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干掉前夫上位后》
1. 遇害与新婚
“他是我的朋友,少编瞎话!”
他在愤怒中朝两人挥拳打去。对方不闪不避的样子激他使出了全部力气,岂料竟挥了个空。
他稳稳神,正待再提拳,却赫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那个伤痕累累,双目圆睁的家伙除了他还会是谁?——若那个是我,这个是谁?他再低头看自己手脚,发现身体成了飘忽的一团,如在梦中一般看不清楚。
我死了?!不久前,他还浸在逃离生天的喜悦中,如今,只余满腔不可置信。
那两人捡起锄头,照手心吐了口唾沫,再不发一言,开始掘坑。
“为何害我?你们受谁主使?快答!”魂魄忘了刚才的挫败,又一次捏紧拳。锤头般的拳落在人身上,就像风滑入草丛一样。
“人鬼殊途,省省罢。”
魂魄回头,见身形一大一小两个鬼,貌极丑,四只手里提一根长索。“你已成了鬼魂,连张影儿都不如,一团气罢了,与他们活人有甚计较?”话从那个大的嘴里出来。
果真死了。谁与我有如此深仇?魂魄胸中涌起怒气:“我受人陷害,非得问个明白。”
二鬼咧着嘴:“冤死者日日都有,阴间却讲公道。不用多言,若你三清四白,下辈子能投个好人家。别耽搁,快走罢。”
她怎么办?
魂魄大喊:“不行,我要先去京城见一个人。”见二鬼口内鲜红的舌头又要抖起来,他急忙补上,“足下请行个方便。”
索命之鬼从不通融。“禹冲,阳寿二十三年四个月零二日,光棍一条,阳世再无亲人,还需看谁?”
“没错,我再无亲人。”禹冲的魂魄悲道,“有位姑娘,原本我定会娶她。她于我比亲人更要紧,我要去看看她。”
小鬼说:“恐怕早就另嫁了,即便还念着你,也是容颜憔悴。无论哪样,你都无能为力,有何益处?”
“无论哪样,我只求看她一眼,也就放心了。”
大鬼斥道:“死都死了,还你一眼我一眼,谁敢这样多事?”持索来套禹冲。
禹冲一挣竟挣脱了,怒道:“若不许我去,进了地府,定要搅得你们阴司难以安宁。”
小鬼把大鬼拉到一旁,发愁说:“我第一次办这差事,不知人变了鬼还如此难缠。若他真搅了地府,七爷八爷一怒,会不会拿我们下锅炸一炸?”
“反正还能宽出些时候,到京城不过两千八百里,何妨走一遭。”大鬼扭头对禹冲说,“看了,须老实跟我们去,不得再生事。”
二鬼一左一右架了他。禹冲只见眼前道路迷离,只闻耳畔呼呼风响,冷不丁,一堵墙迎面扑来,慌忙闪避,鬼判将他一扯,毫发无损穿了过去,几番后他便习惯了。途中歇过几回脚,总共没耽搁半盏茶工夫,一次碰到人在屋内说话,听了几耳朵,本来不干己事,可“荥阳”二字不免让他一惊;又知是到了黄河下游,一估算,惊诧未已,就见泥黄的浪涛卷来,鞋袜却分毫不湿。田地、山峦飞速向后退去,再一回神,面前现出雄伟壮丽一座大城,满城缀着宝石般的点点灯火。原来已到天子脚下,那金银流淌之地,幻梦沉浮之都,红尘中第一等热闹繁华的所在——金陵。
禹冲熟悉此处,一进城门,甩开二鬼,直奔生前不知去了几多回,九百个日夜日思夜想的地方。
她喜欢亮堂堂,但又节俭,晚间若不看书,应是只点一盏小灯,放着馨香的光,要是和家人在一起,还会有笑语传出来。
那扇窗上黑忽忽的,整个院子都是黑的。她搬家了?
“快去醉月楼,好酒尽够。”巷中几个酒鬼呼朋引伴。
“图大爷怎么大方一回?”
“得了个玉堂金马的妹婿,还不得意?多灌他几钟,三日后回门,又是一席。”
禹冲一下子呆住,原来她真的嫁了人。
他想在她一个人时看看她,她却偏偏今日成亲,偏偏今日!
街坊们满口称羡,想必是嫁去个好人家,禹冲却辨不出心里是慰藉、是悲凉。
太阳不知已沉到哪儿去了,举目四望,一片阴阴惨惨,昏昏冥冥。二鬼立在远处看他,似有取笑之意。
禹冲也不在乎,又寻思:也罢,她好就行,不必再去瞧了。既来一趟,不若顺道看看他。有人诬他害我,说不定还要对他不利,有什么法子提醒他?
禹冲朝另一条街巷奔去。这里却十分热闹:院墙上贴着大红喜字,门前轿马喧哗,早归的宾客们大声道着吉利话。
原来他娶妻了,这个满脑子要做学问、无心成家、甚至不惜向父母谎称自己喜好龙阳的家伙竟也转了念头。怪哉,今天到底是什么黄道吉日,怎么都忙着办喜事?
突然,禹冲全身一晃。
他慢慢、慢慢地向着新人的屋子移去。
帐内的对话非常模糊,只能听出丈夫低低哄慰,妻子间或答几个字,语调比柳丝还娇软,比柳絮更无力。
床边搁一只脸盆架,一条帕子半搭在盆沿上,滴滴答答向地上砸着水珠;桌上一对红烛,流着血一般的泪。
“你听,是谁?”新娘子一下子坐起身。
床帐被挑开一指宽,旋即合拢。“什么也没有,大概是烛火跳了一下。”新郎官说。
她歉意道:“我也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
“没事,你是太累、太紧张。”顿了顿又说,“是我紧张,每一刻我都紧张,就怕出差错。”
“这不是好了么。”她轻声说。
“对,我真高兴。”他长叹一口气,“若是他还在,我便真的万事皆足了。”
“谁——你说他,你还会想他?”
“怎么不会,我不是告诉你让人去找他的坟了,大概最多一个月,该有信了。我想要把坟修一修,将来我们或许一起去祭奠,不然想到他孤零零埋在那儿,我总是难安。”
那做了妻子的久久没有应声。
“要不是他一时冲动犯了过错……唉,可他还是咱们的骨肉朋友。”
“不要再提他了!”她用不耐烦的声音喊。
“好,好,不提了。”禹冲听见他那昔日好友无比温柔地问,“刚才疼得那样厉害?”
那新妇也变得温柔了:“没事,当时疼,这会儿好多了。”
禹冲失魂落魄冲出来,他的胸中已没有一颗心在跳,连盛着心的胸膛都没有,可是那儿仍然会痛。
为了热闹,到处都点着灯,在禹冲看,却比黑暗更凄凉。他要找一样东西做证据,还不知是什么,浑浑噩噩的脚步已把他带到书房。他马上想起,自己根本无法翻找。他只能向书案上摊开的纸张望一眼,当即认出那幅图,不禁冷笑连连。
“该走了!”二鬼突然立于面前。
禹冲扭身狂奔。城内道路他烂熟于心,另又加上穿壁钻墙的本事,却无法甩脱一对追命鬼。他没头苍蝇般乱闯,面前忽现极大一片金光,如一堵高高的火墙,只稍稍靠近,便觉灼热不堪。
禹冲五脏俱焚,恨不得一头扎进大海,亦不惧地狱的烈火。——干脆就烧化在这里,他向金光冲去。
原来火墙并不厚,里面是座院落:不知住着——关着谁,只见各处都有兵卫把守、巡逻。
禹冲自是不怕,看鬼判没跟上,向屋檐一坐,试图冷静下来。
小鬼在外头呲牙咧嘴,咝咝道:“哪个神仙布的阵,他怎生穿得过?是不是有道缝?咱们慢点,看能不能挤进去。”
大鬼拽住他:“你不看看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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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的府邸?虽说谁也免不了往地府转一圈,到时自有官阶大的来请,你我怎敢硬闯?没有肉身牵着,魂魄在阳世过不得多久,禹冲迟早得出来,那时再拿他。”
禹冲思道:报不了仇,还不如蒙在鼓里。看来唯一的法子是和鬼判走,等投胎后再说。少了也得等上七八年,七八年,看着他们志得意满,此唱彼和?
骨肉朋友——是恨之入骨、食肉寝皮的骨肉吧?
至于她……不要再提了!
他心焦火燎,简直一刻也等不得。
山穷水尽之际,忽闻一个急切的声音:“你从哪儿进来?”
禹冲抬头,一时没找到问话者。顷刻间,一个白影飘至面前。头回碰见同类,禹冲不由多看一眼:对方大致有个人形轮廓,面目无一清楚。自己大概也是这副虚无缥缈的模样,真的不过是一团气。
“快答!”白影不耐道。
禹冲正自气馁,没留意对方的不客气,但他同样无心交个鬼友,懒得说话,只伸手一指。
白影像现身时一样,倏地消失,又像消失时一样,倏地转回。
“多谢兄弟,恕不能好好致谢。我着急去投胎,这就得走,她怕是等不及了。”话音未落,影子已将去远。
“等等——”禹冲大喊,紧追上去,“你可知如何逃过喝孟婆汤?”
白影猛然收住脚:“怎么,你也和一个姑娘有约定,也有人在地府等你?”
禹冲苦涩道:“没有。”
“那什么值当你记到下辈子?”
“我要报仇。”
“什么仇,你也是被人害死的?”
“原本我已蒙冤下狱,他还不足,非要置我于死!”禹冲愤恨道。
“歹人是谁?”
“歹人?哼,我一直当他是朋友……”禹冲不愿再说下去。
白影打量他一会儿,说:“我也是被人所害。我兄长为我封住了这里,鬼神皆不得进来。唉,他是好心,却办了坏事。两年多了,我每日试着要回到我的身体,试着要出去,皆不能成。我既不能活又不能死,外面的一概事情全不晓得。只有我的祖母和兄长进来过,我只知道她——和我有约的那位姑娘已经死了。我们说过要在奈何桥下相会,同去投胎,下一世再见——我早已不再想报仇,只求能赶赴约定。今日就是最后一日,所幸布下的界给你冲开,我能走了。”
禹冲听他活活被困在这里,实在比自己更惨。可他很快就能和心爱的姑娘会面,对方不计生死等着他,这样一想,自己却又比他可怜一千倍。
“兄弟,你别发愁,你救了我,我尽力为你想个法子。”白影来回慢慢飘着,手指点在额角,“倒有个办法,不妨一试。”
禹冲焦急:“你是什么人,有什么法子?若能让我报仇雪恨——”
白影摆摆手:“没工夫细讲。你的事我也无需问,只知道你能让我投个好胎便成——你若带一丝邪气,进不来。至于我——等你醒来自会知晓。那时你也得千万小心,这些人虽无歹意,但——唉,你知道仇人是谁,总比我强得多。料你自有胆智,不消我多说了。此事行不行还得试了看,你来。”
白影转身便走,禹冲紧随他进入一间大屋。
“那儿——”白影指指一张金丝楠木大床。两个婢女一头一尾守在床边,坐在绣墩上,脑袋向胸前一点一点,正打瞌睡。床帐半卷起,禹冲凑近去瞧,见一年轻男子合目静卧:身躯消瘦,面颊凹陷,脸色苍白,然而眉飞入鬓,修目微扬,鼻梁英挺,嘴型俊秀,从面相看超凡脱俗,实乃人中龙凤。
“原来你是——”禹冲猛然醒悟。
“去罢。”白影自后将他一推,魂魄从半空跌下,直扑到躺着那人身上。
2. 宫宴与绿衣
编筐编篓,全在收口。
柳乐正给婆母编蒲团,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丈夫不在家,她这个新媳妇可不好当,好在她渐渐摸透了婆母的脾气,只要多做事、听话、少回嘴就没错。
蒲团总算编完了,累归累,她也不肯马虎,要把彩线和蒲草扎紧,结还不能打得粗蠢,很费了一番气力。剪掉绳头后,柳乐笑了,甩甩手腕,伸了个懒腰。
“二嫂。”小姑计晴连蹦带跳跑了来,“你听到没有,太皇太后七十四寿辰,官员和家眷能同去,大哥说宫里几年没这样大的宴席了。”
柳乐随口问了句:“不是逢五逢十,还过七十四?”
“可能今年高兴,不是说……”计晴支吾,“管它是不是整寿,咱们还敢不去贺?这次爹爹一定带我。二嫂你也去。”她撺掇柳乐,因为奔跑和兴奋,脸上红扑扑的。
“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太皇太后是想看看姑娘们吧。”柳乐醒过来。
“说什么呢。”计晴扭身跑了。
柳乐不禁想笑。这几天婆母董素娥挂在嘴边的就是这事:晋王病愈,被好些人看见骑着马,仍和原先一个样。
听得多了,柳乐对晋王比对自己的表亲还熟悉:他是先帝最小、最得宠的儿子,因他天资聪颖、相貌英俊,亦因他的生母是先帝最宠爱的贵妃。说起来,这位贵妃又与先帝的皇后、当今太后是同姓姐妹——她们都出于京城最古老的家族,谢家。
柳乐就是对这点感到别扭。怎么亲姐妹嫁给同一个人,哪怕对方是皇帝呢。怎么有那么些人偏想嫁皇帝、王爷?真不如嫁到普通人家开心。
晋王先前与谢家二姑娘、他的表妹定了亲,但晋王生了一场重病,一躺就是两年多,太后做主把亲退了。董素娥直替谢家肉疼,柳乐却认为谢二姑娘没什么好惋惜的。不过她亦被勾起了几分好奇:王爷要重新选王妃了,这回会落到哪一家?
当日晚间向婆母问安时,寿宴之事果然被再度提起。原来这回五品及以上的官员都可以带宅眷赴宴,柳乐的丈夫计晨是工部员外郎,不多不少正是五品。
柳乐低声道:“我不去了吧,晨大哥又没在家。”
“胡说,这还推得?”计家太太董素娥喜气洋洋的脸立即板起来,“你父亲说,皇上特意向他说,搅了晨儿的新婚,心中不过意,要你去,说不定太皇太后还召你近前说话呢,这可是天大的脸面。”
“嗯。”柳乐应一声。
“到时你看罢,如你这般年纪的,都是随着父亲去,仰丈夫之名的,只怕就你一个。说起来也是晨儿争气,要不然皇上能在御书房留他谈了一夜话,第二日就提拔他,派他去荥阳?”
“娘,自打二哥出门,这话你每天都讲。”计晴说。
“不多讲几回你早忘了本了。”董素娥瞪她一眼,“你当千金大小姐容易做的?都是托赖你父兄。”
董素娥转头又和老大媳妇细数京里哪些姑娘够资格去,柳乐趁人不注意,悄悄挪挪脚。饶是身子骨结实,站这么大一会儿也怪累的。
忽听婆母说:“衣裳是大事,可不能马虎。”
柳乐明白是说赴宴的装扮。在宫里肯定站得更久,更累人,她正不想去,只愁没个借口,便说:“来不及做新衣,我还是不去了,我给晴妹妹做条好的。”
“又不是裁缝,自己做的衣服死板板的,穿着不打眼,白浪费了好绸缎。”计晴并不领情,立即说。
董素娥也不高兴:“怎又说不去?我记得一进门就给你添了好几件。”
只有两身,且那时节衣裙都厚重。柳乐说:“我就穿那件蓝缎裙子吧,绣金枝绿叶的。”
董素娥想了想:“算了,你和晴儿上四锦堂,一人买一条。”
“至少五十两,下了血本了。”大媳妇高娴惊呼。
董素娥瞪她一眼:“春儿连日辛苦,你去让他早点儿歇下。”又向计晴说,“你也睡觉去。”
计晴这时喜笑颜开,可能后悔刚才的话不中听,走前朝柳乐一笑。
只剩柳乐时,董素娥说:“别怪你嫂子有气,可能我是偏心晨儿和你。当初为他进工部,花了这个数。”她竖起五指。
计晨工部的差事是花钱得来的?柳乐这才头一回听见。
“你不知官场里的规矩,光凭自己哪成?虽说晨儿有本事,要出头,不知熬到何年何月了。他又有那个志向,一心要进工部,才托了人,送了银子。也不亏,这不,就叫皇上看见了。等这趟差办好,得的赏何止几百?”董素娥说。
柳乐点头。她并非那样清高死板,对此类事深恶痛绝,何况这与拿钱买官不同,计晨是有真才实学。刚才一瞬,她心里不舒服,是因为计晨没有亲口告诉她。
她马上想到:成亲第二日他就出了门,有那么多重要的话,哪里来得及说这个?
不是晨大哥不坦率,也不是他不信我,他要是听见,还要怪我不信他呢。柳乐暗暗笑自己。她又想:不能怪大嫂不满,等晨大哥回来,一定尽快把五百银子还给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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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锦堂是京里数一数二的绸缎庄,店堂又大又深,临街门面卖绸缎,衣裙都挂在后院,因样子多,衣料贵重,颇得富贵人家光顾。
柳乐和计晴正向后走,见有人出来,往旁边让了让。
一位少女被数名仆妇丫环簇拥着,姿容耀目,仪态雍容,好似嫦娥出蟾宫。看见计晴,少女的剪水双眸转过来,朱唇轻启,露出一点微微的笑。
等她过去,计晴伸手拉柳乐一下,悄悄说:“这是谢家五姑娘。”
一眼之下,柳乐已觉得她容貌极美,又听是谢家姑娘,连忙回头再瞧,见她乌发垂肩,背影清丽婀娜,像株虞美人似的步出门外去了,然而还留下了沁人的香气,满院萦绕不绝。
“都说她比她二姐生得更好。”计晴说。
柳乐叹道:“怪不得都夸她,我还没见过谁长得这样美。”
“她耳朵不好看,总要用头发遮住。”计晴咬着柳乐耳朵说。
“耳朵?”柳乐一愕,笑道,“耳朵有什么要紧,不好看,好使就行,当心人家听见。”
没走几步,计晴又碰见一位相熟的姑娘,被拉到一旁说话,柳乐自己先去看衣裳。这里每一件衣裙都如云似霞,轻、薄、软、妙,柳乐几乎件件都喜欢,却迟迟选不出来,因为总找不到最朴素那件——倒不是她生性爱素净,而是担心银子花得太多。
拿五十两银子购衣衫,难怪高娴嘀咕,柳乐自己也觉得实在过费了:先前计晨薪俸不过十八两,涨到三十两还是在升为员外郎之后。
更不必说出嫁前的日子:若嫂子每月手里有这么一笔钱,安排全家的衣食就用不着煞费苦心;母亲可以舒舒服服去别人家听戏,不用发愁回请;父亲能买喜欢的书和字画,不用无奈地对两个孙儿解释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哥哥不会得了好酒舍不得喝、一门心思要拿去巴结人;姐妹两个能同时裁新衣,且不必拿尺子颠过来倒过去地比划;侄儿们的叫喊都能更欢快些——五十两银子,至少够他们全家过一整个月,宽宽绰绰的,在这儿最多只能买两条裙子。
“没一件和朴素沾边儿。”柳乐自语。
“这个会不会太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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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计晴也来了,捧着一条桃红宽襕裙。
柳乐一瞧:“我看很好。”
这时,她自己也发现了一条绿纱裙子,怕它跑了似的,先屏住呼吸,不敢惊动,然后才伸手,小心地抓在手里。
柳乐很喜欢绿色。这条裙子的颜色是一种她还没在布料上见过的、清澈明亮、像翡翠那么美的绿,上面又用嫩柳色的丝线绣出一些花纹——除了深浅不同的绿色,整条裙子没用其它任何色彩装饰,却显得华美,说不出哪儿很别致,很不一般。
穿上就知道了,她心想。
她和计晴进了专供试衣的房间。屋子布置得整齐,像小姐的绣房,自然少不了一面大铜镜。
柳乐几乎用不着丫环帮忙,手一展,裙子仿佛自己飘到了她身上。
她向计晴转过身,还没开口,计晴脸红红地说:“你可真美!我要是个男人,肯定要娶你。”
“那我就嫁你。”柳乐玩笑道,一面看着镜中的自己。裙子不宽不窄正贴住腰身,柔软轻盈,像生得茂盛的一丛枝叶,自然而然地倾泻而下。不禁令人起疑:这衣裳本来便是二月春风绕着她裁出来的。
“那二哥可要伤心死了。”
柳乐脸也有点红,她假装没留意,对着镜子轻轻转了半圈。裙角如雾一样散开,扬起来,不等她停稳,又已经落回她的脚面。
天底下没有一个姑娘穿上一件衣裳,会瞧不出它衬不衬自己,也没有一个姑娘穿上最衬自己的衣裳,心内的得意会不像此刻的柳乐——她的脸容是严肃的,乍一看不带半点笑意,可是确实有一点骄傲的笑影,像火星子在她的双目中闪闪发光。
计晴的目光呆呆随着柳乐的动作:“她们奇怪二哥怎么突然娶了你,——那是她们没瞧过你这个样子。等你把这裙子一穿出去,肯定惊得谁也说不出话。”
“瞎说,”柳乐笑道,“等大家都穿上新裙子,谁还能看见我?”
“才不是,我看别人穿得再好也赶不上二嫂你好看,谁都没有你这样的身段。”计晴羡慕道。“二哥回来,你一定要穿这件,让他瞧瞧。”
这下柳乐不能再装作没听见,她的脸真的红了:“那我就买这件?快给你也挑件好的。”
“就这个,这个只能你穿,你皮肤白。先别急着脱,等我换上一起看看。你要不是我嫂子,我才不和你一道站着,我都要嫉妒你了。”计晴像小孩子一样嘟噜起嘴巴,随即又笑,“我真高兴你是我嫂子,除了你,谁给我做二嫂,我都不愿意。”
最后,计晴选了一条樱桃红间银条纱裙子,预备配着她的水蓝衫儿穿。得了新衣总是欢喜,回到家,计晴又来找柳乐。
“二嫂,你知道今天谭姑娘告诉我什么:她的祖父是晋王爷的老师,她说晋王爷病虽好了,可是忘了事,连太皇太后、太后、皇上都认不得了。”
“他变痴傻了?”柳乐有点吃惊。
计晴连连摇头:“那倒没有,说他谈吐还和过去差不离,只是不记事。还说他生病是为一位姑娘伤心的缘故。你说这次宫宴……”
由不得柳乐感到离奇:“莫非请这么些人,是想要晋王爷看见那位姑娘,记起往事?”
“不是不是,据说她身份很低,大概是谁家里的婢女之类,根本够不上赴宴,而且她可能已经死了。”
可怜的姑娘。柳乐暗自叹息。而晋王爷回避伤心的办法竟是把一切都忘了。不,我不能忘,哪怕自己痛苦,也好过忘记爹娘……
她听见计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在宫宴上,他和所有人才是重新结识,你说晋王爷会碰见哪一个?”
3. 醉酒和弓箭
上寿之日,紫金山行宫。
文武百官依次入殿拜寿,柳乐跟在众人后面依样行礼,不敢抬头四望,只听见了太皇太后和蔼而不失威严的话语。
过后,入席落座。殿前立了歌舞台,百官坐于台子南面,家眷们坐于两侧廊下。计家的一桌靠后,更瞧不见大殿内几人的模样。在殿外候过多时,柳乐早就饿了,发现宴上的饭菜倒合口,遂慢慢品尝。
殿堂之下舞翻彩袖,酒泛金波,鲜花插艳,异果堆香,珍馐玉液一共献了九轮,其间除了歌乐和礼官看盏的唱令声,再不闻别的声响。柳乐向两面看看,不禁暗暗好笑。她想计晴那样日盼夜盼,光为绣鞋上到底要不要嵌珠子就头疼了好几晚,其实也只能端端正正坐着。那晋王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是不是瞧过了赴宴的诸位小姐。
若是不瞧,似乎对不住姑娘们一片景慕,可若是瞧了,心里免不了品头论足一番,却又更不好。
这样一想,柳乐觉得先不论晋王人物,仅凭他高高在上一项,就令人生厌。
但她随即想起曾见过晋王一回,姑娘们因他脸红心跳,实在情有可原。
那日她和禹冲踏青游玩——禹冲给姑父上坟,她的哥哥陪嫂子祭扫,两家约着雇辆大车一起去。郊外踏青的人多,有一程大家分开,她和禹冲单独在山明水秀之中漫步,忽闻路人叫喊:“快看,打那边过来的不是六皇子么?”
“已经是晋王爷了。”
“怎么还留在京里?”
“太皇太后舍不得他去。”
听着议论,她好奇地扭头:一位翩翩公子头戴玉冠,身着白色箭袖,跨在一匹纯白骏马上,从远处而来。他并不像寻常王孙那般纵马飞奔,而是放辔缓行,姿态十分潇洒,胸前的银线绣蟒在日头下闪着亮光。
近了瞧,六皇子面如朗月,目若灿星,英姿勃勃,顾盼生辉。一路上的人都看得呆了,也包括她自己。
禹冲拽她一下:“看他做什么,别看!”
她故意赌气,直到晋王爷走得不见了,才转头,“怎么不能看,我喜欢看。”
禹冲绷着脸,“你喜欢他?”
“喜欢。”
“他哪里好?”
“好看。”瞧见禹冲眼里黑沉沉的,她偷偷忍住笑,又说,“看到好看的谁不喜欢?就像看星星月亮一样。”
禹冲听了更不高兴:“你把他比作星星月亮?”
她好气又好笑:“他是皇子、王爷,我是民家女儿,我和他之间相隔着的,可比到星星月亮还远多着呢。”
“那些算什么阻隔?”禹冲的话音是冷冰冰的不屑,眼睛可是认真看着她,“你就说,假若他喜欢你呢,——你会去喜欢他?”
她更要发笑:“你瞎想什么!他干嘛喜欢我?——我长了十八年,头一回遇见个比你好看的人,还不许我多看几眼吗?”
禹冲神色稍稍缓和下来,“可是你刚才看得那么专心,好像眼里只有他一个,好像把他看到心里去了似的。”
“我看谁都是那样。”她不服地说,“改天碰到一个美貌姑娘,只要她不生气,随你把她看到眼睛里,你瞧我会不会这样小气,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一点儿都不公道。”禹冲小声说。
“哪里不公道?”
“天底下根本就没有比你好看的姑娘。”
听到这话,她心里甜滋滋、蜜润润的,说:“我也觉得他没你好看,不过是瞧他衣裳好。等你哪天也骑一匹骏马,一定比他还得意。”
她还想说:“其实他现在也不如你得意,我瞧他好像有心事似的。”的确,不知为何,当时她觉得晋王隐含忧愁——并非从面上显出来,他的神情是很闲适的,再说他贵为王爷,风华正茂,能有什么忧愁,所以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便把这话丢开不提。更何况,那时他们多么欢喜,哪有闲情去猜旁人的心事。
那时多么欢喜,哪知几个月后,禹冲他……
心中正自乱想,柳乐感到董素娥向她一瞄,忙收敛思绪。这当儿,间或有一名宫人手捧金盘玉盏,同一名太监自殿内出来,行至某一桌旁,高唱“太皇太后赐酒某某人”,已有不少人领了赐。柳乐留心听那些官员名姓职位,不一时,却见宫人来到自己面前,太监唱道:“太皇太后赐酒工部员外郎计正辰夫人。”柳乐忙站起身,垂首接了,对着大殿行礼遥拜,将酒杯捧至嘴边。
她不惯饮酒,先前几轮酒,不过在唇上沾一沾便悄悄倒掉,这时许多人望着,又有宫人等着收走酒杯,不得已,只好一气喝完。不想那酒甚烈,像颗火苗从喉咙簇簇燃下去,又由下至上把整个身体都烧起来,她顿觉头晕目眩。宫人刚转身,柳乐赶忙坐下灌一口冷茶,握住桌沿,免得失态。好在这时太皇太后驾兴回宫,百官们起身恭送后,纷纷离座,找相熟的人谈笑。姑娘们不喝酒,都向外面去逛了。
柳乐和计晴也出来透气。四面青山翠谷,看哪里都好,两人第一次来,虽不熟悉,但计晴左顾右盼一阵,立即拿定主意:“你看她们都往山上走了。”
于是她们跟着三三两两花枝招展的身影,迤逦往高处行来。
这行宫建在紫金山山麓上,正殿之后是皇家林苑,依山而起。抬头望,座座宫阙插于浓荫之中,只露一角朱檐黛瓦,在艳阳下熠熠闪耀。时不时,一只孔雀或锦鸡从树冠上斜飞而下,长长的尾巴如罗缎彩幡拖在身后。
一队宫女手捧茶壶,朝大殿方向走去。经过二人时,行在最后的宫女指着小山头上一座亭子说:“那边备了茶,两位贵人若想歇歇脚、醒醒酒,只管去坐。”
两人连忙谢了。柳乐行了这几步,酒却没醒,愈发觉得心里突突的,听见话就要过去。计晴却不愿意:“还要走好长一段才上去,那里又看不见什么,前头未必没有歇脚的地方。”
柳乐只好说:“刚才喝那杯,头晕得很。你先往前走,我略坐一坐。”
计晴顿足叹息:“二嫂你酒量怎么这样小。那我先追她们去了。”
“快去吧。”柳乐忙说,“等下我去找你们,或者就在亭子等你们回来。”
“要是找不见,你回去娘那边,让她别急。”计晴伸直脖子一望,快步去了。
柳乐走上亭子,果有两名宫女守着一只红铜风炉,水刚沸,发出微微声响。她倚柱坐下,待茶汤煮好,慢慢地喝了,再向周围看,满山的树如一片绿海,几道薄而亮的云,像刚挂上的小帆,悠悠地从山峰后驶出来。
终究谁人能如云朵一样自在,柳乐想,瞧得入了神。小宫女抬头对她说:“上面有湖,游玩的人都去那儿。你走这条路,很近,穿过那片林子,出去就到。”
柳乐愿意留在这儿赏风景,只是她们不停歇地煮茶,恐怕随时还有人来,和陌生人大眼瞪小眼就无趣了。她道了谢,顺着指示的小路行去。
山林幽静,树枝葱绿,柳乐愉快地爬坡,鼻端萦着草木的芳香。冷不防唰一下,一道长影掀着风掠过,她一踉跄,定睛再看,原来是条孔雀落在面前,冲她展开尾巴。
柳乐大喜,和它跑着玩了一会儿,没留意树木愈见稀疏,前头愈见光亮,不知不觉已到了林边。
孔雀忽向前飞,柳乐也跟着一气冲出树林,却猛地煞住脚。两丈开外站着一个男人,手举弓箭,做出瞄准的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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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箭头直指着她。
对方马上落下手臂,弯身抚那孔雀,口里说:“不要紧,别怕。”
柳乐的心咚咚乱跳,呆看着对方,好一时才认出这人正是晋王爷:今日他穿着天青箭袖,胸前盘一条五彩金蟒,与她记忆中的模样变化不大。
“我没有吓它,我是……”柳乐要解释,又想晋王还能不知她是来拜寿的,不必多说了。她微微福了福身,便要走开。
“是不是我吓到你了?”晋王对着她的背影喊,“你别乱走动,林子里瞧不清楚,要是我把你当作鹿射伤怎么办?”
柳乐心道:这王爷莫不是真的痴傻了,倒可惜了他一表人物。
“这林子里没有鹿。”鬼使神差的,她回身认真地说。
晋王将弓箭向旁边一棵矮树上一挂,走上前,同样认真地对柳乐说:“昨日还有的。”停停又补一句,“刚才的鹿脯好吃么?”
柳乐愕然。
“不逗你了。”晋王笑出声来,向身后的空地一指,隔着一大片草坡,远处的确立着一只箭垛,“——不过是练习练习,久没摸过弓,生疏了。”
柳乐看他一本正经摆出演习箭术的架势,却又胡乱瞄准,固然有点好笑,但她私自闯入人家的地界,何况还是行宫中,也确实僭越。“我从那边回去。”她略带歉意说。
“去吧。”晋王打声呼哨,那只步步跟在他身旁的孔雀竟听话地飞去了。
“不是说你,那里你也走不得。”他叫住柳乐。
“请教我可以走哪边?”
晋王好像没听见,望着山峰出神了片刻,居然扭头正色向柳乐谈起话来:“射鹿要一箭命中它的脖子,这儿。不然看鹿儿挣扎,实在太过残忍。”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向柳乐的脖颈处比划,好像她真的是一头鹿。
柳乐微变了脸色,晋王还在说:“我是为秋猎准备。我还是想猎虎豹,不过若真猎到鹿,也可算作是额外的彩头。——这样还是捉活的好,射它的腿,力道不能太重。”他低头向柳乐的脚瞄了瞄,“——就可以在花园里养着玩了。”
“我不懂。”柳乐生硬地回答。
晋王笑笑,目光这时移到她脸上,好像刚刚才看见她这个人。“你似乎有点面熟,你叫什么名字?”看她不答话,又问,“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柳乐被问得愣了。她没想到堂堂一位王爷,看上去也是神仙一流的人品,一开口不是疯疯傻傻,就是像街上那些游手好闲的无赖浪荡汉,忍着鄙夷道:“民妇柳氏,未曾有幸见过殿下,不敢妄听殿下尊讳。”
“原来你认得我,要么是认得我的衣裳。”晋王笑着掸了掸衣襟,“柳什么?我问的是你的名字。”
“民妇名姓微不足道。”
“好吧,那便是柳氏。柳,柳……”他嘴里反复念几声,突然发问,“‘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①’的那个柳?”
柳乐心里怒极:“民妇野草一般,无谓攀折不攀折,亦不配殿下拿来比典故。”
在她说话时,晋王一直仔细地盯着她看,这时又笑一笑,往她腰身上扫了一眼,赞许的目光随即回到她脸上,“我看你很配得上这个柳字。——你和谁一起来的?”
柳乐被他的眼睛盯得难受,微微低头答:“民妇是工部员外郎计晨的宅眷。”
她自小就听人唤他计晨,习惯了,忘了该称他的表字,不过官员里姓计的也不多。“计晨,计晨……”对方又在嘴里念叨这个名字,想了起来,说,“原来是上回那个二甲榜首,年少有为、才兼文武的计公子。——原来你是他的妻子,倒真是一双才子佳人。”
4. 不怨和怨
“请殿下容民妇告退。”柳乐抬起头,后退一步,用轻柔而清晰的声音说。
“着急什么,你们这就回去了?”晋王反而向她又跨一步,奇怪道。“噢,我想起来了,——计员外郎不在这儿。我说瞧你满脸不高兴。唉,刚刚成婚一日,就被迫抛下新婚妻子去督建什么水坝。为一堵石头墙把你们夫妻拆开,真是一点儿不体谅人情。这都是皇兄之过,我代他赔个罪罢。”说着,晋王随随便便作了个揖。
柳乐闪身避开。“修建水坝是有利民生、造福黎庶的大事,岂能因区区家事而拖延。家夫幸得此重用,上可报君父眷爱之恩,下可酬己身为民之志,民妇亦与有荣焉,绝不存埋怨。”
“好一篇话呀。”晋王笑道,“这大概是你早就准备好了,原本要向太皇太后、或是皇太后、或是皇后讲的吧。对我,你大可以说实话。——当真不怨?”
“不怨!”柳乐掷地有声地说。别人是斩钉截铁,她是把钉子咬碎了唾在他面前。
“也不想念他,盼他早日回来?”
与你何干?柳乐在心中怒斥。“民妇惟愿家夫不负众望,办好公事,而后平安还家。”她说。
晋王说不上是钦佩还是怀疑地瞅着她,“你这样明大义,更让计员外郎觉得对你有亏欠吧?”
“民妇不懂大义,只明白简单的道理:事有轻重缓急。计员外郎以国计民生为重为急,民妇深以为然。何来亏欠一说?”
“要排出个轻重缓急可不简单。”晋王摇着头说,“照我看,没有任何事能让人抛下新婚的喜乐。”
“计员外郎与殿下见解不同。”柳乐淡淡道。
“像计员外郎这样兢兢业业的官员的确不多见。”晋王思索着说,“不过,就算要如此分轻重缓急,其实他本来可以带着你的。只要向皇上提一句,未必不允,这有什么?如此他也不用急着回来,安心在那边待上三年五载,看水坝建好,岂不两全其美?或者一时措手不及,等一两个月再要你过去,他没做这个打算?怎么都好过把你一人丢在他家里侍奉他的父母,你说呢?”他飞快地瞥一眼柳乐,“计员外郎当然不会在外头乱来,他肯定也想带你。——会不会是他怕你在身边对他是种缠扰,怕你拖累了他,害他干不好公务,让人说他难堪大任?”
“家夫不会想那么多,他只是……”柳乐住了口,赫然发觉自己竟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为计晨辩解。
可不就是陌生人——他没见过她,与计晨也不会有交情,最多就是彼此认得出而已,不然,即便计晨自己不说,董素娥绝不可能一字不提。——跟他有什么好辩,何况他明显不屑相信。
她福了福身,“多谢殿□□恤。待家夫回来,民妇一定转告殿下关怀之意。”
晋王阴沉下脸:“你不妨转告他,我认为他太阿谀,你太曲从。”
柳乐的一阵冲动是立即掉头走开,哪怕迷路也好过忍受他的放肆言语。
晋王立即瞧出她的意思,“先别忙,走丢了真不是好玩的,你可能会被当作刺客。——能走到这里,算你命大。”
柳乐知他是故意吓唬人,但也包含一两分实情。万一误入禁地,真惊了谁的驾,虽说未必拿她怎样,可也就算尴尬了。而她也绝不愿向这个人开口问路。
她不禁露出一点犹豫的神色,晋王趁势劝道:“我叫人为我取东西,差不多该回来了,你稍等一等,到了后要他送你出去。”
柳乐便站着不动,但将身子转向一旁,不肯再与晋王多话。
晋王却踅到她面前,“你可以和我多说一会儿,放心,没有人会来这儿,今日的一切绝不会传出去,你我都不吭声,就再无人知晓。”
“自然了,殿下的声誉要紧。”柳乐忍不住出言嘲讽。
“我不要紧,是为你考虑,你不担心计员外郎知道了发怒?”
“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柳乐恨恨地说。
“是他不会发怒,还是你不怕?”
柳乐不想答,可晋王的眼睛紧紧随着她,难以甩脱。“他不会。”她不情愿地吐出三个字。
那双眼睛一闪一闪地闪出笑。不能说这笑不怀好意,但他的话实在难听:“这大概就是我的小人之心与计员外郎君子之腹区别所在:反正若我有个美貌妻子,偏被计员外郎叫到跟前说个没完,我是一定生气的。”
“殿下多虑了,”柳乐庄重道,“计员外郎哪怕犯一百种过错,也绝不会戏人妻女。”
“原来他是个板正的人。”晋王惊奇地看一眼她,大感意外似的,“这么说你们二人是受媒人撮合、奉父母之命成婚——既然你不是他言语‘戏’来的?”
“那是我和他的家事。”柳乐一肚子火,简直要从头顶冒出烟来。
“再不然——如你所说,他有‘为民之志’,讨了你的喜欢?”
柳乐缄口不语。
晋王又盯她看了片刻:“不管哪样,我倒要为你惋惜了,你应该嫁个更有趣的人:又会让你怨,又会让你笑,哪怕你心里恨着他,不见时却又想得不得了,因为他也是同一般想着你,因为不管他是不是胸怀大志,不管他心中装多少样东西,放在头一位的,惟有你一个。”
柳乐站在那儿,怒目对着晋王,好像他是个累世的仇人。
晋王默然低下脑袋,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焉知你和计员外郎不是如此,我对你们二人又晓得什么呢?”
说完抬起头,眉宇间笼了一层落寞的神情:“讲了许多得罪的话,太对不住你,因为我难得碰上个有趣的、可以聊天解闷的人。”
柳乐紧紧闭着嘴巴。她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也就无所谓他的道歉了。
“你看今日这场宴会怎么样?”
柳乐依然不回答。
“我知道,你肯定觉得金玉其外,无趣其中,没意思透了,对吧?哪里比得上与三五至交,不拘坐在何处一同畅谈的快活?——只要是真正的朋友。”
晋王来回踱着步,每走到柳乐跟前,就停下与她说一句。
“你大概体会过那种感觉,我看得出。而我在这里,别说朋友了,除了那么一两个人,连我的名字都没人叫。——所以我盼着,或许改日你会问问我的名字。”
“什么王孙贵胄,外人看着光鲜,其实也不得畅快,真想有个人陪我一道遭罪才好。”
“咱们大概还会见面。何必不肯说话,生气还是厌烦了?若生气,倒好些,我不能怪你。”
这套装可怜的把戏对柳乐也没用,她一句话都不接,任他在那儿自言自语。
“人来了。”晋王向远处望一眼,忽地把满面愁容改作冷峻之色。
果然,一个身着赭红衣服的小太监急匆匆向这边赶来。
柳乐看他走到近前,看他躬身,口呼“殿下”,将一只托盘高举至晋王面前。——紫红的檀木盘子正中,放着一枚翠色扳指,碧莹莹,水汪汪的。
晋王把它拿起来,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
柳乐突然发现他肤色很白:若比象牙,略清冷些,比霜雪,则要柔和细腻许多,又带着些许久居室内、少见阳光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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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他身上并不显虚弱,只是使他流露出易伤易感之态,倒也平添一段风流。
呸,她在心里暗暗啐一口:这人极其下作,风流二字当然是万万谈不上的。
玩着玩着,扳指便套在了晋王的拇指上。柳乐又注意到他的指节修长,加上这件装饰,越发显得手白如玉,显得那枚翡翠闪闪烁烁,像太阳在湖面切出的一片粼粼波光。
“我晓得眼熟在哪儿了。”晋王一脸恍然大悟,抬手将右掌对着柳乐,大拇指弯向掌心,其余四指合拢轻轻抚了抚扳指,随即目光向柳乐身上扫过来,“——绝美的颜色,是不是?”
同样的青翠欲滴。在他的注目下,柳乐觉得自己的衣衫飘飘荡荡的,马上就要化成一股流水,即便像流水一样淌走亦不足为奇。可同时,那绿绸又似火苗裹住她的身体,灼得她焦躁难忍,犹如刚才吞下烈酒时的感觉。
她倒退一步。
晋王抓起弓,搭上箭,扣在手里。嘣——清脆的一声响,柳乐的眼睛不由跟过去。箭矢直直飞向——不是箭靶,而是一株柳树。
相隔二十来丈,柳乐只看得见一条柳枝摆了一下,随即不动了,原来已被钉在了树干上。
柳乐明白他是效那百步穿杨的故事。刚才没想到他能射那么远,还为他捏了把汗,但要夸他箭法好么——柳叶虽细,可树上成千上万的叶片,一箭过去还不能误打误撞碰到几片?——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晋王自己显然很为这一箭得意,向柳乐扭过头,脸上绽出爽朗的笑。“归功于你。”他说,然后轻轻动了动唇,剩下几个字便没发出声音。
柳乐瞧见了,却没瞧清,疑心他说的是“美人儿”,心里又惊又怒。
晋王向一旁的小太监道:“送她出去。”说罢,转过身,又摆弄起那张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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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晴有幸游玩帝王宫苑,兴奋得过了头,在山上走得腿都酸了,却没看到太多新鲜东西,不免陷入失望,回到家还不言不语。
高娴问:“今日见了谢家姑娘没有?”
“没有。”柳乐说,又看计晴。
“没,可能太后叫她到跟前去了。”计晴闷闷道。
“肯定是,她是谢家二房的,论起来是太后的亲侄女,更不同了。她姐姐是堂侄女,太后还那样喜欢呢。”高娴说。
“她姐姐就是谢二姑娘?”柳乐问。
“可不。”高娴解释,“他们家怪着呢:虽说人口多姑娘多,可是只有太太生的、外加天资又极好的姑娘,在及笄时长辈才给个大名,其余的都是三娘四娘胡乱叫着,外头人也不太知道。每一辈里面,至多有两三个尖子能脱出来,这一辈是二姑娘和五姑娘,上一辈是太后和先前那位贵妃。晋王爷和谢家姑娘怎么算,都是亲表兄妹。”
柳乐皱起眉头。
“不过现今谢家姑娘无论如何不能再入宫了,朝臣们该有话说了,所以太后就一心想要把……”高娴瞅瞅计晴,停住嘴,问柳乐,“黄御史和他夫人今日去了没有?”
“我听见黄御史去了,他夫人不晓得。”柳乐答。她知道谢二姑娘是嫁给了都御史。“是续弦,御史大人都快成老头子了。”当时计晴如是说。
“我估计她也不去,你想,她毕竟和……碰上了多尴尬。”高娴点着头。
柳乐不答,她没心思讨论晋王的过往。若能说出自己见到了晋王,发现他的人品着实令人无法恭维,她还能痛快点儿。但转念一想,董素娥听见,定会数落她对王爷不敬,遂作罢。没两日,她便将此事丢至脑后了。
5. 竹马和贼人
且说柳乐嫁入计家不觉已有半年,虽丈夫不在家,但公婆慈爱宽厚,妯娌相谦相让,姑嫂间更是亲密,一家子过得颇和顺。尽管如此,柳乐依然常常想起做姑娘时,在爹娘膝下承欢、与姊妹嬉闹玩耍的时日。
这天,她又思想起家人,因向董素娥说:“母亲,家里若无事,明日我想去看看我爹娘。”
“可不是该去瞧瞧。”董素娥答应了,沉吟一会儿,又说,“我也久不见亲家了,正想着挑个日子拜访,不若明日我们就一起去,省得套两趟车。”
柳乐心中老大不乐意,她原本是要回家自在一日,与家人好好说说话,这一来,变得像寻常亲戚间人情走动,还有什么意思。可她知道婆母定下的事情不喜别人去驳,一时也想不出反对的道理,只得点头说好。
董素娥便笑道:“还有几家子人要请,又有几家客要拜,一堆事情等着,我也耽搁不了太久。这两日还该把衣裳拿出来晒晒,十五日去寺里还愿,许下的经还没有抄完,不过那些有你嫂子忙也就够了,你就在那边多待一晚,我也不使车子接你,催你回来似的。你上午自己雇辆车,消消停停回来便了。”柳乐听了,心内才又慢慢高兴起来。
第二日一大早,柳乐先打发自己的丫环巧莺回去报信,准备停当,又等着董素娥收拾好了,才出门上车,往柳家驶来。
柳家得了信,早早在门口候着了,董素娥一到,忙让进屋,入堂屋坐下。柳乐的兄长柳图和妹妹柳词都上来拜见,寒暄毕,柳乐的母亲江岚就与董素娥慢慢说起话来,柳乐和嫂子严华在旁作陪。
江岚今日穿着件缃色绸子衫儿,不怎样华丽,却显得十分端雅大方。柳乐立即看出她是为亲家会面着意打扮了一番,怀着女儿对母亲的爱意,快活地想:“娘可真美啊。”
她不自觉要将母亲与婆母作比,两人都肖虎,同岁,可是这时坐在一处,怎么看都是母亲显着年轻一轮。
不知道董素娥自己是不是也觉出来了,虽谈着亲热的话,却挂上了一副漠然的表情。
柳乐知道缘故:董素娥新近在脸上发现了几道皱纹,急忙要补救,总是尽量避免发笑或蹙眉;平板着一张脸就是显得很不自然,而且像是不高兴。等会儿私下里要向母亲解释一下婆婆面色阴晴不定的原因,不然母亲要误会是她作媳妇儿没作好,惹得婆婆不满呢。柳乐想着,又从侧面偷偷看了董素娥几眼,不知怎的突然想笑,又觉得不好,忙装出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下不是正像婆母了?柳乐差点儿笑出声,赶快把胡思乱想打发掉,专心听她们谈话。
两人不过闲聊些家务事,董素娥问:“你那两个孙儿多大了,上学堂不曾?”
江岚答:“大的十岁,小的不满八岁,才刚刚开始念书,还是他们祖父教着认几个字。”
董素娥道:“我怎么忘了,你家里就是学堂。两个小学童在不在家,让我也见一见。”
“顽皮得很,怕亲家太太笑话。”江岚谦虚了几句,便让严华去领兄弟俩。
柳乐这两个侄儿,大的名柳升,是个稳重孩子,很有几分长孙的样子,老二名柳岸,正是像猴儿一般的年纪,跟着哥哥规规矩矩问了好,立即就抱着柳乐大姑姑长大姑姑短叫个不住。
董素娥十分喜欢,对哥哥夸赞不绝,又拉过弟弟摩挲了一会儿,拿出备好的表礼分送哥儿俩,向江岚道:“亲家母,你有福气,便是有一万桩不足,有这两个孙儿每天看着,也就足了。”
江岚笑道:“家里有几个小孩子,要不像他两个这么烦人,是能解解闷儿。你那两个小孙女,可更好了。”
董素娥叹口气:“我那大媳妇身子娇气,当初有个小子没养下来,我是日夜着急,也只得两个丫头。”她瞅一眼严华,说,“看你这两个大小子,长得多么好,胳膊腿多么壮实。当初生他们,可是用了什么法儿?”
柳乐一听这话,登时飞红了脸,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严华忙笑道:“碰上什么是什么罢了。小人家胡乱长,哪里比得了尊府上的金枝玉叶。太太家里大奶奶是尊贵人,将来两个大姐儿都是千金小姐的体统,我们还羡慕不来。”
“可不是这么说,到底家里得有哥儿才像个样,将来指着谁养老送终呢。”
江岚劝道:“亲家太太有两个好儿子,何愁没有福享。儿孙的事情操心它作甚。”
董素娥脸也不板了,笑得露出牙:“说起来我两个儿子,不是我自夸,倒也还算好。特别是老二,又孝顺又能干。先前多少人家有结亲之意,他只不应,唯独对你们姑娘另眼相看。等他这次从荥阳回来,看他们得个孩儿,我就真正心满意足了。”一面说一面笑呵呵看着柳乐。
柳乐垂下头,正自难受,幸亏柳岸好容易见到姑妈,一心要黏住不放,见过人后被带出去了,仍又溜进屋,恰听见这一句话,因抬脸问柳乐:“姑父多久回来,他好久不来了。”
柳乐庆幸侄儿来解围,忙说:“姑父出门去办差,过一阵便回,等他见了你还要考你功课,我看看你最近学了什么,别到时候让姑父问住。”
她本要拉着柳岸一同出去,谁知柳岸喜欢凑热闹,又被董素娥夸奖,越发要在她跟前卖弄,马上说:“我去拿来。”咚咚咚地跑了。
转眼他抱了只小箱子来,取出一卷纸,打开都是批满红圈的字:“祖父说我写得好。”
江岚和严华都笑骂:“夸你几句尾巴就翘上天了。”
董素娥逗他:“你和哥哥谁写得更好?”
柳岸拧起小眉头,心内斗争了一番,还是老实地答:“哥哥比我写得好。”
“老二机灵,等你再长几岁,有哥哥那么大就更出息了。我看看你箱子里还有什么。”
柳岸急忙又往外掏,无非是学诗时乱诌的几行、几笔涂鸦的画作,等等。
江岚与董素娥虽做了亲家,各人却有各人的结交,两边都认识的只家里这几口人,说完了便没甚可说的,正好借着小孩子满嘴叽里呱啦,倒显得谈话热闹,所以大家都看柳岸献宝。
他从箱底翻出个玩具,是小孩子们爱耍的竹节人,两个人扯着线可以打斗,是常见的玩意,可柳乐一见就变了脸色。
董素娥拿起在手里拽了一拽,啧啧称奇:“我记得先前他们小时也玩过这样东西,倒没有骑马拿枪的。”
这个竹节人的确与众不同:他还骑着一匹竹节马,马头马腿亦可用线绳操控,小人手里还有一杆木头削的长枪,枪头却是铁制,打得锃亮。
柳岸一挺胸,大声说:“这是禹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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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做的赵子龙,从来没斗败过,这个哥哥比不过我。”
江岚、严华先时还没太在意,一听这话,脸也变了,忙都看柳乐。江岚说:“出去罢。”严华要拉柳岸走。董素娥一时还没转过来,仍问他:“是雨大叔,不是风大叔啊?想得倒巧,你也和他学着,自己做一个。”
“是禹大叔!治水的大禹那个禹,他……他……”柳岸嘴里吭哧几句,忽然喊叫,“他是姑父的好朋友。”
“哦。”董素娥把竹人向旁边一掷,慢慢坐直身子,“你姑父可没有这位朋友。”
柳岸以为董素娥不知道,圆睁着眼睛,诚恳地说:“他真的是。等姑父回来你问他。”
柳升跑进来,江岚忙喝柳岸:“和你哥哥出去玩吧。”
柳岸正喜有人作证,拉住哥哥说:“姑父和禹大叔最要好,对吧?”
柳升伸手偷偷扯他一把,向他努嘴儿示意。柳岸不高兴了:“你们都忘了禹大叔!先前你还最喜欢他来家里呢,他可会玩了,每次都给我们带新鲜玩意儿。”
柳家人都知禹冲和柳乐曾互相钟情,他获罪后,两人断了关系,从此全家上下对禹冲这个名字避而不提,那时柳岸才四五岁,谁能想到,他还记得当时的事,还藏着禹冲做的玩具。
严华使劲向外拉他:“咱们外头玩去,省得你在这里扰人。”
“我知道,你们不让提禹大叔,是怕大姑姑伤心。大姑姑现在有了姑父,不会伤心了。”柳岸一壁说着,一壁挣开母亲,回头来捡他的竹节将军。
虽是孩子话,董素娥也听得明白,正因是孩子话,更没有假。她震惊地剜柳乐一眼,重重哼道:“你还是别留着了,这东西不好,什么禹大叔,犯过案的贼人!”
柳岸小脸涨得通红,“禹大叔不是坏人,我要留着,要留着!”一径跑出门。
柳图赶过来——柳乐是特意选了哥哥的休沐日回家——他刚才问过好便走开了,这时候听见叫嚷,三两步上前,高举起胳膊,并未落下,却吓得孩子呆住。柳图抢去玩具,“行了,留什么留,玩物丧志!”
柳乐早忍不住,跟出屋子,一把从他手里夺回来,“哥哥你干嘛,他又没有做错。”递还给柳岸,故意大声说,让屋内的人全听得见,“禹大叔已经不在了,你喜欢他,愿意记着他,证明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你哥哥也没忘了,他只是记在心里不说出来,有些人就是这样。——走,你给我演一演,要怎么玩?”
柳乐自管带着两个侄儿玩去,这边柳图急忙给董素娥赔不是,只检讨自己疏于管教、致小儿目无尊长之过。童言无忌,董素娥不好显出当真大惊小怪,亦说了几句客气话。江岚心疼女儿,觉得实在毋需理亏,便不多解释,忙吩咐摆饭。
饭桌上,各人都搜肠刮肚寻些话谈笑,将事情胡乱混过去了。饭毕喝完茶,董素娥便起身告辞。
柳乐本想在家呆一晚,但这一来,恰似心虚,又像与婆婆赌气一般,被母亲悄悄推了一把,只好上来,和董素娥一道告别离开。
在车内坐好后,董素娥对丫环说:“你们自己雇车回去。”柳乐便向巧莺点点头,在婆母对面小心坐下。两人皆闷声不语。
柳乐看董素娥神情,知她还有话,静静等着她发问。
6. 诀别与木屋
计晨曾说过:“我娘不知道你和禹冲的事,我没对她讲,倒不是因为其它——原本她也看重禹冲,后来听见他犯案,心里便不大喜欢,那都是她老人家的偏见,但我一时纠不过。万一哪天她提到禹冲,说的话不好听,看我的份上,你千万忍耐担待些,待我回来再慢慢对她说。”
走了一段路程,外头人声喧闹起来,董素娥清清嗓子,“你和那个禹什么——晨儿知不知道?”
柳乐抬起头,迎着董素娥的目光,“我和禹公子——晨大哥知道,他们刚一起读书时就是好友。”
董素娥大约没料到她这样坦然,愣了半晌方说:“晨儿就是耳根子太软,别人哄两句,他就真信。不过同窗了几日,哪里扯得上什么朋友情谊。”
柳乐没接话,董素娥又气哼哼道:“当初就该请西席来家教授功课。去学堂,谁知一起念书的是什么人?一个不慎,结交上那些行止不端的,保不齐就被带坏了。多亏晨儿还洁身自好。”
柳乐气得手脚发冷,却不知如何替禹冲辩白,他到底是有罪。
董素娥叹气:“唉,晨儿也是,你和人有过婚约怎能瞒住不提?虽说姓禹的本人死了,若他家里谁来寻事可怎生好?”
“不会。”
“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原本就没爹妈——走得早也是福气,好过被他活活气死。他家里人好像是都死绝了吧?”
董素娥一向势利,对地位不如己的人很不客气,训斥人时也常忘记委婉,这些柳乐全知道,可平日里再难听的话和这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柳乐恨得嘴巴发苦,艰难道:“禹公子自小就和姑母姑父生活,他们是很好的人家,也很可怜。他的姑母待我就像亲生女儿一样,她绝不会……”
禹冲获流刑后,她的姑母在家中自缢了。柳乐竭力止住哽咽,良久才能开口:“没有禀明母亲,是我的过错。并非故意隐瞒,晨大哥不说,是因为我和禹公子没有立过正式婚约。”
“你们是私定终身?”董素娥目瞪口呆。
柳乐别开脸,咬住唇,算是默认了。她和禹冲私底下也没有明说过,不过没必要向董素娥解释。婚约、海誓山盟,有什么要紧?虽无确切言辞,那时,他们彼此确实是一心一意地以为非对方不娶,非对方不嫁。
“哎呀,你不会也吃他哄了?还说他不会哄人!”董素娥跌足拍膝,长吁短叹道,“我看你本是个明白人,怎么突然这样不懂事理?可不是我说的,择友最要紧,姑娘家就更不必说了。爷们行错了还有补救,姑娘错了救都救不回来!像晨儿结交的那些朋友,人家帮过他忙,晨儿想致谢,我就跟他说:‘你请他上外面吃酒,足见出诚心了,不必请人家上家里来,你妹妹还在家呢。’一般念过书的人都懂得避嫌疑,知道别人家有没出门的姑娘,不会随便到别人家去。那禹……公子我记得来过一两回,还好,没让他看见晴儿。我也从来都对晴儿讲:不可轻易见外男,女孩儿家,经不起行差一步。千金小姐千金小姐,哪里价值千金——是你的清白名声!不光是你,还关乎你一家的家声门风。——像你家里开馆,进进出出都是小伙子,随便和他们厮混,让人怎么看你柳家?”
柳乐猛地扭过脸,沉声说:“我不是什么大家千金,但道理我还懂——我和晨大哥一样,都是由我父亲从小教导的。我从没做过不清不白的事,更没有随便和人厮混,叫旁人议论,令家人蒙羞。我对晨大哥没有半分隐瞒,要是我知道自己有一点儿行为不端正,配不上晨大哥,我都不会答应嫁给他。”
“小点儿声,回去慢慢说,叫人听见!”董素娥急得来拦柳乐,但柳乐已经说完了,只胸中还鼓着气发不出来。
默了半晌,董素娥说:“是晨儿配不上你,你这样的媳妇,我们家不敢要。”
柳乐想回一句,到了口边又硬生生憋住了。婆母既已把话说到这份上,她走开就是,还有什么好再驳再辩?
两人在车内僵坐片时,到了计家门前。柳乐等董素娥先下了车,自己跟在后面。
大概听见了车马的动静,计晴欢快地迎出来,也没发觉二人的异常。“娘,二嫂,哥哥来信了。他就要回家了,现在正在路上!”
“二嫂,这是给你的。”
柳乐眼中还噙着泪,也没看清计晴递来个什么,就一把抓在手里,直冲进自己的屋子。
如今她才醒悟,嫁给计晨实在是错了。
她永远记得立誓永不嫁人的一日。那天,她去监牢探视。那是禹冲下狱后她第一次去看他,也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
她披着哥哥的斗蓬,脑袋兜在风帽中。斗篷又宽又大,不单让人看不见她的模样,还遮住了她浑身的颤抖。牢里很暗,禹冲坐在黑秃秃一张炕上,她看不清他的脸,也说不出一句话。
是禹冲先开口,他低下头说:“你做的香囊,进来时被搜走,不知哪里去了。你的书信,我藏在家里一个地方,第一天便让丁冒烧净了,没落到别人手里,你放心。”
“你干嘛说这些?”她颤声问。
“我做了很对不住你的事。”
“你做了什么?”她的两只手在身两侧抓着斗篷,紧紧攥住。
“他们说的那些。”
“他们说……你和那位姑娘……”
“是,不用说了。”禹冲急忙打断,头更低地垂在胸前。“我不是个好人,你是个好姑娘。幸亏不曾定亲,你还可以……你一定会碰到一位淑人君子、才貌仙郎,以后好好的,别记着我了。”
她的胸中一瞬间溢满了对他的恨意。他会为自己做的事受惩罚,甚至可能是很重的,但那些不算,他对不住她!她要质问他,要骂他,可是有什么用?她心底的恨不能平。
“就当和你没相识过!”她突然上前,朝他脸上狠狠打了一掌,打得手心火辣辣的,但也并没有痛快一点。
禹冲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你说句话啊,是不是死了,再不,变成一块石头了?”她哭着喊叫,想看看他脸上是不是有羞愧和痛悔,却看不清。原来她根本一步未挪,嘴巴也没有张开。自她进了这间牢屋,就一直站在门前,那里不知有样什么东西,在她背后格楞楞直响,硌得她生疼。她还是想掴他一巴掌,不可遏制,但是太远了,她没有力气走过去。
禹冲这时抬起头,把脸转向她,透过泪光,她仿佛看见他凄惨地笑着。“这里不是好地方,你快走吧。”
她已经忘了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一到家,就把禹冲给她的东西——他亲手做的木头房屋连同几封信——统统烧了。
直到如今,禹冲送她那只木屋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她的家人都熟悉禹冲,深知他是个嵚崎磊落的少年,每回他来访叙过话,其余人便各干各事去了,留禹冲和她自在谈天。那天只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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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时,禹冲打开随身一件包袱说:“我做了一样小玩意给你玩。”说着,他捧出一样东西,托于手掌上,递到她面前。
他手上是用木条搭就的一间屋舍,她惊奇地接过来,端在手中细看。小屋子挺重,打磨得光油油的,涂了朱色大漆,除了玲珑许多,外形与一般住宅并无二致——门、窗、廊、檐,乃至屋脊上的小兽,一应俱全。
“你打开看看。”
“哪儿打开?”
从她手上,禹冲轻轻一拉将窗户拉起来,它就支在那儿了,里面又还有一层窗格,是要糊窗纱的地方,这里没有窗纱,眼睛可以透过去看。“你来开门。”禹冲说。
她伸出一根手指,稍稍用力一推,两扇门向内打开——真想变作个小人儿走进去瞧一瞧。
她这才往里面看,里头也是个房间样子,家具全部榫接在地板上,不会摇晃出来。屋内摆着一桌一几,一对椅子,一对柜子,还有一只床——围栏上的镂空花纹都看得清楚明了,可想而知做成要花费多么大的心思。瞧见时她的脸狠狠地红了,把东西往禹冲怀里一推,“做什么不好,做这种惹人笑的玩意儿。”
“你不喜欢住这种屋子?”禹冲大惊小怪道,“那你喜欢住哪儿——在嫁我之后。”
他前头的话有意拖长了声音,她赌气着急地回答:“住山洞!”说完才听见后面轻快的一句。
“好,咱们就住山洞。”禹冲笑眯眯地说。
她登时羞恼交集,“谁说过要嫁你?”头一甩就要走。
禹冲跨一步拦住:“谁也没说过,不嫁不嫁。”赔着小心,又把木头房屋塞给她,“你拿着,也可以当个盒子使。等收到我的信,你就放进这儿。”
她又急着走开,又要抽手,又怕真的摔坏了,听到这话,立住,暂且忘了别的,“你要出门去了?”
禹冲点点头。
禹冲的姑父是个工匠,常在各地做些工程,同时寻找多年前意外失散的女儿;姑父离世后,禹冲算是承继了衣钵,亦需常常出门,一为赚钱来养活姑母,二为继续寻找表妹。——这是她早就知道的,只是两人互明心迹后,这还是第一次别离。
“明日走?”她问,不等答话,又说,“去便去,用得着写什么信?”
“也是,我写也写不好,不写了。但是你得给我写。”
“你不写,还想让我写,做梦!”
那日禹冲出门时,又回头向她一笑:“我一定写信。”
她把木屋放在妆台上,别人都知道那是她的宝贝,谁也不敢去碰。本来也能作个首饰匣子,可她什么都不舍得往里放,只有每次收到禹冲的信,读完便将信纸折成小小一块,打开门,塞进去。
所以销毁也方便,连看都不用看,整个屋子搬起来一股脑投入灶膛了事。
那天晚上,她在母亲怀里哭着说:“我不会嫁人,娘,我一直陪着你。”
妹妹柳词在一旁听见,扑来抱住她:“我也不要嫁人,我要陪姐姐。”
江岚一手搂住一个:“好,不嫁就不嫁。你们哥哥都已经说了,没人能配上他妹妹。他拍着胸脯说的:‘我在一日,一日不少妹妹们吃穿,柳家也是有模有样的人家,还能盛不下两位姑奶奶?’”
三个人都含着泪笑了。笑归笑,她知道自己说的并非玩话,她是铁了心不要嫁人的。可后来,到底是为何没能坚持呢?
7. 孤坟和订婚
那年十月,禹冲被押解离京时,计晨已授了工部主事,公务繁重之余,他还常常抽空来家探望。她很感激计晨能来陪陪父亲,因父亲的话越来越少,而她这个作女儿的,心如死灰一般,很难强作欢容,陪伴双亲说笑解闷儿。可是那天——是过了一年半还是一年?记不清了,反正是阴惨惨的一天,计晨来时,父亲还在午睡。计晨敲她屋门说:“不敢打扰,但有一事相告,若姑娘方便,还请移步前院说话。”
她把计晨让进屋:“晨大哥进来坐吧,今日下值早?”
计晨坐下也未开口,只把一纸书札推至她面前。她看了一阵才明白,是从禹冲服刑地发来的公函,函上写着:罪囚禹冲,于某年月日卒于某地,系患病身亡,已葬于某处,其家人见文即付银三十两为殡葬之资。
原来那次真的就是最后一次看见他,可惜没好好瞧瞧他的脸。不,有什么可惜,他那副样子还会好看吗?那么,再上一回见他是什么时候,他是什么样子?想不起了。想不起也好,我已经忘了。她想。
良久,计晨叹气道:“禹冲兄弟家人都不在了,那时我留了我的姓名好通消息,今日他们送来这个。我给了差人六十两,让他们回去立块碑,逢节祭奠,我知道未必真能使在这上头,可我还能如何,不过略尽尽我的心罢了。”说罢流下泪来。
如今他身在何处?荒野中的孤坟!
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只记得计晨劝了一些话,她似听非听,最后,计晨说:“姑娘不要憋着,哭出来吧,你这样,我于心何忍?”
“我父亲知道没有?”
计晨面容惨白,摇头说:“我还不敢告诉老师。”
“对,先别告诉他。”
不知该做什么,她说:“我去看看,茶怎么还没煮好。”刚一站起,便一事不知了。
醒来时,她是坐在椅上,但半个身子都倚着计晨。他慌忙站开说:“姑娘先坐着别动,觉得如何?”
“没事,刚才是起来急了发晕,别告诉人,怕大家都知道了。”
“刚才一时情急,冒犯了姑娘。我……”
“没关系,晨大哥。”她摆手说,“你我都不用放在心上。咱们不是自小就相厚?你就像我哥哥一般。”
“是。”
两人默默地又呆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说:“我好多了,晨大哥,谢谢你来告诉我。”
“今天不打扰老师了,请姑娘代问老师安康。姑娘也要多多开怀为是,我改日再来,到时能再瞧瞧姑娘?”
她一点头:“晨大哥放心,我一定保重自个儿。”
走到屋门口,计晨忽然转过身,红了脸,望着她:“你把我当作兄长,可我并不像你一样坦荡。柳姑娘,我知道你忘不掉禹冲兄弟,所以我一直藏着心事。我原想等他回来,你们能够和好如初,那我再别无它愿了。可如今,我不能再瞒你——我大胆说一句罢:看姑娘这样,我心里刀割一般。”
于难过中,她还是感到惊讶,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又怕自己是想错了——希望自己是想错了。若换任何一个人在这时候说这种话,她都会不胜厌烦,可是对计晨,她只是从心底里为他难过,也为自己难过。“晨大哥,我不知你……”
“姑娘当然不会想到。”计晨微笑着,缓缓摇了摇头。
她的心在冰冷的水中越沉越深,似乎已经麻木了,不然她就会拦住计晨不让他说。
“我知道姑娘不愿听,今日也不是时候,可是,允我说完罢。若是禹冲兄弟在,我一个字都不会讲,但我不是不恨着自己;如今若我还不承认,我就是天底下头一号虚伪小人,懦夫,可怜虫。我已经恨了自己好久……”
好些话,她现在记不清了,大意是他很早前就喜欢她,甚至时常嫉妒禹冲,为此他又责骂自己,禹冲获刑后,他尤其内疚,觉得自己没能对朋友尽力。最后,他说:“总有一日我会在禹冲兄弟坟前请罪。今日我告诉姑娘,我想他泉下能听得见,我不求他原谅我——我们一世相交,是我愧对他。但若姑娘肯原谅我,我多少能……我还是太自私,只想着让自己好过些。姑娘不必开口,我这就走了。”
她说:“你不用愧对他,也没有需要我原谅的地方。可是我不会嫁人,我已经立志要一个人……”
计晨急忙说:“姑娘莫如此想,我不是要姑娘一定嫁我,但姑娘何必这样耽搁自己,禹冲兄弟泉下也不会心安的。”
“我不是因为他!”她厉声说。
她不想嫁人,大家便当她是为禹冲守贞么,何其可笑!她不为禹冲,是为了——为了世上没有一个人让她喜欢得要嫁他。可如此说,那不还是为禹冲?若为他,可他并不爱她呀。
她脑中迷迷乱乱,只听计晨道:“对不住,我不该说这话。姑娘有姑娘的志向,我有我的。我的心意不会变。我不求其它,只要姑娘允我常来看看姑娘就行。”
她当时太难受了,找不出话来,只得讲些客套之语:“晨大哥青目,当我是个朋友,这是我的福气,只是对晨大哥无益。我不过一个无甚见识的小女子罢了,而晨大哥少年才俊,前程万里,何样的好姻缘寻不到?”她想起禹冲在牢中对她说了类似的话,这种话果然说起来轻松!她把对禹冲的恨移了部分到计晨身上:恨他是禹冲的朋友,恨他能不怨禹冲,恨他带来这个消息。带着快意,她又加上一句,“难道晨大哥还能一辈子不娶?”
“我不能。”计晨苦笑着说,“不管我心意如何,终有一日我要娶亲。父母养育恩重,我不能违拗他们的意思。他们愿意我娶哪位姑娘,任她是何等样人,我娶就是,亦不会有负于她。——正是如此,等我有了妻儿,自然以他们为念,不敢再为姑娘你挂怀,所以姑娘不必把我刚才那些话太过当真。我说出来,一是为了当着姑娘,向禹冲之亡魂坦白,二也是为了让自己死心。从今往后,我以家人、以衙门事务为重,至于我自己,怎样都行。”
怎样都行!正是这句话打动了她。
望着计晨亲切的面容,她惭愧无地。她立的那叫什么志——自己蹉跎年华也罢了,又害多少人为她忧心?父母的恩情,本已报不了万一,何忍使他们更添烦恼?还有一直默默关心她的晨大哥——世间悲苦之人甚众,又何必再多一人难受?
其实,对计晨的情意,她绝非无动于衷。与计晨,不敢说自幼相知,也算相识多年了,甚至在年少时、在心悦禹冲前,她看计晨更觉亲切些。虽说她一向如敬重兄长般敬重计晨,可是婚姻不正要二人你敬我我敬你?或许她更爱禹冲那样的英锐少年,可单凭喜爱靠不住,她不是已尝过一次苦头了?她和计晨,未始不能白首到老。
心中已转过这些念头,她便不肯再惺惺作态:“晨大哥看我很可笑吧——我自以为明白,其实不及晨大哥一毫。我也愿有晨大哥的勇敢和坦率,若晨大哥还不当我是无可救药,若肯教导我……”
“柳姑娘!”计晨激动地上前一步,又连忙后退,“我不是要逼姑娘答应,你不用这样匆忙。我改日再来,姑娘若是——”
计晨以为她还会反悔?他不明白,尽管是仓促间的决定,她的决定不会变的。她实在无力多说,把计晨送到门边,“你改日再来。今日先别说——什么都别对我爹说,再等等,就把这些一齐告诉他罢。”这时候,她终于落下眼泪。
那日往后,计晨来家比先前更勤了一些。有时她出来,与他说上几句话,有时两人见也不见。不管怎样,计晨始终没开口催促过,便是有片刻独处,他也一字不提成亲的事。禹冲身故的消息没瞒太久,几个月后,大家都知晓了。她担心父亲受不住,父亲却更担心她,于是,她便拉出计晨来使父亲安心。看得出,全家人对这件事都感到欢喜,可欢喜中又含着忐忑,仿佛婚事一日未办,中间便可能出什么变故似的。
她不忍令家人烦愁,不忍辜负计晨的心意,最重要的是,她想忘掉过去,抽胎换骨。
和禹冲在牢狱见那一面差不多整两年后,她请计晨过来一趟,话不必说出口,计晨全明白了。不几日,计家差了媒人来,转过年,刚出正月,她嫁与计晨,成了他的妻子。
——所有这些,岂非全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柳乐扎在床上哭了一会儿,起来整好衣服,打湿手帕擦了擦脸,匀了面,正要去见董素娥,忽听外面有人说话。
巧莺说:“我们姑娘这会儿身上不爽快,大姑娘再来罢。”
计晴说:“你让我去瞧瞧二嫂,若嫂子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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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走;若不赶我,我一瞧她保管就好了。”
柳乐连忙走出来,“我已经好了,大姑娘请坐。”
计晴本预备着上前拉住柳乐,听她改了称呼,停下,讪讪说:“嫂子还生气?你不肯看哥哥,也看看我罢。我知道你恼哥哥出门,留你在家,可是我天天和你在一起,咱们还不算好么?你也可怜可怜我,又没个亲姐妹。当初你来家,我和二哥一样高兴,你要是厌弃我,我真不知该如何……”说着眼圈便红了。
柳乐亦心酸,她和小姑挺要好,偶尔婆母对她苛刻,总是计晴替她说话,拿“要是二哥在家”提醒母亲,董素娥也就只好算了。“晴妹妹,你别伤心,我没生气。咱们先前好,以后自然也好,太太要是答应,你还可以去我家里玩。”
计晴愣了一下,急道:“你可别当真。我娘那个人就是说话不太好听,其实她心里并不是那样想。”
“我知道太太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我——我的确有许多不到之处。”柳乐勉强笑笑,“又何必说这些,好聚好散罢。”
“不是,肯定是娘说了什么。”计晴大哭,“要是哥哥回来不见你,他定然会去找你,你不回来,他也不会再回来了。娘哪能不知道这个利害?她不会说那种话,便是说了,也早后悔了。你别走,我们跟你道歉还不成么。”
巧莺忙去关门,急得说:“计姑娘你好生劝劝我们姑娘,别大声嚷嚷,没事都生出事了。若是误会,解开便罢,别说什么道歉不道歉,我们姑娘也当不起。”
一语提醒了计晴,擦去眼泪笑道:“二嫂,我不懂事,你舍不得骂我,等二哥回来让他教训我,只是你替我求个情,别骂太重,我以后都改。”
柳乐听了巧莺的话也正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反倒不如巧莺明白。当初是因为冲动也好,糊涂也罢,已经和计晨结成了一家人,若这是个错误,如今再负气抽身,却是错上加错。退一步讲,就是真要散,也是等计晨回来,和他先说个明白,哪能像孩子一样任性,只顾自己一时痛快,令计、柳两家人面上难看,心里不好受呢?
这样一想,她惭愧地对计晴说:“是我不对,不该和母亲认真赌气,我去向母亲道个歉。”
计晴忙说:“你也别去,不然娘心里更不好受了,咱们就当没这一回事。我和你说实话,娘刚才就是让我来探探,她说,你二嫂要是不肯理你,你就多提提你二哥,也别提我。我问,娘到底说了什么,她说,我也忘了,我这张嘴,最好是让她也赶紧忘了。嫂子你都忘了罢。——哥哥在信上还说什么了?”
柳乐这才想起计晨的信还在床上丢着,便进去拿出来。
计晴见她还未拆信,性急地说:“你快看看。哥哥说他差事已全部办妥,即刻便返程。信送来得十天吧,那他就已经在路上走了十天了。这样一算,月底前准能到家,这不是比之前说的早一个月?”
原来计晨头一次远行,又记挂新婚妻子,虽身负重任,偷闲也有几封家书回来。除了禀父母的书信,他每次必另外单给柳乐写一封书。他一早就说预计八月下旬可返京,给柳乐的信中还特意说届时将一路快马加鞭,争取与她月下团圆。
柳乐打开信,走到窗边去读。
这封信与以往不同,还是一样工整稳健的笔体,但纸上只落了一句话:“甚念吾妻,归心似箭。”
柳乐愣住。这几个字她曾看到过,不是写出来——禹冲有回在信末一个冲字落款下又信手涂了一支小箭,也不知施了什么法,那箭一看就是嗖嗖飞着,像他走路一样,带一股风。
她心中升起对自己的怒气——难道当真忘不掉他,凭什么她要被一个死人左右?何况那时他亲口说过,说得很清楚:他做了对不住她的事,忘了他,另觅良缘。他负心也好,薄幸也好,就让他去,还有人记挂着她。
她仔细折好纸笺,放回信封中,转过身。
计晴正等得心急,向她面上一觑,笑道:“哥哥也真是,马上都要见面了,还耐烦写这么长的信。他说了什么?”
“就是说他要回来的话。走,我娘给了几只鸭蛋,咱们去腌起来,等你二哥回来正好吃。他不是爱吃咸蛋?今年咱们还要自己蒸月饼,我来做馅儿,比外头的馅子好。”
8. 柳乐和音徵
转瞬到了七夕,这一日是谭家老太太过寿。她的一个儿子谭知义任国子监祭酒时,对计晨非常赏识,两家一直走动不绝。本来董素娥是要去,但她偏巧害胸疼,已在床上躺了一天。
柳乐去服侍,董素娥强坐起来,哼哼了几声说:“老毛病了,不碍事,有你大嫂就行,你和晴儿去吧。她老人家只喜欢你们年轻孩子,要不我老早领你去拜见了。这回若不是实在动弹不了——前两天不该出门,伤了气,只好你代晨儿去磕个头,也替我赔个礼。”
柳乐答应了,出来准备。计晴劝她还穿那条绿裙:“二嫂你穿它真好看,今日才是你露脸的时候呢。”
柳乐执意不肯,非但如此,连原先一条绿绸裙也不愿上身;因是给长辈贺寿,就穿了那件金枝绿叶蓝缎裙子,倒也清丽典雅。计晴瞧了便无话说,仍穿新买的樱桃色纱裙,只换了件荷叶绿衫子,更显出几分娇媚。她悄悄对柳乐道:“他们家好玩的。不是正好七夕么,往年在他们家吃完席,女客都不走,姑娘们下午在园子里玩,投壶斗草那些,晚上才最有趣,还要拜织女。”
柳乐到底比计晴大不了多少,仍是爱玩的时候,闻言觉得有趣,又担心董素娥的病,说:“母亲要不要紧,不然我先回来。”
“不要紧,你要是丢我一个人在那儿,娘更不放心了。以前都是她和爹先回家,哥哥总要陪他老师还有那些同门谈半日话,晚上伴我一道回。如今娘在家好生休息,你也不用和人应酬,咱两个好好玩一日,回头讲给哥哥听,他肯定羡慕。”
计晴如此说,柳乐也就安下心。出嫁前的两年,她几乎没怎么出过家门,嫁来后,陪董素娥拜过几次客,无非是太太奶奶们坐在屋里说话,虽不致十分拘谨,却实在没意思,因此她早就盼着能和年轻姑娘们畅快玩一回。
谭家老太太身体硬朗,喜欢说笑,还时常进宫陪太皇太后叙话;她两个儿子都在京里做官,二儿子又有很多学生,因此来拜寿的人络绎不绝,宴会热闹非常。
柳乐和计晴进屋磕了头,老太太忙招呼她们在身边坐下,向柳乐看了又看,点头说:“计晨那孩子该打,真沉得住气,把个宝贝媳妇藏这么严实。”又对计晴笑道,“如意了吧,得了这么个好嫂子?”计晴抿着嘴只管笑。老太太又问计晨何时回来,说了一阵才放走,要她们“去小园子里耍耍。”
因亲友众多,谭家设了流水席,孙辈几人并媳妇们分别陪男女宾客宴饮。席上的果菜十分精美,但究竟谁也不认真为吃饭才来,柳乐二人不过略坐一坐应个景,便下席更衣盥手,往花园去逛。
这花园实在不算小,湖石花木、亭台轩榭,好不清雅。计晴悄悄告诉柳乐京里出名的几处花园:“这也是一个,还有先皇题的字。”
柳乐左看看右瞧瞧,不禁想要是家里也有一间大园子,爹娘该多喜欢。
“盖这样的园子要不少钱吧。”她问。
“咱们家可别想,娘不答应。”计晴拧着眉说,“一没有这么大的地方;二来搬这些山石,还有盖亭子可费钱。大概要……一万两吧。”她信口说道。
“一万两。”柳乐叹一声,可是心里已着起了一小团火苗。别家的园子也不是地里长出来的,只要有本事,自然能设法把日子过好,她暗自琢磨。
“你要是喜欢,告诉二哥,他一说准成。”计晴轻轻一推柳乐。“几块石头、几盆花能值多少,主要还是缺这一片地方。眼看二哥要发达了,他肯定愿意让你住在有大花园的房子里,咱们把隔壁屋子买下来不就有了。我就要间小屋,前头种白牡丹,再搭个秋千架,等我回来住上一半日便知足了。”
“从哪回来?”谭家一位姑娘谭若金忽地从山子后往外一跳,抓住计晴,“好不害臊,让我听听,到底是从哪儿回来。”
计晴没提防说错了话,脸羞得红布似的。“少胡说,我们在这儿羡慕你家园子呢。”
“不用羡慕,你想天天住也行。”谭若金拖着腔,意味深长道。
“今天客人真多。”计晴把话岔开。
“谢五姑娘也来了。”
“在哪儿?”计晴立即四望。
柳乐仿佛看见池塘边有个红艳艳的身影一闪——她总觉得谢五姑娘穿红。
“早走了,她没停留。”谭若金说,“不过她姐姐在,就是都御史夫人,待会儿她可能过来。”
“哦。”计晴干干应了一声。但柳乐立即忘了见不着谢五姑娘的遗憾,巴望着见一见谢家昔日的二姑娘。
她早就从计晴口里听说了谢家二姑娘的故事:太后的侄女,曾与晋王爷定过婚约,婚约取消后,谢二姑娘作为续弦嫁给了都察院御史黄通——虽然计晴眼里黄御史已经算是半个老头子,其实他只三十多岁,是都中最年轻的三品官员,一般人都认为他前途不可限量。
柳乐并非在意这些。她一是仰慕谢姑娘的美貌和才华,二是因为谢姑娘只比她早成亲几个月,而且……反正她觉得两人会谈得来。
谭若金说不了几句话就急着走,“我母亲叫我。你们千万待到晚上,那时候咱们好好玩。”她嘱咐道。
谭家老太太有个得意的孙媳妇,叫做杨敏,性子非常活泼、善戏谑。谭家设宴待客时,她总是陪姑娘和年轻奶奶们谈天。姑娘们无论自己爱不爱说笑,没有人不喜欢她的。
柳乐和计晴把整个园子转完一遍,就见杨敏伴着一位身形苗条的女郎进来花园。
“那个就是谢二姑娘?”柳乐瞧了一眼,几乎有些失望。细看去,谢二姑娘长得的确美,远山眉,寒波目,脸上有几分谢五姑娘的影子——可非得细看才行。这时她穿一身藕荷色的对襟衫,软黄裙子,温温柔柔的颜色,但是一点儿都不起眼。
杨敏和她在一只亭子里坐下,柳乐等人都上去招呼问好。
柳乐是初见,杨敏为她们介绍了。不知为何,柳乐觉得很难称她谢夫人,便唤了一声:“谢姐姐。”
谢家姑娘眼睛里笑了一下:“柳妹妹。”
与众人问候毕,谢二姑娘重新坐下,向柳乐望一眼,不动声色向旁边让了让。坐在那儿成了件再寻常不过、又令人喜悦的事,柳乐去坐了,隐隐感到羞涩、得意。
她突然看明白了谢二姑娘的美: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美不美,却在意自己是不是“好”,并好强地希望别人注意到,又轻视瞧不出的人。纵然心中含着忧伤,那一瞬间如阳光刺破雾霭,她的眼睛分明地说:“我见你就像见到二月的青草地一般欢喜,我知你亦然。”
柳乐亦然。
叙了几句闲话,谢二姑娘对杨敏道:“今天你们是忙上加忙,不用陪我,我愿意自己坐一会儿。”
杨敏也不多客套,起身说:“我知道,连你要走时也不必来说,和以前一样,不论规矩。”
姑娘们各自找相熟的玩伴去了,亭中只剩谢二姑娘和柳乐两个人。谢二慢慢捧起茶杯,呷一口说:“我小时候常来玩,就在这个园子。”
“我还是第一次来。”
“那你是愿意去转转吧,我不该拉你陪我。”谢二姑娘抱歉地说。
“我倒是转过了,不过姐姐先安静歇歇,我再去那边瞧瞧去,等下再来。”柳乐恐怕刚才是会错了她的意思,急忙就要站起身。
谢二姑娘拉住她,“你要是不着急去玩,先陪我说说话,其实我不愿一个人,又不想好多人,两个人就正好。”
柳乐便又坐下,谢二姑娘看着她,郑重道:“你肯不肯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除了很近的亲友,女子闺名一般不示于外人,无论男女。谢二姑娘和她才是初见,这个要求很奇怪,但柳乐只觉得快活。“有什么不肯?”她笑了,“我单名一个乐字。”
“月亮的月?”
“不是,乐曲的乐。”
“呀,柳乐,更好了。”谢二姑娘不知为何很高兴,又打量了柳乐几眼,“你一定是春天生的吧。”
“倒不算,我是四月初的生日,到孟夏了。”
“真巧,我也是生在四月初。”谢二姑娘的笑声如珠子般圆柔动听,“‘孟夏之月……其音徵。’我叫谢音徵,读‘筝’音是为好听。你瞧,咱们生日很近,名字的意思也近。”
柳乐猜测谢二姑娘比自己大不了许多,她看起来也的确非常年轻,几乎还像个待字的少女,可她身上又有一种自信、沉静、高雅不凡的态度,不光在少女中少见——柳乐知道,自己也是远远不能企及。柳乐不由非常羡慕谢音徵,听见说两人名字、生日相近的话,高兴得双目闪亮:“真的!”
但她马上又变得谦虚了,说道:“姐姐正该叫这样的名字,可我对音律一窍不通,不懂乐器,不敢和姐姐比。”
“谁还敢说自己懂,没事的时候拨弄几下罢了。那也是先前,如今这一年我都没碰过它们了。”
“为何?”柳乐不解。
“家夫不喜乐器,家里也没人有耐烦听。”
“怎会不喜欢,一定是衙门里公务冗繁,难得闲情。像我,虽有闲情,可惜不会,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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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让我自己拨弄,我可喜欢了,就少姐姐这么个人奏给我听。”
“是吗,那改日我一定要献个丑。”谢音徵笑过几声,又摇摇头,“他们真的不喜欢。封嬷嬷说——封嬷嬷是拙夫家中的一位嬷嬷,她说:‘老爷刚正,自小就不爱这些靡靡之音。’”她学着嬷嬷严厉、尖刻的语调,像是为打趣逗乐,眼中却露出无可奈何的愁闷之色。
柳乐亦有切身体会:哪怕再说不委屈,在夫家毕竟不能如在自己家里那样随心所欲。好在计晨和她算是志趣相投心意相通,即便有不投不通之处,她相信计晨也能够容让她,却不知谢音徵的夫婿——明明年龄更大,该更懂得为他人考虑——如何这样不体谅?
她仍是笑着说:“知音如不赏,自己弹给自己听也好啊。”
“哪里论得上知音不赏,本来就是自娱而已。”谢音徵伤感地摇摇头,“可是有一次,我听到别人弹,唉,那才真是琴音。从此后连自娱都难了。我总是想,我白白学了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呢?”
“怎是白白学?且不说那些有幸听到的人,人人都夸姐姐琴好。姐姐学了这个,等回娘家时,和家中的姐妹们一起奏曲,不也是热闹有趣么?”
谢音徵冷冷淡淡地说一句:“我不和娘家人来往,不会回去。”
柳乐一愣。她自己与娘家亲近,又想谢家姑娘都是才貌兼备,必然自小在一处切磋,相互的感情可能较寻常姐妹更为深厚,故很自然地便想到这个话。怎知聪敏、稳重、亲切的谢音徵提起娘家,竟是如此不客气。
谢音徵又说:“他们不过给了我一个名字。我与谢家的关系,大概就只剩这么一些了。”
猜测别人的私事很不礼貌,更不应当再多问,柳乐正想岔开话,谢音徵又扭头对她笑起来,道歉说:“今日我很高兴,怎么总对你说那些扫兴的事,实在不该。我刚才的意思不是弹琴不好,我喜欢琴,弹琴也是下过苦功的。——你摸摸。”她伸出左手给柳乐。
柳乐轻轻抓住这只纤长的手,它比看起来要更有劲。她摸到谢音徵指腹上的薄茧,钦佩道:“谢姐姐果然是真功夫。”
谢音徵笑道:“现在薄了些,先前还要更厚。”她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用力把五根手指张开,“从小我就学各种乐器,别人都夸我,我心里也不是不高兴。不过,就我自己来说,若只为高兴,我宁可去做旁的事。——若能由我,我愿意有事业可作。不是说那种轰轰烈烈、能传世的大事业,不拘是什么,只要是一桩真正的事情。音乐能打动人,但我那样的不行,琴也好箫也好,由我弹奏,只是给大家提供些可有可无的消遣罢了——封嬷嬷说得不好听,但也有点儿对,是‘靡靡之音’。我想做能为人带来益处的事——哪怕只是一两个人。”
柳乐看着谢音徵把手指收紧成拳,豁然开朗地想:世上没有弱而美的事物,原来一样东西美,它一定有力。
她对谢音徵的敬爱又增一层。
“你恐怕在想我是说大话吧?”谢音徵突然问,带着一种调皮的神气看着柳乐。
“没有。我正想向姐姐请教……”
“没什么可请教的,我确实是说大话。”谢音徵计谋得逞般笑起来,引得柳乐也一齐笑了。
两个人笑了半日方住,谢音徵说:“好了,现在你又欢喜了。你该欢欢喜喜的,我一看见你就想,这个妹妹笑起来才美呢。”
柳乐害羞地垂下头,暗想:她指的不是谈话中,是一看见我,她看出什么了?我看她心中含忧,莫非她看我也是如此?
谢音徵又说:“前头我说那大话——做姑娘时,我确实是那般想的,不过自从……我就发现只是些空想。”她踌躇了一小阵,很快便坚定地说下去,“在我虽是空想,但我说的那些事,不单指我去做——不管谁做到了,我都高兴。今日我这么高兴,便是因为一位朋友,先前他也常来这儿。本来他……本来他什么也做不了,空有一身本事,却无法施展。他那样一个人,若自己知道,或许恨不得干脆死了也罢。想起来,我便为他难受。可如今——我把死字说得太轻易,还是活着好,如今,他又可以做许多的事,因此我高兴。”
她飞快地垂下眼睛,柳乐只看见她眼中星星也似亮晶晶的一闪,忽然醒悟:她是在说晋王爷。
可惜那位王爷根本配不上她,一百个配不上。
对待友人,她纯粹、真挚、一心一意,使人动容,可偏是这样一位朋友,又令人替她不值。
为这个不值,柳乐险些要掉下泪。
9. 月亮和纺锤
一个丫环跑入亭子说:“夫人,前头传话过来,老爷要回去了。”
“就来。”谢音徵跳起身,向柳乐告别,“回头再见,柳妹妹。待会儿看见谭夫人,替我说一声。”
柳乐连忙答应,看主仆二人步履匆匆出花园去了。
她忽然觉得怪没意思,闷闷在亭中坐了一会儿,不由又向谢音徵离开的方向望去,正好见到一群人穿过小小的月洞门。
她十分诧异:那位穿着宽袖紫袍的白发老人显然是谭家老太爷,晋王相隔一步立在他身后,旁边站着谭家两位老爷和几名管事家人。只见晋王低头不知说了什么,老太爷笑了一阵,又向儿子说了几句话,叫人扶着出去了,晋王则由两位老爷引着,直往园子走来。
柳乐想起计晴说过谭老太爷是晋王的老师,那他当然要来为师母贺寿。不过男客们都在前头书房谈话,独他一人来了花园。
好在他们没朝这边走,柳乐便坐着不动,看他们慢慢步出回廊,沿着水边柳荫小道,一径向涵玉台方位而去——正有许多人在那边玩耍。路上也有三两位姑娘无处避让,低着脸上前见礼。晋王每次都停下脚,躬身回礼,那副谦逊之态与几日前在行宫见到时判若两人。
柳乐将目光掉开。
过了约莫两刻钟,脚步声响,是计晴跑了来,问道:“谢夫人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一会儿了。”
“这么说她没见着……”
柳乐摇摇头,站起身,“咱们射箭去。”
“我刚从那边过来,已经散了。”
“这就散了,还没等我试一把呢。”柳乐满心遗憾。
“刚才你不去,被赵姑娘赢了,好出了一场风头,连王爷都瞧见了,然后谁还有心思再玩。”计晴顿住,又问,“刚才晋王爷进来,你怎么没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他是神仙下凡不成?”
她们姑嫂两个说话向来随便,这时见周围无人,计晴笑道:“不止下凡,还是故地重游来了。我听谭家老爷的意思,晋王爷先前常来这里,这次大概是为了试试看能不能想起过去的事。”
“原来是触景生情的意思么,那也该另挑个时候。”柳乐低声说。谢音徵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进来,显然谭家人也怕他们见面尴尬。无论如何,她觉得晋王今日不该进这园子,方合礼数。
计晴好奇地琢磨:“你说他知不知道谢二姑娘今天也过来,或者是……”
“管他呢,和咱们又不相干。还有什么好玩的?”
“没了,等着晚上玩吧,咱们去找她们说说话去。”
计晴说得没错,对年轻姑娘们来说,谭家这一日,到了晚上才最热闹。
天刚刚暗下来,花园里已点上了数十盏彩灯,姑娘们像张着翅的彩蝶在灯影下飘来飘去,渐渐地都聚拢在杨敏周围。
杨敏张罗着大家吃巧果、玩游戏,姑娘们嘻嘻哈哈笑闹,其实每个人都羞涩得紧,为了掩饰羞涩,反更起劲地去打趣别人。
柳乐吃了几个果子,和人说笑几句,看着预备要拜织女了,她悄悄站起身,想要独自一个去走走。
她顺着绕塘一周的长廊缓步而行。身后姑娘们的欢声笑语、足畔虫儿清扬的鸣叫,这些声音犹使夜晚显得安宁、甜蜜。但柳乐心中并非这般安宁、甜蜜:她不能像那群兴致勃勃的姑娘一样快活,可也没道理伤悲,夜色在她心中激起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不由又想起了谢音徵,“她和我一样,我们很难忘记人。”她默默地对自己说。
一直走到池塘另一边,柳乐止步站住,举目望向天空。这时的月亮正像只圆背梳子,不知是不是已在哪里梳了几下,梳得夜风清凉如水。
她低下头,半枚亮闪闪的圆镜在水中轻轻晃动。
有人轻声说:“你也觉得此处适合赏月?”
柳乐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蹦过身看时,黑黢黢的树影中站出一个人。
她本以为是谭家的人,定睛一瞧,却是晋王,更觉对方无礼——一般也是个客人,明知园子里都是女客,他偷偷一个躲在这里不知是何用意。
“你不是早该走了么?”她冲口想问,可毕竟不好批评别人的为宾为主之道,硬生生咽了回去。
“民妇不知殿下在这儿,冲撞了。”
“无事。”晋王大度地摆摆手,神情比主人还像主人。“我原是存着小心,有意避开客人们,以为彼此好相安无事。我倒是忘了,来客这么多,难保不碰上几个爱乱跑的。”
“实在对不住,殿下在这儿回忆前事,民妇多扰了。”柳乐转身要走。
“等等。”晋王从后面唤,“我有事想请教。”
柳乐听他声音焦急,到底顿住脚,说:“殿下要我去请主人过来?”
“不,我是想问你。”
“民妇只是来做客,恐怕帮不了殿下。”柳乐一边说一边暗悔自己不该往这边来,偏偏碰上晋王,此处又是幽静昏暗,要是叫人看见,尴尬得很。晋王心中无大礼,她亦用不着和他讲小节,还是走了是。
“帮得了。你我都是来客,咱们一样,我正想问个和我一样的人,岂可当面错过?——别急别急,我真要问你,我不是为回忆前事,那是随口诓人的,我是为……”晋王说着一迈步,挡了柳乐去路,深深看她一眼,笑道,“正好问问你,你可喜欢这一处景?”少停,他解释说,“我最近正翻修家里的花园,不免到处看一看,琢磨琢磨,好扬长避短。不光要看日头下,还要考虑风时、雨时、雪时。这些还好,已被人想得多了,唯独夜晚,还有可探究处。比如这月亮,从升起到落下,须得有东西衬它——树梢、屋檐、塔尖——不好要月儿孤孤零零。及至它升上天空,又要操心它映在哪儿,月光洒在哪儿,影的深浅、远近,那就更说不完了。”
柳乐听这话觉得怪新鲜,瞧他也不像瞎扯,可能做了王爷才有这么宽的闲心思,外加那么大的花园子去摆弄这些。
晋王认真道:“自家的园子,夜景自然极为重要。白日里我转着看了几处,就等着晚上瞧瞧。本来要绕着转一圈,不过客人们都在那儿,不便过去。你替我瞧了也行,那边的夜景比起白日如何?”
“夜晚和白天当然是不一样的景致,两样都好。”柳乐说。
晋王摇摇头:“太敷衍了,你没留意看。”
“恕我眼力不好,瞧不出来。”
“很简单,你要是喜欢,就会多想想。”晋王说,“比方,你看月亮美不美,想不想要?我有办法给你。”
“不想。”柳乐说。
“你看它太遥不可及?——我看不,只要费点心思,设计一下,我想要它在哪儿,它就在哪儿,掬在手里也不是不可以。”他抬手,拢起手指把月亮圈住。
柳乐轻轻一嗤:“我看自自然然就好,再费心思,只不过得个月亮的影儿罢了。”
“说得对。谁能霸住天上的月亮?我所求不过它在地上的一片影子。”晋王侧侧身,不知拿件什么小东西向水里投去,把荡荡悠悠的半片月亮打碎了。他目不转睛盯着碎片,“虚妄吗?你以为实实在在的肉身,不过也是一样。”
柳乐没兴趣听他参禅,“殿下,民妇告辞。”
“还回客人们那边?”晋王并没拦她。
柳乐点点头,顺着来路快步走去。
杨敏不知又带大家做什么游戏,只听她说:“专心点,别想出个丑八怪的样子。”
“哎呀不好,这么一说,我脑子里只有丑八怪了。”一个姑娘叫道。
姑娘们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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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成一圈,笑声结成一个更大的圈,水波一样荡漾出来,飞进柳乐耳中,又飞出去。她想:这人倒一点也不丑,可他真怪啊,什么拿下来月亮,什么日景、夜景。不过日夜看东西的确不同,晚上看他竟比白日还更好看了,怎么回事,是不是他的眼睛显得特别深,又亮。哎呀,我乱想什么呢。
一个骨碌碌的东西滚至她脚边。几个人一齐喊道:“立住,别动!”
柳乐不知何意,去看时,原是一只纺锤。
杨敏已经两步跑了来,低头一瞧,拍手笑道:“原来是你得了!”
“得什么?”
杨敏蹲身把纺锤拾起,手臂直直的,保持着纺锤在地上时的样子,展示给众人,“看,涂红的一头正正对着她。”她扭头对柳乐说,“我们把纺锤缠了线挂在树上,等线跑完它停下时,红色一头指着谁,谁就能得如意郎君。”
柳乐一下羞红了脸:“我才过来不知道,这回不能算,你们重新来一次。”
“怎么不算,织女娘娘灵验得很,只不过已经佑你得了如意郎君。还不快谢她,马上还要让你们夫妻团圆呢。”杨敏比出两根食指,在柳乐面前碰了几碰,一脸笑意地说,“我听说——二人重逢近在眼前了。”
忽然,她煞住嘴,旁边的笑谑声也都停歇了。柳乐顺着杨敏的目光看去,晋王正向人群走来。
姑娘们慌忙都起身行礼,晋王急忙作揖说:“不必多礼。我也在园中游玩,怕扰了诸位玩兴,不敢过来。现下我正要离开,恐悄悄去了不恭,特来向诸位告辞。”
大家听他也在花园内,岂不是一直看见她们玩闹、听见她们说话?若是别个,姑娘们脸上早写满“讨嫌”二字了,此时她们却纷纷红了脸。虽说嘴巴都不出声,可安静也并不是真的安静——要是能听到姑娘心里,这时候正像养蜂人刚刚提到田野、还没打开的蜂箱一样,嗡嗡个不住。
心里面既是撞来撞去,身外头也没法稳稳当当,不知谁碰了计晴一下,她鬓边一枝月下香掉落下来。
计晴碰巧站在离晋王最近的地方,晋王眼疾手快,抢前一步弯臂接住花,托在手中,送回计晴面前。
计晴好像给人定在原地,呆呆怔怔,忘了伸手去接。
晋王又对她笑一下,“计姑娘。”
计晴这才醒过神,小心地把花朵拿在手里:“多谢殿下。”
“暂且别过。”晋王对她说,再向杨敏稍稍偏偏头,眼睫微微一抬,又落下——这一抬一落便将其他所有人包含在内,接着他后退一步,躬身一揖,转身走了。
这回姑娘们彻底安静下来。站了一会儿,谁先小声说了句要回家,于是众人都说散了罢。杨敏还要让大家去吃果子,也无人响应,便散了。
送客时,谭若金悄悄问计晴:“你认得晋王爷?”
“认得——不,”计晴稍点了一下头,随即连连摇晃,脸都摇红了,“不算认得。”
“他怎么认得你?”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家里人告诉的。”
谭若金瞅着她笑:“我去问问,是不是王爷打听你来着?”
“别问!怎么会?”
“那你别管。”谭若金一笑跑了。
计晴急得顿足,上了车还坐不安,忽地过来柳乐旁边,抓住她胳膊:“今天好玩吧?”
“好玩。”
“特别是你得了纺锤,你说怎么这么巧?”
“还说呢,就是那个不好。有我什么事,你们玩得好好的,我要是不过去就好了。”柳乐懊恼地说。虽然玩闹当不得真,她还是觉得自己扰了姑娘们的兴头。
“不行,非得你去。杨姐姐说得没错,你和二哥,这才叫灵验呢。”计晴咯咯地轻声笑,“等哥哥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10. 归家和城门
过了七月半,计家便数着日子等计晨归家了。家里没别的事,娘几个在一处给他做衣裳,走几针董素娥就停下问:“不知走到哪里了?怎不再来个信,好准备着。”
终于,七月二十五日收到一封短笺,已是从彭城发出的。董素娥问过丈夫又问大儿子,将路程核了几遍,算准计晨二十八下午到家。
二十八这天,董素娥一早就吩咐厨子预备下酒肉菜蔬,要为计晨接风。申时过了两刻,还不见儿子进门,她有些坐不住,唤柳乐来陪她一起等着。柳乐安静,她也跟着安宁了片刻,不一会儿又埋怨:“是不是算错了,要到明日一早?都到家门了,还不快跑几步,唉,你两个都不是急性子。”
柳乐说:“母亲莫急,晨大哥在公事上是急性子,恐怕他要先销了差才能安心。可能他到了看天早,便往衙门交代去了。”想想她蹙了眉,“怎么不见贵朴他们回家报个信?再不然就是碰见朋友,请他去吃饭,那两个嘴馋的吃酒给吃忘了。”
她又想,衙门里那些人都知道计晨在外半年,不会这样没眼色,家都不让回,硬拉他去吃酒,或许计晨是进宫去了。当初皇帝下旨委任,命他立即出发,足见事情重要,他回来自然要先面圣,复了命才好归宅。两个小厮大概在宫门口候着,也不敢乱走动。只是皇帝留他谈了这么久,不知是对他满意不满意。他写信倒没多说公事,应该并没有差错吧。
柳乐一边心中胡乱猜测,一边嘴上宽慰着婆母。董素娥实在候不及,差家人添福去衙门问问。
添福这一去,半个时辰不见回来,计衔山和计春先已下值到家了,见不开饭,都去书房坐着。柳乐自己也觉得肚饿,只怕董素娥更撑不住,悄悄吩咐厨房热了简单的饭菜,往书房送了,又请来高娴计晴,好容易劝董素娥坐下,刚吃两口,就见添福上气不接下气跑进屋说:“不好了,二爷被人抓了去。”
柳乐和董素娥一下子站起来,“谁抓他?”
来福慌慌张张答道:“还没探明白。我去二爷衙门上一问,都说不知他今日到家。我正要回来,半路碰上原先住在隔壁的刘万顺,他说去乡下看田地,刚打北门进城,看见那里有官兵拦下了几个人带走,像是咱们二爷。我一听,又赶紧跑去北城门,守门的差官不肯说,我身上也没多带银子,还是门口摆摊的货郎告诉说,一早就有十来个差人在那儿了,也没盘查过谁,不知怎的,有几个人刚进城,就被他们强拉上一辆马车,几匹马也全带了走,就一眨眼的工夫,只看清是三个人,斯斯文文的,不像匪类,这说的莫不就是二爷还有贵朴贵实他们两个?太太赶紧让大爷再去问问看吧。”
这一下如晴天霹雳,董素娥吓得全没了主意,柳乐本还报一线希望是计晨的上司在城门接他,可听描述又完全不可能。
计衔山和计春听见动静都跑来了,添福将前后再说一遍。董素娥不停打断他,一时向计春说:“刘万顺算什么东西,你还找你借过银子不是?他下乡卖田地灌了一肚子黄汤,拉扯咱们!”一时问计衔山,“晨儿定是由北门进城来?”一时又自语,“货郎是看错了,他又不认得晨儿,贵朴贵实两个小猢狲,哪里算得上斯斯文文,说的不是他们。”
计春劝住父母:“你们莫急,我去问问。”急忙让人牵马。这里几个人捱一刻如三秋地等着,过了九个秋,计春仍是独身回来,说各处衙门俱挂上了锁头,只好等明日一早再问。
董素娥不顾两个媳妇都在跟前,大骂计春不济事。柳乐劝了两句便出来,想带话给哥哥柳图,要他也帮着打听,又怕爹娘听见受惊吓,正在犹豫间,丫环来报:“柳大舅爷来了。”
柳乐忙到前面去,见了哥哥顾不上叙礼,直问道:“哥哥你听见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柳图亦是满面惊疑:“我听人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才来问问你。计晨是今日回来?你没见到他?”
“没有,他信里说今日到家,等了一天,这时还没见人。我们只听见他可能是在北城门被不知哪个衙门的差人带了去。”柳乐拣紧要的几句话对哥哥说了。
“他信里再没提别的话?”
“没有,就两行字,说他快要抵京。先前的信也都是寻常家书。”
柳图皱眉思索:“计晨一向做事小心,不可能是得罪了人吧?”
柳乐摇摇头:“我觉得不可能,晨大哥肯定也没做坏事。”
“那是一定。”柳图考虑一番,“事情有些蹊跷,还是早点搞清楚好。我认识个人,他和刑部尚书吴大人府上一个买办相熟,买办又识得吴大人身边的僮仆——你别看这些小门路,能打听出的并不少。我这就去问问看。”
柳乐吃了一惊:“刑部尚书?难道晨大哥犯了案?什么案子,怎要刑部的大人过问,晨大哥他……”
“所以我说里头有蹊跷。”柳图小声说,“妹妹你想,妹夫他一个五品官员,圣上钦点的差事,就是府尹要拿他,也得掂量掂量,不是轻易拿得动。何况是在城门口,又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让我们不得一点儿消息。”
柳乐冷笑道:“若明日还没消息,我就去衙门告状,说晨大哥光天化日被人绑了。连个由头都没有就抓了人去,还不知是谁抓的,抓去了哪儿,这不是强盗是什么?我就不信还没有王法了!”
“妹妹你别急。”柳图急忙劝她,“八成是一场误会,明日就一定见分晓了。放宽心,不是还有计大人吗,他总有办法。好,我这就去了,先不去拜见计大人了,若他问起,你说我明天再来一并告罪。”
“可千万别让爹知道。”柳乐叮嘱。她对计晨倒还不很担心,只怕父亲骤然又听见他的另一个学生也……这打击一定不小。
“这我晓得。”柳图在门口转身说,“要是得了消息,再晚我也让人捎个话来;若是一时打听不到,你也切莫心焦。”
这一晚计宅没有接到任何信儿,柳乐一夜辗转反侧,天未明就急忙爬起来,去婆婆屋外候着。
其他人也都到了,只听屋里传出计衔山的咳嗽声,计春的劝说声,计晴的哭泣声。
原来计衔山毕竟有了年纪,昨日一早还欢欢喜喜盼子归来,到了傍晚却忽闻儿子被官府缉了去,且不明情由,不免急火攻心,夜间犯了痰疾。这时候他气喘得说不出话,还坚持要出门,要进宫面见皇上。大家劝说不住,乱作一团。
“请了太医没有。”柳乐问。
“请过了,往常给你父亲看病的卢太医被宫里召去了,说是另派一位吴太医来,现在还没来。”董素娥呆呆望着面前不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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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突然哭起来,“是不是晨儿真出了事,如今连我们家人家都不肯沾惹了。”
“母亲别这样想,他们事情多,恐怕一时走不开。我知道一位太医,先前给我爹看过,看得也还好,不若我去医馆请他。你和父亲要好好保重。现在什么都不知,我们先别自个儿吓坏了自个儿。晨大哥的事,我哥哥已经去打问了,一有消息他马上就来。今日散朝,无论如何会有准信了,若那时还没有,我就进宫求见皇上。”柳乐坚定地说。
“今日是二十九,没有朝会。”高娴从旁提醒。
董素娥拉着柳乐哭道:“我的儿啊,你要进宫,不知准不准你进去。”
“父亲身体要紧,我先找大夫来。”柳乐匆匆出了家门。
她寻着太医,请他尽快去计家出诊,再拐过两条巷子,便是柳宅了。柳乐让马车停在巷外,要巧莺悄悄去叫柳图。
不一会儿,巧莺一人跑回来说:“大爷这时不便出来,让我们快回,一会儿怕就有人去。”
“谁去?做什么?大爷知道什么了?”
“大爷说他实在没打听到更多,只知今早上便要宣旨,他说事情怕是不太好。不会要姑娘接旨吧,咱们快去看看。”巧莺着急道。
柳乐这时也真正惊惶了,一路心急如焚。走到计宅的巷口,马车停下,她掀帘一看,一行人正朝外走,居中一人身着绯色官服,大摇大摆骑在马上,前后又有十来人跟从,看来正是宣旨的官员。
等他们走远,柳乐下车一瞧,又是一惊:四五名持刀兵士立在门首,围得宅门连只飞虫都不得自由出入。看她走近,兵卫们倒是让开了,也不喝问阻拦,但随即将马车查检了一番。“速速进去,老贼驴。”他们将赶车的粗暴一搡。这车夫在计家多个年头了,极是个忠厚人,见状敢怒不敢言,含泪拉马进去。柳乐强忍愤怒,奔至前厅,只见董素娥和高娴啼哭不住,计春在一边长吁短叹。
“怎么了?父亲怎样?”
“扶他去躺下了。怎样?他连路都走不得,还想带他去!”董素娥大放悲声。
“晨大哥他……”柳乐不敢再问。
董素娥说不成话,高娴便指指计春,计春道:“说二弟从荥阳走以后,又派去一位钦差督工,刚去便发现坝上偷工减料,填的石料不够数。查下来,那边供出是二弟作准的,说二弟早就收了贿赂,故意出了少工少料的方案,为的是能缩短工期,好名利双收。”
“已经定了罪?”柳乐问。
“还没有,现在是收监候着,还要拘荥阳那边的人犯进京,双方对理后再审。”
董、高原是吓得呆了,只弄明白三四成,计春再讲一遍,方晓得了个大概,一时都止了哭,愣着听二人说话。
柳乐此时心已放下一半,“知道缘由就行。晨大哥为这一处大坝费了那么多心血,他说要建成什么样子,用多少工料,一定就该是那样,绝不是糊弄人;而且那方案早就有人看过,都说可行。就算他对筑造过程不是每一步都在行,被那边瞒报了石方,只要再重新算一遍,两边一对,很容易对出来。荥阳的人何时能到,这期间难道一直关着晨大哥?”
“可不是要关着他!我也说晨儿不会,可他们为何,为何还要抄咱们家呢?”董素娥喊道。
11. 搜身与府衙
“要抄家?”柳乐愣住,“所以门口站着那么些人?案子都没审,有没有罪且不知,凭什么抄家?”
“没说抄家。”高娴向她摇头,悄声说,“限我们三日内搬出去,这屋里的东西一概不许动,都要细细搜查。”
“搜查什么?受贿的银两?”柳乐冷笑道。
“老天爷知道他们要找什么。”董素娥哭了几声,忽地想起一事,向柳乐问,“他可给了你什么没有?若有,快拿出来,说不定就救了他了。”
“晨大哥不曾给过我任何可能是赃物的物件。”柳乐立即坚定地回答。
“我这一慌,脑子里都乱了。”董素娥拉着她,哭得几乎站不住,“你也是个可怜孩子,嫁给我儿才一日,你们就生生分离,又出了这档事情。”
“母亲,我不怕也不怨,晨大哥很快就会没事。”柳乐扶董素娥坐下,转头问计春,“大哥,他们还说要带走父亲?”
计春又叹起气,高娴哭道:“他们说家里有职的都要带走审问,留下我们几个妇人家,可怎么办哪。”
计晴从后面过来,听见这几句话,未及细问情由,只道是天塌了一般,与大嫂抱头痛哭。一家子正凄凄惨惨、惶惶惑惑之时,管家又慌张地奔进来报说:“卢太医来了。”
董素娥急忙擦泪,柳乐等还不及避出去,那位早晨没请到的卢太医跟在一群官差之后走进大厅。差役们分列在两面站定,领头一位官员把脸转向卢太医,卢太医背着药箱,喘吁吁地上前问:“计大人现下在何处?”
董素娥看见人多,不由得腿脚发软,管家赶紧领太医向正屋走去,除却几名公差,其余人都一起跟着。
过了半刻钟,卢太医出来,朝那官员使个眼色。
官员对董素娥笑道:“计大人贵体抱恙,由家人侍奉休养,不敢打扰。请计寺丞随我们走吧。”
计春怕惊动父亲,立刻就到厅上来了,转身对董素娥道:“母亲不要过忧,此去未必是坏事,若能见到二弟,你们也好放心。父亲那里我先不去辞了,你们多保重。”向高娴看一眼,“照顾好爹娘。”
高娴哭得泪人儿一般,“你们带他去哪儿?等一等,带上些衣裳。”她向房间跑去,两个女孩计筠、计筱先前不知躲在哪里,这时都扑上来抱住计春双腿哭喊“爹爹”。
计春摸摸女儿的脑袋,示意养娘拽开孩子。
此一情景令人见之心酸,一干管事家人不禁都红了眼眶,官差却不为所动,只管催促计春向外走。
柳乐冲上前拦住问道:“计正辰关在哪儿?我们往何处送饭食?”
那人瞅都不瞅她一眼,只答一句:“计员外郎在哪儿我们不知。”便将计春推搡着出去了。
“你们是谁派来的?”柳乐追上去又问。
总算有个差人答了句:“我们奉府尹之命。”
高娴抱着包袱赶来时,计春已出了大门,正被押上一辆车。一名差役抓过包袱,高娴还想跟出去,被守门的兵士举刀格住。
“不许我们出门?”柳乐质问。
“出门可以,要先搜身。”守卫说着,拿眼向她胸前一扫。
强自抑住好久的悲愤一下子冲上脑门,柳乐不顾官差还在门前,不顾街上还有人看热闹,抡圆胳膊使力扇了对方一巴掌,“干脆把我也抓去好了!”
那人挨了一下,瞪起眼,却也理亏不敢还手,向四周看看,讪讪地嘟囔道:“咱们也是奉命,冲我刁什么?”
高娴拽过柳乐:“先进去吧,我们再想想办法。”
官差走后,宅院内一片死寂,只在计衔山屋外有压低的话语和抑不住的啜泣声。
柳乐一早请的太医已在外面候了多时,此时才放他进门。医者诊过计衔山,并无甚大碍,给他服下几粒安神丸,躺下睡好,又开方子,见计家不便取药,便说煎好让人送过来。董素娥千恩万谢,称出二两银子,送走太医,回屋悲道:“刚才卢太医过来瞧什么,你们父亲病成那个样子,还能是装出来的?”
柳乐忿忿地说:“他们行事哪有道理?莫说根本无凭无据,就是晨大哥身上真有不妥,也不能抓走家人。现在倒要我们为个莫须有的罪名连坐不成?”
“说是家人也要问话,总不会还要来问我们?”高娴直愣愣瞪着她。
“来问倒好了,我也有话说呢。”柳乐冷哼道,“说我们全家串通,说家里藏着赃物?好么,现在不给我们出去,府里还有这么些人,总得要吃饭吧。”
“让管事的去想办法。”董素娥悲叹连连,“你们回屋看看,紧要的东西收拾出来,就怕真的随时来抄,书房都已叫人封了。”
柳乐去书房外面一瞅,果然几间房门上都贴着封条,有一名军牢站在门口把守。她知道计晨书房中所有只是书籍、纸笔等物,无论那些人想找什么,定是找不到的,可是眼见别人要糟蹋自己珍视的东西,怎不令人生恨。柳乐仿佛看到计晨一本本买来的书被人撕毁的撕毁,抛掷的抛掷,眼里简直冒出火来。她三两步跑回卧室,打开妆台抽屉,取出计晨的来书,匆匆读了一遍。
信中自然有些情意绵绵的话语,但也并不过露。因为他们少年相识,多年来一直是朋友,又似兄妹,即便成了亲,也还是亲切多于缱绻。但她依然不愿这些信让别人看到。
她写给计晨的信甚至还要更平实,只是记叙自己日常所做所感。想到计晨或许将这些信带在身上,此时恐已被人搜了去,读来嘲戏取乐,她攥紧了拳。
柳乐捏着几张信纸坐了一会儿,又来到董素娥房间对她说:“母亲,晨大哥给我的信,全在这里了。我想晨大哥还是信任我的,他心里有事,不会有意瞒我。这些信里也提过他的公事,虽不多,但每个字都坦坦荡荡,请母亲过目。”
董素娥摇摇头,挤出一个慈爱的笑:“不用看,我还信不过他,信不过你么。”
“母亲,晨大哥必没有事,咱们也不必害怕。”柳乐勇敢地说,董素娥只是心不在焉地点头。
“那这些,我就烧了。”
“烧了罢。”董素娥乏力地摆摆手。
处理好书信,柳乐刚在床上歪着歇了片时,听见前头又嚷嚷起来,急忙去看。原来计衔山醒了,不肯吃药,挣扎着起床,口里喊着:“叫人来搜,搜不出,便会把晨儿放出来了。”
董素娥苦劝:“你先喝了药,你这样子别人也不敢来。等你好些,咱们搬出去,随他怎么翻。”
计衔山抢过药碗一口吞了,又一迭声令管家去找住处,即刻就要搬出去。
董素娥无法,只好当面吩咐管家先赁几间屋子,住得下家里几口人、能够生火做饭、一家人好临时落脚的,管家答应着去了,计衔山才安稳下来。
一时管家媳妇又来报说:“前后门的守卫全部换了,也来了两个穿裙子的。”
“女牢头。”柳乐暗自哼一句。不过还有很多事要赶紧去办,也顾不得被搜身的羞辱,“我先去找我哥哥一起商量商量。”她告诉董素娥,想着家里的马车大概是不便出去了,遂让人雇一辆车等在后面巷外,回屋换了身不显眼的衣服,手上提一顶帏帽,同巧莺去了后门。
只见守卫的装束果然与之前有别,样子也严整了许多,个个笔直站着,眼睛不四处乱看。旁边小房内出来了两个妇人,布衣素裙,打扮得且是干净利落。柳乐走上前说:“我们要出门。”
“请去吧。”两个人齐声答道。
“你们还是仔细搜一搜,省得回头再说我把涉案金银、物件偷带出去。”
“不敢不敢。”两人直摆手,“我们是街上做浆洗的,老爷叫我们来贵府听候吩咐,怎敢对夫人小姐们不敬。”
“哪位老爷?”
“我们也不认得,不敢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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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是位官老爷。”
柳乐虽疑惑,见她们不说便罢了,倒不好意思,也向二人笑笑,出去找到车,向车夫说:“去府衙。”
柳乐心一急,没算好时候,赶到知府衙门时刚过了正午,一般人都吃饭休息去了,衙门口亦不见什么人。她一手扶着帽子,从胳膊两旁偷偷向左右望了一阵儿,只见到三两个平民眼也不抬地打门首经过。再犹豫了片刻,她一拉巧莺,急匆匆走进去。
从大门至仪门一路无人拦问,柳乐直入大堂,明镜高悬几个字下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身穿号衣的小衙役正在扫砖缝,闻声他立起身,双手拄在扫把上,将柳乐细细打量了半晌。
柳乐上前问:“府尹在不在?”
小衙役笑道:“府尹老爷今日有公事出去了,若要报案子,报于吏目也是一样。”说着作势要向后头去叫人。
柳乐怕又是见到早上去计家那冷言恶语的官差,忙拦住他:“我是想问问——今日这里有没有进来一个人?”
“府尹老爷一日都不在,也没有大人来访。”
“不是——是被带进来的。”
“你是说提来的犯人啊。”小衙役神情立马变了,懒洋洋塌下背,拖长腔道,“每日都有抓进来的,犯人的名字叫什么?”
“不是嫌犯。”柳乐怒目瞪他,又忍气吞声地说,“姓计,计策的计。”
小衙役嘴一撇,“我不识字,不懂什么计不计,我去给你问问。”说着,却不动。
柳乐忙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银递给他,不由得脸就红了。
小衙役大大方方接过银子,看了一看,揣进袖里,脸上堆出笑:“你别急,稍等一等。”转身入内,半天方出来,“这儿就一个人姓计,上午刚来,叫做计正华的。”
柳乐听他说的是计春,心想那差官并没骗她,看来计晨确实不在这儿,不免失望,又问:“计正华是收在监里?可否允人探望?”
“设班房做什么用的?案犯自然都关在里头,能不能探望我倒没问。”小衙役一面说,一面好奇地拿眼瞅着柳乐,“你是计正华什么人?”
巧莺气得娥眉倒蹙:“你又是什么人,就敢盘问我们?无凭无据关押人,还不许问,衙门是这样设的?咱们就等你们老爷回来,当堂评一评谁有理。”
“哟——”小衙役跳开去,“姐姐莫怪我,我倒是好心给你们打问来着。本来家眷可以进监送饭,但这位大哥不知是为什么,上头一概不许人来探他,也不让我们多说。刚才就明明白白告诉我,只要有人问姓计的,一律回说不知道。你们与我纵扯破嘴也没用。”他见二人发愣,又凑近悄声道,“不过我看并不碍事,只要打点打点,在里头都好过。既托了我,这一两日我替你们想个法子,包他饿不着。要想见人,你们快回去另外寻人疏通。”他指指袖子,“这个分上,哪有不方便的事?只要使足了,哪怕杀头的官司,都能给你砍一个痛快的。行了,又有人来了,二位请便。”
来人是问一件失盗官司的下落,小衙役引着往后去了。柳乐呆站着,心里直犯愁,不知府尹是真不在还是假不在,他不肯露面,看来是打听不到更多了,他们这般严密防范又究竟为什么,而计晨,如今到底在哪儿?
巧莺劝她说:“总算计大爷有个准消息,咱们回去告诉太太大奶奶,要她们快想办法送衣食进去。二爷……要么换个地方问问,姑娘你说他会不会在……”
“去大理寺。”柳乐咬着牙说。
大理寺门首威严,气势凌人,比京兆府又不同。檐下两根合抱不拢的立柱,支着兽口般的门廊,令人望而生畏。两年多前柳乐来望禹冲时,并未注意这些,如今她也未注意,只是当日在监牢内的场景重上心头,她浑身冰冷,扶住巧莺:“只怕又不给见。这般没头乱闯,人家只道我们是束手无策,越发随意打发,先回去探听明白了再来。”
12. 搬家和大理寺
计宅里还是一片乱糟糟的,高娴先出来迎柳乐,柳乐忙告诉了府衙的情形,高娴叹道:“既饿不着就罢了,如今也顾不得许多,倒是二弟……唉,父亲一定要先搬出去才行,母亲又遭人骗了。”
高娴便把家中出的乱子讲了一遍:原来计衔山执意要立即搬,董素娥只得命人找房屋。管家带了个小厮,找到中人,看了几座宅院,其中一间两进的院子勉强合意,因要小厮回家先问一声,若好就拿五两银子定钱来。
那小厮见了董素娥,只把宅院天花乱坠吹上一通,又说管家要拿五十两银子,立即就写妥文书,省得被别人抢了去。
董素娥近些年虽还管家理事,可是和外头人打交道是很少亲自出面,不大懂这些,听见是管家的话便不疑有他,从箱中拿出五十两银子封了交与小厮。谁知那小厮带着银子,又顺手偷了屋内几样值钱物件,出门便再无踪影,不知去向。
管家等不及回来时,董素娥才知道吃了自家人算计,无奈计家身上还缠着官司,哪来的工夫再去报官缉拿盗贼,只是这口气不好咽下去,这才吵嚷起来。
“母亲胡乱疑别人,他们为去疑心便要走,到明日,只怕留不下一半人了。——要搬去的地方挤不了这些人,母亲又不放心谁留在家里。”高娴说。
柳乐恨不得转头再上衙门吵一场,并不为心疼五十两银子,也不是单恨那做贼的小厮,恨只恨莫名其妙天降横祸,又屋漏偏逢连夜雨。明明清清白白做人,却不能挺直腰杆,要被人家欺到头上来,如何气得过?
高娴没精打采地说:“你快去收拾吧,明日就要搬家。”
柳乐醒过神:这只是开头,后面的难事还更多,如今先气得狠了,往后怎生应付?想到此处,她强打精神,将诸般烦恼抛至脑后,先去填饱肚子——这一整日还粒米未进,只因身心俱疲,连饥饱都觉不出了。
吃过饭,柳乐难免再想些话去安慰婆母,劝她不要过于着急,案子的事暂缓一二日不妨,先妥当搬了家、安顿好计衔山方是要紧。董素娥又有许多牢骚哭诉,柳乐借口要收拾东西,告退出来,回到屋内倒头便睡。
次日一早,果然有不少家人请辞——头天,董素娥已撵了两个看来不省心的小厮,剩下的十来口人,她寻思如今没有余力都养着,正好借此事清一清,便令管家召集家下人一一问明:有身契的可拿原价一半赎出去,没有身契的多给一月月钱,由各人自便。计家早先是小官之家,并没几口人,后头计衔山渐渐升了官,家业壮大,才或买、或雇添了些家丁,这些人既非长久在计家做事的,见计家一夜之间颓败,大半都宁愿走,就是仍被转卖,也并不十分担忧。
董素娥见仆役们大有一拍而散之意,又慌了,忙好言安抚,留下了不可少的几个:管家两口子,灶上买菜做饭的两位厨娘,两名小厮,一名丫环,高娴、柳乐、计晴各一名丫环,并计筠姐妹俩的一个奶妈。——其实董素娥暗地里仍嫌丫环太多,却没几个能做粗活,但首先柳乐的巧莺是从柳家跟来的,柳乐当然不许她走,而且若各人身边连一个丫环也不留,太不成个样子,最终只好如此。
这一日,为打点搬家要带的物件,各人都忙忙活活,又来了亲朋探问,直乱了一整天。傍晚时,董素娥让人雇好两辆马车、两辆大车来接,趁邻家正吃饭的时候,匆忙搬了几卷衾褥行李装上车,拉了全家人来到租的宅子。当夜天已经晚了,急忙分配好屋子:计衔山和董素娥占了三间正房,两边的耳房给计晴和两个孙女住,高娴和柳乐则分别住东西厢房,余者管事和家人媳妇等都挤在倒座内。
擦桌扫床,铺设被褥,又是一番忙乱,就寝时已到三更天,各自歇息,一宿无话。第二日一早起床,大家看清楚这院子有多么细窄,房屋多么狭小,心内愈发冰凉。
连柳乐也没住过这样小的屋子。柳家宅院同样是两进,但宽度足有这里两倍不止,她那间耳房比这里厢房还要阔大;再去看这儿的耳房,比鸽子笼好不了多少。不过柳乐不太在意,屋子收拾干净,能睡觉就行,其他人是过了好些年高堂广厦,仆役成行的日子,一夜之间就沦落到这等窄门窄户,岂能不心酸?计晴哭了一整晚,眼睛肿得睁不开了。
不过这里也有一样好处:地方偏僻,周围倒清净。现在董素娥最怕的就是遇见老熟人老街坊,此处也有几家比邻而居的,不过都是些破落户,自顾不暇,哪里还管隔墙的闲事。
柳乐本担心各色人等混杂,怕有翻墙偷盗之事,或有泼皮无赖骚扰,不想此处日夜巡逻打更的倒很准时,从无迟、漏,进出了几次,也没发现贼头鼠脑的人,渐安下心。此是后话。
且说搬家的第二日,柳乐不敢再耽搁,急忙去找柳图,寻个僻静地方,悄悄问:“哥哥,晨大哥会不会是在大理寺关着?”
柳图有些惊讶:“这我还不知道,你从何处得知,可确凿么?”
柳乐将前日的事如此这般说了,道:“哥哥你不是说府尹拿不了他,再说这种案子本该归大理寺管,我猜多半就是那里了。不过为何将计春大哥单独收在府衙,是不是他们兄弟也不许相见的意思?又说不许家人探望计春大哥,那要探望晨大哥恐怕更难了吧。”
柳图皱着眉:“按常理肯定是在大理寺,只是一点消息没透出来,我才犯嘀咕。如此说来,该当是你说的意思,不许计晨和家人见面,所以才不告诉人。既不许见,关在哪儿倒也区别不大。”
“知道在哪儿才好想办法,就是见不着,多探些消息也好。”柳乐说着摇了摇头,“不行,必须尽快见到晨大哥,他父亲已经生了病,他母亲也担心得厉害,万一都病倒……还有爹爹,肯定也瞒不过几天了。无论如何我先去一趟大理寺。哥哥,你能找得到什么门路?”
柳图与妹妹的目光接上,急忙低下头,来回踱起步,“我想一想,此事非得求到大理寺卿或少卿大人头上才行,以下的人恐怕使不上力,可咱们和他们没有深交情,不然那时……”
柳乐懂得哥哥没说出的话:若打点得上,当日也不至于禹冲被判了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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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柳图和计晨都为禹冲奔走过,可最多只能使他在牢狱中不缺了吃穿,并影响不了审案、改不了判决。她想去见禹冲,但因没有定亲,算不得他的亲人,不便前往,尤其是柳图不肯要她去。她并非想要威胁家人,可她整日整夜不吃不睡,柳图实在看不过了,才带她去了一回。
如今她是计晨的妻子,她当然要去。
她对柳图说:“没关系,哥哥不必烦心,也不是非得求他们。我先去大理寺看看,我想我一个妇人家,想要看望丈夫,并不算大不得的事情,说不定便允我去了。只是几位大人都是谁,哥哥能不能先说与我听。”
“大理寺卿是郑则愈大人,前不久他的老母亲过世,报了丁忧,回家去了。不过他本也不审案子。两位少卿,李元大人如今暂代郑大人,另一位是方见微,若在大理寺,案件八成会经他之手。”柳图看看柳乐,斟酌着慢慢说,“两年前也是这位方大人主管审案,那时他刚到任上,可惜我们互不识得,我也没直接找过他——同你去的一次只有当时的狱丞知道,谁知这人后来染病死了,不然我倒可以再向他打问。反正如今大理寺不会有人知道你,估摸也没人记得我。”
柳乐垂目想了一回,“我去碰一碰,被人认出也没什么,一事归一事。”
“你若去,不要拣早上,他们上午审案,不相干的人不准进,中午下午再去。还有,方大人有个不好通融的名声,可千万别在他身上使银钱,搞不好落个行贿的把柄。”
“我记着了。目前还不需去求他,只看他如何审案,若不公道……”柳乐咬了咬嘴唇,黯然地说,“我公公年迈患病,不得走动,大伯暂且又叫关押着,有些事我打听不到,只好劳烦哥哥多帮我。”
“这是什么话,”柳图忙笑道,“妹妹放宽心,别说是妹夫,就我和计晨的交情,见他遇事,还能不理?我肯定想办法,你也不要怕,有拿不定的事只管找我,咱们商量,往衙门或者往家里送信都成。”
柳乐喉咙一哽,半晌说:“我先回去了,哥哥也回吧。”
“等等,还有几句话。”柳图一面说,一面在日常所携装公文等物的皮袋中去掏,“你们搬家的事,我已告诉母亲了,我怕她万一跑去不见人,还不得着急,反倒叫父亲听见。”
“娘没太担心吧。”柳乐不安道。
“没有,娘看得开,只说要你别急坏了。——这些拿上。”柳图掏出一只布袋塞到柳乐手里。
柳乐隔着袋子一摸,摸出是一大包碎银子,约莫重二三十两,慌忙要还给柳图:“用不着,晨大哥那时留了些钱,平日没有用处,还剩着不少呢。”
“收着收着。”柳图连连皱眉,“你日常花用。我知道你们搬家肯定匆忙,东西未必带得齐全,有些急用的尽管买,不够了我还有。”他硬是把银子留给柳乐。
柳乐回到新的居处,正逢高娴也从衙门回来。一问,还是没给见人,只把饭送了进去。柳乐瞧时候不早,赶紧收拾几样东西,往大理寺去了。
13. 牢子和寺丞
因已到了下午,公堂空敞着无人,柳乐停下想了一会儿,拐到旁边牢房院子。大理狱和大理寺衙门在同一道巷内,中间隔着院墙,另有出入口。柳乐来过一次,依稀记得探视囚犯是走东边一道小门,过去一瞧,门口站两个皂隶,又闻院子后头有些嘈杂之声,她径走上前,提提手中的食盒:“我来送饭。”
两人都盯着她看,一个伸出手:“字条?”
“什么字条?”柳乐问,“我头一次来,不熟悉你们的规矩。”
“探看囚犯,须得寺丞大人批准,写在纸上,盖了印信,拿来我们瞧过,方可入内。”
柳乐轻轻顿一下脚,懊恼道:“我不知还要这个,不曾备得。只是东西已带了来,怕凉了不好吃,还请大哥行个方便,先为我拿进去。”不待人问,她便说,“送给新来的一位,叫做计正辰,有劳大哥了。”
她细觑二人神情,见无异样,暗道果然没料错,心里振奋了一些,脸上摆出更着急的表情。
“打开——”一人向食盒示意。
柳乐忙揭开盖子让他们瞧,里面装的是她刚才在街上买的一屉烧卖。
那人瞅了瞅,抓起一只塞入口中。
巧莺赶紧把手中拎的一壶酒和一只烧鸡递上去,“多承大哥帮忙,感激不尽,两位大哥请用这个。”她将包着烧鸡的纸撕开口,香味一阵阵飘出来。
两人一笑,大刺刺接了酒和鸡,却又看着柳乐说:“带进里面的东西都得检查,你一个个翻开,要么我们自己翻。”
柳乐压根没想过送饭时夹带物品进去,可他们却有理由起疑,她只得忍耐着,把烧卖挨个拿起来,让他们看清下面什么也没藏。
她知道这些牢子狱卒都是粗鲁蛮横之人,但并不怕他们,因己身无罪,也不感到羞耻,可这时候在两个人四只眼睛注视下,她的手指不禁有些哆嗦。
好容易把烧卖都翻过一遍,柳乐抬眼盯住他们,狱吏再不说什么,一人抓过食盒,转身进里面去了。
等他出来还回空盒,柳乐问:“请问大哥是交到计正辰手中吗,他可说得什么话?”
狱吏笑道:“他没话给你。有,我们也不敢传。”说罢,和另一个互瞧一眼,两人自管哈哈大笑。
柳乐气得扭头便走,出来问明管犯人的寺丞所在,瞅空上前行礼道:“大人,小妇人乃计正辰的家眷,家夫因被告收取财贿、督工不力一事,收监在此,已有二三日了,家人日夜着急,乞大人开恩,准许探望。”
寺丞看看她,捻着胡须说:“此案特殊,必须方大人点头才行。方大人不许,下官做不得主。”
“何处特殊?”柳乐问,见他只是支吾,便说,“那么求大人引我去拜见方大人。”
寺丞又是摇头:“案子还没审,方大人要避嫌疑,不能见你。”
“方大人何时会审此案?”
“这个还说不准,要等共案之人全部到京,方可过堂。”
那天计春也是这样说的,柳乐无法,又问:“既然官司一时结不了,为何不能允家人先进去探视?便是立斩的大盗,若有亲人,尚能见一面。家夫不曾定罪,至多算个疑犯,却将他严密关押,隔绝亲人,于理于法不合。莫非已对他滥用了刑罚,怕人知晓?”
寺丞收起笑脸,指柳乐道:“你这小女子,休要胡言。计正辰一案重大,圣上也要过问的。倘有同党在外,借探视之机与案犯里应外合,销毁赃物证据,谁担干系?方大人断案自有条理,你且去候着,传家人时你再来。犯人衣食我们自会照管,不消乱疑。”
柳乐冷笑说:“堂堂大理寺,这么多查案官员,连个里应外合都防不了?实在不放心,会面时请大人在场监视总可以吧,若我们是窝家、同党,正好一网打尽。”
寺丞亦冷冷答道:“人多乃是由于事多,每日少说十余个状子递进来,都丢下不理,单为你们行方便?下官还有事情,请回吧。”说罢走去别处,闭门不出了。
柳乐干生气了一会儿,转身慢慢回家。
以后她每日都来,几位寺丞都见过了,几人都是一样声口,无非推脱之语,而那位真正主事的方大人却是神出鬼没,无论如何设法,总也见不着他一面,得不着一句准话。就连送饭一事,虽眼看着是送进去了,却如雪花落水,无声无息,让人通不得一点儿头绪。一家人无可奈何,每天垂头丧气。
事情过去好几天,还没搞清楚究竟是何名堂,饶是性子再好的人,也不免焦躁,况且柳乐本有几分性急,虽然知道无益,忍不住就要和那些当差的起争执。
这天,她带的饭食是一盒酥油鲍螺。这种点心是拿乳酪做的,最是一样美味的吃食。那些讲究吃喝的富贵闲人们,舌头上尝过了咸的鲜的酸的辣的,最后偏就想这甜而不腻、厚而不重的东西收尾——放入嘴中一忽儿就融了,只留甜香满口,再酽酽地喝一碗茶,当真赛过神仙。
但牢狱却又是最不能讲究的一个地方,任你先前过得是怎样穷精极雅,只要关进来不得自由,眼前见的便只有石墙铁栅,身下卧的只有土炕破席,鼻里闻的是屎尿汗臭,口中吃的当然也只能是相配的粗糙食物。若是穷人,家中赊些陈烂的米面、再挖几棵野菜做了送来,和他平日的饭食倒也差不太多;家境好的,能吃上米饭、包子,甚或有鱼有肉,可他原先在家吃用的,还要好上十倍,他习不习惯?——不惯着不惯着也就惯了,只求能填饱肚皮。谁家里会为他口腹享受,送酥油鲍螺这种宴席上端出来的精致点心?
门口两个牢子打开食盒,果然先笑起来,一人拿手夹了一个,一口送入肚中,舔着嘴唇道:“香甜是香甜,未免不够实惠。”
柳乐由他们取笑,只作是耳旁风。
等牢子送进东西出来,她便问:“可是送到计正辰手中,他说什么没有?”
牢子像往常一般答复几个字:“送到了,无话。”
“他没说一个字?”
“咦,”牢子瞅着她笑道,“想是今日专门费工夫做了这些来,指望他说一句:‘告诉我的娘子,待我出去,一定好好报答她。’”
柳乐一张脸铁青:“他从来不吃牛乳羊乳,看到家里送这样东西,定有话要问,可知你们根本没送给他!他究竟在哪儿?东西又送哪里去了?”
那牢子见被说破,扯着嘴勉强笑了一笑,口里说:“我们又没要你送饭来,也没饿着他,吃什么不是一样?你不送,咱们还少一道麻烦。”
“如何不早说?”柳乐怒冲冲迈上一步,直逼到这两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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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旁边一位妇人瞧见,把柳乐拽到她身后,从中劝解说:“这两位大哥平日也是火热心肠,好与人结义的,就是嘴巴油,口里没正经惯了。你们也不看这位娘子是大家举止,腼腆脸嫩,哪能和对我们一般。你们把规矩和她明明白白说了就是,不然告到你们老爷那里去,难道咱们的青天大老爷还许你们消遣人?”
两人这才正告柳乐道:“大人已经吩咐了,这位计相公有罪无罪还不分明,又不得见亲友家人,须用心照看他衣食,不可出半点差池。每日饭菜都有人做了给他,吃得和大人们一样好,你送了东西进去,这些饭菜怎办?扔了可惜,不扔又没人敢吃——大人知道还要见怪。所以我们不曾送你的东西。上头还有令,若有消息传出去,凡与计相公说过话的都要严加查问,看谁口里走了风。除了大人指的一二人,我们哪个敢往他跟前去?所以带话也带不了。并非我们有意欺哄你,实是上头盯得紧。我们这差事没钱,事却大,何况一家几口的吃喝都系在身上,先前看娘子年小斯文,老着脸受了你的,这是我们不是;以后也不用拿东西来,计相公我们也帮不上,请娘子莫再为难我们。”
柳乐忖度这回二人说的是实话,虽被他们骗了几日,也没处诉,——两个小小狱卒若此,整个大理寺上下可知。他们假作漫不经心实则圆睁了眼目盯着计晨,说不定就连她自己的举动也被人留心着。计晨做了什么值得被如此猜忌?柳乐心中激愤,下定决心要弄明白,明知此处问不出,还是问了句:“哪位大人吩咐的?”
“这可不知道,是由我们顶头上司传下话来。这里除了犯人,全在我俩之上,哪个都是大人,我们只管遵令,别的不敢问,更不敢信口胡说。”
那妇人就把柳乐拉到一边。她也是来给人送饭的,两人打过照面,每回她总拿眼将柳乐左右打量,柳乐顾不上,没大理会。经这一场,算结识了,妇人自报家门说:“我姓张,夫家和娘家都姓张,我家中男子汉在里头关着。”她又把柳乐浑身上下细细看了一回,好奇地问,“这么说你也是来探你丈夫?”
柳乐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还没有见着他。”
那妇人听了,满脸显出同情之色:“怎么不许你进去?”
“是为案子还没结,怕有同党,通了消息。”
“他犯了何事?”妇人瞪眼问。
“不曾犯事。是受人诬告,诬他贪银,误了公事。”柳乐不愿详说。
妇人呆了一呆,啧啧惊叹:“原来你男人是个官老爷啊。我说呢,那一起奸盗的囚犯,屋内怎讨得这样美貌的夫人?”
柳乐厌烦这种话,想要走,妇人拦住说:“你别急,在这儿等等我,我进去就来。我男人在里头几日了,我问问他可见过你家官人没有。”
柳乐一听这倒是个办法,便立住了。
一时妇人出来,把柳乐拉过一边僻静处,告诉她说:“没见过。不过告诉我说后头有独个儿的屋子,不和另些人在一处——别人都是好些人关一间牢房,围着天井一圈。那些牢子在院中穿来穿去的,囚犯们都看得见,我家汉子就说这几天每日往后头送食送水走得勤着呢,就不知关着什么人,没见提他上过堂。我看八成就是你家官人,这下你可把心落下去了吧。”
14. 清官与奸商
大理寺监牢的情形柳乐只依稀知晓:之前去探禹冲,柳图为不叫其他犯人看见她,特意买通狱丞,让把禹冲带出来到一间小囚室与她单独会面。那时她从大牢房的后面绕过去,听见了犯人们的吵闹声,十分嘈杂刺耳。她想,莫不是计晨就关在她去过的那一间囚室内?宁可不是,那个屋子给她留下了十分凄惨可怖的印象。不过若真是计晨,证明他们所言不虚,他的确是在候审,至少现在人还没事,她心中松快了点儿,谢了张氏,说:“别的我倒不怕,只是案子一直拖着不审理,又不放人进去会面,这才着急。”
“哎呀,有吃有喝,你急什么,不去便不去吧,真去不得——你不知牢里光景,连我还嫌腌臜,别说你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万一染上瘟病不是闹着玩的。”张氏一头发急,嚷嚷了几句,一头又笑着说,“不过你家官人到底是做官的,比别个儿优待,把他一个人关着,虽是坐牢,也就算逍遥自在了,只有一桩不足——怕是想你想得紧。”
柳乐便问:“里头一共关着多少人?”
“多时有两三百,如今只怕也有一百来个。你别愁,你丈夫有官职,又有个绝色的妻子,还有什么不足,怎么可能干出犯法的事,自己把自己往牢里送?肯定就是诬告,等着方大人匀出工夫,为你们做主就是。”
说着,张氏忽地拿手往腿上一拍,压低声音道:“我晓得了,你说平民百姓,谁敢去诬告官儿呢,肯定是个更大的官儿。娘子莫怪,我猜会不会是哪个看上了你,故意把你官人陷在牢里?”
柳乐吃了一惊,想这张氏人虽热心,想法实在荒唐可笑,不快地说:“我知道嫂子并非取笑我的意思,不过嫂子想岔了,肯定不是因为这个。”
“我说娘子莫要见怪,我也是胡乱猜猜,不是便不是。”张氏赔笑说,“反正有方大人在,你就不用担心,别看他年纪不大,断案最公正不过,哪怕是当朝大宰相害你,他定也断得明明白白,不会放了恶人,冤了好人。”
柳乐默然不语。嘴巴爱说的人,起了话头不容易刹住,张氏不管柳乐耐不耐烦,又道:“不瞒娘子,我那汉子就是在方大人手里问了罪,被关进去,我一样还服他大人,一样说他好。你听听这件官司,就知道了。
“这官司本不是告我丈夫,告的是个闽南来的商人,他卖货,我家那个在里头做个中人,也叫一起告了。是这么着:那商人从闽南贩货过来,在京里卖掉,又从京里贩货,回家去卖,走这么两趟。谁知他人先来到京城,跑去勾栏院,看中一个表子,这可就花钱如海水一般,把预备着在京里办货的银子都花了个干净,他又想给这表子赎身,娶回去做老婆——他家里就他一个了,要有父母高堂管着,敢这么胡来?碰见这么个冤大头,那老鸨子当然要狠敲他一笔,他拿不出钱,也没心思做生意,就要把他闽南来的货整个倒给人,说原本能卖两千两,因为着急只要一千。我男人稀里糊涂给他骗去,帮他找了几个凑钱开铺子的,这些人先拿出二百两定钱给他,又写了八百两的文书,只等货船到了,在码头上交割。
“船到之后,一边收了钱,一边拿了货,我丈夫得了二十两中人钱,本来事情就完了,谁知那几个开铺子的回去后,发现只有当面打开看的几个箱子里是上等东西,其它都是些烂木头,卖不出的次货,他们几个本也是穷苦人,合伙凑钱找这个营生,哪里肯吃亏,就告到方大人这儿,所幸那商人刚赎出表子,还要置办些回去成亲的家当,一时还没走。方大人立即就把他提了来,商人只管抵赖,说是船上伙计做的手脚。把几个伙计提来一问,原来都是他家里的伙计,在半路就得了商人的信,要他们把好货先卖掉,又买了些次货假充,专为了骗人,一批东西卖两回钱,都花在表子身上了。
“这商人叫自家伙计供出来,还不认,说从没给过信,伙计也拿不出信,因为信上说看过后立马烧掉,伙计听家主的,自然就照办了。眼看说不清楚,这时候就见出方大人英明,他说事情都因表子起,只把她拿来问问,就把那表子唤来,才夹了一夹棍,哭天喊地都一一招出来,说商人对她说有办法弄来银子,总共给了她多少多少银子,正合着卖货的钱数,那商人无话可对,只好招认了。表子仍回勾栏院,赎身的银子拿回来赔开店的几个人,伙计们各打了十板子,令他们回家。我丈夫要赔中人银子,可他本来欠着帐,已把那二十两用了,还不出,所以也给关进监里,我一个没营生的妇道人家,往哪里凑钱去,让他关着罢,看他以后还随便给人做保不做?那个奸商是正经问了个徒罪,打了四十板,下到狱里,不准拿钱赎罪。这人长得倒清秀,姑娘似的一身细皮嫩肉,那牢狱日子可挨不过,老天报应,不上一个月就染病死了。娘子你看,方大人这案子断得清爽吧?”
柳乐蹙起眉:“我听着却还糊涂:既是货物买卖的官司,该把交易中经手、经眼的人找来一一核对,却把个不相干的女子拿来用刑,是什么道理?”
“怎么叫不相干,要是没她,哪来这些事情?”张氏惊诧地叫起来,忽地眨几下眼睛,又对着柳乐笑,“娘子放心,对良家女子,方大人向来敬重,别说动刑,除非非去不可的时候,也不会提你上公堂,丢你的脸面。”
柳乐严肃地答道:“不能如此说,女子当然也上得公堂,没做坏事怕什么丢脸,若是与我相关,我希望能当堂分辩!只是这位女子,怎见得她一定知道商人卖货以次充好?要让我受刑,我也受不过,那时胡乱说出来的话怎能算罪证?”
“哎呀,她与你当然不一样。她是个娼妓祸水,只管勾人吸血,害别人倾家荡产、夫妻反目,别说她供词是真的,就算这次没她的事,也该罚一罚她。”
“她们卖身多是受迫,并非自己要做祸水,至于夫妻不和,更该怪追欢的男子。再说这位女子有心向好,愿意从良,已经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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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为何又把她推回火坑?”柳乐冷声道。
张氏撇着嘴道:“依你说,这桩案子从头至尾是方大人断错了?”
“案子的来龙去脉我不知道,不敢说。”柳乐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断得太鲁莽。若是听过证词,寻出破绽,然后明察暗访,得了实据,这才算英明。可是拿一个柔弱女子用刑,这不叫严刑逼供吗,能见出什么真本事?断案都是这样,我也能断,一天断百八十件也来得。”
“方大人一眼就能认出好人歹人,这还不算本事?你呀,莫是听见我说商人样貌好,便以为他心也好?要说这商人确实斯斯文文不像是狡诈人,所以我丈夫才吃了他的哄,总算方大人年纪不大,人不糊涂,不听他瞎话,叫表子来问,一问不就问出来了?他们这些经商的都一个样:一门心思低买高卖,赚那黑心钱;表子更不必说,哪里是真心从良,不过是图谋钱财,贪富贵舒服,等到把子弟刮得穷了,她还愿意守着他?——你要拉她出火坑,她自己还寻着要往回跳呢。一个只管贪财,一个贪财好色,两个人撞在一处,能撞出什么好事来?他两个都是好人,倒是他自家的伙计好端端害他不成?”
“怎知一定不是伙计?他们说有封信,又拿不出来。”
“怎么会是伙计?”张氏急得直拍大腿,“我不知你们斯文人嘴里如何说,不过‘天下老鸹一般黑’、‘无商不奸’这话总是有的吧?伙计除了爱偷懒,我就没听见有什么话编排他们的。”
柳乐差点都要笑了:“话虽是有,但要依着它,干脆把天下的商人一股脑全投进牢里岂不好?”
“可不是全都该关进去,只不过没那么多像方大人这样的官罢了。”
柳乐正色道:“就算是九十九个都坏,也可能有一人好。真正的好官该仔细断案,别把那一人错关进去。”
张氏愣了一会儿说:“谁说方大人断案不仔细了?他断得明白着哩。他不像别的官儿,就爱向着那些有钱的、有貌的、有官职的。”
“怎么有钱有貌有官职还成罪过了?”
妇人不屑地瞅瞅柳乐,显然这时已将她也看作奸商、贪官一路人,撇嘴说:“你这娘子看来聪明,原来也恁地糊涂。哪个官府不是向着富贵老爷,欺负贫苦百姓,要不是方大人肯出这么一个法儿,案子还不得断呢。若换别个老爷,看几个穷汉子敢来告状,先就打一顿板子;就算告成了,也是故意慢慢审,浪费许多工夫,为叫你拿钱来,一来二去就让奸商拿钱买通了。方大人可不比别个,在他跟前,谁也别想拿官势、拿银子压人。还不止我说的这一件呢,你去问问,方大人办的案子,多是不让穷人吃了亏的,不然有那么好些人夸他?”
柳乐见她分理不清,也就不愿与她较真,借口家中有事便走了。后来再遇上时,柳乐倒没什么,那张氏只管把头一扭,当作没看见,柳乐哪有心思和她交道,便再不去理会了。
15. 铁矿和金簪
自打计晨、计春相继被拿去,计衔山病倒,家里只剩婆媳三人和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急切间寻不着门路。幸而计晨在同年、同僚间颇有几个熟人好友,搬家前,有几位约了一起来望慰计衔山,都言计晨为人廉约小心、一心奉公,此番必是错拿,又自告奋勇要去衙门,联名为计晨作保,一家人感激不尽;计衔山自己挣不起身,口授了几封书,赶紧要管家送去,托人设法;高娴则在亲友中乱抓,也不看对方是不是能办事的人,只管当作救命稻草;柳乐便找柳图。如此,人情寻了一二十个,四处奔波了几日,按说事情该了结了一半,至少也能得知个详细情由、案子轻重大小,谁知不光计晨,连计春都见不到面,案情更是一团雾。
初时,大家都言之凿凿,只道半月为限,人一定放出来,隔一二日便没了声息,再问则含含混混、语焉不详,或是拿些空话打发过去,再以后,不约而同地,所有人都躲着计家,只除了柳图。
不觉半个月过去了,到了中秋。这时,柳乐的父母俱已知晓,柳乐偶尔也回娘家一趟,宽慰宽慰爹娘。
中秋当天,柳乐白日里去看了看父母,当时柳图出门去了,没有见到。到了傍晚,柳图又跑来计家,送了些果饼,陪计衔山坐了一小会儿,出来向柳乐丢个眼色。
柳乐送哥哥出门。各家各户都正在院中布置席面,预备吃酒赏月,街上没什么人,两人就在墙下站住了。柳图向柳乐转过身,眼睛却瞄着街对面,紧紧攒着眉,说:“我早就想过了,定不是为贪贿的事。贪几个钱算什么,哪有做官儿不捞的,何况在这种肥差上,真要论起来,哪个手上干净?只要别太过,事办好,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晨大哥没有做。”柳乐说。
“我知道,我意思是说不为那些。你听我说,”柳图弯下脖子,将声音压得更低,“不止是那样简单。我听见说,为了修坝要凿山采石,可那山上采出的不是普通石头,是铁矿。那边隐瞒不报,只用一部分石头填坝,其余的炼出铁来。他们有一条道路能把铁偷运出去,卖到邻国。这可是谋——”柳图不敢把那个词说出来,只拿手比了个铡刀的动作,“这是大罪,要是计晨真有牵连,那……”
柳乐猛一下抬起头,一张脸苍白得像刚刚从胡同底冒出来、光芒还微弱的月亮,“晨大哥未必认得铁矿石,或者人家没让他看见。”
“认得不认得,看见没看见,卷进了这种事岂能轻易脱身?若是别的,还能想想办法,这个,再往上求也没路,就是告到皇上跟前,也是要查出个详细。”
“就是要他查个详细。晨大哥肯定不是有意参与其中,案子大也好,小也好,有就是有,无就是无,只要审明白不就行了?”
“不好查啊,只怕后头……”柳图说了几个字便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柳乐又问:“哥哥是从哪儿听到的?”
柳图摇摇头:“你就别问了,先前我拼命打听,打听不出,这回是别人找上我透露出来的。”
他朝巷口一望,忽地大声说:“娘和你嫂子两个做了不少月饼,核桃仁、枣泥都有,你爱吃的豆沙馅,上面是个大兔子花样。”原来有人拐进了巷子,虽说还远着,但柳图直等人家进了院子,闭上门,这才看着柳乐。他仍是满面担忧,但用轻快的语气宽慰说:“我想,这里头的情形能让我知道,足见对我、对咱们柳家还是信任的,这何尝不是个提醒之意,说明上头愿意对你开恩。毕竟认真算起来,你与计晨也就刚刚成亲一日,纵有什么,你也不知情。要不然……你还是回家来,万一将来牵连了你,把你做个罪眷论处……”
“哥哥!你这是何意?”柳乐不禁叫起来。
“小点声,小点声。”柳图急得在原地转圈,四面去看。
柳乐急迫而又严肃地说:“我哪里不知情,我心里清清楚楚!你说的这些晨大哥都没有做过,不用说什么通敌谋逆叛国,怀不臣之心,只说贪求非分之物,这就不是他的为人。至于我,一年也好,一日也好,一刻也好,反正我已是嫁了他。如今我的丈夫受人诬陷,要我抛下他,这不是我柳乐的为人。哪怕不能为他伸张冤屈,至少我要和他站在一起。哥哥不必左右为难,就算真有事,我是嫁出去的女儿了,说什么做什么,都与柳家不相干。”
柳图见她真格动起怒来,急忙又劝说:“你别和我一样,听见风就是雨。我这不是今天刚听说,怕你着慌,先来告诉你一声。其实还远不到那一步,我也想着计晨不会有事。你不怕就好——咱们行得正,坐得端,怕他怎的?行了,你进去吧,先不用对你公婆讲,省得他们又多一层惊怕。我看你公公身子还没大好,你多劝劝他,让他安心保重,还有我呢,我绝不会撂下不管。过一两日我还来。”他拍着胸脯走了。
柳乐听了哥哥带的消息,没有对人说,也没有显出惧怕——她心里并不怕,反倒是憋了一口气。最初,她进出衙门时还羞羞怯怯,觉得路过的人都盯贼似的盯着她看,过上几日,胆子便大了许多,如今更是昂首挺胸,仿佛要向那些不管事的官员兴师问罪一般。
大理寺她早已走得熟了,也陪高娴去过几回府衙,又回计家原来的宅院询问过几次——过了这么多天,还回宅子的话丝毫没见提过,也不许她们进去,若要拿东西,需开列清单,送去给不知什么人审批,批了里面才慢慢地找,找到了才送出来。
董素娥想取几件衣物,哪好意思细写在纸上,只得作罢了。为此,有些急切要用的物件只好重新去买,渐渐就有些不凑手。
本来计家家里放着的现银并不很多,每月父子三人关了薪俸来,大半都交给董素娥,她留出日常吃用后,剩下的便拿出去让人在乡下置田地。原本手头有百余两银子,租房外加被小厮拐骗,去了一笔,连日来为官司上下打点,又是一笔,现下急忙寻不出钱用,董素娥只好派管家到乡下田庄上去一趟,卖几亩地换些银钱。
计晨走之前,从衙门预先支借了几个月的薪水,除去路上盘缠,都留给了柳乐。要论俭省,柳乐自命不输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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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娥,可谁知钱会这么不经使,像流水一样握不住!不知不觉间,不光计晨留下的,连柳图给她的也全都用去了。看见董素娥卖田,柳乐灵机一动,去银楼里,拔下头上三支金发簪交给店伙:“给我换成鎏金的。”
那是两支一点油、一支茉莉头簪子,伙计上戥子称一称,共重一两四钱二分。因都是简单、常见的式样,立即便拿来几支相近的镀金银簪,又补出十五两银子。
柳乐算算差不多,收了钱,发簪原样插回头上,拉着巧莺走出来。
巧莺嘟噜着嘴:“好好的东西,换它做什么。”
“横竖都是绾头发,又没分别。”
“分别大了,姑娘那几支比他们的做得精细。这一卖,手工钱就亏给人家了,还不如先当了,以后再赎。”
“当铺里连这一半都当不出,算了。”柳乐叹口气,“精细不精细,插在头上,又没人瞧得出来。”
“拿在手里就知道了,掂一掂就晓得不是金子。”巧莺不服气地说,“今儿金换银,明儿银换铜,姑娘身上能有多少油水,经得住这么刮?怎么不见计姑娘去换?姑娘没钱使,该向计太太去要,姑娘又不是自己花,都是为了姑爷,不信她舍不得拿出来。”
“你别胡说。晨大哥这两年才领薪俸,钱数我又不是没算过;先前一家子全靠老爷和计春大哥,能攒下多少银子?——买房置业、买东买西都花净了,确实手上没有。要不然太太怎会卖地,最好的一片地都卖了,恐怕还不够使——如今使钱的地方太多,太太愁得不得了,我怎么向她开口要。”
“我也是,还指望她拿?”巧莺鼻子里笑了一声,“这会儿我想起来了,那天吃饭时,我看她拿眼瞅姑娘的镯子,明明计姑娘手上也有,还好几只呢。”
“她的那几只不重,还顶不了我这一个。“柳乐辩道,不由掀起一点衣袖,低头去看,一对绞丝麻花金镯子好端端套在腕上,这是她母亲江岚当日的嫁妆,等柳乐成亲时又给了她。
另外,她头上还有一支凤头金钗,是计晨送的定亲礼。凤口衔一串四粒珍珠,一粒比一粒大些,最下面一颗已有豌豆大小,又挂下一穗金流苏,摇摇曳曳,十分华丽。这些东西柳乐平日本都不戴,可自打前日小厮偷拐银钱一事出来,她觉得东西放在家里绝不保险,于是打了个小包袱随身携着,后来干脆把能戴的首饰都戴在身上。
这虽是防盗之举,却还有另一重作用:她早已发现,衙门上那些门子小吏最是有双势利眼睛,只认衣衫不认人的,看她插金带银,便当作身份非富即贵,热心给她指点,虽说未必帮得了忙,至少态度上不使人那样难堪。
想想世人真有点儿可笑,无非是些金银、石头,却将它看作仙物宝符一般,仿佛有它装点,便能把人照耀得光辉无比。不过她自己也喜爱首饰,喜爱它们的精巧、美丽,更看重里面藏着的一份情。她又隔袖摸了摸手镯,金子压在腕上沉沉的。柳乐心里踏实了些,有力地摆摆手,“我不会再卖东西了。”
16. 同榜和罪证
柳乐去大理寺这么多回,早已经对那位少卿方大人死了心,知道见不着他。可她还是一日日往那边跑,一是因为更不愿待在家里——董素娥的脾气愈来愈坏了,而她实在找不出新的话去安慰;二是因为还存着些希望,兴许哪一次就能得到计晨的只言片字,只要计晨还在大理狱关着,她便一日也不敢错过。
这天柳乐又来大理寺,转了一圈还没找见个说话的——如今这些官吏们见了她都怕,低着头垂着眼匆匆就走了,而柳乐再勇敢毕竟是当闺秀养大的,不会放刁撒泼,不能上去扯住人家,只好站在一旁瞅空子。
不一会儿,屋内出来个年轻官人,看见她一愣,就立住向她脸上端详。
柳乐觉察到了,扭头去看那人,瞧他的样子像是在此处做事,她却从来没有见过。对方见她看过来,脸面立即红了,刚抬起步,却忽地转身退回到屋内。
柳乐以为这又是一个怕惹事躲躲闪闪的,但等她找别人扑了个空,再出来时,这青年却候在刚才的屋子门口,上前说:“是计家夫人吧,学生姓沈,贱字泊言。若不嫌冒昧,请借一步说话。”
他手指身后的屋子,柳乐便跟了进来。沈泊言忙请她坐下,又请巧莺坐了旁边另一把椅子,倒来两杯茶奉给二人,对巧莺说:“请姐姐稍坐片刻,在下与你们夫人说几句话。”说着他掇一张杌凳在斜对面坐了——屋子很小,不然他肯定还要坐得更远——低着头,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敢问夫人娘家贵姓?”
“姓柳。”柳乐答。
沈泊言问完一句,脸上已经红透了,好像一时再难找出话来说。
柳乐把他瞧得清楚,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面容端正,穿件褪了色的旧衫子,但打扮得很是干净整齐,看来是个朴实的人,便问道:“多谢大人款待,大人想必清楚我是为家夫一事来?”
沈泊言见柳乐先开口,似乎大松了一口气,回答说:“在下仰慕计年兄久矣,适才看见柳夫人,仓促间有失迎迓,望柳夫人恕罪。”
柳乐歉然道:“恕我方才无礼,没认出沈大人是家夫的朋友。”
“不敢,不敢。”沈泊言急忙摇手,脸又红了几分,“在下不敢和计年兄论相知。在下忝与计年兄同榜,才学却差得远了。如今在下忝居主簿微职,不敢当柳夫人这等称呼。柳夫人有何见教,尽管吩咐,俱在在下身上。”
柳乐心头一热。这段日子她几乎处处碰壁,遭人冷眼,这才算是头一回遇到个亲切有礼、确实愿意帮忙的人。
她见沈泊言垂首僵僵坐在那儿,十分不自在,又看他年纪甚轻,便改称沈公子,说:“沈公子见笑,我是为打听家夫案件而来,奈何过去许久,仍未得到半个有用的消息,不免心焦。”
沈泊言说:“夫人莫急,在下前些日子随上司往外地办差去了,昨日刚回来,也是刚刚才得知计年兄的事,暂时还未看到案卷。在下这就去想办法,若柳夫人明日再来……”
“家夫当真是在这儿关着?你能不能见到他本人?”柳乐着急地打断他。
沈泊言抬头吃惊道:“计年兄是在这儿,恕在下匆忙未及拜见。柳夫人何故怀疑?”
“因为不许我们家里人见他,也不让传话、送饭食,只说他单独关着,有人照料饮馔,到底是口说没影的事儿,我也不敢相信了。”
停了半晌,沈泊言说:“这实在是敝处失当,不怪夫人焦急。”忽地他站起身,“不若这样,我现在就去,柳夫人有什么话要捎给计年兄,或者愿写封短书?正好笔墨现成。”
柳乐也跟着站了起来,她没料到沈泊言如此热心,肯为她捎话,一下子竟想不出要对计晨说什么。
沈泊言见她默然不语,又说:“请柳夫人恕在下唐突,柳夫人不必多虑,在下向来钦佩计年兄的人品和学识,年兄一时患难,在下当尽绵薄之力。柳夫人的手书在下一定趁无人时送到年兄手里,若实在得不着机会,仍旧原封退还。”
柳乐微微摇头:“不必传书了,沈公子大概还不知,他们对家夫看守得很严,书信多半是交不到他手上。若有机会,请沈公子为我带一句话吧,就说家里都好,请他放宽心,勿要先自担忧。——这也不多重要,沈公子总是小心为上,别让人瞧出不妥。”
“谢柳夫人提醒,在下晓得了。”沈泊言郑重答应,“正好在下有别的事也要去那边一趟,到时相机行事,若无人,在下过去对计年兄说一两句话,若旁边有人,在下便不去跟前,只瞧见计年兄安好便是,后面再从长计较。——这里没人来,请柳夫人少坐片时,在下快去快回。”
说完,沈泊言立即走了出去。巧莺小声向柳乐说:“这位沈公子好像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是。”柳乐点头,“不知他是不是还不清楚案子是怎么一回事,就怕他知道了,也像别人一样躲着避嫌,我们又是空高兴一场。”说着她勉强笑了一笑,“失望了这么多回,把人都看得坏了,其实原本人家也没必要帮我们。”
巧莺沉思着说:“我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位沈公子,又想不起来,奇怪。不过他也认得姑娘,姑娘记得起吗?”
“我们没见过,他可能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柳乐摇摇头,将屋子打量了一番。这里大概是沈泊言平日办公之处,靠北墙立着一只竹制简易书格,四层上面都堆满了文书,虽然整齐,但也看得出是匆忙间做过一番整理;她和巧莺坐在南面,两张竹椅十分蹩脚,稍微动一动就要咯吱乱响,且式样还不同,恐怕一只是由别处临时借了来的,背后的一张长桌同椅子一般做工粗陋,不过擦抹得很光亮,桌上有一只小小印盒,几张白纸,砚中盛着新墨,蘸了墨的毛笔架在砚沿上——本来他正在书写,却把手头的公事打断了。柳乐不禁有些奇怪,这位沈公子看来比计晨小二、三岁,又是同榜,可见年纪轻轻却才华了得。他口里所说的钦佩等话是通常的谦逊之语,作不得真,他与计晨互不相识倒可能是确实,——他究竟为何这样热忱?
她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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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莺说一会儿话,便沉默地坐着,等了一炷香工夫,沈泊言急匆匆跑进屋,不及平定气息,说:“见到了,计年兄无恙。确实有人看着,在下没能带到话,但在下亲眼看见了年兄本人,千真万确,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柳乐急忙起身,向他盈盈一拜:“沈公子不用发此重誓,我相信公子,公子大恩大义,无地可报。”
沈泊言不敢去扶,慌忙回礼:“柳夫人快别如此,折煞在下了。”
重新坐好后,沈泊言说:“在下问明了,计年兄的确不和其他人在一处,刚才在下过去时,门外头有人立着,幸而在下认识那人,这次回来又正好还没见他,就上去叙了几句闲话。只怪在下愚笨,没寻到合适的说辞,只能假作无意往屋内瞧了瞧:年兄正在读书。”说着,沈泊言心折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若在下易地而处,早就惶急得不知如何了,计年兄屈陷在此多日,却能视若等闲,果然是洒脱真英雄。”
柳乐心想这位沈公子果然是纯良率直之人,喜道:“家夫蒙冤,已是无可奈何之事,但若他能苦中作乐,对全家人乃是莫大的慰藉。沈公子实在是帮了大忙。”
沈泊言即刻显出懊悔之色,好像为自己的笑过意不去,歉然道:“在下该为计年兄挺身而出,只是人微言轻,什么都做不了,惭愧得紧。但在下相信其中必有误会,不日定将大白于天下。”
这便够了。柳乐心中充满了感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沈泊言又说:“刚才我还问到一事,原来计年兄还没有提审。”
“因为同案犯还没有押解到京。”柳乐说,“我们问来问去,总是这一句答话,不知虚实。”
沈泊言凝神想了想:“这倒也是有的,果真如此,那暂时还没有案卷,不过在下也可以从别处得知案子的情况。此外,在下保证,尽早把柳夫人的话转告计年兄。明日这个时辰,柳夫人是否方便再过来?”
“方便。”柳乐连忙点头,“我每日都来。”
“那请柳夫人先回,在下再悄悄打听一下,明日柳夫人来时,还来这里找在下。”
柳乐感激不尽,“沈公子千万谨慎些,万不要因此累你被人责怪。”
“请柳夫人放心,我有办法。”沈泊言自信地说。
终于巴到第二日下午,柳乐按时到了大理寺,径直来见沈泊言。沈泊言与前日又不同,只简短地招呼了一声,将她们让进屋,脸上便恢复了严肃的神色,回身把门半掩了,急忙地说:“今日上午才得到的消息,好像是在尊府上找到了些东西。”
“找到了什么?”柳乐惊愕问道。
“这个在下还不知,找到的物品没送来大理寺,在下猜测是刑部收了去。在下还听到风声,荥阳那边几个人已经到京,并且押到刑部了。在下想,这件案子可能不会在大理寺审,如此看来,计年兄恐怕很快也要去刑部。”
“在家里搜出了罪证?”柳乐又问一句,想不出会是什么,瞠目对着沈泊言。
17. 马车和银锭
“柳夫人别急,多一半是搜查的人生疑,实际并不相干。不过在下对刑部不熟悉,怕后面的事难以打问,答应柳夫人面见计年兄,恐怕也只好食言了。”沈泊言面带愧色道。
“沈公子别这么说,若非公子鼎力相助,此时我还心慌意乱,不知头脑。——到了刑部,或许让我们见他也不一定。”柳乐镇定地笑一笑,其实心中却也不免着慌。
“柳夫人能这样想便好。”沈泊言说,“在这儿我也没帮上忙,案子去了刑部,至少审理是在眼前了,免得柳夫人日夜悬心。我也还会再想想办法,看有没有望在一二日内见到计年兄。”
柳乐问:“家夫最近一两日就去刑部吗?”
沈泊言点点头:“应该不出三日。”
“那沈公子看,若我明日去刑部,是否可以知道搜出的物证是什么?”
沈泊言未及答话,一个小吏走进来,他皱了眉,刚要开口,那人上前,附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
“要见我?”沈泊言吃惊道。
“李大人要你立即去。”那小吏板着脸说。
沈泊言只好起身向柳乐致歉:“上司吩咐我去一趟,劳柳夫人等候一会儿。”
柳乐连忙答应,请他快去。
谁知沈泊言这一去去了好久,三刻钟后还不见回来,柳乐怕他是被公事绊住了,又放心不下搜查一事,和巧莺商量,预备留张字条,明日再来。
她低下头正要写字,又一个小吏推门进来,“沈大人说今日有事,不便再谈,劳夫人等候多时,十分抱歉,请夫人先回吧。”
“我没什么要紧话了,请沈大人千万别不过意。”柳乐塞给小吏几钱银子,“我们这就要走,烦你替我向沈大人致谢。”
事不凑巧,柳乐只得垂头从大理寺出来,却见门前正正中中的位置,停着一辆马车,看样子已停了一段时候,还打算再停下去,因那车夫弯着身抱着腿,正把脸埋在膝中休息。
柳乐注意到这辆车是因它停得实在大模大样,平时若有人乘车来大理寺,下车下得稍慢了些,都会招来门子的吆喝,令车子速速驶离,哪怕是来衙门办事的官员临时停车,也会停到后头去,绝不允许谁堵了大门。柳乐看这车子虽寻常,但车夫如此旁若无人,猜他送来的一定是个很大的官,莫非就是因这个才把沈泊言叫了走,可他不是只是个小吏么?
她乱猜了一猜,心思又转到沈泊言说的话上头:计家住宅被占了这么久,也未听见搜出赃物来,如今倒突然找到了,怕不是差人们为了交差,随便寻了样东西上报。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计家这一向窘迫得狠了,带出来的细软七七八八卖了个净,除了几件万分舍不得离手的首饰,再找不出一件当头,因此全家都盼着宅子早些还回来,若迟几日,只怕家里的东西叫那些人偷偷搬光了。既然搜查已有结果,看他们还有什么不归还的理由。
柳乐越想越气,恨不得立时去乌桕巷瞧瞧,又记起今天是约好要和哥哥见面的日子,正好把这件事告诉柳图。待她回到那赁来的寒伧、败落的院子时,天已晚了,各间屋内却一个人都没有,不过也就喝口水的工夫,管家扶着计衔山,高娴、计晴搀着董素娥,几个人唉声叹气进了门。
“父亲母亲是从乌桕巷回来?”柳乐上前问。
计衔山咳了一声,摇着头进屋去了。董素娥停住脚:“搜出东西了,让你父亲去看是不是咱们家的,他画了押,他们才封起来,拿车拉了走。”
“是什么?”
“银子,一万两银子。”
“一万两银子?”柳乐懵了,“我们哪里来那么多——”
计家父子三人做官,全部的收入就是薪俸加上养廉银,外加几片田地上的地租。和普通百姓相比,他们自然十分富裕,可毋需细想:就算把所有这些收入统统聚在一起,就算这些年全家没花过一文钱,也不可能积起一万两银子。
“你父亲和我都不知,”董素娥无力地说,“他们要再去问春儿和晨儿。”
“拿车拉走,是现银?”柳乐着急问道。
“你知道?”董素娥扭头盯着柳乐。
“我不知道,我是想咱们家不可能有,在哪里找到的?”
“在花园,说把那个小花园掘了个遍,是从山石旁边挖出来的。”
“银子埋在土里?什么样的银子?”
“可不是在土里埋着?五十两的大锭子。”董素娥不耐烦了,想要进屋。
柳乐拉住她:“母亲,你想,一万两都是锭子,都要用车来拉,那是多么大一堆,怎么可能瞒着人带进来?这不是晨大哥或计春大哥带回家的。”
高娴忙说:“对呀,我也说不可能,银子拿油纸封着,四只一包,足有五十包,一包包拆开都让我们数了,光看就看了半日。两百锭,一万两,真有这些钱,咱们怎会一点儿不知?”
“那怎么从咱家里挖出来了?”董素娥呆了一忽儿,问道。
“肯定是有人事先放进去的。”柳乐冷笑,想了一想,说,“就算一日带一锭,也有两百日,大半年这么久,银子藏在哪里?难不成事先挖好了坑,每日丢进去一块?那么大一个坑,也不是轻易就挖出来。再说园子里经常有花匠等人进出,便是山石后头再不显眼的地方,也不可能成日挖开又盖上而不被发现。母亲,绝对不可能是晨大哥,也不是春大哥。要是没这一万两,我心里还乱乱的,如今反倒有底了。若他们找的就是这一万两银子,那显然是有人陷害咱们——谁指使人把银子放进去,谁就是陷害咱们的人。”
“是谁?——咱们可没得罪过人。”董素娥白了脸,嘴唇颤抖起来。
“银子到底是谁先发现,谁挖出来的,若能当堂对证就好了。”柳乐一边思索一边说,心里想着要如何才能抓住这个人。可是一个疑点突然冒出来:只要说从计家挖出了赃银,不论多少,便是千金也够给计晨定罪了。这个要实施陷害的人,拿出三千、五千已经极多,为什么一定要破费一万两?除非他还想传达出一个意思——他对银钱根本不在乎,一万两在他是小意思,而且他还能避开看守,把小山似的一堆银子轻而易举地运进去、埋好。到底是何许人有这般能耐,难道他真的可以压住计家,让他们翻不得身?
柳乐也打了一个颤。
次日,柳乐先不急去刑部,又去了大理寺,门上人拦住她说:“你找的人刑部提走了,有事请往刑部去。”
柳乐忙问:“沈主簿在不在,能不能请他出来一下?”
小吏道:“沈主簿今日不在,明日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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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去哪儿了?”柳乐惊诧道。
“这我可不知。”小吏扔下几个字便撇开了她。
柳乐一愕,感到事情不好:沈泊言初出茅庐,不晓得利害,别因他古道热肠,反害他丢了职,那真令她于心何安?计家到底惹上了谁,要对他们如此赶尽杀绝,连一个毫无干系、只是仗义相助的青年都不肯放过?
她连手脚都冰凉了,在大理寺外徘徊了一会儿,忽地看见昨日为沈泊言传话的小吏从门口出来,急忙上前。
对方也是径向她走来,近了悄声道:“我就想着夫人这时恐怕过来。——沈主簿要我转告夫人,别在这里耽搁,恐怕没用了,请夫人直接去刑部,计大人和他兄长都已经提到刑部去了。”
“沈大人去哪儿了?”柳乐急问。
“庐州府有几件案子,把沈大人派去了,今早上刚走。沈大人走得太急,没法给夫人留书,差我留神看着,等候夫人过来。”
“沈大人经常出去办差?每次去多久?”
“沈大人出京办差是常有的事。多不过一两个月,这回大概也是。”
柳乐的心这才落下,向他道了谢,转身去探刑部。
刑部的大门比大理寺更宽,院子比大理寺更深,门上的人两只眼睛也吊得更高。柳乐冷眼看着,等柳图过来。她已和哥哥说好,今天就在刑部门口碰面。
过了一会儿,柳图到了,摇着头说:“才刚刚转到这儿来,我还没打听到该找哪位大人,吴大人家里的买办那儿没探到东西。不过管狱的人是叫许冕,有个朋友认识,大概能和他说上话。”
“没事,我就去问一问。”
如今柳乐胆气更壮,走上门就问:“计正华和计正辰可是在这里收着?案子归哪位大人管?”
“人是在这儿,其它事我们不知。”两个人倒是颇客气地说。
“我们是家人,要去探望,送些衣物,请你二位回许大人一声。”
“不必回了,许大人在里面,你们直接进去找他吧。”说着,便指给他们位置。
当下,柳乐、柳图见到了管狱的,柳图递上朋友写好的信,这许冕展开看一眼,忙向柳图打躬:“久仰久仰!一向少会,劳动柳大爷了。”
柳图和他客气几句,说:“许大人事忙,不多扰了,今日是为家妹的事来。请看在叔宏兄面上,行个方便,让家妹见一见我那妹夫。”
许冕苦笑着说:“柳大爷有吩咐,在下敢不照办?更别论高三爷和在下的交情。这里现今涉重案的案犯有二三十人,都不准探望,但若是别个,在下还能想想办法,唯独令妹丈这件案子上头特别有令,实在办不到。别说你们,我和他打个照面都难。”
说来说去,刑部还是来这一套!柳乐生气又失望,可是许冕客客气气的,又有哥哥的朋友在内,不好冲人家发火。柳图仍笑着问:“送几件东西都不行?”
“也不是不行,只是在下交不到令妹丈手里,也是要先递给别人,恐怕要仔仔细细翻检过才给拿去。若不介怀,我倒是能给你们转交。”
“还有一位我妹夫的兄长,他也不准见?两人是关在一处吗?”
“他们是分开的两间屋子,但两个人是一般的,都不准见,不诓你们。”
18. 灰心与黄府
柳图陪笑道:“许大人一看就爽快,既说做不到,那定不是哄人。其实我们就是想得个实在话,知道了,好安心在家等着。”
许冕说:“对,对,正该如此。我是诚心替你们打算,请令妹以后不用往这里跑了,来了也见不到,不如把心放宽,多等几日。我看,案子审一审,没什么大事,过几日也就可以放人了。”
“是哪位大人审?”
“是吴大人亲审。今天吴大人已经把令妹丈与其兄提上堂一次了。”
柳图忙问:“可是为宅里挖出银子的事?可审出结果了?”
许冕点头:“在下估摸也是审问银子这一节。毕竟不是个小数目,大概要多过几堂,才能审清楚。”
柳乐忍不住说:“越不是小数越好查清楚,这么多银子,到底是谁给的,经谁的手,在哪一日?昨日刚挖出银子,今天便找到行贿赂的人了?若没找到,审多少次也没用,难道定要我们屈招?”
“在下不知,实在不敢说。”许冕可能不惯和女子交道,脸上显出几分窘色,“不过吴大人审案用不着担心,滥用刑罚,没见过的事。”
这时来了个小吏,站在门前向内探了探头,口里咳嗽两声。“就来。”许冕冲他答应着,如释重负般向柳图道,“在下还有些小事,少陪了。放心,只要在下说话还管用,保证不让令妹丈在这儿受罪;探望的事在下也尽力想办法,等有法子了,一定知会尊府上。”
柳图和柳乐出来,唉声叹气说:“那高叔宏爱个古画,我把爹那幅巨然给他拿去,他才答应帮忙。我想着他和许冕相熟,事情有门儿,谁知还是见不着,早知不送了。”
柳乐才知是把父亲收藏的宝贝送了人,心里又感动又心疼又生气,可东西已经要不回了,她只好劝慰柳图:“其实还是有用,他答应不让晨大哥受罪,只要人没事,总有个青红皂白出来。再说总算有进展,总算让咱们知道案子开始审了,比前头空关着人一事不知强。”
“那是那是,我瞅许冕人倒实在,料不敢撒谎,你也好放心,我回去也告诉爹。”柳图点头说,过一时又叹道,“许冕到底只是个管狱的,他要听命于吴大人,吴大人咱们买不动、攀不上。——可惜爹教的学生虽不少,真正做了官的没几个,就有个郑光礼,偏又不是京官,远水解不了近渴。”
柳乐素来厌烦这些话,仿佛只有做官才能显出一个人的成就,连带将父亲教书育人的苦心都贬得低了。可是经了这段时日,她的想法不禁已有些动摇:你以为洁身自好,怎知别人不来泼脏水呢?世道逼着人们得时时自危。不幸真遇到事,莫说寻常百姓,甚至像计晨这样的官儿都不成,还要在朝中当权才行。——倘好人都不做官,岂不是把权势都交到坏人手中?就说现在手里握着权柄的那些官儿,不敢说一定坏,至少是不作为,要不然计晨不会蒙冤,不会这么久还洗不脱。可偏偏这些官员又叫别人满口称颂着,到底是谁错了?
反正,这一切实在让人灰心。
柳乐郁郁不乐回到家,把事情对董素娥等说了。这两天,全家人来来回回都在想那一万银子——荥阳离得太远,银子可是从自家院中挖出来的——到底怎回事?先前谁都说不明白计晨哪里行岔了,可是一万银子仿佛会敲锣会打鼓,一夜间,人人都听见计晨收了赃。亲友们再来时,说话已很不客气,仿佛计晨罪名坐实了一般。因此,计家越发着急,可是刑部审案还是没审出个究竟。柳乐到处又跑了几趟,到处都碰了软钉子;这么过了几日,董素娥实在耐不住了,本来她不愿上街,更怕去衙门,可现在呆在家中也不好过,不得已,她和高娴一起去了一趟刑部。
回来后,董素娥见了柳乐,没好声气道:“你怎么说不给见?我们今天去见到你大哥了,他说见过晨儿。”
柳乐一愣,又一喜。她晓得婆母疑她不上心,没有尽力办事,可自己问时,人家确确实实都一口咬定绝不能见。虽奇怪,但不管怎么说,见到计春是好消息,她的心里轻快了些,忙问:“计春大哥还好么?”
“好什么呀,瘦得多了。”董素娥说,高娴在一旁抹着眼泪。
柳乐顾不上安慰,急着问:“他是什么时候见了晨大哥?”
“就是去刑部的头一日,只见了一面,都没说上几句话。他说晨儿也是瘦了,别的倒没什么,并没受刑。”
“那就好。晨大哥有没有说什么,比方他知道谁会陷害他?”
“春儿说见到晨儿时,还不知道银子的事,便没问,他说肯定和晨儿没关系。他们统共说了没有三句话,晨儿说他没做错事,让他哥哥见到我们时转告,还说若将来判了罪,让你家去,另寻个好归宿。”
柳乐心里一酸:这种时候他还要为她想,怕她抛下他还是怕她不抛下他,要说这种话?
董素娥嚎啕地哭起来:“莫非他是想着出不来了?我的两个儿啊,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好歹给我计家留下个根苗,不然,计家绝了后,我可怎么见列祖列宗哪。”
高娴和柳乐互相看看,也讲不出话来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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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急病乱投医,为计晨的案子,亲友当中但凡有一官半职的,无论是不是沾边,计家都找过一遍。甚至于高娴有位远房表亲是太仆寺的马医,简直八竿子打不着,给董素娥一句:“说不定有门路呢。”力逼高娴带着礼登门去求。
近来,董素娥见了计春一次,可后来再去又怎么也见不着了;一万两银子也没有下文,连计家住宅都无人提出归还。董素娥急得发疯,不管谁能说上句闪闪烁烁的话,就恨不得拿他当个救星。为求人办事,连计晴的金饰也卖了个光,柳乐因从娘家拿了几回钱,便把首饰都交给哥哥暂为保管,权且称作入了当铺。
柳图向妹妹提醒过几次:要拜就拜真佛,拜这些小鬼不但无济于事,说不定哪个从中捣乱,还适得其反。柳乐倒不担心,求人多了,她也知道这里边一大半根本就没想帮忙,不过白收着礼,陪几句安慰话;即便哪个有心捣乱,最多是要趁机多捞几个钱,真没人能够左右得了案子。
可她也想,到底谁称得上真佛,且她能拜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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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想来想去,果真被她想到一个人。
都察院左都御史叫做黄通,据说是个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清官。都察院虽不直接管这件案子,但这种大案,他们都会从旁监督,若有冤情诉上去,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细查之下,背后陷害计晨的势力,或许就无处遁形了。
其实,这条路别人也想到过,只是不知如何走。没人和都察院拉得上交情,何况黄御史名声在外:谁越要巴结他,他对谁越不客气。柳乐也不敢直接找他,她是想找他夫人——他续娶的夫人就是谢家二姑娘谢音徵。柳乐与谢音徵在谭家花园见过一次面,她想谢音徵或许还没忘了她,因为那次两人谈得很愉快,谢音徵非常亲切和气。
那天回来后,她时常想着她们何时能再见、能痛痛快快再聊一场,却没料到,是要在这种情形下见面。
无论如何,她决心要找谢音徵,甚至后悔怎么早没想到去拜访。哪怕谢音徵不是御史夫人,以她的聪敏,一定也能出个好主意。
这件事——还不知能不能成——柳乐打算自己办,不愿董素娥插手,因此她谁也没告诉,只向柳图打听了黄府所在,备好帖子,一人雇车过去了。先到正门前,见大门闭着,又到角门边,也关着,上去敲了门,半日才有个小厮出来,一话不问,傲慢地说:“老爷不在家会客,上衙门找去。”
柳乐连忙递上拜帖:“请上覆你们夫人。”
小厮低一低眼皮,并不接帖子,“夫人今天不会客。”话音未落,转身进去将门关了。
柳乐气得发怔,又自悔没及时拿出银子,明知这些管门的多数难缠。立了一时,无法,只得又绕到黄宅后头。后面一个小门倒是开着,柳乐等了一会儿,见一个胖大姐儿出来,踩在门槛上摇摇摆摆嗑起了瓜子,急忙上去问:“你们夫人在不在家?”
“哎呀,可吓我一跳。”那大姐儿抚着胸,大声嚷嚷,“你打哪儿出来的。”
柳乐怕引来人,赶紧把她拉到一边,“你们夫人约我来,我有事来早了,请你帮我递个信进去。”一面说一面把名帖和一块银子都塞在对方手中。
那姑娘好奇地打量了柳乐半天,面上露出些笑,“不是今天罢,今天夫人不会客。”
柳乐听她也说一样的话,不禁失望,勉强笑道:“不是今天,但我有要紧事要与她说。你先帮我拿给夫人,夫人实在不得闲就罢了。”
“我是灶上的,不管会客的事,我只能拿给封嬷嬷,你在这儿等等。”丫环说。
“别给封嬷嬷。”柳乐唤住她,“你帮我交到夫人手里,她肯定不会怪你。”
“我试试吧。”那丫头手捏着帖子,犹犹豫豫地走了。
柳乐在门旁静静站了一炷香工夫,方见一个大丫头急匆匆走来。柳乐看她面熟,想起那天在花园亭子里就是她来喊谢音徵的,这丫环好像也认得柳乐,走近了说:“你跟我来。”便领她到后罩房中的一间,打开门,“夫人请你在这儿稍坐一坐,她就来。”转身出去,须臾回来,端来一盅茶,又急急忙忙走了。
19. 防范和办法
柳乐打量一眼房间:屋子很小,没摆多少东西,桌椅已占去一半,另半边是一张窄床,看来可能就是刚才那丫环的屋子。柳乐正思忖此来给谢音徵添了许多不便,就见谢音徵本人迈着十分轻捷的步子走进屋。她向身后飞快看一看,半掩了门,“柳妹妹。”她招呼柳乐,解释说,“我婆母在前头坐着,来了客人都要问的,她老人家话多,我恐怕你有急事,就不让你往前头去了。”
谢音徵满面显出羞愧之色,柳乐只作没有注意。她自己本来也非常焦急,于是顾不得多客套,直接说明来意:“姐姐不用客气,咱们都不是爱讲虚礼的人。我确实是有急事才来打扰姐姐,是为家夫的事。
“姐姐可能听说过,家夫计正辰任工部员外郎一职,今年二月初奉命往河南荥阳去督建水坝,七月末回京,刚进城便被关押了,至今我还没有见到他一面,也不知他究竟所犯何事。官府衙门只说水坝牵涉私采铁矿等事,家夫参与其中,其余一概不告知我们。又封了家宅搜查赃物,已有一个多月,前两日刚从花园里挖出一万两现银,要把这个认作受贿物证。
“但这些银子决非家夫所收。我……我怀疑是有人着意陷害,希望官府能够详察,可是从一开始衙门便一味敷衍我们,很多事情都含含糊糊,不清不楚。”
“难怪你着急。”谢音徵抓住柳乐的手,同情地望着她,“你还没有见到你丈夫?”
“没有,他们不许,说怕有同党通了消息,而且连家夫的兄长也被关了,我公公因此事气得病了,这才例许在家调治,不然也要收在监牢。”
“这实在太不合道理。”谢音徵蹙起眉,想了一会儿,“这事我确实听到过,但所知不详细。既然那一万两银子是后面才找到的,且来处还存疑,那先前是何人状告计大人,又是凭何证据呢?”
柳乐悲愤道:“至今还不知证物何在,我不服气亦在此处。整件事连我们也都是朦朦胧胧,我把我所知的告诉姐姐:家夫在工部一向研究水利工程等事,他绘有一套水坝图,为此得了这件在黄河上建坝的差事。
“家夫向我说过,水坝建造工程浩大,先前准备了很久,各项事宜皆有专人负责,大都是当地官员;而家夫的差事是交代他们按照图纸建造,家夫说他在那边一人不认识,所以临去前还有些忐忑,怕不好交道,耽延公事。不过从寄回的家书看,似乎并未遇到头疼难办之事。
“工程首期必要的事结束后,家夫便归京了,派去接替他的是工部的王大人。家夫离开后,王大人发现工程用料不足,找出几个担干系的人,他们却咬定是家夫知情并授意的,因此,后续又有私采铁矿私通外邦等罪名也都落在了家夫头上——不说其它,单只工程材料一事,查证不难,只要把图纸、用料清单一一比列,计算出来若是对不上,又有家夫押字,便不是撰造,可算是由他授意。岂能没有真凭实据,只靠嘴说?
“如今且不明是否查访得实,只知道先是把家夫下在大理寺监牢,等待人证到齐当堂对质,最近听说相关人已从荥阳押解到京,家夫被转到刑部监牢关押,要由刑部审讯。只要能公道审案,不管哪里审都行,可是偏偏这时候又冒出了一万两银子,我认为是有人故意趁审案之先栽赃,意图混淆视听,干扰审讯。而官府又始终是支支吾吾,我怕中间有不公道处,我想,黄大人或许……”
谢音徵一边听,一边思索,突然间脸色一变,打断道:“你觉得其中有冤情,要向黄……要向家夫申诉?”
柳乐说:“案件未结,我也不好说有没有冤,只是怕等到判出结果再申诉就太晚了,况我们不懂官府行事规则,现在全无一个头绪,我想黄大人在都察院,或许知道此案,因此冒昧来求告。”
谢音徵黯然摇了摇头:“家夫的公事从不向我说,他也不愿我过问,这件案子在都察院是不是分给他管我都不清楚。其实我在家里,并说不上话,不过即使我去,或者任何人请求他,恐怕都没用。家夫眼里是不认得人的,他只按自己的想法做事。”
她说着,看见柳乐神情,忙又道:“我试一试,我先问问他,要他知晓此事。若是在别人那儿办,请他和人家说一句,若就在他手上,他是会秉公处理的,要他多多留心一下总不为错。我想这样多少也有些用吧。”
柳乐本已失望,听见这话却是意外之想,感激万分地说:“只要黄大人从旁问一句,他们知道,必不敢乱做手脚,这便是帮了大忙了。”
“你先别太——你先别太着急,等家夫回来,我看他心绪好时对他讲。不过,万一他不听,还得另想个办法……”谢音徵凝眸沉思,忽地站起身,眼睛闪闪发亮,“我知道有个人,应该能帮上忙。”她顿了下,颊上现出一团激动的红晕,“你大概不识得他,这样,我这就写一封信,你带去给他。”
话刚说到这里,一位婆子推门进来,嗓音洪亮地说:“夫人怎么来这里了?快回去吧,等下老太太问起来,我没话答。”
柳乐见她有些年纪了,穿戴不凡,心想她必是上回谢音徵说过、也是刚才丫环口里提到的那位封嬷嬷,忙起身。
谢音徵的脸先是变得雪白,跟着一下子涨得通红,“我刚才回过老太太,说我坐得身上乏了,要出来走一走,她也没有不许我,嬷嬷不用这么着急来催。”
“那夫人来下人房间做什么?我陪夫人走走。”婆子伸出手,作势去扶谢音徵。
“封嬷嬷!”谢音徵喊了一句,咬住下嘴唇,“我这里有客人说话,你先出去罢。”
“今天不是会客日子,哪来的客人?怕是来求情的吧。”封嬷嬷斜瞟了柳乐几眼,“真有冤屈自然敢往衙门去投状子,何必来家里说。谁不知夫人心软,不论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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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都答应下,人家拿住夫人的话,出门只说是老爷的令,搞不好,带累老爷一世的清名。”
柳乐便知刚才的话都被她偷听了去,可也看出这位嬷嬷在黄家地位非同一般,且也不敢拿出银子来买她,何况那一点碎银子,人家未必瞧得上,只得忍下气,笑言道:“嬷嬷别多心,我确实家里有点儿事,与你们夫人抱怨了几句,只是说说闲话的意思,出门后自然一字不敢乱提。我本也不是要今日来的,碰巧走来这边,却忘了日子,就进来了。如若黄大人见怪,还望嬷嬷替我周全,乞大人见谅。”
“我看你像是个爽直人,不是来跟我们夫人装绵羊。”封嬷嬷脸上也推出笑,可是话语并没变得更客气,“自老爷坐上这个位子,上门讨情的太多了,我们老爷是直来直往的人,任什么富人贵人、当路权要,随你天大的分上,来求通融一概无用,老爷只秉公办事。有些人倒好,主意便打到了我们夫人头上。
“先前闹出了一两桩事,惹来好大的麻烦,这才防得森严了,不许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上门。不可不防啊,多少双眼睛盯着老爷呢,你们一场闲话,要被有心人听见,又做了诬蔑老爷的口实,你是不晓得这里头的利害。”
“嬷嬷不要小题大做危言耸听,”谢音徵面露愠色,“这位是我多年的好友了,想念不过,邀她来叙叙话,扯那些没相干的做什么?”
封嬷嬷哼笑一声:“别说长年累月的朋友,哪怕是从小一处长大了的亲戚,也是各家人管好各家事。老爷那个亲亲的兄弟,在外头吃喝嫖赌地胡来,老爷允他上门么?不是照样和他断了关系?”
谢音徵浑身发抖,喊道:“这是我的朋友,如何与闲人无赖作比?”
柳乐不是头一回受言语之辱,以为早把心肠炼得刀枪不入了,此番还是气得面色发白,她不愿谢音徵为难,急忙说:“嬷嬷说得不错,咱们虽是无心之言,只怕那些小人听见了,难免要故意曲解,拿去做个骂人的把柄,还是少说为是。天已不早,我该回去了。今天见到谢姐姐,能诉诉心事,这心事便已消了一半,姐姐别再为我挂虑,自己也要多保重。”最后一句,她是真心地说出来。
谢音徵点点头:“我送送你。”说罢,出了屋子,带头向后门走去,柳乐跟上她,封嬷嬷也跟了出来,一路陪在旁边。
一面走着,谢音徵对柳乐说:“你放心回去吧,衙门一定能公正办事,我若干预,怕反而把事情弄坏了。”
快到门口时,柳乐停住脚,“谢姐姐请留步,不劳远送。”
她又向封嬷嬷笑一笑,刚转身,谢音徵突然跨前几步,靠近她,小声地、飞快地说:“我刚说的那个人是晋王爷。我不能写信了,你自己去找他吧。——别提我。”
然后,她扶门站定,笑道:“今日未能尽情交谈,实在对不住,妹妹空了一定再来。”
20. 犹豫和深巷
在黄家见过谢音徵回来,柳乐心里反更愁闷烦乱了:一是因为那个封嬷嬷出语伤人,还不知事后会不会告恶状,让谢音徵受气;二是因为从那满口清正,却又鬼鬼祟祟、蛮横不近情理的刁嬷嬷身上,柳乐觉出黄大人也难算个好人——连好人且称不上,如何能做个好官?指望他细问案情就不必提了,而谢音徵嫁给这么一个人,柳乐不禁还要替她叫屈;三是因为谢音徵说出一个晋王爷。
柳乐心想谢音徵那么聪慧,唯独在此处有些糊涂,她太相信晋王爷了。
可柳乐不信,所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和找谢音徵不同,求王爷说情,她感到有些别扭,想到要上王府,她不由心里发怵。
自这求人不求人上,她又想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一说,心道:或许谢姐姐看到的晋王爷与我看到的,果真不是一个人。她看到的那个,与她同声同气,我看到的这个,我与他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谢姐姐不知道王爷已经嘲笑过我和晨大哥,这也难怪,她毕竟对王爷有情,他们又是表兄妹,打小就认识。若我去了,八成只落得一场羞辱。——若真管用,羞辱几句算什么?反正没别的法儿,倒不如碰碰运气。看在谢姐姐面上,王爷未必不答应帮晨大哥,可是谢姐姐又说不要提她。唉,我找去她家里已经够让她为难了,得小心不能再给那起小人送话柄。但不提的话,我用个什么由头,王爷真肯帮忙?
柳乐思前想后,想了一天,委决不下,这时她正在屋内坐着,计晴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四下里乱看:“你这里有人没有,巧莺呢?”
“没在家,她出门去了,怎么?”
计晴却关上门,把柳乐拉至屋内,悄悄说:“刚才赵姑娘,就是上回去谭家拜寿时你也见过的,赵家二小姐,她叫丫环来告诉我,说可以让我见到二哥。”说完,焦急地觑柳乐神色。
柳乐听这话出乎意料,忙问:“慢慢说,怎么见?”
“她一个哥哥在东城兵马司,这些天得到消息,说要把二哥带去一个地方,由他们出几个人路上接送,到了看守一日,完了就转去别处。就是趁他们自己人看守时能让我进去见。只后日一天,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怎么,要把你哥哥带去哪儿?”柳乐心里一咯噔。
“倒不是为别事,只是最近刑部牢房里又进了一批犯人,挤不下了,所以给哥哥换个地方,他们也不知道详细。”
“挤不下就快放人啊。”柳乐哼了一声,想想又问,“告诉母亲没有?”
“没有,赵姑娘让我别告诉人,自己一个人去。”
“那怎么行?”
“她说人多了不成,一来怕走了消息,二来怕到时不好带进去。我想母亲她恐怕沉不住气,说不定喊叫出来,或者见了哥哥,要她走时又不肯走,岂不坏了事?可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不敢,我想还是咱们两个去。”
柳乐想了一想,“究竟可靠吗,要是被人发现会怎样?他们也得担干系吧,怎么肯帮我们?”
“赵姑娘和我算是要好,她说她哥哥知道二哥的事,替咱们不平,愿意帮忙让咱们试一试。他们也怕担干系,所以要保证妥当,咱们去了未必真能见到。得瞅机会,快快进去见一面,说几句话;若不成,只好原路回来。成与不成,最多五五分。”
柳乐听这几率不高,看来对方也很谨慎,便动了几分心,又问:“在哪里会面?”
“樱桃巷后面胡同里,有车等着,带我们去那地方,等见完了,还送回樱桃巷。”
柳乐没去过樱桃巷,不过隐约记得那里很僻静,正在东面,是东城兵马司所辖之处。她想,既然有这么个机会,何必放过呢。想起衙门里那帮人的敷衍之辞,她心里暗自哼笑:不是不准见吗,我倒偏要见他一回。
不过柳乐也并不全为赌气:虽然见不见面影响不了案子,可是计晨被关了那么久,能见见家人,对他想必是个很大的鼓舞;就算见不着,多一场失望也没什么,反正整天白跑,早就习惯了。
计晴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她。
“咱们去。”柳乐说。
最近家里忙乱,董素娥时常想起一事,看见谁就支使谁去,一会儿又记起别事,再随口指派另一个去,早已没有各司其职一说,大家只管乱哄哄跑前跑后,进进出出,也无人理论。柳乐和计晴只回了一声要去买几样日用之物,董素娥便挥手让她们去了。
两个人上午出门,雇了车,行了多一半路程后下车走去。她们穿着不显眼的旧衣裳,低着头步履匆匆,等走到巷口才停下歇歇,两人鬓边都见了细汗。柳乐拿手在脸前扇着风,尽力向巷子里望去。樱桃巷不像它的名字那么可爱,只是条乏善可陈的巷弄,两面的宅院或许静雅,但都给高高的院墙围着;道路不窄,但并非完全直来直去,不能一眼望到巷底,只知道出了巷子就是城墙——此处已是东城边上——行人很少。
转过一道弓形弯,果然看见路尽头停有一辆黑色马车,轿厢朝后对着她们,马儿与车夫都瞧不见,周围一无人影,简直连个活物都没有,只见城墙黑沉沉横亘在前头。
半是为消除紧张,柳乐小声说:“这些院子有人住着没有,也不像是废弃不用的,这样静静悄悄,都不出门么?”
计晴也闹不明白:“可能是那种性子乖僻、不肯和人打交道的人,或者整日吃斋念佛,年迈养静的,大概就住这里。”
其实两个人想过头了。这一带宅子的屋主绝不孤僻,反而春风得意、左右逢源——既有身份,又有银钱的人往往如此;他们也绝不老迈,不然无论昏聩还是睿智,早做了一家之长,说一不二,何须另置外宅?只有那些富贵家族中的青年子弟,得了个女子,或嫌高堂管束,或惧娇妻生妒,或怕美妾拈酸,故此不肯让家里人知道——看中这里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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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廓,又远离城门,清静,便将人悄悄藏在这儿,只雇两三个谨慎的人小心服侍、看守门户,自己不定三天五天乘空过来一趟,亦是轻车简从,除了偶邀一二至交,不肯惊动了旁人。
因有这些人庇护,泼皮闲汉们不敢到此生事,连卖瓜菜的小贩也只在固定的时候来,平日里这一二条街竟大有人迹罕至的意味。
男主人不在时,小娘子扶着丫环在院里闲步,消磨时光。无需打探,她们对左邻右舍的境况心知肚明,同时又漠不关心,懒得打探。心知肚明,因为她们看看自己,便可推及邻人;漠不关心,因为她们连自己明朝的归宿还得不了确实——不定一夕之间便易了主,好点的话连同宅子一起,能省去搬家的工夫——哪还有闲情为别人操心。
但也不是尽然,还有一两户特殊些,比如一家里是个体面、有身份的太太,带着四、五个姑娘,早晚锁门闭户,深居简出。姑娘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屋里做几色针线,读几页书,写几篇字,从来没让外头的男人瞧见过。
一般的正经青年,看见是这样规矩严整的人家,路过时都不敢抬头,免得造次,可偏生就有些不懂事的下流种子,至晚便摸过来,按当日日期,在后巷几长几短地叩门。即刻便有人来开,门关上以后,院子又恢复了宁静,里面的事情除了当事人,谁也不清楚。只能大胆猜测一番:对有些人来说,夜探幽闺比起往秦楼楚馆寻求欢爱,一定别有一番刺激——每天入夜时分准时响起,无一日空歇的叩门声就是明证。
这一切柳乐闻所未闻,计晴一个未出阁的闺女,自然也无从知晓。两人心里直打鼓,甚至猜想这便是那秘密羁押之处,也许计晨此时就在某间屋子里。
如此一想,一列列屋檐愈发显得阴沉、不详,但她们勇敢地朝前走去。
车门忽地打开,一人探身出来笑道:“来了。”
几人闻声从拐角处转出来,和车上那人一共四个,都不上三十年纪,均作便服打扮,身穿花花绿绿簇新鲜亮罗缎褶子,头戴小帽,一人手里还捏着把折扇。
计晴看对方全是男子,且没个年高可敬的,不禁羞怯不前。
柳乐也瞧这些人年纪太轻,且衣饰浮华,根本不像办正经事的样子,疑窦顿生,拉着计晴在路中停下脚。
来之前,她们已把事情翻来覆去地盘算了几遍:见到接应的人,如何看他们安排行事;如何小心谨慎,不多说多瞧;见了计晨,别只顾着抱头伤心,该讲哪些要紧话;也防备着临时遇着意料外的事。但她们以为至不济就是白跑一趟,却没想到一上来碰见的是这么样几个人。
其中一个已一步跨上前招呼道:“二位果然准时。这边请。”他生了一张虚胖的脸,两腮微微下坠,五官大而显得松垮,但已是这帮人中长相最顺眼的了,其他几个眉奸目诈,嚣张跋扈,几双闪着贼光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巡睃。
21. 血迹与笑容
“去哪儿?哪一位是赵大哥?”柳乐稳稳神,问道。
“我就是。你便是计兄弟的小娘子?”对方一双无神的大眼忽然射出兴奋的光,嘎声笑起来,红彤彤的脖子粗了一圈。“站着说话不方便,请二位进屋去细细商议。”
“不方便我们就先回了。”柳乐见他竟然就是赵姑娘的哥哥、号称在兵马司做指挥的,悔之不及,只想尽快离开。
“那哪成,我们是诚心要帮忙,哪能劳二位空跑一回。你看,车子都准备好了,等办完事情,见了人,原送你们回去。”
“我哥哥究竟在不在这儿?”计晴问。
“保证让你见到,进来说,进来说。”
柳乐拉住计晴连倒几步,赵指挥身后三人却一步步逼上来,一个半圈将两人围在当中。
柳乐一时想不出如何顺利脱身,怕撕破了脸对方强拦,因故意环顾四周,问:“请教诸位,拙夫此时便在这附近,何时能见他?”
“计兄弟不在这里,这是我们平日避静的几处蜗居小室。二位不肯赏我个脸儿,对面就是这位常二哥的院子,先去他家里坐坐?”姓赵的指指身边一人,那人站出来,哈哈笑着说:“在下常琨,亦在兵马司效力,欢迎嫂子和姐姐往寒舍小憩。——此时还早,过了正午,等人都困乏松懈时,正好换上我们的人,好让你们进去探视计兄。”
柳乐便说:“多谢几位。我们原想简单了,以为即刻便能见到,若如此不便,不敢要诸位劳碌担险,宁可不见罢。”
常琨换了副脸色:“哥几个一早就准备了,上下打点,搭进不少人情工夫,因为听闻计正辰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谁知嫂子不拿我们当自己人,答应过的事,如何又作罢?”
柳乐忙道:“我们妇人家晓得什么,愚笨不识敬重,大哥勿要见怪。既然已打点清楚了,怎好让几位大哥用心白费,今天果然能见就最好不过,感激厚意不尽。只是还有几个家人随着一起来,现在巷外头等着,见我们去得久了,怕着急乱找进来,我们先去招呼一声为好。”
“小事小事,不用你们着忙,我让人去巷口望望。”姓赵的笑道。
“家人得了嘱咐,要谨慎行事,见了不认得的人,未必轻信,万一又生出事端,还是我们去一趟。”
“要不然,你们拿件东西——身上有没有带着一块帕子,或者拔一只簪子,给他们看了还不信?”常琨色迷迷地往柳乐全身看了一圈,其他几人都嘻嘻笑起来。
柳乐再不和他们多话,拽着计晴拔腿就走。
一人揪住计晴,“过来呀,好好听哥哥一句,事情有门儿。”
“你们斯文着些,别逗人家。”姓赵的假意去拉,“别走别走,听我说:我们几个还做不得主,有位长官在里面,他怕放了同犯进去互递消息。你们是计正辰的亲眷,自然无事,只是需他大人亲眼确认过方能准。怎样,进去见一见,取了令牌,接着咱们就走。”
计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不敢答应,又不敢不答应。柳乐喊叫说:“别信他们,光天化日截路不成,我们只管走。”
一人说:“咱们斯文说话,大喊大叫未免不雅,再喊可就捂嘴了。”
常琨说:“由她喊,这一片都是咱手下的兄弟们照料,喊不来别人。”
“让你别着急吧,惹常二哥生气可就麻烦了。”
“离了汉子半年,想汉子了,怎么不着急?”
“计正辰倒讨好个鲜艳的娘子。”
“别和我们见外,等我去对计正辰说,不怕他不拱手送你过来。”
四个人立在四面,把二人密不透风围住,一人一句,说出许多淫猥的言语。也不知是谁拉住计晴一条胳膊,又有人拉柳乐,就往院子里拖。
计晴大声哭叫。
“得了,别装娇娇小姐,这能算什么?”常琨恶狠狠、厚颜无耻地说,“等你们充入教坊,哥儿几个还要去关照。”
“可不,先习惯习惯,怕什么,去了那儿,你们也是上等货。”
趁他们说话不备,柳乐猛挣开,一头撞出人墙,跑出几步转头想帮计晴时,她已被半推半拽拉入门里了。
常琨并不着急,对着几人说:“你们先去好生招待她,等我再劝劝那个。”
柳乐抓起裙子回身就跑,一眼瞧见前面一道门开着,门口站着人,正张望。她心想这里住的全是恶人,不论被拉进哪里都逃不脱,无暇细看,发足向巷外奔去。眼见跑出一多半却被常琨追上,狠狠揪住胳膊。
“跑去哪里?都是咱们自己的宅院,无人到此处来,跟我走罢!”
正拉扯时,巷口传来马车声,两人都转头望去,见一架黑色马车,由两匹健马拉着,旁边随着几名骑马侍从,正往这边拐。
柳乐大喜,一面在常琨身上扑打一面呼喊救命。常琨紧紧拽住她,满不在乎道:“谁家的车回来了?这一片没不认得我的,整个京城的人全知道常大爷!这是我家门口,当真嚷嚷出来,也是你背着丈夫与我私会。”
他见车子靠近,益发要使他们知道,省得来管闲事,于是满嘴里大声说:“乖乖儿,莫使性,饶你这回,早跟爷回去,还有你的好处。”
马车照常行驶,侍从们也端坐于马上没有动作,柳乐的心快要沉下去了。谁知车行到跟前却又停住,从上面跳下一个男子,弹弹衣袖,负手走来。
柳乐一眼看见那人威严的模样,心头一宽。能得救了,她高兴地想。——来人不是别个,是那位晋王。他见过她,应该还认得出。柳乐不怕有人会听常琨胡说八道,只怕再来一个又是他们一伙,这下她放了心:虽难说晋王是多么正直的人,但他自负身份,总不至于跟这些淫恶之徒为伍。
常琨也瞧见了,不敢再逞性,只将柳乐推在身后,一手拽住。柳乐甩开胳膊,站住匀匀气。常琨见她不喊不闹,以为自己的威胁奏了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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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几分得意,面上堆出笑容,趋礼上前:“不知王爷下降敝处,失迎,恕罪!”又套近乎说,“小弟贱名常琨。王爷还记得上回陆将军府上摆席吃酒,当日小弟也在。这是小弟的第三房下,平时多惯了她,惯得忒狂了,没大没小,为一点子事便与我合气,跑了出来,王爷见笑。”
晋王面无表情走上前,挨近常琨时,忽地拽住他胳膊,往前一扯,再一推。柳乐看见常琨趔趄着朝后倒了几步,脸皱成一团,喉里喘着粗气,手捧上腹——那里多了一柄刀,刀身看不见,暗金的刀柄顶端,嵌着一块椭圆的青金石,长夜瀚海的蓝色与沉静。
要不是常琨痛苦的样子绝非虚假,这真像是在城隍庙前耍的一套把戏,接下来就该听见连串的喝好声了。
柳乐茫然向四周望了一圈,几个侍从都木人似的立着。她想喊却喊不出——常琨该死,可她不明白怎会有人一语不发就动刀?
晋王低头看常琨,开口说了句:“不巧得很,我记得她,不记得你。”
常琨瞪着眼,喉中咯咯作响,挣着直起身,向柳乐站的地方挪了两步,手握在刀柄上。晋王忽地一步迈在柳乐身前。鲜血四溅,柳乐不由探头去看血从哪儿洒出来。
一声闷响,她看见常琨一只脚在地上蹬了蹬,看见他的衣服沾满了血,看见他灰白色的眼睛向天空翻着。
柳乐感到自己在后退,但是腿脚又仿佛不是自己的。“过来,别看那个。”一只手在她背上托了一下,她扭头,看见晋王。
他的脸被溅上了几点血,胸前也有。可是可怕的是他的眼睛,只有把取人性命看作家常便饭,对生死完全无动于衷的人才可能有这种眼神。
柳乐浑身一颤,哑着嗓子喊道:“快去救人,计姑娘在——”
“你过去看看。”晋王松开手,对一位打扮与他人稍见不同的青衣侍从道,“不要吓到计姑娘。”
侍从去了,另一人拿出条帕子,从水囊倒水来沾湿,捧给晋王。他拿起来漫不经心在脸上抹了抹,又低头在前襟上抹了抹,轻巧随意地一丢。“收拾了。”
两名侍从上前,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尸首抬入车里,又一人捡起地上的匕首等物收了,从腰上拔出刀,用刀鞘把渗了血的地皮翻起来,血迹埋到底下去,用脚踏实。不足半盏茶工夫,一切处理妥当,丝毫看不出此处刚发生过血淋淋一场命案。
晋王这时候冲柳乐笑道:“你帮我瞧瞧,还有没有?”
柳乐气息未平,闻言一惊,向他脸上望一眼。一张脸干干净净,干净得唇边的笑炫目如艳阳,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笑。
柳乐这才看出他天生的威势,不敢再看,目光移到他身上:他穿一件靛蓝圆领缎袍,胸前只有两道擦拭留下的水迹,看着并不显眼。
“没有了。”
晋王也把她略一打量,“不必担心,你身上没沾上。不过这衣服回去还是扔了吧。”
22. 大恩和赐礼
柳乐刚才无意中已把自己身上整了整,发现衣服没被撕破,但她还没心思去关心衣裳的事,此时想起两只脏手将她拉来拽去,无比恶心,这一身当真不能要了。再一想那双手已成了死人的手,汗毛都乍起来了。
晋王又笑道:“还好你没穿上回那条像孔雀尾巴的裙子,不然太可惜,要是穿那条绿裙子,就更可惜了。”
柳乐知道他可能是好意:她猜测他是借此消除她的惊惧。可她十分不惯他一头刚杀过人,一头就浑不在意地说笑起来。道谢的话堵在她的喉咙口,就是说不出。
“真是巧啊,不过我可没想到你会来这地方。”晋王瞅着柳乐说,神情语气似乎都挺古怪,但柳乐也不及细思,光是嘴里含糊应了两声。
现在她只顾担心计晴,一双眼睛往巷子深处望着,正看到那侍卫在前,计晴落后数步,一同走过来。再瞧计晴,是一副惊惶的模样,但衣衫还整齐,走起路也不像受伤的样子。柳乐僵直的身体这才一松,顿觉双膝发软,从头到脚再没丁点儿气力。
护卫上前对晋王说:“禀殿下,那几人有东城兵马司指挥赵德,刚才那个是北城兵马司副指挥常琨,其余人无职,此处是他们的两所院房。卑职稍稍教训了他们一下,答应不敢再犯。”
晋王听了也不言语,看向计晴,关切地问道:“计姑娘没事吧?”
“我没事。”计晴说着,一串莹莹的泪珠已挂下来。“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她望向晋王,摇摇摆摆就要拜倒。
“姑娘言重了,一点小事,不必这样。”晋王说着伸手去扶,但在她胳膊前顿住了。
柳乐忙从旁边扶住计晴,她也确实需要抓住一个人,不然她担心自己马上就要歪倒在地。
晋王说:“姑娘平安就好。尽快把这事忘了吧,那几个人你不必顾虑,不会再有人知道。”
“殿下大恩……”
“不用再提。”晋王摆了摆手,恳切道,“姑娘莫嫌我多事,小王还有一言:此地虽在城内,到底是偏僻背街,往来行走的人少,——我也是凑巧到附近来看宅子,有如此邻居,看来是不能在选在这一带了。——姑娘的家人也过于轻率,让你独自跑到这里似乎不太妥当。”
柳乐感到晋王话里暗含对她的谴责,不过,她本来已很悔恨,心里又惊又愧,混杂着后怕,也就顾不上晋王,何况他救了她们,哪怕骂一顿又算什么。
计晴泣道:“并非家人让我来此,是我自己——是为我兄长,自他下狱,我和嫂子还未曾见他一面,因此情急,轻信了朋友的话,以为来此便能见他。”
晋王飞快扫柳乐一眼,眉峰紧蹙。“这样的朋友——显然是算计你们,日后还该小心防着些。”沉吟片刻,又说,“你兄长之事我亦有耳闻,虽不清楚内情,不过我看计员外郎便是犯千般过错,也不会做出那种事。他年轻有为,难免遭人妒恨,不过也有很多人关心他;况且衙门断案自有章程,不至于无中生有,我相信总会给他个公道。姑娘切莫着急,见不了面只是暂时的。”
计晴再度哽咽,泫然望着晋王:“多谢殿下。”
柳乐又想起了谢音徵的话,若要求他,这时候就该趁机提了。可她张开嘴又闭上:随时会有人来,不是开口的好时机。最终她还是没说话,只是不自觉带上了祈求的神情。但是晋王没有再朝她看,劝慰了计晴几句后,他说:“快中午了,家人看你出来这么久,肯定要着急,快回去吧。我送你们一程?”他微微侧身,似乎是做了个恭请的手势。
柳乐顺着他的手看向唯一的一辆马车,险些叫出声:如何送?他总不至于忘了,车里还装着一具死尸呢。
急忙说:“不敢劳烦殿下。今日出来没叫人知道,若被家人看见问起,恐怕难以解释。走到前边就好雇车了,离家里并不远,我们走几步也无妨。”
晋王拱拱手:“既如此,恕小王失礼,先行一步。”
二人立在路边。柳乐余光中瞧见那晋王撩起衣袍,若无其事地登车走了。
.
从樱桃巷回来,计晴受到惊吓,谎称伤了风,躺在床上不敢出门。柳乐得空就悄悄去安慰她,将晋王杀人之事仍瞒过不提。计晴煎熬了一两日,见无人过来寻事,外头街谈巷议亦不闻樱桃巷的风声,始知晋王爷果然把事情料理得干净利落,心里着实对他感激不尽。
柳乐也料赵德等人不敢来报复,死了一个,对他们的惩罚和震慑是足够了。可是血淋淋的人命案子不好掩盖,谁知这一事也悄无声息,她方渐渐放下;又另有忧虑爬上心头,一日深似一日,一时深似一时:那伙人虽是恶霸纨绔,却不是愚人,平时最会看势头儿、见风使舵、枝党钩连,像赵德、常琨等还是身上有职的,最懂里头的干系,这回却毫无顾虑、明目张胆地欺负上来,分明不当回事,可见都认为计晨获罪已是板上钉钉。
心上有这重重压,柳乐实在寝食难安,就连想起晋王,她的感激也远远不及计晴那样纯粹。不过千思万想后,她决定去一趟晋王府。
这日早晨,柳乐在屋内换衣裳时,听见前头似乎有客登门,她也不去管——估摸又是哪个来问案子的亲友或骗子。她准备往王府去了,拜帖已经写好,藏在袖中,她又捏了一捏,心里还是在忐忑:既有那日,我去致谢,能算做个登门的由头吧?不知王府是什么样子,车能靠近大门么,车夫怕是不敢,还是远远停开,自己走去,能由正门进么?王府门上大概更了不得,就是做官的未必给他进去通报呢,何况我?若说王爷不在,是不是真不在……
巧莺在旁问:“姑娘咱们要上哪儿,穿得这样整齐。”
“别多话,路上我再告诉你。”刚说完,董素娥使人来叫她。
柳乐只好先来见董素娥。一进堂屋,高娴、计晴都在那儿坐着。等柳乐坐下,董素娥方开口:“刚才晋王府上的人送来一张拜帖,说王爷明日会来。”
“他肯帮咱们?”柳乐脱口叫道。心想谢音徵最终还是设法给晋王去了信,随即又想起别人对此俱不知情,后悔自己话插得太突兀,好在人人都诧异,没人留心她。
“王爷来做什么?来这儿?是好事还是——”高娴小心地问。
“你们父亲说来人很客气,专程提出明日王爷要见我,还赐了礼。”董素娥说着,从身后抱出长长一只包锦匣子,打开来,里面装着杏黄葱绿海棠丁香四匹宫缎,又有四罐贡茶。
就皇家赏赐臣民来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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份物品不轻不重,可现在的计家,能得王爷这样的礼,那真是有点儿受宠若惊。
几人默默看着,高娴伸手去摸了摸,眼睛转到计晴身上,笑道:“这料子好生鲜艳,做成了,晴儿穿上肯定好看。”
“对,对。”董素娥应着,拿起一叠杏黄的,在计晴身上比了一比,口里自语,“明日,来不及做呀,明日就来……”
计晴早就低低垂了头,连耳朵根都红了。
“又有茶叶,怎么瞧着像……”高娴先瞅瞅计晴,又看董素娥。
董素娥放下绸缎,轻轻拉过女儿的手,“叫你过来,就是不避你的意思。你也别瞒着,好好告诉娘,你可曾见过——晋王爷可曾见过你?”
“见过。”计晴用蚊蚋般的声音说。
“哦。”董素娥长长出一口气,“——他和你说过话?”
“说过,那是——”计晴求助地望着柳乐,董素娥和高娴也随之望过来。
柳乐便说:“前几日我和晴妹妹出去时碰到了几个……捣子,他们言语不大规矩,正好王爷路过看见,撵走了他们。我们谢了王爷,王爷说不必声张出去,我们也怕母亲忧心,所以回来便没提。再之前,那一回我们去谭家拜寿时,也遇见过王爷。”
“噢,是在谭家见过你们,所以认得?”董素娥问。
柳乐点点头。
“怎么那时候回来也不吱声?”董素娥责备道,又扭头对计晴说,“看来王爷是为了你来的,别怕羞——如今你哥哥不在,老爷又生病,只能靠咱们了。本来你也大了,该为你……都怨娘,最近家里事多,没顾上。行了,那些事不是你的错,如今不作兴姑娘躲在家里不见人,见就见了,都是寻常。”
她思忖一阵,开口道:“若晨儿的案子能翻,以咱们家的家世,做个侧妃总还使得吧?”依次看向高娴和柳乐,两人都没吭声。董素娥又说:“不过王爷娶妻娶妾,总是差媒人来,哪有他亲自登门的道理。莫不是他只肯给个侍妾,或者,他根本不想将人安置在王府?”
若晋王爷有意相帮,直接与计衔山商议就可以,为何要见董素娥,又送来这样的礼物?柳乐也有些拿不准他的意图了。她猛回想起在樱桃巷遇见时,他口里说过是在看宅子。现在她隐约明白了樱桃巷是个何样地方,在那儿看宅子,还能做什么用?——他的帮助是有条件的,是要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
董素娥又疑惑地看一眼计晴:“王爷是个什么想法,可有对你讲过?”
“没,没有。”计晴拼命摇头,“就那两回,我再没有私下见过他,没有讲过……”
“好了,”董素娥拍拍她的肩膀,“没讲过也没关系。他既来咱们家,肯定是有话说,即便说得不那样好听,咱们也别急着计较——王爷有难处,上头还有太后,有皇上,不能直来直去地办,但将来办法多得是。先把你哥哥的官司了了是正经,等你哥哥复职,咱们可不是个清白人家?你不是个官家大小姐?那时候王爷再去对皇上说,哪有不答应的?委屈是委屈你,就只是这一时,你看……”
“娘,我懂,你别说了。”计晴颊上红晕未褪,眼眶又红了,泪水成串地往下掉,一时答应不出,捂着脸跑出屋去。
23. 商议与登门
柳乐早就在心里摇头。先前,她模糊听见董素娥看好谭家一位公子做女婿,不过不知是计晴不愿还是怎的,并未明着提出来。后来生出这场变故,计晴的亲事自然更得放缓再议,不过她还没满十九岁,将来总可以消消停停挑选一位如意郎君。无论如何,岂能拿她当物件交易,拿她去贿赂晋王?
等计晴走远,柳乐直言不讳道:“不行,不能为了救哥哥,却将妹妹搭进去。大哥和晨大哥知道,也断不会答应。何况这还是往好了想,能不能救出人都不一定。我也见过这位王爷——虽说那回是给我们解了围,他不过顺便的事儿——我看他不像是个仁人君子。他连给个正经名分的诚意都没有,又怎会帮我们?咱们势单力薄,不是正好任他揉圆捏扁?上次我听见别人议论,说先前他身边好像有位平民女子,如今似乎下落不明,——足见此人不可靠。若他骗了晴妹妹,再将她弃之不顾,岂不是毁了晴妹妹一辈子?”
董素娥顿足哀号:“现在这个样子,晴儿就是嫁,能嫁个什么好人家?她的一辈子已经毁了。你当我愿意拿晴儿换晨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做娘的不疼他们,还有谁会疼?都撒手不管,光凭我一个老太婆,钱也使了,人也求了,除了着急忙活地抱佛脚,还能再想出什么别的法儿?晴儿跟了王爷,就是再不济,这辈子吃穿不用愁。晨儿关在监里,是死是活都没个准信儿,想见一面比登天还难,万一在里头出点事情,那时候什么也晚了,我和晴儿靠谁去?左也靠不得,右也靠不得,少不得医好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柳乐见婆母稀里糊涂,且还大有埋怨自己之意,本欲再辩几句,转念又想现下不是自家人吵架的时候,越吵越乱,便压下气,闭口不作声了。她心里还在琢磨,晋王果真是要趁机霸占计晴?虽见过几面,可是对他那个人,她一点儿都看不明白,总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不过万一他真是受谢音徵所托,没有其它存心,岂不是错怪好人?反正他要来是挡不住了,刚好也免了自己上王府,等他来过再说罢。
高娴也劝道:“柳妹妹也是为晴儿着想。而且,虽说跟王爷,比起寻常做小不同,可若是太不像样,父亲面上恐不好看。”
“性命重要还是脸面重要?你们父亲就是把脸面看得太重,早舍下脸去求人,早没这些事了。”董素娥又哭起来。
高娴忙说:“不过我看,王爷未必不肯给名分。说不定他就是打算先办妥二弟的事,再差人说媒。这次只是来打声招呼,好让咱们不要太着急。”
“对,对,恐怕是这个意思,我是糊涂了,怎么没想到。”董素娥连声赞同。可她擦干泪后,眼神又黯淡下来,发愁地看着四周,“这儿太破旧寒酸,王爷来了坐哪儿呢?站、坐都没个地方。我说得去哪里借几样家具来摆着,赶不赶得及?”
柳乐忍不住说:“打扫打扫就行了,咱们茅屋草舍,也是干干净净的,不怕脏了谁的脚。”
董素娥又悲泣道:“他什么时候来,用不用饭?总还要招待茶水,这可怎么办,一上来就要开罪人——计家也是世代诗书,连只像样的茶杯都寻不出?王爷不晓得,还以为咱们故意怠慢他。如今再出不得差错,罢,罢,把我的头面取出来卖了,好歹买几只杯子。”
计家当然不至于寻不出茶杯,缘故是搬家之日到底太过仓促,多少细软都顾不上收拾,谁还记得茶具,故只带了平日里用的一套,——也不知该怪丫环没捆扎好,还是怪小厮毛手毛脚,就这一套搬动中偏生又摔烂了。
想起这些鸡零狗碎的狼狈事,勾出新愁旧恨,董素娥悲从中来,哭喊着唤人:“去看看我那匣子里还有什么,索性都拿出来卖掉,成不成就指着这一回了。”
柳乐只好拦住说:“咱们家现今这个状况,王爷又不是不清楚,没必要打肿脸装胖子。我那只巩县窑杯子,虽不是值钱东西,总算是件古物,外面不容易见到,充得过去。我好好擦洗一下,对付着使吧。”
高娴也在旁劝说,董素娥听了方不言语,慢慢地止了哭,算是默认了。
话一出口,柳乐便心中暗悔:杯子是她父亲家中传下来的,一次母亲说干收着也无趣,因恰有五只,便取出分给全家人用。五只陶杯造型古朴,分别是黑、青、黄、绿、蓝五色,她选了只蓝的,爱它釉色艳而端凝,又喜它不轻不重,趁手易握,日常喝茶喝水,用了好多年。她从不和人共用杯盏,只是那一回,禹冲又要出门,临行前道别,在她屋子坐了一会儿。她说:“我去给你泡些茶。”禹冲拦住,“我马上就要走了,你别动。”她也不想走开,就拿她的半杯茶给禹冲喝了。
如今杯子拿去给王爷用过,她不能再留着。柳乐心头作疼。
这时听婆母嫂子又商量待客的果品,她负气说:“用不着白白忙活,他们出门,大概本来也不会随便吃外头的东西;茶叶现成的——他不是送了些吗?我这儿还有些零碎银子,等会儿我和大嫂出去买几样点心果子,摆着好看。他不肯吃咱们自己吃,筠儿、筱儿吃。”
大家都无甚话说,高娴又问:“父亲是什么意思?若王爷明日果真提起和晴妹妹的事,万一父亲不肯,谈僵了——”
董素娥想了想,道:“你们父亲那儿,先不要多说。我告诉他,王爷既提出要见我,可能是有些话对我说方便些,让他不要掺和,到时候避开。等我问明白王爷,再作计较。王爷来了,让陈嬷嬷带筠儿、筱儿出去玩,让巧莺在外头上茶,你们两个坐在里屋,留神听着些。我怕跟前一慌忙,听岔了意思。”
柳乐也正有此意,董素娥却看她说:“你们只听着就是,不管是说好话歹话,都等着下来咱们再慢慢商量,可别当场叫唤起来,把事情弄坏了。”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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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得,王爷没走之前不能出声。”柳乐答应了。
董素娥又说:“让晴儿也来听听,愿不愿在她,省得来日又是我落一场埋怨。”
当下计议已定,各人自去忙活不提。
次日上午,董素娥拿出几个钱,叫人带两个孙女出门玩耍,并对计衔山说:“王爷这时来,能为何事,一定还是为晨儿。只不知他是打算如何。有些话老爷不好一下子应承,倒不如我先探探口,等回来再和老爷讨主意。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没多大见识,破着老脸求他一求能怎的?说得不好,他也不能见怪。他来这儿,必然不备轿马,算不得正式拜访,再说我们想管待也没的管待,含糊些算了。你一向身上不大好,干脆推病,见个礼就罢了。”
计衔山如今下得了床,只是经过这番,精神大不如前,已显出老态来。听董素娥如此说,他半日提不出异议,只缓缓点一点头。于是,一家人胡乱吃了几口饭,专一等候晋王。
正午后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管家媳妇慌忙跑进屋,压着嗓子说:“来了,来了,王爷现和老爷在厅里见面,只带着一个跟从。”
董素娥赶紧把媳妇女儿向里屋推,“快进去坐好,千万莫出声响。”她急忙整整衣裙,走了出去。
三人挨着在床沿坐下,个个屏息凝神。隔一道竹帘,外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一阵脚步响起,是管家带王爷过来了,董素娥迎上前,将他让进屋子。
晋王道:“请老太太转上,受小侄一拜。”
“岂敢,岂敢,蒙王爷不弃下顾,老身惶恐。”
“是小侄久疏问候了。”
“快请坐。”
外面谦让再三方才坐下,只听董素娥说:“王爷休嫌轻慢,家中遇事,临时在此落脚,只好请王爷将就用些粗茶。不,不,瞧我一张嘴就胡说,这茶是极好的茶叶,只是我家里寻不出好水,拿井水煮的,真是糟蹋了天物了。”
“茶叶算不上好,不过这只杯子倒不俗,我瞧像是唐朝的东西。”
“王爷慧眼。”董素娥笑道,“不当在王爷面前自夸,不过我们计家说起来也算是旧家。家下有几件世传不值钱的旧物,王爷见笑了。”
“这不是十三圆圆的芙蓉酥?他们家的杏仁酥最好吃,只是恐怕不容易买到。”
“家里媳妇备的,小人儿家,能见过什么,哪懂得东西好坏,王爷多担待。”
柳乐在屋内听见,险些哼出声。十三圆圆是家糕点铺子,制作的各种点心都好吃,杏仁酥又是其中最受欢迎的一样,每端出来,一盘子一霎便被抢光了。昨日她没买,一则根本买不到,二则便是有,杏仁酥价钱那么高,她可不愿为这个太花费,——连芙蓉酥她尚且嫌贵,只是为它样子好看,这才咬牙把身上不多的银子又破去些,本以为足可以充得过,没想到晋王爷这等眼尖口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