理大致是相通的——一切皆由心而生。 阿姐已是自主意识微弱的残魂,无头女鬼身上的执怨,源自于活人阿音。 执,是对阿姐;怨,是对自己。 捋清一切后,晓羡鱼开了口:“阿音。” 清凌凌的声嗓轻轻敲打着深不可测的黑暗,仿佛往水中投着石子,掀起一圈圈奇妙的涟漪。 不断重复的“我该死”终于停歇下来。 “你没有做错什么,你的姐姐从来不怪你,她希望你好好的。”晓羡鱼斟酌着说道,“你也希望她能安息,对不对?” 良久的寂静过后,阿音的声音才重新响起,低低的,透着迷茫与困惑:“阿姐怎么会不怪我,如果不怪我,怎么会不能安息?” 晓羡鱼想了想,委婉地答道:“因为你太想她了。” 阿音迟疑道:“……因为我?” “你太想她,所以她放不下心。”晓羡鱼生怕这小姑娘又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转口道,“阿音,你想让她安息吗?” 阿音却回答:“我不要阿姐离开我。” 晓羡鱼循循善诱:“我带你离开这里,还记得吗,阿姐她最希望你离开这里,去真正的人间生活……还有你的阿姐,我去宰了那山神为她报仇,然后带她也离开这里,我可是云山渡魂师,一定能让你阿姐安息……” 阿音不听,她的语气隐隐变得执拗起来:“我要阿姐。” 这里是心茧深处,与晓羡鱼对话的是阿音的潜意识,反映出她最直接、不加掩饰的想法——有时这些想法幽微到连自己都难以察觉,换作阿音本人在此,恐怕也要觉得自己任性胡闹。 晓羡鱼有些郁闷。 执念之所以成为执念,本身就不是轻易可以化解或撼动的。 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可这个“系铃人”已经不在世上了,旁人再舌灿莲花地开解,也解不开真正的心结。 阿音年纪小,经历单纯,她的心茧其实并不复杂。晓羡鱼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来到了最深处,心茧的力量已经很薄弱。 可不知为何,她分明已经找到了心结所在,知道了执念源头,按说应该已经破茧了,却依旧还困在这。 哪里不对? 晓羡鱼转动着脑瓜,寻找自己是否有所错漏。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应到了一丝波动。微弱,却不同寻常。 紧接着,在一片冰冷孤寂、漫长到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中,竟有小小一团温暖的光亮起,好似月亮温柔地睁开了眼。 晓羡鱼微微一愣,靠近那团光,伸手将它收入掌心,细细端详。 这是一点很细碎的意识。 她凝神感受了片刻——这意识不属于阿音。 原来这茧,并不尽是阿音一人的心结织成,其中还藏着别人的丝许残识。 不难猜到那个人是谁。 阿音将那个人从地下唤回,于是对方本应沉寂的意识微微苏醒了。 强行被留在人世间是痛苦的,可是这点意识里不含一丝怨怼。 晓羡鱼轻柔地收拢手指,那意识自她掌心逸散而出,化作一场绵绵织织的光雨,无声浇下。 雨中淋漓着零碎的生前回忆—— 少女出生于吃人的大山,在很小的时候,比同龄人要聪明许多的她便隐约察觉到身边的诸多不对劲,只不过,她还没聪明到能在五岁前知悉一切。 五岁之后,她成了族长钦定的未来祭品。 族长慈眉善目地告诉她,要怀着虔诚的心长大,学会如何做一个完美的祭品。 起初她并不十分清楚祭品意味着什么,大人们都含糊其辞,说这是荣耀。 后来她又长大一些,得知所有真相的那天,她一夜无眠。 “去他的山神。”她睁着漂亮的杏眼,凝视黑暗良久,轻轻地对自己说,“我要离开这里。” 盈山虽深、虽大,却并没有铜墙铁壁围着,这地方并不是逃离不了。 晓羡鱼起初上山时,就在乱坟坡遇见了往外出逃的阿音。 这也是先前晓羡鱼心中生出的疑惑——为什么这些年来,阿姐不带着阿音一起逃? 此刻她在阿姐的回忆里找到了答案。 成为未来的祭品之后,阿姐渐渐得知许多秘密。 她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玄而又玄的诡异梦境,开始产生一些难以解释的错觉。她心中明白,那是被选做祭品的她与山神之间产生的微妙联系。 山神在警告祭品。 倘若祭品敢逃走,山神会降灾整个村子。 祂将收回恩泽,赐下无尽厄运。 这座大山不难离开,可祂的惩罚将会刻印在叛逃者的骨子里,伴随永世。 少女无所谓地想,不就是倒霉一辈子么?她不在意。 哪怕在外面被天外飞陨砸个粉碎,也比死在这鬼地方里,喂食那些空有人样的怪物强。 她照旧计划着逃走,直到不久之后,一件事扰乱了她的计划。 她的妹妹出生了。 见到那皱巴巴的小婴儿第一眼,她觉得自己的妹妹可真难看,一点儿也不招人喜欢。 后来小婴儿慢慢长开,五官从肉嘟嘟的脸上显露出来,终于有了些可爱模样。 瞧着像个什么东西呢……好似一个小面团。 有一天,她心血来潮抱了一下自己的丑妹妹。 小面团睁着又黑又大的葡萄眼,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她面无表情的脸。 怀里的小面团柔软,脆弱,浑无骨头似的,好似轻轻一捏就会死。 少女便抬起手,好奇地掐了一把妹妹的包子脸。 手下没留神,劲大了些,妹妹的眼里顿时闪起了泪光。 然而她并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举起小而温暖的手掌,轻轻包裹住了姐姐的手指。 少女愣了一下。 妹妹一天天长大,不知为何,只爱黏着一脸冷漠的姐姐。 学会的第一句话,也是阿姐。 当她用一口糯糯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唤出阿姐时,少女猛地恍惚了一下,心中淌过一丝莫名的暖流。 少女生性凉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心中对地狱般的家乡、恶鬼似的亲人都只有冷冰冰的厌恶。 偶尔,她会觉得自己也融入了这座大山里,成为了毫无感情的怪物。 直到她年幼的妹妹一声“阿姐”,才将她从这大山里彻底剥离而出。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这是她的小妹妹,最喜欢她、最黏她的小妹妹。 她的妹妹拥有世上最干净的笑容,和最纯粹的心。她应当行走于白日青天,活在真正的人间。 少女改变了主意。 她想要带着妹妹一起离开,却又不愿灾厄降临于妹妹头上。 如果……她能成为最完美的祭品,是否能稍稍平息山神之怒呢? 这念头一起,祭品与山神间的微妙联系便立刻让她心中有了答案。 祂愿意和她做一场交换。 若她虔诚无畏地将神魂奉上,她的妹妹便可免受灾厄。 山神享受痛苦,祭品生前会遭遇难以想象的心灵折磨,恐惧是祂为这些生魂添入的美味佐料。 也许祂腻味了,也许祂感到好奇—— 倘若有那么一个人,在经受了一切令人发指的折磨后还能满怀希望,含笑赴死,她的灵魂又会是何等美妙的味道呢? 少女接受了这个交换,或者说,这场残忍恶毒的游戏。 而最终,她做到了。 她的心是一片白日青天,她的妹妹终将活在人间。 * 回忆伴着雨丝消散,阿姐的声音于心茧深处响起,飘渺而空灵。 她说:“姐姐想要小阿音快乐,小阿音可以做到么?” 晓羡鱼这下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心茧迟迟不破——原来这茧是由两个人的心结执念交缠而成的,而晓羡鱼方才只剥开了其一。 阿姐想要阿音好好活着,想要她不再自责,放过自己。 那点意识很微弱,却在努力地挽救着阿音自毁的念头,所以无头女鬼始终没能伤害到阿音。 除了最后在洞中那一次,残魂中的意识越来越微弱,源自阿音的执念占了上风,无头女鬼现身伤害阿音,被商小公子及时拦下。 晓羡鱼没有听到阿音的回答,只是在良久的沉默过后,那温暖的光终于一点点漫开,将黑暗尽数吞噬。 心茧终于瓦解。 * 晓羡鱼的意识一瞬回笼,她有些恍惚眨了下眼睛,忽然听见一道声音从旁响起。 “小仙姑。”那声音泠泠带笑,温润而久违,“可还好么?” 晓羡鱼愣了一下,抬头看去, 视野尚有些朦胧,青年的眉目好似宣纸上浮出墨迹,渐渐明晰。 奚元正垂眼望着她。 晓羡鱼此时靠着石壁坐在地上,因为昏迷,她姿势歪歪斜斜,半个身子几乎陷在奚元怀中。 “……倒霉鬼?”晓羡鱼睁大眼睛,“怎么回事,你之前去了哪里?” 说着她直起腰,飞速将奚元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他完好无损。 “小仙姑,我无碍的。”奚元低眉一笑,“此前不知踏入了什么迷局,回过神时已经与你分开。” 这洞穴乃山神老巢,有些迷阵不奇怪,人没事就好。晓羡鱼放下心来,起身打量四下。 此处仍是她进入心茧前的所在。阿音那小姑娘抱着膝蜷在角落里,怔然地望着这边——心茧瓦解,作为源头的她想必也感应到发生了什么。 晓羡鱼对她笑了笑。 阿音眼中似有细碎的泪光闪动,片刻后,她也扬起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小姑娘的心结已解,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无头女鬼了, 晓羡鱼于是又望向另一边。 商宴站在不远处,样子有几分古怪。 他脑袋低垂,朝着石壁一动不动,像是在面壁思过。 晓羡鱼听见他小声咕哝着什么,她好奇地凑上前去细听,发现他说的是—— “我是小草……我是小草……我是小草……” “我是小草。” “……”晓羡鱼大为震撼,“商公子这是怎么了?” 奚元慢悠悠来到她身侧,,“不知道,许是疯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疯了? 晓羡鱼茫然片刻,悟了。 ——看来商小公子果然也被拉进了心茧之中。只不过,这倒霉孩子大概是变成了某个犄角旮旯的一颗小草,不会说话不会动,全程什么也做不了,心智慢慢受到了蚕食。 眼下虽然茧破了,意识却还在里头打转,当真认为自己是棵草了。 这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何时能够恢复,取决于受的影响有多深,若是严重点,也许他这辈子都不能恢复了,就这么彻底变成个傻子——以为自己是小草的傻子。 那也同真的变成一棵草无甚区别了。 晓羡鱼正琢磨着有什么法子能救救他,突然,商宴缓缓蹲下身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晓羡鱼吓了一跳:“……商公子?” 商宴悲痛欲绝:“没人给我浇水……为什么没人给我浇水……” 晓羡鱼:“……” 好了,没救了。 奚元撩起眼皮,瞥了商宴一眼,笑着道:“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他会好 的——别看他了,小仙姑,我有要紧事。” 还是熟悉的“吉人自有天相”,还是总觉得不像什么好话。 晓羡鱼觑着他:“什么要紧事?” “我找到‘山神’了。” “……什么?”晓羡鱼一愣,“在哪儿?快带我去——” 奚元挑了下眉,十分自然地回答:“我将它带过来了。” 晓羡鱼:“……” 晓羡鱼:“???” 奚元低下头,慢条斯理地从雪袖中摸出一个东西——晓羡鱼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一颗骷髅脑袋。 “你是说……”晓羡鱼沉默半晌,“这个东西,是山神?” 奚元拎着骷髅头,冷白手指轻轻敲了敲它的头盖骨。 “嗯,”他笑起来,“这就是山神。”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烈酒洗剑 “这天底下无人能赢我。”…… 青年的指节修长, 微微用力扣着白骨头颅,拉扯出手背明显的筋络。 他的手皮肉薄,骨感重, 又没什么血色,在这么一幕下, 竟莫名有种诡异的美感。 晓羡鱼端详那只手……那颗人头骨。 头骨的主人显然故去有些年头了, 表面饱受侵蚀、坑坑洼洼, 颜色也十分暗沉, 远不及抓着它的那只手苍白。 不过,倒是没看见有什么苔藓尘灰覆在其上。 山神……居然是一颗人头骨? 还是如此平平无奇的一颗人头骨。 晓羡鱼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干巴巴点评了一句:“它……还挺干净。” “原本脏得很,我将它细细洗净了。”奚元慢吞吞开口,“洗不去的脏污,便在粗粝的石头上打磨了一番。” 说着, 他还将手中头骨全方位展示了一遍, 像是展示自己精心雕琢的作品。 晓羡鱼:“……” 虽然一向知道倒霉鬼爱讲究……但这样是不是有点儿不分场合了? 奚元却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搭下眼皮, 嗓音里透出点倦懒意味:“那时寻不到你, 我有些无聊。” 好家伙。 晓羡鱼顿时睁大了眼睛——因为无聊, 所以就把白骨人头抛光打磨解闷玩? 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最终决定放弃纠结, 转而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东西就是山神?” 瞧着可不怎么像。 “这个么, ”奚元坦然回答, “我猜的。” 晓羡鱼:“……” 好你个倒霉鬼。 奚元瞧着她木然神色, 低眸一笑。他将头骨举起,手腕微旋,将头骨的侧面靠向晓羡鱼耳边: “先别生气。”他俯身欺近, 温声道,“小仙姑,你听。” 晓羡鱼其实没生气。不知为何,虽然她对倒霉鬼了解甚少,心中却莫名对他有数——没有个七八分确信,他是不会随口胡来的。 她于是贴近头骨,安静细听。 片刻的安静过后,里头传出一些窸窸窣窣的絮语。很快,那些絮语变得吵闹、尖锐—— “好疼……好疼啊……”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让我死个痛快。” …… 悲鸣,惨叫,交织在断断续续的字音里,凄厉泣血。好似来自挣扎在炼狱里的无数怨魂。 这些都是人死前的残念,浓郁得令人不适。晓羡鱼下意识皱起眉。奚元瞧她一眼,将头骨拿远了。 人头骨将这些“痛苦”悉数珍藏保存起来,时时刻刻回响于耳中,以供品味欣赏——这变态的做法倒确实很像那位传言中的山神。 “……都是‘祭品’们死前的残念,看来这头骨确实大有问题。”晓羡鱼问,“你是如何找到它的?” 奚元神色无辜,目光楚楚:“不走运,误打误撞遇见的。” 晓羡鱼愣了一下,心说这哪里不走运,分明省去了寻找的功夫。但转念一想,这确实不是什么好运。 他们对那山神知之甚少,并不清楚对方是个怎样的凶邪,倒霉鬼孤伶伶的,又没她在身边保护,独自对上山神委实危险。 ……虽然不知为何,眼下看起来,那山神疑似只是一颗任他拿起放下的破头骨,看上去并无什么本事。 晓羡鱼想了想:“就算这人头骨不对劲,你怎么确定它就是山神,而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分身?” 奚元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晓羡鱼转头瞧他,眨巴着眼等解释。 “小仙姑忘了?我能感应到同类。”半晌,奚元敛眸一笑,温声解释起来,“这头骨上附着阴怨气息,还有零星残魂碎魄,我想这便是那吞噬生魂的凶邪了。” ——原来如此。 晓羡鱼从他手中拿过头骨,捧到面前,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着。 她并没瞧见什么残魂碎魄……想必已经细碎成渣了,她感应不到。 正寻思着,白骨头颅那空荡荡的眼眶内,突然溢出一团诡异的深色气雾。 晓羡鱼晃了下神。 “嘶——” 下一刻,指腹传来灼意,白骨头颅表面突然间变得极为滚烫。 她指尖一缩,白骨头颅脱手落地,骨碌碌滚了好几圈。 那灼意余韵仍残留在指尖,有些刺痛。 晓羡鱼下意识将手伸向了奚元,想借冷冰冰凉飕飕的倒霉鬼降降温。 然后手摸了个空,白衣青年悄然间不见了踪影。 晓羡鱼一愣,立即转头看向阿音和商宴——那二人同样消失不见。 她眨了眨眼,有些无奈地心想:“又来。” ——敢情那位变态的山神大人喜欢逐个击破。 她目光落回地上的白骨头颅,与那诡雾缭绕的眼眶对视片刻,走上前去。 华美繁丽的裙摆微扬,少女抬脚踩住了白骨头颅。 虽然那白骨头颅没有血肉、没有神情。 但她还是在它脸上看出了明晃晃的愠怒。 “还有什么招数呀?”晓羡鱼的语气笑吟吟,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俏皮,“不是很会折磨人吗,不如让我见识一下——” 她微微弯身:“你要如何让我痛苦?” 话音落下。 一丝凉意悄无声息在眼尾晕开。 晓羡鱼一顿,她抬起脸,琉璃眸中倒映出漫天飞雪。 神栖洞中下雪了。 * 视线再落回来时,场景已经悄然变幻。 晦暗逼仄的洞道变成一片宽阔的、琉璃剔透的台子,四周环绕楼阁。 台心砌着一柄高耸入云的巨剑, 晓羡鱼认得这地方,不仅认得,她还分外熟悉。 这里叫做“问剑台”,乃天下剑宗试剑之地,亦是天下剑修逐梦、证道之地。 每相隔十年,问剑台便会举办问剑大会。 没什么细则,起初随便两个人上去对决,然后观战席上的人挑战胜出者,就这么一轮一轮打擂,直到出现一位不败之人。 唯二的规定,一是不杀人、二是必须向认输的对手停手。 问剑大会除魁首外便无名次,选拔的仅有最厉害的一人,引得天南海北的剑道强者争相到此证道。 因此问剑大会的观赏性和讨论度极高,学剑的、不学剑的,都喜欢来观赛看热闹。 晓羡鱼抬眼环顾,观战席上人头攒动,每个人的目光都聚集于问剑台上。 而此时此刻,她正站在台上,面前几步外是一个狼狈的握剑少年,正满脸不甘心地盯着她,似乎刚在她手中落败。 晓羡鱼顿了顿,垂眼一看,自己手中的闻铃伞不知何时已变成三尺青峰。 剑已出鞘,凛凛生光。 旁侧席间的观众大声为她喝彩着,热烈的讨论飘入耳中——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 “这上届魁首的实力果真强劲,莫不是今年又要拿头筹了!” “今日连战二十一人,竟半点也不见疲态。” “依我看呐,今年的战况是没什么悬念了。你看方才的小子败得多惨,啧啧啧……那可是沧澜剑宗首席弟子啊。” “现在下结论太早,听闻青炼山的人还没上过场呢……” …… “那么,下一位上场的勇士是谁?” “……”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时间竟然没人有胆量前去试剑 直到一道清凌凌的嗓音响了起来—— “我来。” 晓羡鱼心头微微一跳,片刻怔神过后,她循声看去。 观战席二楼,一个少女懒洋洋靠坐在栏杆上,一条腿搭在外头晃悠着。她手里拎着个精巧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 然后她抽出腰间佩剑,递出栏杆外,将壶里剩下的酒尽数浇洗在剑刃上。 烈酒撒入纷飞的雪中,少女纵身一跃,从二楼跳下,轻盈落在台子上。 她手中的那柄长剑惹眼极了,纤纤剑身缠绕藤纹,过分靡丽,隐隐带着几分无伤大雅的妖性。 洗剑的烈酒顺着剑身淌下,滴落在雪面。 晓羡鱼安静地望着她,像在望一个久违的故人。 少女拎着剑一路走,地上便一路洇开落花似的痕迹。 她抬起脸,一双秾丽逼人的眉眼含着盈盈笑意,开口道:“我手中剑,名为‘月枝’。” 问剑大会中,挑战者倘若不愿,便不必说出自己的名讳,只需报上剑名。 “月枝剑?” 风花雪月的剑名一出,观战席间某个角落传出一阵哄笑。 有人嗤声道:“这娇滴滴的姑娘家美则美矣,握剑么,便不大合适了——这剑名如此黏黏糊糊不大方,想必实力不怎么样。” 少女听见这话,面色如常,似乎不气也不恼。 她只是微微抬了下眼。 那眸光犹如春水浮着薄冰,也多情、也寒凉,就这么笑吟吟地扫向那人,素腕一抖,将剑上酒渍甩净。 然后她漫不经心地举起剑—— 万籁忽寂,连纷繁的雪都仿佛在空中悬停了。 下一刹那。 剑气迸发,雪幕中好似有藤枝疯狂抽长,竟在电光石火之间逼近那人面门。 他神情骤然一变,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尖锐的枝桠已抵在他的眉心。 好像要将他刺穿。 男子为剑气中灭顶的杀意所慑,半分也不敢动弹。他喉结上下一滚,空白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自己必死无疑。 然而最终,那枝头只是绽开了一朵漂亮的小花。 柔软,洁白,宛如溶了月色。 “月枝”。 剑气散去,花枝轻轻一颤,转眼融于风雪中。 观战席间一片死寂。 少女用出了最意韵缠绵的一招,轻而易举教在场人知道——她完全可以让别人死得“黏黏糊糊”。 解决完这个小插曲,那意气风发的少女来到晓羡鱼面前,目带好奇地瞧了瞧她,收起方才的乖戾,乖乖巧巧地朝她一揖。 “前辈,”她道,“请赐教。” 晓羡鱼干脆直接,扭头就走:“不赐,认输。” 少女:“……” 晓羡鱼踩着风雪离去,心想,这山神还真没创意。 窥伺心魔,编织幻境,而人在其中的每一分心神波动,都是它的养料。 它越强大,便越能触及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对此最好的做法,就是我行我素,不按它给的路数走。 少女还在身后呼喊她。 “前辈!前辈——” 她三两步追上来,语气满含挑衅地激将道,“为何不敢与我一战,你就这么怕输?” 晓羡鱼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叹了声气,兀自对着漫天风雪说道:“你太拙劣了。” 前半段窥探她的记忆而来,织得倒还像模像样;后半段是不曾有过的走向,这山神大人自由发挥,尽显破绽。 “我才不会如这般紧追不放,”晓羡鱼不得不为自己正名,“人家与我爱打不打,不战而胜我还落得轻松,无所谓落人口舌。” 她懒懒一抬眼:“反正这天底下,没有人赢得了我。” 第32章 一线封喉 满身功德,光明灿烂。 晓羡鱼说这句话时, 语气并不狂妄、也不张扬……甚至不算掷地有声。 她的声音轻而淡,仿佛只是在叙述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雪骤然又大了几分。 “是吗?”短暂的寂静过后,身后的少女忽然开了口, “那你自己呢?” 晓羡鱼脚步一顿,回过头, 对上她一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 再苍茫的雪也压不住如此好颜色, 少女容颜清绝, 薄翼似的长睫轻轻一眨, 恍若有蝴蝶沾满月辉、飞入雪光之中。 她歪了下头,笑着问:“你赢得了自己么?” 晓羡鱼没回答。 少女瞧她良久,横抬起手中剑,另一只手抚摸着剑上的枝纹,温柔得像是对待情人。 “看,你赢不了。”她笑盈盈说着, “毕竟月枝已经被你亲手折断, 埋在了雪峰之下,而你从此——” “再也握不住剑。” 甜美而残忍的话音散入风雪, 转瞬消逝。 落入耳中, 余韵却久久不散。 ——少年二字, 从来最忌平庸。 可比生来平庸更令人畏惧的, 是年少时曾惊才绝艳、无人可及, 最终却跌落高处, 摔得粉身碎骨。 晓羡鱼抬眸, 于漫漫大雪中看见了错觉似的一幕—— 少女青丝瀑散, 白衣握剑,赤足踩过深雪,单薄的身影似要随风而散。 她行一步, 手中剑便黯淡一分。及至最后,浮现出了深深裂纹。 她低声呢喃着什么,其间似乎夹杂着谁的名字,听不真切。只看到殷红的血自唇间溢出。 手中剑最终撑到极致,悲哀地嗡鸣着、寸寸断裂,被凛风埋入雪中。 …… 晓羡鱼眼睫蓦地一颤,雪光映照着白生生的面容,仿若没了血色。 闻铃伞化成的长剑脱手,砸在雪地上,溅起微微雪沫。 她似乎被对方的话击溃了,踉跄着后退半步,缓缓抬手捂住了脸。 双肩微不可察地发起抖来。 少女见状,满意地挑起了嘴角。 然而很快,她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 ——为何她并没有汲取到丝毫的“养分”? 少女蹙了下眉,死死地盯着晓羡鱼。 半晌,晓羡鱼捂着脸的手指分开些许,悄悄露出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俏皮地眨巴眨巴,含着点狡黠意味。 晓羡鱼嘿嘿一笑:“你看看你,被骗了吧?” 少女:“……” “怎么,”晓羡鱼大喇喇地弯腰捡起地上的剑,“真以为我要当场哭给你看?” 话音未落,那长剑在她手中分明好似还没握稳当,招式便已如电递出。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 剑气惊散风雪,犹初春夜里落满月色的新枝,照荒山满春。 于绕指柔情中—— 一线封喉。 青锋淌血,滴落成梅。晓羡鱼慢悠悠收了剑。 “谁告诉你……”她低下眸,甩了甩剑上的血,“我再也握不住剑的?” 她的确赢不了曾经的自己了,但那并不是她,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面前的少女捂着脖颈,满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仿佛困惑于自己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晓羡鱼端详了她片刻,“哎”了一声,杀人诛心:“没想到你这么弱。” “……” 少女恨恨地瞪大双眼。 山神的幻境,一言以蔽之,便是“攻心”。 它最终目的是激出受困者内心深处最大的痛苦,在那之前,受困者每一分不宁的心绪都会化作它的养分,直至深陷。 但反过来,这也是它自己的弱点。 晓羡鱼方才略施小计,使得它在此间的化身心神波动,一瞬间借此反制。 毫不拖泥带水,也容不得拖泥带水。 少女的身形化于风雪中,眼前的一切消散。 …… 晦暗寒浊的山洞中。 晓羡鱼垂眼一看,发现白骨头颅仍旧被她捧在手中,不同的是,此时白骨上已布满裂痕。 仿佛只需要一阵风,便能吹得它支离四散。 看来,从奚元手中接过头颅的一刻,她便已身处幻境了。 余光里,瘦高的雪衣身影好端端地立在一旁。晓羡鱼扭头,对上奚元那双幽沉沉的眼。 视线相撞,他挑了挑眉梢:“小仙姑方才怎么了?” 她的速度太快,在旁人眼中,多半只是发了会呆。 “我被这东西拉进了幻境。”晓羡鱼解释道,“好在它弱得很,一下就被我揪到了破绽。” “如此。” 奚元好似不怎么意外,目光落在她手中破破烂烂的白骨头颅上,瞧了片刻,笑着说道:“看来‘山神’已灭,小仙姑果真厉害。” 晓羡鱼想了想,好奇地问:“所以在你看来,我方才只是出了片刻神,并无其它异状么?” 奚元安静了一下。 晓羡鱼瞧着他:“怎么了?” 奚元眸光一转,悠悠扫来。不知为何,眉目间带上了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片刻,他回答:“还说了一句话。” 晓羡鱼一愣:“什么话?” “小仙姑说,”奚元轻笑一声,“这天底下,没有人能够赢你。” 晓羡鱼:“……” 晓羡鱼哆嗦了一下。 俊美的青年正不错眼珠地瞧着她,他唇角微挑,笑得温润,丝毫不带嘲弄之意。 然而,向来别人尴尬她乐呵的晓羡鱼,此时此刻居然破天荒地尴尬了起来。 ……是因为这话出自她这条咸鱼之口,显得滑稽么? 她若是在意这些,便不会在云山闲混得光明正大、风生水起,从不怕旁人议论了。 倘若换作旁人,例如阿音或商公子,甚至是云山里的师尊、师兄师姐们听见这话,她都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笑眯眯地扯几句俏皮话。 可对上奚元……好似就有些自如不起来了。 真古怪。 “……也许是你听错了。”晓羡鱼眨眨眼睛,别开脸,“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奚元盯着她一会儿,没说话。忽然间,他抬起手,用冰凉的手背轻贴了一下她的面颊。 晓羡鱼微怔,抬眼看他。 “小仙姑,可是哪里不舒服?”奚元俯身欺近,字音慢悠悠飘入耳中,似乎含着一丝不甚明显的笑,“脸好烫。” 也不知有意无意,他靠得有些太近。鬼魂寒凉的气息掠过耳颈,非但没给她降温,还隐隐有几分煽风点火的趋势。 晓羡鱼微妙地顿了一下:“倒霉鬼。” 奚元挑起眼帘:“嗯?” “我知道了。”晓羡鱼面色凝重,“我知道你生前是什么人了。” 奚元的手背还贴着她的面颊,闻言,冷白的指尖微微蜷了一下。 他静了片刻,轻声道:“……什么?”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 倒霉鬼是只记忆残缺的孤魂野鬼,要想渡他,除了攒功德,还得弄清楚他的身世之谜。 她早就觉得不对劲。鬼魂她见过不少,倒霉鬼此等绝色实属罕见,说他是艳鬼也无人会怀疑。 而行止间,他气质翩翩不凡,温润如玉,生前应当出自富贵人家。 一个漂亮矜贵的人,生平能遇到的挫折总不会太多。他究竟做出了什么事,才落得死后满身报应、霉运缠身? 他记忆不全,行事想必多半出自直觉。晓羡鱼方才回忆着倒霉鬼与她相处的种种细节,不得不承认,若他生前对所有姑娘都如这般行事,凭那张脸蛋,必是要招得不少桃花债。 商小公子说他生前缺德,没准还真猜对了。 “多半就是这样,”晓羡鱼有条有理地分析给他听,“你生前可能是个负心汉,欠下的情债太多,遭天谴了。” 奚元:“……” 他一时无言,眼皮恹恹地搭下,收回了手。 晓羡鱼觑着他神色:“你不高兴么?” 话音一出,才反应过来自己问得不大妥当——得知自己生前是个负心汉,这种事有什么好高兴的? “哎,这有什么的。”晓羡鱼犹豫了一下,伸手拍拍他的肩,“反正也遭到报应了。” “……” 真是好会安慰鬼。 过了半晌。 奚元眼眸一撩,点墨眼里若有似无地晕了点细碎的水色,显得有些目光楚楚。 “没关系,”他轻声慢语地道,“我也不是很难过。” 晓羡鱼瞧他这模样,顿时有些懊悔起来——她方才感觉气氛不对,随口瞎扯转移话题,但倒霉鬼好似当真有些神伤了。 细细想来,世间负心薄情之人多了去,也没见过像他一般的模样。 “……我逗你玩儿的,你莫要往心里去嘛。”晓羡鱼找补着,目光落到手中的白骨头颅上,她想到了什么,眼睛一弯,“来,给你看点高兴的。” 奚元眸光低垂,徐徐转来,似乎还因为刚才的事兴致不高:“嗯?” 晓羡鱼手一松,布满裂纹的白骨头颅砸落在地,顿时碎散四溅。 紧接着,摔得稀碎的白骨堆中竟漫出了星星点点的萤辉,浮在晦暗的洞穴中,灿似千千晚星。 山神已亡,祭品们回响不绝的残念终于得到解脱,在这一刻化作了无数功德。 身着祭神服的少女就沐浴在漫天星光中,朝他盈盈笑着。 她在周围转了一圈,耐心地将飘浮的功德一点一点收入掌心,宛如踩着暮色收集星辰。 过了片刻,她攥着满满的功德回到他面前。 然后她踮起脚,将手高举到他头顶,再摊开手,碎星般的功德顿时簌簌洒下,浇落他一身。 恍若神明赐福。 星光漫漫,映亮此间晦昧,白衣青年鸦羽似的长睫微微颤了一下。 “奚元,你瞧。”少女难得正经地称呼他的名讳,“终有一日,我会让你身上的报应皆消。到了那时,你定会如此一刻般——” 她笑着说:“满身功德,光明灿烂。” 第33章 窥探 贪婪,赤/裸,目不转睛。…… 功德乍然浇落满身, 缭绕的黑气与粒粒金辉纠缠,互相吞噬。 身处其中的青年久久不语。 细碎的辉芒落在他脸侧,隐约映出了一点难得的血色。 苍白的、病歪歪的亡魂好似忽而落入人间, 短暂地生出些许活气。 晓羡鱼端详着他,期待在他从来波澜不惊的眉目间捕捉到点喜悦——倒霉鬼当初就是为脱去身上黑气来的云山, 此刻看着满满当当的功德, 想来该高兴坏了。 可是奚元瞧也没瞧那些功德一眼。 那双点墨眼连这漫天辉芒都吸敛不入, 却清晰倒映出少女的面容。 也唯有她的面容。 倒霉鬼着实安静了太久, 晓羡鱼有点儿郁闷起来。 看他反应冷淡,她撒功德的手悻悻收回。 忽然,当啷几声碎响,系着铜钱的手蓦地擒住了她的腕。 力道很轻巧,不显冒犯——然而指尖却又好似带着隐约的暗劲。 奚元眼皮一垂,冷不丁道:“小仙姑既许诺了, 可就不好反悔了。” 晓羡鱼原也没想反悔, 但听他这么说,心中反倒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她凑近他, 好奇地问:“那我若言而无信了, 你又当如何?” 奚元微微笑起来。 “我是个死人, ”他挑了下眉, 半真半假地说道, “最擅长阴魂不散。” 听这话中意思, 倘若她做不到, 他还打算缠着不放了? 晓羡鱼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 ——这威胁对那商小公子而言是天大的噩梦, 对她可不奏效。 毕竟倒霉鬼这么好养活,只需要喂点功德,别的不用再费什么力气, 模样还一派赏心悦目,飘在身边正好养眼睛。 “这么吓人呀?”她很给面子地害怕了一下,“放心吧,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不信你问那位小姑娘,我是不是立刻给她报仇了?” 她笑眯眯望向角落里的阿音。 在心茧中,晓羡鱼曾答应过阿音三件事——渡阿姐、灭山神、带她走。 在阿音的执怨化解那刻,阿姐 便已真正安息了。 而灭山神,亦不费吹灰之力。 阿音眼中泪花闪动,点了一下头。 晓羡鱼想起她是头一回见到奚元,难怪此前一直缩在角落里不敢过来。 毕竟倒霉鬼美则美矣,浑身邪气黑雾,普通人见了很难不发悚。 晓羡鱼三言两语将在心茧中的经历大致告诉了奚元,然后转头对阿音道:“你别害怕,他是好鬼。” 阿音怯怯地瞄了一眼奚元,点点头,小声开口:“那个大哥哥呢?他看起来不太好。” 她担忧地指了指商宴。 商小公子还在那头呆滞地面壁着,不知梦中在哪儿汲取着阳光和雨露。 “他嘛,”晓羡鱼好笑地瞧了他片刻,“救还是得救的。 只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做一件事。 晓羡鱼从储物袋里摸出一颗浑圆玉透的小珠子。 这东西是留影用的法器,能保存影像。 晓羡鱼捏着珠子,对准商宴,笑眯眯地问他:“你是谁呀?” 商宴低垂着脑袋:“我是小草……小草……你要给我浇水么?” 语气还带着点儿恳请意味。 “好吧,我给你浇水。”晓羡鱼憋着笑,“你看,水来了。” 商宴迷迷瞪瞪地抬起头、转过脸来,晓羡鱼早有准备,指尖沾着某物,飞快地往他眉心灵台点去,在那上面留下一滴朱红。 这是辞云真人给她炼的心头血——这回是真的。 “……唔?” 商公子皱眉闷哼了一声,感到痛苦似的,抱着头蹲下身去。他的眼底蒙着雾色,透着深深的茫然。 晓羡鱼耐心等了半晌,终于,迷雾弥散,他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 晓羡鱼挑了挑眉:“小草,你醒啦?” 商宴:“……” 商小公子的脸色一时间十分精彩。 看这反应,想必他记得先前心茧中的遭遇,回想起自己当草的丢人经历了——这对矜傲的商小公子而言实乃奇耻大辱。 商宴余光一扫,赫然发现了立在晓羡鱼身后、幽幽瞧着这边的白衣青年——那尊久违的瘟神。 他脸一板,当即决定死不承认,慢慢站起身来,高贵冷艳地装傻道:“什么小草,你在说什么?” 晓羡鱼心说我可留了证据,但她并没有立刻拿出来,只等哪天时机合适时,再把这东西拿出来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而且眼下不是逗他玩儿的时候,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转头对奚元道:“山神虽亡,但这件事还没完。” “山神”……白骨头颅只是个喜欢残害凡人的噬魂邪祟,他虽然享受着山民的供奉,但此间真正的一方凶神并不是它。 此前,晓羡鱼击杀山神,幻境破碎的刹那,她获取了一些零碎的残忆。 这白骨脑袋生前不过是一个凡人,数年前因意外受困于这山洞之中,死在这里,成了无名尸骸。 而所谓的神栖洞,一开始也只是一个无甚稀奇的山穴野洞罢了。 问题在于,它是如何成了邪祟的? 商宴听她这话,顿时一头雾水,一连串问道:“山神亡了?怎么回事?它在哪儿?” 他的意识刚从草恢复成人,完全处于状况外。 “它在那儿。”晓羡鱼指了指地上的碎骨。 商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瞪着眼睛沉默片刻,发出了与她先前一模一样的疑问—— “你是说,这玩意儿是山神?” 晓羡鱼眼睛一弯,也做出了与当时奚元一模一样的回答:“嗯,这就是山神。” 商宴恍惚间有种一觉醒来变了天的感觉,匪夷所思地问:“那又是谁解决的它?” 晓羡鱼老神在在:“当然是锦鲤大仙我呀。” 商宴一顿,上下打量她,神色间算不上是鄙夷,但那怀疑、惊异交织的第一反应,实在有些冒犯人。 好在晓羡鱼对于这样的冒犯已经习惯了。 “那山神弱得很,虽然几十年来吞吃了不少生魂,却不知为何没多少力量。”她一摊手,“我还没反应过来,它就死了。” 商宴:“……” 什么叫做“还没反应过来它就死了”? 他瞪着眼消化了好一会儿,心情微妙地复杂了起来——原先只身潜入盈山,想的是漂亮地解决此间事。没想到上来就中招,一睁眼发现自己被人捞了。 那个人还是他先前认定为拖油瓶的晓羡鱼。 ……继瘟神的事后,他再次欠上了她一个人情。 商宴微抿了抿唇:“那你说,这件事情还没有完……是何意?” “山神固然碎成渣了,但是——”晓羡鱼回答,“我们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它成为‘山神’的。” 商宴一愣。 晓羡鱼思索着,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她低下头,伸出脚尖拨弄着地上碎散的白骨块。 她记得在落入幻境前,曾在白骨头颅空荡荡的眼眶中看见过古怪的暗雾。 那暗雾之中,似乎包裹着别的气息。 晓羡鱼踢开一块碎骨,突然,一丝暗雾从底下钻出,受着某种牵引一般,钻向了洞穴深处。 暗雾隐于晦暗之中,好似下一秒就要消散无踪。 晓羡鱼当机立断追了上去。 “等等——”商宴猝不及防,忙喊她道,“你要去哪里?” 晓羡鱼头也没回,只遥遥摆了摆手:“别管我,你们先离开这里。” 商宴望着她拐入深处的背影,一咬牙,也拎着抱月剑跟了上去。 原地只留下奚元和阿音。 阿音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迷茫地看着突然远去的两人,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跟上他们。 忽然,不远处的白衣青年侧目扫了她一眼:“待在这里。” 阿音一愣,小心地瞄向他。 青年殊无血色,苍白干净得像一尊玉像,身上落满清辉冷调。他无疑是赏心悦目的,然而身上的非人感太重,叫人下意识有些畏惧。 “那边很危险,”他微微抬起一只手,指尖漫不经心轻擦过腕间红线,落在铜钱上, “你待在原地,不会有事。” 阿音从他温吞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什么,她有些困惑:“你……知道那头有什么吗?” 青年偏头,含笑瞥了她一眼。 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可阿音莫名觉得他应该是知道的。 她听话待在了原地,目送着他朝晓羡鱼离开的方向而去,雪白身影消失在尽头。 * 晓羡鱼追着那缕暗雾,一路来到了神栖洞最深处—— 凝固一般的黑暗中,她什么也瞧不见,只觉得本就阴浊的空气骤然更重了几分。 她一踏入此间,便觉得有一股浓稠的寒意当头浇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连护体的火灵玉都隔绝不了无孔不入的寒意,呼吸间,她甚至觉得肺腑在隐隐作痛。 身上繁重的祭神服此刻仿佛变成了薄纱,晓羡鱼搓了搓胳膊,四下环顾,方才那缕暗雾飘入此处便消散了。 森重的寒意紧裹着她,愈发加重,仿若凝成实质。 不出片刻,她眉睫上竟然结出了薄薄的霜。 晓羡鱼心想,不太对劲。 自踏入这里开始,她始终有种古怪的直觉,仿佛有一道视线黏在身上,如影随形、挥之不散,就这么在黑暗里窥探着她。 似乎……那股寒意正源自那道视线。 ——谁在这里? 晓羡鱼握着闻铃伞玉柄的手收紧了,不知为何,她竟然久违地生出了一点惧意。 晓羡鱼极少惧怕过什么。 然而此时此刻,身体的本能告诉她,有什么非常危险的东西正藏在附近。 她定了定神,取出提灯照亮黑暗,先是在附近探查了一圈,没发现有何异常。 可那视线还是黏糊糊的,紧盯不放,令她十分不适。 晓羡鱼安静片刻,细细感受着,忽然反应过来—— 那目光似乎来自于上方。 晓羡鱼皱了下 眉,慢慢抬起头。 黑暗中,她看见在那嶙峋山石、粗糙洞壁间……赫然卧着一只眼睛。 金色的眼睛。 它犹如一汪倒悬在上方的金色湖泊,虹膜泛着细碎粼粼的金辉,又似乎有薄雾氤氲其中,迷离神秘如同梦境。 一道模糊的影子隐于雾后,朦胧绰约,周身蝶舞翩翩。 晓羡鱼抬头与它相视一刹,那金眸中的雾气便悄然弥散了。蝴蝶翩绕的中心,那道逐渐清晰起来的影子缓缓转过脸。 看清样貌的瞬间,晓羡鱼耳边“嗡”地一声,蓦地睁大了双眼—— 那张脸……竟与她长得一模一样。 栖于金眸中的少女灵秀不凡,红衣灼灼,衣裙绣着活灵活现的锦鲤纹样,俨然就是另一个她。 晓羡鱼一时有些挪不开目光,那神秘而危险的金色湖泊好似无声将她吸入深处。 雾散了又聚,金眸映出的场景瞬息变幻着,短短片刻功夫,晓羡鱼便在那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十七年来的自己。 她刚从锦鲤化出人形时,还是一只手掌便可兜起、脑袋上顶着一片小荷叶的形态,乖乖窝在辞云真人的掌心里; 她在宗门广场上,手里拎着碧色如流的跃池剑,剑秀人美,招式却出得乱七八糟,引得旁人直摇头; 她头一回翘了功课,跑去镇上四处闲逛、招猫逗狗,被掌门谢诀亲自捉回山罚抄门规。 她懒洋洋地倚在树上,嘴里叼着一根草,手里抱着一本恨海情天的话本正读得津津有味; 她…… 她的一切。 那金色的眼眸中,尽数倒映出她这一世的成长轨迹。 仿佛就这么沉默地、执着地凝望了她许多年……或者说,在无人知晓的阴暗处窥探了她许多年。 贪婪,赤/裸,目不转睛。 从不遗落任何一个碎片,从不错过任何一个瞬间。 晓羡鱼忽然感到遍体生寒。 怔忡间,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是姗姗来迟的商宴。 “你跑的也太快了——” 商宴险些追不上她,气喘吁吁,心说这鲤鱼精实在是冲动,他就没见过这么会找死的。 说完发现晓羡鱼没搭理他,她抬着头望着上方,脸色不大好。 “怎么了?”商宴不明所以,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朝上方看,“那上头有什么……” 话音猛地一滞。 晓羡鱼眨了下眼,猛地回过神来,急忙制止他:“别往上看——” 然而已经晚了。 晓羡鱼出声时,商宴的目光已猝不及防撞入那只眼睛。 那金色的眼睛无疑正是沈疏意口中的“魇眼”。 晓羡鱼早前在霜天台便听他提起过,可当亲眼所见时,还是说不出的震撼。 只是不知为何,那邪气的眼睛里竟然倒映出了她这一世人生。 沈疏意说过,魇眼惑人,不可相视。 “铛”地一声,商宴手中抱月剑骤然脱手落地。 第34章 带上我 再入霜天台。 刹那间, 晓羡鱼心头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 这倒霉孩子。 仿佛从被奚元附过体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甩不开这倒霉体质了。 她不知道对上魇眼有何后果——在这紧要关头,她甚至短暂地忘记自己方才也与那只眼睛对视了好久。 忽然。 就在商宴的目光触及那只金眸的须臾, 他背后突然伸出一只苍白劲瘦的手,勾着他的后襟轻轻一拉。 那动作拈花似的, 透着漫不经心, 劲却大得吓人, 商宴猛地往后跌去。 白衣青年赫然出现在他身后。 黑雾缭绕中, 一缕神秘难察的气息悄然掠过商宴双眼,稍纵即逝,晦暗隐约。 青年轻飘飘松开手,抬眸望来。 看见突然出现的奚元,晓羡鱼愣了一下,旋即道:“倒霉鬼, 记着不要往上看——” 魇眼惑人, 却不知对阴鬼会起什么样的作用。 晓羡鱼不合时宜地生出了一点好奇心……但总不好拿倒霉鬼去试。 “好,”奚元笑了一下, 依言道, “我不看。” 对于她的话, 他似乎从来不问为什么。 商宴踉跄了几步, 扶着一旁的石壁大口喘着气, 脸色白得可怕。 “怎么回事……”他声音微哑, 不知在方才眨眼间的瞬息里经历了什么, 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那是什么鬼东西?” 晓羡鱼先是瞧了奚元一眼,然后来到商宴身前,弯腰观察着他:“小……商公子, 可还好么?” 商宴冷汗涔涔,苍白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好”二字。 然而,他看上去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别的异常,似乎没有受到什么蛊惑。 晓羡鱼有些意外。 待他缓上片刻神,她忍不住问:“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商宴喉结上下一滚,张口想要说什么,然而话音久久没有发出。他的神色愈渐变得空茫,“我……怪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晓羡鱼瞧着他茫然纠结的眼神,心下明白了几分——商小公子并不是什么也没看见,他只是记不起来。或者说,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 魇眼实在太过邪性。 商宴静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那到底是什么?” 晓羡鱼默了默,答了句废话:“一只眼睛。” “……我知道那是眼睛。”商宴深吸一口气,“我是说,那眼睛是怎么回事?” 晓羡鱼垂了垂眼,没回答他,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山洞。” 商宴一愣:“眼睛呢,不管它了?” “管不了。”晓羡鱼转身朝外头走,“我不好与你多说,总之我们先出去……然后将这事上报给霜天台。” 她说着,下意识叹了声气——世事无常,距上次那事才没过多久,她就又要进霜天台了。 实在太巧了。这下莫说多疑难缠的沈疏意,连她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有什么问题了…… 等等。 思及此,晓羡鱼心中忽然划过一丝异样。 她细细回想着,似乎从自己下山时起,走的每一步都与这“魇眼”脱不开干系。 接二连三,真的只是意外么? 一瞬间,晓羡鱼隐隐生出某种直觉,仿佛自己正在慢慢地踩入一片深沼,越蹚越深。 是否有人在引她入局? 是否有人……知道她曾经是谁? 晓羡鱼心里揣着事,脚下的步子便慢了下来,奚元慢悠悠跟在她身侧,偏头瞧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商宴一瘸一拐地追上来——方才奚元那一扯太突然,他不幸地崴到了脚。 ……又崴到了脚。 上一回是瘟神附体,这一回是那瘟神碰了一下他的衣服。 商宴幽幽瞥了奚元一眼,怨念深重得好似能当场活人化鬼。 他小心地避开缭绕的黑雾,走在晓羡鱼的另一边,扭头问她:“你先前说,那东西是让白骨变成‘山神’的根源?” “白骨死时,多多少少有点怨气。但他死于意外,而非被人所害,那点怨气化不成邪祟,过个几年本也就消散干净了。”晓羡鱼道,“可是那只眼睛在这里睁开了。它就像泼入盈山的火油,彻底点燃了飘散在山间的一点怨气。” 怨气加重的白骨人头意识复苏,从魇眼处汲取力量,成为了“山神”。 而与邪修一样,山神需要不断反哺那只眼睛——因此它虽然多年来吞吃了不少生魂,却并没有多么大的力量,至少算不得真正的一方凶神。 “你的意思是,眼睛才是此间的凶神?”商宴微微一惊,说着就要掉头回去,“那我不能这么走了……” 倒霉孩子活这么大真是不容易。晓羡鱼叹了声气:“你方才不是都领教过它的厉害了么?一眼都看不得,你想怎么解决它?” 商宴顿了顿脚步,似是回味起了方才那一瞬的恐怖感觉,有些后怕。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你说它一眼也看不得……可你方才盯了那么 久,为何一点事也没有?” 晓羡鱼微微一愣。 经商公子这一提醒,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也看了那只眼睛,还看了相当一会儿。 除了被金眸中倒映出的内容所惊,她好似并没有任何不适。 “谁知道怎么回事,”晓羡鱼耸了耸肩,“也许我天赋异禀呢?” 商宴不了解魇眼,对此并没有纠结太久。他消化着晓羡鱼说的话,问:“怎么看起来,你很了解那只眼睛?” 晓羡鱼没回答,只是含混地道:“你很快会知道那是什么的。” 亲眼见过魇眼的人,会受它蛊惑。因此自从十七年前第一只魇眼在人间睁开伊始,便一直是有人受害、无人目击。 所以哪怕魇眼现世的时机、方位皆无规律,霜天台也能秘密调查这么多年,对外瞒得密不透风。 商公子直视魇眼只有一瞬,只是受了些惊吓,这还要多亏奚元及时出手将他抽离。 霜天台多半会将目击过魇眼的商宴带回去,盘问过后,让他签下神魂契。 就像当时的晓羡鱼一样。 只不过,有件事怕是瞒不得了。 商宴曾看到她也直视魇眼,并安然无恙,甚至连惊吓也没有受到。 这样的例子想必极罕见……甚至可能前所未有。 霜天台一定会对此刨根问底,探究个彻底。 ……还真是个麻烦事。 * 晓羡鱼回到先前的地方,带上阿音,众人一起离开了神栖洞。 商小公子吹了声哨,招来一只黑溜溜、胖乎乎的小雀。 “这是我的灵宠,”他解释道,“入神栖洞之前,我便让它去传讯了,外头等信儿的商家弟子眼下应该已经入山,将那些山民控制住了。” 这商小公子这么莽撞,居然也会给自己留点后手。 晓羡鱼好奇地问:“商公子,你被抓上山还真是计划好的?” 商宴挑眉“嗯”了一声:“前月商家接到一桩仙门委托,要调查几起失踪案。我爹把这事交给了我,让我出门历练历练。我查了一下,发现失踪的几人要去的地方都途经这一带。” 晓羡鱼明白了,她挑了挑眉:“然后你来此一打听,听说有座邪门的‘残山’,古怪颇多,便想了个法子,以身做饵混进来?” 商宴觑她一眼,嘟囔道:“怎么,我这法子不好?” 晓羡鱼:“……好,好极了。” 好得几条命都不够他使的。 在这盈山里,恶的是山神,更是人。只是向来法难责众,那么多人,其中亲手沾染过鲜血的或许只有族长一人,而余下皆是帮凶。 不过,那些人最终要如何处置,不是她需要头疼的,交给仙盟评判便是。 至于魇眼的事,虽然会给她带来一点麻烦,但终归是要上报霜天台的,隐瞒没有任何意义。 商宴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这事需要霜天台来处理,但他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身为仙门弟子,还是学剑的仙门弟子,对霜天台自然忐忑又向往。 以至于当那些白衣挂剑的弟子从天而降,要来带走二人时,商小公子甚至有些晕头转向。 他第一百次扭头问晓羡鱼:“我们真要去霜天台了?” 晓羡鱼叹了声气。 “对。”她木着脸,“我们要去霜天台了。” 晓羡鱼已经提前给云山传了训,让师门遣人来将阿音接回云山好好照顾,待她忙完一切回去,再为她寻个好去路。 就是苦了倒霉鬼了。 霜天台乃天道护持的纯阳之地,是天底下最克制阴鬼的地方。倒霉鬼刚离开那没多久,便又要回去了。 此前,晓羡鱼生怕他受不住这罪,便同他商量着,想让他先和阿音一道回云山等她。 谁料奚元闻言,眼皮一垂,楚楚可怜地望着她道:“小仙姑可是不愿渡我了?” “什么?”晓羡鱼吃了一惊,“你怎么会这么想?” 奚元唇角一弯,俯身凑近她,“那就带上我。” 说完也不管她反应,一溜烟钻回了闻铃伞中。 晓羡鱼原地愣神半天,心想倒霉鬼可真没有安全感。 ——分明是为他好,他倒反过来觉得她要扔了自己。 也不知生前经历了什么。 * 晓羡鱼便只好带上奚元,同商宴一起,再一次去到了霜天台。 ……也再一次见到了沈疏意。 天山殿内,淡漠高华的男子坐在主座之上,狭长双眸含着霜雪意味,居高临下望来。 目光自始至终落在晓羡鱼身上。 商宴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抬头看看沈疏意,又扭头看看晓羡鱼,一脸迷茫。 终于,沈疏意开口了。 他面无表情,启唇:“又是你。” 晓羡鱼:“……” 晓羡鱼:“嘿嘿。” 第35章 问春风 首席の盛邀 面见首席前, 晓羡鱼和商宴已接受过霜天台弟子的问讯。 沈疏意想必是知道来龙去脉的,然而此刻,他就这么一脸冰冷端坐上方, 也不发问,气氛着实不妙。 晓羡鱼只好硬着头皮主动开口:“那个, 首席大人, 要不先听我给您解释一下?” 沈疏意没出声, 只微微一颔首, 示意她继续。 “是这样的,我那日路过盈山——别这么看我,真的只是路过。您可以去天山脚下的雪枯城里,找一家叫做常记的车行,查查半个月前当值的伙计,他应该记得我, 还有那个车夫。”她捋着前因, “我到了盈山一带,听车夫说起那山上的邪乎传言, 一时好奇上去探查, 结果意外听见商公子被抓进山里成了祭品, 便想着前去救他……” 晓羡鱼省略了自己上盈山的真实缘由, 只用一句好奇盖了过去——不然她总不能告诉沈疏意, 自己当时并没多想, 只想着随便找个阴气重点的地方, 给自家倒霉鬼补补身体。 她一说, 沈疏意又该关注些有的没的了。 总而言之,晓羡鱼此番确实纯属意外,一切都有迹可循。 事实本就如此, 旁人再如何疑心,也翻不出她什么问题。 主座之上,沈疏意眼眸微阖,眉心冰蓝纹路暗芒流转,浅淡的辉芒镀于面容,好似覆着一层薄霜。 听完晓羡鱼言简意赅的总结,他着实安静了好半晌。 商宴正愣着神,忽然感觉一旁的晓羡鱼伸肘捅了捅他。 他瞄她一眼,下意识接过话头:“对,我姓商名宴,来自瑶州世家,我去盈山是为完成仙门委托,调查几桩失踪的案子……” 沈疏意冷淡打断:“这些我都知道了。” 说着从座上起身,缓步而下。 他停在晓羡鱼面前,瞧了她片刻,眸光一转,落到商宴身上。 商宴顿时有些紧张。 ——大名鼎鼎的霜天台首席就近在咫尺,打量着自己。 “见到那只眼睛时,”半晌,沈疏意开口,“你是何感觉?” 商宴一愣:“我记不大清楚了。” 沈疏意垂眸凝着他,高大的身形罩下淡淡阴影,气场十分迫人:“小公子不妨再仔细想想?” 语气看似平淡,却并不留余地,明晃晃是在强人所难。 一旁的晓羡鱼扯了扯嘴角——她丝毫不怀疑,倘若商小公子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位首席大人会把他留在霜天台、直到他想起更多细节为止。 “……” 商小公子微一哆嗦,显然也感受到了对方话中凉飕飕的意味,只好硬着头皮回味起那点恍惚得很的感受。 有时人要靠逼迫来激发本能,在这等情境下,商小公子挣扎了半天,还当真想起了点东西—— “对了,我隐约间好似曾坠入过某个很骇人的地方,那里阴冷潮湿……有些像水,但又黏糊糊的,压得我喘不上气,就好像……” 他皱着眉,搜肠刮肚地翻寻着合适的形容。 沈疏意忽然道:“就像沼泽?” 商宴睁大眼睛,恍 然道:“对对对,就是沼泽。” 望入那只金眸的一瞬间,他仿佛陷入了充斥着无尽黑暗与绝望的深沼。 沈疏意敛了敛眸,看上去对此并不意外。 ——纵使他能够短暂地与魇眼相视,但也逃脱不开这般感受。 商宴努力又想了想:“我很快就被拉开,这才回过了神……其余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半晌,沈疏意微一颔首:“我知道了。” 他轻飘飘往殿门扫了一眼,一个候在那里的弟子立刻上前,对商宴道:“这位公子,请随我来。” 商宴愣了一下,不知沈疏意为何命人带他先行离开,单独留下晓羡鱼。 他满腹疑问,跟着那名弟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大殿。 殿内重归冷清。 晓羡鱼猜测沈疏意支走商宴,是又要像上次那般,猝不及防给自己来一手探魂。 她做好准备随时开演,然而沈疏意没有那么做。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她身上,冷不丁问:“听说,你能直视魇眼?” 就知道他要问这个。晓羡鱼乖乖点头。 沈疏意顿了顿:“没有任何不适?” 晓羡鱼诚恳地道:“挺害怕的——算不适么?” “……”沈疏意沉默良久,冷然问道,“你在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晓羡鱼:“好像是个人。” 说完觑了眼沈疏意,对方神色淡漠,没什么变化。 看来他知道眼睛里藏着某人的影子。 上回沈疏意不愿意告诉她太多,这回,晓羡鱼心中有了猜测—— 高阶修士元神强大,沈疏意又有天纹护体,他应该也能与魇眼对视……但估计只有片刻,至少无法久到支撑到他看清那人是谁。 还有另一种可能。 她和沈疏意在魇眼中看见的并不一样,这兴许正是那眼睛惑人的手段之一。 沈疏意见到的人影没准也是他自己。 片刻,沈疏意问:“你可有看清那人?” 晓羡鱼垂了垂眼,含混道:“……挺模糊的。” 沈疏意望着她,良久没说话。 磨人的寂静中,晓羡鱼寻思着他是不是又起疑了,就看见沈疏意忽然抬起了手,掌中浮现一道流光。 流光凝成画卷,在他手上徐徐展开——那是一幅画像。 晓羡鱼瞥了一眼,不由愣住。 那上头画着一个年轻女子,容颜极盛,赞上一句惊为天人也不为过。 然而无论是谁乍然望去,首先注意到的都不会是她的五官,而是那鲜活的意韵。 她昳丽的眉眼间,落着明艳却不灼人的恣意,犹如吹着春风生长的青野,连天的火也难以燎尽。 “你看见的人,”沈疏意低声问,“是不是她?” 晓羡鱼静了静,回答:“……不像。” 她这回答算不得骗人。 画像上的……是从前的她。 在山神幻境里,手握月枝、意气风发的她。 而她在魇眼中看见的,是云山上无忧无虑的锦鲤小仙姑。 沈疏意敛了敛眸,说不清他的反应是安心还是失望。 晓羡鱼重点一歪:“这谁画的?真厉害。” 仿形容易,仿韵却难。作这画的人必是位世间罕见的丹青高手。 她问归问,也没指望沈疏意能回答她不着调的问题。 然而,沈疏意安静片刻,居然破天荒地生出了一丝耐心,回答道:“画圣,叶灼桃。” 晓羡鱼一顿。 画圣叶灼桃,是上百年前的风光人物。 叶灼桃出身于铸器世家,却于丹青一道天赋卓绝,继她以后,世间再无担得起“画圣”一名的后起之秀。 画圣是个女子,才华横溢、风流好色的女子。 她一生作了上百幅美人图,记录生平遇见过的所有美人,其中有男有女,通通收录于一个名为《入梦来》的册子里。相传画圣夜间就枕着这册子入睡。 这行径至今还让后人好一顿笑。 沈疏意语气淡淡:“这幅画是叶灼桃的临终绝迹,名为《问春风》。” 冬去春来,沧海桑田。 桃花灼灼满枝头,叩问春风……故友何时归? 沈疏意收起了画像。 他将视线投向晓羡鱼,少女没再继续发问,安静地垂下了眼。 沈疏意打量着她。 上一回时,他便已经详细查过她的底细,确实很干净——云山师祖的亲传徒弟,掌门谢诀也力保她,说她绝无问题。 沈疏意与谢诀有几分交情,此人温和清正,不是会徇私的人,又身为一派宗师、仙盟督主,他的担保自是可信的。 沈疏意倒是没有理由怀疑她。 他心下在思忖着另一件事。 “你可知,”半晌,沈疏意开了口,“你是唯一能直视魇眼之人。” 晓羡鱼抬了下眼,瞧着他眉心天纹,明知故问:“首席大人不行么?” 沈疏意淡淡凝她一眼。“至多片刻,也不似你安然无恙。” 晓羡鱼心思转动,霜天台调查这么多年,对那魇眼想必有些线索。她好奇地问:“那首席大人认为,这是为何呢?” 沈疏意顿了顿,“想知道?” 晓羡鱼点点头。 沈疏意眸光一垂,往她腰间的鸡零狗碎看了一眼,不见佩剑。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将话锋一转:“云山弟子,剑都没有么?” “……首席大人不能因为我对云山有偏见,”晓羡鱼耸了耸肩,“我剑术不精,师尊说我带了剑也是让人夺了反杀的,不如不带。” 沈疏意冷然扫了她一眼。 那嫌她菜的眼神明晃晃,真是半点不加掩饰。 晓羡鱼谨慎地后退了半步——怎么,她菜不菜和霜天台有什么关系? “以后带上。”沈疏意收回视线,言简意赅,“你,入霜天台。” 晓羡鱼懵了。 她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声音:“什么叫做……我入霜天台?” 沈疏意:“字面意思。” 晓羡鱼懂了,沈疏意是让她加入霜天台,就像外头那些白衣挂剑的弟子们一样。 她忙问:“那试炼呢?入霜天台需经过二十层试炼塔,那个我可……” 沈疏意:“免了。” 晓羡鱼睁大眼睛,觑着对方,提醒道:“霜天台乃剑道英才荟萃之地,我一个不拿剑的平白无故进来了,恐怕要引起仙盟诸派反对。” “那也是我该操心的事。”沈疏意敛眸瞥了她一眼,冷淡道,“再说,不是平白无故。” 晓羡鱼闻言,心念一转,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难不成,”她试探着问,“您是想让我入霜天台参与调查魇息复苏一事?” 晓羡鱼虽然弱小无用,却有个天大的优势,目前这世上暂时无人能替代得了她。 她不会被魇眼所惑。 霜天台早年进入“睁眼”之地,想必没少损兵折将。 倘若晓羡鱼加入,旁的不说,至少能慢慢知道那眼睛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果不其然,沈疏意微一颔首,给出了答案:“是。” 他眸光凛然一转,落到晓羡鱼脸上:“你可愿意?” 难为沈疏意还想得起来要征询一下她的意见。 不过,这事大概无关她愿不愿意,是个强硬的命令,而非请求。 但巧就巧在—— 晓羡鱼非常愿意。 若想解开魇眼的谜团,少不了要借助霜天台内部的资源与情报,否则凭她自己,根本无从下手。 这事不能她主动提,否则显得居心叵测。好在,沈疏意主动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怎会不愿意?入了霜天台,我也算是鲤鱼跃龙门,给云山挣面子了。”晓羡鱼眼睛一弯,“首席大人,我能现在就把这好消息传讯给师尊么?” 她的喜悦在沈疏意看来毫无破绽,活脱脱就是捡了大便宜的模样,全然忘了自己为何得入霜天台,也不知前路危险重重。 哪里是什么好消息。 沈疏意到底没有出言扫兴,淡淡“嗯”了一声,允了。 第36章 桃花落 她曾与天意之剑交锋。 破例招晓羡鱼入霜天台一事, 就这么敲定下来。 沈疏意事务繁忙,随手遣了名弟子来负责指引她登记入册。晓羡鱼惊奇地发现, 对方正巧是上回看守过自己的那名青炼山弟子。 “好巧啊, ”她笑眯眯搭话,“世事真是无常, 上回我俩还是狱卒和囚犯, 如今竟成同僚了。” “……” 那名弟子瞥她一眼, 显然对她的话不敢苟同。 曾经算“狱卒”和“囚犯”倒不假, 如今是不是“同僚”么……霜天台约莫无人肯认。 外人不知内情,霜天台一众弟子哪个不清楚她为何能进来? 越是英才荟萃之地,越是仰慕强者,更何况还是公认最看重实力的剑修。 直白地说,大家嫌弃她太弱。 虽然不知为何体质特殊,竟不受魇眼所惑, 但改变不了实力远远够不着门槛的事实。 首席既要瞒着魇眼之事, 又要向外界解释为何招了她,想想就够焦头烂额的。 ——不过, 这里的弟子都出身于名门正派, 个个修行有道、素质良好, 哪怕心中嫌弃, 也并不会刻意针对嘲弄她, 面上还是保持和善的。 青炼山小弟子没回答她方才那句话, 只是主动报出名讳:“我叫洛枕风。” “真是个好名字。”晓羡鱼并不清楚好在哪儿, 反正先夸再说, “我叫晓羡鱼,临渊羡鱼的羡鱼。” 洛枕风早便知道她的名字,不过乍然听她说起来由, 忽而无端泛起一个念头—— 羡鱼二字,空存愿景,寓意似乎不怎么好。 他当然没有直言,太冒犯。只是问:“我听过你的来历,这名字是辞云真人给取的吧?” “不是,”晓羡鱼却摇了摇头,“师尊说是一位老人家赠的名……我倒从未问过是谁,想来应是他的某位友人。” 洛枕风点点头,没再深究,转而道:“霜天台的弟子本源师门不尽相同,称谓上没太多讲究,只按登记入册的顺序来。若不介意,往后你可叫我一声师兄。” 晓羡鱼当然没什么介意的,“那我就是……” 洛枕风:“晓师妹。” 晓羡鱼微愣,一时不确定他喊的是“晓师妹”还是“小师妹”。 她不由有些感慨,在云山她是年纪小辈分大,就跟山大王似的,日子过得十分舒爽。 来了霜天台,一下成了资历最少,地位最低……实力还最弱的那个了。 真是天差地别。 * 登记入册的流程很快,录了姓名入册,便正式算是进了霜天台了。晓羡鱼拿到了一个玉简,上头有她的名字。 她将玉简揣入袖中。紧接着,洛枕风带她在偌大的天山转了一圈,熟悉环境。 这里就像是一个集大成的宗门,有演练逛场,有比试台,还有弟子食堂和寝舍。 往后一段时间,她就要在这里生活了。 晓羡鱼兴致勃勃地参观着,忽然没来由地冒出个念头:“我能去看看天意之剑吗?” 落音一瞬,她微微一怔,自己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晓羡鱼心说:“我这是打哪儿来的好奇心?” 她又不是没见过天意之剑。 不仅见过,甚至还曾与那柄剑交锋。 ……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就是忽然间很想再去看一眼。 晓羡鱼瞄了一眼洛枕风,判断着这个要求是否会让他为难。然而洛枕风神色平静,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谁能不好奇天意之剑呢? 他自己刚来天山时,也曾请求前辈带自己前去一观。 “天意之剑在霜天台至高处,上去须先经过三百重天阶,且那里霜重雪冷,寒气彻骨。”洛枕风道,“师妹还想去么?” 晓羡鱼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爬台阶这种事,换了以往的她,一定是扭头就走。然而洛枕风话音一落,她竟然听见自己毫不犹豫地回答:“去。” 洛枕风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领路。 晓羡鱼一脸凝重地跟上。 她一路上不住分析自己,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其实还是受到了魇眼影响,致使性情大变……直到爬上了天阶。 三百重天阶刚起步时,她已经后悔提出这个要求了。 过半时,她已经完全打消了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对那天意之剑没什么兴趣了。然而来都来了,也不好半道同洛枕风说回去。 晓羡鱼咬着牙继续往上。终于,在累得两眼开始发黑时,两人来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 覆雪深深的霜天台之巅闯入眼帘。 晓羡鱼喘着气,凛冽寒风吸入肺腑,醒神得很。她缓过来几分,怔然望着前方。 大名鼎鼎的霜天台之巅……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满眼皆是白,无趣、清寒、孤寂的白。 呼啸的冷风卷起千堆雪,模糊了视野。晓羡鱼将手搭在眉骨上,挡着纷繁的雪沫,眯起眼远眺。 一片白茫茫的尽头,一棵枯松立于悬崖边,松下依稀能瞧见一柄长剑的影子。 那剑半个身子没入深雪中,只露出一点凝着寒光的刃,竟仍慑人无比,仿若可以割开此间天地与风雪。 晓羡鱼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一只手忽然拉住了她。 晓羡鱼回头,看见洛枕风面容浮着几分苍白。 “不可再往前了。”他肃然道,“天意之剑虽已无主,但剑气犹存,会伤到你。” 晓羡鱼一顿。 洛枕风瞧着不大舒服,想必是被他口中说的剑气所慑。 这少年人大概觉得,这个距离自己都受不住,何况是她。 晓羡鱼默了默,到底没有告诉他自己其实安然无恙。 “原来如此,难怪我突然有些不适。”她配合地拍了拍心口,“洛师兄,那咱们走吧。” 洛枕风似乎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带着她原路折回。 离开前,晓羡鱼回眸,遥望了一眼风雪深处。 那柄无主之剑埋于深雪三百年,依稀间,犹闻泠泠剑鸣。 晓羡鱼收回视线。 主峰都转过一圈后,洛枕风最后领着她去了后山——霜天台弟子们的起居之处。 他在前头边走边道:“你住‘桃花落’,在山腰。” 桃花落? 晓羡鱼心说天山这样寒冷的地方,还有桃花么? 然而走过蜿蜒山路,峰回路转,春意盎然的奇景映入眼帘。 灼灼桃林,漫山遍野,宛若绯色的海。桃林间竹楼错落,皆是单独的楼阁,排列乍然看去没有规律,但遥遥一望,又似乎联成一体。 能在天山见春景,定是有强大阵法暗地流转。晓羡鱼叹道:“霜天台弟子住这么好?” 熟料洛枕风瞥她一眼,语气有些古怪:“没有别人住这里。” 晓羡鱼:“……啊?” 洛枕风微微颔首:“剑之一道,最需苦修。其余人都住山顶的‘银镜天’。” 银镜天。 这名字一听,眼前便浮现满目霜雪,苍茫的白直直融到天际。不需要问,也知是个极寒冷的地方。 修行讲究渗入方方面面,所谓的“剑道需苦修”,指的不仅仅是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地练剑。极端点来说,还不能享福,因为日子过得太安逸会使人懒怠。 大概是考虑到晓羡鱼入霜天台的缘由,加上认定她也没有那个体力和心性受这等苦,便给她单独安排在了桃花落。 对其它人而言,这种特殊照顾或许带着轻视意味,但晓羡鱼简直谢天谢地。 这偌大的桃林只有她一个人住,虽然无聊点,好歹不必去山顶变冻鱼。 洛枕风补充道:“这里只有你一人,随意挑一处住便好。” 晓羡鱼脸上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洛枕风原还以为新师妹会对这区别对待心生不满,毕竟若换作他,是万万无法忍受被人这等轻视的——但眼下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果然与传言说的一样 。他面无表情地心想。 “天色不早,师妹先行休息。明日午时正殿广场见,我带你去密阁看卷宗。”洛枕风道,“你仓促入住,起居上若有何短缺,都可以去前山登名处领。” 晓羡鱼明白了。 她初来乍到,先休息一下,明天再开始办正事,带她熟悉了解过往的案子。 她点点头:“有劳洛师兄。” 临走前,洛枕风又道:“师妹,借你玉简一用。” 晓羡鱼没多问,忙递上玉简。 洛枕风将二人的玉简贴到一处,玉简相触,泛起幽淡灵光。晓羡鱼听见“叮”一声轻响。 他将玉简还给晓羡鱼,道:“好了。若有急事,随时通过玉简呼唤我。” 晓羡鱼乖巧点头:“好。” 洛枕风认真想了想,应该没别的要交代了,便转身离去了。 晓羡鱼目送了他一会儿,也转身踏入灼灼桃花林。 她一路赏着美景,心中忽然冒出个小小的疑惑:霜天台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如今的首席沈疏意,可不像是会有闲情逸致在冰雪里造个桃花源的人。 莫非是……曾经的首席? 微玄? 晓羡鱼眨眨眼,心说那位就更不是了。 她很快将这些杂念抛到脑后,认真择了一间顺眼的竹舍。 竹舍里一尘不染,不像久无人居的样子。 晓羡鱼四下瞧了瞧,很是满意。她想起还未向云山传讯,便拿出云山玉牌,想进弟子阁请林师兄代为转达一声。 但转念一想,如此正式的事,还是书信一封比较好。 霜天台选人名单都会公示,晓羡鱼已经想象得到云山收到消息会有何反应。 比起让全师门突然被此等惊吓砸个满怀,还是提前报备一声来得稳妥。 她指尖凝了点微末灵力,抬手在虚空中龙飞凤舞地划着—— “师尊在上,徒儿晓羡鱼,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徒儿要入霜天台了。” “事先声明,徒儿可没用什么不光彩的手段,是首席大人慧眼识珠,亲自邀请的我,您老人家记得别太惊讶。待我此间事了,再回去同您好好炫耀一番。” “对了,霜天台弟子出入皆佩剑,我也不能太与众不同,劳师尊有空时将跃池寄送来天山……” 晓羡鱼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乱七八糟地扯完,自己通读了一番,想了想,又将“待我此间事了”改成了“待我得闲之日” 辞云真人素日看着闲散,其实心思缜密得很,晓羡鱼被选入霜天台这事,比金乌西升还稀奇,他免不了要揣摩缘由。 晓羡鱼不希望师尊太担心。 她将手指一收,灵力凝的字纷纷没入掌心。这才入弟子阁找到林师兄代为转交。 做完这些,晓羡鱼退出幻境,大喇喇地往竹榻上一躺,打算休息。 片刻后,她又蓦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惊坐起。 ——差点忘了倒霉鬼! 第37章 无意轻薄 瓷白锁骨,细韧腰肢。…… 来霜天台之前, 晓羡鱼并没预料到自己将要在这里暂时住下。 霜天台虽冰寒刺骨,却是受天道意志护持的纯阳之地,鬼怪在此待得久一点, 就此灰飞烟灭了都不稀奇。 除却幽都山鬼王那等无上境的高阶凶灵,还有什么鬼怪敢踏入这地方? 她倒好, 带着一只可怜巴巴的孤魂野鬼屡次进出。 晓羡鱼万分愧疚, 连忙伸手去够榻边的闻铃伞。然而一转头, 发现白衣青年赫然立在窗前。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悄悄溜出来的。 窗户面朝桃林, 奚元眼皮半阖,正一言不发地凝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晓羡鱼有些心虚,犹豫着要不要出声——她满心只顾着想查之事,全然把倒霉鬼抛在脑后了。 忘了他不该待在这,忘了渡他的首要任务。 亏她还大言不惭地对他说过, 终有一日会让他身上的报应皆消。 正在此时, 奚元若有所觉,忽然偏过了脸来。 漫山桃花灼人眼, 外头的春色流入窗棂, 映着青年的半边面容, 染上微微绯红。 可这并未让他显出丁点血色。 如此映衬下, 青年瞧着愈发苍白了。那些万般鲜活的颜色, 只是虚虚浮在表面, 内里还是那尊毫无生机的冷白玉像。 玉像眉目恹恹, 缠绕几许不易察觉的戾气, 俨然一副病弱厌世之相。 晓羡鱼心想,倒霉鬼一定很不舒服。 ——若非实在掩盖不住,以他的隐忍性情, 是万万不会表露得如此明显的。 然而未等她开口,奚元便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温声道:“不必顾及我。” 晓羡鱼一愣:“你可知我入了霜天台?且要在这待上一段时日呢。” “我知道。”奚元道,“小仙姑看起来很开心。” 晓羡鱼心说我也没有那么开心。 她或许曾经对霜天台有过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执念,但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 在沈首席面前装装样子罢了。 晓羡鱼曲膝坐在榻上,托腮瞧了他片刻,冷不丁道:“就因为我开心?” 奚元又望向窗外,薄唇轻抿。“还有,这里的桃花很美。” “你喜欢桃花?”晓羡鱼这下有些诧异了,她忍不住提醒,“但这可是霜天台的桃花。” 奚元笑着“嗯”了一声。 晓羡鱼只当他在开玩笑。 桃花落再美,能美到让他流连至此么? 她托腮的手指轻敲着脸,琢磨半晌,又困惑开口:“你不问问我为何答应入霜天台?” 晓羡鱼早就觉得倒霉鬼实在缺乏好奇心,他总是什么也不问,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应当,自然而然。 好像只知道要对她百依百顺。 奚元道:“上回离开这里后,小仙姑便一直心不在焉,想必对邪修的事很是在意。” 晓羡鱼敲脸的手一顿,眸光落到奚元身上。 小倒霉鬼可真聪明。 她确实很在意,却没有合适的立场过问与插手,初次得知后只能压在心头。 但从始至终,不论在谁面前,她都表现得如同一个与此无关的局外人——担忧有之,但最多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仙门弟子对于苍生大事的牵挂,不十分多,忘得也快。 然而,奚元竟察觉到了她掩于深处的在意,甚至说她心不在焉。 ……她有吗? “我哪里心不在焉?”晓羡鱼嘀咕。 奚元眸光轻转,徐徐探来。 那双眼睛说不出是什么型,乍然一看有点儿像不大标志的桃花,只是眼尾更细挑、更凌厉,又混含着几分瑞凤的意思。 不贴合任何单一的标准,唯独分外漂亮。 “小仙姑的心不在我身上。”他微眯了下眸,慢悠悠道,“我感觉得到。” 晓羡鱼:“……” 不许说这么让人误会的话。 “胡说。”她轻咳一声,理直气壮地狡辩,“查明魇息复苏真相,守护天下安定,我辈义不容辞——但除此之外,我也没忘了渡你之务。” 奚元低笑一声,也不知信了没信,只道:“好。” 房中安静下来。 晓羡鱼撑着脸打量他,心思几转,半晌,她忽出声道:“既然如此,那不如就来聊聊你的事吧。” 自打下山以后,她忙得脚不沾地,没有空闲去好好了解倒霉鬼。 “身为负责渡你之人,”晓羡鱼眨眨眼睛,长睫忽闪间,琉璃眸澈冽如清茶,“我该对你多多关心了解,才好顺利完成任务,对不对?” 晓羡鱼这两日冷静下来细细回想下山后的经历,猜测可能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拉她入局。 但另一方面她想不明白,谁能拥有这般神通,将一个个不受控制的意外巧妙拼接,引着她走向既定的路? 她琢磨不清过程,只好回忆开头——而一切的伊始,便是奚元的到来。 奚元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她又何尝察觉不到他身上许多秘密? 晓羡鱼一直不去探究,是因为倒霉鬼实在柔弱温顺,很难叫人觉得他私藏了什么坏心。而且,他也实在没有用心去隐瞒。 坦坦荡荡的可疑,倒不显得可疑了。 只是,不管来历成谜的倒霉鬼是不是诱她入局的一环,她都想知道他是谁。 窗 畔微风轻拂,青年沐浴在春色里,神色坦然自若,似乎对她有此一问并不意外:“好啊,小仙姑想知道什么?” “除了奚元这个名字,你可还记得任何生前过往?零碎也无妨的。”晓羡鱼笑吟吟地说道,语气轻松若闲聊。 奚元顿了顿:“记得一些。” 晓羡鱼做出洗耳恭听的认真神色。 “我没有亲族,是个孤儿,自幼颠沛流离。”奚元目光楚楚, “旁人视我为异类,不愿接近。” 他神色可怜,仿佛触及了伤心事。 ……怪招人心疼的。 “这怎么就成异类了?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晓羡鱼道,“我在这世上也没有血亲,却有云山的家人,过得也很好。” 奚元温柔地笑起来:“小仙姑生来是顺遂享福的命。” 晓羡鱼摸摸鼻子,这话太重,她倒有点不好意思接了。 毕竟众所周知,她前半生不劳而获、应有尽有,撞大运入仙门,让天道酬勤成为笑话。旁人叹几句羡慕也就罢了,她可不好理直气壮。 安静片刻,奚元又道:“我本无名无姓,‘元’之一字,是一位故人赠予。” 亲人都不在世了,当然没有长辈为他起名,哪怕有,也可能因为年纪太小忘记了。晓羡鱼没觉得一个孤儿无名无姓有何不对,她的重点落在那位故人身上。 倒霉鬼竟还有记得的故人,那事情便好办了,顺着那位故人不就能寻摸出他的过往了? 她忙问:“是谁?” 奚元搭下眼帘:“不记得了。” “……” 晓羡鱼郁闷地想,不记得,还是不想说? 她狐疑的神色太明显,奚元理了理雪袖,好整以暇地瞧着她:“不记得名字,但模样依稀有几分印象。” 晓羡鱼眼睛一亮。 有了大致的容貌,便可以画个像,凭借画像慢慢找人。 只是不知道奚元口中的“依稀”,具体依稀到何种程度了。 “这很关键。”晓羡鱼道,“那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 “一位姑娘。”奚元轻描淡写道,“好看。” 晓羡鱼:“……” 这可真是太依稀了。 她瞅着他:“要不……再详细点?” 奚元轻轻“唔”了声。 晓羡鱼期待地等着他的下文,但他没了下文,就这么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他一言不发时,那点涂抹在外壳的温润便悄然烟消云散了,过于黑沉的眼珠子直看得人心中发毛。 晓羡鱼:“……你这么看我作甚?” 奚元离开窗边,不疾不徐来到榻前,微微倾身,专注地望着她。 “忽然觉得,”因为弯腰的缘故,他的嗓音压得有些低沉,“小仙姑有些肖似我那位故人。” “什么?”晓羡鱼懵了,“哪里像?” “哪里像么……” 奚元的目光好似笔尖,在她面容上慢而细致地描摹着,一点一点掠过去。 她的脸蛋还不及他手掌大,可他着实来回端详了好久。 有那么一瞬间,晓羡鱼觉得他的视线如有实质,拂得她面颊泛起丝丝痒意。 甚至恍惚间令她回想起在神栖洞深处,被魇眼窥伺的感觉。 ……不自在,极不自在。 就在晓羡鱼抬起手,打算一把推开他时,奚元仿佛终于在她脸上探索出了答案。 他轻轻一笑:“眉眼。” 晓羡鱼欲推他的手一刹,不尴不尬地悬在他腰前。 奚元垂眸一扫,视若不见,自顾自地道:“难怪我对小仙姑一见如故,原来……” 他说着直起腰身,与她拉开距离。 晓羡鱼满腹困惑,她向来是身体比脑子先行动,见奚元要飘走,本就悬在他身前的手下意识一拽:“等等,那……” 不料力道一个没收住,直接扯开了对方的衣襟,露出一小片冷白。 奚元:“……” 晓羡鱼:“……” 奚元低眸瞥了一眼那只罪恶的纤纤素手,又撩起眼皮,瞧着手的主人。 他一时没动,好脾气地等她发话。 晓羡鱼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沉默几息,故作冷静道:“瓷白锁骨,细韧腰肢。奚公子,当真是好一位美人。” 好一只艳鬼。 落音一瞬,她心中连念十声“祖师在上,万望恕罪”。 轻薄手下亡魂,实在有悖渡魂师的职业道德,有违祖训。 “过奖。”奚元微微挑眉,“小仙姑喜欢就好。” 晓羡鱼:“…………” 她做贼心虚,甚至忘了辩解一句自己不喜欢……虽然面对此等颜色很难昧着良心说不喜欢。 晓羡鱼遵从本心又瞄了一眼,然后松了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搓了搓自己染上薄红的耳朵。 经此一打岔,她忘记原本要问什么了。 奚元也没再开口,就立在竹榻旁整理着凌乱的衣领……画面实在糟糕。 晓羡鱼别开脸,白衣青年落在她的余光里,动作慢条斯理,不慌不忙,透着浑然天成的雅意。 腕间铜钱手串有一搭没一搭地碰出轻响,细碎泠泠,错落融入指腹擦过衣物的沙沙声。 晓羡鱼忽而一怔。 隐隐间,有什么悄然从淡忘的记忆里翻浮而出。 她被那似曾相识的声音勾着转过脸,看向青年苍白劲瘦的手腕,极细的一线赤色缠绕其间,十分晃眼。 晓羡鱼有些挪不开眼,眸光追随着那忽上忽下的一线赤色,若有所思。再回过神时,发觉奚元正静悄悄瞧着自己。 “怎么了?”他温声开口。 晓羡鱼飞快地眨了眨眼,犹豫片刻,试着问:“倒霉鬼,我能不能看看你手上的红……铜钱?” 第38章 铜钱 晓羡鱼就吃他这套。 窗外刮起了风。 落花纷飞入窗, 青年逆光垂着眸,神色有些晦暗。 晓羡鱼见他不说话,硬着头皮补充了一句:“我瞧你这手串挺漂亮。” 奚元盯着她半晌, 终于开口:“好啊。” 那铜钱系在他的左手,他慢悠悠地将手递出, 悬于她面前。 晓羡鱼凑近细瞧。苍白浮青的腕间红线轻缠, 色如浸血。极细的一丝, 穿了三枚铜钱, 系结处还缀着一粒漆黑小巧的晶石。 这物件戴在他手上很是合适好看,鲜明颜色碰撞交织,透着些许靡艳意味。 但那都是人衬的,而非物件不凡。晓羡鱼瞧来瞧去,没觉得有什么特殊。 ……难不成是她想多了? 方才听到那几声铜钱撞音时,她猛地一恍惚, 想起来在盈山村寨的祭坛上, 诡异红线浮现时,扯动它时听见的声音。 但那时听见的动静太碎了, 加上这样的碰音也并不独特。她不敢确定。 晓羡鱼想了想, 上手捏起其中一枚铜钱, 翻来覆去细看。 奚元也坦坦荡荡地任她端详, 没有阻止。 晓羡鱼心中那点疑心悄然打消, 她道:“这不是人间流通的钱币。” “嗯。”奚元歪了下头, “这是巫川一个古老部族的占卜圣物。” 巫川乃巫蛊之术发源地, 灵巫师遍地走, 虽然也分毒巫医巫,但在外人看来都一般邪性。巫川更是中州百姓口中不可踏足的避讳之地。 晓羡鱼微感讶异:“这占卜圣物会戴在你手上,莫非你是巫川人?” “我并未去过巫川。”奚元道, “此物乃方才提及的那位故人所赠。” 又送贴身礼物,又给起名的。 “自己的来历一问三不知,这小物件的来历倒记得清楚。”晓羡鱼撇撇嘴,“她是你什么人?” 奚元瞥她一眼:“是这世上唯一不视我为异类的人。” 晓羡鱼沉默了。看起来倒霉鬼有一段相当沉重的过往,倒让她不好意思再探问下去了。 然而有八卦憋着不是她的性格,她挣扎半天,到底直言了:“你喜欢她?” 奚元笑了一下,对她有此一问并不意外。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过腕间红线、铜钱。 晓羡鱼还捏着其中一枚铜钱,二人指节相擦。她被他冰了一下,尾指下意识蜷了蜷。 “这圣物曾占卜出我的命格,此生注定脱不出‘孤’之一字,无亲缘也无情爱。”奚元轻描淡写地道,“它……很准。” 晓羡鱼一怔,心情略微复杂。 这“很准”二字,他说得可真是云淡风轻。 倒霉鬼看来受过不少苦,才成了如今这般惯爱隐忍的模样。晓羡鱼默默为他酸楚了片刻,忽然回味过来——他似乎是在委婉地回答她方才那一问。 圣物占得很准,他这一生孤独至极,从不曾有过情爱牵扯。 她收回了手,不解道:“既然如此,你还一直戴着它?” 凡间那些半仙给人批这种命尚要忧心被砸摊子,他倒不嫌这圣物晦气,戴到入土都不离身。 “戴习惯了。”奚元温和道。 晓羡鱼静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生出新思路:“其实也无妨。圣物说的是你的‘此生’。你如今已是个死人,命早就到头了,它说的不作数了——” 奚元听完她这番歪理,怔了怔,轻笑出声。 晓羡鱼瞅着他。 “原来如此么?”奚元识相地收起笑,正儿八经道,“小仙姑,受教了。” 他长睫垂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语气是一惯的温声慢调,无端显得极认真、极专注。 令人毫不怀疑,他真心将她的随口歪理奉为圭臬。 晓羡鱼就吃他这套,心情不错地扬起嘴角。 她瞧着对方殊无血色的面容,想起明天还要去密阁阅卷宗,多半带不了他——他本就虚弱,密阁又是霜天台要地,必然额外设了重重禁制,邪魔鬼怪难以踏入。 “说真的,你状况究竟如何?”晓羡鱼正色起来,“霜天台可不是闹着玩的,天道意志在此护持,你若撑不住就同我说,没什么丢人的。” 奚元安静片刻。他的眉目间透着点倦懒之色,掩唇轻咳几声,嗓音微哑地开口道:“小仙姑,并非我强撑,而是……” 晓羡鱼困惑地看着他。 “两番到此,令我发现一件事。”奚元顿了顿,“唯独在你身侧时,我才会好受些。” “这话是何意?”晓羡鱼诧异道。 奚元:“此处的天道护持,似乎避开了你。” 晓羡鱼愣了一下,琢磨着他的话。“你是说,在我周身附近时,霜天台对你的压制会变弱?” 奚元“嗯”了一声。 “……真的假的?”晓羡鱼狐疑地盯着他。可别是倒霉鬼为了跟在她身边瞎编的。 奚元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似笑非笑道:“就像我身上的厄运人皆退避,也唯独影响不了你。” 他俯身靠近,嗓音里带上了点不明显的蛊惑意味:“或许,是你太特殊呢?” 寒凉如霜雪的气息擦过耳畔,倒令她耳根一热。晓羡鱼不动声色拉开点距离,嘀咕道:“我有什么特殊的?” 奚元弯了弯唇,没回答。 晓羡鱼虽然不明所以,但经他这么一提醒,也感觉有些不对劲。 倒霉鬼的霉运唯独影响不了她,难不成……这霜天台的天道护持还真的也偏偏避开她? 太古怪了。 倘若奚元没在胡说八道,那么他只有在她身边,才有小小一隅栖身之处。 但影响必然还是有的,奚元说的只是“好受些”,而不是离她近点儿就万事大吉了。看他恹恹容色便知。 再说,明日去密阁确实不便带着他。 那里头都是霜天台机要,沈疏意要是知道她偷偷带鬼入内,保管一剑给她个痛快。 “可即便如此,我也很难时时带着你。”晓羡鱼有些为难。 “分开个一天半日,倒不打紧的。”奚元慢悠悠道,“小仙姑,我没有这么虚。” 晓羡鱼:“……” 真是越来越无法和倒霉鬼愉快聊天了。 奚元坚称自己行,晓羡鱼也不好再质疑他不行,只得依他。 一宿修养过后,次日临近午时,晓羡鱼独自前往殿前广场。 往外走,柔软的嫩草地渐渐盖上白雪。一离开桃花落那无形的阵法,彻骨的冷意袭面而来,浇了一身。 晓羡鱼一时不习惯骤然变化的温度,打了个寒颤。 顶着一头的雪到了前山广场,正好是昨日和洛枕风约定好的时辰。 她环望一圈,却没见着洛枕风的影子,倒遥遥看见了首席沈疏意。 风雪漫漫,那一道霁蓝身影凌然立于殿前玉阶上,冷淡垂目望着广场上来往的弟子,衣袂猎猎,气质孤高,说不出他与周身风雪谁更凛冽几分。 晓羡鱼快步穿过广场,路上与不少霜天台弟子迎面相错。她还没去领统一的白色服饰,身上红衣灼灼打眼,旁人的视线或多或少在她身上停留。 霜天台规矩森严,弟子们也都出身自名门正派,自然不会当面议论人。晓羡鱼耳中没听到任何窃窃私语,但切实感受到自己在静默中成为焦点。 不仅是因为她的长相穿着显眼,更多是大家听说霜天台来了个不拿剑的新人。 剑修们深感困惑与不满。 晓羡鱼来到阶前,甩了甩脑袋上的雪,好似湿了毛发的小猫甩掉水珠。 然后她仰脸看向沈疏意:“首席大人好。” 沈疏意眸光一转,落到她身上。 他瞧着像是在等人。晓羡鱼左看看右看看,不见洛师兄。她问:“您在等我?” 沈疏意微一颔首,言简意赅:“我带你去密阁。” 这首席大人竟然甩开一身事务,百忙之中抽空亲自带她。晓羡鱼很是吃惊:“怎好劳烦首席大人?” “少废话。”沈疏意剑眉微微一压,溢出几分寒刃般的戾气,他冷冷偏头扫了上方的大殿一眼,“省得我要应付那帮老顽固。” 他大概是真的烦了,沉稳冷肃的首席执刑官形象出现一丝裂痕,不满情绪毕露。 刹那间,身上生出几分年少时的影子。 晓羡鱼瞧着他,笑眯眯问道:“首席大人因何事烦扰?” 沈疏意没有说话。 他不开口,晓羡鱼却已经猜到了——那大殿里想必正开会呢,因为沈疏意破格招她入霜天台一事。 多半是仙盟得到了消息,不少持反对意见的门派代表联合向沈疏意要说法。 沈疏意哪怕位高权重,仙盟也不是霜天台的一言堂。平时里各门各派轻易不敢置喙霜天台行事,但眼下出了这等破例之事,沈疏意总是需要出面给个交代。 他大概是在里头应付那些人应付烦了,索性亲自带晓羡鱼去看卷宗,落个清静。 晓羡鱼道:“那便有劳首席带路了。” 第39章 厄沼 转世天魔,魇主苏漪。 霜天台秘阁与晓羡鱼想象的很不一样。 霜天台位于天山云池之上, 若从远处看,琉璃剔透的恢宏殿宇落在云间,超脱凡世, 唯有浮空的漫漫长阶连接上下。 向上的尽头,晓羡鱼昨日刚去过, 便是天意之剑的埋剑处。 向下, 则通往云缭雾绕的天山云池。 峰峦环抱间, 千年冻雪融化汇聚至低洼处, 经年累月形成一片巨池。雪水冷冽澄澈,映着覆白山脉、氤氲寒雾,宛似云天倒嵌其中。 故得名“云池”。 晓羡鱼跟着沈疏意过了传送阵,眨眼间,便已置身云池畔。 她远眺四周,除了山水云雾, 没见着任何楼阁的影子。 “在这?”晓羡鱼奇道。 秘阁内藏着无数仙盟机要, 是霜天台最重要的地方,自然设有阵法隐藏, 不对外界透露具体方位。 只是她没想到, 它就位于天阶起点的云池附近。 不说山脚下不为外人知的内部传送阵, 天池算是霜天台明面上的入口了, 秘阁这样的核心地竟不在层层看守深处, 而设在门口。 着实令人很难猜到。 沈疏意抬了抬眼, 弥漫的浮云深雾顿时神奇地散了开来。 池心悄然显露出一座白玉塔, 通体润白, 乍然这么一瞧,像极了云雾所织成的。 那白玉塔并不高耸入云,也不华丽恢宏。它十足瘦窄, 从外形上看,里头的空间想必也很狭小,不知要如 何容纳那数不胜数的卷宗档案。 平静的水面涟漪轻泛,碎散的薄冰好似受到无形的牵引,打着旋儿聚拢,很快凝结成冰面,通向池心的白玉塔。 沈疏意踏上冰面。 晓羡鱼跟着他来到云池中心,她抬头看去,白玉塔身法芒流转,重重禁制护持,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还好没带上倒霉鬼。 沈疏意侧眸扫她一眼,这时才回答了她方才的疑问:“在这。” 落音,他步入塔中。 晓羡鱼紧随其后,满怀好奇地想要看看传言中的霜天台秘阁究竟是何模样。 然而进入其中以后,她却不由愣住了。 这白玉塔的内部,还当真同外形上看的一般无二狭窄——除了第一层,往上便再无楼层了,只有盘旋的阶梯,一圈圈绵延向塔顶。 晓羡鱼原本以为,霜天台的秘阁会是像云山弟子阁那般,架子井然陈列,塞满密密麻麻的卷宗档案。 然而,这里看上去空空如也。 难道里头还有暗道密室一类? 晓羡鱼瞄向沈疏意,首席大人一脸冷漠,并没有主动为她解惑的意思。 她于是四下环顾,自行探索起来。 瞧来瞧去,也没发现有何暗门,这里似乎确实空空如也。 除了—— 晓羡鱼眸光一转,落到墙上。 一个空得只余四壁的地方,若说有何玄妙,多半要么在地下,要么便在墙上了。 她于是走向墙边。 沈疏意看着她的背影,冰冷容色间吝啬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意外。 他清楚她弱得出奇,不过看起来倒不算太笨。 晓羡鱼其实十分不像一只锦鲤精。 妖精血脉强大,化形后通常会保留着本体的特性和影子。好比狐狸精,一眼就瞧得出来是什么变的。 拥有过人美貌的妖精不少……不过鲤鱼精不在内。 他们通常会有一双大而微突的无神眼,而且两只眼睛闹分家,距离远得能跑马。嘴唇也生得钝而厚。 不知为何,这些特质她半点不沾。 五官的标志自是不必说,除此之外,她还有种难言的灵秀,哪怕不言不语,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那儿,也透着股“郁郁葱葱”的生机。 认识晓羡鱼的人,大都觉得她一点儿也不像什么鲤鱼精,倒像某种草木精怪。 沈疏意忽而一顿,冷冷收回视线。 她身上的气质,令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 晓羡鱼并不知道身后冷淡沉默的首席在寻思些什么,她来到墙边,凑近细瞧。 沿阶的内壁有一些若隐若现的纹路,细如蛛丝,十分不引人注意,就像是玉石原有的纹理。 她研究半晌,没研究出个所以然,便伸手碰了一下。 不料,指腹触及之处竟骤然变得剔透了,原本细微难察的纹路瞬间清晰起来。 似有隐约的光芒流过那些纹路,缓缓向外扩散、蔓延,密密麻麻,由主到干衍生出许多脉络。 就像叶子上的庞杂纹理。 那些分叉之上还浮现出了文字,先是年份、再到月日,最后精确到具体的时辰。 晓羡鱼睁大眼睛,伸手碰了碰其中一个分叉。 紧接着,更多的枝节横生,墙上显露出更为详尽的文字注解,由泛到细地记录了各种事件的内容。 晓羡鱼仰面看着神奇的高墙,呢喃:“……原来如此。” 霜天台那些庞杂的卷宗、档案居然都在墙上。 “过来。”沈疏意终于开口,转身沿着盘旋的阶梯向上。 晓羡鱼回过神来,乖乖跟上去。片刻后,他停下来,轻车熟路地伸手点在了身侧墙上某处。 脉络流光,文字浮现,晓羡鱼瞧见了年份。 十七年前。 沈疏意指尖轻掠,不知触及了什么秘法,在落到文字上的刹那,晓羡鱼眼前突然浮现出了陌生的画面。 晚霞绚丽,一男一女结伴行走在余晖中,嬉笑打闹。晓羡鱼听见女子巧笑倩兮地唤身旁的青年“师兄”。 从二人的穿着打扮、通身气质能看出,他们都是仙门中人。 是一对下山游历的师兄妹。 “这是……”她眨眨眼睛,困惑地望向沈疏意。 “推演秘术。”沈疏意言简意赅。 晓羡鱼立即明白过来——眼前的场景发生在十七年前,个中细节是霜天台以精妙高深的秘术结合已知线索还原而出,就如同当时回溯出杏花村邪修的过往。 沈疏意在带她了解当年的事件。 晓羡鱼万万想不到,阅卷宗是这么个身临其境的阅法。 霜天台的推演术也未免太神奇,她看了一会儿,不仅知晓了时间地点,天气如何,甚至还从看出这对师兄妹关系甚密,明显彼此情投意合,只是中间还隔着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这都能推演出来?”晓羡鱼生出一丝趴墙角听人谈情说爱的尴尬感,“……霜天台果真厉害。” 沈疏意没说话。 这其实不难。比如那青年曾向好友倾诉感情烦恼,比如全师门都知道他俩彼此喜欢,但他俩自己不知道……只要人调查得足够详细,推演术自会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推演,线索越多,场景越真实到不可思议。 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能够指向真相的关键线索。 若是找不到,推演术便无能为力了。这满墙卷宗,也有不少缺东少西的悬案。 这对师兄妹一路打闹相伴着,途经一座偏远城镇,意外探听到此处近日很不太平,疑有邪祟作乱,半月之内接连出现了好几桩命案。 他们于是留下来,想要为百姓除祟。 晓羡鱼想,这二人凶多吉少。 既是十七年前的旧事,又是沈疏意特地给她看的,那么多半便是第一桩魇眼现世的案子了。 沈疏意说过,十七年前,第一只魇眼在人间睁开。 那险恶的眼睛出现得不惊天不动地,它带来的灾祸不是惊涛骇浪,而是绵绵细雨。 它喜欢静悄悄地望向人间,藏在寂静深处,令人掉以轻心。 好似一点点将人吞没的深沼。 那对师兄妹并不知道危险正在暗处窥伺,更不知道怎样的绝望在等待自己。他们一步步探查至最后,来到魇眼近前。 师兄先望入了那只眼睛。 他突然间一动不动,身后的师妹感到奇怪,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师兄?你怎么了,那里有什么……” 她还未来得及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话音便戛然而止。鲜血飞溅,少女呆呆地垂下眼,看着贯穿自己胸口的剑。 青年突然转身,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长剑刺穿她心脏。 她倏地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溢血的唇微张,却发不出声音来。 青年手腕一拧,利刃生生在她心口旋转,滔天剧痛令少女的面容惨白如纸。 他将她的心生生剜了出来。 少女瞳孔放大,没了生息。 青年双目空洞,面无表情,形如没有自主意识的傀儡。杀了昔日心心念念的师妹后,他安静地转身离开,拎着手中染血的剑,一夜之间屠尽城中百姓。 魇眼惑人,不可直视。显而易见,青年受到了影响,可以说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按晓羡鱼此前的了解,这青年大概也会变成像邪修那般的人,沦为魇眼的傀儡。 ——可他竟没有。 将城中变作炼狱一般的尸山血海后,青年竟然清醒了过来。 他呆滞空茫地望着周围的一切,神智缓缓回笼。 回想起发生了什么之后,莫大的绝望与痛苦吞没了他。他跌跌撞撞回到师妹身边,抱着她早已冰冷僵硬的尸身枯坐了一整夜。 他纹丝不动,仿佛也成为了一具死尸。 直至天光微明时,他才艰难地眨动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 随后,他拿出玉牌传讯师门,言明事情经过,而后捏碎玉牌,当场提剑自刎了。 师兄妹二人依偎在晨曦里,永远闭上了 眼睛。 屠城一案震动仙盟,因内情诡奇至极,理所应当由霜天台接手。在对魇眼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折损了十几弟子。 直至首席沈疏意亲临。 卷宗阅完,画面消散。 “你觉得,”沈疏意问,“他为何会清醒过来?” 晓羡鱼沉默片刻:“魇眼在折磨他。” 沈疏意不置可否,又接着带她观看卷宗。 十七年来,加上杏花村和盈山,人间一共出现了七只眼睛——七场灾祸,七桩血淋淋的惨事。 晓羡鱼扭头问:“首席大人,关于魇眼,咱们究竟了解多少?” 沈疏意垂了垂眼。 霜天台调查至今,仍难以触及真相。不过,他也在与魇眼对视的短暂瞬息里,获得些零碎线索。 他看向晓羡鱼:“你可知厄沼。” 晓羡鱼心头微微一跳,面上却波动不显,神色如常道:“我自然知道,那是上古天魔。” 厄沼,魇息之源。它是世间最初的、也是唯一的魔,史书上说它早在万年前便灰飞烟灭。 然而直到三百多年前,魇息现世污染人间。 修仙界开始认为,厄沼并没有灰飞烟灭,而是留了一丝残魄,投入人间转世了。 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沈疏意安静了片刻。“那幅画像上的人,想必你听过她的名字。” “她是转世天魔,魇主苏漪。” 第40章 无罪 清冷端方,皎若明月。 沈疏意提起这个名字时, 嗓音漫出的冷意,就像外头浮着薄冰的雪水。 晓羡鱼面不改色,“嗯”了一声:“原来如此, 我确实听过。” 苏漪之名,天下无人不知。她身怀魇骨, 修炼邪术, 是个人尽皆知的祸害。三百年来, 她的平生事迹不知养活了多少天南海北的说书人。 “难怪首席大人当时问我, 见到的人是不是她。”晓羡鱼做出恍然神色,“既是魇息之眼,自然与魇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换作谁,都会本能地将二者联系到一处,这是理所应当的。 想必在那些知道内情的霜天台弟子之中,就有不少猜测魇主死而复生、卷土重来的。 晓羡鱼心想, 死而复生不假, 卷土重来她可不认。 沈疏意冷冷道:“但你看见的人,不是她。” “……” 晓羡鱼顿了一下, 心虚地挪开眼。 他的口气隐约带着不悦, 十分微妙。晓羡鱼略一思索, 不难猜到个中原因—— 看来, 沈首席多半也曾认为魇眼现世是苏漪复生之兆。以他对邪修的恨意, 必定是极力寻找了她十数年, 势要亲手诛杀祸害。 然而到头来, 却发现思路可能错了, 心情自然不大美妙。 晓羡鱼也不想刻意隐瞒混淆霜天台的调查,可她总不能就这么告诉沈疏意,她在眼睛里看见的是自己吧? 以沈疏意那性子, 当场对她斩立决都不奇怪。 ……反正他拿的是苏漪的画像,和她晓羡鱼有什么关系? 晓羡鱼如此自我宽慰道。 晓羡鱼瞥他一眼,好奇问:“这难道不好?首席大人也不希望我看到的人是她吧——” 上回可是他亲口说,人间再无苏漪的容身之地。 沈疏意:“好得很。” 晓羡鱼:“……” 她默默地揣起了手。 沈疏意扫了她一眼,容色微敛,转而道:“苏漪是魂飞魄散了,但倘若她确是天魔转世,那么复生也不无可能。” 晓羡鱼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天魔厄沼原本也该在万年前魂飞魄散了。 只是关于苏漪究竟是不是天魔转世这一点,修真界并没个定论。 起初是有的。苏漪身怀魇骨之事暴露时,所有人都断定她就是天魔转世。否则,她怎会生而体内携带一根封着厄沼残息的骨头? 仙门百家容不下此等祸害,联合起来向苏漪的师门青炼山讨要说法。 青炼山乃当世第一剑宗,高手如云,难以撼动。诸派不敢强逼要人,只请求青炼山能够自行清理门户,给天下正道一个交代。 那时的苏漪还未堕魔,也不曾犯下任何恶行,只因一根沉寂体内的骨头被判下了死罪。 唯有一人逆势而出,言她无罪。 一个人的意见,竟打破了压倒性的局势。原先人人笃信的“定论”转眼间便不成定论了。 只因在仙门百家看来,那个人的话不得不信,他手中的剑也无人不服。 那人是苏漪的师兄,微玄。 微玄虽在青炼山,却身份特殊。他是天选的守道人,在师门中莫说是师尊师祖,就是辈分最高的太上长老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唤上一声圣子。 微玄本已仙身半成,之所以入青炼山,尊的是天命指引——说白了,就是祖宗拜孙子,折煞各位来了。 他明面上是青炼山的人,实则并不属于青炼山,更不修青炼山的功法。他修的是无情剑。 诸派万万没想到微玄会插手此事,在他们看来,圣子的一言一行代表着天道意志,绝不掺杂私心。 天意都发话了,谁还敢有异议? 针对苏漪的讨伐终于止息,只是关于她的身份,修真界难免争论不休—— 有人仍坚称她就是转世天魔,只是还没来得及作恶;有人认为她不是,否则圣子不会容她于世。体内魇骨兴许另有来历。 沈疏意眸光微暗:“我倒是一直想问问那柄剑,当年那位圣子,是真的在代行天意,还是私心回护。” 晓羡鱼愣了一下。 沈疏意说的,无疑是埋在霜天台之巅的那柄天意之剑。 晓羡鱼琢磨着他话中的意思。 前者便罢了,若是后者可了不得——私心回护四个字,等于在说微玄明知苏漪就是转世天魔,还欺瞒世人,违逆天道。 “首席大人多虑了。”晓羡鱼叹了口气,真心实意道,“微玄圣子怎可能是这样的人?” 她瞄了沈疏意一眼。此前,她看霜天台弟子避讳在他面前提及天意之剑,料想他这三百年前没少尝试拔出那柄剑。 晓羡鱼原以为他单纯不服气,年少时锋芒受挫的不甘和倔强仍不肯蛰伏沉寂,毕竟沈疏意骨子里实实在在是个臭脾气,有时钻牛角尖钻到堪称偏执。 可眼下听他这么一说,难不成这些年来,他其实并不全然执着于证明自己比微玄强,而是……放不下当年的旧事? 沈疏意面无表情地扫她一眼,倒没对她的反驳想太多——又一个仰慕微玄,听不得他半点不好的无知小弟子罢了。 世人对天道圣子顶礼膜拜,各种各样的赞美之词,沈疏意见多了、也听多了。 只是偶尔看到有人幻想那位从未一睹真容的圣子是如何清冷端方、皎若明月时,他便会回想起某些遥远旧事。 然后忍不住冷笑。 晓羡鱼感受到了沈疏意凉飕飕的目光。 首席大人心情不虞,连带着周身气息都一下子冷了几分。 晓羡鱼识趣地刹住有关微玄的话题。 ——谁能想到,这位孤高无双的霜天台首席,实际上心眼比针还小。 她转而道:“首席大人,我既得您特准入了霜天台,必不负重任,做个有用之人……” 晓羡鱼拍拍胸脯。“敢问今后的调查,我要从何入手?” 沈疏意神色莫测地盯了她片刻,沉默片刻,开口问道:“此前你在盈山与魇眼相视时,除了模糊的人影,可还看到了别的,或者——” 他顿了顿:“听见了什么?” 晓羡鱼心中一动,从他的问话中捕捉到了什么。她摇摇头:“没有。莫非首席大人曾听见眼睛里传出什么声音?” 沈疏意收回视线,漠声道:“一些细碎的呓语,听不清。” 晓羡鱼眼睫微抬 ,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她面上不显,心下思绪几转,想:沈疏意到底还是对她有所保留。 …… 正如晓羡鱼所料,沈疏意其实隐瞒了不少事。 毕竟她刚进入霜天台,那一身不受魇眼迷惑的体质虽罕见神奇,却尚且不知对调查是否当真有用,沈疏意还需试她一试。 为了谨慎起见,在那之前,的确没必要对她吐露太多情报。 晓羡鱼目前在秘阁中得到的情报,与别的霜天台弟子相差无几。 而沈疏意则知道得更多。 比如,他的的确确曾听到过魇眼里传出声音。金瞳如一汪深邃水泽,涟漪微微间,有字音缥缈回响。 一开始,确实是些断断续续、混乱无序的古怪呓语。但到了后来,传出的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 不知为何,沈疏意清晰而笃定地感觉得到,这代表那东西——魇眼深处的意识正在一点点苏醒,甚至一点点强大。 这一认知令人毛骨悚然。 ——待到它彻底醒来的那一日,将会发什么什么? 沈疏意不得而知。 而那些喑哑低沉的声音,透着令人恶寒的痴迷与癫狂,反反复复咀嚼着同一个称谓。时而渴求,时而怨恨,时而委屈。 多重混乱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回响不绝,织出那一声声“姐姐”。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神木 她心中分外牵挂倒霉鬼。 ——姐姐。 如此诡异可怖、难以常理度之的怪物不仅拥有自我意识, 甚至……还会吐露人言。 绕是沈疏意,也在听清那声声沙哑低喃后,感到了难言的恶寒。 他立即联想到金瞳中倒映出来的模糊身影。 色彩斑斓的蝴蝶盛着雾气, 翩翩簇拥着那一人。虽然看不清容貌细节,但见倩影绰约, 似乎是个女子。 他下意识觉得, 这声姐姐唤的正是瞳中人。 然而, 沈疏意虽曾一度怀疑瞳中人是苏漪, 却也不知这声姐姐该作何解。 他收起思绪,对晓羡鱼道:“接下来,我会命人带你去前几处魇眼现世之地。你要做的,就是利用好你这双眼睛——” 直视每一只魇眼,仔细看清里面都有些什么。 他的话音点到为止,晓羡鱼意会点头:“遵命。” 这参与调查的第一步正合她意——晓羡鱼十分想要知道, 是不是所有的魇眼中都会倒映出她此世过往。 沈疏意微顿了顿, 又想起什么:“倘若身体有恙……” 晓羡鱼还以为他要说“及时停下不要勉强”之类的,万万没想到, 首席大人眉峰一压, 冷漠地道:“死不了就硬撑着。” 晓羡鱼:“……” 算你狠。 霜天台不养废物。对首席大人来说, 晓羡鱼仅有的价值就是不受蛊惑。 他自然要物尽其用, 借她之眼好好看个够。 首席大人执着的唯有真相, 至于她这条工具鱼会否遭到反噬, 有没有性命之忧……大概不太重要。 无语凝噎片刻, 晓羡鱼话锋一转:“首席大人, 话说我有一事好奇。” “霜天台对魇眼是如何处理的?”她目光一垂,落在他腰间不孤剑,“首席大人如此厉害, 有没有试过……呃,戳它一剑?” 既然还能带她去看,说明十七年来出现的魇眼仍存于世,并没有消失。 “‘魇’无法消灭,只能暂且封印。”沈疏意微微一顿,“相传神山灵族有一秘法,可净世间污浊之气——可惜早已失传。” 晓羡鱼下意识道:“神山灵族?微玄圣子不就是……”灵族唯一的后人。 音未落全,猛地想起沈疏意不喜提及上任首席,微妙地咬住话头。 灵族并非凡族,微玄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后人”。据说他本是万年前从神山落入渺渺人间的一丝灵魄,应天授命生出意识、塑成人身,做代行天意的守道人。 ——简单来说,他天生地养,无父无母,算是灵族凭空蹦出来的后人。 沈疏意侧目扫她一眼,冷笑出声:“他是灵族又如何,神山早不复存在了。” 灵族失传的秘法,自然该到“神山”里去寻。 神山之所以被称作神山,是因它乃神栖之山——和盈山神栖洞里那等假劣的神不同,神山里栖的是上古灵源神木,供奉祂的古老部族便是灵族。 但神山消失于万年前。在微玄圣子手持天意之剑横空出世前,灵族只存在于古籍传说里。 万古之前,世上本无灵气,只有污浊之气肆虐,滋生妖魔,人间长夜难明。灵族入世、救世,最终覆灭。 神木将根须扎入了人间,化为地脉,灵气自此流入人间,孕育出仙道。 少数天赋异禀之人与地脉生出感应,汲取灵气修炼,超脱凡胎、斩妖除魔。无数仙宗诞生,林立于其根须地脉之上,渐渐繁盛。羸弱人族有所倚仗,阴霾驱散,长夜终明。 ——这便是修真史起源。 神木福泽万物而枯,神山也不复存在。那传言中的秘法,便随着神山与灵族的消亡深埋于万载岁月之下。 没有人找得到那虚无飘渺的秘法。 直到后来苏漪身死,世间魇息一夜之间随她弥散,便也再无寻找的必要了。 ——谁又能料到,三百年后的如今,魇息竟会卷土重来。 沈疏意的眉目染上些许寒霜意,沉默片刻,转身步下塔阶。 卷宗阅完,晓羡鱼跟着他离开秘阁。 …… 一过传送阵,回到前山广场,便突然听到了一声浑厚钟鸣,在山间久久回响。 晓羡鱼上回便听掌门师兄提起过,那声音代表着霜天台有紧急要务。果不其然,沈疏意蹙了下眉,甩下她往钟声方向去了。 ——也不知这回又是什么事,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晓羡鱼想了想,打算直接回桃花落。她心中分外牵挂倒霉鬼,很想回去瞧瞧他如何了。 走了没两步,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出声喊她。 晓羡鱼循声扭头一看,居然是商宴。 他站在一棵树下,头上、肩上顶着雪,也不知在这里守了多久。 晓羡鱼愣了一下,走上前去。 ——差点把他给忘了。 “商公子,我还以为你昨日便离开了。”她上下瞧着商宴,见对方倦容憔悴,眼下乌青吓人,显然昨夜没休息好,便问:“霜天台的弟子为难你了?” 商宴沉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商小公子眼下心情十分复杂。 昨日,他被霜天台弟子提前带离,去签魂契。签完以后,对方便欲带他下山离开。 商宴拒绝了。他厚着脸皮在霜天台赖了一晚,打算等晓羡鱼一道离开。 原因无它。他在签魂契前,从那名弟子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如今也算知晓惊天秘密的其中一员了。随即他便突然想到,按自己所了解到的看来,晓羡鱼那时望着魇眼那样久,竟一点事没有,霜天台也许会觉得她很可疑。 昨日与那位首席的短暂接触,已让商小公子对此人脾性有了个大致了解。他思来想去,觉得晓羡鱼多半要被那首席刁难。 二人在盈山经历种种,多少也算有点过命的交情了。商小公子一向自诩是个讲义气的人,他不能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得和朋友有难同当。 然而,商宴并不知道,要是晓羡鱼真被扣在霜天台严刑逼问,自己又能做些什么。他坐在床边,低头盯着横在腿上的抱月剑出神良久,头一回体会到了何为无能为力。 商宴倒不至于太担心她的小命——毕竟云山不是无名小派,她要是遭了大难,自然有人来捞。 只不过,这骄矜的少年人生中第 一次发现,自己……实在太弱小。 从前霜天台只存在于大人口中,遥远得像是天边的月亮,他纵使仰望、艳羡,那些心绪也单纯而浅薄,留不下痕迹,更不成执念。 世人激励后辈时,总说进了霜天台是如何光耀门楣,那些传言中的剑道天才们就像一个鲜亮而空洞的符号。 直到猝不及防来到这里,曾经清亮的皎月变作耀眼的金乌,他才惊觉那辉芒是如何的炽烈而锋锐。 ——那些天之骄子们所行之事,真正关乎天下苍生。他们是修真界的中流砥柱。 商家为瑶州大族,在当地颇有话语权,商小公子打小娇生惯养,众星捧月,身边人都忙着看他的脸色,读他的心思。他时常以天才自诩,资质也确实比旁人出挑许多。 然而一朝离了家,他却忽然觉得自己能做的事很少,说的话也无人在意。 意识到这点以后,商小公子睡不着了。 他瞪了一宿天花板,次日顶着两只爬满血丝的眼睛起身,刚迈出房门,便从外头路过弟子的闲聊间,得知了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 ——晓羡鱼进了霜天台。 还是首席沈疏意破例,亲自邀的她。 商宴木着脸心想,他分明没有睡着,怎么却在做梦。 魂不守舍地走到前山广场,他才终于慢慢回过味来。 然后再次魂飞天外。 “我听说,”商宴望着面前的少女,声音微颤,“你进霜天台了?” 晓羡鱼眨眨眼。 商小公子应该已经了解一部分关于魇眼的事了,但大概了解得不深。晓羡鱼入霜天台的真正原因算内部机密,不必沈疏意提醒,她也知道应该守口如瓶。 “说起这个,我也惊喜得很呢。”她熟练地装起傻,“必然是首席大人慧眼识珠,看出我天赋异禀,奈何明珠蒙尘……” 她絮絮叨叨好一顿自夸,等着对方露出鄙夷神色。不料商小公子怔愣片刻,轻喃了声:“真好。” 晓羡鱼话音一顿,稀奇地端详着他。 “羡慕呀?”半晌,她凑近,十分讨打地问道。 商宴猛地回过神,微微一僵,别过脸去:“有什么好羡慕的,这里那么冷,不像瑶州温暖宜人,我在家里快活得很。” 大概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口是心非得是太过明显,他的耳颈一片透出了尴尬的薄红。 晓羡鱼却是真心实意地赞同他——这种苦行僧般的日子,确实没什么好羡慕的。 她笑眯眯道:“霜天台的选拔三年一度,今年已经结束,商公子若有心,不若沉淀修炼三年,等下一回选拔,说不定能成呢?” 商宴听她口气如此轻松,一时忘了狡辩一声自己没有那个心,瞪着眼睛道:“哪儿有你说的这么轻松,霜天台的选拔有问心和问剑两关,问心关先不说,那问剑关可是要通过二十层试炼塔……” “很难?”晓羡鱼道。 商宴噎了一下。他匪夷所思地盯着晓羡鱼,只觉得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眸里,暴殄天物地盛满两汪清澈的愚蠢。 “怎会不难?每年选拔时死在里面的人也不是没有……甚至不少。”商宴有点郁闷,“据说能过一层,已经算是寻常仙门里的佼佼者了。” 过二十层是个什么概念?他想象不来。 晓羡鱼神色不变,丝毫没有被他的话震慑到,她微扬了扬眉,平平地“哦”一声,换了个疑问:“你不行?” 商宴:“……” 少年人——他这样的少年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声称“这很难”,却无法大大方方地说出“我不行”。 商宴简直有点咬牙切齿:“……你方才有没有听我说话?” “听了。”晓羡鱼手臂一抱,懒洋洋地往树上一靠,“商公子,你相信自己吗?” 她这一问透着满满的忽悠味儿,商宴抽了抽嘴角:“我相信又如何,试练塔可不管这些。” 实力不行就是不行。 晓羡鱼弯起眼睛:“那你相信有朝一日,自己手中之剑将无所不能吗?” 商宴一愣,发现自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他这样年纪和资质的少年,怎会觉得自己将一生平庸。打小他就很有自信,认定自己将来必定有所建树。 可当下怎么就不敢回答了呢? 许是因为他从未细想过,“将来”会在多久以后到来。 所以当短短三年光阴摆在他面前时,他下意识打了退堂鼓。 “我……”商宴垂下眼。 “这个问题,或许三年后的商公子来回答更好。”晓羡鱼一摊手,“行与不行,谁知道呢。” 她劝商宴,并不是撺掇他做个热血上头横冲直撞的莽夫,而是让他先为此努力过。届时行与不行,他皆能坦然脱口。 而不似眼下这般,心生向往又胆怯退缩。如此心境于修行有害无益,他这份不甘心总会滋长成心结。 再说,商小公子的资质确实不差。 商宴安静好久,不知想通了什么,眉梢一扬,郁色褪去:“是啊,总得试试才能知道。” “商公子想通了?” 商宴拍落肩头的雪,勉为其难地一点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且与你定下这三年之约。” 待他苦修三年,实力必将大有长进。 ……她何时要定什么三年之约了?晓羡鱼心想,听起来就怪幼稚的。 她好笑地瞧着对方——分明是他自己的心愿,还要表现得像是与人打了赌才去做的。 “好,那便三年之约。”晓羡鱼眉眼弯弯,“祝你成功,商公子。” 第42章 焚烧 眼底一点愉悦之色。 道别过后, 商宴便离开了霜天台。 少年去时的脚步都是压不住的雀跃,看那模样,好似恨不得立即开始练习挥剑一万下。 晓羡鱼心情不错地想:“功德圆满。天底下又多了一个有梦想的人。” 她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到桃花落。 步入回春法阵, 寒暖骤替,晓羡鱼发间的雪消融, 顺着鬓边滑落, 打湿几缕碎发。 她甩了甩头, 一抬眼, 忽在桃林间瞥见一抹熟悉身影。 一尾如墨乌发,逶迤淌过漂亮的颈肩、背脊,更衬得一袭白衣漆霜,饶是侧对着她,也能从身段里窥见不俗颜色。 ……就是这通身黑雾实在煞风景。 是奚元。 晓羡鱼停下脚步,舌尖走调到十万八千里外的曲子也悄然停奏。 她早已习惯倒霉鬼自己跑出来玩, 遥遥观察片刻, 心想:还有闲情逸致赏花,看来精神不错。 先前奚元说此间桃林很美, 竟不是说着玩的, 他是当真喜欢。 ——天底下居然有喜爱桃木的鬼。 晓羡鱼啧啧称奇。 她没吭声, 想看看自己不在时奚元都会做些什么。 深红浅红簇簇交映, 立于花前的青年雪袖轻抬, 手探向枝头一朵新桃, 动作间透着股慵懒的雅意。 这一幕本该赏心悦目。 然而, 就在指尖触及花枝的须臾, 那惨白皮肤竟顷刻“渗”出刺目的猩红颜色,像是由内向外烧了起来。 他的指尖微微蜷了蜷。 晓羡鱼愣住了,再定睛细瞧时, 却见鬼魂周身黑气如阴云拂过,缠绕间,那狰狞的红痕转眼消失无踪。他的手指依旧玉色剔透。 她困惑地眨了眨眼。 ……方才那是什么东西? 怔神间,奚元不知何时已察觉到她的存在。他转过脸来,笑着唤她:“小仙姑。” 晓羡鱼回神,察觉他的脸色不大好。 奚元的脸色其实从未有过什么明显变化——死人么,总归是苍白、不见血色的。他的状态好与不好,区别只在于眉目间那点依稀的神态。 晓羡鱼对某样东西上了心时,会变得分外细心。 她瞅着奚元,确信他眼下是“虚”的。 四目相对片刻,她走上前去:“方才那是怎么回事?” 奚元微怔,垂下眼睛,手指可疑地曲起藏入了袖中:“没事,我……” “说实话。”晓羡鱼知道他脾性,板起脸冷酷下令:“不然我就扔你回云山,再也不带着你了。” 她的威胁十分奏效,对方微微一僵,目光楚楚盯她半晌,最终抬手捻住了身侧的花枝。 这是要亲自给她演示。 晓羡鱼方才果然没看错,碰到花枝的瞬间,他指腹皮肤又透出骇人的猩红来。 隐约地,还伴着极轻的一声“滋”,听上去简直就好像……烧得通 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的声音。 晓羡鱼眼睁睁瞧着那颜色开始蔓延,攀缠至指节处。手背上隐约的乌青血管犹如汲血枝丫,开出靡艳诡谲的血花。 暴烈焚烧着死白的肌肤。 她看得心惊,一步上前,抓住他的手离开那截花枝。 往日寒凉如冰雪的手,此刻摸着几乎有些烫人。 “天道威压。”奚元轻叹。 晓羡鱼想,她还是低估了所谓的天道护持之地——威压之下,霜天台的一草一木,他竟连碰都碰不得。 她瞪着他:“既如此,还跑出来做什么?” “起初不知,后来……”奚元道,“后来便困在此处了。” 困在此处? 晓羡鱼有些不解,循着他的目光,看向他衣上的落花残瓣。 桃林落英缤纷,穿行而过时,沾身的花瓣总是拂了一身还满。 花满衣,香盈袖,本该旖旎烂漫。然而对于被此地排斥的阴鬼而言,这些轻若无物的落花不是沾在他身上,而是沉甸甸压着他、灼烧着他的残酷刑枷。 晓羡鱼猛地反应过来,召回闻铃伞,一道流光从不远处的竹舍飞出,落到她手中。 金铃碎响,红绸垂落。晓羡鱼将伞撑开在他头顶,边为他拂去身上落花,边道:“你这身子骨,以后去哪儿都得撑着伞,记住没?” 闻铃伞乃法器,内蕴庇佑法阵,病歪歪的倒霉鬼待在伞下会更安全。 奚元乖巧道:“好。” 晓羡鱼低头一看,发现他手上仍旧血痕狰狞,不像方才一瞬消退。 难不成是因为这回伤得更严重些? “是不是很疼?”她问。 “疼。”奚元的语气流露出几分脆弱,“小仙姑,帮帮我。” 倒霉鬼这么坦然求助还是头一回,看来已经疼得不行了。晓羡鱼问:“怎么帮?” 奚元俯首凑近些许,循循善诱:“你碰到的地方,会缓和些。” “……真的假的?”晓羡鱼微顿,狐疑地瞄他一眼。那双点墨眸乌漆漆的,空澈又无辜,不似说笑。 她想起奚元曾说过的,有她在时,天道威压会稍减几分。 ……好吧。 晓羡鱼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拉起他受伤的手,捏了捏泛红的指节。 “这样?”她不甚确定地问。 奚元低低“唔”了一声,似乎认真感受起来。片刻,却将手贴上了她的掌心,收拢,与她十指紧扣。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自然。 “这样。”他慢悠悠道。 晓羡鱼听着他隐隐上挑的尾音,觉得不太对劲。正要出声质疑,却看见他手上血痕竟真的开始消退,蛰伏回到深处。 “怪了,还真奏效。”晓羡鱼犯起嘀咕,“究竟什么原理?” 奚元搭下眼帘,长睫遮住眼底的一点愉悦之色。“多谢小仙姑。” 谢完,似乎并没有松手的意思。晓羡鱼估摸着他还是有点儿疼,干脆就这么牵着他回竹舍。 虽然事出有因,但这动作还是太亲昵了些。晓羡鱼颇不自在,主动找话题:“你放心,沈疏……首席给我派了任务,约莫这两日便出发。届时远离霜天台,你也能好受些了。” 她的任务属于内部机密,但奚元身份特殊——打从他被收入闻铃伞时起,便在法器限制之下,与法器主人有了无形的契约。 严格来说,他是她的所有物。带上他没什么问题。 奚元温声答:“好。” “对了,商公子回瑶州了,说是要潜心修行三年,努力通过试炼进霜天台呢。”晓羡鱼老气横秋地感慨起来,“还非要与我赌什么三年之约——年轻就是好。” “是么。”奚元轻笑一声,“祝他好运。” 这话由一只倒霉鬼说出口,也不知算祝福还是诅咒。 晓羡鱼悄悄瞄了他一眼,直觉他不大喜欢商宴。 回忆起奚元来云山的前因,她心思转了转,佯装好奇地打探道:“说起来,你当初附到商公子身上,难道是与他有何恩怨不成?” 奚元眼皮微阖:“机缘巧合罢了。” 晓羡鱼“噢”了一声,没再追问。 心下却想:“铁定有故事。” * 两日后,晓羡鱼启程出发,执行她作为霜天台弟子的首个任务。 十七年前惨遭屠戮的,是南边一个名为 “太平”的偏远小城。 她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太平城。 既是秘密调查,自然不宜兴师动众。与她同行的只有一人,正是负责带领她的洛枕风。 据洛枕风说,每一处魇眼出现之地皆已封锁,由霜天台弟子严密看守。他只需给她带路,到了目的地自会有人指引她。 晓羡鱼有些意外,她还以为沈疏意会亲自带她。 毕竟沈疏意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如今晓羡鱼的存在可能会让他触碰到更深处的线索,按说他会想要亲自观察她的反应、第一时间知道她究竟看见了什么。 她问洛枕风:“首席大人不一起?” “首席事务繁忙,不便抽身。”洛枕风瞥她一眼,大概以为她是害怕,“此行任务难度不大,有我带师妹足够了。” 晓羡鱼琢磨他话中意思,猜想沈疏意确实是打算亲自带她,只不过被别的事情绊住了。 或许与那日鸣钟有关。 能有什么事,比魇眼的调查还重要? 晓羡鱼一问,才得知沈疏意已动身去了寂灭林。 “寂灭林”是一片神秘危险的黑森林,环绕在幽都山之外,乃人鬼两界的天然屏障。相传里头挂满了死人尸骨,活人万不可入。 百年前鬼王出世,仙盟眼见对其诛灭无能,只好囚困。诸派百家耗费无数,于寂灭林外合力设下结界。 分明相安无事了百年,近月来却不知怎么,幽都山开始频生暴乱,凶灵蠢蠢欲动,已发生好几次冲破结界为祸人间的事。 沈疏意大概是忙着修补结界去了。 洛枕风摇摇头,随口叹道:“以前从未出过这样的动乱。那些鬼界凶灵,好似突然疯了一般。” 晓羡鱼顿了顿,“突然疯了”这个形容,倒让她联想到被魇眼污染之地。 她有心想要了解更多,不过这到底是题外话,与眼下的任务没什么干系,洛枕风便没接着往下说了。 不日后,二人抵达太平城。 如今这里已成死城,破败荒寂不说,四处还残余着深黑斑驳的血迹。可想而知曾经满城百姓遭屠时,这里是怎样的惨状。 洛枕风向驻守在此的霜天台弟子出示首席密令。很快,便有人给了晓羡鱼一张符纸,又在她腰间系了根细绳——那绳子灵光流转,一眼不凡,是个法器。 他们领着她来到城郊密林外。 “魇眼就在林中,跟着树上的标记走。”一人神情严肃地交代着,“我们会在外头拿着与你手中子符相感应的母符,若你有何异状,两边的符纸便会同时变色,届时我们会驱动法器将你强行拽回;要是符纸没变色,但你感到不适想要离开,便撕碎符纸。可记住了?” 听起来很是稳妥。晓羡鱼乖巧点头。 “务必多加小心。” “好。” 万事俱备,晓羡鱼转身进入密林。 这林子从外瞧着占地不大,不过半个小山坡,然而一进来,却好似没有尽头。她循着标记一路深入,走了许久,渐渐感到视野模糊,林中不知何时起了迷雾。 空气中好似笼着一股黏浊的死气,周围的树木开始呈现凋零枯萎的败景,光秃秃的,不似外圈枝繁叶茂。 晓羡鱼知道自己离那阴森邪恶的眼睛已经很近,瘆人的冷意钻进四肢百骸,附骨不去。 标记到此处便没有了,因为目的地已 然十分显眼。 她抬起头,遥遥地便瞧见——在寸草不生的中心,竟是一棵近乎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 那树虽郁郁葱葱,却丝毫不见生机,叶子黑如浸墨,荫蔽之处宛如夜幕降临。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迈入了那夜。 第43章 预示 ……是巧合么? 参天大树巍巍挺立, 树干极粗壮,少说有十人合抱。 据卷宗记录,魇眼就长在那树上。 晓羡鱼绕了半圈到另一面, 仰头看去,果不其然对上了嵌在树洞中的金色巨瞳。 它比不得湖泊与汪洋, 却好似更加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神秘而危险, 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诱人一探究竟。 几道深浅不一树纹沟壑构成它的眼皮, 微垂的弧度,仿佛正在向下俯望着。 湿冷、粘腻的视线与黑沉如夜的树荫,一并压下。 晓羡鱼稳了稳心神,望入其中。 迷雾聚散,眼睛里再次倒映出她的过往。如先前一般,依旧是些琐碎日常。 这回没了旁人打岔, 她看得更专注、更久。 渐渐地, 她好像调换了个视角,短暂与窥探自己的魇眼共情, 胸腔中莫名的恨意阴冷绵延。 那东西……恨她? 但古怪的是, 那恨意虽深刻, 却并不纯粹。很快, 各种复杂凌乱的感情汹涌翻浮, 织成乱麻—— 时而偏执痴迷, 时而杀之后快, 时而却是妄图吞噬占有、赤裸裸的欲。 晓羡鱼有些感到恶寒, 右手下意识地摸向左腕,轻轻摩挲几下。 不知为何,这个小动作令她感到心安。 她没注意到, 自己原本空无一物的素腕间,古怪的红线刹那显现,转瞬消失了。 怔忡间,金眸中往事落幕,转而浮现出一个陌生场景。 晓羡鱼微微睁大了眼。 等等,那是—— * 日薄西山。 太平城郊的密林外,若干霜天台弟子等候在外,个个面容冷凝,守着母符不敢松懈。 符纸始终没有出现异状,但这并不能让他们完全放心。 大家都知道魇眼阴邪,谁看谁遭殃。除了天纹护体的首席沈疏意,晓羡鱼这种例外还是头一回出现。他们未曾亲眼所见,很难打心底里相信。 时间点滴流逝。终于,在斜阳收尽残照前,细碎的脚步声从林子里响起。 众人俱是一凛,不约而同地将手搭在了佩剑上。 他们如此谨慎戒备,是因为十七年前那桩惨案的内情。 霜天台数年调查,免不了折兵损将。其中就有像当年那名屠城者一般,受了蛊惑大开杀戒的。他们之中有人的剑上沾过同伴的血。 洛枕风按住身边一名紧张兮兮、直接拔了剑的小弟子:“别冲动,当心误伤。” 悉悉索索一阵动静过后,红衣少女拨开拦路的树丛,走出密林。 正是晓羡鱼。 她神色自若,环顾一圈对自己严阵以待的众人,笑道:“诸位久等,我回来了。” 看来确实安然无恙。众人稍稍放下心来,与此同时,一道道思量的目光也落到晓羡鱼身上。 洛枕风走上前:“师妹可还好?” “挺好的,就是那眼睛老盯着我,有点儿吓人。”晓羡鱼拍拍胸口。 旁人并不知她话中的“老盯着”具体是个什么含义,便没太在意。只是十分好奇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但他们不便探问——晓羡鱼执行的任务性质特殊,她回去将一切直接呈报给首席后,要不要在霜天台内部公布,需让首席来定夺。 晓羡鱼不主动说,他们便当这是机密了。 洛枕风于是也没多问。天色不早,众人回到城中驻地。 为保险起见,洛枕风本打算让晓羡鱼在这里多休息几日,好再观察观察她的状态。 晓羡鱼却不想留。 “洛师兄,若我没记错,当年第二桩魇眼案是发生在一个叫清水镇的地方?” 这些卷宗上都有记载。洛枕风点点头:“对。” 晓羡鱼道:“那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发可好?” 洛枕风面露迟疑。清水镇本就是下一个目的地,只是不知为何她会着急前往。 “你的身体……” “放心吧,我好得很。”晓羡鱼神秘道,“我看到了些东西,有个想法需去验证一二。” 此话一出,洛枕风便没再犹豫,照她说的做。 待去到清水镇、探查完第二只魇眼后,晓羡鱼嘀咕了声“果然”,然后又急吼吼地拉着他赶往了第三处目的地,不知是在求证什么。 如此下来,二人效率极高。乘着飞行法器,不出半个月便将散落于天南海北的八处地方摸索了个遍——原本任务到杏花村便该结束,可以返回天山了,可晓羡鱼却要再去一趟盈山。 洛枕风不解。重返杏花村,是因为当时晓羡鱼没有去查看井中魇眼,可那盈山之眼她不是已经亲眼看过了么? “当时与魇眼相视片刻,便被同行的那位商公子打断了。”晓羡鱼解释,“最重要的东西并没看到。” “最重要的东西?” “洛师兄,我在太平城的魇眼里,看到了一幕画面。”晓羡鱼道。 此前她不主动提,是因为忙于验证猜想。如今心中已有定论,索性便同洛枕风实话实说——抛开看见了自己的那一段。 “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镇子,镇口的门碑上有‘清水镇’三个字;之后我在清水镇,则看到了被第三只魇眼污染的杨柳庄。” 她的意思表达得清楚,洛枕风一下反应过来:“你是说……” “对。”晓羡鱼点点头,“魇眼会‘预示’。” ——它将在何处睁开,将在何处降下灾祸。 “难怪师妹这般迫切。”洛枕风语速飞快,“这么说来,那盈山之眼里,很有可能会预示出下一处地点。倘若动作快些,或许霜天台还来得及阻止一场即将发生的灾祸。” 他一刻也不等了,连忙拉着晓羡鱼动身前往盈山。 “若霜天台早日得师妹这等人才,也许很多血案便不会发生了。” 大概是惊觉晓羡鱼竟如此有用,洛枕风的态度还透出了几分敬重。 晓羡鱼将手一揣,不置可否。 这条线索,大概是霜天台调查魇眼以来最大的突破了。所以洛枕风对她另眼相看。 但晓羡鱼总觉得不太对劲。 她起初以为,所谓的“魇眼”是从十七年前伊始,陆续在人间睁开的。 可去过盈山,她才发现不是。 霜天台在十七年前首次发现魇眼、察觉魇息复苏,这并不能说明魇眼最早出现于十七年前。 好比盈山,据后来被押入仙盟地牢的族长和一些山民交代,那邪恶的活人祭祀已在这封闭大山深处持续了几十个年头。虽然没人说得清山神的“祝福”具体是在哪一代人身上开始显现的,但必然远早于十七年前。 也就是说,目前为止最后一桩魇眼案,在时间线上先于第一桩屠城案。 这倒不奇怪。魇眼本就混沌无序,它的出现毫无规律可循,霜天台至今发现的八只魇眼大概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暗中窥伺的眼睛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盈山的事之后,沈疏意便打破了从前的推断,不再纠结于十七年前这个时间点。或许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前,魇眼便已蛰伏于人间。 晓羡鱼对此松了一口气。 毕竟,她就是在十七年前鲤鱼化形、被辞云真人捡回云山的。 如此一来,晓羡鱼便能稍稍心安——魇眼苏醒与她重回人世,二者间大概没有直接联系。 那些惨祸,那些血案,不是她招来的。 晓羡鱼垂下眼,回想起在盈山神池里,祭神服湿漉漉、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的感觉,几乎令她喘不过气。 “罪孽”这东西,挂在身上有如千钧重。 晓羡鱼答应进入霜天台,是为查清魇眼的真相。一如三百年前,她执着于体内魇骨的真相。 世人皆道那根骨头是她为转世天魔的证明,是她为魇息之主的证明。唯有她 自己清楚,她哪里是什么魇主,不过是一个容器罢了。 她操控不了那根骨头,反而受其蛊惑、挟制。 晓羡鱼比谁都了解,那东西有多么阴邪。 ‘魇’汲罪孽、痛苦、鲜血而生,沾上它一星半点的东西,都是极其危险的——曾经的她也不例外。 晓羡鱼不吝以最大程度的谨慎去揣摩那只眼睛。 既然魇眼出现的顺序都是错乱的,为何她还能从其中捕捉到规律? 比起“预示”,它似乎更像在“引导”。 魇眼刻意引她往某处走,不管为的什么,多半是陷阱。 无奈的是,作为唯一的、来之不易的线索,哪怕知道是陷阱,她也得去踩一踩。 以她对沈疏意的了解,那人亦是如此。 晓羡鱼眯了眯眼,破罐破摔地心想:“我且瞧瞧,你究竟想引我去哪里。” * 顺利抵达盈山后,晓羡鱼再一次踏入神栖洞。 她独身一人,凭着记忆寻路。然而里头弯弯绕绕好不复杂,她有点犯起迷糊来。 上回她便迷了路,对于一个不辨方向的人而言,如此复杂的地方不会因为走过一遭便记得清楚。 太尴尬了,难道她要出去求助外头的弟子? 晓羡鱼抱着伞正迷茫,忽听闻伞里传出几声低咳,奚元微微含笑的嗓音飘了出来:“小仙姑,不若我来带路吧。” 倒霉鬼敏锐地感知到了她的难处,晓羡鱼很感动,但她有点犹豫——毕竟上一回奚元说这话时,路带着带着,他就成了恐怖的女鬼。 奚元许是察觉她的小心思,不由笑了声:“放心,这回我不变作旁人吓你了。” 这话说的,仿佛上回是他刻意为之似的。 晓羡鱼撇撇嘴,没多想:“好吧。” 她抖了抖伞,一缕青烟钻出来,落地化出修长身形。 奚元抬手,腕间铜币叮当一晃:“那边。” 晓羡鱼略带狐疑,跟着他几经拐绕,还当真找到了那日追着头骨上残余气息来到的洞穴深处。 “你离远些,乖乖等我。”晓羡鱼吩咐道。 奚元依言停下。 晓羡鱼深入其中,又一次站在那只眼睛下,仰头看去。 散发着诡秘气息的巨大金眸此刻看来,竟似乎含着隐隐的笑意,就像知道她会再一次回来。 晓羡鱼的心紧了紧。 眸底迷雾散开时,她看见了一片花海。 玉盘悬中天,如银月色下,嫣红的花开得漫山遍野,模样美而怪异。它们的花瓣呈丝状,乍然看上去,竟像一朵小小的笑靥,瘆人极了。 晓羡鱼微微一愣,心头冒出了个邪性的名字——“血靥花”。 血靥花特性鲜明,凡是在书上读到过,基本都能辨认出来。 众所周知,血靥花只生长在巫川一带。很多年前,当地巫族人常以此为材料,或入药、或制毒。 巫川。 晓羡鱼舌尖无声碾磨着这二字,无端间,忽而便想到奚元。 前不久他才曾说过,自己手上的铜钱串子是故人相赠,来源于巫川某个神秘部族的占卜圣物。 ……会是巧合么? 第44章 纸人 她心想:“他有点可爱。”…… 晓羡鱼琢磨半晌, 没个答案,索性暂时按下疑问。 换个思路想,既然接下来多半是要去巫川的, 干脆便顺道查一查那三枚古铜币的来历。 既是一族用以占卜的“圣物”,想必不会遍地都有。没准可以顺藤摸瓜, 打听到一些关于他口中的那位故人的线索。 若是能知道那位故人是谁, 奚元生前的身份便也好找了。 如此一来, 也算是没有因为进入霜天台而耽搁渡魂任务。 晓羡鱼打定主意, 转身离开。 奚元就在洞道尽头的转角处等着她。幽暗冷寂间,青年的一抹剪影诡丽惊艳,犹如月亮坠入此间。 白生生、清落落,也带几分凄寒。 察觉脚步声,他侧过脸来,朝她微一莞尔。 晓羡鱼望着他, 心莫名安定了些。 单巫川这么一个巧合, 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 倘若真有什么问题,先前奚元便不会那样坦然地告诉她手上那三枚古币的来历。 晓羡鱼收起了乱七八糟的思绪, 快步朝他走去。 风从外头山间灌入神栖洞, 被复杂曲折的岔道撕得七零八落, 有一隙阴冷地擦过她身畔, 隐约间, 破碎的风声里竟好似夹杂呓语。 晓羡鱼微微一惊, 猛地刹住脚步, 细微的凉意攀上背脊。 她回头看去, 身后黢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听错了吗? 她心中犯起嘀咕。 方才,好像有谁在她耳畔说了一声“姐姐”。 晓羡鱼原地怔愣了一会儿, 奚元走过来,抬手,手背在她额上很轻地贴了一下。 寒凉的触碰令她回过神。 奚元瞧着她,“怎么了?” 晓羡鱼皱眉,“怪了,我方才生了错觉,听见有人唤姐姐。” “姐姐?”奚元道,“唤你么?” 晓羡鱼目露空茫,不甚确定地摇摇头。 奚元偏了下头,笑了。“也许不是错觉呢?” “此处离那眼睛太近了。”他瞥了一眼洞穴深处,“许是某种线索。” “有道理。”晓羡鱼心中认同,点了点头。 毕竟魇眼不能以常理度之。待她回去时,再问一问沈疏意,看他是否有头绪。 * 入霜天台后的首个任务顺利完成,晓羡鱼回到天山。 首席沈疏意仍旧不见人影,看来寂灭林那边的事情还挺棘手,竟将他拖了这些天。 晓羡鱼想了想,沈疏意现下多半不便分神,一切还是等他回来再当面说。 洛枕风对此有些迟疑:“为何不秘密传讯首席,先派一队人前往巫川?万一去迟了……” 又要人命横死、甚至血流成河了。 晓羡鱼知道对方的担忧:“洛师兄,相信我。”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令洛枕风忍不住觉得,或许这位师妹和首席间有什么秘密计划。 毕竟她的来历摆在那,既然是首席亲自招进来的,想必知道的也比别人多。 洛枕风思忖片刻,最终点头:“好,那便照师妹说的做。” 晓羡鱼笑吟吟谢过。 虽然她同沈疏意之间并没有什么秘密计划,但她不难猜到他会怎么做—— 沈疏意又不傻,必然料想得到巫川是个陷阱;而以他的性子和脾气来看,他多半会和她一样,打算去踩上一踩。 既如此,他便断不会让手下人白白送命,或给自己扯后腿碍事。 他会亲自、独自去巫川,不带一兵一卒……晓羡鱼在他那里充其量就是一双眼睛。 所以不必派任何人先过去,届时去巫川的只有她和沈疏意。 除去青炼山上那位闭关避世的微玄圣子,不孤剑乃当世最强的剑,此行的安全还算有保障。 晓羡鱼唯一的担忧是…… 她看向手中闻铃伞。 这一去巫川,还要顺道查查奚元的事,不能不带上他。然而鉴于上回他和沈疏意那硝烟纷飞一触即发的初见,这事还挺麻烦。 有沈疏意在,倒霉鬼不便现身。但那位又是个喜欢不打招呼跑出来的,晓羡鱼得提前做做他的工作。 倒霉鬼素来乖顺懂事,她解释一下就好。 晓羡鱼回到竹舍,将奚元召出来。 不料,对方听完她说的话,静默片刻,鸦青的长睫一搭,俊美面容蒙上几分不甚明显的阴郁。 晓羡鱼一愣:“有何不妥?” 奚元神色微恹:“我只是在想……” 他乌眸幽幽一转,欲语还休地扫了她一眼,那眼神直望到人心底去:“小仙姑,我见不得人么?” 晓羡鱼:“……” “你怎么会这样想?”她大惊,“当然不是。” “可每回撞上他,你都让我藏好。”口吻幽怨极了。 晓羡鱼一时凝噎。 ——这话说的,是她想遮遮掩掩的吗? 还不是因为沈疏意憎恶阴鬼,她不 好成日明晃晃地将奚元带在身侧,沈疏意本就看不惯云山魂术,指不定哪天心情不好就要发难。 更别提眼下这当口,沈疏意还正因幽都山凶灵动乱忙得焦头烂额的,估计看到鬼就烦。 晓羡鱼硬着头皮道:“……我那不是怕他伤害你嘛。不孤剑一出鞘,我焉能阻拦?” “他脾气这样坏么?”奚元微讶,楚楚可怜地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妥协:“罢了,伤我无妨,却不能让他迁怒于小仙姑。” 委委屈屈的。 晓羡鱼听着他微哑的嗓音,心中一动,有些愧疚起来——其实倒霉鬼只是闷坏了,想多出来喘口气,又不是无理取闹,怎么就不能满足他了呢? 她叹了口气:“容我再想想。” 青年的嘴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很快敛起,安静乖巧地候在一旁。 晓羡鱼坐下,托着腮苦思起来。 过了片刻,她眼睛一亮:“有了——” 这么快就有主意了? 奚元侧目望去,只见少女掏出储物袋,鼓秋半天,摸出了空白的符纸和笔墨。 “在云山时,师尊曾教过我一门术法,叫做‘点灵’。”她笑眯眯捻起符纸,在他跟前晃了晃,“你从前既然能附到商小公子身上,想必也能附在物件上。” 通常而言,容易撞邪的多是些病弱之躯,或者八字轻的招阴体质,这些人的身体就好比没盖紧的罐子,精气易外泄,所以阴鬼才爱来纠缠。 商小公子当时便是不慎落水染了风寒,一时体虚才招来了倒霉鬼——虽然他吸的不是精气,而是运气。 阴魂附体,附的是有灵之体,死物是不行的。 因此,若想招来阴魂附在某样特定的东西上,就得先为那东西“点灵”。 晓羡鱼执笔点墨,兴冲冲地在纸上画了起来,三两下勾勒出一个潦草的简笔小人。 小人的脑袋还上顶着一片小乌云。 “如何?”晓羡鱼十分满意,“可还像你?” 奚元:“……” 原来她是想捏个纸人,让他附上。纸人虽脆弱小巧,好歹有点自主行动的能力,总比其它不能说话不能动的物件要好些。 晓羡鱼紧接着在纸人面上画了笑脸,点了一对乌漆漆的豆豆眼,再咬破手指,在两颊按出红艳艳的两坨。 奚元盯着那傻气的脸蛋,沉默了。 这,像他? 他幽幽瞥了晓羡鱼一眼,不知为何自己这副投其所好、精心捏造的漂亮壳子,落到她眼中这般形象。 哪里出了差错? 晓羡鱼不知他心中弯弯绕绕,一心完成自己的大作。她掏出工具,将纸人裁剪下来,便开始点灵。 不出意料,第1回 没成功。这小术法不难,但当时她便学得马马虎虎,如今又时隔了几年,手生也是正常的。 晓羡鱼耐着性子继续尝试,无奈接连失败。 她“啧”了一声,和手中薄薄的小纸人较起了劲。 此时已是入夜,月色流照,桃花落一片静谧。 奚元倚在窗前看她抓瞎,冷玉似的面容沾了几许银色,干净剔透,亦生出几分疏离的非人感。 唯有倒映着少女倔强侧颜的双眸,烫着一点掐不灭的滚热星火。 过了许久,那一错不错锁着她的视线微顿,转而落到她手中纸人上。 小纸人周身流过灵光,最终凝于红艳艳的脸蛋。 “点灵”成功了! “成了成了。”晓羡鱼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出声念道:“亡魂奚元,召!” 奚元低眸笑了一下,无声地应了句“我在”,就这么在月下化作一缕青烟,钻入了那纸人中。 晓羡鱼十分新奇地打量着掌心纸人。 只见它慢悠悠地扶她的手指坐起,短手短腿的,动作竟还挺优雅。 还挺有本尊的气质。 倒霉鬼那标致的黑气到了纸人身上也并未消失,正热腾腾往外冒,小纸人用潦草的手拢了拢,将丝丝缕缕的黑气揉巴揉巴,搓成一团,然后高高举到头顶。 黑雾顿时成了一朵乌云,飘在了小纸人头上。 晓羡鱼愣住了。 符纸上的乌云,她纯粹是画着玩的,并未跟着纸人一起裁剪下来,不成想倒是给了对方灵感。 “这下像我了么?”她听见小纸人笑着问。 墨点的豆豆眼眨动了两下,有点儿俏皮。 晓羡鱼捧着小小的纸人,瞧了半晌,心脏忽然间漏跳一拍。 ——糟糕。 她心想:“他有点可爱。” 第45章 碎镜 “此物,可照出鬼王真身。”…… “小仙姑在想什么?” 掌心纸人冷不丁发问, 嗓音隐约带着笑。 晓羡鱼回过神,不甚自然地轻咳一声:“没什么。” 纸人乌漆漆的眼睛盯着她,没说话。 晓羡鱼别开脸, 余光却依旧能捕捉到对方一错不错的视线,耳根没来由有点发烫。 “怪事。”她心中嘀咕, “平日里受美色所惑也便罢了, 眼下他又没顶着那张脸, 我心乱个什么劲?” 晓羡鱼平复了一下心情, 来到窗边,把纸人放到了窗台上。 “你……先自己玩会儿,熟悉熟悉纸人身体。”她正经着神色,转移话题道,“我去清点行囊。去巫川那样的地方,少不了解毒破障的丹药……” 纸人奚元笑着“嗯”了一声。 他没再说什么, 扭头望向窗外。 清夜无尘, 月色如银。 这是一个静谧安宁、再美好不过的夜晚。 清亮的月华流照人间,唯独于极南之地的一道天堑之上悄然湮寂—— 淌不入一丝光亮的千仞极渊之下, 地火绵延, 生机断绝。 跨过这道天堑, 便到了传说中的“界外”。 此时此刻, 界外。 血月当空。 黢黑无边的森林影影幢幢, 挂满人头、腿骨。裹着腥气的风一刮, 顿时晃荡碰撞, 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流光剔透的结界似一个倒扣的琉璃碗, 紧紧扣在这片森林之外。 此处的“寂灭之森”乃人鬼两界的交界带。穿过去,则便是一山、一海。 山并非寻常的山,而指鬼界王都“幽都山”;海也不是真的海, 而是那传言中的“妄海”。 此刻结界某处,数十名修士正合力封住一处若隐若现的裂口。那裂口不甚明显,隐于幽暗之中,唯有法芒光华偶尔流转至此时,才隐约显现。 然而肉眼看不到的是,此时此刻,正不断有源自人间的、香甜鲜美的活人气息灌入那裂口,勾得森林深处的“东西”蠢蠢欲动。 令人作呕的腥臭血气愈发逼近,黑暗中瘆人的低吼声此起彼伏。 其中一名修士面色凝肃,低声道:“来了——” 话音才落,无数死气沉沉的“人”便从森林中涌了出来,蹒跚而来。他们的皮肤腐烂发紫,露出森森白骨,却仿佛浑然不觉。 这些在寂灭之森中徘徊游荡的行尸,是最低级的鬼物。 他们是字面意思上的“死人”,只有一点残识拖着早已腐朽的身躯行动,平日漫无目的,唯有嗅到活人血肉气息时格外癫狂。 单独遇上一两只行尸并不可怕,他们的肌肉萎坏,实际上比瓷人还脆弱几分。除了模样恐怖了些,并不算得凶残。哪怕是最弱的修行者,也能轻松对付。 只不过,行尸通常扎堆出没,以排山倒海的数量压人,又不知疲倦,不生退意。人间一旦闹起尸灾来,伤亡必然惨重。 密密麻麻的黑影如浪潮般涌来,场面堪称震撼,巨大的压迫感袭来。结界裂口处的修士们俱是一凛。 “别分神!我等只需专心修补裂口,其余的交给沈剑主——” 与此同时,结界上空。 剑影缭绕的中心,沈疏意御风立于高处,血月披身,如同一尊高高在上的神邸,俯瞰黑漆漆的行尸潮。 他的神情冷淡到漠然,显然丝毫不把这群死人放在眼里。不孤剑甚至还悠闲地待在鞘中。 下一刻,疾风瞬起。 沈疏意垂了垂眼,心 念微动,威压悍然横扫—— 刹那间,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一柄出鞘利剑,凌厉剑气碾向来势汹汹的丧尸潮,转瞬便已风平浪静。 不费吹灰之力。 万籁俱寂,似乎连风都畏惧其威压,良久止息。寂灭之森外重归平静,修补裂口的修士们一时沉默,竟也有些看呆了。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沈疏意厉害,可知道归知道,亲眼目睹时还是会受到冲击。 据说沈疏意修为凝滞已久,这些年来难以寸进。但哪怕如此,他也已至无双境大圆满,离天阶只有一步之遥,只缺一个契机。 “契机”是最玄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到来,也许只需要想通一个多年的心结。 又或许他永远也到不了天阶,眼下这般已是天赋与努力双双极致的结果了。 毕竟修真界有历以来,天阶者只出过一位,还是得天钦点、生来带着仙格的微玄圣子……那位还不大能算作“人”。 如此看来,沈疏意无疑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人,这至尊的名头,他当之无愧。 行尸数不胜数,灭了一波还有一波,好在沈疏意实力强大,安全护得下方结界裂口修补完毕。 另一边,此前独自深入寂灭之森调查的人也回来了。 ——正是云山掌门谢诀。 谢诀御剑归来,一路见到摞成山丘的行尸,心中感慨。 如此干脆利落、喜欢一网打尽的作风,还真是一瞧便知出自谁手笔。 他来到沈疏意面前,“沈首席辛苦了。” 解决这些行尸对沈疏意而言,比打小孩难不了多小,手指头都懒得动一根,没什么辛苦的。 他淡淡看了谢诀一眼:“谢掌门,可有收获。” 谢诀摇摇头,轻叹道:“还是无法太过深入。” 作为人鬼两界的交界,寂灭之森很古怪——不是一般的古怪。 活人入内,极易迷失……指的可不仅仅是迷路。 曾经,仙盟几番组织队伍,想要前去剿灭鬼都。可是入内后,那些人要么自杀,要么与同伴自相残杀,总而言之,没有人能清醒地回来——活着回来的全都疯了。 这么一看,其实寂灭之森深处的古怪之处,与魇眼有些相似。 恐怖的,从来都是“未知”本身,以及不知何时被悄然摧毁的神智。 “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 谢诀拿出一样东西: “我遇上一只从幽都山跑出来的高阶凶灵,诛灭后,它身上掉下来此物。” “诛灭?”沈疏意挑了下眉。 谢诀知道他何意。外面的人进不去幽都山,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按说应该将逃出来的凶灵镇住,用“探魂”审问。 谢诀十分坦然:“这凶灵全无理智,异常疯狂嗜杀,若不就地诛了它,恐怕我也要交代在里面了——毕竟我不是沈首席。” 寂灭之森本就危险重重,倘若被拖得太久,极易出意外。 沈疏意顿了顿,忽笑了一声,没什么温度:“贵派钻研魂术,摆渡亡魂,也拿这些发疯的鬼东西没办法么。” 谢诀心知他一向对云山魂术有偏见,听了这声阴阳怪气,也不恼,只是好脾气地笑了一下:“云山不渡凶灵。” 沈疏意轻哼一声,倒没揪着不放,转而看向他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块小小的破镜碎片,在血色月辉下隐约泛着不详的红光。 谢诀:“那凶灵魂飞魄散前,举着此物高呼‘幽都鬼君临世,极乐将至人间’,情状癫狂至极……我觉得不大对劲。” ——幽都鬼君临世,极乐将至人间。 沈疏意微微蹙眉,接过碎镜端详起来。 谢诀思忖道:“莫非,幽都山要对人界出手了?” 仙盟不是没考虑过,有朝一日那幽都山鬼王会破封而出,为祸人间。 只是,所有人都以为那天到来时,会是腥风血雨,地动山摇。 而不该这般静悄悄,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结界入了人世,就此失去踪迹。 鬼王离开幽都山那夜,远在霜天台的沈疏意竟从眉间天纹感知到了一丝微弱天意。 仙盟这才得知鬼王入世,修真界恐生大变。 如今这山雨欲来的平静,倒更叫人心神不宁。 沈疏意望着手中碎镜,眉心天纹忽流过一丝光芒。 他微微一顿,仿佛是感知到了什么。 “沈首席可知这是何物?”谢诀忙问。 静默片刻,沈疏意缓缓开口:“此物,可照出鬼王真身。” 这东西不知是从哪里扣下来的,那凶灵带着它,多半是想用此物找到自己家鬼君,好追随他祸害人间。 不过眼下看来,这东西阴差阳错落到他手中,自然是有意义的。 沈疏意敛了敛眸,若有所思。 只是不知—— 天意想让他用这东西照谁呢? “此物交由霜天台保管。”沈疏意收起碎镜,顿了顿,说道:“善后事宜便劳烦谢掌门。我还有要务处理,先行一步。” 谢诀忽然出声:“等等。” 沈疏意侧目。 “我那位小师妹,”谢诀望着他,“她进入霜天台一事,我虽不清楚内情,但想必首席有自己的考虑,云山不会多言,只希望……她平安无事。” 谢诀说得委婉,但表达的意思很明显——云山上下护短,倘若晓羡鱼出了什么事,哪怕是霜天台,云山也势必会去讨个说法。 威胁也好、提醒也罢,孤傲如沈疏意,是极其讨厌受人制肘的。 这位首席大人的神色顿时冷淡下来,微微泛蓝的眼珠锁着谢诀,没有说话。两位宗师级别的人物无声对峙。 最终,沈疏意收回目光,微一颔首:“我知道了。” 云山的要求到底不算无理。一只小鲤鱼妖,不孤剑还是护得住的。 待完成了她的任务,她随时可以退出霜天台,全须全尾回云山。 谢诀于是笑了起来。 那一双含笑弯起的眼睛黑润而清澈,令人联想到某种没有爪牙的温驯动物,毫无棱角。大多数时候,他身上的气质实在不像是一宗掌门。 他十分有礼地一揖,好似几息前沉默的剑拔弩张并不存在。 “那便恭送沈首席了。” 沈疏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第46章 巫川 平平无奇闹个鬼。 沈疏意回到天山, 一大清早,晓羡鱼便被玉简传召去前山正殿。 恰逢日出时分,一点烧得火红的朝阳跃出云层, 打泼万盏金光,洒满半面山脉。 嶙峋锋利的山脊却将晨曦割裂, 群山的另一面仍在沉寂。 晓羡鱼很少起得这般早, 困得睁不开眼, 脚步虚浮地往前山飘。 迷迷瞪瞪行至半路时, 遇上了洛枕风。 “我正欲寻师妹呢。” 洛枕风叫住她,怀里抱着一个长条的木匣子,十分庄重地递给她:“云山寄来的,看着应是剑匣。” 晓羡鱼清醒了几分,接过木匣子。 她低头端详着。 匣子长约三尺,深棕底色, 上头没什么花纹雕饰, 只通体漆了一层亮油,十分朴实无华。 是她的剑匣不错。 晓羡鱼点点头:“没错, 这是我的佩剑。刚到这儿我曾传讯回云山, 请师门帮忙寄剑来着。今日才到, 我险些忘了。” 说着打开手中木匣。 久违的“跃池”正静静躺在锦缎之间。 晓羡鱼握起跃池, 抽剑出鞘。雪亮的剑光溢出, 一旁的洛枕风忍不住赞叹起来:“好剑。” 装剑的木匣朴实, 可这剑倒很是精巧华丽。跃池剑由稀世灵玉打造, 剑身碧色如流、剔透流辉, 剑柄处覆着漂亮的金鳞。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跃池”一剑,含着辞云真人对小徒弟的美好期许与祝愿。 晓羡鱼垂着眼睛端详跃池, 指尖擦过触之生寒的灵玉剑身,也轻叹了声:“是啊,真是一柄好剑。” 她语气里似夹带丝许感伤,极浅淡,转瞬即逝。很快,她恢复笑吟吟的神色,将木匣塞进储物袋,剑则握在了手中。 “有劳洛师兄。”她瞥向腰间那一刻不 歇、闪着夺命连环光芒的玉简,“首席唤我,先行告辞了。” 洛枕风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心头不由得涌出一丝困惑。 ——说来古怪,分明衣着打扮都毫无变化,只是手里多了一把剑,她看上去的气质却不大一样了。 那变化很微妙,近乎于错觉。只不过,这一瞬间的晓羡鱼瞧着,倒更像霜天台的人了。 …… 晓羡鱼来到正殿,果不其然,半个月不见的沈疏意在里头等她。 他大马金刀靠在主座之上,正低头翻看文书。身前的玉案上摆满待审阅的案卷。 晓羡鱼乖乖巧巧见礼:“首席大人。” 沈疏意整个人身上写满了“很忙”二字,他手中动作不停,只是忙里抽闲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他一边处理手头堆积多日的工作,一边言简意赅发问:“看见了什么?” 他问得突兀,半句废话也没有,好在晓羡鱼清楚他在说什么。她便也直入主题,将自己在魇眼中看到的“预示”悉数告知。 “血靥花?”听完,沈疏意蹙起眉,“你没看错?” 晓羡鱼笃定道:“不会看错,就是巫川才有的血靥花。” 落音,她后知后觉愣了一下,不理解自己这份确信从何而来。 就好像她曾到过巫川,亲眼见过那血靥花似的。 说起来,她应当是曾在某本典籍上见到过,这才一眼认了出来……是何时何地、又是哪本书来着? 一丝怪异从心头飞快流过,旋即又被某种神秘古怪的力量悄然抹消,不留下丁点痕迹。 晓羡鱼有一瞬的神思空茫,下一刻,她不受控制地将这点微渺念头抛在了脑后。 主座之上,沈疏意沉默良久,终于发话:“你即刻同我去巫川。” ——果然。 正如晓羡鱼提前料想的一般,沈疏意打算前往巫川,并且只带上晓羡鱼。 她早已提前做准备,加上今日跃池剑寄到,万事俱备,本就只差沈疏意一个命令。 “一切尊听首席安排。”晓羡鱼心思转了转,又道:“不过,这偌大的巫川,咱们唯一的线索只有一片血靥花海,岂不如同大海捞针?” 沈疏意瞥她:“你有想法?” “我有一个提议。”晓羡鱼道,“巫川素来只尊当地‘五仙’,不服仙盟管制,咱们霜天台的身份不便行事,不如乔装扮作药王谷的一对师兄妹,前往巫川寻药材。这身份最是方便打听血靥花了。” 以霜天台的地位,弄个以假乱真、经得起查验的药王谷身份没什么难度,只看沈疏意愿不愿意同她个小辈以师兄妹相称了。 晓羡鱼心想,堂堂云山掌门和她也是师兄妹。她虽年纪不大,辈分在这修真界间还算拿得出手,沈疏意不过虚长她这鲤鱼妖身三百岁,受他一声“师妹”还不至于让她折寿。 好在,沈疏意在这方面并没有奇怪的傲气与执着。他微一点头,冷淡地应了。 事不宜迟,即刻出发。 此行虽说要低调行事,但两人各有各的打眼,都不大符合“低调”的标准,尤其沈首席,那身唯我独尊看谁谁死的气质就不同凡响。 因此除了身份需要伪装,外形也很需要。 晓羡鱼头戴帷帽,轻纱覆面,身穿形制简素的碧色罗裙,唯独腰身处有一片精巧的荷叶装饰点缀,倒与她很相衬。 沈疏意压制了境界,犹利剑归鞘,周身凌厉锐气蛰伏。他作了与寻常药王谷弟子一般无二的装扮,着素雅青衫,梳半披发,额间一抹水滴坠玉,恰好遮盖眉心天纹。 有句话说得好,人靠衣装马靠鞍。晓羡鱼瞅了老半天,终于勉勉强强从他身上瞅出一点虚渺的温润来。 ……“温润”二字同沈疏意扯到一起,简直叫人起鸡皮疙瘩。 她下意识在脑中比较了一番,想象着奚元作这副打扮的模样。 下一刻,沈疏意感受到她的打量,冷眸一扫,登时冲刷掉了她无中生有扣出来的一点温润感。 晓羡鱼:“……” 没救。 “首……师兄,笑一笑呗?”她两手一摊,“你这冷脸太吓人了。” 沈疏意当然不可能给她卖笑。他面无表情别了她一眼,转身前往离山传送阵。 晓羡鱼跟上去,没走几步,袖口忽挣动了几下。小小的纸人从她袖子里钻出,脑袋上的乌云沉甸甸,莫名阴郁。 “小仙姑,”奚元的语气很淡,但不知为何,听着似有几分不甚明显的阴郁,“为何唤他师兄?” 纸人的声音只有施术者能听见,晓羡鱼瞄了前方的沈疏意一眼,压低嗓音道:“怎么了?” 假扮师兄妹一事,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奚元。 “师兄这称呼又不涨辈分,值几个钱?”晓羡鱼勾了勾嘴角,有心逗他,“你若喜欢,我以后也唤你师兄呀?” 小纸人安静下来。 ——这是怎么了? 晓羡鱼等了半晌,不见他答话,便戳了戳他头上乌云。 没等奚元有反应,前头的沈疏意脚步一顿,回眸凉飕飕扫向她手上纸人。 “点灵”是个小术法,她又学艺不精,沈疏意修为高深,想必瞒不过他法眼。 沈疏意的目光落到纸人上,那小东西一看就用了云山那些不怎么正派的魂灵异术,他眉心一皱,轻易看穿了纸人背后的真身。 是她带在身边不离身的那只古怪阴鬼。 沈疏意容色微寒,启唇正欲说什么,却蓦地想起了谢诀那句“云山不渡凶灵”。 既不是凶灵,倒也不是非得灰飞烟灭不可。有他在旁盯着,小小一只阴鬼也坏不了什么事。 否则,若不由分说伤了那阴鬼,瞧她对其宝贝得不行的模样,保不准她会一气之下撂担子不干了。眼下魇眼的调查还离不开她。 沈疏意轻哼一声,拂袖而去。算是默许了。 晓羡鱼瞧他神色,松了一口气。 奚元的模样不适合在人前现身,太引人注意,这般附身纸人倒也方便。 她冲纸人眨了眨眼。后者端端坐在她手心,没说话,只是歪头眨了眨眼以作回应。 晓羡鱼想了想,小声道:“倒霉鬼,此去巫川,说不定能找到一些你的生前过往。” 小纸人安静一会儿,鬼魂悦耳的嗓音才在耳畔响起。 “有劳小仙姑为我费心。”他笑起来,“我很期待。” 他的语气无懈可击,晓羡鱼听不出是真期待还是假期待。她将纸人往袖中掖了掖,随沈疏意入了传送阵。 * 巫川一带,中州百姓避之不及。 那里地形独特,大山衔着大山,丛林危险重重,迷雾毒沼遍布,稍有不慎便会误入瘴气深处。 巫川更是巫蛊之术的发源地,当地有五大圣教,合称“五仙”,颇受尊崇。 只不过,从作风上看,那些个“圣教”亦正亦邪,立场不明,修炼的术法也实在不像正派。虽也分毒巫医巫,但在外界看来,都和邪魔外道没太大两样。 圣教的人绝不是好招惹的,若非必要,此行最好别惊动当地圣教。 本着低调行事的原则,一入巫川,两人先随意寻了个落脚处。 巫川当地的建筑风格十分特别,乍一看去,城寨村落的底色皆为冷峻的黑,却又并不沉闷单调。家家户户的房屋都装点彩绘、图腾,多是虫兽。 据说巫川当地的“五仙”其实就是中州说的五毒,这样看来,那些图腾或许代表着这里的百姓信奉哪一派圣教。 而图腾高度一致的地方,便定是圣教管辖的区域了。 好在晓羡鱼他们所在之处临近边陲,小城中各色图腾皆有,想来在巫川也算是“五不管”的偏僻地,正适合休养生息 、打听事情。 可不知为何,本该鱼龙混杂的边陲城寨,百姓竟然出奇一致地排外,连间客栈都难寻——他们一瞧来客是外地人,便立刻闭门谢客。 连吃几个闭门羹,终于,在太阳行将落山时,才有个好心的老人家给两人指了一间偏静的客栈。 似乎,这附近只有那间客栈招待外地人。 晓羡鱼连忙道谢,从行囊里抓了一把瓜果递给对方,那老人家瞧了瞧眼前灵俏讨喜的小姑娘,犹豫一下,还是出言提醒了几句。 她的口齿有些不清,带着一种富有特色的腔调,间或夹杂零星几句巫川方言,断断续续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晓羡鱼连蒙带猜,大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位老人家是在告诫他们小心,她说,这片地方闹鬼,鬼会吃人。 且那鬼口味稳定,专挑特定的外地人下手。 晓羡鱼来了兴趣,比划着问:“什么样的外地人?” 对方虽然不大会说中州话,但听旁人表达似乎没有障碍,她目光一转,落到一旁面无表情的沈疏意脸上,颤巍巍地指了指他。 晓羡鱼奇道:“凶的?” 沈疏意:“……” 老人家摇了摇头,吐出几个沙哑的字句,大意是说“模样好的年轻男子”。 “……这样啊。”感受到来自一旁的冰冷视线,晓羡鱼连忙转移话题,“可死过人么?多不多?” 老人家轻轻点了点头。 第47章 赠物 倒有点物归原主的意思。 接待异乡人的那间客栈, 叫做丽乌客栈。 在巫川语中,“丽乌”为聚财之意,是个很普通寻常的客栈名。 约莫五六年前, 这一带开始流传出闹鬼传言,说是一只生啖血肉、阴森可怖的无脸女鬼, 专挑异乡人下手。因着丽乌客栈专供来来往往的异乡客入住, 久而久之, 便传成了丽乌客栈闹鬼。 其实, 别的客栈拒不招待异乡人并非全然出于排外。实在是每逢有异乡人来到这里,总是接二连三失踪、横死,谁也不愿自家客栈里死人,平白沾染晦气。 只有丽乌客栈的掌柜不惧这些。曾有不少好奇心重的异乡人闻说闹鬼之事,千里迢迢跑来这里试胆找新鲜。 丽乌客栈做的就是这些人的生意。 掌柜的是个中年男子,样貌普通, 中州话说得很好, 交流毫无障碍,晓羡鱼交银子入住时, 顺嘴与他打听了一下闹鬼传闻。 掌柜撩起眼皮, 瞧了她和后头的沈疏意一眼, 面上划过了然神色, 约莫是把他们当成平时那些来找新鲜的外地客人了。 他下巴一点, 慢条斯理开了腔:“确有此事。” 别人经营客栈, 一旦出现不好的传闻, 都是拼了命地遮掩。此处倒好, 非但没有避而不谈、转移话题,反倒大方承认,言语神色还流露出一点微妙的得意。 “传闻啊, 那女鬼每逢夜半,便会敲响异乡人的门,一边敲,一边问:‘我美不美’。”掌柜绘声绘色地说着,“这时可千万不能开门,也不要出声回答她,倘若答了,那可不是美不美的事儿了,便是把她夸作天仙,也难逃一死。” 晓羡鱼好奇问:“倘若开了门会如何?” 掌柜压低声音:“会看到一个没有脸的女人。” 话音至此,他微微一顿,打量了晓羡鱼几眼。 隔着雪白轻纱,也能瞧出这姑娘气质样貌不俗。他心思转了转,对症下药地恐吓道:“据说她因为相貌丑陋,活活剥下了自己的脸。这位客人,你可得当心些,那女鬼最喜欢对美丽的女子下手,残忍剥走她们的面皮……” 熟料,眼前的姑娘丝毫没有受到惊吓,只是纳闷道:“不对啊,掌柜的,你讲的怎么与我在外听说的不一样——那女鬼不是最喜欢年轻好看的男子么?” 掌柜微微一噎,半晌,讪讪回答:“……传言么,多经一个人的口,事情的样貌便多一分偏差,这也是难免的。总而言之,客人还是小心为妙。” 晓羡鱼偏头瞄了沈疏意一眼,心说无妨。 ——霜天台首席本尊在此,管它什么妖魔鬼怪,敢来作祟都得灰飞烟灭。 两人取了房号上楼。 晓羡鱼在二楼最里间,沈疏意则在隔壁,对方若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得很清楚。 “师兄,咱们也赶了许久的路,今夜就好好休息,明日再四下转转,打听打听师父要咱们找的药材。” 晓羡鱼笑吟吟说着,自然地融入了新身份。 沈疏意瞧她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进了隔壁房中。 入夜。 月上柳梢头。 晓羡鱼推开房中窗户,仰看夜空。分明天南海北皆为同一片天,但巫川的夜看起来却那样不同。 夜幕更黑,星月更亮。干净又神秘。 晓羡鱼把倒霉鬼叫了出来。眼下没有旁人在,他出来无须借助纸人身体,白衣青年沐着月色立在一旁,安安静静,同样干净又神秘。 晓羡鱼偏头瞧他:“倒霉鬼,有件事我得同你商量。” 奚元十分干脆:“好啊。” “……好什么好。”晓羡鱼瞪他,“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奚元笑了笑,轻声问:“小仙姑,可还记得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 晓羡鱼眨眨眼睛,回忆半天,茫然摇了摇头。 奚元垂眸看来,乌眸犹一池深不见底的墨。他微微倾身:“我曾说过,我归小仙姑所有,自然一切任你定夺。” 他离得好像有些太近,微凉的气息羽毛似的擦过耳廓,泛起一点痒意。 晓羡鱼微一激灵,往后退了半步。 奚元歪了下脑袋,神色还挺无辜:“小仙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晓羡鱼便立刻回想起了当时的情形。 ——是了,倒霉鬼一开始还叫她“主人”来着。 “……想起来了。”晓羡鱼轻咳一声,“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 她目光落到他腕上,“你手上铜币,可方便取下来一枚给我?我拿着实物也好向人打听。” 奚元微微一顿。 晓羡鱼察觉到他细微反应,心想这要求果然令他有些为难。 毕竟种种迹象表明,那手串对倒霉鬼而言十分重要。 静默片刻,奚元温声开口:“好。” 他上前一步,取下腕间铜钱手串,然后托起她的手,动作轻柔地为她戴上。 晓羡鱼愣住了。 她低头看去,这东西昔日衬着鬼魂殊无血色的苍冷肌肤,平添华丽感,如今落到她手上,倒有点物归原主的意思,变得古朴神秘,显露出几分“圣物”的气息。 “为何……”晓羡鱼一时困惑,“这东西对你不是很重要么?” 她只是想借其中一枚,他倒好,一整串都摘下给她了。 “嗯,重要。”奚元眼尾微挑,含着点笑意,“但它有些特殊,三枚铜币缺一不可,解不下来。” 原来如此。晓羡鱼郑重点头:“你放心,我会好好保管它的。” 她又有些好奇,想问问是怎么个特殊法、解下来又会如何,然而未等开口,门外突然响起了叩门声—— 笃、笃、笃。 不轻不重的三声响,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清晰而突兀,仿若敲散了凝固的空气。 晓羡鱼吓了一跳,转头望向门口。 房中晦暗,外头走廊倒是点着零星烛火,晕开溶溶浅淡的昏昧光线。 火光摇曳之间,悄无声息地勾勒出一道悚人的长发身影,就这么静静立在门外。 晓羡鱼凑到门边:“何人?” 外头的影子幽幽开了腔,嗓音又尖又哑,极为古怪诡异:“你开门……看看我……可美不美?” 晓羡鱼:“……” 好家伙,女鬼还真找上门了。 且同样初来乍到,这女鬼没找隔壁的沈疏意,也没找其它住客,倒精准无误找上了住在最里头的她。 民间有言,最深处的房间乃是寻常所说的聚阴之地。迷路的阴鬼会在尽头打转,所以这样的房间容易撞邪。 估计是这个原因。 晓羡鱼回头看向奚元,他望向门口那道恐怖的影子,微挑了下眉。 “小仙姑。”他轻声开口,“那是个活人。” 晓羡鱼一愣,活人? 等等,难不成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门外的影子又问了一遍:“你开门……看看……我美不美?” 好啊。装神弄鬼装到她头上了。 晓羡鱼轻快地应声道:“好嘞。” 话音未落,她迅速打开门,与门外的“女鬼”打了个照面。 女鬼:“……” 大概是没有料到晓羡鱼会如此大胆,干脆利落直接开门,“女鬼”不由微微一僵。 “女鬼”身形挺高,甚至有点儿壮实,配上一头披散遮盖面容的如瀑长发,阴惨惨的烛光一照,剪影便十分瘆人。 然而当面一瞧,倒是没了方才那味道。反而觉得哪里怪怪的,有些蹩脚。 “不是要我看看你美不美么?”晓羡鱼笑吟吟道,“我这便来看。” 她说罢不等对方反应,直接伸出手,冒犯地掀开了“女鬼”遮盖面容的乌密长发。底下露出了一张目瞪口呆的……男人的脸。 “……” 万万没想到,“女鬼”竟然是男的。 “咦?”晓羡鱼瞅着他慌张的脸,“你怎么有点眼熟?” 那“女鬼”一听她这话,连忙拍掉她捣蛋的手,长发重新掩盖面容,但方才短暂的一照面,晓羡鱼已然想起对方是谁。 这不正是先前在客栈大堂同掌柜说话时,一旁安静干活儿的那个伙计么? 原来是客栈的人在捣鬼。 那伙计扮作的“女鬼”转身便要逃,晓羡鱼眼疾手快,伸手一揪他的发尾。对方顿时吃痛,哀嚎出声。 “你们掌柜呢?”晓羡鱼没好气,“他知道丽乌客栈闹的鬼是自家伙计么?” 伙计咬牙不语。 晓羡鱼啧了一声:“看来知道。” 不仅知道,这事多半就是那掌柜授意的。 她这头动静不小,不仅惊动了隔壁的沈疏意,对门的住客也推门而出查看情况。 晓羡鱼匆匆扫了一眼,那住客乃是个玉树临风的青年,眉目清俊,很有几分出尘之相,不似寻常人。 她目光一垂,看到他手中拿着一把剑。 修行者? 沈疏意走过来:“怎么回事?” “师兄,这人大半夜不睡觉,在我房门装神弄鬼。”晓羡鱼气呼呼说着,像是在告状。 沈疏意还未发话,对门的青年便走上前来,主动协同晓羡鱼一道制住了胡乱挣扎的伙计。 “你是……客栈的伙计?”青年端详他片刻,皱起眉,“何故装神弄鬼?” 伙计看事情当众败露,着急否认:“我、我没有——” 晓羡鱼懒得听他狡辩,将他扭送下楼。 很快,掌柜被动静吵醒,睡眼惺忪披了一件外衣出来查看。这一看,登时脸色大变。 “掌柜的,这是怎么一回事?”青年沉声发问,“为何你家伙计夜半三更,在人家姑娘房门前装神弄鬼?” “……误会,都是误会。”掌柜擦了擦豆大的冷汗,瞪了伙计一眼,磕磕巴巴解释道:“我这伙计……他、他有夜游的毛病,好些年了,什么古方都试过,还请圣教弟子瞧过,也没治好……” 这解释实在苍白无力,晓羡鱼好笑道:“夜游?那可真是巧了。你这伙计夜游时做出的行为,可同你说的那女鬼一模一样。” 掌柜:“……” 晓羡鱼挑眉:“你怎么不说他是让那女鬼给上身了呢。” 掌柜微微睁大眼睛,眸底划过懊悔神色,看得出来,他觉得这番说辞很是不错,至少比什么夜游好得多。方才他怎么就没能想到。 晓羡鱼瞧他那无可救药的神色,一时凝噎。 眼看掌柜大有要抵赖到天亮的架势,那青年一步上前,抽剑一挥。 剑刃虚虚一划,似乎什么也没碰到,只割破了空气。然而下一刻,大堂内全部桌子同时一分为二,轰然倒塌,切口整整齐齐。 晓羡鱼愣了一下,飞快地与沈疏意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人来头不小。 青年眼皮微抬:“这位掌柜,说实话,我不为难你。” 他语气平和无澜,但手中的剑寒光凛凛可一点儿也不平和。 来硬的显然更有效。掌柜瑟缩了一下,苦着脸道:“我说,我这便说……” 第48章 蛊母 保护奚公子这般病气柔弱的美人儿…… 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十分简单。 巫川一带确实有些闹鬼传闻, 真真假假有待验证,不过近些年异乡人到此地频频失踪是真的。丽乌客栈也不过是想借着这点噱头,多多招揽猎奇的客人。 于是这才安排伙计假扮女鬼吓人, 没鬼硬闹,好让住客将经历传扬出去。 “我只是吓唬吓唬人, 从未害过谁的性命呐——”掌柜信誓旦旦, “我以后再不敢了!” 闹半天原来是个乌龙。 晓羡鱼原本还想着, 倘若真有作祟的阴鬼, 还叫自己遇上了,那自己正好可以顺手解决赚点功德。 她打了个哈欠,耷拉着眼想,先回去睡觉吧。 回房前,对门的青年叫住二人。 他彬彬有礼地问道:“在下看二位衣着,可是来自药王谷?” “对。” 晓羡鱼点点头, 看着好似没什么防备之心, 大喇喇地抖完了底,“我叫谷半夏, 旁边这位是我师兄沈京墨。此行奉师命离谷, 来巫川寻一味珍稀药材……怎知这般倒霉, 刚来便碰到这种事。” ——谷半夏和沈京墨, 是二人此行的化名。 既然身份都是假的, 名字自然不能是真的。沈疏意不必说, 霜天台首席的名讳天下谁人不识。而晓羡鱼先前入霜天台时, 名字于仙盟公示过, 也算个名人了。 青年笑了笑,安抚道:“到底有惊无险,总比鬼怪作祟来得好。” 晓羡鱼:“也是。” “我姓百里, 名初行,来自沧州。”青年也自曝来历,“来巫川也是奉师命任务。” 晓羡鱼不知他报的是真名假名,但姓百里,又来自沧州,这个身份多半与沧澜山百里家有关系。 难不成,他是沧澜剑派的宗族弟子? 晓羡鱼眨眨眼:“百里?莫非你是沧澜剑派的弟子?” 百里初行点了点头。 晓羡鱼故作惊奇,连忙一揖:“哎呀,失敬失敬。” 百里初行摇摇头:“药王谷弟子圣手仁心,悬壶济世。是在下失敬才对。” 晓羡鱼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觉得他修为虽不俗,但眼神里透着股涉世不深的清澈,百里初行这个名字应该是真的。 既真是沧澜剑派的宗族子弟,那会不会见过霜天台首席? 她余光扫了一眼沈疏意,后者神色寡淡,看不出什么。 沈疏意的容貌略有掩盖,不过,相识的人见了还是可以一眼认出。百里初行自见到他起反应便十分正常,好似并不知沈疏意是谁。 看来之前是没见过霜天台首席。 客套寒暄结束,三人各自回房。 晓羡鱼关上门,同奚元说起方才发生的事情。 奚元倚在案前,支颐瞧她,“难道从没有人开门撞破过真相?” “你可知何为‘叶公好龙’?”晓羡鱼笑眯眯道,“奔着闹鬼传言来此的,多是不信,图新鲜的。这鬼真闹到他们头上,他们比谁都害怕。再者,哪怕开了门,那伙计想来还有下一步应对,只不过他这回遇上了我,这才翻了船。” 先前那伙计挣扎时,她还在他腰上看到一根断了的细丝线,想必先前是系在梁上的。若不是她动作太快,打他个措手不及,估计那假女鬼就要在烛火明灭间悚然飘走了。 奚元弯了弯唇:“小仙姑英武。” 晓羡鱼微顿,倒是很少有人夸赞她“英武。” 她惊奇地望着奚元,不知为何心尖有点痒,起了点逗弄之意,便调侃似的道:“我不英武些,如何保护得了奚公子这般病气柔弱的美人儿?” 奚元:“ ……” 晓羡鱼瞧他凝噎神色,大为满足,懒洋洋躺上床。 …… 今夜奔波疲累,她几乎沾枕便眠。 然而到了后半夜,她半梦半醒间再一次听到了熟悉的叩门声—— 笃、笃、笃。 慢吞吞的。 晓羡鱼撑开眼,顿了几息,伸手将床幔撩开一点缝隙,望向门口。 与先前不同,走廊的烛火不知何时全熄灭了,外头漆黑一片。 房中的窗开了半扇,一泓月光流入窗棂,在地上淌成一片薄霜。晓羡鱼借着隐隐约约的光,瞧见了门上一抹森森人影。 那影子就静悄悄停在她房门口。 凄凄幽泣声漏入门缝,断断续续刮过耳膜,叫人头皮发麻。 “不是吧。”晓羡鱼纳闷地想,“还来?” 房中不见奚元身影,应是回闻铃伞修养了。她翻身下床,几步来到门口,开了门:“这回又是什么花样——” 阴风扑面而来,话音戛然而止。 借着一点极昧暗的月光,晓羡鱼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外。 她没有脸。 一张空荡荡的面皮挂在骨头上,光滑不见五官,然而不知为何,还能令人感受到那上面的视线。 直勾勾的。 “……” 晓羡鱼默默后退半步。 这回闹的不是人,是真鬼。 女鬼身上血肉模糊,千疮百孔,宛如有蛇虫一点一点啃噬而过,黑血雨珠似的沥下来。没有五官的面孔是她通身唯一一块好皮。 而她腹部更是有一处触目惊心的血洞,里头空空如也,仿佛活活被剖了一部分肉。 晓羡鱼手指一拢,从袖中捻出一道符。 意外的是,这传言中“喜爱生啖血肉、活剥美人面”的女鬼并没有扑上来剥她的脸。她只是缓缓抬起枯树枝似的手,指了一个方向。 那是……西南方向? 晓羡鱼微怔,顺着对方指向扭头看去,什么也没有。 紧接着,一声铃响兀起。再回头时,女鬼已然消失不见。 有什么东西从她散去的身影间掉落,砸在地上。 晓羡鱼迟疑几息,弯身捡起。 那是一个老旧的铜铃,表面雕着细密复杂的咒文,触觉冰冷不平。 她凑近细瞧,看见星星点点的深黑血迹,分明早已干涸,却好似仍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味。 晓羡鱼试着摇了摇。铃芯刮过绣蚀的内壁,发出的响动沉闷磨耳,一点儿也不似方才清脆。 正琢磨间,隔壁与对面的房门双双打开。 另外两人察觉动静走了出来,见到她手里拿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物件,陈旧生锈,还隐隐透着阴邪气息,肉眼可见是个脏东西。 沈疏意微顿眉:“哪来的铃铛?” 有外人在场,晓羡鱼正思索着要不要将遇鬼的事情说出来。谁料百里初行盯着她手中铜铃看了片刻,出声道:“姑娘手中的,莫不是蛊铃?” 见对方竟然认得此物,晓羡鱼微微一愣:“蛊铃?” “据传‘蛊铃’乃巫川圣教用来控制毒蛊的圣物。”沈疏意若有似无扫了他一眼,“圣教从不外露圣物,百里公子是如何识得?” 语气平淡,仿佛随口一问。 巫川一带的五仙圣教神秘得很,外人哪怕听说过他们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很难有机会亲眼见到。 百里初行微微敛眸:“几年前我曾到过巫川,因缘见过此物。” 他这因缘二字,可省略了太多东西。 哪怕来过巫川,五仙圣教的东西是轻易能见到的么? 沈疏意又问:“因的什么缘?” 百里初行静了静,抿唇:“当时……意外遇见一名圣教弟子。” “那蛊铃,”他眼睫微抬,“她曾用在我身上。” 晓羡鱼意外地瞥了他一眼,心想:有故事。 但百里初行显然不愿再抖落更多,他走上前来,温和客气地询问:“姑娘,可否将此物借我一观?” 晓羡鱼递给他。 百里初行拿过铜铃细细端详起来,感受片刻,轻声道:“不对劲。这蛊铃沾染人血,怨煞之气颇重。” “蛊”乃毒虫厮杀而成,炼制过程虽凶残,到底是拿虫兽来炼的,寻常的蛊铃不该附着人的血与怨气。 晓羡鱼对巫川的许多东西都一头雾水,她瞧百里初行懂得不少,索性将方才经历如实相告:“其实,方才我开门后遇到了一只女鬼……” 夜半,三人聚集一处。 听完晓羡鱼的描述,百里初行神色微微一变,“蛊母。” 晓羡鱼琢磨了一下这个称呼,“能驭蛊的那种蛊母吗?” “……还有另一种意思。”百里初行摇了摇头,“相传巫川有一残忍至极的邪术,以怀胎女子的身体做容器,孕育无上蛊王。炼制时先是用‘生息蛊’为母体吊命保其不死,而后在她体内种下无数毒蛊,使其受万虫啃噬,直到诞下腹中的‘蛊王’。” 晓羡鱼回忆着女鬼空了一块的小腹,和她千疮百孔的身体——从死状来看,的确很像是蛊母。 巫川一带虽神秘凶险,在外界百姓眼中有如蛇蝎,但许多传闻其实都是夸大唬人的,自三百年前坠夜城覆灭后,妖魔道溃不成军,人间再没有群魔乱舞、十恶横行的魔宗。五仙圣教倘若真是什么魔门邪教,也不会为仙盟所容。 对于活人炼蛊这样的邪术,五仙圣教是明令禁止的。 晓羡鱼明白了:“此地有人残害无辜,偷炼禁术。” 她眸光微动,又问:“百里公子,蛊母生下来的孩子……是什么样子?” 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健康正常的孩子。 百里初行轻叹:“想要成功炼制蛊王绝非易事,失败的几率很大,也许上百个蛊母中最终只有一人能诞下活胎……一旦成功,诞下的便会是贪婪活人血肉的怪物。” 在场三人互相交换眼神,显然都想到了一处。 需用活人血肉喂养的怪物、频频失踪横死的外乡人……二者之间或许有着联系。 很有可能,失踪的人们正是被捉去当蛊王的养料了。 除魔卫道、惩恶扬善是仙门中人的责任与义务,行走在外撞见这种事,没道理视而不见。 百里初行是个清风朗月般干净正直的青年,他毫不犹豫地道:“此事在下不能不管……二位接下来有何打算?” 于公于私,晓羡鱼心知旁边那位霜天台首席都是要管这事的,便道:“惨死之人的冤魂上门指方向,想必是要求助。我们要找的药材暂时也没什么头绪,索性先去瞧瞧那‘蛊母’之事。” 这样一来,三人接下来便同行了。百里初行莞尔一笑:“好。” “不知二位要找的是什么药材?”他思索片刻,温言问道:“在下对巫川的奇珍异草有些研究,说不定能帮上二位。” 晓羡鱼心思转了转,百里初行看起来对巫川的事情了解不少,不如向他打听打听。 她不动声色地用眼神询问沈疏意,后者微抬下巴,表示允许。 晓羡鱼于是开口:“百里公子可曾听说过‘血靥花’?” 不料落音一瞬,百里初行蓦抬起眸,神色微变。 第49章 情蛊 旖旎生香。 晓羡鱼敏锐道:“怎么了?” 半晌, 百里初行才稍带迟疑地摇了摇头:“在下只是觉得……有些巧。” “巧?” 百里初行轻叹一声,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缓缓道:“实不相瞒, 在下来巫川,也是为了寻一味用作解蛊的药材。” 晓羡鱼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讶然地挑起眉梢:“莫非也是血靥花?” 百里初行点点头, 有些愧意道:“抱歉, 我研究巫川奇珍异草许久, 独独不知血靥花何处才有。” 晓羡鱼想起先前他提到过,几年前曾在巫川遇见一名圣教弟子,对方将蛊铃用在了他身上……听起来,这个“用”是用蛊铃控制他的意思。 能受蛊铃控制,说明体内被下了蛊。 难怪会再入巫川寻 药材。 沈疏意抱臂在旁,漫不经心似的插了一句:“解的什么蛊?” 此问一出, 百里初行不由微顿, 他闭了闭眼,耳上透出一点薄红, 仿佛觉得难以启齿。 晓羡鱼的脑子里飘过许许多多的阴谋诡计。身中秘蛊, 与他人的傀儡无异, 即便沧澜剑派弟子的身份属实, 此人也不一定可信…… 正思忖着, 便见百里初行耻辱地抿了抿唇, 艰涩道:“……情蛊。” “……” 场面沉默了少顷。 “情蛊?是我想的那种情蛊吗?”晓羡鱼瞧他纯情模样, 不由起了点顽劣的坏心, 她明知故问,“对方是如何用蛊铃控制你的?” 百里初行:“……” 他脑海心头,又不合时宜地浮起了某些画面。 ……旖旎生香的欢愉画面。 圣教弟子的穿着极具特色, 通常头戴琳琅银冠,衣着大胆清凉,尤为钟爱铃铛缀饰……每当做些什么时,叮叮当当的声响便在耳边萦绕不去。 哪怕后来离开巫川,回到千里之外的沧澜山,那铃声也总是不愿放过他,夜夜入梦叨扰心神。 百里初行绷着脸,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干巴巴道:“……事不宜迟,天一亮我们便出发吧。” 然后逃也似的回了自己房间。 “这百里公子这么不经逗,还挺纯情。”晓羡鱼扭头看沈疏意,“对吧师兄。” 不料沈疏意眉心轻蹙,容色微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你方才所问是何意?他又为何避而不答?” 晓羡鱼:“……” 原来更纯情的另有其人。 “……没事。”她轻咳一声,正色道,“明天见,师兄。” * 次日一早,三人结伴出发。 虽然蛊母贴心地给晓羡鱼指了去向,但他们唯一的线索也只有个模糊方位,再无其它。所以三人朝着西南一路直行,一路打听。 晓羡鱼回过神后,有一点想不通——蛊母为何会找上她? 难不成是被她身上渡魂师的气质吸引而来,知道她能帮自己了结夙愿? 人与鬼的思路到底不同,晓羡鱼思来想去没个答案,索性问问奚元。 她头戴帏帽,点了灵的纸人就端端坐在她肩上,薄薄小小一只,隔着轻纱瞧不分明。 晓羡鱼微偏了一下头,用气音小声问:“奚元,你们鬼魂出于什么缘故会选中一个人?” 须臾,唯有她一人能听见的嗓音悠悠飘入耳中:“执念。” “不对不对,我是说蛊母。”晓羡鱼一听便知他理解错了——蛊母对她能有什么执念? “那就不知了。”奚元笑了声。 晓羡鱼摇摇头,打算不再琢磨。没准这事本就只是个巧合,那蛊母总会敲开某人的门,不是别人便是她。 一路下来,百里初行很是照顾两人。晓羡鱼走几步便嗷嗷喊累时,他半点儿也没有急躁不耐,而是温和地让她停下休息,留沈疏意在一旁陪她,自己则脚不停地去附近打听。 百里初行离远了后,沈疏意偏头看向晓羡鱼。 晓羡鱼本以为首席大人要斥她娇气拖后腿,然而他并没有。 沈疏意漫不经心地抬起手,食指上缠绕了一丝灵光,是施术残余的痕迹。 方才百里初行离去前,他便神鬼不觉地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窃听术。沈疏意半步天阶的修为,对方必察觉不到。 晓羡鱼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师兄,默契啊。” 也难为在毫无交流……甚至因为隔着面纱、连眼神暗示都没有的情况下,沈疏意还能猜到她的意图,与她巧妙配合。 沈疏意勾了勾唇,懒声道:“你倒有几分戒心。”破天荒又吝啬十足地夸了一句。 通过窃听术可知,百里初行的行踪无甚可疑,不过是在寻常地打听,回来以后也会将一切如实告知,毫无隐瞒。 “我遇到一个好心的当地人,他劝阻我莫要再往前走了。”百里初行道,“若再往前,便会途径‘药人岭’,那是一处附近百姓避之不及的险地。” “药人?”晓羡鱼道,“我在书上读到过,许多巫川术士会将留着一口游丝气息的将死之人炼成药人,使得他们的身体维持活着时的状态,不死不衰,也无痛苦,专用来试蛊试药。那东西应当不算危险。” 炼药人乃巫川风俗,这种行为在当地人看来非但不邪恶,反而还十足神圣。有些百姓甚至会主动献出自家将死的亲人,给圣教或是一些术士炼做药人,因为他们认为这样才能让至亲的生命延续下去。 哪怕只有身体活着。 百里初行道:“药人本不危险,倘若失控便不一定了。” 他将佩剑握在手中,“放心,我来保护二位。” 沈疏意和晓羡鱼其实并不需要保护,不过在百里初行眼中,药王谷弟子大概是没什么战斗力的。 医修虽不能战,却必不可少。失踪的人那样多,不一定都死了,也许会有需要救助的幸存者。所以百里初行那时才主动问二人接下来的打算。 晓羡鱼笑盈盈:“那便有劳百里公子了。” 金乌寸寸西沉,滚金的火烧云渐熄,暮色将至。 天微微擦黑时分,三人一同上了药人岭。 岭道两旁山林葱郁,借着晦暗的天光望进去,能看见一道道远近错落的人影,微垂着脑袋,似在沉睡。 那些影影绰绰的,想必便正是“药人”了。 也不知哪位了不得的术士在这里占岭为王,将麾下药人都放在此处,久而久之,无名的山岭便成了药人岭。 晓羡鱼抬手,挑开一线面纱观望着这些“神圣”的药人,他们仿佛下一刻便会被惊扰醒来,蜂拥而上。 肩上的小纸人忽地偏了一下头,轻轻道:“小仙姑,你听。” 紧接着,走在前头的两人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停下了脚步。 晓羡鱼修为境界低,耳力没他们好,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夹杂在风声里的动静—— “……救……救命……” 要不说这地方是方圆百里闻名的险地呢,果真不安宁,才上来不久,林子深处便有呼救声传出。 “我去看看。” 百里初行神色一凝,身形一阵风似的掠入了林中。晓羡鱼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沈疏意拎猫似的伸手一抓,带着她跟了上去。 呼啸的风声顿时灌了一耳朵,过了片刻,脚下踩到实处站定,沈疏意松手放开她。 晓羡鱼抬头一看。 只见不远之外,有几人正被倒吊在一棵参天大树上,头朝下,一扭一扭挣扎着,口中嚷嚷着救命。 都是些年岁不大的男孩,嗓门粗哑,带着这个年龄段特有的讨嫌感。 绑了他们的人高度拿捏得极好,一圈药人围在底下,张牙舞爪扑上去,堪堪便要够着,就差一点儿距离。 ——便是这一点儿距离最为讲究。 太高不觉威胁,太低死得痛快。 唯有如此,才能让被吊着的人心惊胆战,吓得六神无主。 百里初行一看这场面,当即提剑而上。流光一瞬,发狂的药人齐齐倒下,抽搐在地。 药人死不了,除非将其拦腰斩断。 百里初行只是为了争取一点时间,好让他将树上几人解救下来。 不料,就在他正欲上前时,后方兀地迸出一声短促的笛音—— 百里初行猝不及防,耳中“嗡”地一声,刹那只觉头昏脑涨,手中的动作顿住,仿佛被那笛音无形中架了一下剑锋。 那几个男孩更是当场眼睛一翻,口吐白沫厥了过去。 而晓羡鱼和沈疏意这两个神魂强大之人,则没受丝毫影响。 三人循声回望—— 只见数丈之外,一名头戴银冠的紫衣少女懒懒倚在树上,手中挑着一支白骨长笛,系着铃铛的赤足在树下晃啊晃,泠泠作响。 她一对狐狸眼微微眯起,满含戾气地笑了一声,开口道:“敢伤我药人,你们好大的胆子。” 显然,这位便是那些药人的主人了。 百里初行握剑的手紧了紧,莫名觉得这道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却忘了在何处听过。 紫衣少女的目光掠过三人,在百里初行脸上微妙地多停留了几息。 百里初行不明所以,他皱了下眉:“这些孩子是你绑的?” 紫衣少女微顿,敛起眸中异色:“是我如何。” “这几个兔崽子溜来此处试胆,捡石子砸我的药人,我怎能不给他们一点教训瞧瞧?”她蔻汁鲜艳的指尖转动着白骨笛,笑嘻嘻问,“怎么,你想做善事呀?” 她轻盈地跳下来,灌木丛中随之沙沙作响,钻出数条毒蛇来,蜿蜒聚向她脚边。 “既然有人自 己送上门来……“她弯腰探手,一条毒蛇便顺着她的手臂向上攀绕,她温柔亲昵地抚着蛇身,意味深长说道,“巧了,我也许久未炼新药人了。” 第50章 错付 他又做错了什么。 紫衣少女话中意味阴冷, 盘在手上的毒蛇也兴奋地嘶嘶应和。 百里初行蓦一皱眉,“你这林中药人莫非都是抓了无辜活人来炼的……” 他话音未落,紫衣少女便娇灵灵地笑起来,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我才不做那样损阴德的事。” 她话锋一转, “我先杀了你们, 再炼成药人不就好了吗?” “……” 晓羡鱼眨眨眼, 心说杀人就不损阴德了? 她没来得及说出口, 对方便骤然发难。 紫衣少女手指一转,指间银蝶翩跹,白骨笛转瞬横于唇边。 “沈兄,谷姑娘,你们先退后——” 百里初行立刻抬剑将二人护至身后。 晓羡鱼瞥了沈疏意一眼,不知是不是没把那紫衣少女当威胁, 他一副毫不打算出手的样子, 心安理得地退避到后方,顺手还把她也往身边一拎。 下一刻, 笛声倏起—— 笛音飞扬, 哀意凄切。沉寂在林中的上百药人被笛音唤醒、驱动, 瞬间变得癫狂, 扑咬而上。 护在最前头的百里初行首当其冲, 被团团围住。他手中剑光如水, 与争相涌上的药人缠斗起来。 那画面看着无休无止。晓羡鱼遥遥看向吹笛的紫衣少女——通常而言, 这些操纵傀儡的术士本体都脆弱得很。 她的手悄悄探入储物袋里, 打算找点暗器什么的,不料纸人奚元忽在耳边道:“小仙姑。” 晓羡鱼偏了下头:“嗯?” 奚元:“我在此地和那些药人身上,皆未见阴怨之气。” 同为阴魂, 奚元在这方面的感知天然敏锐,从前便显露出来过,晓羡鱼很信任他。 她愣了一下,琢磨着他话中意思。 那紫衣少女扬言要拿他们练药人,虽看着视人命如草芥,可林中药人皆非无辜受害。 说起来,来时路上听人提起药人岭时,可怕的见闻不少,倒未曾听谁说这里真死过人。 否则,大概也不会有小孩子敢相约来此试胆。 晓羡鱼心思转了转,望向百里初行游刃有余的潇洒身影,决定去帮帮倒忙。 她用气声对沈疏意飞快说道:“师兄,倘若我赌错了,还要劳烦你兜个底。” 沈疏意微顿,未待开口,便见身旁少女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晓羡鱼莽莽撞撞地卷入战局,“哎呀”一声惊叫,急切道:“百里公子,当心——” 说着伸出手,狠狠推了百里初行一把。 百里初行听见声音本欲回头,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推,身法尽乱,刹那间陷入危险之中。 眼看一个近在咫尺的药人就要咬向他的脖子—— 那头原本气定神闲观望战局的紫衣少女见了这幕,瞳孔微缩,笛音猛地转了个调,略带迫切地刹住了药人的动作。 沈疏意挑了挑眸。敢情让他兜底是这个意思。 胆子也真是不小。 晓羡鱼隐在面纱后的嘴角微微弯起。 赌对了。 种种迹象看来,那紫衣少女多半意在恐吓,不会真的动手杀人。 “你!”紫衣少女瞪向捣乱的晓羡鱼,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打算帮他还是害他?!” 晓羡鱼摆出一副刚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的反应,小声嚅嗫:“我……百里公子……” 百里初行此时也缓过神来,他转向晓羡鱼,瞧她瑟缩模样,安抚道:“谷姑娘也是无心之失,没关系的。” 紫衣少女一听,漂亮的狐狸眼中满含无语。 无心之失?他身在局中不清楚,她可看得明明白白。 ——那姑娘莫名其妙跳出来把他往药人身上推。 而且,也不晓得是不是故意的,那姑娘好似很清楚他的剑招破绽何在,挑了个最无可转圜的时机。 她若不停手,他必死无疑。 紫衣少女阴恻恻地盯着百里初行,片刻,忽冷笑了声:“你还是这样天真得愚蠢。” 百里初行一怔。 这语气,仿佛是认识他的。百里初行蓦抬起眸,仔细看着对方,眉心缓缓蹙起:“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认得我,也没见过我。”紫衣少女轻嗤一声,漫不经心转动着手中白骨长笛,“我叫曲流铃。” 百里初行愣住。半晌,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我认得你。” 曲流铃转笛的手微顿。 “我听过你的名字,你是……她的师妹。”百里初行的声音依稀有几分哑,透着隔世般的恍惚,“那年在深山草庐里,她常提及你……” 他闭了闭眼,语气陡然带上一丝冷厉:“我记起来了,是你给我喂的蛊。” 最初听见对方声音时的那股熟悉感一直盘旋心头,终于悄然拨开记忆里的迷雾。 五年前,他为完成仙门委托来到巫川,意外遇袭重伤,半死不活时被一对师姐妹所救。 只是万没想到才脱离狼爪又入了虎口,那两人并非什么纯善之人。 当时他身中剧毒,奄奄一息动弹不得,意识也昏沉。他闭着眼,依稀间听见两人中年纪较小的那人笑嘻嘻说道:“师姐,你看这小男人长得真不赖,不正是你喜欢的那种眉目温朗、干净纯情的正道青年么?” 她说着还来捏了捏他的腕骨,惊奇道:“元阳未泄,还是个处子之身,滋补得很呐。” 在场的另一人——曲流铃的师姐闻言失笑,磕磕巴巴道:“阿铃……莫要胡闹。” “你怕他不喜欢你?”曲流铃调笑,“师姐可是圣教第一美人,天底下哪个男人能不为你倾倒?” 师姐贫不过她,只叹了一声。 静了一会儿,曲流铃好似想到什么好主意,兴冲冲道:“这有何难,我这就给他喂下情蛊,他会爱上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师姐到时守好他别走开便成了。” 那师姐连忙扑上来阻止,但曲流铃眼疾手快,迅速往他喉中塞了什么东西。 曲流铃给他强喂情蛊后便离去了,百里初行醒来后,并未见过她一眼。 没想到此时此刻,竟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她重逢。 “你当年不告而别,师姐也未曾怪你。”曲流铃指腹抚着蛇鳞,不善的目光掠过晓羡鱼身上,回忆起什么,“也是,她就是爱极了你这般温柔性情。可她到底没懂,你对谁都这样,这温柔又有何价值呢。” “毕竟。”曲流铃转向百里初行,一字一顿,“这位温柔的百里公子,可是连她的名字都不屑于知道。” 她的话勾起了百里初行刻意遗忘的记忆。 因情蛊而情动时,他颓然无力地任由那名女子伏在他身上,两人的腰腹紧贴,交叠的腿如交尾的蛇。 她的指尖拂过他漂亮的颈筋、锁骨,婉声问:“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而百里初行总是微阖下眼,轻声回答:“不必。” 这段孽缘因情蛊而起,除了不由己的情、空荡荡的欲,其余旁的纠缠……确实不必。 看着曲流铃咬牙切齿的模样,百里初行皱起眉,显然没想通—— 分明他才是被强种情蛊、丢了身体也丢了心的人,怎么对方倒将他说得像个多情的负心汉。 五年来,他夜不能寐,梦魇缠身,闭目就是深山草 庐里的日日夜夜。 他天赋卓绝,偏因这一段孽缘落得道心不稳、修为凝滞,甚至隐隐要生出心魔。 沧澜剑派的弟子又被修真界戏称作“苦行僧”,只因修炼的内功心法特殊,讲求一颗干净赤诚的道心,入太清境前万不可破元阳。 莫说荒唐情事,百里初行从小生活的环境,连个风月话本子都没接触过。 当时的百里初行,离步入太清仅有一步之遥。 他从巫川逃回沧澜山,师尊得知他经历,当场气晕过去。宗族长辈皆叹他这么一颗好苗子,被个可笑的情蛊毁于一旦。 曲流铃觉得自己的师姐错付了,可他呢? 他又做错了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血罗刹 “帮我杀一个人。” “够了。” 百里初行深吸一口气, 熟练地迫使自己将那些旧事驱逐出脑海。 他喉间涌出一点冲动,想要探问那女子在何处的冲动。心尖儿上烫着名为思念的异样情绪。 不对。 ……这不对。 百里初行硬生生将自己从这种情绪里抽离,容色间难得生出几分冰冷意味。 他换了个问法:“情蛊解药在何处?” 曲流铃一错不错地盯了他几息, “你再入巫川,就是为了情蛊解药?” “我还该为了什么。”百里初行拧了下眉, 赌气似的反问, “依曲姑娘看来, 我还需要为了什么?” 旁侧的晓羡鱼不由偏头扫了他一眼。 自打接触以来, 这百里公子人如春风,脾性温和,方才险些叫她害死了都没生气,这老好人做派不由让她想起一个人。 ——掌门师兄谢诀。 辞云真人四处云游不管俗务,座下大弟子谢诀年纪轻轻便做了掌门,与仙盟列位宗师平起平坐, 起初难以服众。 晓羡鱼曾听门中长老提过, 当年云山让这么个年轻弟子管事,一开始很多人想趁机分一杯羹。 仙盟共议时, 不管做什么, 大家总明里暗里想让云山多出力、少获利。 谢诀这样出了名的好脾气, 一开始也如众人所料逆来顺受, 后来…… 后来他又是如何坐稳督主之位, 叫旁人不敢再欺压云山的呢? 晓羡鱼入云山太晚, 不曾亲眼见证。但她大致知道缘由。 水流似的人, 能从最锋利的利刃上安然淌过。仙盟六位督主、列位宗师, 也唯有谢诀能与霜天台首席心平气和闲聊上几句。 不涉及利益冲突时,二人关系不错,甚至算得上朋友。 沈疏意那死脾气, 能和他做朋友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足以见得谢诀不简单。 不过表象相似,底子却未必。百里初行大概就是个简单纯粹的好人。 她旁听老半天,也拼凑出了点来龙去脉。譬如当下,他一个剑客面对毁了自己道心的罪魁祸首,不说提剑就上……还连吵架都吵不凶。 若换作她…… 早已将人千刀万剐。 晓羡鱼神游天外,又听见曲流铃笑起来:“看来那东西折磨得你很痛苦。怎么,忘不掉我师姐?” 百里初行抿了抿唇,愠怒地瞪着她。 “可惜了。”曲流铃将怀中毒蛇放下,懒洋洋道,“情蛊解药倒是好做,只不过其中有一味药材很难得。如今放眼整个巫川,也仅有圣教总坛里存了些……” 百里初行:“血靥花?” “你又如何得知。”曲流铃抬抬眼,有些意外。 百里初行没答话。 情蛊并非什么天下无可解的毒,他这几年翻阅医书典籍,还曾前往药王谷求教,早摸索出了解药。 万事俱备,只差血靥花这一味药材。 晓羡鱼和沈疏意对望一眼,心下思忖起来—— 存了些,是指多少? 总不能有一片漫山遍野的花海那么多吧? 可这少女说整个巫川只有圣教总坛存有血靥花,那魇眼中的花海究竟在哪儿? “我师姐乃五仙圣女,掌管总坛大小事务,取走血靥花易如反掌。只是么……” 曲流铃迤迤然走来,足铃叮儿当啷摇响,她停在他跟前,“有一个条件。” 百里初行:“什么条件?” 曲流铃眸光轻转,慢悠悠掠过在场另外两人。 意思很明显,嫌两人碍事了,接下来的话他们不便听。 百里初行正色道:“这二位是我的同伴。” 晓羡鱼心中叹气,死了很久的良心有点隐隐作痛。 这百里公子还真是干净无瑕白花一朵,身份都未验证过便如此信任他们,殊不知“同伴”名字都是假的。 她偏过脸,赶在曲流铃开口前说道:“无妨。二位的私事我们确实不便掺和。”她转向沈疏意,眨眨眼:“师兄,这些蛇好吓人呀,我们去外头等好不好?” 沈疏意微顿,什么也没说,转身带她离开林子。 …… “我的条件是——” 待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曲流铃才再次开口。 她呵气如兰,说出的话却冷若霜雪: “你得帮我杀一个人。” 百里初行抬手,剑辉若雪光惊鸿流过。下一瞬,长剑已然架在了少女纤细的颈项。 他忍无可忍:“不要欺人太甚……” “杀我也是杀,杀别人也是杀,何不全了我们姐妹俩的心愿?”曲流铃丝毫不惧颈侧利刃,幽幽笑起来,“你们中州不是有句话‘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你与师姐……” 百里初行额角青筋直跳:“……住口。” 曲流铃挑了挑唇。 “我不会答应你们。”百里初行冷然道。 曲流铃粼粼的眼波一转,“拒绝得这么快做什么。你不想问问那个人是谁么?” 百里初行摇摇头:“谁都不行。” “哈。”曲流铃仿佛气笑了,“哪怕那人无恶不作?” “巫川向来与仙盟割席,恶人便交由五仙圣教制裁。”百里初行不为所动,“若非恶人,那更杀不得。” 曲流铃轻眯起狐狸眼,“还真是油盐不进。倘若那人就是我圣教中人,且位高权重,又当如何?” 百里初行一怔,眉头缓缓蹙起:“你们究竟想杀何人?” “肯听了?”曲流铃笑,“圣教教主,血罗刹。” …… 密林外。 晓羡鱼扭头问:“血罗刹是什么人?” 沈疏意在她身侧,一只手抬起,掌心朝上,掌纹明明灭灭,流动着术法灵光。 这是他先前留在百里初行身上的窃听术。 虽然晓羡鱼嘴上说着不掺和旁人私事,但是目前看来,曲流铃是唯一通向血靥花的线索。 与百里初行的相遇、与曲流铃的相遇……自来到巫川后,就像有一支无形的判官笔落在命盘上,勾连出种种巧合。 谨慎起见,晓羡鱼只好拉首席跌份陪她在这“听墙角”。 沈疏意垂着眼,舌尖无声碾磨着“血罗刹”这一名字。 巫川圣教不在仙盟之列,霜天台对其不算太了解,他对这名字印象寥寥。 血罗刹是前一任教主的弟子,继位还不到一年。 圣教每一代都会选出一名圣使,成为下任教主。按照曲流铃所言,她的师姐是五仙圣女,那么继位的该是她那位师姐才对。 该继位的人没继位,并且谋划着要杀新教主—— 这样看来,此事多半与圣教内斗有关。 百里初行显然也想通了这点,他的声音传出来:“你们想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教主之位本就是血罗刹抢去的。”曲流铃冷笑,“你大可放心,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宰了他也算行善积德。” 百里初行:“何意?” 曲流铃:“巫川有一种借胎炼蛊的邪术,你可听过?” 听到这里,晓羡鱼微微睁大眼睛。 借胎炼蛊……蛊母? 所以昨夜敲响她房门的蛊母,竟也与曲流铃所说的事情有关? ——巧合又多了一处。 那头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百里初行开口:“听过。” “五年前……她偶然间与我提起过。”他道,“这二者间有何关联?” “……师姐与你提起过?是了,差不多也是那时的事。”曲流铃道,“那时血罗刹还不是教主,我和师姐姑且还唤他一声师兄。” 她陷入回忆:“血罗刹心术不正 ,阴柔害物,偏生长了张讨巧的脸蛋,很得那个老东西欢心。” 百里初行:“……老东西?” “从前的老教主,我的师父、师姐的亲阿爹。”曲流铃语气恨恨,“他也是老糊涂了。那血罗刹并非天衣无缝,我和师姐几番撕破他伪装,还翻出了他私藏的邪术禁书,老东西回回装瞎。” “血罗刹还对师姐图谋不轨,说服老东西出面命师姐嫁与他。师姐不愿,受了禁足,我药晕守卫偷偷带她跑出去散心……然后便遇见了你。” 曲流铃顿了顿:“她从此更不愿了。” 百里初行没出声。 “……再后来你走了,我去深山草庐寻师姐时不慎暴露了行踪,血罗刹带人将我们捉回圣教。”曲流铃道,“好在老东西已经消气了,估计也清醒了几分,没拿师姐如何,婚事也没再提,把那血罗刹急得够呛。” “后来他安分了很久……看着安分。”曲流铃道,“也正是从那时起,巫川开始时不时有人失踪、莫名惨死,那些外乡人到此频频受害,鬼怪之说四起。” 听到这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百里初行握剑的手紧了紧:“是他……血罗刹做的?” “我和师姐从未想过,他敢真的去做禁书上那些邪术。”曲流铃轻轻说着,“我太愚笨,师姐……心不在焉,我们都没注意到血罗刹不对劲,等到东窗事发时一切都晚了。” “血罗刹练成了蛊王,圣教之中无人制衡得了他。他设计杀害老东西,就这么夺了位,当上了五仙教主……可他还嫌不够。 “因为蛊母腹中胎儿不是他的血脉,他练的蛊王虽强大,却不全然听使唤,有失控之险。血罗刹这样的人不会允许如此变数。” “他需要挑一个体质最完美的蛊母,生下与他血脉相连的蛊王。百里公子,你觉得谁会是最适合的人选?” 第52章 莫测 错觉? 曲流铃话音落下, 沈疏意掌心的灵光也随之黯淡下去,许久无人出声。 晓羡鱼不知道百里初行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心情。 想也知道,没有人的体质能比五仙圣女更适应毒蛊了, 恰好那什么血罗刹还喜欢着这位圣女。 ……说“喜欢”或许不太对。晓羡鱼全然不理解喜欢一个人还下得了手如此伤害,这算哪儿门子喜欢? 纯粹是病态的占有欲罢了。 她低头摸出蛊母身上掉落的染血蛊铃, “莫非女鬼竟是这姑娘的师姐?” 沈疏意微微启唇, 未待开口, 那头缄默良久的百里初行突然出声:“……她如今何在?” 他嗓子哑得厉害, 才这么片刻功夫,他好像生生吞下了一把粗粝的砂石。 不知道那“情蛊”能对人产生多大影响,但蔓延五年未解,生出的感情纵使都是假的,也已深入骨髓了。 “师姐不愿受他利用残害无辜,血罗刹挑断了她脚筋, 但他忘记断去她的手。她爬了一夜到万蛊池边, 跳了下去……我到时已经晚了,只看见拖了一路的血痕。” 曲流铃顿了顿:“她死了, 往后不会再碍你的眼了。” 百里初行又安静了下来。 晓羡鱼指尖摸索着蛊铃, 心想, 五仙圣女自尽, 血罗刹奸计不成, 看来昨夜见到的蛊母并不是她。 也对, 倘若是她, 当时敲的应当是百里初行的门。 借胎炼蛊失败几率高, 不知有多少无辜为此惨死,那蛊母或许只是其中不知姓名的某一个。 “说了这么多,我只问你一句。”半晌, 曲流铃冰冷的声音传出,“血罗刹此人,你杀是不杀?” “……杀。”百里初行轻轻回答。 * 不多时,那两人朝林外走出来,沈疏意收起了术法。 “百里公子真打算手刃血罗刹?”晓羡鱼嘀咕,“他答应得有些冲动了。何不先离开巫川,回去求助门派?” 别的不说,凭他和曲流铃两人,打得过血罗刹手下的无上蛊王么? “小仙姑说的,自然是明智之选。不过么……”肩上的纸人忽开口,“此刻的他约莫并不明智。” 莫说明智,听完曲流铃说的那些,眼下的百里初行大概都不能算理智。 情蛊未解,他惊闻圣女被害惨死,必然心痛,也必然仇恨。 哪怕抛开这些,以百里初行的品性来看,也不会袖手旁观。 晓羡鱼若有所思,她总觉得曲流铃有所隐瞒。 诚然,那少女话中情感真挚,提起师姐的怀念、提起血罗刹的憎恨也不似作伪。只不过,当年圣女自尽后,血罗刹又是如何对待明显与他不是一条心的曲流铃呢? 中间必然有一段曲折,导致她离开圣教,盘踞在这药人岭中。 那些药人分明对她手中骨笛百依百顺,但不知何故,她却制造出药人失控假象,吓唬得附近百姓对此地避之不及。 不愿外人入内,难道是藏了什么东西? 倘若圣女当真已死,曲流铃又为何会在一开始提及血靥花时,特意说出‘师姐是圣女,取用圣教药材轻而易举’这样的话来? 细细想来,那更像是为了诱百里初行听她接下来的话,好答应她的条件。 曲流铃在利用百里初行。 晓羡鱼扭头看沈疏意,“师兄怎么看?” 沈疏意和她想的差不多,“一面之词,不可尽信。” “但这圣教总坛我们还是得去。”晓羡鱼摸着下巴,“此行凶险,百里公子若不愿连累我们,一会儿多半要提出分道扬镳。该找个什么理由加入他们呢……” “不必加入。”沈疏意轻飘飘扫了她一眼。 晓羡鱼眨眨眼,懂了。 ——不必加入,暗中跟踪那二人去到传说中的圣教总坛便成。 * 再见百里初行时,他仿佛已经整理好了心情。 他的神色间看不出什么异样,还是那般平和模样,只是搭在腰间剑柄的手指无意识紧扣着,指尖苍白无色。 百里初行看见等在林外的二人,走上前去,抿抿唇,似乎欲说些什么。 晓羡鱼却先他一步开了口:“百里公子,我和师兄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百里初行微怔:“什么?” 晓羡鱼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我们此行来巫川除了找药材,还有些旁的私事……接下来可能不便再与百里公子同行了。” 百里初行稍稍松气,没多探问,只低声道:“好,二位保重。” 他心里明白的。 眼前两人之前还要一起查蛊母之事,这时却突然提出分别,总不能是这片刻功夫便多了桩“私事”要办。 多半,是来到药人岭后,发现他与曲流铃这样邪气的女子相识,感到不安了。 百里初行并不想着解释,左右他也打算分开行动的。 这对药王谷师兄妹对血罗刹的事毫不知情,不应受到牵扯、危及性命。 两方就此别过。 目送着那对师兄妹下了山,百里初行温润容色渐敛,眉宇间浮现几分不自知的戾气。 他回身问曲流铃:“血罗刹人在何处?” 曲流铃瞧了他一会儿,眸光黯了黯,别过脸去。 “百里初行,你爱师姐么?”她答非所问,“哪怕……哪怕是因为情蛊,你爱不爱她?” 百里初行的心头重重跳了一下。他不知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想听到什么答案? 五载光阴的思之如狂,惊闻那人死讯时的痛彻心扉……可他知道都是情 蛊在作祟。 那女子夜夜入梦,是他的心魔,他怎会爱她?他不该爱她。 答应手刃血罗刹,是因为他的痛苦、愤怒……也许、也许还有几分他自己不愿承认的悔恨。 倘若当年他没有离开。 倘若当年…… 百里初行不愿、也不敢细想,索性将这些皆归咎于情蛊,正如从前那般。 这样他的心才能好受些。 百里初行阖了阖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胆小鬼。”曲流铃讽道,“师姐怎么就看上了你。” 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恨恨地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严格来论,当年一手促成这段孽缘的其实是曲流铃自己。 百里初行看了她一眼,神色不变,只是执着地问:“血罗刹在哪儿?” 曲流铃顿了顿,冷哼一声:“在总坛。但他出入有护法随行,那俩废物还好说,麻烦的是那蛊王——便是我和你联起手来也难伤它分毫。” 百里初行皱了皱眉。 “也不是全然没办法。”曲流铃话锋一转,“蛊王虽凶,并不是毫无破绽,都说母子连心,它的力量来源正是‘蛊母心’,就藏在总坛禁地‘万蛊池’。” 万蛊池,圣女自尽之处。 听名字便知,那会是个多么骇人的地方,死在那里……想必要经受天大的折磨。 百里初行有些胸闷,一颗心又丝丝缕缕地抽疼起来,仿佛有绳线贯穿拉扯,磨得流血。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努力不去细想,将注意力放到其它事上。 他问:“蛊母心这样重要的东西,血罗刹怎会不贴身携带?” 蛊王是血罗刹最大倚仗,若真如曲流铃所言,蛊母心是蛊王力量之源,应该会被他当眼珠子似的看护着。 曲流铃看了他一眼:“蛊母心需要万蛊气息源源不断滋养,只能放在禁地。” 她顿了顿,“禁地里尽是些炼制失败的尸蛊药人,我们可以先潜入杀光它们,便于找蛊母心。” 既是圣教禁地,又是蛊母心的存放处,那地方想必重兵把守,不是那么好潜入的。 好在曲流铃身为前圣教弟子,熟门熟路得很,她既如此提议,那便是有计划。 百里初行毫不犹豫应道:“好。” 曲流铃掂了掂手中蛊笛,下意识往药人岭后山方向遥遥望了一眼。 而后匆匆垂眼,掩去眸中复杂神色。 * 不多时,百里初行和曲流铃前后离开药人岭。 远处隐蔽树丛后,正无聊摘叶玩的晓羡鱼随口道:“他们出发了。” 沈疏意却动也不动,微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他神识强大,出了几里地也不怕跟丢,因此晓羡鱼并不着急,低着脑袋手指翻飞,折起了草蚱蜢。 沈疏意偏头扫她一眼,“你不催促,是知道我在等什么?” “啥?”晓羡鱼仰起脸,眨眨眼,“原来您在等人?” “……”沈疏意盯了她片刻,一时竟有些琢磨不透她说的是真是假。 这少女间歇性表现出的聪明,偶尔会让他产生错觉,觉得她有那么点……高深莫测。 好比她先前“坑害”百里初行的那一下,连曲流铃都看出来她拿捏时机的巧妙,沈疏意这样的剑道高手又怎会没注意到? 然而每当他要拿正眼审视她时这,她又很恰到好处地打消他这点未成形的念头,仿佛只是个有些小机灵的姑娘。 沈疏意道:“你先前已猜到那女子意在造势吓退闯入者,没想过她守着药人岭是为了什么?” 话音未落,忽闻山林间沙沙响动,一道惊鸿身影掠出药人岭,去往曲流铃与百里初行离去方向—— 第53章 剜心 干净利落。 那道身影仿佛受到某人召唤, 掠出药人岭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就是您在等的人?”晓羡鱼笑吟吟,“首……师兄高明。” 沈疏意意味不明:“你倒不好奇, 为何我会确信等的是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 晓羡鱼天真无邪道:“方才经师兄提点,我已明白了大概。” 曲流铃守着药人岭深处某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或是个物件、或是个人, 又或者是个会被撞破的秘密。 不论是什么, 那东西显然非常重要。 想来她不会就这么带着百里初行走了, 单独留下那样东西在药人岭里。 ——要知道,没了她控制,那些药人不过就是普通傀儡,哪儿能看得了家? 所以,八成那样东西会跟着她一起离去,只是不能叫百里初行发现, 所以会远远地缀在后面。 那多半便是个人了。 晓羡鱼回忆着那道身影, 虽然只有短暂一瞥,但她大致已看清:“瞧身形那应是个女子, 但……好奇怪。” 那女子看起来着实古怪。 与巫川当地大胆奔放的衣着风俗不同, 她全身缠裹得很紧实, 肌肤不见天光, 脸上也覆着面具。 且她周身还缠满红线铃铛, 邪气四溢, 乍一看就像某种镇压凶邪的禁制, 行动间无声无息。 沈疏意轻轻“嗯”了声, 随意问:“你怎么想?” 晓羡鱼道:“莫不是圣女?” 关于那女子身份,这是她心中最有可能的答案。 只是若真是圣女,曲流铃又为何谎称她已死呢? 沈疏意没说什么, 拎起晓羡鱼跟了上去。 …… 圣教总坛位于神秘山谷、幽深迷雾之中。 意外的是,想象中的重兵把守并没看到。危险的只有遍地生长的荆棘毒物,隐秘的深沼陷阱、和暗中窥伺的虫兽。 有曲流铃领路,这些也都不算得危险了。 百里初行跟着她,一路上连剑都不需要拔,轻而易举地便进入到了传言中的圣教禁地——万蛊池。 他觉得有些奇怪,但许是山间瘴气入肺,他头晕脑胀的,没多细想。 万蛊池位于陡崖之下暗不见天日处,水潭色如洗墨,深不见底,单是看上一眼便足叫人生畏。 近潭边时,百里初行停下缓了缓,唇色有几分苍白。 曲流铃回身瞥他一眼,从腰间锦囊摸出一粒丹药似的东西。 “解瘴的药,吃了吧。”她上下打量他,“身子骨可真弱。” 百里初行抿了抿唇,到底没反驳。 曲流铃打小就是泡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体质可以说是百毒不侵,而他一个外乡人吸了这么久瘴气,没出现幻觉、晕倒已经很顽强了。 他接过丹药,下意识有点儿犹豫。 无它,过了这么些年,他对曲流铃递来的东西还是阴影尚存,不敢放心入口。 曲流铃看他这样子,顿时拉下了脸:“爱吃不吃,死了算逑。” 百里初行:“……” 他轻叹一声,到底还是含入口中。 然后眉头忍不住紧紧拧起。 这药……实在是苦。 比他平生喝过的任何药都苦。 甚至还带着一丝辛辣,那股劲过了舌根,直往鼻腔上冲。 “咳……咳咳……” 百里初行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被逼出来了,一点水色挂在眼尾,看着有点儿可怜。 曲流铃半点怜惜之心也无,冷眼瞧他半晌,说道:“这可不是我炼药的本事差。巫川的东西就是这样,解药也好毒蛊也罢,味道都很冲。” 百里初行深吸一口气,也不知是药效立竿见影还是单纯被刺激的,这药一吞下去,他立即便醒神不少。 思绪也回笼不少。 他有些出神地想:“是吗。” 自己当年咽下情蛊的时候,好像也没觉得这么苦。 甚至……还有一丝诡异的甜。 曲流铃没管他,扭头接着前进。她双足赤裸,本该很难在这等山林间自在穿行,然而脚下始终有蛇群随行,蜿蜒着纠缠在一起,她便轻盈地踩在蛇身上,从不落地。 百里初行盯着那些蛇多看了几眼。 他曾听圣女说过,自己的师妹曲流铃天赋异禀、体质特殊,生来能与蛇群沟通,是顶好的苗子。 除此之外,她还极擅长以音律操纵尸傀。倘若血罗刹那颗坏心长在她身上,想必完全驯服蛊王不是什么难事。 血罗刹死后,教主之位大概便是她的了。 只可惜这大概不是曲流铃想要的。 百里初行听 过一些曲流铃的事。圣女曾叹,自己的小师妹驭尸炼蛊皆天分惊人,然而她志不在此,一心向往剑术。 可巫川哪有人修剑? 剑为器中君子,外头的人崇尚剑道,巫川唯一的信仰只有五仙。 曲流铃幼时叛逆,去黑市集偷偷花重金采购些佚名著的残缺剑谱,回来拿根木棍照着练,全然无心巫蛊之术。 没少因此受责罚。 后来有一天,圣女在她枕下翻出些不知打哪儿来的话本。其中书页最破旧、看起来翻阅最多次的,里头描述了昔年修真界百花齐放的时代,各个少年天才的故事。 其中着墨最多的,是三百年前的『月枝剑』苏漪。 曲流铃在那个名字上小心翼翼做了标记,圣女这下得以知道小师妹对剑道无端崇拜的来源。 仰慕传说里的前辈倒没什么,只不过苏漪的名字她也听过,大概……那不算个好榜样。 巫川不像外头那么多讲究,仰慕个妖女也不会被一道打成妖女,问题在于这话本只写了苏漪惊才绝艳的前半生,只字没提她的下场。 为了不让小师妹受话本蒙蔽,圣女特意与她科普了一番世人所书的苏漪生平。 “魇骨初觉醒时,修真界对苏漪喊打喊杀,都说她是魔神厄沼的转世,直到她的师兄微玄圣子出面回护,算是平息了众怒。”圣女回忆着修真史,“可谁也没料到,后来苏漪受到魇骨影响性情大变,暴戾非常,杀了不少人,甚至亲手弑师。” “青炼山终于护不住她,仙盟要求对苏漪进行联审,她罪行累累证据确凿,下场不过一个死。大概是料到无法翻身,苏漪在联审当日叛逃了。” “她以魇主之身入主坠夜城,一度成为天下妖魔追随的魔头。魇骨汲血嗜肉,她夜夜杀人喂养,变得越来越强大。如今的霜天台首席当年曾孤身杀去坠夜城取她项上人头,都险些丧命她手。” “后来还是微玄圣子手持天意之剑,才将她捉了回来。” “然后呢?”小曲流铃好奇。 “不知为何,微玄圣子并未交出苏漪,而是将她囚在了青炼山禁牢。”圣女轻叹,“而他自己也以监守之名,久入禁牢不出。” “他和她一直孤男寡女待在禁牢里吗?”小曲流铃犀利地一拧眉,“这什么圣子莫不是在监守自盗。” 圣女:“……” 守的是个人,有什么可盗的。 她无奈地摇摇头:“再不久便是苏漪于禁牢中引发魇潮,受反噬而亡。” “阿铃听完这些,还喜欢她么?” 小曲流铃忧郁地托着腮,沉默了。 虽然她没说什么,但圣女知道自己的话起了效用。隔日,她便看到小师妹将话本和木棍一并扔了,从此开始专注修行再也没提要去青炼山学剑之类的浑话。 但圣女知道她内心深处到底存着一丝向往。 五年前遇见重伤倒地的百里初行时,师姐妹二人刚从圣教逃出来,后有追兵、自身难顾,圣女心善欲搭救,曲流铃并不同意。 直到看见他紧紧握在手中的剑,这才松了口。 圣女曾对百里初行说:“阿铃一直对剑客很有好感,所以才撮合你我……你莫怨她。” ——撮合? 她撮合的方式也实在独一无二。 …… 舌根的苦意彻底消退时,百里初行将往事从脑海里轻轻挥散。 他随着曲流铃来到万蛊池边。 周遭万籁俱寂,反而不太寻常。 “为何如此安静?”他将手按在剑柄上,微微蹙眉环顾四周。 “别急。”曲流铃盯着幽深如墨的水潭,“它们在休息呢,需要一点活人鲜血为引。” 她回身看他,“手拿来。” 意思是要他的血了。百里初行没说什么,递出手。 曲流铃指尖寒光一闪,飞快在他掌心划了一道。 殷红温热的血溢出,流淌而下,滴落至水中。 血色很快被黑水吞没。 四下静了片刻,渐渐地,那万蛊池仿佛“苏醒”了般,开始咕嘟冒泡,开始沸腾。 “哗啦——” 一声巨响,水花四溅。有什么东西从潭底猛地跃出。 百里初行晃眼一看,那东西体型肿胀庞大,皮肤呈深紫色,面貌全非,骇人得很。 它便是曲流铃说的尸傀了。 紧接着,更多尸傀从水下涌出,接二连三,扑咬向百里初行。 “都是些没有意识的死物,你通通杀了便是……我奏笛助你。” 曲流铃翻身跃上树梢,轻巧如一朵缀在枝头的花儿,她横笛唇边,开始吹奏。 百里初行以一敌众,好在曲流铃的笛音能稍稍限制尸傀的动作,应付起来不算吃力。 曲流铃眸光轻转,瞥了一眼来时方向,笛音悄然滑了个调。 山间迷雾深深,百里初行又陷在尸傀堆里,视野不清。因而没看见在她笛音转调刹那,一道身影听凭召唤翩翩而至。 他只是听见曲流铃兀地出声—— “是蛊母!百里初行,快取走她的心——” ……什么? 百里初行微微一怔,余光闯入一具尸傀,铃铛红线缠裹,看着就邪气。 他没有空暇思考,曲流铃控尸的笛音仿佛也影响到了他,他下意识提剑,刺入那尸傀心口—— 腕旋剑转,干净利落剜了心。 第54章 真相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蛊母”并没有反抗。 她身上铃铛齐响, 泠泠扰人。面具下的眼睛安静望来,那双眼竟温如暖玉,有几分熟识。 百里初行手中剑尖挑着她的心, 一时有些怔忡。 下一刻,“蛊母”跌入万蛊池, 转眼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 其它尸傀也偃旗息鼓, 纷纷停了攻击。 曲流铃停了笛音, 容色间透着难以掩饰的哀意。半晌,她无声轻叹,收敛起神色,转而对百里初行道:“成功了。” ……成功了? 百里初行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盯着血淋淋的人心,理智逐渐回笼。 这也太轻易了些。 他隐隐感到哪里不对劲:“方才的……是蛊母?” 看起来, 和那位谷半夏姑娘描述的全然不一样。 曲流铃垂着眼睛, 声音很轻:“我骗你做什么。” 百里初行迟疑道:“可我总觉得她……” “她曾是我身边侍女云朵。”曲流铃生硬地打断了他,“血罗刹阴谋未暴露前, 暗中害了不少人。云朵运气不好, 原本已脱了奴籍嫁了人, 得知有孕后便兴冲冲回到圣教, 想来是要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却叫血罗刹盯上了。” 曲流铃不愿多谈似的, 从树上跳下, 小心翼翼地取下他剑上那颗心, 捧在掌心。 场面看着有几分悚意, 血黏了满手,她却并不厌嫌,就这么将心捧在手里看了片刻, 忽然道:“百里初行,你走罢。” 百里初行一怔:“什么?” “离开巫川吧,接下来是我和血罗刹之间的仇怨了,与你无关。”曲流铃道,“至于血靥花……我了结此事后,会送到你手中的。” 百里初行蹙起眉,不知为何曲流铃突然改变主意——先前她可是要他一起杀血罗刹的,如今取完蛊母心,却又让他别插手了? “不行。”百里初行眸光微黯,“我说过了,我会手刃血罗刹。” 不为承诺,也不为血靥花。究竟为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曲流铃幽幽盯了他一会儿,没什么温度地笑了:“怕是由不得你。” 话音落下,百里初行忽觉头晕眼花,意识不受控制地坠入朦胧间。 ……那粒解瘴丹! 刹那间,他心中划过诸多思绪。 倘若曲流铃只是想要设局杀他这“负心汉”,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难不成,她的目的就是要利用他取蛊母心? 此处尸傀众多,曲流铃想以一人之力取心确实不容易,可……也并非难如登天。 至少以曲流铃爱憎分明的性子来看,她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困难便忍耐至今,不去报仇。 ……不对劲。 一定有什么理由,需要他亲自来取心。 为何? 为何…… 百里初行想到那莫名熟识的“蛊母”,曲流铃说那是她曾经的侍女云朵。 是吗? 他的思绪乱成一团,握剑的手指轻轻颤抖起来。 昏过去前,他听见曲流铃轻飘飘的声音掠过耳畔:“……真是天真啊。我给的东西,你怎么还敢吃?” *** 曲流铃脚下蛇群蜿蜒而上,簇拥着倒地不醒的百里初行,好似蚁群搬重物一般,钻到他身下,齐心协力将他“背”到了一旁的巨石上。 曲流铃收回视线,来到水潭边,眸中隐有泪光闪动。 她横笛唇边,古老奇异的曲调缓缓流出,响彻山间,惊起飞鸟扑簌。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人影缓缓从水中起身,好似水鬼现形。 正是方才被百里初行取了心的“蛊母”。 她的面具掉落,露出一张过分苍白也过分美丽的面容,然而眸深如墨,毫无神采,空荡荡映不出一丝光亮。 白若宣纸的皮肤之下,枝桠似的黑紫纹路蔓延,彰显邪气。 曲流铃望着她,轻唤了声:“……师姐。” 水中的人儿微垂着眼,毫无反应。 曲流铃似乎已经习惯了得不到她的回应,自顾自地说着:“那小子可真好骗,你如愿了,我们可以一起报仇了。可……我怎么还是不高兴呢?” “师姐,我今日险些将真相告诉他,可我忍住了,我知道你不会喜欢的。”曲流铃低声道,“我讨厌他,我想看他不痛快,看他追悔莫及。但我知道一切不怪他。他只是个看不清本心的糊涂蛋,而我害苦了你。” 她轻叹一声,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抬起笛子,欲召水中人上来。 却在这时,脚边的蛇不安地“嘶嘶”起来。 曲流铃眼神一冷,蓦地转头:“谁在那儿!” 咔嚓几声碎响,身着碧色罗裙的少女慢悠悠从树丛后绕出。 ——是百里初行口中的那位“谷姑娘”。 “是你。”曲流铃不善地眯了眯眼,“你竟跟来了这里,不怕死么?” 晓羡鱼笑吟吟的,似乎并不将对方的威胁放心上。她看了一眼水中的人,了然道:“原来如此。” 沈疏意给她扔了些保命的法器,便自行探查血罗刹的事去了,眼下不在这儿。 她独自在此藏了许久,将曲流铃的话悉数听去,心中有了思量。 曲流铃神色微变:“你知道什么了?” “我曾听闻巫川有一种古术,如今细想起来,与那血罗刹的借胎炼蛊倒是异曲同工,皆用以炼制强大尸蛊。但二者又不尽相同。” 晓羡鱼回忆道,“那古术是以自己为容器,整个过程痛苦万分,非心甘情愿不能成。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环,是要死于挚爱之手、遭剜心而亡。” 曲流铃握笛的手指骤然攥紧,不可置信地看着晓羡鱼。 “你怎会……”她喃喃,“师姐千辛万苦才寻到此术残篇,你个外人怎会知晓这些?” 晓羡鱼笑笑,“我也忘了,或许是曾在某本书中读到过呢。” 她确实不了解巫川,借胎炼蛊的事还是她从百里初行口中了解到的。然而十分凑巧,很久以前她偶然间听说过这门古术。 ——那大概是在三百年前了,它当时还不是“失传的古术”。 坠夜城黑市上什么都有,那里鱼龙混杂,魔宗盘踞,但偶尔也会有正道弟子乔装打扮,为打探消息潜入。 作为城主,很多人想要讨好的对象,黑市上有什么新鲜的玩意都会首先被献到她尊前。 比如那让她得以识破邪修的苦厄花。 又比如来自巫川的稀罕秘籍。 那秘籍上就记载了这种牺牲自我、炼成无上蛊王的方法,她当时百无聊赖翻了翻,留下点印象。 不过当时那秘籍上关于最后一环,写的不是“死于挚爱之手”而是“死于两情相悦之人手下”。 因此她觉得天底下没有人能练成此术。 ——既两情相悦,什么情况下才会一个愿意动手、一个甘愿受死? 然而竟当真有人炼成了。 莫非情蛊催生的情,也算两情相悦么? 晓羡鱼环顾四周:“这里并不是什么圣教禁地,只是你平日炼尸炼蛊的地方吧。圣女一直被你藏在药人岭,何必大费周章,骗他到这里动手?” 她看起来对前因后果了如指掌,曲流铃危险地盯着她,脚边蛇群亦蓄势待发,一双双竖瞳幽冷渗人。 “看来我和他的谈话你都听去了。”曲流铃缓缓道,“你究竟是谁,又意欲何为?” 晓羡鱼亮出身份:“我是霜天台的人。” 曲流铃自然知道霜天台是什么。她一愣,狐疑道:“霜天台?来巫川做什么?” “追查几桩失踪案,顺藤摸瓜到了这里。”晓羡鱼随口编道,“目前看来,线索直指圣教新主血罗刹。” 曲流铃的神色霎时变了几变。 有那么一刹那,隐约还闪过了委屈的意思。 过了好半晌,她才轻轻颤抖着开口:“是吗,可惜你们来得太晚了。” 当初圣教事变,圣女和曲流铃走投无路,曾想离开巫川向外求助。 可惜血罗刹在州界处布下天罗地网,她们轻易离不开,只得藏起来,想办法传递消息。 在她们自幼长大的环境中,五仙圣教是天,而仙盟都是一群道貌岸然之徒,且她们也不知要如何联系仙盟。 巫川之外,她们能信的唯有一人。 圣女冒着危险,千辛万苦将密信传去了沧澜剑派。 只可惜也不知百里初行是没收到,还是不愿出手相助,这封密信终是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两人走投无路,为了助曲流铃对付血罗刹,圣女跳下万蛊池,献身成蛊。 曲流铃告诉百里初行的事,大体上是真的,只是省去了结局。 圣女并没死,曲流铃依着师姐遗言,日夜用吊命的术法保着她的最后一口气,就好像血罗刹残忍地对待那些蛊母。 圣女从此成了一具痛不能言的傀儡,曲流铃亦不比她轻松。 暗无天日的折磨持续了一年,直到百里初行再入巫川,古术的最后一道步骤终得完成。 而今霜天台来了,可她的师姐再也回不来了。 曲流铃垂下眼睛。她孤身太久,无人倾诉,所有东西都积压在心底,一朝出现缺口,竟生出全盘托出的冲动。 “我也不想大费周章。”曲流铃轻轻道,“我多想带他到药人岭后山,让他好好看看师姐如今的模样,质问他当年为何不回来相救……然后我再逼他了结师姐,他会落得和我一般痛苦。” 晓羡鱼顿了顿:“可你没有。” “是,我没有。”曲流铃眼中闪过一抹戾气,“若我这样做了,他后半辈子再也别想安宁了,只会在悔恨痛苦中度过余生。我倒快意,可师姐不会希望我这样做的。” 为了守护他那颗干净纯粹的道心,曲流铃做了这么个漏洞百出的局,引他至此,在不知情的境况下杀了圣女。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晓羡鱼想了想,“曲姑娘,五年前……他真的中了情蛊么?” 曲流铃沉默良久,“不过是颗糖罢了。” 百里初行这样的人,不知道情爱是何滋味。他只以为与那女子朝夕相处时,心中悸动全是情蛊作祟。 甚至因为情蛊的存在,他下意识放纵了自己。 曲流铃起初只是开了个玩笑,万没想到一个玩笑成了两个人的心结。 沧澜剑派的功法修不了,只要道心还在,不代表修行之路从此到头了。 百里初行若能认清本心,不为此烦扰,他与圣女未必不能成为神仙眷侣。 后来当她察觉到在师姐心中,那不仅仅只是一段风流往事时,一切已经太晚。 百里初行不告而别,师姐心灰意冷。后来圣教动乱,她们踏上逃亡路,再顾不上那点情爱纠葛。 从前顾不上,如今再提也 没了意义。 晓羡鱼道:“可他总会知道的。血靥花也解不了不存在的情蛊,终有一天他会反应过来。” “又如何呢?”曲流铃摇摇头,“情之一字最是虚幻,世上哪儿有长久的爱,他总会放下的,到了那时……” “‘情蛊’也就自己解了。” 第55章 哀亡谷 困住自己的人。 晓羡鱼听完, 若有所思地瞧着对方。 “可你若不愿让他知道真相,又何必告诉我。”她揣起手,“就不怕我一个不小心说漏嘴了?” 曲流铃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 全然没有被威胁到,仿佛对她说的情况毫不感到担忧。 晓羡鱼悟了, “所以他这个人于你而言并无所谓。” “于你而言, 圣女的意愿是天, 你绝不违背。”她笑了笑, “你不能直接告诉他,索性借我之口,如此毁他道心的责任可就在我了。” 曲流铃没有否认。 日薄西山,天色将暮。她回身望向水中女子,语气轻柔:“师姐,我们走吧。一切也该了结了。” 看起来是打算寻那血罗刹报仇清算去了。 晓羡鱼眨眨眼, “这便走了?百里初行怎么办?” “他没大碍, 只是会昏迷上个七天七夜而已。”曲流铃顿了顿,随意道:“你若看他不顺眼, 杀了也行——我这炼蛊林是个抛尸埋尸的好地。” 晓羡鱼:“……” 谢谢, 但不必了。 她想起什么, 叫住曲流铃:“我还有一事想向姑娘打听。” 曲流铃挑了挑眉。 “血靥花, ”晓羡鱼直言问道, “如今真的只剩圣教里才有么?” “你也想寻血靥花?”曲流铃古怪地睨着她, “怎么, 你也中情蛊了?” 晓羡鱼:“……那倒没有。” 曲流铃懒懒收回目光, “也是,谁人不想寻宝呢——那毕竟是个稀罕物,如今也就圣教总坛里还有几罐血靥花种了。” 晓羡鱼微愣了愣。 几罐种子? 仅此而已? 那么她在魇眼中看见的花海, 究竟是…… 晓羡鱼不死心地又问:“偌大个巫川,真的没其它地方有了?” 曲流铃顿了一下,“巫川有个地方叫哀亡谷,据说里头生长着各种奇珍异草,但……” “那里有去无回,你死了这条心吧。” 哀亡谷。光听名字就够吓人了。 但晓羡鱼最不缺的就是一身胆。她笑吟吟道:“不对吧。若真有去无回,那这长满奇珍异草的传言又是怎么来的?” 若传言为真,说明曾有人进去看过,还活着回来了,才有了这句话。 曲流铃一噎。 她虽生在巫川、长在巫川,但其实也不是特别了解这些。晓羡鱼这么一问,仿佛在质疑她似的,激起了她的胜负欲。 曲流铃原本耐心告罄不愿多说,这会儿倒主动停下脚步,顺着对方的话琢磨起来。 “……那里也不是一开始就有去无回的。”她努力回想着,“曾经巫川有一脉占卜术士,就生活在哀亡谷中,相传他们能沟通天地山水,神妙得很。许多人想去拜访,但有人有缘、有人无缘。他们只见有缘之人,为来客占卜……” 晓羡鱼心中一动,突然联想到什么:“他们都如何为来客占卜?” “……详细的没人知道。”曲流铃道,“左右是用些族中圣物一类的,落到现今大概都是稀世的宝贝了。” 晓羡鱼垂下眼睛,隔着袖子摸了摸腕间的物什。 “后来呢?”她下意识有些在意,忍不住追问。 曲流铃:“后来他们突然间销声匿迹,没了踪影,哀亡谷也传出许多不知真假的诡怪传言……有人说是他们做了什么错事,触怒蛊神,所以一夜之间消亡了。” “总而言之,那哀亡谷如今确实成了个有去无回的死山。” *** 曲流铃走后,晓羡鱼怔在原地,神思有些恍惚。 “怪了。”她垂下眼,轻轻呢喃,“不知为何,我有些在意她说的话。” 这里没有旁人,只有个不省人事的百里初行。奚元现出身形,温声问:“小仙姑从前来过巫川?” 晓羡鱼摇摇头,顿了下,眼里涌现出困惑,“……我不记得了。” 她的记忆一向有些古怪。 起初被辞云真人捡回山时,她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就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妖精。 欢天喜地地得了名字,拜了师尊,有了云山的家人,旁的并没想过,也不曾怀疑过自己是谁。 直到渐渐长大。 伴随着她懂事,脑海中也开始多出旁人的记忆。起初她很困惑,后来慢慢明白那些记忆并非来自旁人,而是曾经的自己。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大梦一场,恍如隔世,诸般沉寂的心绪也翻浮而出。 仿佛身体先醒来,灵魂却迟到了许多年。 晓羡鱼上辈子过得必不能算开心,她风光过、快意过,但细细回想起来,她一生之中值得留念的东西似乎并不多。 当年的天下第一剑宗青炼山,是她曾经的师门,却不是家。 兴许那时太年少了,她始终想不起有何温馨的琐碎日常,只记得师长严苛,同门也似乎不爱接近她。 她总是独来独往,也不怎么守规矩,没少挨责罚。 与辞云真人那些不痛不痒的责罚不可相提并论——青炼山有个地方,积雪浮云,冰寒彻骨,也是后来微玄圣子的修行之处。 微玄圣子还没横空出世进入山门时,那鬼地方只是用来折磨不听话的弟子的,而她是其中常客。 她虽无拘束,却不能说顽劣。许多时候旁的弟子做了没事,她做了却要受重罚。 次数多了,她也心有怨气,想不通师尊为何针对自己。 她出生于一个偏远小村庄,爹娘皆是寻常凡人,却生出了她这么个不寻常的孩子,不仅容貌气质打眼,还自幼体质特殊,血肉香甜无比很招邪祟。 六岁那年她险些因此丧命,被从天而降的仙人搭救。 仙人看中她惊人天赋,给了爹娘许多银子珍宝,换走了她,将她带回了青炼山收作亲传。 她这才知,仙人原来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如意剑君。 领她入门时,如意剑君也曾温暖笑着抚摸她的发顶,说从此青炼山便是她新的家。可为何后来望向她的神色里,却总是蹙眉抿唇,眸色冰冷呢? 他若单纯不喜她也便罢了,晓羡鱼从不在乎旁人喜不喜欢她。可他的眼中还透着令她不解的惧意。 师尊怕她。 起初晓羡鱼天真地以为师尊在忌惮自己,毕竟他名动天下,或许并不乐意座下弟子抢占自己风头。 但后来她发现不是。 知晓答案的那夜,也是世人口中她弑师那夜。 晓羡鱼眨眨眼,突然发现自己忘记答案是什么了。 她的记忆并不连贯,断断续续、偶有空白。她不知道这些空白是否重要。 或许大都不重要,否则也不能忘。 她只记得,如意剑君不知为何早已心魔缠身,那夜他彻底堕魔,失去理智要杀了她。 而她到底青出于蓝……胜于蓝。 后来她干脆地认下弑师罪名,没将真正内情告知任何人,再于仙盟联审当日与青炼山割席,不陷师门于两难境地。 晓羡鱼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了。 分明师尊对她冷眼相待,师徒二人心生嫌隙已多年,而她在青炼山上的记忆也并不美好。 她想来想去,觉得许是因为如意剑尊对她虽不算好,但终归有恩;正如青炼山虽不是她的归宿,却也养育教导了她,给她一片遮风挡雨之处。 这么一想,自己当年的行为勉强也解释得通了。 只是晓羡鱼仍旧觉得哪里不对,她记忆的缺失似乎并非源自漫长岁月的掩埋,倒像被刻意抹除了。 偶尔有那么几个极短暂的瞬间,晓羡鱼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又不受控制地飞快抛在脑后,从未起过探究之心。 眼下奚元这无意的一问,有如丝线般牵引着她细思。 晓羡鱼拧起眉。 她总觉得自己确实曾来过巫川,但什么也不记得了 ,感受也很隐约,仿佛……仿佛在梦里来过似的。 她神色凝重,奚元瞧着她,倒是挑唇笑起来:“小仙姑,我们要去那哀亡谷么?” 晓羡鱼回过神来,点点头,“当然要去。” 她回头看了眼百里初行:“不过沈疏意潜入总坛查血罗刹的事情去了,倘若曲流铃所言属实,他会助她们。我们先找个地方安置百里初行,等他完事回来找我们。” 奚元温和道:“好。” 晓羡鱼来到昏迷的百里初行身旁,想起曲流铃离去前说的那些话。 “其实吧。”她想了想,“我觉得曲流铃说的有几分道理,情爱不长久,虽然血靥花解不了他心中的情,但时日久了,‘情蛊’便也没了。” 奚元唔了声,却道:“我以为不尽然。” “嗯?”晓羡鱼好奇看他。 奚元的目光慢悠悠一扫,落在百里初行双目紧闭的脸上:“这百里是个愚人,而愚人多执拗。” 若非如此,也不会让个不存在的情蛊欺骗了这么些年。 “有道理。”晓羡鱼半真半假地请教道,“那依我们奚公子看来,他日后会怎么样呢?” 她所能想到的最坏结果,无非就是心生执念、道途尽毁了。 奚元笑了起来。 他笑得实在好看,这么久了也没瞧腻。说话的腔调也温温雅雅,仿佛散入了春风里,过了一会儿才落入她耳中。 “困住自己的人,”他说,“落得什么下场都不奇怪。” 第56章 事毕 告别。 不成曲调的哼唱声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帷幔没有遮挡严实, 漏入一丝天光,安安静静打在一双紧闭的眉目上。 忽然,那双眼轻轻一颤, 犹如蝴蝶挣动薄翼。躺在床上的青年随之悠悠转醒。 他黑润似玉的眼珠此刻雾色迷蒙,极慢地转了转。片刻, 那眸中迷雾渐渐散去。 百里初行怔然听着走调的曲子。 帷幔隔绝视野, 他看不见人, 只依稀分辨得出哼唱之人应是个少女, 嗓音清凌凌的……就是这歌声不敢恭维。 四肢十分酸软,身下被褥又实在柔软舒适,催生出丝丝倦意。 于是他便没有勉强动作,就这么睁眼望着上方,一眨不眨地出着神。 身体虽然不动,诸般思绪却在渐渐苏醒。 百里初行的意识回笼, 慢慢想起前情来。 ——是了。他随曲流铃前往圣教禁地, 取了蛊母心,然后他就被曲流铃迷晕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现下距离那时又过了多久? 百里初行的心紧了紧, 这下躺不住了, 连忙挣扎着坐起, 伸手拨开床幔。 光亮乍然涌入, 他双眸不适应地眯起。 “哎呀。” 歌声骤停, 外头的少女出声阻止他:“百里公子, 悠着点儿, 当心别栽下床了。” 百里初行循声望去, 只见对方坐在窗前案边,手里握着捣药杵,在慢吞吞地研磨着什么。 空气中弥着微苦的药草气味。 百里初行盯着那人逆光的面容瞧了好一会儿:“……谷姑娘?” 晓羡鱼笑吟吟道:“你可算醒了, 感觉如何呐?” 百里初行听话地细细感受了片刻,老实道:“不大好。” “嗯。”晓羡鱼并不意外,“那位姑娘给你下的迷神蛊太猛了些,后遗症会持续一段时间,不过没事,她前两日特意送了对症的药来,我方才磨好了。” 百里初行反应了一会儿,很显然,对方话中的“那位姑娘”指的是曲流铃。 他目露空茫:“谷姑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我睡了多久?” 晓羡鱼掰着手指算了算:“唔,正好七天。” ……七天?! 百里初行脸色陡变,连忙伸手去抓床头的剑,着急忙慌地便要下床。 “别急嘛,想去找血罗刹是不是?”晓羡鱼道,“他已经死了,你不必担心。” 百里初行动作猛地一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什么?” 他迟钝地眨了眨眼,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你如何知道血罗刹的事情……” “那位姑娘与我说的呗。” 晓羡鱼面不改色,起身来到他跟前,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罐子递给他:“她还说了,此间事已了,希望你不要再去烦她,就这么江湖不见吧。这是解蛊的血靥花种,是你助她取心的报酬。” 晓羡鱼天生是个扯胡话的好手,惯会虚实结合,叫人分不清真假。 百里初行愣神了好片刻,才慢慢接过那罐种子。 他垂下眼睛,不知为何心中好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她有没有说血罗刹是如何死的?” 晓羡鱼眨眨眼:“千刀万剐,惨得很呐。” 圣女成了蛊王,又得沈疏意暗中相助,杀个血罗刹不难。 “可是……”百里初行拧起眉,一切结束得太快太仓促,他甚至没有亲眼看着。只是听旁人这么三言两语地提起,简直就像在做梦。 晓羡鱼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圣教教主的死讯短短两日已经传遍巫川,百里公子可以到外头打听一二,想必很快便知真假了。” 百里初行抓着配剑的手紧了紧,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晓羡鱼想起什么:“来敲我房门的蛊母,原是那姑娘的一位侍女,死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面目全无四处游荡,却还记得要帮助主人,给我们指了方向。” 侍女……云朵么。 被他取心的蛊母就是敲门的侍女云朵? 百里初行有些出神。 “解蛊之物既已到手,百里公子,便让一切就此过去吧。”晓羡鱼抬眼望着他,“想必这也是曲姑娘不让你参与其中的用意,她不愿脏你的手,你该别辜负她才是。” 她这番话无懈可击,叫人听了很难不动摇。百里初行闭了闭眼,良久,哑着嗓音“嗯”了一声。 他放下剑,双手捧起那罐血靥花种,心想:“结束了。” 他等这一日等了五年,可不知为何,竟有些高兴不起来。 百里初行只得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去过多琢磨心中的怪异情绪。他问道:“我记得谷姑娘来巫川也是为了血靥花……” 晓羡鱼笑笑:“有劳百里公子挂心了。我和师兄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你且放心。” 百里初行点了点头。 大概是曲流铃也给了他们一罐这样的种子吧。 他没多想,收下了种子,四下看了看:“对了,沈兄呢?” “师兄他坐不住,这会儿在外头闲逛呢。”晓羡鱼道,“百里公子昏迷不醒,我们不敢放心离去,便想等到你醒来再作告别。” 百里初行郑重道:“多谢二位。” 晓羡鱼笑盈盈:“不必客气。如今你醒了,我和师兄还有些私事要办。百里公子,在此别过了。” 百里初行:“二位珍重。” *** 晓羡鱼走出客栈。 午后日头正好,燥热蝉鸣,僻静街巷尽头,紫衣少女坐在墙头,不远处的树下立着一道安静身影。 看到晓羡鱼出来,曲流铃眯了眯眼:“他醒了?” 晓羡鱼点点头。 曲流铃轻飘飘道:“算他命大。” 那迷神蛊,是有三成几率致死的。 晓羡鱼将手搭在眉骨上,遮住刺目阳光,抬头望向曲流铃:“曲姑娘之后是要回去做教主了?” 曲流铃轻哼一声:“做什么教主。圣教现在一团乱麻,就是个烂摊子,谁爱收拾谁去收拾吧。灭了也与我无关。” 她偏头遥遥看向树下那道静立人影,眉目柔和,“我要和师姐浪迹天涯。也许会离开巫川,隐姓埋名,然后……做个剑客。” 晓羡鱼感到惊奇:“你竟还有个做剑客的梦想,是因为百里初行?” 曲流铃仿佛嫌她这句话晦气,眉梢高高挑起,直呸呸:“怎么会是因为他!你知道我儿时最敬仰的人是谁么?” 晓羡鱼眨眨眼。 “一剑惊寒,荒山满春。”曲流铃勾了勾嘴角,系着铃铛的双足晃啊晃,泠泠作响,“月枝剑苏漪。” 晓羡鱼:“……” 那还真是巧了。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确保沈疏意不在附近——这话要是让他听到可不得了。 好在曲流铃看起来没有细聊的兴趣,她只是过来看一眼,确保百里初行苏醒无虞,然后瞧着便要走了。 离开前,她还大发慈悲地送了晓羡鱼一样东西。 一条五彩斑斓的小蛇。 那颜色光是瞧着便叫人害怕。曲流铃随手打了个响指,那条危险十足的小蛇便不知从何处钻出来,慢悠悠靠近晓羡鱼,支起脑袋瞧她。 曲流铃叮嘱:“它很黏人,你多抱抱它。” “……”晓羡鱼迷茫,“为什么要把它给我?” 曲流铃上下打量她,懒洋洋道:“你不是要去哀亡谷么?它可以带路,活不活命就看你自己了。” 晓羡鱼眼睛一亮:“多谢。” 想必曲流铃是察觉到沈疏意的暗中相处,以此作为回报了。刚好她们之间的交集处于一个万分合宜的度—— 若再生疏点,她懒得管;若再亲密点,她会拦着她送死。 晓羡鱼弯下身,试探地将指尖递给小毒蛇,那蛇便顺着攀缠而上。 她将它抱在怀中,曲起手指,用指节轻蹭了蹭蛇头,表示友好。 曲流铃纳罕道:“你倒是不怕。” 晓羡鱼弯了弯眼睛,没说话。 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曲流铃一样,都是百毒不侵之体。 毕竟“魇”作为世间至污至浊之气,在它面前……还真没有毒物能称得上可怕了。 * 残阳如血。 彻骨的冷雨淋漓,天际划过一道飞剑流光,离弦的箭一般没入山谷间。 二人随着毒蛇指引到了哀亡谷外,而后沈疏意便御剑带晓羡鱼入谷。 她从剑上跳下来,抬眼眺望前方,不由深吸一口气。 “看来,咱们来对地方了。” 目之所及处,漫山遍野的花朵在雨中摇曳,妖冶绮丽,犹如血色海浪,与晚霞接天一色。 ——血靥花海。 魇眼中所见,与此时此瞬跃入眼帘的画面重合,却仿佛悄然间触到心里某个开关。 晓羡鱼生出些许熟悉感,她有些怔神,脑海里忽地闪过零星画面。 那些画面相当稀松寻常,于她而言却是难得温馨—— 春光盎然,孩童在山野间追逐嬉闹;大人们其乐融融,往来种作,鸡犬相闻,一片美好祥和之景。 可是诡异的是,那些温馨美好的一幕幕皆发生于眼前的场景里。 哀亡谷这么个听起来便叫人闻风丧胆的鬼地方,难不成曾经竟是一处不为人知的桃花源?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她脑海里会有这些画面? 晓羡鱼蹙起眉,隐隐地有些头疼烦闷。 她越发觉得自己的记忆古怪了。 沈疏意察觉她异状,偏头看来一眼,“怎么?” 晓羡鱼摇摇头。 “是这里不错。”她道,“我在魇眼里看见的,就是哀亡谷。” 沈疏意放出神识查看,山谷死气沉沉,鸟兽不存,唯独眼前的花朵生机盎然,乃至显得离奇。 他弯下腰,伸手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血靥花。 忽然,耳畔响起细细碎碎的、错觉似的诡异笑声。 他一顿,目光落到手中花朵上,发现笑脸似的血靥花竟仿佛活过来了,“脸”上的淡淡笑意荡然无存。 下一刻,花蕊里渗出猩红液珠,像是淌下的血泪。 晓羡鱼在一旁看得头皮发麻:“不对劲……”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第57章 剑出鞘 美人如莲。 细看之下, 渗血的花蕊竟仿佛嵌着一只极小的“眼睛”。 沈疏意皱了下眉,花在他指间顷刻被碾成齑粉。 与此同时,山谷间忽然起了风。 血色残照下, 漫山遍野的血靥花被风轻轻一托,竟然齐刷刷地转向了同一面。密密麻麻的眼睛就这么望着二人, 场面诡异至极。 晓羡鱼顿时觉得精神受到了污染。 她木着脸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抬头望向天空。 天际的火烧云有些刺眼, 她微微眯眸, 突然间,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沈疏意看过来。 晓羡鱼:“……下雪了。” 她盯着晚霞中纷纷扬扬的飞雪,琉璃眼瞳被映得格外剔透清冽。 太奇怪了,这个时节、这个地方不该有雪。 这场雪来得突然,过了好一会才落到山谷间。 晓羡鱼下意识伸手去接,不料雪片落到掌心, 顷刻激起钻心刺痛。 她的心头猛地一跳, 想到了什么:“不好,是‘融骨飞雪’。” “融骨飞雪?” “一种强大的杀阵。”晓羡鱼在二人头顶上撑开闻铃伞, 法器抵挡住邪门的风雪, “入阵者若在半刻钟内走不出这风雪, 必死无疑。” 她并未详细解释“融骨飞雪”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单听名字, 便已经能猜到此阵是如何杀人的。 沈疏意目光落到她掌心, 方才与雪相触之处像是被腐蚀一般, 皮肉翻卷, 渗出殷红的血来。 融骨飞雪阵……连他这个霜天台首席都闻所未闻,她却好似了如指掌。 但眼下这个情形,不适合探究这些细节。 因此沈疏意没说什么, 只是问:“你可知晓破阵之法?” “走出雪中”或许是字面意思,离开这个山谷即可。但倘若融骨飞雪是为了守护这片血靥花海,那么这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他本就是为寻真相而来,自然不能就这么离开。 若晓羡鱼不知道,他便祭出不孤剑,强行破阵。 晓羡鱼认出“融骨飞雪”乃下意识之举,她连自己为何认得都不清楚,更别提怎么破阵了。 她摇摇头:“没有……” 话音未落,一股邪风袭来,直冲她面门。 沈疏意抓着她的肩头往后一带,那风堪堪擦过,猛地掀翻了她的帏帽。 一片飞雪擦过她鬓发,卷走了某物—— 晓羡鱼愣了愣,猛地回头,只见肩上纸人跌入了风雪中,转眼间碎得七零八落。 纸人作为媒介,一经损毁,阴鬼无所依托,自然现出真身。 白衣青年转瞬出现在茫茫风雪之中。 风呼啸着卷起飞雪,将奚元牢牢缠绕,他深陷囚笼,发被一缕一缕切断,无暇白玉一般的面容出现数道血痕。 他抬了抬乌黑的睫,眸光含着几分痛楚望来,却隐忍地没有开口。 晓羡鱼下意识伸手,想要将奚元拉出那风雪囚笼,却被沈疏意按住。 她一怔,定了定神,察觉自己失了冷静。 也不知是不是碰巧,融骨飞雪的首个目标不是她或沈疏意,而竟是奚元。 不容多想,晓羡鱼转头看向沈疏意:“首席大人,快救救他。” 沈疏意显然没把那阴鬼放在眼里,若非晓羡鱼开口,他大概会面无表情地等着风雪将奚元吞噬殆尽。 因此少女迫切的语气令他有些诧异,没想到她还真把那阴鬼放心上。 沈疏意虽不喜阴鬼,但也不至于将奚元视作眼中钉,晓羡鱼既然开了口,顺手救一救倒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就在他正欲出手,打散环绕在 奚元周身的风雪时,眉心坠玉却毫无征兆、骤然崩裂了。 沈疏意一顿,眸底划过异色,他冷下脸,莫测地扫了奚元一眼。 ——方才那一瞬间,“天意”居然制止了他出手。 那阴鬼什么来历,竟受到天道忌惮,想要灭他? 沈疏意没有动作,晓羡鱼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察觉到他突然的迟疑,还以为他不愿搭救。 她一时气恼,召出了跃池剑。 晓羡鱼倒是能自己上,但在沈疏意面前用剑还得注意分寸,免得暴露真实水平,可融骨飞雪又不是闹着玩的,实在有点麻烦。 她咬了咬牙,不管不顾地将伞柄往沈疏意手中一塞,正欲提剑而上。 不料漫山遍野的血靥花海突然一阵摇曳,发出诡异瘆人的细碎笑声。 风雪再一次席卷,隔开了她与奚元,织成另一处更大的牢笼,囚住了她和沈疏意二人。 闻铃伞的金铃剧烈摇晃,发出警告般叮铃作响,仿佛就要抵挡不住。 “小仙姑,我没事。”奚元低咳了几声,唇间沾染血色,虚弱的嗓音隔着风雪显得十分朦胧,“你先当心自己。” 晓羡鱼生怕他下一刻就随着风散去了,她望向毫无反应的沈疏意,哀嚎:“首席大人,你倒是动一动——” 沈疏意抿着唇不说话,看上去有几分古怪。 他生平头一回感受到了天道威压,那股威压令他极为不舒服,并且此时此刻正阻止着他出手破阵。 ……究竟为什么? 他兀自沉着脸不开口,晓羡鱼也抓瞎。目眦欲裂地瞪了他半晌,忽然福至心灵,觉得他应当是被这漫山遍野的眼睛给魇住了。 太不靠谱了! 晓羡鱼长叹一口气。 骤然一声锐响,闻铃伞沿的金铃碎了一只。 “融骨飞雪”温和又猛烈地冲击着法器,漫天纷飞的大雪等着将他们千刀万剐,融骨化魂。 晓羡鱼望着雪中的花海,突然生出个猜想。 血靥花上的眼睛望向他们时,便触发了融骨飞雪。 或许破阵的关键,也正在于这些血靥花。 可漫山花海与这漫天风雪,便有如千军万马,她以孤身敌千军,要如何才能成功脱身? 以孤身……敌千军。 刹那间,晓羡鱼心中微微一动,想起什么。 她微微垂眼,闻铃伞支撑到极限,防护法力渐弱,飞雪扑向白净面容,割出狰狞血痕。她浑不觉痛,眼皮都未眨一下,心中唯有一念。 破局。 她曾有一剑,天下无双,可敌千军。 嗡—— 清越的剑鸣声中,“跃池”铮然出鞘。 晓羡鱼很久不握剑,竟没有感到半分陌生。霞光与雪色交映中,少女流畅漂亮的起手式落入沈疏意眼中。 而那久不闻世的招式于他而言,却熟悉至铭心。 美人如莲。 步生莲。 沈疏意蓦地变了神色。 第58章 故人影 年少旧忆、凶灵真身 正所谓, 熟能生巧。 对于修剑之人而言,练得多了,光凭一个起式知晓对方的“下文”并非难事。 而晓羡鱼所使的那一剑, 名“步生莲”。 此招曾入青炼山剑谱,没多久又被废去, 从此沉寂三百余年。 外界只知步生莲起源于某位天才之手, 很少人知道那人其实是被青炼山刻意抹除了痕迹的苏漪。 沈疏意不在其列。 他不仅知情, 更是见证者。 年少时, 修真界百花齐放、人才辈出,正逢最好的时代。 为了更好地培养优秀人才,仙盟设立学宫,以供各门各派的学子之间切磋论道。 作为孤山大弟子,沈疏意当年得到了学宫名额,却毫不在意。 头一年, 他弃了名额, 未入学宫,而是四处挑战成名在外的剑道高手。 后来便是众所周知的, 在锋芒正锐时败给了微玄圣子。 少年沈疏意初尝败绩, 虽受了挫, 好在没有因此一蹶不振。他回到孤山闭关苦修, 半年后一出关, 便提剑闯上青炼山, 要找微玄一雪前耻。 等了好几日, 那人的身影才自高天之上徐徐降下。 微玄圣子的性情与外界传言很不一样。 人虽生得清冷端方, 一开口却是半点仙人气度也无。 沈疏意等了许久,耐心早已耗尽,面似寒霜地质问:“圣子瞧不起我?” 微玄道:“我懒得瞧你。” “……” 沈疏意额角青筋一跳, 又换了个说法激他拔剑:“那就是怕输给我了。” 微玄道:“这话你自己都不信。” 沈疏意差点没被他气吐血,阴沉着脸提剑砍去,怎料那纡尊降贵来见他的微玄竟只是个分/身虚影,他剑气一挥,对方的影子便散了。 化作寒凉的霜雪,簌簌飘落,像一场镜花水月。 风中只剩下一道渐远的冷冽嗓音,轻飘飘留了一句话—— “待你做到学宫之内无敌手了,再来寻我论剑吧。” 显而易见,这话的意思是嫌他不够格做对手了。 少年沈疏意何等心气,主动求战苦候几日,等来的却是“不够格”这一答案。 他险些当场咬碎后槽牙。 少年沈疏意一路沉默地下了山,回到孤山以后,破天荒地主动要求入学宫。 他起先并不清楚微玄为何主动提及学宫,只当那是个刁难自己的借口。他入了学宫,依旧傲视群英,在岁末大比中轻松取得头筹。 他颇觉无趣。 偌大一个学宫都是些泛泛之辈,与这些人争个毫无意义的高下,这难道就是微玄要的么? 沈疏意失去待在学宫的兴致,直到离开路上,他偶然间听旁人说起,此番大比并不是所有弟子都出战了——有一个人因为闯祸被罚了禁闭,错过了比试。 一条漏网之鱼。 没有彻彻底底打败所有人,便不算得真正的学宫第一。 加上他再一打听,得知那漏网之鱼还挺厉害,最关键是她出身于青炼山,好死不死,正是那讨厌鬼微玄的师妹。 沈疏意略一沉吟,当即调转方向,去了禁闭阁。 只是世事无常,当时年仅十五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去,便换来了此生最难解的心结。 苏漪带给他的不甘,远甚于微玄。 输给微玄,他只是不服那柄神威无穷、连川流都可斩断的天意之剑——微玄那厮没有武德,头一回交手时便没像大多前辈高手那般压制境界喂招,而是直接动用天意之剑的威势,欺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而输给同龄人的苏漪,却是没有借口了。 他犹记得禁闭阁前白梨纷飞,少女两根手指轻巧夹着他的剑刃,偏头笑吟吟问:“好厉害的剑法。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眉梢耀眼张扬,一双眼仿若初化的雪水里浸过的琉璃,滴入天光。 沈疏意顿了顿,闷闷地问:“我因何输?” 他下意识般说完这句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向对方请教。 少女见怪不怪,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好指教的:“其实过招,比的是看谁先抓住对方的一线破绽。” 她眨眨眼,很真诚:“不是你不够好,是我没有破绽。” 沈疏意:“……” 不愧是师兄妹,气人的本事一脉相承。 少年被这句话深深激到了,往后的一段时日,他天天找她比试。 沈疏意打小这德行,他挑战过无数人,但凡像样点的对手,无不被他折磨到筋疲力尽,见了他就发怵。 长辈们常说他是个剑痴,遇见苏漪后,他觉得这评价不对。 苏漪比他痴多了。 他找她比试,她每回都欣然应战,两人从早打到晚。 沈疏意和苏漪都是学宫里惹人瞩目的人物,自然免不了旁人悄自注意。 有人说二人是死对头,有人说二人关系不一般。 其实于那时候的沈疏意而言,还没有后来的那许多事端,苏漪只是一个他迫切想要打败的对手而已。 至于苏漪对他,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了。 某日闲谈时,她 神神秘秘地说起自己心有所属,还特意千里迢迢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求了神秘信物,占卜出她和那人命中注定三世情缘。 她绝口不提心上人名讳,沈疏意只好问:“那你喜欢他什么?” 苏漪笑嘻嘻:“好看呗。” “……” 这人太难琢磨,口中说着喜欢,可没心没肺的模样实在令人怀疑。 沈疏意只当她在胡诌。 再后来,两人结识了叶灼桃。 叶灼桃乃是第一炼器世家的大小姐,在学宫里亦是赫赫有名——人人入学宫都想争第一,唯有她躺在末尾岿然不动,安然得像条咸鱼。 并非因为愚钝,只是她出身自炼器世家,入学宫后也听从家中安排修习炼器一道,然而她心之所向尽是丹青水墨。 叶灼桃不敢反抗家族,浑浑噩噩虚度光阴,因此她自然容易被那些认准目标便披荆斩棘的死心眼所吸引。 比如苏漪和沈疏意。 三人成了朋友,后来经历许多,彼此间也算得上生死之交。 最危险的一次,他们一起深陷在某个秘境之中,被四面八方的邪物围困。 叶灼桃昏迷,沈疏意受伤。孤立无援的绝望之下,苏漪顺理成章悟出了“步生莲”一式。 斩尽千军,妖邪退避。 她用手中月枝剑劈开一线生机,春风过处,天光煊亮。 伤重的少年逆着光望去,那抹步步生莲的剪影映入眼帘,从此烙印在了心尖。 少时一瞥惊鸿,后来哪怕再见到其它青炼山弟子练习这一式,落在眼中也终归黯淡。 * 沈疏意没想到,他会在三百年后的今天,从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捕捉到熟悉的影子。 少女玉剑桃花面,衣袂轻轻一扬,便吹起了岁月蒙在烙印之上的尘埃。 风擦过耳畔,飞雪声清晰可闻。 他眸光浮动,手猛地按上不孤剑,顷刻间热血与心火一齐升腾。 ——是你么。 “故人”。 然而,他没能亲眼验证答案。 晓羡鱼仅一个起式,剑都还未来得拿稳,那头奚元兀然抬手,周身黑雾冲破风雪屏障,蟒蛇一般卷向她。 不知出于何种意图,打断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晓羡鱼被黑雾裹着,猝不及防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中。 她蓦地抬起眼,对上一张熟悉面容。 奚元垂着眼睛,若无其事地朝她笑了一下。 他的周身,白雪与黑雾相缠,碰撞出奇妙景象——黑雾抵挡白雪,白雪又吞噬黑雾。 那些用功德也只能一点点抵消的“霉气”,此时此刻竟在飞快散去。 凶残的融骨飞雪仿佛冲破了他身上的某种封印,黑雾散去之后,内里便渐渐显露而出。 当啷—— 冷铁撞响声中,青年原本干净无物的手腕间赫然挂上漆黑锁链。 黑雾每散去一丝,他的身上便多出一重黑漆漆的锁链,在雪色衣袍间纵横交错。 晓羡鱼睁大眼睛,一时惊骇得忘了呼吸。 阴鬼魂体呈现此状,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凶灵的象征。 眼前的青年身上重重深锁,皆是数不清的杀孽与罪业。 “倒霉鬼,你……”过了片刻,晓羡鱼才至于回魂似的开了口,嗓音微微发颤。 然而她看着对方,没能说出话来。 只见青年俊美苍白的面容变得如血玉一般,皮肤下浮起若隐若现的猩红纹路,犹如以血画就的咒文。 邪气四溢。 晓羡鱼下意识推开他。 奚元唇畔的弧度淡了半分。 “小仙姑这般眼神看我,”他鸦色的睫羽拓下浅淡阴影,轻声问,“是嫌我不好看了么?” 温柔嗓音竟好像带着一丝委屈,分明是他惯常的示弱,但此刻听来,却无端叫人发怵。 第59章 怪罪他 “小仙姑要杀了我么。”…… “……” 晓羡鱼的千头万绪, 都被这声问给砸懵了。 她僵硬地眨眨眼睛,油然而生一点迷茫。 ……重点是好不好看吗? 可是奚元那双阒黑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地锁着她,像是认真的。 晓羡鱼觉得自己大概脑子里搭错筋了, 默然半息,还真干巴巴地脱口答了句:“……没有。” 奚元微微偏了下头, 笑了。 雪纷纷扬扬、飞旋而下, 就要落到她的身上时, 被他漫不经心一抬袖, 轻飘飘拂开了。 如此风轻云淡,哪里还有方才那副受困其中、楚楚可怜的模样? 凶残要命的“融骨飞雪”此刻看来,对他不成半点威胁。 拂雪的手又落下,探向晓羡鱼的脸,剔透不见血色的指尖抚过她眼尾血痕。 不同于往日冰冷触觉,那手堪称灼烫。晓羡鱼微一激灵, 颤了颤眼睫瞥去, 捕捉到他指尖上透出了烧红一般的诡色。 那模样…… 曾经在霜天台桃花林中,她也见过奚元这般情状。当时他解释是因为天道威压的缘故。 他还半真半假地说, 唯有靠近她时才能稍稍纾解。 眼下看起来, 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不仅如此, 似乎还全然相反——那薄而苍白的手背皮肤下筋络清晰, 似有火种蛰伏, 一嗅到她的气息便寸寸焚起, 淡青的血管都变作猩红。 可奚元仿佛对此无知无觉, 眉头也不蹙一下, 只是温和地瞧着晓羡鱼。 她方才受到雪沫腐蚀,原本素净的面容此刻深深浅浅的伤痕交错,十分触目惊心。 奚元眉目低垂, 似乎叹了声,嗓音清冽若冰雪:“怪我。这杀阵本是冲我来的。” 冲他来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未待晓羡鱼细想,忽有一声剑鸣铮然响起,回荡山谷—— 不孤剑出鞘了。 与此同时,一道凛冽无双的剑气破开风雪,自后方迅疾逼来! 奚元眼也未抬,腕间锁链却当啷轻响两声,兀地腾出莽莽黑雾。 剑气轰然撞上黑雾,顷刻间两相消融。 竟是旗鼓相当。 这一幕落入晓羡鱼眼中,她微微一惊,猛地意识到——连沈疏意都不惧,奚元隐瞒她的远不止凶灵真身这一件事。 能如此轻松地挡住霜天台首席一剑,世上有几人能够做到? 她其实早有察觉,倒霉鬼不大简单——毕竟他实在神秘,来历和身份皆成谜,记忆缺失却见多识广,不管遇到什么都从容不惊。 纵然曾在数个瞬间心生疑虑,但她万万没想过……又或许,是她从不愿意深想。 许是因为他每每低眉不语时,那般皎洁冷寂的模样,总是无端令她心头触动,仿佛望着一位素未谋面的故人。 晓羡鱼执着于寻找奚元生前身份,其实并不全然为了渡魂任务,也存了半分私心。 她想要了解他。 可没成想—— 他温驯,却是罪孽压身的凶灵;他病弱,却有深不可测的实力。 那他究竟是谁? …… 凛凛气劲卷起融骨飞雪,沈疏意手持不孤剑,很快挥出第二剑。 这一剑依旧来势汹汹,但不似方才杀意横生,而只为逼退奚元。 与此同时,沈疏意身形一晃,鬼魅似的掠至晓羡鱼身后。 “愣着做什么?”沈疏意的声音冷幽幽落下,“还没看出你的宝贝跟宠是什么东西吗。” 晓羡鱼:“……” 这人方才神游天外叫喊不动,现在倒来阴阳怪气! 剑气斩断了缠在她与奚元间的黑雾,沈疏意抓起她向后疾退。 风猎猎呼啸擦过耳畔,刹那间,晓羡鱼竟瞥见奚元不躲不防,只是伸出手虚虚一拢—— 却只有几丝细长的发尾从指尖飞快流走了。 那手空落落地悬了半息,终收了回去。奚元恹恹地搭下眼帘,掩唇低咳起来。 殷红的血渗出指间,滴答砸落。 他居然生生接下了这一剑。 沈疏意眼底划过一抹诧异,低头扫了眼晓羡鱼,旋即想到什么,冷然轻嗤了声。 ——这凶灵还真是惯会惺惺作态,博取同情。 沈疏意带着晓羡鱼飘然落定,将闻铃伞往她手里一塞。 而后他周身气机翻涌,百川入海一般尽数汇向手中神兵,俨然是要继续出手。 他的第三剑,必是奔着让对方魂湮神灭去的。 晓羡鱼忽出声:“等等。” 奚元微微一顿,垂下手。唇畔沾染艳色,若雪中红梅。 他撩起眼,隔着狂肆的风雪,若有所思般看来 。 “‘云山不渡凶灵’,是你师兄亲口说的。”沈疏意开口,“怎么,还要护他?” 晓羡鱼没理会他话中带刺,她撑着闻铃伞,仰面望向漫天飞雪:“先破杀阵要紧。” 沈疏意冷冷道:“无妨。” 晓羡鱼一噎,语气幽怨:“你们是无妨,但我很要紧——” 这两人都有不凡的内力护体,一时半会不受法阵侵扰,毫发无损自是悠然,唯有她一人在这大雪中瑟瑟发抖、寸步难行。 她叹息一声,又道:“……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他。” 沈疏意:“若我偏要动手呢?” 晓羡鱼一怔,品出一丝不对来。 对方这句话音里,隐然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 换做从前,身为霜天台首席的沈疏意是不会对她这么个小弟子、以这般口吻说话的。 他不再直截了当地发号施令,而是下意识表露心绪,是因为不将她以不入眼的小辈看待了么? 先前她观沈疏意反应迟钝古怪,以为他被魇住了,这才冒险出手。难不成她想错了,跃池剑出鞘的一瞬间,他便察觉到什么? 晓羡鱼心头紧了紧,旋即又否定这个想法。 沈疏意那样憎恶她,大概不会对有关于她的细节如此铭心。 再说了,『步生莲』曾入青莲剑谱,青炼山弟子人人习得,哪怕后来废去了,也有拓本残篇留下,并非绝响。 她很会编瞎话,有一万种理由可以揭过去。沈疏意不论有何怀疑,在眼见为实前,也终归是无根据的怀疑。 好在她没有暴露彻底…… 等等。 晓羡鱼突然意识到什么。 当时黑雾突如其来卷席向她,这一举动,难不成…… 晓羡鱼蓦地望向奚元。 青年指尖淌血,诡丽病态,递来的目光中却含着格格不入的温柔笑意。 割裂却神秘,哪怕危险,也诱人一探究竟。 晓羡鱼心中一动,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性。 倘若他不惜暴露自己,是为阻止她在沈疏意面前用出『步生莲』—— 那他必然知道她是谁。 这一猜测令她心跳飞快,她定了定神,错开目光:“他到底还归云山管。况且,未经审问便直接诛杀,首席大人难道就不想知道真相么?” 沈疏意没说话。 单从行为上看,他确实着急了些。然而旁人不知的是,先前他感受到的那股天道威压,在那凶灵暴露真身的一瞬便消失了。 出剑诛他,算是听凭天意。 “我行事无需向你解释。”沈疏意不愿多说,简单粗暴地搪塞了回去,“让开。” 晓羡鱼是个刚入霜天台没多久的普通小弟子,确实无权过问首席行事。 她看他片刻,耸耸肩让开了:“好吧,您请。” 她如此干脆,反倒令沈疏意顿了一顿,随即便听见她嘟囔: “反正你我皆知魇眼奸邪,此行多半是个圈套,这不,一入哀亡谷便自相残杀起来了……你俩既都那么厉害,联手破阵不在话下,却要彼此消耗,留我这条池鱼遭殃,唉……” 晓羡鱼原是想委婉提醒他,切莫杀心太过,分不清轻重缓急。 不料那头的奚元听了这话,也不知有意无意,偏偏火上浇起油来。 他言笑晏晏:“小仙姑与我好生默契,想的一模一样。可惜有人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的人眼神如刀剐了过去。 晓羡鱼:“……” 净添乱。 她谨慎地瞄向沈疏意,不料后者默然半晌,竟是收起了剑。 “好啊。”沈疏意转过脸来,幽然盯向她:“那便如你所言,先破此阵。” 待此事了解,他先审凶灵、再审她。 晓羡鱼不知他心中所想,微微一愣——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听劝了? 她眨眨眼睛,没多纠结,转而眺向朦胧远山:“我有个想法,‘融骨飞雪’的触发也许与这漫山遍野的血靥花有关。” 沈疏意冷不丁道:“何来的想法?” “瞎猜的。”晓羡鱼胡乱回答,“我直觉一向很准。” 沈疏意难得没讽上两句,只是极轻地眯了眯眸。 ——这不靠谱的做派,也实在像极了那个人。 他以前怎么没察觉? …… 奚元的目光若有似无掠过,也不知有没有将那幽微神色收进眼底,他笑着问:“小仙姑的意思是,毁去这些花?” 晓羡鱼看向他。 奚元的神态、语调自然如常,带着浅而和煦的笑意,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与身上重重罪锁割裂开来。 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惊惶、不心虚,全然没有想要主动解释的样子。 不知怎的,这令晓羡鱼心头蹿起一簇小小的无名火,她别开脸没说话,只冷淡地点了点头。 态度转变得明晃晃。 奚元乌沉的眸直勾勾瞧她半息,忽然便剧烈咳嗽起来,眼尾潋滟如晕开的月。 他垂眸道:“你该怪罪我几句。” 也不要这般不声不响,兀自疏离。 晓羡鱼微微一顿,她心思从来算不上敏感细腻,此时却破天荒地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理智而言,她现在应该忽略掉奚元这句话,将重点放在眼前的杀阵之上。 雪势渐凶,杀阵亦将愈发难以抵挡。就像方才她劝沈疏意时说的,不管身边站着的是敌是友,都先出去再说。 可晓羡鱼难得来了脾气。 他要她怪罪他,这听起来,何尝不是他在怪罪她变得冷淡了。 他如何敢的? 伪装身份、欺瞒数日,说过的话不知有几句是真,惯会装得楚楚可怜扰她思路。 她识大局没与他计较纠缠,他倒先委屈上了。 “怪罪?”晓羡鱼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冲,却字字带着力气,“我的怪罪太重了,只怕奚公子接不住。” 奚元听了,好像认真思考起了她的怪罪究竟会有多“重”。 片刻,他问:“小仙姑要杀了我么。” 晓羡鱼:“未尝不可。” 奚元微怔,竟低低笑了两声。不知为何,这个答案好似倒叫他心情愉悦。 他抬手,指节揩去唇边血迹,犹如一点寒梅在苍白分明的骨节上绽开。 “不孤剑杀不了我,可小仙姑,”奚元温和道,“你要我的性命不需费什么力气。” 他望向她执伞的手,视线停留于那腕间。 皓腕胜雪,红线惹眼。 奚元嗓音含笑,缱绻如情人低语:“那红线连结着我的心魂,红线断,则魂散。” 三枚铜币,即为三魂。只要她动动手指,轻轻解开那穿系其中的红线,他也便魂飞魄散了。 第60章 拱火 蔫坏。 晓羡鱼不禁将目光落到腕上。 仿佛是为了应景, 奚元落音一瞬,那手串便忽而晃动了一下,“叮”地一声碰响, 空灵贯耳。 她反应了几息,才回味过来奚元轻描淡写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握着白玉伞柄的指节下意识紧了紧。 红线连结心魂。若他说的是真的…… 人身死后魂归苍天、魄归大地。魂散而魄不离, 会变成行尸走肉, 反过来则便是化鬼了。 生者有命门弱点, 阴鬼自然也有—— 心魂, 顾名思义,就好比魂体的心脏。 然而鬼之所以会变成鬼,本就是因为死后阴魂不散。奚元的心魂却要用外物牵系起来,这代表他并非自然化鬼。 他是被人为炼成阴鬼的。 晓羡鱼忽然想起在云山上的某堂课。 她对那堂课的内容记得格外清晰,因为那天是她师尊辞云真人亲自授的课—— 他老人家 实乃闲云野鹤一只,早年间将门派俗务都扔给大徒弟谢诀打理, 自己游历人间去, 后来“倦鹤归山”,也总是闲暇。 好在他捡回了晓羡鱼, 漫长的修道生涯中, 还剩下点将咸鱼培养成龙的乐趣与指望。心情好时, 他便会亲自驾临云山书院授课。 首要目的是为了监督晓羡鱼。 他授的课, 晓羡鱼不得不老老实实, 打起十分的精神认真听讲。 因此她清楚地记得, 那次的课上, 便讲到了“阴傀”。 ——被人为炼成阴鬼的, 便是阴傀。 既称作“傀”,自然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是有心术不正之人炼阴物供己驭使。 偶尔也有特殊情况, 比如接受不了至亲挚爱离去,强行招魂的。 不管如何,炼阴傀都是仙盟明令禁止的。 云山不招霜天台待见……特别是不招沈疏意待见,是有缘由的。 摆渡亡魂原是功德之举,云山又位列六大门派之一,起初对于云山皆是赞誉之声。 开始出现争议,是起于几桩事件。 晓羡鱼一直觉得,干渡魂师这一行,最大的风险除了常与阴邪之物打交道,还有一点不可忽视。 那就是很容易与亡魂产生过多联系。 了却夙愿、化解执念的过程中,常常要看尽人世百态。心肠柔软的,很难不为亡魂悲惨的身世动容。 还有的情况就更简单了,比如鬼魂相貌美丽,渡着渡着,倒渡成了自个儿的情劫。 到最后为了留住对方,有的人便会用些歪门法子。 违反门规者虽会受云山惩戒、驱逐,但这般例子只要出现几次,已足够叫严苛的霜天台对魂术颇有微词了。 晓羡鱼从未想过自己会亲眼看见阴傀。 且还是她渡的阴傀。 鬼魂的心魂通常藏在骨灰中,所以骨灰也是它们众所周知的弱点。然而不知为何,奚元的心魂居然在一条手串里。 此物在手,便等同于对他生杀予夺。 许是知道了此物所意味着什么,晓羡鱼莫名觉得那三枚薄薄的古币变得分外沉重,连细若发丝的红线也烫人起来。 她不动声色瞥向奚元,试图从他的神色间搜刮出点端倪。 比如,说不定他是诓她的。毕竟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不可能就那样轻易地给了她。 即便信她永远不会背叛伤害他,也很难确保她会不会哪天一个好奇,随手就将红线解下来了。 毕竟她又不知情,一时兴起手痒把玩,但凡出点什么意外,他面临的可就是魂飞魄散了。 谁家正常人……正常鬼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他说的是真的,又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告诉她? 奚元总是一副浅笑晏晏、有问必答的模样,但真正的心思却是幽深莫测。这一点即便放在以前,晓羡鱼也是有所领教的。 她思来想去,没个答案,心中不由古怪:总不能是他毫不在意她会否对自己不利。 她这般想着,余光瞥到奚元微挑的眼尾,忽而一顿。 也许他当真……不大在意。 *** 晓羡鱼面不改色,换了只手撑伞,戴着钱串的手垂于身侧,藏进袖中。 雪落融骨无孔不入,若将此物暴露在风雪中,很容易受到杀阵侵蚀。 她自身难保,压根顾不上还要留神一个小物件。 这么个不经意的小动作,看得沈疏意七窍生烟:“你这时候还……” 心系那凶灵的安危? 话说一半,看着晓羡鱼半垂下来的眼睫,忽又顿住。 他不了解晓羡鱼,但他了解……那个人。 那人绝非重情的性子,这一点他早有领教。 她没心没肺,什么都抛得下。 抛得下师门。所以离经叛道、弑杀恩师,又于联审台上当众宣布与青炼山割席。 抛得下朋友。所以一句解释也不曾有 ,头也不回地独自走入了黑夜里。 沈疏意执念难消,三百载光阴放不下一声“为什么”;叶灼桃抱憾终身,死前绝笔是挂念了半生的故友。 曾经“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人,甚至也抛弃了她的道。 亲手折断月枝,埋于雪峰之下。 再不握剑。 倘若他没认错,倘若她真是她——那么这样一个人,实在很难被情感冲昏头脑。 沈疏意冷静下来。 那凶灵说的话,他当然半个字也没信。 傻子才信。 若不是缺心眼,谁会随随便便将心魂交于他人之手? 这凶灵一看就心眼子没少长。 晓羡鱼大概也没信,只不过那红线手串应当确实是个不凡之物,多少藏着点秘密,该好好保管。 凶灵此举,多半是试探。 但他想要试探些什么呢? 沈疏意瞥向奚元,后者瞬间注意到了他的打量,偏了下脸,目光转过来。 苍白的青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那神情好似在说—— 瞧,她果然还是心疼我。 “……” 沈疏意面无表情,手指却扣在不孤剑柄上不耐地轻敲起来,杀心像是快要压不住了。 晓羡鱼有点儿纳闷,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倒霉鬼如此……爱拱火? 不对,他以前就蔫坏。 从一开始,他就把商小公子折磨得不轻。 晓羡鱼曾经觉得他和商小公子间应当有点恩怨,现下看来,他和沈疏意间指不定也有点。 …… 好在奚元还是很懂得适可而止的。 他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黑雾从指尖析出,卷起脚边一朵血靥花,乖顺地交回他手中。 奚元捻着花,瞧了眼花蕊的小眼睛,随手一掐,花顷刻间化作齑粉。 猩红的液体流出,鲜血一般,染上剔透指尖。 他不知感觉到什么,安静片刻,了然道:“原来如此。” 晓羡鱼盯着奚元,就这么几息光景,他看起来却更没血色了,近乎是白惨惨的,眉目间也透着一丝恹恹之色。 按她和他相处数月的经验来看,倒霉鬼这是感到不舒服了。 晓羡鱼顿了下:“怎么回事?” 奚元撩眼看她,轻描淡写道:“这花里囚着亡者的残魂,毁之……则受怨念侵扰,体会其死前苦痛。” 晓羡鱼微微一愣。 也就是说,刚才那会儿功夫,他是体验了一番花中残魂死前经受的痛苦。 而如何痛苦,重点在于—— 她问:“那残魂主人是怎么死的?” “雪落融骨。” 奚元指节轻抬,黑雾拂去肩头落雪。 残阳在此一刻彻底坠入西山,带走最后一丝余晖。晚霞烧到尽头,暮色降临。 远山轮廓朦胧,在夜雪映照下泛着极浅的幽蓝色调。 雪骤然下大。 『雪落融骨』这等大范围的杀阵,围剿的不可能只有一个人。 奚元低咳几声,道:“这里的花……哀亡谷旧族,想必全族死于一场融骨杀阵中。” 平平无奇的某天,四季如春的山谷间突然降下一场前所未有的封山大雪。 这场雪不知下了多久,直到将所有活口赶尽杀绝。没人可以全须全尾地逃离这里,他们的死状比五马分尸还要惨烈。 消融的骨血沉入泥里,成为养料滋养漫山遍野的血靥花,怨气飘荡山谷、经久不散。 晓羡鱼记得曲流铃说过,哀亡谷里的部族奉山而居,信仰山川、草木、河流之灵,是山的子民。 相传他们可以沟通万灵、叩问山水,那玄妙的占卜天赋正是源自于此。 可忽然有天,山的子民销声匿迹了。 没人能够解释他们的突然消失,解释不了的东西,便总容易往神鬼之说上扯。 于是大家都觉得,许是他们做了什么触怒神灵的事情。 这么看来,天降融骨飞雪,听着也确实像是上苍降罚。 晓羡鱼当然不信什么天罚。她和沈疏意既然循着线索来到了这里,显而易见,这场数年前的灾祸定与魇眼有关。 她看向沈疏意。 他自然不会轻易信奚元,即使信他说的话,也必然要先亲自验证过。 果不其然,沈疏意剑眉轻压,心念一动,周身十步内的花丛瞬间被气劲摧折殆尽—— 晓羡鱼吃了一惊,心说这小子可真是莽撞。 要是真的会与这么多惨死的人共感,叠加的痛楚……可是比浪潮还要汹涌。 光是想象一下,就已经叫人头皮发麻了。 但晓羡鱼记得初入山谷时,沈疏意便摘了朵花,当时的他并未有何异样。 若是在杀阵启动后才有此变化,那更说明这些血靥花是破阵关键了。 她端详着他:“……如何?” 沈疏意面不改色,状似无恙。但晓羡鱼却注意到他一瞬绷紧的下颌线条。 过了许久。 沈疏意偏过脸去,冷漠道:“他所言不假。” 嗓音却不慎泄露出一丝陡。 “……” 晓羡鱼看看他,又看看奚元,欲言又止。 这两人,喊声疼是会死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谷中灵 她只有过一个师兄。 奚元慢条斯理地拢了拢雪袖, 低眸扫过枯花残瓣。 “首席大人。”他轻眯眼,促狭地笑了一下,像只没安好心的漂亮狐狸:“果真不同凡响。” 晓羡鱼:“……” 倒霉鬼看似在夸人, 但这声温文尔雅的“首席大人”一落音,不知怎的叫她简直有点头皮发麻。 阴阳怪气。赤裸裸的阴阳怪气。 沈疏意轻易不愿信他, 为验证毁了一大片血靥花, 滋味自是难以言说。 他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更不好了。 气氛又隐隐有些剑拔弩张起来。晓羡鱼轻咳一声, 开口缓和道:“看来这些血靥花就是破阵关键了, 线索必在其中,‘共感’是杀阵逼退我们的手段。只是……” 只是确实棘手。 暴力摧花的法子看来是行不通。 晓羡鱼不禁想到,若是自己方才顺利施展出“步生莲”,也不知会是个什么地狱般的光景。 万千人的痛苦加诸于一人身,这种感觉于她而言不算陌生,但永远也习惯不了。 她郁闷道:“得另想办法……” “不必。”沈疏意却打断了她, “花中残魂虽怨气伤人, 却也留存零星生前记忆,若想查清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他微微一顿, 但话中意思已明了——自然是要收集完所有记忆碎片。 晓羡鱼立刻摇头:“不行。” 这和活受千刀万剐有何分别? 任他是谁都受不住。 然而沈疏意仿佛心意已决:“你老实待着, 至于你那病恹恹的跟宠——” 他微微颔首, 目光凉飕飕一扫奚元, 冷笑:“想来也不堪用。” 奚元蹙了下眉尖, 应景地低咳了几声。再抬眼时, 乌眸含了点水色, 楚楚望向晓羡鱼:“小仙姑, 你也这样想么?” 晓羡鱼沉默。 “没关系。”奚元微顿,轻眨了下眼睛,温声道:“我做得定会比他好。” 沈疏意不快地“呵”了声。 眼见着这二位言谈间火花四溅, 瞧着就要一个东山头、一个西山头分工辣手摧花去——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木着脸道:“慢着,让我来。” 沈疏意一顿,观她神色冷静不似说笑,诧异道:“你来?” 晓羡鱼点头。 她始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古怪直觉,初入哀亡谷时,脑海中浮现的那副其乐融融之景始终萦绕心间。 就仿佛……仿佛冥冥之中,她和这里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 晓羡鱼垂了垂眼,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叹了口气说道:“首席大人,先前没来得及告诉你……其实我在哀亡谷看见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沈疏意皱了皱眉。 晓羡鱼下巴略抬,一点某个方向:“比如,从方才开始,不远处便一直有个孩子的亡灵在看着我们。” 沈疏意顺着她目光望去,空荡荡的,只有冷寂的夜雪,并没见到任何人的身影。 若她不是在胡说八道——这种境况下,她还不至于拿自己的命开玩笑——那么便是只有她能看见的存在了。 难道她和这地方还有什么特殊感应不成? 沈疏意想到什么,眼神渐渐冷下来。 ……是了,魇眼。 如今回味过来,晓羡鱼不受魇眼影响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怎会受那邪物控制?她本就是魇主。 甚至,他理应疑心一下她有没有反过来控制那邪物。所以才会一路都像是受到牵引般,总能“机缘巧合”撞上这些事。 三百年前,苏漪于青炼山禁牢启用秘法汇聚世间魇息,掀起滔天动乱,最终死于微玄圣子剑下。但她体内魇骨乃至邪之物,想来不会随着身死而消散。 她死后,微玄便用天意之剑将魇骨净化、然后摧毁了。 ——多年来,修真界对此深信不疑。唯独沈疏意心有疑虑。 微玄圣子自那一战后便仓促闭关,再不露面。外界流传的,全都是青炼山单方面的说辞。 沈疏意不止一次去到青炼山,摆出霜天台首席的身份施威,要求亲自见微玄,皆未能如愿。 他心知,青炼山必然在遮掩着什么。 旁的不说,但那魇骨是绝对无法净化的——倘若可以,当年也不会走到那个地步。 最合理的解释是,微玄用某种方法暂且封印了魇骨,而他常年闭关应当与此有关。 毕竟沈疏意还记得,当年苏漪被关押在青炼山禁牢时,据说其师兄微玄半步不离地监管着她,二人间以法器相连,被不到一臂长的锁链束缚在一起。 这么一看,也不知那禁牢囚住的是谁。 ——若非走不开,微玄何至于此? 总不可能那位圣子是什么佛面蛇心的变态,有那么点不可告人的掌控欲吧。 如今人死而复生,那么……魇骨呢? 十七年前,辞云真人在人间小池塘捡到她时,难道就没察觉出这小鲤鱼妖身上的异样? …… 沈疏意眸光沉了沉,心绪几转,再看向晓羡鱼骗的目光中,悄然带上寒凉意味。 阔别三百年的“故人”死而复生,却相见不识,又在猝不及防间认出。 一开始,他的确乱了方寸。 而随着热血冷却、心火蛰伏,缓过神来后,烧尽的火便只在心尖撒上了一层冰冷的灰烬。 可笑又可憎,他方才在某个短暂的刹那间,竟感到了一点隐秘的欣喜。 沈疏意静了一会儿,别开目光。 他轻声道:“为何此刻才说。” “看见了不存在的人”这等事情,她当然不可能是“没来得及告诉他”,而是刻意隐瞒。 只是眼下生死攸关,瞒不下去了,迫于无奈才说了出来。 晓羡鱼面不改色,心中却清楚这事并不好解释,她避重就轻道:“情况紧急,忙着活命。” 奚元瞧着她,忽笑起来:“小仙姑当时可是着急想要救我?” 晓羡鱼怔然望了他一眼,反应过来奚元这是在……为她找补。 这也是凶灵的惑人手段之一吗?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永远温驯地站在身侧,说的话不多,表露的态度却在清晰地告诉她—— 我与你是同盟。 温声软语,诱人沉沦。 晓羡鱼颇有点不自在地避开视线,应了声:“嗯。” 沈疏意向来多疑,这回破天荒地没有继续刨根问底。 他神色有几分冷淡,只道:“那你要怎么做。” 晓羡鱼定了定神,看向那孩子。 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一双杏眼又大又圆,可惜浮着一层灰蒙蒙的阴翳。 雪刚落下来的时候,她便在白茫茫的风雪中瞥见了这道小小的身影。 繁琐的银饰压在她身上,看起来精致端庄得像是漂亮的傀偶。 但她近乎透明,好似轻易就会被风雪吹散,显然只是这哀亡谷里一抹不肯散去的旧亡灵。 看见她的第一眼,晓羡鱼微微一惊,本欲出声提醒沈疏意。 可她还没开口,小女孩灰蒙蒙的眼睛便怔怔望来,稚声稚气地唤了她一声。 便是 这一声,止住了晓羡鱼行将脱口的话音。 让她决定隐瞒下眼前所见。 那小女孩说:“苏漪姐姐,是你吗?” *** 此刻,晓羡鱼深深觉得,从下山那天开始,自己便向着无法回头的深沼而去了。 她曾经抛下一切,谁也拉不回,最终解脱得也算痛快。什么恩怨孽债,都伴着身死一笔勾销了。 很是流氓做派。 仿佛欠了一屁股债,临了却一死了之,徒留债主们怨气冲天。 没想到辗转三百年后,那些债又陆陆续续找上门来了。 她躲在无人认得的新身份里,望前世如同隔岸观火,内心波澜不兴,不过是个看客。哪怕知道自己记忆有缺,也不执着于探究。 然而,命数似乎不容她放下。 晓羡鱼猜,自己大概曾在哀亡谷里遗落了一段过往。 如今,哪怕她不想,冥冥之中命数也催逼着她到此寻回。 “罢了。”她心态不错地想,“是坑也只能踩下去。最坏不过是暴露身份被沈疏意一剑捅死,还能怎么的?” 她倒要看看魇眼引她来此,究竟想作什么妖。 晓羡鱼撑伞走向那小女孩。 小女孩微微仰头,目光投过来,眼神却是涣散的,似乎视物不清。 晓羡鱼停步在女孩身前,伞沿微倾,为她遮挡风雪——哪怕亡灵并不受此侵扰。 她低头仔细打量对方:“是我。你是谁? 小女孩缓缓睁大了眼,像是不敢置信一般。她仰起头,灰色的眼睛竟泛起泪光,颤抖着问:“苏漪姐姐,真是你吗?” 这反应叫晓羡鱼有些诧异。 她回忆来回忆去,仍想不起来曾见过这小姑娘,也不记得有谁会这么叫她。 “对。”她蹲下身,放轻语气,试探着问,“你怎么哭了?” 小女孩听了她这声关切,愣了一下,勉强绷紧的心弦像在这一刻彻底断了。 “苏漪姐姐,你终于回来了。”她眼圈倏地红透了,原本的一点泪光也决堤成大颗泪珠,不住往下滑落,“可你怎么才回来。”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哀亡谷来了坏人,阿兄说要出谷找你,可是他去了好久,再也没回来。后来那坏人招来了一场雪,大家都死了。” 招来了一场雪。 必然就是这融骨飞雪杀阵了。 晓羡鱼不知她说的阿兄又是谁,听得一头雾水,只好抓住能听懂的重点追问:“坏人?那是谁?” “阿兄说,那坏人苏漪姐姐也认得。” 晓羡鱼皱眉:“什么?” “苏漪姐姐当年带来的画像。”小女孩仰起脸,泪眼婆娑,“阿兄说,那画上的人是苏漪姐姐的师兄,他叫、他叫……” 晓羡鱼不记得什么画像,但她前世到死也只有过一个师兄。 微玄。 第62章 凶卦 “今生无缘,也罢。” 引来妖雪、屠尽哀亡谷全族的真凶, 是微玄圣子? 这怎么可能。 晓羡鱼想到那人,一时只觉得荒谬。 微玄是什么人?身负天命的灵族后人,比青炼山冬日的第一片落雪还高洁。 世人眼中的圣子微玄, 是大道庄严,是戒律森森, 是黑白之间最分明的那条界限。逾越者, 为手中剑所不容。 微玄太高太远, 不仅凡人望不到他的私欲, 作为他前师妹的晓羡鱼,对他的看法亦无什么特别。 那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做出屠人全族的罪行? 晓羡鱼问:“画像在哪儿?我想看看。” 她并不记得画像这么一回事,所以当然无法轻易相信。谨慎起见,她需要确认一下,画像上的人是不是她心中想的那一位。 即便就是微玄, 但凭借长相认人并不算得十分靠谱, 修真界最是不缺易形改貌的术法,往常仙盟断案, 也会首先排除这点。 小女孩听她这么说, 却是以为她不相信自己, 泪眼模糊道:“苏漪姐姐, 我没有骗你, 我亲眼看见的……” 哀亡谷覆灭那一天, 她永远也忘不了。 天幕低垂, 浓云如墨, 乌沉沉地直往下坠,好似要兜不住天穹一般。放眼望去,山谷间充斥着让人喘不过气的窒息逼仄感。 冲天的惨叫不绝于耳, 混乱四起,到处是慌乱奔逃的身影。 潇潇飞雪落在人们身上,不过几息功夫,一个大活人便被生生融成一滩脏污的血泥。 皮肉、骸骨不存,连神魂都被腐蚀殆尽。唯有血流了遍野,一滴一滴渐渐汇成猩红交错的溪河。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投无路,躬着身体将年幼的孙女紧紧护在怀中,用纤瘦的臂膀撑开一线庇佑,为女孩遮挡这场恐怖的杀人妖雪。 但她并没能撑多久,很快化作血水浇下,淋了女孩满身。 亲人的血犹然温热。 女孩呆怔着,僵硬着双腿忘了逃命。所有的族人都在这场妖雪里死尽了,举目四望,唯有她活了下来。 风雪似乎长了眼睛,独独绕过了她。 ……那个人为什么放过她? 女孩浑身颤抖不止,恐惧地看向远处。 远山轮廓朦胧,唯有一道立在天地间的雪白人影清晰可见。 那是个青年模样的人,打着一把破破烂烂的伞,像是随手捡来的。他朝女孩走来,闲庭信步一般,衣袂飘扬若流风回雪,掠过遍野血色。他姿态优雅,身下的野花草木却尽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枯死,途经之处,寸草不生。 不过三两刹那,他便鬼魅似的来到近前。 青年眉目清冷,霜姿玉骨,长得不像引来妖雪的鬼魅,倒像来救世的仙人。 令人想起白玉菩萨面、慈悲莲花眼的神像。双目微垂时,薄薄的眼皮上有朱砂痣一点。 可是眼神却很阴涩。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冷,厌世淡漠,好像万事万物在他眼中都只是渺小蝼蚁,随手碾压,毫无负罪。 青年凝视着女孩,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悬在她的下颌前,接住顺着脸颊淌落的血珠。 这个动作温柔得仿佛透着怜意,好像想要安慰她。 ——若不是他收回手后,低头嗅了嗅自己瘦长的手指,然后开始舔舐品尝起来的话。 “灵族后人,血果真鲜甜。”青年淡白的唇染上艳色,他喟叹一声,很不讲究地用衣袍擦了擦手。 女孩仿佛吓得呆傻了,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眼眨也不眨,傀儡似的死死盯着他。 青年微微弯身,温和地问:“小姑娘,你害怕吗?” 女孩眼睫颤抖,喉咙像是被卡住,说不出一句话。 “你爷爷死得那样惨,你瞧见了,应该会伤心吧。”青年瞧着她,自顾自道,“大家都死了,只有你活下来,你可感到羞愧?” 女孩惨白的唇翕动了一下。 青年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却半晌没等到下文。他也不恼,微笑道:“伤心,害怕,羞愧……那都是些什么样的感觉?你告诉我,兴许我就不杀你了。” 像极诚心求教的学生。 青年的怪异本身,远比这场妖雪还要悚人。仿佛他不是人,而是披着人的皮囊学习七情六欲的某种邪恶之物。 彻骨的冷意爬上脊背,女孩呆滞良久,突然间有了反应,她尖叫一声,扑上去狠狠咬向他的手。 青年不躲不避,任由这小女孩疯狂撕咬,仿佛感知不到疼痛。她人小力气弱,可此时竟然生生咬碎牙齿,扯下他虎口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青年安安静静看她半晌,扯出一个渗人的笑:“啊,我明白了。” “你觉得‘愤怒’,对吗?”他说道,语气里隐隐带着一丝兴奋,好似勤学的学生探索到了新知识。 女孩动作一顿,不禁毛骨悚然,寒意随着对方的话音从头顶浇落,一路席卷四肢百骸。 眼前的人太诡异了。 她从未产生过如此感觉,不惧疼不惧死,只惧怕多看他一眼。 可对方偏偏弯下身子,手掌覆上她的发顶,迫使她仰头与自己相视。无暇美玉一般的面孔近在眼前,落入她眼底只比恶鬼还要狰狞。 女孩见过这张脸。 在一切发生前,在这场妖雪到来以前。 三年前,哀亡谷来了个有缘的姑娘——只有与此地山水有缘,才会寻到来路,否则,只会迷失在外。 那姑娘据说来自外头某个赫赫有名的大仙门,腰间佩剑,修为不凡。倒是不端架子,见了谁都笑吟吟的。 她入谷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女孩。 ” 小朋友。“姑娘笑眯眯问,“你们这算命最厉害的人是哪一位?” 女孩不喜欢她轻浮的语气,也不喜欢“算命”这个说法,好像把先祖神圣的占卜奇术与外头那些故弄玄虚之物混为一谈了。 但这姑娘是山水万灵选中的有缘人。女孩撇撇嘴,闷声领着她去见了自己的爷爷。 她的爷爷正是族中资历最深、最德高望重的占卜长老。 那姑娘是个修行人,却并不像曾经来过的那些修士一般,开口便是“我能不能得道”、“我何时升阶”。 女孩起初不知为何,后来姑娘因缘留在哀亡谷中小住了一段时日,二人渐渐熟络起来,她方知为何。 因为姑娘打心眼里坚信自己能得道。她修剑道,手中的剑无坚不摧,道心便坚不可摧。在这方面,她从无迷惘。 这不全然是自信,而更像一种不问前程、心境澄明的坦然。得不得道,于她而言只是附带的结果,而非目的。 身怀一颗澄明琉璃心,仿佛生来便是为了修行。 只不过,即便是这样一个人,她所拥有的烦恼和欲望有时也十分接地气,甚至显得有点庸俗。 ——好比少女怀春,懵懂情爱。 入谷问卦那天,她珍之重之地摸出一样随身之物——那是一幅她亲笔绘制的画像。 画上之人青年模样,神姿玉骨,宛若谪仙。双目微垂,弧度优美,眼皮上有一粒朱砂小痣,平添半分端丽。 长老抚须:“姑娘可是想问与此人的姻缘?” 姑娘不娇也不怯,大大方方承认了:“不错。能算吗?” 长老奇道:“只有画像如何起卦,八字命盘可有带来?” 姑娘摸摸鼻子:“八字……应是没有的。他……咳,无父无母,天生地长,生辰年月不详。” 长老吃惊:“这是什么人?” 姑娘扭捏片刻,似乎不方便说,最终卷起画像:“若是不好算,便罢了。左右我也是路过此处,顺道来问问。” 外人千方百计不得入,只能苦苦等待玄而又玄的机缘,落到这姑娘口中倒是如喝水一般简单,不免让人觉得过于自大。 长老思索片刻,道:“且慢。” 哀王谷族人占卜,是向万灵古树叩问。 抱着试试的心态,长老带着姑娘去了万灵古树下,让她自己叩问山水神灵。 她确实与这里极有缘分。 好像此地山水隔外偏爱她,让她轻轻松松找来,亦不舍得让她无功而返。 以至于,在只有一幅画像的情形下,万灵古树仍是给出了答案。 只是这答案不太好。 应该说,坏极了。 姑娘将画像摊开在身前,默念着问题,对着古树叩拜三下。山谷间忽起了风,挂满圣物铜币的古树沙沙作响,枝叶婆娑,叮当几声碎响,掉下三枚铜币来。 长老上前一解卦象,先是一怔,随即摇头叹气:“……这,老朽还是平生头一回见到如此凶卦。” 姑娘大吃一惊,连忙追问:“何意?” “此人与姑娘命格冲杀,不是良配。” 姑娘瞪大眼睛。 长老大概是看出了她表面随和、实则个性执拗,恐怕不会轻易罢休,幽幽又补了一句:“倘若强求,必不得好死。” 姑娘:“……” 她面上神色变了几变,有震惊,有质疑,有不甘……纠结来纠结去,最后只是有些怔忡。 “他那般疏冷性子,我虽从未觉得真能抱得美人归……咳,可也没想过会是这样。”姑娘忧伤道,“我平生头一回喜欢一个人,怎么仿佛遭了天谴。” 长老也未曾解过如此凄惨的卦,瞧她如此情状,于心不忍。又想到她是难得的有缘之人,便挽留她在哀亡谷住些时日,就当是散心。 姑娘拾起三枚铜币,怅然问:“这三枚铜币可否赠我,留作纪念?” ……这么个卦象,值得留什么纪念? 长老纳罕,但还是答应了。求卦者本就可以将此物带走。 “我其实不信命,而信人定胜天。”姑娘双手捧起画像,指尖燃起灵火,将画烧成灰烬,“可我意中之人便是那守天命之人,我……信他。” “今生无缘,也罢。” …… 鹅雪簌簌,女孩恐惧万分地望着眼前的青年,清澈瞳眸倒映出对方的模样。 她看得分明,这张脸与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仿佛是从那些灰烬里爬出来的恶魂怨鬼。 “记住我的样子了么?”青年笑着问,“许久以后,或许会有人到此追根溯源。到了那时,你便好好告诉她我是谁。” 话音落下,指尖蓦然收紧,毫不费力地捏碎了孩童脆弱的头颅。 鲜血飞溅。 其它人随着肉身消亡而魂飞魄散,只余下些不成意识的零碎残识,独独这个女孩被他留下了完整魂灵,终成亡灵一抹。 青年随手将尚有余温的尸体丢到一边,任风雪侵蚀。他抬头看了眼天空,神色倦漠,仿佛觉得没什么意思,转身离开。 白衣身影融入风雪,转眼消失无踪。 第63章 低眉 蝴蝶的触足将她拉入旧时光。…… “我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 痛苦的记忆翻涌,女孩语无伦次,上前一步想要触碰晓羡鱼的袖子。 但下一秒, 她突然睁大眼睛,目光越过晓羡鱼落在后方。 不知是看见了什么, 神情陡然惊恐起来。 “他就在这里!”女孩面容惨白一片, 瑟瑟发抖如秋风落叶, “我要躲起来了。苏漪姐姐, 来万灵树下找我,一定、一定要来……” 说着抬手匆匆指了个方位。落音刹那,亡灵身影如烟消散。 晓羡鱼伸手欲留,却只捉住一缕风雪,手上顷刻多出几道深深血痕。 她蓦地回头,后方不知何时早已空无一人。 沈疏意和奚元不见踪影, 不知去向。 天空被四面的峡谷山峦切割, 乍看之下,逼仄得令人喘不过气。谷中好似起了雾, 万物都蒙上一层梦境般的朦胧。 大雪也在这一刹那, 悄然止歇。 晓羡鱼稍一思忖, 朝着女孩给自己指的方向去。 脚下的花草, 余光的山水, 都随着她前行的步伐后退着、变化着。 恍然间, 晓羡鱼好像置身于岁月长河中, 逆流而上。 眼前万物沉默地变化着, 枯萎的草木蔓发生机,凋零的落花旋飞回到枝头,一切都在倒流。 一个恍神再睁眼, 她身处一片郁郁葱葱之中。 似乎是个盛夏。迎面扑来暖意,野花的香气掺杂其中。风过林梢,蝉鸣声声。 一只翅脉斑斓的凤尾蝴蝶流连花团锦簇间,翩翩飞绕着,撞向晓羡鱼的脸。 然后虚影一般,从她身上穿过。 蝴蝶的触足与少女的睫梢无意轻触,将她拽入旧时光。 曾经的哀亡谷,如画卷般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山清水秀桃花源,与“哀亡”之名格格不入 ,颇显割裂。 “好美。” 晓羡鱼心中刚升起不合时宜的感叹,便听见一道清凌凌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与她心声同步,好像道出了她的想法。 她怔然回首,目光撞入一位少女。 月白衣袍,干净素练,腰间一柄藤纹缠绕的精美长剑,成为通身上下唯一点缀。 衣着虽朴,面若桃花,天光映照下自生灼灼,妍丽惊人。半分不显平淡。 只是再一眼惊鸿,也不过是这万千旧影像里的其中一抹,隔着光阴,碰不到摸不着。 晓羡鱼见过她,在盈山山神的幻象里 ,她烈酒洗剑、意气飞扬,好像天底下没什么能难倒她。 至陌生至熟悉,是自己也是故人。 晓羡鱼定了定神——看来,前世的自己果然来过哀亡谷。 那抹名唤苏漪的旧影子立在原地,抬手搭在眉骨,小声嘟囔着:“哀亡哀亡,我当是什么险绝死地,没想到是这么个桃源……” 她目光一转,好像看见了什么,招招手:“小朋友。” 晓羡鱼顺着 她目光转头,看见一个小女孩。 正是她方才见到的亡灵,只不过眼下这会儿看着年纪更小。 “小朋友。”苏漪招来小女孩,弯下腰笑眯眯问,“你们这算命最厉害的人是哪一位?” 小女孩努努嘴,好像不太高兴。 苏漪:“嗯?我找错了?外头的人说哀亡谷里……” “……没找错。”小女孩奶声奶气说道,“你来到这里,就是有缘之人,此地山水喜欢你。我爷爷便是族里最厉害的占卜长老。” 苏漪给面子的“哇”了一声:“这么厉害。” 小女孩扬了扬下巴,有点儿小骄傲,转身带路。 苏漪笑道:“有劳啦。” 晓羡鱼也抬脚跟上。 阳光洒在枝头,风穿林打叶,沙沙声中伴着鸟雀啁啾。 一片岁月静好,温暖安宁得让人生出倦意,忍不住懈怠放松下来。 晓羡鱼掐了自己的手臂一把,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等待撕碎的假象,切莫沉入其中。 她偏头,目光掠过花草树木,蓝天白云,捕捉着万物美好中的不对劲之处。 忽而,她听见徐徐夏风中隐约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刀剑声,渺远轻微,若不仔细听,很容易忽略。 晓羡鱼凝神细听片刻,确认不是错觉。 这场诡异的融骨飞雪将哀亡谷悄然分割,变作表象与深层,仿佛两个重合又互不相涉的世界。 晓羡鱼心下思忖起来。 她方才不知如何触动了阵法,掉入里层世界的幻象旧影中。眼下这阵阵刀剑声,应该是她被卷进来后,沈疏意发现她不见踪影打算暴力破阵的动静。 晓羡鱼收回心思,暂时不打算管。 沈疏意不需要她担心,奚元更不必说——他先前曾说这杀阵就是冲他来的,明显知道不少。 甚至还有可能就是引她到此的罪魁祸首。 朝夕相处这么些时日,晓羡鱼仍不了解他。奚元像一块幽沉的古玉,乍看温润剔透,但怎么都触碰不到内里,让人琢磨不透。 是正是邪,有何目的?她拿不准他的立场。 想到这,晓羡鱼忍不住叹了口气,觉得心烦。 “见过长老。” 苏漪的声音拉回思绪。她回神,看见前世的自己被接引着见到了女孩的爷爷。 那位长老发须霜白,慈眉善目,不像得道高人,倒只仿佛是寻常的老人家。 坐下一番交谈过后,晓羡鱼看见苏漪从身上摸出了什么东西。 “我当时想要寻求什么答案呢?”晓羡鱼突如其来的好奇,探身上前,与旧影里的自己贴近。 她看清了苏漪拿出的东西,是一幅画卷,被少女素白的手指徐徐展开。 晓羡鱼心头一跳,似有预感,目光轻轻落在画上,顿住。 极标志的一张面孔,眉目间好像埋着经年不化的冷意,令人退却。好在眼上一点朱砂小痣平添端丽,令他看上去不至于太过寡凉,多了一丝鲜活气息。 正如那女孩的亡灵所言,画上之人果然是她前世唯一的师兄,微玄圣子。 可问题来了,自己为什么会带着微玄圣子的画像来这里? 晓羡鱼眉心蹙起,脑袋丝丝抽疼起来,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来初见微玄圣子的那一幕—— 三百余年前,微玄圣子横空出世,惊才绝艳,天下无人不识。 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只听说那年青炼山的太上长老夜观天象,占星卜卦,也不知窥见了什么,忽然之间抚心吐血,面色苍白。 许是事关天机,他眉目凝肃良久,什么也没说,只提笔缓缓写下一个字:“等。” 等什么?众人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直到三日之后,一抹雪白袍角轻缓掠过青炼山的八百重石阶,一人立在月下,轻叩山门。 从此,她便多了一位入门比自己晚的“师兄”。 青炼山宗门大典,微玄圣子于正殿白玉阶前的莲台受封首席大弟子。她起得晚了,悄悄混入同门尾巴里,隔着泱泱人群,踮着脚往上头张望。 也不知怎的,原本目空一切、庄严静坐活似一尊神像的微玄圣子,忽然微微一转眸光,似是不经意间朝她的方向瞥来一眼。 那时正值隆冬。 天地覆白,山峰凛冽,万物冷寂无声的中心,一人端坐莲台,神圣不可侵。 他垂眼看她,像极了菩萨低眉。 *** 晓羡鱼到现在还记得自己那一刻的心境。 那道目光如蜻蜓点水,极淡极轻,转瞬便转开,却仿佛能够洞穿一切。生生给当时的她看出了点莫名其妙的心虚感。 好似被他看上一眼,便会不由自主反省自己从前犯下的错。 这是一种相当恐怖的能力。 如果说微玄是天地间那把衡量是非善恶的尺,那么作为一个剑走偏锋、不服管教、三天两头往戒律堂跑的顽劣弟子,她近乎本能地对此人感到排斥。 看见他的第一眼,她便知道这人万万不可接近、不可招惹。 两人虽为师兄妹,实际上并不相熟。在晓羡鱼的印象中,自己前世与这位师兄交集甚少,话都没正经说过几句。 重生之后,她不再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坠夜城主,而是云山上逍遥快活的小仙姑。偶尔在说书人口中听到自己被编写成册的前世故事,心中也掀不起半点波澜。只是忍不住奇怪,后世的人们好像很喜欢把她和微玄扯到一处。 仔细想想,也能理解。毕竟在老百姓眼里,大概没什么比那些遥不可及的传说人物有段风流秘史还令人称奇了。 二人从师兄妹到仙魔陌路,对立相杀,确实是个天成的恨海情天好素材。何况她前世生命的最后,还是和微玄圣子一起度过的。 作为背满恶名的妖女,晓羡鱼其实并不在意所谓的生前身后名,随后人瞎编。 甚至编得有趣的,她自己也听得津津有味,偶尔心血来潮时,甚至能掺上一脚,顺着话题造点自己的谣,毫无当事人的自觉。 三百年光阴,再深的恩仇也都化作过眼云烟,彻底放下了。 然而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在看见画像的刹那间,晓羡鱼泯灭许久的探究之心竟好像破土的芽,疯狂蔓延生长。 莫名的、不知来由的情绪汹涌而至,几乎令她喘不过气。 心口处空落落的,仿佛被挖去一块。 第64章 坦白 “演技不错,鬼王大人。”…… 晓羡鱼生出一种直觉, 仿佛只要靠近那画像,便能知晓一切答案,自己心中的困惑都可以解开。 只要靠近它……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指尖离画上纸人的眉眼仅有半寸距离。 一只冰凉的手蓦地伸来,拽了她一把。 “小仙姑,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当心, 那是陷阱。” 晓羡鱼微微一惊, 猛地从那股汹涌的古怪情绪中抽离,而眼前的画面也瞬间定格。 苏漪、长老、小女孩……那些往日旧影变得一动不动,好像汲取生机失败,就这样“死去”了。 她回头,对上奚元垂眸看来的眼神。 只片刻不见,他脖颈间猩红的烧痕愈发触目惊心了, 衬得皮肤近乎纯白色, 与冰雪丝毫无差。 “倒……你怎么在这儿?” 倒霉鬼不是应该和沈疏意在外头吗? 沈疏意都不得而入,他又是怎么闯过阵法进来的? “我循着你的气息而来。”奚元似乎不欲详细解释, 只这么似是而非地答了一句, 便将话题拉回来, “那画像不对劲, 别碰。” 若放到以往, 晓羡鱼就让他蒙混过关了。 但是现在, 她知道奚元瞒着自己相当多的秘密, 他每一个轻巧避过的问题, 答案必然都很关键。 “循我气息?”晓羡鱼紧紧盯着他,“我的气息就你能感知到,沈疏意一个半步天阶却感知不到?” “……”奚元抿了下唇, 语气可怜兮兮:“小仙姑。” 晓羡鱼如今才不吃他这套,直接反手攥住他手腕。 奚元腕处白惨惨的皮肤瞬间燎了起来,被她触碰的地方泛起狰狞血色,好似皮下的血液沸腾。 他倏地眯了下眼,似觉得疼。 晓羡鱼顿了顿,面无表情,手上劲道却微松了松。 倒霉鬼这性子,话若问一次,他多半云淡风轻随口就糊弄过去了。 若问两次,不愿回答的他便不说,而不是选择说假话。 毕竟从前倒霉鬼也不算多么费心骗她,甚至说得上漏洞百出,晓羡鱼一直知道他有不少秘密,只是不清楚这秘密有多大。 怎样才能撬开他的嘴呢? 对于此鬼,来硬的显然没用,那么……动之以情?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静了静,正色道:“奚元,我独独不想你骗我。” 奚元微微一怔。 “我相信你没有害我之心。”她仰脸望向他,目光澄净,“朝夕相处,你想害我多的是机会,可你没有。不仅没有,你还帮我良多,甚至救过商小公子一命。” “你有何苦衷,大可告诉我,我必不会辜负你。” “最初发现你是凶灵时,我确实有些生气,但后来我冷静下来……” 奚元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轻笑一声,心想:“狡黠。” 他知道她想探问什么。只可惜那个答案,他不能给她。 ——因为融骨飞雪与他同源,因他所创,所以对他不起作用、不生迷惑。 奚元垂了垂眼,像曾经无数次一般,轻巧而不着痕迹地拨开了她的注意力。 “小仙姑,你想错了。”他温声道,“我接近你,确是目的不纯。” 晓羡鱼:“……” 晓羡鱼睁大了眼睛。 奚元突如其来的“自首”,倒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这让她怎么接? 沉默半晌,晓羡鱼问:“你从何而来?” 奚元道:“幽都山。” 晓羡鱼毫不意外,知道倒霉鬼是凶灵以后她便猜到了。 第一次被沈疏意捉上霜天台时,掌门师兄谢诀便无意间同她提到过,幽都山近几个月频生动乱,极不安宁,有不少凶灵越过天堑,逃入人间。而正好那时,商家公子被不知打哪儿来的古怪阴魂附体,苦不堪言上云山求助。 她叹了口气:“让我猜猜,奚公子就是仙盟通缉榜上那位凶名赫赫的榜首,幽都山鬼君吧?” 奚元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幽都山凶灵无数,但是能与不孤剑一争高下的,恐怕只有一位。”晓羡鱼道,“演技不错,鬼君大人。” 空气中有几分冷凝。 过了几息,微风才好似重新流动起来,奚元眼珠轻轻一转,笑了:“这一回,小仙姑可是真的想杀我了?” 敢情他还记着那句“未尝不可”。 ……小心眼。 晓羡鱼松开他攀满血痕的手腕,摇了摇头。 “说来惭愧,”她眨眨眼,半真半假道,“不太舍得。” 奚元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着实愣了一下。 “容我问问,”晓羡鱼趁他稍有动摇,又说道,“鬼君大人上云山起便挑中我,我有什么可图的?” 是冲着她晓羡鱼而来,还是……苏漪? 奚元瞧了她片刻,收回目光。 “我是凶灵,吃人。”他慢条斯理,“你闻起来味道不错。” 晓羡鱼张了张嘴,一脸不信:“那你怎么留我到现在?” 奚元:“喜欢养鱼。” 晓羡鱼:“…………” 岂有此理! 明明辛辛苦苦搜罗功德的是她,到底谁养谁? 晓羡鱼一时说不出话来。 奚元似笑非笑瞥她一眼,总算收了神通,说回正事:“融骨飞雪第一重为杀阵,第二重为幻阵。过了幻阵,抵达阵心,破解之法即在那里。” 这倒是有用的信息。既已知鬼王真身,晓羡鱼这回便不奇怪他怎么知道那么多了,只问:“幻阵要怎么过?” 奚元抬眼望向定格的往日旧影,抬袖一挥,画面瞬间破碎,像破散的泡影。 “幻阵惑人,如果跟着它走,往深处探究,便再也出不来了。” 晓羡鱼心微微一跳,不由暗下捏了一把汗——她方才确确实实起了探究之意,想看看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才被迷惑了。 她想起小女孩消失前叮嘱自己的话,福至心灵:“我想我知道阵心在哪儿了。” 她看向山谷中央,遥遥地,便望见那里有一棵极为显眼的参天巨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树冠枝叶垂下道道红绸,在风中飘舞着。 那棵透着神圣气息的巨木,想必就是小女孩口中说的“万灵古树”了。 晓羡鱼微微颔首,用下巴点了点方向:“那棵树。” 奚元“嗯”了声,便与她往那里走去。又是那一副什么也不过问,全盘信任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毫无顾忌地表露身份以后,两人间的氛围倒是奇怪地轻松下来。 仿佛刚刚那番话不过闲聊,先前的嫌隙烟消云散,又回到了一开始下山游历的时候。 一个个困境,一道道谜题。 奚元陪伴她一路,不知不觉,他已成习惯本身。 身旁的青年步伐平稳,不紧不慢。晓羡鱼垂着眼睛,余光闯入他雪白衣角,宛如流云一抹。 她有些出神,忽然听见身边人轻轻开口:“小仙姑。” 晓羡鱼扭头看他。 奚元安静了一会儿,极黑的眼眸映照山色,便犹如山谷薄雾一般,幽魅而神秘。 “我恶名满身,你……怕不怕?” 晓羡鱼闻言,却是眼睛一弯:“不怕。” “鬼王大人,我猜你知道我是谁。毕竟一尾小鲤鱼精实在没什么值得你图谋的。”她直言点破,“所以你也当知道,恶名这东西,我熟。” 晓羡鱼这话九成笃信,一成试探,且留了余地。倘若奚元知道她是苏漪,那么轻易便能理解她的意思;倘若不知道,也并不会向他暴露什么。 良久,奚元叹了声气:“小仙姑果真聪明。” 晓羡鱼面不改色:“过奖。那现在可否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了?” 苏漪这个身份,倘若说有谁想要接近她,却不为杀她,那只能是为她身上那根尘封已久魇骨了。 是想要借她操纵魇息、搅弄风雨? 她虽然重生,体中魇骨却并没有随着当初身死魂散一并消失,那阴魂不散的鬼东西跟着她来到了这具鲤鱼精的身体里。 只是那鬼东西,除了她自己谁也察觉不出来,连曾经日日为她梳理灵脉、调养丹田的辞云真人都不曾发现。 但今生与前世又有些不一样。许是死了一遭,前世她想法设法也奈何不了的魇骨,如今是被封印的状态,安安生生藏在她身体里,不像前世那般无休无止地折磨她、蛊惑她。 奚元不答,只温声道:“破了此阵,你便会知道。” 话音落下,二人正好来到万灵古树之下。 万灵古树枝繁叶茂,每根枝桠都系着长长的红绸,成百上千,极为壮观。细看之下,每一条红绸上都书着某人名讳与对应的生辰八字,应是这里的祈福习俗。 不难猜到,那些都是哀亡谷旧部落的族人。 这样一棵得人信仰祈福的巨木,多半是庇护此地山水万灵的神灵象征。 不知为何,那树身缭绕的神圣气息让晓羡鱼隐约生出一点亲切感,天然抚慰心神,仿佛与其同血同源一般。 她不由怔然,顺着一条条垂落的红绸仰头看去。 下一刻,她瞳孔微微一缩。 只见红绸飘扬掩映之间,古树上竟吊着一个人。 那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红绸紧紧缠绕在他颈间,通身皮肤呈现骇人的青白,明显已经死去多时。 然而晓羡鱼看见他的一瞬间,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65章 诅咒 “退下。” 少年睁眼瞬间, 晓羡鱼对上一双骇人的红瞳。 “……你来了。” 少年死白的唇翕动,喉间溢出僵硬嘶哑的字音,但竟透着一丝诡异的兴奋:“你终于来了, 这一回 ……还会走吗?” 晓羡鱼眼皮一跳,没等她琢磨, 吊着少年的红稠骤断。 少年单薄的身体瞬间像断翅的蝶, 直直往下坠落。触地时, 晓羡鱼听见了悚人的碎骨声。 可他好像浑不觉痛, 唇边挂着一丝怪异得像是钉上去的笑,动作迟缓而僵硬地爬起来。 ……这孩子是人是鬼,是死是活? 晓羡鱼后退半步,简直有点儿毛骨悚然。她不怕人不怕鬼,独独怕不人不鬼。 目光一转,瞥见那半截断裂的红绸挂在少年肩上, 绣着一个人的名字和残缺的生辰年月, 被斑驳血色浸染模糊。 “乌……满?”晓羡鱼仔细辨认着。 少年一点一点抬起眼睛,他的颈骨好像已经断裂, 仅剩薄薄一层皮肉维系着, 脑袋以不正常的幅度摇摇晃晃, 看得人心惊肉跳。 “姐姐, 还记得阿满?” 听着那语气里透出的一成怀念、九成怨怼。晓羡鱼内心咯噔一声, 心说这又是哪位被她遗忘的前世债主? 和她有没有仇?多大仇? 可别是不死不休的那种。 名叫乌满的少年拖着赤足靠近, 仿佛一具残次的傀儡。踝间银环金铃碎响, 本该十足俏皮悦耳的泠泠音色, 不知为何落入耳中尖锐至极。 “姐姐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三百年了,阿满……好想你。” 看来还真是前世债主。 晓羡鱼两眼一黑, 突然感觉袖子被扯了扯,奚元低头,在她耳畔轻声提醒:“他的气息,是活人。” 活人? 这怎么看可都不像正常的活人。 晓羡鱼眉头一皱,刚要说什么,却感觉到十步外乌满的气息陡然阴沉。 那少年从一开始便一瞬不转地盯着晓羡鱼,全然没把她身边的奚元放在眼里。 直到方才奚元贴近她耳语,鬓发轻轻缠在一起,一副十分亲密熟识的模样。乌满死气沉沉的眼珠一转,目光这才落到那白衣青年身上,刀子般一寸寸剐过他面容。 然后他好像认出了眼前人。 几息死寂过后,少年肩膀轻颤起来,身上发出骨头摩擦的咔咔怪响。一双了无生机的眼睛,蓦地腾起恨意,巨浪一般滔天翻涌。 “是你……是你?!”他的声音嘶哑无比,字字沥血,尖利得几乎要将人鼓膜划破,“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这转变来得猝不及防,晓羡鱼心头一跳,下一瞬眼前晃过一道残影。 那方才还行动迟缓的少年,竟如电一般疾掠而来,杀意凛凛,直冲她身边的奚元。 若是幽都山鬼王,自然不会躲不开这一击。 但从前她身边那位病气恹恹、柔弱不能自理的倒霉鬼却不一定。 晓羡鱼心里清楚得很不需要担心他,但肌肉记忆还在,身体比脑子率先一步行动了—— “跃池”铮然出鞘,速度太快,剑刃与剑鞘竟摩擦出一线火花。 金色剑光骤现,灿灿如凤凰燃烧的尾翎,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流火。将熄未熄间,眼前好似能看见鲤鱼跃池、游龙出海,天门隐隐开。 长剑刺出,拦在奚元与乌满之间。剑意生生架住杀气汹汹的少年,削落他发上银冠。 奚元微一怔。 银冠落地声中,乌满极缓慢地眨了下眼,猩红的眼珠转向她:“……姐姐?” 好似不可置信。 “退下……阿满。”晓羡鱼直视着他,嗓音平静,“这一剑若再偏半寸,你已人头落地,但我没有杀你,因为你叫我一声姐姐,想来是我的一位故人。” 乌满死死盯着她,胸膛深深起伏,气息极沉重。 死寂半晌,他阴涩开口:“你,不记得我了?” “大梦一场,丢了些记忆。”晓羡鱼抬了抬眼,“你有个妹妹吧,是她指引我来此的。” 那小女孩提到过自己有位“阿兄”,曾在哀亡谷被屠之时逃出去找她,听上去与前世的她相识。 果然,乌满神色间似有触动,痛苦又迷茫地轻喃:“阿绮,是阿绮……” “你与他,”晓羡鱼看了看奚元,” “有何仇怨?”一打照面就要杀他。 奚元伸出手,指尖压上她的剑,轻巧拨开:“无怨也无仇。” “无冤无仇?!”乌满蓦地抬头,嗓音凄厉,“你这张脸我绝不会忘——” “三百年前,我哀亡谷为你所屠,上千族人的血债,我要你偿命!” 此话一出,登时犹如惊雷炸响耳边。 晓羡鱼愣住了。 她看向奚元,他垂着眼,神色依旧如常。 “你认错了。”奚元道,“那不是我。” 乌满显然不愿意信,他身上的气息猛然变化,眉心处亮起暗色辉芒,从里钻出无数诡邪气雾,丝丝扭曲像密密麻麻的虫子。 顷刻将他整个人包裹。 那是……魇息! 晓羡鱼甚至来不及消化乌满那惊人的指控,当即收剑后撤。对方身上爆发的魇息极为浓郁,那股力量不是目前的她能应付的。 “他被魇寄生了——” 晓羡鱼话音落下,阴邪的气雾紧逼而来,她抬剑欲斩,电光火石之间,手被奚元按住。 “魇腐蚀污染万物。”他偏头扫她一眼,轻声,“不要脏了你的剑。” 不要脏了你的剑。 晓羡鱼一怔,心头翻腾起一点十分莫名的情绪。 一把剑、一个器物。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忘了曾经什么时候,有人对她说过一句很相像的话—— “不要脏了你的剑心,那是我见过最干净澄明的意志。” 这句话好像一粒小石子,蓦地扎进脑海。 泛起圈圈涟漪。 她握剑的手几乎下意识有些发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句话来自于谁的口中。 只依稀记得,那语气与方才奚元脱口而出的话音,恍惚间重叠在了一起。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望向乌满。 这种情况下,直接杀了这少年,倒是简单省事。 毕竟被魇寄生,通常而言便是没救了。 魇乃世间至污至浊之气,无法净化,无法驱除,只可趁接触尚浅时迅速封印、压制。但乌满被腐蚀的程度已经很深,几乎融为一体,就是沈疏意在这,也无力回天了。 不过,她不一样。 她前世作为魇主,对身体里那根骨头深恶痛绝,千方百计搜寻净化的法门,虽然到死也没有找到,但她在坠夜城数年间精研此道,也并非全是无用功。 天底下绝不会有人比她更会对付“魇”这鬼东西了。 魇息滋长于七情六欲,因此根源在心。 当然不是胸膛里活蹦乱跳的那颗心,而是识海之中。 以她如今的修为境界,不经允许进入别人的识海是个难事,她的神魂又在妄海碎过,元神强度也比不得前世,最多只能尽力攫取乌满的一抹心念,再以那心念为引,引导他抵抗压制魇息。 “拖住他——” 晓羡鱼朝奚元撂了句话,同时剑尖垂地,飞快刻划出一段神秘咒文,随即她将剑往上空高高抛弃,腾出双手掐了个诀。 是她在坠夜城学来的一种摄人心念的邪术。 久不用此术,稍稍有些生疏。奚元瞥她一眼,没说话,抬手漫出幽深黑气,黑气与魇息纠缠不休,躁狂不安的少年顷刻便被死死压制住。 跃池剑回落至手中一瞬,术成。 然而晓羡鱼刚触碰到乌满的心念,神色蓦地一变,立刻解了术法。 她望向少年眉心扭曲涌出的魇息,有些错愕:“那不是寄生,是诅咒。” 以魇为源的诅咒实在险恶得很,方才那一刹那,差点通过宿主的一缕心念渡来,爬到 她的识海里,好在她及时掐断了联系。 奚元问:“哪种诅咒?”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诅咒。”晓羡鱼轻吸一口气,“他这样还能活着,是因为被诅咒吊着命。” 看这少年形貌,便知他经受过多少非人折磨;或者说,他自己为了求死,做出过多少自我了结的行为。 有人不让这少年痛快地死去,要他神智清醒,困在亲族惨死殆尽的哀亡山谷里,不得解脱、不得超生。 奚元垂了垂眼,黑雾漫卷少年全身,最终徐徐蜿蜒攀向左心处。 找到了。 “小仙姑,杀了他。”他偏头对晓羡鱼道:“阵心在他心脏,毁去阵心,融骨飞雪阵即破。” 乌满陷在黑雾里,面颊被映照得隔外苍白。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的年纪,真正活着的时候,想必是鲜亮活泼的。 而如今,似疯似魔,不人不鬼,只剩了一具了无生机的人形。 他吃吃地笑了起来,有几分狰狞意味:“杀了我……姐姐,我等了三百年,你终于来了,是为了杀我吗?” “此地山水,皆偏爱你,你是神灵认可的有缘之人,便是哀亡谷族人眼中最好的人。” “可我总是忍不住想,当初若是你没来该多好……你为什么要来呢?” “你不来,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第66章 不灭 前世今生,她还从未输过。…… ——你不来, 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晓羡鱼握剑的手微微一紧:“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光知道自己前世来过这里,难不成哀亡谷的覆灭,还与她有关? 乌满情状癫狂, 好似听不到她的话了,只垂着头兀自呢喃: “一切因你而起, 你就是个祸害, 祸害……” 怨怼的话音戛然而止, 黑雾翻涌, 无情地封住他的口舌。 奚元眸底渗出几分冷意。 他微垂了垂眼,目光落在少年左心处。黑雾轻易便可贯穿他的心脏,可却无法击破阵心。 那阵心很独特,以魇为源,天底下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击破。 而覆在其上的“诅咒”宛如一道枷锁,解开的方式和形态已被提前设置好。 ——青炼山的剑术便是那把钥匙。 那施下诅咒之人, 要她以最引以为傲的剑, 杀死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 其心可诛。 那个人在以这种方式告诉她,你挣不脱。 过去的, 斩不断。 前尘往事终会卷土重来。 到了那时, 你那颗沾染故人鲜血的剑心, 还会干净如初吗? 奚元偏了偏头, 漆黑眼眸倒映少女白生生的侧颜。或许他该竭力阻止这一切, 让她不要回头, 不要再探究过去。 不要再脏了你的剑心。 可转念, 蓦又想起几幕不相干的零碎画面。 一幕, 是许多年前。春雨淅沥,少女立在孤峭悬崖边,手执一枝梅花, 抖落残瓣如雨,望过来的眉眼笑意明媚:“剑在我心,而我心——永远不灭。” 又一幕,是那日在盈山,神栖洞中。 少女陷入心魔幻象,他探入一缕幽微神识,本欲直接破开幻象,却看见大雪纷飞的拭剑台上,她随意脱口的那句我天下无敌。 曾经最惊才绝艳的天才跌落深渊,失去所有珍视之物,碎剑、入魔、背满身恶名。 于是所有人都觉得她理应痛苦、憎恨、失去本心。 连他也曾想错过,以为她一度被魇骨主宰心神。 当年坠夜城主疯魔恣睢,任意妄为,在人们口中已然被魇骨吞噬自我,沦为容器。可最后那人却成功反制魇骨,汇聚天地四方魇息同归于尽,还苍生安宁。 方知她从未动摇过半分,与滋长在骨血里的恶鬼博弈相争,是她赢了。 虽身陷囹圄,从来心不染尘。 白骨山神以为她曾历经摧折,便会惧怕再握住代表着已逝荣光的剑。所以它败了。 而今那幕后窥伺布局者,认定她不敢直面过往,意图动摇、玷污世间最干净的意志。 所以,他也将败。 毕竟前世今生—— 她还从未输过 *** 心思暗流深淌,只三两转瞬便尘埃落定。奚元轻撩起眼,幽静的眉目间已不见波澜。 他开口,语气寻常地对晓羡鱼道:“小仙姑,我已探明阵心的关窍,需要你以「枯木逢春、生息流转」的剑意来破。” 晓羡鱼闻言一怔,眉心缓缓蹙起:“枯木逢春,生息流转……” 那是青炼山的青莲剑意。 可为何偏偏是青炼山的剑? 她不难揣摩到其后的险恶用心,这么一看,一切果然是冲她来的。 这幕后黑手,对她似乎熟悉得很。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来到乌满身前,定定瞧着他:“阿满,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一发话,封口的黑雾便乖乖散开。 少年四肢陷在缠绕的黑雾中,银冠掉落,辫子松垮垮垂在肩上,模样狼狈极了。 他死寂良久,好像终于从魔障中清醒过来,缓慢抬起眼怔怔看她。 下一刻,他眼圈倏地一红,仿佛是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姐姐,我不该那样说你,你别怪我……我才是祸害,都是我,是我害死了所有人……” 乌满曾是最令族中大人头疼的孩子。 他打小顽劣,喜欢恶作剧,时常把别的孩子捉弄哭,躲他如同躲妖怪。 爷爷气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治不了这兔崽子。 乌满三天两头被关禁闭,在禁闭阁里度过的时间比在自己房间还多。苏漪来到这儿的那天,他正在禁闭阁里百无聊赖地玩毒虫。 黄昏时候,瑰丽晚霞淌入窗棂,小妹乌绮来送晚饭,从门缝瞧见他蹲在墙角,正试图训练一群蝎子列队摆字。 她稚里稚气地叹声道:“阿兄怎么还有心情玩,爷爷这回可气坏了。” 这一对兄妹性格迥异,乌满是个混世小魔王,妹妹乌绮却与他相反。她是哀亡谷最乖巧的小女孩,文静内敛,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便跟在爷爷身边学占卜之术。 乌满起身过来,打开食盒狼吞虎咽吃起来,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生气?这次我有何错,分明是那缺牙巴先犯的贱,说你没爹娘,那不就是连我一起骂了?打断他鼻子算我仁慈——” 乌绮看他又暴躁起来,一缩脖子,不说话了。 乌满一天没吃东西,饿得慌,哼哼唧唧地又埋下头去扒饭。过了一会儿,他擦擦嘴,随口问:“今天外边有什么新鲜事?” 捣蛋精乌满不在,外面难得安宁。乌绮摇了摇头,片刻后想起什么,“喔”了一声兴奋道:“阿兄,白日里来了外人,是个大姐姐,可漂亮了。” 乌满动作一顿,没什么好气道:“哦,又是‘有缘人’?” 哀亡谷很久未遇有缘人了,大家都很高兴,除了乌满。 乌满最讨厌外来客。 乌绮年纪小不记事,但他可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他们的爹娘就是被一位从外头来的“有缘人”劝动,抛下一双年幼的孩子,离开从小长大的故乡,要去游历什么四海。 哀亡谷名字可怖,但并非牢笼一样的地方,先祖避世而居时曾言,哀亡谷山水土地受神木庇佑,子孙后辈世代长居于此,可避灾祸。 但总是有人不愿居于封闭一隅,想要出去看看的。《九州山河志》里描绘了那样多的奇景、奇貌,有海纳百川,有千里冰封,有无边瀚漠……传言极北之境的夜空上,还能见到五色光贯紫微的绚烂奇景。 那都是在小小的山谷里一辈子也看不见的。 山外,有万重山。而万重山外,有广阔天地。 乌满对此嗤之以鼻——爹娘离开得太早、太仓促,因此他对外界还未来得及产生丝毫向往,内心已被厌恶和排斥占据。 他烦透了那些“有缘人”,想不明白那些山川万灵既然庇佑他们一族在此隐居,干嘛又要挑选一些有缘人进来惑乱人心? 先祖的考验么? 如果这是考验,乌满自认意志坚毅,十分合格,他从来没有生出过要往外跑的念头,哪怕一瞬。 不仅如此,他还要想方设法驱赶那些所谓的有缘人,让他们滚得越远越好。 乌绮蹲在门外,支着肉嘟嘟的小脸碎碎念:“爷爷留了那位大姐姐小住,太好了,我想找她说话,又有点儿不敢……” “她带 来一张画像,请爷爷算姻缘,那画像上的哥哥也极好看,但大姐姐在万灵树下把画像烧了,好可惜。“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道,“还好我捡回一点画灵,重新拼了起来。” 哀亡谷族人生而具有沟通万灵的能力,称作“灵感”,有人的灵感强,有人的灵感弱。 乌绮便属于天赋异禀的那类,旁人最多只能沟通活物的灵,她却能感知到死物的。 乌绮从怀中摸出几粒细碎的「灵」,揉在一起,再摊开手,掌心里便多了一张残破的画像。 以人的概念来形容,这便像是画像的“亡魂”。 她将画展开给哥哥瞧:“大姐姐说这人是她的师兄……什么是师兄?和阿兄的意思一样吗?” 乌满隔着门缝,嫌弃地扫了一眼那破画,没觉着十分好看。 “差不多。”他胡乱地答了声,“你怎么什么垃圾都往回捡?” 小乌绮肃然:“灵才不是垃圾。阿兄对灵要有敬畏之心。” 乌满啧了声,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坏点子,唇角挑起一丝恶劣的笑。 “你说的大姐姐,她今夜住哪儿?” *** 是夜。 乌满轻车熟路地逃出禁闭阁,踩着月色,悄悄来到一处小院前。 少年谨慎地四下张望,夜已深,此刻四野岑寂,不见人影,唯有偶尔风穿叶动的沙沙声。 他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有经验得很,先是在外头等着屋里熄了烛火,这才悄悄翻过院墙,溜到窗下。 贴着墙根仔细偷听片刻,安安静静,想来人已睡下了。 他轻手轻脚将窗揭开一点缝隙,抖了抖腕,袖间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耸动,有什么东西正在布料下爬行。 那是他从禁闭阁里带过来的十数只毒蝎子。 因着灵感,他们一族在驯兽驭虫一术上得天独厚。他训了这些蝎子一下午,此时已小有成效,精准操纵着它们爬向屋内床榻,钻进被窝里头。 既是有缘人,怎能不为她准备一点小小的‘惊喜’呢? 巫川有炼制蛊虫的习俗,但那多是在圣教之中,并不是街上随便哪一个普通老百姓都会玩毒虫、会下蛊的,那些都是外地的偏见。 即便是在这里,这种一只足有手掌长,尾巴锋利的毒蝎子也是十分吓人的存在,极少有人完全不害怕。 就连他,也是因为血脉里的灵感,能够控制它们不伤害自己,才敢肆意大胆地把玩在手中。 况且他今日听乌绮说,那位大姐姐是从中州来的。中州人娇弱,最是惧怕蛇虫一类。 保准吓她个魂飞魄散。 窗下的少年兴奋地搓了搓指尖,满心期待,等着里头传出尖叫声。 第67章 旧忆其一 一粒噩梦的种子。 可是乌满等了许久, 都不见动静。 不是吧,睡这么死? 他不耐地挑了下眉梢,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捋着肩上的细辫, 咬着牙又等了半刻。 然后他蹲不住了,不知里边什么情况, 便打算先把十几只蝎子召回。 可这回, 连蝎子也没有动静了。 乌满召不会蝎子, 匪夷所思, 思来想去,决定偷偷瞧一眼。 他借着夜色遮掩,伸手将窗户缝隙退得大了些,抻着脖子往里头张望。 太暗了,伸手不见五指,他看不清里头是个什么情形。 乌满屏息凝神窥探了片刻, 正纳闷时, 忽然感觉脖子微凉,有什么东西滴在了后颈上。 ……落雨了?他下意识抬手一模, 指腹湿黏黏的。睁大眼睛凑近细看, 才发现那“雨滴”竟是鲜红的。 乌满猛地一愣, 这好像不是雨, 而是……血! 他僵硬地抬头看去, 半轮青白的弯月冻在天边, 略显凄清的月色下, 屋檐边探出一张倒着的人脸。 或者说, 鬼脸。 肤色惨白,七窍流血,嘴唇两侧裂开血淋淋的口子, 一路蔓延到耳际,仿佛是被生生撕扯开似的,极为狰狞恐怖。 在如此四下无人的寂夜里,抬头乍见这一幕,那惊吓程度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 乌满不学无术,正经的字不识得几个,此刻却身临其境地体会到了何为“魂飞魄散”。 他大脑空白一片,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那张鬼脸眼珠子一转,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嗬嗬嗬”地渗出几个阴森的字音:“……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乌满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屋檐上的鬼脸一顿,眨眨眼睛,缩了回去。 片刻后,一道人影从屋顶滑下来,落定在不省人事的少年身侧,脚尖踹了踹他。 “哎。” 没反应。 “女鬼”低头瞅他片刻,好像觉得没劲,抬手摸了一把脸,摸下满手妆粉。 白若墙皮的肤色是糊了一层粉,狰狞的伤口和血痕是用朱砂墨画出来的。 她勾了勾嘴唇,满意于自己越发炉火纯青的画技。 少女拍拍手,转身回房,拎出那十几只被她用细绳捆成长长一串的蝎子,逐一将它们放归树丛中。 做完这些,她便不管少年了,连看都没看一眼,抬脚跨过他七扭八歪倒地的身体,回去睡觉了。 乌满对这些一无所知。 他做了一整夜的噩梦,在梦中被那裂口的女鬼追杀不休,醒来时大汗淋漓,喘息不止。 破晓的天光从窗棂透入,外头鸟鹊叽叽喳喳欢声啼唱着,已然是清晨时分。 “阿兄你醒啦。”乌绮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小女孩趴在床榻边,微微垫着脚,露出一颗脑袋。 乌满从噩梦中回过神来,想起昨夜的事,还有几分恍惚:“昨夜、昨夜我好像看见……” 乌绮点点头:“嗯嗯,我知道。昨夜阿兄看到苏漪姐姐了。” 乌满一愣。 他慢慢转过头,眉心拧起:“你说谁?” “昨天说的那位大姐姐呀。”乌绮道,“今早阿云婶婶上山采菌,瞧见你倒在人家院子里,怎么也叫喊不行,便将你背了回来,请了巫医长老过来看。” 乌满:“……” 他沉默半晌,回忆着昨夜种种细节,脸色愈发阴沉。 就算是傻子也回过味来了——哀亡谷山水有灵,乃神佑之地,区区阴鬼邪祟哪里进得来,怎会莫名其妙撞鬼! “岂有此理——”少年弹坐起来,重重捶了下床:“我找她去!” 乌绮眨眨眼睛,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自家阿兄气冲冲地跑没影了。 *** 乌满回到昨晚的那座小院时,苏漪正要出门。 她远远瞧见他,很轻地挑了下眉,好似毫不意外,眼睛里还有点促狭的笑意。 落在此时此刻的乌满眼里,那便是嘲笑的意思了。 他大步流星上前去,拦在院门。 眼前的少女约莫比他大个三两岁,身量高挑不输他,平视过来的刹那,含着天光的眼睛色泽浅得像琉璃,平白泛着冷意。 好像利剑出鞘,流露出一丝凛冽寒光,气势莫名便有点逼人。 但只有一瞬间。 下一刻,她敛起锋芒,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乌满愣了一下,这会儿他才有功夫细细看打量眼前人,她和昨夜的女鬼着实十分不像。 正犹豫间,对面的人先开口了:“是你啊。昨夜在我这屋外头睡得可好?” 乌满:“……” 不必犹豫了,昨夜就是她! 他眉头倒竖,咬牙质问:“你还好意思提,昨夜你 ……” “怎么,不是来找我道歉,而是兴师问罪?”苏漪笑了,“那你滚吧,没心情理你。” 乌满瞪大眼睛。 作为孩子堆里横行霸道的小霸王,他何曾被这么不客气地对待过。况且这还是一个讨厌的外来客,居然敢在他的地盘、叫他滚? 乌满登时就觉得有点眼冒金星,难以置信地问:“……你不打算向我道歉?” 苏漪:“没记错的话,是你先往我房里放蝎子的——还是带了剧毒的,倘若我被咬上一口,你怎么弥补?” 小孩子的恶作剧她见得多了,眼前这少年做的是其中最过分的那一类。没有前因,不计后果,纯粹是发泄恶意。 从前无人治得了他,叫他无法无天。如今遇见她,可算他倒霉。 “咬什么咬!我提前叮嘱过它们了,不过是要吓吓你,你却……”乌满咄咄逼人的话音还未落地,便见眼前人拿出了一颗珠子。 珠子浑圆通透,表面覆着精密符文,流转淡淡辉芒。 那是一颗留影珠。 少女笑而不语,指尖轻轻敲了一下珠子,符文忽然运转起来,在虚空中投射出清晰的影像。 乌满抬头一看,那赫然是他昨夜被这“女鬼”吓到面色发白,腿软晕厥的画面。 苏漪:“你也不想被所有人知道,你其实特别怕鬼吧?” 她见过的皮猴儿多,看一眼就知道应该怎么拿捏。比如眼前的这位,多半自尊心强,很难对人敞开心扉,不愿在人前暴露短处。 胆小怕鬼,还被假扮的鬼吓得晕迷不醒,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着实有点儿太丢脸。 乌满耳朵透红,恼羞成怒:“你一个姑娘家竟如此黑心,还暗中录人把柄,山谷万灵怎会选你做有缘人!” “别急啊,还有更黑心的呢。”苏漪慢条斯理,“你得给我道歉,我住这儿的期间,你还要给我当奴隶,供我差遣。” 乌满:“???” 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冷笑一声:“想得倒美,做梦去吧,梦里什么都有。” 苏漪耸耸肩,也没生气,将留影珠在掌心里抛着玩,抬脚绕开他往外走。 俨然是要去将他的把柄广而告之了。 “……” 乌满的心高高吊起,余光追随着她。 少女的面容优美,五官线条偏锐,眼尾尖而上挑,像一笔扫出来的弧度,眉也凌厉入鬓,是有几分清冷意味的长相。 一点也不可爱。 乌满憋屈地在心底发誓,一定要让她哭着求饶。 可此时此刻,他得先稳住她。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乌满咬牙切齿,捏着鼻子蹦出几个字:“行,我道歉。” 苏漪顿住脚步,懒洋洋地往门框上一靠,等着他的下文。 乌满瞅着对方那势在必得的欠揍模样,心中气不打一处来。 ——他发誓,从今日起,这个叫苏漪的就是他乌满最大的敌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火气,低下头去,不情不愿地嘀咕了句:“……对不起。” 苏漪毫不客气:“你是刚断奶的小狸奴吗,声音这么小,喵什么呢?” 乌满:“……”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立刻便要发作,少女将手中珠子又轻轻掂了掂,唇边挑起一抹意有所指的笑。 乌满顿时双目放空:“对不起。” 苏漪:“再大声点?” 乌满中气十足,怒吼出声:“对!不!起——” 苏漪放声大笑起来。 乌满气势汹汹来这一趟,想不到竟落得个自取其辱的下场,又气又恨。 少年一跺脚,捂着耳朵跑远了,那肆意的笑声却怎么也甩不开。 …… 一次受挫,反倒叫乌满复仇之心更切。 他招来自己的妹妹乌绮。 “你不是喜欢那苏漪么,去多找她玩玩,打听打听她的喜好,还有害怕什么……” 小女孩眉毛一拧,正儿八经道:“我不帮阿兄干坏事。” “胳膊肘往外拐的!你知不知道她是如何作弄你阿兄的?”乌满往她额头弹了个脑瓜崩,“快去!” 乌绮屈服于他的淫威,撅着嘴拖着脚步去了。 几日后,乌绮带回情报:“苏漪姐姐最喜欢剑道,最害怕的……没有。她天不怕地不怕。” 乌满自是不信,天底下哪有什么也不怕的人。 但凡长着一颗血肉人心,便有七情六欲,既有珍重之物,便有最害怕失去的东西。 乌满眼珠子一转,心里立刻冒出个馊主意。 他随便找个理由打发走乌绮,然后蹑手蹑脚去了爷爷的楼阁里。 那个地方存放着各种「灵」,爷爷从不让闲杂人等进。可对于乌满来说,便没有他放在眼里的规矩。 他熟练地用一根铁丝撬开门锁,潜入里头,在柜子里翻找。 片刻,他找到一个黑漆漆的陶罐,打开来,取出一粒小小的种子。 这是一粒“噩梦”的种子。 给人种下,便会长出一个根据心境和记忆生成的噩梦。 少年将种子藏入袖间,心跳得飞快。 她害他做了一宿噩梦,那他便以牙还牙,也给她种个噩梦出来—— 第68章 旧忆其二 吾好梦中揍人。 乌满静候时机, 终于成功地将那粒种子放入苏漪的饭菜中,由毫不知情的乌绮送去。 当天夜里,他再一次潜入那间小院, 等待着好戏上演。 这一回,他志在必得。 眼瞅着烛火终于熄灭, 又耐心等了一刻钟, 乌满轻手轻脚翻过院墙, 潜到窗下, 趴在墙根侧耳细听。 一时没捕捉到什么动静。 他正思索着,忽然听见“吱呀”一声轻响在夜色里突兀响起,是房门被推开了。 乌满吓了一跳,还以为又被发现了,心高高提起来。 他扭头看去,屋里的人迈着拖沓沉重的步伐走出门来, 慢腾腾好像漫无目的的走尸。再一细看, 她双目紧闭,眉心紧缩, 额发鬓角有些湿漉漉的, 好像被冷汗浸透了。 乌满紧张地观察了片刻, 见她情状古怪, 突然间反应过来—— 这是……梦游? 一发噩梦就夜游, 敢情她还有这毛病? 乌满微一挑眉, 来了兴趣。 他抬起脚步跟上去, 不远不近地缀在少女身后, 看见她幽魂一般飘出院子,来到万灵古树下。 夜风缓缓,红绸飘荡, 神秘而古老的巨木遮天蔽日,怀抱一方水土。 她来这里做什么? 乌满正奇怪,就见苏漪“咚”地一声跪在了古树下,虔诚地叩首跪拜起来。 乌满:“……” 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连梦里都在拜神? 少女嘴唇微微翕动,好像在说着含糊不清的梦呓。 乌满听不真切,便从藏身的草丛里出来,凑上前去。 然后他听见她轻念出声:“神灵在上,我有罪。” 乌满一愣。 她在……忏悔? 噩梦之灵会洞察人心底最幽微的秘密,以此织造出最可怕的噩梦。人若有心魔,它便唤起心魔。 什么样的滔天大罪,能让她梦里都在忏悔? 乌满睁大眼睛,心跳得飞快,他有个直觉,自己接下来就要听到一个惊天大秘密了。 但不知为何,苏漪却又没了下文,安安静静好半晌没再继续说梦话。 乌满好奇得抓心挠肝,忍不住了,压着嗓子低声问:“……你有何罪?” 梦外的东西,总是能在梦里生出对应之象的。 乌满这一问,苏漪好似便在梦中得到了神灵的垂问,有了反应。 她站起身,拍拍衣裙,然后微微翘起了嘴角:“我要揍小孩了,您说罪不罪过?” 乌满:“???” 还没反应过来,那闭着眼睛的少女猛地一抬肘,往他肋下撞去。 她的动作太快,乌满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闷黑,然后才是刁钻的痛意传来。 他想不到这人竟然会直接动手——以往那些外来客哪个不是对神秘的哀亡谷部族尊之敬之,而她居然敢当着守护神的面打祂庇佑的族人! 少年在片刻惊愕过后,勃然大怒:“你竟敢——” 话音没落,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苏漪伸脚将他撂得一个踉跄,然后又伸手揪住他后领,勒得他一瞬间头昏眼花。 接下来,便是苏漪所忏悔的“揍小孩”了。 她出手并不怎么用力,算不上多疼,但极其羞辱人——招招专往他屁股上招呼! 乌满哪受过这等委屈,不消片刻,哀嚎声响彻整个山谷。 哀亡谷部族环抱着万灵古树而居,很快便有人被这动静惊动,提着灯匆匆赶来。 一来,便看见少女一脚飞踹,口中正义凛凛地大喊道:“妖孽,受死——” 哪里来的妖孽?旁人举起灯凑近一看,那狼狈不堪的“妖孽”竟是问灵长老家的孙子乌满。 于是 有人着急忙慌去请来问灵长老。 问灵长老、乌满的爷爷赶到时,刚好看见苏漪揉揉眼睛,仿佛一副刚醒的模样,迷茫望着周围人,满脸写着“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的眉心飞出一粒灵光。 苏漪眨眨眼,困惑道:“怪了,我刚才分明追着邪祟跑,怎么……怎么……” 问灵长老瞥了一眼,立刻便认出了那是噩梦之种的灵,再看地上的乌满,当下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偷族中的「灵」拿去作弄神灵承认的有缘人,一来太过顽劣,二来不敬万灵。不论如何,这小子这回都太过分了。 而且还叫人在梦里当成邪祟打了个落花流水,嚎得全族的人都知道了,简直丢尽了他的老脸。 乌满抬起手指,颤巍巍指向人群中满脸无辜的苏漪。 “爷爷……她……” 她都是装的,她才不是在追杀邪祟。 问灵长老并不想听,二话不说拄着拐杖上前,给乌满的屁股来了一下。 乌满又是一声惨叫。 少年两眼一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终于痛晕过去。 *** 乌满在床上趴了七天。 巫医给他上完药离开后,乌绮守在床边喂他喝粥,忍不住叹气:“阿兄,你不要再欺负苏漪姐姐了。” 乌满咬牙:“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是谁欺负谁?” 乌绮欲言又止:“阿兄这样,我好丢脸。” 乌满:“……”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乌满闭了闭眼,一动气,受伤的屁股就隐隐作动,他艰难地翻动了一下身子,轻喘道:“我觉得不太对劲,她简直就是个妖女。那灵分明入了她的体,为何却对她不起作用?” “起了呀。”乌绮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崇拜地说道:“大家都说了,苏漪姐姐心系苍生,连梦里都要为民除害,诛魔除祟,这才不慎把阿兄当邪祟打了。” 乌满回想起少女在万灵树下的那句忏悔,心里明白得很她绝对没中招,就是耍着他玩儿呢。 但谁也不信他。 一个打小让人头疼的捣蛋精,和一个初来乍到、待人和善的姑娘,谁更可信一目了然。 乌满琢磨许久,心中疑惑一日不解便一日睡不着,思来想去,他改变了策略。 先前乌满暗中观察时,见过苏漪对他妹妹那笑眼弯弯的亲切模样,莫名叫他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想来,难不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他已经连着在她手上吃了两回亏,打也打不过,阴也阴不过,乌满决定捏着鼻子服个软。 他得搞明白此人身上究竟有何玄机。 屁股上的伤一好,乌满便捏着鼻子去找苏漪“言和”。 “爷爷好生骂了我一通,我已知错了。”少年站在院门前,低着脑袋,干巴巴道:“你……苏漪,原谅我吧。” 苏漪立在阳光下,抱着手臂,望着眼前这疑似被她打服了的少年,轻轻挑眉:“叫我什么?” 乌满困惑抬眼。 苏漪眯了下眼:“小绮妹妹说你今年十五,我下个月十八。我比你大,你怎么也该唤一声姐姐吧?” 乌满睁圆了眼。 叫这讨厌鬼“姐姐”?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呵”了声,正要原形毕露,转眼瞧见对方凉凉的笑容,到底把话咽了下去。 乌满眼皮一搭,不情不愿:“……姐姐。” “哎。”苏漪先是弯着眼应了,然后品了一下,不大满意:“啧,你没小绮妹妹可爱,这声姐姐听着也不怎么舒爽。” 乌满:“……” 竟然还挑三拣四的! 苏漪转身往院里的藤椅上一躺,朝门口发呆的少年招招手:“来吧,奴隶。给我捶捶腿。” 乌满这才想起自己还是她的“奴隶”,只不过卧病在床好几天,没来得及供她使唤。 这会儿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乌满心中懊悔,咬着牙上前去,蹲在她身边木着脸开始捶腿,始终想不通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苏漪阖起眼享受了一会儿,气息清浅。就在乌满观察着她是否已经熟睡,内心的坏主意又隐隐冒出头时,她忽地睁开眼,朝他看来。 乌满眼皮一跳,心虚地低下头去。 苏漪笑了笑,懒声问:“你想知道,我明明接触了「灵」,为什么却没中招吧?” 乌满一愣,没忍住追问:“为什么?” 苏漪眼皮又合上了:“等我高兴了再告诉你。” 乌满:“你……姐姐现在不高兴?” “唔,有点无聊。”她想了想,道,“之前有你给我解闷,现在你这么听话,倒没意思了。” 乌满一听,两眼顿时有点儿发黑——他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一次连夜的梦魇惊魂,还有一次卧床不起,敢情都是给她解闷去了? 苏漪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补了一刀:“我在此地住下,本是为了散心,却想不到世外桃源里还有你这样的捣蛋精,我觉得新鲜得很。” 乌满闻言气恼,撇撇嘴,颇为不服:“这里与外头有何不同?” 怎么就不该有捣蛋精了? 苏漪道:“自是有大不同。” 乌满手上动作一顿,冷哼道:“怎么,这里封闭渺小,比不得外头天高海阔?” 当年那外来客,就是这样把他和乌绮的爹娘撺掇走的。 苏漪却摇摇头:“凡间车马太慢,若非会御剑飞行的修行者,哪怕生活在外头,通常也难见天高海阔。” 她想了想,道:“你问我什么不一样……好比说,你。” 乌满迷茫:“我?” 苏漪扭头看他:“你在这里是个捣蛋精,在外头却算得上天赋卓绝的驭兽师。那天你的蝎子们训得不错。” “还有爷爷,他那一手占卜问灵之术出神入化,倘若入世,足可叫天衍门那些神神叨叨的半仙们瑟瑟发抖,生恐被砸了饭碗;至于小绮妹妹,唔,她其实同我师兄有点儿像,也是能感知万物之灵,玄妙得很。我师兄得人尊一声真仙,小绮妹妹放外头,怎么着也是个小神女。” 乌满让她说得一愣一愣,有点儿不敢相信。 爷爷和妹妹厉害,他向来是知道的,只是想不到厉害成这样。而他,一向是不学无术,能控制虫兽的那点能力也是源自血脉灵感,在这里最普通不过。 然而他这样的平庸之人,落在她口中却好像也十分了不得。 乌满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觉得稀奇,也可能是有点享受被夸奖。 他难得安静下来,等着她说下去。 就这样吹着午后微微醉人的风,看流云飞逝,金乌慢吞吞坠入远山。 不知不觉听入了迷。 第69章 旧忆其三 天道为何想杀微玄? “唉。” 午后的日光被枝叶裁剪, 斑驳落在窗台。乌绮坐在桌前,托着肉嘟嘟的小脸,不知想到什么烦心事, 忽然叹了声气。 正在对面埋头翻阅古籍的爷爷闻声,微微抬头, 关切问:“小阿绮, 这是怎么了?” 乌绮忧愁:“阿兄近日老缠着 苏漪姐姐, 我都和她说不上话了。” 自打上回狠罚过一次乌满后, 问灵长老已经好几日没关注他的动向,本想着这小子众目睽睽下挨了一顿揍,丢这么大的人,应该会对苏姑娘会避而远之。可这么一看,他不仅没有,甚至还黏上人家了? 问灵长老匪夷所思:“那混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乌绮犹豫一下, 还是摇了摇头, 没出卖亲哥。 阿兄原本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决定假意言和, 实则卧薪尝胆找敌人的破绽。乌绮原本还有些担心, 想偷偷去提醒苏漪姐姐……但这几天暗中观察下来, 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阿兄去找苏漪姐姐时, 眉梢眼角都是压不住的笑意, 分明开心得很, 一点儿也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憋屈隐忍。 而且还把本属于自己的时间也抢走了。 乌绮撇撇嘴, 清澈的葡萄眼里盛满郁闷。问灵长老慈爱地瞧着她, 伸手摸摸她脑袋:“好了,咱不管你阿兄了。明日便是小阿绮的召灵礼了,这一生一次的召灵礼, 可要虔心对待才是。” 乌绮想起此事,有些紧张,慎重地点点脑袋。 召灵礼,是哀亡谷每个族人一生之中的头等大事。 这里的族人孩时都会经历这样一场仪式——到了一定年纪时,在万灵古树下举行仪式,召唤自己命定的“伴生灵物”。 哀亡谷族人生来具有非凡灵感,与天地万灵存在着特殊的交流,而其中又有一些注定与他们羁绊最深的灵。那羁绊自出生时便产生,直至长大一些后逐渐显现成形,将他们的“伴生灵物”带到身边。 乌绮的七岁生辰要到了,正是该举行召灵礼的年纪了。 每一个孩子都会不由自主对自己的伴生灵物怀有期待,想象它究竟是什么。通常而言,越勇猛强大的伴生灵物越受孩子们的喜欢。 乌绮不知道自己的伴生灵物会是什么,但她不想挑剔,因为那是对万灵的不敬。 虎豹也好,兔子也好,哪怕是一只小蚂蚁,她也会真心去喜爱。 乌绮迈着两条小短腿,风风火火地往苏漪的院子里跑,想邀请她前来观看自己的召灵礼。 一推开院门,又看到她那阿兄正缀在苏漪姐姐身边,端茶送水,捶腿捏肩,像个灰头土脸的仆人,但神情瞧着又好似乐在其中。 乌绮:“……” 她的阿兄,好像已经被驯服了。 苏漪瞧见她,眉开眼笑:“小绮妹妹来了。” 乌绮跑上前去,高高兴兴地抓着她衣袖问:“苏漪姐姐,明日我的召灵礼,你来看吗?” “小绮妹妹邀请,我自然要去的。”苏漪笑着答应,然后问,“不过,召灵礼是做什么的?” 乌绮眼睛一亮,认真地给她解释了一番。旁边的乌满默不作声,只垂着眼睛。在听到“召灵礼”一词后,他变得有一丝低落。 无它,作为无法无天的小霸王,人人皆知乌满的伴生灵物是玉兰花。 他当初召灵礼过后,在孩子堆里险些地位不保,几次三番遭到别的男孩儿讥笑。 玉兰花很美,作为伴生灵物也十分浪漫。但落在肤浅又慕强的男孩儿眼里,这是值得被嘲笑的。 苏漪不知这些,只觉得这“伴生灵物”的说法,让她不由得想起一样东西。 待乌绮说完,她开口问:“小绮妹妹,你们这里的伴生灵物,有可能是器物的灵么?” 乌绮一愣:“器物?” “嗯。”苏漪点点头,“好比说,一把剑?” 乌绮张了张嘴巴,这个问题难倒了她。 从先例来看,哀亡谷好像还从未有谁的伴生灵物是一把剑的。 但是……好像也说不准。 毕竟万物皆有灵,如果是投注了感情的器物,成了人心的寄托,那便不再算是毫无灵魂的死物了。 乌绮一下子答不出来,但不想让对方失望,努力转着脑筋,问:“苏漪姐姐,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剑?” 苏漪:“小绮妹妹,可听说过天意之剑?” 乌绮没听说过,但这把剑的名字听起来就很厉害。她微微睁大眼睛。 “那是一把……蕴含天道意志的剑。”苏漪托着腮,“但所谓‘天道’,是个很玄的概念,真正存不存在还两说。只知道上古时期,世间是有神灵的,如今人们常说的天道,指的便是上古神灵残留下来的微末意志。” 乌绮有点晕乎:“神灵……和万灵古树一样的神灵么?” 苏漪眸光微垂,思绪陷入深处:“唔……传言上古有神木,顶天立地,分割混沌,是世间灵气起源。虽然不知你们这里万灵古树的来历,但既都是树,说不定还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呢。” 乌满听得有些入神,方才的低落一扫而空,忍不住追问:“也就是说,天道便是灵源神木残存的意志?” “书上是这么说的。”苏漪耸耸肩,回到最初的问题,“伴生灵物是一把剑或许会很荒谬,但倘若那把剑是‘天意之剑’,那么让我换个问法——” “伴生灵物,有没有可能……是已陨之神的魂灵?” 不知为何,这句话让在场两个对伴生灵物的存在早已见怪不怪的孩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乌满讷讷地问:“为什么这么问?” “阿满,我先前同你提过,我的师兄和这里的人们一样,也看得见万物的灵。”苏漪道,“可那是因为他是灵族后人,先祖生活在神山,是传说中灵源神木点化的一群真仙。哀亡谷的族人们,却又是为何呢?” “他无父无母,天生地养,没人觉得有何不对。可一个人连自己的来龙去脉都弄不明白,如何不容易迷失?”苏漪叹气,“说来也怪,他分明高居明台,一尘不染,我却总莫名觉得他深陷泥沼,想要拉他一把。入巫川前,我对哀亡谷避世而居的部族早有耳闻,总觉得与师兄会有些关联,这才想着来碰碰运气。” 乌绮没太听懂,小心翼翼问:“那,苏漪姐姐现在觉得如何?” “我现在觉得,许是有些关联的。”苏漪道,“比如我师兄那把剑,就有些像小绮妹妹说的‘伴生灵物’。” “我师兄有一把与生俱来的天意之剑……或者说,两把,手中一把,头顶上还悬着一把。” “人人都只看得见他手中那把象征天地规则,无人敢忤逆的剑,可我却能看见另一把。它巨大无比,就那么悬在高天之上,悬而不落,但我知道剑尖是对着他的。”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就好像,那把剑其实是想杀了他。” 乌满乌绮听懵了,摆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茫然脸。 “所以,所以……”乌绮努力理解,“那把剑……” 苏漪揉了揉她的脑袋:“所以,天道,或者说神的意志,为什么想杀他?” 明明所有人都说他是天选之子、唯一真仙。 昭昭天道,为何想杀圣子微玄? 乌绮皱着小脸思索:“我学过一个词,叫做天妒英才。许是苏漪姐姐的师兄太优秀了!” 苏漪啧了声:“那也该妒我,他还排不上号。” 乌满:“……” 苏漪弯起眼睛,目光在兄妹俩身上流连,心口久违地涌起畅意感。 这些话她从未对别人诉说过,闷在心里许久,没想到今天却是毫无顾忌地对两个孩子说出来了。 许是因为哀亡谷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让人忍不住感到放松吧。 她在这里住下,是计划之外的决定,师门青炼山那儿还有一堆任务等着去忙活。如今快要一个月过去,她该离开了,只是住着住着,已然有些乐不思蜀。 苏漪哄了自己好久,打算明日观看完小绮妹妹的召灵礼,便离开这里。 桃源再好,她不属于这里,总是要回到喧嚣人间的。 哀亡谷是个极神秘的地方,山水自成奇妙阵法,内外隔绝,各种意义上的联系不到。 她入谷数日,从前总是叽叽喳喳一堆传讯的玉符毫无动静,想来是那些讯息都被阻挡在了山谷之外。 杳无音讯这么久,必然是要被师尊骂一顿了。 苏漪惆怅地叹了声气,拽上乌满乌绮,又到处闲逛了一下午,想在临走前好好看看这里。 太阳落山时,乌绮被问灵长老唤回,要去准备明日的召灵 礼事宜了。 苏漪身边剩下乌满。 落日余晖将两条影子拉得细长,好像光阴也会永远如此刻一般悠远宁静。她脚步很慢,但少年还是落在她身后。 苏漪于是回头:“阿满,有心事?” 乌满抬手搭在眉骨上,遮了遮并不刺目的柔和夕阳,他微眯着眼,长直如婴儿的睫羽垂下,神色有些怔忪。 “我只是在想……”他停顿半晌,又深吸一口气,“外头的世界也挺有意思的。” 苏漪挑了下眉。 乌满被她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不大自然地躲开她的目光,小声嘀咕:“那什么天意之剑很有意思,你的师兄很有意思,你也……很有意思。所以,外面应该不会太无聊吧。” 苏漪没懂他的逻辑:“我问过灵长老你为何排斥外面,当初你来找茬,也算情有可原,我不怪你,也没想过改变你的看法。眼下你怎么……” 乌满耳朵有点红,瞪她:“干嘛。” “……不干嘛。”苏漪笑起来,慢悠悠地又往前走去,过了半晌,她说:“若有一日,你想到人间看看,记得要和爷爷,还有小绮妹妹告别。只要告过别、有归时,便不过是去游玩了一场,不算背叛祖训,也不算忤逆山川万灵。” 乌满一怔,突然发现当初的警惕没有错——眼前这可恶的外来客,还真开始蛊惑他离开故乡了。 可是……他好像并不反感。 少年翘了一下嘴角,紧接着意识到什么,赶忙矜持地板起脸,嘟囔道:“我才不想。” 他的反驳太小声,苏漪没听见,走在前头自顾自地说着:“然后你便来青炼山找我吧。我带你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教你练剑,给你看一眼我的美人师兄……对了,再带你上北山万兽宗转转,让那些驭兽师看看什么叫百年难遇的天才,哈哈哈,届时恐怕他们就拦着你不让走了……” 第70章 旧忆其四 千年万年,再看我一眼。…… 第二日, 是乌绮的召灵礼。 族人们聚在万灵古树下,女孩面朝古树,双手合十, 指间缠绕着红线,据说那是用来指引伴生灵物的。 红线明明灭灭地流转着光泽, 乌绮虔诚吟诵, 古老的咒语回响天地间。 不知过了多久, 天边突然划过一抹绚烂流火。 那流火掠过白云, 燎起万顷红霞金辉,刹那耀眼无比。紧接着,伴着一声空灵的天籁清啼,一只尾羽烈焰燃烧的鸟儿华丽现身,翱翔九天。 它猛地舒展开火焰织成的羽翼,俯冲向山谷, 朝着树下的乌绮而去。 烈火连天卷来, 惹人心悸,然而那火焰触之温暖, 半点儿也不灼人。只如同一阵盛夏的风徐徐吹来, 万物葱郁, 生机盎然。 “是……是凤凰!” 人群中有人惊呼。 乌绮召唤而来的伴生灵物, 竟是神鸟凤凰的残灵。 这实在是罕见, 大家都呆住了。人群中的乌满眼睛和嘴巴张得老大, 惊叹和骄傲之余, 心情还有点儿复杂—— 想当初他的召灵礼, 也是十分壮观。那日遍野花开,芳香馥郁,引来蜂蝶翩翩缭绕, 他还被一只蜂给蛰了个大包。如此华而不实、甚至还能招来麻烦的伴生灵物,遭到伙伴好一顿笑。 可是他的妹妹却是这般厉害,召来的竟是九天凤凰。 仔细想想,乌绮年纪虽小,但确实是这一辈中灵感最强的孩子,她出类拔萃,当然不会像她那没用的哥哥。 乌满垂了垂眼,心头又翻浮起苏漪那些话来。 ——你放在外头,怎么说也是个天赋卓绝的御兽师。 爷爷的本领全让乌绮继承了去,他没有多少问灵卜算的才能,对此也不感兴趣。书籍看不下去,术法学不明白,唯一喜欢的就是与虫兽为伴,用血源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天赋与它们沟通。 可这在哀亡谷里很常见,每个人都会,因此算不上什么“天赋”,他便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事实上,他在这里也的确不特殊,甚至十分平庸。 虽说没有人对他有过什么要求,也没有人怪罪过他的平庸,可这样的他有着那样的妹妹,分明出自同一个娘胎,只不过他把劣处都挑走了,而她把优点都占了。 乌满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然而总有爱开玩笑的大人在他耳边这样调侃。 少年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过头,目光在人群里搜寻,没有瞧见苏漪。 召灵礼刚开始时她分明还在的。 乌满皱了下眉,好似是预感到了什么,悄悄离开人群,跑回苏漪住的那间小院子里。 院墙爬满葡萄藤,嫩绿的叶子在日光下随风轻摇。篱笆旁种了一圈他叫不出名字的花,小小的,五颜六色,单独瞧来不美,可这么一簇簇抱成团,却十分可爱活泼。 这处院子空置多年,从前是乌满乌绮的家,后来爹娘走了,兄妹俩搬去与爷爷一同住,这地方也就空出来,留给来此地的有缘人居住。 这里很久不曾像现在这样有生机。 院里的花草被精心修剪过,好像还种上了新的,也不知苏漪哪里来的种子。可能是自己身上带的,也可能是随便向族里人讨的。 窗下挂了一串碎玉风铎,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她亲手制作。乌满问过她那是什么,她说那不是普通的装饰,那块灵玉有安神捕梦的功效,能助人睡个好觉。但有一回她同人打架,不小心把玉弄碎了,索性在碎片上凿个小孔,穿起来做成了风铎。 这串难看的碎玉风铎她没带走,也许是想将哀亡谷这场桃源美梦留在这里。 房檐上落了几只肥嘟嘟的小雀,挤成一排,叽叽喳喳地探头往下瞧,圆豆眼到处瞅,好像在找什么。 “她已经走了。”乌满闷声道,“往后这里没人喂你们了,别来了。” 小雀们歪着头面面相觑,叽叽咕咕好一阵,好像不舍得飞走。 乌满踢着小石子出小院,忽然想起她说的那句,离开要有告别,有归时。 她不告而别,想必是知道自己没有归时。这一次有缘,下一次未必,哀亡谷这样的桃源,来一次便已足够了。 或许此一别,就是永别。 苏漪在谷中最热闹的时候静悄悄离开,召灵礼结束后,乌绮兴冲冲寻她却不见,便跑来问乌满。 “阿兄,你看见苏漪姐姐了么?” 乌满指了指天际远方。 乌绮眨巴眨巴眼睛,没理解。 “走了。”乌满怨念颇重,没好气道,“回她那什么青炼山去了。人人来时都说咱们这是桃源,嘴上说着好听,可从没有人愿意留在这,都是要走的。” 乌绮愣神几息,反应过来,小脸一皱,“哇”地放声大哭。 乌满吓了一跳,他这妹妹向来像个小大人,乖巧懂事人人都夸,曾经摔断了胳膊也没哭得这么惨过。 爷爷闻声而来,看见旁边一脸懵的乌满,往日蹒跚的步伐一下稳健如飞,闪电一般地掠上前,扬起手里的拐杖就要打。 “乌满!不许欺负你妹妹——” 乌满冤枉极了,左支右绌地躲避着愤怒的爷爷,嘴里吱哇乱叫:“关我什么事!我可没欺负她!” 乌绮擦着眼泪,抽噎道:“苏漪姐姐明明答应了,要来看我的召灵礼……” 爷爷动作一顿,怔神片刻,总算回味过来孙女为何伤心。 乌满“啧”了声,眼皮一撂,摆出副“看吧看吧你看吧”的讨打表情,抱着手臂杵那儿不说话。 爷爷上前摸摸乌绮的脑袋,叹了口气:“萍水相逢,已是缘分,不必强求长久相伴。苏姑娘有自己的路要走,总有离开的一天。” 乌绮也明白这个道理,她低下头去,眼睫上缀着豆大的泪珠。 乌满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召灵礼,她来了。” 乌绮怔然抬眼。 “她看到了你的凤凰,才走的。”乌满叹气。虽然他并不知道她究竟具体在何时离开的,但是以这数日来他对那人的了解,他觉得她一定会等到乌绮的伴生灵物出现。 乌绮愣了许久,擦擦眼睛,点了一下头。 乌满别过脸,望向窗外。少年深褐色的眼珠倒映远山,思绪渐渐飘远。 苏漪离开之后,他的生活恢复从前。 还是会捣蛋,只不过捣蛋的频率减少了。更多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爬到树上,盯着远处重峦叠嶂出神,一待就是一整日。 有一回,乌绮站在树底下,小小的人儿踮起脚,仰起头,使劲去寻找少年藏在枝繁叶茂间的身形。 破碎斑驳的日影落在一片古铜色肌肤上,摇晃间 ,被锁骨处的银链折出刺目的光。 少年靠在树枝上,宽大的叶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瘦削利落的下颌,呼吸清浅,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阿兄,阿兄。”乌绮小声喊他。 乌满动了一下,耳垂流苏轻轻一甩,他从喉咙里懒洋洋地“嗯?”了声。 乌绮安静了好一会儿,问:“阿兄,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去找苏漪姐姐?” 他这敏锐的小妹妹。 随着年岁渐长,她的灵感越强,除了能沟通万灵,仿佛还能感知到人心了。 偶尔,竟叫他觉得有一丝可怕。 苏漪在这时,偶有几次曾提过,觉得小绮妹妹和她的师兄很像。 不是长相,不是性情,而是一种给人的感觉。 乌满那时不明白,如今细想起来,恐怕那一丝可怕的感觉,就是苏漪口中说的,乌绮与她那位师兄的重合之处。 太过剔透通明,仿佛什么在其面前都无所遁形。 只不过相较之下,乌绮到底是个小孩子,免不了太稚嫩。 乌满摇摇头,嫌弃道:“怎么可能,我才不想。” 乌绮“嗷”了一声,眨眨眼,放心下来。 轻易地便信了哥哥说的话。 乌满拂开脸上的叶子,偏头望向辽阔远山。 如今的他,虽然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一定要探索的欲望,可也不像从前那般排斥了。 苏漪在他心里埋下一粒种子,这粒种子要么生根破芽,要么隐而不发,只有这两种结果。 而几个月后的某天夜里,这粒种子悄无声息地发了芽。 乌满说不清为何,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契机,不过是白天又被爷爷训了一顿,又被拿来同乌绮比较了一番,一时气不过,大半夜爬起来开始收拾包袱。 可是他能去哪儿呢? 在哀亡谷里,顽劣如他的孩子也从来不曾离家出走过,顶多是从山谷的这一头跑去那一头,或是偷偷上山,在山顶抱着自己哭个一夜鼻子,白天再悻悻地回家。 但这次不一样。 他十几年来头一遭想到了离家出走……真正的离家出走。 乌满面无表情地抱起包袱。他不曾出过远门,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茫然地拣了几件衣物,几样首饰,想想又跑到那间小院把碎玉风铎取下,带上了。 月上柳梢头,万籁俱寂时,他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往山谷外奔去。 哀亡谷山水成阵,但只阻隔入内,不妨碍外出,否则这里便与关人的囚牢无异了。 乌满一路没停,跑得气喘吁吁,身后明明也没有人在追他,可他还是不敢歇。及至山穷水尽,峰回路转,面前出现一道狭窄的山径。 夹在两面嶙峋陡峭的山壁之间,顶上是细细的一线天,月光幽幽照下,却流淌不到过深的底部。 黑得令人心生退意。 乌满抱着包袱迟疑了一会,夜风吹了一路,他的头脑也算冷静下来,心头那点火气早散了,已经不再想什么离家出走了。 只是人到了这里,不免感到有些好奇。 毕竟从小到大,他第一次看见山谷的出口长什么样子。 乌满又想起苏漪,想起青炼山,想起她说要带自己去北山驭兽宗见见世面。 ——不是他见世面,而是让那些驭兽师见世面。 他在外面真有她说的这么厉害? 乌满刚安定下来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原地琢磨良久,他朝前迈出了脚步。 姑且先……去看看? 就算除了这条黑黢黢的小路,也还能回来。 一条小路而已,又不是刀山火海。 就是去看看,去看看罢了。 乌满打定主意,快步穿过幽长狭窄的一线天。 夜晚安静得出奇,耳边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从血液里透过来,一下一下撞击着鼓膜。这里漏不进光,也隔绝了所有声音。 仿佛这不是一条路,而是一段独立的空间。 乌满胡思乱想着,便在猝不及防间,眼前豁然开朗—— 流泉飞瀑,溪水潺潺,岸边落英缤纷,落下月光簌簌如雪。 而比夜间幽谧的山林更吸引他注意的,是立在水边的一道人影。 白衣撑伞,似仙又似鬼。 发现乌满的到来,那人转过脸,美玉一般的面容上绽开浅浅笑容,温声问道:“这位小公子,你从哪里来?” “你是谁?”乌满有点儿警惕,但这么好看的人,很难叫人十分警惕。他细细打量对方,莫名觉得眼熟。 青年答非所问,没报上来历和名字,只轻声道:“我迷路了。” 但乌满没在意,他绞尽脑汁搜刮着记忆,想捕捉那丝熟悉感的来源。过了几息,他突然想起来了。 那天,苏漪初到哀亡谷时,乌绮曾捡回一张画像的灵拿来给他瞧。 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甚至记性还有点儿差,但是这人长得确实叫人印象深刻,看过一眼,很难忘记。 他睁大眼睛:“你是姐姐……苏漪的师兄?” 青年静了静,将那柄破烂得和他通身气质格格不入的伞收起,慢条斯理地抖了抖,垂眼问:“你见过我的……师妹?” ——还真是他! 乌满惊愕不已,又听对方轻叹一声:“她杳无音讯许久,我寻她到此,却迷失在这山野间。” “此处山水,似乎隐含秘阵。我担心她也被困在了这里。”青年撩起眼,微微笑了一下,瞧着乌满:“小公子若有线索,可否告知于我?” 苏漪在时,是有提过她来哀亡谷仓促,没来得及和任何人告知一声,在外看来,就和失踪了差不多。 果不其然,她那位师兄便千里迢迢寻过来了。 只是奇怪,她都离开三个月了,按理说早回到青炼山了,怎么她师兄这会儿来寻她了? 难道她出了什么意外,没有回去? 乌满的心微微揪起,没多想,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苏漪入谷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然后他急急地问:“姐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们没有联系上她么?” 青年方才一直安静听着。他不说话时,莫名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好像连一丝气息也没有,就融入周身那片月中,幽静冰冷如山鬼,死气沉沉的。 这会儿,他眸光微微一转,盯了乌满几息,温声道:“别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青年抬指,指向乌满离开山谷的一线天小径,那条路被花枝掩映,黑夜里不甚明显,很容易被人忽略。 他轻声问:“山谷便在此进入吗?小公子,能否带我看看她住过的地方,兴许会有些痕迹。” 乌满犹豫起来。 带外人入谷,似乎不太妥当。毕竟哀亡谷只向有缘之人打开,如果随意带外人进入,恐会触怒山水万灵。 但是…… 倘若是无缘之人,这青年根本就找不到这里,他既然已经站在了入口前,说明万灵已向他敞开入谷之门。 没有乌满,他应当也能自己进去。 正纠结间,青年又开了口。 “分别前,她与我大吵了一架。”青年极轻地眯了下眼,追忆着什么,仿佛在说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想来她在与我赌气,这才躲藏起来,不愿被我找到吧。” 乌满愣了一下,却是想起什么,嘟囔道:“……倒也不是。” 她还拿着你的画像来问姻缘呢,分明心中有你,怎么看都不像在赌气。 真正赌气出走的,是今夜的他自己。 乌满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想起苏漪说的,假如有一天他离开这里,要有告别、有归时。 他火气上头忘了遵守,这会儿心里泛起点后悔。 “你随我来吧,我带你入谷……”乌满扭头示意青年,然后转身领路,“姐姐住了一个月,走了三月有余,整整失踪四个多月,你怎么现在才来寻?” 青年涉过溪中碎石,雪白衣角浸湿,他垂目扫了一眼,道:“是我的错。” 乌满想想,忍不住又问:“你当初做了什么,居然惹她这样生气,能躲你这么久?” 苏漪那性子,似乎很难与人有什么隔夜仇,毕竟她都是有难当场发、有仇当场报的。乌满对此深有体会。 而她居然能生一个人这么久的气,简直不可思议。 青年“唔”了一声,半晌没有回话。乌满走在前头,觉得有些奇怪,回身看去。 这时,青年已随着他拂开花枝,迈步走入一线天。 黑暗兜头照下,他的神情看不分明,唯有那雪白的衣角还沾着冷冷的月色,泛出一点光。 “是啊,为何呢。”温润清冷的嗓音回响,死寂中犹如薄冰碎裂,悦耳却微凉,“千年又万年,这么久了,她还是不愿看我一眼。” 什么千年万年的?乌满顿了下脚步,有些不解其意,困惑道:“……什么?” 夜风钻入狭窄的一线天小径,青年身上寒凉如雪的气息好像也随之蔓延而来,乌满穿着单薄,下意识搓了搓裸露的手臂,不知道为什么,浑身都有点儿发冷。 “没什么。”青年安静几息,好像很轻地笑了声:“还要多谢你……带我进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来年 那时岁月太悠长,他懒得盼来年。…… 先祖曾言, 哀亡谷一族抱山而居,代代隐世不出,可避灾祸。 乌满不知道祖训里的“灾祸”指的是什么, 他从来没当回事过,事实上, 大多数族人们也都未细想过这个问题。 在大家看来, 这只是一种说法, 而非真的是指会有什么祸事。 后来漫长岁月里, 乌满不断地回想那一日,试图找出原因,找出差错在哪儿。 然后他终于想明白了。 原因在他,差错在他。 祖训早告诫过每一个族人,哀亡谷中信奉山川万灵的世世代代,是不该背离庇佑他们的故土与万灵, 到外面去的。 因为他出去了, 所以“灾祸”才被招来了。 乌满不是第一个离开哀亡谷的族人,可命数偏偏选中了他。 他把灾祸本身带进了故乡。 一切始于少年人的一次赌气出走, 终于一场毁天灭地的妖雪。 这对乌满来说, 总是难以接受的。 因此三百年的漫长岁月里, 他忍不住溯源再溯源, 然后将一切怪罪于那一天。 苏漪到来的那一天。 害死大家的罪人不是他, 或者说, 不仅仅是他。这样一想, 心中枷锁方能减轻丝许……也只有丝许。 哀亡谷举族覆灭后, 旧日岁月悠长的故土变作绝望的牢笼,乌满被囚三百余年,日复一日被痛苦消磨成一具不成人形的空壳, 疯疯癫癫心神残缺,只知道要等一个人。 曾心心念念,想要再见一面;也曾怨怼地期望她从未出现过。 而画像上的人告诉他,待她回来之时,会亲手杀了他。 乌满曾经不信。 姐姐怎么可能杀了他? 等她回来,他要告诉她发生了什么。爷爷和小绮都死在了那场恐怖的妖雪里,姐姐只会比他更愤怒,她会用手中那锐不可当的剑,血刃罪魁祸首,抚谷中亡魂安息。 她一定会的。 可乌满等啊等,数不清的光阴从指缝流走,才终于将她等来,可等到的却是—— 那面目可憎,犯下滔天罪行的恶鬼分明就在这里,姐姐却将他护在身后,而把剑对准了自己。 少年像落入捕网的鸟鹊一般,狼狈陷在缭绕的黑雾中。他动弹不得,只艰难地将指尖一勾,怀中随之有什么东西掉出来,砸落在地上。 他眼睫微微颤动,轻声问:“姐姐……还记得这个吗?” 晓羡鱼落下目光,那是一串碎玉风铎。 做工粗糙,大大小小的碎玉被不甚讲究地穿系在一起,挤作臃肿的一团。 她记得那东西,本是一块价值不凡的灵玉,贴身佩戴有安神捕梦的作用,她前世有段时间修行不稳,频频入障,一合眼就做噩梦,后来便有人将此物赠她。 但有一回,她下山时遇险,放在心口的玉正好为她挡了一击,碎了个彻底。 她心疼坏了,本想把玉粘合起来,又做不到了无痕迹,左思右想,索性发挥碎玉中仅剩的灵力,做成了个护梦铃。 乌满眉眼低垂,嗓音轻飘飘的,好像有点儿困惑:“我将你的护梦铃贴身携带,可还是挣不脱这漫长的噩梦……” 他似乎又渐渐陷入迷蒙中了,以为一切不过是个过于可怕漫长的梦。 晓羡鱼握着跃池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松。破天荒地,生出几分迷惘来。 难怪乌满神志不清时,下意识说她是祸害。 原来前世,因为她的到来,整个山谷中最不可能对外界生出向往的孩子,也终于动摇了心。 若非她埋下的那粒种子,乌满那一夜便不会鼓起勇气踏上那条出口。 他偏偏在赌气出走的那一夜遇见罪魁祸首,不是巧合,也不是意外,而是对方窥伺已久的机会。 想必因为哀亡谷山水成阵,万灵庇佑,倘若没有族人的邀请和带领,那条看似平平无奇、抬腿便能迈入的一线天小径,那人是进不来的。 一切都是因为她。 晓羡鱼的头蓦地泛起一丝疼,针扎似的,勾带起一点早已被压在脑海深处的旧忆—— 吹胡子瞪眼的中年男人,好像十分生气,手里握着一把戒尺,指着她训斥着什么。 此人便是当年的青炼山掌门。 当初这位掌门看她极不顺眼,因为觉得她品行不端,目无尊长,恃才傲物……简而言之是个麻烦精。 当年的她在宗门里,是最令师长头疼的那类弟子,顽劣不服管教,偏又拔尖,人就像一团行走的烈火,去到哪里燎到哪里,把别人也煽动得心思浮动。 末了,她自己丝毫不受影响,修行玩乐一点儿没落下,其它人可没那么好的天赋可以挥霍。 那一次,似乎是某个重要考核的前夜,一群内门弟子跟着她偷溜下山玩疯了,第二天迟到的迟到,萎靡的萎靡,只有她顶着眼下骇人的乌青还拿了全甲,而掌门座下那几名亲传全都险伶伶地擦线及格。他老脸丢尽,自然要迁怒于她。 当时掌门怒极,口不择言道:“祸害。如意,你这好徒儿简直是祸害一个!” 如意剑君是她前世师尊。 当时大殿之中不少人在场,掌门此话不留情面,如意剑君眸色微沉,重重放下手中茶杯,还未来得及开口,旁边有人淡声道:“掌门真人,慎言。” 嗓音冰凉,隐含一股穿透心神的威慑力。 那人说话好像比如意剑君还管用,掌门脸色变了变,意识到失态,闭上了嘴。 她当时一万个不服气,觉得掌门自己管教无方,反倒怪罪个小弟子,实在不合理。 但此时想来,也许那句“祸害”,也并非没有道理。 倘若她知道会发生什么,便不会来哀亡谷,不会搭理那个往她被窝里放蝎子的顽劣少年。 倘若…… 思绪坠入更深处前,一只寒凉如玉的手握来,将晓羡鱼的注意力拉回。 “那夜他不离开,此后也总有人离开,屠谷之人迟早会等到机会。”奚元轻声道,“有罪的不是乌满,更不是你。” 晓羡鱼顿了顿,轻轻吐出一口气,挥除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念头。不知为何,他似乎总能第一时 间洞悉她的心声。 “看我这样,就是那个人的目的,对吗?”她偏了偏头,直视奚元,“他为什么这么恨我?” “世上总有些没来由的情感。”奚元眨了下眼,“爱你也好,恨你也罢,他人的执念再深,都不是你的罪业。” 这回答倒在她意料之外,晓羡鱼又问:“为什么乌满认为那个人是你?” 奚元好像很轻地叹了声气:“他不清醒。” 这解释可不太令人信服。晓羡鱼还要再说什么,奚元忽然握起她的手,轻轻搭在自己身上。 晓羡鱼微微一愣,她的手指被对方引导着,抚过他周身交错的锁链,一道又一道。随着她的触碰,锁链感知到什么,一点点泛起红光。 晓羡鱼脑海中浮现一幕幕零碎的画面。 “我的业障都在你手中了。”他的目光似山间沉静的雾,“你逐一探究,看看我身上有没有沾着哀亡谷族人的血。” 答案当然是没有。 晓羡鱼怔神片刻,缓缓抽回了手:“……我知道了。” 她刚表露出一点不信任的兆头,奚元为了向她证明,向来显山不露水的他竟连满身业障都能毫无顾忌地剖开给她看。 要知道对于凶灵而言,身上那些无论如何也摆脱不去的枷锁,等同于烙印和弱点。阴鬼千生万面,只要被人知道犯下过怎样的罪,便很难再伪装身份。 方才极短的几个瞬间,她在业障里看到了些东西……想必是奚元本打算隐瞒的东西。 晓羡鱼若无其事扫了他一眼,心思转了转,没立刻问。 先破了这阵再说。 晓羡鱼转头看向乌满,手腕一伸,用剑尖挑起地上的护梦铃,拿在手中。 “玉已碎,里头的灵力也渐渐消散干净了,自然无法带你挣脱噩梦。”她指尖摩挲着碎玉,开口:“我来带你挣脱。” 乌满缓缓抬起眼睛,眸光渐黯,一时间说不出那神色是失望还是解脱。 “他说得没错,你果然是来杀我的。”乌满嗓音破碎,好像风一吹就散了,他定定地瞧着晓羡鱼,似乎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她与从前不同,“姐姐……你不一样了。” 晓羡鱼“嗯”了声,语气平常得好像在说今日吃了些什么:“我后来也不太当心,死了一回,运气好又活了过来。” 她说着,脑海中回忆着青炼山「枯木逢春、流转生息」的青莲剑法。 前世仙盟联审叛逃前,她当众化去内功入魔,将在青炼山所学悉数交还。 没有了对应的内功心法,只记得招式壳子,不知道算不算数。 不算,也只能算。 毕竟奚元说她能行,没有把握的话想来他不会说。 “跃池”凌空刺出,金色剑光倒映在乌满的眼睛里,那一瞬仿若定格。 长剑低而轻地嗡鸣一声,似是悲泣。 这是极为绚烂霸道的一剑,好像要将万物衬得失色,然而瞬息过后,剑上却徐徐绽开一朵嫩莲。 枯荣一刹,转眼又逢春。 那剑意不伤人,反而如同一阵清风,携着醉人的春意涌来。 好像回到那年春祭,叫不出名字的山花又开了遍野,孩子们在遮天蔽日的万灵古树下牵着手转圈,唱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又唱年年岁岁,岁岁有来年。 小小的阿绮牵着他的手,问阿兄来年的愿望是什么。 来年……那时岁月太悠长,他懒得盼来年。 乌满眼尾滑落一滴滚烫的血泪,泡影破裂散开,少女持剑的身影取而代之,眉目近在咫尺。 风吹来一声叹息,她说:“对不起,阿满。” 第72章 独木 “苏漪,你有把我当过朋友吗?”…… “跃池”贯穿心脏, 黑血飞溅,冰凉没有温度。 乌满微微睁大了眼,心口处绽开刺目光茫, 深紫色的气息飞快溢出,似乎慑于青莲剑意, 挣扎一般扭曲着散去。 阵心正在瓦解崩溃。 他深深地望着晓羡鱼, 眼尾被血泪染红, 唇角艰难地扯起一丝笑。 “谢谢你……姐姐。” 三百年来, 日日夜夜捧着她留下的护梦铃祈求,仍走不出这场噩梦。这一刻,她带他走出来了。 而临死之际,他终于一点点拾回神智,想起一些被遗忘许久的事。 “姐姐……”乌满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喉中艰难挤出破碎字音, “那个人曾告诉我……哀亡谷族人身上……流着……最脏污的……灵族血, 是万年前没有烧尽的野草……所以,该死。” 晓羡鱼闻言一惊:“灵族?” 提起灵族, 那便只能是早在万年前为苍生覆灭的神山灵族。可微玄不是世间仅存的灵族后人么?哀亡谷数千族人, 难不成竟是他的同族? 可不待她细问, 乌满好似已经没力气回答了。 少年的皮肤泛起青灰色, 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槁下去, 仿佛随着心口处魇息的消散, 生机也终于被抽空。 他眼眸深处微弱的光, 彻底熄灭。 晓羡鱼怔然片刻, 缓缓抽剑归鞘,弯腰将乌满的眼睛合上。 万灵古树一刹凋零,他的尸身开始消散, 随着风葬入山川之中。 眼前的桃源一点点褪去色彩与生机,远山渐渐覆上一层灰蒙蒙的白色,雪纷纷扬扬,落满山谷。 阵已破,这场融骨飞雪变得清丽朦胧,不复杀机。 晓羡鱼抬头扫了眼天色,入谷时正值黄昏,在幻阵里耽搁了些时间,此刻已是入夜。 适逢天边乌云散开,月华忽然盛了几分。晓羡鱼被晃了下眼睛,心说这月光是不是有点太亮了? 正这么想着,只见高天之上,一柄长剑斩开夜色,穿云破月而来。所过之处流光炫目,拉出贯天光轨。 就这么直直落下,没入晓羡鱼身前地面—— 那剑十分眼熟,正是不孤剑。 剑的主人从雪中缓步走出。 晓羡鱼瞅了瞅沈疏意的脸色,他面无表情,但是浑身气息冰冷,俨然心情很不美妙。 想必是因为暴力破阵没破开,最终只能等着她自己从里头出来。 这种丧失主动,无能为力的感觉,对掌控欲颇强的沈首席而言应该很讨厌。 一想到还有什么等在前方,晓羡鱼就头疼。 幻阵里的事情她该怎么说? 与乌满和哀亡谷有联系的不是如今的她,是曾经的苏漪。要告诉沈疏意实话,必然躲不过身份上的盘问。 虽然她已经因为一式步生莲露了破绽,但单凭这一点,沈疏意定不死她的罪,她有一万种方法抵赖不认。 还有奚元,他是幽都山鬼王的事也不能说。 否则有许多疑问她便不能亲自问了。 晓羡鱼思绪乱成一团,眼看着沈疏意步步上前,还未待开口,身旁的奚元突然有了动作。 他似乎抬了一下手,牵动锁链骤然晃动,细碎的冷铁碰撞声中,森森黑雾蔓延,黑色海浪般席卷向沈疏意。 电光石火之间,不孤剑嗡鸣一声,飞回到主人手中。 剑气抵挡攻势,黑雾一刹瓦解。沈疏意掌间似有雷霆翻涌,明明灭灭,映照眉目冷色。 他剑眉压眼,目光阴沉掠过奚元,眼底一片寡凉,显然动了杀心。 不孤剑威势横扫,雷霆紫电撞上幽魅黑雾,战火一触即发。 晓羡鱼:“……” 不是,什么情况! 一切发生的太快,不过两三个眨眼的瞬间,场面就混乱起来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这俩人怎么一言不发就开始打起来了! 若是沈疏意先动手她能理解,甚至在意料之中,但为什么先发难的竟是奚元? 晓羡鱼位于战场中心,威压之下有些喘不上气。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她还是先避为敬—— 然而没等她迈开脚步,奚元那冰冷渗骨的手就伸了过来,覆上了她的后颈。 他在与沈疏意的交锋中,居然有空闲留意她的动向,并拎小猫似的将她捉进怀里。 晓羡鱼被激得一个寒颤,头皮都微微发麻,而下一刻,冷意自后颈一处猛地蔓延,裹满全身。 视野被深浓的黑所占据,什么也看不清了。 晓羡鱼睁大眼睛,奚元温和的嗓音从头顶落下:“跑什么,我总不会伤了你。”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后颈肌肤,好像贪婪地汲取温度。他的指尖先是极冷,触碰过她以后,很快变得极烫。 沈疏意神色一变,从他的角度看来,少女被阴鬼挟持在怀中,黑雾紧缠 着四肢,像甩不脱的触爪。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黑雾缭绕之处,晓羡鱼感觉仿佛有蛇在往衣服里钻,诡异极了。 她想要挣扎,奚元却不让她挣扎,垂眸瞥了眼,黑雾转瞬将少女吞噬。 晓羡鱼的五感都被隔绝,只在模糊间感觉到外头战况激烈,剑鸣声声。 不知过去多久,眼前乍然煊亮,耀眼的剑光生生将黑雾撕开一道缝隙,沈疏意的身影近在咫尺。 他朝她伸出手。 黑雾好似被激怒了,丝丝缕缕钻入他手臂,欢快地吞噬着血肉。沈疏意浑不觉痛,果断用血肉模糊的手抓住了她。 晓羡鱼顿了一下,本该借着他的力挣开束缚,可她没有。 方才黑雾被破开时,奚元仍旧是十分从容的样子,那只手轻轻覆在她颈上,并未突然攥紧。 好像在给她一个选择。 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想起他在幻阵里曾说,自己想做什么,待破阵之后,她自会知晓。 而此时此刻,他在邀她入局。倘若她想知道他的用意,那便听从他。 黑雾中的少女睁着一双清明的眼,望着沈疏意没有动作。 沈疏意一怔。 这眼神太熟悉,他曾在三百年前见过。 那是打算抛开所有、独自面对的眼神。 前世仙盟联审,审命台上,她决意叛逃之时,也曾这样看来一眼。 后来坠夜城里,他一路杀进去,到了无方殿中见到她,她沉默良久,开口只是让他回去。 那时也是这个眼神。 他真是厌极了这个眼神。她执拗太过,决定好的事情便不容旁人改变。 仿佛身边从来没有同伴,永远只有自己在黑暗中走独木桥。 可她并非没有。 只是一意孤行,自以为是地将所有想要与她同行的人抛下。连哪怕询问一句都不曾。 最仗义,也最凉薄。 一瞬之后,黑雾再度席卷,织成更密的牢笼,将两人隔绝。 杀机万千之中,沈疏意垂下眼,没来由地叫了声:“……苏漪。” 黑雾深浓,也不知她听不听得见。 听得见也好,听不见也罢。这么多年了,他只是突然很想问一声、或者是责怪一声。 “你有把我当过朋友吗?” 声音散在猎猎罡风里,没有回应。 雪簌簌而落,黑雾在奚元身后盘旋成一道门,缓缓打开。他苍白的侧颜浸入雾中,分明的颜色相衬下,一双眉目清晰如画,乍然间诡艳惊鸿,殊色无双。 “幽都山。”他轻飘飘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音,“恭候首席。” 门无声合上,黑雾转瞬消失。 …… 空落落的山谷间,只剩下沈疏意一人。 他眉眼染上郁色,慢吞吞将不孤剑收鞘。 其实方才他是有机会阻止雾门打开的,只不过一瞬间心绪翻涌,把那点珍贵的时间拿去问一个没有回应的破问题,而没有专注眼前。 他疯了吗? 沈疏意眯了眯眼,回想着那阴鬼临走前留下的话,“幽都山”三个字在舌尖无声研磨着,心里有了思量。 那阴鬼的身份果然不一般,恐怕正如他所料,是那传言中的鬼王。 他方才接触到晓羡鱼的一瞬间,将那东西给了她……也不知她能不能意会。 沈疏意神色冷峻,祭出霜天令,传了一道急令回天山,并同时通知仙盟六派。 霜天台首席的霜天令等闲不出,一出必是事态紧急。收到此令后,天山钟鸣不绝,气氛紧张如绷紧的弦。 回霜天台的路上,沈疏意将来龙去脉在脑中梳理了一遍。 从商家人上云山求助起,一切都是那阴鬼算好的。 向来不插手人间世的幽都山鬼王,藏头露尾跟在个玄门小弟子身边,究竟有什么目的? 那玄门小弟子平平无奇,除了美貌和钱财便没什么可图的了,而对于幽都山鬼王而言,美貌和钱财自然不能入眼。 如果冲的不是她,而是魇主苏漪呢? 鬼王现世,图谋深重。霜天台将率仙盟百家围剿幽都山,此一战避无可避,刻不容缓。 *** 晓羡鱼对一触即发的战况毫无所知。 在被奚元带入雾门后,她便晕了过去。再睁眼时,已不知是多久以后。 身下是柔软的榻,不知为何有些摇晃,她头晕眼花地撑坐起来,呆愣片刻,余光瞥见窗边坐着个人。 白衣青年正在斟茶,修竹手指拨弄茶具,透着说不出的雅意。看她醒了,奚元眼尾轻轻一弯:“小仙姑。” 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了。 晓羡鱼盯着他:“我们在哪儿?” 奚元轻轻“唔”了声,并不作隐瞒,伸手撩开窗上百叶帘,粼粼的波光映入眼帘。 “我们在船上厢房,正渡过黄泉,去极乐京。” 晓羡鱼顺着他指尖看去,黄泉尽头,立着一扇白骨堆成的巨门,茫茫黑雾翻涌,看不见门的那头是何模样。 “极乐京……你说鬼界王都?”晓羡鱼一骨碌跳下榻,“我们眼下在幽都山?” “嗯。”奚元支颐看她,嗓音里含着点不分明的笑意,“我的地盘。” 第73章 幽都山 坏了,他真觉得好看。…… 幽都山虽被人称作“鬼界”, 但并非真的阴曹地府,而是一片混沌无序的界外之地。 修真界有一句话:“向北登仙,朝南堕鬼。” 极南之地有千仞极渊, 其下地火绵延,生机断绝, 犹如一道隔绝两界的天堑。 过了天堑, 莽莽黑林一望无际, 暗藏杀机无数, 那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寂灭之森。 若有幸活着走出寂灭之森,再渡过漫漫黄泉,便可通往鬼界王都「极乐京」。 ——如奚元所说,这里是他的地盘。 晓羡鱼万万想不到他会把自己掳走,还带来了鬼界,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木着脸迎上奚元的视线, 心下琢磨着他有何目的。 沉默的间隙, 船只慢悠悠驶入白骨巨门。 门中黑雾汹涌翻腾,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头罩下, 奚元指尖燃起一簇幽蓝的火焰, 照亮房中一隅。他的眉眼被映得分外幽诡, 望向她的目光也犹如火舌舔舐而过。 很轻, 没有实质, 但又带着不可忽视的温度。 “想到外头看看么?”他主动开口, 打破有些凝固的氛围。 问完也不待她回答, 起身来到门边, 慢条斯理挑开帘子,然后回身看她。 晓羡鱼默默跟上。 来到船外头,幽淡不详的红光轻纱一般披在了身上。晓羡鱼抬头, 看见天边冻着一轮猩红血月。 血月,看来果然是到了鬼界。 她站在船边张望,原本在从窗户里望去清澈剔透、粼粼浮光的黄泉水,在进入白骨巨门后却变得浑浊漆黑,沸腾一般地咕噜咕噜翻涌冒泡,黑浪拍打间,隐约有什么东西翻浮出水面。 定睛一看,原来是许多的残躯断肢。 好像还在活动、挣扎着。 晓羡鱼看得入神,忽然,“啪”地一声,一只白骨手蓦地伸上来,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苍白指骨紧紧扒住了船身。 晓羡鱼吓了一跳,觑了眼奚元。这变故正好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他显然注意到了,但没管。 白骨手颤巍巍,扒着船身一点点艰难地往上爬,一路留下显眼的抓痕。 然而水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量,在把它往回拉扯。 晓羡鱼瞅了半晌,没忍住问:“那是什么?” 终于等到她开口,奚元微微一笑。 “黄泉里困溺挣扎的亡魂,会抓着往来船只请求渡一程,少受片刻的苦。”他望向远方水接天处,温声解释,“黄泉的源头,是妄海。” 晓羡鱼一怔,目光再次落到那只白骨手上时,变得有些复杂。 黄泉下煎熬受苦的亡魂,缠上路过船只不放,情状瞧着骇人,原来只是为了获得片刻喘息。 她前世身 死后,神魂也曾被天道流放到妄海。 俗话说:“人怕下地狱,鬼惧入妄海。”妄海在幽都山之外,乃界外之地的界外。那里天道厌弃,神佛遗忘,苦厄尽处犹苦厄。 她重生之后,对那个地方始终印象淡薄,也许潜意识里心存恐惧不愿回想。 不管怎样,这白骨兄也算是她曾经的狱友了。 晓羡鱼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它也不容易。” 奚元扫了她一眼,忽道:“那便渡它一程吧。” 白衣青年立在船边微微探身,一手挽袖,一手伸出。 他的动作堪称温柔,仿佛对黄泉下受苦的亡魂有无限悲悯。养尊处优的白玉手指从高处伸来,探向千疮百孔、湿淋淋的鬼手。 相触一瞬,白骨手挣扎的动作猛地一顿,紧接着,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等来一根浮木,迫不及待地死死抓上去。 奚元手背立刻被抓出几道血痕,但他竟没生气,指尖安抚一般轻点了点对方,白骨手的动作渐渐放缓下来。 好似终于寻得一线喘息。 他说的“渡它一程”,原来是这个意思。 晓羡鱼眸光一错,悄悄落到奚元腕间。她看得分明,方才那里凭空多出了一道纤细锁链。 ……怎么忽然添了业障? 她愣了愣,反应过来什么:“等等,别碰……” 话音未落,奚元手背上的伤口渗出血珠,顺着指骨淌下,滴入黄泉,激起层层涟漪。 一时间,愈加多的亡魂嗅到他的气息,争先恐后往此处聚涌而来。“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一只面目肿胀骇人的水鬼猛地扑上来,勾住他的袖角:“救救我……救救我……” 晓羡鱼袖中飞出一道流光,化作闻铃伞落在手中,她递出伞尖,想把那水鬼推回黄泉。奚元瞧她一眼,笑了:“无妨。” ……这都无妨? 晓羡鱼看着他身上冷铁碰撞,泠泠碎响间,转眼又添几道深锁。 “你是觉得这些‘业障’挂在身上很好看?”她简直无语,“鬼王大人,同情心有点太泛滥了吧,这可不符合你的身份。” 奚元好脾气地反问:“嗯,不好看?” 晓羡鱼:“……” 岂有此理,他还真觉得好看! 她匪夷所思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 ……岂有此理,还真有点好看。 要怪就怪这张脸实在无法挑剔,邪气交错的枷锁落在他身上,倒成了独特的装饰。 晓羡鱼诡异地沉默下来,奚元好似洞察她内心所想,眼尾一挑,偏过头去笑了。 还是闷着声儿笑的。 晓羡鱼瞪他半天,终究没忍住:“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以背负业障为代价,也要罔顾天意,渡黄泉里受苦的亡魂? 分明它们无论如何都难以真正脱离苦海。 只渡这一时半刻,有何意义? 奚元垂着眉眼,半真半假地回答:“大概,是为了心中的一点妄念?” 听不懂。 晓羡鱼抱着剑睨他,突然生出个有些荒唐的念头,问:“鬼王大人,你这满身业障,该不会都是这么来的吧?” 奚元温声笑着,否认:“怎么会。” 晓羡鱼盯着他,想起触摸他身上锁链,脑中闪过的那些细碎画面。 她分明在他的业障里,看见了妄海。 晓羡鱼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左右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她转而看向水鬼和白骨,半真半假地感慨起来:“我要是他们,该爱上你了。” 奚元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下:“是么?” 他转过脸,半边眉目浸在幽暗里,轻笑:“妄海渡你,原来竟是这般大的恩情?” 晓羡鱼注意到他的用词是“妄海”,而非“黄泉”。 她心思转了转,笑吟吟道:“那当然了。” 奚元垂了垂眼,不语。气氛又微妙地安静下来。 片刻后,他扫了一眼船头,轻轻收袖松手。扒着船身的亡魂们悲泣着坠落回黄泉之下。 “到了。”奚元开口。 伴着话音落下,眼前漫天的浓雾散开,帷幕般缓缓拉开。 船终于驶离白骨巨门,抵达神秘的另一边。 悬天银河一般的绚烂猝不及防闯入眼帘,晓羡鱼眯了下眼,抬手搭在眉骨前,遮住过分耀眼的灯火。 没忍住,惊叹了声。 她想象力不如何,甚至有些贫瘠,曾以为的幽都山,便是黢黑莽莽,百鬼夜行的神秘深山。 而关于鬼界王都“极乐京”究竟是何模样,世人众说纷纭,大都是些胡扯瞎掰—— 有说那是一条长长的鬼市,尸林满挂,血流成河;有说里面是十八层的刑罚地狱;还有说那里是一半熔炉、一半极寒的混沌死地。 总而言之,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然而此时此刻,落入眼中的却并不是什么骇人的炼狱。 极乐京,就好像一座过分繁华的不夜城,落满荧荧灯火。放眼望去,楼阁高砌,歌舞升平,尽是烟火气息。 沸腾的黑水流过白骨巨门后,变作温顺长河,贯穿整座极乐京。亭台楼阁浮在水上,道道白玉拱桥交错其间。 似乎正值热闹的时候,桥上,脚不沾地的幽灵来来往往,大多黄纸贴面,手中提灯。 瞧见有新到的船只,它们纷纷好奇地停下张望,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快瞧——” “那不是鬼君的船么?鬼君回来了!” “等等。你们看船上,那是谁?” “鬼君带了人回来?” “新死的?不对,等等,是活人?!” 有一只贴面幽灵扒在桥栏,抻长了脖子去瞅船上的晓羡鱼,脑袋都要掉到桥下了,旁边的伙伴着急地伸手去扶。 然而动作还是慢了,那颗脑袋猛地晃了一下,就这么骨碌碌掉下来。 过分鲜活的声色冲击着五官六感,晓羡鱼正眼花缭乱,余光里忽闪过一抹影子。 她瞥见有东西朝这掉下来,便下意识伸手接住。 由于动作太快,等她发现手里抱着的是什么时,已经太晚。 晓羡鱼定睛一看:“……” 不愧是鬼界,刚来就天降头颅。 那只贴面幽灵的脑袋就这么躺在她的臂弯里,两粒点在纸上的墨眼盯着她,怔愣几息,突然娇羞地“呜”了声—— “是、是美……哦不,好人!” 它一个打滚,想要往晓羡鱼怀里蹭去。 忽然,一只手适时地从旁伸来,把这颗头颅拎起来。 头颅呆了呆,奚元漫不经心地替它摆正有些歪了的贴面,微笑道:“回去。身首分离太久,会魂飞魄散的。” 然后也不问此头意见,扬手便将它高高抛了回去。 半空中旋转的贴面头颅:“?” 什么身首分离会魂飞魄散,从没听说过。 奚元优雅地抛完头颅,转头对晓羡鱼道:“死物有尸气,生人沾了不好。下次再有东西掉下来,踢开就是了。” 踢开?好无情。 晓羡鱼想到什么,犹豫道:“那你是不是也……” 奚元神色十分坦然:“我不算。” “为何不算?” “就是不算。” “……” 第74章 鬼市 禁殿,专作囚禁用。 船顺着黄泉水徐徐向前, 沿岸飘荡的贴面幽灵们纷纷驻足,好奇地张望个不停。 晓羡鱼一开始不习惯,很快便坦然自若, 甚至笑眯眯地对它们挥手。 贴面幽灵们先是呆愣,渐渐地, 也变得有些兴奋, 开始学着她挥手, 好像在热烈欢迎她的到来。 晓羡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它们, 发现这些贴面幽灵乍看之下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偶人,但仔细观察,它们面上黄纸的图案不尽相同。 有的是点数不一样,从一到九;点数一样的,排列方式又不同;有的是各态神情,笑脸、哭脸、怒容……还有的, 是对联一般喜庆的贺词。有些两两呼应的, 贴面押韵,关 系也不错, 手挽着手一起飘着。 晓羡鱼小声问:“为什么这些鬼脸上都贴着黄纸?” 她观察了一圈, 没有找到两张完全一模一样的图案。绘制这些贴面的人颇有巧思, 还很有耐心。 “这些是幽都山第二低阶的无名幽灵, 在凡界已无人记得, 无人祭奠, 失去了身份, 性情懵懂可欺。”奚元回答, “鬼界弱肉强食,混沌无序,我闲来无事, 便给它们画了这些护身符。” 晓羡鱼怔了怔:“贴面各不相同,也代表它们有着独一无二的身份?” 奚元懒散地“嗯”了声。 拱桥上的贴面幽灵们扎成一堆,探出脑袋往下张望。晓羡鱼静静瞧着它们,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忽道:“有点可爱。” 奚元扫了眼叽叽喳喳的贴面幽灵,对此不大认同,但也没有反驳,只道:“倒是不算讨嫌。” 晓羡鱼嘟囔:“……我没说它们。” “何意?”奚元安静了下,再开口时尾音微微上挑,“不是它们,是我?” 明知故问。 晓羡鱼面不改色,十分干脆地转移了话题:“说来,它们是第二低阶,那最低阶的鬼物是什么?” 奚元转过脸:“是我?” 没完了还。 “……”晓羡鱼倒吸一口气:“是我,行了吧。” 奚元笑了起来,终于不再刨根问底,恍然地“啊”了声,意有所指道:“原来如此,那倒确实。” 晓羡鱼:“……” 可恶的倒霉鬼。 差点忘了他还是个钓人精。 盯了少女微红的耳朵几息,奚元挑了挑唇正要再说什么,晓羡鱼却不给他得寸进尺的机会,眼瞅着船渐渐停靠,一个翻身轻巧跳到岸上。 绯红衣裙倏忽翻飞,很有些晃眼。 奚元好似被那颜色灼了一下,偏开目光去。半晌,他才跟着慢悠悠地登上岸。 晓羡鱼是个典型的“撒手没”,这么一前一后错开片刻,她已经一溜烟跑出好些距离,不见人影。 也不知是到了新地方兴奋,还是因为方才那个小小的插曲躲着他。 奚元也不急,从一旁售卖各色面具的摊子上随手一挑,顺走了两个面具。 一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一个狡黠漂亮、笑眼红狐。 他将丑陋的那个戴在自己脸上,狐面则拎在手里,心想—— 她不像小鲤鱼,倒比较像一只小狐狸,坑人不眨眼,挠人特别疼的那种。 奚元往前走去,修长身形着出尘白衣,若忽略纵横交错的深锁,看上去就像一位清正高洁的仙家修士,与脸上扭曲骇人的面具极其违和。 面具摊的摊主是一只贴面幽灵,黄纸上边九个筒。它原本正垂着脑袋昏昏欲睡,余光瞥见有人顺了自己摊上的东西就走,一个激灵,跳起来便要发作。 可当看清那人是谁以后,它猛地一愣。虽然看不见长相,可是鬼界本也不凭长相认人,而是凭身上业障认人。 九筒幽灵连忙立正,局促道:“鬼、鬼君。” 奚元停步回身,一点儿也没有偷东西被抓包的羞愧,极为坦然地看向对方,还有闲心关怀一句:“今夜生意如何?” “……还不错!” 九筒幽灵小小地撒了个谎,今夜生意不好,否则它也不会犯困。今夜望乡佳节,街上鬼来鬼往的多是和它一般的贴面幽灵,并不需要多一个面具。 但它没敢直说,鬼市摊位抢手,它当初厚着脸皮求到鬼君面前,才求来个摆摊的活儿,要是干不好,会显得它十分没用。 “鬼君,您回极乐京啦。”九筒觑着他,“我们都没有收到消息,迎接不力……” 奚元笑道:“上哪儿迎接?死门外都是凶灵,出去当小点心么?” 死门便是那道白骨巨门。 黄泉水深火热,倘若失足跌落,脆弱的贴面幽灵们必然熬不过片刻,就会魂飞魄散。而再往外的寂灭之森危险重重,尽是飘荡的凶灵。 “小点心”抖了抖。 奚元扫了眼摊位上满满当当的各色面具,友好建议:“何不售香烛?我瞧月白每年递上来的账,香烛总是最受欢迎的。” 人无论是死是活,似乎都逃不开口腹之欲。 “香烛是很受欢迎……可是太多鬼卖了,竞争对手也多哇。”九筒对着手指,“而且,那东西要从人间进货,鬼市上卖香的都有自己的门道,我……” 小点心过得也不容易。 奚元不语,从袖中取出一串纸元宝给它。 九筒惊道:“这这这——” 整个极乐京都是鬼君的,他买东西,哪需要付钱呐? 还是这么多钱! “收下罢。”奚元嗓音温和,顿了顿,又问:“我不在的时日,鬼市秩序如何?” 九筒抱着纸元宝,忙答:“回鬼君,有月白大人在,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找麻烦!” 它想了想,犹豫着补充一句:“不过我听说,那两位殿主又打起来了,上个月打得格外凶,鬼市塌了一条街,黄泉水都断流了三天……” “嗯。”奚元漫不经心道,“他们俩生前有血仇,打便打吧。” 话音落,他轻拂了下袖,示意九筒忙自己的,便转身离去了。 待那道白衣身影翩翩转过街角,隔壁卖幽冥花的摊主抻长脖子凑过来,盯着九筒手上的纸元宝眼冒红光: “你真好运,得了鬼君的赏赐。” 九筒压低声音:“什么赏赐?这是鬼君买面具付的钱,莫要胡说。” 不患寡而患不均,要是让别鬼知道今夜整条街上生意最差的摊主却赚了最多,肯定不服气。 卖花摊主轻哼一声,又道:“我瞧鬼君今日心情不错,他买了两个面具,肯定有一个是要送人的。” 九筒愣了愣,觉得很有道理。 “怎么买面具,却不买我这开得正好的幽冥花呢?”卖花摊主叹气,“女孩子收到花都会高兴的。” 九筒一头雾水:“什么女孩子?你莫要乱造鬼君的谣,咱们男鬼的清白可最重要。” 卖家摊主“啧”了声:“让你方才打瞌睡,这么重大的消息都没听见——我听路过的鬼说,鬼君带了个姑娘回来,是活的呢!” 九筒震惊:“什么?!” 另一侧的算命摊主偷听半天,忍不住也将头伸过来,加入火热的八卦当中。 “嘿,你们还不知道呢?鬼君去人间就是为了那个姑娘!” 两鬼狐疑:“你又怎么知道的?” “半月前月白大人在葬魂楼喝多了,醉醺醺拉着旁鬼聊天,说了好些隐秘。”算命摊主嘀嘀咕咕,又睨着卖花摊主道,“哄心上人,当然要投其所好。你那幽冥花好看是好看,可活人看来寓意却不好,难怪鬼君不买。” 卖花摊主懊恼地一拍大腿。 九筒晕乎乎的:“鬼君竟然有心上人……” 算命摊主道:“黄泉水都能断流,铁树怎么就不能开花啦?” 毕竟是鬼君私事,大家也不敢说太多。提到黄泉断流,话题便又转移。 “说来,那两位殿主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从生前打到死后?” “据说是因为一碗豆腐脑。” “豆腐脑?” “没错。两位大人生前曾是相见恨晚的至交好友,直到他们一起吃了顿豆腐脑。当时店里只剩下最后一份,卖完便要打烊了,两人关系好,商量着同吃一碗。谁知一人想要甜口,一人想要咸口,互相都认为对方口味奇特无可救药,于是吵了起来,再然后打了起来,就这么反目成仇了。” “…………” “这就是鬼君说的,血仇?” *** 长街另一头。 晓羡鱼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她方才在船上时,就闻到了顺着风飘来的香气。下山之后,她可好久没有好好享用美食了。 曾经的她,依云镇里转一圈,买的好吃的都能把乾坤袋塞满,如今来到新奇又繁华的鬼市,更是无法抵挡诱惑。 鬼界会有什么美食呢? 晓羡鱼循着香气来到一家酒楼前。 门前揽客的无头鬼凑上来,也许是没长眼睛鼻子,一时没察觉她是活人,热情似火地用腹腔里发出的声音介绍:“客要用饭吗?本店的特色卤菜,乃鬼市一绝。有卤人爪,卤人脖,以及最最鲜嫩软滑、入口即化的卤人舌!” 晓羡鱼:“……” 她后退了半步,无头鬼很是困惑,想想又压低音量补充道:“客是担心不新鲜?大可放心!本店食材都是当天供应,处理时还活蹦乱跳……” 旁边紧挨着 另一家菜馆,一具白骨倚在门边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耳尖将这边的对话听了去,呸道:“呵,你有没有良心。欺负这位客是生面孔不懂,如今鬼市里哪有能用活人做食材的店?” 晓羡鱼问:“为何不能?” 毕竟是鬼界,想必风气残暴。鬼本就吃人,对于食物没有怜悯之心也不奇怪。 白骨回答:“鬼君一统幽都山后,便立下这条规定。咱们鬼市可好多年不曾见过活人了……” 他说着,忽然轻轻“咦”了一声,似乎注意到晓羡鱼气息不太对劲。 “有你什么事?”无头鬼怒道,“你家生意这么冷清,所以看不得别鬼好吧!” 白骨将注意力从晓羡鱼身上收回,扭头回怼:“你还有脸提?分明是你们手段卑鄙,多少客半只脚都踏进咱们店里了,又被你们拉了去,简直不要脸!” 无头鬼讥讽道:“你家味道若真好,客能被我们抢走?” 白骨手里的瓜子往地上一扔,气冲冲地扑过来,和无头鬼扭打在一起,身上的骨头嘎吱乱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街上热闹非凡,鬼来鬼往对此视若无睹,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习惯了。 晓羡鱼默默退开,经此一出,也没了什么胃口。 远处的夜幕,忽然煊亮如白昼。 晓羡鱼愣了下,转头看去,琉璃眼瞳倒映出灿灿花火。 只见一束束焰火摇曳升空,“砰”的一声绽开,散成粼粼细碎的火星子,拖着余辉洒落。 来往的鬼皆停住脚步,望向夜空,鬼群中发出阵阵兴奋的欢呼。 “是焰火!伏冥大人显神通了!” “这还未到子时呢,焰火大典怎么提前开始了?” “定是伏冥大人高兴。咱快走,去枫林占个好位置!” “走走走——” …… 大家推推搡搡,纷纷往放出焰火的方向赶去。 氛围使然,晓羡鱼也有点想去凑热闹了。 她还在犹豫中,忽然淡淡阴影从旁边笼下。一人擦肩越过她,身形遮挡长街灯火,她眼前一晃,转瞬面上被盖了个什么东西。 奚元的声音浇下来:“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 晓羡鱼抬手拿开脸上的东西一瞧,发现是个还挺好看的狐狸面具,又戴了回去。 她透过面具看奚元:“你怎么戴个恶鬼面?” 奚元垂下眸,狐狸面具只覆盖上半张脸,露出少女一点微翘的鼻尖,和收窄的下巴,她的唇角扬起,正在笑。 他转开目光,“随手拿的。” “嗷。”晓羡鱼不甚在意,指了指众鬼赶去的方向,“我听它们说枫林那边有焰火大典。” 奚元:“想看?” 晓羡鱼诚实点头。 “跟我来。”奚元朝她伸出手,“鬼多,当心走散了。” 晓羡鱼顿了一下,此鬼也太过自然了点。 她若是犹犹豫豫反倒显得扭捏了。 她将手搭上去,轻咳两声:“那什么,你好歹也是堂堂鬼君,这里的老大,就没点特权?还得鬼挤鬼赶路?” “特权,倒是有些的。”奚元拉着她径直往前,“此刻不大想用。” 晓羡鱼不说话了。 奚元侧目瞧她,“不问我为何了?” 隔着面具,他的嗓音好像闷着低低的笑意。 “……不问。” 晓羡鱼咬牙回绝。 *** 焰火大典在鬼市之外,十里枫林。 人间此时正值夏末,而鬼界这样的混沌之地,本该是没有季节轮换的。 但入眼的景色,却是红枫漫天,连绵不尽,灼灼好似深秋季。 仿佛瑰丽的云霞坠入此间,大片的橙红泼在山野间,像要燃烧起来。 连天幕上的血月,都被映照得妖冶欲滴。 晓羡鱼踮起脚尖,越过拥挤的众鬼,望见枫林尽处的一座高台。 一道身影倚在高台上,想必便是它们说的“伏冥大人”,这场焰火大典源自它的神通,应是一只地位不凡的大鬼。 那大鬼懒洋洋抬了下手,下方便欢呼起来,火光冲天而起,在夜空绽开。 在近处看,焰火更是惊艳绚烂。 喧闹声中,奚元始终静静站在她身侧。焰火不知疲倦地炸了一束又一束,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歇。 晓羡鱼看了个心满意足,扭头问他:“鬼界天天都这么热闹吗?” “不是。”奚元道,“今日是鬼界望乡节。” 晓羡鱼:“望乡节?” 奚元看她狐狸面具下的一双眼微微睁大,又是一副好奇的样子,轻笑了声,带她逆着人群往僻静处走去。 地上铺满厚厚的落枫,踩上去很柔软。 及至四下无鬼,他停下来,手指一勾,一枚枫叶打着旋儿飘起来,落到他掌心。 “人间祭奠亡故者,会将东西烧去,鬼界怀念生者亦如此,”奚元道,“每逢望乡节,十里枫林叶落,阴鬼们会将情丝寄托在落枫上,烧给生者。” 晓羡鱼望着那枚枫叶,薄薄一片,好像承载衷肠万千。 “所以,”奚元低眸看她,“每当穿林而过,叶落肩头,是有人在隔岸思念你。” 晓羡鱼微微一怔。 漫漫红枫尽处,焰火仍在绽放,耳边一声又一声的炸响,盖过了加快的心跳。 晓羡鱼伸手取下他的恶鬼面具,目光认真扫过他的眉目、鼻唇,努力搜寻出一丝熟悉的影子。 她忍不住问:“我们相识,对不对?” 奚元眨了下眼睛:“当然。” “我不是说现在。”晓羡鱼道,“我是说以前……三百年前。” 奚元静了下,却道:“沈疏意给了你照魂镜,为何不看?” 原来他是知道的。 晓羡鱼袖中的手指蜷了蜷,在哀亡谷时,沈疏意确实在斩开黑雾的间隙,往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镜子碎片。 鬼市上和奚元分离时,她曾悄悄取出来观察过。那东西看着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 但沈疏意既然在那么重要的关头给了她,自然不能真的平平无奇。 她琢磨来琢磨去,说起镜子,那自然只能是用它来照东西了。 晓羡鱼木着脸:“想看来着,这不是没机会吗。想必你也不会乖乖给我照吧?” 奚元微笑:“确实不会。” “……” 好可恶。 “行,不说就不说。”晓羡鱼将手一揣,心说反正自己人都在鬼界了,和他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要揪到他的小尾巴。 既然他不想聊这个,那就聊聊别的,趁机侦查一下传言中最为神秘的鬼界。 晓羡鱼想到什么:“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这里最低阶的鬼物究竟是什么?” 他先前说过,贴面幽灵是第二低阶的。 奚元扫她一眼,长眸微挑:“是些不成形的细碎残灵,都在禁殿中。晚些时候,你会见到。” 这话的意思是,一会儿要带她去那“禁殿”了?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是这名字听起来就很不祥。 晓羡鱼谨慎问:“禁殿……是何处?” 奚元抬手,白玉指尖遥遥一点。 她顺着望去,才发现极乐京尽处灯火幽微,浓稠的黑暗中隐约坐落着阴森宫殿,寂然阒然,天上血月,地上华灯,好似都照不入一丝一毫。 他耐心为她解释:“幽都有十殿九修罗,多出的一殿便是禁殿,专作囚禁用。” 他是幽都山的无上鬼君,那么这“九修罗”应当就是他的手下了。 晓羡鱼点点头,顺嘴 又问:“好。那我们去禁殿做什么?” “我方才说了。”奚元很轻地笑了声,语气还是一如以往的温和平静,此时听来却隐隐带着不容违逆之意,“禁殿,专作囚禁用。” 晓羡鱼:“?” 等、等一下。 第75章 月白 “他那么美,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夜色下, 少女狐狸面具下的眼眸圆睁,仿佛怀疑自己的耳朵。 过了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 干笑了两声,硬着头皮道:“……鬼王大人说笑了。” 一副试图蒙混过关的模样。 奚元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窄挺的鼻骨落了一线火光, 明暗交织的面容悄无声息间漫开幽微鬼气。 “我并非说笑。” “小仙姑难道还不知道, ”他倾身欺近, 带着寒意的气息扫过她鬓发,“你已经成为我的人质了?” “……” 晓羡鱼默默咽了下唾沫。 她好像确实……毫无作为人质的自觉。 来到一个新地方,虽然是莫名奇妙被掳来的,却兴高采烈逛了半宿。若奚元不提这茬,她恍惚间都要以为自己是来做客的了。 可这也不能怪她。 毕竟哪有正经人……不,正经鬼, 会带人质去看焰火的? 甚至还是一路手牵手带着看的! “……不是, 这对吗?”晓羡鱼深吸一口气,简直有点气恼, “你到底图我什么, 要杀要剐, 给个痛快。” “哦?”奚元瞥她一眼, 笑了, “要杀要剐, 都随我?” 晓羡鱼:“……” 晓羡鱼:“……倒也没有。” 虽然鬼为刀俎, 她为鱼肉, 但哪怕是躺在案板上的鱼,也还是要甩尾挣扎一下的。 奚元眼眸中流转深意,静默片刻, 却只是将那枚薄薄的枫叶放到了她的手里:“望乡佳节,我带你来鬼界,是想赠你一枚枫叶。” 晓羡鱼指尖蜷了蜷,那枚枫叶轻极了,灼灼欲燃的颜色,落在掌心好似也发烫。她直勾勾地盯他许久,忽道:“奚元,我真是看不透你。” 头一回连名带姓喊他。那语气中透出的微微冷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是么?” 奚元并不介意,嗓音是惯常的温润:“你这样的玲珑心思,当真看不出来?” 晓羡鱼心头蓦地一跳,生出某种预感。 “我上云山是为求渡,这一点,从未有假。”奚元俯身欺近,狭长的眼尾微挑,像道漂亮锐利的笔锋,“我想要的,你可愿给?” 又一声炸响。 焰火升空、破碎、消失。 光落在他眉目,融入细腻肌理,像为美玉镀上的色泽,折出几分妖冶意味。 夜色下,绚烂盛大的花火压过远处一切喧嚣,漫漫连绵的枫林中,好像只剩下了二人。 晓羡鱼微微睁大眼,启唇,可话音在舌尖研磨半晌,又跌落回肚子里。 捏着枫叶的手指,悄悄攥紧了。乍然之间,她每一处细微反应透露出的,皆是难得的无措。 浑身心眼的小狐狸原来也会慌乱。 奚元眸光一动,瞳眸吞入了夜色,乌玉一般幽沉。他抬手搭上她的颈侧,精准抵在温热跳动的脉搏上,好像在细细感受着。 肌肤相触,他的指尖烧得猩红,很快泛起灼意。 “你知道么?”他咬字很轻、很慢,透出一股诡异的温柔,“禁殿很冷,也许你会想要问我借一点……体温。” 有那么一瞬间,晓羡鱼生出一种被阴鬼附身的错觉。仿佛湿黏黏的蛇爬上背脊,尾尖啪嗒淌着水。 贴在颈间的手指好烫,像蜇人的蜂。 他这话什么意思? 晓羡鱼思绪乱成一团,在心里将他每个字音拆开,琢磨,有种轻微的眩晕感。 突然间,远处好一阵喧闹。漫天纸钱簌簌而落,群鬼的欢呼声浪潮般蔓延开来: “快看!” “纸钱!好多纸钱!天上下纸钱啦!” “是月白大人来了,月白大人来撒钱啦!” “月白大人——” …… 那动静,像是哪位大鬼驾临。 无论是谁,来得真是太及时,这一打岔简直救了她。晓羡鱼蓦地转开脸去,视线扫向远处,略显生硬地脱口问:“……那是谁?” 奚元微眯了下眼,似有不虞。静默几息,才慢条斯理收回手。 “十殿总督月白,我不在时由她代掌极乐京。”他轻飘飘说道,“想见见么?” 他的尾指骨节上有细线一闪而逝,那线穿透漫漫枫林,在另一头骤然收紧。 旋即指尖一勾,就这么借着那根若隐若现的细线,凭空拽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那东西还是个活物,落地“哎哟”一声,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晓羡鱼定睛一看,那居然是个小姑娘。 但……又似乎不能算,因为她实在没有什么“人”的感觉。 她体型娇小玲珑,身上每一处部位都极精致,或者说,精细。打眼一看,那确乎就是个用刻刀雕琢出来的偶人,肌肤透着木头的纹理,嘴角下两道竖纹。 偶人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堆没撒完的纸钱,茫然地眨了眨大眼睛。 紧接着,她抬头见到奚元,一骨碌弹起身,怀里纸钱散落一地:“鬼君,你可算回来啦!召月白有何吩咐——” “撒钱呢?”奚元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你来得正好。” 口中说着“正好”,可话音里半点不见觉得正好的意思,反而有点儿阴飕飕的。 月白微不可察地抖了抖,惶恐问:“鬼君,可是有何不妥?” 奚元并未点明有何不妥,只是微抬了抬下巴,淡声吩咐:“禁殿有客,你带她过去。” 月白闻言,忙循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去——她的脖子不动,只是脑袋面向了另一侧,那是活人绝无可能转出的幅度。小小一个动作,尽显鬼气森森。 晓羡鱼对上偶人黑漆漆的大眼睛。 月白很漂亮,若她不会动、只是个普通偶人的话。 但她会动,于是那精致的五官,反倒令她瘆人得十分具体起来。 那双大眼睛一瞬不转地盯着晓羡鱼,好半晌,月白惊呼:“活人?!鬼君,莫非就是她?那位羡鱼姑娘?” 她知道自己的名字。 晓羡鱼看向奚元,后者没有回答,只将方才被摘下的恶鬼面具复又戴上,淡淡地撂下一句:“我去一趟断魂泽。你看好她,等我回来。” 黑雾应声漫开,他的身影转眼消失无踪。 神秘兮兮,说走就走,也不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一走,晓羡鱼终于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月白:“月白大人认识我?” “那当然,不过你一定不记得我了。”月白凑过来细细瞅她,距离近得几乎有些冒昧,冰凉的鼻尖轻掠过她的脸,好像还趁机嗅了嗅:“呀,你变化可真大。” 晓羡鱼身量算是高挑,月白个头堪堪到她下巴,此刻正努力踮着脚尖贴向她。 一副很是熟稔的样子。 晓羡鱼心中一动:“什么?” 月白举起手比划着,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围出一个圆:“那个时你只有这么丁点儿大,是个圆滚滚的小残灵,如今都变成大活人啦。” 晓羡鱼一愣:“我们在哪里见过?” 月白张嘴就要回答,又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紧急刹住话头。 “我不能告诉你。”她眼神乱瞟,嘀嘀咕咕地说道,“总之,鬼君有令,我得带你去禁殿。” 方才奚元已经有言在先,赤裸裸宣布要囚她,晓羡鱼哪里还愿意乖乖就范,她试探着问:“我若不从呢?” 月白惊讶:“你要逃跑吗?” 晓羡鱼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这位“十殿总督”听着名头不小,但性情煞是天真可爱,似乎没什么威胁性。 最重要的是,她通身干干净净,浑无罪锁。 月白眼珠子滴溜一转,好像洞察了她在想 什么,嘻嘻一笑:“我非凶灵,不过是鬼君的一具傀儡,他多厉害我便多厉害。” 傀儡? 晓羡鱼瞧着眼前的傀儡少女:“是他炼制了你?” “那倒不是。”月白歪了下脑袋,语气闲唠家常般松快,“炼制我的那个蠢蛋早死啦,死得很惨很惨,我灭了他全家上百口人,迷迷糊糊入了妄海。是鬼君将我从妄海里捞出来的。” 晓羡鱼一噎。 傀儡不可貌相,这小包子脸竟然这么凶残。 “上百人的杀孽,你身上怎么却不见业障?”晓羡鱼抓住重点,“你们鬼君还去过妄海?你说我曾经是抹残灵,难不成是在妄海见的我?” 月白大吃一惊,忙捂住嘴巴,瑟瑟发抖。 糟糕,一不当心说太多了。 晓羡鱼看她这反应,便知这傀儡少女知道的事情不少,心思转了转,压低嗓音道:“既然月白大人与我是旧相识,不如偷偷告诉我,我不会让你们鬼君知道的。” 月白抖得更厉害了:“别、别说了。” “为何?” 月白指了指她的脖子,紧张兮兮地提醒:“你没发现,自己的脖子上有一道咒印吗?” 只见少女细白修长的颈间,一道诡异漆黑的咒印渗入肌肤,融入经脉,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晓羡鱼一愣,摸了摸脖子,被奚元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异样的温度。 原来他方才探她脉搏,是在悄无声息地下咒? ……简直阴险。 “锁心咒入体,鬼君连你的心跳都能感知到,你瞒不过他的,所以最好不要藏秘密。”月白想了想,小声找补了句:“你就从了鬼君吧,他那么美,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晓羡鱼:“……” 月白搓搓手掌,心虚地转过身去,指了指极乐京尽头的那座黢黑宫殿:“鬼君很快便要回来了,我先带你去禁殿。” 晓羡鱼摸着颈间锁心咒,她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脑海中不禁回响起奚元的话音,萦绕不去。 ——你也许会想要问我借一点体温。 她的神色微微古怪起来,抬手搓了搓耳朵,没忍住小声问:“那个,月白大人——” “禁殿……真的很冷吗?” 第76章 秘密 沈疏意曾以为那个少年早已死在心…… 人间, 北地天山。 霜天台。 议事殿大门掩闭,挡不住气氛如天际阴沉的乌云,压在每个人心头。 阶下往来的霜天台弟子交头接耳, 猜测纷纭。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首席一回来便召集六派开会,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情形。” 如今的首席独断专行, 行事作风向来遭仙盟诟病, 只是掌持霜天台之人乃天道所选, 没人胆敢当面质疑。 沈疏意脾气出了名的不好。 他做什么都不喜欢过问他人, 更不喜欢他人过问。谁敢教他做事,那就是找死。 当初破格收录晓羡鱼一事,仙盟诸派壮着胆子前来问个说法,他能应付几句,已经是破天荒给足耐心了。 天山的议事殿很少启用,除了每年一度的仙盟议会, 以及定期负责打扫的霜天台弟子, 便常年空闲。 可这一回,首席带着那新来的小弟子去了趟巫川, 不知为何独自归来, 回来后面若寒霜什么也没说, 只祭出霜天令召集六派议会。 “多半和那位师妹有关。说起来, 我都还没见过她呢。” “她一来便随首席执行机密任务去了, 身份一定不简单。” “可她为什么没回来?” 说话的人默了默, 摇头。 半晌, 又有人道:“洛师兄不是认识她吗?还带她去了出现魇眼的旧地, 应该和她挺熟?” “哎,洛师兄来了——” 眉目俊秀的少年从后方走来。 北风将众人细细碎碎的言语吹到他耳畔,他来到阶下, 望着围上来的同伴,正色道:“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 众人闻言,神色间不由得有点儿失望。 洛枕风静了下,脑中浮现出初见时,少女坐没坐相靠在窗边,一条腿伸出墙外晃悠,笑眯眯同他搭话的场景。 他微微叹气:“我与那位师妹相处时日不多,只知她是个健谈活泼的姑娘。这次没有回来,希望她平安。” *** 议事殿内。 沈疏意靠在主座,指尖轻敲着白玉桌案,冷冽的眉眼一掠,扫了左手边的青年一眼。 霜天令出得仓促,其余五派掌门皆是阵法投影,唯有谢诀扔下云山一堆杂务,亲身到此。 过往会议,云山掌门谢诀总是最春风和沐的那个,他包容万象,从不令人为难。倘若有谁因立场或利益吵架,也多是他温言劝说,分析道理。 ——只要心思别打到云山上来,他几乎是个毫无脾气的面人。 但此时此刻,青年通身气质与往常悄然割裂,他神色淡淡,但莫名流露出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果然生气了。 那火气不声不响,温吞得瘆人。却又无孔不入、蓄势待发。 一半落在幽都山,一半落在他沈疏意头上。 “情况诸位已都了解。幽都山与人间相安无事百年,终于藏不住祸心了。”沈疏意沉声道,“如今鬼王入人间,劫走仙门弟子。诸位,这祸患还要继续留么?” 他没有揭露她身份的秘密。 场间沉默。片刻,沧澜山派掌门徐徐开口:“可若就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弟子挑起纷争……” “无足轻重?” 谢诀一眼扫去。 “晓羡鱼乃恩师辞云真人亲传,与我同辈,在云山资历甚重。一位仙门长老,阁下说无足轻重?” 他语气不急不缓,未见怒意,好像只是一句平静的询问。 沧澜掌门显然是不大服气,蹙了蹙眉正欲反驳,却又听沈疏意道:“她是调查魇眼一事的关键,对霜天台很重要,或许还要甚于在场诸位。” 他这话有些不留情面,沧澜掌门一噎,别过脸去。 从始至终一直沉默的青炼山派,掌门抬了抬眼,淡声道:“幽都山凶灵横行,本就不是应存之地,如今又对人间虎视眈眈,当诛。” 这话是表明立场了。 围剿一战,青炼山愿意加入。 沈疏意眸光一转,看向对方的眼神隐隐间别有意味。 三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还不足以让一个根基深厚的宗门彻底更新换代,全然变作生面孔。 眼前的人,是三百年前青炼山掌门的徒弟。 也是苏漪曾经的师弟。 或许不十分熟识,但定是相识的。 沈疏意依稀记得,年少时候,眼前这位沉稳内敛、渊渟岳峙的一宗之主,还曾因为被她“带坏”,贪玩影响功课,被自己的师尊狠狠罚过。 沈疏意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次苏漪心有愧疚,帮着师弟分担了一半的抄写。确切来说,是一半的一半。 因为她笑嘻嘻地来找沈疏意,让他也帮着一起抄。 那时他正在院子里练剑,闻言,眉拧成个川字:“苏漪,我很闲吗?” 苏漪道:“你就帮帮我,抄完我陪你练——” “不抄。”沈疏意冷酷道:“你自己要做的好人,自己解决。” 院中那时还有另一人,叶灼桃扔下家里逼迫她练的那本《炼器术进阶》,凑过来:“阿漪,我帮你。” 苏漪不赞同:“你要复习呢,炼器课不是明天就要考核了吗?再不及格,家里要把你揪回去了。” 叶灼桃哭丧着脸,又坐回去端起了《炼器术进阶》。 沈疏意挑眼睨她:“学得这么不高兴,干嘛不和你爹娘说,改修丹青道?” 叶灼桃长吁短叹:“我不敢。而且我要是提这茬,他们肯定不让我来学院,也不让我和你们玩了。” 沈疏意轻嗤:“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焉能成大事?” “怎么不行?”苏漪道,“灼桃日后定会成为天下第一的画圣,画出传世 绝作——” …… 脑中掠过的,尽是些无关紧要,平淡且没有意义的琐碎。 沈疏意回神,将目光从青炼山掌门身上收回。 最终他被软磨硬泡,到底冷着脸帮忙抄了一半。 眼前的人大概并不知道,自己年少时候上交的某次抄写惩罚,其中还有几张出自他的手笔。 往事倥偬如梦。 “说得对。”流云剑阁的阁主也开了口,她脾性火爆,说话向来直接,“除魔卫道,本就是我仙门中人应尽之义,若是胆小怕事苟且求全,还修什么君子剑?” 在场唯三的剑宗,她这话落到沧澜剑派耳中,就像意有所指一般。这两派本就不和,往常也多有争吵,此话一出,沧澜掌门神色不善,立刻与她争执起来。 “呵,你这话是在暗示谁?” “此乃我流云剑阁自家门训,倒忘了某人堂堂掌门鸡肠肚量,喜欢自个儿跳出来领帽子。” “你——” 沈疏意耐心耗尽,眸中厉色闪过,一道剑气飞向白玉桌案中央,一瞬将殿内照得煊亮刺目。剑气震荡,白玉表面裂痕如电蔓延,剑尖一般直指六派方位。 这并非巧合。 桌子没被直接劈碎,而只是出现了这样的裂痕,毫无疑问代表威慑之意。 争吵声顿时一寂,空气微微凝固,直到谢诀出言打破。 “此事于云山而言,是私。不论诸位要如何做,我都会去幽都山。” 六派之中,作为第一宗门的青炼山表过态度,加上云山和流云剑阁,主战一方已占了半数。 原本还在动摇的余下门派陆续加入,沧澜剑派虽持反对意见,不得不顺势而为。 局势已定。 会议散场后,通讯法阵光芒渐次熄灭,偌大的殿中只剩下沈疏意和谢诀二人。 安静片刻,谢诀侧目看来。 “首席。”他淡声道,“你食言了。” 在寂灭之森时,沈疏意答应过会护好晓羡鱼,等诸事了结便将她全须全尾还给云山。 沈疏意沉默。 谢诀又道:“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心细如发,极为敏锐,已然察觉到沈疏意有所隐瞒。 沈疏意盯着他,眼眸微微眯起,不知为何忽问:“云山师祖在何处?” 谢诀皱了下眉:“他尚不知此事,怎么?” “我记得谢掌门说过,晓羡鱼是云山师祖捡回来的。”沈疏意缓缓说道,“何时,何地?” 他既然这么问,自然是有缘由。谢诀回答:“是。十七年前,在南州某处偏远乡野间。” 沈疏意指尖轻扣了下白玉桌,意味不明道:“南州……人间离幽都山最近的地方。” 天堑鬼气席卷百里,边境地南州大多地方寸草不生,荒无人间,只有零星乡野之地有人居住生活。 晓羡鱼吞丹化形之前,这么巧,就生活在离幽都山最近的那一池水塘里? 谢诀闻言一顿:“首席是想说她的来历有古怪?” 沈疏意眸光微垂,关于晓羡鱼的真实身份,未提只言半语,只道:“例行询问罢了。还请谢掌门带我去见云山师祖,问一问当年的细节。” 倘若云山知道她是谁,当如何? 兴许也会像当年的青炼山一般,放弃,避讳,到最后整个宗门查无此人,没有姓名。 而他又想要看到什么样的结果? 沈疏意不知,只是她的名字倘若回到人间,那人间便要乱了。 人间容不得苏漪,霜天台首席沈疏意也当容不得。大义和责任压在手中的剑上,再次相见,他该杀她。 可是那个久候不归人三百年,始终想求得一个答案的执拗少年呢? 沈疏意曾以为那个少年早已死在心中。 他不止一次偏执地想过,若苏漪真敢回来,他要让她死得万分痛苦。 死前再问问她,当年孤山血流成河,尽源于魇鬼之祸。她分明清楚他背着什么样的血仇,为何还要入坠夜城,做她那臭名昭著的魇主? 曾经恨意滔天,灼灼燃烧了三百年,徒留满地冰冷余烬。 直到飞雪之中的步生莲猝然撞入眼帘,心头余烬被往事轻轻吹开,才发觉那个少年原来只是沉睡太久。 沈疏意想要守住一个秘密。 为人间不乱。 也为那个失去挚友,于旧执念里徘徊不前的执拗少年。 第77章 莲台 他又骗她。(补了末尾一段)…… 焰火如昙花绚烂, 也如昙花短暂。 鬼界望乡节欢庆步入了尾声,喧嚣开始退潮,十里枫林渐渐归于寂静。 月白的纸钱还没来得及撒完, 便召来一群贴面幽灵提灯照路,顺带“押送”晓羡鱼前往禁殿。 不多时, 她撒完钱匆匆赶回来, 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账册, 捧在臂弯里边走边翻阅, 手中捏着一杆细笔,时不时在纸页上圈圈点点。 作为幽都山里一鬼之下、万鬼之上的十殿总督,上司神出鬼没不爱管事,下属又是一群脾气暴躁的惹事精,月白为管理好幽都山可谓操碎了心。 晓羡鱼看她一脸愁云惨淡,注意力都在手中账册上, 便悄悄放缓脚步, 不动声色拉开些许距离,扭头和贴面幽灵小声说话。 “你们月白大人真是辛苦, 鬼界所有的事情都归她管吗?” 离她最近的那只贴面幽灵脸上两粒豆豆眼, 两坨红脸蛋, 有种滑稽的可爱。被她主动搭话, 它好似受宠若惊, 瑟缩了一下, 局促地回答: “对、对。月白大人可厉害啦, 咱们鬼界十殿九修罗, 还有极乐京,都由月白大人统督……” “方才那位放焰火的伏冥大人,也是九修罗之一么?”晓羡鱼笑吟吟道, “他可真厉害,弹指间便是那么漂亮盛大的焰火。” 贴面幽灵不禁有点小骄傲,微微颔首:“幽都山九位殿主,每一位都神通广大。” 晓羡鱼好似随口感慨道:“鬼君手底下这么多厉害大鬼,只有月白大人是总督,想必很是得鬼君看重。” 贴面幽灵认同地点点头。 晓羡鱼眼睛一转,好奇道:“你可知为何?” 贴面幽灵歪着脑袋回忆:“唔……听说、听说好多年前,鬼君还不是鬼君时,月白大人便已经跟在他身边了。” ——所以,将月白从妄海捞起来时,奚元还未入主幽都山、成为无上鬼君。 他也曾是妄海里沉浮的亡魂一抹吗? “原来如此,月白大人是元老啊。”晓羡鱼眨眨眼睛,话锋一转,“你们鬼君很少去人间吧?” 贴面幽灵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对,鬼君不常去人间,上一次去已是十几年前了。” 晓羡鱼微顿,若无其事问:“哦,可是十七年前?” 贴面幽灵努力思索半天,羞愧低头:“我、我不大记得了。” 鬼界光阴荏苒,低阶鬼物有时懵懵懂懂,对时间流逝并没有太清晰的感知。 晓羡鱼笑了下:“没关系。” …… 越往禁殿去,路越黑沉。渐渐地,连幽灵们手中的灯火也难以照亮方寸之外。 月白“啪”地一下合上账册,抬眸觑了眼天色,血月寸寸偏移,另一边的天际线染上薄薄金色。 快要日出了。 “灼日将升,尔等退下吧。”她挥挥手,叮嘱道:“莫要在外头闲晃悠,赶紧回家关好门窗,别不当心被晒死了。” 血月落下后,灼日便会升起,酷烈炙烤整个鬼界。 在鬼界,白日是一种残酷难捱的刑罚。唯有当血月升空时,众鬼才能获得一线喘息。 像贴面幽灵们这样的小点心,面对的便不仅仅是痛苦和折磨,它们太脆弱了,极有可能直接在日光下魂飞魄散。 话音落下,贴面幽灵们乖乖散开。 月白指着前方,转头对晓羡鱼道:“前方要过一座桥,过了桥,便到禁殿了。” 她说着,抬起的手打了个响指。前方渐次亮起一簇簇幽蓝火焰,原来是悬在两侧桥栏的灯。 浓稠得好似要凝固的黑暗,被悄然驱散。晓羡鱼抬眸,望向尽处的偌大宫殿,檐角尖锐,好似要勾破天幕。 整座禁殿坐落在黄泉水上,桥廊相接,每一处的细节都瑰丽精致,也不知搭建过程要累坏多少鬼。 待到过了桥,步入禁殿,才发现里头更是华美不凡。 晓羡鱼本以为,一个专门用作囚禁的地方,应该会黑漆漆、冷冰冰,就像外头任何一处阴森脏污的地牢。 可这里却不是那样。 黄泉水徐徐漫入殿中,晓羡鱼踩在浮阶上看去,眼前是一重重交叠垂落的纱幔,半遮半掩着一方白玉莲花台。 莲花台雪色无暇,透露出一股圣洁意味。 月白将她带至莲花台:“好啦,你就在这好好歇息吧,鬼君晚些时候便会回来了。” 身下莲台氤氲着令人犯困的暖意,丝丝缕缕地传上来,包裹着她,待在这上面竟然格外舒服。 晓羡鱼愣了一下,伸出手仔细感受片刻。白玉暗含玄妙,触之生温,像极了她脖子挂的那枚火灵玉。 一点儿也不冷。 非但不冷,还温暖如春。 他又骗她。 晓羡鱼微微怔忡,抬头看,殿顶天窗开阔,静谧的月华流淌而下,为白玉莲台染上薄薄一层绯色。 她心想:原来在鬼界,也能看到星空。 月白想起什么,拍了拍手,清脆的击掌声好似惊动了藏在角落里的什么东西,垂幔无风轻拂,许许多多的小光团探头探脑,慢吞吞飘出来。 它们好奇地飘向晓羡鱼,又似乎有点儿害怕,不远不近地飘浮在她周围。 有的比米粒还渺小,呼吸带动的气流便能把它吹跑;有的稍大些,像颗浑圆的元宵。 这些不成形的残灵,便是奚元口中说的,幽都山最低阶的鬼物。 月白捉了一只捏在掌心里把玩,看她爱不释手的模样,好像很喜爱这些残灵。 小残灵被她揉得哼哼唧唧,像在抗议。 “有何需求便同它们说,这些小东西瞧着笨,传个话还是会的。”月白道。 晓羡鱼想起她曾说过的话,不禁问:“月白大人认识我时,我便是乳它们一般的残灵吗?” “对呀。”月白扑扇着大眼睛,语气里满是怀念,“真可爱,我大老远就瞧见了你。好多恶鬼疯了一样要吃你,还好我把你抢了过来,抱在怀里一路漂啊漂……” “那里残灵不少,但不知为何你独独招鬼垂涎,连带着抱着你的我也三番两次险些被分食,还好鬼君……” 月白话音一顿,意识到说漏嘴了,猛地咬下话头,拙劣地找补道:“咳咳咳,还好我游得快,我俩相依为命了好长一段时间呢。” 晓羡鱼心中一动,已然猜出月白遇见她的地方,多半是在妄海。 这么看,当初若不是眼前这傀儡少女,自己恐怕早便湮没在妄海里,死个彻彻底底了。 又听月白接着说道:“你那时很安静,不大回应我,只偶尔念叨几句想回家。” : 残灵通常是没有意识的,神魂都碎得不成形了,只剩下一点本能与执念。原来她死后最想要的,只是回家吗? 月白追忆道:“于是我便问你家在哪里。” 晓羡鱼被勾起一点好奇:“然后我说了青炼山?” 月白却摇了摇头。 “你说,家在奚山。”傀儡少女长叹一声,“可我不知道奚山在哪里,知道了也无法离开那里,带你回家。” 晓羡鱼一怔:“奚山?哪个奚山?” 月白眨眨眼睛,语气透出困惑来:“……怎的问我?那不是你的故乡吗?” “我出生于东州桂安县一个小村子里,后来拜入师门。”晓羡鱼眉心微微拧起,古怪道,“从未去过什么奚山。” 月白有点儿迷糊了:“这……” 晓羡鱼问:“月白大人可知我那时说的是哪个奚山?” 月白茫然摇头。 晓羡鱼思索片刻,道:“罢了。” 西山、锡山,又或是溪山……月白当时只从她口中听到一声模糊的字词,连具体是哪个地方都不知道,再如何追问下去,也探究不出答案。 或许残灵懵懂,说的话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月白大人,奚……鬼君离开前说要去‘断魂泽’,那是个什么地方?”晓羡鱼换了个话题,“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月白道:“断魂泽是幽都山一处秘地,凶险非常,只有鬼君能够出入。他……” 她眼珠转了转,嘿嘿一笑,凑上前来:“怎么,你想他啦?” 晓羡鱼:“……” 晓羡鱼两眼安详闭上,盘起腿不说话了。 “鬼君以往去断魂泽,总要待上十天半月。你若想他,不如用锁心咒唤他一声。”月白笑眯眯道,“你有所求,鬼君必有所应。” 晓羡鱼眉梢轻轻一抽,到底懒得揪着那句“想他”不放,她撑开一线眼皮,并未解释,只问重点:“我要怎么用锁心咒唤他?” “简单——”不知为何,月白的语气里隐约透着兴奋,“只需要摸着心口念三次他的名字,然后说你想他,保证三息之内,鬼君便会出现。” 晓羡鱼:“……” 她又安详地合上了眼。 不可能的,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这么做的。 月白瞧她反应,得趣地哈哈大笑起来,狂野的笑声和玲珑娇美的外表极其割裂,震得黄泉水都荡起圈圈涟漪。 残灵们被惊动,吓得叽叽咕咕地四散开来。 唯有一只元宵大小的,似乎格外懵懂呆愣,还浮在原处没跑开。 它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朝晓羡鱼靠近了些。 月白注意到它,惊奇道:“这只小残灵喜欢你。” 晓羡鱼睁开眼,那只小残灵慢吞吞落到了她肩上,分明是个小光团,却莫名叫人觉得毛茸茸的。 “平时就它最胆小怕生,这回居然一反常态——” 月白伸出手指戳了戳它,小残灵害怕得哆嗦了一下,但依旧赖在晓羡鱼肩上没走。 晓羡鱼侧目看去,小光团分明没长着眼睛,可好像也在与她对视。 她心中漫开一丝莫名情绪,问:“这些小残灵可有名字?” “旁的未必,这只却是正巧有。”月白眨眨眼,“它是鬼君捡回来的,名字也是鬼君起的,好像叫……唔,桃花?” 第78章 桃花 “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想跑?”…… 那只名叫“桃花”的小残灵格外黏晓羡鱼。 月白一身的事务要忙, 风风火火离开后,先前被她吓跑的小残灵们没再冒出来,偌大禁殿落针可闻, 连呼吸都好似有回声。 桃花就乖乖蹲在晓羡鱼的肩上,哪儿也不去。 晓羡鱼自然不会老实待着, 她看自己通身除了那神神秘秘的“锁心咒”外, 便没有别的限制, 于是打算在这禁殿里四处探索一番。 谁知刚想下这莲花台, 便被无形的结界给弹了回去。 晓羡鱼:“……” 行。还真成阶下囚了。 她木着脸开始打坐调息,静不过半炷香,便觉得浑身刺挠。索性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一片白玉莲瓣,四仰八叉地瘫着。 暖融融的气息漫上来,不知不觉抚平有些焦躁的心情。 天窗外的血月渐渐偏移, 直至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过分炽烈耀眼的火球。将整个幽都山炙成熔炉。 第一寸日光从天窗漏下,落在晓羡鱼鼻尖。 她是活人, 并不会受什么影响, 反而觉得这明亮温暖。 晓羡鱼呼出一口气, 干脆合上眼, 将下山至今走过的每一步路、遇到的每一件事都在心中反复盘旋。 她回忆着曾经忽视, 遗漏的细节, 思绪渐渐明晰。 “桃花, 桃花。”不知过了多久, 晓羡鱼忽睁开眼,转过头去唤一旁的小残灵,“身死魂散, 却仍残存一点执念,才会变作残灵。我的执念是回家,你呢?” 桃花不动弹,也不回答。 晓羡鱼伸手,将明明灭灭的小光团拢进掌心,仔细感受 起来。 她是云山的渡魂师,自有旁的办法通晓亡魂执念。 晓羡鱼耐心等待着,渐渐地,她与掌心残灵生出一丝极微渺的沟通,断断续续的字音在她识海深处响起,很小声,恍如错觉。 她循着那声音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听清。 它碎碎念着,执着地、一刻不停地问着—— “我的好朋友迷路了,有没有人见过她?” “若是见过,请把她带回来吧。” “我好想她。” …… 晓羡鱼怔怔地听着,一遍又一遍,心头泛起莫名的酸楚。 “你也把好朋友弄丢了吗?”她叹气,“我曾经有两个很好很好的朋友,说好了永远一起走下去,让我们仨的大名响彻修仙界……可惜如今一个讨厌我,一个人间已无她。” 晓羡鱼捧起小残灵,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认真地安慰道:“你别再等她了,也许……她已经找到回来的路了。” 桃花懵懂地蹭着她的指尖。 晓羡鱼百无聊赖,又对着桃花聊起些有的没的琐碎,说起自己,说起云山,还说起奚元。不知不觉中,她拥着小残灵沉沉睡去。 从哀亡谷离开以后,她心中装了太多东西,片刻不停地咀嚼、思考着,实在太疲惫了。 眼下被这么囚禁着哪儿也去不了,迫不得已只能休息,反倒像是得了一线喘息。 不知是不是睡得太舒服,晓羡鱼甚至做了一个梦。 梦中场景很是熟悉。孤峰料峭,薄雾氤氲,她怔愣地环顾一圈,发现自己回到了青炼山。 十步之外的悬崖边,立着一道修长人影,正背对着她,雾气沾湿一角雪白衣袍,冷冰冰地垂坠着。 梦中的她便走过去,喊了声:“师兄。” 那人缓慢回首,脸上却戴着一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鬼面。 不是师兄。 她脱口道:“奚元?你怎么在这里?快离开,要是被我师兄看见……” 那人轻笑了声,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冷如玉的面容,他生得神姿玉骨,俊美不凡,眼皮上有一粒朱砂小痣。 ——不对,分明就是师兄。 晓羡鱼不禁睁大了眼。师兄、奚元……二者在梦里混乱起来,渐渐叫她分不清。 好像化作了一个人。 …… 半梦半醒间,冷铁细碎撞响恍惚入耳。 晓羡鱼撑开沉甸甸的眼皮,天窗外夜色幽谧,灼日已然落下,血月再一次升起。 她这是睡了多久,一天?两天? 怔忡间,旁边响起一道嗓音:“睡得可好?” 晓羡鱼蓦地转头,奚元幽幽出现在她身后。 他好似百无聊赖,正漫不经心把玩着自己腕间锁链。 晓羡鱼刚梦到他,此时乍然见到本尊,心头微微一跳,生出点尚在梦中的恍惚感。 神出鬼没的,吓谁呢! 她瞪着他:“你在这里不声不响的,干什么呢?” 奚元眨眨眼,有点儿无辜:“瞧你睡得香甜,不忍打扰。” 晓羡鱼狐疑:“你一直在这看着我?多久了?” “我刚来。”奚元慢条斯理说道,“你好像想见我,我便来了。” 晓羡鱼:“……” 还真是傀儡似主人型,难怪月白要问她想不想他。 原来是被他教坏的。 “谁说的我想见你?”晓羡鱼无语道,“月白吗?” 奚元目光落在她雪白颈间:“锁心咒说的。” 他还有脸提这个。晓羡鱼抬手捂住脖子,咬牙切齿道:“那你这咒可不怎么准。” “准的。”奚元轻笑,“不是梦到我了?” 晓羡鱼一噎。还有没有天理了,梦都能看见? 她盯着奚元:“你看得见我的梦?” 奚元过了片刻才回答:“只知你梦到了我,旁的不知。” 晓羡鱼稍稍安心些许,回忆起那个梦。 新鲜的梦境还未来得及在脑海中淡去,她记得起每一处细节。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会做这样一个梦不是没有道理的。 临睡前她整理思绪,不由得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件事。 为什么在哀亡谷里,乌满会将他认成屠谷的凶手? 小女孩乌绮口中,屠谷之人是前世她带去的画像上的人,而那画像上的是她前世师兄微玄圣子。 不管屠谷之人是谁,至少可以知道他长着和微玄一模一样的脸。 晓羡鱼入哀亡谷时,分明已经换了个壳子和身份,不再与前世有任何瓜葛,长得也并不相像,可是乌绮和乌满都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是苏漪。 ——为什么? 她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 或许,他们看见的并非肉身外在,而是魂相。 乌满将奚元认作屠谷之人。 也就是说,奚元的魂相便是微玄圣子的模样。 晓羡鱼挑起眼皮,视线寸寸掠过奚元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忽然问:“鬼君可知道一人?他叫微玄,是我前世师兄。” 她紧紧盯着他,不放过每一个反应。 “怎会不知。”奚元的神色和语气皆是平常,一丝波澜也不兴。他嗓音低懒,闲聊似的随意问,“你和他前世关系好么?” 晓羡鱼看他反应平淡,未免有些失望,摇摇头:“不熟。” 奚元似笑非笑:“哦,不熟?” “嗯,交集不多。”晓羡鱼想了想,“但他是个好人。” 当年魇骨觉醒之初,她未行恶事,却被咬定成魔神厄沼的转世喊打喊杀,是那位师兄站出来为她说话。 后来她入魔叛逃,微玄圣子亲自捉拿她,监禁她,皆是职责所在,她从未心有埋怨。 他一直在用手中的天意之剑做他应做的事,对她这个师妹无私情,也无私怨,从始至终公平正义。 好像一道越不过的规则铁律。 而对于一道规则铁律,晓羡鱼也很难生出些什么别的看法。 所以她下意识相信微玄绝不会是屠谷的凶手。 奚元又莫名地重复了一遍:“哦,好人。” 晓羡鱼简直有点儿莫名其妙:“……怎么了?” 奚元神色淡淡:“没什么。” 晓羡鱼一顿:“你不高兴?” 他为什么不高兴?她方才说什么了? 是因为提到了微玄吗? 晓羡鱼心中一动,奚元难得表露出情绪,她好像终于从对方密不透风的伪装和防备里撬出一丝缝隙,忍不住想要乘胜追击。 然而没等她思索好要说什么,奚元眼皮一撂,意兴阑珊地往外走去。 雪白衣袍掠过白玉莲花台,剔透净色交相辉映。 “夜深了,你好好休息。” 竟然是打算就此离开了。 这怎么行?晓羡鱼一愣,忙想抓住他:“等等——” 可是指尖撞到了莲花台结界,蓦地一疼。 她“嘶”地一声抽回手。 奚元脚步一顿,转过身来,下意识般朝她递了一下手。 结界并未拦他。 晓羡鱼生怕他下一刻便抽手离去了,自己又出不去这结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飘走。 她于是眼疾手快攥住他的袖子:“好端端的走什么?不许走。” 奚元一怔,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下一刻,身上锁链骤响,他猝然被她拽了过去。 许是他对她不习惯设防,晓羡鱼这一下偷袭,直接将他给拽进了莲花台。 确切地说,是拽进了她怀里。 但少女肩背单薄,承受不住他,于是他们双双跌落莲台之中。奚元用手撑了一下,好险没直接压在她身上。 他眉尖轻蹙,垂下眼,目光落向身下人。 晓羡鱼躺在连台上,自下而上望着他,桃花眼眯起,挑着点狡黠的笑意。 奚元静默地别过脸去,想要起身。 晓羡鱼却一把揪住他衣襟,将他又往跟前拉了拉。二人距离一下变得极近,鼻尖与鼻尖之间,或许仅有一掌距离。 “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想跑?” 晓羡鱼直视着他,一字一顿质问着,那模样简 直有点儿凶狠—— “先前还说可以借我点体温,怎么,这会儿却不慷慨了?” 第79章 咬颈 亲这么久,他好贪心。 过了半息, 晓羡鱼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些什么。 她的心重重跳了两下,眨眨眼,维持着神情不变, 欲盖弥彰地逼问道: “问你呢,说话——” 奚元垂眼, 少女粉面桃目, 灵动鲜活, 一双琉璃色的眼眸近在咫尺。 她和前世很不相像, 唯独眼睛还残余着一点旧时的影子。 “没想跑。”奚元低声道,“只是有些事务在身……” 晓羡鱼“呵”了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鬼君那么有闲心,在我身边演了几个月的戏,这会儿倒成大忙人了?” 奚元:“……” 无可反驳,他只好轻叹一声:“好, 我不走。” 晓羡鱼瞧着他, 将信将疑地松开手。 奚元整理着被她揪得皱巴巴的衣襟,默默起身, 跪坐到一旁。 那温顺乖巧的姿态, 仿佛是在等待审问一般。 白玉莲花台映照得他肌肤也如玉, 干净无暇, 让人看得手痒痒, 忍不住想要摸一把试试手感。 晓羡鱼心中想着, 于是便这么干了。 她坐起来, 与奚元面对面, 然后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白玉底下,顷刻烧起血色,泛起灼热温度。 晓羡鱼用上了些力道, 盯着指腹下猩红的痕迹:“像这样,会疼吗?” 想想又凶巴巴地补充一句:“说实话。” 奚元顿了下,温吞回答:“疼。” 晓羡鱼缩回手指,又问:“在霜天台时,你告诉我这是天道威压,为什么我碰你也会这样?” 奚元不语。 “行吧,又是一个不能说的问题。”晓羡鱼了然地耸耸肩,那模样已然十分习以为常,她换了个问题:“你囚我在此,目的是什么?” 奚元偏了下头,半真半假地回答:“许是,喜欢你?” 如若换到往常,乍然听到他这么说,晓羡鱼必然要好一阵惊慌无措,从而被扰乱思绪。 但此时,她眉眼平静,盯着他认真地说:“好,我信。” 似是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奚元微微一顿。 晓羡鱼懒洋洋地靠在白玉莲瓣上,支着脑袋看他:“我睡前琢磨了许久,始终在想你当着沈疏意的面,将我带到鬼界的原因。” “然后我想明白了。” “这本不在你的计划之内,对吧?”晓羡鱼道,“只是在哀亡谷出了个意外,我不当心被沈疏意察觉了来历。” “你不惜暴露凶灵身份,打断我使出那一剑。但沈疏意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没有证据,他会有一万种手段问出证据。所以你还是决定将我带走。” 晓羡鱼一字一顿:“你在保护我。” 她来时看到极乐京,最弱小的存在也能安居乐业,努力生活,便知幽都山鬼王并不是人间揣测的那样。 鬼市甚至禁止用活人作食材。 要不是沈疏意确实忌惮幽都山,她简直都要怀疑奚元是正道派来的卧底了。 奚元静默不语,没承认也没否认。 “可你也当知道,你能那么轻易地从沈疏意手底下抢走个大活人,少不了我的配合。”晓羡鱼挑了挑眉,“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跟你走吗?” 奚元拢了拢眼,神色间瞧不出什么心绪起伏,是一如往常的平静:“你想知道我有何图谋,故而以身犯险。” “唔,差不多吧。”晓羡鱼含混地应了声,又说:“但……也不止于此。” 奚元瞧着自己腕间锁链,黑白分明好似一道分界线,让他想起隔在人间与鬼界间的万丈天堑。 他有些出神,闻言轻轻问了声:“什么?” 晓羡鱼静了静,冷不丁忽道:“许是,我也喜欢你?” “……” 奚元缓缓抬起眼眸,纯黑的眼珠像两颗毫无杂质的曜石,直勾勾地望向她。 那目光浑然不含一丝情绪,像审视,像分析,仿佛把人从里到外的骨骼肌理都细致剖开。 他在判断她这话的真实性。 晓羡鱼袖间的手下意识攥紧了,好像把一颗扑通乱跳的心攥在了掌心里。她深吸一口气,开口:“奚元,你在我这里,从来就不是什么‘险’。” 奚元眸光微动,好似想说什么。 却没能说出口。 因为晓羡鱼忽然贴了上来,她的眉目在视野里放大,一瞬好像被拉得无限长,容纳经年岁月,数载光阴。 少女的唇瓣柔软温热,轻轻压在了他的唇上。 清新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好像是她的香囊。 那是个相当青涩的吻,甚至不当心撞到了他的鼻尖。然后她稍显笨拙地偏头调整了下,含住了他的唇。 很烫。 也很疼。 呼吸交混,她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卷来,所过之处,都好像燎起细细的火。 连带着撞得肺腑都隐隐生疼。 奚元的眼眸恍有一瞬失神。他本能般抬起手,掌心覆上那段纤细雪白的颈,指尖缓慢摩挲。 跳动的脉搏透过血肉传来,仿佛这样,便是将眼前人牢牢掌控在了手中。 晓羡鱼只觉得冰火两重天,鬼魂周身气息寒凉,但肌肤相触的地方都又灼烫得很。 她经验缺失,毫无章法地浅啄了一通,自觉亲吻多半便是这么一回事了。然而紧接着,一只手毒蛇似的缠上后颈,奚元低下头,加深了这个吻。 浅啄顷刻变成唇齿相缠。 晓羡鱼微微睁大眼,清晰感受到属于奚元的气息深入,蔓延。温吞却不动声色地冲撞着,将她的思绪搅作一团。 奚元没有禁锢着她,那只搭在颈上的手并未带上分毫力道,却好像软绵绵、湿黏黏地渗入了骨髓。 他一如往常温柔,哪怕正在毫无顾忌地入侵、掠夺,也并不显得强硬,留给她随时终止的余地。 可正因如此,反而叫人很难推开。 知道他是凶灵时,是鬼王时,甚至听见他口口声声说要囚禁自己时,都不如此时此刻,在这样一个颇为缠绵的吻中,让她敏锐地感知到他的危险性。 温吞无声,一点点将人蚕食殆尽。 晓羡鱼五官六感都有些模糊了,微微的眩晕感冲上头脑,只能感受着奚元的动作,无暇主动回应。怔愣半晌,忽然,奚元微微抬头,中断了这个吻。 他与她分开些许,二人紧密纠缠了许久的唇舌间,隐有一线晶莹相连。他喉结轻滚,克制地吞咽着喘息,低声提醒道:“呼吸。” ……呼吸? 晓羡鱼听见他嗓音若有似无的笑意,瞬间涨红了脸,一半羞的,一半则是憋的—— 太丢人了,她刚刚居然忘了呼吸! 这也不能怪她,实在是奚元吻得太深,没人教过她这种情形下该如何换气。 晓羡鱼深深吸了一口气,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正欲说点什么,奚元的气息再一次落下来,犹不餍足地续上了方才中断的吻。 ……亲这么久,他好贪心。 晓羡鱼眨眨眼,她是个学什么都很快的聪明人,渐渐地也寻摸到一点窍门,开始回应他,尝试找回主动。 许是先前换气不当,她现在有点儿晕乎,干脆伸手环住奚元的腰身。 那可真是一把细韧窄瘦的美人腰,隔着衣物落在她手里,掐了掐,手感极好。 奚元顿了一下,覆在她颈间的手游走至后腰,再下落,然后单手一抄,直接将她整个人抱进了怀里。 他半边手臂落着她全身重量,仍旧稳当当的。晓羡鱼觉得自己仿佛是个面团,正在被他一点一点揉进身体里。 他好像想要吃了她。 这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逝。 白玉莲花台太温暖了,将空气都烘出一丝旖旎生香的情欲意味。 太亲密了。 晓羡鱼不得不逃开,她将头后仰,好像溺水的人想抓住一线空气。一段白皙修长的颈烙在他的眼睛里。 奚元眯了下眼,欺上前去咬了一口。 不轻不重,堪堪留下一点绯红的齿 痕。 “……你咬我?”晓羡鱼猛地一激灵,这人,不,这鬼难不成还真想吃了她! “歇够了吗?”奚元温和问着,但嗓音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哑,“继续。” 说完,他又亲了上来。 这回更起劲了。 想起这头起初是谁开的,晓羡鱼简直有点儿欲哭无泪,抗议的呜咽被他堵回喉咙里。 不过,看起来奚元已然丢了往日的冷静自持,那无懈可击的伪装和防备,似乎终于被她彻底击碎。 晓羡鱼等的就是此刻。 她垂了垂眼,认命似的软倒在他臂弯里,一只手顺势搭上了他的脖子。 指尖蜷了蜷,缩回袖子里,悄无声息地勾出一块贴在内腕上的镜子碎片。 ——就快成功了。 然而,就在那碎片从红袖边沿露出一角时,奚元蓦地抬手,攥住了她的腕。 晓羡鱼动作一僵。 奚元缓缓抬眸,目光落在她脸上,微眯了下眼。 旋即,他将手指探入她的袖中,取出那块碎片,随手扔进了白玉莲台外的黄泉水中,再不见踪影。 做这件事时,他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她,抱着她的手也未松开分毫。 而他的神态比之方才,甚至并没有变得更清醒些。漂亮狭长的眼尾染着桃花绯色,眼神里氤氲着未褪的情欲,唇间沾着点点晶莹。 就好像还没完全从那一塌糊涂的缠绵里抽离出来。 可一开口,语气里丝毫不含情欲,冷静得近乎冰冷。 “小仙姑,若想诈得我心乱——” 他挑眼瞧她,抬起指节拭去唇畔暧昧水渍,慢吞吞地说道: “这种程度……还不够。” 第80章 失控 食髓知味。 奚元的话音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将空气中氤氲的燥意彻底冲刷个干净。 原来他早就看穿了。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既然看穿了就不要亲,亲都亲了,到头来又要揭穿她。 什么好处都让他占了。 ——对了, 他还趁机咬了她一口。 晓羡鱼暗自气恼,一把推开奚元, 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青年被她一推, 浑不着力地往后倒去, 手臂搁在白玉莲瓣上, 指尖映着莹透玉色,十足高洁、十足无暇。 可是手背上微凸的血管经络,却无声蔓延着未褪的情欲。 他醉玉颓山般倚在那儿,气息不匀,几缕发落到脸边,像蜿蜒清绝的墨笔。 晓羡鱼盯着他, 咬牙切齿地问:“是吗?那什么程度才够?” 奚元眼珠子轻轻一转:“想听?” 晓羡鱼:“……” 她不说话了。 “生气了?”安静片刻, 奚元问。 晓羡鱼偏过脸去,不但不说话了, 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意给他了。 是生气了。 气得很明显。 奚元扶着白玉莲瓣起身, 慢慢又黏了过来, 嗓音放软说道:“不要生气。” 晓羡鱼伸手又要推开他, 却被他捉住手腕。淡淡阴影笼罩而下, 他欺身上前, 将她禁锢于莲花一角。 “不生气好不好?”奚元俯身凑近, 鼻尖小心翼翼地轻蹭着她的脸颊, 低声辩解,“……这次分明是你骗我在先。” 语气里好像还有点儿委屈。 “……” 晓羡鱼震惊了。 震惊于他装可怜的本事,把黑的都能装成白的, 好像方才抓着她好一顿亲,还厚颜无耻地说出“还不够”的是别人。 恍惚间还叫她以为回到了从前,眼前的还是那只柔弱病气、乖巧温顺的孤魂。 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就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少来这套。”晓羡鱼深吸一口气,毫不客气地反问:“你很委屈吗?” 奚元搭下眼帘,低低地“嗯”了声:“委屈。” 晓羡鱼:“……” 还真敢回答。 “我就骗了你这么一回,你呢?”少女睁大了眼睛,桃花眸里盛满不可置信,大概是觉得气不过,连珠炮似的说道,“从头到尾,你嘴里有过几句实话?骗我从来脸不红心不跳,一问就开始装可怜,还说喜欢我,你简直……” 奚元盯着她一刻不停的嘴唇,被他蹂躏得微微红肿,质感像娇艳的花瓣,好似经不住轻轻一掐。他本想直接咬下去,到底克制住了,偏过头去转而咬了一下她的耳朵:“喜欢你是真的。” “嘶……你又咬我!” 晓羡鱼感觉耳廓唰地一热,她怔愣了下,忽然扑上去照着他的脖子也来了一口。 那势头简直就是打算撕下他一块肉。 晓羡鱼舌尖尝到一丝甜腥的血气,她将心一横,并没有停下来。 奚元似乎吃痛,隐忍地闷哼了声,竟然不反抗,也不推开她,反而顺势将扑上来的人搂进了怀里。 又一次近在咫尺,密不可分。 他的手覆上那纤纤一握的腰身,埋下头去又开始亲她。先是浅啄了几下耳垂,然后流连到下颌线。 “……唔!” 晓羡鱼只觉得头皮一麻,不得不松开牙关,仰头撤离。 然而这倒是方便了某人的掠夺和侵入。他用额头抵着她的颈,鼻尖轻轻蹭着、嗅着,然后是亲吻。吻够了,开始浅浅地舔舐、品尝起来。 食髓知味一般,沉溺于肌肤间萦绕的香甜。 “你先骗我的……你先开始的。”往日澈冽悦耳的嗓音发哑,扫过耳畔,勾起阵阵酥麻。他呢喃着,字音有几分含混,“再骗骗我,再说一次喜欢我,好不好?” 他说着微微抬头,又含住了她的唇,肆无忌惮,予取予夺。黏腻的吮吸声、模糊的吞咽交杂响起,呼吸间,潮热的空气撞入肺腑,燎遍四肢百骸。 晓羡鱼视野里漫上一层浅浅水色,看他朦胧,连带着意识也朦胧起来。 她隐约又开始喘不上气来了,迷糊间,本想说这句倒没有在骗你。喉头轻滚,到底拾回一线神智,把话咽了下去。 这个节骨眼说,她没把握能控制住后果。 寒凉的气息、炽热的触碰反复交织,那难捱的感觉在她身上寸寸游走,愈来愈深入。从修长鹤颈,一路流连到瓷白锁骨,纠缠间,衣襟被微微扯开。 晓羡鱼眉尖轻蹙,忍不住轻喘着挣扎:“好了,够了……你亲得是不是太久了点!” 青年不语,一双昳丽惑人的眉目轻垂,含了迷离薄雾的眸光,缓慢淌入布料阴影遮盖下的起伏之中。 雪色灼人。 玉骨冰肌落入他幽深眼底,顷刻便烧成了连天的野火。 空气肆虐膨胀,一触即燃,等待纾解。 晓羡鱼回过神,勾在奚元肩上的手指轻颤起来,脑海里叫嚣着警告。 ……不对劲。 这一回,和方才好像不太一样。 奚元的动作里隐约透露着失控意味。 仿佛他要的,远不止于耳鬓厮磨的温存、纠缠难分的亲吻,而是更多。 但与其说失控,倒不如说像是找回一点久违的“习惯”。正因为曾经习以为常,所以第一时间没能刹住。 ——简单来说,晓羡鱼觉得他有点过于熟练了。 奚元显然也反应了过来,微顿了顿,将视线从那片诱人的雪色间转开,抬起头,沉默而克制地远离了她。 他自己停下了。 失控来得仓促而热烈,走得却悄无声息。 气氛渐渐冷凝。奚元一言不发地偏过头去,目光落向涟漪不息的黄泉水中,不去看眼前人身上那些暧昧旖旎的、尽数源自于他的红痕。 晓羡鱼挣开他的怀抱,心有余悸地整理着衣襟。思来想去,忍不住直言道:“……你挺熟练啊。” 奚元:“……” 晓羡鱼狐疑地盯着他。 奚元抿了抿唇:“……是吗。” 然后又是沉默。 方才还干柴那个烈火的,眼下又相顾无言了。不知为何越界的亲昵燃尽后,徒留满地尴尬余烬。 晓羡鱼有点儿郁闷,正要说什么,奚元忽开了口。 “我没有过别人。”他说。 晓羡鱼:“……” 这只鬼居然试图向她证明自己的干净。 她干巴巴地“哦”了 声:“可你方才……”分明就不太像没经验。 奚元忽然起身。 “今夜是我的错。”青年发丝散乱,墨色泼了雪白衣袍一身,从来矜贵冷清的白衣上,每一道褶皱都在昭示今夜的混乱和失控,“我让月白来陪你。” 他掸了掸雪袖,转身下莲花台。 晓羡鱼愣了愣,十分莫名其妙:“叫月白过来干嘛……等等,你又要跑?” 奚元动作一顿,没有回头看她,径直朝着殿外走去。 晓羡鱼刚被他亲得一塌糊涂,脑子还有点儿晕乎乎的,这回没来得及抓他。 等她反应过来,那道雪白身影已经越过重重帷幔,只留给她一片触不可及的衣角。 “天杀的倒霉鬼,你亲完就跑?!”晓羡鱼这下彻底怒了,大喊:“给我回来!” 可惜奚元不再是那个对她唯命是从的倒霉鬼,他头也不回,就这么离开了。 几乎像在逃离。 晓羡鱼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良久,缓缓收回目光。 她回头扫了一眼白玉无瑕的莲花台,方才的旖旎纠缠,此刻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这座莲花台依旧纤尘不染,透出一股高洁之意,甚至隐约神圣。 白玉莲台,在仙门正道之中通常代表着庄重圣洁。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见过这样一座白玉莲花台。那时候端坐在莲瓣环绕中心的,是初见的微玄圣子。 那块镜子碎片被扔入了黄泉,没能发挥它的作用,辜负了沈疏意的心思。 好在她心中多多少少已有思量,只待验证。 晓羡鱼“啧”了一声,挥走脑海中纷杂的念头,将腿一盘,开始打坐入定。 …… 月白不知何时到的禁殿。 再睁眼时,晓羡鱼正对上一张巴掌大的精致木偶脸,漂亮又瘆人的眼睛眨巴着,正一瞬不转瞧着自己。 见她睁眼,月白嘻嘻一笑:“羡鱼姑娘,你醒啦。饿不饿呀?” 她这么一问,晓羡鱼忍不住感受了一下肚子,确实空得十分难受。 她如今是启灵初境,已经能够辟谷。 但胃不需要食物,耐不住嘴巴馋。 她诚实地点点头,又问:“你们鬼君呢?” 月白调笑道:“哎呀,这么一时半刻不见,就又想他啦?” 晓羡鱼正要否认,忽然发现对方的视线明晃晃落在自己脖子间。 ……也不知被奚元折腾成什么模样了。她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下,不疼不痒,但看月白的眼神,想必痕迹很是明显。 月白道:“我原本忙完事情,还想过来看看你,好在没来,否则岂不打搅了美事?” “……”晓羡鱼:“哪来的什么美事,月白大人说笑了。” 月白看她否认,吃惊:“不美吗?难道鬼君……” ——不行? 她把最后两个大逆不道的字咽了回去,心虚地四处张望,生怕被本尊听见。 晓羡鱼简直头疼,也不知道这具小傀儡是怎么被炼制出来的,脑瓜里装满了不正经的东西。 她轻咳一声,生硬地岔开话题:“月白大人问我饿不饿,可是要给我吃的?” 月白“嗷”了一声,想起正事,弯腰提起个精美食盒,递给她。 还真有吃的。 这鬼界牢房还挺舒适,不但干净别致温暖,甚至供应牢饭。 晓羡鱼将食盒打开,端出里头的碗碟在身前逐一排开,发现这牢饭还精致得不可思议。 味道尚不得知,但色香皆全,菜样丰富,显然是下足了心思的。 连最寻常普通的白米饭,也粒粒晶莹饱满,不干柴不粘稠,火候烧得正好。 晓羡鱼略显震惊,拿起那双雕刻繁复精美的金玉筷,有点儿无措地在碗里齐了齐。 诱人的香气丝丝缕缕漫来,钻入鼻腔,将此前蛰伏下去的饥饿勾起。 她想起在鬼市上的见闻,开吃前,到底谨慎地问了句:“容我多嘴一声,这些菜的食材……” 月白仿佛早料到她由此一问,见怪不怪道:“放心吧,不是人。” 晓羡鱼看着那些菜也不像来历不明的,有鹅有虾有鸡有羊,和看起来就很安全的蔬菜。汤则是莲藕和排骨熬的,浮着几条滋补的虫草,和碧绿的葱花。 只不过保险起见,还是问了一声。 此刻得到回答,晓羡鱼放心大胆地开吃。 并不担心有毒,因为奚元想对她做什么还不至于委婉到需要偷偷下去。 月白趴在莲台外,眉眼弯弯瞧着她吃,那神态慈祥得简直就像看着孙儿大口吃肉的祖母。她想起什么,忽道:“这些都是鬼君亲手做的。” 晓羡鱼筷子一顿,嘴里的肉嚼到一半,震惊抬头:“……什么?” “真的,我也是头一回看到鬼君亲自下厨,但他瞧着熟练得很,生前应当经常做饭。”月白歪着脑袋琢磨了下,“说不定生前是一位大厨。” 晓羡鱼微微怔然:“头一次亲自下厨?他为什么特意……” 说着话音一顿,想必没有谁比她自己更知道缘由了。 因为她生气了,奚元请求她别生气。今夜稀里糊涂亲了一顿,末了他说都是自己的错。 又或许不止如此。 或许其实并没什么原因,哪怕没有今夜这一出,奚元也会下这个厨,精心准备这些饭菜。 晓羡鱼沉默地又夹了一筷子肉,含糊道:“他厨艺还真好。” 不得不承认这些菜做得十分抓她的胃口,晓羡鱼风卷残云地解决完,舔了下嘴角,问:“他亲手下的厨,干嘛不亲手端来,还要劳烦别人?”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仿佛真的不理解,堂堂幽都山的主人,为何不亲力亲为照顾一个囚犯? 月白仔细品了品,目光又落到少女颈间吻痕,悟了。 实在也不能怪囚犯有此疑惑。 毕竟他们鬼君都亲自献身照顾到床上去了,那么端个饭,好像也没什么不妥。魔/蝎/小/说/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围炉 月白往事/月下相谈 傀儡少女拎着空食盒, 从禁殿里出来。 血月高悬,她踏着漫野红光的夜色,步伐轻盈, 一路哼着小曲儿来到另一座宫殿。 十殿之首,缠魂殿。 黄泉水上白骨亭。一人懒漫坐在亭中, 身前烧着炉子, 滚滚白烟从炉嘴冒出, 空气中茶香四溢。 他手里握着把扇子,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控火候。 月白在亭外阶下止步,恭敬道:“鬼君。” 奚元没抬眼,目光好像融在了袅袅茶烟里,朦胧不分明。他漫不经心沏着茶,问:“她胃口如何?” 月白实话实话:“特别好。” 她掂了掂手中食盒:“都吃光啦。” 晓羡鱼的心态好得令人佩服,对她而言, 天塌下来大概都影响不了吃和睡。 奚元“嗯”了一声, 似乎并不意外。 月白又道:“鬼君,我说这些菜都是您亲自下的厨, 她还夸您手艺好了。” “她知道是我做的, 也肯吃?”奚元沏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为什么不肯?”月白奇怪, “她好几次问起鬼君, 想知道您为何不在。” 奚元微垂着眼:“你如何说的?” “就说您忙呗。”月白瞅着悠闲赏月喝茶的主人, 嘀咕道:“鬼君, 您别怪月白多嘴, 我觉得羡鱼姑娘好像并没有生您的气。” 奚元侧目扫她一眼, 拿起个杯子轻轻放在了对面:“过来,坐下。” ——这是让她边喝茶边细说的意思了。 月白别的不一定,揣摩主上的心意却是极为擅长, 也许这是作为傀儡的天赋。当初她被炼制出来的目的,就是取悦、陪伴、治愈她的主人,做他心中那人的影子。 月白曾被完全装扮成另一个女子的模样,学着她一颦一笑,得到主人的喜爱。 喜爱过甚,她于是生出血肉魂灵,成了“邪祟”。 寻常器物被寄托真挚的情感,也会变得有灵,何况是以心头血精心炼制而成的傀儡替身。主人对她的感情虽然不算真挚,甚至还很病态,但也许是过于偏执浓烈,竟也为她赋了灵。 一个不再单纯是傀儡的傀儡,本该被毁去,可 她的主人没舍得。 他将她偷偷藏了起来,只在夜深人静时,再满眼痴迷地让她做别人的影子。 然后月白终于倦了。 她看活人本应没有美丑观念,可不知为何,瞧自己那主人面目愈发丑恶。到了最后,她做了身为“邪祟”应当做的事情。 弑主。 她提着他鲜血淋漓的头颅,有几分苦恼,漫无目的地闲晃,不知不觉停留在他的家族禁地前。 月白眼中哪有什么禁制可言,她闯了禁地,然后在里面看见一个用铁链锁起来的疯女人。 那女人疯癫得连她都怕,月白本欲直接转身离开,但她定睛一瞧,那满是虱子跳动的蓬头乱发间,竟长着一对古怪犄角。疯女人抬起脸,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月白愣住了,她认得这个人。 月白是用主人的心头血炼制的,他的欲和念刻在血里,傀儡天然能够感知。所以她才能把他心里那个人模仿得如此完美。 所以月白看清那个疯女人的一瞬间,便知道了。 她就是主人心里的那个人。 原来她根本没死,就被关在离主人近在咫尺的禁地里。 而他似乎是知道这件事的。 主人的家族是个在当地颇有名望的修行世家,从前名不见经传,却在这百年内迅速崛起、壮大,像是觉醒了血脉般,家族中出现许多天赋不凡的好苗子。 倘若晓羡鱼将月白的来历问得再细致些,便会知道,炼制这傀儡少女的人出自当年名盛一时的宋家。 宋氏一门横空出世,犹如修真界的一颗新星冉冉升起,可坠落得也相当快。 那年宋氏满门被屠,凶手是一具失控的傀儡。 那具傀儡很快被诛灭,魂灵碎散。而紧接着,宋氏一族掩盖了数年的血脉秘密也在调查中意外被揭露,得见天光。 许多年前,宋家先祖在东海遇险,被一从天而降的神秘女子所救。 男子想要报恩,做牛做马做仆人也要跟在女子身后,撵也撵不走,死缠烂打之下,那坚冰似的女子终于慢慢被感化。 相识,相知,相恋。 浓情蜜意时,女子忍不住告诉了男子一个秘密。 原来她是东海早就陨落的龙族后代,身体里流着一丝龙族血脉,如今世间唯一的龙女。 龙血神秘,珍贵,稀罕。 像个等待挖掘的宝藏。 在她的助益下,男子平庸的灵脉得以重新洗练,顺利踏入修行一途,并从此平步青云。 一个人生出如此大的变化,是很难瞒过身边亲近之人的,他顺其自然地将来龙去脉告知了家中。 然后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 起初,是宋家请求龙女献出一滴心头血,救他们那缠绵病榻,时日无多的老夫人。 然后,又请求龙女再赐一滴,为男子兄长家中那早产的幺儿改善体质。 一滴又一滴,一次又一次。 次数多了,龙女便发现这家人无论如何也喂不饱。饶是她心善,也不愿再答应。 可感情蒙蔽了双眼,她没察觉那天晚上,爱人眉目含情递过来的那杯酒有异。 再醒来时,已然缚仙锁加身,重重阵法、禁制围绕。她就这么被宋家囚禁起来,成了个活血库。 男子和旁人成亲,有了后代,宋家吸着她的龙血渐渐壮大,在修真界有了声势地位。 月白的主人是宋家某个被寄予厚望的后生。 他少年时性子顽皮,误闯禁地,见过龙女。 那时她尚未神智失常,苦苦哀求他帮助自己逃出去。 龙女美貌惊人,眉目间缠绕哀愁,叫人想要拨开雾色一探究竟。神秘总是最迷人,少年情窦初开,一来二去,忍不住对她倾心。 起初他也想帮她逃出去。 可后来偷闯禁地的事情被家中发现,他受了一顿狠罚,同时也知道了血脉里的真相。 他从小到大都被长辈夸赞天才,天之骄子意气风发,惹得多少艳羡爱慕。 没有了她的龙血源源不断滋养,他会如何? 平庸,弱小,失去家族庇护,从云端跌下,在泥潭里受人白眼嘲笑。 倘若从未拥有过,他或许不会心生犹豫。 可是曾风光无量,又怎能忍受所拥有的一切被剥夺? 少年没再去过禁地。 哪怕知道有一双满含期盼的眼睛一直望向外头,等着他到来。 只是那禁地深处的美丽女子始终令他魂牵梦绕,渐成心魔。 他刻苦修习傀儡秘术,炼制出一个傀儡。经年过去,他对龙女的相貌已经记得不大真切,回忆里总是蒙着一层雾色。 可那眼睛他忘不了。 于是月白拥有一双极漂亮的深蓝色眼睛,大大的,圆圆的,叫人一对望便再难挪开目光。 他想象着心中那人,将傀儡调教成他喜爱的模样。 夜深人静时,他目光痴迷地爱抚着傀儡,指尖在她冰冷的肌肤寸寸游移,卑劣地命令她取悦自己。 风水轮流转,月白后来杀他时,将他的十指一根根掰下来碾碎,笑意盈盈地也命令着他—— 吞下去。 *** 月白往白骨亭里一坐,端起鬼君大人亲手泡的茶,咕噜咕噜喝起来。 奚元的指尖摩挲着杯盏,点映玉色,剔透清冷。 他安安静静,并未出声催促,就这么等着她的下文。 月白时常觉得,自己的第二任主人虽然是一只鬼,还是一只凶名赫赫的大鬼,可他比前头那位像人多了。 月白开始认真分析:“鬼君,若是羡鱼姑娘生您的气,又怎么会开开心心吃您做的饭菜呢?” 奚元垂了垂眼,言简意赅:“两码事。” 她吃是因为她饿了,吃得开心是因为饭菜确实好吃。就这么简单。 月白很懂得不能反驳上司,不管他在犯多大的倔,都要顺着他的话头循循善诱:“那依鬼君所见,她为什么要生您的气?” 奚元喉结轻滚,嗓音微涩:“我太放肆了。” 月白回忆起晓羡鱼颈间点点红痕,大概理解对方的意思……看起来确实挺放肆的。 她目光一转,落到自家鬼君脖子上,有个相当重的咬痕。 只有咬痕,没有别的。 所以,那个时候全是鬼君单方面主动? 月白搓了搓手:“鬼君觉得,羡鱼姑娘对您可有意思?” 奚元不语。 月白懂了,他不敢确定。 她回忆着那少女提起眼前人的模样,眉梢眼角间分明写满了不一般,他怎么会不敢信呢? 还没自己个傀儡开窍。 怪不得追个人追了两辈子,耽误三百年。 月白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道:“鬼君,月白斗胆提醒一句。羡鱼姑娘不记得您,不喜欢您……不正是您想要的吗?” 奚元搭下眼帘,端起莹碧色的杯盏抿了一口。 “是啊。”他很轻地叹了声,嗓音淡凉,不含什么情绪。 只是好像,慢慢变得贪心了起来。 气氛一时冷凝,月白埋头继续嘬茶,余光偷瞄着鬼君。 她想起几个月前,鬼君离开幽都山前的情形。 那时是在缠魂殿中。 月白问他:“鬼君,怎么这个时候去人间,断魂泽那只眼睛不管了吗?” 鬼君靠在座上,垂眸把玩着红线钱串,墨发懒散地披着,一剪侧颜苍白冷峻。 他那时不是这副容貌,而是本相。 远要矜贵疏离得多。眉目覆霜,隐约间透露着高不可攀、睥睨凡尘的神像。 只是眼皮低垂时,依稀可见一粒绯红朱砂痣,巧妙冲淡了冷意,为他添上半分艳。 “我在眼睛里看见了她。”鬼君道,“它快醒了,我时间不多,入妄海前,想再去人间看她一眼。” 月白狐疑问:“就看一眼?” “嗯。”他沉默良久,轻声开口,“就看一眼。” 第82章 醉酒 鬼君睡了就跑? 很显然, 鬼君食言了。 不仅看了一眼又一眼,现在还直接把人打包带回来了。 不仅带回来,还关起来这样那样了。 呵。 男人的嘴, 骗人的鬼, 月白当然不敢直言, 她小脸肃然, 说起正事:“信鸦来报, 人间那边有新动向。正道仙盟集结六派, 将围剿幽都山。” 奚元眼皮子也不掀一下,风轻云淡地“嗯”了声。 月白忍不住问:“鬼君,是要开战了吗?” 她知道这绝不是鬼君所图谋的。 幽都山都是他的子民,尊敬他仰慕他喜欢他。那些弱小的幽灵,在他辖下才能快乐平常地过日子。 她看得出来,鬼君也喜欢它们。 纵然也有那么几个烦鬼的惹祸精——比如奈何殿和忘生殿那俩货, 深仇大恨, 经常打架打得昏天黑地,上个月刚打塌鬼市一条街, 她计算完亏损, 肉疼得龇牙咧嘴。 月白十分支持正道把那俩货给围剿了, 只要别波及其它鬼。 战事若起, 要么正道血流成河, 要么繁华美丽的极乐京被毁于一旦, 也有可能二者皆有, 两败俱伤。 鬼君不可能挑起战火。 再说他都要去妄海了, 哪有闲工夫拳打霜天台脚踢六大派。 奚元没有回应她的问题,只是笑了下:“沈疏意的反应出乎我意料,不过, 倒是正好。” 他当着沈疏意的面劫走晓羡鱼,便知道他一定会来要人。 只是有些没想到,他气性如此大,回去直接集结了六派要围剿幽都山。 “那个霜天台首席?”月白闻言一头雾水:“什么正好,鬼君可是和他有仇,打算杀他?” 她说着,恶狠狠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殷勤地表示此事可以让她来。 奚元心平气和地喝着茶:“我杀他做什么。” 毕竟是她曾经的朋友。 月白更困惑了:“那您引他来这做什么?” “聊聊天而已。”奚元漫不经心瞥她一眼,淡声:“满脑子打打杀杀,月白,你心不静。” 月白:“……” 心不静的月白,被可恶的上司打发去干活静心了。 她去鬼市巡逻了一圈,一切安好。又去销魂塔里欣赏了会儿正在受罚的两位殿主——销魂塔是幽都山最令鬼闻风丧胆的地方,鬼君脾气温和,极少这么惩罚鬼,但这回,奈何殿主和忘生殿主因为打塌鬼市一条街、外加导致黄泉断流,罪不可赦,被他扔进塔里赎罪来了。 欣赏完,月白心情大好,哼着曲子又往禁殿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晓羡鱼等得望眼欲穿,也没再见到奚元。 月白会定时定点拎着他做的饭菜过来,有时带点花生小酒和她闲聊,有时给她几本话本解闷。晓羡鱼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尽可能满足。 唯独离开禁殿,没门。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囚犯,她过得相当滋润了。 但她内心的怨气与日俱增,堪称比鬼还重。 “你们鬼君呢?又没来?”晓羡鱼盘着腿抱着手臂,凉飕飕地问,“他到底怎么才肯来?” 月白眼神乱瞟:“唔,他有点忙……” 晓羡鱼便问:“他都在忙些什么?” 月白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晓羡鱼看着她,叹了口气,没有继续逼问。月白就是个听命令干活的,实在不必为难她。 “月白大人,可有酒?”晓羡鱼往白玉莲瓣上一靠,往日总是笑意盈盈的桃花眼眸,难得惆怅,“你愿意陪我喝一杯吗?” 那模样,一看就是打算借酒浇愁。 月白睁大眼睛,她最爱喝酒了。 闲暇时候,她最喜欢去逛鬼市最大的酒楼葬魂楼,搂着艳鬼舞姬饮点小酒,销魂得很。 月白搓了搓手,心想:“鬼君吩咐过,羡鱼姑娘有什么要求都尽力满足。” 不过是陪着喝个酒,当然没有推脱的理由。 她欣然应下:“好!你在此处稍等我片刻——” 傀儡少女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步履间满是迫不及待。 晓羡鱼眼珠一转,盯着她离开的背影半晌,缓缓收回目光。 几只残灵慢悠悠从她袖间飘出。 ** 月白风风火火去了一趟葬魂楼,提来几坛她最爱喝的酒。 “此酒名为一滴醉,别听名字直白俗套,它可不俗啦。”傀儡少女蹲在白玉莲花台前,兴高采烈为晓羡鱼介绍着,“它是取用黄泉水酿的,可烈了。一滴下去,如同吞火,能顷刻间将你的肺腑焚烧殆尽……” 听她这么说,哪个活人还敢喝。晓羡鱼眉梢抽了抽,温馨提示:“月白大人,我是想一醉方休,不是一醉下黄泉。” 月白“嗷”了一声,早有准备,抱起一坛不一样的:“没事,你喝这个。比较温和,活人受得住。” 晓羡鱼接过她递进来的酒和杯盏,小心翼翼倒满。 此时月色正好……鬼界意义上的好,猩红如血。 晓羡鱼道:“我先敬月白大人一杯。管理这么大一座极乐京,属实不容易。” 难得有人能体察月白的辛苦,她十分感动,忙也倒了酒一饮而尽。 晓羡鱼不似她喝得那么老练豪放,而是斯文地品尝着,模样更像在品茶。琥珀色的酒液流淌过喉舌,上颚和舌尖泛起微微灼意。 ——这酒,可一点也不温和。 她垂了垂眼,只觉得胃一下便暖和了起来。敢情这“温和”是相对于月白而言的。 晓羡鱼像是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慢慢来。”月白瞧着她,少女皱着脸,仿佛是觉得辣,全然一副没碰过酒的样子,“羡鱼姑娘,莫非你不常喝酒?” 晓羡鱼眨眨眼,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嗯”了声,愧疚道:“我是不是……扫月白大人的兴了?” “哪里哪里。你能同我一起喝酒,我就很高兴啦。”月白十分体贴,“既然喝不惯,你便喝慢些、喝少些,我干杯,你随意!” 说完又倒了满杯仰头饮尽。 晓羡鱼望着她,眼尾染上一丝笑意,软声道:“多谢月白大人。” 既然今夜的主题是借酒浇愁,那么酒是其次,愁才是重点。 月白问:“羡鱼姑娘,可是心情不好?” 晓羡鱼长叹一口气,撑着腮,与她诉起苦来:“月白大人知道的,还不都是因为你们鬼君。” 月白做出洗耳恭听状。 晓羡鱼道:“那夜他到这胡闹了一番,事后什么也不解释,穿好衣服就走了,眼下还不愿见我。你说,我如何能不烦心。” 她说得暧昧,那些话落到谁的耳朵里听来,都会理解成同一个意思。 ——鬼君睡完就跑。 月白瞪大了眼睛:“竟有此事?” 光凭晓羡鱼脖子上的痕迹,她就知道那夜确实发生了些什么。但具体的,鬼君总不会和她说,于是月白便以为只是寻常的、缠绵的一夜。 可这般听来,怎么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月白喝了口酒,抿抿嘴,迟疑问:“鬼君真的……穿好衣服就走了?什么也不说?” 这怎么可能呢? 晓羡鱼眼珠轻轻一转:“说了,他说今夜是个错误。” 这句话,应当不算完全在骗人。 月白一拍大腿:“岂有此理。” “可不是吗,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晓羡鱼重重叹气,语气里有点儿愤然,“我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他避而不见,难道还怕我纠缠不清吗?” 月白喝了口酒,道:“羡鱼姑娘,你先别难过。以我对鬼君的了解,此事定有误会。” 误会,是当然有的。 晓羡鱼轻咳一声,继续半真半假地胡诌:“他动情时,还抱着我说喜 欢我,可过后却又冷冰冰的,我真想当面问问他怎么想的。 月白又喝了口酒。酒劲上来,胆子也变大了,啐了句:“呵,臭男人。” 晓羡鱼极力压着笑意,应和道:“没错。” 月白扶着脑袋,回忆起过往点滴,又捡回几分神智。她跟了鬼君那么久,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别的不敢说,但他绝不会玩弄感情。 月白想想又道:“羡鱼姑娘,我有一句话……” 晓羡鱼道:“当讲。” “……”月白眨眨眼睛,“其实鬼君不见你,必然不是他不愿,而应是觉得你不愿。” 晓羡鱼微微一怔,垂下眼睛:“是吗。” 那他可想错了。 她抿了抿唇,给月白满上酒杯,轻声道:“那你告诉他,我愿。” 月白乐呵呵地把她倒的酒饮尽,好像没听清,凑上前来问:“什么?” 晓羡鱼又给她满上,笑道:“没什么。” 很快,她们的话题从奚元跳到了别处。月白说得兴起,给晓羡鱼讲了奈何殿主和忘生殿主之间的恩怨。 晓羡鱼听得震撼:“所以,就因为一碗豆腐脑,他俩过命的交情都反目了?” “可不是嘛!”月白醉意熏熏,趴在莲瓣上,大着舌头说道,“还有伏冥,就那个放焰火的,据说他生前就爱鼓捣这些,有天发了疯,用火药把自己炸死了。” 晓羡鱼:“……” 月白转了下脖子,换了个方向趴着,又絮絮叨叨同她说起许多无关紧要的东西。 晓羡鱼耐心听着,对那些琐碎好似很感兴趣,时不时发问。月白说得多了,喝得也越发高兴。 到了后半夜,她彻底醉了。 “葬魂楼的艳鬼舞姬,嘿嘿,是我的老相好,有机会我要带你见见他……”月白胡言乱语东拉西扯,“那小腰勾人夺命,眼睛水灵灵的,说话又温柔又软,嘿嘿,嘿嘿……” 晓羡鱼笑起来:“有你们鬼君好看吗?” 月白努力思索了一下,诚实回答:“那倒没有。” 晓羡鱼眼睛弯起来,像一对月牙,瞧对方醉得差不多了,她将话题又拐了回来:“月白大人先前说鬼君忙,到底是在忙什么呀?” 月白“唔”了声,神志不清地嘟囔道:“人鬼两界要开战了……六派……那个什么首席集结了六派,要围剿幽都山。鬼君……鬼君……” 晓羡鱼神色微变:“你说什么?” 第83章 交锋 “我的耐心,仅此一夜。”…… “月白。” 一道淡凉嗓音打破了禁殿中的交谈。 晓羡鱼微微一顿, 抬眸看去。重重垂幔后,一道白衣身影提灯而来,不疾不徐, 衣摆翩然掠过浮阶下的黄泉水,沾水却不湿。 月白迷迷瞪瞪地回头望去, 见到来人, 当即酒醒了大半, 忙起身迎道:“鬼君——” 奚元扫了一眼她脚边那几坛“一滴醉”, 黑漆漆的眸子里落着幽**火,慢吞吞开口:“喝得可尽兴?” 月白听他语气不太对,愣了一下,神智忽然回笼,想起自己方才都秃噜了些什么。 ……她这张破嘴! “鬼君息怒,属下……”月白惊恐地瞪大了眼, 两膝战战似欲跪下。 奚元收回目光, 只道:“退下。” 月白如获大赦,缩着脖子蹑手蹑脚抱着酒坛子往外挪蹭。 奚元又补了句:“酒留下。” “……”月白放下酒坛跑了。 晓羡鱼沉默地放下手中酒杯, 杯里还是满的。她一门心思灌月白, 自己狡猾得很, 并没喝多少。 “终于肯来了。”她轻飘飘开口。 奚元停在莲花台阶前, 微微俯身将提灯放到一旁, 尔后单膝跪下, 抬眼看她。 他伸手捉住她搭在膝前的手指, 视若珍宝地贴在自己脸边。许是白玉无瑕的莲台过分神圣了, 那画面就仿佛莲台中供奉着他信仰的神明。 她睥睨,他仰望。好像在祈求她的垂怜。 奚元低低地“嗯”了声,“想你了。” 晓羡鱼想要抽回手, 没成功。冷笑了声:“晾我这么久,偏偏在我要从你属下嘴里套出点消息的时候,愿意想我了?你是来谈情说爱的还是兴师问罪的?” 不必问,晓羡鱼知道他一定是通过锁心咒察觉到她在搞小动作,这才现身。 奚元亲了一下她的指尖,并不介意她的冷言冷语。他望着她衣间散落的小光团,轻声道:“月白告诉你残灵会传话,你倒是上心了,用它们来打探消息,知道月白一喝多就管不住嘴。” 晓羡鱼指尖触电似的蜷了蜷,木着脸道:“是,鬼君打算罚我吗?” “想。”奚元诚实回答,“但好像拿你没办法。” “……”晓羡鱼默然。 奚元垂眸笑了下,方才透着虔诚的姿态一改,起身从容走上莲花台,如同上次一般,和她面对面坐下。 “想喝酒,我陪你。”他没带杯子,便很不见外地拿起晓羡鱼的酒杯,饮尽。 晓羡鱼瞪着他:“你干嘛用我的杯子?” 奚元往杯子里又倒上了“一滴醉”,慢条斯理喝完,笑道:“嫌我?” 他微微眯了下眼睛,靠在白玉莲瓣上,好整以暇瞧着她。 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神态赤裸裸地仿佛在问—— 都那样亲过了,也嫌吗? 晓羡鱼深吸了口气,不说话了。 有时候她真觉得倒霉鬼挺割裂的,时而可怜巴巴,时而坏心满满。 奚元安静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像寻常而悠然地品着茶。黄泉水酿成的烈酒似乎醉不倒他。 但又仿佛没那么寻常,没那么悠然。 晓羡鱼看出来了,他心情不好。 今夜借酒浇愁的另有其鬼。 晓羡鱼心中一动,开始思考奚元会不会醉。 不必像月白那般醉得神志不清,只需要卸下一丝心防、放松一丝警惕…… 奚元一瞬不转地盯着她,弯起唇,慢吞吞道:“我不会醉。” 晓羡鱼:“……” 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又是锁心咒捣的鬼? “放心,我不会给你下那样的咒。窥探内心,太冒犯。”奚元轻轻一笑,“是你的坏心眼都写在脸上了。” 晓羡鱼立刻道:“你才坏心眼。” 奚元没说什么,只是笑。 晓羡鱼不想再和他东拉西扯了,她正襟危坐,直视着他开了口:“仙盟要攻打幽都山,是不是真的?” 左右也让她知道了。奚元没隐瞒,干脆地“嗯”了一声。 晓羡鱼皱眉:“放我回去。” 她知道沈疏意为什么这么做。他早容不下幽都山,而她是导火索,纵然战事不全然因为她,但她来过一趟,知道幽都山并不像外界所说的那样可怕如炼狱,她可以和沈疏意谈探。 也许还能说服沈疏意亲自来看看。 奚元的手搭在莲瓣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白玉,垂眸不语。 晓羡鱼一怔,猜到什么:“你不想阻止他们?” 仙盟气势汹汹来攻打幽都山,难道就是他所图谋的? 那极乐京怎么办,那些懵懂温善的贴面幽灵们怎么办? 幽都山内有十殿修罗,外有寂灭之森里游荡的残暴凶灵,正道不是头一次想要围剿幽都山,可都没能越过那片寂灭之森。 纵然从前规模没有这次大,但哪怕六派联起手来,也未必能够避免伤亡惨重。 那可爱的傀儡少女呢?她是九修罗之一,打起来是幽都山的主要战力,她对鬼君忠心耿耿,对极乐京尽心竭力,她会杀仙盟多少人,最后又会死在哪位大能手下? 晓羡鱼倾身上前,伸手一把揪住青年雪白冰凉的衣襟:“奚元,你到底要做什么?” 奚元沉黑的眼珠凝着她,微微转动一下,含着点森诡的笑意:“想知道?” 他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唇。 意思很明显。 想问问题,得拿东西来交换。 晓羡鱼愣了一下,眼睛里漫上不可置信。 青年狭长漂亮的眼眸中,是赤裸不加掩饰的情欲,薄唇边挑着丝玩味的笑意,晓羡鱼清楚他指的不单只一个亲吻这么简单。 平心而论,他此时此刻看上去就像个混蛋。 完完全全的混蛋。 晓羡鱼松开他,直勾勾盯着他许久。 “这不会是你想要的。”她稳了稳气息,找回理智,平静地说道,“你在激怒我。” 奚元忽然擒住她的手,指尖探入红袖,缓慢摩挲着那一截皓腕,仿佛在汲取薄薄肌肤下轻微跳动的脉搏。 “猜对了。”他轻挑地笑起来,打量着她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生气的样子,像只挠人的小狐狸?” 很好。 他确实成功地激怒了她。 晓羡鱼冷冷地注视着他,向来春风含笑的眉眼难得覆了霜雪,任由奚元随意把玩着她的手,好半晌没动。 奚元垂了垂眼,嗓音低懒:“我耐心不多,只此一夜。” 言下之意,只有这夜她能换取到他的实话。 错失这次机会,他再也不会告诉她任何东西。 他在下最后通牒,问她愿不愿。 晓羡鱼脸色越来越冷,抿着唇不说话。 奚元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以她的性情和脾气,此刻约莫杀了他的心都有。 大概是不难料得到她的答案,他搭下眼皮,觉得没意思般,意兴阑珊地起身,转身欲下莲花台。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衣摆。 奚元一顿,回首。晓羡鱼的手微松开,尔后慢慢上移,停在了他的腰上。 她解下他腰间雪银色缎带,扔到一边。 “坐下。”晓羡鱼道。 奚元站着没动。 晓羡鱼撩眼瞧他,很好,看来他完全想不到她会有此举动。 奚元不坐下,她便站起身来,开始摸索着他身上的衣物。 素白衣袍委地一刹,他猛地攥住她手腕,嗓音微哑:“你——” 晓羡鱼踮起脚亲他,把他的话音堵回喉咙里。 片刻,她离开他,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奚元眼珠轻轻转动,视线落下来,野火的舌一般舔过她冷静得出奇的眉目。好半晌,他低声问:“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 “鬼王大人,这话该我问你。”她微微抬眸,唇角勾着,但眼底没什么笑意,“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 她身上只剩一层单薄微透的里衣,遮不住玉骨冰肌。光影勾勒着身形,骨肉匀停,纤秾合度。 她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侧最后一处系带上,控制着他的指尖将系带勾落。 衣襟敞开。 奚元偏开目光,指尖微不可察地轻颤起来。 “来。”晓羡鱼目光一瞬不转盯着他,她的动作彰显生涩,神情却半分没有不自然,不含一丝羞怯情意,语调冰凉:“告诉我你想做什么。不,你做给我看——” 奚元微阖了阖眼。 半晌,他沉默着将手掌覆上她腰身,单手抱起她,抵在一尘不染的雪白莲瓣上。 美人卧玉莲。 交相辉映,摇曳生姿。 他低下头去,含住了她的唇。 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 晓羡鱼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开始主动地回应着他。然后,她轻喘着偏过脸,开始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柔软温热的唇落在他耳边、颈侧,缱绻流连。 “仙盟攻打幽都山,真是你想要的吗?”亲吻他的间隙,她轻声问。 奚元垂了垂眸,他的眼底不见愉悦,只有阴云般的压抑。 “是。”他答。 晓羡鱼又问:“为什么?” 奚元不语,掌心缓慢抚上她腿侧,像是在把玩一块细腻温软的玉,指尖带上了一点力道,暧昧地轻揉着。 好像毒蛇不怀好意地拍打着尾尖。 “还要问吗?”他慢吞吞道。 晓羡鱼轻声回答:“问。” 第84章 勾缠 压着她狠亲。 黄泉水涟漪微微, 折出粼粼波光。 波光跃动,照映白玉莲台,明灭朦胧彷如雨雾中轻颤的睡莲。 奚元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只是低下头去,鼻尖轻蹭着她的鬓角, 然后舔咬向耳垂, 顺着纤细漂亮的颈筋一路下滑。 怀中人眼眸清明, 耳廓却泛着绯红, 许是三两杯酒下肚,到底有了几分薄醉。 那颜色像初春的桃花,沾染了他的气息,催得更熟。 晓羡鱼阖了阖眼,在云山当了这么多年的小咸鱼,此刻还真如一条咸鱼般毫不挣扎。 她仰靠着白玉莲瓣, 花瓣绽放的弧度将舒展的颈完美勾勒, 毫无保留地展露着,裹霜覆雪的新枝一般任人采拮。 奚元却清楚, 那霜雪之下总是藏着尖刺的。 若想摘下, 须得当心再当心, 提防再提防。 他微微抬眼望她, 漆黑的眼眸深处, 流转着一片冰凉的打量。 做给我看。 她这么告诉他。 奚元默不作声, 指尖勾开薄衣。 他埋下头, 带上了些许力道, 隐约有点儿凶狠地咬了那瓷白锁骨一口。 倒霉鬼真的很喜欢咬人。 晓羡鱼心里浮起这么个念头。 鬼魂烫人的唇掠过绵延雪色,堪称肆意妄为地品尝起来,齿间采摘红梅, 抵在舌端轻吮,不紧不慢逗弄着。 一瞬间,怀中人明显呼吸一滞,全身都紧绷了起来,落在他掌心里的腰肢微微僵硬。 “我告诉你为什么。” 奚元好似满意了,松口,短暂地放过了她。他抬起头,往日总是淡白的薄唇难得生出几分鲜活血色,好像也被红梅浸染。 “因为幽都山太小,太无趣,”他语气懒漫,“我想要整个人间。” 晓羡鱼一顿,挣扎着想起身:“什么意——” 话音没落,又被按了回去。 她恶狠狠瞪着奚元。 奚元盯了她半息,忽然将她身子掰过来,迫使她伏在白玉莲瓣上,背对着自己。 他弯身,一只手掐着她后腰,另一只手撑在她肩膀旁,以臂弯和胸膛牢牢禁锢住她。 浅浅阴影落下来,青年修长挺拔的身形将本就葳蕤的灯火遮盖,她被囿于昏暗、狭小的一隅,想要回头,却看不清他的神色。 落在她后颈的气息微沉。 晓羡鱼指尖扣紧玉莲,发白到极致,她心脏跳得飞快,强自镇定下来,脑海中模糊冒出一个猜测。 他不想被她直视着。 不想,或者不敢。因为他说的不是真心话。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想通这点,她不再感到慌乱。 背后的阴鬼贴上来,那是一个亲密到冒犯的距离,严丝合缝,他紧实的腰腹便抵在她后腰及下。 奚元的外袍被她解下,此时身上尚着一袭里衬,同样的素白、出尘、圣洁。 仍旧是谪仙一般的气度。 此时此刻,这位外表高洁冰冷的“谪仙”将手伸来,钳制住她的下巴,令她微转过头,然后他凑上来。 压着她狠亲。 雪白的里衬单薄,在咫尺距离下隔绝不了温度,和身体的起伏轮廓。 于是她迫不得已,分外清晰地感受着他。 他骨血里的禁制触碰到她便作祟,此时此刻,已然烧成了一塌糊涂的野火,舔舐着她,吞噬着她。 他好烫人。 喘气的间隙,晓羡鱼眨了一下蒙着雾色的眼,咬牙道:“……你骗人。要对人间出手,何必等到这时,岂不被动?” 幽都山鬼王横空出世后,蛰伏了上百年,极少在人间现身,神秘得很。若非如此,围剿一战也不会拖到如今。 奚元按着她后腰的手微顿,他的手骨节修长,几乎罩住她整个腰身。片刻,那只手毒蛇一般往内侧游去,然后下滑。 “小仙姑就这么相信我是个好人,唔,是只好鬼?”他含笑问着,指腹旖旎地揉动起来,“哪怕,都这样了?” 晓羡鱼蓦地咬了下舌尖,把要说的话吞回了喉咙里,她的眼眸一瞬溢出水色,生理性的泪克制不住,顺着嫣红的眼尾淌落。 “奚元,你……”她嗓音发颤,“你说过会告诉我实话的。” 奚元眸光微微一黯,半晌,复又笑起来:“分明是你不愿信我。” “那我呢?”晓羡鱼道,“你图谋人间,费尽心思来骗我做什么?” “喜欢你,特别喜欢。”奚元咬了一口怀中人雪腻的后颈,“再说,大名鼎鼎的魇主若与我联手,世间岂还有那些所谓正道的容身之地?” 晓羡鱼还是说:“我不信。” 奚元低声问:“不信前一句,还是后一句?” 晓羡鱼沉默。 “你太善良了。”他似乎叹息了声,用力抱住了她,好像打算揉进怀里:“是不是哪怕 我要把你吃了,你也只会心疼我太饿了,而不是骂我心坏?” 善良。 晓羡鱼将这个词在舌尖无声重复了一遍。 夸她善良的可不多。 可是奚元好像说对了,他都已经恶劣至此了,她为什么还信他另有隐情,有苦衷? 晓羡鱼的目光缓缓地落到一旁,凌乱的红衣间,那把安静躺在其中的跃池剑。 奚元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否则,也许会像扔了照魂镜碎片那样,将跃池剑也扔进黄泉水里。 哪怕按照常理来说,她如今这具身体修为低微,手中有剑无剑都是杀不了他的。 还有一样东西。 晓羡鱼腕间红线缠裹,铜钱轻晃,她不动声色地瞥去一眼。 奚元曾说这手串里藏着他的心魂,红线断,则魂散。 是真心,还是假话? 她眼下好像也只剩这一个办法了。 不,还有一个办法或许能够阻止奚元。 她体内有一根沉睡的魇骨,除了魔神之力,还封着她前世尽数修为。 重生这么多年以来,头一回,晓羡鱼产生了冲开封印的冲动。 她此时此刻受制于人,尽因自身弱小无能。 分明她也有尖利爪牙,不惧不孤剑沈疏意,也不惧幽都山鬼王。 晓羡鱼心中滋生一丝戾气,好在立刻回过神来,闭了闭眼,神智回笼。 不可以。 她死了一次,魂飞魄散了一次,入了妄海一次,才得以让这骨头意外被封印。前世的路,她怎么可能再走一遍。 这一世她只想好好的,师尊好好的,师兄师姐好好的,云山好好的。 废物无用也好,胸无大志也罢,她作为晓羡鱼活着的这一世,每天都觉得岁月悠长,日子美好。 晓羡鱼抿了抿唇,将这个荒诞的念头驱逐出脑海,希望重新寄托在腕间手串上。 此物必然不凡。 也许可以用它稍稍反制奚元…… “在想什么,这么不专心。” 心思百转间,奚元淡凉的嗓音陡然将她拉回神。 晓羡鱼抿了抿唇,没说话。 奚元偏头瞥了一眼地上的跃池剑,轻笑:“想要那把剑吗?” 他说完,终于舍得离开她片刻,弯腰拿起那把剑,晓羡鱼身上钳制一松,趁机转过身来。 掖了掖松垮垮的里衣,瞪他。 奚元拎着剑瞧她。 “亲我一下,剑给你。”他说。 晓羡鱼底线已经被他拉低了,亲他如喝水,闻言木着脸啄了他的唇一口。 奚元把跃池剑放到她手中。 然后他单手抱起她,另一只手握着白皙脚踝,勾缠在自己腰侧,姿势十足暧昧。 “再亲一下。”他食髓知味一般,凑近她轻声要求。 “这次交换什么?”晓羡鱼落在他怀中,慢慢开口,“能让我捅你一剑吗?” 奚元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意外:“好。” 晓羡鱼娴熟流畅地抽剑出鞘,将鞘丢到一旁,握剑的手抬起,剑尖抵在他喉间。 腕骨微微使力,剑尖刺破薄薄肌肤,渗出血珠。 “非要我这样吗?” 晓羡鱼垂眸看他。这一幕画面实在太诡异,他的指尖还扶在她腿侧,暧昧又隐忍地轻掐着,而她手中剑已抵上他的命门。 奚元笑了:“是。” “你阻止不了我,除非杀了我。” 他微微偏了下脑袋,越过剑刃,凑上前去继续亲她,好像一只垂涎鲜活血肉、无论如何也喂不饱的恶鬼。 跃池剑很锋利,只轻轻擦过他苍白颈侧,也拉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奚元浑不在意。 晓羡鱼垂下手,剑尖指地悬落一旁,似乎感到颓然。她没有动弹,就这么任由他予取予夺,手掌和唇舌贪婪地品尝过每一处隐秘。 情至浓处,空气蔓延开实质一般燎人的燥意。黄泉水波摇曳生光,荡开叮咚水声,撞入耳膜中,错落在混乱沉重的心跳声中。 忽然,晓羡鱼缓缓眨了下眼,莫名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她开口,“所以这就是你的目的。” 奚元动作微微一顿,掀起眼帘,黑沉的眸子凝来。 晓羡鱼一把推开他,十分无情地从他身上下来,转过身去,捞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那些旖旎的,不堪入目的痕迹被灼灼红衣盖上,好像被焚烧了个干净。 “为了逼我杀你,你宁愿让我以为你是个没有底线的混蛋。”她回首,挑着眼眸瞧他,“引正道到此,是为目睹我诛鬼王之功。” 奚元喉结轻轻滚了一下,没说话。 “沈疏意憎我至极,没有理由替我隐瞒身份,所以你亲手给我造一条后路,让我‘将功赎罪’。”晓羡鱼顿了顿,“师兄,我前世怎么没发现你那么天真?” 第85章 好梦 “喜欢他还是我?” 晓羡鱼说这话时, 神色平静、语气笃定,可其实心跳得飞快。 她的猜测实在是很大胆。 大胆到,她不敢想万一自己猜错了, 奚元会是怎样的反应。 不为前半句,只为那声“师兄”。 燃烧到极盛的火势被突兀掐断, 她还在匆忙地穿着衣, 这种情形下认错人, 于对方而言简直就是诛心。 晓羡鱼道:“听闻当年我死后, 师兄因被我重伤闭关不出,一去三百年。这是青炼山的说辞。” “可这三百年间没人见过他,实际上是生是死,谁也不知道。”她偏头想了想,“青炼山为稳定局势,隐瞒下某些会惊动修真界的大事, 也是有可能的。” 比如圣子已死。 而圣子销声匿迹数年后, 幽都山鬼王横空出世,强大得令群鬼俯首, 却来历成谜。 碰巧那鬼王魂相还和圣子长得一模一样。 她再猜不出来, 可就太迟钝了。 只是到底想不通, 前世与自己交集寥寥、冷淡如雪的师兄, 这辈子为何会…… 难不成微玄一直暗中恋慕着她? 这个发现好刺激。 奚元沉默地看着她穿戴整齐, 锁视着她的瞳眸幽沉如雾, 深处流淌晦暗情绪。 幽都山鬼王到底显山不露水。 晓羡鱼没能从他冷淡的反应中窥探出什么破绽。 半晌, 他忽一步上前, 抓着她的手腕,再次将她抵在白玉莲瓣上。 “师、兄?” 他齿间咀嚼着这个称呼,短促的两个字音仿佛被他咬碎, 渣都不剩。三息四瞬的光阴都变得无限漫长,“这样啊……原来你把我认成了你那位圣子师兄。” 晓羡鱼一句“别装”正要脱口,就被对方的手压住了唇。 他指下摩挲着红润的唇瓣,带上几分旖旎力道,好像借此纾解着什么。 “所以,你才愿意这样?” 青年清俊好看的眉微微一压,透出阴郁意味。他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腰身,指节收得很紧,几乎是在攥着她。 然后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稍稍一拎,她原本抵着莲瓣的后腰骤空,重心往后栽去,虽然后头有结界拦着,依旧本能地抬起腿。 勾了下奚元的腰来稳住身形。 紧接着她撑着莲瓣坐稳,想要放下腿,却被对方一把捞住膝弯。 “你喜欢他,还是我?”奚元轻轻眯眼。 晓羡鱼:“……” 有完没完。 如果说方才她还不是十成十确定自己的猜测,这一刻,她已经知道自己猜对了。 奚元吃醋不会是这个反应。 他好像不高兴,可好像又没有。隐隐约约间,似乎心情比方才她主动脱衣时还要好些。 方才他满心算计,阴沉得很,哪怕吻着抱着也全无情欲,晓羡鱼身在其中是清楚的。 现在呢? 他已经玩儿上了。 奚元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欺身上前,吻又眷恋地一次次落下。 他并没有解下她新鲜穿好的衣服,只是将绣着金色锦鲤纹样的裙摆撩开,慢吞吞挑至雪白腿根。 殿外晚风不止,卷帘欲窥旖旎色。 他握住她膝弯,动作慢条斯理、又不容 抗拒地一点一点向旁侧掰开。 另一只手也随之攀上来。 奚元的手很好看。从宽松堆叠的雪袖里探出,劲瘦又不显羸弱的一截臂腕,筋络纵横浮凸,分明冷玉似的白,却带着不容小觑的力量感。 指节则明晰、修长,仿佛天生该拈花抚琴一般文雅。此刻没入层叠凌乱的红裙下,犹如被火焰吞噬。 于是谁也看不见那只文雅的手在做什么。 只听手的主人说道。 “怎么不说话了。”他启唇,慢悠悠的嗓音终究带上一丝哑,“不是说和他不熟么?” 晓羡鱼感受到他灼人的指尖,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想躲避,可是身后抵着温暖的玉壁,她退无可退。 只好用双手撑着他的胸膛,想将他推远,奈何对方纹丝不动。 “不熟?”他又重复了声,手下也伴着骤沉的语气,再放肆了寸许。 晓羡鱼长睫蓦地一颤,视野里好似起了雾。 敢情在记恨她先前那句“不熟”。 可报复得也太过分。 以奚元的视角看来,她眼圈红起来,也就是在那么一瞬间。 ……哭了? 奚元动作微顿,低下头温柔地亲吻她的眉心。 她眉心有朱砂一点,血色端丽,映照桃花面。 他瞧了很久,莫名觉得喜欢。 “别哭。”奚元温声哄道,“我很轻,不该疼的。” 他确实足够怜惜,动作慢而柔,透着十足小心。 不过才刚刚开始,美人已经垂泪,他怎么还敢更放肆。 他心想,唇舌总比手指柔软。 于是很懂得收敛地放开了她,敬奉神明似的单膝跪下。 “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奚元掀起眼帘望她,嗓音温顺极了。那神态又是她最熟悉的楚楚可怜,十足讨好,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看上一眼都要恻隐。 他俯首,动作也像敬拜神佛,额头虔诚地轻扣下去。红裙翩然扫过脸侧,映红修长眼尾。 天底下怎么会有人恶劣至此。 带着最尊敬虔诚的姿态,渎他的神。 晓羡鱼肩背绷紧,几乎有些惊慌地挣动起来。她往后退,退不开,又伸手去揪他的头发。 “奚元!”她语无伦次地唤他,寄希望于勾起他一丝或许并不存在的良知,“师兄,奚元,圣子师兄……” 奚元抬眸,幽淡灯火映照得薄唇潋滟。他眯了下眼:“你在叫谁?” 真是疯了。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倒霉鬼,不对,她师兄病得这么厉害。 “谁在这我叫谁!”晓羡鱼手指紧紧抓着他的发不放,“你停下来,不然……” 不等她绞尽脑汁想出有用的威胁,奚元一反常态地乖乖道:“遵命。” 他将手随意自然地搭在她腿上,就这么自下而上看着她。 发被她抓乱了几缕,就那么胡乱翘着,令人想起毛茸茸的动物。 毛茸茸,但危险。 晓羡鱼轻喘着气,缓了片刻才开口:“你……” “你猜错了。”奚元打断她,“我不是你那位道貌岸然的好师兄,也不许你再惦记他。” 晓羡鱼直勾勾盯着他,这人自己骂自己可真顺口。 “行。”她说,“你只否认这句,是不是说明我另一句说对了?” 他引正道围剿幽都山的意图。 奚元瞧着她,轻笑:“小仙姑,你还是心疼我。哪怕我坏事做尽,你也想为我找补。” 他不知餍足般地凑上来,“怎么办,我更喜欢你了。” 说着欺身而上,腰腹暧昧地抵在她腿间。 “那我杀沈疏意时,你可会为我找补?” 晓羡鱼颤了颤眸,偏头躲避他的气息:“你为什么要杀沈疏意?” “他和你走得太近,”奚元道,“我不喜欢。” 晓羡鱼佩服自己在如此岌岌可危的距离下,还能精准抓住重点:“入霜天台以来,除了调查任务,我和他的交流超过十句吗?你说的太近,莫不是前世——” “所以,前世你果然认识我。” 奚元盯她半晌,幽幽笑了。 他将她抱入怀里,身体紧密相贴。 “为何都这个时候了,你的心眼还是不肯歇一歇。”他的脸埋进她肩窝,声音闷得有些含混,“我不够让你专心吗?” 晓羡鱼心想,这话好像在说你自己。 他的声音放软了,轻轻的好似在撒娇:“你这么聪明,永远不会怪我,倒让我有些贪心了。” 这句话晓羡鱼并没听懂。 想追问时,又听他叹息一声,说道:“既信我,便什么也不要问了,好不好?” “不好。”晓羡鱼道。 奚元似乎料得到她的回答,不说话,抱着她又亲了好一会儿,将她的唇蹂躏得红肿,将她刚平稳些许的气息再次打乱。 处处吻过,处处咬过,雪肤折腾得红梅朵朵,轻易不会凋零。 这才稍稍满意了,克制地放开了她。 晓羡鱼简直被他抽走全身气力,腿一软跌坐下来。 他系上腰带,披上外袍,走下白玉莲台,拾起阶上提灯,回眸深深望了她一眼。 恍然间,莫名给她一种诀别的错觉。 “夜深,该歇了。”他再开口时,嗓音里敛去了所有情绪,恢复成往常的温润平静,好像从来不曾失控,“小仙姑,好梦。” 好梦。 ——假如这一别便是永别,你会对我说什么? ——别走。 ——若非走不可呢? ——那就……好梦。 晓羡鱼的脑袋蓦地一疼,旧忆沉浮,她却抓不住任何的零碎。 她扶着莲瓣起身,下意识向奚元伸手。 视野却开始模糊,雪白的身影变成好几道,重重叠叠。 颈间在发烫。 晓羡鱼抬手摸了摸,那里是锁心咒印的所在。 “……奚元。”意识在沉沉地往下坠去,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唇齿间艰难挤出字音,“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要去哪儿……” 奚元静静立在原地,不语。 手中的提灯火光葳蕤,幽惨惨的,映照着他的眉目,却勾勒出浓浓缱绻。 他今夜对她做了许多。 捧着一颗滋生贪念的心,还想要做更多。 到底没有。 所幸没有。 不然这一刻,他大概会很难舍得转身离开。 再看一眼好了。 如他曾说过的,就看最后一眼。 然后给她一个安然香甜的美梦,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祝她好梦,然后永别。 第86章 业火 “天杀的,原来是只色鬼!” 偶有几个瞬间, 晓羡鱼忽然会觉得,自己如今的生活透着种似曾相识感。 仿佛她很久以前做过这样的梦。 并不全然一致,但最大的共同点是她都过得快乐, 悠闲,身边亲友无数, 还有许多喜欢她的人。 颈间的锁心咒烫得像要烧起来, 寸寸汲走她的意识。晓羡鱼瘫软倒下, 恍惚间似乎被一只手扶了一把, 将她轻轻放平。 坠入梦境的一瞬间,她忽回想起来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很久以前她确实做过这样的梦。 漫长而香甜,真实到令人分不清虚实,只是具体的内容,她还是想不起来。 而这一次的梦中,她的身份和现实中一模一样, 还是云山上无忧无虑的小仙姑, 整日翘课,玩耍, 嬉闹。 师尊辞云真人拿她无法, 每每恨铁不成钢, 取来戒尺抽完她的掌心, 又心疼地给她吹吹。 像个慈祥的老父亲。 晓羡鱼讨打地笑着:“师尊, 别吹啦。您打得其实也不疼。” 辞云真人瞪她:“都长这么大了, 一点儿也不让为师省心。” 午后的阳光暖极了, 缓缓渗入肌肤, 流淌进骨缝里。 叫人渐渐沉溺,不愿醒来。 日子一天天过,她一岁岁长大。这条故事线中, 与现实唯一不同的,是她没有遇见倒霉鬼。 虽然没有倒霉鬼,可还是结识了 商家小公子。 她被师尊撵下山游历去了,接着狗都嫌的灰级委托,干着仙门弟子们不屑一顾的杂活儿。 她来到一个村庄,委托人声称自家孩子中了邪,请人来除祟。 到那儿一瞧,才知是他家中尚未断奶的婴孩夜半总是无故啼哭,十分笃定小孩子是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晓羡鱼转了一圈,如她所料,指阴盘毫无动静。 灰级任务大多如此,未经筛选,繁杂,枯燥,甚至很有可能只是个乌龙。世上有妖鬼,可也不是寻常人家随随便便就能撞邪。 她耐心解释着这个年纪的婴孩夜半啼哭很正常。 忽然身后的门“砰”一声关上,站在她面前的妇人方才还怯怯懦懦,此时全然变换了脸色,阴冷悚然地笑着瞧她。 鬼气蔓延。 原来撞邪的不是婴儿,是委托人自己。 这是一只指阴盘都没察觉出异常的大鬼,绝非晓羡鱼能够对付的,门被堵上,她转身跑向窗户,想跳窗出去。 那只鬼冰凉黏腻的手擒住了她的后颈。 晓羡鱼一个激灵,心道糟糕,袖间飞快扒拉着符箓和法器。 虽然废物,好在富有。 就在她正要甩出一张师尊亲手炼制的上品符咒时。 一声轰然巨响,尘灰木屑四溅。她扭头看去,一把华美奢丽、镶嵌宝石的剑劈开紧闭的门,握剑的小公子昂首上前,气度矜贵,睨着那只大鬼冷笑。 “放开那个姑娘——” 梦中和商宴的初遇,竟是话本一般俗套的情节。 他的台词也俗套极了。 俊俏又正义的商公子离家游历,为民除害扬名济世,路过顺手搭救了一位美人。 故事本该如此发展。 但是很快,商宴发现自己低估了那只大鬼,不得不和晓羡鱼一起抱头鼠窜,差点双双惨死。 最闪亮的登场,最掉价的逃窜。 最后,还是靠晓羡鱼满身的装备苟活下来,传讯附近仙门,撑到援兵赶来。 村庄几乎被踏平,好在无人伤亡,被两人拼着全力护下来。 商宴感动极了,觉得自己和美人刚共患难经历生死,结下深深情谊。 熟料美人抹了一把灰扑扑的小脸,真诚又伤人地感慨:“公子,能否教教我如何才能像你一般自信。” 商宴:“……” 总而言之,二人也算就此相识了。 晓羡鱼渐渐不记得自己在梦中了,对现实的感知越发遥远恍惚,她在梦里渡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 商宴向她诉苦:“我爹娘逼我成亲,娶谁都好,总之要我赶紧成亲生子。哎,我又不是牲口,我未来的夫人也不是牲口,怎么能够为了传宗接代被绑在一起生活呢?” 他是商家独子,肩上的担子沉重。 晓羡鱼出馊主意:“那你离家出走,我也算是富裕,可以接济你。” 商宴愣了一下,极为感动,扭捏着说:“你对我真好。要不……我俩凑合一下?” 晓羡鱼给了他一掌。 商宴被她揍了,没敢再提这茬。 但自那以后,晓羡鱼平淡如水的生活便多了一丝波澜。 她开始时常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被人盯着,跟着,甚至是贴身缠着。 黏腻,甩不开。如同阴魂入体。 很快她发现那是一缕怨气,不知源自何方,但一门心思地缠着她不放。 夜深人静时,她总能听到怨气低语。 “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晓羡鱼忍无可忍:“不喜欢我,干嘛缠着我?明天我就请师尊把你给驱了。” 怨气静默许久,又像蛇一样缠上来,攀过她腰腹往上,滑过胸前起伏:“喜欢……你。” 晓羡鱼一个激灵,从榻上鲤鱼打挺一跃而起,脑袋险些撞到房梁,她手忙脚乱拍打着身上的怨气:“天杀的,原来是只色鬼!” 色鬼怨气却怎么也拍不走,从幽秘的胸隙又漫上脖颈,没入后领,贴着背脊流下来。 晓羡鱼感觉尾椎倏地一麻,后腰那处好像被狠狠咬了一口。 “不是……色鬼……” 怨气似乎有点儿委屈,缠缠绕绕至更深处,然后在她腿根也咬了一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还说不是! 晓羡鱼全身炸毛,夺门而出,狂奔去师尊的院落。 辞云真人夜半垂钓,在池畔微阖着眼正悠然自得,忽然间那不省心的小徒弟发疯一般冲过来,惨叫:“师尊救命啊!” 辞云真人看她一边跑,一边往身上胡乱拍打,诧异:“做什么,身上掉虫子了?” 晓羡鱼飞速道:“有鬼东西在摸我,还咬我。咬我的、我的……反正就是咬我!” 辞云真人神色微微冷肃起来,探手往她眉心点去,仔细感受着。 “你身上并无不妥。”半晌,他道。 晓羡鱼笃定道:“不可能,那鬼东西还和我说话了——” 辞云真人谨慎起见,又为她细细探查了许久。 还是摇头。 连他都察觉不到气息的鬼物,那得是什么东西? 晓羡鱼脚步虚浮地回到房间,贴着墙根警惕戒备地站着。 半晌,她试探着问:“你还在吗?” 怨气缠紧了她的腕骨,以此作回答。 晓羡鱼头皮发麻问道:“你是哪里来的色鬼?可是想要吸我精气?” 怨气吐字慢吞吞的:“你又不认得我了。” “我应该认得你吗?”晓羡鱼绞尽脑汁思索着,“你叫什么名字?” 怨气好像又委屈上了:“我是你夫君啊。” 晓羡鱼闭了闭眼,确信这怨气找错人了。冤有头债有主,但鬼物懵懵懂懂,找错人也是常有的事。 她试图晓之以理:“可我不曾与人成婚,怎么会有夫君呢?” 怨气听不进去,只是执拗地重复。 晓羡鱼觉得它隐隐约约开始躁动失控起来,连忙稳住它:“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兴许我会记起你。” 怨气幽幽吐出一个“元”字。 晓羡鱼一脸迷茫。 “奚山的,元。”怨气说得很慢,“你想起来了吗?” 晓羡鱼还是一脸迷茫。 怨气安静蛰伏下来,似乎变得乖巧了些。她问不出更多,困意实在熬不住,还是回到了榻上。 神智开始飘忽时,那缕怨气又开始作祟。 晓羡鱼切切实实体验了一番“鬼压床”,她连手指头都挪动不了分毫,被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怨气死死压着,它的气息透着阴冷,无孔不入,钻入肺腑。 她听见它低低吐息:“你不记得我了,不记得我了……从前有沈疏意,现在有商宴,你的身边永远那么聒噪……” 晓羡鱼品出它语气里的吃味,她的意识处于朦胧间,便没想太多,努力张口艰难反驳:“胡言乱语。说商宴便也罢了,那小子头脑发昏,是一时搭错了筋,但立刻被我打回去了。沈疏意有什么好提的?” 把她和沈疏意凑一处,想想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怨气不依不饶:“可他们是你命盘上的缘,天道指婚,真命天子。凭什么,凭什么……” “狗屁命盘。”晓羡鱼瞪大眼睛,“我管老天怎么安排我,我喜欢的人还和我命格冲杀呢。” 怨气沉默了好一会儿。 晓羡鱼这句话完全是出自下意识,说完,猛然回过神来,自己也愣住了。 ……她在说什么? 可怨气好像被她这句话轻易哄好了,缓缓又活动起来,缠绕在她腰腿间,贪婪地汲取着体温。 晓羡鱼破天荒地没反抗。 她呆呆地盯着天花板良久,恍惚迷离的神智一点点回笼,往事桩桩件件,在她脑海里破碎。 那些美好而又虚假的光阴,逐渐淡去,显出其下真实的底色来。 她慢慢想起自己在梦中,想起关于奚元的点点滴滴。 过了好久,她才像是回魂了,转动了下眼睛。 “所以,你当初折腾商宴是因为这个?”她怔愣地说道,“因为他是我这一世 所谓的‘真命天子’?” 那这缕怨气算什么? 他不慎遗落在梦境深处的一点阴暗妒心和欲望? 晓羡鱼身上的压制不知不觉间,悄然消失。她抬起手,轻轻捉住那一缕神出鬼没的怨气。 这一回它终于没逃开。 晓羡鱼温柔地将它拢入掌心,道:“我好像想起来了,你以前也对我用过锁心咒。” 她仔仔细细地回忆了好久。 “在青炼山禁牢,对不对?” 三百年前,他曾用锁心咒将她藏起来,藏在他亲手织造的梦中。 禁牢深处的红莲业火绵延不灭,映彻长夜。 据说只有罪大恶极之人会被关进里面,一刻不停地受业火焚烧,以痛苦来赎罪孽。 可她一直不觉得禁牢有多可怕,哪怕失了部分记忆,潜意识里也不畏惧禁牢。 原来如此。 原来是因为有人给了她无数平静香甜的美梦,然后替她赎罪。 他骨血里那焚烧不绝的禁制,是红莲业火。 第87章 怜你 沈疏意的目光落到她颈间。…… 晓羡鱼起身披衣, 点上一盏灯,提着走出房门。 院外静谧,月色清幽温润。云山的夜总是如此, 她看过许许多多个日夜,还看不腻。 怨气被她收拢在掌心, 沉默半晌, 大概是以为她准备把自己扔了, 轻声祈求:“……别不要我。” 可怜兮兮的。 晓羡鱼顿了下:“没有不要你。” 她说着离开院子, 踏上山道,踩着月色不紧不慢闲逛着,两旁茂林沙沙,垂枝拂过肩头,空气里弥漫着野花淡淡的香气。 她的步伐慢吞吞的,似乎漫无目的。 怨气不安地在她掌心里缠绕。 “乖。我想带你看看云山, 我这辈子长大的地方。”晓羡鱼笑了下, 语气轻快,“我的身边并不聒噪, 也不拥挤, 完全容得下你这只小倒霉鬼。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 怨气好像呆了呆, 不动了。 晓羡鱼慢慢逛着, 夜已深, 山道上只有一些值夜巡逻的弟子, 远远瞧见她, 讶异地跑过来:“见过小师叔。这么晚了, 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晓羡鱼懒声道:“睡不着随便逛逛,不必管我,你们忙去吧。” 那群弟子便齐声应是, 打着哈欠继续巡逻去了。 晓羡鱼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怨气介绍着云山景致,时而又想起些有趣的往事,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与它听。怨气始终安安静静,不应声。 “当初师尊捡到我时,我也同你此刻这般,小得可以握进手心里。但我几个月后便长大了。”晓羡鱼聊起过往,“师尊就和我掌门师兄抱怨,说妖精长得也太快了,他还没看够我小小一团的样子。” “掌门师兄笑着回答,他觉得如此才好,否则那么小小一点儿,总觉得提心吊胆,生怕一不注意踩死了。” “他这么一说,师尊便也觉得有理。强大虽然不够可爱,但总比弱小好。于是师尊请来一位铸剑师友人铸了‘跃池’赠我,希望我好好修炼,早日入道。” “可我这具身体的根骨太差,剑道极看重天赋,此路不通,师尊于是教我音律,以便日后精修云山魂术。” “后来他发现我不仅根骨差,还五音不全,只好退而求其次,教我最普通的符箓之术。” “这个简单,通常是他炼好一大堆,然后塞给我保命用。” “还记得我第一次下山的时候……” 月上柳梢头。 少女闲散轻快的话音落入夜风,零零散散提及的,都是些再平淡琐碎不过的日常。 也是他错过的岁月。 晓羡鱼不清楚梦境外的他想不想听、又能不能透过这丝怨气听到,但她就是想告诉他。 “你呢?”晓羡鱼问,“这三百年你又是怎么过的?” 怨气缠着她莹白指尖,不说话。 晓羡鱼也不指望它能回答自己什么,夜风微凉,她掖了掖衣领,抬眼看月色。 长夜漫漫。 再温馨美好的梦也总该要醒。 她心想:“你的锁心咒前世困不住我,如今也一样。” 前世最后,她还是从沉浮的幻梦中挣扎着彻底醒来,掀起了那场魇潮,与体内魇骨同归于尽。 她回忆了许久,终于想起自己是如何醒来的。 锁心咒,锁的不仅是她的心,也是施咒者的心。 整个梦境都是他织造的,理所应当有他的痕迹和气息。哪怕他自己不愿,也控制不了潜意识在梦境中生出投射。 比如这缕怨气,是奚元内心深处一点见不得光的妄念。 而三百年前,他的妄念化作的不是怨气,而是她的夫君。 她那时在梦里似乎是个平凡的医女,幽居乡野间,某回上山采药,意外捡了个受伤的男人回家。 男人被她治好,醒来时眸光一转,楚楚可怜地便要对她以身相许。 她吓了一跳,连忙拒绝。 奈何男人一身的好手段,她见识浅鄙,从未见过此等狐媚,没能招架得住,最后还真和这人成了亲。 成亲后的日子也算美满。 夫君貌美如花,温柔小意,为她洗手作羹汤,日夜精心伺候,活脱脱就是来报恩的男妖精。 除了有点儿太黏人,便没什么缺点了。 夜里他总不肯放人,攥着她的腰,温声软语索求无度。 有那么几回。 锁心咒短暂失效,她恍惚间从梦里醒过来,可身上炙热的气息依旧未褪,无孔不入地裹着她,腰上那只手确确实实存在。 她睁大眼,微微朦胧的视野里,滔天业火映照一张白玉菩萨面,天人之相,神圣不可侵。 可那人眼尾落着猩红颜色,皮肤里透出诡异纹路,好似被风吹亮的火星,将熄不熄,明明灭灭。 好似半身神明,半身修罗。 他浸在扭曲撕裂的火光里,神鬼两面,诡魅惊鸿,像极一抹不可触碰的绮丽泡影。 “我好疼。”他俯首,欺身而来,“师妹,你可怜可怜我。” 十指交缠,将意识也缠成一团乱麻。 红莲业火彻夜不眠。 *** 晓羡鱼抬手,抵在唇边,在怨气盘踞的指节上落下浅浅一吻。 那缕气息倏忽缠紧。 “乖,放我出去。”她开口。 过了良久,怨气幽幽道:“不许……走。” “我走不为抛弃你,而为抓住你。”晓羡鱼说,“我来渡你,我来怜你。奚元,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怨气怔住了。 晓羡鱼知道,它很难拒绝自己。 它是奚元遗落的一点妄念,没有他的理智和清醒,几乎只有一点执念本能。 奚元今夜到底有了半分意乱,匆忙之间生出纰漏。比起前世那位由本尊亲自扮成的“夫君”,这点妄念太好拿捏了。 怨气呆呆地答应:“……好。” 云山的夜飞速淡去。 晓羡鱼睁开眼,回到温暖的白玉莲瓣簇拥之中。 梦里经年岁月,现实却不知过了多久。她坐起身,探出手去摸索,结界仍在。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盘腿而坐整理起思绪。 半晌,她解下腕上铜钱手串,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盈山,祭坛,神池。 她落入水中,湿了满身挂碍,那时腕间曾浮现一道神秘红线,水面倒映她嫁衣染血。 当时以为那神池不可信。 可它所显露出来的,竟当真有迹可循。 晓羡鱼回忆着前世自己 是如何摆脱了锁心咒。 那位“夫君”可没有懵懂的怨念好糊弄,他和奚元像极了,又乖顺听话,又满身心眼,甚至用的同一副容貌,只不过她想起得太迟。 体内魇骨作祟,她哪怕深陷梦境,终究也难得长久安宁,渐渐反应过来一切。 她对夫君说:“师兄,我知道是你。我们成亲吧,在禁牢里也好,无人祝福也好,我想和你真正地成亲。” 于是他信了。 落在掌心的红线微微发烫。 命格冲杀的两人,注定缘浅,如若强求不得好死。 可有人仍要强求。 缘数次断裂,又数次被执拗地系上死结。那根红线上坠着三枚代表“无终”的卦象,沉甸甸,压在他苍冷的腕上三百年。 晓羡鱼的手渐渐攥紧,指尖用力到发白。铜钱锋利冷硬的边缘嵌入掌心,生疼。 直到殿外传来动静,她才蓦地回神,松开手,沉默着将红线重新戴回腕间。 有人走入了禁殿。烛火幽微,帷幔交叠,将那人的身形模糊。 晓羡鱼下意识以为是月白,可是转头看去时,不由一愣。 来人手中握剑,身量高挑挺拔,越过最后一重帷幔时,抬起剑柄微微挑了一下。 不是月白。 天蓝色衣袍掠过浮阶,华美冰冷,质料精细,彰显身份贵重。他停步在白玉莲花台前,目光淡淡垂下来,眉心天纹流转威严。 “沈疏……首席大人?!”晓羡鱼一骨碌起身,“我难不成还在梦里?” 她将手掌撑在结界上看过来,好像怀疑自己的眼睛。 沈疏意看着她不说话。 晓羡鱼有点儿迟疑,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他。 “觉得我是梦?”沈疏意没什么笑意地勾了下唇角,终于开口,一开口就不是什么好话:“看来你在这里睡得挺好。” 对味了。 就是这个讨嫌的感觉。 不是梦,是真的沈疏意本尊。 晓羡鱼先是一喜,正要求助他帮自己破了这结界,然后忽想起什么,神色微变:“首席大人出现在这里,难道仙盟已经攻破幽都山了?” 但他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像一路杀过来的。 身上没有血气,不孤剑也没有出鞘。 沈疏意安安静静瞧了她片刻,眸光幽沉,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般。 晓羡鱼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后退半步。 差点忘了,她已经在沈疏意面前暴露身份了,还没想好要怎么应对他呢。 晓羡鱼硬着头皮开口:“那个,首……” 未等她话音落下,铮然一声清啸,沈疏意手里的不孤剑蓦然出鞘。 剑气缭绕紫电,裹挟万千雷霆之势劈下—— 不是吧,这么凶。 一句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见面就要取她小命? 晓羡鱼的面容被雷电映亮,刹那间雪白一片。莲花台太狭窄,她避无可避,下意识偏过头去。 雷电于寂静之中湮没。 她微微一怔,看见虚空之中浮现涟漪似的波动,转眼破碎散开。 结界被斩开了。 误会他了。 晓羡鱼暗下捏了把汗,连忙提着裙角跳出这一方发生了太多事的莲花台,笑眯眯道:“多谢首席大人,你真厉害。” 沈疏意收剑归鞘,视线落到她脸上,下颌线冷冽地绷着,依旧不说话。 晓羡鱼突然感觉他有点儿不对劲。 不太像单纯地知道了她身份的反应,而是透着一点莫名的别扭。 难不成还发生了什么事? 晓羡鱼思来想去,正想开口试探,沈疏意忽然伸出了手。 他稍稍靠近些许,臂弯绕过她的肩,手指极轻地在她后背一触,如同蜻蜓点水。 然后他慢慢收回手,垂眸退开。 晓羡鱼疑惑:“你在干嘛?” 她努力扭头瞅后背:“我背上有东西?” 不知为何,沈疏意神色似乎冷了几分,阴沉地扫了她一眼,启唇:“你衣服太脏,碍我的眼,给你掸掸灰。” 晓羡鱼:“……” 她低头瞅了瞅自己。 怎么会脏呢?虽然被关了好几天,可是她每天都会用清洁术给自己洗得很干净。 算了,不重要。晓羡鱼“嗷”了声,急吼吼地问:“首席大人是来救我的吗?仙盟……” 沈疏意好像觉得她聒噪,凉凉道:“收声,该你知道的我会说。” 晓羡鱼收声。 沈疏意稍稍满意,打量着她,正要开始长话短说。 忽然,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她颈间:“那是什么?” 晓羡鱼抬手捂住脖子,面不改色道:“蚊子包。” 这是一个很拙劣的谎言。 通常很难骗过别人。 然而沈疏意不一样,他年少时专注剑道,连个不正经的话本子都没看过,一点心窍不开。如今三百年过去还是毫无长进,明明身居高位,这方面却纯情得令人发指。 于是他毫不在意地挪开目光,信了。 第88章 剑阵 仙盟来袭。 晓羡鱼在锁心咒里沉睡了七日。 七日前的那一夜, 白衣青年提着一盏阑珊灯,不疾不徐从禁殿中走出。 血月高悬,夜风微凉。 月白瑟瑟发抖蹲在外头, 她在寒风里吹了大半宿,早把醉意都吹了个干净, 脑瓜里起着风暴, 正琢磨着一会儿要如何向鬼君解释。 余光瞥见那道白衣身影, 连忙迎上前去:“鬼君, 属下罪该……” 奚元抬了下手,示意无妨。 他转过脸来,眉目之间不见冷意,似乎并不打算责备她,嗓音里是熟悉的温和:“不怪你。仙盟攻来,她早晚会知道的。” 月白愣了一下, 嗷嗷感动:“鬼君, 属下要一辈子追随您!” 奚元笑道:“既如此,幽都山日后便交到你手中了, 照顾好幽灵们。若将来出现了要与你争地盘的大鬼, 你打不过也不必死守, 带着幽灵们跑便是。” 月白张了张嘴, 哑然好半晌, 才小声说:“可这里是鬼界, 亡者的归处, 不在这里能去哪?” “去云山罢。”奚元语气闲散, 三言两语就给云山安排了个艰巨的活儿,“亡魂求渡,他们总不会弃之不顾的。” 月白一怔, 忍不住问:“鬼君,仙盟围剿一战将至,极乐京上下鬼心惶惶。您这便要去妄海了吗?” 他一副交代后事的模样,好似打算抛下幽都山的一切,撒手不管了。 奚元没多解释,只抬眸扫了眼月色,道:“再等等。” 他在等什么呢?月白不知道。 晓羡鱼被他困在了锁心咒里,月白不知她何时会醒,只能按照鬼君吩咐的那般,每日去守着她。 月白不解其意:“羡鱼姑娘也破不开莲台禁制,鬼君又何必如此?” 月白不能理解鬼君的思路,如果是自己,一定舍不得这么做。 让她醒着,好歹离别前还能多说几句话,多相处一些时间。 鬼君并没有回答她,披着一身冷冷淡淡的月,独自去了断魂泽。 月白不如他了解晓羡鱼。 她不会让自己被动太久。 若逼急了,她多半还是会选择解除魇骨的封印。 那本就是他亲手封上的,总不该再亲自逼得她解开。 多不像话。 *** 鬼君一入断魂泽,便许多天不见踪影。 直到这一日。 寂静的夜难得起了一丝波澜,红纱般的月色下, “轰——” 被雾色笼罩的白骨巨门外,炸开一声巨响。黄泉水激荡不休,掀起叠浪。 极乐京众幽灵受到惊吓,循着声响来源茫然抬头。只见遥远的寂灭之森方向,影影幢幢的黑森林间,有什么东西赫然煊亮,一瞬之后又蛰伏下去。 紧接着,隐有刀剑声顺着风传来,漫入极乐京。起初零落难察,渐渐嘈杂。 “什么动静?” “好像、好像是结界破了……” “他们攻过来了,仙盟攻过来了——” 顷刻间,众鬼慌乱成一锅粥。 仙盟要围剿鬼界的事情已在极乐京传得沸沸扬扬,但不知为何,谁也没看见鬼君作出应对之策。 鬼君和月白总督之下,实力最强大的奈何、往生两位殿主至今还在销魂塔里关禁闭,余下几位殿主也被鬼君勒令待命,甚至没有前往寂灭之森应战。 人鬼两界的封印乃仙盟所设,对他们不成阻拦,所以此战对仙盟而言,最大的阻碍是危险重重的寂灭之森。 众所周知,极乐京里都是些不堪一击的小点心,若不在寂灭之森将他们一网打尽,杀个片甲不留,待他们攻入极乐京,那便局势不妙了。 “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 幽灵们慌作一团,惊叫声四起。 九筒蹲在自己的摊子后,看着恐慌蔓延,长街上有些幽灵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有些则慌不择路地乱跑。 它迷茫地眨眨眼,隔壁卖花摊主看它呆愣,拽起它一起跑,很快被鬼群冲散。 它不知不觉飘到了一处灯火寥落的街巷。 九筒懵然许久,终于慢慢回过神来,感到害怕。 它扭头想去寻失散的卖花摊主,慌乱间迎面撞上一人。 九筒“哎哟”一声,抬头定睛,一时又惊又喜:“鬼、鬼君!” 去了断魂泽后便七天不见踪影的鬼君终于出现了。 奚元还是一身出尘白衣,颜色如净雪,只在衣襟、袖沿流转银纹,素雅而矜贵,仿佛无意闯入此间的仙。 他垂眸看来,唇畔挑着点很淡的笑意,语气寻常地关怀道:“着急忙慌,要到哪儿去?” “我我我——”九筒语无伦次,“鬼君,大事不好了,仙盟好像打过来了!” “我知道。”奚元温声,反应平静极了,“别担心,极乐京不会有事。” 他随手替九筒摆正了下贴面,身影越过它,融入长街。 九筒只觉得一个晃眼,便再也寻不到他了。好似方才遇见他是场幻觉。 *** 死门外,黄泉畔,寂灭之森。 凝固一般的夜骤然被打破。 一柄裹挟紫电的剑划过夜空,如长虹贯日,留下一道悍然剑轨。 旋即,各色流光紧跟其后,犹如拖曳万千星火,一刹绚烂得几乎令人睁不开眼。 ——以不孤剑为首,万剑齐发织成紧密剑阵,布在莽莽黑林上方。 血月猩红惨然,映照长夜漫漫。月色下,百余名白衣修士御剑空中,共结剑阵。 正是霜天台弟子。 首席沈疏意迎风而立,衣袂在夜色中猎猎翻飞。在他身后,除了霜天台弟子外,更有衣着各色、法器五花八门的别派弟子、长老。 青炼山、沧澜山派、流云剑阁、云山、北天御兽宗、药王谷。 六大派都来了。 除六大派外,仙盟之中还有不少宗门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义不容辞加入围剿一战。 消息传开后,修真界引了轩然大波,许多世家子弟,散修义士也来参战。有的为了道义,有的为了扬名。 人群之中有一人,便是为了道义而来。他手握一柄过分精致奢美的宝石剑,一身锦衣玉带,华冠丽服,分明就是位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往人堆里这么一扎,显目得像个大写的绣花枕头。 商家原本极力阻止商宴参与此战。 他是家族里的宝贝金疙瘩,长辈们怎么可能放心让他上战场,还是幽都山这么凶险的战场? 然而商宴素来讲义气,他听说了有霜天台弟子被掳走的消息,一问得知那弟子正是晓羡鱼,当即大惊失色,决定要去救自己的朋友。 商家软硬兼施,又打又哄又禁足,总而言之就是不准去。 但商宴还是溜了出来。 此时此刻,他嗅着扑面而来的腥风,眼眸倒影上方流光溢彩的霜天剑阵,不知为何,心底并不害怕,反而有些许振奋。 “待我见到那鲤鱼精,必要好好嘲笑她一番。”商宴面上肃然,实则心里打着主意,“然后再从天而降救下她,得她感激涕零……咳,如此也算还了先前的人情。” 她替他渡倒霉鬼的人情,盈山救他性命的人情。 商宴掂了掂手中的“抱月”,眼珠一转,遥遥落到人群前方,沈疏意身旁的那人。 辞云真人,晓羡鱼的师尊,他曾在云山见过的。 曾经上云山前,他对辞云真人的大名早有耳闻,总以为那是一位苍老威严的前辈。待到亲眼见过以后,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辞云真人鹤发童颜,仙气飘飘,单看外貌实在年轻极了,隐约间还有点少年模样。 性子似乎很好,总是笑眼眯眯,不似其它大能那般身上总透着股深不可测的威压——比如沈疏意。 就连此时此刻,大战当前,徒弟沦为人质危在旦夕,他看起来也并不十分冷肃。 甚至眼尾还一如往常挑着淡淡笑意,闲散平和。 商宴太年轻,殊不知世上有的人动气如雷霆,怒火来得轰轰烈烈;有的人则温吞无声,和平常浑无区别。 往往后者更狠绝。 辞云真人眸光悠然落向前方。 寂灭之森深处,黑黢黢的密林渗不入一丝光亮,唯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混在腥风里,愈发逼近。 剑阵蓄势待发。 寂灭之森游荡着无数残忍嗜血的凶灵,可那并不是最危险的。 凶灵再多,也能一只只杀干净。但有些危机看不见摸不着,像无色的毒雾,不知何时便会当头罩下,悄无声息钻入肺腑里。 那是名为“迷失”的毒雾。 曾经闯入寂灭之森的修士,死得一个比一个惨,然而最令人恐惧的是,他们并非尽数死于凶灵之手。 也有人逃了回来,对所见所闻只字不提,平静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发了疯,弑亲杀友、奸淫掳掠,做尽令人发指的恶事,明显已经丧失人性。 前不久,沈疏意来见辞云真人,将原本只有仙盟六位督主能知晓的魇眼之事告知。 听完这些,再联想到寂灭之森对人的影响,不由感到蹊跷。 辞云真人觉得,那些从寂灭之森活着回来后便发疯的人,倒有些像沈疏意口中,被魇眼蛊惑后的状态。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很令他在意。 沈疏意问起了他当年捡到晓羡鱼的细节。 这本没什么,毕竟那幽都山鬼王费尽心思接近他那小徒儿,还伪装附体的阴魂来云山,必定有所图谋。 想查清他图谋什么,自然要查清晓羡鱼身上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不过,问题就在于—— 当年辞云真人捡到晓羡鱼时,还真遇到过一些……难以解释的古怪。 大体上和旁人所了解的相差无几,晓羡鱼生于南州的偏僻乡野间,小小一方池塘里,是最圆乎的那条小锦鲤。 辞云真人游历四方,路过此处,瞧见池中游鱼肥美,一时起了兴致。 他指着最圆的小锦鲤,对一旁垂钓的老人家说道:“这尾鱼儿好圆。” “她很爱吃。”那位老人家似乎时常在这垂钓,提起那尾小锦鲤时语气熟识。他微偏过头,伸出手,掌心里是一把饵料,“仙师,可愿喂一喂她?” 辞云真人闻言欣然答应,接过饵料,往池里一抛。 连带着袖兜里的灵丹不慎抖掉了一粒。 水花四溅,小锦鲤一个灵巧的甩尾,探出头来,连饵料带灵丹一口吞了。 未开灵智的生物吞下修士炼的灵丹,通常并不会化形,而是会因为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辞云真人有好生之德,见状神色微变,连忙翻了翻袖兜,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掉的只是一粒健体强魄的下品灵丹。 顶多能让这小锦鲤再胖乎些,而不会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可是他没想到,小锦鲤居然就这么开智化形了。 时至今日,他每每回想起此事,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让她化形的究竟是那粒灵丹,还是……那人递过来的饵料? 第89章 霞光 微玄圣子出关。 辞云真人没有隐瞒, 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沈疏意。 只不过,他这个亲自经历的当事人都琢磨不出的答案,想必旁人也不会有更多头绪。 辞云真人不在乎自己的小徒弟来历是否干净。即使当年是旁人做的一个局, 即使她被自己捡回云山并非意外,事到如今, 他只想带徒弟回家。 凶尸浪潮般涌来, 法阵骤然煊亮, 咒文流转不绝, 映彻血色长夜。 万剑齐发,坠星如雨。 密密麻麻的尸群被冲开一线空隙,青炼、沧澜、流云三大剑宗作为主要战力,在前线开路;北天御兽宗弟子驭兽作战,带领本命灵兽辅助守阵;药王谷的医修们在后方救援,一刻不停地施术为队友回元补气。 夜色之下, 五 花八门的法器各展锋芒, 术法、阵符的光芒交错晃眼。 各宗各派并非倾巢而出,而是留了半数关键弟子和长老守山, 以防那鬼王唱一出空城计, 伺机屠戮人间。 但尽管如此, 这场围剿之战的规模依旧壮观。 面对血肉横飞的厮杀场面, 年轻人容易畏惧, 也更容易血性上头, 商宴手中“抱月”寒光粼粼, 嗡鸣兴奋。 他抬眸看着天幕剑阵流转。阵前有剑修们在浴血奋战, 但终归不是铜墙铁壁,凶尸尚算好解决的,混在其中的凶灵却不好对付。 剑阵起初密不透风, 渐渐地开始出现裂纹、破口。 无孔不入的凶灵越过破口,张牙舞爪扑向新鲜血肉。 商宴手起剑落逼退其中一只凶灵,从它口中救下一名愣神的医修弟子。 那名小医修感激涕零,小尾巴似的缀在他后头,吭哧吭哧施展着回春术为他补充真气灵力。 “……”商宴猝不及防被医修的爱淹没,丹田充盈过甚,差点流鼻血。 有、有点儿太补了。 高天之上,沈疏意御空而立,垂目扫过海浪般迭涌、仿佛绵延不尽的尸潮,冷冽的眉目微蹙。 忽然间,他眸光一凝,遥遥落在某处。 凶险万千的寂灭之森深处,依稀有一簇灯火如豆,幽静地落在那儿,不被身旁奔涌不绝的尸潮干扰,自成一隅安宁净地。 那灯火不甚显目,偏生就落入了他眼中。 那是一人提灯而立。 一刹间,似乎万籁俱寂,天地间万般颜色皆淡去,只余那一袭冷清白衣。 下一瞬,沈疏意注意到那并非错觉,周遭确实安静了下来。 来势汹汹的尸潮消失了,剑阵消失了。 各宗各派正在奋战的弟子们也消失了。 奚元提着幽蓝的魂灯,不疾不徐走来,清绝诡艳如山鬼。不过三两步间,他的身影已经从遥远之外落在近前。 相隔十步距离,他停了下来。 沈疏意翩然落地,眉心天纹流转暗芒,隐有风暴正在酝酿。 奚元看出他尖锐的杀意,笑了一下:“我到此来,是想与首席聊聊天。” ——聊聊天。 沈疏意冰冷地挑了下眉:“你还真是有闲心。” 花费几个月蛰伏在一个仙门小弟子身边、大战当前心平气和地邀请敌人聊聊天……这幽都山鬼王的行事风格还真是别具一格。 奚元云淡风轻道:“我本不欲开战,只想请首席来幽都山一叙。” 他这话说得,像是原本打算请沈疏意来此做客饮茶一般。 “那么你当知道,你我之间没什么好叙的。”沈疏意道,“她在哪儿?” 奚元搭下眼帘:“说完该说的,我会让你去找她。但现在——” 他嗓音温和,却好似在宣布一则不容拒绝的命令:“你最好乖乖听我说。” 沈疏意冰凉地笑了一下,周身凝结森寒剑意,蓄势待发。 显然是没耐心再纠缠下去了。 奚元抬目,眸光越过沈疏意,遥遥落向天际远方。 好像在看什么,但眼底空寂一片,映照不出任何东西,连带着他自己也透出几分不真实感,就仿佛—— 此时此刻,他并不真正存在于此。 “我的话你不愿听,那个人呢?” 话音落下,沈疏意若有所感,蓦地转头,看向他眺望的方位。 黑沉的夜色下,东方天际突兀出现瑰丽云霞,灿灿映入眼底。 那是……青炼山的方向。 沈疏意心头微微一跳,生出某种预感。 “微玄圣子出关,今夜便至幽都山。”奚元眸光落向他,温文尔雅道:“首席,可有耐心随我一同,在此候他片刻?” 沈疏意死死盯着远方那道霞光,握着剑柄的指尖蓦地攥紧,发白。 ……出关? 时隔三百余年,微玄竟然在这个时候,将出关现身? 而且看样子,他与幽都山鬼王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疏意调查魇眼数年,遇到的诡奇之事数不胜数,可都没有此刻让他感到震骇。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分明已经是如今世上掌握了最多秘密的人,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对所有都一无所知。 一刹间,莫大的荒谬淹没心头。 为什么微玄会在这时出关。 为什么幽都山鬼王对他了如指掌。 为什么一切就像是有人布好的局。 微玄究竟是局中的棋子,还是那执棋布局的人? 沈疏意目光一错,几乎像是钉在了奚元身上。 死寂。 凝固一般的死寂。 过了好半晌,沈疏意才缓缓开口:“到底怎么回事?” “想听了?”奚元轻笑,手中提灯明灭,幽蓝的火光落在他眉梢,涂抹出一种瘆人意味,“我想告诉首席一些事情。” “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 片刻之前。 就在沈疏意在看见奚元的瞬间,寂灭之森突如其来漫开了一场大雾。 谁也不记得那场大雾是如何起的。 回过神来时,漫漫尸潮不见踪影,沈疏意也不见了踪影。 莽莽无边的寂灭森林也消失了。 眼前是一片死寂荒原,寸草不生,生机断绝。 大家操控着各自的法器,狂轰滥炸的术法一瞬间打了个空,一时纷纷怔愣,茫然地面面相觑。 “这是……哪里?” 人群中有人问。 “莫要慌乱,或许是入了幻阵!”有经验的前辈长老们安抚着各派年轻弟子,“不要放松警惕,阵型勿乱——” 放眼望去,这里遍野沼泽,能落脚的地方很少,稍有不慎便容易跌落深沼。 大家小心翼翼,谨慎地守在原地。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能令人定心的首席沈疏意又不知所踪,不知生死,不安渐渐在人群中蔓延。 长老们御剑于空,神识覆向四野,却探查不出任何异常。 “你们看!这是什么?”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那人脚边正沼泽咕噜咕噜冒着泡,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沸腾,正缓缓浮出水面。 紧接着,令人十足恶寒的一幕发生了——伴着气泡破裂,一只只眼睛在沼泽里睁开来,密密麻麻,足有成百上千只。 六大派掌门、仙盟六位督主俱是神色一变。 “闭上眼睛,不要看那东西——” 话说得却是晚了。 这些眼睛太多,太密,从沼泽深处冒出来,撞上一道道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谢诀一顿,望着其中一只眼睛数息,道:“不对劲。” 这些魇眼,似乎并不惑人。 它们只是情状过于骇人,叫人看上一眼就忍不住头皮发麻,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但,除此之外并无什么不适。 人群中,商宴也觉出不对来。 他在这方面算是难得有经验,且是这么多人里唯一有经验的。 在盈山山神洞里,撞入那只魇眼的一刹,便已经来不及。他在事后努力回忆,也压根不记得那只魇眼具体长什么样,有多大,又是什么颜色。 唯独记得那一瞬的感觉,窒息黏腻,充斥绝望,仿佛被拖入深沼。 此时此刻望着这些眼睛,除了不由自主后背发凉,神智犹然清醒。 商宴大着胆子凑近细瞧,诡异的是,那一只只金色的瞳眸竟然还……很漂亮。 离了大谱。 怎么有点儿让他想起一个人。 商宴脑子里浮现晓羡鱼那双色泽过浅的眼,在阳光下时,便是呈现出这般剔透的金。 转念,又认为这十分荒谬。 他也说不出是哪一点觉得像,按说琉璃浅瞳并不罕见,而且这些眼睛死气沉沉,不像能长在活人脸上的。 它们古老,神秘,荒寂。 最重要的是,邪恶非常。 那鲤鱼精呢? 总是没心没肺傻乐呵,眼尾都要长皱纹了。 商宴摇摇头,将那一瞬间莫名的念头驱逐出脑海。 未等众人细细探查这些古怪眼睛,忽然之间,远方天际绽放绚烂霞光,在夜色之中醒目非常。 青炼山掌门若有所 觉,蓦然抬眸,正下意识摩挲着木珠的手指一顿。 那是……青炼山秘境开启时的景象。 三百年来,那秘境里只有一个人待着。微玄圣子在禁牢一战后伤重,入秘境闭关,经年不出。 当年,他还不是青炼山掌门。那一战平息后,徒留人间满地狼藉,他随着师尊赶往禁牢,圣子那时的模样他永远也忘不了。 他安静地沐浴在滔天业火之中,血染红白衣,森然若修罗,掌心里捧着一颗尚在活蹦乱跳的心脏。 那颗心好像被切割成了两半,一半鲜红,一半漆黑。虚空之中漂浮着千丝万缕的血线,一点点从他空荡荡的心口处溢出。 师尊惊骇不已,圣子却什么也没解释,就这么捧着血淋淋的心,转身离去。 他那时恍然觉得,那道背影宛若诀别。 后来,他成了青炼山掌门。还以为直到自己羽化,也不会再见到那人了。 没想到如今秘境再开。 圣子终于愿意,再回到这人间。 第90章 同源(有新增) 她这个人,还真是天然…… 此时此刻, 禁殿。 沈疏意被晓羡鱼一句胡诌糊弄过去,不再关注她颈间奇怪暧昧的红痕,兀自安静了下来。 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晓羡鱼心里记挂着事儿, 坐立不安地想往外跑,却被沈疏意横剑拦住了去路:“急什么, 好好待着。” 她悻悻地坐回莲花台, 余光观察着他的神色。 很冷, 很沉, 一如既往。 但似乎又多了什么不同。 终于,沈疏意偏过头,在灯火幽微中看向她,喉结轻滚:“我知道你回来了,苏漪。” 晓羡鱼微微一顿。 他就这么轻描淡写、毫无波澜地点破了她的身份。 这一幕在晓羡鱼脑海中早有预演,她想过无数种应对方法, 想过最自然、最天衣无缝的反应, 可当旧名忽然从故人唇齿间脱口,轻轻擦过耳畔时, 她还是不禁晃神。 三百年了。 连知道她身份的奚元, 都不曾用那个名字称呼她, 以至于她淡忘这是什么感觉。 前尘往事翻涌。 本以为已如止水的心波澜微起。 好像这一瞬间, 她才真正地神魂归位。 晓羡鱼轻轻垂下眼睛, 没有说话。 沈疏意望着她, 目光平淡极了。除了眉梢几许料峭冷意, 旁人再无法从他脸上分辨出任何情绪。 在哀亡谷时, 他也曾出声唤她前世的名字,然后问出了一个萦绕心头数年的、愚蠢到极致的问题。 ——你有把我当过朋友吗? 显然当时她没听见。 幸好没听见。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问出那个问题, 不会再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答案那般失态。 沈疏意敛眸收回视线:“三百年了,你如今过得挺快活,我还以为你的魂魄早被妄海消磨得渣都不剩了。” 晓羡鱼叹了口气,忽然便觉得提前预演好的对策、反应通通没了意思,她笑了一下,坦然承认:“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遗臭万年,看来连妄海也吞不下我这块硬骨头。哎,让你失望了。” 沈疏意握剑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好似要说什么,阴沉半晌,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晓羡鱼又上下瞧他:“你过得也不错,都成霜天台首席了,变得很厉害嘛。” “……是么?”沈疏意冷笑了声,忽道:“做首席没意思,难怪你那圣子师兄要撂挑子不干。” 晓羡鱼愣了一下,那熟悉又久违的语气仿佛让她眼前浮现少年时候的沈疏意。 鲜活,快意。想说什么便直说,想做什么便去做,无须担心是否符合身份。 也让她感到一丝怀念。 晓羡鱼心想,做首席是没什么意思。太多双仰望的眼睛,出不得一丝差错。或许不少人还盼着他出错。 往往越干净的人,旁人越容不得他身上有任何一点瑕疵。还不如她在坠夜城里时,虽然臭名昭著,但只要对人稍稍和颜悦色些,总能收获人心。 不少人私下议论:“城主好像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晓羡鱼抱起手臂,打趣道:“超越我师兄、成为天下第一剑修不是你的梦想吗?怎么,梦想成真了,开始索然无味了?” “我从来不在乎你师兄。”沈疏意看她一眼,却说,“当年我想超过的人只有你。” 四下沉默。 晓羡鱼心想:“这小子还真是变了许多。” 他当年可是打死也不会说这种话的。这种变相承认自己不如她的话。 有点儿诡异。 本以为会腥风血雨,你死我活的场面,竟然意外和谐。 好像还寒暄了起来。 “……这我还真是不知道。”晓羡鱼举起手比划着,谦虚道:“其实当年我也就比你厉害这么一点点、一点点罢了。” 沈疏意凉飕飕地扫来一眼,晓羡鱼识相放下手,收声。 烛火勾勒出他的下颌线条,锋利冷峭,微微绷紧,说出的话也隐约有些切齿意味:“你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晓羡鱼茫然眨眼。 沈疏意看她那无辜的神情,莫名地,心头漫开一点火气。 就在片刻前,首席大人刚冷酷地发誓再也不会失态,此时此刻,却隐隐有要食言的预兆。 她这个人,还真是天然叫他来气。 简直想就地同她吵一架,顺便打一架。 沈疏意克制地阖了阖眼。从前的恩怨暂且先不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话锋一转:“你知不知道,自己除了苏漪外还是谁?” 晓羡鱼指了指自己。 鲤鱼精呗。 沈疏意轻嗤一声,那模样仿佛看她极为不爽。晓羡鱼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回忆着自己方才做错了什么。 半晌,忽听他缓缓问道:“听过‘奚山’这个名字么?” 晓羡鱼一愣,蓦地抬眼:“你知道这个地方?” 奚山。不就是月白口中说的,曾变成残灵在妄海里漂泊时的她,那心心念念要回去的“故乡”。 一个连她自己都毫无头绪的故乡。 “奚山是万年前天地间第一片净土,它在世人口中还有个名字。”沈疏意道,“叫做神山。” 神山,灵族故地。 微玄圣子身上血脉的渊源。 万年前,上古神木扎根于神山,点化诸仙,为仙道始源。而诸仙便是灵族。 神木福泽万物而枯,灵族守护苍生而覆。只留下最后一点血脉,托生天地万年,汲灵气塑肉身成人,成为举世皆知的圣子微玄。 神山是圣子的来处,理应也是他的故乡。 只不过神山消亡已有万年,没人知道遗迹何在,早已不可寻。 眼下沈疏意却告诉她,神山起初不叫神山,而是奚山。 她变成残灵时所念叨的那个“家”。 是巧合吗? 或许只是读法碰巧一样? 可…… 巧到这种地步,实在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了。 且听沈疏意的语气,他好像还知道许多隐秘。 晓羡鱼问:“神山怎么了?” 沈疏意看着她:“你对神山,可有任何记忆?” 晓羡鱼心头一跳,摇了摇头:“我应该有吗?” 沈疏意静默半晌,道:“ 有人告诉我,你是灵族后人。” 晓羡鱼蓦抬眼看他,满脸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微玄不是唯一的灵族后人吗? “不信?”沈疏意垂下眼,“告诉我这些的人就是微玄。” 晓羡鱼愣住了。 沈疏意:“今夜微玄出关,来了幽都山。” 死寂良久,晓羡鱼艰难问道:“你……亲眼见到他了?” “是他不假。”沈疏意有些奇怪地瞥她一眼,仿佛并不理解她为何震惊成这样。 虽然圣子闭关三百年不问世事,乍一现身确实稀奇,但也不至于让她有如此反应。 沈疏意言简意赅,寥寥数语将今夜经过给解释了一遍。 然后他瞧着少女发白的面容,皱眉:“怎么?” 晓羡鱼现在脑子有点乱。 先前猜测师兄已死,消息被青炼山瞒了下来,难不成竟猜错了? 他确实没死,确实在青炼山闭关了三百年。 可没死,他又是如何成了阴鬼,成了奚元? 为什么生前和死后的两个身份,竟然同时出现在了沈疏意面前? 一团乱麻间,沈疏意又道:“他还告诉我一件事,关于……天道。” 晓羡鱼怔然:“天道?” “世人常将天道挂嘴边,那你觉得,天道是什么?”沈疏意低声问。 天道是什么? 晓羡鱼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皱了下眉:“灵源神木残留于世的意志。” 沈疏意静了好一会儿。 他抬手,指尖轻抚过眉心天纹,缓缓说道:“此纹,是微玄闭关后天道所赐。我偶尔能从中感知一丝天意。” 他转过脸来,忽问:“你看着它,觉得像什么?” 晓羡鱼一头雾水,凑近细瞧:“不都说这是一把剑吗,象征天意之剑,它还该像什么……唔?” 她微顿,神色古怪起来。 怎么看久了,竟会觉得它有点儿像……一只眼睛? 但那似乎是个错觉。 因为当她再一眨眼时,所瞧见的分明又是一把剑。 她的反应落入沈疏意眼底,他十分清楚她方才瞬息间联想到了什么。 ——她并没有感觉错,那确实是眼睛。 很久以前,沈疏意便已经开始觉得额间纹路肖似眼睛,只是所有人都认定那是一道剑纹。 就仿佛,世间只有他一人可以看见那道纹路的本真面目。 只有沈疏意知道那不是剑纹,而是天眼。 这本没什么。 直到微玄对他说:“你额间生的,是魇眼。” 晓羡鱼不受魇眼蛊惑,是因为她体内有一根魇骨,与魇同源。 同样的道理,沈疏意能直视魇眼片刻,并不是因为天纹护体,而是额间半睁的天眼和魇同源。 而沈疏意曾通过天纹感知到其中的天道意志,微渺零星难以琢磨,但的确存在。 所以,这也便代表着—— 天道,与魇同源。 要世上任何一个人相信这件事很难,甚至很大可能会被认为妖言惑众、居心不轨。 但若这件事源自微玄圣子的口中,便不一样了。 世人信他,因为他代表着天道。 他的眼中倒映大道三千,耳中聆听天意渺渺,连仙号都是天赐。如果连圣子都抛弃了自己的道,那么芸芸众生又该如何? 沈疏意提溜起晓羡鱼:“时候差不多了,走。” “去哪儿?”晓羡鱼看他一路畅通无阻,似乎目的鲜明,忍不住道:“容我问一句,你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这可不像误打误撞找来的。 “你的好跟宠告诉我的。”沈疏意头也不回,语气冰凉,“他让我见过微玄后来禁殿找你,然后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跟宠?晓羡鱼眼下正好满心想着寻奚元,闻言忙问:“什么地方?” 沈疏意:“断魂泽。”魔/蝎/小/说/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神山 那是个灵族少女。 断魂泽。 一轮血月阴惨惨地冻在天边, 月光中流淌着死寂。 寂灭之森的激战之中,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将各宗各派的修士送至此处。这里沼泽遍野,浮着成千上万只眼睛, 诡异骇人至极,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很快, 众人的注意力便从这些眼睛上, 转移到了另一处。 ——他们齐齐仰头, 望向高天之上那道身影。 那人周身缭绕着的护体真气, 淡渺似云雾,袅袅织成洁白莲瓣,瞬息之间绽放、凋零。他的足尖便轻点在莲心,御空而立,风不动衣。 红纱般的月色仿佛也被真气阻绝,沾染不到他身上, 照旧是一尘不染的白。 先是东方霞光乍破, 不久之后,这道身影翩翩降临。 “圣子……师兄。”众人静默之中, 青炼山掌门赵问尘最先开口, 打破凝滞的空气, “恭迎圣子师兄出关。” 他神色平常冷静, 捻着珠串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着, 目光在那人脸上掠过, 又恭顺地垂下。 确实是微玄圣子, 他没看错。 三百年不见, 圣子还是从前的模样,分毫未变。 青炼山距离这里很远,再快也不可能快到这种地步, 天边的霞光还未散,微玄便到了。 只有一种可能,传送阵。 可传送阵是天底下最难、最麻烦的阵法,耗费无数不说,关键是需要提前设下,不能临时成阵。 青炼山秘境和幽都山之间,有传送阵。 赵问尘的心思向来快,看见微玄的一刹,他的脑海中便闪过了这个念头。 旁人不比他了解青炼山秘境开启时是何景象,因此除了他,没谁察觉不对。 在场多数人平生只听过圣子的传说,没有机会亲眼见过他,此时乍然听见青炼山掌门这么一句话,不由得一个个目瞪口呆,震惊当场。 “什、什么?” “那是微玄圣子?!” “恭迎圣子出关——” 议论声、恭贺声此起彼伏,搅成一团。有些小辈太过惊骇,竟然下意识跪地要拜。 圣子在世人心中,就像一个沉重的符号,代表天道与神明。 乍见神明,第一反应自然是磕头敬拜。 莲花中心,微玄眼珠轻轻一转,视线落到赵问尘身上。他的眸亦如通身白衣,干净得过了头,显出风烟俱净的空寂来,不含半分感情。 他轻声开口:“问尘师弟,别来无恙。” 众目睽睽,他其实应当尊赵问尘一声掌门。 可也许是他避世太久了。三百年前,赵问尘还不是掌门,而是一个会因为闯祸被师尊责罚而哭鼻子的小少年。 这声“问尘师弟”一出,赵问尘心头突然泛起一丝酸楚。 原来圣子还记得他,还记得青炼山,记得这人间。 有人回过神来,喜道:“圣子定是来助我等攻下幽都山,还人间太平的!” 此话很快得到接连附和,一时士气高涨,群情激昂。 微玄微微阖目,他眼睛的弧度对称而优美,如同一双舒展的蝶翼,整个人犹如白玉精砌,浑无半点瑕疵。 他光是在那里,便已足够安定人心。 然而,他启唇,吐出的却是一个冷冷清清的“不”字。 微玄右手微抬,掌心朝上,拇指与无名指轻扣,手呈莲花状,真气从他指尖逸散,化作星雨坠落。 一丝一丝,散入了沼泽中的眼睛。 “今夜诸位到此,”微玄眸底倒映星雨,“是为‘真相’二字。” ……真相?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莫名地,莲花真气逐一散入那些眼睛后,他们开始感到微微眩晕。 商宴是所有人里反应最严重的,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当年盈山那一眼,让他回去以后做了半个月的噩梦,梦里永远是挣脱不开的深沼,他一点点窒息,绝望,醒来后险些连气都喘不上。 而此刻那个噩梦好像重新浮现,正慢慢从他脑海里爬出,将他吞噬。 商宴的意识一点点往深处坠去,他本能地想抓紧能触碰到一切,忽然间,一丝清冽的气息缠裹而来,将他轻轻护住。 商宴恢复些许神智,茫然去看,发现那正是圣子的真气。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在一片阴冷潮湿的黑暗中,徐徐绽放。 几乎同一时间,在场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被魇眼拉入混沌之中。而后,又被落入魇眼中的莲花真气所护持,处于一个玄妙的状态。 恰好能看清魇眼深处,所映照出的画面。 就好像所有人沉入了同一场梦中。 微玄指尖莲瓣片片凋零,散在夜色中。他半垂着眼,周身真气环绕,神情端持而慈悲,无可挑剔得像庙里的神像。 完美而又冰冷。 晓羡鱼到断魂泽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她隔着泱泱众人,抬头,那样的微玄圣子映入眼底,勾起的却是她脑海深处另一些隐秘的记忆。 那记忆刚找回来的,还新鲜着。是红莲业火之中满身赤焰,半神半鬼,抵着她唤了一遍又一遍“师妹”犹不知餍足的他。 割裂得叫人恍惚。 沈疏意拎着她,掠至微玄近前。 “人我带到了。”沈疏意道,“说罢,你要做什么?” 微玄眸光转来,几乎是淡漠地扫过两人,不含丝毫情绪。那眼神或许已不能称作淡漠,甚至让人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真实地望来过这一眼。 晓羡鱼的心好像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莫名有点泛疼。 ——并非因为觉得他待自己冷漠,仿佛过往种种皆不存在。而是他变成如今这幅模样,恰是她前世最担心的。 圣子是冰冷的符号,是戒律铁则,是判定是非的剑……总而言之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肉有私欲的人。 他一生都被架在那柄天意之剑上,高高在上,如此可怜。 尤其是在她发现,他并非真的无欲无求之后。 晓羡鱼望着眼前的人,如今的微玄圣子看起来好像被一片片剜去了心头肉,只剩下一尊完美的空壳。 她张了张嘴,想久违地叫一声“师兄”,莫名却卡在了喉咙里。 叫不出口。 仿佛本能地排斥承认眼前的人是他。 晓羡鱼脑子乱成一团,已经无暇去思考,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前几夜那个与她在禁殿纠缠不休的奚元。 她满心只想找到奚元,揪着他恶狠狠质问一番。 微玄抬指,遥遥轻点下方魇眼,嗓音清冷:“真相,要你们自己去看。” 看? 沈疏意带晓羡鱼落地,看向沼泽里密密麻麻的眼睛,真心实意地评价了句:“恶心。” 晓羡鱼将思绪拉回,放到眼前,也真心实意地应和了句:“赞成。” 莲花真气丝丝漫出。 晓羡鱼微怔,好似被真气牵引着望入了魇眼深处,看见了金瞳倒映出的画面。 她上一次望入魇眼,所见是自己。 重生以后作为晓羡鱼的这一世,被魇眼事无巨细地记载着,好像疯狂地窥伺着她。 这一次,似乎不同。 晓羡鱼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群山巍峨,青峰苍翠,众星拱月般环抱着一株参天巨木。 那巨木高耸如云,遥遥望不见顶,一片叶子便似扁舟大,葱葱郁郁,层层叠叠,遮天蔽日。 拨开云雾,方见在巨木盘根错节的庇护之下,是一片幽静山谷。 灵气氤氲,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将山谷间每一株野草都滋养得灵秀不凡。 她心中一动,下意识浮现答案。 ——这里是神山,或者说,奚山。 她不由得想起哀亡谷,漫漫山谷中心也有一棵树,福荫一方水土。 只不过万灵古树远没有这株巨木高大震撼,顶天立地。 细细碎碎的铃铛声忽而响起。 那声音轻轻撞在耳膜,竟好似在神魂深处激起回响,余韵绵延不绝。 晓羡鱼不由得循声找去。此时此刻,她仿佛与魇眼融为了一体,回到不知几万年的光阴前,注视着它所注视的画面。 映入眼帘的,是虬结交错的枝节尽处,一片嫩绿新叶上。 少女躺在叶心,双腿落在外头,赤足一下下晃悠着,系在脚腕的铃铛泠泠作响。 那是个灵族少女。 万古以前,神山还未覆灭时,生活在这里的部族虔诚侍奉神灵,受点化成仙,被后世称作灵族。 一寸斜阳被枝叶裁剪细碎,斑驳落在灵族少女的眉眼,将一双金瞳照得剔透。风起,光影婆娑摇晃,吹拂不动她沉静眼底。 岁月宁静悠长,在那双眼眸间流转不绝。长睫轻振,动荡光阴。 晓羡鱼的视线——或者说,魇眼的视线,无声地在她眉目之间梭巡着,好像也沉溺于那片静水间。 直到一场雪打破了这一切。 神山中的四季轮换似乎毫无规律,草木永远生机勃发,不见凋零。时而有雨,时而有雪。下雪时,也并不寒冷。 那少女似乎十分喜欢下雪,当第一片微凉的雪花飘落到鼻尖,她眉眼间浮现出盈盈笑意,静水第一次荡开涟漪,倒映出满心欢喜。 她从叶子上跳下来,足腕铃铛泠泠撞响。仰头望着簌簌落雪,伸手接住洁白无瑕的雪花,尾音扬着期待: “阿元,你来啦——” 第92章 元 原来是天要他们分道扬镳。 元。 神木点化的第一位真仙, 得名「元」。 灵族少女掌心落雪消融,化作千丝万缕的气息,在她面前交织成一道长身玉立的影子。 晓羡鱼下意识屏住呼吸, 想要看清伴着那场雪到来的「元」,长什么模样。 可是实在很模糊。 那人就像迷雾深处的花, 如何也看不清晰。 晓羡鱼意识到, 根源或许来源于魇眼——不是她看不清, 而是它的眼中无他。 她的视线融入魇眼, 无法自控。自始至终,只沉甸甸地裹在那灵族少女身上,未曾离开过寸许。 黏腻又厚重。 魇眼执拗又痴迷地窥探着她,流连在她眉眼、指尖、以及足踝上的铃铛,带着浓郁的、想要吞噬占有的欲。 并非寻常情欲,而是妄图合二为一, 融成一体的扭曲欲望。 晓羡鱼也无法解释那种情感, 只觉得胸腔里烧着一团野火,好像要把她一身骨血熬干, 几近窒息。 魇眼久久凝望着少女, 盼着她的目光能从那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抽离, 落向这边, 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 一眼也好。 只要一眼。 可她的眼睛里始终只倒映出「元」的身影。 期盼落空, 求而不得。于是怨怼愈渐蔓延, 心火寸寸焚烧。终于, 晓羡鱼的视线一点一点从那少女身上“撕”下来, 转向「元」。 她也得以看清他。 神姿玉骨,天人之相。 和微玄圣子一模一样的容貌。 云销雪霁时,「元」随之离开。 画面一寸寸拉近, 就像贪婪的魇眼不再餍足于窥伺,视线如游蛇一般缠绕上那垂涎已久的莹白指尖。 ——你喜欢他什么? 低沉喑哑、含混不清的字音在夜色下滚动,慢吞吞,质地湿黏阴冷。 吐息间,尽是至污至浊之气。 本以为只是阴暗的念头,万万想不到那灵族少女竟能够听见。 她笑答:“喜欢他干净。” 神木点化万物,而「元」是世间第一片落雪。 他是雪灵,世间最干净的存在。 当然要比脏污不堪的泥沼,干净圣洁。 魇眼长久地沉默下来,视线离开她的指尖,顺着巨木的枝干流淌,沉入泥土之下的根系深处。 黑暗,腥冷,不见天日。这才是它。 依附神木而生,与灵同源,却是世间最脏污的存在“魇”。它的气息卷掠之处,灾厄便会降临。 它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存在,只是很疑惑,干净有什么好的? 错的不是它,是少女和雪灵。 不看它,那便将她的眼睛剜下来,埋进泥沼深处,久久对着它。 灾厄很好,尸骨遍野很好,血流成河很好。 它这么认为,便也这么去做了。于是灾厄散布到人间每一个角落,至污至浊之气笼罩大地 ,它的存在被世人成为魔神。 它就是厄沼。 画面一转,又是战火纷飞,满目疮痍,魇息遮天蔽日,覆压人间,好像永远破不开的长夜。 灵族为庇佑苍生尽数战死,其中便包括少女与雪灵。而奚山神木为净化魇息,福泽万物而枯萎,竭尽最后之力将根系扎入人间每一处角落,化作“灵脉”。 天光乍破,长夜终明。无数仙宗依托灵脉诞生,太平年景,海晏河清,修真界日渐繁荣。 只是谁也没想到。 厄沼本就是依附于神木根系的深沼,残余的气息滋长于每一条灵脉。经年后厄沼苏醒,取代神木成了“天道”。 它俯瞰人间,灵脉尚能感知到微弱的同源气息——灵族并未彻底覆灭。 万年前那最终一战,下了雪。 「元」本为雪灵,死时一丝残识意外融入雪中,气息消隐,故而未被厄沼赶尽杀绝。 那缕残识依托于天地灵气,漂泊万载,即将转世轮回。 而那少女。 厄沼执念深重,将她的魂魄禁锢了万年。 转世成人后,她体内与生俱来一根神秘邪恶的魇骨,藏着厄沼半片元神。 融入骨血,侵占玷污,每一处体温和心跳都带着它的气息。 终于融作一体。 后来雪灵成了天下皆知的微玄圣子,应天授命,代天行道。 厄沼将他塑成一尊干净又完美的傀儡,剥夺本真,消磨自我,做它的剑。 然后。 他会遇见她。 命格冲杀,缘浅孽深,注定不得善终。 …… 晓羡鱼看着一切,心绪久久不能平息。 众所周知,灵气是世间至清之气,魇息是世间至浊之气,二者相生相克,就好像镜子的两面。 一面映照灵源神木。 一面映照魇源厄沼。 二者对立相斥,却也同源。所谓神木的残余意志,实则是寄生其中的厄沼。 厄沼是魔神,是魇息之源,是高悬九天,冰冷杀意直指微玄的“天意之剑”。 她前世心头诸多疑惑终得解开。 她曾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当年那把除了她和师兄谁也看不见的巨剑,会冷冰冰地指着师兄。 为何昭昭天道,想杀圣子微玄。 为何魇骨偏偏会长在她身上。 又为何,她与师兄会有那样注定纠缠、又注定不得好死的命格。 他是世间规则,苍生正道。 她便要是那为规则所不容、为正道所不容的妖女魇主。 这一刻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原来是天要他们分道扬镳。 *** 莲花真气不知何时消散。 晓羡鱼的意识轻轻落回原位,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断魂泽,和高高在上的微玄圣子。 微玄静静地垂目看她,那模样像极厄沼希望他成为的样子,一具干净得没了心的空壳。 晓羡鱼定定回望他,神色比他更冷几分,心想:“你不是他。” 真正的他不在这里。 她毫无留恋地将目光收回,感受到旁侧一道目光,扭头看去。 沈疏意看着她,深邃冷峻的眉目浸在晦暗里,神情辨不分明。 他默不作声,好像在透过她看向三百年前的那位故人。 晓羡鱼清楚,沈疏意也看到了她所看到的。 他知道她是苏漪,自然猜得到她就是那个灵族少女。 曾为守护苍生战死,魂魄被囚禁万年,身怀诅咒转世后命途波折的灵族余脉。 她并非魔神转世,天生恶种。 且从魇眼中可以稍稍窥出,当年坠夜城主的诸般罪行,显然另有内情。 晓羡鱼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对方一脸深沉微微启唇似要开口时,笑嘻嘻打断:“不用愧疚不用悔恨不用弥补,你又没对不起我。” 她有预感,沈疏意想说一些让她起鸡皮疙瘩的话。 沈疏意:“……” 他冷冷一咬牙:“……自作多情。” 顿了顿,他眸光微动,似乎是还想再说什么,晓羡鱼却没心思与他掰扯,回头打量身后。 嚯,好多人。 看来正道栋梁的各宗各派都齐聚在此了。 许多人的武器都已出鞘,牢牢握在手中,有人衣上染血,形容狼狈,想必经历了一番苦战。 这一夜若非微玄圣子出关,后果不堪设想。 晓羡鱼一眼扫到云山派宗服,瞧见辞云真人和谢诀,忙跑上前去:“师尊师兄!” 红衣裙摆伴着动作飞扬,带起一阵轻风,扫过沈疏意的发梢。 他将来不及脱口的话音轻轻咽下,转头,目光描摹着那道灼灼背影。 千情万绪,好像都被那抹绯色烧尽,最终只化作一句—— 罢了。 过往已成过往。 晓羡鱼一溜烟来到辞云真人面前,睁大眼睛瞧他:“师尊,您老人家怎么也来了?不会是为了我吧。哎呀,您也老大不小了,就别惦记着打架了。” 若换作往常,听了她这般言语,辞云真人定会高高挑起眉梢,然后弹她脑瓜,笑骂一声“没大没小”。 然而此刻,他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他的目光落到晓羡鱼身上,有些怔然,下意识伸手似要摸摸她的脑袋,指尖悬在半路,又默默收回了。 晓羡鱼眨了眨眼,有点儿困惑地去看谢诀,发现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掌门师兄也不太对劲。 “……”晓羡鱼后退了一步。 她不傻,感受得到气氛有多微妙。 不止他二人,后头的云山弟子,那些往日见了她便笑嘻嘻唤“小师叔好”的后辈们,此时神色也都十分古怪。 四下寂静,落针可闻。 有什么不对劲吗? 晓羡鱼不动声色地思索着。 其它人也看见了魇眼里的东西,可是……眼睛里分明只显露了灵族和苏漪的过往,显露了天道的真相,这一切关她晓羡鱼什么事? 她的目光迷茫地飘向别处,不经意扫过茫茫人群,在一众修士里瞥见一抹金灿灿的身影。 好显眼,实在太显眼了。 晓羡鱼一愣,走过去:“商宴?” 这娇贵的小公子,竟也加入了围剿幽都山一战? 商家怎么敢放心让他出来的? 商宴似乎有点儿怔神。他鼻尖渗出冷汗,额发也被浸湿,面色苍白,那饱受折磨的模样,和他当初来云山时简直一模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晓羡鱼走到哪儿,便感觉周围一道道复杂的目光皆聚焦而来,但一时又没人主动开口。 每个人都在沉默地打量她,不知怀抱什么心思。 太诡异了。 晓羡鱼简直如芒在背,默默穿过人群来到商宴身前,小声问:“哎,你没事吧?” 商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才回过神。 他的目光慢慢落到她脸上。 “你——”商宴开口,声音微微沙哑,隐约间还透着一丝不明显的抖,“鲤鱼精,你——” 你了半天,也没个下文。 晓羡鱼:“?” 她凑近逼问:“我什么我,到底怎么了?” 商宴愣愣地望着她,好像连眼睛也忘了眨。 晓羡鱼并不知道,除了她以外,所有人还在魇眼中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 坠夜城主苏漪身死,成了她。 第93章 好疼 辞云真人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商宴的心跳得很快。 低闷杂乱的咚咚声撞击血管, 从耳膜深处振来,他稍稍回魂,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 得让鲤鱼精离开这儿。 不知其它人有没有看见他所看见的那些, 今夜正道各派在此,要是发现她是这么个大魔头转世, 指不定围剿幽都山变围剿她。 不行。 他连忙冲晓羡鱼挤眉弄眼。 ——快走快走快走。 奈何那鲤鱼精和他毫无默契, 不仅没看懂, 还不知道误解成了什么, 朝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商宴:“……” 没办法了。他来不及想太多,一把拽起晓羡鱼转身就跑。 晓羡鱼:“……” 正道众人:“……” 跑出没几步,立刻有人下意识要拦,一道流光破空砸来,身后不知是谁出声喝道:“站住——” 方才在魇眼里看见的真相太过震骇,在场所有人一时间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还未来得及消化片刻, 便看见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子竟胆大包天, 众目睽睽之下想拐带那妖女转世逃跑。 晓羡鱼眼疾手快,一掌拍向商宴后心, 用尽全力将他推出去。 晓羡鱼修为低微, 好在身法快, 逃命的本领不容小觑。然而为了救他耽误的这么一下, 却是完全掐断了她自己躲开那一击的可能性。 法力的威压转瞬而至, 森然罩下, 她仓促回眸 , 眼底倒映煊亮流光。 在那道流光出现的一瞬间, 夜色之中已经有人动了——沈疏意、谢诀、还有辞云真人三人身形如电,同时掠向这边。 他们都已足够快。 但仍然不如微玄圣子快。 他人不动,真气不知何时悄然而至, 雪色莲花在晓羡鱼周身一刹绽放,如雾似幻,却轻而易举将流光消解。 莲瓣凋零,真气散去。 微玄圣子冷淡地收回目光。 商宴被晓羡鱼一推,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扑进了身前泥沼中。 好在那沼泽很浅,他一骨碌爬起身,回头伸出黏糊糊的泥手又想拽晓羡鱼继续跑。 晓羡鱼叹了声气。 这商公子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除了倒霉鬼,这只初生牛犊简直天不怕地不怕。 早便听闻瑶州商家格外宠爱独子商宴,要星星给月亮,视他若掌中珠。 传闻看来不假。 商宴果真被商家保护得很好。非精心呵护,宠不出这样的少年。 看他一系列反常举动,再联想到师尊师兄、以及周围众人古怪的反应,晓羡鱼不难猜到原因。 看来他们看到的东西,比她多一点。 晓羡鱼不清楚商宴具体看到了多少,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自己逃跑,这个行为十足义气,也十足愚蠢。 换作前世认识这少年,他会被打成她的走狗,然后为一时冲动害死自己,连累家族。 还好不是前世。 放到今时,商宴不过是一个识人不清,被她蒙蔽的小倒霉蛋。 晓羡鱼甩开他的泥手,嫌弃地在他衣服背上唯一一块干净的地方擦了擦。 商宴:“?” 他贼兮兮地瞟了瞟周围,然后凑近,压低声音:“鲤鱼精,你知不知道……” 晓羡鱼:“我知道。” 商宴一愣。 晓羡鱼转身,坦然地迎上道道紧盯不放的目光,有的不善,有的复杂,有的只是打量,有的尚在迷茫中。 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沉甸甸压在她身上,夜色之下,万般心思暗自流淌。 三两瞬死寂过后,有人试探着问:“你……你是三百年前的坠夜城主苏漪?” 晓羡鱼瞥了眼说话那人下意识搭在剑上的手,笑道:“世间早无坠夜城,也不会再有什么城主了。我是苏漪。” 知道是一回事,听当事人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她话音落下,人群里响起躁动不安的窃窃私语。 “真是妖、苏漪?怎么会……” “她不是三百年前魂飞魄散了吗?” “圣子亲手清理门户,听说她魂都散入了妄海——” “她真是灵族?” …… 窸窸窣窣,七嘴八舌。 饶是各派中有沉稳持重的长老整理秩序,口中喊着“肃静”,可弟子们头一回见到这场面,这等情况下也顾不上乖乖听话了。 放眼望去,冷静不言的唯有两派队伍。 云山,霜天台。 晓羡鱼微微抬眼,白衣剑修们御剑在空,手中寒剑映着红月,她瞥见一些熟悉面孔。 其中一张是洛枕风的。 那少年双眸盛满难以置信,正怔怔望来。 她入霜天台时间太短,见过的人不多,说过话的更是寥寥。洛枕风是除了首席外,她唯一交换过姓名、说得上是认识的人。 除此之外,洛枕风的出身师门还是青炼山。 因此,他对她的看法应该更为复杂。 说不定他从小听着妖女的反面教材长大,被师长耳提面命不要步她的后尘,不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晓羡鱼余光瞥见了青炼山那熟悉的碧青色、绣莲纹宗服,她自认为已经无所畏惧,可竟然没敢往那边看。 如今的掌门是赵问尘,她曾经的师弟。几年前随师兄谢诀去参加仙盟清谈会时,她还与他面对面打过招呼。 外人千言万语,再如何议论不绝,也动摇不了她分毫,她很擅长一笑置之。 可是有些人不同。 有些人是旧识,是故人。他们的视线都太烫。 晓羡鱼垂下眼睛,解下腰间跃池剑,上前一步来到辞云真人身前。 跪地,捧剑,叩首。 感念师恩厚重,然后,划清界限。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做过这样的事情。青炼山也好,云山也罢,都不必将他们架在火上,因立场而为难。 只不过那时的她更孤绝,做得也更狠,是打伤了曾经同门、师长,破开各派包围硬生生杀出去的。 之后,她入主坠夜城。 辞云真人忽然伸出手,抵在她额间,拦住她要磕下去的举动。 “你在做什么?”他沉声问。 “弟子……”晓羡鱼一脸深沉刚要开口,话还没说完,突然“嗷”地叫了声,跃池剑哐当落地,她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 好疼好疼好疼—— 辞云真人居然在这么严肃的场景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并且这一次丝毫不如以往手下留情,力道之大,晓羡鱼感觉脑瓜子嗡嗡直叫。 她颤巍巍抬头,睁大眼睛看他。 辞云真人蹙眉,向来温雅和煦的眉眼间挂上霜意,分明就是生气了。 入云山这些年来,晓羡鱼还是头一回看见他真的动气。 还气得很明显。 辞云真人食指抵着她眉心,那里有一点鲜红朱砂,是他以心头精血炼制,含有他的修为真气,这才得以护得他这不成器的小徒弟平安长大。 辞云真人曾经觉得,晓羡鱼如此这般也很好。他看着她成日混吃混喝没心没肺,便也不由得眉目舒展,心中满足。 反正修道者寿命漫长,他不忧愁未来,护她一辈子也无妨。 可这逆徒呢? 说她没心没肺,还真没心没肺。 “逆徒,给我起来——” 辞云真人口中蹦一个字,指尖便狠狠戳一下她眉心,晓羡鱼眼冒金星,不得不狼狈起身。 一旁的谢诀看见她眉心泛红一片,仿佛有些心疼,想说什么,念及一旁火气冲天的师尊,到底没开口。 罢了,她该的。别殃及他这池鱼。 辞云真人黑着脸:“剑呢?为师给你的剑就这么扔地上?” 晓羡鱼瑟瑟发抖地弯腰捡起跃池,抱在怀里。 辞云真人盯她半晌。 “不想拖累我,划清界限是么?”他忽一拂袖,冷然道:“难道有谁怕你拖累吗?” 晓羡鱼卑微地垂着眼,大气不敢喘,余光求助地瞥向沈疏意。 说来有些荒唐,在场众人当中,沈疏意居然是那个唯一完全清楚她处境的人。 甚至莫名让她觉得,他也站在她这边。 这个念头在下一瞬破裂。 因为晓羡鱼抬眼看去时,赫然发现沈疏意唇边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快意的弧度。 晓羡鱼:“……” 不是,这人怎么好像在幸灾乐祸。 沈疏意似乎想看到这一幕很久了。他微微挑着眉梢,向来冷冽的面容冰雪消融,透出难得的鲜活气。 仿佛回到三百年前,看她闯祸被责罚,他嚣张地抱剑立在远处,有时候还会冲她做个鬼脸。 少年的她问:“沈疏意!你方才不帮我便罢了,还躲在旁边幸灾乐祸,是朋友吗你!” 少年的他答:“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幅样子。” 于是她大怒:“你还有脸说这话?这事儿不是我们几个一起干的吗,我没供出你们,自己顶了所有的罪,你却不知感激!” “哦——”少年沈疏意拉长尾音,“所以你这样是为了我的感激?你包揽一切的时候问过我吗?我去找夫子自首的路上才听说你被罚了。苏漪,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特别讲义气,特别有情有义,特别厉害?” 一连串阴阳怪气的质问把她问晕了。 少年的她颤巍巍指着他,痛心疾首不可置信:“沈疏意,你居然这么讨厌我,从此以后我俩不是朋友了。” 少年沈疏意冷笑:“讨厌你?你压根没懂我在说什么。” 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那是他们争执得最严重的一次,她后来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始终还是没想通为什么。 其实直到方才她也没明白。 一直只当好心喂了驴肝 肺,可是在看到师尊眉宇间与他当年如出一辙的怒意后,她好像……隐约有些明白了。 ——不要再自以为是了。 ——我难道怕你拖累吗? 当年那个不够直率、只会用锋利言语为自己竖起铜墙铁壁的别扭少年,心中想的其实只有这些。 第94章 黑莲 “你把魇骨封印,破了?!”…… 晓羡鱼心想, 原来她曾经是那么自负。 她曾认为自己身后空无一人,独她在摇摇欲坠的独木上踽踽独行。师门,同窗, 朋友,皆殊途不同归。 原来并非如此。 对于苏漪而言, 她明白得已经太晚。好在对于晓羡鱼而言, 有些东西她尚能挽留。 晓羡鱼突然上前一步, 当着众人的面, 踮起脚用力抱住了辞云真人。 辞云真人火气未消,乍然被她这么“袭击”一下,险些没站稳。 紧接着,他听见她在耳畔轻声说:“谢谢师尊信我。此生能遇师尊,是羡鱼之幸。” 辞云真人蹙眉,从她诀别一般的语气中生出某种不详预感:“你要去做什么?”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了。”晓羡鱼叹息一声, “孤身弑天, 不自量力。” 辞云真人一怔,还未来得及问什么, 怀中温度转瞬抽离。 晓羡鱼离开他, 掂了掂跃池剑, 然后转向在场众人。 “要如何处置我, 诸位慢慢商量。”她眼睛俏皮地一弯, 笑吟吟道, “我还有点事, 先走一步啦。” “不能让她走。”人群中有人沉冷开口, “此事还需——” “从长计议?”晓羡鱼打断那人,“我等不得你们了。若我还活着,回来再陪你们玩。” 沈疏意脸色一变, 手按上腰间不孤剑:“你要去哪儿?” 话音未落,“跃池”铮然出鞘。 少女握剑的手素白,纤纤腕骨仿佛不堪一折,可她抬剑的动作坚定平稳,剑尖凝着寒光,遥遥直指天穹。 “厄沼屠我灵族,血海深仇,我得找它算账。”晓羡鱼道,“吾辈中人,崇仙问道。倘若诸位能够忍受自己所敬拜的是如此伪神,那请自便吧。” 她转身就走。 辞云真人仓促伸手,却只捉住了她翻飞衣角上的一点余温,他蓦地抬眼:“逆徒,你疯了吗?给我站住——” 同一时刻,在场不止一人动身,五花八门的招式奔她而来,企图拦住她的去路。 晓羡鱼知道众人不会放她走,今夜太过混乱,不管是出于何种立场,哪怕是云山,也会为了保护她不让她走。 不说旁的,那人必定会出手阻拦她—— 重重莲瓣一刹旋绽,圣洁雪色环绕着她漫开,转瞬之间,她已被牢牢禁锢。 微玄圣子居高临下,垂望而来的目光始终空寂。谁也没看清他是何时出手的,唯见那玉色指尖上,隐有三两莲瓣凋零。 晓羡鱼毫不意外。 奚元将她关在禁殿,又不惜用锁心咒迷惑她,想的自然是拖延她。 梦境里的那缕怨气并非他不慎遗落,而是刻意为之。 三百年前已经被她骗得那么惨,他又怎会不长记性。晓羡鱼会在今夜醒来,多半是他控制的结果。 他引沈疏意来禁殿,带走她,然后来断魂泽,与正道众人一起看一个真相。 众人虽然一时震骇,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她,但她灵族的身份摆在那里,厄沼的所作所为摆在那里,她不会像前世那般被喊打喊杀。 至少这一回,人间不会再容不下她。 云山会带她回家。 这是他在这世上,最后能以圣子的威信与身份,为她做的全部。 晓羡鱼回首,抬眸望向高高在上的微玄圣子。那不过是一具空壳,他用来为她正名,用来安定人间。待今夜过后,那具空壳会再次回到青炼山秘境里,一去又经年。 晓羡鱼抬了抬眼,将“圣子”二字在舌尖咀嚼了一会儿,笑起来:“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她这话说得毫无道理。 莫说拥有半仙之力的微玄圣子,哪怕是商宴,认真起来要擒她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商宴抹了把脸,尚有点儿琢磨不清情况,但看上去鲤鱼精是想跑路。他暗戳戳抽出“抱月”,准备好助她一臂之力。 虽然,微玄圣子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蝼蚁还简单。而且在场还有正道各派,理论上来说,鲤鱼精完全没有逃得脱的可能。 正纠结中,忽而,长夜骤然煊亮—— 晓羡鱼手中“跃池”横抬,剑光划破夜色,定格一瞬犹如半轮残月乍现,将她的面容映照得雪白。 快到来不及眨眼的瞬息之间,剑气生生破开了微玄圣子的真气。 微玄眉心蓦地一蹙,自现身以来便冰霜凝结的眉目,终于头一次泛起了涟漪。 似乎早已空荡荡的心,本能地还是会为那一人所牵动。 遥遥数里之外,黄泉河畔。 提灯的白衣青年若有所感,蓦然回眸。 他轻轻一眨眼睛,如墨幽沉的眸底似有秘术流动,倒映出此时此刻微玄圣子所见之景—— 雪色莲瓣四散,消隐于夜色中。莲心的少女手握长剑,微微垂眉,额间朱砂端丽娇艳,宛若花苞绽放,一朵漆黑莲印缓缓浮现。 那一双琉璃眼瞳深处,似焚起不详的火光,刹然呈现出与魇眼一般无二的金色。深暗气息自眉心黑莲丝丝溢散,如毒蛇蜿蜒全身,贪婪地汲取着鲜活的血气。 “咚”一声闷响。 提灯仓皇坠地。 *** 断魂泽。 “那是……什么?” 一时间,无数道震骇目光交织,几乎要将晓羡鱼淹没。 沈疏意最先反应过来,眼底漫开难以置信。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是什么。 人间海晏河清三百年,近些年才出现魇眼之祸,在场资历稍浅些的修士,都不曾亲眼见识过她身上缠绕的古怪气息。 那是魇息,世间至污至浊之气。 片片凋零的莲瓣中心,少女墨发微乱,红绫在夜色下飘舞,一剪侧颜秀丽美好,周身源源不绝的魇息却如万千妖邪。 她比前世成为坠夜城主时,还要年轻一些。 眼神中的狠绝却不减当年。 沈疏意死死地凝着她,齿间挤出几乎被咬碎的字音:“苏漪,你——” 晓羡鱼眼珠一转,落到沈疏意身上,瞧见他的唇在动,好像在说话,看起来十分生气。 但她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耳边充斥着的,是无论如何也挥不去的万鬼悲嚎,吵得她心头戾气横生。又有一道久别的声音从脑海深处响起,片刻不停地蛊惑着她。 杀了他,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 唯有鲜活血肉,方能换来片刻清净。 晓羡鱼闭了闭眼,手中掐诀,漆黑火焰冲天而起,暴烈焚烧,一刹隔开她与众人。 沈疏意这下要更加讨厌她了。 希望他早日释怀,不要再把所有时间耗在讨厌她这一件事上了。 隔着烈烈火光,晓羡鱼朝沈疏意笑了一下,然后目光掠过师尊、师兄,云山众人,顺便瞅了眼一脸震惊犹在梦中的商小公子。 看够了,便收回目光。大火摇曳撕扯,仿佛将她身影也吞噬。 握剑的少女转眼消失在漫天火光里。 *** 晓羡鱼原路返回,回到禁殿。 殿内空无一人,唯有帷幔交叠、黄泉波荡,以及那一方发生过太多故事的白玉莲台。 晓羡鱼一看见那可恶的莲花台,一幕幕画面便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她木着脸挪开视线。 这里没有她想找的人。 她又提剑走出禁殿,想了想,往极乐京去了。 她来到幽都山后,几乎一直被囚禁着,对这里很不熟悉,对该去哪里找人毫无头绪。 只好先去极乐京,说不定可以抓只小鬼来问问。 晓羡鱼身形朝着极乐京掠去,如今她修为尽数恢复,身轻如燕,不过片刻便抵达目的地。 鬼市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她立在一处楼阁顶上,垂眸望着底下四窜的幽灵们,正琢磨着捉哪只来问路,忽而听得一声高呼—— “月白大人来了!月白大人来了!” 月白管理鬼市,在此积威甚重。无头苍蝇似的幽灵们闻声,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窝蜂朝着那边扑去。 就差哭着喊娘亲了。 晓羡鱼循声看去。 月白一袭粉衣,袍袖和裙摆层层叠叠,衬着她娇小的个头,那模样像极一具精致的傀偶。 她安抚着嘤嘤嘤的幽灵们:“莫慌,莫慌,鬼君神机妙算早有应对,那群乌合之众绝对不会打进来的……” 晓羡鱼从房顶上一跃而下,落在她几步外,笑着打招呼:“月 白大人。” 月白话说一半,扭头望来,瞧见是她,登时僵立原地。 晓羡鱼走上前去:“月白大人,敢问鬼君何在?”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月白一顿,眼珠乱转,心虚道:“鬼君,鬼君好像闭关去了?” 很好,又是闭关。 这借口他还真用不腻。 月白注意到她身上异状,晓羡鱼已经收敛起周身肆虐的魇息,但容貌间的变化一时掩盖不了。 额生黑莲,眼尾绵延血色,往日水盈盈的桃花眸滋生一股邪气。 傀儡少女微微一愣,然后,她慢慢瞪大了眼睛。 “你——”月白悚然道,嗓音几乎有些变调,“你把魇骨封印,破、破了?”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鬼君临走前让她看顾好晓羡鱼,这下好了,她把人看出这么大事儿,可怎么交代? 月白双目失神:“你怎么,你怎么……” “你怎么知道封印的事儿?”晓羡鱼脸色微变,心念电转,顷刻间猜到了什么。 所以不是意外,不是恰巧,也不是她运气好。 魇骨被封印,是有人亲手所为。 瞒了这么多,他还真是够能藏事。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月白肩头,低头,定定瞧着她:“月白大人,事到如今,你只能告诉我他在哪儿了。” 月白支支吾吾,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晓羡鱼眼眸轻轻一眯,来硬的:“否则我就荡平极乐京。” 月白飞快道:“他在黄泉河畔!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第95章 好娇 “一别经年,我很想你。” 黄泉河畔, 幽冥花开得正艳。 白骨老者停船靠岸,探出身子小心翼翼摘下一些鲜嫩的花,揣到怀里。 它在黄泉摆渡了许多年, 久到连它自己也记不清了,只知每日划着船来来往往, 于是便有贴面幽灵从它这儿进货幽冥花, 在鬼市上售卖。 今夜该是交货的日子, 它等了许久, 却不见鬼。 那家伙不大守时,它已经习惯了,一边摘花一边骂骂咧咧地等着,终于,一道人影落在身前。 “嘿,可算来了, 刚投完胎是不……”白骨老者抬头, 看清来者是谁后不由得吓了一跳,“鬼、鬼君!” 如今的鬼君横空出世前, 白骨老者便已经在黄泉摆渡许久了, 因而一开始它并不拿那位新主当回事。 在它看来, 他刚死那么些年头,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罢了。 鬼君确实年轻。 想来是英年早逝, 他长得很年轻, 还很貌美, 明晃晃的是个小白脸, 因而不得鬼心是理所应当的。 他脾气还很好,与人说话从不疾言厉色,也不似寻常大鬼般凶残阴冷, 一个不高兴就屠得四方哀鸿遍野。 他并不怎么喜欢笑,但也不会过分吝啬笑,倘若看出来小鬼们在小心翼翼讨他欢心,他便会很给面子地勾一勾唇,然后赏赐。 幽都山是个混沌死地,这里弱肉强食,没有秩序可言,唯一的法则就是以强者为尊。 而强者并非永恒不变。 幽都山之主更迭换代尤其快,曾有一位相当厉害的“鬼君”,在位不出三天,头颅便被旁的大鬼砍下,挂在死门上迎风招摇。 白骨老者曾以为,如今那位也会如此。 可谁知他来了以后,幽都山竟然就此稳定了百年之久。 掀起天大的腥风血雨都不算本事,能平息一切才是稀罕。 在白骨老者的印象里,这位鬼君从来就没有狼狈的时候,他一直不疾不徐,云淡风轻,好像天地间所有事尽在掌握。 因而此时此刻,当它看见对方惨然一片的苍白神色,以及眉目之间那一丝颓然时,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奚元几乎是摇摇欲坠。 他一手扶住船身,掩唇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间溢出,触目惊心。 白骨老者回过神来,连忙伸手去搀他。 奚元垂下眼,好似疲倦极了:“今夜若无事,送我一程罢。” 其实不是无事,它还得等那只不守时的贴面幽灵过来拿货,不过鬼君都开口了,当然天大的事也得无事。 白骨老者把新摘的花放到一旁,弯腰拿起船桨:“那是自然。鬼君要往哪里去?” 奚元淡声道:“妄海。” 哐。 白骨老者手中的船桨滑落。 它颤巍巍地挖了挖不存在的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试探着又询问了一遍:“鬼君方才是说……妄海?” 奚元“嗯”了声,掀起眼帘:“要是为难,也无妨。” 那可太为难了。白骨老者心想。 妄海是个什么地方,哪儿是它这艘小破船能够吭哧吭哧划过去的。 它犹豫半天,奚元便明白了。他没说什么,抬袖擦了擦唇畔血迹,往前走去。 白骨老者思索片刻,又叫住他:“鬼君请留步——” 奚元回首。 “老朽虽到不了妄海,但可以送鬼君到黄泉尽头,与妄海的交接处。”白骨老者道,“鬼君若不嫌老朽无用,还请上船。” 奚元笑了一下:“有劳。” 他于是折回来,登上船。 白骨老者觉得他一举一动都透着股说不出的虚弱,好像元气大伤,然而除了咳血,浑身又不见伤痕血迹,十分古怪。 它划动船桨,往白衣青年那里觑了眼,没忍住开口问:“鬼君今夜这是怎么了?” 奚元靠在船篷边,一只手搭在船沿,松垮垮的袍袖垂曳而下,好似坠入水中的一抹月色。 冷冷清清,如梦似幻。 他微阖着眼,嗓音有些低哑:“我很好。” ……是吗? 他眼下的状态看起来和“好”字可完全不沾边。白骨老者寻思片刻,鬼君不愿透露,它便也不好再继续探问。 气氛静默下来。 白骨老者慢悠悠划着船桨,黄泉两岸长着漫山遍野的幽冥花,头顶一轮血月,这幅画面透着一种诡异的美丽,不过它看了许多年,早已经看腻。 通向妄海的黄泉路,向来是很安静的。 死一般的安静。 今夜,却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哗啦—— 从来只是涟漪微微的黄泉水,猝然之间掀起浪潮,朝这艘飘飘荡荡的小船拍下。 水珠落雨似的,噼里啪啦砸到船身,一片茫茫水雾中,白骨老者惊骇地望着前方。 “不好了,有人拦路——” 浪花回落,黄泉一刹间恢复风平浪静。月下,一道身影赫然出现。 高挑,纤细,红衣灼灼。 白骨老者并没有看清她是如何出现的,反应过来时,她人已经轻飘飘立在船头,手里拎着一把剑,目光直勾勾越过它,望向后方的鬼君。 她看起来相当生气,眉目间似乎还有股杀意。 白骨老者一激灵,想起今夜鬼君的反常,莫不是被这姑娘追杀到了这里? 晓羡鱼跃下船头,一步步走向奚元。 白骨老者抬手正欲“护驾”,忽然听得身后一声轻轻的:“无妨,是我一位朋友。” 它一愣,回头看见自家鬼君慢吞吞站起身来,浸在晦暗中的眉眼望向对方,说不出那眼神中含着何样的情绪。 晓羡鱼顿了一下,越过白骨老者,三两步来到奚元面前。 “小——”奚元正要开口。 话音没落,少女便忽然握拳,结结实实朝着他肋下来了一下:“说谁朋友呢。” 奚 元:“……” 他猝不及防被袭击,闷哼了声,往后退了半步,倒向船篷。 白骨老者:“……” 什、什么情况。 晓羡鱼看他犹如一只落入捕网的漂亮鸟鹊,乌发散开,袍袖层叠凌乱,就这么怔怔地抬眸望来,好似完全没反应过来。 真好看。 她倾身上前,膝盖抵在他两腿之间,手捏着他下巴,微微抬起他的脸。 青年乌沉的眸中,破天荒地涌出了一线迷茫。 晓羡鱼由衷地感慨:“一推就倒。鬼王大人,你真的好娇。” 奚元:“……” 白骨老者:“……” ——她、她说谁娇??? 奚元抿了抿唇,握住她手腕,似乎打算将她的手拿开。晓羡鱼忽然低头,亲上去。 这一亲,便又把他周身力气给抽走了。 白骨老者带着震撼的表情,很上道地转过了身去。 晓羡鱼把剑往旁边一放,双手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又一下:“奚元,你真好看,我越看越欢喜。” 奚元大概动用了此生全部的自制力,艰难地偏开头躲她,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来亲你呀。”晓羡鱼笑吟吟道,“一别经年,我很想你。” 一别经年。 奚元微微一顿,想起她被自己用锁心咒困了七天,在梦里却是过了数年。 那些岁月都是她的真实感受,对她而言,可不就是恍如隔世。 他轻轻蹙了下眉尖,好像被她吊儿郎当的浑话勾起了一点火气,只道:“回去。” 他这一声,像命令。隐约间有了些前世的影子。 高高在上的圣子师兄管束她时,神态也如此刻一般。起初她还有点怕他。 晓羡鱼指尖摩挲着他玉色的下巴,奇道:“我凭什么听你的。” 曾经的她不听话,奚元可以拦着她,囚着她,如今却不同了。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奚元阖了阖眼,“你不必如此。” 晓羡鱼作出洗耳恭听状:“哦?那你说说为何?” 奚元不语。 晓羡鱼便替他回答:“唔,因为你觉得我有情有义,简单来说是个好人,不会让任何人替我冒险,顺便我和那什么厄沼也算有仇。” 她眼睛一弯:“你是这么想的吗?” 奚元眼珠轻轻一转,漆黑的眸子映出少女俏皮的笑容。 “确实,换作任何一个人做这些,我今夜都会来。为了道义,为了责任。”晓羡鱼凑近他,“不过,唯有你是不一样的。” 好半晌,奚元才轻声道:“哪里不一样。” “因为是你,所以我的想法更纯粹也更简单。”晓羡鱼认真道,“我只想抓住你。” 抓住他。 又是什么意思呢。 奚元垂着眼,纵他有机心万千,此时此刻在她面前,却竟好像失去了辨识人心的本事。 晓羡鱼问:“我在梦境里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奚元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不说话。 晓羡鱼琢磨着他的反应,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还是只是不愿意再相信她? 毕竟,前世已经被她骗过一次。 “我知道,你气我把封印解开了,眼下不太想同我说话——不过没关系,你听我说就好。”晓羡鱼慢慢说道,“来找你的路上,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说话的间隙,像没吃够糖的孩子一般,趁机又啄了一口他的唇:“我知道你为什么气那句‘不熟’了。” 奚元喉结轻轻地滚了一下,安静望着她。 “原来是我先开始的。”晓羡鱼道,“是我先开始喜欢你,招惹你的。在青炼山禁牢时……也是我先开始的。” 第96章 惩罚 怪勾人的。 “所以——” 晓羡鱼收着力道掐了一把奚元的脸, 一本正经道:“我得对你负责。” 她一直以为,自己记忆之所以有缺,是因为她前世曾魂散妄海。 直到魇骨封印解开, 往事纷至沓来,她才明白不是。 她所缺失的那部分记忆, 竟是她亲手埋葬的。 晓羡鱼细细回忆着:“我还记得, 前世与师兄第一次有交集, 是在白水城一事后。” 当年魇骨在她体内渐渐觉醒, 催生戾气,致使她性情大变,时常无端发脾气。 起初还算能够控制,然而一切的转变来得仓促而突然。 某次,她接取了天机榜上一桩除妖魔、驱疫病的高难度委托,招募来一名药王谷的弟子, 二人组队完成, 奖励平分。 地点是一个叫做“白水城”的偏远小城。 除妖魔还算顺利,但疫病却是棘手。与她同行的医修姑娘医术高明, 还有一颗悬壶济世的慈悲心。如果说苏漪是剑痴, 那她便算是医痴了。 为了治病救人, 她尝遍百草, 险些把自己给毒死。 最后还真叫她摸索出了一个邪门的解法, 那就是先吃下剧毒的草药, 若能熬过去, 便会在体内生出抗性, 那人的血便可治疫病。 最好的法子,自然是一部分人冒这个险,救另一部分人。 可是满城百姓, 无一人愿意尝试。 不知是谁先小声提议,让那医修姑娘放血救一城百姓。 可是独她一人,要救所有人非得流成人干不可。饶是那医修姑娘善良,有过片刻动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毕竟她还有父母亲人,还有同门朋友,她可以尽力而为,但不能叫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再说放血而死,尸身得多骇人,爹娘认领时得多伤心。 又有人说,医者仁心,你不能那样自私。 这句话最是戳医者的心。那姑娘一番沉默之后,好似还真要答应了。 苏漪拉住她,说:“传讯你的师门,还有附近仙门,请人来一起想办法。”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折磨。 每日都有人死于病重,有老人有孩童,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求到她们跟前。 医修姑娘每日都会放血救一些人,她面色渐渐惨白,开始频繁昏厥。濒临极限时,苏漪强行制止她再放血。 那些求不成的人,便气急败坏谩骂指责。 苏漪日夜守在医修姑娘身边,省得她个耳根软的一动摇,便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 但那一日,在她剑下重伤逃走的妖魔冒险复返,劫走好几名稚童,想必是要吞食新鲜血肉养伤。 苏漪情急之下,千叮咛万嘱咐医修姑娘,有什么都等她回来再说,然后提剑追去。 她总以为,只需防住医修姑娘一时犯糊涂,从来没想过向来淳朴的百姓会举起屠刀杀人。 待她回来时,那医修姑娘的血已经被放干了。 干瘪灰败的尸身被随意丢弃在城外乱葬岗,血被榨得一滴不剩,连蚊蝇也不屑叮咬。 苏漪呆呆地站在一旁,握着月枝的手不自觉扣紧,指尖煞白。 脑海中的恶鬼呓语席卷肆虐。 她记不太清后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再清醒过来时,月枝映满红光,血滴答落地。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紧握着剑刃,鲜血从掌缝间溢出,耳畔有人在唤她,清冽如雪的嗓音穿透纷杂呓语,一点点拉回她的神智。 “苏师妹,听话。”那个人轻轻说,“放下剑。” 月枝哐当落地,苏漪怔怔抬头,眼前站着列位仙门修士,望向她的 眼神有震骇,有难以置信,也有恐惧。 那天她举剑向百姓,险些就要发疯屠城,好在仙门的人到得及时。 她虽没来得及犯下恶行,但伤了微玄圣子。 按道理说,微玄圣子不该这么轻易为她所伤,他大可以不顾及她的安危,直接打落她的剑。可他却选择用手握住了她锋利的剑刃。 后来青炼山知晓内情,是白水城百姓残害药王谷弟子在先,可即便是愤怒之下的报复,苏漪的行为也太过了。 他们意识到,她有随时失控的危险。“失控”一词落在她这样的人身上,是很可怕的事情。 掌门真人言她暴戾太过,不顾她的师尊如意剑君反对,欲将她除名青炼山。 吵得不可开交时,众目睽睽下,微玄圣子对她下了锁心咒。 意思很明显,苏漪将由他亲自督守。 在这一件事上,没有谁比作为仙盟首席执刑官的微玄圣子更叫人放心了。 于是争执不下的两方偃旗息鼓,苏漪就这么被交给了微玄看管。 后来便是她不愿再回想的,一段相当漫长而恐怖的时光。 苏漪向来最厌烦管束,偏生锁心咒缠绕她于无形,微玄掌握她所有动向,一举一动都逃不脱他的掌心。 稍有不慎,那位圣子师兄便会像鬼一样出现在身后,悄无声息注视着她。 不听话的时候,他还会惩罚她。 罚的方式很老套,拿着戒尺抽手心。苏漪在学宫被夫子打手板,在山门被师尊打手板,对此分明已经很习惯,可不知为何,当执尺的人变成了那清冷禁欲的圣子师兄,她却浑身不自在起来。 怎么说呢。 就……怪勾人的? 他打她时,她的目光就流连在他低垂的眉目上,然后注意到他眼皮上缀着一粒朱砂小痣。 苏漪惊叹:“师兄,你眼上有一点朱砂痣哎。” 微玄八风不动,只淡声问:“知错了么。” “知错了知错了。”苏漪点头如啄米,想想又忍不住问:“师兄,你这什么咒到底能感应到多少,怎么好像无处不在似的。我沐浴的时候你不会还看得到我的玉体吧!” 话音一落,气氛诡异地沉默了。 微玄:“……” 玉、体。 他似乎忍无可忍地阖了下眼,片刻后抬眸,凝视着她开口:“我对你的‘玉体’,不感兴趣。” 苏漪不要脸道:“我好歹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她这话不假,修真界人人皆知青炼山有一位“玉剑桃花面”,说的就是她。 只不过曾经人们看她是天才,是美人。如今人们看她是个暴戾无常的疯子。 疯子也好,疯子没人敢招惹,乐得自在。 苏漪揉着泛红的手心,眼睛一眯,忽道:“师兄,在白水城我是不该伤你,可我还是觉得那些人该死。只可惜你来得太快,我来不及杀他们给林知春偿命。” 林知春是那医修姑娘的名字。 微玄一顿。 “不知悔改。”半晌,他冷淡启唇,“伸手。” 苏漪:“……” 不是吧,她刚被打完! 早知道不多嘴了,她这条舌头怎么就不听话。 老实不过两天,苏漪又开始琢磨起脖子上的锁心咒来。 她始终没弄明白,这咒术究竟有何玄妙,师兄是如何能够察觉到她想要干坏事的。 不管是心中戾气翻涌,还是翻墙下山买坛酒喝,师兄都能察觉到,并且神不知鬼不觉飘然现身,捉她回去。 ——讲道理,他真的没偷看过她洗澡吗? ——人真的可以没有这颗好奇心吗? 正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的便是苏漪这般。 她会有此念头和怀疑,不为别的,纯粹是因为倘若换作她自己是咒主,她必定忍不住偷窥师兄。 她对微玄圣子的玉体还是很感兴趣的。 苏漪兴趣满满地对着锁心咒研究了许久,还尝试过摸着咒印唤师兄,都不见微玄现身。 也不知是这样没用,还是他懒得理她。 自从被微玄圣子接手看管后,苏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犯门规了,简直要成青炼山模范好弟子了。 旁的不说,再也无法睡到日上三竿。曾经师尊都不舍得让她太受苦受累,微玄倒好,每日天不亮就揪她去瀑布底下打坐。 说是这样有利于清心静气,压制戾气。 她还再也无法在宵禁后偷溜下山,去看戏喝酒了。 玉简也被没收,白水城一事后,沈疏意和叶灼桃给她发了几百条消息,她一条也没来得及看。 成日只能清修,要么便是跟着微玄下山降妖除魔。除了修行时,她连剑都要放在他那儿保管,不能自己拿着。 好痛苦,好折磨,好枯燥。 苏漪是个无法长久受制于人的性子,她铁了心要弄明白那锁心咒是怎么一回事。不说解开,至少稍微钻钻空子,避一避她那鬼一样的圣子师兄。 然而她实在没想到,自己终于成功主动催使了一回锁心咒的那天,情形竟然如此尴尬。 那天她在雪峰寒池里打坐。 她一向不喜冷,觉得这种行为纯属找罪受。然而师兄命她至少每个月都要来这里打坐一夜——寒池乃青炼山灵脉之眼,灵气丰沛,有利于清神醒脑,压制邪戾。 来都来了,她顺便解下衣裳沐浴,然后闭上眼睛默念心诀。 冥冥之间,她与灵脉之眼似乎生出一点微渺的共鸣,不知不觉入了定。 她的意识在识海间飘浮,渐渐地,越过了往日无论如何也越不过的边缘,来到一片雾色外的神秘地带。 拨开迷雾后,她看见一朵黑色莲花。 确切来说,是一朵欲绽不绽的花苞。正有丝丝缕缕的古怪气息自其间溢出,深暗不详,缠绕着敛闭的莲瓣。 她的意识不由得被那些气息吸引,凑上前去,轻轻触碰向花苞。 下一刻,滔天的恶念卷席而来,几乎将她淹没。花苞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意识,莲瓣缓缓绽开。 她被拉入莲心,却仿佛沉入了一片冰冷黑暗的沼泽中,神智渐渐涣散。 哗啦—— 兀然间,水声四溅。 苏漪蓦地睁开眼,感受到冰凉的指尖点在眉心,她似乎落在某人的怀中,赤/裸的腰侧搭着一只手,冰雪般的气息缠裹而来。 水珠从她玉色的颈肩淌落,又浸湿紧贴在后的那片素白衣襟。 第97章 羡鱼 君身三重雪。 苏漪垂眸, 看见熟悉的雪色衣袍在寒池中曳开,水波粼粼,月光细碎。 她怔愣了几息, 一声“师兄”还未脱口,忽而感到托着自己的力量一松, 她猝不及防滑进了水中。 苏漪:“……” 微玄看她已从魔障中清醒过来, 淡然地松开手, 转身上岸。 苏漪像只水鬼一样咕噜着爬起来, 满头青丝洇湿,瀑垂而下,紧贴着肩背、前胸。她在水里抬头,幽幽然盯着他。 她**,他的目光无处着落,微微错至一旁, 神色坦然:“你入障了。” 苏漪顿了一下, 神智回笼,慢慢想起方才在识海中所见。 颈间的锁心咒隐隐发烫, 想来是触动了什么禁制, 这才召来了师兄。 她识海深处那朵黑莲……是什么? 为何一碰到它, 便觉得暴戾非常, 难以自控? 她怔怔地低下头, 水珠顺着脸颊淌落, 仿佛还未从那股陷入深沼般的窒息里回过神来。 再抬头时, 微玄已经悄无声息离开。 最初的那段时间里, 圣子师兄便总是如此一般,控制她,也是保护她。 她是一柄过分锋利、伤人伤己的剑, 而他是她的鞘。 她一开始其实是有些怕他的,不因为他冷冷清清的性子,而为他那双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眼。 别人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同时,他自己又是那样幽深如谷,藏着无数秘密。 ——比如天上那柄巨剑。 当初微玄圣子入青炼山后,苏漪便开始总能看见那柄高悬九天的剑,可她问遍了身边的人,包括师尊,结果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都看不到她口中的那柄剑。 他们说她是太累了,修行入了障。 可苏漪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她哪里是那等刻苦的人?她比谁都心疼自己,受一点累一点苦就嗷嗷着要歇。 被迫在师兄手底下求生的这段时日,她终于有了机会亲口问一问他。 “圣子师兄,我有一惑,望师兄解答。”她磕着瓜子,闲唠嗑似的提起这茬:“也不知是不是修行出岔子生了癔象,自从宗门大典 那日远远见过师兄一面后,我便总能看见天上有一柄古怪的剑,巨大无比,悬而不落……” 微玄圣子原在安静打坐,闻言,轻轻挑起眼帘。 “你,”他眸光转来,“能看见那把剑?” 他这话说的,很是微妙。 一瞬间,苏漪便知道自己并非眼花看错,那把剑是真的存在。 不仅在她眼中,也在师兄眼中。 “那究竟是什么?”她稀奇地问道。 静默良久,微玄才道:“是天意之剑的剑魂。除我之外,你是第一个看见它的。” 天意之剑,世间第一剑。传言由天道意志所铸,神秘强大。 众所周知天意之剑是圣子的伴生本命剑,难怪他去到哪里,那天上的剑魂就跟到哪里。 微玄圣子不愧是天选之子,果然是占尽天道偏爱。 作为一个剑修,苏漪不得不承认她有点眼馋那把天意之剑。 不过…… 她将手搭在眉骨上,抬头遥望着天上的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剑魂的剑尖所指之处,是微玄圣子。这么看起来,竟给人一种微妙的锁定感。好像如果哪天剑落下来了,便会杀死他。 ……错觉吧。 毕竟这怎么可能。 她把这古怪念头从脑海中扔出去,磕着瓜子,笑眯眯地又道:“说来,我同师兄还没有比过剑呢。不知师兄肯不肯赏脸赐教?” 天底下哪个有梦想的剑修不想和微玄圣子较量一二? 苏漪想归想,但并不像沈疏意那样对挑战强者有很深的执念,本以为这随口提议会被拒绝,没成想微玄答应了。 “好啊。”他起身,“随我上雪峰。” 雪峰是微玄圣子在青炼山的清修之地。 她老老实实不折腾的时候,微玄圣子就独自在青炼山最孤高的那座雪峰上清修,聆天命,从不与旁人走动。他喜欢安静,青炼山便特地设了规矩,闲杂人等不许踏入那座雪峰。 微玄引着她到了雪峰之巅,一处开阔的崖坪上。 旁边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峭壁上横出两枝倔强野梅,萧瑟冷寂中唯此两点红,迎着朔风紧紧相依。 那场比剑没有观众,却大概是她平生经历过的最畅快纯粹的一战。双方皆压制境界,封住内力,他不动用天意之剑,她也不拔出月枝,只将崖壁上那两枝相依为命的寒梅折下,他一枝,她一枝,充作手中剑。 比的只有剑术高下。 那一战最后,是她险胜半招。 梅枝微微颤动,抵在青年修长颈间,娇艳花瓣飘落到锁骨凹处。比雪还冷清的人,在那一瞬竟颜色泼天。 微玄垂了下眼,抬手,轻轻拂开她手中梅枝,嗓音含着一点不甚明显的笑意:“师妹好厉害的剑意。” 经过数日相处,她发现圣子的性情绝非大多世人所以为的那般,冷得不近人情,更像是空谷幽兰般的清淡幽冷,并不冻人。不生气不罚她的时候,他是个极有耐心,情绪极稳定的人。 他从来不吝啬夸奖,但笑着夸奖……还是头一次。 苏漪定定瞧着他,他如雪嗓音里那点克制的笑意落入耳中,好似拨弄起涟漪微微。 她忍不住将时光无限次倒退,精准拉回到他说这话的那一刹,每个字音都被她在脑海里反复咀嚼品味。 好听得叫人着迷。 “完了。”她心里咯噔一声,“我中美人计了。” 锁心咒能捕捉到她的千绪万念,辨识戾气与杀心,那么可会察觉出她的……一丝贼心? 苏漪有点儿局促地收回剑势,偷瞄了眼微玄,赫然发现对方幽黑的眸子正一瞬不转地望来。 又是那熟悉的、洞悉一切的神色。 “……哈哈,我当然厉害。”她心虚地干笑了两声,甩了甩手中梅枝,硬着头皮胡言乱语,“毕竟,那个,咳咳。剑如我心,我心永存——此乃我的道铭。不论手中有剑无剑,我都……” 她上下嘴皮子一碰,也不记得自己扯了一堆什么淡,扯完便马不停蹄地寻借口跑了。 悬崖边风雪呼啸,只余微玄一人。 他将被她扔下的梅枝捡起,同自己手中那枝一并插回崖边,用灵力将断枝小心接好。 犹怜草木青。 很少有人知道,高不可攀、俯瞰人间的微玄圣子,其实怜微惜弱,是个相当温和的人。 他立在雪中,久久望着远山。 苏漪并不知,她那句临时胡诌的所谓“道铭”,他记了许多许多年。 她更不知道,强大的锁心咒确实精准捕捉到了她那点贼心。 也在后来漫漫岁月里,无数次默不作声地纵容了她的贼心。 再后来世事无常,分道扬镳。 如意剑君之死,终令她抛下一切,走上一去不回的独木。 往事纷乱如雨,在人心里淋漓出经年的潮湿。三百年后的今日,她拨开雨幕,最先回想起来的,是那一夜—— 仙盟联审前夜,原来微玄曾来寻过她。 彼时苏漪正坐在院前池边的桥栏上,百无聊赖地仰头看着天。 青炼山的夜总是很黑,很静。因此当那白衣一角沾着月辉闯入余光时,苏漪忍不住眯了下眼睛。 仿佛被那颜色蛰了一下。 君身三重雪,从来清清冷冷,竟也会有烫人的时候。 她转过脸来,眼睛一弯:“师兄,晚上好呀。” 微玄不搭理她的问好,直接伸出手拉扯住她的衣袖。指尖擦过皓腕,余温转瞬即逝。 他道:“跟我走。” 苏漪定定望着他,良久,她叹了一口气:“师兄,我喜欢你穿白色。” 他的白干净、高洁,冰魂玉魄 冷月便该端坐霜天,不该沾上尘埃。她这人良心不算多,唯独不想将月拽入泥泞。 微玄没说话,好看的眉蹙起,难得地流露出些许执拗。 “你是手执天意之剑的霜天台首席,玄门正派之光,”苏漪凑近他,“你若私放刑犯,猜猜修真界会乱成什么样?” 她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我身上的罪名够多了,师兄难道忍心叫我再担一项‘引诱圣子’的罪名?” 微玄阖了阖眼:“此罪,你确实不冤。” “……”苏漪噎了一下。 相顾无言半晌,她扭过身子,指着灵池中睁着眼睡觉的锦鲤,生硬地转移话题:“师兄你瞧。” 微玄顺着她指向看去。 “若有来生,我想做那水中的一尾游鱼。”苏漪道,“不必去想天下苍生,恩仇业障,成天就追着饵食跑,多好——” 夜色清寂,山间灯火寥落。微玄垂下眼睫,光落不进他眸底,显得幽极暗极。 “假如,”再开口时,他的嗓音带上了一丝不明显的哑,“……假如,你来世如愿投生成了一尾游鱼,你会叫什么名字?” 天地茫茫,知晓姓名,也好叫我寻到你。 苏漪愣了愣,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笑得狠了,眼里溢出细碎泪光来,吞满月华、粼粼动人。 她说:“师兄,我都变成鱼了,还要什么名字?” 可微玄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她,倒让她渐渐有点儿不自在了。 苏漪只好收敛起笑容,轻咳一声,正色道:“那我想想啊。” 沉吟半晌,她垂下眼:“就叫……羡鱼。”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单摘“羡鱼”二字,有空存愿景之意,似乎不算得是个好名字。或许在她心中,这愿望便只是个愿望。 她前半生入青云、登天榜,曾经天下无双,世间一流。 而今天骄甘愿只做一尾池中物,却连相信自己能得偿所愿的勇气也没有了。 微玄安静良久,道:“好。” 那是苏漪记忆中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次日仙盟联审,天问台上,她当众宣布叛出青炼山,驱使魇骨之力打伤在场数人后逃离。 她没敢去看微玄的眼睛,只记得他追来时,握剑的手苍白得可怕,青筋因用力而暴起。 他到底没拦住她。 从此,仙门之中少了一位离经叛道的天才,坠夜城里多了一个人人唾骂的妖女。 坠夜城是个容不得人怀有一丝感伤的鬼地方,于是她亲手抹灭记忆,将许多旧事一一埋藏。 那些叫她牵肠挂肚的,叫她留恋不舍的。 再后来,她的结局世人皆知。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身死无间禁牢,魂碎无边妄海。 而谁也不知道,辗转三百年后,在一处偏远乡野田地的小池塘边。 一位仙人正愁容满面地望着自己的手。 他的掌心里兜着一个元宵似的小团子,细看竟是个体型极小的女娃娃,正团着身子,一脸迷茫地与他大眼瞪小眼。 娃娃脑袋上还顶着一片很小的绿荷叶。 仙人迷茫地喃喃自语:“该给你起个 什么名字呢……” 一旁的垂钓的老人家闻言,忽然开口:“仙人,若不嫌弃,可否让老朽为这小家伙赐名?” 他眼见精怪化人,却半点也不害怕,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 仙人来了兴趣:“好啊,说来老人家赠我饵料,也算这小鲤鱼精的半分‘仙缘’了,为她赐名也属合适。” “多谢仙人。”老人家低声道。 他似乎是思考了一会,沉默片刻,然后向她伸出一只手,“不若就叫……羡鱼吧。” 他模样苍老、声音苍老,独独这手像是忘了长斑变皱似的,皮肤平滑,指节明晰,甚至说得上漂亮。 仙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他掌心里的小锦鲤精歪着脑袋,也伸出短短的手,握了一下对方的指尖。 老人家便轻轻笑起来。 “小家伙,”他的语气极为温柔,“愿你此生岁岁无忧,平安喜乐。” 再不必去想天下苍生,恩仇业障—— 多好。 第98章 喜欢 哄不好了。 黄泉波荡, 小船逐流。 晓羡鱼话音落下,空气长久地沉默下来。 白骨老者等了又等,等了又等, 那姑娘一声大言不惭的“对你负责”说完,自家鬼君便没了回应。 他很少让旁人的话掉地上。 这么一看, 那姑娘算是被拒绝了吧? 白骨老者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汗, 心说这情况也忒尴尬, 一会儿那姑娘若是在它船上哭起来该怎么办? 既然如此, 似乎也没什么好回避的了。它便转过身去,没成想视线刚落过去,便撞见靡艳红月下,醉玉颓山般倚在船边的鬼君忽然抬起手,覆上那姑娘的后颈,把她往自己跟前一摁。 正如刚见面时他没防她, 她此时此刻也忘了防备他。 于是晓羡鱼猝不及防扑向了他怀中, 又被迫抬起头,冰雪气息席卷, 充斥唇齿间。 两人青丝交缠。 奚元指尖的力道有些重, 像在克制些什么, 抑或发泄着什么。他暧昧地轻吮着她舌尖, 那处地方探嗅品尝千滋百味, 最是敏感, 她“唔”了声, 好似被抽空全身力气。 分明他才是那只落入捕网的鸟, 此刻倒反过来用天罗地网将她给捉住了。 他稍稍与她分开,嗓音里闷着点儿低沉的笑:“一碰就倒,你怎么这么娇?” 晓羡鱼:“……” 这人能有一刻是不记仇的吗! 白骨老者:“……” 白骨老者默默又背过了身去。 他漫不经心向船头扫去一眼, 没了旁人的视线,便更没了顾忌。另一只手自然又熟练地揽上怀中人的后腰,隔着衣料贪婪汲取着她的体温。 掌心顺着起伏的曲线下滑,近乎是掐一般,修长五指紧紧囚锁住那片丰润柔软,慢吞吞揉按几下。 晓羡鱼:“……” 不是,等会儿。 这么严肃的时候,不许捏她屁股! 她手撑着他胸膛,捡回点力气起身。奈何他不肯放人,于是一番挣扎下,最终变成她跨坐在他腰腹上的姿势。 晓羡鱼好不容易从他魔爪下稍稍逃脱,平稳了下气息,凶着脸小声威胁道:“说正事儿呢,你是不是又想转移我注意力?” 奚元瞧着她凶神恶煞的模样,微微一顿。 “我该打。”他喉结轻轻地滚了下,低声道,“小仙姑,你打我一下好不好?” 晓羡鱼:“?” 虽然认错态度良好,但她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不打,我就当你喜欢了。”奚元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纤纤腰身,方才往下,这回又游移往上,探向她前襟。 晓羡鱼忍无可忍,给了他一爪子。 岂料正中此鬼下怀,她的腕被一把捉住,指尖被他含入口中。 他掀起眼皮望来,幽沉如乌玉的眸泛着水色似的光泽,潋滟不绝,狭长漂亮的眼尾染上微微桃花色。 “我今夜不该见你的。”奚元终于舍得松开她,神色间缠绕几许幽怨,似乎叹息了声,“前路未卜,步步凶险,我此刻却只想与你一晌贪欢。” 白骨老者沧桑地杵在船头望天,虽然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但模模糊糊间听到了这句话。 它活了……死了这么多年,最不缺的就是眼力见。 一个合格的下属这个时候当做什么? 当然是跳船,把空间留给想要牡丹花下死的上司,它自己吭哧吭哧游上岸。 但下头这可是黄泉水,沾了保不齐要灰飞烟灭。 白骨老者略一思索,决定装聋作哑。 晓羡鱼闻言正色:“好一个前路未卜,步步凶险,现在能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了吗?” 奚元静静瞧了她片刻,忽道:“我不需要你的负责。” 晓羡鱼拧了下眉。 奚元抬手,动作温柔地将她鬓边一缕乱发挽到耳后,轻声道:“听话,回去。” 他是囚不住她了,但可以拖她到那边的“微玄圣子”带着沈疏意赶来这里。 她能从断魂泽跑走,无非是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魇骨封禁三百年,她刚恢复修为,身体还未完全适应。他的那位半身连同沈疏意联手,强行把她带走想必不算太难。 少女莹白的耳廓落在他指尖,被船篷下挂着的鬼火映得微微剔透,透出纤薄皮肤下细细的血管,体温在其间缓缓流动。 他好似有些着迷,把玩片刻,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手。 晓羡鱼还在愣神,似乎努力地消化着他的反应,然后她突然想通了什么。 少女秀眉一拧,“哎呀”了声,恼道:“你怎么这么烦?” 奚元:“……” 被说烦,好伤鬼。 可是她说完他烦,忽然便俯下身来抱住了他,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臂弯收得很紧,仿佛怕他从怀中溜走一般。 “我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你怎么还不明白?”晓羡鱼的脸埋在他肩窝里,声音有点儿闷闷的,“非要我说得那么直接吗?” 温香软玉乍然入怀,奚元好似怔住了,没动。 过了半晌,晓羡鱼抬起头,伸手捧着他的脸说道:“不是为前世那点纠葛,也不是为了负责。奚元,师兄,你为何就不愿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呢?” 奚元眼珠轻轻一转,下意识般重复了遍:“喜欢?” “喜欢,特别喜欢,天下第一也唯一喜欢。”晓羡鱼迎着他直勾勾望来的视线,不仅有些面热,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所以我不舍得让你走,我不要再也见不到你。” 奚元静了下,喉结微动:“真的喜欢?” 晓羡鱼简直无言以对。 他那辨识人心的本事,怎么到这事上就犯轴了? 连沈疏意都看出来她对他不一般,成天一口一个跟宠的阴阳怪气,天底下竟还有人迟钝得过沈疏意?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先前你做了什么?现在才来问我这个是不是有点混蛋了?” 什么坏都叫他使了,转过头来倒还要怀疑她的真心。 奚元垂了垂眼:“可……” 晓羡鱼握拳,朝他肋下狠狠一锤。 奚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闭嘴。”晓羡鱼看他这副执拗样就来气,仿佛看到前世的自己,“奚元,我前世曾亲手抹去自己的部分记忆,因为魇骨摧残心智,窥得到我心底的忧怖,爱恨,牵挂……它掌握的越多,我就越挣脱不开它。” “所以,为了能与它一争,我割舍了太多东西。” “重生后我再望前尘,总以为自己自始至终都在独行,没有依靠,也不需依靠。师门寡凉弃我,朋友不理解我……而你,我舍下最多的便是你。我将那些美好的过往通通抹消在了魇骨中,只记得你是高高在上的圣子师兄,与我交集淡薄。” 可她如今想起来了。 魇骨彻底觉醒以后,锁心咒便在她身上失效,纵有微玄圣子寸步不离督守在旁,也减轻不了分毫她被魇骨折磨的痛苦。 后来她的师尊——如意剑君为寻净骨之法费尽心力、积劳成疾,后来更是不惜冒险潜入坠夜城,终在黑市找到神山一脉的古术残本,按照上头零碎的只言片语,暗下以身为容器渡她身上魇息。 可这如何能成? 等她察觉时,他早已被魇污染,入魔了。 那夜如意剑君杀了满峰的道童,她匆匆赶到他洞府中时,他正拎着其中一个道童的头颅,靠在座上望着她笑。 眼睛里却安静淌着泪。 魇深入她骨髓,她太了解这东西,一眼便知如意剑君的意识已被蚕食,独独留下那么一丝,用来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她结束了他的痛苦。从那时起,她下定决心要除尽天下的魇。 当夜她提着月枝,将峰上的尸体一具具凌迟,千刀万剐,直到旁人完全无法从其中辨认出如意剑君的剑伤。 独独这一晚,微玄圣子不在她身旁。那夜天意忽至,他不得不闭关感悟。 太凑巧,也太不凑巧。仿佛天命本该如此。 如今想来,那确实是“天命”捣的鬼,偏生在这个关头将他支开,来不及阻止一切。 所以后来在禁牢中,微玄不再单纯地对她下咒术,而是以自身骨血为引,用功归于尽一般的方式将两人锁在了一起。 那才是真正的锁心咒。终于困得住她,也困住了他。 “原来我与青炼山并非情感淡薄,那里也曾是我的家,只是我不记得了。”晓羡鱼道,“我还忘了许多和朋友们的经历,也忘记他们曾想与我同行,却被我不管不顾地推开了。” “可是,我忘记得最多的是你,推开最多次的也是你。” 她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忍不住恶狠狠地掐了把奚元的脸:“所以,你如今一报还一报,让我体会一下被推开的滋味也是应该的。我、不、怪、你。” 奚元很轻地眨了下眼。 真的不怪么。 掐他好用力。 晓羡鱼掐完他,发现鬼魂素来殊无血色的面颊,竟然浮现两道红得泛紫的痕迹,可见她力道之大。 她吓了一跳,立刻怜香惜玉地捧起他的脸颊,轻轻吹着。 水波粼粼,船身轻晃。 奚元鸦色的睫微颤,眸光转落到她近在咫尺的眉眼,安静细致地描摹了一番,终于开口。 “师妹。” 他启唇。隔着遥遥三百年光阴,轻轻叫出这个久违的称呼。 晓羡鱼不由恍神。 奚元看着她,语气很慢:“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怨你。” 晓羡鱼袖中的指尖微蜷,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她像一个诚心认错的孩子,端正坐姿,严肃着小脸问:“我如何才能赎罪?还望师兄指点一二。” 态度虔诚,挑不出错。 奚元偏开脸去,好看的下颌线凝着月色,勾勒如画线条,他低声道:“三言两语,你哄不好我。” 晓羡鱼脑中起风暴,飞速分析了一下这句话。 三言两语哄不好,那么还是有可以哄好的机会,就看她做得够不够了。 第99章 草木 师妹,我们同去同归。 晓羡鱼瞧着他冷冷清清的侧颜, 俊挺的鼻骨落了一线灯火,又平添几分幽魅。 难怪人人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美色果真误人。她心神微动, 转头便忘了方才是如何在他手下吃的亏,又凑上前去亲亲他。 这回亲得很小心, 蜻蜓点水一般浅啄着, 不含什么欲望, 流露的只有满心满意的喜爱与珍惜。 奚元嘴上说着哄不好了, 身体倒很诚实地没有推开她。漂亮的狐狸眼微眯了下,似乎感到稍许愉悦。 缱绻温存片刻,他的眸光落到船头,鸦睫覆下浅浅阴翳。 晓羡鱼问:“你在想什么?” 奚元低低地“唔”了一声,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我在想,要不要把它扔下船。” 晓羡鱼:“……” 好可恶, 好邪恶, 好没人性,好有鬼性。 她回头瞅了眼船头努力划动船桨、浑身上下二百零六块骨头都在宣告自己很有用的白骨老者, 轻咳两声, 讪讪地缩回身子。 倒是差点忘了还有别鬼在场。 奚元却是反手拉住她, 眉梢微挑:“结束了?” 那神情表达的意思很明显, 他在问她, 你就哄到这儿? 晓羡鱼拍开他的手, 小声说:“那怎么办, 你还真要把老船夫扔下黄泉呀?” 奚元偏开头笑起来。 半晌, 他笑够了,又懒洋洋道:“那先欠着。” 待他回来,再向她尽数讨要。 晓羡鱼顿了下:“可你总得让我有机会还。”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 今夜不抓紧师兄,就这么让他走了,往后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奚元安静下来。 晓羡鱼用她那双水盈盈的桃花眼望着他,可怜兮兮问:“师兄,好师兄,你就真的狠心扔下我一个人吗?” “怎么就一个人了?”奚元轻笑了声,懒懒挑眼瞧她,“小仙姑有家人,有朋友。哦,还有沈首席和商公子。” 尾音拖长,到底没藏住那点醋味。 晓羡鱼:“……” 这人,究竟对她那俩所谓的天命正缘有多深的怨念。 “我必须得同你好好讲道理了。”少女肃着一张小脸,语气难得正经:“这年头天道都能是篡位的冒牌货,你还要信所谓的真命天子?” 奚元勾起唇,乌沉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难得袒露半分心扉:“我从来不信。可还是觉得讨厌。” 晓羡鱼抽了抽嘴角:“好好好。那你不也报复过了么?商公子当初被你折腾得不轻。沈疏意接了你撒手不管的烂摊子,一天天比当牛做马还累。” 奚元眯了下眸,好似满意了。 “不说这个了。”晓羡鱼意识到这人又在不动声色转移话题了,她板起脸:“反正你今夜跑不了。我知道,你想用沈疏意拖住我,可你还没告诉他所有东西吧,假如我告诉他你和微玄是一个人,你觉得他当如何?” 沈疏意那狗脾气和她如出一辙,他若知道真相,又怎会安然放任。 奚元微微一顿,半晌轻叹:“你怎么就不懂。” 明明此生已是她曾亲口说过的,来世最盼望的模样。 为何就如此执拗,不肯放下他这段早已是过眼云烟的旧纠葛,过自己长乐千秋的一生。 “你才不懂!”晓羡鱼气得抓头发,“锁心咒里,我不就那样过了一生吗?什么都有了,独独没有你,可我不喜欢那样。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替我安排?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开心?” 她一叉腰,高声宣布:“我来告诉你我喜欢什么,我喜欢和你并肩作战,我喜 欢和你同去同归。至于结局如何,生也好死也罢,妄海里都走过一遭了,我管这些?” 话音掷下,良久死寂。 奚元似乎怔住了,喉结轻轻一滚,一时没有发出声音来。 “哎呀!”船头的白骨老者忍无可忍,嘎吱嘎吱地转过身子,大逆不道地开腔:“老朽听不下去了。这么好的姑娘,鬼君,莫要再不知好歹了——” 晓羡鱼颔首:“听见没?” ——不听老鬼言,吃亏在眼前! 奚元乌睫微颤,低垂的眼帘覆下阴翳,心想:“是啊。” 这样好的姑娘,这样赤诚的一颗真心。 她毫不犹豫地捧出来给他看,他为何就不敢稍稍剖开自己,让她窥探自己半分真实? 其实他并不想走,并不想放手。 想要参与她的一切,渗入她的骨血,永生永世割舍不开。 让那双笑盈盈的眼眸里,一直一直倒映着他。 奚元缓缓抬眼,望着少女明媚生光的桃花面,仿佛被那飞扬的神采蛰了一下,却久久不能转开视线。 半晌,他涩声道:“……好。” ——好。 ——我们并肩作战,同去同归。 晓羡鱼眼睛一亮,还未来得及开口,忽而冰雪扑面,她被对方拥入怀中。 “我要去妄海。”他的嗓音贴着她耳畔,质地如指尖揉碎雪粒,清冷,微哑,勾起一点酥麻之意:“师妹,你陪我罢。” 晓羡鱼便也道:“好。” 她想起什么:“你现在能用本相面对我了吧。” 奚元好似低笑了声,松开她。晓羡鱼再抬头时,对上的便是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容。 雪姿玉容,比之伪装,更添神性三分。 “真好看。”晓羡鱼弯起眼笑了,半真半假地打趣儿道:“师兄,告诉你个秘密。其实前世见你第一眼,我就对你起贼心了。” 奚元顿了下:“嗯,我知道。” 晓羡鱼瞪大眼睛:“什么,你知道?” “你看我的眼神总是很赤/裸。”奚元好整以暇瞧着她,“总叫我疑心,自己是否忘了穿衣。” 晓羡鱼:“……” 真的假的,她好色得这么明显吗? 怪尴尬的。 奚元勾了勾唇,静了半晌又道:“其实,前世并不是你先开始的。” 晓羡鱼目露迷茫,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唔?” “宗门大殿,我看见你了。”奚元轻笑,似回忆着什么,“遥遥一面,记了许久。” 晓羡鱼这下是真的震惊了:“原来你也贪图我的美色?你竟是这种人。” “……”奚元早习惯她的不着调,眼帘一撂,淡声道:“我没看清你的样子,只是看见了你的伴生灵。” 她的伴生灵,是草木。 葱葱郁郁,枝繁叶茂,极为惹眼。他端坐白玉莲台,于高处隔着泱泱人群浅浅一扫,入眼,便是满目生机。 于是此后经年,也在他心中盎然了许多年。 第100章 咬踝 杀了他,她就是你的。 “我竟也有伴生灵?”晓羡鱼好奇问, “是什么?” 奚元顿了下:“不告诉你。” 晓羡鱼一噎,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隐秘,谨慎问:“为什么。” “看你为我抓心挠肝, ”奚元挑眸,倒是十分坦诚, “觉得喜欢。” 晓羡鱼:“……” 这人! 这哪儿是为他抓心挠肝了??? 她张牙舞爪扑上去:“还抓心挠肝, 看我怎么抓你挠你——” 船身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猛地晃了一下, 黄泉荡开圈圈涟漪, 倒映水中的一轮红月被揉得细碎。 奚元眯眸轻哼了声,好似就等着她送上门,恶劣地捉住她的手,探向自己腰腹之下。 晓羡鱼摸到什么,倏地睁大眼,一时忘记挣扎。 “你你你、我我我……”她语无伦次, 羞恼得险些咬到舌头。 “瞧, 师兄不会骗你。”奚元嗓音含笑,“我喜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来当初在梦境里就没冤枉他, 此鬼确实无药可救。 粼粼波光间, 晓羡鱼忽而感觉周遭微微一暗, 似有什么遮住了月光。 紧接着, 一道冷冽的嗓音“呵”了声, 从头顶幽幽浇落:“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晓羡鱼吓一激灵, 悚然抽回爪子——不是因为不速之客突然出声, 而是因为那声音分明是沈疏意的。 她抬头看去, 蓝衣剑尊轻飘飘立在船篷顶上,修长挺拔的身形遮挡一束月,面容浸在阴影里。 他手里还拎着个人, 不,傀儡。 月白灰头土脸,嗷嗷道:“我都把你带到这了,可以放开我了吧?” 先前她带着晓羡鱼到了黄泉河畔,遥遥见到那艘小船,瑟瑟发抖着不敢上前,生怕被鬼君因她看护不力之事降罪于她。 便指了指方向,让晓羡鱼自己过去,然后她拍拍屁股溜回极乐京,继续安抚幽灵们。 岂不料刚回去,迎面就撞上了沈疏意。 十分激烈地打了一番,打塌极乐京三条街,她没打过。 然后便被擒了,给沈疏意带路。 船篷之上,沈疏意面无表情松开手。 傀儡少女翻了个滚落下来,飞快地觑了奚元一眼,溜去船头和白骨老者一起望天。 想到方才那一幕极有可能被旁人看了去,晓羡鱼简直老脸一红,心虚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奚元倒是一贯的淡然,乌玉似的眸子一转,就这么顶着那张与微玄如出一辙的面容望来。 两道视线在空气中沉默地相撞。晓羡鱼左看看右看看,本还心念电转酝酿着如何解释,结果沈疏意看起来好像并不震惊。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奚元温声道:“他已经猜到了。” 沈疏意又不傻,经过寂灭之森里那一遭,再从辞云真人口中听到晓羡鱼那一句“孤身弑天”,不难猜到真相。 他前世与微玄有过几面交集,那个人与外界所传的不大一样,总之并不似今夜见到的这般,冷冰冰、空落落,像被挖走了七情。 沈疏意眼皮冷冷一垂:“所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起这三百年间自己几番上青炼山,软硬兼施要见微玄,皆未能如愿。 原来,他早已不在人间。 “青炼山竟隐瞒你的死讯三百年。”沈疏意轻嗤,“他们难道是怕没了你,六宗之首的位置便不保了么。” 奚元理了理暧昧凌乱的衣袍,云淡风轻:“谁说我死了。” 话音一落,空气微凝。 “没死,又是如何成了这幽都山……”沈疏意蹙了下眉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顿:“你,是鬼修?” 晓羡鱼眨了下眼,旁人能想到的,她这渡魂师理所应当也能想到。 世间鬼物,除了人死后执怨不散而成的,还有一种十分特殊,便是活人化鬼。 活人化鬼极为少见,因为那只发生在高阶修士身上。通常是一个人生出心魔,偏执太过才堕落成鬼的。世人称之为鬼修。 晓羡鱼衣袖下的手指攥紧了,轻声问:“青炼山上闭关的那个“圣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你炼的分/身傀儡,还是……” 还是什么,她不敢细想。 奚元搭下眼,提及遥远前尘,语气轻描淡写:“我身上流淌着灵族血,与灵源神木的地脉共鸣。厄沼滋长于地脉,渐以此乱我心神。” “我索性剥离半身灵族血,剔去仙骨,将那空壳子留在青炼山。剩下的我……当算半人半鬼罢。” 起初百年,他意识混沌,确确实实成了一只孤魂野鬼,在天地间寻觅不到归处。 只是心中始终缠绕一抹牵挂,他循着本能向妄海而去。渐渐地,终于忆起前尘,清醒过来。 捡回了她的微弱残灵,还有那个好心将她的残灵护在怀中的傀儡。 月白不算得十分得力的下属,她不聪明,嘴上也没把门,但她仍成为了幽都山一鬼之下的十殿总督。 只因他当年来得太迟,倘若没有月白,她的残灵便就此湮灭于茫茫妄海了。 每思及此,唯余后怕。 晓羡鱼听得心惊,血脉深淌于骨肉里,人可断手脚,却割舍不了血脉渊源,所以世人才将亲缘传承看得那样重。他口中轻描淡写的“剥灵血、剔仙骨”,无异于把人切成千片万片,敲碎重塑,如同炼狱酷刑。 其中所要经受的痛楚煎熬,连青炼山禁牢里的红莲业火都自愧不如。 晓羡鱼紧盯着他:“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身死那夜。”奚元顿了一下,温声道:“没关系,不疼的。” 晓羡鱼拧着眉,当然不信。 纵是高高在上的圣子,亦是血肉之躯,怎会无 知无觉。 这话换作旁人,轻易也便信了。然而世间大概再没别人比她更清楚,她的师兄其实娇贵得很,一点儿也耐不住疼。 当年禁牢深处,绵延不灭的红莲业火在骨血里焚烧,也将他的心神烧得迷离破碎。以至于当她勾下他雪色腰封时,他没有拒绝。 【已老实求放过已老实求放过已老实求放过已老实求放过】 她的主动,虽也有那么几分私心在,但主要还是为解锁心咒。她实在不忍看他以身作枷,与她一同被囚在这永无尽日的囚笼里。 他若清醒,断会拒绝。 那一次没有,往后次次便也没有。 那时她常想,这红莲业火不如烧在自己身上,因为她这圣子师兄看上去还没她能忍耐。 她自认心智坚毅,便是万箭穿心也能不吭一声,却经不住这般侵占与掠夺。颤栗的腰身被死死按住,业火滚烫,温度隔着冷白皮肤传来,犹如火舌舔舐,凶狠过了头,寸寸碾压她的意识。 烈焰腾升至极点时,他偏头咬一口架在肩上的瓷白脚踝,再俯身,用唇舌咽下她不成字句的喘诉,绯红眼尾似两笔惑人的朱砂。 “还不够。”喉结轻滚,溢出的字音沙哑,“师妹,再疼一疼我。” 业火方熄,绵延又生。 简直就像疯了一般。 于是她只好事后为他开脱,业火那么疼,疯一点儿也……正常。 可即便是足以令他失去神智的业火,也抵不过他生生剥下骨血的分毫。 晓羡鱼闭了闭眼,心想—— 业火的疼有三分,这人能说成十分,生剥骨血之痛倒从不主动提。 为何呢,她想不通。 奚元看她沉默,伸手捏了捏她的指尖:“怎么了?” 沈疏意的目光轻轻落下来,片刻转开。 晓羡鱼摇了摇头,只道:“挣脱天道的控制唯这一个法子么?既然我也是灵族,它岂不是也能控制我?” “它不可以,所以才通过魇骨惑你。”奚元垂眸,“至于为何,我尚未找到答案。” 沈疏意忽开口:“你在断魂泽给我们看的,不是全部吧。” 晓羡鱼挑了挑眉,心道默契,她正想问呢。 倘若天道真是厄沼,掌握地脉俯瞰人间,便必然有通天彻地的神通,为何它这些年容忍奚元做了这么多? 不光是她的复活,还有他反过来窥伺魇眼搜寻出真相,并将之公之于众。 为何天道不制止他? 奚元“嗯”了一声:“我无法给你们看太多,若被它察觉,或生灾妄。” 他望向她:“师妹,可还记得那柄剑?” 晓羡鱼闻言一怔,立刻领会过来他指的是天意之剑的剑魂。 天意之剑尘封后,曾在九天之上悬而不落的那柄巨剑,也从此消失。重生之后,她眺望青炼山的方向,再没见过那道剑魂的影子。 曾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方知,原来是当年她身死后,微玄圣子剥灵血、剔仙骨,将属于天道傀儡的那一半空壳留在青炼山,自此彻底摆脱天道的掌控与监视。 于是那柄剑,也一并被摆脱了。 “万年前苍生一战,灵族覆灭,神木枯萎,换来厄沼元神溃散。”奚元眸光落向黄泉尽处,“它的残识融入神木根须,借地脉汲取仙门气运蛰伏了万年。” 沈疏意眉心天纹微微发烫,他阖了阖眼,冷冷道:“既然蛰伏,便说明它很虚弱。所以,才需要一个傀儡来替他掌握人间么?” 从前那个傀儡是微玄。 如今是他。 只不过,厄沼的半片元神藏在魇骨中,三百年前被苏漪拉着同归于尽,元气大伤,陷入沉眠。 所以起初,沈疏意在天纹里捕捉到的天意十分微渺。 而近日,他脑海中偶尔会多出一道古老神秘的声音,不成字句,充斥蛊惑。 就像茫茫大雾,起初看不分明。可就在方才一刹,迷雾散去,终于浮现背后真意。 腰间的不孤剑躁动不安。 他敛了敛眸,将手轻轻搭上去。 ——那道声音在说,杀了他。 杀了微玄,从此你便是圣子。 将半身灵血与无上仙骨赐予你,从此天之骄子,举世无双,明台高座,万人敬仰。 世间最耀眼的一切,皆独属于你。 若还嫌不够。 ——她,也是你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0-106 第101章 不悔 “师兄不悔,我不悔。”…… 乌云浮游, 一刹遮蔽月色。 沈疏意的眉眼覆下阴翳,阒黑眼珠一错,视线轻轻落向晓羡鱼。 她听完奚元说的那些, 神色难得正经,眉心若有所思地微蹙着。 少女的一剪侧颜干净, 白生生似新月, 碎发别在耳后, 皮肤极细薄, 浮透着浅浅青筋。 她这副锦鲤妖身不比前世那般颜色泼天,浓墨重彩褪去,变作青莲一般的清新灵动。 明眸皓齿,亦叫人见之心喜。 “是吗。”沈疏意极轻地眯了下眼,似乎有些感兴趣,在心里反问那道声音, “那你会如何让她属于我?” 于是那道声音的蛊诱之意更深了:“抹消记忆, 她会忘记所有,只记得你——” 眉心天纹炽热, 沈疏意视野倏而迷雾深深, 漫漫黄泉消失不见, 小船也消失不见, 只余他孤伶伶立在大雾里, 望不见前路。 这是他的识海。 茫茫无际的雾色中, 千丝万缕深暗气息翻涌, 纠缠成混沌的一团黑影。 黑影中心, 赫然是一只金色的眼瞳。 那金瞳充斥着一股令人着迷的魔力,沈疏意望进去,神思一瞬恍惚, 短短几息间看见了许多东西。 那是魇眼向他展示的、它所许诺的未来——他会如何成为万人之上,世间至尊,垂眼睥睨芸芸众生;而她又会如何笑意盈盈挽着他胳膊,甜滋滋问他晚饭想吃什么。 幕幕琐碎一闪而逝,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催人意动向往。 沈疏意安静片刻,不知为何,没什么情绪地哼笑了声。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手段。”他毫不客气点评道:“恶心。” 黑影:“……” 沈疏意面容轮廓冷峻如刻,此时薄唇微微勾着,眼底又一片冰凉,更显讥讽十足。 “你抛出一堆诱人的条件,若没有自作聪明提那最后一句,我可能还真会考虑一下。”他眼皮一掀,“她那狗脾气,微玄摊上了算他倒霉,除了他谁还上赶着受罪。” 黑影:“…………” 它沉寂下来,那只冰冷古老的金瞳死死盯着他,像是要将他洞穿,从皮肉到骨血剖析个彻底。 沈疏意仿佛耐心耗尽,唇齿间慢吞吞吐出一个字:“滚。” 落音,迷雾骤散。 他很轻地眨了下眼,神智恢复清明。 识海中一场博弈,在外人看来不过半息恍神。 小船在黄泉水波里飘荡,奚元抬肘靠在船边,一手闲散支颐,目光隐约落在这边。 直到这一刻,他才轻轻转开视线。 沈疏意微顿,捕捉到这不动声色的一眼,心下生出几分了然——看来,对方留意到了他短短一瞬间的不对劲,或许已猜到发生了什么。 连他也不得不叹服,这人的心思实在是缜密得可怕。 玲珑心,天意剑。这便是前世沈疏意看他莫名不顺眼的原因。 若说苏漪是纯粹的强者,仿佛能一剑捅穿天穹,那么微玄给他的感觉则偏向深不可测。 如深渊,如山雾,谁也无法看清他,而他将一切牢牢掌握。 如今没了天意剑,那颗玲珑心依旧洞悉一切。 令人愿意相信,这样一个人,无论他有何图谋,都求而必得。连天也拦不住。 …… 晓羡鱼闷声道:“我明白了,厄沼醒来一分,便多一只魇眼在人间睁开。魔神即将复苏,所以你离开幽都山,陪我走完一程,便要去和它同归于尽,对不对?” 奚元静了下,笑道:“也未必便会同归于尽,万一我胜了这天呢?” 晓羡鱼不说话,分 明是不大高兴。 奚元便捉起她的手,捂在掌中把玩起来,只觉得分外温软细腻,像玉一般。 他温声哄道:“更何况,我如今身侧有你,还有何惧?” 晓羡鱼轻哼一声。 沈疏意面无表情道:“腻歪够了?要不我回避一下?” 晓羡鱼:“……” 她尴尬地抽回爪子,想说点什么给自己找补回面子,偏生这时船头的白骨老者乐呵呵回头插话:“你这小娃娃真没见识,这有什么腻歪的,方才那才叫卿卿我我你侬我侬,鬼君都要把老朽扔下黄泉哩——” 月白一脸“真的吗我怎么来晚了”的懊恼。 晓羡鱼:“……” 沈疏意:“……” 奚元偏过头去,闷着声笑起来。 ……好烦。这一整条船的人和鬼都好烦。晓羡鱼闭了闭眼,放弃挣扎,直接将话题拉回正事:“所以,妄海到底有什么?” 奚元静了下,道:“妄海之下,是奚山遗迹。” 此话一出,晓羡鱼睁大眼睛:“什么?!” 沈疏意沉默片刻:“你是说世人久寻的神山故地,竟在妄海?” 仙山、炼狱,同在一处。这还真是诡异。 奚元垂眼:“嗯,我亲眼所见。” 三百年前,他还是那个应天而生的微玄圣子,执掌天意之剑,冥冥之中沟通天意。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怀疑自己所守的“道”。 厄沼将意念寄生于世间最干净的雪灵,本欲控制他做自己的傀儡,未曾想竟败给了他。 微玄很早便察觉不对,而在遇到苏漪、看见了她的伴生灵后,他开始渐渐忆起零星前尘。 起初,他能抓住的只有一幕恍惚画面—— 满目苍翠间,看不清面容的少女倚在树上,雪足踢踏着铃响,她朝他招手,口中唤着一个名字。 元。 那满目苍翠与模糊的剪影,逐渐在他的脑海中与一位师妹重合。 他那时心想,自己与她或许前世有些羁绊。 又或许,不止一些。否则怎会叫他如此魂牵梦萦? 傀儡滋长出叛逆的意志,抓着束缚在身的细细傀线,一点一点循根溯源。 终于稍稍窥见漩涡一角。 可惜他还未来得及看到更多,她便身死禁牢,用命来涤净世间魇息。那夜厄沼元气大伤,又受他剥下灵血、斩断傀线所反噬,不得不似蜥蜴断尾般,抹灭寄生在他识海里的那一道意念。 他以元神相抗,败则形神俱灭,好在最终成功了。 那一道意念没能被彻底抹灭,而是湮散成无数细碎。 他花了数年光阴,一点点捡拾拼凑,也一点点从中窥知真相。 “厄沼的真身藏于神木根须之下,真身不毁,永世不灭。”奚元抬指一点,如一柄利剑遥遥刺向黄泉尽处,“要诛魔神,唯有回奚山与之一战。” 碎玉般的声嗓泠泠掷地,清透温润,却裹挟着令人颤栗的杀机。 晓羡鱼只觉得头皮微麻,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去,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 心血翻涌,掌心发热,一旁的跃池仿佛感应到主人心意,微微躁动。 ——她都要忘了,曾经的自己有多好战。 利剑藏锋三百年,终于要再一次出鞘。 晓羡鱼道:“好,那便与之一战。” 沈疏意扫了她一眼,少女眉目间无所畏惧的神采,与前世如出一辙。 他凉凉地笑了下,启唇:“还真是师兄妹,一样的自以为是。” 待厄沼彻底复苏那日,人间便也不复存了。所以这两人携手弑天,不为覆族血仇,为的是天下苍生。 “芸芸众生,你们的肩上担负得起么?苏漪,你前世就这么令人讨厌,我道你跟谁学的,原来你这师兄病得更重——” 沈疏意上下两片薄唇一碰,吐出的话语句句尖酸:“是不是在他眼中别人全是废物,仙门百家都死绝了,天塌下来也只能自己扛?” 晓羡鱼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批,当即跳起来:“岂有此理,你骂我就算了,你骂他干嘛!” 好端端一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偏生开口就是阴阳怪气,从来不会好好说话。 早知道前世她就把这人给毒哑了! 沈疏意道:“我说错了?” 他转身便走。 晓羡鱼满肚子火气,正打算与此人好好理论一番,见状道:“你要去干嘛?” 沈疏意顿了下,不孤剑嗡鸣一声,在他手中铮然出鞘。 他转过脸,剑光映得一张侧颜冷冽孤傲:“请诸君,共弑天。” 晓羡鱼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船身晃了下,船篷上的蓝衣人影已经掠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空气静默。 半晌,晓羡鱼指着沈疏意消失的方向,转过头问奚元:“你听见他说什么了?” 奚元笑了一下:“听到了。” 晓羡鱼想了想:“那你怎么不拦他?” 既然在断魂泽给人看的真相有所隐瞒,便说明他本意并非让正道参与此战。 奚元抬手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坐下来。 晓羡鱼于是端正坐好,眼睛睁圆望向他。 样子有点儿像小猫。 奚元微微一顿,没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方才气红的脸颊:“因为今夜你来了。” 晓羡鱼被他捏着脸,话音有点儿含混:“唔……这和我有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奚元眼眸一挑,慢悠悠道,“是你告诉我,从前你身后并非空无一人,只是你看不见。如今我亦如此。” 晓羡鱼怔了怔,好像明白了。 她眼睫微颤,小声说:“也许会有很多人丧命。” “嗯。”奚元轻声回答,如同前世一般耐心温柔地教导着她,“不论是你,还是我,都无法背负他人性命,也不该替他们做决定。” 这是今夜,她教给他的。 晓羡鱼没说话,默然片刻,上前去抱住了他。 “师兄不悔,”她将脸埋在他肩窝,“我不悔。” 第102章 妄海 “叫我宝贝嘛。” 黄泉尽处大雾弥漫。 白骨老者搁下船桨, 回身禀报:“鬼君,到了。” 奚元从雪袖里摸出几个金元宝,彬彬有礼地放到一旁。白骨老者诚惶诚恐正欲推拒, 却见他已经抱起晓羡鱼下了船。 船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水上,脚下无路, 他瞧也不瞧, 直接踏入水中。 涟漪微微, 雪色莲花倏绽。 奚元怀中抱着晓羡鱼, 就这么轻盈地踏着雪莲,不疾不徐走入雾色之中。 晓羡鱼有点不好意思:“我可以自己走的。” 也不知他怎么就如此自然地一直抱着她了。 “不可以。”奚元温声道,“水下很危险。” 晓羡鱼不怕危险,不过既然他想抱,那便由他去吧。 美人就是要宠的嘛。 她想了想,问:“我们提前走了, 不等沈疏意带着仙盟过来吗?” “不必等。”奚元回答, “船夫会在那里接引。” 晓羡鱼“嗷”了一声。 双双安静了一会儿,雾气愈浓, 四下只闻水声, 她什么看不清, 只好瞅着近在咫尺的奚元。 忽然有些心痒痒, 想逗一逗他。 晓羡鱼眼睛一弯:“师兄, 你真好看, 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她此话不假, 十成十出自真心。 奚元嗓音里含了一丝不分明的笑意:“哦, 有多好看?” 这人,分明是想听她夸他。晓羡鱼十分大方地满足他:“自然是天下第一好看,谁也比不得。师兄就是那天边月, 云间雪,一颦一笑都勾得我神魂颠倒魂不守舍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奚元乌长的眸睫轻轻一眨,垂目看过来:“骗人。” “绝非骗人——”晓羡鱼做了个对天发誓的动作,“你怎么这样,我只是嘴比较甜而已,怎么就骗人啦?” 她眼珠一转,笑得有几分狡黠:“不信你自己尝尝,是不是甜的?” 说完便凑上前去亲他。 奚元眼皮微微一阖,低下头去回应着怀中人的亲吻。她的唇香甜,柔软,好似花瓣。 半晌,他抬起脸:“方才偷偷吃糖了?” 清冷的嗓音化成纤流雾气,在她耳畔氤氲成调。 “在船上的时候嘴馋,从储物袋里拿的。”晓羡鱼眨眨眼,“怎么样,没骗你吧?” 奚元“嗯”了声:“很甜,是桃花味的?” 晓羡鱼不满:“什么桃花味,你这什么舌头。” 分明是一粒橘子糖,怎么会尝出桃花味的? 奚元挑眉:“就是桃花味。” “胡说八道,你再尝尝。”晓羡鱼不信邪,又凑上去亲他。 也许是为了探索真相,这回他回应得更深入、更 缠绵了。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又漫上来,晓羡鱼有点儿受不了,红着耳朵推了他一下:“好了没?这回该吃出来了吧。” 奚元恍然:“橘子糖。” 晓羡鱼松了一口气,她险些还以为变成鬼修以后,连味觉都要失灵了,品尝不出世间百味,那可实在是太痛苦了。 她缓了片刻,又有些安分不下来,勾着他脖子撩拨道:“师兄,你叫我一声。” “师妹。”奚元便乖乖叫了她一声:“怎么了?” 晓羡鱼“哎呀”了一声:“你看你,不是师妹就是小仙姑的,叫得如此客气疏离,旁的人也都这么叫我,一点儿也不特殊。” 她将脑袋搁在他肩上,嘀嘀咕咕:“我们的关系都这么好了,就不能有个亲昵点儿的称呼吗?” 奚元顿了一下:“那叫什么好?” 晓羡鱼努力忍着笑,故意肉麻他:“叫我宝贝嘛,心肝儿也成啊,要不羡宝?唔,毕竟鱼宝不大好听,像一条鱼,虽然我就是鲤鱼精,但我才不要……” 奚元:“宝宝。” 晓羡鱼手一抖,万万没想到他还真叫了。 奚元垂眸瞧她,乌玉般的眼睛流转笑意:“宝宝,在别人面前,我也可以这么叫你吗?” 晓羡鱼本想捉弄人,没想到他如此自如,倒叫她听得浑身不自在:“当、当然不行。” 奚元又说:“为何不行?” “就是不行。”晓羡鱼瞪他。 “这样不行,那也不行。”奚元似乎轻叹,“哪里才行?” 晓羡鱼硬着头皮道:“现在可以。” “遵命。”奚元搂紧她的肩,将二人距离拉得更紧密了些,欺近她轻笑着问:“那宝宝,你也叫我一声。” 晓羡鱼下意识张口:“师兄……” “好生疏。”奚元温柔打断她,“我们关系这么好,师兄就不配有个亲昵些的称呼吗?” 晓羡鱼:“……” 可恶。 为什么每次和这人对上,她总会跳进自己挖的坑。 晓羡鱼试探着问:“那……你也宝宝?” 奚元却摇头:“三百年前,青炼山禁牢,你对我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 看她茫然,奚元轻声提醒:“这便忘了?你欠我一声夫君。” 晓羡鱼神色一僵,想起来了。 当年是她哄骗他,心中对此事多少有愧,本以为能心照不宣偷偷摸摸地揭过去,谁知道他忽然提起这茬。 她心虚地沉默下来。 奚元眼皮一掀,拉长尾音“哦”了声:“没名没分,难怪不愿我在人前叫你宝宝。” 晓羡鱼:“……” 好一个强词夺理。 奚元挑眸瞧她,不依不饶地问:“宝宝,你究竟何时给我名分?” 恰逢此时,一道流光破开雾色,从后方逼近。 他话音落地一刹,沈疏意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大雾之中。 他御剑在空,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开口:“呵,我来得又不是时候了。” 晓羡鱼:“……” 她扭头看过去,张了张嘴正要说话,下一刻,说不出来了。 因为来的不巧的,不止沈疏意一人。 道道剑光紧随而至,穿云破雾,抵达此处。 晓羡鱼还被奚元抱在怀中,手亲昵地勾着他脖子,和众人大眼瞪小眼。 画面定格半晌。 一片诡异的沉默之中,辞云真人越众而出,开口:“咳,徒儿。” 晓羡鱼羞愤欲绝,挣扎着从奚元怀中跳下,他这回没阻拦,任她去了。 她足下雪莲绽放,三两步来到师尊跟前。 “师尊,你怎么也来了。”晓羡鱼心情复杂,虽然已被师兄开解过,可她私心还是不愿看见云山涉险。 “为师说了,要接你回家。”辞云真人摸摸她脑袋,笑道:“不必有负担,真相我已了解,事关天下苍生,云山焉能独善其身?不如倾力一战。” 他目光一转,落到奚元身上,意味深长地感慨了声:“我的徒儿真是长大了。” 晓羡鱼:“……” 晓羡鱼一脸安详地闭上眼。 奚元转过身来,眸光轻抬,扫过众人。 各宗各派,齐聚于此。正如一开始他们愿意围剿幽都山,还人间安宁,此时此刻也愿意血战妄海,为苍天正道。 ——请诸君,共弑天。 沈疏意说到做到。 道道目光交汇于他身上,人群中恭敬开口:“圣子……” “世间从来没有什么圣子,不必拘束。”奚元笑了一下,转头望向前方,“妄海凶险无常,诸位此时还有回头路。”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扬声:“此时可以回头,待魔神复苏之日,人间倾覆,生灵倒悬,便再无回头路了。” 不是每个人都不惧死,而是不得不战。 晓羡鱼怔忡抬眼,环视过众人面孔,在瞥见什么时微微一顿。 商宴一时等着她看过来,人太多他不敢贸然出去,只能抻长脖子瞅着她。 此刻对上视线,他连忙朝她挥了挥手。 晓羡鱼心想:“这倒霉孩子,怎么也跟着一起来了?” 她还以为他回家了呢。 十几岁的少年,从始至终勇敢无畏,如今肩上已然能扛起沉甸甸的天下苍生。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也朝他微微笑了下。 奚元雪袖轻拂,前方顿时雾色翻涌,依稀可见水下一道暗流分界。 “前方,便是妄海了。” 没有一人转头离开,于是,众人朝着前方迈进。 雾气骤浓,几息以后,又骤散。 众人定睛看去—— 深沉如墨的海洋在夜幕下延伸,漫漫没有尽头。犹如一面冰冷、巨大的黑镜,倒映出的唯有不详。 时间好似凝固,只剩下无尽的死寂与黑暗,身处其中,浓烈的窒息感如跗骨之蛆,怎么也挥散不去。 这里,便是妄海了。 传言中天道厌弃、神佛遗忘的妄海。 来之前,众人心里已做足建设,想象过无数恐怖画面,却是没有想到,妄海这样安静,连一丝海浪声也没有。 晓羡鱼曾经来过妄海,可那时神魂残碎,已经没了自主意识,便也没有记忆。 她目光扫过一丝波澜也没有的黑海,这里静得可怕,唯有远处天幕上,隐约泛着一丝诡异的光,好似某种神秘未知存在的眼睛,冰冷地凝视着这片死寂世界。 她转过脸,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奚元。 奚元立在雪莲之上,割破指尖,将血滴入海水。 顷刻间,海下深处似有什么极可怕的东西被惊动,一点一点逼近。 沉静的海水终于荡开一丝涟漪,渐渐地,如同沸腾翻滚起来。 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就被这一滴血彻底惊扰,犹如巨兽翻身,轰然掀起惊天巨浪。 第103章 万剑 人间亦有剑魂,不输于天。…… 浪潮迭起, 沉重得仿佛拍打在耳膜上,令人耳鸣目眩。 那声音古怪极了,全然不似水声。众人运功护体, 御剑俯瞰漆黑海面,陡然发现不对。 那莽莽无边翻涌奔腾着的, 压根就不是什么“海水”。 ——是数也数不尽的厄灵、怨魂, 密密麻麻堆出的尸潮魂海。 它们扭曲挣扎, 撕裂蠕动, 便形如潮涌。血淋淋的残肢飘浮,深浓到极致,便成了这般化不开的黑。 饶是众人有心理准备,乍然见了这炼狱绘图一般的景象,仍难免惊惧,年轻些的修士们纷纷煞白了脸。 “轰隆隆——” 突然之间, 天际有万钧雷霆怒吼, 电光一刹蔓延,将苍穹四分五裂。浓云聚涌成巨大骇人的漩涡, 沉甸甸低垂而下, 像要覆压整个大地。 漩涡中心, 缓缓溢出一线金光, 横贯整个天幕。 奚元周身绽开莲花真气, 轻飘飘立于海上高空, 白衣轻拂。 他抬眸, 乌幽眼眸倒映那一线金光。 金光渲染乌云, 渐渐扩宽,乍然看去像极了一只正在睁开的眼睛。 那眼睛实在太巨大了,几乎俯瞰整个海面, 森然恐怖的威压伴着它冰冷的视线落下—— 血雨忽而淅沥。 猩红 的雨丝密密织织,锋利如刀割,一点点剜去众人护体的真气。 阴抑、古老的声音犹如穿透岁月,带着几分低哑含混,从每个人脑海深处响起。 “你们……” “都将……” “葬身于此。” 那声音无波无澜,没有任何起伏、也不含丝毫情感,不似威胁抑或愠怒,只像在漠然地陈述一个事实。 却仿佛有湿冷黏腻的水无声顺着背脊流淌而下,激得人汗毛倒竖。 奚元偏头:“沈首席。” 沈疏意明白他的意思,早在来时,他们便已做好战备——这场大战虽来得仓促,好在他们并非手足无措。 毕竟今夜,仙盟正道本就是为围剿一战而来。 只不过眼下从围剿幽都山,变成了围剿伪神天道。 沈疏意眉目冷肃,弹指间不孤剑铮然出鞘,剑光裹挟紫电冲向天幕,一刹间照夜如昼,赫然煊亮。 紧随其后的,是万剑齐发,道道耀眼光芒宛若坠星,转瞬结成坚不可摧的霜天剑阵。 奚元此前说,神山遗迹在妄海之下。这句话是字面意思。 它在海底。 若要抵达遗迹,唯一之法只有生生劈开妄海,去往最深处。 沈疏意为当世剑尊,自有分山劈海之威能,但妄海可不同于普通的海。 更不要说这过程还有天上那只金色巨瞳的阻拦。 来此之前,沈疏意一脸冷冽地道:“我拼劲全力,玉石俱焚,未必不能成。” 晓羡鱼笑起来:“首席大人,你剑名不孤,便真当自己身旁无人了吗?先前谁说我自以为是的来着?” 沈疏意一人不成,加上她和奚元呢?加上整个仙盟正道呢? 剑道不孤,会有千千万万的剑共鸣出鞘,倾力相助。 于是此时此刻。 风云雷暴之下、惊涛骇浪之上,万剑齐发,长虹贯日。 千万灵剑合聚,剑气磅礴,光彩夺目,遥遥望去宛若一柄巨剑。 而剑尖,对准偌大妄海。 万丈光芒泼洒,一刹之间犹如金乌降世,所有人的视野都有一瞬雪白,过了几息方渐渐恢复。 晓羡鱼眯着眼极目望去,那柄高悬在海上的巨剑,不禁令她想起天意之剑的剑魂。 高悬九天,冰冷傲慢俯瞰众生,好像永远没有什么可以打破它、威胁它。 她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发现—— 原来人间亦有剑魂,不输于天。 *** 金乌巨剑之外, 沈疏意抬手,袖袍迎着腥风猎猎作响,他指尖摇摇点向妄海,启唇::“破——” 一声令下,万剑破虚空,于无尽长夜之中轰然落下。 震耳欲聋的声响中,尸潮魂海呼啸着掀起千层骇浪,厄灵怨魂扭曲、断肢断骸飞溅,密集如雨簌簌而落。 雪莲中心,奚元垂眸,深不见底的妄海,生生被剑气冲开了一线裂隙—— 那一线裂隙,便是前路。 正如同仙盟围剿幽都山时,需要先攻破寂灭之森。如今要抵达神山遗迹,他们便必须攻破这茫茫魂海。 杀,自然是杀不尽的。 因而只剩下一个办法—— 由沈疏意领阵,带着仙盟各派联手在上开路、守路,奚元和晓羡鱼入海底。 想想便知,海下的凶险比之海上,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倘若海上的仙盟各派坚守不住那一线裂隙,那么二人便会淹没在妄海深处,再也回不来。 又倘若二人入了海底,一去不回,众人抵御到最后力竭难支,结局多半也如那眼睛所说,全部葬身于此。 奚元转过头,晓羡鱼就在他身边,安静盯着那深不可测的阴森裂隙。 前路黑暗冰冷,充满未知,必定艰险。 但,非去不可。 奚元轻声问:“害怕么?” 晓羡鱼笑起来,反问:“师兄呢?” 奚元道:“有你陪我,不怕。” 晓羡鱼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他的回答,便是她的回答。 “师兄,我们走。” 一袭白衣,一袭红衣,两道身影相携着跳入妄海之下,被那阴森恐怖的裂隙吞没。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渐渐消失的背影上,此时此刻,千人万念,共化作同样的祈祷—— 千万要回来。 然而众人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分神,天幕上那只巨眼轻轻一眨,掀起的便是滔天风暴。 风刀肆虐,短短几息,已有修为低些的修士被冲破护体真气,卷入千刀万剐般的暴风中。 万剑合一需要剑主心神专注,不可临时召剑救人,否则功亏一篑。于是同伴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掉入妄海,被怨魂撕碎吞吃。 接二连三,又有好几人沉入漆黑冰冷的海下。 然而他们连悲伤的时间也没有,否则稍稍分神,下一个丧命的便是自己。 湿冷黏腻的空气中,血气愈渐深重。 *** 妄海之下。 周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在奚元的真气莹莹流转光华,朵朵雪色莲花在虚空绽开,几息后消逝凋零。 晓羡鱼借着这点光仔细看,妄海被万剑劈开一线,这狭窄的裂隙两旁是奔涌不绝的尸潮魂海,无数冤魂在其间狰狞扭曲,一只只腐烂恶臭的鬼手争相伸出,抓向他们。 晓羡鱼抽出跃池,一剑削断拦路的鬼手,然后收回视线——这些画面再多看一眼,即便是她晚上也要做噩梦。 她跟在奚元身后,踩着一朵朵盘旋向下的雪莲,愈渐深入海下,便愈发觉得黏腻压抑,吸一口气,仿佛都糊在了肺里。 这种窒息感似曾相识。 晓羡鱼想到什么:“师兄,神山为什么会变成妄海?” “妄海不是海,而是一片深沼。”奚元回眸,温声解释着,“灵源神木枯竭后,它便将神山埋葬于此,让后世再也寻不到。” 晓羡鱼拧着眉,有点儿嫌弃:“所以这厄沼其实就是个黏糊糊的沼泽怪?” 奚元笑着“嗯”了声:“倒也不错。” “它的真身一定黏糊糊脏兮兮,所以嫉妒你这干干净净的雪灵嫉妒得发疯。”晓羡鱼道,“连屠哀亡谷时,都是招来一场杀人雪。” 似乎是认为用这样的方式,便能玷污纯白的雪了。 奚元静了一会儿:“也许它并非嫉妒我,只是对你执念深重。” “你是说万年前在神山时么?我在断魂泽看到了,但一直没想明白。”说起这个晓羡鱼就纳闷,“一只沼泽怪,对我哪里来的感情?” 还是这么扭曲阴暗的感 情,深刻到铭记了上万年,也还不肯放过她。 奚元轻轻摇头。 厄沼的意念里,对这段过往似乎格外讳莫如深,封禁在最深处。他拼凑了那么多年真相,唯独无法窥知它和那灵族少女的故事。 只是能感受到它那份过于恐怖的偏执。 在人间睁开的一只只魇眼里,所倒映出来的尽是晓羡鱼。 就像万载以前,它沉默而长久地凝望着那位灵族少女,起初只是眷恋,后来滋生出更多欲望。 它认识她比雪灵更早。 它与她之间的故事,也开始得更早。 就好像这一世,它目不转睛地窥探着晓羡鱼,看着她如何长大,品尝她每一刻的喜怒哀乐。 而他在她的人生中姗姗来迟。 他曾经有些嫉妒。 就如同当年神树下,它嫉妒着少女眼中的雪灵。 因此奚元比谁都明白,那样深重的执念会源自什么。 ——恨得浓烈,是因为曾经爱得深刻。 黑暗中,白衣青年眼皮一搭,平静道:“也许神山里会有些蛛丝马迹。” 晓羡鱼点点头,话语中透着焦急:“沼泽怪既然把神山埋了,就是不想让人进去,它必会千方百计阻止我们,沈疏意他们在上面撑不了多久。” 奚元垂眸一扫,指尖莲瓣旋绽,丝丝缕缕的真气湮入黑暗深处,慢慢探着路。 厄沼曾意图将他塑成傀儡,留下一道意念,后来倒被他反制。于是那道残余零碎的意念成了他的利器,令他可以感知到许多东西。 “来,这里。”他回身扶晓羡鱼。 晓羡鱼的视野里黑黢黢一片,只能隐约瞧见他那在真气映照下微微泛着光亮的雪白衣角。 她走向他,一脚踩进黑暗,脚下却不见莲花绽放,只觉得陷入了一片阴冷黏腻之中。 晓羡鱼一惊:“师兄——” “别怕。”黑暗中传来奚元温和沉静的嗓音,“闭上眼,封住气息。” 那股黏腻感很快从脚下漫上来,一下淹到了她腰身,或者说,是她正往下越陷越深。 晓羡鱼于是听话照做,封住气息,闭上眼睛。 奚元与她十指相扣:“抓稳,无论如何都不要松开。” 晓羡鱼紧紧回握住他,下一刻,那令人窒息的黏腻感将她吞没,无孔不入裹来。若非提前封住气息,此时恐怕已经侵入肺腑。 太冷了。 她闭着眼,什么也看不到,只感觉到掌心里源源不断传来的炽热。那是奚元骨血里的业火又在作祟。 他想必不太好受,但她必须紧紧握着那只手。 似是为了安抚她,奚元的指尖很轻地在她手背上蹭着,手法好像在给小猫顺毛。 这招很有效。她砰砰乱跳的心安定不少。 死一般的寂静,化不开的黑暗。 感官封闭空寂,她有些分不清时间过了多久,只是觉得十分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奚元的嗓音犹如穿透长夜的第一缕晨曦,轻轻落入耳中:“师妹,可以睁眼了。” 晓羡鱼睁开眼睛。 第104章 遗迹 往后行走于世的,皆为凡人。…… 在晓羡鱼的想象中, 神山遗迹被深深掩埋在污沼之下,应当是一片满目断壁残垣的废墟。 可当她睁开眼后,看到的却是堪称瑰丽的海底景象。 在汹涌的尸潮魂海之下, 竟然蕴藏着澄澈粹净的海水,污秽都流不入此处, 好似温柔地保护、留存着其下的神山遗迹。 她抬头望去, 墨色妄海深流涌动, 覆压在上犹如夜幕, 此间照不进任何光亮,可不知为何澄净海底却流转粼粼波光,映照着上方那一处处凶险的深海漩涡,乍然之下,竟好似变作梦幻星空。 实在是……太诡异了。 美得诡异。 两人沉入海底,发丝和衣袍缓慢飘浮, 红白纠缠一处。 晓羡鱼气脉封闭, 不需呼吸,不过也无法在这水下开口说话, 便将修为灵力凝成细细一线, 对奚元传音入密:“这海底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危险。” 偌大神山不似被埋葬, 倒似在保护下安安静静沉睡着, 不受打扰、不受污染。 奚元也传音回道:“不可掉以轻心。” 晓羡鱼点点头, 她一手牵着他, 一手握紧出鞘的跃池, 全神贯注地警惕着周围。 这里虽然安宁,却太过晦暗,以至于山谷中心那一株璀璨的“火树金花”格外惹眼。 那是晓羡鱼在魇眼中看见过的神山巨木。 和那时苍翠欲滴、葱葱郁郁的模样不同, 它粗壮的树身宛如覆着火焰,灼灼不息,金花碧叶缀满枝头,在水下婆娑拂动,映照碎光自成星河。 “灵源神木不是福泽万物枯萎了么?为何看起来……”晓羡鱼简直有点儿挪不开眼,“这么漂亮?” “去看看。”奚元道,牵着她朝那株巨木飞身掠去。 或许是因为灵族与神木间的特殊羁绊,愈是靠近巨木,晓羡鱼的心口便愈是沉闷,她隐隐间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似近乡情怯一般,带着些悲伤。 然而当她来到神木近处时,这点怅然的心绪很快烟消云散,被震悚所取代—— 神木顶天立地,高耸巍峨,花叶便也生得极大。靠近一看,才发现缀满枝头的不是真实的花叶,而是冷冰冰的金玉。 金厚重,瞧不见端倪。然而玉剔透,一眼便能察觉不对。 玉叶里竟然嵌着个人。 或者说,是一具尸体。满脸狰狞骇然相,好似被定格在了死时的一瞬间。 她头皮发麻,缓缓抬头看去。不止这一具,整株参天巨木,挂满成千上万的尸叶。 晓羡鱼吓了一跳,差点没原地吐泡泡。 奚元安抚地捏捏她的手心:“想必都是万年前的灵族故人。” 二人又穿过枝叶落到下方。树身上裹着的原来并非灼灼火焰,而是千丝万缕猩红的血线,蠕动缠绕着,像密密麻麻的虫子。 “我就知道,沼泽怪果然还是变态。”晓羡鱼木着脸,“现在这里和我想的一样了。” 她不愿再多看那些恶心的东西一眼,垂眼看向地上起伏的树根轮廓:“沼泽怪就在树底下对吧?我们该怎么做,把它挖出来?” 奚元偏头看她,少女挑着眉梢,神态轻松,仿佛要“挖”的不是伪神天道,而是泥里的萝卜。 他的师妹好凶。 他笑了下,却是摇了摇头:“不可。厄沼滋长于神木根茎,融入世间地脉,我们很难彻底揪出它。倘若有一点没灭干净,总会春风吹又生。” 晓羡鱼拧了拧眉:“那岂不是不死不灭?” “近乎于不死不灭。”奚元道,“好在我们已经知道它的‘源’就在此处。欲斩草除根,唯有掐灭源头。” 听起来好像还是得挖出来。晓羡鱼迷糊了:“该如何做?” 奚元顿了下:“斩断神木根须地脉。” 晓羡鱼点点头,撸起袖子正要大干一场,忽然反应过来:“等一下。” 她惊愕道:“神木地脉乃世间灵气之源,若斩断了,神木彻底消亡,世间岂不是……” 再无灵气? 没有灵气,便没有仙道,没有修仙者了。 从此往后行走于世的,皆为凡胎**。 不,不对。 若仅仅如此,那还没有什么。 但最大的问题是,这个时代的修士并不会退化成凡人,虽然未来灵气枯竭,他们再难进阶,但凡人在他们眼里依旧弱小如蝼蚁。 修士成了绝种的稀罕物,世上没了神木,这些有着通天彻地威能的修行者,便会取代神木成为后世的神。 人心重欲,又如何能够成为主宰一切的神明呢? 诛灭了魔神,涤尽了魇息,天下苍生并不会迎来永恒的太平,海晏河清不过寥寥几年,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便会开始。 晓羡鱼沉默片刻,问:“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对不对。” 奚元道:“是。” “好。”晓羡鱼深吸一口气,看 向他的目光坚定:“那我们便合力,斩神木根须,断人间地脉。” 奚元点头,抬起手,掌心氤氲莲花真气。 兀然之间,海底仿佛起了一阵阴风,金花玉叶剧烈摇晃,婆娑树影打在二人身上。 好像有谁轻轻地笑了一下。 “嗡”地一声,那笑声在水下荡开,几乎像锋利的刀子刮过识海。 喑哑冰冷的嗓音仿佛是从脑海深处响起:“微玄,你能做到这一步,我很意外。” 奚元眼皮也不抬一下,好似没听到。 他早已不叫那个名字,早已不是天道的傀儡。 “我与神木同生同灭,你想弑我,便要弑亲手点化你的神。” 晓羡鱼听出那声音在干扰奚元,想与它辩论一番,奈何在水下开不了口。 罢了,不管它。 既然冒头干扰人,便证明他们的做法是对的,威胁到了厄沼。 她全神贯注,手中跃池嗡鸣震颤,似乎也在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剑。 人间苍生,此时此刻,尽数悬于她手中剑。 很沉,但她尚且拿得稳。 奚元的莲花真气缠绕上她的剑身,为她助力。这一剑,凝聚两人全力,不输海上万剑。 此一刻,妄海之上、妄海之下,两道剑意似乎也遥遥共鸣。 晓羡鱼眉目沾染几许料峭冷意,如霜如雪,干净而凛冽,眼眸中只倒映出眼前的巨木。 摧毁神木,此战便可得胜。 奚元微微垂眼,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丝异样。 厄沼分明已被惊动,却就这么沉默地看着他们,似乎并不着急阻拦。 是太虚弱了没办法,还是别有原因? 他偏头,目光落向树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血线。 它们紧紧缠裹着神木。 神木万年前已枯,本该了无生机,可枝头却缀满金花玉叶,遥遥一看,盎然依旧。 花叶中嵌着的无数尸骨太过骇人,以至于乍见之下,叫人很容易便忽略了这一行为背后的用意。 ——似乎是在小心翼翼装点着神木,维持着从前的模样。 无边妄海,守护的难道不是神山,也不是厄沼真身,而是……灵源神木? 晓羡鱼手中剑蓄势待发,电光石火之间,奚元的莲花真气忽然生出异动,反过头来轻轻架住了剑的去势。 “……等等。”奚元眉心轻蹙。 晓羡鱼一愣:“怎么了?” 奚元转过头:“盈山神栖洞,你第一次相遇魇眼时,可有看到过什么异常?” 晓羡鱼不知道他为何紧要关头问这个,仔细思索了一番,飞快道:“我只看到了我自己,然后……” 她一顿,忽想起什么:“对了,我还听到过一声呼喊,好像是……姐姐?” 这一声姐姐在她心底盘旋许久,始终是个谜团,直到在哀亡谷遇见了被魇污染、操控的乌满。 她便以为,那声姐姐源自于乌满的执念。 奚元听了她的话,不知解开什么疑云,神色微变。 那道沉寂许久的声音,含混沙哑地低笑起来。 “世间最干净的雪灵,会为了拯救苍生牺牲自己。”厄沼缓缓开口,“那么,你可会为了苍生,牺牲她?” 此话一出,仿佛验证了什么。 雪袖下的指尖倏地攥紧,深深掐入掌心。 晓羡鱼从来没见过奚元脸色差成这样,虽说他从前就一副病歪歪的模样,可哪怕是最虚弱的时候,也比不得此刻冷败。 她有点着急:“师兄,你别听沼泽怪胡言乱语,谁也不会牺牲,你知道它最擅长迷惑人心……” 奚元并不回答,只是阖了阖眼,眉目间几乎溢出一丝痛苦。 晓羡鱼有些不知所措:“师兄?” 拂动的发丝和衣袍,不知不觉间垂曳而下,湿漉漉沾着水。 澄澈的海水一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黏腻的空气。 晓羡鱼眨了眨眼,意识到终于能开口说话了,立刻扬声道:“沼泽怪,你有什么冲我来,逮着他叨叨算什么?” 枝叶摇晃,婆娑树影间,赫然多出一道身影。 晓羡鱼蓦地抬头,看见白衣青年倚在树梢,清冷的眉目低垂,薄唇挑着森冷的笑。 长着一张和奚元别无二致的脸。 他乌幽幽的眼珠子锁视着她,开口,话却是对奚元说的。 “我猜你会。”他慢吞吞说着,嗓音沙哑极了,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古老意味,每个字音都带着深深蛊惑,“毕竟你敬神,亦敢弑神。” “所以你爱她,亦可杀她。” 第105章 姐姐 早在万载以前。 晓羡鱼伸手握向奚元的腕, 正色问:“师兄,你们在说什么?” 她不傻,看出他的反应不对, 便知厄沼并非胡言乱语。 奚元静默片刻,轻轻反握住她的手。 “……计划有变。”他低声开口, 短短几个字音, 仿佛耗尽气力, “我们不断地脉, 找他真身。” 晓羡鱼顿了顿:“你不是说很难成功吗?” 有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的做法,为何要选更危险困难的路? 奚元垂着眼帘,好似不敢看她,嗓音有几分涩哑:“很难,但并非全无可能。” 树上的白衣青年慵懒支颐,居高临下旁观一切, 心情十分愉悦似的笑起来。 “啊, 我猜错了。”他的腔调很慢,古怪极了, 分明吐露着人话, 却透出浓浓的非人感, “不过, 这样很好。” 高高在上、干净无瑕的雪灵生出私欲, 如同扑向烈火。 等待他的结局唯有消融。 厄沼微笑:“如此一来, 你今夜注定死在这里。” 话音方落, 一道凛冽剑气扑面而来, 白衣青年微微侧首,几缕乌黑的发被削断,飘落。 晓羡鱼面无表情:“你话好多。” 厄沼阒黑的眼珠一错, 视线浇落时,几乎叫人生出一种被死死锁定的恐惧感。 他的眼睛渐渐褪色,显露出一双剔透潋滟的金瞳。 “他不敢告诉你,我来告诉你。”厄沼对她说话的嗓音轻柔得发腻,几乎带着一丝诡异的撒娇意味,“……姐姐。” 晓羡鱼愣住了。 她对盈山神栖洞里听到的呼唤恍惚渺远,彷如幻觉,过后如何都回想不起那道声音和语气。 可此时此刻,她突然想起来了。 心中万分清楚地知道,那声呼唤来自眼前的白衣青年,来自魔神厄沼。 晓羡鱼简直有点儿麻了。 ——天杀的,她前世前前世,哪儿的来这么多“好弟弟”? 但她来不及胡思乱想,因为厄沼此话一出,奚元握着她的手便蓦地攥紧了,将她的腕骨捏得生疼,他极少……不,从未如此失态。 奚元乌睫轻颤,望过来的模样几乎有些说不出的狼狈,他哑声道:“……不要听他的。” 厄沼挑唇不语,兴致盎然地瞧着他的反应。 空气中飘来丝丝缕缕香甜的气息,他微眯着眸轻嗅片刻,喟叹:“好香甜。” 厄沼为魔神,通恶欲,擅蛊惑,以人的绝望为食。 万念俱灰的气息,最是香甜。 奚元握着晓羡鱼的指尖用力到发白,隐约在轻轻颤抖着。他的绝望,不在于要做多么艰难的选择,而在于一旦晓羡鱼知道真相,她的选择毫无悬念。 她必会与厄沼同归于尽,以身殉道。 他已经因此失去过她一次。 而这一次,再无回转的可能。 晓羡鱼目光落在他殊无血色的面容上,眸中思绪流转,半晌,她柔声开口:“师兄,没关系的。” 奚元微怔。 “你不告诉我,我也猜到怎么回事了。”晓羡鱼顿了下,轻叹,“神木消亡,我也会死,对不对?” 她的满头雾水,在厄沼那一声“姐姐”里悄然消散,脑海里翻浮出一些零碎旧事。 前世在坠夜城时,她偶尔会到黑市里搜寻些正经市面上找不到的典籍来看。 不记得哪本野史里写过—— 相传灵源神木与魔神厄沼,皆诞生于上古混沌时期,一象征纯净,一象征污秽,看似对立相克,但彼此间又存在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 魔神还能管谁叫姐姐呢? 相克之物,多半相生。阴阳调和,两极共存。 神木与厄沼,原来竟是双生之神。 她早该想到的,厄沼的真身就滋长于神木根须,一木一沼,本是同根生。 晓羡鱼冲奚元眨眨眼睛,口吻轻松:“哎,难道我居然是福泽万物的灵源神木?这也太厉害了,天下第一便罢了,敢情整个修真界还是我养的,嘿,他们下次见到我准要磕头敬拜呢……” 突然想到什么,声音愈渐低弱下去。 没有下次了。 世人不会再见到她。 奚元蓦地抬起眼,素来黑白分明、倒映静水的眼眸充斥血丝:“不。” 他嗓子片刻间便哑得可怕,像嚼碎了刀子往下咽,每个字音都沥着血。说话时,仿佛生疼:“还有别的办法,我不许你……”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 因为紧接着,无数猩红的血线一刹间从他心口处探出,扭曲着将他缠裹,犹如缠在神木树身上的那些。 丝丝缕缕,千束万绕。 奚元猛地咳出鲜血,苍白的唇殷红一片,身形如秋风落叶般无力跪倒。 厄沼笑道:“你瞧,我说过。你会死在这里。” 前世无懈可击、难以摆布的傀儡,终于在这一刻,被死死攥住了软肋。 他一生之中,仅有过 两次乱了阵脚。 一次,是苏漪在禁牢与魇骨里的半片元神同归于尽时。厄沼元气大伤,陷入沉眠。 第二次,便是此刻。 心神震荡,万念俱灰,于是被傀线彻底反噬,再也无力挣脱。 原来杀他如此简单。 只需要她。 晓羡鱼反应已是极快,在变故发生的一瞬间,一道剑意便杀了过去,欲削断那些诡异的血线。然而锋锐无双的剑意落到血线上,宛如落入水中的火,竟倏而熄灭。 下一刻,血线将奚元彻底吞没,交织成一团深红的雾,悬在半空之中,犹如一面染血的镜子。 依稀倒映出其中苍白冷败、毫无生机的身影。 剑光如雨,顷刻间交织落向血镜,可那血镜看得见摸不着,每一剑都如同穿透雾气般徒劳。 晓羡鱼的心底冰凉一片,身形飞掠,转而攻向树上的厄沼。 她动的瞬间,手中的剑亦同时动了,金灿灿的剑光划破寂夜,在昧暗中流转出一道极干净利落的轨迹,势如金龙出海,腾跃龙门。 剑是极正派的剑,可剑意杀气森森,鬼魅狠戾,使得那龙影好似一条嗜血妖龙,狰狞地张开獠牙撕咬而下—— 厄沼不躲不避,白衣身影被四分五裂,如雾消散。 果然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化身。 几息后,另一道影子从更高的枝桠间落下,白衣青年靠在金花玉叶间,温柔地向她勾手。 “姐姐,过来。” “同我叙叙旧吧。” 晓羡鱼握紧了跃池,手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她垂头瞥了眼血镜,奚元眉目紧阖,纹丝不动,任凭缠绕周身的血线欢快吞噬着他的血肉。 一丝气息也没有,像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别看他了,他已经死了。”白衣青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亲昵又不虞地说着,“你看看我。” 晓羡鱼脸色极冷:“他没死。” 厄沼阴惨惨地笑起来:“他剥去灵血,只剩下半颗心脏,已经被我吃了。” 晓羡鱼强自镇定着,可一开口声音还是抖得厉害:“那又如何,我会让你吐出来。” “你看我了。”厄沼语气轻柔,“姐姐只有恨我,才会一直看着我。” 晓羡鱼阖了阖眼,混乱的思绪稍稍归位。 那白衣青年不过是个化身,或是幻象,她一直追着他只会浪费时间。 多拖一刻,奚元便会多一分危险。 ——活着才会有危险,她并不愿去想其它的可能性。 奚元还活着。他只能、必须活着。 晓羡鱼睁开眼,神色坚定,下了某种决心般从树梢一跃而下。 红衣猎猎惊破长夜。 白衣青年倚在枝边,薄薄的眼皮低垂着,冷金瞳眸倒映出那灼灼身影,泛着近乎病态的痴迷。 他抬起手,遥遥捉住那道身影,苍白瘦长的五指如囚笼收拢。 晓羡鱼的剑势在半空中已成,金乌一般耀眼的光芒映彻神山,轰然落下—— 她倾尽毕生之力,要摧毁神木根须。 她原本便打算这么做,此时此刻,更要这么做。厄沼消亡,那些血线自会消散,他才能有一线生机。 只是有些可惜。 没来得及同师兄多说几句话。 晓羡鱼阖上眼,金乌剑光以分山之势倾轧神木树身,犹如日薄西山。 可下一瞬。 “西山”兀然消失了。 那无可匹敌的一剑落下,湮散无无声无形之间。 高耸巍峨的巨木不见了,神山不见了,覆在高处的漆黑妄海也不见了。 枯荣一瞬,万物虚无,岁月长流。 世界无边无际,漫漫没有尽头,放眼望去,脚下无路,视野里唯有万古长夜。 这是…… 上古混沌时。 一股阴冷黏腻非常的寒意,忽而之间渗上后背。 晓羡鱼回头,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却擦过厄沼那慢吞吞的、沙哑的腔调。 “姐姐,姐姐……”那声音着迷似的呼唤着她,不现实体,阴森的气息却无孔不入的包裹而来,就好像当初她望入魇眼时,所感受到的那般。 晓羡鱼冷冷开口:“你想要什么?” 那声音便低低笑了起来。 “我要你想起来,早在万载混沌以前,我们便一直、一直在一起。”他温柔地说,“然后,我要吃掉你。” “从此以后,永永远远,我们融为一体,再不分开。” 晓羡鱼缓缓眨了下眼,没有说话。 ——融为一体。 这似乎是厄沼唯一的执念。 断魂泽魇眼里,她以厄沼的眼睛窥探万年前的自己时,所感受到那股浓烈欲望,也是想要融为一体。 分不清那是极致的爱意、还是极致的恨意。 又或许,只是一种单纯的欲望,就像肚子饿了要进食,口渴了要喝水,也许想要与神木彼此交融,是厄沼的天性。 魇息污染万物,最原始的源头,是他妄图污染她。 晓羡鱼心想,厄沼守了神木上万年,倘若他的“吃”指的只是简单的吞噬,想必无需等到现在。 一定存在某种禁制、或某种缘由。 她要弄明白,便要想起曾身为神木与厄沼相生共存时的点点滴滴。 晓羡鱼的目光,轻轻落向前方。 万古长夜下,混沌虚空中,飘浮无根之处悄然破出一截新芽。 第106章 终局(上) 从此世间,再无云山小仙姑…… 那嫩芽的种子, 是天地间最纯粹的一团灵气。 它破生于混沌,脆弱无依,无处扎根, 转眼便要凋零枯死。 然而渐渐地,丝丝缕缕污秽的气息好似被嫩芽所吸引, 向此处凝聚, 包裹着它。 乍一看仿佛是想要吞噬嫩芽, 但最终, 那些污秽之气却是温柔地将它轻轻托住。 嫩芽在魇息深处扎根、生长,变成一株颤巍巍的小苗。 魇息有时会出于好奇,探出一缕触角般的气息碰一碰小苗,然后看它瑟瑟发抖。小苗蔫蔫歪斜时,魇息还会努力将它扶正。 这并非出于好心,它养的不是小苗, 而是那些令它垂涎的香甜灵气——小苗每茁壮一点, 它便能通过多汲取一丝灵气强大自身。 而小苗扎根于魇息,也依赖着它生存。 二者密不可分, 从混沌之初, 便注定好了相依共生。 万载又万载, 落在晓羡鱼眼中宛如奔流的长河。她安静看着那株小苗节节拔高, 被魇息精心养成了一棵小树, 又知恩图报地以灵气反哺着魇息。 于是魇息也开始渐渐强大。黑雾似的气息便得愈发深浓, 凝出实体, 样子像极了缓缓流动的沼泽。 小树抽长枝节, 愈发巨大高耸,成了葱葱郁郁、顶天立地的神木。 最终,祂的枝叶生生撕破这万古长夜, 结束了无尽混沌。 第一束天光照入天地间后,世上便有了生灵万物。神木扎根之处,被世人称作“奚山”。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唯有奚山始终是神木与魇沼的家。 从来没有人找寻得到这一片有神明寄居的仙地,这里岁月漫长得没有尽头,永远安静得只有叶落声。 神木开始觉得有些无聊。 祂的神识覆盖人间,沉默俯瞰许久,忽然有一日,照着万灵之长的样子化出人形。 “如何?”少女秀发间缀满花叶,面容明媚动人,顾盼间似有生机盎然,“真好玩,你也变一个看看——” 魇沼不愿。 它欣赏无能,慢吞吞地说:“他们的样子,不好看。” 两脚兽,可真丑。 少女顿时蔫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再也没有幻化人形。 神木一失落,苍翠的枝叶渐渐开始泛黄凋零,连带着根须中的灵气都稀薄难吃了起来。 魇沼只好妥协:“姐姐,再化一次人形给我看看吧。” 于是那少女兴冲冲地再次出现。 魇沼违心地说:“好看。” “那你也变一个。”少女得寸进尺,笑意盈盈。 魇沼沉默了,气 息缠上她雪白的脚腕,变作一道黑漆漆的印记。它还是不愿化身成人,只是依旧到了哪里都黏着姐姐,如影随形。 少女很想亲自去人间玩一玩,但她扎根于此处,除非将魇沼留在这里守护她的树身本体,否则不能离开。 可是一木一沼自混沌之初起便一直相依共生,她怎么能将它孤零零撇弃在这里呢? 魇沼问:“姐姐要扔下我吗?” 少女摇头:“我哪里也不去,只要你陪着我。” 魇沼静默下来,缠在她腕间的印记却微微发紧,似乎感到愉悦兴奋。 又百年过去,千年过去。 偌大的奚山每个角落都被她逛了个遍,再美好的景致,看了这么久也该腻了。 奚山好似一潭永远没有波澜的静水,神木所能感受到的最大热闹,便是偶尔有鸟鹊掠过枝头树梢,欢快啼叫着,想啄祂的叶子,又被魇沼赶走。 神木对魇沼道:“这里太安静了,我想要热闹一点。” 魇沼:“我陪姐姐。” “就你一个,太无聊啦。”神木少女笑道,“而且你又不爱说话。” 魇沼果然不爱说话,它又沉默了很久。 于是神木精心挑选出那些功德圆满之人,点化为灵族,引领入奚山。从此这里果然变得热闹。 神木终于如愿。魇沼看着族人们虔诚地供奉它的姐姐,在树下祈愿、敬拜,偶尔也觉得这样很好。 姐姐心情好,本体便也更加枝繁叶茂。 然而,大概为万物赋灵是神的天性,在奚山变得热闹以后,神木又点化了一场雪。 那是万年来,奚山下的第一场雪。 少女坐在树梢,掌心接住其中一片雪花,对魇沼道:“你瞧,这便是冰雪,最是洁白清冷。” 洁白清冷。 天生没有心的魔物魇沼,却好像被什么刺痛了一下。 从不落雪的奚山覆了茫茫一片白,神木说,这是机缘到了。 祂将冰雪点化,成了干净无瑕的雪灵。 神木格外喜爱雪灵。 大抵是因为同为世间纯净之物,某种意义上同源相吸,比它这同根生的污秽之物更配相提并论。 神木化身人类少女,与族人们一起生活在奚山。魇沼依旧不喜化形,便作为她脚腕上那道印记与她随行同在,看她所看,聆她所聆,就好像一直以来那般亲密无间、不分彼此。 直到那夜。 明月下,古树前。雪灵眉目低垂,握着少女的足踝,为她缠上红绸,遮盖住腕间那道被瓷白肌肤衬得割裂、突兀的漆黑印记。 红绸上系着一只金色铃铛,他有些局促,轻声道:“这祈福铃是我亲手做的,你若不喜欢……便摘了。” 雪灵不知少女真实身份,只以为那深黑印记是一道疤痕,或是古怪的胎记。生怕冒昧,从未问过。 那印记太过扎眼,是美丽的少女身上唯一的瑕疵,正如同神木有着最为污秽的双生物。 少女愣愣瞧着雪灵,没有摘下那铃铛:“我喜欢。” 喜欢的不是铃铛,是眼前人。 于是漂亮的红绸遮盖了丑陋的印记。 干净的雪灵取代了污秽的魔物。 没有心的魇沼,无师自通学会了人类的情感。 最先学会的,是嫉妒。 它终于愿意化作了人形——与雪灵一模一样的相貌。 而后静静凝望片刻倚在树上闭目养神的少女,上前去,凑近她,感受着草木般芬芳的清浅气息扫过鼻尖。 少女睁开金色的瞳眸,神色微变:“你为何变成他的模样?” “姐姐不喜欢吗?我现在与他一样了,你可以不要他了。”魇沼讨好地用鼻尖蹭她。 少女怔愣半晌:“……可你们不一样。” 不一样。 究竟哪里不一样。 污秽的魔物无论如何,也洗不去身上的腥气? 魇沼那双清冷的眉眼覆下阴翳,缓缓退开。 当天夜里。 巨木根须下,污秽深暗的泥沼躁动翻涌。蛰伏万年的魇息第一次破土而出,凌乱交织着缠绕上树身,失控低语:“姐姐……姐姐……你看我……不要看他……” 神木簌簌叶落,灵气溢散,温柔而又不容拒绝地将魇息镇回根须之下。 仿佛将这当作了孩童的撒娇。 直到不久后,大雪纷飞,魇沼再一次失控。 它重伤雪灵,几乎将他杀死。 神木与魇沼相依万年,第一次生出激烈的矛盾。 双生之物,有了深深的隔阂。从此阴阳乱序,两极颠倒。 魇沼降世,成为倾覆苍生、播撒灾厄的魔神厄沼。 ** “想起来了吗?” “姐姐。” 甜腻瘆人的嗓音冷不丁响起。 晓羡鱼恍然回神,从万载光阴一闪而逝,眼前又恢复了最初的万古长夜、虚无混沌。 仿佛在厄沼看来,混沌之初与那颗小苗相依为命时,才是最好的时候。 哪怕天地间除了彼此,什么也没有。 晓羡鱼很轻地眨了下眼,开口:“……原来如此。” 阴冷浓稠的气息愈发蔓延周身,侵入肺腑,宛如深沼将她吞没。那道声音隐约享受地喟叹了一声,低低笑起来:“姐姐想起来,曾经有多憎恨我了吗?” 晓羡鱼沉默片刻。 “……不。”她神色微微苍白,摇头开口,“我想起来,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哪里也不去,只要你陪着我。 这分明是她曾对它说过的。 原来神灵的誓言也并非亘古不变,岁月太漫长,漫长得连神灵都能遗忘初心。 “一木一沼,本为双生,不分贵贱。万万没有一个受苍生敬拜、一个遗臭万年的道理。所谓污秽之物,不过是世间的一种存在而已。”晓羡鱼说,“我怎会憎恶你呢?神木没有魇沼,便无处扎根,我们相依相生,万载又万载……” “你是我天地间唯一的亲人。” 厄沼安静下来,晓羡鱼周身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阴冷气息,渐渐变得深暗,犹如黑雾弥漫。 白衣青年在黑雾间现出身形。 他依旧顶着那张翡琢玉砌的清冷面孔,一双淬金的瞳眸透出神性,并不慈悲,只是冰冷漠然到极点的俯瞰,那股无形威压几乎令人胆寒。 “姐姐,我好开心。”他歪了下头,唇角挑着一丝诡异的笑:“即便你是为了救他,才愿意哄一哄我。” 晓羡鱼轻声说:“姐姐没有哄你,也不必哄你。” 一木一沼本为双生,同为诞生于混沌的神,没有先后之分。魇沼之所以唤神木姐姐,是一种本能,因为神木更强大。 前世作为苏漪时,魔神将元神融 入她骨血里,也没能成功污染她,与她彻底融为一体。 晓羡鱼微微抬眼:“忘了吗,你迷惑不了我。我会进入你的幻象,只是想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现在我知道了。” 是她先化身成那灵族少女,和尘世有了太多不应有的接触。是她生出私欲,本应平等爱着芸芸众生的心腾出隐秘一隅,悄悄装着雪灵一人。 “阴阳失调,两极乱序,你会变成这副模样,根源在我。”晓羡鱼低声道,“是姐姐错了,错在太贪心。” “待一木一沼融合一体,灵气魇息交融,天地便会重归混沌。阿沼,你只是想回家而已。” 回到那个只有彼此,万古宁静的起点。 厄沼直勾勾盯着她,那双与她如出一辙的金瞳缓缓眨了下,寂然间,似乎有什么倏然滑落。 他顿了顿,古怪地抬手轻拭,发现那是一滴血泪。 魔神最憎厌人类,若非曾经的姐姐喜欢,他也不会变作这张脸。 理解不了的除却外表,还有感情——人心满是挂碍,七情六欲累如深锁,催生丑恶愚昧。 人有什么好的呢? 他不明白,只知道姐姐很喜欢凡人,于是也学着去理解,剖析那些复杂的感情,试图感受其魅力。 哀亡谷杀死那小姑娘时,他曾向她请教一二。 可惜她泪流满面,吓得呆傻,没有回答。 万年过去,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摸索透彻,可是当指尖上一点殷红血泪映入眼帘时,却令他重新陷入迷惘。 此时此刻,他又因何而流泪? 魔神最先学会的是嫉妒,最后学会的,是什么呢? 晓羡鱼望着他迷茫又困惑的神情,阖了阖眼,轻声说:“我们一起回家吧,回到混沌,回到世外。” 她的嗓音充斥着令人难以拒绝的蛊惑。 魔神怔怔望着她,他的身后,万古长夜破碎,一缕无比耀眼的光芒照入混沌。 天光乍破。 一如很久很久以前,神木抽枝生长,顶天立地,撕开无尽混沌。 虚无开始破碎,寸寸瓦解崩裂。他微微抬头,看见混沌之外的金乌。 这一幕也似许多年前。 恍惚间,他听见她温柔的嗓音:“阿沼,姐姐带你回家。” 晓羡鱼空无一物的手中,跃池剑凭空出现,游龙飞舞,腾跃而出。 万载长河,不过一念之间。沉睡的巨木之下,少女手中之剑仍未斩下。 金光喷薄若朝阳。 灼灼红衣身影落下,携无双剑意一往无前,以撼天之势劈开神木地脉—— 自创世之初便屹立不倒的巍峨巨木,轰然倾倒。 整座海底遗迹一刹山崩地裂,尸潮魂海没了禁制,汹涌倒灌,呼啸着将这里彻底埋葬。 从此世间,再无奚山双生神。 从此世间,再无云山小仙姑。 一瞬息,人间九州风云剧变,天震地骇。 *** 妄海之上。 黑色海洋掀起前所未有的骇浪,悬于海上的巨剑再难支撑,万剑合一之阵瓦解。许多灵剑难以承受,顿时碎成废铁无数。 所有人脸色惊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天幕漩涡中心的那只金色巨瞳一点一点闭合,光芒消逝。 不见挣扎之色,唯有得偿所愿一般、带着淡淡哀意的平静。 沈疏意垂眸下望,茫茫无尽的尸潮魂海一点一点往下沉去,无数怨灵随着金眸的消失,一并湮灭。 方才还惊涛骇浪的妄海,竟在几息之间,干涸了。 所有人看着下方堆积成山的累累白骨,心神俱震,面面相觑。 震惊过后,不知是谁先颤声开口: “成、成功了。他们好像成功了——”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松懈昏厥。辞云真人在一瞬怔忪过后,率先飞掠出去。谢诀与云山众弟子紧随其后。 沈疏意回身吩咐霜天台众人:“清扫战场,接应那二人。” 要清理完这么多尸骸,把那两人从底下挖出来可不容易。众弟子纷纷应是,马不停蹄出动。 洛枕风尚留在原处,他愣了一下,望着沈疏意怔怔道:“首席,您的天纹……” ——沈疏意额间的天纹消失了。 消失的不仅是一道印记那么简单,更是他象征“天选”的尊荣身份。从此他或许不再会是位高权重、正道敬仰的霜天台首席了。 沈疏意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些。 然而猎猎风声里,蓝衣剑尊微微侧首,眉眼间不复往日冷冽无常,而是难得畅快的笑意。 洛枕风入霜天台这么些年,头一回见到他这般神态。 宛如意气张扬的少年。 “是啊。”沈疏意朗声轻笑,“天道已亡。此战,我们胜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正文完】 第107章 终局(下) 一眼万年。…… 视野里泛着无边的血色。 犹如置身于一场弥天血雾之中, 无论如何也挥不散。他艰难地将灌铅般的眼皮撑开,寻找着那道身影。 看不见。 什么也看不见。 那灼灼烫人的一袭红衣,好像消散在了血雾之中。 心口处极疼, 万蛊钻心一般。那里分明已经许久没有知觉。 自三百年前,他剥下半身灵血, 便只剩下半边黑漆漆的枯心, 不人不鬼, 没有心跳脉搏。 很久不像此刻般, 清晰感受到它的存在。 丝丝缕缕的血线穿透胸膛,在那颗早已枯萎的心脏里肆意涌动着,一点点蚕食血肉。 视野彻底被血色占据。 他失去力气,意识如一片羽毛,轻飘飘掉入冰冷黑暗的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很漫长,也许又只有片刻。 他听见一声轰然巨响, 惊天动地, 犹如什么巨物倒塌。 心脏本能般抽疼了一下。 他被稍稍惊醒,依稀感知到那些险恶阴残的血线开始丝丝抽离, 化散在虚空之中。 厄沼的“傀线”消失了……他恍惚离神地眨了下眼, 慢半拍地意识到什么—— 是她。 傀线消失, 血肉归位。可不知为何, 那心上的痛楚反倒愈演愈烈。 他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脑海中只余一片空白, 颤着指尖想要拨开视野里恼人的血色, 怎么都是徒劳。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 慌乱到记不清自己试图找寻的是什么。 眼前的血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暗。 最终坠入一片死寂的漆黑。 *** “……按住他!”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灌入一片嘈杂。 奚元缓缓睁开眼, 漫漫白骨堆积成山,各派修士个个神情慌张地围在四周,目光都紧紧落在他身上。 五颜六色的灵力流光架在他身上,腕间被一道白玉锁链束缚着,秘纹流转,是个上品法宝。 左右两侧,白衣负剑的霜天台弟子正手忙脚乱按着他。 沈疏意立在跟前,见他睁眼,拧着眉道:“终于舍得醒了。” 奚元顿了下,阒黑的眼珠微微一错。 除了满地白骨,这里再无其它。巍峨高耸的巨木仿佛原地消失了般,连一片落叶也没留下。 “晓羡鱼呢?”沈疏意紧紧盯着他,“她跑哪儿去了,留你在这里发疯。若不是我们到得及时,你险些将自己眼珠子发下来。” 他挥挥手,示意旁人收回法宝,霜天台弟子也松开了手。 奚元阖了阖眼,像是没有听见。 他的面容苍白若纸,透着难以言说的冷败死气,眼尾一道触目惊心的深深血痕,是他自己极力想要看清、生生抓出来的。 沈疏意眉目间覆下阴翳,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他自认对眼前人有几分了解,能在他身上看到这般神态与反应,情况大概……糟到了极点。 下来以后,众人便没瞧见晓羡鱼的影子。 沈疏意正要再问,旁边一人大步上前,语气急得几乎带上了怒意:“我的徒儿究竟去哪里了?” 众人目光中,白衣青年一点点抬起眼帘,声音轻得像是化在了风里:“她非灵族后人,而是神木转世。为救苍生……也为救我,以身殉道,与魔神同归于尽。” 辞云真人顷刻间煞白了脸。 各门各派闻言俱是惊愕不已,纷纷哗然。 奚元说完这些,好似费尽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跪下身去,将堆叠的白骨推开,低头翻找起来。 这是神木原先的所在,其下便是根须地脉。 倘若她还留有一些痕迹,想来应会遗落在这里。 一片残破的衣角也好。 只要让他找到,用命来换也好。 沈疏意怔愣片刻,反应过来神色微变,上前用力抓住他的肩:“你说什么?什么叫她是神木转世,怎么会以身殉道同归于尽,你是说她死了……” 连珠炮似的,劈头盖脸一顿问。 奚元恍若未闻。 所有人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他如此情状,一定是在寻找着某样极重要之物。 众人面面相觑,很快,大家纷纷跑上前来,各显神通帮忙。 这下面似乎是个巨大的深坑。 白骨山怎么也清理不干净,深深嵌入地下,挖了一重还有一重。 谢诀来到奚元身边,按住他被锋利碎骨割得血肉模糊的手,轻声问:“圣……奚公子,此处可是压着她的尸身?” 奚元安静了许久,哑声开口:“我不知道。” 谢诀眸光微动,半晌,闭上眼长叹一声。 也就是说,他的师妹或许已经尸骨无存,连个念想都没留下。 谢诀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此处白骨下,仿佛埋着千 刃深渊。挖到最后,众人甚至需要御剑上下。 “这地方怎么回事,为什么挖不到尽头,太邪门了。” “怎么越往深处,我越不大舒服?” “这下面好像有股古怪的威压,道友们都当心些。” “好。” …… 血月与灼日轮转不休。 足足十日,各门各派才齐心协力将这诡异的深坑清理干净。 他们猜测着这下面究竟有些什么。 终于在一个血月高悬的夜晚,他们看到了其下埋藏的秘密。 ——那是一团深暗诡秘的气息。 如今世间最后一点残余的魇息,将散未散,看样子存在不了多久了。 沈疏意冷着脸,一剑劈开黑雾。 一声轻响。 有什么东西从雾气缠裹中掉落。 众人纷纷愣住。 奚元心尖微微一颤,隐约间似乎感应到什么,身形掠向近处,伤痕交织的掌心轻轻接住了那东西。 他垂下眼,盯着那东西良久不语,好似怔住了。 沈疏意走过来,皱眉:“这什么……” 话音未全,猛地刹住。 他错愕地看着眼前的白衣青年,那眼尾血痕狰狞,竟有一滴清泪无声滑落。 奚元阖上眼,捧着那东西的手轻轻发抖,好像失而复得的珍宝。 指尖莲花旋绽,源源不断为其注入真气。 几息后,他掌心物渐渐焕发生机,显露原本模样。 那是一截纤细的枝桠,点缀二三嫩绿叶芽,脆弱得好似不堪一折,迎风颤巍。 万年前,神木福泽万物,魇沼折下其一截尚未枯竭凋零的新枝,藏在根须深处的真身里,不知是暗无天日地囚禁了万年,还是小心翼翼地呵护了万年。 但阴差阳错,竟为后世的如今,带来一线绝境中的希望。 ——那里面,藏着神木一缕细碎的元神。 *** 三个月后。 幽都山,缠魂殿。 “我敬阁下曾为圣子,为苍生付出良多,才与阁下好言商量。” 辞云真人板着脸,那张笑眼和善的面容难得出现愠色:“云山是她的家,木枝理应交到我手中,在云山好生长大,你怎么能霸着不给?” 白骨王座之上。 青年雪衣潋滟,乌发慵懒散落,垂在肩身如流墨。殿内烛火幽暗,照不清他神色,只听得一道冷冷清清的嗓音:“不给。” 辞云真人:“……” 气得想动手。 想到此人也是用情至深执着不改,他稍稍冷静些许,深呼吸记下,以理服人:“幽都山鬼气弥漫,怎好栽养木枝这样的灵物,就算是为她好,你也该讲讲理。” 青年微抬掌心,雪色莲花绽放,那截木枝便安安静静栖在莲心,比之上回,又多了几处嫩芽。 “我亲自养,无妨。”他开口。 辞云真人当然知道,这人每时每刻都在用真气浇灌木枝,几乎是在烧自己的命养着。 他就是不赞同——到时她活了他又死了,这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才想将木枝讨回云山,自个精心栽培。 辞云真人幽幽道:“她最喜欢云山了,来日醒过来知道你这么霸道,惹她师尊不高兴,看她以后搭不搭理你。” 其实谁也不清楚她究竟会不会醒。 但所有人都相信她会醒。 青年顿了下,眸光轻垂,似乎被说动了。 辞云真人看这招有用,趁热打铁:“你若实在不放心,亲自过来照看,想在云山待多久都可以。待她醒了,我给你俩指婚。” 青年起身:“那便有劳真人了。” 辞云真人:“……” 早知道一个指婚能解决,他这三个月来又何苦在这软磨硬泡。 幽都山一如既往交由月白打理,而鬼王再一次入了人间—— 在云山住下。 辞云真人又花费一番功夫,好说歹说让他同意用灵土栽培木枝。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布置好万无一失的阵法,开始种树。 只不过即便到了云山,那人还是成天地霸着木枝。 云山上下怨声载道,十分不满。而云山外,霜天台和青炼山也曾几次来人,连那商家小公子都来了,纷纷表示交给他们照料。 简直异想天开。辞云真人把他们全都轰了回去。 别说种了,看一眼也不许,生怕吵吵闹闹扰了木枝清净。 奚元一日日待在晓羡鱼曾住的小院里,寸步不离守着木枝。 只是这木枝很脆弱,一个不当心,新叶便会转瞬凋零。 好在他耐心很好。 曾经他将她的残识从妄海深处带回,在禁殿中养了三百年。 如今他也能将她一点细碎元神,慢慢养大。 哪怕再过三百年,又或千年、万年。 他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 谁也没有想到,鬼王这一去,便是十年。 幽都山无主十年,都说鬼君不会再回来了。鬼界生了几次动乱,都被月白镇压下去。她已经能独当一面,有资格成为新的鬼君。 春去秋来,冬夏轮转。 人间岁月长。 巴掌长的木枝节节抽长,成了一棵可爱葱郁的小树。 又过五年,一个平常的午后。 奚元倚在她院中藤椅上,望着桃花烂漫,难得分神一瞬。 恍惚间想起一点旧事—— 她抱着他的脖子,生涩地吻了一顿,挑着眉问:“甜吧?” 他尝到一丝橘甜,却说:“是桃花味?” 前世她便很喜欢桃花,在云山的小院里,亦栽满了桃花。 惹得他也爱屋及乌,犹为欣赏桃花。 还是霜天台首席时,在半山腰种了十里桃林,以长春阵法经年呵护,取名为桃花落。 那时他心想,师妹剑术无双,总有一日能入霜天台。 她那么怕冷,住不惯冻雪皑皑的峰顶,便住这桃花落好了。 心绪漫无目的流转,恍神间,山间起了风。 桃花簌簌纷飞如雨。 细碎的铃声响起,泠泠错错。 奚元微怔,抬首。 潋滟雾色之中,他瞧见一道人影。 那人坐在树梢上,雪足来回踢踏着,腕间系着红绸,稠上有一枚刻着“元”字的祈福铃。 少女眉眼弯弯,金色的瞳眸瞧着他笑,美好得像个一碰就散的泡影。 奚元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 生怕美梦醒来。 “傻啦?”少女笑吟吟朝他招手,满树枝叶婆娑,沙沙作响,“师兄,我回来啦。” 奚元缓缓眨了下眼,涩声开口:“……师妹。” ——经年不见,我很想你。 少女安静地瞧了他一会儿,从树上一跃而下,步步朝他走来,腕间铃声清脆悦耳。 她停在藤椅前。 桃花如雨,少女随手接住一片,咬在唇瓣间,然后弯下腰,亲了他一下。 “这才是桃花味,记住了吗?”她后退半步,促狭地瞅着他。 奚元喉结轻滚,良久,低低“嗯”了一声。 他乌睫轻颤,抬眸望去。 少女就立在春光里,身后是草木盎然。她笑意盈盈,唇间咬着桃花瓣,映照一张桃花面。 一眼万年- 正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