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梦》 1、要帮忙吗 祁平市六月的天,热得蛮不讲理,就连隔壁家的狗,都蔫蔫地在荫凉处躲懒,一改往日对着路过的飞虫都要吠上两声的神气样子。 “阿丽,怎么现在才拜神,都快十点了。”蓉婶的大嗓门在楼下响起,隔着楼层都能传到罗颂耳朵里。 “今天初一嘛,想等家里的小孩起床一起拜拜。这快出成绩了,心总是有点不踏实。”罗颂的妈妈宋文丽笑着回答。 “哎呀你家颂囡成绩一直是这个”蓉婶用没拎菜的那只手竖了个拇指,“有什么好担心的。” 没等宋文丽回答,罗颂就趿着人字拖走进小院里了,笑眯眯地打招呼:“蓉婶早。” “不早了,我都要回去煮饭了。”蓉婶笑她。 宋文丽朝香炉那边扬扬头,说:“罗颂你快去拜拜,记得说点好话。” 她说完转向蓉婶继续话家常,“前几天看到那个住你们三楼的年轻人大包小包地坐车走了,是不租了吗?” “诶这里离市中心那么远,那些大学生都是看这里月租便宜,当个临时落脚地而已,上班几个月有点钱了肯定都急着搬走啊。” 蓉婶略带埋怨地叹了口气,“都跟老头子说了,都是租,不要总拣着大学生来租,他们房子换来换去的没定性,还不如租给附近工厂上班的人。” “大家都知道,是你们家苏伯心善,特地帮一下那些毕业了没钱又刚进社会的年轻人。”宋文丽回道。 听着这话,蓉婶倒是隐隐露出些骄傲,“不过幸好房子租得快,今天那间房又要搬进来一个。” 她脑门上的汗顺额角往下淌,汇聚在脸颊的褶皱里,蓉婶抹了抹汗,“不说了,我真的要回去煮饭了。” 送走蓉婶,宋文丽将香炉旁的金纸拿给罗颂:“刚好你来烧,你妈我也得去做饭……诶你这么大个人,注意点形象好不好,牙膏都没冲干净呢。”宋文丽揩了揩女儿的嘴角,露出妈妈式嫌弃脸。 罗颂也回了个无辜的表情:“妈你还是去做饭吧。” 燠热的天让烧金纸这项罗颂往日最喜欢的任务都变得不好玩了。 罗颂蹲在地上,盯着金纸炉里的火,适时地将其余金纸搓开并放进去,让火焰一茬一茬地接着。 她百无聊赖地重复这些动作,这时,外面传来了拉动行李箱的声音。 城中村的地面都是粗糙的水泥,以及多年未修整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坑,行李箱在路面拖行的声音大得像警报声,让人心疼轮子会不会就地阵亡。 行李箱的声音由远及近,到了罗颂家院门的时候,她抬起了头。 拉着行李箱的是个年轻女孩,高挑苗条,戴着鸭舌帽,穿着防晒外套和紧身牛仔长裤,口罩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能看到露在外面的脖颈,皮肤白得晃眼。 除了大大的行李箱外,她还拎着一个巨大的塑料手提箱,背着电脑包。 这应该就是蓉婶说的那个要搬进他们楼里的年轻人了,罗颂心里还想着呢,对方早已经走过了。 不过一两秒,外头传来嘭的一声,声音大得突兀,吓了罗颂一跳。 罗颂将剩下不多的金纸一股脑放进炉内,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灰后,朝门口走去。 隔着铁门朝外望去,原来是方才那女孩手里的箱子,不知怎的掉在了地上。 箱子眼瞧着是摔坏了,连卡扣都被摔得脱落,里面的东西零零碎碎地撒了一地。 见状,罗颂毫不犹豫推门而出,对着正忙碌捡拾的女孩说:“我帮你一起吧……?” 闻言,蹲在地上的女孩才抬起了头,望向罗颂。 两人对视,罗颂注意到她有双溜圆的杏眼,圆得像枝头垂下的花苞。 她点点头:“谢谢。”声音也轻柔,让人听着很舒服。 罗颂哈哈笑了两声:“小事。” 两人再没说话,只埋头捡着,满地的东西很快就被捡完了。 塑料箱被塞得满满的,但盖子已经合不上了,见状,罗颂抱起箱子,说:“你也不方便拿了,你要去哪,不远的话我帮你拿过去吧。” 那女孩稍稍迟疑下,指了指隔壁那栋楼,说就是那,三楼。 罗颂眨眨眼:“那走吧。” 两人又是一路沉默。 老房子没有带电梯的,都是步梯。 站在一楼的阶梯前,罗颂估量了一下对方的身板,说:“你抱箱子我拿行行李箱吧,我劲儿大。” 没等对方推辞,罗颂已经将箱子递到她面前。 女孩顿了顿,接过箱子,又朝罗颂道了声谢。罗颂双手拎着箱子跟着她上楼梯,边走边说:“不重,没事。” 饶是如此,等罗颂放下箱子的时候,还是喘了几口气。女孩将箱子放在地上,摸出背包里的钥匙,打开右边那扇门,对罗颂说:“进来吧”。 罗颂帮着将东西拿进了房内。 房子基本上可以算是空房,除了床架和一套不知道转了几手的桌椅,再没别的家具了,看起来并不像是能立刻住人的。 房子的简陋似乎也让对方有些,掀开一边的口罩带子,说:“这也没有地方能让你坐,不好意思啊。” 说完,紧接着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瓶阿萨姆,“谢谢你了,喝奶茶吗?没开过的。” 说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罗颂。 对方摘下了口罩,罗颂才终于得见真容,的确是个漂亮的女孩。 一看就是仔细打理过的细挑的眉毛宛如柳丝随风拂面,皮肤白皙,唇红齿白,鼻翼上的一颗小痣平添几分俏皮灵动。 罗颂不动声色地欣赏了一番对方的美貌,至于阿萨姆,她没接。 罗颂指着窗外对着的那幢楼,说:“我家就在那。我喝水回家喝去,你留着吧。” 她想了想还是问出自己的疑惑:“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今天要住这吗?” “下午还有其他东西会送到,简单收拾一下,晚上应该就能住人了。”说话间,女孩也顺着罗颂的手向外望去,正是刚刚那个带院的房子。 对方大抵和自己是同龄人,罗颂本就不是内向的人,顺势大大方方地笑说:“那新邻居你好,我叫罗颂,罗宋汤的罗,歌颂的颂。你呢?” 女孩似乎是有些惊讶于对方的自若,但也笑着模仿罗颂的自我介绍句式:“你好,我是杨梦一。白杨的杨,做梦的梦,一二三的一。” “很高兴认识你哦,有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罗颂认真地说。 杨梦一听着这话后,几不可查地怔了一瞬,不知心里转过什么,忽然扬起了一个堪称艳丽的笑,“那好,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罗颂并没有注意到对方神情的细微变化,只觉得美人一笑的杀伤力巨大,饶是同为女生,自己多少也有点招架不住。 她蓦地有些赧然无措,“啊那我先回去了,不打扰你收拾了。” 杨梦一弯着笑眼,目送她下楼,等罗颂拐个弯看不见身影后,她的嘴角才慢慢落下,待脚步声彻底消失时,她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与方才的她判若两人。 “罗——颂——”杨梦一极慢地念出她的名字,在字与字间将今早的交集逐帧逐帧地过了一遍,像是扫描仪,又像分析器。 邻居?信教?卷发?学生? 只是思考来去,她什么也没得出。 没由来的善意和有所图的不轨一样令人讨厌,杨梦一心想。 罗颂对此一无所知,孩子甚至乐呵呵地回家等待开饭。 吃过午饭,罗颂从冰箱里拿了盒冰柠檬茶,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打算将昨晚开了个头的电影看完。 忽然手机弹出了条消息,是秦珍羽发来的:三点球场见,别迟到。 罗颂随手回复:谁迟到谁是狗谁买水。 对面秒回:冇问题! 罗颂将手机丢到一边,按下播放键。 影片在电脑上放着,罗颂的思绪却游移起来。 她的眼睛却从屏幕飘到了书桌正对着的窗户,窗外是苏伯家的楼,稍稍抬眼,就能看到早晨那个女孩子的房间,高度差让罗颂只能看到白花花的天花板。 罗颂脑海里浮现出杨梦一的眼睛,明明是小鹿那样的圆眼,初见时里头的戒备却几乎要化为实质,让自己有种冒犯了人的感觉。 但她似乎也是爱笑的?罗颂有点想不太明白,怎么她的笑里反倒没有疏离。 但不管怎样,杨梦一的美都可以说是毋庸置疑的,或者说,是自己很欣赏得来的那一种类型。 她的鼻梁那一颗小小的痣,远看不显眼,近看又给她的脸更添了些稚拙的天真感。 嘬了口柠檬茶,罗颂又想到了那间房子,计算着要把那样一间房子在一天内打造成可居住的小窝的难度是多少。 罗颂开了会儿小差,等反应过来只得拉回进度条,补回刚刚没看到的剧情。 时间流逝得很快,等电影播到片尾卡司表,也差不多到和秦羽珍约定的点了。 罗颂没关页面,就着电影片尾曲打开衣柜,拿出运动短裤换上,再随意顺了下头发扎成高马尾,带上篮球就骑车出门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2、夜半遇新邻 六月份,除了中高考生,学生都还在上课,都用不着占场,罗颂到的时候整个球场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朝着秦珍羽家的方向站着,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右上角的14:58。等数字跳到59的时候,远处出现一个狂奔的身影——是秦羽珍在边冲边喊“我没迟到——!我没迟到——!” 踩着点到了球场的秦羽珍,抱着篮球架子大喘气。 罗颂一点面子没给地挖苦:“是没迟到,不就是喘得像狗嘛。” “反正没迟到嘿嘿。”秦羽珍毫不在意,等气儿喘匀了,又问:“今天几个定胜负啊。” “跟之前一样,五十吧。我先,毕竟比你早到。”说完,她拿过秦珍羽的篮球拍着走到三分线外,秦珍羽也跟上去了。 她俩打的是一对一,在约不到人打球的日子里都是玩的这个。 一方进攻一方防守,看着简单不用跑全场,但防的人心思百分百放在守上时,想进球也不是容易的事了。 罗颂和秦珍羽小学就在球场上认识,碰巧读的是同一个学校,于是又都在四年级的时候进了校队。 俩人一路同校一直同队,一直打到高二,只因为高三生不配拥有体育活动。高三一整年,她俩都只能在周末来社区球场解解馋,还是周五晚上打到深夜、周六白天狂写作业换来的。 秦羽珍个子小,但灵活,对上一米七几近八的罗颂是一点不怵。后卫对前锋,这些年彼此球技的精进都得给对方磕头道谢。 她边运球边喊罗颂的外号:“阿汤,我下个周末去你家借住一下ok吗?” “没问题啊,你家干嘛了?”因为罗宋汤而绰号阿汤的罗颂问道。 “那周末我小姨来家里玩,带着她小孩,喏,就是那对很烦人的锅盖头双胞胎啊,再加上我弟的话我是真受不了,先跑为敬。” “笑死,你要记得锁房门,别回去又发现什么东西给cei了。” “还用你说哦!”想起曾经的痛苦记忆,秦珍羽的脸都皱成苦瓜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混合着暴烈的日光和等待。 高考结束后的日子,对比高考前的生活,舒服得不像是能真实存在的。让大多数考生等得焦虑的最终成绩结果,也并不会影响罗颂的心情,倒也不是自信到自大,只是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无论怎样去度过这段等待的时间,结果都已经在高考结束那一刻注定了,与其焦急,不如坦然。 一个礼拜的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走了,到了秦珍羽约定好来借宿的那个周末,她是周六晚上去到罗颂家的,一进门便熟络地和罗母打招呼:“丽姨,我又来打扰啦!” “哪里打扰了,你来了家里更热闹。来,过来吃水果啊。”宋文丽笑着说。 这不是客套话,两个孩子从小学就认识,互相串门了无数回,连带着两家父母都成了老友。 “好嘞。”秦珍羽拿起一瓣橘子,“诶远叔呢?” “他又接了个工程,得过几天才能回来了。” “这样哦。那我先上去找罗颂啦丽姨。” “去吧去吧。” 楼上,罗颂正在ipad上涂画,秦珍羽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没抬头继续画着,“都九点了,怎么这么晚。” “别说了,明天不是出成绩吗?我妈我小姨把我抓在沙发那,为我填报志愿出谋划策。”秦珍羽叹了口气,“差点脱不了身。” 秦珍羽说着,走过去凑过头去看罗颂手里的平板,画里是一枝郁金香。 “有的时候我真嫉妒你,读书和篮球那么好,画画也那么好。上帝到底给你关了哪扇门。”秦珍羽夸张道。 “画来玩玩罢了。”但罗颂还是认真想了想,抓过自己马尾说:“这扇门算是上帝老爷是给我焊死了吧。” 秦珍羽捧腹大笑。 罗颂的头发随了她妈妈,是天生的自然卷,颜色也是偏浅的棕色。 她从小到大因为这个闹了不少笑话。 幼儿园的时候被同龄小朋友认定是外国人,长大了被抓仪容仪表的教导主任堵在校门口,批评怎么年纪小小就去烫发染发,最后还是亲妈去学校给证的清白,就连拍证件照也会有工作人员委婉提醒发型问题。 之后,两人就今晚看什么进行了一番激烈讨论,最后决定看之前大热的丧尸题材韩剧,并且要一口气刷完10集。 关了灯,打开电脑,营造点低配版家庭影院的氛围,两人看起了剧,偶尔穿插一两句吐槽或闲聊。 夜色深深,五集过去了。剧没看完,饮料和零食已经空了。 “夏天没有冰饮,看剧没有零食。这叫受刑。”秦珍羽义正言辞,“作为主人家,你应该主动去补货。” “你少给我来这套。”罗颂扯出经典假笑,“来,剪刀石头布,输的去买。” “好,剪刀石头布!” …… 十分钟后,罗颂出现在了村外的小卖部里,那是午夜时分围村附近唯一一家开着的店。 罗颂拿了两板柠檬茶和一堆薯片辣条准备去柜台结账。走过乳制品的冰柜时,她顿了顿,腾出手开门,鬼使神差地拿了瓶阿萨姆。 罗颂拎着红色塑料袋转进回家的巷子里,袋子沉甸甸的,提耳处有点勒手,她低头将袋子换个手。 一抬头,她才注意到前方有三个人。靠后的是两个并排而行的男人,最前面的则是个女人,穿着修身的旗袍,能看出她身材曼妙。 至于那两个男人,虽看不见神情,但偶尔窃窃私语又指着女人发出小声□□的行为,一看就是心怀歹意。 罗颂不是什么不顾自身安全的圣母,却也不想让那名女性孤立无援,甚至是发生什么危险。 更何况作为一个从小在这长大的本地人,周围的房子里住着的,可都是和家里认识的叔伯姨婶,罗颂是一点都不怵。 她快步向前迈去,越过那两个男人,走到女人身边,用周围人都可听清的音量说:“怎么现在才回来,等你好久了。”说完,侧头向后看去,罗颂的眼神带着凶狠的警告。 那俩男的如她所想,长得多少有点贼眉鼠眼的样子,先前大抵是觉得女人看起来瘦瘦的,且独自一人,是个好欺负的对象。 这会罗颂一来,光看身高都比其中一男的高上不少,更别说常年的运动锻炼出来精瘦的体格,握着塑料袋的手臂青筋峦起,看起来便富有力量。 悄摸儿地,那两人就拐进最近的一条巷子里,没了踪影。 罗颂这才有心思打量起身旁的人,当对方也转过头的时,她才发现这个深夜独行的旗袍女人就是杨梦一。 几个小时前的富文大厦里—— 杨梦一今晚运气不好,在金玉宫里被一迎面走来的女孩吐了一身,但其实她甚至都不是这店里的员工 她在楼上的另一家叫星天地的量贩式ktv里当前台的,只是来给这的姑娘跑个腿,送些东西。 任谁被吐了一身,都支不起好脸色,但她在别人的地界里,也不能怎么样。 不过,呕吐的女孩和一旁扶着她的那位,反而比杨梦一还惊慌,那大概是金玉宫新来的人。 但惊慌归惊慌,醉酒也是真醉酒,一时不察,那女孩便软趴趴地跌到了地板上,吓得她朋友酒都要醒了。 杨梦一忍着不快,朝她们摆摆手就走了。 金玉宫这样的灯红酒绿的地方里,每一次推杯换盏,都是一场妩媚的博弈。 那些老男人最会辨识真正初入欢场的雏鸟,个个像鲨鱼闻着血那样,总爱一轮一轮地灌新人喝酒。 平日道貌岸然的人在这里,却是连装都不屑于装了。 那醉酒的女孩,大概也是这样被灌醉的。 她也不想为难人家小姑娘,也只能认下这个无妄之灾了,朝她们摆摆手,走了。 回到星天地里,瞧着这个点也不会有客人上门了,她拜托服务生阿贸替她看一会,自己去了卫生间,想着怎样处理一下衣服上的污渍。 在卫生间的水池前,她犯了难,呕吐物波及的范围太大了,压根清理不了。 她叹了口气,只能掏出手机向莎莎求助,问有没有衣服借她一套。 莎莎是金玉宫的姑娘,俩人在楼下垃圾桶边上抽烟时认识的,碰见的次数多了,也算是熟人了。 莎莎消息回得快,大概是没上房,说过会儿给她拿来,不过衣服可能露肤度有点高。 杨梦一现在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没一会儿,莎莎就来了,拿来的是一件旗袍。 瞧见杨梦一身上的呕吐物时,脸皱得比咸菜还厉害。 杨梦一看看手里的旗袍,又看看莎莎,眼里的震惊显而易见。 “我哪有别的衣服啊,小姐。”莎莎两手一摊,“将就着穿吧,总比你身上带着……要好吧。” 杨梦一无奈,拿着旗袍进了格子间,一阵窸窸窣窣后,略不自在地扯着身上的旗袍走了出来。 莎莎原本只是躲懒,反正今晚也不打算再上房了,这会见到穿着旗袍的杨梦一,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绛紫色的七分袖长旗袍,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显得腰肢不盈一握。 “草,你他爹的怎么穿得比我还好看。”莎莎羡慕地想要上手摸,被杨梦一躲开了。 没摸到,莎莎也不生气,只认真问道:“一一,你条件这么好,真不考虑来金玉宫吗?我们这也算素场,小姐有权利选择不出台的。” 她边说边瞅着星天地这寒酸的厕所,“总比你在这赚得多。你在这一个月的工资,加上跑腿的钱,我们那两三个晚上就能赚到。” “星天地还好吧,主要是你们那太富丽堂皇了。”杨梦一笑笑。 莎莎也不气馁,只耸耸肩,“改变注意了记得告诉我,我介绍进去的话还能找阿文要人头费。” 杨梦一嗤笑一声,推着她出了厕所门。魔/蝎/小/说/m/o/x/i/e/x/s/.c/o/m 3、答谢饭 杨梦一想着今天是工作日,现在也一点多快下班了,自己稍微早退一点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去前台拿上自己的包,跟阿贸说一声后,就跟莎莎一起走了。 等进了电梯,莎莎语气揶揄:“你们那小哥看你看得眼睛都直了。” “是吗,我没注意。”杨梦一随意道。 莎莎“啧”一声,“你真的很无聊,当时芯姐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欣赏你啊。” 杨梦一轻笑出声,在富文大厦门口跟她挥挥手,转身去了公交站。 这是杨梦一第一次穿旗袍,没什么羞耻感,纯粹觉得不太舒服,很卡腰身,颈背也箍得紧。 公交车上没什么人,但刚下巴士,从大路转进巷子后,她就察觉后头有人跟着了。 杨梦一不会天真到认为自己能打赢两个成年男人。 被跟着的这一路,虽然表面不显慌张,但她的手都攥紧了,指甲几乎插到肉里,大脑在疯狂转动。 其实在看房子的时候,杨梦一就知道这个位于祁平市的边沿地带龙西区的城中村,房租低,最大的住户群应该就是收入不高的外来务工人员,居民整体素质不高,甚至算得上鱼龙混杂。 不过对于她来说,这离市区远,远到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与她有过交际的人会住在这,就是这个地方最大的优点。 正焦虑时,突然出现的人帮了她,杨梦一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盛夏的天里,自己硬生生出了一背的冷汗。 杨梦一转过头去,正准备道谢,才发现这就是那天帮自己搬行李的女孩罗颂。 杨梦一:……想给她颁个热心市民奖。 忽然又想起自己的穿着,在此时此地都显得怪异且充满可猜想的空间,杨梦一的喉咙有些紧,一时忘了说声谢。 所幸对方似乎也不是八卦的人,两人对视片刻,还是罗颂先开了口:“走吧,送你回家。” 两人一路沉默。 再次上去杨梦一的房子,这回罗颂只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但在她开灯那一刻,罗颂还是震惊于屋子的变化:暖色的墙纸、柔软的地毯、书架、小茶几,这只是罗颂目光所及之处。 窗台边的烟灰缸吸引了罗颂的视线,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睛,最终落在对面人的身上,杨梦一从见面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罗颂在彼此的寂静间暗暗打量对方。 杨梦一垂着眼,叫人看不清眸中神色。 绛紫色的旗袍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像是轻轻一蹭就会泛红。 七分袖外露出的臂腕,骨骼纤细,宛如藕段。 她的身子很薄,却压住了旗袍堪称挑剔的裁剪,看起来很软乎。 “谢谢。”杨梦一终于说话了。 罗颂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 说毕,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拨开袋中的重重零食,摸出一瓶阿萨姆递向杨梦一,“听说牛奶解酒,不过这只有一瓶奶茶,你凑合一下?” 其实在巷道中,罗颂刚靠近,就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酒味。 不过到底是她的生活,旁人无权置喙。 杨梦一知道,身上的酒味大概是刚刚被吐一身造成的。 但她没有解释,只抬起眼,定定地望着罗颂,仿佛走了神,又似是在打量。 她倏而展颜,弯起眉眼,甚至笑得以手掩唇。 她接过阿萨姆:“谢谢。”连声音都像是被笑意唤醒了,又恢复第一次见面时的轻柔。 罗颂挠挠头,“那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啊。” 杨梦一颔首。 虽是邻居,但自上回见面后,俩人再未碰面过,罗颂也很少再想起她,今天……倒又开了回眼。 罗颂回到房间,秦珍羽半身撑在床上,上半身欺身伏到电脑桌前点继续,随口问:“怎么这么慢?” “刚刚碰到了个新邻居,聊了会儿。”罗颂没有细说。 秦珍羽突然想起什么,“明天出成绩了,我还是在你家查完成绩再回去吧。你会紧张不?” “还好,估算了一下分数,应该能到自己的预期。”罗颂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住。 秦珍羽叹了口气,“妈的,一想起这事我就紧张。”她开了包薯片,往嘴里塞了一片,“还是先看剧吧。” 凌晨四点,两人才肝完这部剧,收拾收拾倒头就睡。 昨晚熬成那个狗样,第二天自然是不可能早起得了,待罗颂和秦珍羽睁眼,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十二点。 洗漱完一下楼,只见宋文丽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看到她俩就眼睛放光。 “成绩应该已经公布了。你们要不……先查一下成绩?”宋文丽看起来有些紧张。 “我可以啊,”罗颂接收到老友的求助信号,“珍羽就随便吧,万一人家也想回家才查呢。妈,你在楼下等我哈我上去查一下。” 说罢,两人又噔噔噔地上楼了。 “你要不要查?”罗颂坐在电脑桌前看着蔫蔫的秦珍羽。 “不要!让我再苟一会儿……”秦珍羽一口拒绝。 等罗颂把考生号和密码都输完,准备查询的时候,秦珍羽忽然站起来,“等等!” 她走到罗颂旁边,“还是让我先查吧,早死晚死都得死。你成绩那么好,待会搞得我更紧张了。” 罗颂顺从地为她让位。秦珍羽多少有点上断头台的感觉,以最快的速度打开自己的成绩页面,在等待内容出现的时间里闭上眼,哭丧着脸说:“要不还是你帮我看吧,我好紧张。” “你确定?”罗颂对秦珍羽的纠结性子又非常深刻的认识,再三确定后才看向屏幕,随后拍了拍秦珍羽,“你还是自己看吧。” “啊啊啊为什么!很糟糕吗!”秦珍羽一瞬间紧张到想尖叫。 “你先看啊。”罗颂毫不留情地抓住秦珍羽的肩膀一顿猛摇。 “啊好啦!你别摇我!”秦珍羽慢慢放松脸上的肌肉,右眼先睁一条缝,左眼再跟着睁开,接着,她的双眼越睁越大,“卧槽!!!我没看错吧!!509!!五字头!!!” “没看错,你就是上了五百。”罗颂又拍拍她的肩膀,“现在要不要考虑一下把电脑让给我?” 秦珍羽依然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我上五百了,我竟然上五百了!”她猛地一下站起身,“啊我要回家跟我爸妈说!我上五百啦!!” 饶是对老友的一惊一乍做好了心理准备,罗颂还是被吓得一激灵,方才摇摇头坐了下来:这傻孩子怕不是忘了自己还有手机? 罗颂淡定地继续查自己的成绩。 宋文丽在楼下等得手心都要出汗了,才等到女儿从楼上下来。她几不可察地咽了咽口水,“小颂,怎么样啊?” 罗颂给了妈妈一个安抚的笑容,“623。够上祁大了。” 闻言,宋文丽一下就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如释重负地笑道:“真的是!我比你还紧张呢!” “你等等啊,我给你爸回个电话。”宋文丽拿出手机,又忽然想起奔了出去的秦珍羽,“诶对了,珍羽怎么了,刚刚一溜烟就跑了。” “没事儿,她考得也不错,急着回家跟她爸妈说呢。” 宋文丽听着也高兴,“考得好就好啊!你们俩都考得好真是老天保佑!等会儿再去神台上柱香啊你!” 罗颂点头,“知道了妈。” 宋文丽兴高采烈地给爱人报信去了,还嘱咐他明天回来的时候带只观水市的烧鹅,加餐给孩子贺贺。 吃过午饭,罗颂又回房倒下,闭眼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近乎通宵真是,又爽又能掏空人。 罗颂躺着躺着,又浅睡了过去。忽然,门口传来叩叩声,是宋文丽:“阿颂,院门口有个女孩来找你。” 罗颂沉到床底的清醒一下被提溜上来,懵懵地应:“好,我现在来。”又重重眨了两下眼,让神智归位,这才下楼。 一出门,就看到了杨梦一。 下午最热的点,她站在烈日下,肆无忌惮的阳光几乎要将她吞没。 但杨梦一似乎不觉得热,依然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防晒外套,看起来依然丽人。 罗颂不自觉地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希望毛没有太炸,再走上前,“嗨,你找我啊。” 杨梦一似乎笑了一下,“嗯,找你。”她的声音很柔和,“想请你吃个晚饭,答谢你。” 不用想都知道她想谢什么,但罗颂没有推辞,一口应下了,“好啊。” 闻言,杨梦一抿嘴笑笑,“那六点半见吧,也在这里。” 罗颂挠挠脖子,不自觉跟着咧嘴:“ok。”忽然想起什么,罗颂扬扬手机,“那要不我们加个微信?”声音里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 杨梦一倒是大方地亮出二维码,两人互加好友后,她就回到了出租屋。 站在出租屋的窗前,杨梦一敛着眼皮看向窗外,日光洒落在罗颂身上,她浑然不觉炽热,还站原地低头捣鼓手机。 看着看着,倒是站在屋子阴凉处的杨梦一有些微说不清的烦躁,扯上了窗帘。 罗颂回屋里就和宋文丽报备,说今晚不在家里吃饭。 宋文丽正在厨房里忙活,闻言手上功夫也没停:“诶刚刚那女孩就是租蓉婶房子的吧。你们怎么认识的?” “她搬家来那天,我搭了把手。”罗颂说着就走到了水池边,帮着洗菜择菜。 宋文丽没再说啥,只叮嘱她最近天热,今晚不要吃太热气,不然喉咙痛发烧又要难受。 罗颂自然是连连点头应好,至于会不会老实听话,那就另说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4、答谢饭Ⅱ 期待着某事某物的话,时间也会变得既快又慢——盯着时钟望眼欲穿的时候,时间的流逝就像水滴石穿愚公移山那样缓慢,但又会突然在某个时刻反应过来它即将到来,从那刻起时间似乎就像火花溅闪,快得惊人。 罗颂就是这样,等注意到时间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半将至了。 她急急忙忙换了身衣服就往楼下走,在玄关处一边踩着鞋子,一边跟妈妈招呼声就出门了。 刚打开门,就看到院子外安静等候的杨梦一,穿着跟中午一样的衣服,只是把头发盘成高高的丸子头,露出修长纤细的脖颈。 杨梦一也抬头望向声响来源处,和罗颂的眼神正正撞到一块,便下意识地先弯了眉眼,亮出笑意。 俩人并排走在路上,杨梦一才说:“我搬来时间不算长,对这边也并不很了解,倒是想麻烦你有没有什么好店带我去尝尝。” 罗颂笑道:“都要吃你一顿饭了,这点小事当然不在话下。”紧接着便问起了对方的口味喜恶,得到的答案是笼统的,于是干脆领着人往那家开了多年的老店走去。 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也就到了。 “客米餐厅?”站在门店前的杨梦一照着旧得掉色的招牌,略带疑惑地念出上面的字。 罗颂扑哧一笑,“是客来餐厅,开了好多年了,招牌老旧了也一直没换。”边说边引着杨梦一在餐馆外摆的椅子上坐下,“别看这看起来破,味道是真的好,我们都是吃着它长大的。” 说话间,一个十岁模样的孩子从室内走出来,将餐牌放在她们的桌子上,随后拿出口袋的纸笔问:“要什么?” 罗颂熟练地用茶水烫起了餐具,“先放这里,我们自己写。”那孩子听罢就转身进了屋。 罗颂将餐牌推到对面,“你看一下?” 杨梦一看也没看,笑说:“推荐就推荐到底,你来点吧。”罗颂也就不再推辞,拿起纸笔唰唰地写下几个菜名,再将纸笔送回了收银台。 杨梦一的视线随着对方高挑的背影远去,复又回到面前烫好的碗筷、满杯的茶水,微微挑了挑眉。 其实她的注意力从一开始就一直放在罗颂身上,毕竟答谢是真的,好奇也是真的。 罗颂出来的时候,手上带了瓶花露水,递给杨梦一,“往脚踝什么的擦点,不然要被蚊子咬的。今天礼拜日客人多,不然应该坐里面的。” 杨梦一听话接过,细细地在身上抹了点。罗颂用起花露水可就没那么赏心悦目了,往手心里摇出一汪水,就往胳膊小腿囫囵地抹开。 “对了,你是祁大什么系的呀?”罗颂问道。 “外语系的,英专生。你呢,你打算报哪个专业?” “想读法律。” 杨梦一闻言失笑出声,搅得罗颂一头雾水,“怎么了?” 杨梦一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听起来很正义。” 虽然还有些疑惑,但罗颂也没管,“要是真去了,你可就是我学姐了。咱们还能在学校里约饭。” 杨梦一笑意淡了些,“现在大四要实习了,在学校里的时间不多,不一定能遇得上。” “那你……怎么会租这么远的房子?市中心实习机会才多吧。”罗颂继续问道。 “这边房子便宜些,选择空间大。” 正聊着,菜就挨个来了——咸鱼茄子煲、荷兰豆炒腊肠、白切鸡还有送的两份例汤。 两个人三个菜不算多,但耐不住这饭菜分量很实在,三菜两汤硬是整出了大桌菜的丰盛感。 饶是在这座城市呆了三年,杨梦一也不得不承认,这味道能在这些年她吃过的本地菜里排上前三。 看对方吃第一口后眼睛一亮的样子,罗颂内心偷笑,却也没说什么。两人就这么认认真真地埋头吃饭。 杨梦一吃起东西来也是恬静温柔的样子,哪怕珍馐味再美,也始终不紧不慢地细细品尝,让罗颂莫名想起古代的高门贵女,她想这大概就是美人自带的滤镜。 反观罗颂,可就没有这么讲究了,虽然动作不猴急,但进食速度挺快。 原以为必定得有剩的几盘菜,待二人放下筷子时也差不多都见底了,这会儿倒是罗颂忽然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我是不是吃太快了?你吃饱了吗?” 杨梦一笑着点头,“嗯,我吃饱了。你吃饭的样子倒是给这些菜添色不少……哈哈有考虑去做吃播吗?”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之后有时间要不我真去研究研究好了。”罗颂放松下来,“祁大的饭菜好吃吗?” “嗯……饭堂有好几个,好像有不同承包商,味道都还可以,不过我不常在学校里吃。” 罗颂听着,不知怎的想起不久前自己那句一块儿吃饭的邀约,这算是回应吗?但她也没将疑惑宣之于口。 两人随后的聊天大都围绕着祁平大学,当然都是罗颂问,杨梦一作答,问者兴致勃勃,答者言辞中规中矩倒显得对这话题兴致缺缺。 罗颂对此有所察觉,恰好此时路过一家糖水铺,她轻轻扯了扯对方的衣摆,指着店头问:“饭后甜品来一份吗?算我的。” 杨梦一抿抿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有些饱,怕吃不完一份甜品。” 罗颂想了想,“那要不给打包一份回家?他家也开挺久的了,味道是这个——”说着竖起了大拇指,一副代言人似的信誓旦旦。 这一下就逗笑了杨梦一,“那行,来一份你的推荐菜吧。”罗颂也咧嘴笑起来,先几步走到门前,掀起有些发黄的透明门帘,微微弯腰对杨梦一比划了个“请”。 盛夏的夜晚,这样有冷气又卖冰糖水的铺子里顾客自然不少,大多是周边居民,踩着人字拖,穿着背心短裤,浑身散发着闲适的气息。 进门右侧,就是一摞摞交叠的塑料椅,罗颂熟络地在其中拽出一张,放在地上对杨梦一说:“你先坐,我去点。”杨梦一也顺从地坐下。 罗颂转过身去,门口的左侧就是收银台了,收银台里侧便是小小的厨房,一碗碗不同滋味的甜汤就是从这儿来的。 “两份杨枝甘露,一份姜撞奶打包。其中一份杨枝甘露单独装袋。谢谢。” 老板兼厨师应好,也不用报价,罗颂已经将钱扫过去,收起手机走到杨梦一身边,视线掠过她的脖颈,顿了顿后,也扯了张椅子出来坐下。 杨梦一没有察觉对方的停顿,打趣道:“这又是你们吃着长大的店?” 罗颂想了一下,“没那么老,初中那会儿开的吧。”说着掰指头数了数,表情又带上几分惊讶,“竟然也六七年了。” “那你今年几岁了?”杨梦一接着问。 “十八。你呢?” “你猜?” 罗颂算了一下:“二十一……二十二?” “我快二十五了。上学比较晚,年纪也比同班同学大些。” 只见罗颂瞪大了眼睛,“你说自己是十八的我都信,你看起来很小。” 杨梦一眨眨眼:“我就当你在夸我啦。” 罗颂嘴比脑快,但语气真诚:“是的,你看起来很年轻,也非常漂亮。”后又继续补充,“非常——非常——漂亮。” 杨梦一愣了一瞬,望着罗颂,唇边的笑容加深了。 其实杨梦一的五官中,只眉眼部分有很重的幼态感,挂着细挑眉的小鹿一样圆杏眼,总让人心生柔软。 她的鼻梁却是直而高耸的,鼻头尖尖,有种雕塑作品的感觉。 嘴唇厚而不笨,唇珠很明显,像油渍的小樱桃。鹅蛋形的脸庞,因为体瘦的原因,脸颊没有多余的肉,连下颌线都是凛冽的直线。 上下两部分是不一样的风格与气质,竟在一张脸上糅合成妍丽的面庞。 白炽灯的光打在她身上,罗颂只觉得对方竟比灯更像光,浑身泛着一种柔和之感,是光滑的奶油面,是油画里用于高光的一抹白。 罗颂入了迷,待杨梦一伸开五指在她面前晃晃,她才回过神来。 双皮奶都是提前做好一碗碗冻在比人还高的立式冰柜里的,杨枝甘露这种招牌餐品更是时时在补货。 罗颂愣神的功夫,老板已经将甜品包好放在台面上,向她们招呼了一声又继续自己手上的活计。 罗颂自觉拿起甜品,像进来时那样,撩开门帘对杨梦一说:“走吧。” 回去的路上,杨梦一倒主动起来,问了罗颂不少问题,但大多数与对方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无关。 罗颂心想,杨梦一该不是被调剂到祁大的吧,听着对这学校和学校生活实在是不感兴趣的样子啊,但她依然没问出口。 聊着天回家,路途仿佛缩短了一半,很快就走到了罗颂家门口。 路灯从旁边的楼上探出头来,鹅黄的灯光撒在两人身上,杨梦一注视着罗颂,忽然歪过头,问出她今日的最后一个问题:“关于昨晚,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她的语气未变,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恬淡,但罗颂就是能感受到对方此刻的审视意味,像是垒砌了一堵墙,又像是在墙上开了一个门,等着自己探访。 罗颂望着面前抬头才能与自己对视的女孩,望着对方的脸在路灯下像被丝绸摩挲一样的光洁细腻,望着对方宛若化为实质的防备与挑衅。 夏夜的高温像是加速了气味分子的沸腾,在短暂的沉默中,罗颂好像忽然被杨梦一身上淡淡的香味笼罩包围。 在弯弯绕绕中,她选择走直路:“说没有好奇是假的,但也没有那么好奇。你想说可以说,但我没必要主动问。” 话音刚落,杨梦一忽然弯了眉眼,笑着说:“那我想告诉你的时候再告诉你。”随后从罗颂手里拿过单独包装的甜品,扬扬手,“谢啦,回家吧。” 罗颂失笑,“那也谢谢你今天请我吃饭。有事可以微信找我的。” “好哦。再见啦。”魔/蝎/小/说/m/o/x/i/e/x/s/.c/o/m 5、罗爸初登场 罗颂到家时,宋文丽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剧,眉头跟着剧情跌宕起伏时紧时舒,简直是入戏深深啊。 罗颂将糖水放在茶几上,“妈,姜撞奶,吃吗?” “好啊,”宋文丽松开盘坐的腿,微微向前坐了点,一边伸手摸袋子一边问:“饭吃得怎么样?吃什么了?” 罗颂看着妈妈连眼睛都不舍得从电视上移开的样子就想笑,也往沙发一坐,利落地拆开袋子掀开盖子将姜撞奶送到她手上,还不忘递个勺子。 “吃客来,还挺好的。”罗颂想了想又补充道,“和我一起吃饭那个女孩子也是祁大的。” 恰好电视插播广告,宋文丽立刻就来兴趣了,“这么巧啊!她学什么的啊?” “学英语的。”罗颂打开杨枝甘露的盖子,还嫌沙发离茶几远,探着身子吃东西不方便,干脆一个屁墩儿挪到旁边的小椅子上坐着,长腿硬蜷着看起来也有些憋屈。 宋文丽继续问:“诶那怎么跑这儿来住了?” “说是大四要实习了,这边方便,可能人家找的实习在咱们这个区吧。” 宋文丽还想追问,罗颂赶忙提醒:“剧来了剧来了,待会儿再聊嘛。” 说是这么说,但罗颂吃完糖水就溜去洗澡了,估摸着妈妈看完电视剧也把这话题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罗颂横躺在床上,脑袋恰好卡在床沿,未干透的头发自然垂下,卷卷的头发像藤上打着圈儿的小花。 其实妈妈再细问些什么关于杨梦一的事情,罗颂大概连三五句话都答不满。 她早就发现了,这许多一来一回的交谈,实际上对方并没有太多关于自身的话语,她甚至没有给罗颂机会,能问些稍稍个人点的问题,反倒是引着罗颂倒了自个儿的情况出来。 不过罗颂对此没有什么不满,毕竟说到底还是自己愿意说,权当是杨梦一想了解新朋友了。 “新……朋友?”罗颂迟疑着默念,而后摇摇头,戏谑一笑,“可能还差得远。” 但罗颂也并非一无所获,那条藏在后边儿衣领下方的疤痕,颜色已经褪得很浅了,但形状仍有大拇指一样长与粗,想来是曾经受过不小的伤。 杨梦一的密不透风本身也是一条讯息,正如第一日自己的直觉所想那样,她的确是个防备心很重的女孩子。 罗颂暗暗想,等去了祁大,得去外语楼遛遛。 同一时刻,对面楼里的杨梦一也刚洗完澡,一身水汽地坐在地毯上,小桌子上摆着喝了一半的杨枝甘露。 一顿饭下来,杨梦一基本确定了罗颂真就是个纯纯好人、一个普通又快乐的预备大学生,正常人有的好奇心她也有,但同时很有分寸、知进退。 甚至可以说,罗颂目前表现出来的性格,是她欣赏且舒服的。 但如果可以,杨梦一希望罗颂能与自己在祁大里表现得像陌生人。她没有兴趣和罗颂在祁大约饭,也没有兴趣和她成为朋友。 友情也要真心才能换真心,要知道彼此的过往与当下仍然能互相关爱,听起来和爱情似的。 反正无论是哪种情谊,于杨梦一而言,都是非必需的奢侈品。 翌日临近中午,罗志远才到家,他卸下右胳膊上那个巨大的磨损有些严重的工具袋,另一只手拎着烧鹅走进厨房。 罗志远径直走近妻子,凑上她后背,看她正在捣鼓什么好吃的。 宋文丽早就听到他进门的声音了,但还是被猝然靠近的他吓了一跳,嗔怪地用手肘顶了他一下。 她转过身,在围裙上揩揩手上的油,接过有些凉了的烧鹅,对他说:“先洗个手休息一下吧,待会儿就能吃饭了。” 罗志远嘿嘿笑,圆脸加微胖的肚子和岌岌可危的发际线倒让他显得格外憨厚,应了妻子的话,洗洗手去沙发上松懈地半躺着坐下,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让他有些疲惫。 罗颂听到楼下的动静,也从房间下来了,“爸爸爸爸你回来啦!” “诶,搞了三天,终于搞完了。昨天听你妈说了你考得很好,特地带了味特产回来,我们好好贺贺。”罗志远笑眯眯地看着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孩子。 罗颂去厨房冰箱里给老爹拿了瓶苹果醋,然后去把被随意放在门边的工具袋捡起,放回到罗爸爸的专属工具间里。 罗志远拉开易拉环,喝了一大口,他的视线随着女儿的动作移动,他内心的骄傲远比他能表现出来的更强烈。 小时候因为家穷,他自己就没念完书,说没有遗憾是假的,可他的孩子考上了好大学,他对着先祖也问心无愧了。 今天的他,比平时更多愁善感,忍不住地想到自己的工具袋,女儿曾经连动都动不了半分,可一晃眼,她就长大了,长到能把它扛起来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罗颂一回头,看到爸爸一脸满足地笑着,忍不住笑他:“不是吧,喝个苹果醋都能这么快乐?” 但罗志远也只会嘿嘿笑,并没有解释什么。 菜肴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鸡鸭鹅大白猪肉样样都有,俨然是大节日才有的阵仗。 白切鸡和卤水鹅是宋文丽起大早去市场挑新鲜现宰的,在端上饭桌前,还是神台供桌上的贡品。 “囡囡,你这个分数,上祁大是稳的吧?”宋文丽二次问出同样的问题,这样的大事她总是要反反复复去确认。 “是一定能上的,但是应该不能任选专业,过两天要去学校领成绩条,学校会给发志愿填报指南书的,”瞧着妈妈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罗颂接着宽慰道,“实在不了解这些事,还可以问问老师的意见,人家是专业的。” 宋文丽的文化程度也并不很高,孩子升上初中后,自己就没能力在课业上给她提供什么帮助了,每到这种时刻总是有些难过,但听到罗颂的话,也慢慢放下心来。 罗志远高兴之余,还是将心底话说出口:“其实,也不一定要是祁大。” 闻言,宋文丽吃惊地望向他,但他没理会,继续道:“如果其他学校能给你更大更好的学习平台,那爸爸也不会阻止你的。我问了人家,都说你这成绩,就是首都的大学也是能去的。” 饭桌上的气氛沉了下来,宋文丽没有说话,还是罗颂打破了沉默,笑嘻嘻地咦了一声,“我知道的,但祁大就是我想去的。爸你不要想那么多。” 女儿刻意活泼的语气将方才那页一下掀过。 宋文丽吃着饭,忽然想起昨晚未完的问话,“租苏伯家那栋楼三楼的不就是祁大的学生吗?你昨天跟人家吃饭有找人家取取经吗?” “这么巧啊!”罗志远略惊喜,“在陌生的环境能有认识的人总是放心些的。要不改天请她来家里吃顿饭?” 罗颂连连摇头,“人家要实习了,可能没空,但我们加了微信,有什么事我会在微信上请教她的。” “那该有的礼数不要少,说话嘴也甜一点哦。”宋文丽叮嘱道。 罗颂啃着鸡脖子,“嗯”一声示意收到。 吃完饭回到房间,桌面上的手机里躺着几条秦珍羽的微信消息,说自己想过两天来她家,和罗颂一起研究一下志愿填报的事,后面还连发两个可爱小人跪地作揖表示“求求了”的表情包。 想也知道这个研究主要是为了秦珍羽,但罗颂本来不会拒绝,便回了个“okk”。 罗颂坐在书桌前,盘起腿来,顺势刷起了手机,不知怎的就点开了杨梦一的头像。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对方朋友圈设置了最近一个月可见,罗颂什么也没看到,自己有心想说说话吧,点开对话框又不知道发些什么。 罗颂抬头看向对面的三楼窗户,窗帘没有拉开,盯着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又觉得好笑,也不知道自己在小心翼翼些什么。 此时的杨梦一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想着,她起床后收拾收拾就出了门,要坐地铁跨区去荣岗找萍姐。 荣岗是这座城市最早发达起来的地方,它见证了祁平市的崛起。 在这里,有这座城市的第一个车站,无数条铁路线在此交汇,像输送血液一样将心怀希望的人带到祁平。 所以尽管随着时间推移,其他市辖区在经济上早已反超不知多少,但这依旧无法撼动荣岗区的地位。 它是祁平市缓慢跳动的唯一而原始的心脏。 萍姐不是本地人,但在荣岗却拥有自己的一间小理发店,叫“丽萍理发店”。 萍姐是老板,也是店里唯一的员工,从前差不多二十年时间一直身兼多职。 她虽称姐,但年龄也有五十出头了。她不喜欢别人喊自己姨,仿佛只要称谓不变,自己就没有老。 她身高不高,略微有些壮实,总留着短短的头发,像男人一样的短发。但萍姐极爱艳色指甲油,就连踩着果冻色半透明凉拖鞋的脚上,也染着红红的甲油。 杨梦一到店时,已经快十二点了。店里不忙,只有两位客人,一位在剪发,另一位在等位。 她一进门,萍姐就注意到了。她手上的活没停,表情平淡地颔首,语气寻常地说:“来了。” 杨梦一也点点头,穿过门店,走到被珠帘挡着的里屋,放下包就出来了。 她招呼正在沙发上看报的客人,“要剪头发吗?” 客人应说不剪,只想洗个头修个脸,杨梦一便请他先来洗个头。 门店很小,洗头床和理发椅都在进门左侧边,右侧是一条黑色长沙发,沙发前有一张小茶桌。 很明显左边是工作间,右边是休闲等待区。 因萍姐在开店伊始就没打算增加人手,所以洗发理发的家伙都只安了一套。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顶好的装潢设备也早已陈旧腐坏,真皮沙发开线爆皮,角落的几台立式焗油机也发黄了。 什么都撑不过时间的侵蚀。魔/蝎/小/说/m/o/x/i/e/x/s/.c/o/m 6、丽萍洗发店 客人闭眼放松地躺在洗发床上,杨梦一挽起袖子,用花洒将对方的头发冲得湿透,按出一大坨洗发精在其发间揉搓。 第二上洗发水后,她的五指打开呈耙状,从耳旁鬓角到浅发际利落快速地挠向百会穴,手指在发丛弹弹敲敲,是传统理发店都有的按摩。 洗头技术,还是萍姐手把手教的。 说起来,这间狭小老旧的理发店,其实是杨梦一在祁平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落脚点。 杨梦一给对方洗完头,将掖在后领的白毛巾抖落开,搭在客人肩上,再递上两根棉签。 先前在理发的人刚好剪完,这位便直接坐到理发椅上了。 杨梦一对萍姐说:“吹头修个脸。”说完就去沙发那块儿打扫清理。 先将乱七八糟的报刊杂志整理好,又把桌上的一次性透明塑料杯里的水都集中倒到一个杯里,其他的叠成一摞,用纸巾简单擦了擦桌上的水后,她拿着满水的塑料杯走到门外扬到地板上,再回屋把手上的和桌上的杯子都扔垃圾桶里。 做完这些,杨梦一就准备先进里屋了。 “有你的快递,都没拆。”萍姐说了一句。 杨梦一“嗯”了一声。 里屋和外头店面是一样大小的,不过一半作储藏室用,一半划了个浣洗区域,里面塞了个小小的洗衣机。。 几个快递盒堆放在置物架下,置物架上是整齐叠放的洗干净晾晒好的毛巾和大量洗护用品。 萍姐从来不会私自拆开她的快递,哪怕她是寄人篱下受人庇护的那一个。 杨梦一打开几个快递盒,里面是鱼油和复合维生素,都是买给萍姐的。 前段时间萍姐去医院做了体检,报告出来后,医生说好些数值都是擦着边过正常线的,考虑到她年纪上来了,医生建议还是要在生活起居上稍注意,每年的体检更是不能偷懒。 杨梦一在网上查了资料,又细细对比过不同产品,最后下单了这几款。 保健品保健品,希望能保个安心,保得康健吧。 杨梦一将它们放在自己的包里,又走了出去,和萍姐说自己先上去做饭,要是有客人来洗头就给自己打电话。 上面其实就是这里的二楼,门口左边就有条狭窄的楼梯,看得出来这楼道的设计是为了尽可能地不占用建筑面积。 这幢建筑楼龄也有三十几年了,虽然旧,但不破,更处处显着老建筑的别具匠心。 每户人家的门都是两道。 外侧一般都是窗花铁门,上面由金属线条勾出不同的图案,大多是花叶图案;里侧的门则是实心门。 萍姐位于二楼的家,漆绿翠竹图案的铁门,两侧是红艳的对联;另一道是红木门,上边还贴着威风凛凛的门神。 杨梦一插钥匙开门。 屋子同样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两室一厅一厨一卫,还有个小阳台。 她走到厨房里,先把包里的鱼油放进冷藏里,然后在消毒柜里拿杯子倒水,一口气饮完。 随后,就去了两个卧室里较小的那个,里面东西有点多,在杨梦一住进来前,这间房一直是杂物房。 她们之间从来没在言语上对这件事有过明确的交流。 仿佛只是某一天,萍姐给杂物房里许久没有人用过的床换上新的三件套,然后又在某一天,杨梦一在自己的包里摸到一串这房子的钥匙。 渐渐地,这个房子就越来越有人气了。 杨梦一去阳台将晾干的衣服取下来,叠好后放到萍姐的床上,再进厨房准备做饭。 菜都是萍姐每天早上去市场买的,图个新鲜。 杨梦一从冰箱里拿出一块儿猪肉,又翻看地面菜篮子里的蔬菜,稍一思索,就想好了中午的菜谱。 她先将猪肉洗净,用厨房纸巾吸干水,片成细片,放酱油、淀粉和油抓匀后搁在一边腌制,然后淘米下电饭锅煮,最后才开始处理青菜。 萍姐送走客人就落了卷门回二楼了,要等到下午两点才会重新开门营业,这么多年了,她的理发店一直如此。 萍姐进门时,杨梦一的饭也快做好了,她让萍姐洗个手就能准备吃饭了。 拍黄瓜、菜心炒肉、番茄炒蛋,简单的几个菜,就是她俩的午饭了。 “期末考都结束了?正式放暑假了?”萍姐问。 “还有最后一门,下礼拜三考。” 萍姐迟疑着,“下学期大四了,还要在ktv里做多久?” “先做着当攒钱吧。不过大四要开始实习了,没什么时间,估计很快就不做了。” “好。” 两人不再出声,安静地吃完了饭。 饭后,萍姐先回房间里休息,毕竟下午还要接着开店。 而杨梦一戴上手套,将盘子拢在一块,拿到洗碗池刷干净,又将饭桌擦得没有一点油印,才回房里。 她没有急着休息,从床底下抽出折叠小桌子,打开放在床上,又摸出纸笔,坐在床上用手机打开老师发的复习课件。 杨梦一会无意识地小声念出正在记的知识点,伴随着笔在纸张上写写画画。 心无旁骛地学了很久,杨梦一只在中途听到门外,萍姐特意放轻声音下楼地动静。 等手机都烫烫地要没电了,她才放下笔。 萍姐一直没给她打电话,犹豫了一下,她决定还是定个五点的闹钟,躺下小睡片刻。 老街道的声音总是嘈杂的,杨梦一睡得并不安稳,待醒来时,脑袋竟有些微微涨痛。 她在床上坐了会儿,才起身去厨房接了杯凉白开,慢慢喝下。 等喝完时,她整个人清醒多了,不适感也渐渐消失。 她走到阳台,活动活动眼睛、拉伸一下身体,就又回到厨房着手开始做完饭。 杨梦一拿出冰箱里中午用剩下的腌制好的肉片,在盘子里铺成一片,再往上铺一层榨菜后放在锅里隔水蒸。 她打算再整个酸辣土豆丝,烫个紫菜汤,简简单单又是一顿。 六点,萍姐收铺上楼时,杨梦一已经吃过饭,去星天地了,但在锅里给她热着菜。 萍姐这中午午休俩小时和晚六点就下班的习惯,是因着以前需要照顾老人才开始的。 这么多年下来,她倒也觉得这样轻松自在。反正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更是不在乎钱赚多赚少,于是在老人去世后,她也一直保留这样的店铺营业时间。 当然如果有客人提前跟她说一声,她还是会延长那天的开档时间的。 五点半没到,杨梦一已经在星天地里候着了。 萍姐家离富文大厦不远,打车的话只要十分钟,但杨梦一从来只搭地铁去。 这会对着电脑看今晚的订房情况,她还能抽空打开工作号桥上一眼。 工作号里,除了星天地的人,还有金玉宫的人,她甚至还被芯姐拉进了阿文的群。 此时此刻,领班阿文正在群里进行第一轮消息轰炸,打字的手快出残影,提醒各位姑娘今晚早点到。 金玉宫的休息室里是鸡飞狗跳,姑娘们换衣服的换衣服,等上妆的等上妆。 公司给旁配了化妆师包揽化妆,一次五十,和一晚的酬劳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所有姑娘都愿意出这个钱。 包房里灯光昏暗,口红腮红眼影都要卯足了劲儿地上,妆不厚是不管用的。 杨梦一上班也被要求化妆,只是她化得浅,主要就是表示自己化了妆。 今儿是周五,这楼上楼下两家ktv生意都好。 尤其是金玉宫,客人来得早,八点不到已经准备进行第一轮试房了。 阿文在门口大喊着让大家排好队,一阵兵荒马乱后,十三个姑娘终于开始试房。 每到一个房间,姑娘们挨个站出来,或妩媚或甜美地打招呼,再自我介绍,一轮走下了,倒是没有落空的。 阿文手上的姑娘虽然没到天选秒台选手这么夸张,但在灯光和化妆技术加持下,大多在外形上都可称为中上品了。 这还是芯姐告诉她的。 今晚杨梦一忙得像陀螺,除了不间断有人会进来开包厢,还时常有人按服务铃,服务员顾不上的就得她去。 幸好在这做了几年,酒水套餐、时段套餐都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张口就能说。 今晚有两位客人办了卡,她这个月的提成又能拔一截了。 只是今晚喝得烂醉的客人不少,蛮不讲理得很,吵得她脑袋嗡嗡响。 等最后一个房间清空时,时间已经过了三点半了。 她跟同事一起搭备用电梯下楼,从后门出去时,恰好碰到阿文他们。 阿文的车正停在后门外,等着将要坐他车的女孩送回集体公寓。 杨梦一跟阿文打了声招呼,后者笑笑,点了根烟,问她最近有没有跟芯姐联系。 她摇头,正想开口,就见到一个女孩朝阿文道别后,花蝴蝶一样掠过,跑到不远处一个男孩身旁,手牵手一块儿吃宵夜去了。 阿文的视线钉在在渐行渐远的女孩背后,对杨梦一说:“你可别学她!傻子才跟男模谈真爱!” 杨梦一失笑出声:“这话你该跟你手下的姑娘说。” “她们这些人我是劝不了了,”阿文叹口气,“给你提提醒,也算日行一善了。” “我可没钱包男模。”杨梦一笑得礼貌,“我先走啦。” 阿文正欲说话,但此时要回公寓的三个女孩结伴走出来,老远就对着这边大叫大笑,“文——妈——咪!” 他的话被打断,只能朝她摆摆手。 杨梦一坐在公交车上,行驶到一半,天边已经有渐明的迹象了。 她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腰背,叹了口气。 伴随天际逐渐明亮掠过街道的人与车,都无比清晰地告诉她,这个时刻本该是正常人一天的起点,而她不是。魔/蝎/小/说/m/o/x/i/e/x/s/.c/o/m 7、老友见新邻 罗颂这两天,偶尔会抬头看看杨梦一的窗户,但窗帘从未被拉开,夜晚也没亮起过灯。 杨梦一这个周末并没有在家,许是回学校了吧,她心想。 今儿周一,罗颂和秦珍羽要回学校拿成绩条,再领些填志愿的指导资料。 还没到校门口,已经在路上遇到几个熟面孔了,也是高三生,不在同一个班,打照面三年,也能称得上不认识的熟人了。 一路上,大家的松弛言溢于表,无论成绩如何都是定局。哪怕具体上哪个学校还未确定,但在想象中被无限美化的大学生活使得他们更为兴致勃勃。 对于大多数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明天是未知但光明的,一切都是不值得烦恼的。 她俩的教室在走廊正中间。 沿路走过的教室里,以往书本卷子堆积成山的桌子,如今都空荡荡的,再没有曾经人声喧沸的热闹场景,只有班主任在讲台上等待来领资料的学生。 她们俩感慨着走进了自己的教室,教室里还有其他几个同学在,互相打了招呼。 班主任看到她俩很高兴,一个是年级前十的尖子生,一个本没多大期待结果发挥远超平时的水准。 他带了那么多届学生了,但无论经历过多少次,看到孩子们能获得与努力匹配的结果,他也依然会发自内心地高兴。 当得知罗颂第一志愿打算填祁平大学,班主任迟疑着建议她,大可往更远的地方试试看,毕竟祁平大学虽然在本省很受认可,但985或211一个都不沾边,以她的成绩,去这个学校有些浪费了。 罗颂知道对方是一番好意,嘴上回答会再考虑的,但心里依然坚定。 班主任火眼金睛,怎么不晓得这些小年轻的小九九呢,只是也不再说什么。 大家拿了东西一块儿走,一个看起来乖巧文静实则性格火暴的蘑菇头女生薛珊珊说:“班长在群里问大家要不要找个时间开个谢师宴,也当作是大家一起吃顿饯别饭。” 对于这种事,大家没有不赞同的。 不一会儿,班群就被一水儿的“+1”刷屏了。 青年人总是有无限热情与决心,没一会儿,就敲定了先将谢师宴安排在这周五,由各科课代表去联系老师,如果有变化,会另行通知。 几人在地铁口处分两路,一拨继续走,一拨上地铁。 罗颂和秦珍羽因为家离学校近,高中三年一直走读,但大多数人的家离学校并不近,远的甚至能跨区,所以学校的住宿生多,这几个人也是。 而罗颂和秦珍羽的家跟学校勉强算是在一条直线上,罗颂的家居中,所以上学时都是秦珍羽到罗颂家和她汇合后,一同走到学校。 秦珍羽的妈妈很为女儿的成绩惊喜,在填报志愿这事儿上也尤其上心,从成绩出来后一直在网上查各种分析和参考,念叨得秦珍羽头大。 于是她决定把资料拿回家给亲妈后,立刻逃往老友家,问就是要一起参谋。 秦珍羽央求罗颂陪自己先回家一趟,罗颂是个无有不可的人,也不会拒绝。 秦珍羽一进家门就喊:“妈,我回来了!” “芳姨,我来啦。”罗颂见人也紧接着礼貌问好。 李芬芳看到罗颂也高兴,“小颂好久没来阿姨这里了!怎么样,今天跟你妈说一声,留在这里吃饭?” 秦珍羽悄悄用手肘顶了她一下,罗颂心领神会,“不了,我得回去研究一下报考的事。还想问一下珍羽要不要一起来。” 秦珍羽顺势说那刚好可以将学校那份资料留给妈妈,自己去罗颂那用她的资料,两边都不耽误。 李芬芳芳连连称好,“就是又要麻烦你们了。” 罗颂笑得乖巧,“不麻烦不麻烦。” 秦珍羽趁热打铁,说要在罗颂家住一晚,李芬芳也应了。 两人往罗颂家走的时候,迎面遇上了刚回来的杨梦一。 杨梦一还穿着那件防晒服,下身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包裹着的两腿笔直修长。 她戴着墨镜和口罩,挡住了大半张脸,叫人看不清表情。 罗颂看到她,步子不自觉快起来,秦珍羽被带得跨起大步,一脸懵地来到了杨梦一跟前。 “hello啊,你回来了啊。”罗颂咧嘴笑。 “嗯。”杨梦一没摘口罩和眼镜,声音有些沙哑,“回来了。” 罗颂用大拇指指着身旁的人,主动介绍道:“我朋友,秦珍羽。” 然后又对着秦珍羽示意,“新邻居,杨梦一。” 秦珍羽虽然一脑子问号,但还是笑着说:“你好。” “你好。”杨梦一礼貌回应,但她实在是有点累,无心继续寒暄,指着隔壁出租屋,接着开口斩断谈话,“那我先回去咯?” “嗯嗯,再见。”罗颂立刻说。 一进罗颂房间,秦珍羽就立刻摆出审讯的姿态,“阿汤你老实交代,咋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罗颂被这阵仗搞得有些疑惑。 “你刚刚简直就像人形小狗。刚刚那女的谁啊?” “什么人形小狗,你少拐着弯损我。”罗颂边说边在在电脑上打开教育考试院的网页。 秦珍羽激动道:“卧槽我真该用手机录下来的,你刚刚看到人家的时候那叫一个脚下生风、眼里有光。”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是祁大的学姐,今年大四,前段时间搬到苏伯那栋楼里了。” 秦珍羽不大相信,“就这样?” “不是,你怎么这么八卦,志愿还看不看了?”罗颂反问。 “……看,”秦珍羽眯眼皱鼻,“看完再唠!” 就这样,罗颂成功地将老友的注意力引向别处,不知怎的,她不太想跟秦珍羽聊自己与杨梦一的事。 虽然,也没有什么事就对了。 罗颂晃晃脑袋,也认真地看起了指南,毕竟理想学府是祁大,也得好好研究如何填志愿,以应付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 隔壁楼里的杨梦一,已经换上睡衣裤,躺在床上了。 最近在星天地里的空调环境下闷得太久了,室内外温差又大,她前两天觉得有些不舒服,但也没上心,谁知道今天一下就严重起来了。 也可能是快来姨妈的缘故,她的不适感尤其明显。 今天早上下班时实在扛不住,直接去了萍姐家。 回萍姐家的时候,杨梦一脚都有些软了。 今天醒来时,杨梦一头痛欲裂,但是周三下的考试迫在眉睫,教科书都在龙西这边,还是撑着回到出租屋了。 出门前,她吃了小半碗蒸锅里的银耳小米粥后,又吃了两片感冒药,去店里和萍姐打了一声招呼才走的。 不到一个小时的地铁,也让杨梦一的脸色愈发苍白,以至于见到罗颂的时候,她连打招呼的心情和力气都不大有。 此刻终于躺在床上,她觉得像是飘忽的脚终于踩到了平地,只想继续好好睡一觉,不要耽误明后天的复习。 秦珍羽和罗颂吃完饭后,回房间里依然在看志愿。罗颂自己的倒没太难,就是秦珍羽的有些棘手。 虽然这分数已经秦珍羽是超常发挥,但它踩在了一个很尴尬的线上,若能填得巧妙,那就能擦边上一本,否则就又落回二本了。 大家并不歧视二三本,但寒窗苦读十余载,能上一本当然更好。 所幸秦珍羽没有对什么专业抱有非去不可的执念,这事儿也好办多了。 秦珍羽看那一个又一个的填报建议,将报考指南翻得哗哗作响,最后给自己整得头昏脑胀。 她实在是受不住了,硬拉着罗颂去附近的小卖部买薯片饮料,打算先看部电影洗涤一下大脑。 罗颂也看得有些晕乎,便和她一同出门透透气。 在小卖部里挑挑选选,最后拎了两大包东西回去,两人直接在app的推荐页面点开了一部名为《壁花少年》的电影。 窗帘一拉灯一关,差不多两个小时的电影,不时穿插她俩的点评,两人看得津津有味,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赫敏是真的美。”秦珍羽感叹。 “人家叫艾玛,”罗颂嘬了最后一口柠檬茶,走到窗前拉开帘子,看到杨梦一的房间亮着灯,她什么也没说,将盒子捏扁后转身投进垃圾桶里。 偏这时秦珍羽凑过来,问:“诶下午遇到那谁……杨什么的?你不是说她住苏伯的房子吗,是哪户?” 罗颂指着对面三楼靠边的那户,“最右边那里。” “靠靠靠,这么近?”秦珍羽瞪大了眼睛,“你们这都可以拉根绳子传东西了。” 她紧接着又问:“她学什么的?” “英语。” 秦珍羽啧啧两声,“从小学到大,还没学腻吗。” “你从小学到大不也还没学好吗,”罗颂赶在秦珍羽急眼前,将衣柜里的睡衣扔给她,“去去去,快去洗澡。” 待房间里剩自己一个时,罗颂打开了杨梦一的对话框,犹豫片刻,发了条消息:你还好吗?今天看你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是喝了酒吗? 消息发出去了,但一直没有回复。 罗颂坐回书桌前,面前放着为了志愿的事写得乱七八糟的草稿纸,她翻了下书,也没看进去什么。 然而,到罗颂熬夜到两点终于要睡时,杨梦一的聊天框依然没有新的动静。 当晚,她熟睡时,杨梦一回了消息。魔/蝎/小/说/m/o/x/i/e/x/s/.c/o/m 8、人性小实验 杨梦一是凌晨五点多醒来时看到罗颂发来的消息的,但她没有立即回复,摸着摁下墙上的开关,先去洗漱了一番。 睡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nfc橙汁,这会已经是常温的了。 她打开喝了一口,想要补充点维生素,只是眼睛还有种胀胀坠坠的不适感。 她从冰箱拿出一瓶易拉罐的苏打水,将瓶身轮流贴在两边眼睛上,如此反复多次,眼睛也没那么难受了。 杨梦一这才拿起手机,含混地回复道:还行吧 消息发出去后,杨梦一盯着聊天框,有些出神。 大概是上次见面自己身上的酒味让这位新邻居觉得自己常喝酒,但她也没有解开这个误会的打算。 其实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作出这样的回答。 她知道自己在半夜时分穿成那样有多惹人遐想,而那遐想又有多脏。 在冷敷眼睛的空档,她明明思考了,在回复与忽视之间,在许多适宜的回复中,她还是打出了这行字。 她自我辩解道,可能是自己脑子没清醒,又可能是想再探探这个罗颂到底会怎么想,又会怎么说,是否还能像她目前为止表现出来的那样良善。 想着想着,杨梦一也越发认同这个想法,这是她做的一个人性的小实验罢了。 她不会承认,如何在正常环境下交友这件事,其实她并不很擅长。 杨梦一将手机撂在一边,把周三要考的那门课的资料放在小茶几上,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开始复习。 杨梦一一旦认真学习起来,周围只要不过分夸张的动静都像被隔挡在了结界之外。 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是她在过去和那个女人同住的日子里练出来的。 但这会她的状态依然不佳,脑子像是久未上油的链条,转动起来嘎吱作响不说,还耗力。 记下那些知识点,就像是干吃粗粮馍干,是硬咽下去的。 但她得抓紧时间复习,也顾不得这些了。 在将近三个多小时的复习后,杨梦一决定出门买个早餐,呼吸新鲜空气,放松一下大脑。 她懒得换衣服,穿着睡衣裹上防晒服,抓起手机,踩着拖鞋就出门了。 手机里,罗颂的对话框静悄悄的,想来是还没醒。 杨梦一又点开另一个号,阿文的群里头最后一条消息是今天早上六点多的。 是昨天三个姑娘进了同一间房,结束后客人们带着仨人出去吃宵夜了。 其中一个在群里笑说自己那位客人,蛄蛹三两下的功夫,自己还得配合演戏,赚的钱怎么不算是血汗钱呢。 杨梦一被这话逗笑。 莎莎说过,阿文平日里是不管她们跟不跟客人出台的,只不过大家对此也心照不宣。 他也曾明确和每一个跟他的女生说,金玉宫是个商k,在里面发生任何事都是可控的,但出了金玉宫大门发生的任何事,他不会也没能力干涉。 点到即止,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过神来,杨梦一花了三块五在包子铺拿了一个菜包、鸡蛋和豆浆,虽然不太有胃口,但她深知三餐按时吃的重要性。 杨梦一拎着早餐回到屋里,又坐回小茶几前。 这张桌子的身份在“书桌”“饭桌”“电脑桌”之间随意转变,取决于她需要什么。 因为当时没太多时间也没打算花太多钱找房子,恰好这间屋子价格适中,看起来很新,虽然是空房,面积也不太大,但杨梦一还是很快定下了它。 住进来后,杨梦一因为房屋大小处处受限时,才有些懊悔,但合同签了一年。 杨梦一一边刷手机,一边慢吞吞地解决掉早餐。她吃完后,却又觉得有些胀着难受,干脆起身将屋子收拾了一番。 前前后后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待再回到桌子前时,她总算能继续安稳地坐着复习了。 罗颂和秦珍羽两人,是被宋文丽的敲门声叫醒的。 一连串的叩叩叩,直到罗颂迷迷懵懵地应声,宋文丽才停下,“十一点多了,你们俩起床洗漱一下,待会儿就吃饭了。” 罗颂用脚挤了挤旁边的秦珍羽,对方用被子裹住自己拒绝了她的叫醒服务。 罗颂没理她,用力闭合眼睛再睁大,随后坐起来伸伸懒腰。她光着脚下床,走到窗前,一把扯开窗帘。 窗外阳光猛烈,光束争先恐后地扑进屋里,洒得满地满床都是。 罗颂打开手机,来自杨梦一的未读消息让她一下而清醒过来。 11:没什么,昨晚熬夜,酒喝多了。 罗颂惊讶于对方倏然展露的坦荡,倒是自己像是突然被予以重任那样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该回复什么。 罗颂抬头望向杨梦一的窗户,什么也没看见,微微思索片刻后,低头查起了酒后注意事项,从“解酒方法”看到“酒后如何饮食”。 终于慎之又慎地回道:现在好点了吗?有哪里不舒服吗? 为了不让自己的话看起来那么奇怪,罗颂又发了个“探头”的表情包。 这回杨梦一虽然没有像前一晚那样过了大半日才回,但也是两个小时后才看到的消息。 不知怎的,她一下就被那个鬼鬼祟祟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包逗笑了,连带着疲惫感也消褪不少:都好多了,谢谢~ 此时此刻,对面的罗颂从床上一个仰卧起坐弹起,秒回:那就好。 但她绞尽脑汁也不晓得后面还能展开什么对话,于是又回了个“嘿嘿”的表情包。 杨梦一这会儿正是复习时的中场休息,也是她的午饭时间,但外卖还没送到。 杨梦一接着在手机上打字:志愿填报完了吗? 本来以为聊天已经结束的罗颂有些惊喜:还没,这周六才截止,还在研究中。 杨梦一发了个线条小猫做加油手势的表情包。 罗颂这回自然地接过话题:你呢?你最近在干嘛? 但发出去后,她又暗暗反思这话是不是表现得过分自来熟了。 杨梦一倒是没多想:在复习,准备考试,这周三最后一门期末考。 罗颂想了想,发送了一个小狗做加油手势的表情包。 杨梦一看着那只奋力打鼓的小狗,白皙的脸庞很自然地流露笑意。 随后熄了手机屏,走到窗前,习惯性地想点烟,思及在空调房里,自己身体最近也不太好,她止住了动作,望向对面三层小平房里属于罗颂的那扇窗户。 目前为止,罗颂依然很好地守住了社交距离,并没有让杨梦一觉的有丝毫不适。 杨梦一将这一切看作是一场小测验,但出题人和阅卷官都是她,甚至没有客观答案,只由主观判断正误。 不过,罗颂依然在这场测验中拿了不错的分数。 接完外卖小哥的电话,杨梦一边往楼下走,边点开带红点的微信群,群里已经有姑娘开始签到了。 其实对于陪酒这份工作,她不是没有动心过,但是她没把握自己能出淤泥而不染,更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 星天地的前台,虽然说出去也没有多好听,但是好歹算份干净的工作,又是萍姐介绍过去的,经理对她也颇为照顾。 累是累了点,但工资该发多少发多少,加上提成和给金玉宫跑腿的外快,这些年也攒下一笔不小的钱,这也让她稍稍安心些了。 杨梦一拿到外卖后,依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把粥喝了大半。 手机突然又弹出一条新消息,是莎莎发来的:一一你听说了吗,芯姐回来了??! 杨梦一顿住,莎莎又紧接着发:她找你了吗? 11:没有哦。 莎莎:不是说金盆洗手结婚去了吗……而且怎么回来也不找咱们啊…… 11:别想了,等见面就知道了。 莎莎说要不今晚约上芯姐一起吃宵夜,但杨梦一说这几天学校有事,她请假了,周五才上班。 对面回了个点头的表情包,说周五看芯姐在不,大家一起吃宵夜。 11:okk 说是这么说,但杨梦一收拾桌子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她在想芯姐。 杨梦一跟芯姐认识得有些戏剧性。 她受保洁阿姨所托,拖着大袋子去负一楼扔垃圾,就撞见了差点被客人拉上车的芯姐。 那会儿芯姐喝得有些醉了,只晕头转向地推拒,但手脚软绵,压根抵不住他的强迫,呜咽出声。 杨梦一见状忙冲上去,把她往自己方向扯,边扯边胡诹:“原来你在这,领班找你好久了。”又对客人点头哈腰,说真不好意思打扰他了。 那男人也没想到半路出来个程咬金,神情阴鸷,但最后只咬着腮帮子让人赶紧走。 杨梦一撑着芯姐往电梯里走时,还能感受到男人的视线钉在自己身后。 她佯装镇定,待电梯门关上后,才脱力一般差点摔倒。 后来芯姐问她明知自己是金玉宫的,怎么还能确定她不是自愿跟客人出台。 杨梦一随意地笑笑,“赌嘛。猜错了顶多被骂,但猜对了就是救人的事了。” 也是从这以后,芯姐对她颇为照顾,把她拉进了群里,跟大家说有要跑腿的小活都能找她,还三不五时地请她吃宵夜。 芯姐外貌不是顶好,但八面玲珑,嘴甜会来事,是阿文手下的大将。 她资历深厚,对新人也愿意带把手,莎莎也是因此对她崇拜得死心塌地。 半年多前,她说自己要结婚去了,还请大家吃了顿散伙饭。 杨梦一至今仍记得当时她神采飞扬的神情,她看起来是那样快乐,即便不说话,幸福感也会从笑弯了的眼角流淌而出。 如今却…… 良久,杨梦一摇摇脑袋,将思绪硬拽归位,收拾桌面继续复习。魔/蝎/小/说/m/o/x/i/e/x/s/.c/o/m 9、搬宿舍与谢师宴 看着再没有新消息的对话框,罗颂懊恼自己嘴笨之余又有些高兴,这是种很奇异的体验。 坐在床上看指南书的秦珍羽,猛然发觉罗颂已经老半天没带动的了,出声喊她:“你干嘛呢?” 罗颂收起手机,没回头,只应了句没干嘛。 秦珍羽将书合上,正襟危坐:“阿汤,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奇怪啊?” 罗颂这才转过身,疑惑道:“怎么这么说?” “就是一种朋友的直觉,反正你这样肯定是有猫腻。”秦珍羽斩钉截铁道。 罗颂耸耸肩,“还是快定下志愿吧,不然你待会儿回去怎么跟你妈交代。” 秦珍羽啧一声,“我迟早要刨根问底的!” 但她也没继续纠缠,毕竟自己老妈是真的在家等着呢。 两人研究了大半天,终于敲定了比较有可能的几所高校和专业。 结果又在排序上犯了难,简单来说,一些有概率能擦边进的一本,秦珍羽能够到的专业实在是让她为难啊…… 罗颂建议秦珍羽还是把志愿发给老班看一下靠不靠谱,关于怎么选择如何排序都跟他聊聊,人家还是更专业的。 秦珍羽一拍手表示赞同,又低头在手机上哐哐一顿打字,嘴巴也没闲着,问罗颂:“那你定好了吗?” “别操心我了,你才是玩极限操作的那个。”罗颂低头继续翻书。 “行叭,你定好了也跟我说一下哈。”秦珍羽嗐了一声,“报祈大的话你是想选什么选什么吧,慕了慕了。” 罗颂故作得意地大笑,整得秦珍羽咬牙切齿要爬过去揍她。 这下,罗颂是真的笑到捧腹了。 黄昏时刻,秦珍羽告别罗颂一家,将列好志愿的纸条攥手里,回家交差去了。 晚饭饭桌上,罗颂将自己报考的学校和专业大致都说了下。 宋文丽和罗志远受制于教育水平,在许多大事上没法帮忙,也不想过多干预孩子的意愿,所以只问罗颂把握大吗,罗颂万分肯定地点点头。 知道女儿一向有主见,听她这么说,夫妻二人便也松了口气。 话虽如此,但罗志远还是在睡前敲开了女儿的房门,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想借那本报考指南一看。 罗颂仿佛早有准备,将桌上的书拿给爸爸,并告诉他,自己想填的学校和志愿,她都把对应的纸页折了起来,并且用记号笔画出专业和对应分数线了。 罗志远闻言一愣。 罗·小棉袄·颂又笑嘻嘻地补充说,如果爸爸有什么想法和疑惑可以明天交流哦。 罗志远接过书,心里头热热的想说些什么,但无奈自己口舌讷讷,最后叮嘱女儿早点休息,就下楼回房了。 周三下午,杨梦一早早就出门了。 祈大所在区,跟龙西中间还隔里一个区,坐地铁也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 杨梦一在地铁上拿出复习资料,路途漫漫,可不能浪费了。 她已经安排好了,今天考完试后,就去宿舍收拾打包剩下的行李,再叫个同城快递寄到出租屋,也省得自己搬。 杨梦一走进考场的时候,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 教室里,大家七嘴八舌聊天的声音在她出现的那一刻有些微停滞,但很快又热闹起来,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杨梦一面色如常,对应着手机里的考场座位安排,找到自己的位置后便坐下不语,拿出文具后就自顾自地刷起了手机。 有几道视线不时自以为隐晦地投向她,杨梦一只作不知。 考试进行得很顺利,结束铃响起的时候,杨梦一已经完整检查过卷子了。 她随着人流离开考场,却是独自往宿舍楼走去,路过学校的快递收发室时,她进去买了一个大纸皮箱子。 跟她同寝室的另外三个女孩子从考场出来后,也猜到她今天考完试是要顺便回来收拾东西的,于是结伴去了学校里的咖啡馆。 打开许久没进过的寝室门,看到自己早已清空的床位上摆放了许多杂物,杨梦一抱着胳膊,没忍住嗤笑一声。 但她没耽误时间,将书桌上的杂物、柜子里的衣服和洗脸盆晾衣架之类的物件通通码好,放到箱子里。 东西虽然不少,但收拾起来还是很快的,杨梦一看着小阳台上的多肉,想了想,用塑料袋把它也装起来了。 幸好她的宿舍就在一楼,这样即便她力气不大,也能将箱子推到大楼门口。 宿管阿姨就坐在大楼进门的登记室里面,杨梦一将钥匙交还给她,再在退宿确认书上签了名。 宿管阿姨磕着瓜子,看着这个安静漂亮的女学生,热心又八卦地问:“怎么退宿了呢?” “实习的地方离学校不近,大四课也不多了,就在外面租了房子。”杨梦一答道。 “那你得注意安全嗷。”阿姨磕瓜子之熟练快速,就像流水线似的,丝毫不耽误她说话,她往大箱子那抬抬下巴,“那你这……怎么整啊?” “已经叫了快递小哥上门收,就等他过来了。” 宿管阿姨啧了一声,“还得是你们年轻人聪明,办法多。” 但杨梦一等了许久也没见快递小哥的身影,就在app上找到对方电话,打了过去。 师傅接电话后,得知她是沁苑楼这单的,抢先开口说:“你这寄的大件,我小车载不动,得等我把小三轮儿开来。” 杨梦一只能认命继续等,结果这一等,把三个室友等来了。 沁苑楼的进出口就这一个,两拨人躲也躲不过。 苏连慧、方芷兰和陈秋彤也没想到这个点了,杨梦一还没走。 方芷兰满脸尴尬,陈秋彤皱了皱眉,倒是苏连慧热络地先开口了:“梦一,你还没走啊?” 杨梦一不露声色地肩膀后缩,“嗯,等快递小哥来。” 苏连慧继续问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杨梦一也客套道:“没什么,你们忙去吧。” 苏连慧大大方方地与杨梦一道别,方芷兰也跟着小声说再见,陈秋彤瞥了杨梦一一眼没说什么,拉着方芷兰走了。 人虽然转身走了,但陈秋彤刻意拉高了说话的音量:“有什么好聊的。”她的声音里是不加掩藏的鄙夷。 传到杨梦一的耳朵里,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她全然不放在眼里。 快递员又过了会儿才姗姗来迟,循例确认了快递里没有液体电池之类的东西,从手腕上褪下加宽的胶带就开始咵咵一顿打包。 快递上称后,杨梦一支付了四十多的快递费,目送快递员开着小车风驰电掣地飘远了。 杨梦一走出大门,最后看了一眼沁苑楼,抿抿嘴,握紧装着小多肉的塑料袋,走向地铁站。 时间来到周四,罗颂和同班同学和各科老师们,齐聚于谢师宴上。 大家以果汁代酒,互相碰杯,老师们怀着祝福与即将飞向远方的雏鹰们对饮,哪怕是最严肃的老师也能与最顽劣的学生“一笑泯恩仇”。 相处三年的老同学们轻松又开心地叽喳聊天,成绩理想与否,在此刻,似乎都不重要了。 开心最大。 这份开心,是无忧无虑的,也是茫然懵懂的。他们正处青春年华,是苦难也不忍打扰的年纪。 在当下,他们即便有难过的情绪,也是出于即将离别的不舍。 一顿饭结束后,大家意犹未尽,有人提说不如一起去唱个k吧。 老师们心照不宣,没凑这热闹,让孩子们自己去好好玩儿一场,还有一小部分人有事得走,剩下的大部队兴冲冲地转场去了最近的ktv。 他们偶尔唱歌,偶尔摇头晃脑跟着别人唱歌,偶尔开启一场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聊天,偶尔像气氛组一样呐喊喝彩鼓掌。 光影在小小的包房里玩起了追逐游戏。 包房里的射灯如光斑沙粒不时落在他们的脸上,未被惠及的昏暗角落里仿佛有小精灵,刺激少年人荷尔蒙。 互有情愫的少男少女,在光线流转间匆匆对视。 终于,有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又红着脸牵着手肩并肩进来,惹得大家尖叫大笑,时不时友善地揶揄他们一番。 罗颂和秦珍羽也一样,在这样有些禁忌感的场所里,像是忽然急着找回被高考压抑的青春快乐,哪个谁说了再烂的笑话,大伙都能跟着一块而笑得张扬畅快。 昏暗明亮间,班里的一个女孩子避让着大家排排坐拢成一列的腿,挤到了罗颂旁边。 “哈啰啊。”这个叫许泠泠的女孩子甫一落座,就目标明确地和罗松搭话。 罗颂有些惊讶于对方特地靠近的主动问好。 许泠泠个子娇小,无论是教室里的座位还是操场上的队列,都在前排,她们虽然同班三年,也不过是相识但不熟的交情。 “你好啊。”罗颂也笑着回话,“怎么了?” 许泠泠其实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认真地望着罗颂说:“就是想来谢谢你,你曾经在我低血糖的时候,帮我买巧克力和面包。” 闻言,罗颂自动在记忆中搜寻,但一时也想不起她说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ummm……”许泠泠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晶亮,罗颂与她对视着更为心虚,“要不你再给多点提示?我有点想不起来了哈哈。” 许泠泠听了这话也不意外,温声道起当日的事。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酒后打电话 许泠泠说高二的时候,有天早上,她为了赶前一天晚自习没写完的作业,没有去吃早餐。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想着和同桌一起去趟小卖部,拿个面包。同桌说要先上个厕所,自己过会儿会去小卖部找她。 但好不容易到了小卖部,自己已经晕乎乎地没力气了。 小卖部那里三层外三层挤了一堆学生,她个子矮,压根进不去,蔫蔫地在门口不知所措。 是刚从里边买了水挤出来的罗颂看到她,问她怎么了,知道情况后连她的校园卡都没拿,转身硬是凭着一米八的身高又挤回去,买了巧克力和面包给她。同桌也在这时急匆匆从厕所赶到,罗颂看她有人扶着,也没说什么,自己先走了。 许泠泠说从那以后,一直想好好谢谢罗颂,但无奈罗颂平日里一般和秦珍羽形影不离,又不是住宿生,大家也没什么机会碰在一起。 一拖,就拖到了毕业。 罗颂有些受宠若惊,这事儿太小,她早就不记得了,没想到另一个当事人念了这么久,忙摆手,“不要紧的,小事而已。” 许泠泠神情认真地再次道谢,“你是个很好的人。祝你未来一片光明哦。” 罗颂怔忪间露出了笑意,“谢谢,你也是哦。” 秦珍羽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看热闹。 这时候,班长和体育委员拎着啤酒和杯子,用肩膀顶开门,说:“来吧,满十八的、能喝的、想喝的,来一杯。” 易拉罐开瓶的气声在小小的空间里接连响起,像投进水里泡腾片。 有的人要了小小一杯,有的人抓起了一罐,一番忙活后,大家举起酒,手忙脚乱又热烈恣意地零啷碰杯。 而罗颂和秦珍羽,两个彼此陪伴多年的好朋友,也俏皮地互相碰杯,相视一笑—— 终于,终于又到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啊。 一个小时后,好不容易将人带回了家门口的秦珍羽,对着罗颂翻了个大白眼,“你这么菜??!一瓶就倒??!你刚刚怎么敢喝一瓶的??!” 说是“倒”,但其实只是脸红脖子粗,反应慢,走路手脚有些不太灵光,却也不会跌倒。 不过罗颂还是有点心虚,大着舌头说:“……我……也不知道啊。”她咂咂嘴,说话的时候老觉得自己的舌头没跟上脑子。 “能站得稳是吧?不用送你进去?”秦珍羽再次确认道。 罗颂挥挥手,“不用,你回去吧。” 秦珍羽看她能清晰对答,人也在家门口了,也就不担心了,“那我回去了啊。” 待秦珍羽走远了,罗颂还没进屋,她倚着大铁门,看向旁边三楼那扇开着灯的窗户。 夏夜闷热,虫鸣不止,罗颂在底下望着望着,觉得酒意又随着高温翻涌而来。 内在小人趁机蹿出来,在她心头一阵闹腾。 迟钝又大胆地,罗颂从口袋里抽出手机,直接拨通了杨梦一的语音电话。 “……喂?”话筒那头传来杨梦一的声音,里头藏着清晰可辨的疑惑,“罗颂?” “嗯。”罗颂的耳朵贴着手机,酒意似乎灼热起来,把她的声音烧干了,踌躇着说不出更多话来。 她只是眼睛一转也不转地望着那扇窗户。 杨梦一的声音像羽毛一样,很轻很轻地落下,“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仿佛稍稍高声就会打破这份轻柔,罗颂不自觉放轻语气,低声问道:“你走到窗户边上一下?” 电话里的人像是有些意外,一时无言,再然后,话筒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是哗啦一下,窗帘被扯开了。 随着电话里一声玻璃窗推拉的动静,罗颂的视线里,杨梦一出现了。 她举着电话,也没出声,视线与罗颂直直相撞。 杨梦一的屋子里,是暖黄色的灯光。 她站在窗前,垂眼向下望去,背后映着一片暖色,把窗户衬得像油画框,而她是油画里才会有的人。 罗颂蓦地生出许多雀跃,嘴角高高扬起,笑得眼睛眯眯,对着电话,“你好啊。” 杨梦一看着楼下一脸灿烂的罗颂,也觉得有些好笑,重复道:“怎么了?” “你经常喝酒吗?”罗颂像是玩真心话大冒险的人。 杨梦一眼里的笑意蓦然变深,声音不变,谎话张口就来:“对哦。” “你经常那么——那么——晚回家吗?”罗颂把词拖得很长。 “对——哦。”杨梦一学着对方说话的样子,说了实话。 “那以后,走夜路的时候找我,我陪你走吧。”罗颂望着她,眨眨眼,语气明朗。 杨梦一愣住了。 她看着罗颂,后者坦坦荡荡地站在楼下,不管不顾地问着,也不管不顾地笑着。 杨梦一原本的疑惑和防备,突然漏了口,泄个精光。 她长时间没说话,罗颂自然以为对方在想着怎么拒绝自己,心里一急,颠三倒四地开始倒豆子:“我对这边很熟的,我力气还很大,打架应该挺好用的……我也喜欢熬夜,没有那么早睡……我……” 罗颂像一只恨不得蹦跶起来的小狗狗一样,仿佛很急切地想要得到人类的认同。 杨梦一觉得自己被她蛊惑了,“好呀”二字脱口而出,打断了罗颂的喋喋不休。 罗颂更开心了,“真的吗?” “真的。”她表现得像是这是什么很荣幸的大事似的,杨梦一没忍住,扑哧一笑,“你喝酒了吗?” “一点点。”罗颂边回答,边用拇指和食指捏出一段小小的距离,朝楼上的人比划。 杨梦一不感意外,语气似哄逗孩子一样,温言道:“快回家吧。” 罗颂很听话,“那我回家了。” “嗯,回家吧。”杨梦一隔着窗户朝她挥挥手。 翌日一早,从被窝一下翻起身来的罗颂,回想昨晚自己借着那点儿酒劲的大胆发言,后知后觉地咂巴出几分尴尬的味道。 不过,她也不后悔,就这么说开了,下次终于不用再彼此心知肚明地绕圈子了。 就是不晓得,杨梦一会不会只把她的话,当作酒后胡话。 罗颂挠挠头,决定还是先起床洗漱吧。 站在镜子前,她叼着牙刷,用手腕上的橡皮绳,将头发随意地盘起。 听到楼下妈妈进门的声音,她刷着牙下了楼。 见女儿这么早就出来了,宋文丽也有些吃惊,“昨晚那么晚回家,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罗颂嘴巴里都是泡沫,张不开口,只能耸耸肩摊开手,表示自己也不明白。 “要吃什么包子当早餐吗,我先蒸上,你待会儿来吃?”宋文丽说着,将买菜车里的袋子一个个拿出来,有的放冰箱,有的直接放料理台上。 罗颂一嘴的泡沫,只能发出模糊的两个音,宋文丽心领神会,“肉包是吧?” 罗颂竖起大拇指,又转身溜达上楼了。 待她再下来时,热腾腾的包子已经摆在饭桌上了,罗送先倒半杯温水喝完,才拉开椅子坐在餐桌前。 宋文丽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囡囡,你那志愿都报上去了吗?明天就截止了。” “已经填完了,就等结果吧。”罗颂大声回答,刚抓起一个包子就被烫得一激灵,又给它掷回蒸笼里了,“老爸呢?” “你舅舅那边有个工程找他帮手,明晚才回。” 罗颂了然,继续对付包子去了。 杨梦一今天睡到十二点多才起,当是为今晚上班提前储备能量吧。 又是一个周五,店里生意好,杨梦一忙得焦头烂额,以至于莎莎突然拍响前台的桌面时,吓了她好大一跳。 杨梦一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又来摸鱼。” 莎莎抱着手臂,翻了个白眼,“什么啊,我来跟你说一声,你下班别走,芯姐说大家一起吃个宵夜。” 杨梦一听到这话精神了,“芯姐来啦!” 莎莎“嗯”一声,但面色有些为难,踟躇道:“她……看起来不大好。” 听到这话,杨梦一像坐了趟过山车似的,冲上云端又俯冲至崖底,心里有些乱。 快下班时,莎莎给她发微信,说她们在楼下等她。 杨梦一动动指间,回了个好。 待两点一到,也顾不得客人走没走完,揣起东西就往下奔去。 出了电梯门,隔远远的,她就已经瞧见路灯下两个正吞云吐雾的人了。 等凑近时,杨梦一又被吓了一跳,只因芯姐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这种变化,不是容貌上的改变,而是一个人的精气神。 从前的芯姐,是温柔有力的,哪怕干的只是陪酒的活,也很意气风发。 可眼前的人,干瘦许多,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枯花败草。 芯姐朝她扯起一个干瘪的笑,“走吧。” 话虽如此,但她看起来也没什么食欲,没吃多少,又点着了第二根烟。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芯姐叙述里的那个男人,她们大约是知道的。 那是芯姐的常客,从第一次来金玉宫,他的同伴凑巧给他点了芯姐开始,他便常常来找她。 最初,芯姐待他与其他客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乱花从中里的人罢了。 无论在酒场上还是私底下,芯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拒绝了他许多回,但烈女怕缠郎。 最后在一堆人的打趣中,他们在一起了。 再后来,便是芯姐上岸了,满是憧憬地说自己要结婚了。 这就是杨梦一和莎莎最后听到的,关于他俩的事。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芯姐的赌狗前男友 她们到店的时候已经快三点了。 大排档主要做宵夜生意,这个点算是店里头的用餐高峰期,店里的位置已经没有了,只能坐在外摆区里。 外摆区没有空调,四个角落都摆着工业电风扇,马力全开。 外摆区也近乎满座,酒杯碰撞声、划拳猜酒声、嬉笑怒骂声,为了让自己的声音被对方听到,每个人都放开音量地讲话,有流浪猫狗在桌子底下穿来跑去讨东西吃。 她们仨人坐到了靠近电扇的桌子,算是相对安静的位子了。 点了几个常吃的菜,芯姐让店里伙计送几瓶啤酒来。 “不是吧姐,下班了还要喝啊,这不就是加班吗!”莎莎做出夸张的苦瓜脸。 芯姐从包里摸出烟,抽了一根出来点着,“我喝,你们喝不喝随意。”然后将烟盒递给杨梦一,“一一?” 杨梦一接过,也抽了根出来,放在手里把玩,看向一旁吞云吐雾的芯姐。 但莎莎到底性子活泼,脸蛋纠结成一团,没忍住率先开口问道:“姐,你究竟怎么了?不是结婚去了吗?” 芯姐将酒瓶口卡在桌沿,向下一抵,开了瓶啤酒,喝了一口,“结婚?”她自嘲地扯扯嘴角,“证都没领,结的什么婚?” 说完,她又发愣地盯着火舌舔过烟头,喃喃道:“没领证也好,不然现在还得操心离婚的事儿。” 杨梦一和莎莎的目光对上,两人面上皆是不解。 此时,莎莎莫名生出几分说错话的愧疚,“姐……我不是故意的……” 芯姐摆摆手,神色寡淡:“总要说的,不跟你们说一说,我也没地说了。” 杨梦一点燃香烟,沉默地吞吐烟雾,她知道芯姐的话还远没有说完。 砂锅粥、卤水拼盘、炒猪肝、炒田螺、挨个上桌,上菜的服务员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桌上的三人间沉闷的氛围。 芯姐先动筷,吃了一口冒着热气的爽滑的猪肝。这一口落肚,她身体里才终于有了暖意。 杨梦一也拆开筷勺,盛了碗粥。 “别光顾着看我,你也吃,凉了就不好吃了。”芯姐在莎莎方向的桌面上敲了敲,“要聊天,也得吃饱。” 芯姐断断续续地说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神色哀戚。 “明明才过了一年不到,但想起上一次和你们一起在这里吃宵夜,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也是有过一段快乐日子的。他说他要和我结婚,带我去见了他爸妈。” “想也知道,他爸妈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但我以为他是为了保护我,其实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留点脸而已。” “我没想到,人模人样的,原来是个赌狗。也是我傻,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要钱,我竟然也给了。” 青白的烟雾模糊了芯姐的脸,只是夹烟的手,一直一直在哆嗦。 “每天在我睡着后,偷偷转走我的钱。等我察觉的时候,多年积蓄差不多见底了。” “后来看我不肯给钱,跪着扇自己巴掌求我就他,我哪儿还有钱?” “见我不拿钱出来,就开始动手了,把我关在家里,要逼着我接客。” 烟草燃到头,烫得芯姐一个激灵。 缭绕的烟雾散去后,她的脸逐渐明晰,苍白如鬼。 她没有接着话说下去,“看了那么多夜场女人被骗得心肝都要穿孔,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聪明的。我也以为他和别人不同,原来是我和那些女人没有不同。” “我以为他的承诺和爱都是真的,我太希望是真的了。” “到后来,我只能相信都是真的。我已经没有选择了。” “但他掐我脖子的那十几秒里,我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芯姐没再说话,桌上唯余一片沉默,让人窒息。 杨梦一抿了抿嘴,“那他……那你现在是安全的吧?” 芯姐机械地转过脸看着她,眼神直直的,“安全吧……阿文帮我处理了。” 她们都默契地跳过她是怎么逃出来的这部分,也略过阿文究竟是怎么处理的,更不会问那段日子,那段她拿不出钱的被关在房间里的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莎莎年纪轻,眼睛已经红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颤抖:“芯姐……” 芯姐像是终于回过神来,眼里的灵魂回到了地面,“过去了,都过去了。” 但她的笑比哭还难看。 杨梦一知道所有的安慰都是苍白的,只问:“芯姐你需要钱吗?” 饶是朋友,关系再好也不能轻易沾染银钱借放,这是是不成文的规矩。 芯姐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不用了,住回集体宿舍先,我这行来钱快,没事的。”但用力眨眨眼,还是没让眼泪掉出来。 “从头来过而已。”她说。 回龙西的这趟夜班专线里没什么人,一共只有四个乘客,杨梦一在其中。 她的头抵着冰冰冷的玻璃窗,斜斜地望着窗外墨色深处,心底翻涌着不知所起的悲凉。 她知道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很小的时候,她就深知这个道理。 也因此,每一个真正帮助过她的人,她都认真地刻在心底。 芯姐是其中的少数人之一,杨梦一并不是一开始就多喜欢她,但到最后还是被她的人格魅力征服了。 她在杨梦一心里是聪慧的。 她把每一分辛辛苦苦喝回来的钱都存好,她计划着日后上岸了要过怎么样的生活,她告诫后辈永远不要相信男人,她说夜场里的女孩很复杂,但大家即使做不到互相帮助,也不要背地使坏。 但就是她,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杨梦一想,命运从来不公。 周六下午,秦珍羽约罗颂在球场见。 小中高的学生都放假,球场上人不少。一个球场分两半,两边球框各有其主。 她们将球放在一边,趁人休息的时候问了下,下一场她俩也上了,不过没分在同一组里。 半场的大小里,两支队伍八个人,也打得热火朝天。 从三点多打到快晚饭的时间,渐渐地其他人都散去,整个文化活动广场里就剩下稀稀疏疏几个人。 罗颂和秦珍羽也变成了一对一打对抗。 “今天报志愿截止,你都填完了吧?”罗颂运着球问。 “早报完了,我妈反复核对,没问题的。”秦珍羽背对篮筐,紧紧盯着罗颂。 在罗颂想过她的时候,刁钻地一下切了她的球,她张扬大笑,“接下来的都交给运气了。你这个假期有什么打算?” 两人攻守易势,但嘴巴上叭叭个没完。 “我想找个暑期工上上。说不定电脑钱就给我挣出来了。”罗颂说。 “牛逼。”秦珍羽后退一步,将篮球举过头顶,来了个界外三分。 “我过几天去美国玩玩,我妈我弟,还有我小姨和她孩子一起。”秦珍羽用手背揩揩汗。 罗颂捡球,“美国?你姨妈是不是在美国?” “对啊,三姐妹世纪大会晤。”秦珍羽总结。 “那估计得去一段时间吧?” “yes!回程机票还没买,不知道要呆多久。”秦珍羽接过罗颂抛来的球,“哦对了,我妈叫你明天来家吃晚饭,说我老去打扰你们家。” 罗颂哈哈一笑,“行啊,我跟我妈说一声。” 两人打球到黄昏。 此时天边是暗沉的橘黄色,一切都像套上了电影滤镜似的。 七点钟一到,夜色未至,但球场两旁的大灯已经“唰”一声自动亮起。 人们吃过晚饭,去而复返,广场舞的领头大妈从旁边的小卖部扯出带着老长一条线的插线板,开始调试音响选歌了。 罗颂和秦珍羽便各回各家了。 罗颂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 她忽然又抬头看看杨梦一的窗户,纱窗之后依旧漆黑一团,一如昨天。 罗颂收起视线,拢回思绪,进了家门。 饭桌上,她说起秦珍羽的邀约,宋文丽说正好做了些粄,明天罗颂可以带些过去。 罗志远问女儿,志愿填报截止到今天,她填得怎样。 罗颂用没抓筷子的手比了个“ok”,接着问:“爸,你最近接活了吗?” 罗志远夹起一筷子菜心,“最近天气好,活多。” “那如果有户外施工的话,你注意别中暑了啊。”罗颂叮嘱道。 “知道了知道了,跟你妈似的。”罗志远嘴上嫌弃,但笑得起褶子的眼角显示他对女儿的关心十分受用。 宋文丽看着他口嫌体正直,笑着撇了撇嘴。 同一时间,金玉宫里的莎莎,因为到得早的原因,原本排到了一号板,但想了想,又悄悄地溜到位于二排队伍的芯姐身旁。 她一靠近,芯姐就给她推了回去,“你排你的。”随后给了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放心。 莎莎便也站回了原来的位置。 周五周六一般都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一般没轮几个房就会被点,但芯姐却轮空了一趟。 阿文见她有些失落,想上前说些什么,最后只抿抿嘴,退回原位。 今天是周六,店里人多,趁醉闹事的也有,但好在保安小哥很给力。 杨梦一忙得头昏脑胀,只盼能早点下班。 可惜时间最公平,一小时要走六十分钟,一分钟要走六十秒,清清楚楚,童叟无欺。 待到下班时,杨梦一觉得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夜班专线上,她才有空刷刷手机。 点进朋友圈里,杨梦一看到罗颂发了一张像是什么电影或者剧的截图的拼图,图上是一个年轻的外国男人,眼神温柔,说:“goodnight,youprincessofmaine,youkingsofnewengland.” 她打开搜索引擎,输入这句话,是一部电影的台词。 她又打开豆瓣,将这部电影——《苹果酒屋法则》,加入了想看列表。 一套动作下来,杨梦一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便放下手机,望着夜景发呆。 星天地下班了,但金玉宫里气氛依然火热。 休息室里好几个班的女孩儿都在,芯姐也在。 方才的客人走得早,她想看看还有没有机会上工。 忽然,门口冲进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边走边骂,“干他妈的死变态,摸哪儿呢我操。” 她把自己摔进沙发里,其他人见状纷纷问她怎么了。 女孩将裙子撩到大腿,指着腿侧,白皙的肌肤上是显而易见的一片红,还有许多指甲印在上面。 “我操他妈个死男人,摸就算了,还掐我。”她的眼里全是厌恶。 过没多久,阿文也大步流星走进来,火气也很大,对着女孩说:“说过不能跟客人吵架的,你一次又一次地违反规矩,你到底想不想干了!” 女孩稍稍平复的怒气卷土重来,一把将裙子撩起,动作太大以至于连内裤也露出半截,但她不甚在意,“你自己看!那狗逼的这样玩谁能忍啊!” 见状,阿文愤怒犹在,但好歹缓了语气,“你可以跟我说,我会帮忙处理。你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也保你不住。” 他深深吸了口气,“哪行哪业都有自己的规则,你既然要赚这行的钱,就好好守规则。” 说完,就大步离开,砰一声关上的房门显示他的不满。 女孩不屑地嘲笑,“规则规则,讲个屁的规则。没了我们,他靠屁赚钱。” 房里的其他女孩,见战火停息,才终于又动起来。 芯姐听着,也没说什么。 她没有必要掺和,她很清楚即便阿文是靠她们这群女孩挣钱,但她们并不具有唯一性,她们就像可以轻易被替代的商品,总有更年轻更听话的新人源源不断地挤占她们的地盘。 不惹事不动心只谈钱,是这里的生存法则。 她差点就被淘汰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两个人的暑假 杨梦一的暑假从考完最后一门试开始,而从结束最后一门考试开始,她就成了拼命三娘。 她每天都到星天地报到也就算了,还是一连上两个班的那种,从中午十二点到晚上两点,最后再疲惫地搭夜班公交回家,睡上几个小时,十一点不到就又出门了。 如此一天又一天,周而复始。 说起来,这个巴士也是当初杨梦一敢将租房地点选在龙西的原因之一。 而罗颂也找到了兼职。 在家附近的一家手作烘焙店上班,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每周在工作日里调休一天。 这家店是一对姐妹开的,姐姐叫小欢,妹妹是小喜,姐姐已经结婚生娃了,孩子如今也上小学。 店里头的面包蛋糕小点心全是她们亲自做的,卖点是原材料的优质及新鲜好味道。 她们每天早上七点多开始制作当天的面包,等出炉了,再分门别类放好,下午两点半店铺开门营业。 等罗颂到了,她们会就当天的面包情况进行一些交待,随后就回去休息,待晚上快八点才出现,接过罗颂的班,九点多简单收拾一下店铺,再准备一下翌日需要的原材料,十点准时关门。 而需要罗颂负责的就是接待客户,或是在有线上订单来的时候,提前装好东西放门口等骑手来拿就行了。 两姐妹中的妹妹带过罗颂一天,罗颂就上手了。 两个老板是心大的人,第一天过后就高高兴兴地让罗颂看店了,只加了微信留了电话,说实在处理不了的事情再找她们就好。 每天最忙的时候大概就是周围学校放学的时间点了,家长接到孩子后,常会来店里买点面包蛋糕什么的。 瞧着小朋友捧着小糕点欢天喜地走出店门,罗颂也觉得可爱极了。 罗颂还在烘焙店附近商场里的电影院找了一份晚班兼职,负责检票。 九点上班,十二点下班,从欢喜面包店下班,吃个饭就过去,时间刚刚好。 小欢和小喜知道后,总会在她下班时,打包两个因为外形不佳而没能上货架的面包给她,罗颂对此表示感谢。 毕竟除了丑点,它们的味道还是一样的好。 宋文丽和罗志远知道女儿找了暑期兼职后,欣慰之余,又有些心疼,觉得女儿真的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一腔五味杂陈,他们嘴上也只叮嘱她要注意安全。 杨梦一和罗颂的生活就像两条并行但不相交的故事线 杨梦一很久没有见过罗颂了,极偶尔地想起那晚她说的话,也只是当个玩笑。 她自然没有想到,一天的工作结束后,罗颂每天入睡前,也会特地将自己的消息设置为强提醒,怕错过她的信息。 有天醒来,杨梦一收到了方芷兰发来的消息,说她的保温杯落在寝室里了,要不要给她寄过来,还是下学期她再来拿。 杨梦一想了下,她似乎的确是忘了拿保温杯,因为夏天的缘故,她好久没用过保温杯了,忘了也不稀奇。 她盯着手机良久,回复道:不用留,帮我扔了吧,谢谢你。 其实方芷兰愿意提醒她这事,她已经挺感谢的了,换了其他两个人,估计还要背着她,一副看到什么肮脏的东西样子,直接就给扔了。 四个人的宿舍群也已经好久没人说话了,想起刚入学的时候,她们也是有过和谐共处的时光的。 等大二的某天她们逐渐疏远她、孤立她,甚至陈秋彤当着她的面指桑骂槐时,杨梦一才晓得谣言已经传得满天飞了。 大概是有人瞧见她从富文大厦出来,又或许是撞见她和金玉宫的姑娘有说有笑,反正现在大家都以为,她也是商k里陪酒卖身的人。 谣言猛于虎,她是知道的。 但她是在虎口下死过一回又活过来的人,这已经吓不倒她了。 她想,可能自己生来就是铁石心肠的人吧,被曾经关系不错的室友排挤,并没什么难过,只有一点点随风即散的惋惜,被人指指点点竟也没觉得难为情,只是被辅导员约谈的时候觉得有些麻烦。 后来,萍姐见杨梦一在周中回她那住的次数竟越来越多,问了才知这事。 萍姐似是回忆什么似地叹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杨梦一将思绪拉回当下。 方芷兰的出现,又使她想起该看看自己的期末成绩了。 她打开笔记本,通过学校的□□登上校园网,大致看了一下期末考试的结果,虽然绩点并没有很高,但毕竟大三这年自己念书也并不十分专心,每晚都到星天地报到。 她阖上屏幕,对于总体还行的成绩挺知足的,也没有需要补考的科目使她操心。 她又点进班级群的公告栏里,班长在里头提醒大家七月二十号要选下学年的课,杨梦一盘算一下自己的学分,似乎差不多已经满了,只差必修的实习课了。 想到这,她又放心下来,她大一大二将课表填得满满当当,就是为了让大三大四的时间安排能更从容。 现在看来,颇有成效。 不过,杨梦一还是在日历上标注好选课时间,以确保万无一失。 随后,她起床洗漱,在有限的白日时间里,做点自己的事,等时间差不多了就又要出门上班去了。 上班哪有不苦的,杨梦一感慨道。 但巧的是,罗颂也在兼职中逐渐感受到这点。 在烘焙店的兼职并不太累,每天也只是在某个特定时间段会比较忙,大概有一半的时间,罗颂都是百无聊赖地坐在收银台后刷手机,等客进门。 但手机玩久了也是顶顶无聊的,罗颂的吹水搭子秦珍羽,因为在大洋彼岸有时差的缘故,每天能重叠的上网时间也就两三个小时,有时一条回复还是“隔日达”。 于是征得老板同意后,罗颂每天到店时都会带着本书,好让时间不要白白流逝。 但夜里的检票员工作就有点儿磨人了,饶是罗颂也几乎萌生退意,只能靠即将到手的钞票激励自己。 从到电影院开始,就几乎一直在检票口站着,不允许玩手机,去厕所也只能速去速回,想在厕所里狠狠蹲坑摸鱼是不可能的。 据说严格如斯是因为前不久的某天,影院经理心血来潮去查看了三号厅的摄像头,却发现里面的人比实际买票入场的多得多,一看其他厅里也大差不差是这个状况。 后来查清楚多出的人,要么是趁着检票口没人溜进去的,要么是检票员带来的朋友。 经理一怒之下,开了几个员工,又按照员工守则严格抓起了规矩,有的人受不了便也走了。 话说回来,若不是前头一番巧合使得影院人员需求缺口猛然增大,罗颂估计还不一定能得到这份工作,也不一定能排上那么多班,只能说一句福祸相依了。 干站着是很难捱的一件事,罗颂经常神游太空,有时根据人们的着装打扮和神态肢体语言,在脑海中猜想他们这一天发生了什么,或是他们之间的关系。 更难捱的是,电影院为了节流,只请了两个保洁阿姨,每到收场的时候,她也总得进去跟着帮忙打扫一下。 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电影院的椅子可以脏成这样,一想起曾经的观影经历,罗颂就没忍住吞了口口水,并默默决定日后要逐渐和电影院说拜拜。 罗颂就这样震惊慌乱又累兮兮地开始了人生新体验,等祁大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时,她才反应过来时,时间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她也习惯了每日拥挤的兼职安排。 那晚罗颂到家,已经是将近一点左右的事情了,暑期档上了部三个小时的片子,比一般的电影长了将近一个小时。 没办法,罗颂也只能跟着晚点收工,好在薪资是按小时计费的,但也着实累人。 她耷着手臂拖着腿慢吞吞地走进门,发现往常这个点已经上床睡觉的爹妈,此时正在沙发上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罗颂发誓,在那短短的几秒钟她把自己最近可能犯下但没有意识到的错误全都扫描了一遍,那感觉简直像一把利剑忽悬头顶。 直到妈妈拿起桌上祁大的录取通知书,兴奋地朝她一个劲儿地晃,她才松一口气。 因着是意料中的事,罗颂倒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回想一下,一本的录取通知书最近是该陆续发出了,只是自己忘了时间。 不过见爸妈这么高兴,她也染上笑意。 宋文丽和罗志远笑得红光满面,在庞杂的感受里,还有一种自己的生命也因此而离完满更进一步的欢欣, 孩子争气,给他们长脸,依然在祁平念书,每一点都使罗颂与他们紧密依旧。 他们比大多数父母更尊重孩子,却也并不能完全而透彻地明白“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这句话,但不要紧,此时此刻的他们认为自己永远都不需要认识这一点,更遑论理解它。 总之,这个氤氲着热气的夜晚,这整幢房子都是欢乐的。 罗颂洗完澡,擦着滴水的湿发走到书桌前,拔下手机的充电线,在微信里给秦羽珍说了自己收到录取通知书这事,顺道提醒她留心自己的通知书。 罗颂擦头发毫无章法,只囫囵地在头上抹,水滴在这样大的动作下顺着发尾飞出,好几滴落到桌上的录取通知书封面上。 她余光瞥见,不知想到什么,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盯着通知书一时没有动静。 忽地,她再次点开微信,拍了张录取通知书的照片给杨梦一发过去,想了想,又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law:这下是真的确定了。 law:你好啊,学姐。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经期万岁 看到罗颂发来的微信时,杨梦一正在等巴士,手臂还有些隐隐作痛。 今天运气不太好,她下楼去金玉宫送槟榔时,被房里的客人截了下来。 喊她跑腿的姑娘名叫柔柔,急得额上都要冒汗了,那客人还是攥着杨梦一的手不肯放,他们总把醉酒当成正当的辩护理由。 这个房间里的客人是同一个公司的。 说是今儿部门团建,一起吃了晚饭又去量贩ktv玩了会儿,他们几个觉得不尽兴,就转场来了金玉宫。 看得出,他们来之前应该就喝了一些酒,个个都脸红声大的,杨梦一进来前,他们就已经对着几个进房的姑娘手上动作没个干净。 乍然瞧见个穿着清汤寡水,面容却姣好嫣然的女人,更是起了兴致。 杨梦一笑得礼貌又疏离,说自己不是这的工作人员,但那醉汉不管不顾,只嚷嚷叫她开价,他给得起。 杨梦一一边觉得恶心,一边还在担心前台一直没人,要是有人要开包房怎么办。 她瞧着对方肥头大耳的样子,思绪竟还打岔,不知怎地想起几年前的趣闻,说某医院某科室的医生集体pc,结果被扫黄警察一锅端,以至于第二天该科室所有医生缺席,整一个大瘫痪。 柔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实在没招了,只好摇人。 不一会儿,阿文就来了,还带来几个等翻台的姑娘。 阿文是老油条了,他知道要让客人心甘情愿地踩他递上的台阶,首先就不能让客人觉得丢脸。 对着姑娘唱红脸,对着客人赔白脸,一通操作,最后客人就高高兴兴地搂着俩小姑娘玩儿去了。 杨梦一乖乖地跟着阿文出了包厢,没敢多停留,说了声抱歉就脚底抹油跑了,留下阿文一个人气得快冒烟。 回到星天地的杨梦一,觉得手臂上仿佛还残留着那男人掌心的黏腻触感,面色有些黑。 加上最近几天小腹隐隐作痛,她看日期,大约是姨妈快来了。 好不容易下了班,等她坐在车上,随着车辆行驶不时摇晃颠簸时,整个人还愈发闷闷的不痛快。 想是除了恶心之外,她多少有点受到惊吓了,现在稍微放松些,不适感也终于有孔可入,正肆意侵蚀着她的身体。 尽管如此,杨梦一还是打开了手机。 她手机里有两个微信app,一个属于星天地打工人,一个属于在正常秩序里生活的杨梦一。 她点开工作号,将里头客人的消息和评论一条不落地回复完,才算结束了工作。 只要服务态度好,说不定就有客人找她订房续卡。 虽然效果一般,但做这事也不需要太多成本,她便也习惯了。 而生活号于她,只是最简单不过的通讯工具。在那里,她总是无声无息不惹眼。 杨梦一循例在工作号之后,打开生活号查看一遍是否有遗漏的消息。 但不同于往常的零消息,今天罗颂的头像右上角,有个明晃晃的红色数字3。 她挑了挑眉,点进去,是祁大的录取通知书和一声学姐。 而她们之间的上一次对话,是将近一个月以前的事了。 讲真,罗颂是个很热心的人,但是这种暖乎让杨梦一无奈。 杨梦一偶尔觉得受宠若惊,有时又避之不及,她不太习惯这样的友谊,她试图去解释对方的热情。 思来想去,大概就是小孩对成人世界的探知欲吧,夹杂着危险的想要靠近的冲动。 当然这种认知是浅薄而错误的,就像在初高中里,那些流里流气的太妹烂仔也总能拥有一批无脑拥趸,就因为那似乎是同龄人里“最有大人模样”的一群人了。 杨梦一对此没有太多其他感觉。 只是今天实在太累,她客套地回复一句“学妹你好”,再配个恭喜的表情包,就关上手机闭眼休息了。 杨梦一到家已是近四点,卸妆后快速冲个澡就睡了。 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介乎半梦半醒间,身体沉沉的。 没几个小时,她就被窗外小电驴疾驰而过的声音吵醒,爬起身去了厕所。 坐在马桶上,看着纸巾上的一抹红,她倒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翻出安睡裤换上,杨梦一带着腰酸脑胀,再次缓缓沉入梦乡。 罗颂一路走到面包店,燠热的天气也完全无法动摇她的愉悦,连小欢小喜两姐妹都打趣儿说这么高兴得是路上捡钱了吧。 罗颂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因为人家的一条回复就乐成这样,只是咧嘴笑说收到祁大录取通知书所以才这般兴奋。 两位老板听了也为她开心,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她俩对罗颂很是喜欢,年纪不大,但办事稳妥负责,也很有礼貌,性格也不错。 小欢还说回家要拿她做榜样激励一下自己女儿,罗颂听着倒是真的有些羞赧。 其实罗颂也不知道,一声学姐能得到对方的回应,哪里就值得自己这样雀跃,但人的情感之复杂本就难以解释,便也干脆不想了。 老板走后没多久,秦珍羽的微信也来了。 小秦今天要开心:我靠!!!太好了!!!恭喜啊我的汤子!!! 小秦今天要开心:不过我的通知书不好说会啥时候来,希望也是一本那一批吧求求了!! 罗颂抓紧时间跟老友唠唠,好消耗消耗自己过于丰富的快乐情绪。 law:哎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定了没? 对面很快回道:别说了,她们两姐妹乐不思蜀,只怕是忘了回家这事了。在这里真的是鸡同鸭讲啊,现在才明白英语听力考试到底对我们有多宽容。 秦珍羽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叭叭个不停。 两人又聊了会儿,秦珍羽还说要在美丽国给罗颂带双球鞋作贺礼。 罗颂哈哈说谢,心想沟通不顺也无法阻止秦小姐大买特买啊。 杨梦一下午三点醒来,白天已然过了一大半。 昨天晚上身体不太舒服时,她就找同事换班了,说下次轮到她一周一休的时候就给她们顶班。 但现在,她在认真地考虑自己要不要厚着脸皮,找经理请个明天的假。 她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小腹情况,决定还是开口请个假吧。 点开经理的对话框,她才刚说完明天想请假,对面很快就发来了一个“好”字。 托萍姐的福,她竟然也能体会一把关系户的爽。 但杨梦一还是客客气气地对经理说谢谢。 说完,她又跟萍姐说,明天自己会去找她。 她已经很久没去萍姐那了。 经期第一天总是尤为不适,她赖了好一会儿床,才温吞地爬起。 她刷着牙走到床边,唰一下拉开窗帘,亮光霎时挤满房间。 她这才有种真正醒过来的感觉,她眯着眼向窗户外望去,目之所及都是墙壁和楼房。 她边刷边想,下次租房还是要挑个高一点的楼层,多爬几层楼没关系,至少能眺望远方。 杨梦一拿起手机,点开微信未读消息,是罗颂发来的憨笑表情包。 她没回复。 杨梦一回想自己得知被祁大录取的消息,还是初中班主任赵红敏告诉她的,因为通知书寄到了她家。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像电影那样。 如果这部电影是以她为主角的话,那么就会被归类为惊悚片。 她亟待逃亡,而赵老师是好心的配角,为主角尽可能地提供帮助,自己则需要惊恐又孤注一掷不管不顾地奔向他处。 而杨梦一迫切逃离的,是自己的母亲。 那个菟丝花一样只能攀附男人而活的恶毒的可怜货。 要是自己再不走,怕只会被她献给姘头讨欢心。 电话铃声打断了杨梦一的回忆,即便已是往事,她仍有种惊心动魄的劫后余生之感。 她不常主动回想过去的生活,但母亲的羞辱刻薄、男人的不怀好意、街坊邻里的指指点点、同龄人的孤立霸凌,往昔种种都像一个长在膝盖的异物。 她的每一步都带着往日印记,每一次落脚的疼痛都会让她心惊。 她只能拖着腿一刻不停歇地逃跑,她依然在逃跑,她永远在逃跑。 而金钱能给她安全感,让她短暂地扶墙休息。 尽管食欲寥寥,但杨梦一硬是吃了半碗粥才停筷,随后又吞了一颗布洛芬。 因为来姨妈,所以她无所事事地躺床一整天,也毫无愧疚感。 她翻翻日程表,看到前两天选课已经开始了。 杨梦一在背后垫了个大枕头,半坐起来,将电脑搁在小腹上,开始看校园网里的信息。 电脑运行过程中散发的热量,正好烘得她小腹暖乎乎的,加上布洛芬逐渐起效,她整个人舒服多了。 她在手机上打开计算器,一顿加减,终于确定下个学年只需要将课表原有的必修课上完就能拿够学分,无需额外选课。 她长吁了口气,自己的计划还不算过分偏离轨道。 杨梦一在大一报到前就在星天地打卡上班了,并且对这份工作接受良好,很迅速地就适应了。 大概是年轻人脑子好,对新事物适应能力强,她买了手机后摸索一阵,也很快将新兴的几个热门软件玩熟了。 几经辗转,又进了辅导员拉的□□群,群文件里就有大学新生须知文档,再向网上同样读英语专业的人取经,她心里就有了成算。 大一大二刷课刷分;大三查漏补缺,必须拿到的证书、考过的试都在这个学年前搞定;大四实习,每次实习大概只是一个月,长则两个月,可以适当多尝试几份不同领域的工作。 至于星天地的工作,寒暑假集中上班,工作日上个夜班。 前几年是真的很累,上课上班几乎要将她压榨干,每天只有睡觉那几个小时是属于自己的。 就算是这样,她也已经很庆幸了,庆幸自己仍有机会读书,庆幸萍姐跟星天地的老板有交情,能让她的上班时间更自由。 但杨梦一心里也清楚,大四以后,无论怎样,都应该要渐渐脱离这份工作。 富文大厦的声色犬马,最终会完全从她的生命里剥离。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再去荣岗 杨梦一关上校园网,又开始搜索实习生招聘信息,暑期将至,实习消息只多不少。 她浏览了个把小时,直到眼睛酸涩才停下。 综合考虑自己的兴趣爱好和行业发展前景,还有出租屋到公司的通勤时间,她收藏了十几个招聘信息。 但她没有立即投递简历的打算,只是希望暑期结束时它们还招大四实习生。 再舒服的姿势,躺久了也会有些难受,杨梦一阖上电脑,起身倒了杯热水,小口啜饮,随后走到窗边,稍稍活动了下四肢和腰椎。 她轻轻转动着脖颈,眼神瞄过罗颂家的二层小平房,微微定住了。 她想起那部在罗颂朋友圈里看到的电影,当下就决定,剩下的时间要看完那部电影。 她稍稍活动几下,又慢吞吞转身,躺回床上,侧躺着微蜷起身子,调整到自己最巴适的姿势,再在手机上翻找这部电影。 《苹果酒屋法则》,一部两个小时的片子,杨梦一按下播放键,静静地看了起来。 等画面出现卡司表的时候,窗外的天与地是一片咸蛋黄般的油亮,黄昏已至。 这是一部温情内敛的电影,相比于深思故事内核,杨梦一更想做个只看皮毛的观众。 舒缓的背景乐,和谐的色彩与构图,圆满的结局,这些足以让她喜欢这电影。 如果真的要说些什么,那她会为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地方如此善待孤儿而感动,也会为兜兜转转最终回家接过院长责任的homer而由衷喜悦,一个真正的国王在历经全世界的冒险与体验,再回到自己的疆土培养新的勇士。 杨梦一回味了下电影,就爬起床开灯去了,她不喜欢暗沉沉的屋子。 电影院里的工作人员算是实打实地经历了一番大换血,要不然也轮不到兼职刚满一个月的罗颂去给新员工讲解注意事项。 来的两个新员工,都是年轻人,罗颂倒也没什么紧张情绪,照着记忆里影院经理说过的话叮嘱一遍,带着新人认识了下场地,也就差不多了。 听到上班时间不能刷手机的禁令,俩人明显苦了脸,直哀嚎没想到检个票的工作也能这样多事。 罗颂在心底悄悄附和一声,面上还是把当初造成影院人员大动荡的事儿简单说了下。 他们听到影厅里竟然还有摄像头,也是惊讶不已。 因着今天是周中,又来了新帮手,罗颂到十二点就准时下班了。 电影院离她家路程约莫半小时,若是骑自行车,用时能缩短一半。 只是最近虽然天热,但总会偶尔下场小雨,罗颂没舍得让车子在外头淋雨,便干脆走路上下班。 她只一只耳朵塞耳机听音乐,并不玩手机,专心走夜路,想着能快些回家。 进了围村的边界,离家就近了,大路也变成了纵横的阡陌小巷。 罗颂踏着夜里的静谧走着,往家的方向遥遥一望,惊觉旁边杨梦一的房间似乎正亮着灯,她不由得加快步伐。 距离一百来米的时候,罗颂已经百分百确定那亮着灯的房间,正是许久没见到夜里亮灯的杨梦一家。 罗颂的心底像喷泉一样涌进许多欣喜,想立即打开微信和杨梦一说说话,说终于看到她的房间亮灯了。 但静下来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十分奇怪。 毕竟角色互换一下,要是自己夜里不常在家,偶尔亮灯一次立即被注意到的邻居搭话攀谈,那真的很难不把邻居当变态看吧…… 于是罗颂的手刚掏出手机就立马止住,又一把给塞回了裤口袋,径直朝家门走去。 只是这个夜里,直到上床睡觉前,罗颂的眼睛总会不由自主飘向那扇亮灯的窗。 翌日天大亮,杨梦一起床了,姨妈第二天,身上依然有不适感,但过了第一天,也算是好许多了。 杨梦一简单洗漱后,换衣服出门了,和萍姐说好了今天要去市里找她。 公交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地铁只需四十分钟不到,杨梦一到萍姐的理发店时将近十一点。 萍姐大概也推测出来,杨梦一能有空来找她大概是身上不方便,于是甫一见面就让杨梦一去楼上歇着,说理发店不忙。 杨梦一没推托,店里只有一个附近的老熟客在洗头,自己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忙,还不如上去做个午饭。 一进二楼的门,她就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循着味道走到厨房,原来是炉灶上正煨着桂圆红枣乌鸡汤。 杨梦一的心有些酸酸软软的。 萍姐大概是起了大早,在开店前去菜市场买新鲜的鸡回来炖上的,但萍姐嘴上从不说什么煽情的话,事实上,她似乎总是淡淡的,并没有太多情绪。 说起来,这点和自己倒是很像。 杨梦一用小碗盛了一勺,边吹气边小口啜饮,是和自己想象中一样好的味道。 萍姐在广南省生活久了,连唯独这边的人才喜欢的汤也学得十成十,也活成了半个广南人。 放下碗,杨梦一又打开冰箱,将鱼油和维生素的瓶子挨个打开查看,不出她所料,瓶子里的药丸跟一个月前刚买时没什么区别。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又旋紧瓶盖放回冰箱里了。 杨梦一走到客厅,环顾四周,这个房子总是大体上整洁,细节上杂乱。 她将那些乱七八糟纠缠成一团的塑料袋一个个整理好,将阳台上的衣服收下来叠好,又将交缠在一起的衣架摆整齐,还把门口鞋柜子顶钥匙盘里那些不该出现在里面的小纸团小宣传单拣出来扔进垃圾桶里。 一通忙活,她瞄了眼墙上的钟表,决定先去做个饭。 还是在地上菜篮子里挑出需要的菜品,杨梦一撸起袖子洗洗切切的,很快两个菜就出炉了。 想了想,她又起锅烧水,打算再添个蒸水蛋。 萍姐进门时,三菜一汤正好全都摆上桌了,杨梦一喊萍姐去洗个手,自己则摘下围裙挂回厨房。 虽说是半个广南人,但从萍姐对三道菜中加了小米辣的那道频频下筷,就知道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外乡人。 杨梦一吃着饭,突然想起冰箱里保健品的事,“萍姐,冰箱里的鱼油和复合维生素你怎么都好像没动过?” 萍姐毫不心虚地说:“很难记住每天都去吃啊。” 杨梦一放下筷子,对萍姐伸出手,“手机给我,我设个闹钟。” 萍姐咀嚼着食物,含混不清地说:“在鞋柜上。” 杨梦一起身拿到手机,萍姐的手机不设密码,她轻易就能打开,操作几下后,将手机放到萍姐旁边。 “设了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响的闹钟,你听到记得吃。”杨梦一刚捧起碗筷,又补充道,“等吃完了要跟我说,刚好去医院再抽血检查一下。之前医生也说最好三个月回去简单检查一下的。” “抽那么多血,人会虚的。再说吧。” 萍姐持他们那代人的观念,并不太喜欢医院。 杨梦一没有继续反驳,多说无用,等时间到了直接抓她去医院就好。 两人继续安静地吃饭。 等杨梦一收拾碗筷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萍姐打开电视,问到:“你今晚在这住吗?” 杨梦一犹豫片刻,“住吧。” 萍姐没有再说话,只是放松脊背窝在了沙发上。 一时只剩电视的声音和厨房水柱冲刷的声音填满整个房子。 到了下午,萍姐没喊杨梦一,自己下楼开店去了。 杨梦一从小憩中醒来,看了看时间,想起今天早上整理家务时看到纸巾已经不多了,决定去趟超市。 她出门时到店里跟萍姐打了声招呼,问有没有什么需要买的。 店里没有客人,萍姐看她一眼说没有,就又将视线移回角落的电视机上,电视里正播着她追开的连续剧。 杨梦一坐公交去了最近的超市,在进门处推了一辆购物车,在店里逛了起来。 网购时代,实体店的人流量早不如前了,又是工作日的下午,超市里除了几个店员外压根没什么人,杨梦一有种自己自己包场逛超市的错觉。 杨梦一倒也有心情,推着购物车一条一条道走过去,查漏补缺似的。 路过冷藏雪柜,她想起萍姐曾说有款熟成比目鱼好吃,放了一包在车里。 没走几步,杨梦一推着购物车回来,打开冰柜又拿多了一包。 路过卖毛巾的地方,她又想着擦手巾已经旧了,是时候换新的了。 于是等结账的时候,购物车里除了最初打算买的纸巾,还多了许多东西。 看着两大袋子的战利品,杨梦一干脆拦了辆的士。 在理发店下车时,萍姐见到了跟正在理发的客人说声后,忙从店里出来接过一袋。 “买这么多东西干嘛。”萍姐扛着袋子一起上楼。 “你不会网购,又不爱去超市,我只能一次多囤点吃的用的。”杨梦一跟在后头爬楼梯,气儿都有些不顺了。 “怕你浪费钱,我一个人用不了多少。” “慢慢用呗,又不会坏。花不了多少钱的。” 萍姐把袋子提进门放下,就急急忙忙地下楼了。 杨梦一在椅子上坐着歇息,等心跳没那么快了才起身倒杯水喝下,然后开始整理袋子里的东西。 东西分门别类放好后,杨梦一拿着自己的衣服去冲了个澡,出来后躺在床上刷起了手机。 工作号里,有熟客问她今晚上不上班,她道了声抱歉,说今晚不上班,等下次再来她一定好好作陪。 等切到生活号里,又是一片安静。 她点开朋友圈,好些同学已经在全国各处、世界各地旅游了。 杨梦一心底腾起奇异的感觉,好像那些遥远国度因身边人的到访,而缩短了与自己的距离。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萍姐的自白 看着那些从来只在书本和手机里见到的异国他乡之景,而自己认识的人也在照片里,杨梦一总会惊讶于原来世界可以这样大。 她曾经以为那个围困自己多年的镇子,就是这个世界的模样了,但走出来后发现,原来镇子竟然这样小,自己的见识也是。 其实上大学以来,老师们一直强调,有条件的话最好还是出国深造一下,见多识广,他们这些学外语的更是这样。 杨梦一一直没怎么想过这事,她虽然攒了点钱,但离能出国还远着呢。 而且,她很知足于在祁平的生活,她基本从不越界,去想祁平以外的天地。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块压缩面巾,而祁平是一汪水。 她来到这里之后,人生才突然舒展开来。 自己的前半生是如此贫瘠可悲,以至于突然来到秩序正常的世界,她有太多太多要去学去做的事情了。 她忙着赚钱,忙着生活,忙着与过往割席,忙到无暇想象更大的世界。 但她心里真的没有闪过什么念头吗?似乎也不尽然。 当时大家选报第二外语的时候,在大多数同学选择法语日语时,她选了德语。 因为听说德国多数州公立大学是免学费的,消费水平也不会高得离谱,只要会德语,留学这事就容易多了。 但德语很难,所以选它的人并不多,大家更热衷于英语授课的国家。 再者,在德国念书并不是易事,四年课程学了十年可不只是一句玩笑话,无数德国留子的落泪哭诉足以吓退一堆人。 当初杨梦一学德语的时候,也是学得头秃。 背书背得两眼昏花才艰难通过的phs4,现在回想起来,倒也挺有趣的。 杨梦一往下继续滑,等提醒已阅读到上次浏览的地方了,她才退出朋友圈页面,大家的朋友圈,也没有什么新意。 末了,她又找到罗颂的头像,点进朋友圈里,罗颂最新的朋友圈依然是上次分享电影的那条。 杨梦一的大拇指在点赞按钮上停了一瞬,最终还是按了下去,毕竟这的确是部不错的电影。 在萍姐这,时间与人总是相处和谐。 时间的流淌,安宁得像是不欲打扰居留之人一般。 大多数时候,理发店也不忙,萍姐每日开店似乎只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是规律生活的刻度尺。 有时街坊邻里也喜欢到萍姐店里喝茶聊天看看电视,打发打发时光。 这附近是老片区,偶尔会有卖货郎的叫卖声从窗外传来,周围住的多是老人熟人,他们还常开玩笑道,不知道自己死前能不能等到这片区拆迁。 吃过晚饭后,杨梦一也坐在沙发一头,陪着萍姐看那部宫廷剧。 这样两个人在夜里同处一室煲剧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因为杨梦一总会缺席。 即便凑在一块儿了,两人也一向不太聊天。不过,她们都很喜欢这样静静的相处。 但今天,萍姐出言打破了平静。 “一直没问你把房子租在了哪里,住得怎么样。” 杨梦一想想那个小房间,只拣着优点说:“还行啊,交通挺方便的,有夜班公交线路从市里回去。” “那上班上得怎样?” “挺累的,但能赚两个班的工资,挺好的。” 杨梦一答完后,客厅里又长久地只剩下电视里咬文嚼字的配音声,久到她以为萍姐不打算再说话了。 可半晌后,萍姐却又开口了。 “怎么突然想起租房子了?”她停顿片刻,“是听到什么了吗?” 闻言,杨梦一微怔,半晌后斟酌着开口,“我每晚回来得那么晚,总是会打扰到你,你第二天还要早起开店的。” 像是为了增加自己话语的砝码,她又添了句:“而且我总要学会一个人生活吧。” 萍姐倏然转头平视她,再次问道:“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吗?” 杨梦一福至心灵,忽然就明白萍姐今晚究竟想问什么。 她抿抿嘴,缓缓道:“你是问周围人说了什么让我听到了吗?” 萍姐没接话,杨梦一接着开口,却是反问:“萍姐你……你以前……?” 过了好一会儿,萍姐的声音响起,似是在笑,但讥讽味道不浅:“我就知道,总有嘴碎的。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爱扯些陈年旧历。” 杨梦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萍姐也并不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地往外吐话。 “星天地的老板,和金玉宫的老板是同一个人。” 萍姐丢了个炸弹,惊得杨梦一瞪大了眼睛。 “我以前是干陪酒的,就是金玉宫的那种。” “我来祁平的时候,比你还小,就十几岁吧。和你一样,我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我没有别的本领,年纪又小,力气活做不了,别的活人家又看不上我。” “别看我现在矮矮胖胖的,只是后来肥了而已,最初的时候,我奀唧唧一个,不过长得大概还行,年轻的时候,肯打扮都丑不到哪里去。” “那会儿祁平也不太平,那些电影里打打杀杀的事都在这里发生过。” “那个时候,做陪酒没有不出台的,也是那时候认识了我男人,这个房子就是他家的。” 恰好此时电视里的角色,正吊着嗓子,声音哀怨地哭泣着,幽怨的声音仿佛正告诉听者,结局定是阴差阳错、生离死别。 “说我运气差吧,我竟然真的遇到个不嫌弃我、想要和我好好过日子的人,说我运气好吧,这个男人死得比他爹妈还早。” “楼下的发廊,是他爸妈开的,他不想一辈子只做个发廊仔,就走了歪路。” “风光过的,手下有一群马仔那种,金玉宫的老板就是其中一个马仔,”萍姐沉浸在往昔里,轻轻地笑了,“不然我也看不上他。” “混这行的,成天打杀,阴损的事情没少做。” “后来被人砍死街头,我不意外,因果而已。” “他父母一直反对他捞偏门,更不喜欢我。”萍姐的声音有些朦朦的,像是喉头有口气没咽下去,“可最后,送走他俩的人,也只有我一个。” “那时候闹得风风雨雨的,周围人没有不知道这些事。” “这么多年来,一直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懒得计较而已。”萍姐皱起一侧鼻翼,很是不屑,“嘴臭犯口业。” 听罢,杨梦一沉沉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轻声道:“萍姐,我不是因为别人说的这些话要疏远你。” “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是我又让你生活不平静了,如果不是我,这些陈年旧事也不会被掀出来。”她声音干巴巴的。 萍姐似是嘲笑地哼了一声:“那你觉得有用吗?” 杨梦一没有回答,因为她不知道答案。 “没有用的。”萍姐斩钉截铁地给出答案,她一直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一只手没忍住抠另一只手指甲盖上的甲油。 “时间过得再久,距离再远,都藏不住。当初你说缺钱,我原想着介绍你去金玉宫的,但那里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是有代价的。” 她将左手拇指指甲盖的甲油抠掉好几块,原本平整的甲面斑驳起来,还有些深深浅浅的痕印。 萍姐停下手上的动作,望着杨梦一,那样直直地望着,就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 她口里说出的话,似是忏悔,又像是诅咒:“在风月场所里做过,有些东西就会一辈子都在身上了……是一辈子。” “你要洁身自好,知道吗?” 杨梦一没有言语,静静地与她对视,轻轻地点头。 “你搬出去也好,总要学会一个人生活的。”萍姐像是从梦中醒来,收回视线,语调也随之温柔起来,“我这里你永远都可以回来。” 杨梦一“嗯”一声,只认真回道自己有机会就会来看她的。 话音落下后,电视机的声音像是突兀地扩大了,两人各自窝在沙发一头,好像这场对话没有出现过那样。 萍姐盯着电视不再说话,杨梦一亦然,只是她们的心中都有万千思绪在不停翻滚。 第二天,萍姐还和往常一样,早起买菜开店。 而杨梦一也跟从前一起住时一样,九点多睡醒后做家务煮饭,自己赶着上班早点吃,将剩下的菜放锅里保温。 轻轻松松休息了两天,骤然回到工作岗位,杨梦一竟有点不习惯,只盼着不要来那么多客人,这样自己就可以在椅子上多坐会儿。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从公交上下来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 夜色黑沉,往村里延伸的小路像看不到头,隔几十米才有一个的路灯似乎是很多年前装上的了,灯光像惹上黄色霉斑一样,瓦数不高,有好几个还坏了。 杨梦一正要迈入小路,忽然想起那夜在楼下带着醉意给自己打电话的罗颂,那个像卷毛小狗一样直白又热情的小邻居。 她停住脚步,从袋里摸出手机,点开了罗颂的头像,小恶魔似的地发出一条讯息。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番外:萍姐的故事 杨梦一的直觉没错,萍姐说出口的故事版本,就像把“桂林的水清得像一块翡翠”这句话用缩句“水清”代替那样,省略了许多酸甜苦辣与惊心动魄。 时间往回倒流四十多年,那时候萍姐还不被称为姐,人人只唤她陈家幺妹。 幺妹上头有一个哥哥,因为家里穷,没钱给他娶媳妇儿,拖到快三十了也还是光棍一个。 她原本还有一些哥哥姐姐,但大都早夭。夫妻俩生了五个孩子,最后竟只剩长子和幺女。 幺妹十二岁的时候,就被爸妈卖到隔壁村子的一户人家里了。 这户人家的男人早就死了,只剩下寡母带着一个儿子。 寡母凶悍,她的儿子比幺妹大上一轮有多,为人粗鲁。 幺妹不像是嫁进他们家的,更像是他们买来的什么小物件,被动辄打骂。 刚成婚那两年,她初潮都没来,却每晚都要被折腾,白天还要听婆母骂自己吃白饭,呼吸间都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十五岁那年,她终于怀了孩子,日子似乎要好过一点了,可后来孩子突然就没了。 幺妹只记得水桶太重,自己拎起来走得摇摇晃晃很吃力。 不知怎的脚上一滑,眼前一黑,等她再醒来,孩子就没了。 但往后十多天,幺妹一直在流血,最后婆母一边骂她晦气,一边不得不领着她去了赤脚医生那。 赤脚医生的家,是间没有水泥地板的土屋,和她住着的房子一样,但味道比土壤里植物的根还要复杂,泥土味血腥味草药味还有恐惧的味道,都像冤魂一样萦绕着。 病人是她,但那赤脚医生从头到尾没跟她说过一句话,都是婆母做代言人,只是说不过三句话就要骂她一句。 也不是,相比于婆母代她发言,倒不如说在他们心里,她不过是个附属物,没有资格发声。 如果可以,他们会迫不及待地用她的声带,换一个可以孕育后代的健康子宫。 幺妹难堪又虚弱,低垂着头,缩着肩膀,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 她也想知道自己身体究竟怎么了,但比语言更快的是婆母的巴掌。 现在再回忆起来,那个巴掌的力量就像陨石砸地一样浩大。 她被拽着头发从地上扯起来,跌跌撞撞地踉跄着走出土胚房,婆母像故事里的鬼魅,赤面獠牙,神色狰狞。 后来她才知道,在巴掌来临的前一刻,赤脚医生笃定地说,她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左边的耳朵听不到任何东西,而右边的耳朵就像接触不良的线路,能入耳的声音总是断断续续的。 她断断续续地听到婆母如何愤恨地告诉她儿子自己是不下蛋的母鸡,断断续续地听到丈夫敲烟袋的叩叩声和来回踱步声,断断续续地想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她丈夫还是亲自去向赤脚医生确认母亲说的话,他沉默地带着对方开的止血草药回家。 在院子里拣豆子的婆母看到他手里的药,当即啐了她一句赔钱货,尖利的声音像扎进她脑袋的绣花针。 她的肚子再没动静,村里人又好落井下石,渐渐地,有人开始笑她不下蛋,后来还有人笑话她丈夫不行。 婆母每每听到有人中伤自己儿子,拿着箩筐就要冲上去叫骂,可家里长久未添丁,是她驳不过的痛点。 有次婆母实在气不过,喘着粗气红着脸从外头进来,拽着幺妹就往外走,她又怕又累,什么也不敢说。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了六七公里后,走进了幺妹曾经生活十几年的家。 进门那一刻,婆母沉默间积攒的怒气齐齐爆发,一下就给幺妹甩到地板上。 屋里人听到声音忙从里头奔出来,幺妹的妈妈看到自己女儿趴在地上,下意识地便想上前扶一把,但她男人拉住了她。 她顺着男人的目光望去,才注意到门外的亲家母。 这下,夫妻两人面面相觑,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古怪,想来她无法生育的消息比他们更早一步回了娘家。 再次地,幺妹明明是风暴的主题,却成了木然呆立一旁的哑巴。 双方各执一端,婆母痛骂她陈家卖自己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存心让她家断子绝孙,要她父母把钱还回来。 幺妹父母一听这话,气粗声大地回骂她家把自己女儿搞成破烂货了再回来要钱,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幺妹不觉得难堪,她什么都感觉不到,那些刀子一样污秽的话,门外好事来围观的村人的指指点点,都没法让她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她只觉得自己好累,像被吊在房梁上、后肢可以微微触地的狗,她知道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桎梏,只会消耗体力,让自己更疲累狼狈。 大概是有人把婆母来闹的消息通知了她哥嫂,不多时,他们就急急忙忙从田里赶回来。 她哥的眼里全是厌恶,只掠过她一眼就冲到了父母旁,帮着一同吵架。 那位从没有见过面的嫂子,挺着显怀的肚子,眼里是自己熟悉的算计和刻薄。 婆母一见嫂子的孕肚,情绪越发激动,声嘶力竭地发誓,若是今天不给她个交待,自己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一样的代价,她一定会搞死他们的孙子。 这话一出,幺妹父母哥嫂四人也情绪爆发,她哥更是嚷嚷要教训婆母,转身要去寻趁手的刀。 婆母抄起门旁的锄头,往门上一劈,阴恻恻地盯着哥嫂二人,嘶哑地尖叫道看是他砍得快,还是她劈得快。 婆母的声音像耙犁尖刮在石头上那样梆硬,她的眼球像是被狠辣搅浑了,看起来浊浊一片,让众人明白方才的话并不只是一时之气。 幺妹的父母哥嫂交换了眼神,大概都是有些慌的。 毕竟女儿延续不了人家的香火,说起来的确是自己家不太占理,而她儿子人高马大,较真起来自己家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但输人不输阵,哪怕心底已生怯意,陈家夫妻也不能摆在面上。 几个人立刻更换策略,你一言我一语,像唱戏似的,越说语气越软,幺妹的妈妈见亲家母似有松动,寻了个机会攀上对方的手,拉着她往屋里走,在椅子上坐下。 哥哥嫂嫂和父亲也跟在后头,进了房,只幺妹还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门外好事的村人见看不到热闹了,觉得乏味,便也渐渐作鸟兽散,只是走之前,还不忘最后指指点点一下“不争气”的幺妹。 此刻的幺妹,就像田里的稻草人,破破烂烂的,用荒草扎起的身体里千疮百孔。嘴巴只是摆件,张不开,更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幺妹的男人见家中无人也寻了过来。 他背上背了一把黢黑的砍刀,高高壮壮的身子,像是要把门框挤满。 他睃了幺妹一眼,径直往屋里走。 原本听到要把家里的一头小猪作赔正不高兴的几个人,一见到来人的阵势,变脸似的赔上笑脸。 天将黑,婆母和她儿子带着哼唧叫唤的小猪准备回家,见幺妹木头似的站在那不动,婆母狠狠拧了下幺妹瘦削手臂上的皮肉,让她跟上。 就这样,幺妹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多了一只用她换回的小猪猡,养猪喂猪的活,还是落在了她头上。 猪栏里还有另外两头肥胖蠢钝的大猪,身上乌脏脏的,喘着粗气,幺妹有时会在这头猪脸上看到婆母的脸。 她总觉得,大猪会在夜里幻化成怪物,张开满是臭气的嘴,把自己嚼得稀烂。 但小猪则不一样,牠那样小,身上是粉嫩嫩的,暖烘烘的小身子和湿润润的鼻头,总爱蹭着她。 日子久了,幺妹乏善可陈的艰难生活里,只有一头小猪能给予她丁点儿慰藉。 她在这家里唯一能获取的温暖,竟来自于一头猪。 有时她会出神地想,自己也不是赔钱货,至少给哥哥换来了女人,又给婆家换来了猪崽。 但一头小猪不足以改变幺妹的处境。 这样难得让人想死的日子,竟还能更难些。 甩不掉幺妹,他们越看她越烦。 有时冷不丁地就会从后头踹她一脚,待幺妹手上的东西一洒,俩母子就名正言顺地打她一顿。 到晚上,她就成了块破抹布,是男人用以泄火的物件。 这样的日子,一天和十年是没有区别的,幺妹已经丧失了计时记日的需求和能力。 待某日雪花落下,在已经长大许多的小猪身上化成了一滩浅浅的水,她才惊觉冬天的到来。 冬天来了,年关的到来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腊月的热闹烘不暖幺妹凉透的生活,能有两件厚点的衣服过冬已经是幸事。 过年时村里最大的八卦,是村尾那破房子住的人家,他家的女儿招娣从城里回来了。 她穿金戴银,带着大包小包的玩意返乡探亲,让大家眼馋心热。 村里人都沾亲带故,往上数几代,指不定都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 婆母也趁着热闹上门去,还带上了幺妹。 屋子里挤满了人,招娣坐在椅子上,言笑晏晏,八面玲珑。 婆母瞧屋子里多出好些新家当,更是心急,见空插嘴问说能不能把自己家的赔钱货也带去见见世面。 招娣的眼睛落在幺妹身上,看对方穿着破烂,神情怯懦,但五官还是周正的。 她眼珠子转溜几下,只推脱说不方便。 婆母内心生气,又不好发作,面上讪笑,拧着幺妹回家了。 这样的小插曲没有在幺妹心底留下任何波澜,她还是每天干做不完的活,挨受不尽的骂。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番外:萍姐的故事Ⅱ 割猪草在冬天是一种酷刑。 而在这个家里,猪比幺妹更值钱。 幺妹通红的手上有好几个冻疮,镰刀冰凉,冻得她都要握不稳了,但她一刻不敢松懈,不把背篓装满,回家是要挨打的。 幺妹在无人的坡上认真地翻找着适合的草叶,以至于冷不丁听到背后有人声响起,吓得她跌坐在地上。 屁股挨到草地上没多久,刺骨的寒湿就沿着不厚的布料渗了进去,扎得幺妹连来人是谁都无暇关注,赶忙从地上爬起来。 等她站稳了,才望向声响来源处,是村尾的招娣,她竟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背后的。 幺妹不自在地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和裤子,看着对方精致的打扮,又将自己的手往背后藏。 招娣注意到了,却故意抱着手臂,上下打量对方,惹得幺妹更是如芒在背。 眼瞧着幺妹像是要逃跑了,招娣才出声,“你想不想逃?” 幺妹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呆呆地抬头看着她,见她神情不似开玩笑,那股怯懦劲儿又翻了上来,嘴巴张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招娣也不废话,只说:“广南省祁平市的丽宫,美丽的丽,皇宫的宫。火车能到广南,要是想逃,到这来找我,说找芳萍就行了。” 招娣说完,不等幺妹做出反应,转身就走。 等一阵冷风呼过,幺妹打了个寒颤才继续弯腰干活,只是招娣的话,一直在她脑子里晃。 但广南虽是邻省,对于幺妹来说还是太远,远得像天边一样不可及。 她只把那日招娣的出现当作一场梦,梦醒了就该忘了。 幺妹决意就这样过着吧,反正破败的身体总有一天会带她脱离一切苦难的。 但事不尽如人意,幺妹还没死,她的小猪就没了。 年后某天,猪栏里空了一间,而家里多了一个女人。 像是要从幺妹这单亏本的买卖中吸取教训,这次的新妇,竟是个新丧的寡妇,丰乳肥臀,年纪比幺妹大,又比男人小。 女人给前一个男人生过三个孩子,个个都是带把的。 那男人死后,她受不得寂寞,更受不得苦,撂下几个孩子就跑回了娘家。 婆母看中了对方的好生养,只求能快点为儿子开枝散叶,全然不在乎她已嫁过人。 于男人嘛,她的胸脯和软臀,足以让他沦陷。 幺妹到底只有十几岁,有次喂猪时想起那头乖顺的小猪,没忍住流了泪,被婆母瞧见,又给狠狠打了一顿,边打边说,年还没过完,她这样哭就是想给他们招晦气。 那女人每每对上幺妹,眼里的鄙夷是藏也不藏,生不出孩子的幺妹,全然不被她放在眼里。 没有人在意幺妹是怎么想的,她连床都再上不得,每晚就窝在原来小猪的栏里睡。 天可真冷,却又冷不死人,只把人翻来覆去地折磨。 谷雨前后,那女人就怀上了。 这下婆母他们可是能扬眉吐气了。 孕后,那女人一改从前视幺妹于无物的做派,像是找到什么乐趣似的,日日变着法子捉弄她。 幺妹越发沉默,但女人并不满意,挑了个婆母和男人都在的时候,让她给自己烧水洗脚。 特地为了洗脚烧水,这是连婆母也不曾享受过的,但女人如今金贵,他们也没说什么。 幺妹没有不顺从的份,又开始生火烧水,小小的身子捧着水盆,走得摇摇晃晃,水也跟着荡出盆边。 这就让婆母不满了,尖利地斥喝出声。 原本幺妹见快走到床边了,小心翼翼里又夹杂了些许松懈,被这突如其来的斥骂吓了一跳,手上的水盆也没端住。 盆子脱手坠到地上,哐啷一声巨响,里头的水也顺着扬了出来,往地上床上和女人身上泼去。 因为天冷,洗脚水温度须得够高,才不会泡没多久就凉掉。 而这微烫的水,再伴上突如其来的惊吓,足以让女人吓得肚疼。 婆母尖叫出声,冲到床旁,劈头盖脸扇幺妹一个耳光后,又把女人身上浸湿的被褥推开,迭声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男人也从椅子上腾一下站起来,对着被扇倒在地的幺妹拳打脚踢,幺妹呜咽出声,只让男人愈发怒火中烧。 婆母见女人脸色苍白,连连高声叫自己的儿子别打了,还是先带她去赤脚医生那看一下。 男人也即刻收手,将女人报到院子里的板车上,婆母找出家里多余的被褥,盖在女人身上,催促着他快点走。 随着板车骨碌碌走远的声音,瘫在地上的幺妹才逐渐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知道自己完蛋了,母子二人临走前吃人一样凶狠的眼神,注定了这事绝不会善了。 要是孩子没事还好,若是有事,她一定会被打死的。 幺妹浑身发冷,哆哆嗦嗦地坐起来,她已经全然感觉不到酸痛了,整个人被俱意包裹着。 逃,快逃,这是她一团乱的脑袋给出的指令。 她顾不得收拾自己,什么也没拿,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 出了村口,踏上外面那条泥路,幺妹往赤脚医生相反的方向踉踉跄跄地狂奔。 虽然她从前的最大活动范围不过是这几个村子,但她听过别人说,火车站就在路的另一端。 泥路两旁树草莽莽,偶尔还能看到坟茔上有点点鬼火萦绕,总有悉悉簌簌的声音响起。 但幺妹顾不得害怕,她没命地往前奔,跑得喉咙里都翻起铁锈味,肺部好像要炸掉似的。 她不知道火车站究竟在不在前方,但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她要去找招娣。 天不欲绝她,幺妹跑着跑着,渐渐能听到划破阒寂的火车长笛声,她几乎要掉下泪来。 她从未坐过火车,她也没有钱,只战战兢兢地趁人不觉时,悄悄从货仓口翻了上去,将自己缩在黑暗无光的角落里。 幺妹惊魂未定,哪怕已经上了车,她的两排牙齿还哆哆地不停打颤。 她也不知道该在哪里下车,但火车车轱辘撞上铁轨时发出的规律哐当声,倒是让她渐渐平静下来了,随后又缓缓地睡着了。 她实在太累了。 幺妹是被人拍醒的,卸货的工人也被藏在货仓里她吓了一跳。 她脑子还未完全清醒,身体已经不自觉地往后缩起来。 待她定睛一看,面前是两个男人时,更害怕得将自己抱成一团,衣袖因此而卷起,露出满是伤痕的手臂。 他们也没有别的意思,见她如此胆怯,又带着斑驳的伤,不自觉放轻了声音:“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幺妹这才从臂弯里慢慢地抬起头,露出一双满是恐惧的眼睛。 工人又开口:“火车已经到终点站了,你……你得下车了。” 幺妹的眼里又染上茫然与无措。 见状,工人又轻声问:“你是要去哪吗?” 幺妹看对方确实没有恶意,才终于嗫嚅开口:“我想去祁平。” 说话时,幺妹觉得喉咙像两张砂纸相互摩擦一样的干涩,发出的声音也嘶哑无比。 两个工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讶。 “妹子,这里就是祁平,这趟车的终点站就是祁平。” 听到对方的话,幺妹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老天是眷顾自己的,竟真的误打误撞地到了想去的地方。 幺妹艰难起身,又犹豫着小声问:“哥,丽宫怎么走?” 丽宫二字又惹得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表情有些怪异,“妹子,你去那里要做什么?” “我要去找人。”幺妹声如蚊蚋。 两人不再多问,左右是帮不了她什么。 其中一人还是好心地带她出了站,又送她上了巴士,替她付了两毛的车费。 他跟司机打了声招呼,到了丽宫所在的车站时记得跟这位小妹说一声,得到司机的应承后,他才下车。 幺妹糊里糊涂地上车又下车,站在人流如织的马路上,茫然四顾。 她若是认得字,就会发现,丽宫就在车站不远处。 但她是个文盲,也不晓得开口问路,从白天到黑夜,只木然地在车站靠墙呆坐。 夜深了,周围的喧闹声渐熄,灯火渐暗,只一处反其道而行,霓虹灯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好不奢华。 泊车小弟和看门小弟身着不太讲究的西装,戴着白手套送往迎来,鞠躬弯腰,得了空隙,便凑在一起抽烟聊天。 幺妹从下午起就在车站了,小弟们到岗时就注意到她了,只是没人搭理罢了。 夜越深,他们也渐渐好奇起来,终于,有人趁空跑到车站去了。 “小姐,你怎么在这里?”泊车小弟嘴里总是讨好地称人先生小姐或老板,一时也拗不过来。 但幺妹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此前十六年从未有人对她和颜悦色过,加之对方廉价的西装在她眼里也是阔气异常,以至于她只瑟缩着不敢开口。 泊车小弟好奇得来又闲着无事,幺妹的退避丝毫不影响他的热情,“小姐?” 幺妹虽然胆小,却也明白自己不能干坐在这,难得有人上前搭话,自己可得抓住机会。 她稍稍跟人对视上便立即垂下眼睛,嘶哑着开口:“我……我想去……丽宫。” 幺妹声细如蚊蝇,对方并没能听得很清,“去哪?” 幺妹咳了咳,清清嗓,又微微抬高了音量:“丽宫”她照着招娣的话,“美丽的丽,皇宫的宫。” 泊车小弟瞪大了眼睛,失笑道:“小姐,这里就是丽宫啊。” 这下换幺妹惊讶瞪眼了。 “你来丽宫干什么呢?”泊车小弟耐心道。 “我来找人的,”幺妹忐忑不安的心似乎踩到了地板,“我找我的同乡,招……嗯……芳萍。” 其实她并不知道是哪个fang哪个ping,只复述招娣说过的话。 “哦你找她啊,”泊车小弟是知道芳萍的,“你跟我过来吧,到门口这。” 他领着幺妹到门口,跟同侪交待几句,便独自进去寻人了。 不多时,他兜里揣着芳萍给的辛苦费,一脸喜气地出来,拿了个板凳放在拐角,让幺妹先去那坐着等,说待芳萍忙完了自会出来找她。 幺妹也乖顺地听对方安排,在角落坐着,抬头看着姹紫嫣红热闹非凡的招牌出神。 此刻的她并不知道,这灯红酒绿的丽宫,会是她人生的第三站。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能来接我吗 三个小时前,在检票处百无聊赖站着的罗颂,正在思考看最后一场电影的观众都已经进去了,检票员还干站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当然,这个思考也是毫无意义的。 她知道就是为了让他们帮着保洁一起做清洁,所以逼着大伙等到电影结束了才能走。 几个年轻暑期工两个小时的工资,可比多请一个保洁员便宜多了。 硬生生熬到影片结束,她正在影院里,将一排排座椅的扶手复位,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几下。 罗颂原以为又是爸妈问她几点下班的消息,可点开后明晃晃的11两个数字,让她眼睛都微微瞪大。 点开消息后,罗颂更是倒吸了一口气。 11:你要不要来陪我走夜路? 罗颂顾不得自己还有卫生要清理,手比脑快,噼里啪啦就回:等我,十五分钟到! 说完,就往前台奔去了。 此时,正在收拾售票处的同事小徐,眼看着罗颂忽然朝自己狂奔而来,惊得下巴都要掉,夸张地往后退了两步。 罗颂手忙脚乱,一边扒下身上的影院工作马甲,一边又急着蹲下拿出柜子下边的包,头还抬着望向小徐,语速极快:“小徐小徐,你能帮我复位一下6号影厅的椅子吗?我做到一半,现在这边有急事得先走了。” 小徐没问原因,比了个ok,“去吧去吧。” “真的谢谢!我明天请你喝奶茶哈!”罗颂边说话,边急冲冲地往外走。 影院所在的商场晚上十点就清场关门了,只有一部影院专属的直达升降梯还在运作,恰好另一场电影刚播完,电梯口都是离场的观众。 罗颂等不及了,打开升降梯旁的安全通道门,小跑着从楼梯下去。 出了商场,罗颂的眼睛像雷达一样急速地扫射四周,一瞬锁定最近的一辆共享单车,打开后立马跳上去,一通狂蹬。 夏夜的风像烘干机里呼出的一样,闷闷的,扑得罗颂一脸的红热。 罗颂骑得很快,汗滴顺着额头向下四散,也濡湿了她背上的衣服,紧紧地贴着她的皮肉。但她无暇顾及。 道路两旁是已经收档的店铺,和在夜里才敢出摊的各种小吃车,罗颂像一阵风,卷着烟火气与喧闹声,疾驰而过。 罗颂的心脏扑通扑通地像年三十晚上天边不绝的烟花,她什么也想不到了。 在等待罗颂的十五分钟里,杨梦一却想了好多,像洗澡时用沐浴露吹出的一团一团的泡泡,密密匝匝地挤在脑中—— 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罗颂真的能在十五分钟内出现吗? 现在可是半夜三点,她为什么还没睡? 萍姐会觉得孤独吗? 她当初会照顾自己是因为曾经同病相怜? ……真的……真的是一辈子的事吗? 杨梦一又开始在脑中数这几年见过的金玉宫里的女孩,但怎么数也数不尽。 有的人换了场子,有的人等着上岸结婚,有的人目标明确,有的人浑浑噩噩,还有更多的人,她并不了解,但都离开得突然,像鱼从水底探出头换口气又消失了那样。 杨梦一在记忆宫殿里兜兜绕绕,而气喘吁吁跳到她面前的罗颂,将她拉了出来。 罗颂像被火燎了尾巴的小狗,一路上连拿出手机再看对方有无回复的心思都没有,只恨不得一秒钟就到地铁口。 当远远地就瞧见地铁出口楼梯上有个女孩的身影时,罗颂的心里像擂大鼓一样,咚咚直响。 将单车往路边黄格子里一停,忽然想到这好像是小黄车的还车点,而自己开了部小蓝车,但罗颂毫不犹豫地将刚冒头一秒的想法丢掉,车都没来得及还,就大步走了过去。 杨梦一坐在楼梯上,像是在出神,罗颂一个跨步蹦到她跟前,一下掏走了对方的所有注意力。 杨梦一下意识抬头,略施淡妆的脸上是未来得及收起的情绪,茫然呆愣地望着罗颂。 那双第一次见面就给罗颂留下深刻印象的眼睛,像水晶珠子般,叮叮碌碌地撞了撞自己的心房。 罗颂的笑容渐大,“我说十五分钟就是十五分钟吧!” 杨梦一回过神来,看向手机右上角的时间,恰好刚过十五分钟。 罗颂交叉着手臂,打开手掌,往杨梦一方向送了送。 杨梦一看着罗颂的手,眼睛弯起来,露出一点笑意,她将手机塞回包里,就势拉住罗颂的手,从地上站起来,拧过身子拍拍自己的裤子。 罗颂笑意不退,挎着包在一旁静静地等她。 杨梦一拍了几下后,转过头对罗颂挑挑眉,笑得惬意,“走吗邻居?” “走呗。”罗颂如那日在糖水铺门前一样,微微弯腰,伸手做出“请”的姿态。 两人并肩而行,罗颂走在外侧。 罗颂穿着简单利落的白t恤和垂坠感强的黑色廓形西装裤,脚上一双全黑运动鞋,挎着深蓝色牛仔帆布袋,而杨梦一矮她一头,同样是白色上衣,配了条灰色休闲裤,背着小小的白色单肩包。 从背影上看,两人站在一块儿的画面很是和谐。 杨梦一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儿,在安静的夜里很是明显,罗颂动作小心地侧头嗅嗅,却还是被对方察觉了。 “怎么了?”杨梦一不解,微微睁大了眼睛。 罗颂有种被抓包的窘迫,心里仿佛有只尖叫鸡在扯着破锣嗓子大叫,但面上不显,很是淡定,“没有啊。” 杨梦一不甚在意,勾唇笑笑,问:“你刚刚从哪里来的?看你穿的也不像在家会穿的。” “电影院,我在那里做暑期工。”罗颂指了指来的方向,“离家走路二十几分钟就能到,那是最近的电影院了,你有去过吗?” “还没,我都还没怎么逛过这边。”杨梦一如实回答,说起来,在这边她甚至都没认识几个人,除了罗颂,就只有房东还算是打过交道。 “你要是哪天想逛了,可以找我,正宗local!”罗颂见缝插针又推销起自己。 “好哦。”杨梦一莞尔一笑,“你暑期工是做什么的?怎么这么晚还没下班?” “我是检票的,就站在出入口撕电影票条条。有部很长的电影最近上映了,我们得守到放映结束才能走。” 罗颂接着补充:“不过除了电影院外,我还在一家面包店兼职。下午面包店,晚上电影院,时间不冲突。” 杨梦一“哇”一声,眼睛晶亮,“挺厉害的嘛。累不累啊?” 罗颂挠挠头,“还好,习惯了就没什么累的了。” “怎么想着要做暑期工呢?我以为你们会在高考后狠狠玩两个月,旅游什么的。” “想挣部电脑钱。”罗颂一只手攀在斜跨包的带子上,“是有旅游的打算,不过是开学前,也就去三四天吧。和上次你见到的我那个朋友,秦珍羽,一起去。” 说完,罗颂又主动问起,“那你呢?你高考完之后的暑假做了什么?” 杨梦一想了想,说:“我也是做兼职。” 见杨梦一没有展开来说的打算,罗颂也没有追问,换了个话题,“大四是不是要实习了?你找好实习单位了吗?” “还没,打算开学再看。”讲到这,杨梦一想是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了,祈大是一开学就要军训的,你知道吗?” 罗颂点点头,轻叹,“大夏天军训,真是要人狗命。” 杨梦一咯咯笑,“你应该是住校吧,祈大到龙西也不近。” “对,不过周末还是会回家的。” 两人说着话,本就不长的路程像是缩短了一半,还没意识到就已经到家了。 罗颂将杨梦一送到楼下,看着对方上楼了才转身回家。 听见女儿进门的声音,宋文丽一身睡衣,睡眼惺忪地从房间出来,“今天回来得好晚啊。冰箱里有糖水,要喝就自己拿。” 罗颂嗯一声,也没解释,“那我先上去洗澡咯。你不用管我,继续睡吧。” 宋文丽应好,就赶紧把房门关上,免得冷气跑掉。 罗颂回到房间,走到窗边,见杨梦一的窗户亮起了灯,也放心洗漱去了。 她站在花洒下,水流瀑布一样从头顶倾泻。 想起方才杨梦一说,这就是她正常下班到家的时间,所以从来没有找过罗颂。 罗颂说自己本来也是夜猫子,很晚才睡的,不用害怕打扰到她。 不过,罗颂依然不知道对方今天为什么会忽然找自己,但她仍旧为此高兴,甚至有些兴奋了。 她闭着眼睛,任由水流扑头盖脸地冲刷,希望能使自己从过分的高兴中冷静下来。 但……屁用没有,她甚至期待哪天杨梦一会不会找她一块儿逛街了。 杨梦一躺在床上,也在回想刚才的对话。 罗颂是不稳定的存在。 杨梦一原想着找个离祈大和富文大厦远远的房子,这样便不会在以后的生活中轻易有交集,结果认识了罗颂。 等对方入学后,罗颂就会成为最强的交集。 若是哪天罗颂将祈大的风言风语带回围村,那现在的安宁或许又要被打破了。 但杨梦一的心底有个声音在反驳:不会的。罗颂不会这样做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笃定,但杨梦一不得不承认,罗颂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她有属于这个年纪的活泼天真,又有超乎年岁的稳重,像一棵沉稳的大树,偶尔露出的好奇心,像是枝叶随风翻动而已。 她始终是那棵大树。 杨梦一很清楚,在她的误导下,罗颂有五成概率已经把她当成夜场女了。 不过,她从没有在罗颂身上感受到厌恶或鄙夷的情绪。 杨梦一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想着要不找个机会解释一下吧,但随后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感慨,有人陪着走夜路,原来可以这样的安心。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秦珍羽归来 罗颂第二天去电影院时,给小徐拎了杯奶茶。 小徐很惊讶,也有不少人找她帮过忙,但是这样随口一说的话,她向来只当客套话,没想到罗颂是个较真的人。 嗯……较真这个词用得不对,应该说是认真,小徐想。 小徐没有推辞,笑着接过奶茶,对着罗颂眨眨眼,打趣道:“下次有这样的好事还找我哈老板。” 罗颂哑笑,立马也跟着装模作样地点头哈腰,“那里的话哪里的话,您才是老板您才是老板。” 两人都哈哈大笑。 昨晚与杨梦一的见面,余韵仍在。 罗颂一整天心情都明媚得像正午的太阳,下午收到秦珍羽消息说已经订好了八月中的机票回国,她更是高兴,上了一整天的班也不觉得累。 直到下班回家后,看到杨梦一那扇没有开灯的窗户,沸腾了一天的快乐情绪忽然慢慢地平静下来。 甚至让罗颂有一瞬间怀疑,昨晚的相谈甚欢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象,此时此刻的无声才是日复一日的现实。 罗颂不是一个容易被外物影响心情的人,但她自己都没有发觉,杨梦一于她而言就像蝴蝶的翅膀,轻轻扇动,她心中的丛林就卷起了旋风。 金玉宫里众人正忙活着。 不知不觉,芯姐已经复工差不多一个月了,她的状态是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连她都自嘲道,自己大概天生就是干这行的。 和从前一样,其他女孩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班,像莎莎就已经好几天没露脸了。 她们都笑只有芯姐把陪酒做成了全职,恨不得全年无休。 今晚,芯姐进了老主顾王先生的房。 试房时,王先生在队伍里乍见到芯姐,还有点不敢认,待房门关起,大家喝上了酒,才说:“我好久都没见到你了,还以为你不干了,之前给你发消息也没回。” 芯姐只得赔罪,笑声温软道:“是我的不对,我先自罚一杯。”说罢,将手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王先生的朋友们看芯姐如此爽快,倒反过来说起了他,笑着让他别为难人家一个女人了。 王先生本也没有别的意思,便朗声笑道:“那我下次找你订房,你可得积极点哦。” 芯姐连连称好。 这一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客人们开始玩起了游戏,分组比赛,输的一队都要喝酒。 游戏之后就是唱歌聊天,客人们只是来寻点乐子,没人为难她们,这个房上得算是非常轻松了。 甚至有服务生推着零食车进来时,客人还让姑娘们去挑些吃的。 一个班结束,芯姐甚至都没喝什么酒,自然打算继续上二班。 她抽空还往楼上跑了一趟,跟杨梦一打了声招呼,又聊了会天。 四点多的时候,金玉宫的人终于下班了。 芯姐现在还和其他女孩一起住公司安排的公寓里,阿文的车在外面等着送她们回去。 芯姐刚走到车前,阿文就探过身子,隔着窗户招呼她上车。 她看到车后排坐满了三个女孩,而副驾驶的位置还空着,没忍住挑了挑眉,但什么都没说。 时间继续慢悠悠地流淌,终于到了秦珍羽回国的日子。 这期间,杨梦一还真又喊了罗颂两回,问罗颂方不方便来接自己。 而罗颂也依然快乐小狗一样,乐呵呵地去公交站接她,有一次还给她带了小蛋糕。 虽然罗颂从没有开口说过,但是杨梦一能明显感受到对方看到自己累得几乎要拖步而行,或是苍白的脸和青白的眼底时,很有些心疼。 杨梦一有时竟觉得,因为罗颂,上班都没那么令人讨厌了。 每每这样想时,杨梦一回过神来时都要说自己一句疯了。 作为在完全不同情境下结交的朋友,罗颂给杨梦一带来的体验是新奇的,是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 但她从没对罗颂说过。 罗颂特地将面包店每周一天的休息放在了秦珍羽回来的这天,提前一周向影院经理报下周排班时间时,也空出了这一天。 秦珍羽从机场回来,到家放下东西,就跑来找罗颂了。 她手里拿着的,除了给罗颂的球鞋外,还有一些巧克力和糖果饼干,算是带回来的手信了。 见到秦珍羽,宋文丽先朝二楼喊了一声,“罗颂,珍羽来了。” “让她上来吧。”罗颂在房里大声回应。 宋文丽嗔怪地说了女儿一句,接着就看向秦珍羽,问候起了她妈妈和这次美国之旅,秦珍羽惯是会讨大人喜欢的,一一作答,随后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了宋文丽。 宋文丽接过手信,嘴上不住地说,“你这孩子,太客气了。” 秦珍羽声大,还没进房门,就能听到她嚷嚷,“这么久不见,你怎么也不来迎接我!” 罗颂从书桌前起身,“咱俩还要整这套吗?” 对此,秦珍羽回了好大一声啧,但还是口嫌体正直地将手里的大袋子甩给了罗颂,“喏,给你的。” “谢了啊,”罗颂毫不客气地接过来,边拿出鞋盒边问,“玩得怎么样?” “就那样吧,”秦珍羽大剌剌地倒在罗颂床上,“去了才知道,我大姨家在美国也不是大富大贵,也挺不容易的。” “她做什么的?” “在美国邮政系统里工作,她说那会儿新移民只要肯下功夫背书,就能考进去。” “那你姨丈做什么的?” “做厨师的,自己开了家中餐厅,说这几年世道不太平,亚洲人不受欢迎,他的店被砸了好几次。” 秦珍羽说完,侧过身子,一只手撑着脑袋,望向罗颂,“你先看看鞋,看喜不喜欢。” 罗颂依言打开鞋盒,是双薄荷绿色的欧文,她有些惊讶:“怎么想着挑这个颜色?” 秦珍羽嘿嘿一笑,非常诚实,“它折扣最大。但还不错吧这?” 罗颂一收礼物的没资格挑三拣四,更何况这颜色她也是真觉得挺好看的,“超好看好不好!” 秦珍羽满意了,“喜欢就行。你这段时间咋样啊?” 罗颂边给新鞋松鞋带,边说:“还行,就一开始不习惯而已。” 罗颂穿上新鞋,在房间里试着走几步,大小正合脚。 她想起录取通知书的事,又问:“你录取通知书到了没啊!” “我靠!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儿了!我还没看呢,不知道我爸给放哪了。”秦珍羽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下弹起来。 罗颂满脸问号,“虽然你爸很忙,但总不至于收到孩子录取通知书都不打开来看一下吧。” 秦珍羽一脸习以为常,掏手机给亲妈打电话,让找找录取通知书,再给她拍个照,她也瞅瞅。 十几分钟后,秦珍羽盯着手机屏幕,脸皱得像空口吃苦瓜,哭丧着脸跟罗颂嚎:“完了……完了……” 罗颂被她嚎得一头雾水,心也跟着漏一拍,想着怕不是掉档了吧,便也赶紧凑过去看。 等确认学校名称后,罗颂长呼一口气,不解道:“陆宁工业大学是一本啊!这不是挺好的吗?” 秦珍羽继续嚎:“你看看专业啊!” 罗颂又凑近仔细看照片里的小字,看清楚后恍然大悟,原来是录到了英语专业。 秦珍羽喃喃道:“我就不该选服从调剂的。” 罗颂有点想笑,但她忍住了,绞尽脑汁地找词安慰老友:“往好了想,你这可是一本啊!再说了,你高考前狠补英语不也成功冲上去了吗,你有天赋啊!” 秦珍羽听到这话就想来揍她,“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我当时学得比吃屎还痛苦你又不是不晓得!” 见对方抓狂,罗颂立刻顺毛,“好好好,我的错。实在不行咱们去捣鼓捣鼓,看大一大二能不能转专业咯。” 秦珍羽是真的欲哭无泪,双目失神地盯着窗外,看到对面苏伯的房子,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我当初还笑你邻居学那么多年英语还没学够,到了大学还读英语,现在我自己也遭殃了……” 其实刚刚知道录了英语专业时,罗颂就想起杨梦一了,只是没说,现在听对方主动提了,也顺着说了一嘴,“对啊,咱们这还能找人家取取经,不至于一脸懵是不是。” 秦珍羽也只是说一下,没有就着这位自己不太熟的人讲下去,“我在纽约是真的跟失语症一样,结果现在要读英语专业,我真的……” 罗颂宽慰了她半天,秦珍羽垮到地上的脸才终于捡起来了。 罗颂看看窗外的天,又看看时间,干脆问秦珍羽要不要打球。 秦珍羽苦着脸说好,但是罗颂得先陪自己回家换鞋。 只要能让她先过了这一嘎哒,罗颂二话不说连连点头,拿着运动内衣去卫生间穿上,然后带上球就和秦珍羽下楼了。 俩人出门要穿过客厅,宋文丽正在客厅里看电视,见到秦珍羽的表情,吃了一惊,“珍羽这是咋了?” 罗颂代为回答:“考上一本,高兴坏了。” 秦珍羽苦哈哈地点头说是。 宋文丽听到一本也跟着高兴,“那就好那就好。”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暑假尾声 到了秦珍羽家,她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保姆跟在后面喂饭。 秦珍羽没心思搭理他,带着罗颂直接进门。 一进家门,就地上躺着三大个打开的行李箱,除了一堆衣服,还有在旅游时血拼来的各种战利品,想来秦珍羽的妈妈刚刚是一直在收拾。 李芬芳见到她俩进来,径直迎上前去,她不知道女儿心里怎么想的,反正她为了陆宁工大的通知书是高兴得不行。 “妈,我和罗颂去打球。”秦珍羽蔫蔫地说。 李芬芳此刻笑得牙花都盖不住,没再念叨大太阳会伤害皮肤之类的话,只叮嘱要注意安全,“你都不知道妈有多开心!” 秦珍羽: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但她什么也没说,去房间里换了个衣服就又跟罗颂一块儿出门了。 时值暑假,球场人多,半场都得挤着5v5。 这俩老搭档依然没在一个队伍里,毕竟她俩是球场的常客了,大家都清楚她们要是凑在一起,就没其他队什么玩头了。 她们对此毫无意见。 秦珍羽心里苦,只得化悲愤为力量,打得那叫一个凶猛。 打了俩小时,人群又渐渐散去,秦珍羽也不打了,拉着罗颂去小卖部买水。 付了钱,她们站在冰柜前,咕咚咕咚大口喝水,秦珍羽一脸油亮亮的汗,恨恨道:“我算是想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到哪里算哪里!” 罗颂正用手背揩汗,听闻,将手中的瓶子推过去,“来,碰一个。” 塑料瓶“哐”一声撞一下,罗颂嘴角上扬,“等你把陆宁大学城那块摸熟了,我就去找你玩。” 秦珍羽哼哼两声表示ok,“祁平和陆宁高铁才二十几分钟吧,我还来找你打球!” 这就是秦珍羽身上最为罗颂欣赏的点之一,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在一件事上死纠结,想通的速度比通渠还快。 俩人坐在小卖部外的的长条木板凳上歇了会,天边已经染上了黄昏色。 “你困不困,要不要回去倒时差睡觉?”罗颂问。 “我现在精神得很,”秦珍羽撇撇嘴,“干嘛?” “那今晚一起吃个饭?我暑期工一个礼拜休一次,今天玩爽了,下个礼拜见。” 秦珍羽说行。 于是两人又各自回家洗澡换衣服,并且和各自的妈说晚上不在家吃饭,然后又毫无意外地被妈妈们念叨怎么不早点说,饭都煮了。 她们讨论半天,最终决定去吃椰子鸡,虽然天热不宜吃火锅,但耐不住椰子鸡汤实在是太好喝了。 两个人一路叨叨,吃饭也叨叨,她俩在一起真的很能叨,更何况又多了大学这么个重要话题。 椰子鸡吃到一半,秦珍羽收到老妈发来的消息,点开一看,是两万块钱转账。 秦珍羽倒吸一口气,还没等自己有所动作,李芬芳的消息又接着来了:宝贝考上一本很棒!妈妈为你骄傲! 她激动地回了三个亲亲表情包,颤抖着小手摁下了确认收款,猛地一个抬头,豪气地对罗颂说:“这顿不aa了!算我的!” 说完,将手机屏幕调个头,给罗颂看。 罗颂正啃着鸡爪呢,眼睛瞪得溜圆,用空着的左手举了个大拇指:还得是你们有钱人。 把嘴里骨头吐掉后,罗颂舔舔嘴上的汁:“待会压会儿马路消消食,等没那么饱了去拿杯奶茶,算我的。” 秦珍羽:“okk!” 暑假匆忙流过,一眨眼的功夫,高考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最后一个礼拜,罗颂将烘焙店和电影院的暑期兼职都辞了,要为大学做准备,也要和秦珍羽去周边城市来个两天一夜的小旅行。 电影院的小徐,在罗颂最后一天上班时,还特地和她道了声恭喜,祝她前程似锦。 说话时,小徐笑得真诚,眼底有些羡慕。 罗颂和她聊过几次天,知道她初中读完就进社会了,虽然工作好几年了,但她其实刚成年没多久。 高中和大学,以及电视剧里坐办公室敲键盘的生活,是她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她偶尔也觉得自己不过是在浪费生命,却又不知生活还能有怎样的出路。 罗颂沉吟片刻,指着小徐的手,朗声道:“我一直没和你说,咱们第一次打交道,我就注意到你的美甲了,它们真的很好看。” 小徐愣了一下,顺着对方的手指,看着自己的指尖。 “后来有一回,你跟我说,这是你自己买工具回来做着玩的。听了这话,我觉得你特别厉害。”罗颂放缓了语调. “我相信,如果你想,你会成为很厉害的美甲师的。” 这不是罗颂临时编出来的客套话,因为自己也喜欢画画,所以在生活中看到可爱的好看的美的事物,总是会多注意几分。 小徐抬起头,望着罗颂,漾开笑意,声音里却有些细碎的颤抖,“谢谢你。” 罗颂挠挠头,明明先开口的是自己,这会却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认真结束了道别。 而烘焙店的两位老板,对罗颂的离职更是不舍。 这两个月来,罗颂虽然是临时找来的兼职员工,却比上一个全职员工还要认真负责,做事有头有尾,没出过岔子。 尤其是姐姐小欢,有过一回临时有事,不得已把上小学的女儿放在面包店里,拜托罗颂照看一个下午。 等她着急忙慌地赶回店里头时,女儿已经把上午补习班布置的作业做完了,罗颂还代为批阅,并且给她细细地讲解过错题了。 她的女儿也非常喜欢这位黑皮爽朗又厉害的大姐姐,偶尔会特地跟着自己来面包店,和罗颂打招呼。 于是两姐妹一商量,给她发了八月一整个月的工资,最后还给她做了个可爱的六寸小蛋糕,作为离职礼物。 罗颂见推辞不过,也坦然收下了对方的善意。 两个月的暑期工工资加上以前自己攒的零用钱,罗颂手里也有一万多块了。 她挑挑拣拣选了部性价比较高的笔记本,开学季有活动,拿下来只花了四千出头。 手里的钱还剩一半有多,留下一部分旅游经费,又给爹妈和秦珍羽各挑了一份礼物,罗颂最后惊喜地发现,光是暑期工工资就够覆盖这些开销了。 宋文丽收到女儿买腰部按摩仪和防晒衣时,眼眶都有些红了,拿着东西就躲到房间里。 罗颂故意没主动给老爹送礼物过去,在客厅沙发上装作认真看电视的样子。 果然,妈妈进去没多久,爸爸就悄摸摸地晃出来了,眼瞅着他眼里的期盼都快化成实质了,才变戏法一般掏出一部新手机。 罗志远的手机大半年前就坏了。 有一回干活,要上梯子油天花板,他蹲在架子上开油漆罐,站起来时手机从兜里掉出来,砸到地上,摔到手机左下角,屏幕上有一块是黑的。想着不影响日常使用,他为了省钱也一直没换新手机。 罗志远摸着手机包装盒,半天没说话,接着也跟着躲房间里了。 罗颂在沙发上乐得不行。 而秦珍羽是在去旅游的高铁上拿到自己的礼物的。 因为压根就不知道罗颂给自己准备了惊喜,所以当它来临的时候,秦珍羽高兴得都要蹦起来。 罗颂看着对方猴急地撕开礼物包装纸,在一旁闷笑。 “我靠!”秦珍羽拿着ccd相机兴奋地问,“阿汤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一部这个!” “你之前念叨好多次了,淘的富士的,色调你应该会喜欢。”罗颂指着旁边的小袋子说,“电池有一个备用的在这里,里面已经插好内存卡了,充电线也在这。” 秦珍羽笑容眼睛眯眯,迫不及待地就开机研究去了,还说这次游玩要大拍特拍。 罗颂家不及秦珍羽家富贵,只有爸爸做工,妈妈是个家庭主妇,偶尔会在附近的小卖部老板娘那拿些按件计钱的小手工回家做。幸好房子是祖辈传下来的,他们倒也不用折腾租房。 而秦珍羽家里,虽然妈妈也没有工作,但爸爸自己有工厂,做的对外贸易,从来不缺钱。 较真起来,二手ccd相机的价格估计还比不上那双越洋而来的球鞋的一半,但她们从不在意价格高低,只看心意。 这么多年,一向如此。 杨梦一在床上醒来时,脑袋还是懵懵的,额角一跳一跳的疼,想来是昨晚和芯姐吃宵夜时喝狠了。 但见到她重回意气风发之态,杨梦一实在是高兴, 她闭着眼睛从枕头下边摸出手机,一看时间已经是十点了,打开网络连接,手机立刻跳出来好几条新消息,里面就有罗颂发来的。 law:我上车啦! law:我到啦! 杨梦一知道她最近要和朋友去旅游,自她陪自己走过夜路后,她们线上交流的频率也高多了,当然大多数时候,是罗颂分享生活,但她也会回复就是了。 所以无论是买电脑还是离职,罗颂生活里桩桩件件的小事,她大概都知道一些,也包括这次旅行。 她回复了一句:注意安全,玩得开心哦。 关掉罗颂的对话框,她打开工作号,看看有没有客人找自己订房,可惜是一片静悄悄。 不过她也没怎么气馁,在这事儿上,她一直都战绩平平。 杨梦一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手臂和小腿乍然暴露在空调冷气里,激起一片鸡皮。 她暂时关掉了空调,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屋外的热浪隔着玻璃翻涌沸腾,哪怕没有阳光直射进屋,她也觉得暖和了不少。 最近又觉得身上有些酸软了,大概是姨妈快要来了。 算算日期,杨梦一边刷牙一边想,该把实习这事儿摆上日程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明晰的心意 杨梦一洗漱完后,喝了一杯温热水,坐在地毯上,打开电脑看起了实习招聘信息。 她先翻查之前断断续续加进收藏夹里的那些招聘信息,有好一些已经灰掉了,也就是招到了人,不再需要实习生了。 她浏览了半个多小时的招聘页面后,外卖到了,还是一份粥。 杨梦一边喝粥,一边继续盯着电脑。 最后拢共又往收藏夹里添了十来个新招聘信息,这才打开自己之前做好的简历,打算精修一下措辞。 简历右上角,是她专门去照相馆拍的蓝底照片。 照片里的她,头发披肩而下,穿着带领白衬衫,罩着照相馆里拍照共用的黑色西装外套,笑得恬淡安静。 当时老板娘给她修照片的时候,还说她长得漂亮,照片不用怎么修都很好看了,得知她是祈大学生,大四要准备实习了,还不住口地夸她有前途,以后能挣大钱。 想起老板娘的话,杨梦一又扫了眼屏幕上的实习工资,大多在一两百块钱一天。 她想起罗颂说自己去做兼职是为了攒钱买电脑时,对方眼睛里闪着的期待的光芒,那是对生活的希望。 杨梦一一直不敢沾上金玉宫,就是因为那许多的陈词滥调。 说入陪酒这行,金钱观将永远受到重创,当两三个晚上能挣来朝九晚五一个月才有牛马费时,人就很难回到正常的生活秩序中了。 她担心自己从一个深渊掉进另一个深渊里,于是尽管再心动,也不曾真的越界。 但她还是拼了命地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挣尽可能多的钱。 钱是她垒安全屋的砖块。 杨梦一不再多想,在小红书上查简历注意事项,照着前人经验继续改起了简历。 直到到了不得不出门的时间,她才合上电脑。 杨梦一的眼睛在开放式衣架上来回逡巡,最后将拿出一条黑色牛仔裤和白色短上衣,换上后,洗了把脸,轻轻画了点淡妆,这才出门去。 罗颂和秦珍羽原想着只在在淮德市玩两天,但真玩起来,又觉得意犹未尽,于是临时追加一天。 她们吃吃喝喝逛逛,又累又快乐。 淮德的消费水平和祁平比,算是非常友好的了,两百多块就能在相当不错的酒店里住一晚。 罗颂事前做好的旅行计划都被秦珍羽通通推翻,用秦大小姐的话说,旅游就是要随意自在,什么都按照计划走是非常无聊的。 罗颂无奈,又拗不过秦珍羽,干脆听她发号施令。 于是她们往往是在离开一个地方之前,才打开旅游软件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一时兴起的走走停停,也的确还蛮有趣味。 在淮德的最后一天,她们退房后将行李寄存在了前台处,出门吃午饭去了。 她们打车去了距离酒店三公里外的一家多年老店,店铺不大,从装潢上也能看得出来这家店很有些年头,但收拾得很干净。 到店的时候正值午餐高峰,她们还是和别人拼桌才有了位子。 醉鹅、薄撑、卤水拼盘和猪油渣炒菜心,两个人点了好几道菜,反正有罗颂在,不用担心会浪费。 店员是上了年纪的中年人,穿着白色老头背心,肩膀上还搭着一条汗巾,时不时得擦擦脸上颈上的汗。他们稳稳地端着菜,在窄窄的走道里灵活穿梭,利落得很。 两人吃了个大饱,最后直庆幸刚刚没有添那道南乳鸡翅。 她们出了饭店后,看时间离高铁发车还有近两个小时,还算充裕,便决定再好好逛逛。 两人没有什么特定目标,先走着消消食,走到一条窄巷入口时,看到有个指路牌,似乎巷道深处有个遗址。 她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往里头走,在快到尽头时,终于看到这座被保护起来的早期建筑,是一座姑婆屋。 门口有一块宣传板,上面是对姑婆屋的介绍。 一百多年前,就有终身不嫁的女性,又称姑婆、自梳女,为了相互照顾和年老后有人照顾送终,集资购买房屋,共同生活。 罗颂看着这些文字,对曾经居住在里面的女性心生敬意,在那个时代能有能力有勇气自立门户,并不是一件易事。 姑婆屋的大门开着,罗颂和秦珍羽见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房子虽然在深处,但进来之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屋子面积很大,甚至设有祠堂。 每间屋子都敞开门窗,外头可以看清内部结构,但门口有红线围着,只可观不可进。 祠堂里放有牌位,是已经故去的自梳女,正中央供奉的,似是龙母像。 因为担心不经允许拍照是一种不敬,所以她们并没有拍些什么照片,在里面连说话也是小声交谈。 房屋虽大,但因为不能进去,只能在小路上走,看一看门口的介绍,所以两人很快也看完出来了。 秦珍羽对姑婆屋兴致缺缺,但罗颂相反。 出来后,她拿出手机继续查姑婆屋的相关资料,甚至看到有部电影就是以自梳女为主角的,她记下片名,决定找个时间看一下。 两人又逛到了附近的商业步行街,就是每座城市都会有的、大差不差的游客街。 罗颂对它无感,但秦珍羽想着来都来了,干脆逛一下,说不定还能看到什么特产手信能带回去。 很明显,秦珍羽更喜欢这样的地方,看到些什么小玩意儿觉得反正价格也不贵,立刻拿下。 于是等走出这条商业街时,她们手上多了两个大袋子,里面还有什么酥饼糕点之类的东西。 罗颂习以为常。 两人带着战利品回到酒店,又拿上行李去高铁站候车。 秦珍羽翻看ccd上的照片,挑选一些发朋友圈的素材,而罗颂则拿出手机,找《自梳》这部电影的资源。 上了高铁,秦珍羽见罗颂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便也凑过头来看,片刻后,用手肘?了?她,分走罗颂的一只耳机。 电影是杨采妮和刘嘉玲演的,两个女性角色,一个清纯有善心,一个妖艳有风骨。 两人看得津津有味,只可惜找不到更清晰的资源了,只能凑合着。 差不多两个小时的电影,到站了也只看完一半,两人出高铁站后,进地铁里又坐到了相邻的空位上,美滋滋地接着看。 看到意欢被玉环察觉到破了戒,和男人有了肌肤之亲那一幕时,秦珍羽看着玉环悲痛的神情,疑惑地说她怎么看起来有点奇怪。 刚说完,就看到玉环捧着意欢的脸深深地亲了下去,秦珍羽目瞪口呆地转头看向小伙伴,只看到罗颂对此一脸淡定,罗颂找资源的过程中已经被剧透了不少。 “……不……不是自梳女吗?”秦珍羽咋舌,“怎么变蕾丝女了?” 罗颂用奇怪的目光看着秦珍羽,:“你不是很爱嗑男男cp吗?换个性别就接受不了了?” 秦珍羽下意识否认,“就是有些突然。”停顿半天后,还是吐出真话,“是有种怪怪的感觉。” “不是吧,你对性少数群体还带细分的吗?选择性接受那种。”罗颂哭笑不得,又接着提出假设:“那如果我是蕾丝,你也会觉得有点难接受吗?” 秦珍羽懵上加懵,又很快反应过来,结合方才罗颂淡定的神情,反过来追问:“不是,你不会真的是吧?” 罗颂还没来得及澄清,就听到秦珍羽接着问:“谁啊?上次见过一面那个新邻居吗?” 闻言,罗颂的大脑也突然宕机了,好像抓住了一根线头,又捋不清后面盘根错节的线团。 秦珍羽自顾自地回忆起来,“话说我还真没听过你说对哪个男生感兴趣?我早恋那会儿你还笑我,说男生心智不成熟。” 罗颂已经听不进去对方又说些什么了,自己对杨梦一超乎寻常的关注和热情,好像忽然有了模糊的答案,只是自己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秦珍羽说老半天也没人搭理自己,才发现老友的脸上,淡定早已荡然无存,反倒露出些茫然。 原本自己只是开个玩笑,但见状,秦珍羽心中一惊,“我靠阿汤……” 罗颂转过头望着她,声音干巴巴:“我得想想……” 地铁的后半截,两人都没说话,秦珍羽是抓心挠肺想说些什么,又不敢打扰到罗颂。 而此时的罗颂,脑子里一下挤进大量和杨梦一有关的片段——那扇自己抬头看过无数次的窗户、总能精确无误地从远处看到站在车站等待的她、每每见面都让自己心生赞叹的眉眼唇齿,甚至是杨梦一身上混着洗衣液的香味,她都能想象出来。 她有些手足无措,屏幕熄了也无暇注意,两人一路无言地到站下车。 走到分岔口时,秦珍羽下定决心,郑重地拍了拍罗颂的肩膀,说:“我支持你!” 换做是平时,罗颂一定会被逗笑,继而打趣她几句,但她现在没有这样的心情,只和秦珍羽挥挥手说再见,就背着行李包回家了。 是夜,罗颂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连新电脑的快递都还搁在门边没打开。 无论从理性还是感性的角度切入分析,罗颂的分析都只会得出同一个答案:她似乎真的有点喜欢杨梦一。 不是朋友间的关怀,而是会想紧紧抱住她,将脸埋在对方颈间深吸一口气的渴望与喜爱。 罗颂一遍遍回想,企图找到这份莫名心动的源头,但她一无所获,或许是好奇,又或许是庸俗的始于颜值。 这个夜晚是怎么睡着的,罗颂都不知道,带着重重心事睡下,醒来时一切也并未变得清明。魔/蝎/小/说/m/o/x/i/e/x/s/.c/o/m 22-30 第22章 31号那天,舅舅开着他的小轿车来接她们去祈大。 杨梦一对罗颂的万千愁绪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自己来姨妈了,终于又可以心安理得地请假了。 但一看日期,大四快开学了, 或许这回要说的不止是请假,而是应该辞职了。 不过她还没想好, 便也还是只请假, 只是任性地一口气请了三天。 这第一天, 从太阳高照到夜色深深,杨梦一大多数时间都在床上, 刷手机、睡觉或处理实习的事情。 当然, 她也没忘了跟萍姐说明天会去荣岗找她。 夜里, 杨梦一拿着垃圾袋下楼,回来时注意到罗颂房间的灯亮着,这让她有些惊讶,才想起来这两天罗颂好像没给自己发过消息, 以至于她都不知道对方已经回来了。 虽然罗颂的安静十分不同寻常,但杨梦一没什么好奇心, 只当她是快开学了逐渐忙碌罢了。 从淮德回来的第二天, 秦珍羽终于坐不住了,早早地就来叩响罗颂家的门。 宋文丽在围裙上擦擦手,才打开门。 看到门外的秦珍羽,她很是惊讶:“是珍羽啊。怎么来得这么早?不知道罗颂醒了没。” 秦珍羽乖巧一笑,说已经在微信上和罗颂说过了。 宋文丽知道两个孩子熟,招呼她自己上去找罗颂就行。 其实秦珍羽压根没提前报备, 但罗颂昨天静悄悄的, 自己实在是憋不住了,干脆直接来找她。 罗颂在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到楼下的对话, 知道秦珍羽来了,干脆掀被子起床。 秦珍羽上楼的时候,罗颂挂着牙刷正在刷牙。 看见她,罗颂把嘴里* 的泡泡吐了,又漱了几口水,跟着进了房间。 秦珍羽把自己一屁股摔进椅子里,抬头看向窗外那女孩子的房间,又看看罗颂,视线如此反复跳跃,罗颂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她憋着什么话。 但罗颂也不知能说什么,只能无言以对。 片刻后,秦珍羽举旗投降,率先打破沉默:“阿汤啊,你喜欢就喜欢呗,大气不出一个的吓死人了。” 罗颂叹了口气,想了一天了,她很清楚不仅是世俗不容这样的情感,更重要的是,人家杨梦一大概率就把她当朋友而已。 罗颂这样想,便也这样说了。 秦珍羽听完她的顾虑,那热血劲儿又冲上来了,“这有什么!这都什么年代了!做自己好吗!” 不过,针对第二点,秦珍羽也觉得有些棘手,但还是主打一个支持:“你先别打退堂鼓,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你喜欢她?你不追人家人家凭什么喜欢你?” 道理罗颂都懂,但哪怕想得通通的,她也得慢慢消化。 “不说这个了,”罗颂换了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去报到?” 罗颂不想继续聊,秦珍羽也不勉强,反正她已经表态了,真有啥需要自己的,罗颂也会主动说的,她还是不要操那么多心了。 “30号报到,我妈开车送我去。” 罗颂打开手机看日历,“我就不送你了,我31号去报到。各自安置好了,手机上聊。” 秦珍羽比了个OK,又问:“哎那你怎么去啊?东西那么多。” “我舅舅开车送,放心吧。” 瞧着老友眉间仍有郁气萦绕,秦珍羽小心翼翼地问:“那要不……我们把《自梳》看完?” 罗颂觉得可以,便在iPad上打开网盘,两人坐床上看起了电影。 等电影结束,秦珍羽个大逗比,忽然来了句:“也算是happy ending啊这是!好兆头啊!” 罗颂的烦闷被秦珍羽强势祛除,终于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 秦珍羽去陆工大报到那天,罗颂没去送她。 毕竟陆宁和祁平之间,哪怕坐绿皮火车,也只要不到一小时,更何况有高铁,真要见面,十几二十分钟就能到。 这点距离,在她俩看来,就不算距离。 31号那天,舅舅开着他的小轿车来接她们去祈大。 他进门的时候,罗颂正在神台处上香,而宋文丽仍旧像女儿第一次手握香烛时那样,担心她说错什么话冒犯到神明,站在一旁嘴里跟着念叨,将罗颂的话补得更得体漂亮。 很多时候,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罗颂已经长大了。 罗颂的行李其实不算多,床上用品是里头最大件的了,尤其是床垫,至于衣服之类的,学校离家不远,之后缺什么再回来拿也是很方便的。 舅舅坐副驾驶,驾驶位上是罗志远,罗颂和妈妈坐在后座。 罗志远空有一本驾照,平日里却没什么机会摸方向盘,今天又是送女儿去大学的日子,他整个人非常兴奋。 前面是舅舅和爸爸在略带吹水性质地谈天说地,旁边是妈妈抓紧这点时间对她不停歇地叮嘱,什么不要吃太上火的、和舍友要好好相处、上了大学也要用功读书之类的话。 罗颂把玩着手机,有些心不在焉。 妈妈推了推她的手臂,罗颂才回过神来,舅舅正在跟自己说话。 “阿颂,我说让你爸买个车,以后去看你也方便,你说对不对。” 罗颂摆摆手,“买车这种事,我做不了主。” 宋文丽插话:“有车也不好打理啊。” 舅舅“嗐”了一声,“你这老思想了。买车最难解决的就是停车问题,我看你家那个小院子,把墙开大点,换个大铁门,这问题就解决了啊!” 罗志远下意识点点头,看得出来他对这个提议很是心动。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夫他老出去接活,车子不就白放在那了吗?”宋文丽对这种大件的购置,还是谨慎得多。 舅舅不赞同,“我不也老跑活吗?但我也买了啊。而且有些工地能停车,有车带工具也省心省力。” 他继续加码:“姐,有车是真的方便,你们节假日想出去玩儿,自己开车,想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去,想去哪儿去哪儿。” 宋文丽没有继续争辩,“我们再想想。” 今天新生报到,祁大周围的路堵得水泄不通,眼瞧着五分钟都挪不了几米,罗颂提议自己带着录取通知书先下车,去找辅导员报到以后再汇合。 之前辅导员已经在班级群里发过宿舍名单了,罗颂分在了沁芯楼的303。 如果能停到车,他们也可以先搬行李去宿舍。 罗颂的提议得到了一致的认可,于是她率先背包下车,朝校门口走去。 祁平大学的面积很大,罗颂又不识路,从门口进去后,边留意指示牌边找人问路,也花了快二十分钟才找到体育馆入口。 循着班级号找过去,倒是很轻易地找到了法学部。 罗颂是法学二班的,辅导员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正和旁边也是新生模样的人说说笑笑。 罗颂走上前去,辅导员见有学生来了,率先自我介绍:“哎你好你好,我是陈老师。是咱们法学二班的同学是吗,叫什么名字啊?” 罗颂也礼貌地笑着报出自己的信息,站在老师旁边的女同学在表格里搜寻“罗颂”二字,并在最后面打了一个钩。 陈老师跟罗颂想象中的大学老师的样子截然不同,她年轻漂亮,活力十足,从外形和口音上判断,大抵是外乡姑娘。 罗颂和对方又简单聊了聊,便抱着一堆刚领的学生手册之类的书本,赶往宿舍片区了。 罗颂单手搂住书,一手拨通妈妈的电话。 宋文丽说,这条路实在是太堵了,所以他们先把东西搬到了大门口,她在原地看守,等停好车,再一起搬上去。 通话时间长了,罗颂右手拎书也有些吃力,“妈妈,我这也刚拿了一些书,那我先把书放宿舍里,然后再去找你们,刚好认认路,你们也不用找路了。” 宋文丽说好,让她不用赶着来,今天人多事杂,不要出错就好。 照着手里刚领的地图走,罗颂倒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宿舍楼,因为它是宿舍区最外围、最靠近教学楼的那栋,非常好认。 她快步走向沁芯楼。 罗颂进303的时候,已经到了两个人了,连她们的父母也在宿舍里,忙前忙后地打扫铺床。 见有人进来,他们齐刷刷的看向罗颂,家长们很热情,一口一个小同学地喊。 相比之下,两位年轻人就有些拘谨了,但依然是很友好地与罗颂打招呼。 从简单的交谈中,罗颂知道了这两个女生一个是李玲娇,一个是刘诗淇,都是和家人提前几天就已经从外地来到祁平,小玩了几天的。 四个人的宿舍,进门左右两边各两张床,上床下桌的设计,两张床公用中间的一条梯子上下进出。 都是远道而来,又是最早碰面的,两位新室友看起来已经是很熟络的样子了,就连床位也选了同一侧的两张。 罗颂在剩下两张床中,选择了靠近阳台的那张,将书堆到桌子上后,礼貌地与众人打了声招呼就出门找爸妈了。 直条条的路上人来人往,大家忙碌又兴奋,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甚至有聪明的家长用上了拉货的平板车和露营车,轮子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 罗颂走到门口的时候,爸爸和舅舅也刚好满头大汗的赶到,他们是从离学校七百多米的商场那走过来的,车子停到了商场停车场里。 四个人各拿起一点行李,往宿舍方向边走边聊。 无论是爸妈还是舅舅,其实都没有念过大学,所以他们对周围的一切也倍感新奇,舅舅更是直夸罗颂有出息。 等到了宿舍,原先两位室友的爸妈还在里头,最后一位室友也到了,宿舍虽然还算宽敞,但要站下这么多成年人也十分拥挤。 见后到的两人和亲友都来了,李玲娇和刘诗淇的爸爸妈妈很有眼力见,自然地通通招呼一声后,带着孩子出门了。 最后一位露脸的室友名叫刘京溪,和罗颂一样,也是祁平人,家住荣岗。 成年人的客套和礼貌就像被动触发的技能一样,两人的家长加罗颂的舅舅,凑在一起就自然而然地聊起天来。 两位妈妈聊了几句就去阳台接水了,要给孩子擦下床板和书桌。 刘京溪和罗颂反倒被晾在一边了。 第23章 罗颂偶尔遇到些什么新奇玩意,也会以此为由头给杨梦一发消息,好在对方总会回复。 罗颂和刘京溪两人干瞪眼的话也着实尴尬, 便你一言我一语地也聊了起来,确切地说,是交换信息。 “我是荣城高级中学的, 你呢?”刘京溪挑了个最近的话题。 “我龙高的,”罗颂歪脑袋想了想, “不过我好像去过你们学校。” 刘京溪瞪大了眼睛, “真的吗?” “那些区级市级体育比赛是不是经常在你们举办, ”罗颂在脑海中搜索,边说边比划, “你们学校篮球馆在礼堂旁边, 是有二楼的, 房顶是圆拱形的?” “是啊!” 罗颂一下就笑了出来,“我初中的时候去你们学校打过篮球赛。” 刘京溪眨眨眼,“你是校队的吗?”得到肯定回答后,语气里掺着佩服:“好厉害啊。” 因着这奇妙的缘分, 两人关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少了初见的疏离。 反正日后也是要做室友的, 能和谐相处还是很好的, 罗颂之前刷小红书时,可是被里面那些奇葩室友瘆起了一身鸡皮。 祁大夜里是不查寝不拉闸的,算是很自由的学校。 而且这大学的第一夜,哪能轻易睡得着。 洗漱完后,李玲娇躺床上敷面膜,罗颂在收拾东西, 刘京溪捣鼓校园网的事, 刘诗淇则在阳台给男朋友打电话。 大家手上忙什么,都没耽误嘴巴说话, 四人都不是认生的人,刚认识没多久,就很快熟悉起来。 “我们明天一起去做入学体检好不好?”李玲娇翘着腿,因敷着面膜,声音有些瓮瓮的。 罗颂和刘京溪表示没问题。 “体检是为了后面的军训吗?体检不合格可以免训?”刘京溪埋首于电脑,问道。 “那我还是宁愿体检合格去军训,我的健康可要健健康康的啊!”李玲娇说。 大家正聊着,阳台的刘诗淇挂了电话进来,一边抓着手臂上的蚊子包,一边蹙着眉头抱怨:“阳台蚊子也太多了吧!又热!” 她走到空调风口处站着,想散散热气。 李玲娇撕下面膜,从床上坐起来,上半身越过栏杆,挤着眼睛揶揄到:“你可以进来打电话的,我们肯定不偷听。” 刘诗淇的脸竟真的微微有些红,“这不是第一天有点不好意思嘛。” 刘京溪接着说:“你还是进来打电话吧,祁平的蚊子,很毒的。” 见室友们都这么说,刘诗淇脸红但高兴,“谢谢啦。” 等大家都熬不住要睡了,罗颂趴在床上,将手机屏幕的光扑照在学校地图上,细细地看宿舍区那一块。 今天忙了一天,罗颂没给杨梦一发消息,实际上,她有好几天没主动给她发消息了。 俩人的对话框静悄悄的,对话还停留在26号。 罗颂叹了口气,在手机上敲敲写写,发去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条消息。 LAW:我宿舍在沁芯楼,学姐你宿舍是哪栋? LAW:【探头表情包】 罗颂盯着屏幕看了会儿,正想熄屏睡觉,杨梦一的消息就跳了出来。 11:我之前住沁苑楼,不过这个学期退宿了。应该就在沁芯的斜后方。 11:已经去报到了? 很没有出息地,罗颂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咧起了嘴角,眼里悠悠转亮。 她立马拿起枕边的地图,仔仔细细的看,很快又拿起手机。 LAW:还真的是!要是你没退宿的话,我们在这也还是邻居诶! LAW:今天刚到,祁大真的挺大的。 罗颂觉得自己嘴巴和手都太笨了,以至于无法将心里想说想问的通通表达出来。 担心聊天就此中断,罗颂紧接又着问:你最近会来学校吗?之前还说想和你一起在祁大吃饭嘞。 杨梦一看到这条讯息,抿着嘴敲字:最近应该不去,大四要实习了。去的话我再和你说哦。 LAW:实习已经找好了吗 11:还没有。 杨梦一的回答总是有种想要结束对话的意思,罗颂也不好追着强行开启新话题,于是主动道了声晚安。 对面回了个“晚安”的表情包,罗颂盯着拢共没聊几句的对话框,幽幽叹了口气,最后将手机一把塞到了枕头下。 第二天还是得早起,罗颂是闹铃一响就会爬起身的人,另外几个还在床上赖着的时候,她已经刷上牙了。 等大家都洗漱完毕,收拾好一起出门,到教室时,里头只剩靠前的几排座位还空着了。 在教室里,她们四个也是坐在同一排,罗颂环顾四周,大家大概率也是以寝室为单位活动的。 运气若是好,室友也能是好友。 大学的第一个上午,和罗颂想象中相差无几,先是辅导员发言、学生轮流自我介绍,然后是对法学进行大致的介绍,让新生对未来四年的学习课题有一定了解。 这些流程从幼儿园开始,每到一个新学校、新阶段都要重复一遍,罗颂已经炉火纯青了。 她今日心情略阴,对周围的人事都没有太大兴趣,只是礼貌应对。 罗颂因个头高的原因,坐在位子上也比旁边的女生高出许多,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今天穿着修身黑T恤配宽松篮球裤,头发束拢成高马尾状。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就已经给人一种压迫感了,因此并没有太多人来搭话。 罗颂不知道自己的外形令人不敢靠近,只当自己不起眼,倒也乐得清闲。 想了想,罗颂决定抓秦珍羽吹吹水。 LAW:在干嘛? 对面秒回:破冰见面会【烦.jpg】一个帅哥都没有 罗颂挑了挑眉:你们今天才开班会?不是30号就报到了吗? 小秦今天要开心:之前都在搞宿舍、入学的事,学校说有些同学家里比较远,所以用两天来处理。 俩人对了对学校发的时间表,发现开学头几天的安排大差不差都是一样的,只是祁大将军训安排在了开学典礼后,而陆宁工大的军训是在大一结束的暑假。 虽然自己最终还是要军训的,但不妨碍秦珍羽半同情半幸灾乐祸地叮嘱罗颂注意防晒,可别更黑了。 两人叭叭一顿聊,秦珍羽忽然想起杨梦一这个人,问:你跟那邻居学姐怎么样了? 罗颂内心:哪壶不开提哪壶,您可真是我的好朋友。 但还是实话实说:不怎么样,越看越觉得她对我一点想法都没有。 小秦今天要开心:……换作我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女生有什么想法好吗!你要说出口啊! 小秦今天要开心:我觉得你可以多看看小说电影什么的,不会就学嘛!那么多现成的罗曼蒂克大法! 秦珍羽是绝对的直球选手,是想到什么就要风风火火即刻去做的人,但罗颂不是,她虽然也不爱弯弯绕绕那一套,但每一次主动都必然经过了深思熟虑。 但面对朋友的斗志昂扬,罗颂只能回一句“顺其自然吧”。 接下来几天,新生大军每天都很忙碌,学校指定的体检医院里每个项目都排长队。 而偌大的校园里,从教室操场到饭堂、快递收发室,每一处都像是未触发的游戏剧情,就等着她们的到来。 罗颂偶尔遇到些什么新奇玩意,也会以此为由头给杨梦一发消息,好在对方总会回复。 杨梦一那一两句的回话,也能使罗颂喜笑颜开。 日子很快来到了周五,军训从这一天开始。军训为期十五天,中间的两个周末都不放假。 大家一开始还嘻嘻哈哈的,将军训看作集体课外实践活动。 等大太阳往身上一盖,军姿一站就是半小时,大伙就开始叫苦了。 可哭都没用,军训也算学分,他们只能一边叫唤一边服从。 不过教官也通人情,有时日头实在太大,他也不会为难学生,总会找片阴凉地让大家休息,等彼此熟悉了,偶尔还能开开玩笑。 法学二班的教官,是跟他们一般大的年轻士兵,正是藏不住玩性的年纪。 从一板一眼的严厉模样,变成背着队长跟学生在休息时一起打王者,只用了三天时间。 罗颂不打游戏,但她很喜欢教官跟同学一起打游戏,这样一来,休息时间总比其他班长些。 她坐在树荫底下,旁边刘诗淇和刘京溪挨坐着,两人伸出手臂比较谁的防晒霜更好,李玲娇则像花蝴蝶一样穿梭,这凑上去说两句,那凑上去聊一会。 罗颂拿出手机,拍了张炎炎烈日的照片,发给杨梦一。 LAW:太阳真的好大啊,你当年军训也这样吗? 对面迟迟没有回复,罗颂也不心急,刷微博去了。 其实罗颂的消息一发,杨梦一就已经看到了。 这几天她发来的消息,就像带着杨梦一将大一入学的经历回想了一遍。 她们那会的军训,有一样大的太阳,和一样浓烈的青春气息。 自来到祁平起,杨梦一觉得自己的生活割裂成极端的两面,一面是在外人看来理当朝气蓬勃、前途明朗的祁大学生,一面是底层的KTV前台服务员。 前者,她已经听赵老师说过一遍又一遍了,每当自己伤痕累累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总会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读书,走出去未来才有更多可能。 而后者,辛苦也是辛苦的,但说出来还是不太好听。 抛开这两点,杨梦一的母亲杜银凤也用亲身经历告诉她,当一个女人堕落后,可以变得多么可怕,又会遭受到多少非议。 但奇怪的是,杨梦一从不觉得这两个身份是矛盾的。 她自如地在两个身份间来回切换,并尽可能使自己乐在其中。 简而言之,在她的二重身份被误解并曝光以前,杨梦一的校园生活还是很愉快的。 第24章 今天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军训那会儿, 正是她跟三个室友逐渐熟悉的过程。 大家每晚都夜聊,聊过往的学校和情史,讲自己听过的鬼故事, 讨论哪个班的教官或者是男生更帅,吐槽军训安排在九月真的很要人命。 杨梦一没有太多可以分享的过往, 但她饶有兴趣地聆听, 偶尔也开口提问或是点评。 这样朝夕相处, 四个人很快就熟悉起来了,杨梦一对她们也有大致的了解。 陈秋彤直来直去, 多少有点正义卫士和道德标兵的味道;方芷兰优柔寡断但心肠最软;至于苏连慧, 笑得阳光, 待人亲切,但总有些说不清的违和感,杨梦一将这归为动物的直觉。 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杨梦一极其擅长让他人在短时间内对自己心生好感,但在如何真心交友这方面, 她没有太多实操经验。 不过这也足以让她与室友相处愉快了。 无论如何,在大学第一年, 她们相安无事, 相处甚欢,连小组作业都雷打不动四人组队。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踏出围困自己的狭小牢笼后,生活真的会豁然开朗。 杨梦一从回忆中抽离,在手机上啪啪打字。 11:嗯,我军训那会, 太阳也很大。你要记得擦防晒霜。 罗颂收到消息时, 正拿着衣服准备进淋浴间冲凉。 她戴了一天的军帽,头发乱糟糟的, 前边一绺绺的毛发贴在额上,黏糊得难受,但累成死狗的她完全没心思管仪容了。 原想着早点洗个澡,好躺床上放松放松。 但这下是澡也不急着洗了,罗颂只看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哎哎,你们谁要洗就去,我先不洗。” 刘京溪闻言立刻喊:“那我先!”噔噔噔地就顺着梯子从床上爬了下来。 罗颂一屁股落回椅子上。 LAW:我本来就黑了,也再黑不到哪里去了【嘿嘿.jpg】 杨梦一回得很快。 11:是怕晒伤。头几天我都晒掉皮了,每天回宿舍都要敷芦荟胶。后来找室友借了防晒霜才好点。 罗颂敲敲打打几个字后,又删掉了,发了一个“遵命”的表情包过去。 杨梦一看到这个略可爱的表情包,心里头也觉得有些好笑,罗颂总给她一种调皮小狗的感觉,偶尔顽皮,对人类的认可和抚摸十分受用。 想到这,她又觉得是自己有些好笑,竟这样想人家。 杨梦一还没回呢,对面已经换了话题。 LAW:实习的事有苗头了吗? 11:已经投简历了,有一份已经约了面试了,剩下的还得再看有没有回音。 LAW:要是面试在市里的话,滴滴我一下哦。 11:?怎么了 LAW:时间对的上的话,想和你一起吃个饭? 杨梦一扶额,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知为什么,罗颂似乎真的很执着于和自己吃饭。 思考片刻,杨梦一也没有拒绝,只说如果方便的话,会提前和她说的。 没有明确的拒绝意为着已经成功了一半,对话结束后,罗颂一扫疲惫,精神得不行。 刘京溪头上包着毛巾,一身水汽地从浴室里走出来,喊罗颂去洗澡。 罗颂嘴上应好,抱着衣服脚步轻快地往浴室走,那尾巴都要翘上天的快乐劲,整得刘京溪一头雾水。 刘京溪不明所以,但当事人明显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决定还是赶紧吹干头发,坐下打会儿游戏。 自九月以来,杨梦一一直在忙活实习的事。 上一回借着来姨妈请的假,去了趟萍姐家,小住了两天。 她向萍姐征询意见,自己在拿到实习offer前直接辞去星天地的工作,会不会太鲁莽。 其实杨梦一心里已经有了想法,只是仍想听听过来人的话。 乍听到她的问题,萍姐似是有些惊讶,像是没想到她会来问自己的建议。 下意识地,萍姐稍稍坐直了些。 毫无疑问地,她一定会投“直接离职”一票,但除了结论,她还将自己的想法细细说与杨梦一听。 杨梦一与萍姐谈完后,当晚就向经理提了离职。 经理还是那样轻描淡写地同意了,倒显得她的纠结犹豫有点好笑。 无论如何,她曾无数次幻想过未来某一天,自己会脱离这些跟声色犬马沾边的工作,只是没想到,会脱离得这样突然又干脆。 但终归是好事。 八月末的时候,赵老师给她打了个电话。 她们上一次联系,是一年以前,在大二的暑假。 两人心照不宣地维持一年一次的联系频率,这是赵老师对杨梦一的一种保护。 杜银凤来学校闹了好几次,说自己的女儿被她骗走了。 学校被烦得头疼,私底下也曾找她做过工作,但她一口咬死什么都不知道,好几次直接报警。 警察来了也只能居中调和,次数多了,他们也被整得苦不堪言,只好言辞肃穆地警告杜银凤。 杜银凤欺软怕硬,倒是真的再不敢去学校闹了。 时间一长,这事似乎也不了了之了。 但赵红敏知道,杜银凤正在暗处伺机窥探。 赵红敏只能在每年一通的电话里,絮絮叨叨地叮嘱所有她能想到的话。 她总担心自己说漏了什么,孩子就会在某处摔跟头。 其实杨梦一二十多岁,早已经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女孩了,这些叮嘱她听过许多次,已烂熟于心。 但她总会认认真真地听完赵老师的每一句话,赵老师每次问她过得怎么样,她也总说自己很好。 这次在电话里,赵老师也问及她实习的事,还强调说实习单位很重要,如果可以实习后留用转正的话就更好了,因为杨梦一得有工作才能解决户口的事。 她在离开老家时,将户口迁到了学校,为了不再与杜银凤挂钩,杨梦一毕业后必须得在祁平找到一份工作。 杨梦一一再保证自己会将这件事牢牢记在心里,才让赵老师放下心来不再念叨。 赵老师的话就像挥在牛背上的鞭子,叫杨梦一心底生出几分惊惶。 挂了电话,她又再次打开电脑,看自己的邮箱里有没有新邮件,怕错过了面试信息。 冷静下来后,畏惧的感觉才逐渐消弭。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杨梦一不是在修改和投递简历,就是在去面试的路上。 杨梦一没怎么投大公司,因为自己的工作经验还不太够看。 学语言的都知道,单单掌握一门语言是很难活的,但有外语加任何一项技能就会变得巨能打。 同专业的不少人早就有过实习经历了,最早的甚至能追溯到大一。 但杨梦一的生活里,贫穷一直是亟待解决的困难,这是她绕不过的主要矛盾。 不过,鸟儿只要翅膀扇得快,晚点飞也能及时到达温暖之地。 杨梦一并没有因为心急而胡乱投递或应承任何一个岗位。 无论什么工作,都是双向选择的结果。 最终进入决赛圈的两份工作,一份是跨境电商的运营岗,另一份是某协会的英语翻译实习生。 前者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后者是她目前难得够到的高平台,对商务英语的能力有更高要求。 纠结来去,她也难以决定,苦恼间,决定问问辅导员的意见。 杨梦一的辅导员姓伍,大概四十有五了,前半生里大多数光阴都在外求学旅游,见多识广,为人敞亮热情。 当初因着谣言,她还找自己谈过话,说到最后,也没半句指责,只说需要资助的话可以申请贫困生补贴,最重要的是保护自己。 因此,即便杨梦一与她不甚亲近,却也对她颇有好感。 伍老师收到她的消息,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意见,说协会的那份工作实在难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 在杨梦一道谢后,伍老师主动说起了她的期末成绩,欣慰成绩还算可以的同时,也说如果她能放多点心思在课业上,能有更好的绩点。 杨梦一知道这不是指责,却也只能说知道了,往昔不可追,她过去的三年已是定局。 伍老师又问起她的近况,问现在的住所可还安全,杨梦一都一一回答。 谈话间,伍老师发来一本书的封面,是一本德语读物,看那样子,大概是本老书了。 老师说这本书是她在德国旅居时,买的所有书里最喜欢的,想下回见面时给杨梦一,问她什么时候刚好会去学校一趟。 杨梦一刚想推辞,对面又说还有一些不错的德语书,对学习德语都很有帮助,自己可以一并拿来。 伍老师这样热情,杨梦一只好吞回拒绝的话,德语原版书在国内是天价,能接触到是好事。 她捧着手机,思忖片刻,诚恳道谢。 两人说定时间地点后,再没什么要聊的,就此结束了对话。 杨梦一在邮件里正式接下了协会的实习工作,又在微信里与对接的HR确认报到当天的着装和需要带的物品。 一通忙活后,心底大石终于落下。 杨梦一也阖上电脑,放下手机,长嘘一口气。 趁着实习工作还没开始,杨梦一去萍姐那小住了两天,简单交代自己的近况和实习的事。 萍姐当时没说什么,但杨梦一在楼下遇到附近相熟的老客人,对方一见自己就直夸以后要有大出息,她细问才知道,萍姐给每一个进店的人都报了这个喜讯。 杨梦一的心软了三分,在离开那天郑重叮嘱萍姐要注意饮食,记得吃保健品,有事要给自己打电话。 有时候命运真的很神奇,萍姐拉了自己一把,两个异乡之人在这片土地上相识,竟生出几分忘年之交的情谊。 杨梦一和伍老师约的周五下午三点,在学校咖啡店里见面。 她到得早,先去吧台点了杯蜂蜜柚子茶,因为不知道伍老师口味,她也没有自作主张。 等饮料上桌,她小小地抿了一口,果然还是那样普通的味道。 咖啡店里多是结伴做小组作业的学生。 花十来块钱点杯饮料就能在舒服的卡座里坐上半天,又没有对音量的限制,的确适合学生党。 咖啡店也很清楚自己的定位,除了不太好喝的咖啡和果茶以外,菜单上多是薯条鸡排之类的小吃,甚至还有大份管饱的中式意面。 杨梦一坐在宽软的椅子上,给伍老师的礼物正放在桌子上。 在等待中,她百无聊赖地用眼神四处逡巡。 忽地,她想起了罗颂,这个总想和自己吃饭的小邻居,算算时间,现在她应该正在操场上军训着。 杨梦一心下一动,翻出手机,给对方发去消息,说自己现下正在学校里,问今天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消息发出去后,迟迟没有回音。 杨梦一不心急,只将手机放在一旁,捉着自己的手指玩。 第25章 罗颂心里像扑满了小蝴蝶,薄翼翕动间,拨弄得自己有些面红心跳。 伍老师进来时, 风风火火地,在咖啡店里找到杨梦一后,拍拍她的肩膀, 径直走到她对面的位置,手里的大袋子啪一声往椅子脚边放。 想是阳光猛烈, 伍老师一头热汗。 见状, 杨梦一忙问对方要喝些什么, 她去下单。 伍老师摆摆手拒绝,说老师哪能花学生钱, 随后将身上的单肩包卸在座椅上, 拿着校园卡去了吧台。 待老师坐定, 杨梦一将桌上的小袋子推到对面,在伍老师疑惑的眼神中说:“这是一份小礼物,给您的。” 伍老师又想拒绝,杨梦一立即强调这真的只是一份很小的礼物, 价格不贵的,可以现在就打开来看, 她只是想感谢老师的关心而已。 在她的再三坚持下, 伍老师的态度软化,最后带着好奇高高兴兴地拆开了包装袋,里面是彩色玻璃制成的教堂造型的烛台,小小一个,非* 常精致。 伍老师是天主教徒,这点不是什么秘密。 老师习惯性地说了不知哪国语言, 语气很激动, 大概和中文里“我去”表达的同一种情感。 老师笑得开怀,眼角密密横出几道皱纹, 是岁月的痕迹。 杨梦一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色彩亮丽的纱质大肥裤子,颈上绕着一条同样惹眼的丝巾,脸上只涂了个粉色的口红,大喇喇地踏上讲台,随性欢快地扯起了话头。 伍老师精致又潦草,活得肆意飞扬,就算是面对岁月更迭,年华逝去,她也比旁人更坦然。 她很是小心地将烛台用包装袋重新装好,随后弯腰将脚边的大袋子推到杨梦一身旁,朗声道:“呐,这是给你的。” 杨梦一的表情裂了条缝,漏出一脸的惊讶:“这……这么多啊。”怪不得能热得满身是汗! 伍老师手一挥,“都是好书,多看多读,有好处的。” 说完又立刻警惕地补充道:“好孩子,毕业前要还我的啊!” 这么大一摞书好不容易搬来了,她肯定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只认真道谢又向老师承诺不掳走她的书后,再开始烦恼把它运回家会有多累人。 伍老师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她不会让任何一句话掉在地上,并且永远有新鲜话题。 从某某届学长掳走了她哪本爱书,到她家的长毛小猫屁股沾屎拖了一地,她总能活泼灵动地准确转述当时的场景与心情。 杨梦一也是能把控聊天节奏、主导对话的人,这是她在金玉宫练就的本事,但她现在只想放松地沉浸在对方的言语里,只偶尔插话或提问,再一齐大笑。 听得入迷,也就容易忘记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伍老师忽地话锋一转,说今晚是和先生的约会之夜,就不能和她一起吃饭了,末了还朝她wink一下。 杨梦一这才注意窗外三五成群背着包的学生很多,大概是下课了。 她回过头,随着老师一同站起来,再次说了声谢谢,还俏皮地祝老师有个美好的约会。 伍老师挎起包,在离开前主动上前抱了抱她,随后又如来时那样,风风火火地走了 只留杨梦一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出神,耳边还游荡着方才她贴在自己耳边说的话。 “德国是个不错的国家。” “人活一世要大胆点,去外面看看。” “加油。” 杨梦一回过神来后,也打算回家,可望着地上伍老师带来的一袋子书,心里犯了难。 打车回去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正值周五晚高峰,路上的车堵得比吸管里的珍珠还难通,更何况杨梦一决计不可能接受在打车上花费将近二百块钱。 虽然知道这会儿地铁上也是人挤人得厉害,但她还是决定再看看地图才做打算。 为了约会不被打扰,杨梦一的手机是开了勿扰模式的,现下从袋里掏出来,屏幕上一摞的未读消息。 她略微吃惊,复又想起自己给罗颂发了是否共进晚餐的询问,那这老多的消息大概率就是罗颂发的了。 看时间,已经将近五点半,杨梦一赶忙点开手机,罗颂的消息是五点开始断断续续发来的。 LAW:!!! LAW:真的吗!【撒花表情包】 LAW:你在哪,我去找你? …… LAW:Hello? LAW:还在吗? LAW:【小狗委屈表情包】 杨梦一自知理亏,干脆放弃文字回复,直接给罗颂拨了一通语音电话。 电话没响两声就被接通了,罗颂的声音顺着声筒传来:“喂?” “诶不好意思啊,刚刚在忙,忘了看消息。你是不是已经回宿舍了?要是打乱了你计划的话……” 杨梦一话语未竟,罗颂就急急忙忙地切话:“没!我还没回宿舍!” 话没说完,她又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急切了,刻意放缓了语速,“嗯我还在操场,你在哪,我来找你?” 杨梦一刚想说自己去找她吧,余光瞟到地上的一大袋子书,又把话咽了回去,“我在三教旁边的咖啡店,不过我这东西有点多,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这话听起来,像自己约对方就是为了找人搬东西似的,杨梦一也不免生出几分尴尬,随后又快速补充道:“不过我自己也可以拿得动,我们改天再约?” 罗颂只捕捉对方话里的关键词,“没事,操场离你那很近,等我一下。待会见。” 杨梦一乖顺应承。 其实杨梦一的电话打来时,罗颂已经在操场的草地上坐了小半个钟了。 今日训练结束,大家正乌泱泱往外走,罗颂看到手机上的消息立马紧急刹车,跟室友说自己有事,就不和她们一起活动了。 这一等,就等到现在偌大的操场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 夏天的傍晚闷热依旧,罗颂守着毫无音讯的手机,心底的焦灼更甚。 她将帽子摘下,军帽压得她额头有一圈红痕。 她脱掉长袖的军服,单穿着里头修身的黑色T恤。 罗颂盘着腿,手机和帽子都扔在腿间的裤子窝窝里,手不住地掐地上的小草。 围着草地的橡胶跑道上,跑步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一圈一圈地绕着转,转得罗颂的心和眼睛一样花。 杨梦一的电话来得及时,再晚一点,怕是会有更多小草没了脑袋。 电话一来,罗颂的心情又明媚起来。 罗颂是大步奔去咖啡店的,电话还没挂断,已经单手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准备跑了。 操场旁边就是三教,三教斜侧边就是咖啡店所在的饭堂,跑过去也费不了多少力气。 只是罗颂心急,天又热,跑到杨梦一跟前时,额面上都是汗珠。 杨梦一只以为对方一身的热气是在操场等自己时给晒的,心下更是抱歉,但她还未开口,罗颂就发声了。 “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呢!”罗颂满不在意地用手上的军训服擦掉脸上的汗,灿然大笑,“咱们接下来什么安排呀!” 随后又故意很重地咬字揶揄:“学姐?” 杨梦一扑哧一笑,“还没想好什么安排,你需要先回宿舍休整一下吗?” 罗颂本是恨不得把共处时间无限延长,但转念一想自己此刻不用看都知道无比邋遢的造型,还是点了点头。 “是这些东西要拿吗?”罗颂指着地上的宜家大袋子。 “嗯……这是我辅导员给的书,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杨梦一心虚道。 “没事。待会要不你在宿舍楼下等我一会?我洗澡很快的。”罗颂将衣服往肩膀上一搭,利落地抱起地上的书,接着说:“我宿舍在沁芯楼,旁边有个小院子,里面有……” 罗颂正想继续说,忽然想起杨梦一就在这片女生宿舍生活了三年,肯定是逼自己还要了解的。 要不是手上不得空,她真想一拍脑袋,“哈哈哈我还在这介绍,你肯定知道哪有椅子哪有座。” 杨梦一低笑,抬手将罗颂肩膀上的衣服取下来,拿在手上,“走吧,听你安排。” 这小小一个举动都让罗颂有些失态,想着自己的衣服被汗水渍了一天真是失礼,最终只知道顺着对方的话往前走。 罗颂心里像扑满了小蝴蝶,薄翼翕动间,拨弄得自己有些面红心跳。 两人并肩走在小道上,罗颂又担心自己身上汗味太重,有些懊恼地悄悄往旁边挪了半步距离。 杨梦一丝毫没有察觉,她有些失神。 杨梦一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和同学一同走在校园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大学和小初高相比,最大的区别之一便是人与人的交往。 大学里,大家没有多少心思时间管别人的事,于是所有的负面情绪大多都以沉默的疏远为表达方式。 她从没被兜头盖脸地讥讽谩骂过,更没有肢体上的推搡打扇,但她知道自己不被人接受与喜欢。 后来,需要组队完成的小组作业,她只能一人成组,独立完成,每每向老师报小组成员时,总能收获一枚惊讶的目光。 大家,尤其是女孩子,像是怕会因为和她在物理上的靠近,而沾染上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但这样的孤立并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最多就是作业量变相加大了而已。 她只是觉得很无聊,孤立别人很无聊,用孤立别人的行为来标榜自己的正义与高尚也很无聊。 而她对这种无聊并不陌生。 第26章 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呀。 罗颂回宿舍冲澡换衣时, 杨梦一独自坐在楼下院子里的长椅上等待。 这个点,许多人来往走动,要么是正要去吃饭的, 要么是已经吃完饭回来的。 下周一就要开始实习了,杨梦一正在手机上看着HR给自己发的文件, 想着再提前熟悉下新公司。 正看着, 旁边的草丛里忽然钻出一只橘猫, 优哉游哉地往她踱去。 牠先是绕着袋子仔细闻嗅,接着又挨着杨梦一的腿转圈圈, 不时用身体亲昵地挨蹭。 杨梦一放下手机, 弯下身子, 轻轻地搔着牠的下巴和眉间。 许是舒服过了头,须臾后,猫儿啪唧一下往地上倒,露出圆滚的肚皮, 仿佛招呼着杨梦一的手往上面放。 小猫能有什么坏心思呢,牠这小小的请求杨梦一肯定是要满足的。 橘猫喉间的呼噜一刻也没停, 闲适又满足地任由人类上下其手, 时不时撑开眼皮看杨梦一一眼。 这是一只体态丰美的胖猫,牠的瞳孔和毛色一样,是澄澈到底的金黄,一如天边彩霞那样金灿灿。 杨梦一弓背久了,也觉得酸累,干脆蹲到牠旁边。 落日的余晖笼在她们身上, 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猫儿呼噜不绝,女孩动作轻柔, 脸上映着软和的笑意。 就连时间的步子仿佛也慢了不少,像是不忍打破此刻的安宁。 罗颂下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杨梦一没有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罗颂拿出手机,悄悄地将这一幕拍了下来。 收起手机后,她怕扰到猫咪,刻意放轻脚步,走到杨梦一边上蹲下。 杨梦一早注意到她的脚步,也没有被吓倒,“来,你摸摸牠的肚子,手感好好哦。” 闻言,罗颂也尝试着将手靠近牠的肚皮,见橘猫对自己的举动没有半分不满和警惕,她也大胆地轻揉起牠的肥肚子。 罗颂的唇角不自觉勾起,侧着头看向旁边的女孩,问:“你认识这猫?” “见多了眼熟而已,”杨梦一从小猫肚转战到小猫头,用四指柔柔地抬起牠的下巴,大拇指在小猫耳侧一下下地摩挲。 “这里流浪猫不少,几乎都是往届毕业生遗弃的,很亲人。宿管阿姨也不会驱赶牠们,只是不让牠们上楼。”杨梦一不紧不慢道,“祈大动保协会会定期来查看有没有未绝育的流浪猫,给带去噶了后再放回来。” “那牠们吃什么?” “总有人投喂的,还有人一包一包猫粮地买来喂牠们,动保的人还会给牠们搭小房子。” 俩人蹲累了,一前一后站起身来。 “你想吃什么?”罗颂拍拍手,边说话边在军绿色斜挎包里翻找什么。 杨梦一认真想了想,道:“北食堂的水煮肉片很好吃,你试过没?” 罗颂的挎包真的很大,里边也没有分层,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银河里挑针。 好不容易摸到湿纸巾,罗颂抽出一张,递给杨梦一,“还没,那咱们今晚吃这个?” 杨梦一有些诧异,没想到会有人随身带湿纸巾,也接了过来,“好。” 罗颂三下五除二地抹了一遍手,将地上的大袋子一把拎起,“走吧。” 杨梦一特意又弯下腰,对着地上的小肥猫摆摆手,“拜拜啦。” 天知道罗颂此刻内心的汹涌澎湃,但她面上不显,只跟着对小猫道别。 倒是橘猫淡定得很,舔舔手,半耷着眼皮目送两位仆人的离去。 快七点了,距离放学也有一个半小时了,但北饭堂里的学生依然很多。 和主要卖固定大锅菜的南饭堂相比,北饭堂的菜品更丰富,价格也更贵。 北饭堂里有二十几个食档,每个窗口都是不同的菜品,不止广南风味的菜肴,鲁菜徽菜湘菜川菜等其他菜系也有专营的档口。 她俩先找了个空座,把袋子放好,才去点菜。 罗颂是第一次来北饭堂,眼睛好奇地四处转悠,但也还晓得紧跟着杨梦一。 “我们要点两个一模一样的水煮肉片锅吗……”罗颂在档口前迟疑着提议,“要不再点一个其他锅子,我们一起吃?” 杨梦一没什么意见,“那你再挑一个?” “这个档口还有什么受欢迎的吗?”罗颂扫视招牌旁的菜单。 档口里正在拣菜的阿姨看到她迟疑的样子,虽然不知道对方正在念叨什么,但也大声地喝卖:“水煮肉片、酸菜鱼、毛血旺都很好吃的啊,小同学。” 其实罗颂吃不得太辣的东西,那水煮肉片大概率是辣的,毛血旺的产品图也红油油一片。 几乎毫不犹豫地,她点了酸菜鱼,紧接着又把自己的校园卡碰到读卡器上,先杨梦一一步结了帐。 杨梦一也不扭捏,笑着说待会儿的饭后甜品由她来负责。 到底惦记着书和袋子,罗颂让杨梦一先去位子上坐着,她在这等着就行,杨梦一也应好。 灶台上十个炉子,有六七个正开着火,小铁锅里的汤水噜噜冒着热气泡。 罗颂掏出手机,给远在陆宁的秦珍羽发消息。 LAW:我要跟学姐吃饭了! 小秦今天要开心:?什么学姐 LAW:邻居学姐【嘻嘻.jpg】 消息一发出去,罗颂的手机跟触电了似的,被秦珍羽的讯息震个不停。 小秦今天要开心:!!你小子可以啊! 小秦今天要开心:冲冲冲!大胆冲! 小秦今天要开心:不过你还真别说,又是邻居又是学姐又是年上的,真特麻刺激啊! 罗颂看着看着,内敛的笑意有些猖狂,冒到了脸上,她的心跳也又有加速的迹象了。 LAW:【嘿嘿表情包】 小秦今天要开心:你要不给我发张她照片?我都不晓得她到底长什么样。 罗颂手机里杨梦一的唯一一张照片,还是刚刚偷拍的。 LAW:下次吧哈哈 手机那头的秦珍羽啧了一声:你小子不会是没有人家照片吧。 罗颂干脆跳过这个话题,问她在新学校怎么样。 秦珍羽内心:……好气哦 秦珍羽对她强行扯开话题不满,却又无可奈何,但还是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小秦今天要开心:还行吧,每个老师都有要我们自己买的教辅书,半个月了,我书都还没齐。还有英语系阴盛阳衰,几乎都是女孩子。 小秦今天要开心:!不过,我找到篮球搭子了,而且工大女生打篮球还是挺厉害的。你在学校打球吗? 罗颂这半个月忙完开学忙军训,篮球摸都没摸到一下。 LAW:没,军训结束了再说吧。 俩人正聊着,阿姨探头打岔:“小妹你的锅子要好了哦。” 罗颂便急忙结束了对话。 “阿姨,另一个我待会儿过来拿哈。”罗颂接过第一个锅,小心翼翼地走着,谨防过道两边有人忽然站起。 杨梦一见她来了,忙把桌上的筷子勺子推开,给锅子空出大片位置。 “我去把酸菜鱼拿过来,你再等一下哦。”罗颂放下盘子又折返回去。 两人吃上饭的时候,饭堂的人已经少了大半。 在开吃前,罗颂看着两个锅,犹豫着问杨梦一:“嗯……要用公筷吗?” 杨梦一倒很随意:“我都可以,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不用。” 罗颂便也放下心来,不再纠结。 杨梦一不是重口欲的人,但很久没有吃这档口的水煮肉片了,也还是颇为想念的。 她率先夹起一片肉送入口中,爽滑的肉质和香料的和谐碰撞让她高兴得眯了眯眼。 杨梦一吃得高兴,嚼嚼嚼好几口才注意到对面人似乎食欲不佳,油亮亮的红唇一张一合:“怎么了?是这菜味道不合你口味吗?” 罗颂连连说没有,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夹了一筷子菜,和着米饭扒进嘴里。 但她低估了水煮肉片的威力,又高估了自己的本事,嚼没两下,罗颂的脸就迅速染上了一层辣椒色,连带着脖子也红了起来。 罗颂感觉自己的舌头成了炸弹的引线,被水煮肉片擦着了火,炸得心慌脑热,鼻涕似乎也趁乱来捣蛋,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她忙掏出纸巾擦擦鼻子,但鼻涕水跟流不尽似的,罗颂欲哭无泪。 杨梦一眼瞧着罗颂辣得脸红脖子粗,惊得直奔饭堂入口旁的小卖部,刷了瓶牛奶。 她边往回走边拆了吸管插进盒子里,跑到罗颂身边递了过去。 罗颂这会儿也顾不得鼻涕了,接过牛奶就连吸了好几口,直到火辣辣的感觉消退,她还含了一嘴的奶。 杨梦一心底又生出了些内疚,她竟忘了广南人是出了名的不能吃辣,自己点菜前也没问人家一句。 但她看着罗颂一番恶战后,鼻头红红,眼里像蓄了一汪泉似的亮晶晶的样子,又实在没忍住笑了出声。 罗颂这会儿脑袋还懵着,握着牛奶,迷茫地望向杨梦一。 杨梦一赶忙道歉:“哎呀怪我,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辣。” 嘴上说着抱歉,但杨梦一嘴角的笑就没落下过。 见对方眼睛里是明晃晃的疑惑,杨梦一语调轻快道:“你现在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爱。” 听清楚对方的话,罗颂觉得自己刚降温的脸又要烧起来了,结结巴巴地只“啊”了一声。 这下杨梦一更是笑得掩住了嘴,圆果子一样的眼睛弯成元宝状。 “你等我一下。”杨梦一站起身,走开。 她回来时手上端着一碗温水,是拿了小碗找档口的阿姨要的。 杨梦一将水放在罗颂面前,“要是还想吃就过一下水,多涮几下。” 罗颂佯装淡定地说好,心里却已经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抑了。 其实一开始,罗颂吃得慢而磨蹭,只是担心自己吃相粗鲁或是哪项餐桌礼仪不及格。 哪怕两人已经一起吃过一顿饭了,但那会自己到底是心无旁骛、堂堂正正,如今明晰心意后,却总是忍不住多想,甚至有些心虚。 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呀。 第27章 她心里隐隐约约觉得,罗颂似乎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但又不太明白对方的意图。 两人走出北饭堂的时候, 饭堂阿姨已经在里面做最后的打扫了。 月朗星稀,虫鸣不绝。 杨梦一问罗颂要不要去吃甜品,罗颂反过来问她是不是吃不下了。 杨梦一眨巴眨巴眼睛, 诚实道:“是有点撑了。” 罗颂也对她眨眨眼,“那去地铁站, 先回家吧。” “啊?”听了这话, 杨梦一脸上写满惊讶, “你也回?” “对啊,刚好想回家拿双球鞋, 都没有适合的鞋子来打球了。”罗颂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杨梦一有些不赞同, “你明天还要军训的, 那得很早起床赶地铁哦。” 罗颂抛出谎话的时候,已经把后头的九十九句话都想好了,“早起没事啊,而且明天周六, 也没有早高峰。” 杨梦一无论再说什么,都被罗颂稳稳当当地接住了, 她只得作罢。 但她心里隐隐约约觉得, 罗颂似乎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但又不太明白对方的意图。 杨梦一心底硌着这个疑惑。 因为是周五,所以哪怕已经晚上八点半了,地铁上还是挺多人的。 两人没有位子可坐,又带着一堆书,便寻了个角落站着,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她们回家的地铁线上, 有一个交汇了三条线路的大型中转站,到站时, 车门一开,立刻涌上大批人。 虽然不至于摩肩接踵的程度,但杨梦一和罗颂原本维持的个人距离,一下子被压缩了一半。 杨梦一和自己靠近得猝不及防,罗颂霎时手都不知该往哪放,有些慌乱地握住了包带,见旁边的人似乎要往杨梦一挤来,又着急忙慌地用手隔开。 待罗颂反应过来时,她撑着墙的手臂,几乎将杨梦一圈了起来。 这显然也在杨梦一的意料之外,呆愣过后,慢慢抬起头,和半围着自己的罗颂视线相撞。 罗颂是肉眼可见的无措,杨梦一也觉得有些尴尬,但她并不表现出来。 沉默会让尴尬发酵加剧,杨梦一深谙此理,于是主动开了话头。 “你军训怎么样?遇到的教官人好不好?” “还可以,一个年轻人,看起来年纪很小。”见杨梦一开口,脸上也没有被冒犯的不快,罗颂松了口气。 杨梦一歪着脑袋想了想,“教官好多都是很年轻的吧,我那一届军训除了总教官,其他好像都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她又扬了扬眉毛,故作八卦地问:“教官帅吗?” 罗颂哽了一下,心里头有些说不出的感觉,犹豫着迟疑说:“一般般吧……” 杨梦一毫无察觉,倒和她说起自己军训那会儿的瓜:“当时我们隔壁班的教官非常帅,好多女孩子都叽叽喳喳小声讨论他,我记得军训结束的时候他还和他带的那个班里其中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了。” 罗颂眉头蹙起,“后来呢?” “不是很清楚,”杨梦一摇摇头,“应该没多久就分手了。” 话音刚落,杨梦一注意到罗颂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怎么了?”再将手作握话筒状小心避开对方的胸膛,向上凑了凑,“说出你的意见。” 罗颂被她逗笑,“没有,只是觉得教官就和老师一样,跟学生恋爱是不负责不专业的表现。” 顿了顿,又说:“对任何职业都不要有职业滤镜。尤其是年纪比女孩子大却只能向下兼容去寻欢的。” 杨梦一低头浅笑,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在富文大厦见到的那些男人。 觉得自己说话好像严肃得有些破坏气氛了,罗颂又挑起了另一个话题:“你还记得我那个朋友秦珍羽吗?有一回我们在路上遇到过的。” “记得啊。”杨梦一点点头。 罗颂想起老友来告诉自己录取结果的表情,未语先笑:“她和你一样,读了英语专业。” “好巧啊!她怎么会选英语专业?” “调剂过去的,可不是她自愿的。”罗颂弯弯唇角,“你呢?你为什么选英语专业?” “稀里糊涂地就报了,”杨梦一也没有细说,“不过帮我参谋志愿地老师倒是很高兴我读英语,她想着读英语出来还能当老师,挺好的。” “希望自己的桃李也能结桃李?” 罗颂一句话,杨梦一在脑子里绕了绕才想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不是,只是觉得老师这个职业稳定,适合女孩子。” “那你为什么想学法律?”杨梦一反问道。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罗颂思考半天,也没能得出确切的答案。 “这倒有些稀奇,”杨梦一抱着手臂,望着罗颂,揶揄着说:“天生的正义卫士?” 罗颂耸耸肩,问起了她实习的事,“你实习的公司在哪里啊?” “在荣岗。” “那你是每天在荣岗和龙西之间往返吗?”得到肯定答复后,罗颂想了想两地之间的距离,“四十几分钟就能到吧?不过早晚高峰可能不太好受。” 见对方倒不很在意通勤问题,罗颂又问:“祁大到荣岗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吧,怎么不住在学校?” 杨梦一抿抿嘴,仍笑着,但笑意淡了:“大四没什么课了,想自己出来住自在点。而且龙西租房成本低。” 罗颂看出她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便也将疑惑咽回肚子,不再问了。 “哎,”在沉默卷土重来前,杨梦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你朋友圈发的那部电影,叫《苹果酒屋法则》的那个,我也去看了。” “哦?”罗颂饶有兴致地问:“你喜欢吗?” “还不错,看得人心里暖暖的。”杨梦一简短地评价了句,又问:“你最近有看什么吗?安利一下?” 罗颂的脑海里立刻闪过杨采妮和刘嘉玲的脸,犹豫一瞬,她说出了电影《自梳》的名字。 “梳子的梳吗……自梳?”杨梦一很好奇,“这是什么?” “很久以前,女性自己为自己挽发为髻,表示终身不婚。这样的女人被称为自梳女。” 杨梦一似懂非懂,“所以这是纪录片?” “不是,是电影。”罗颂有些紧张,假装淡定道:“是两个自梳女的故事。” 说完,她小心地紧盯着杨梦一的反应。 杨梦一全然没有多想,“行啊,我哪天有空就看。” 罗颂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小小的失望,以及隐隐的期待。 两人很快又换了话题。 下了地铁,两人再次踏着夜色回家。 罗颂将杨梦一送到家里,毕竟那么重的书,不是杨梦一一个人能搬上楼的。 而这是罗颂第三次进杨梦一的小屋子。 第一次来时,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陌生人,这一次来,自己却喜欢上她了。 罗颂悄悄打量着房子,眼睛扫过窗台上小小的多肉、落在小茶几上的发绳和随意扔在床上的睡衣。 罗颂越看越觉得自己脸要烫起来了,不敢多呆,嘴上说着怕爸妈在家里等急了,就急匆匆地下楼了。 罗颂跑得火急火燎,留杨梦一站在原地疑惑又想笑。 房子面积小小,霎时挤进这么多书也不知该放哪,杨梦一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最终决定就放在床边,沿着墙摞起来。 等码好后,杨梦一坐在地摊上数了数,惊讶地发现这一共有三十四本书。 她感谢伍老师的一番好心,更感谢罗颂的帮忙,不然今晚得是一场持久战了。 但想到这个,疑惑又重新浮上心头——罗颂是为了自己才特地回家一趟的?那又是为什么呢? 若真的只是单纯出于好心就这样陪自己一趟,那真的得给罗颂颁个当代刘三好的称号了。 思来想去,她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便也干脆不想了。 总归是承了对方的情,而自己对她观感也挺好的,日后有机会再道谢吧。 而罗颂直到进了家门,才终于放松下来。 听到动静的夫妻俩赶忙从房间里出来。 宋文丽看到两个星期没见的女儿,嘴上叨着不就是双球鞋怎么就急着一定要漏夜回来拿,但脸上是藏不住的高兴。 罗志远的表情也如出一辙,只是嘴上什么都没说。 宋文丽有些心疼,孩子军训没几天就黑了这么多,想起电饭煲里热着的黄豆苦瓜汤,立马进去盛了一碗出来。 罗颂方才的紧张被爹妈的一通关心打散,嘴上认错,手上诚实地接过汤水,美滋滋地喝完后,还意犹未尽地砸吧几下嘴。 宋文丽还想拉着女儿说说话,罗志远就问罗颂明天要几点起床回学校。 听到罗颂的回答后,宋文丽话也不说了,立刻催着她上楼洗漱休息,记得把要带的东西先装好。 罗颂乖乖应好,让二老先回房休息,自己上楼去了。 但她不知道,躺被窝里的爹妈就因为她今晚的举动,认真将买车的事提上日程了。 第二天,天刚擦亮,罗颂就已经万般艰难地爬起来了。 从家到祁大所在的北天区,哪怕是地铁也要一个多小时,七点半就得在操场集合,若动作不快点,迟到了是一定会被教官骂的。 于是,昨晚有多惬意欣喜,早起的罗颂就有多欲哭无泪。 她紧赶慢赶,转线都用跑的,才在七点半前换好衣服出现在队伍里了。 另外三个室友见到她,也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露出些坏笑,李玲娇最夸张,还朝着她挤眉弄眼。 罗颂是一头雾水,但是教官已经在训话了,她也没办法问,只能等休息的时候再说了。 第28章 只是觉得简简单单的日子也很好。 待到休息时, 她们仨比罗颂还要积极,一听到教官的口令就围向她,大有一副三堂会审的意思。 见这架势, 没等她们开口,罗颂率先举手投降, 说有什么事情先拿了水坐下休息着再说。 站了一个小时了, 她们也累, 便也拿了水一块走到树荫底下坐着。 但李玲娇是四人里最活泼耐不住性子的,水都没喝一口就问:“罗颂你昨晚是不是约会去啦~” 虽然是疑问句, 但她的表情明摆着是揣着答案来的。 罗颂哭笑不得, “什么啊。” 刘京溪接着说:“你昨天急冲冲地回来洗澡换衣服, 又捯饬一番才下楼的,然后在微信上通知我们要夜不归宿,就很可疑。” 罗颂把嘴一瘪,把手一摊, 任由李玲娇怎么跳脚都不说一个字。 另外两人被李玲娇抓耳挠腮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其实大家原也没想一定要刨根问底的, 毕竟关系也没到知无不言的程度, 只是好玩罢了。 但李玲娇有些小孩子气地不依不饶,还是刘诗淇拉住她,温温柔柔地给顺毛,她才撇撇嘴,说真谈了最后肯定还是会见到的。 休息的时间很短暂,几人喝喝水说说话, 教官就又鸣哨让大家集中了。 正式实习前的这个周末, 杨梦一睡到九点多就起床了。 她还记着昨晚罗颂陪着自己回了龙西的事,脑袋里刚清醒些, 就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给罗颂发了几条消息,问她今天有没有赶上军训。 消息发出去后,对面没有动静,想来是正在军训,不好看手机吧。 杨梦一搓搓脸,爬起身刷牙洗漱,又顶着热浪快快出去买份早餐回来,吃完后,开始想这两天要做些什么。 没来姨妈也不上班,这样真正意义上的休息日于她而言是少之又少的。 公司发来的文件就那点,再怎么翻来覆去地研读也早就看完了。 杨梦一撑着脸,有些隐隐的兴奋。 完美的周末少不了适量的家务,杨梦一感受了下微微有些鼓胀的肚子,决定将床单被套统统拆下来洗一遍,趁着太阳高* 照晾到天台去。 她手脚麻溜地干起了活,换床单的过程中又觉得边柜里的东西有些乱,收拾边柜的时候又嫌衣柜里的衣服不整齐。 果然家务生家务,家务永远做不完。 于是原只是想换个床单的她,将房间里里外外清洁整理了一遍,因为房间不大,所以一趟下来也只用去了两个多小时。 伴着手机外放的音乐,她不觉得劳累,只觉得减压。 抱着洗好的床上用品,她爬到了顶楼,天台上已经搭着几床被子了,杨梦一把自己东西也晾在绳上。 回到房里,她觉得自己一身的汗,黏糊糊的十分难受。 拿着衣服去淋浴间简单冲了个澡,出来后给自己倒了杯葡萄汁,杨梦一这才安心闲适地躺下,这时候时间已经快到十二点了。 她拿起仍在播放音乐的手机,上面还是没有消息。 她将腿杵起来,顶在床侧的墙上,脚丫子不时地晃晃。 片刻后,她翻下床,坐在那一堆德语书前,抽出了伍老师最喜欢的那本。 手机开着德语翻译时刻准备着,三十多页书也花了她一个多小时才看完。 看书是享受,看德文书是历练,杨梦一放下书时,简直想要叹气,这么多书,也不知道要看到猴年马月。 杨梦一瞥了眼手机右上角的时间,见已经一点了,就外卖点了份饭,又切到工作号,点开芯姐的聊天框。 11:姐,我辞职了,以后应该不去星天地了。 芯姐很快回了消息。 芯:实习定下来了? 11:【嗯嗯表情包】 芯姐是为数不多知道杨梦一的真实情况的人,但她知道的也不算多,只晓得杨梦一是大学生,快毕业了。 芯:挺好的。 芯:姐为你高兴,以后可以直接约宵夜哈哈哈 杨梦一也浅浅笑了起来。 11:好的芯姐【比心.jpg】 11:对了姐,要是莎莎问起来你也帮我说一声吧。 芯:【OK.jpg】 芯:对了,你知道最近阿文手底下有个姑娘,借钱都快借疯了。我们都被问了个遍。 11:她怎么了? 芯:她谈了个男模对象,这钱好像是为了他借的。也不知道他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芯姐大概是想到了自己,字里行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杨梦一一瞬间就想起了阿文劝诫她绝对不可以包男模的那个夜晚,还有那个跑起来像蝴蝶一样轻盈的女孩。 她有预感,这事的主人公就是她。 但杨梦一没有多问。 和芯姐聊完,杨梦一打开了手机银行,她莫名有种急切,需要看看余额数字,以汲取一些安全感。 三年下来,除开吃穿用度学杂费,银行卡里的数字也到了十万…… 杨梦一不放心,又数了一遍,才慢慢松了口气。 有时候,她会觉得这些钱足够带她逃往任何一个地方。 但清醒过来后,她又有种被火烹烤的焦灼感,因为知道这钱还远远不够。 不管怎样,接下来她都要回归平常人生活了。 切到生活号的时候,罗颂的消息已经等了她一个多小时了。 LAW:没迟到,卡点赶上的。 LAW:你今天干嘛呢? 杨梦一看着略显亲昵的问题,虽然觉得有些惊讶,但也没有什么不适。 11:大扫除,然后再看看书吧。 消息发出后,又是一片沉默,杨梦一便把手机丢到一旁去了。 正因为班里有男生捣蛋而受牵连的罗颂,此刻正抬着手臂蹲在地上。 有些同学的手,举着举着就受不住地落了下来,被教官一声喝,又吓得赶忙抬起。 看着教官略显稚气但严肃无比的脸,再看看那两个强装无事的罪魁祸首,罗颂第一次觉得男生真的是很烦人的物种。 尤其是其他班的同学已经在树荫底下休息了,而她却因为受罚而不能查看杨梦一的消息时,这种感觉强烈得突破天际。 光阴时慢时快,罗颂好不容易挨到军训结束时,杨梦一已经实习一周了。 她被分到了一个刚成立不久的小组,跟她一起来报道的,还有另一位实习生,叫苏晓晓,是广南外语的学生。 小组里人不多,除了两个实习生,还有四个全职员工,其中小组老大正在出差,据说要十一月才能回来。 整个小组的人员结构偏年轻化,年龄最大的领导,今年也才32岁。 都是年轻人,大家很快就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了。 在轻松和谐的工作氛围里,杨梦一很快就上手了,再加上她们是实习生,同事也从不会分给她们大难度的任务。 杨梦一第一次这样早九晚五地上班,很有些新鲜感。 就连原本最担心的通勤问题,也因为公司上下班时间都早于大多数企业,而让她成功避开早晚高峰里最严重的时间段。 只是每天七点就要起床,多少有点梦回大一了。 真上起班来,人就会不自觉地想要摸摸鱼,杨梦一也不例外。 也因此,自实习以来,她和罗颂的联系倒是越来越频繁,每天都会聊聊天。 毕竟,其实除了罗颂,杨梦一没有其他同龄朋友能不时打打嘴炮了。 渐渐地,杨梦一打开手机时会习惯先看看罗颂有没有发来新消息,都说二十一天才能养成的习惯,她好像一个礼拜就养成了。 罗颂早在周五的时候,就已经和杨梦一说好了,这周六晚上一起吃饭,当是庆祝她们一个实习顺利,一个军训结束。 杨梦一欣然应允,反正和上一次一样,她只需要跟着罗颂走就行了,没有比本地人更了解当地美食的了。 她们这次去了一家茶餐厅,杨梦一点了茄汁猪扒饭,罗颂要了份腊味三宝饭, 饭点时间,人很多,她们也是和其他人拼桌才有了位置。 老餐厅也跟着新时代走,大家都是扫码点餐,于是也不用纠结谁请谁的问题,大家各点各的。 这倒很合杨梦一的想法,她已经发现了,罗颂对于和自己吃饭这件事有超乎寻常的热情,既然如此,你来我往的,不如AA来得简单。 许是之前每天都在手机上聊天,两人这回见面倒是亲近不少,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总要担心突如其来的沉默。 从同事到室友,再从实习到军训,哪怕是先前聊过的话题,面对面时总有更多补充。 饭后,走回家的路上,杨梦一笑眯眯地望着罗颂,主动说起那晚没有吃上的甜品。 罗颂心领神会,带着杨梦一优哉游哉地又走到了上回的糖水铺。 两人这次选择了堂食,穿过厚厚的塑料门帘,坐在并不很舒适的塑料板凳上,吹着冷气,吃着水果捞和沙冰。 杨梦一嘴里嚼着一块红沙沙的西瓜,望着对面穿着简单T恤和球裤,埋头舀冰的罗颂,回想这个礼拜的种种,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安乐之感。 她这样想着,便有些出神。 罗颂正吃着冰,察觉到对方的视线,伸出左手在对方脸前晃了晃。 杨梦一的思绪被罗颂拽回,再入眼就是她爽朗的笑:“怎么了?” 杨梦一也扬起笑容,摇摇头,“没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简简单单的日子也很好。 第29章 罗颂原想着上了大学,也可以在课余时间做些学生兼职,但如今看来,还是得先适应大学的生活节奏再作打算。 除法学专业课外, 寻常的英语、体育和形势与政策之类的课程,也在罗颂的课表上。 这学期的课表,看起来是满满当当的。 罗颂原想着上了大学, 也可以在课余时间做些学生兼职,但如今看来, 还是得先适应大学的生活节奏再作打算。 但打球这事, 她是等不及了的。 刚上几天课, 她就找了个时间去球场边上溜达。 先看哪边人多,对方看起来又好商量的, 再凑上前去聊两句, 基本就能成功入场。 这是个百试百灵的法子, 这次也不例外,罗颂成功找到了几个球友。 那几个女生是生命学院的,有两个球技很一般,但胜在热情满满。 罗颂难得有机会打球, 趁着没课,从下午第2节 课下课一直打到傍晚, 一口气打了个痛快, 期间也有几个人搭讪着加入,最后凑成了四打四。 不打不相识,这话也适用于各种球类运动。 等几个人衣服湿了大片,气喘吁吁地坐在球场边上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聊起天来了。 有人提起月末的社团招新日,还说女篮社也设了摊位, 问到时候要不要去瞧瞧。 女篮社的人和女篮校队的人基本是重叠的, 进社团和校队没有太大差别。 罗颂有些兴趣,但又担心会有固定的训练, 耽误其他事情的安排,便也没说话,只听着她们聊。 但其中同样打前锋位并且打得不错的女生崔宜礼,朝着罗颂抬抬下巴,询问道:“要不要去试一下?” 球技好坏在场上是很难隐藏的,强就是强,菜就是菜,打得好的人总是更容易惺惺相惜。 罗颂犹豫半晌,只模棱两可道:“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 听她这么说,崔宜礼也没追问,倒说起大家要不要约个时间再一块打打球。 这倒是正中罗颂下怀,有球搭子的话,想打球就方便多了。 但八个人有三个专业,大家得对对时间才能定下来。 正式上课不过三天,罗颂对自己的课表依然不太熟悉,站起来到球架下的书包里拿出手机,回到众人间坐下,开着课表才加入讨论。 最后大伙惊喜地发现,明天晚上大家也都是没课的,择日不如撞日,打铁趁热,便商定周四晚上还在这里见。 罗颂欣然应允。 等聊完,天色也不早了,大家各自散去。 罗颂晚上还有课,抓紧时间回寝室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就往教室赶,路过小卖部的时候,拿了个面包就当作是晚餐了。 幸好还有室友帮忙占位,哪怕晚到也不至于要坐到老师眼皮底下的那几排。 刘京溪几人看到罗颂几乎是卡点到教室也不感到奇怪,经过几个星期的相处,大家对彼此的性格和生活习惯都有一定的了解。 罗颂既合群又独行,有自己的原则和规矩,但待人温和。 刘京溪很佛系,只要不打扰她玩游戏别的都好说。 刘诗淇是个顶温柔的女孩,说话也软软的。 李玲娇最是活泼,人缘最好,只是偶尔会有些小孩儿似的任性。 但大家都是好脾气的人,倒也相处得很融洽。 晚上这节,是被归类为水课的是大学生心理健康课。 课程也短,只上半个学期就结束了。 老师是个身材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子,笑起来很有些弥勒佛的味道。 他不管学生开小差玩手机,但因为他讲话风趣,学生也被吸引着与他互动。 一节课的时间很快过去,罗颂和室友一块随着人群离开教室。 哪怕是晚上,教室外仍然闷热无比,一出空调房,热气就像大狗的舌头,舔过皮肤的每一寸,让人觉得身上汗津津的黏腻。 几个人回到寝室,立马打开救命的空调,又歇了会儿,收收汗,才轮流去洗澡。 罗颂不急着洗,她上课前也简单冲过澡了,身上的不适感没有她们那么强,自然而然排在了洗澡队伍的最后一位。 她坐在椅子上,拿出手机,熟练地点开杨梦一的头像,拍了拍对方。 经过这么多天的聊天,罗颂也大概知道她一天的生活规律了,算算时间,这个点杨梦一大概已经到家有一会儿了。 果然,片刻后,对面便回了一个小猫探头的表情包。 两人很自然地聊起今天发生的事,罗颂感慨终于打了上大学以来的第一场篮球,祁大也着实财大气粗,篮球场一个连着一个,占好大一片面积。 杨梦一从没怎么留意过祁大的运动场,对它们印象最深的时候,就是每年苦兮兮体测的时候。 她在记忆里挖呀挖呀挖,但仍旧一片空白,索性不想了。 11:看你穿过好几次球裤,但还没看过你打篮球。 LAW:【害羞挠头表情包】肯定有机会的 杨梦一想起有同事提议说,明天一起吃个晚饭,当给新来的两位实习生妹妹一场迟来的迎新。 虽然也有前辈打趣对方就是想攒局吃个饭而已,但对于这事,大家还是很乐意的。 11:明天周五,晚上下班要和办公室的同事一起吃饭,算是迎新饭。 看到消息,罗颂挑眉勾了勾唇,或许杨梦一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越来越习惯主动在聊天里说起自己的事了。 LAW:吃什么好吃的呢? 11:好像是公司附近的一家居酒屋,叫鮨之。 罗颂算了算时间,又在脑海里大致勾勒了祁平的地铁线路图,有个小想法“噌”地冒了出来。 LAW:我回家原本也要经过你公司那地铁站,说不定我俩能在地铁站碰面。 11:可是我不确定大家要吃到几点,万一又让你等很久…… LAW:没关系啊,我本来也打算周五放学再去打会儿球的。反正我回家也不急,时间能碰得上咱们就结伴回家呗。 杨梦一说好,之所以没再劝罗颂,是因为按照以往的经验,她总有百八十句话等着反驳。 罗颂总这样,打定主意后是怎么样也会退让和将就的,只是总以温和的方式四两拨千斤,很容易让人忽视了她的固执。 聊了约莫一个小时,罗颂放下手机,心情轻快得像萤火虫,一闪一闪亮着光。 前一个洗完澡出来的李玲娇,急急忙忙地敷上面膜,就往隔壁宿舍跑。 隔壁有个同学和她一样都喜欢韩国的一个男团。两个女孩偶然发现是同担时,颇有种老乡见老乡的亲切之感。 刘诗淇躲在床帘后面,和男朋友煲着电话粥,而刘京溪正戴着耳麦,聚精会神地在游戏上厮杀,不时激动地叫嚷。 没有人知道罗颂此刻的快乐。 罗颂也不需要和人分享,只抱着衣服进了淋浴间。 周四晚上,罗颂准点到了球场边上,生命学院的女生已经早早占了场地,就等人齐。 待最后一人到场后,几人用黑白配的方式分成了两组,照旧是4V4。 球场的灯亮如白昼,射在人身上仿佛像激光一样带有温度,热的人只觉得更热。 各人有不同的安排,打着打着,不时有人中途退场。 打到最后,球场的人也不多了,只剩崔宜礼和罗颂两人在玩。 但她们到底有些累了,干脆玩起了不费力的“升级”,即从底线开始轮流投篮,投中一个即可继续往罚球线上移动,三秒区边上的线每个牙也算一个点,最快投中三分球的人获胜。 在这个时候,篮球更像是聊天的配乐,只是为了聊的人手上有些事情可干。 两人聊起篮球社团和校队的事。 崔宜礼伸手投篮,球在空中转出一道椭圆的曲线,待球稳稳当当穿篮而过时,她望向罗颂说:“我还是挺想进校队的,说不定有机会打大学生篮球联赛。” 罗颂思量着CUBA的吸引力,心中的砝码又挪了几分。 但她还是没有急着给出答案,“双向选择的事啦,再看看吧。” 又过了一天,时间来到周五。 天色渐暗时,宿舍里只有罗颂一个人,刘京溪早就回家了,刘诗淇和李玲娇二人结伴去饭堂吃饭了。 罗颂坐在课桌前,翻着宪法学的课本,手上的笔写写画画。 待六点半闹钟响起时,她才开始收拾背包,准备出门。 离杨梦一公司最近的地铁站是新庆站,在一号线上,罗颂从祁大过去大约需要五十分钟,加上路上的耽搁,应该七点半左右能到。 其实杨梦一也给不出聚餐结束的具体时间,罗颂只是推测大概七点半能结束,便按照这个时间出发了。 周五的地铁人很多,自己又背着个大大的双肩包,罗颂直接放弃争夺座位的机会,干脆走到轮椅车厢那,寻了个空位站着。 中途下车转了条线,又随着地铁摇摇摆摆好一会儿,罗颂才到目的地。 想着在地铁站等也是等,罗颂干脆跟着导航走去杨梦一聚餐的寿司店,旁边有间全家,她决定在那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罗颂坐在落地玻璃前的高脚椅上,面对着马路吃着关东煮和车仔面。 她塞着耳机听音乐,但每每有人进出门口,“欢迎光临——全家”的广播声总会顺着缝隙溜进耳朵里。 听久了,每当前奏响起时,罗颂都不自觉跟着默念一遍欢迎语。 眼瞧着时间已经过了八点,罗颂虽然等着有些无聊,却也没给杨梦一发消息,她不想打扰她的聚餐。 但罗颂脸皮薄,总怕耽误别人的生意,于是中途又去拿了盒酸奶。 她在椅子上坐着,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数起了窗外路过的人。 终于,在数到八十九的时候,杨梦一给罗颂发来了消息。 第30章 杨梦一和罗颂说过自己国庆假期有安排了,所以罗颂是妥妥的闲人一枚。 11:你回家了吗? LAW:没呢, 你们吃完了? 11:嗯,准备散了。 LAW:OK,我在你们餐厅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东西, 现在过来 罗颂站起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腰都坐酸了, 腚也坐疼了, 但她毫不在意, 抻了抻腰,就拿着酸奶高高兴兴走了。 一出便利店, 就看到杨梦一一行人也刚好从餐厅里出来。 这是罗颂第一次见到杨梦一穿职业装。 银灰色古巴领丝质长袖衬衫, 配上黑灰色西装裤, 脚上踩一双黑色平底鞋,脸上化着淡妆,脑后挽一个发髻,看起来干净利落又颇有淑女气质。 尽管第一次见面就已经被杨梦一的容貌惊艳到, 但此时的她还是看得心脏砰砰跳,第一次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沉迷于制服诱惑。 杨梦一也是一出门就注意到了远处的罗颂。 她个子高,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即使只是穿着普通奶白色短袖和浅灰色运动卫裤,在人群中也很扎眼。 看着罗颂走向自己,杨梦一顺势拒绝了走在身旁年轻的男同事说要送自己回家的话,礼貌又温柔地笑笑说:“我朋友来接我了。” 同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来人的功夫,对方已经走到众人跟前了。 他见是个女孩子, 松了口气之余, 又见自己竟比人家还矮半个头,又有些不好意思, 讪笑道别,说下周见。 大家互相道别,就各自回家了。 罗颂的眼神从同事的背影撤回,转向杨梦一时,脸上换成了灿烂的笑容,“吃得高兴吗?” “还可以,就是有点太饱了。你等了很久吗?” 罗颂摇摇头,“我也刚到没多久。”又将手里的酸奶递给她,“待会吃点酸奶,有助于消化。” 她从善如流地接过,冰冰凉凉的酸奶盒子驱散了些许热气。 两人说着话,结伴走向地铁站。 有人陪着,四十多分钟的车程仿佛缩时了。 到杨梦一楼下的时候,罗颂终于发出藏了一路的邀约,问她明天晚上要不要再一起去吃个饭。 杨梦一连犹豫都没有,点点头。 罗颂按耐住心下的雀跃,“那明天下午六点我们在这见?” 杨梦一笑着说好,便挥挥手,上楼了。 罗颂进家门时,罗志远正在冲凉,宋文丽还在厨房里忙着。 听到声音,她忙从厨房里出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什么作业这么赶啊。” 罗颂有些心虚,好在妈妈也没有发现,只接着问她要不要喝汤,还是热的。 罗颂连连点头,又说要多舀两块汤骨,晚饭没吃饱。 宋文丽听了这话,又匆匆回厨房,给女儿打汤去。 罗颂将书包放在沙发上,才走进厨房。 宋文丽拿出两个鸡蛋,想给孩子下个面填填肚子。 罗颂赶忙制住老妈拿面的手,说自己吃点汤渣就好,不用麻烦了。 见她坚持,宋文丽也就不坚持了,拿了个大碗,给孩子盛了三四块猪骨头,堆得汤都几乎要溢出来。 在上大学以前,罗颂就连读高中也是每日走读,宋文丽对于一个礼拜才能见女儿两天的生活并不习惯。 罗颂啃着骨头,宋文丽也在旁边坐着,和女儿聊天。 罗颂拣着有趣的事情和她讲,说着说着,想起明晚的约,又再次心虚地开口:“妈,我明天晚上也不回家吃饭哈。” 原本喜笑颜开的宋文丽一听这话,眉毛都要竖起来了,抱怨道:“怎么总不在家吃饭!外面的东西哪有家里的健康!” 这时罗志远正好从浴室里出来,拖鞋带着水,每走一步都叭唧叭唧响。 他见到女儿,也笑弯了眼,“回来啦。” 然后才注意到妻子臭臭的表情,又疑惑道:“怎么了?” “颂颂说明晚不在家里吃饭。珍羽在外地读书,也不知道她在跟谁玩。”宋文丽瞅了罗颂一眼。 罗志远听到这话,也哄着宋文丽,“孩子大了嘛。” 这和稀泥的话一出,宋文丽瞪了他一眼。 眼瞧火就要烧到自己身上,罗志远也不敢说啥了,拿着湿答答的内裤和毛巾,逃一般走院子里晾去了。 宋文丽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珠子一转,压低了声对罗颂说:“你老实说,是不是谈男朋友了?” 但女儿的否认没有打消她的猜疑,她接着刚刚的话说:“谈了也不要紧,十八岁了,谈个恋爱是可以的。但你可要擦亮眼睛看人,女孩子要自爱的。” 宋文丽越说越偏的话让罗颂哭笑不得,干脆直说:“我明天是住在苏伯房子的那个女生去吃饭,你记得吗?就是也是祁大的那个。” 宋文丽当然记得,“就是上次请你吃饭的那个女孩子吧。” 罗颂刚点头,就听妈妈接着问:“她现在不住校了?” “大四主要是实习,她没住校了。” “哦这样啊,”知道孩子不是跟乱七八糟的人玩,宋文丽立刻就软了态度,“记得不要吃垃圾食品,别吃太热气的东西。” 父母大概是最唯成绩论的一类人了。 洗过澡回到房间里,罗颂没忍住给远在陆宁的好友发了消息,美滋滋地表示自己今晚是和心仪之人一起回的家。 秦珍羽看到消息的时候都要笑出声,这样的小事也就只有动心的人会快乐无比。 第二天,罗颂带杨梦一去的老店,还是那种藏在巷子深处的美食。 这家店拉的肠粉,又薄又滑,调配的酱汁也是浓浓的炸蒜头和香菇味,胜过那些用酱油对味精滥竽充数的肠粉店千百倍。 果然,能开许多年的店,必定是经过时间的反复检验的,总有其过人之处。 而这周末剩下几顿饭,罗颂都乖乖在家按点按时吃,一边吃还一边大肆夸赞,颇有些讨好母上大人的意味。 宋文丽虽然心里知道这是女儿的花招,但依然很吃这套,在甜言蜜语里笑开了花。 接下来的日子里,罗颂和杨梦一总会在周日约一顿饭,有时候是下午茶,有时候是晚饭,甚至还有一块去吃宵夜的。 杨梦一跟着罗颂,钻遍了大大小小的巷子,吃到许多她从来没吃过的特色菜。 罗颂对这些店铺了如指掌,若是有哪家能电话订餐的,她也必定记得给杨梦一拿张店铺名片。 两人的相处愈发熟稔,甚至生出了默契,罗颂总能将自己想点的菜猜得七七八八。 和从前的生活相比,如今的日子规律得过分。 每天上下班,和同事们相处融洽,也总能从工作里学到点什么;周五下班就去找萍姐,在她那小住一晚,两个人一起吃饭看电视;而罗颂呢,时不时就会冒头和自己聊天,周末再一起去觅食。 杨梦一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泡在蜜罐子里的蜂,安逸得像在做梦。 这样平淡的日子,偶尔会让她一阵恍惚。 时间如白驹过隙,很快来到了九月底,要迎来大学的第一个小长假。 这一个月来,罗颂对祁大逐渐熟悉,遇到同学也能喊得出对方的名字了。 报道的时候在辅导员旁边帮忙勾名字、分资料的女孩,叫王海蓉,现在是班里的班长。 班群里,辅导员千叮万嘱各位同学假期要注意安全,她也紧跟着俏皮地恳求各位在假期里考虑一下十一月初的校运会,要是有想参加的,记得在假期回来后找她报名。 而秦珍羽早就宣布了她要在国庆回来的消息,让罗颂可千万把时间给她留点。 其实不用特意留,杨梦一也和罗颂说过自己国庆假期有安排了,所以罗颂是妥妥的闲人一枚。 但在这之前,她们宿舍还有个局。 国庆放假前一天,刘诗淇的男朋友从外地来了,说要请宿舍几人吃个饭,感谢大家对她的照顾。 而刘诗淇早早地就跟大伙说过这事了,李玲娇笑说能白蹭一顿饭,她们哪有不同意的份。 刘诗淇和男朋友高二就在一起了,不过两人没考上同一个学校。 对方是个腼腆的男孩子,叫霍伟,高瘦白净,好几次都被社交恐怖分子李玲娇打趣得要脸红起来。 几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就散了。 罗颂自然是要回家的。 国庆假期,办公楼没人上班,正是小修小建的好时机。 罗志远接了个活,这五天都不在家,宋文丽可盼着女儿回来了。 到家时,罗颂给秦珍羽发了消息,这时候的她,已经在家里吃过两顿饭了。 为了能避开人流高峰期,秦珍羽三十号下午的课直接请假。 但回到祁平,秦珍羽也不急着找罗颂,两人说好一号晚上碰面。 杨梦一此时正在萍姐家里,两人刚洗漱完,坐在沙发上一起看剧。 电视上放的是现代家庭伦理剧,上回那部古装戏,大概早就完结了。 屏幕里正演到小姨子给自己的姐夫深情表白,萍姐看得津津有味,杨梦一……舍命陪君子。 记着医生说的三个月要回去再检查一次,她早就约好了三号的号,打算陪萍姐去趟医院。 要是没有人监督,萍姐大概率会含混着拖着不去。 小长假期间,丽萍理发店照常开门,来店里洗头的人不少,杨梦一也在店里帮忙。 老街坊见到她,总要夸赞两句,杨梦一偷偷瞟了萍姐一眼,对方面上没什么波澜,但要是萍姐没骄傲地晒过,哪有人会知道她在哪上班呢。 杨梦一在心底偷笑。 她也没猜错,萍姐不止一次骄傲满满地跟大家说起杨梦一的实习,既是真为她高兴,也是为了给那些八卦长舌妇看看,颇有扬眉吐气的意思。 大家都以为她俩是亲戚,还有人猜测杨梦一是萍姐在老家的女儿。 她就是要人看看,杨梦一可比他们那些眼高手不成器的儿子们有出息多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这个小长假,对于罗颂和秦珍羽二人而言,和小时候的任何一个周末都没差太多。 在萍姐家的日子, 杨梦一就像是回到了刚来祁平那会儿,没有喝不完的酒和藏在暗处的校园冷暴力。 每天早上萍姐去菜市场买菜,也不用赶着开门的时间回来, 因为杨梦一会去开店,她也总会提前上去做好午饭和晚饭。 若是店里没客人, 她就干脆将萍姐赶上楼休息去, 自己一个人看店就好。 萍姐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来她发廊的人,很多只是简单洗个头罢了, 实在不行, 上来喊她就是了。 到了晚上, 两人就窝在沙发上看看电视,等到两集剧播完,就各自回房睡觉,如此循环往复, 是千金不换的安宁。 三号一大早,杨梦一和萍姐就到医院了。 即使挂的是最早的号, 前头也已经排了两个人。 医院是真正全年无休的地方。 等叫到萍姐名字了, 就进房间,医生开条子去验血,半个小时后拿着结果回来找医生。 医生在电脑上和三个月前的验血结果做对比,看血脂还是在安全线内,但萍姐的身形略肥胖,便只交代她饮食上要继续保持, 建议适量运动。 杨梦一又接着说起她在吃保健品的事, 医生确认过只是维生素和鱼油后,也说可以继续吃。 闻言, 杨梦一松了口气,倒是萍姐,在出医院时念道早说她没事了,还非得花钱花时间来看一次。 杨梦一当作没听到,但内心:下次还来。 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定期检查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假期里最后一个在萍姐家的夜晚,她们依然在看电视。 只是杨梦一时不时就会拿起手机吧哒吧哒回复消息,萍姐余光瞥见好几回,也没立即说。 待一集电视剧结束后,她才问:“认识了什么新人吗?” 杨梦一正捧着手机呢,听到这话,疑惑地望向她,“什么新人?” 萍姐朝着她的手机,努努嘴,“你这几天,经常拿着手机打字,应该是在和人聊天吧。” 杨梦一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机,笑道:“不是新人,是一个邻居,现在也在祁大,算是我学妹。” “人小姑娘挺好的吧?”萍姐用笃定的语气抛出疑问句。 “是挺好的,我周末都会和她吃顿饭。” 在广告要结束的时候,萍姐才突然出声:“有朋友是好事。” 其实萍姐的笃定并不只因为对方抱着手机,更因为杨梦一的变化。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整个人都软和了不少,接人待物也不似从前一般只是在面上客气礼貌。 在关电视后,两人各自回房前,萍姐忽地又开口问:“你现在没去兼职了,钱够用吗?” “够的。”杨梦一干脆道,“也没什么地方可花钱的,实习也有工资拿。” 萍姐没再说话,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就转手回了房。 杨梦一熄了客厅的灯,也很快回房睡觉了,她现在也习惯十二点前睡觉了。 秦珍羽这几天晚上,都是赖在罗颂家过夜的。 当然她也晓得,这么长的假期,不在家里多呆呆,在老妈面前刷刷脸,只光顾着往外跑,那是很容易被断粮的。 于是每次都在晚饭后,才跑去罗* 颂家,第二天起床了又乖乖回家。 而罗颂嘴上也嫌弃,说要不是床大,一定给她送回家。 秦珍羽嘤嘤嘤假哭,控诉她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罗颂扶额无语,哪晓得她越演越上头,在床上打起了滚。 “还看不看了?”罗颂抱着手臂在床边睨着她。 “看看看!”秦珍羽一秒出戏,立刻坐好。 她们今晚还是延续老节目,一起看片,看的秦珍羽提议的《唐顿庄园》。 这剧有好几季,两人早闻大名,但因为对题材不太感兴趣,所以从来没看过。 罗颂一边打开视频一边问:“怎么突然想看这个?”、 “我们老师说它的细节挺考究的,符合历史,里面的英音也很好听,说大家可以看看。” “说到这个,读英语专业感觉怎么样?”罗颂坐到她旁边,将抱枕拿到怀里。 秦珍羽叹气,“就那样吧,还活着。” 罗颂忍俊不禁,“还活着就行哈。”惹来秦珍羽好大一个白眼。 房间里灯关着,黑魆魆一片,只屏幕上映出幽幽的光,很有氛围,剧也不错。 秦珍羽对一切都很满意,除了她旁边这个三不五时拿起手机回消息的人! 终于,她没忍住,转过头吐槽:“都聊这么嗨了,人怎么还没追到。” 沉迷于聊天里的罗颂甚至没有听清她的话,抬头:“啊?” 秦珍羽假意锤了她一拳,重重地咬字,“我说——聊这么嗨——人怎么没追到!” 罗颂坦然道:“有进展了,一点点。” 秦珍羽嗤笑:“我可不信才一点点,我看的小说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你这样的——”话没说完,她摇摇头。 完了秦珍羽还是严肃提出自己的诉求:“追人要用心,看剧要专心,电影院里都不让玩手机呢。” 罗颂自知理亏,“好好好,我认真看剧认真看剧。” 说完,当着对方的面开了免打扰后,将手机塞裤兜里了。 这个小长假,对于罗颂和秦珍羽二人而言,和小时候的任何一个周末都没差太多。 都是无所事事地凑一块,聊聊天,看看片,就过去了。 就像俩人也是这样凑着凑着长大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假期最后一天的时候,罗颂在学校的旧物置换群里,看到有人发消息,急招带小学生的家教一位。 其实这群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加上的,报到那几天,到处都有学长学姐举着手机拉人进群,她糊里糊涂地进了各种各样的群。 大概是对方话术看起来太像骗子了,便没什么人搭理她。 罗颂想着凑巧看到了,那了解了解也没什么,反正自己会在聊到验证码和钱的时候立刻抽身,于是就私聊对方。 对面很快就回了消息,上来就自报家门,说她是英语系大四学生,这个家教已经做了两年了,现在是因为急着要去实习,实在没空,所以看能不能找到人接手,但究竟能不能成,还得看雇主。 这位学姐向罗颂询问了一些基础信息后便息了声。 就在罗颂以为自己遇到什么无聊的低级骗子后,对方发来了消息,说已经将她的基本情况和孩子的妈妈沟通过了,要是她方便的话,明天晚上就能去试课了。 这下,罗颂惊讶地以为自己遇到了什么演戏很足的低级骗子,只能礼貌地回了六个点。 对方见罗颂在省略号后再无声息,也大概猜到了她的想法,于是直接把自己的学生卡照片发给了罗颂,强调自己真不是骗子,她大可拿她的身份信息去学院里查。 紧接着又说起会这么着急找家教是因为她过了一个原本没指望能过的实习,节后就要去上班了,本着负责任的原则,想给小朋友对接好新家教。 罗颂见她言辞恳切,便也正色道自己的确需要核实外语学院里有她这号人,请她稍等一会。 关掉和她的对话框,罗颂转头就找上了自己在祁大英语系唯一的人脉。 LAW:【小狗探头表情包】 LAW:学姐在吗在吗?想找你打听个人。 此时的杨梦一正在地铁上,看到消息很快就回了。 11:谁? LAW:【照片】 LAW:她说她也是英语系大四的,你认识她吗? 点开图放大照片上的脸,杨梦一看了下,自己的确是知道这个人的,但不晓得她的名字,两人最大的交集大概就是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过课。 11:是有这个人,隔壁班的。怎么了? LAW:她在找新的家教接替自己的位置,我打算去试试。 11:【大拇指.jpg】 得到肯定回复的罗颂,点开刚刚的对话框。 LAW:哈啰,那我明天几点到哪呢? 对面很快报了个时间和地址,罗颂点开地图查看,地址上的小区离祁大挺近的,就在两个地铁站外。 对方紧接着又絮絮叨叨地把自己能想到的注意事项都跟罗颂说了,还强调,最最最重要的一点,其实就是情绪稳定。 不管对方是否只是为了能找到个人尽快顶位而这样做,罗颂都很感谢她的分享,认真地和她道谢。 节后第一天,班上还有几个人临时找辅导员请假,说赶不回来。 辅导员估计已经在心里骂娘了,但还是温柔又克制地跟学生说好,下次要注意好时间的安排。 罗颂昨晚就回了寝室,毕竟今儿一大早就有节民法学总论。 她动作最快,向来是寝室里负责占早课座位的人。 度过平平无奇、课程满满的一天,下午五点半放学后,罗颂打算去食堂吃个晚饭后直接去试课,时间是刚好的。 试课地点上的小区就在地铁站出口旁,但进了小区门,罗颂还是走了一小会儿才到达目的地。 这个小区看起来房价不菲,绿植环绕,甚至还有人工湖,楼层也不高,每栋楼大概只有七八层。 六点二十分,罗颂站在装潢精致的门前,揿下门铃,能听到有拖着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给她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戴着圆框眼镜,笑得很友善,说自己是何兰婷的妈妈。 待确认她就是前一个家教老师推荐的人后,女人就引她进了门。 罗颂初来乍到,不免有些拘谨,进门换上了主人家事先准备好的拖鞋,跟着她走了进去。 走着,路过厨房,里头有个矮瘦的中年女人,大概是保姆,正套着围裙洗碗,见到罗颂,含笑点点头,当作招呼。 小朋友没在客厅,想来应该是在房间里写作业。 第32章 在这以后,罗颂的大学生活除了学习打球和杨梦一,还添了个家教。 何兰婷的妈妈没有立刻带罗颂去孩子那, 而是引她到客厅的沙发上,给她倒了杯水,自己也在另一侧沙发上坐下。 “是叫罗颂对吗?” “嗯。”罗颂礼貌地笑着点点头。 “之前的小赵老师可能也和你说过我们家孩子的基本情况, 但我这边也还是跟你再说一下。”何妈妈说话慢慢的,听起来很温柔。 她接着道:“兰婷呢, 这个学期开始读三年级。我们请家教主要就是为了辅导孩子的功课, 全科的。所以我们这边会希望你能周一到周五晚上来两个小时, 六点半到八点半。”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偶尔也可能会需要你周日的下午也来两个小时, 但这样的情况不多, 我们也会提前跟你说的。你看看时间上方便吗?” 罗颂晚上基本没什么课, 只除了一门要上半学期的心理健康课。 她斟酌片刻,“阿姨,目前我周三是不能来的,我晚上有一节课, 但是这课呢,到十一月初也就结束了。您看你们家能接受这个情况吗?” 何妈妈和罗颂确认了十一月后就能工作日每日到岗后, 也点点头说可以。 “至于薪酬, 在你试课完后我们再聊?”何妈妈看了看时钟。 “没问题。”罗颂也很爽快。 说完,两人起身,罗颂跟着她进了小朋友的房间。 孩子的房间主色调是浅粉色,一看就是小女孩的房间。 何妈妈摸着女儿的头,“婷婷,这位是小罗老师。快跟老师打招呼。” 小朋友也很乖巧, 奶声奶气地向她问好。 “哎, 兰婷你好呀。”罗颂不用刻意调动笑容,脸上都已经爬满了慈祥笑意, 没办法,乖巧可爱的人类幼崽还是很招人喜欢的。 接下来两个小时,罗颂就坐在何兰婷旁边,陪着她写作业。 房间门敞开着,何妈妈偶尔会过来查看。 小学三年级的作业,多不到哪里去。奈何何兰婷年纪小,总容易开小差,还有几次想耍赖皮去玩。 罗颂倒也不凶,只是坚定又稍待严厉地制止了她。 孩子最是敏感,也知道新老师不是软柿子,也就乖乖接着写作业了,反倒还比之前专心有效率。 到八点半时,孩子的作业全写完了不说,罗颂还带她读了会儿今天刚学的课文。 最后,罗颂在桌上寻了张草稿纸,画了一个Q版的小女孩,扎着双马尾,翘着小脚丫伏案写作业,任谁看都能猜到图上的人就是何兰婷。 从罗颂画第一笔开始,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跟着纸上的线条走,待最后一笔落下时,小朋友已经激动得拳头都握起来开心地摆动身子了。 正走到门口的何妈妈,见状也跟着笑起来,待看到罗颂的简笔画后,也惊赞了一番。 何妈妈让罗颂先去客厅休息一下,罗颂从善如流。 她坐在女儿旁边,翻看她的作业完成情况,又问孩子喜不喜欢小罗老师,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才起身走向客厅。 而阿姨在门口等着带小朋友去洗澡。 “小罗老师,我就按照之前小赵老师的薪资给你,每小时七十五。今天试课也算钱的。你要是觉得可以接受的话,那咱们就定下来了?” 罗颂点点头。何妈妈也算实诚人,报的薪资跟学姐跟自己说的一样。 送罗颂出门时,何妈妈忽然又问起她的高考成绩,罗颂报出数字后,何妈妈又是惊讶的哦起了嘴,随后扬起了满意的笑容,叮嘱她回去路上小心。 罗颂刚上地铁,就收到何妈妈的转账,这下,满意的笑容也来到了她脸上。 她收下钱,转头就找杨梦一分享自己过了试课的好消息去了。 收到消息的杨梦一,放下了手里的德语书。 她正想着罗颂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对方就出现了。 罗颂快乐的语气也感染了她,杨梦一噙着笑给她发了个恭喜的表情包。 LAW:这周末吃饭算我的!【嘿嘿嘿表情包】 11:好哦 罗颂报完喜讯,又咵咵一顿打字,想着要抓紧时间跟杨梦一说说话。 以后每天可是少了两个小时的交流时间呢! 在这以后,罗颂的大学生活除了学习打球和杨梦一,还添了个家教。 这下,她对进校队更没有什么想法了。 崔宜礼痛心疾首,只能自己去了校队招新。 但没两个礼拜,崔宜礼也当了逃兵,再次回归打野球队伍。 崔宜礼到球场时,其他人都已经去吃饭了,只剩下罗颂一人。 她把包扔球架下,上场和罗颂打起了一对一。 但听到她退队的消息,罗颂惊讶得球都一时不慎被她抢了,“为什么啊?你不是一直想进吗?” 崔宜礼一个漂亮的反手勾球,看着球进了后,才转过身看着罗颂。 她皱着眉头,迟疑道:“球队内部消化的很多,我去训练那段时间,人没见齐就已经看到两对了。” 罗颂正走去捡球,听到这话,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她接着说:“这种平时都没什么事,一闹矛盾很影响队伍氛围的,我高中的球队里就有,很麻烦。” 崔宜礼背着手,很纠结似的,嘴巴张合两次都没吐出什么,最后才下定决心一般道:“而且感觉挺排挤新人的,反正让人觉得风气不太对。” 罗颂并不认为是她疑心太过,一来是球品见人品,崔宜礼是个实在人,二来也是自己曾经在校队打训练赛的时候路过球场,瞥过几眼,对队友的失误反应强烈,她们并没有给人一支队伍该有的凝练感。 “我是打算进院队打打就算了,”罗颂把球抛给崔宜礼,示意边打边说,“你呢?” “我也是。”崔宜礼说完,一个背后绕球,想突破罗颂的防线,但没成功,“那大概率会在学院杯里撞上,想想觉得有些尴尬。” 把球截到手的罗颂,运球出了三分线,才转身跟崔宜礼面对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该怎么打怎么打。” “也是。”崔宜礼耸耸肩,叹了口气,“对了,下个月的校运会,你报了什么项目吗?” “我们班班长天天抓壮丁呢,大多数项目都是抽签决定的。不过我报了四百和一百接力。你呢?” “一百、两百和一百接力。”崔宜礼盯着罗颂,随着她的脚步而动,“咱们又是对手了。” “我可不会放水。”罗颂嗐一声。 崔宜礼啧啧道:“我也不放。” 说完,两个人又笑了起来。 晚上大家都躺床上,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四个女生就又叽叽喳喳聊起来了。 李玲娇忽然神神秘秘地问:“哎,你们知不知道晚上停西门外的车,放车顶上的饮料是干嘛用的?” 见没人说得出答案,她反而故意磨磨蹭蹭地渲染气氛,吊着大伙的胃口。 这招秦珍羽就老爱用,但是秦珍羽没她能憋住话,罗颂眼珠子一转,语调抑扬顿挫地问:“对了,你们不用参加校运会,那那两天岂不是跟放假没区别?” 话音刚落,对床的刘京溪就偷偷笑出了声。 果然,见舍友开了个新话题,竟是打算跳过自己了,李玲娇才鬼叫着“先来后到先来后到”,也不等大家问了,直接公布答案。 “听说,车上的人是来找**的。车顶上的水有它的对应价格,拿着水进车里跟人谈价,适合就走。” 大家听得目瞪口呆。 “啊?学校不管吗?”刘诗淇诧异地问。 “管啊,但管不过来。看到了就驱赶,但是停远了保安也看不到。”李玲娇翻了个身,“而且你情我愿的事,学校也很难管。” 说完,她又一个猛子坐起来,像钓鱼一样又抛出了第二团饵料,语气怪异:“诶!听说学校里就有人专门做这个的,她们学院的人都知道。” “谁啊?哪个学院的?” “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是外语学院的,好像是英语系的。”李玲娇皱皱鼻子,“听说长得很漂亮。” “不漂亮哪干得了这行啊。”刘京溪插嘴说道,“罗颂,你说是不是?” 罗颂听到李玲娇的话时,不知怎地脑中就浮现和杨梦一初相识时,在围村外偶遇那晚的场景,突然被室友点名,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听清楚对方的话后,罗颂也只是笑笑说:“谁知道呢?” 她没再细想。 办公室空调开得很足,杨梦一觉得冷,又不好为了自己一个人调高空调温度,便备了条披肩,从上班披到下班。 除了空调外,这个实习基本无可挑剔,因为人员架构偏年轻化,大家相处融洽。 但因为是新成立的小组,所以工作量还是挺大的,据前辈说,上头是给小组设了指标的,老大在外面出差就是在忙这事。 杨梦一似懂非懂,但她知道,把分到的活都做好就算是帮忙了。 同期实习生苏晓晓爱喝奶茶,每天下午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摇人陪她一块儿点喝的。 不说次次都参与,但五次里,杨梦一总会点上两三次。 才上班一个月,她觉得自己腰围都涨了。 另一个奶茶积极分子,是聚餐那天说要送杨梦一回家的男同事,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多次隐晦地向她示好。 杨梦一不傻,察言观色是她的本领,男人的一个眼神她都晓得对方肚子里有什么瓜,更何况他这样的。 但每次,杨梦一都是面上软和温顺,实际上将他的示好不留余地地挡回。 次数多了,对方也明白她的意思。 她跟罗颂说起这事的时候,罗颂还让她要注意安全,怕对方恼羞成怒,给她穿小鞋。 但好在他也算是个坦荡的君子,并不因为被拒绝而心生怨怼,只退回同事的身份里,不作打扰,并不影响日常工作,平时也还是该说说该笑笑。 就这样忙着忙着,十月也快过完了。 第33章 在这一刻,罗颂给了她一场暌违已久的青春。 十月的最后一个周日, 天已经有点凉意了,而罗颂依然拉着杨梦一在外吃吃吃。 两份小锅砂锅粥端上桌时,还咕咚咕咚冒着气泡, 粥面上洒了一层鱼粉和白胡椒,闻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 罗颂将烫在茶水杯里的勺子递给杨梦一, 自己拿起另一个勺子在粥里搅和搅和, 让粉末和粥充分混合。 杨梦一有样学样, 搅匀后轻轻撇起最上面一层粥米,但还是热, 送进嘴前还得吹几口气。 明明只是一碗猪杂粥, 却鲜得杨梦一舌头都要打架, 一口粥顺着食道滑下去,暖得她整个人都像氲在温泉里一样。 见杨梦一小猫儿似的眯着眼,罗颂勾起唇角,静静地喝粥。 待两人吃得差不多了, 罗颂提起学校下个月初有校运会,自己也报名了。 杨梦一一向对运动避之不及, 对她们这样的运动小能手只有满心敬佩。 听到对方“哇”的一声, 罗颂坏笑道让杨梦一来给自己加油,还撒娇似的故意晃着身子念叨“好嘛好嘛好嘛。” 此时此刻的罗颂,就像一只大型黑皮狗,笨拙又可爱。 杨梦一忍俊不禁,便问她具体的日期,得到答案后, 倒是认真考虑起来了。 罗颂也没想到, 原只是开玩笑,但看对方的样子像是有戏, 就更卖力地扮演笨小狗了。 杨梦一也没把话说满,但保证要是能请到假一定去现场观赛。 她能这样说,罗颂就已经很高兴了。 因为是实习生,所以请假也不用走钉钉,只要得到上司同意就可以了。 老大不在,这段时间都是一个叫波波的男人代行管理职责的。 杨梦一严谨地措辞,又忐忑地发出去后,对面很快就回了消息:没问题。提前把当天任务做完就行。 她这才舒了一口气,同时也惊奇于自己请个假怎么这么心虚,像做错事似的。 不过,这大概是上班族的通病。 校运会在十一月第一个礼拜的周四周五举行,罗颂的两个项目都在周四,杨梦一也只需要请一天假即可。 她上一次回学校,还是九月初。 其实大四也不是全然没课,一周只有两门课,但其中一门的老师直接说大家只需要定期完成自己在群里布置的作业并在规定时间里交上即可,另一门虽然没直说,但老师也从不点名。 大家只要记得学期末参加考试就行。 其中意思很明显,就是让学生把更多心思放在找工作、考公考研或留学上。 难得回一趟学校,杨梦一打算把已经看完的书收拾收拾,先还一部分给伍老师,毕竟分批搬运,压力也没这么大。 和老师约好时间后,杨梦一也跟罗颂说了,自己会到场。 罗颂乐得连发了四五个蹦蹦跳跳的表情包,惹得杨梦一吃吃笑。 周四那天,杨梦一八点多出的门,带着四五本书,坐上前往祁大的地铁。 她在地铁上有些犯困,还险些坐过了站,幸好罗颂的消息震得她回过神来,抢在车门关闭前下了车。 LAW:学姐学姐,到哪啦! 杨梦一发现,一旦跟学校扯上关系,罗颂老爱喊自己学姐,明明是个很正常的称呼,也总让她念得怪怪的。 11:下地铁了,你比赛开始了? LAW:没呢,就问问你。时间表上,四百米十一点才开始呢,4*100在下午。 11:那还早,我先去找老师,十一点前到操场。我们手机联系。 LAW:好的【乖巧表情包】 杨梦一收起手机,径直往外语楼走。 到办公室的时候,里边只有伍老师一个人。 杨梦一叩叩门,伍老师闻声抬头,看到她,又笑起来:“梦一来啦,来,我们去那坐。” 伍老师走到办公室的小茶几旁,给杨梦一倒了杯茶,“最近过得怎么样?实习还顺利吗?” “都挺好的。”杨梦一双手接过水杯,啜饮两口,又想起还书的事,便在包里掏出书递给老师。 伍老师接过书,书本崭新如故,看起来就是有被人好好呵护的。 “可不是看过就算了的哦,要从书里学到东西才算看过。”伍老师抬头看向杨梦一,“你呢?有学到东西吗?” 这话问得太有老师训学生的味儿了,惹得杨梦一不自觉挺直腰背,乖巧回答:“有的。” 伍老师瞅见她正襟危坐的样子,笑道:“放松放松,老师又不吃人。” 杨梦一低头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正聊着,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杨梦一定睛一看,是苏连慧。 显然,苏连慧也没想到会在这撞见杨梦一,手比脑子快,立马将手上的表格往身后藏。 因手就贴在身旁,她的动作又快,因此并没有很明显。 伍老师的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摆动,惊奇道:“真是巧了,连慧也来了。怎么啦,找老师有什么事吗?” 苏连慧急中生智,说自己只是想找老师聊聊考研的事,没想到杨梦一也在这。 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苏连慧将话题引向杨梦一,“梦一怎么来学校也不跟我们说一声?都好久没见了。” 杨梦一心底有些无语,但面上不显,指着桌上的一小摞书,跟着笑笑说:“来还书而已。” “哪怕要考研,也还是要实习一下的,实习证明算学分哦。”伍老师提醒苏连慧。 “嗯,我知道的。”苏连慧一副听话乖顺的模样,“梦一呢?你在哪儿实习呢?” 杨梦一本不想说,但伍老师嘴快,倒是先说了。 苏连慧听到公司名字,眼里忮忌闪过,转瞬即逝,嘴上只连连恭贺,说这是大公司呢。 杨梦一也说不出哪儿不对劲,但本能地不想与她多聊,便借口说自己要去看校运会,就离开了。 走出外语楼,阳光烘得大地明亮温热,杨梦一才觉得舒服些。 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四十五了,就匆匆往体育场赶,边走边问罗颂在哪。 罗颂很快回复,说自己已经在检录处了,被分在了第二组。 杨梦一一路小跑,一进体育场大门,就被排山倒海的加油喝彩声吓得一激灵。 体育场里人不少,这一团那一堆地,也分辨不出哪里是检录处,只好边走边问。 待她赶到时,罗颂正在第二排的红色塑料椅子上发呆,旁边还有好几个人,想来也是四百米的选手。 罗颂穿着高中校服的短裤,上半身是一件白色的运动速干T恤,双脚踩在椅子的脚踏上,高高的身子蜷起来,倒显得有些可怜。 见到杨梦一,罗颂眼睛蹭一下亮起,立马坐正,高兴得不行,“你来啦!”看她小喘着气,罗颂又忙站起来,让她坐下。 杨梦一也没有客气,抱着包包坐在椅子上歇息。 “现在外面在跑男子四百,”罗颂在旁边做起了准备运动,“估计快跑完了。” “紧张吗?”杨梦一看着正在拉筋的罗颂,问道。 “紧张啊,比赛这种事情,永远不会习惯的。”罗颂耸耸肩,显然已经身经百战了。 “不过——”罗颂一步跨到杨梦一身旁,蹲下来,抬头望着她的眼睛,声音很轻地说:“你要是能在终点处等我,我可能没那么紧张。” 她忽然的靠近,让杨梦一有些措手不及,只愣愣地与她对视。 没过两秒,她回过神来,假咳了一声,才笑着说好,只是脸颊有些微烫。 这时,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来带人上场了。 罗颂计谋得逞,也不掩饰自己的快乐,笑容灿烂道:“那我去了啊。” 杨梦一抱着包,朝她点点头,柔声道:“去吧。” 四百米这个项目,罗颂从初中跑到现在。 紧张的确有,但也不害怕,彼此都是老熟人了。 她站在第四道,裁判打枪前,她飞快地拧头望了杨梦一一眼,像是要把她刻录在心一样。 等罗颂大步奔跑起来时,四面八方的声音都像是忽然被抽走,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与风声交缠,她只知道四百米不长,每一秒都要尽力奔跑,不遗余力。 经过第二个弯道,罗颂的心脏跳得像是烧开的水壶,在尖利的鸣笛声中砰砰作响。 但隔着一百多米的距离,她的眼睛还是准确无误地在人群中找到了她。 ——她喜欢的女孩。 她也在呐喊,也激动得蹦起来,也朝着自己奋力挥手。 罗颂的血液已经沸腾,却因此而仿佛再度升温。 在杨梦一的记忆里,自己似乎从未有过什么热血沸腾的时刻。 “热血沸腾”似乎只会出现在青春期里,在乌托邦里生活着,不需要知道今日肉菜何价,不必担忧明天是否还有瓦片遮头。 但她的青春期里,容不下少女心事,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没有支撑热血沸腾的情绪与力气。 但奇异的是,从罗颂起跑开始,杨梦一就紧攥着的拳头里,好像正酝酿着一颗蠢蠢欲动的核弹。 场上的冲天喧闹声像是一场加热反应,杨梦一指间氲出些许汗液,凉津津的,但挡不住自己心心跳如鼓。 终于,罗颂的身影出现在跑道的尽头,她的脊背忽然蹿过一阵电流,竟也忍不住高高举手,用力地挥舞。 罗颂由远处奔来,每一步都像是一个倒数。 倒数在她大步过线的那一刻归零。 当罗颂顺势奔向她,脸上是晶亮的笑意,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时,她心底深处訇然一声,一朵刺目到让人流泪巨大的蘑菇云腾空而起。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合,罗颂灼热的血液也在她的血管内奔流,她的心脏在罗颂的胸腔内蹦动。 在这一刻,罗颂给了她一场暌违已久的青春。 很久以后的某一天,那时她们已经在一起了。 当她们再次聊起这个拥抱时,才知道抱住杨梦一的那一瞬间,罗颂满心的爱意近乎要迫使自己不管不顾地告白。 但当时的杨梦一,她平静多年的心房,才终于嘎吱一声,为某个人打开了一条极狭的缝隙。 第34章 那一刻,杨梦一如遭雷击,她知道有些事情可能要脱轨了。 这次校运会, 罗颂拿了四百米的亚军,和一百米接力赛的季军。 周五晚上十点多,罗颂做完家教回到家, 躺在床上,给两个奖牌拍了张照片, 发给了秦珍羽。 秦珍羽是捧场王, 不仅秒回, 还夸张地恭维说罗哥宝刀未老。 罗颂趴久了觉得手臂累,在床上打了个滚, 翻了个面, 打字问她现在忙吗。 秦珍羽回说自己是大闲人, 室友个个都有男朋友陪,就自己没有。 闻言,罗颂也懒得打字了,干脆一个语音拨过去, 将手机开着外放搁脑袋旁边。 “哟,还知道和我打电话呢?”电话接通后, 秦珍羽一反方才的恭维, 语气有些酸溜溜,“你自己想想,都多久没跟我通话了!” “这不是有点忙吗,”罗颂忙顺毛,“秦大小姐消消气,别跟小的计较。” 秦珍羽这才哼一声, 放过了她。 两人又开始侃天侃地, 话题压根不受控,说到哪是哪。 聊着聊着, 罗颂加大了音量,有些疑惑地问:“你声音怎么时大时小、时近时远的?” “我化妆呢,”秦珍羽将脑袋凑到镜子前,仔细看自己刚刷过的睫毛,“手机放桌上,没拿在手里。” “这么晚了化什么妆?”罗颂的疑惑不减反增。 “你懂什么,我这是在练习。想化妆的心情上来了是压也压不住的。”秦珍羽翻了个罗颂瞧不到的白眼,“别说我了,你最近和小学姐怎么样啊?” “还不错。”罗颂语气轻快。 听到这,秦珍羽捏着睫毛刷的手都停住了,八卦道:“展开说说?” “好像也没什么能说的,就是一种感觉吧,感觉两个人亲近了很多。”罗颂将手掌交叠,枕在脑下,“她还特地请了一天假来看我比赛。” 秦珍羽听了之后一声“我靠”脱口而出,身子噌一下就坐直了,激动道:“这还叫没什么?这可太有什么了!” 罗颂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只嘿嘿笑。 “打算告白吗你?”秦珍羽接着问。 “还没想过,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罗颂实话实说。 秦珍羽在心里一合计,倒是坏笑起来,“我知道了。你很懂嘛!你这就是温水煮青蛙啊!” 罗颂听到这话,反倒愣住了,转念一想,好像也没错,自己似乎就是在打持久战。 “天天聊天,周末还要约饭,时间长了可不得把你当成生活一部分啊。”秦珍羽艰难地刷着另一边地睫毛。 “我怎么被你说得像个处心积虑的坏人似的。”罗颂啧了一声。 “你可别过度解读嗷,”秦珍羽连连否认,“我羡慕!我大学必定得美美地来场校园恋爱!” 罗颂切一声,“你在哪个学校没有来场校园恋爱?” 就着这个话题,两人又小学鸡似的拌了半天嘴,直到秦珍羽的室友回来了,她们才挂断电话。 校运会过后,罗颂走在路上时,每每遇到同班同学,都会得到一声热情的招呼。 就连微信上,也有好几个同学通过班群单独加了她,但加了她后,又一句话都不说,整得罗颂摸不着头脑。 某天晚上在宿舍里聊天时提起这事,还是室友解了她的困惑。 “罗颂你知道你那天跑步有多酷吗?”刘京溪趴在床沿上,探出头,看着坐在电脑前的她。 “跑个步而已,也不至于吧。”罗颂迟疑道。 李玲娇正在阳台的洗手盆那搓内裤呢,也赶忙窜进房里加入对话* ,“至于!还有人找我打听你呢!” 见罗颂惊呆了,刘京溪继续补充:“真的又猛又酷,腿那么长——抡得那么快——甩同组的其他人半圈呢。” 李玲娇正欲说话,忽然想起了什么,嘶了一声,“不过,那天你抱住的那个女生,是你朋友?” “对啊,其他系的学姐。” “英语系的?大四?”李玲娇接着问。 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李玲娇的表情有些怪异,支支吾吾半天,欲语还休。 她这样子倒是少见,刘京溪忍不住逗她,“咋啦?便秘啦?” “呸!你才便秘了呢!”李玲娇啐了好几口,“呸呸呸!便秘会长痘!” 闹完,纠结重新爬上她的脸,但她最后还是把心一横道:“你们记得之前聊到校门口外的车和饮料的时候,我说的那个……整个学院都知道在做那种事的女生吗……” “好像……就是她……” 李玲娇的声音越来越小,但那最后一句话,还是传到了众人耳朵里。 寝室里忽然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一片沉默中,罗颂率先开口,脸上还带笑,只是笑意冷了下来:“哪儿就这么巧了,你认错人了吧。” 李玲娇下意识反驳:“不是啊!我……” 话没讲完,刘京溪急急忙忙跳出来,“你肯定认错了啦!而且八卦听听就算了,怎么还当真了!” 这时候,李玲娇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 她站在过道上,连露在外的脚趾头都有种想藏起来的忐忑感,吞了口口水,颇乖顺地点了点头,讪笑道:“也是。” “对啊,玩笑不能当真的。”罗颂语气很轻,像屋檐上的冰棱,“那我先去洗澡了。” 说完,她阖上电脑,从柜子里拿出衣服,径直走向浴室。 待全然见不到她人了,李玲娇才轻轻地长呼一口气,刘京溪也差点没绷住。 这时,因天气渐凉而跑到阳台跟男朋友说悄悄话的刘诗淇刚挂了电话进门,被两人脸上怪异的神色整得一头雾水。 李玲娇也不敢解释,方才罗颂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她有种被钉住的怵悸。 她匆匆爬上床,决定还是躲在被窝里刷刷本命的视频压压惊。 刘京溪叹了口气,也躺了回去,只留刘诗淇站在原地,满头问号。 站在水柱下的罗颂,面无表情,但心跳得极快。 良久,她才终于冷静下来。 若是随随便便就相信别人空口白牙几句话,那自己就是个烂人了。 虚无缥缈的话,抵不过日积月累的相处。 她并不相信杨梦一是她们口中说的那样低劣不堪的人,罗颂相信自己的判断。 她长嘘一口气,狠狠搓了搓自己的脸。 而那个紧紧的拥抱,偶尔会在杨梦一忙活时,猝不及防地浮现在她脑海中。 罗颂温热的肌肤和有力的臂膀,也会随着记忆攀上自己的身体,就像再次被拥抱一般。 她觉得自己身上发生了某种奇异的转变,但是词不达意,总说不清,想不透。 若要真说生活里发生了什么具体的变化,那大概是自己较往常更频繁地拿起手机,期待上面有来自罗颂的未读消息。 但她并不愿意去细想,只照旧跟着罗颂走街串巷地吃吃喝喝。 这样的生活那么好,好到像从前只会发生在梦里那样的好。 杨梦一满足于现状,也沉沦于现状。 人在安逸的时候,往往会变得迟钝,会忘记上帝这个编剧,喜欢跌宕起伏的剧情。 十一月中旬,出差两个月的小组老大终于回来了。 他身形高壮,却生了一张刮骨脸,幸好脸上时常挂着笑,一副大黑框眼镜也让他看起来平易近人,同事都喊他Perry。 这是两个实习生第一次见到部门老大,饶是苏晓晓那样活泼的性子,也有些拘谨。 惹得其他同事起哄着要他请喝下午茶,安抚被吓到的新同事。 Perry知道他们想敲竹杠,便干脆让大家下午点些好的贵的,既是当作自己的赔礼,也是对大家这两个月工作的奖励。 他刚回来就翻阅了自己离开这段时间的工作记录,大家做得都很不错。 话一出,办公室里一阵欢呼。 杨梦一和苏晓晓也放松了许多,跟着众人一同笑闹。 Perry的目光扫光大家喜气洋洋的脸,但在看向杨梦一时,微微多停留了几秒,随后笑着说点完找他报销就行。 回到办公室的他,一边打开文件夹,一边奇怪自己怎么会觉得新来的实习生有些眼熟。 但想了一会儿没有依然没有任何头绪后,他便也将疑惑抛在脑后了,大概和谁长得相似罢了。 如果杨梦一的记忆力足够好,或者Perry特别得足以让人过目不忘,那么她就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将他与金玉宫联系在一起。 只可惜,他只是千篇一律的男人里普普通通的一个,而她也没想到给金玉宫做个跑腿还能扯出这么多事。 Perry回来以后,大家的工作模式并没有什么变化,杨梦一还是和同一个前辈对接工作,实习生甚至没有什么机会和他有直接联系。 最大的改变,大概是摇人点奶茶时,要多问一个他。 摇人点奶茶这事,有点像赌博,看的是运气。有时候一呼百应,有时候狗都不理。 比如这天,苏晓晓摇遍整个办公室都抓不到一个人一块儿凑起送费,于是她锁定杨梦一为目标。 同期实习生,又都是女生,总会更容易心软些吧。 两人的座位紧挨着,她从午休开始,就三不五时地凑过去,可怜巴巴地抓着杨梦一的衣角晃晃,甜言蜜语不要钱一样往外抛。 见杨梦一似有松动,她更是卖力,觉得“梦一”不够亲热,脱口而出喊“一一”。 这一声亲昵也落在了刚走出办公室,正欲找人的Perry耳中,仿佛钻进他的脑海中,一把抓住了从前的疑惑。 他下意识地张口,跟着重复了一遍,就像在脑海中加速检索一般:“一一………?” 杨梦一两人的位置就在办公室旁,也因此Perry的动静再小,也被俩人感知到。 当对方的呢喃传入杨梦一耳朵里时,她倏地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头,撞进了对方恍然大悟的眼神里。 因为杨梦一的漂亮即便在一群姑娘中也是突出的,所以当时她进房来送东西,Perry对她印象挺深的。 只是先前总没有想起来,大概是因为只见过一回的缘故。 但杨梦一如遭雷击,她知道有些事情可能要脱轨了。 从前芯姐她们笑说自己是金玉宫的预备役姑娘时,杨梦一还觉得好笑,现在却是笑不出来了。 回过神来的Perry只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随后就走到了波波旁,而苏晓晓误以为是自己的放肆惹得老大不快,就忙滑动椅子回到自己位子上,再不敢提奶茶的事了。 杨梦一从惊愕中醒来,下意识想拿起手机给罗颂发消息,随便说点什么也好,但最终也只是沉默地看着满屏的字母。 接下来的两天,Perry没有找她谈过话,甚至在开小组会议轮到她汇报时,他的表现也和从前无异。 相比于狂风骤雨,她更讨厌暴风雨前的宁静,那是一种仿佛能让人窒息而亡的死寂。 杨梦一倒是想过主动找他聊聊,但若说自己不是在金玉宫里陪酒的小姐,只是恰好进去送东西,而姑娘们又恰好爱开玩笑,所以才会闹出这样的误会。 尽管这许许多多的恰好都是事实,但听起来就像苍白的狡辩。 第35章 刽子手高高举起的斧头,终于在周一重重地落下。 那个周末, 和之前的周末没什么不同。 杨梦一还是在萍姐家度过了周六,周日又与罗颂一同觅食。 她表现得太正常了,就连她心底的烦躁也被掩藏得极好。 如果罗颂没有因为李玲娇的话而略微分神的话, 就会注意到杨梦一手上的小票被翻来覆去地折叠又拆开,折痕深深浅浅甚至模糊了上面的字。 如果她凑巧在周六的深夜抬头望向杨梦一的窗, 就会看到黑暗中有一点猩红若隐若现, 而窗台上的烟灰缸里, 已经塞满了烟头。 刽子手高高举起的斧头,终于在周一重重地落下。 当办公室的氛围在她踏入的瞬间变得胶着凝滞, 一如大三时她每次进教室时那样, 杨梦一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坐在她旁边的苏晓晓, 看到她,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不自然地打了个招呼,就埋首到电脑前, 噼里啪啦敲起键盘,装作忙于工作的模样。 但她们同为实习生, 杨梦一怎么会不知道, 现在她手上应当是没有任何工作的。 她神态自若,拿起桌上的水杯,走到茶水间洗涮。 偶尔有人看到她,会惊讶地扯过旁边的人,交头接耳地说悄悄话。 将杯子放在饮水机上,揿下出水键, 她深呼吸几次, 才在水即将漫出杯沿时摁下了停止按钮。 当HR约她十点半在小会议室见时,Perry还没来。 对于HR的约谈, 杨梦一并不惊讶。 在离开办公桌时,杨梦一习惯性将笔别在脖子挂工牌的带子上,将小本子握在手里。 反应过来后,杨梦一将笔记本轻轻放回桌上,毕竟这场会也不是为了给自己布置工作的,用不上本子。 HR坐在当初一面自己时坐的那张椅子上,而杨梦一也坐在了和面试时一样的椅子上。 对方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大概比自己早毕业三年,但年纪和自己一样。 她开口就喊杨梦一“亲爱的”,好像两个人很要好的样子,但这并不影响她今天辞退杨梦一的决心。 杨梦一突然感到一阵莫大的厌倦,在对方引入正题前,打断道:“我想辞职。” 她看着因为自己一句话而错愕不已的人,重复道:“我想辞职。” 猎物突然的配合让猎人觉得自己胜之不武,饶是久经沙场的HR也莫名生出些内疚。 迟疑一瞬后,她又迅速整理好语言,说虽然没有坐满面试时承诺的三个月,但是还是可以给杨梦一出具实习证明的。 杨梦一不至于为了赌气放弃这一纸证明,更何况这是自己应得的,所以她只是礼貌地道谢后,便冷静地问自己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离开。 HR有种被抢台词的错觉,但还是点头说是,并好心地补充道,她那有实习证明的模版,待会杨梦一把上面的个人信息给她发过去后,她会填好打印出来盖公章的,杨梦一离开之前到办公室找她拿就行。 杨梦一点点头,疏离有礼地再次道谢。 回到办公室,杨梦一没有坐下,她突兀地站在那,是一张无声的离职告示。 四周不时投来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打量,杨梦一恍若不知,只是打量着桌面。 和苏晓晓不同,她的桌子上没有太多个人物品,就连笔记本也是经典办公风,看不太出主人性格的那种。 她将三本大小不一的笔记本和几本的书摞在一起,又将椅背上的披肩整齐叠成方块,最后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初时热得腾起雾气的水,被空调的冷意侵袭,已经凉透了,杨梦一喝得有些反胃。 她将东西一件件放进托特包里,最后撕掉贴在屏幕顶上的便利贴,将它们捏在手心里,攥成一团。 杨梦一看向Perry空荡荡的办公室,扯了扯嘴角,最后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她敲响HR办公室的门,里头有人注意到她,推了推旁边的人,用眼神示意。 在看到来人是她时,HR们开启了默契的沉默,只是杨梦一都担心他们互相打电报的眼睛,会不会眨到抽筋。 负责杨梦一的HR见到她,拿着实习证明站起来,迎了出去。 向来巧舌如簧的她此刻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送杨梦一到公司门口,说这个月上班这几天的工资也会在三天内发放到她银行卡里。 杨梦一再次道谢,她白皙的脸,此刻显得有些过分苍白了。 HR望着她柔和的面容,又软了几分心肠,对那封邮件的怀疑又加深了,但她没有拍板人员去留的权力,她也只是众多螺丝钉中的一个罢了。 道别后,杨梦一进了电梯,她望着电梯冰冷内壁上映出的那张模糊又平静的脸,机械地牵了牵嘴角。 走出办公楼后,她最后一次回头注视这幢高耸的钢筋巨物,它层层叠叠的玻璃层层叠叠地反射着太阳的光,像立在云端之上的幻影。 杨梦一想这两个月的种种,又何尝不是一场海市蜃楼呢。 她再次肯定,人与人的联系才是绊住她的石头。 “每个人都会有过去,就算你是一个杀手,一样会有小学同学。” 但如果她再多问几句,或许就会知道有一封匿名举报信在周五临下班的时候被发送到了公司每一位HR的邮箱里。 杨梦一的生活就这样突然被抽走了一截,像空荡荡的袖管,一时很让人不习惯。 但除了辞职那天以外,她的心情都没有太大波动。 杨梦一索性收拾了几件衣服,打算在萍姐家小住一周。 她也和罗颂说了这事。 面对二人的询问,杨梦一只说是实习期到,打算换一个领域试试。 罗颂表情如何她不得而知,但对面的萍姐挑了挑眉,却也没有多问,只说多休息一阵也好,下一份实习也得好好挑选。 杨梦一回归洗头小妹的身份,洗洗头做做饭喝喝茶看看电视,倒也真的很放松。 工作号上偶尔也有客人给她发消息,但她看到了只装没看到。 不过杨梦一倒是想起了芯姐,之前还说以后一起吃宵夜,现在自己空闲下来了,倒是难得的好时机。 择日不如撞日,杨梦一当天就给芯姐发了消息,对面也很快回了个好。 地点还是定在了那家大排档,天气渐凉,坐在室外倒是很舒服。 , 两人约的十二点半,杨梦一来得早,先点了菜,习惯性地将碗筷外的塑料薄膜拆掉后,在里头倒热水,打算烫一烫餐具。 正拎起热水壶,她忽然反应过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动手烫餐具,以往都是罗颂做的,而在更早之前,她完全没有这个习惯。 都说一个习惯的养成只需要二十一天,这么多个二十一天过去了,好多东西都成了她的习惯了。 杨梦一刚将过水的餐具摆好,芯姐就到了,绕道她背后猝不及防地抱住了杨梦一,倒是吓了她一跳。 见是芯姐,杨梦一才笑骂着推开她。 芯姐身上有薄薄几缕酒气,想来今晚喝得不多。 几个月没见面的两人,凑在一起有太多东西可以聊了。 芯姐也不复上回吃夜宵时蔫蔫的模样,整个人像干花复水了一般,精神又水灵。 杨梦一夹起一筷子粉肠,问:“莎莎怎么没来?” “别说了,都不知道她去哪儿玩了,差不多一礼拜没见到人了。”芯姐摇摇头,从包里摸出烟,抽出一根衔在唇间,又伸手在包里摸火机。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咬着烟,声音瓮瓮地说:“哦对了,我已经搬出来了,自己租了个房。” 杨梦一正小口嚼着粉肠,听到这话也开心:“恭喜恭喜啊,租的哪里,房租怎么样?” “楼东街那边,打车十五分钟能到。一千六一个月。”芯姐点着了烟,深深吸了一口。 这数字让杨梦一很惊讶,“这么便宜?不是合租?这可是荣岗哦!” “不是,是单间。”芯姐掸了掸烟灰,“阿文帮忙找的。” 杨梦一听到阿文的名字,眉头向上一挑,揶揄道:“哇~我都不知道他人这么好诶。” 芯姐听她这阴阳怪气的话,嗔笑着啐了她一口。 杨梦一顺着杆子向上爬,趁热打铁问道:“那你俩现在这是……?” “什么都不是,”芯姐朝她吐了个烟圈,“别瞎想。” 杨梦一卸下脸上的坏笑,疑惑起来,“你对阿文……?” 芯姐依然笑得温柔,“我都吃过一次亏了,难道还要栽第二次?” 芯姐离开后的头一个月里,阿文一改往日笑嘻嘻的样子,骂起犯了事的姑娘是一点情面也不给,异常暴躁,吓得莎莎老找她吐槽。 杨梦一又回想起,阿文曾好几次问她芯姐的消息,虽然他面上一副只是随口问问的淡定神情,但骗不过杨梦一。 她一边想着,一边也将这些平铺直叙地告诉了芯姐,芯姐只听着,没说什么。 等杨梦一说完了,她将手中的烟屁股摁在啤酒瓶盖里,声音清亮道:“就算他现在真心实意,也保不齐日后就会三心二意。要是真掰了,我还在不在金玉宫里捞了?” 芯姐将烟蒂弹飞,伸过手去轻轻捏了一把杨梦一的脸,“心疼他不如心疼我,你个小妮子。” “我才不心疼他,”杨梦一“嘁”地一声。 芯姐扬唇一笑,将杨梦一杯子里的茶水泼到一旁,拿起挂满了水珠的玻璃酒瓶,哗哗两下给里头灌满了。 “来,喝一杯吧。”芯姐举起酒瓶。 杨梦一抓起杯子和她轻轻一碰,酒入唇舌的一瞬间,冰得她一激灵。 芯姐余光瞥见她那一抖,咯咯笑得开怀。 一场宵夜,两人吃了好几个小时,才聊得兴尽而归。 第36章 “哦对了,还有每天和你聊聊天。” 这半个月里, 杨梦一嘴上说是要休息,但实习招聘消息她也没少关注。 两个礼拜过去后,她就准备开始第二份实习了。 她实习的第二家公司是家策展公司, 刚成立两年,但创始人颇有人脉, 虽是新兴团队, 但这两年对接的国外艺术家数量可观。 这次杨梦一的面试极其顺利, 负责人丙丁甚至比她还心急,问她能否第二天就来报到。 杨梦一有些疑惑, 却也很痛快地答应了。 对方这才松了一口气, 坦言是老板洽谈了一位德国艺术家, 但公司里没有通晓德语的同事。 而双方商议准备在中国农历春节期间办场展,现在离过年满打满算只剩三个月,所需急需会德语的人。 闻言,杨梦一倒露出几分忐忑, 德语她也只是会点,跟通晓可不搭边。 她不隐藏自己的忧虑, 也坦诚道出。 丙丁摆摆手, 让她放宽心,只是需要简单翻译和线上对话,没有什么同声传译的难活需要她来干,只是团队里不能没一个会德语的罢了。 既然对方都不为她的半吊子德语担忧,那杨梦一更不会内耗,双方就这么愉快且迅速地谈妥了。 杨梦一面试完回萍姐那, 和她说了这个消息。 萍姐的表情还是那样淡淡的, 但走路转个身都轻快不少,估计自己下次再来, 又要被左邻右里因为新工作夸一通了。 杨梦一没留下吃晚饭,赶着就回了龙西。 晚上,吃过外卖洗完澡的她,穿着宽大的T恤和阿罗裤,抱着手臂站在开放式衣柜前,眼睛像巡逻的士兵,又像挑剔的人伢子,在几排衣服间来回扫视。 今日虽然只是匆匆瞥过几眼,但工作室一看就挺有格调的,跟协会里的正式风格不一样,是她没怎么接触过的范畴。 都说先敬罗衣后敬人,她至少不能第一天就在外形上丢脸。 纠结半天后,她抽出一件灰色半领薄毛衣和一条牛仔蓝色西装裤单独挂在一旁,又将一只黑色羊皮包搭在衣架上。 这些东西都不贵,是她拣着打折的时候买的,但质地是精挑细选把关过的。 组合好后,杨梦一后退几步,歪着脑袋打量着,才终于满意地拍板。 纸笔、身份证复印件、纸巾、充电线……她将明天要带的杂物通通放进包包里,又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思考着还有没有东西落下了。 想了半晌也没冒出什么新东西,她这才拿起手机,躺到床上。 摁开屏幕,罗颂的消息已经等了她很久了。 LAW:明天新实习一切顺利哦学姐! 11:【哈哈.jpg】刚看到,承你吉言啦。 杨梦一的消息刚发出去,对面立刻就回复了。 LAW:耶!抓到没睡的你! 11:没那么早睡,刚才还在准备明天要用的东西。 杨梦一咬着下唇,又接着说:花了好长时间搭配衣服,感觉他们的人看起来都挺有个性的。 她望着绿泡泡里自己的话,觉得这看起来就像个暗戳戳求安慰的小孩,让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 罗颂同样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并且乐于提供她想要的一切情绪价值。 就像投喂多天的小猫终于肯向自己翻露肚皮一样,摸肚肚都来了,距离跟自己回家还会远吗? LAW:颜值即正义,你好看,不虚 11:【挠头表情包】 杨梦一嘴角微微弯起,在床上打了个滚,又觉得这样有些丢人,像是怕被人瞧见会笑话似的,忙坐了起来。 第二天就要上班了,她原是要早些睡的,但不知怎的,竟又精神起来,和罗颂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许久。 直到时针跨过十二,两人才终于互道晚安。 杨梦一熄了灯,又将手机设置成免打扰,塞进枕头底下,作入睡准备。 闭眼好一会儿,她不时动动脚侧侧手,怎么也睡不进去,活像小学生春游综合症患者似的。 好不容易静止半天,她又猛地爬起来,“啪”一下揿下开关,骤然亮起的灯光刺的她都微微眯了眯眼。 杨梦一趴在柜子上,在一堆教科书里翻找,过会儿费力抽出藏在最里头的大块头——《朗氏德汉汉解大辞典》,抽了张纸揩揩上面的灰,才将它塞进包里。 而罗颂此刻嘴角的弧度怎么压也压不下来,如果睡前的好心情真的能让人做美梦,那么她今晚大抵会获得一个世界上最香甜的梦境。 这家策展公司在香水区,而香水区位于祁大和荣岗之间,杨梦一的通勤时间也比上一份工作长了二十几分钟。 但幸好,大概是玩艺术的都崇尚自由,策展公司成天和艺术家打交道,也算是半边身子在艺术圈里,所以公司并不要求员工打卡。 而公司的上班时间本就灵活,杨梦一只要十点半前到岗就可以了。 这样一来,杨梦一依然完美避开了早高峰,不过,是因为晚上班而躲过的。 报到首日,丙丁就带她见过公司里的其他同事了,但也没有过多介绍,毕竟日后有大把相处的时间。 丙丁着重介绍了几位同样负责这个春节艺术展览的同事,其中一个打扮精致的男人,名叫加维,是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 杨梦一的座位也被安排在了他们旁边,就在加维旁。 他很有些傲娇,待丙丁忙事走开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眼杨梦一,拉开桌子旁的小抽屉,翻照片刻,拣出一个银色飞鸟衔着白色珍珠的胸针,递给了她。 杨梦一接过胸针,礼貌的笑容里掺了几缕疑惑,见他指向自己的衣服,杨梦一迟疑着将胸针别到了胸前。 见状,加维鼻子里哼气,颇不耐烦地摇摇头,竟是直接上手把胸针从衣服上拆了下来,别到了更靠近衣领的位置。 杨梦一也没想到大家第一次见面,他就能这般自来熟,身子微微僵住,在加维后退一步重新打量的动作中又放松下来。 加维这回满意了,脸上终于挂上笑容,“呐,送你了。” 他讲话时尾音拉得很长。 杨梦一听着他的话,又不着痕迹地睃了他一眼,见对方眼里坦荡荡的,恍然顿悟他大概是对她和她的性别完全提不起性趣的那类人。 她眨眨眼,掩盖掉翻涌一瞬又消失无踪的惊讶,诚恳笑道:“谢谢。” 加维还是那样哼哼几声,就坐回位子上去了。 被这样友好地接纳,杨梦一的好心情还没持续两个小时,就被繁重的工作任务压住了脊背。 说是繁重,其实也不贴切,只是比丙丁面试自己时轻描淡写提及的工作范围和内容要多得多。 杨梦一没有开小差,抓紧时间翻阅起了项目资料。 但接下来,杨梦一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忙碌。 除了翻译的工作外,她不仅需要在和艺术家那边的沟通交流中全程参与,还需要跟着同事一起跟进乙方设计公司的工作,甚至连工厂打样都要留心着,这是她在协会的工作里从未体会过的“充实”。 幸好同事们人都不错,无拘无束地来也很愿意带新人多了解这个行业的内部运行规则。 而杨梦一自己本也想多学点东西,更何况听加维说这个项目成了的话会有丰厚奖金,所以只要不让她额外加班,工作时间里的任务再如何繁巨她也不怕。 但不怕归不怕,忙也是真的忙。 因为时间紧迫得只剩下不到三个月,杨梦一大有一副被迫转型成工作狂的趋势,就连以往总会抽空摸鱼和罗颂说几句的习惯也被强行戒掉了,每日忙得天昏地暗,脚不沾地。 忙到极致,每一天往回看,都能看到具体的产出,这反而让杨梦一很有成就感。 只是苦了罗颂,有种从得宠新贵一下沦落到坐冷板凳的凄凉委屈。 每天只得睡前那点时间,能和杨梦一聊上几句,像是在和时间抢时间似的。 又是一个忙碌的工作日结束,罗颂做完家教回到寝室,洗过澡,等了好一会儿,手机还是没有杨梦一的消息。 她原先还失望地想今晚怕是没得聊了,杨梦一的消息就像及时雨一样到来。 11:在吗【小猫探头表情包】 11:我们打语音?我眼睛好累,也不想打字了。 乍看到这话,罗颂心里惊喜得来又生出几分紧张,要知道在这几个月的相处中,她们直接通话的次数少之又少,是几根手指头就能算得过来的程度。 罗颂想了想,谨慎地回道:【OKK.jpg】 又趁着这个空档,爬下床去了阳台。 很快,杨梦一的语音电话就来了,罗颂将将才做好的心理准备又被一击而散,手掌张合几下,才小心地按下接听按键。 她手指碰到的地方,留下了一枚小而清晰的指纹痕印,想来罗颂紧张到手都微微濡湿了。 电话接通的那刻,两人倒不约而同地屏气不言,一时听筒里只有沉默在蔓延。 反应过来的两人同时噗嗤一笑,这才说起话来。 杨梦一说起自己的实习工作,虽然在说其中的忙碌,但语气里倒很有些快乐与满足。 夜里凉风扑面而,罗颂趴在栏杆上眺望着远方的万家灯火,一边聚精会神地听着。 杨梦一的声音像小玻璃珠相互碰撞的脆响,只是更轻柔些,落在她耳朵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等她说完了,罗颂才笑着回应,又问最近那么忙,能不能顾得上按时吃饭。 杨梦一狡黠一笑,“我不吃饭同事也得吃饭,跟着他们行动就行了。他们总不会亏待自己。” 说完,她又说别顾着说她了,让罗颂也说说自己最近的生活。 罗颂将下巴搁在栏杆上,脑袋悠悠地一下一下点着,“跟你比起来,我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千篇一律吧。” “上课家教、吃饭睡觉,外加打打篮球,日子也就过去了。”罗颂忽然想起什么,轻笑着补充道:“哦对了,还有每天和你聊聊天。” 杨梦一听着这话,心底泛起些异样的感觉,很快又被自己打消,只嗔笑道:“什么啊。” 罗颂反而不接这话说下去,“大忙人,你不会忙到这个礼拜日也不能和我一起吃饭吧?” 她委屈地继续控诉:“上个礼拜就没吃成……” 闻言,杨梦一心底竟有些心虚,保证道这周末肯定不放她鸽子。 罗颂的目的达成,在杨梦一看不到的角落比了个yeah。 第37章 对于彼此而言,对方都是很同频的聊天伴侣。 两人又聊了会儿, 才挂了电话。 罗颂在阳台又吹了会儿风,才将心里的小鹿安抚好。 但从阳台摸黑进房的她,嘴角的笑却怎么也压不住, 幸好没人能看见。 宿舍里另外几人大概也并没有睡着,隔着窗帘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她动作利落地爬上床, 嘎吱声随着她的动作响起, 又随着她的躺平而停, 声音虽不大,但在黑漆漆的寝室里尤其明显。 李玲娇正刷着偶像的ig呢, 注意到到动静, 屏着气凝神听了会, 猜想不是刘诗淇就是罗颂。 想到罗颂,她不知怎地又想起那天让人窒息的场面,心底仍有些发怵。 她晃晃脑袋,将情绪通通甩掉。 这大半个月来, 大家也很有眼力见,不再在罗颂面前提起这个话题。 对于室友的想法, 罗颂无从得知。 接下来几天, 罗颂和杨梦一总会心照不宣地在十点左右候在手机旁,准备迎接电话的到来,大多时候是杨梦一给罗颂打去。 有一回,两人打着电话,说着说着,那一头就没了声音。 罗颂温声喊了喊杨梦一, 见没人应答, 才反应过来她许是睡着了。 罗颂没舍得挂电话,听着对方细而绵长的呼吸声, 傻笑着望向天幕,明明墨色中寻不到一颗星星,但在她的心中,整个世界都在醺醺然地旋转。 直到手机烫手,罗颂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 对于彼此而言,对方都是很同频的聊天伴侣。 罗颂总能拣着生活中的趣事逗杨梦一一笑,也能敏锐地捕捉到对方隐晦到不自知的嗔娇,抛过话去。 而罗颂的快乐更简单,只要听到杨梦一的声音,她就很满足了。 这听起来有些不争气的感觉,却又是罗颂无法反驳的事实。 自从两人开始用直接通话代替文字聊天后,她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更紧了。 杨梦一有时走神,也会想起那晚罗颂说起自己忙得不见人时那点小委屈,竟也会刻意在忙里偷闲,给她发条消息。 尽管这样的次数很少,发来的话也简短无物,但依然能让罗颂欣喜不已。* 有一回在课堂上,罗颂正做着笔记,见一旁的手机里弹出来自杨梦一的讯息时,一时高兴没忍住乐呵的表情,还被老师注意到了。 科任老师也是个诙谐之人,当场点出她的名字,说不如和大家分享一下乐事,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周末如期而至,杨梦一如约而来。 两人说好在杨梦一的楼下见面,但罗颂耽搁了一小会儿,眼见误了出门时间,哪怕只是十几米距离,她也赶着跑去。 罗颂一过拐角,就看到杨梦一倚在门上,低着头安静地看手机。 她穿着鹅黄吊带连衣裙,外头罩着一件奶白短款外搭,头发松松地挽起来,是叫人不忍打搅的沉静如兰。 罗颂怔忪间,以为自己在做梦,又后知后觉地想,自己这样的确如秦珍羽说的那样,是在温水煮青蛙。 毕竟这段时间以来,杨梦一待自己的态度变化是肉眼可见的、巨大的、让人惊喜的。 罗颂享受这样的日记月来的温情堆砌,若真要她在此时将自己的一腔情感全部宣之于口,她反倒不敢了。 现下的平和是极其珍贵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失去它,罗颂也没有勇气下注。 她定定心神,走上前去朗声问好。 十一月多的天气渐凉,近来罗颂带杨梦一觅食,都喜欢挑些热乎的,吃了让人身上暖洋洋的才好。 这次,她带杨梦一去了一家本地有名的鸡煲店。 这店开了九年了,从下午五点营业到凌晨五点,除了春节以外,几乎全年无休。 这店是家庭经营的,老板负责点单、排位和收银,后厨两位哆哆哆斩鸡的女人,一位是老板娘,另一位是老板的姐姐。店里端菜递菜的小伙子是老板的儿子,而收桌擦桌的则是老板的父母。 亲缘关系是最紧密的纽带,靠着全家上下一心的勤奋,他们已经在祁平买了房,也算是扎根了。 因着是周日,虽然她们点开门后不过半个钟就到了,但还是等了会儿才轮上桌。 在外头等位时,老板已经拿着小本子提前记好她们点的菜了,刚坐下没多久,菜就来了。 伙计一手戴着厚厚的隔热手套,顶着鸡煲,另一只手拎着卡式炉,往桌上一摆,点火放菜一气呵成。 里头早就在锅里烹煮过的鸡肉浸满油光,洋葱香菇等配菜随着热气升腾,一刻不停地翻滚,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开。 一片热闹间,两人边吃边聊。 待她们停筷时,就连罗颂都觉得肚子有些撑了。 杨梦一用手指卷起发尾,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嫌弃地皱皱鼻子,又笑着说不如走走散散步,消食的同时,也能散散身上的油烟味。 对此,罗颂自然乐着点头答应。 两人在凉风习习中缓缓踱步。 路过一公园,里头热闹非凡。 公园里开阔的空地上,阿姨们开着大音响跳广场舞,个个神采飞扬,队列齐整,动作划一;枝繁叶茂的老树下有两位大爷在下棋,四周聚拢着五六个看客;小孩们抓紧周末的尾巴,在人群里穿梭自如,像一尾尾滑溜溜的小鱼。 整个公园就像一个微缩的社会生态系统,大家各有各的精彩,相互交融,和谐至极。 如果这是电影中的一幕,那么杨梦一和罗颂就是画幅里毫不起眼的路人。 不过路人也有以自己为主角的人生故事。 公园旁有一家小商店,在罗颂的建议下,杨梦一也拿了一罐王老吉。 两人一人捧着一罐饮料,插上吸管小口啜饮。 杨梦一看了看时间,问罗颂今晚还回学校吗。 罗颂摆摆手,表示反正祁大不设门禁,她只要能赶上地铁末班车就行了。 杨梦一看她浑不在意的样子,咬着吸管闷闷地笑出了声。 罗颂看到对方笑,总不自觉地跟着笑,但看到杨梦一再次扭扭脖子,她便收敛了笑意,问:“你脖子不舒服吗?” “是有点,”杨梦一眨眨眼,将手扶在肩颈处,稍稍一动,那块就咔咔作响,“大概是最近在屏幕前坐的时间太长了,脖子都有些僵硬了。” 罗颂环顾四周,看到一张空着的长椅,便招呼杨梦一往那走,随后又让她坐下。 杨梦一不明就里,但依言坐下。 罗颂将自己的王老吉递给她,她也乖乖接过,看得罗颂想要刮刮她高挺的鼻梁。 但罗颂只是将手掌反复搓搓,待手明显热起来了,快速地深吸一口气,才轻轻地按揉起杨梦一的肩膀。 杨梦一很快从惊讶掉进舒适的慵懒里,她喟叹一声,像猫儿似的闭着眼,两只手各握着一罐子,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看起来乖巧可人。 她拖着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懒的,“你怎么还会这个?” “给妈妈按摩练出来的,给母上大人按舒服了,她还会奖励我零花钱。”罗颂低笑,“而且以前在球队里,大家也经常互相按按。” 见杨梦一的神情渐渐松软,像一块沉睡的白瓷,罗颂手上动作越发轻柔,问道:“听你说了好几次艺术展的事,但这么久了都还不知道到底是哪个艺术家。” “Liam Schneider.” 很明显,这不在罗颂的知识储备范围内。 杨梦一用轻轻脆脆的声音说:“他是德国的艺术家,作品以抽象绘画为主,色彩都比较丰富浓烈。” 这些都是杨梦一在项目资料里看来的,她对鉴赏艺术这事,并不很懂。 捏了有一会儿,杨梦一有些赧然,她也不能真把罗颂当按摩小妹用。 她撤开身子,拍拍旁边的位子,让罗颂也坐下,一块休息休息。 两人坐在树底下的长椅上喝起了王老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广场舞乐声、喝彩喧闹声、孩童嬉闹声和风吹动树叶的沙沙作响,糅合成颇具烟火气的背景声,让二人间生出些奇异的安宁与和谐。 两人渐渐不再言语,只静坐着,片刻后,便起身回家了。 送杨梦一到楼下后,罗松也不再耽搁,回家收拾收拾东西,跟妈妈道了声再见,就往地铁赶去。 车厢里人不多,罗颂坐着,手机里忽然收到杨梦一发来的消息,是Liam Schneider的介绍截图。 罗颂搜了搜这艺术家,但并没得到太多结果,其中还有杨梦一实习的公司官方账号为展览预热的宣传。 他在国内的知名度不高,能搜到的也大多数是抽象画。 虽然抽象画并不是罗颂擅长和了解的领域,但她也知道,越是抽象的东西,反而会因为不受具体形式和内容的舒服,而得以更强烈地表达丰富的情感。 在为数不多的资料中,有一张画吸引了罗颂的注意,她定定看着它,随后将图片储存到手机里,发给了杨梦一。 LAW:不知道为什么,这张图会让我想到你。 收到消息,杨梦一失笑,她没有什么艺术细胞,Liam的画在她看来都差不多。 她只是为罗颂说自己像一幅抽象的画而笑,但并不是嘲笑,只是笑对方偶尔露出的文青气质和与众不同。 多年后,彼时在德国留学的杨梦一,已经离开罗颂两年之久了。 有一次偶遇这位艺术家的展览,她才知道,这幅画的名字是《爱人》。 她在画前静立许久,身旁的人来来去去,无一能扰动她的心绪。 直到旁边的路人投来的惊诧目光过分强烈,她才茫然地抚上脸颊,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第38章 老友难得来一次,罗颂自然要给足排面。 名为生活的小火车在有条不紊地匀速前行, 但偶尔不免发生特殊状况需要临停或加速。 一直嚷嚷说总有一天要到祁大找罗颂打球的秦珍羽,竟真的找了个周五从陆宁跑回来了。 她是在出高铁站时才给罗颂发的消息,罗颂正上着课, 乍看消息还以为她开玩笑。 直到秦珍羽发来一张高铁出站口的图,罗颂才知道她是动真格的。 俩人上回见面是国庆, 算下来也快有小两个月没见着了。 老友难得来一次, 罗颂自然要给足排面。 下午就一节大课, 罗颂算着时间,下课后收拾收拾包, 先回寝室拿上篮球, 随后就到地铁口等人去了。 出了地铁闸机, 秦珍羽在扶手梯上就忍不住伸头向上眺望,待看到熟悉的身影后,更是直接三跨两蹦地跑了上去。 罗颂还低着头在手机上哒哒打着字,想问秦珍羽到哪了。 一时不察, 被她从后头猛拍一下子,罗颂吓得都要跳起脚来, 看清来人后, 惊吓很快转换为欣喜,亲昵地将人推搡开。 秦珍羽穿着灰蓝色的运动套装,脚上踩着球鞋,扎了个丸子头。 秦珍羽用肩膀撞了撞罗颂,挑眉问:“我这妆化得怎样?” 其实她的妆容不太适合她,有种刻意的成熟在里头, 但这样无伤大雅的瑕疵丝毫不能撼动她无限青春与活力带来的美。 罗颂稍加思考, “化得一般,但总体优秀, 你看起来就是个元气美少女。” 刚听完前半句,秦珍羽已经咬牙切齿准备撸袖子了,但待罗颂说完后,秦珍羽哼哼两声表示还是可以原谅她的。 “我第一次来祁大,可不能丢人。” 两人边走边聊,决定今天必须打个痛快。 祁大里运动场地的占地面积大,篮球场厂子数量可观,一个连着一个,光篮球场占地就不小。 “我靠,祁大也太财大气粗了吧,场子这么多!”秦珍羽被眼前所观惊得瞠目结舌,说完又快步向前走,“来来来,我们去那个有阴影的场,我怕晒黑。” 这话被罗颂无情地嘲讽了,但朋友主打的就是一个互相伤害,秦珍羽张口就说:“你厉害你当然不怕晒黑,你还能晒得更黑吗!” 罗颂选择闭麦,还是直接打球吧。 她们脱下外套,堆在书包上,拍着球走进场内。 两人久违地打起了篮球,依然玩对抗。 二人手上动作灵敏迅捷,嘴上也没听过,边打边聊天。 罗颂作为东道主,让秦珍羽先进攻。 秦珍羽也不跟她客气,利用自己身材小巧移动快的优势,三两招拿下一分。 秦珍羽夸张地扬起双臂,“来吧,为我颤抖吧!” 罗颂笑得扔球的手都卸了力,球软软地朝秦珍羽飞去。 秦珍羽接过球,“哎,你平时都跟谁打?” 罗颂想了想,念了几个名字出来,秦珍羽也不认识这些人,干脆直接问她们和自己比怎么样。 罗颂边思考边走到三分线上,贴着秦珍羽准备进行防守,“那没有你厉害,目前遇到有篮球底子的没几个。” 趁秦珍羽听得分心,罗颂趁机切了她的球,“而且,也没有我们有默契。” 说完,她咧着嘴露出大白牙。 秦珍羽啧了一声,“比三十个,谁输谁请奶茶。” “OK。”罗颂后退一步定住,投了个定点三分。 “哐叽”一声,篮球入洞。 打到一半,两人脸都红热起来,秦珍羽随手一揩,妆都糊了点。 她们吁吁喘气,但越打越兴奋,秦珍羽将裤腿卷到膝盖,动作愈发敏捷。 “这学期过一大半了,这个专业你感觉怎么样?”罗颂起了个话题。 “喜欢肯定谈不上,但是感觉好多了,跟得上,也没有以前那么抵触。”秦珍羽斜着脑袋,思忖片刻,实话实说道:“不过还是有在想要不要转专业。” 罗颂身子向右晃去做了个假动作,随后转身投球,“转专业对成绩也是有要求的吧,我不知道你们学校转专业的程序和难度,你有去了解吗?” 秦珍羽空有想法,行动上是个侏儒,对于罗颂的问题,她瘪瘪嘴,“没呢。” “那你了解过再做决定吧。”罗颂知道她的尿性,本也不好左右她的决定,只是强调三思而后行。 两人从三点多打到快五点,看了看时间,罗颂弯着腰撑着膝盖叫停,“饿了没?能吃饭吗?” “不太饿,但能吃。”秦珍羽用手背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怎么?要去吃饭了?” “难得来祁大,你看要不要在这里吃顿饭。”罗颂点点头,“不过味道就正常,无功无过。” “但我晚上有家教,吃过饭你先回家?我做完家教再回去。” “那算了,刚打完球,本来胃口就一般。”秦珍羽拿起地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大口在嘴里,分好几次小口咽下,“晚上回去不跟家里人一起吃饭,我妈得削我。” 罗颂本也没多坚持,“那行,不过我晚上有家教,得晚点才能走,你休息会儿先回去?” “行。”秦珍羽将空了的塑料瓶投进旁边的垃圾桶里,转身对罗颂眨眨眼,“不过,能不能去你寝室看看,我对这个比较好奇。” “应该行,但是我得先问问室友。”罗颂耸耸肩,“而且你进楼的时候得自然点,宿管阿姨认人的。” 两人收拾收拾东西,到旁边的公共卫生间洗了个手,就往沁芷楼走。 罗颂手还没干,就掏出手机,在宿舍群里发消息询问室友能不能允许自己发小上去看两眼寝室。 刘京溪一下课就直接带着东西回家了,她表示自己无所谓。 刘诗淇和李玲娇二人这会在外面吃饭,也附和说可以。 罗颂发了个九十度鞠躬的表情包。 众所周知,宿管阿姨的眼睛就是宿舍区最强的安保系统之一。 她们并不怎么说话,每日看起来跟村口嗑瓜子的大妈没有区别,但总能精准地三五成群进楼的学生中,锁定不属于这栋楼的人。 把串宿舍楼的学生训完后,她们又会闲适地挨着椅子坐下,深藏功与名。 罗颂也担心秦珍羽被“宿管牌人形人脸识别系统”揪出来,于是说自己走靠近门口那侧,叫秦珍羽戴好口罩走在她旁边。 显然,罗颂的谨慎在秦珍羽看来没有必要,她半拉着口罩,一副进自家门的坦然样,抓着罗颂边走边叽叽喳喳,甚至还和宿管阿姨对视了一眼,最后神色自若地信步进楼。 待拐过弯后,见不到宿管的房门了,罗颂一副深深敬佩地模样,给秦珍羽鼓鼓掌。 秦珍羽骄傲地“嗐”了一声,“把自己都演信了,宿管阿姨哪还能不信。” 两人爬了三层楼,罗颂刚用钥匙打开门,秦珍羽就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 她站在门口四下扫视,随后又跑到阳台去,趴在栏杆上眺望。 片刻后,她吧嗒吧嗒从阳台跑到正在整理书包的老友面前,一手搭在罗颂的肩膀上,一脸认真地说:“我真嫉妒你,真的。” “上床下桌还能挂床帘!都是四人间,我们学校能不能学学啊!”秦珍羽又指着阳台,“大阳台!大阳台!大大大阳台!我靠我宿舍那阳台像个鸽子笼!” 她哀嚎着老天不公,一屁股坐在罗颂的椅子上。 等嚎够了,她想起了罗颂的暗恋对象,便又凑上去,坏笑着问:“对了,有没有你的小邻居学姐照片能给我看一下啊?” 罗颂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继续收拾。 秦珍羽一看她这样就知道照片肯定是有的,就是不太想给自己看而已。 想到这,秦珍羽哪能坐得住,一个蹦子跳起来,几乎挂到罗颂身上似的,一张口就是:“求求你了,让我看一下嘛!求求你了!” 为了把瓜吃透吃全,秦珍羽是一点尊严也不要了,但她对此接受良好,反正从小到大在罗颂面前丢的脸,连起来能绕地球一圈了。 秦珍羽卖力地苦苦哀求,怎么也不肯从罗颂身上下来。 刘诗淇和李玲娇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屋子里两人也注意到了推门的动静,转头看到她俩。 秦珍羽这才终于不好意思起来,松开扒住罗颂肩膀的手,扯了扯衣服下摆,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你们好啊。” 罗颂无奈,觉得连着自己的脸都有点掉地上了,但面上淡定,将收拾好的书包挎在肩上,跟室友们打了声招呼,介绍了一番后,就抓着秦珍羽走了。 秦珍羽嗷哟嗷哟地跟着走,嘴上锲而不舍地向罗颂讨要照片,待她们走远了,寝室里的两个人还能听到女孩子活泼的声音。 此时已经到了一楼的两人不会知道,室友已经开始头脑风暴了。 李玲娇脑洞向来大得惊人,开口就往最大胆的方向走:“这……不会是……罗颂对象吧……” 刘诗淇瞪大了双眼。 李玲娇继续道:“罗颂最近不是老爱晚上趴阳台打电话吗,一般都是谈恋爱的人才这样,不谈恋爱的只想躺床上。” 刘诗淇犹豫着,“说不定就是朋友吧。” 李玲娇充耳不闻,沉浸在自己的猜测中无法自拔,并且越想越认为自己触摸到了真相,一脸恍然大悟,“不是有男生喜欢她吗,找她微信都找到我们这了,但是罗颂跟没事人一样,完全不为所动!说不定就是性别不对!” 刘诗淇放弃劝说,内心也为这个说法动摇三分。 但其实,罗颂压根就不知道那个男生喜欢自己。 在她的视角里,就是一个陌生的自信男一上来就套近乎,罗颂客套几句后,将回复频率从一天一回,直接干脆地拉成了一周一回。 再后来,那男生就没声了。 区区男人,不过如此。 第39章 既是周五,又是圣诞,大家其实都无心工作。 秦珍羽是特地请假来祁大一趟, 哪怕不在这吃饭,也想在校园里好好逛逛。 因为跳过了晚饭环节,所以倒还有时间散散步。 从鲜花大道到情人湖, 从学校有名的艺术楼到小卖部,真就是瞄到什么, 秦珍羽都要凑上去看个清楚。 最后还是家教时间逼近, 罗颂哄着她上了地铁。 两人坐上不同方向的列车, 上车前,罗颂叮嘱她到家给自己发条消息。 秦珍羽比了个OK, 并且说自己周六晚上要去她家过夜, 请主人家千万准备好柠檬茶和薯片。 罗颂也学着她的样子, 回了个OK。 周五晚两个小时的家教,罗颂过得很轻松。 经过一个月的相处,罗颂对这份兼职逐渐上手,跟何兰婷一家也越发熟悉, 包括第一次试课时没见到面的何爸爸。 何爸爸并不很高,身材敦实, 和妻子一样, 看起来是个友善的人,也戴着眼镜,笑起来有些腼腆,只是发际线看起来有点危险。 夫妻俩站在一起很有夫妻相。 后来罗颂才知道,他们俩都是在互联网大厂里工作的高知人士,按理来说辅导三年级小孩的作业是简简单单、绰绰有余的。 罗颂这样疑惑着, 也在一次闲聊中委婉地问出了口。 “再好脾气的人, 辅导起孩子的功课,都会变得暴躁易怒。”何妈妈微胖但白净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 眯眼笑道:“我们上了一天班,也想要好好休息,更不想为了作业破坏亲子关系,有些钱还是让专业人士赚吧。” 这后半句明显是夸张的玩笑话,罗颂也跟着笑了。 罗颂从没有上过家教课,离它最近的经历大概就是高三时,自己去找秦珍羽,碰巧遇上家教老师给她上英文课,而自己听了一耳朵。 家庭条件不一样,如果让她在校外花费这么多钱在补习上,她大概会很愧疚。 周六一天,秦珍羽都呆在家里,还是和以前一样,直到晚饭过后才来找罗颂。 也幸好罗颂从小到大都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简直是大人心中的“免检产品”,秦珍羽每每想去她家过夜,才能轻松得到妈妈的同意。 每次造访罗颂家,她都是人未至声先到。 罗颂坐在窗前的书桌上画画,听着楼下有人哐啷哐啷开院子的门闩,随后又拍拍屋子的铁门扯着嗓子喊“丽姨”,就知道秦大小姐又来了。 秦珍羽进屋后,也不急着上楼,反倒嘴甜地和宋文丽寒暄一番。 宋文丽将她前后左右看了个遍,嘴上不住地夸说姑娘大了晓得打扮自己了,真是好看。 秦珍羽捧着脸故作害羞,但又接着笑嘻嘻地说:“还是丽姨最好看。” 明知对方是嘴贫,但宋文丽还是笑花了脸,将她赶上了楼。 秦珍羽在罗颂家是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一进房间直接把自己摔在软乎乎的被子里。 随后,她侧着身子,用手支着脑袋,撑起上半身,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罗颂。 “诶,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家里氛围怪怪的。” 罗颂头也不抬地问:“咋?你弟又折腾了?” 秦珍羽摇摇头,疑惑的神情一点儿没消,“说不出来。可能是因为我爸今天也搁家里呆了一天吧。” 闻言,罗颂倒是惊讶了,停下手上的笔,“那还真是稀奇了。” “之前忙着和哪个国家做贸易来着,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见不到他人。”秦珍羽夹着眉头,“不过也可能也是我自己太久没在家里了,所以觉得新奇吧。” “想不明白。”秦珍羽一个翻身,重新平躺在被子上,换了个话题,“刚刚看你那小姐姐的窗户没亮灯,她不在家吗?” “她周六一般都在荣岗的亲戚那。” 秦珍羽发出桀桀桀的怪笑,“你连这都知道,你俩现在什么进展?” “哪有‘我俩’,只有‘我’在推进度。”罗颂轻叹一声,将视线从iPad上移向窗外,手飞快地转弄着笔,“不过相处得挺好的。除了你以外,每天都在联系的人还有她。” “那你俩明天还一起吃饭吗?”秦珍羽侧着头问。 “吃啊。”罗颂将笔转成花,“每个礼拜就能见这一次。” “还‘就一次’,这种小火慢炖才最能出味,你就偷着乐吧。”秦珍羽咂咂嘴“不说了,咱们今晚看什么?” “你决定。”罗颂收起画笔,起身走向门口,“我下去拿柠檬茶。” 最后,两人在低配版家庭影院里看了一晚上《唐顿庄园》,没办法,谁让这剧有整整六季呢。 罗颂的生活规律又平稳,规律到宋文丽已经接受每周见女儿的时间只有两天不到。 为此,她还暗戳戳地伤心了好几回,嘴上嘟囔着鸟儿长大要离巢,感伤着女儿长大了就不像小时候那么亲近她了。 有次碰巧罗志远也在一旁,听到妻子这样说,他有些无措,连搁在茶几上的脚都悄悄地挪到地板上了,搓着手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但难过不到两分钟,宋文丽又挂了高兴的表情,骄傲道也没几个孩子能像罗颂这样每个月负责自己生活费,不找家里要钱的。 罗志远赶忙开口附和,宋文丽也就高高兴兴地把愁绪翻了页。 但他也不全是为了妻子而附和,罗志远同样为孩子自豪。 虽然他的骄傲在罗颂面前不显分毫,但在他三不五时装作不经意地说出这事后,现在罗志远的每个工友都知道他有个自食其力的高材生女儿了。 日子就这样悄悄然地安静流淌着。 杨梦一这两日的工作强度骤减,她有些困惑,又担心是不是自己漏了些什么,于是凑到加维旁边问了一嘴。 加维扶了扶装饰用的平光大框眼镜,“你自己看看日期,都快到圣诞节了,人家德国人不得过年啊。” 杨梦一这才注意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实习差不多一个月了。 加维继续道:“别的小组不好说,但是我们这个项目大概会有四五天的空闲期,只需要盯着这边的场地和设计就行了。” 杨梦一瞅了眼加维桌上的日历,发现今年的圣诞节竟恰好是周五。 “你圣诞怎么过?”加维吸了一口桌上的冰美式。 “没安排。”杨梦一摇摇头,“你呢?” 加维翘起二郎腿,眯着眼睛,笑得有些邪恶,“吃顿圣诞特供大餐。”说完,还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杨梦一闭口不问“大餐”的具体细节,她太清楚加维这样的骚包是什么话都能倒出来的,总归是那些黄色废料罢了。 见她这样不知趣,加维切了一声,用眼神控诉她的无聊,便转回身子看电脑去了。 杨梦一轻笑一声,也坐正了身子。 圣诞节这个节日,还是她来到祁大后才真正有所接触的,外语学院总会对这个日子尤其看重。 但即使再看重,实际上的庆祝活动也乏善可陈,就像把圣诞节塞进了春节的套子里,照抄了张灯结彩的布置,多少有种只是为了做些表面功夫的味道了。 而在杨梦一的家乡,那样的小地方是更不兴过洋节的,直到她高中的时候,圣诞节才被少男少女为了告白而逐渐炒热。 圣诞节当天,办公室的同事大多都是明显精心打扮过一番的。 既是周五,又是圣诞,大家其实都无心工作。 十点半到办公室后,大家泡泡咖啡、上上厕所,拖拖拉拉地就到了十二点,便吃饭去了。 午休的时候,熄了灯的办公室里也不似往日一般安静,总有人稀稀拉拉地小声讲话,聊兴奋了,甚至还会嗤嗤笑出声。 杨梦一趴在桌上,也根本睡不着,她甚至还听到斜后方有人兴奋地说自己今晚要转三个场。 一点半时,丙丁啪一声开了灯,原本刻意压抑的嗡嗡交谈声,霎时涌上了好几个分贝。 终于,有平日里就胆大的女孩子,拦住丙丁。 “亲爱的总监,”女孩停顿片刻,眨巴眨巴眼睛,用大家都听得到的音量问:“或许我们今天有机会早点下班吗?” 说完,女孩双手抱拳做祈祷状,抿着嘴吧期待地望着他。 周围同事见状,忙跟着抱拳,眼里挤满了夸张的恳求。 丙丁耐不住大伙的哀求,竟还真去了最里头老板的办公室那敲门,得到应允后进了屋。 众人眼巴巴地望着老板的办公室,久旱盼甘霖一般地翘首期盼。 终于,丙丁从房间里出来了,但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已经让人猜到了结果。 他从老板的办公室走回人群中,叹气道:“老板说,晚上不能早下班。” 没等大家做出反应,又换了个欢快的语调,语速极快地说:“因为两点半就能走了!” 众人愣了一瞬,而后不约而同地惊声欢呼,更有人大声喊“谢谢老板”。 空气里一时间充满了快乐的味道。 丙丁在排山倒海的热闹中,忙不迭地拉大嗓门提醒,“这一个小时就是给大家处理手上的工作的,该做的得做好!” 大家喜气洋洋地应了。 杨梦一在惊讶过后,也跟着鼓起掌,并且感谢那位身先士卒、冲锋在前的女同事。 第40章 她完全无暇思考,杨梦一是否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此时此刻, 罗颂正在上课,形势与政策是下午的唯一一节课。 刚上课没多久,她就收到何妈妈发来的消息, 说今晚难得先生不用加班,想和孩子一起出去吃个饭, 感受一下圣诞氛围, 让孩子高兴高兴, 所以今晚的家教停一次,也很抱歉这么临时地通知她。 罗颂回说没事, 祝他们过个快乐的圣诞节。 回完消息, 罗颂有片刻的走神。 和杨梦一不一样, 罗颂早就知道今天是圣诞节,前几天刘诗淇就说了今天下午她得翘课,因为买了去男朋友学校的车票,她打算给对方一个圣诞惊喜。 但这样一来, 罗颂的圣诞夜就空出来了,虽然往年她对这个节日也不感冒, 但是今年不一样, 她可以以此为借口,约杨梦一一起吃饭了。 不过,约得临时,也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她,毕竟平时也不会在周五晚上约饭。 但这样难得的机会千载难逢,罗颂决定大胆出击。 她点开杨梦一的聊天框, 打打删删, 话还没编辑完,手机就震了一震, 页面上也多了一条新消息。 11:今晚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罗颂的手定住了,脸上泛满了笑意,心脏越来越密集的咚咚声再次清晰无比地传进耳朵里,击在耳膜上,带起一阵又一阵地鼓声。 这是一种心有灵犀的隐秘的快乐。 罗颂删掉文字,回了个快乐小狗一蹦三尺高的表情包。 11:那我去祁大找你吧,我两点半就下班了。去到祁大大概三点多吧。 LAW:【OK.jpg】我第1节 也有课,三点半下课,在一教。 接下来的时间里,罗颂的兴奋言溢于表,抄个笔记字迹都能飞上天。 就连坐在旁边偷偷化妆的李玲娇都忍不住好几次歪头看她,随后又用手肘怼了怼刘京溪,扬扬下巴示意她看,再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 刘京溪只能把手一摊,耸耸肩膀,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两点半一到,有的人抓起了包就走,剩下的人虽然没有这么猴急,却也是关机起身一气呵成。 杨梦一收拾着桌面,因为时间充裕,所以她也不急,整个人看起来优哉游哉的。 待她提起包要走了,加维反倒滑着椅子过来,拉住杨梦一的包,有些嗲气地让她陪自己等人,不然太无聊了。 杨梦一不着急走,便也顺从地坐下。 加维是个傲娇gay,人物性格之明显让杨梦一在刚来的那天就认识到了。 “你今晚真没什么安排?”加维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地问。 “有安排了。”杨梦一也放松地坐着。 加维地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去干嘛?” 杨梦一一看对方的样子就知道他脑子里又装上了黄色滤镜,白了他一眼,笑道:“吃个饭而已。” 加维切一声,失了兴趣。 “你朋友什么时候来?”杨梦一看向门口,此时办公室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快了,”加维撅着嘴,“提前下班得通知来得太突然了,他得请假后才能来找我。” 说罢,他又整了整自己的领结,问:“我今天这样穿还可以吧。” 加维今天穿了件深棕色格纹的背带西装裤,里头一件熨得平整的白衬衫,搭配了同款格纹领结。脚上是一双圆头亮面皮鞋,看起来就像动画* 片里的小匹诺曹。 杨梦一上下扫视一遍,微微浅笑,“很可爱。” 加维心满意足地抹了抹衣袖上的褶皱。 约莫十五分钟后,加维的朋友终于出现在了门口。 杨梦一一眼就认出对方的主要原因是,对方打扮得像个加大版的匹诺曹,情侣装简直不要太招摇。 一见来人,加维立即兴高采烈地和杨梦一道别,一秒都不愿耽搁,大步迈向男人,走到门口了才回头,悄悄甩给她一个电力十足的wink,又和男人肩并着肩走了。 杨梦一:……呵,男人。 杨梦一看了眼时间,现在出门可能刚刚好赶在罗颂下课的时候到祁大,于是不再耽误,出门走向地铁站。 从公司到祁大要二十多分钟,因为还在上班时间,所以地铁站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 出了地铁站后,外头吹来的风已经暗含冬日特有的冷意了,杨梦一裹紧了外套往学校里走。 学校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为节日而有任何改变 学校的圣诞节气氛大概都吹到了周边的小酒店里,今天无论哪个酒店都肯定是满房的。 杨梦一路过食堂,食堂边上的小卖部笨拙地蹭着节日热点,但是大概也不愿意花钱做物料,只用白色油漆笔在红色大卡纸上写了个“Merry Christmas”,再配上几个看起来就很廉价的圣诞袜和铃铛就完事了,有点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幽默。 杨梦一正看着呢,突然一阵铃声传来,她才想起时间紧迫,便不再分心,赶忙往一教走去。 可偏偏一教是离地铁站最远的教学楼,它也是祁大最早的两栋教学楼之一,走得她心生着急。 杨梦一以为的下课铃,其实是上课铃。 罗颂原本在教室里,但第2节 课的学生陆陆续续到了,她也不好在位子上干坐着,便干脆走到一教大门去。 罗颂低着头看手机,正欲给杨梦一发微信,肩膀忽然被轻轻地拍了拍,她以为是杨梦一,欣喜地转身,低头却发现是自己的同班同学。 罗颂笑意中的肆意像退潮一般,迅速退到名为礼貌的界限内。 来人名叫方允真,和罗颂交集不多,除了课堂以外,就只在宿舍走廊里碰到过几回。 罗颂原以为对方只是看到自己,出于礼貌打声招呼,于是便率先客套笑道:“还没走呢?” 方允真点点头,秀丽白净的脸上微微泛起红霞,双手紧紧捏着一个礼品袋的提手,显得很有些紧张。 罗颂不解,但也还是关心一句:“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方允真支支吾吾的,最后干脆直接将精美的礼品袋塞到罗颂怀中,飞快地说:“罗颂!圣诞快乐!” 罗颂猝不及防被塞了个东西,错愕之余,还有些惊奇,没想到今天竟有人特地给自己送礼物。 谁知,罗颂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紧接着的词震得天灵盖都要蹦起来。 “我还想和你说,”方允真捏着衣服下摆,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咽了口口水,“我喜欢你!” 罗颂仍在惊愕中,但上半身已下意识地微微后倾,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回答。 但方允真太紧张了,告白的话刚说出口,视线立马就垂到了地面,只嘴上仍说着话。 “我知道今天这样可能有些太突然了,但是我还是想和你说,我喜欢你,罗颂。” 罗颂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缓和了语气,柔声道:“谢谢你,方允真。” “谢谢你喜欢我,”她脸上的笑意渐深,那是对她人喜欢自己的真心的感谢,但话语却是拒绝:“但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只是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 听到罗颂的声音,方允真抬眼看向她,甫一对视上,脸便红透了,那红像是从衣领下方蔓延出来似的,迅速地侵染了她白嫩的脖子和耳朵。 罗颂的拒绝在方允真的意料之内,但她鼓起勇气来告白,也是必然幻想过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会被接受。 于是,她仍旧为这早有预料的拒绝而伤心。 难过挤占了她的心房,方允真渐渐从紧张与激动中脱离。 即便罗颂的声音温柔,笑意和缓,但在肾上腺激素退却后,方允真依旧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到尴尬。 罗颂看对方的脸在各种颜色渐变换,就知道对方现在心绪澎湃,也知道方允真此时必然有些难为情。 她想了想,褪下右肩上的书包带,把书包甩到胸前,又将礼品袋提手穿过左手手腕,拉开书包拉链,在里头翻找着。 片刻后,罗颂从书里翻出了那枚自己做的叶脉书签,递给了方允真。 “抱歉,我没有带什么礼物在身上,如果你不嫌弃,收下这枚书签吧,我自己做的。”她脸上的笑容里掺了些歉意,但很快隐藏起来,“我还想说,你比我勇敢。” 罗颂的笑颜与话语,令方允真也渐渐放松下来,她最后也不知自己还说了什么,就糊里糊涂、脸红心热地捧着书签走了。 罗颂目送着对方远去,稍稍转头就看到杨梦一从一教里向自己走来。 一教作为最老的教学楼,是沿用上个世纪极致对称的楼宇设计,一条长廊贯穿大楼,长廊两侧是教室,而两端则是正门与后门。 杨梦一赶时间,那的确是从大楼中穿过最快速。 瞧见杨梦一,罗颂的第一反应竟是莫名其妙的心虚,她快速将手腕上的袋子褪下,折好放进书包里。 杨梦一走到她面前的时候,罗颂正佯装自然地拉上书包链子,见对方面色如常,她才稍稍松了口气,又很快高兴起来。 但也正因为罗颂的大脑被心虚占领,所以她完全无暇思考,杨梦一是否听到了她们的对话。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雅芯跟你联系了吗?” 杨梦一不仅听了, 甚至可以说是听完了全程。 当意识到那是有人正在向罗颂告白时,杨梦一已经走到门口了,只是因为她们并没有站大门正前方, 所以也没人注意到还有第三个人在现场。 那会她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听下去,但走也不是, 退也不妥, 更何况自己心底也有隐隐的好奇。 于是, 杨梦一稍稍降低道德底线,听了一回墙角。 直到那女孩走了, 她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装作刚到的样子走向罗颂, 而罗颂也什么都没有察觉。 下午四点,是个尴尬的时间,肚子不饱不饿,这会儿就吃饭的话, 多少有些勉强。 两人商量着,打算去学校附近的商场逛逛。 购物中心里的圣诞氛围浓厚, 除开每个门店都有的小彩条彩纸和圣诞树, 一进大门还有个巨型的圣诞装置,是圣诞老人拉麋鹿蜿蜒旋转而上。 装置占据了商场中间的空地,有三层楼高,虽然没什么新意,但伴着喜庆的圣诞乐,还是成功地让消费者有种快乐之感。 店员是最希望顾客的欢喜能驱动购买行为的人了, 他们站在店内, 满脸微笑地望着来往顾客。 罗颂和杨梦一原也没有什么想买的,干脆直接往西西弗书店走去。 她俩在店里慢悠悠地走着, 在文创区里摸摸玩玩。 杨梦一被一个透明彩色珐琅的冰箱贴吸引,它是拱门状的,上头是七彩的玫瑰花窗,光线能穿过薄薄的珐琅,映出七彩的光影。 杨梦一将它举起来对着店里的射灯,眯着眼看了又看,觉得很有趣。 罗颂在她正打算将手里的玩意放回去时接了过来,对她晃晃手上的冰箱贴,“喜欢吗?” “只是觉得还挺好看的而已。”杨梦一笑笑。 “今天圣诞节,那这就是我送你的圣诞礼物了。”罗颂粲然一笑。 杨梦一连忙拒绝,说自己只是看看,而且买回家去也没有什么用。 “总要允许生活中有无用但美丽的东西存在吧。”罗颂挑眉。 “那谢谢啦。”杨梦一知道罗颂今日定是要买下这枚冰箱贴的,也不再推辞,“你也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我也送你一件圣诞礼物好了。” 罗颂摇摇头,“我们何必一定要礼尚往来呢。” 罗颂拿着冰箱贴,率先去结了账,省得拖久了,杨梦一的推辞又要二次返场。 西西弗的定价确实偏高,这枚冰箱贴就要八十八元,这让杨梦一很不好意思,她自己也不会轻易买这样的东西。 但她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接过对方递来的冰箱贴,真诚道谢。 两人各自挑了一本书,杨梦一想着要不要去咖啡区内点杯饮料坐下,但罗颂拉着她找了个不妨碍人的角落,眼里是狡黠的笑意,说:“你试过坐在地板上看书吗?” 杨梦一轻笑出声,她何止试过,读书时,她总会周末时,曲着腿坐在楼梯上,看书写作业,那里可比这脏多了。 那时候她最讨厌冬天,不仅冷得握笔的手僵硬,连太阳也早早下山,逼得她早早回到那间乌烟瘴气、粗言秽语不断的棋牌室里。 她家就在棋牌室里。 这些记忆在她脑子里掠过,但并不会影响她的情绪。 杨梦一干脆利落地转身坐下,还轻轻点了点旁边的位子,“来吗?” 罗颂扬唇笑笑,顺从地坐到她身旁。 两个人挨得不远不近,但书店里自有一股舒畅且流动的烂漫氛围,让她们觉得自己似乎在做什么很亲密的事情。 杨梦一很喜欢这样闲适自在的感觉,稍稍偏过头,看到罗颂的嘴角似乎正微微翘起,也不自觉跟着展颜。 两人不再说话,倒是真的看起了书。 大半个钟后,还是地板的凉意让她们站了起来。 看了眼时间,这会儿去吃饭刚刚好。 她们走出书店,这会儿商场里的人流明显大了。 有的人下班早,早早地就过来了。 手挽手肩靠肩的情侣不在少数,路过维密的时候,还能看到有女孩子在里面挑选内衣和香水,男人站在一旁,宠溺地望着妍丽的女友。 出了门,两人决定去吃学校西门外的“强哥猪肚鸡”。 这家猪肚鸡物美价廉,人均六十就能吃得肚子饱饱,很受祁大学生的欢迎,是学长学姐们会写进新生攻略里的老店。 她们到店的时候是五点半,店里客人不少,想来再晚一点,这里就开始排长队了。 点了招牌猪肚鸡,又加了竹笙、珍珠马蹄和宽面,两人被锅子蒸起的香味诱得心急起来,待东西一熟就忙掀盖开吃。 正啃着鸡脖子,罗颂就听杨梦一说:“问你个问题。” 罗颂抬眼示意对方继续说。 “你喜欢怎样的人?”杨梦一夹起一块竹笙,望着罗颂。 罗颂很惊讶,实在是今天喜欢不喜欢这个话题的出现频率太高了,“怎么突然这样问?” “忽然有些好奇而已。”杨梦一很坦然,就像这真的只是一个一时兴起的疑惑,和“你今天吃了吗”没有区别。 罗颂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思考片刻,随后望着杨梦一的眼睛,“我喜欢……让我心动得毫无理由、蛮不讲理的人。” 杨梦一刚想这说了等于没说,就听到罗颂反问:“你呢?” 杨梦一咬着筷子,也认真地思考着,半晌后诚实道:“我想不到,可能是让我觉得有安全感的人?” 话音落下后,两人奇异又默契地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只是各自都把对方的答案反复想了又想。 杨梦一虽然觉得罗颂的回答言之无物,但还是细细地思忖着她喜欢的人可能是谁,毕竟她下午拒绝那女孩时,话里听起来并没有敷衍之意,想来的确是有心仪之人了。 只是她对罗颂的圈子也并不很了解,这么久以来,她也只知道罗颂的一个朋友而已。 而罗颂则是在想杨梦一口中的安全感,包含了什么,若只是感情上的忠诚,那未免有些太轻易了。 罗颂将这个疑惑塞到脑子里,准备回家后细细研究。 忽地,她的心中微动,状似不经意地问:“对了,你最近看什么电影了吗……上次说的《自梳》看了吗?” 杨梦一正欲回答,肘边的手机忽然响起铃声,她低头一看,是一串数字,见是陌生号码,她便挂了。 但这号码的主人锲而不舍地继续打来,杨梦一最终还是接起了电话。 “一一吗?我是阿文。”阿文的语速因为紧张而加快,全然不复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慵懒样子,“雅芯跟你联系了吗?” “芯姐吗?”杨梦一坐直了身子,“没有啊,怎么了?” 阿文尽可能将声音放得平缓,但语气里的焦急却难掩半分,“她下午在群里签了到,但是现在都没有出现。打她电话没人接,发消息也没回。” 阿文深吸一口气,“我这里走不开,你现在方便去找一下她吗?” “你把芯姐地址给我,”杨梦一放下筷子,语气冷肃起来,“我现在去。” 两人不再多言,挂了电话后,阿文很快发来一串地址,杨梦一也芯姐打了好几个电话,但都无人接听。 杨梦一的脸色仿佛凝固了,心底渐渐涌起不祥的惧意。 罗颂自对方语气变调时就看过去了,见杨梦一面色难看地站起来道歉,说自己要先走了,她也跟着站起来。 哪怕杨梦一的慌乱被习惯性地掩藏,但罗颂还是看出来了,她也跟着站起身来,拉住对方的手腕。 “没事的,我陪你去吧。”罗颂放低了声音,语气平缓。 或许是罗颂的声音有安抚人心的魔力,又或者是她的手掌大而温暖,杨梦一竟在那瞬间稍稍冷静下来。 “我要去荣岗,你要是不方便也没事的,我自己去。” 尽管她的内心其实很渴望旁人的安慰,但杨梦一还是这样说出了口。 “没事,”罗颂背起包,“我先去埋单,你等我一下。” 杨梦一点点头。 走到路边,杨梦一顾不上省钱不省钱,直接招手拦了辆的士,报上阿文给的地址。 从祁大到楼东街原只要半个小时的车程,可今天过节,周五的晚高峰又还没过去,她们硬是坐了一个小时才到目的地。 等待的时间越长,杨梦一的心里越忐忑,窗外交错的车灯也让她倍感心烦。 罗颂侧头看向她有些苍白的脸,手比脑快,包住了杨梦一缩在身旁的拳头。 突如其来的暖意打断了杨梦一的忧思,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随后朝罗颂露出一个干瘪的笑容,示意她放心。 但罗颂并不因此放下心来,杨梦一的手凉透了,但她也不好一直握着,只微微用力捏了两下,就松手了。 循着阿文给的地址,两人到了大厦的1501室。 走廊很长,装的是感应灯,只有有人经过时才会发出微弱的亮光,更多的时候,它像一条沉默而绵长的黑蛇,让人生出不安。 她们快步走到芯姐家门口,杨梦一“叩叩叩”敲了敲,见无人应答,杨梦一敲门的动作越发急躁。 她望向罗颂,此时唯一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眼里带着些不自知的哀求与无助。 “没事的,”罗颂沉声道,“我来吧。” 她也敲了敲门,“有人吗?” 随后,罗颂试探着拧了拧门把手,“咔哒”一声,门竟开了。 罗颂心头一跳,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预兆,只转头对杨梦一说,“我先进去看看,你等我一下。” 杨梦一不住地点头。 罗颂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将门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小心地探身进去。 进门的那一刹那,血腥气逃窜一般涌进罗颂的鼻腔中,她心道不好,却也只能向前。 “吧嗒”一声按下墙边开关后,看着室内的景象,饶是一向胆大镇定的她,也起了一身鸡皮。 第42章 床上的人衣服被血浸透了,头发胡乱纠成一团,脸像被打翻的调色盘,能看出化过妆的痕迹,只是被血和泪水覆盖了。 “梦一, ”这是罗颂第一次这样称呼杨梦一,却是在这样的状况下,而她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 听到杨梦一小声地应了, 继而感受到她想要推门而进的动作,罗颂立刻一把回身撑住门, 强行按耐住心中的惊惧, 缓声道:“梦一, 你听我说。” “你现在下一楼,打电话叫救护车和报警。”罗颂深吸一口气, “然后你就到街口等, 这栋楼不太好找, 你去给医护人员带路。” 外头一片沉默,罗颂低声催促道:“你现在就去,快。” 杨梦一终于开口,气息索索的, 声音里有细微的颤抖,“好……好, 我知道了。”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远, 罗颂才壮起胆子,拿起门边的灭火器,紧张而又迅速查看了卫生间和床底,确屋里没有其他人后,才松一口气。 屋子里很乱,看起来是有人在里面打斗了一番, 女人侧趴在地板上, 衣衫缭乱,头发披散着, 有血以她身体为中心向四处蔓延。 罗颂慢慢靠近她,在一步之外,停下脚步,身子微微前倾,凝神盯着地上的女人。 周围的一片死寂带给罗颂巨大的压迫感,她一刻也不敢眨眼,定定凝视着。 终于,她捕捉到对方身体极其细微的起伏,才像溺水之人喘过气来一般长长吐了口气,但女人的呼吸太过微弱,罗颂很快又回到紧张之中。 无论是出于对现场的保护,还是避免对女人造成二次伤害,罗颂都知道此刻不能盲目地将对方翻过身来。 她就像举着一根燃着的细蜡烛走在风中,只能小心翼翼地用手护着火苗,心中祈求着它不要熄灭。 终于,罗颂隐约听见楼下有“哔卟哔卟”的声音传来,没过一会儿,警笛的声音也渐渐靠近。 罗颂走到门口,当看到医护人员的时候,远远地就大喊“这里”,才终于卸下力来。 接下来的一切就很混乱了。 担架、对讲机、氧气筒、警察,所有的东西像被胡乱塞到了破壁机里似的,发出混沌的巨响。 罗颂站在一旁,像台球桌上的一颗圆球,被嘭铃乓啷地撞击着,只余紧张和迷茫。 有一位警察注意到门外站着的她,上前接过了罗颂手中的灭火器。 这个举动仿佛是罗颂身体的开关键,她突然地出声:“我碰过门把手和灭火器,走进卫生间过,也趴到地上查看过床底,希望不会对你们的工作造成困扰。” “不会,你很棒了。”这位警察看起来和罗志远岁数相近,经验老到如他,哪里看不出罗颂冷静之下是惊魂未定,便陪着她下了楼。 一楼大厅外,是被封锁线挡着的好奇的群众,正盯着里头七嘴八舌地小声猜测着。 大厅内,杨梦一抱着自己的手臂,眼睛直直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待看到罗颂从电梯里出来时,她才终于动了动。 没等她问什么,另一台电梯“叮”地一声,医护人员们紧张地举着氧气瓶,推着芯姐而出。 床上的人衣服被血浸透了,头发胡乱纠成一团,脸像被打翻的调色盘,能看出化过妆的痕迹,只是被血和泪水覆盖了。 芯姐皮肤上干涸的血渍像**里魔鬼的诅咒,惊得外头围观的群众本嘈杂的议论声被生生压了下去,仿佛大点声就会招致魔鬼的侧目。 杨梦一的视线呆呆地随着芯姐而去,她像被突然掐住了脖子,所有的话都堵在胸腔,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还是罗颂牵住了她的手,杨梦一的视线才怔忪着移到对方脸上。 “救护车可以跟两个人,”罗颂轻声说,“快跟上吧。” 杨梦一觉得自己像具提线木偶,木偶师打个响指,她便瞬间到了医院,中间发生的一切都像在做梦。 待她从怔愣中回神,她们已经在手术室外了。 她们坐在等候区里,椅子又冷又硬,鼻间充斥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 “梦一,你可能需要先给嘱咐你去找人的那位报一下消息,”罗颂再次握住杨梦一的手,叹了口气,“要不你把手机给我,我帮你打。” “四个一,”杨梦一白着脸,将手机递给罗颂,“密码是四个一。” 罗颂走到楼梯间,打开手机,在通话记录里翻找着,找到排在110和120之前的那通记录,拨了过去。 对面很快接起了电话,罗颂平缓地将情况简述了一番,最后说她们正在荣岗第二人民医院。 电话里的年轻男人久久不言,罗颂试探着“喂”了一声,对方的声音才像从地底深处被抽上来一般,压抑着说:“好,我知道了,谢谢。” 挂了电话,罗颂又给妈妈也打了个电话,说明天才回家。 电话那头的宋文丽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问怎么了。 罗颂自然不能说自己此刻正在医院,于是撒了个小谎,说是家教后太饿,就和寝室里的两个外地室友一起出去吃饭,结果耽误了时间,干脆明天再回。 宋文丽这才稍稍放心,叮嘱了几句后就挂了电话。 罗颂回到位子上,将手机给回杨梦一,但她接过手机后,却站起身来,说自己要去小卖部买水。 罗颂知道她此刻心情复杂,便只点点头。 杨梦一慢慢地走到医院大门口外的小卖部里,除了两瓶矿泉水外,还拿了包烟和打火机。 烟是芯姐一直抽的那款细南京,其实杨梦一不太喜欢这款烟,甚至可以说,抽烟不是她的消遣。 最初沾上香烟,还是为了逼自己习惯香烟味,不然在KTV里憋着太难受了。 她是抱着钻研的态度抽上了人生中第一支烟。 后来,她大多是在紧张或疲劳的时候,才会抽烟。 此刻,杨梦一在医院楼下的亭子里静坐着,不知不觉中,地上烟蒂都有四五个了。 杨梦一实在离开太久了,罗颂渐渐担心起来,下楼去寻,一眼就看到了亭子里若隐若现的点点星火。 罗颂叹了口气,踱步至杨梦一跟前。 杨梦一早听到对方走来的动静,但却依然没动,只是拿烟的手一直在抖。 罗颂看着满地的烟头,默然半晌,叹了口气,伸手拿过将杨梦一手里的烟,扔到地上用脚碾灭。 随后,她又弯腰将地上的烟头全部捡起,扔到垃圾桶里,再回到杨梦一身旁。 如果杨梦一此刻抬头和罗颂对视,就会看到对方眼里的心疼比夜色还浓,几乎化为实质。 几番挣扎后,罗颂还是遵从内心,向前一小步,轻轻地环住对方的脑袋,靠在自己身上。 杨梦一没有挣扎,像一只刚出生骨头软软的小狗,她的脸埋在罗颂小腹上。 罗颂穿着的卫衣材质并不柔软,压上去,杨梦一甚至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疼。 过了一会儿,杨梦一也抬起手,环抱住罗颂的腰,但依然一言不发。 两人一站一坐,默不作声,像是被月光映照后石化的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杨梦一终于觉得自己暖起来了,像是极夜之地终于迎来太阳升起。 杨梦一能感觉到罗颂的手仍在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自己背,像是哄小孩子那样。 她甚至有些不舍得起身了。 杨梦一的惊惧,并不只因为芯姐的遭遇,更多的,是被伤痕与血液刺激而又被翻起的往事。 但可笑的是,她甚至都不记得,那个打得自己头破血流的男人是杜银凤的哪一个男友了。 关于那个下午最深刻的印象,除了四肢百骸无处不在的疼痛以外,还有窗外一片红的天。 是脑袋上破了一个口,血液缓慢却不停歇地涓涓流出,染进眼睛里,染红了世界。 时间来到凌晨三点,芯姐还在手术中,而阿文也终于来了。 他大步跑进等候区里,身上还带着缕缕金玉宫里灯红酒绿之气。 “怎么样,”十二月的冷天,阿文却跑出了一身的汗。 杨梦一朝手术室方向抬了抬下巴,“还在里面。” 闻言,阿文喉咙里呜咽一声,颓然地滑坐到椅子上。 有听笑说,做他们这行的,要是跟小姐相爱了,那跟龟公爱上老鸨是一个概念的笑话。 古往今来,这样的故事往往都是不得善了的,许是创作者唾弃这样肮脏的主角,总不愿施舍他们一场欢喜团圆。 其实雅芯甚至都还没有接受他,但他此刻依然如喝了穿肠毒药一般痛苦,他在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的时候就应该去她家查看的。 阿文无法自控地将对方在手术室中生死未卜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但哪怕回到下午刚有所察觉的时候,他也断不可能放下手里的工作,不管不顾地跑去找她。 他们这群人,说得好听的叫领班,手底下有一群人,说得不好听也就是上面人眼里的蝼蚁。 圣诞夜这样赚大钱的日子,若是因为他的失责而惹上面人的不高兴了,不用等他自己不干,怕早被人干死了。 等待区里像被抽走了空气后,进入真空状态一般,无人出声。 快五点的时候,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阿文的反应极快,猛地站起身来。 声响惊到了罗颂和杨梦一,两人也跟着小跑到手术室门口。 芯姐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身上插着管子,由医护人员推出来。 医生说,手术挺成功的,但接下来还要在重症监护病房里呆一晚,观察情况。 紧随其后的护士让他们回家休整一下再过来,在ICU里,也用不着家属陪同,进了普通病房后才需要有人看护。 三人这才放下心来,但阿文还是跟去了ICU,杨梦一和罗颂两人折腾了一晚,便决定先行离开。 第43章 周日临近中午时,阿文的电话便来了,说芯姐醒了。 此时地铁距离首班地铁开始运营还有十几分钟, 而最近的地铁站离医院不过百米。 冬日里天亮得晚,这会儿天还是黑沉沉的,但地铁口已经有摊贩早早地支起了炉架, 做起了生意。 两人站在医院大门处,杨梦一的声音和神情一样, 疲惫至极, 但还是对罗颂露出一个柔婉的浅笑, “罗颂,谢谢你。” “没事, ”罗颂也抿嘴一笑, “你要回龙西吗?” 杨梦一踟躇道:“我就不回去了, 去荣岗亲戚家住,要是这里有事,我来也方便点。” “那你打个车走吧,累了一晚上了。” 杨梦一点点头, “那你先去地铁站吧,你也累了吧。” “等你上车了我再走, ”罗颂一脸赖皮样, 双手插进卫衣前的大兜里,以示自己的决心。 杨梦一终于被她逗笑了,尽管只是轻轻的笑意,但也很难得。 她随手拦了辆计程车,上了车后摇下车窗,跟罗颂挥挥手。 罗颂半弯着身子, 脸上带着随和的笑意, “到了跟我说一声。” 杨梦一应好。 待车驶远了,罗颂才慢悠悠地往地铁站走去。 她边走边想, 熬了一晚上,自己竟也不累,当真是神奇。 结果等车来的那十几分钟里,被压抑久了的困意铺天盖地涌来,罗颂站着都快睡着了。 上了车,坐在空旷无人的车厢内,罗颂的脑袋一点一点的,仿佛小鸡啄米。 怕坐过站的她,戴上耳机后,点开高德地图,开启了到站提示,这才没有错过转线。 下了地铁站,罗颂的脑袋里嗡嗡作响,终于大亮的天色竟让她有些晕乎,平时矫健的腿脚都有些不听使唤的感觉。 罗颂迷迷糊糊地回到家里,开门的声音把还没起床的老妈都惊醒了,但她现在没有精力应对宋文丽的提问,胡乱诹了几句就上楼了。 但每日洗澡是刻在每个广南人基因里的,于是尽管已经困得背九九乘法表都困难了,罗颂还是去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睡衣裤。 出来时,还不忘在手机里跟杨梦一报备一声自己到家的消息,这才上床补觉。 而杨梦一,十分钟的车程就到了萍姐家。 但她开门的声音也吵醒了萍姐,尽管萍姐总说是现在觉浅了才容易醒,她依然觉得很不好意思。 杨梦一显然比罗颂更适应这种颠倒的作息,她清醒地洗了个澡,准备进房睡觉前,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小口啜饮着。 而这时候,萍姐已经洗漱完,换好衣服,准备去菜市场了。 正在厨房拿环保购物袋的她,见到杨梦一,犹豫几秒,还是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杨梦一举着玻璃杯,缓缓吐了口浊气,看向萍姐,“你还记得我在星天地上班认识一个叫芯姐的前辈吗” 萍姐颔首。 “她出事了,受了很严重的伤,做了一晚上的手术,现在在医院重症病房里。” 萍姐惊讶地瞪大双眼,很快回过神来,又有些唏嘘,也只说让杨梦一好好休息,要是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可以开口。 “嗯,谢谢萍姐。”杨梦一点点头,“但应该也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也是。” 萍姐没有再说什么,拿上袋子出门了。 两个人这一觉都睡到了下午两三点。 罗颂醒来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好一会儿后才逐渐清明。 起床拉开窗帘,外面的天有些阴沉。 罗颂去卫生间简单洗脸刷牙后,趿着拖鞋下楼。 见女儿下来,宋文丽说:“哟,醒啦。” 罗颂自知理亏,喝了杯温水后乖乖坐到沙发上。 宋文丽满腹的话,最后竟先憋了句“要不要吃点东西”出来。 罗颂乖巧点头,眨着有些肿的眼睛望着宋文丽。 宋文丽哼一声,还是先进厨房里拿出热在锅上的包子,待罗颂吃上后,才终于问到:“昨晚怎么了?怎么今天这么早回来?” 罗颂事先没有想好任何说辞,但昨晚的事又的确无法跟妈妈全盘托出,便只能再扯一个谎来圆谎。 “昨晚吃完宵夜后,大家都很精神。想着是圣诞夜,搞些活动来玩玩,所以就一起去了海边。”罗颂斟酌着说。 说完,她还小心翼翼地瞄了眼妈妈的表情。 甭管宋文丽信不信,但几个女生但半夜跑去海滩这事在她看来也不安全,“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呢!” 宋文丽叹口气,“怎么越* 大越爱胡闹呢你。” 罗颂不敢说话,但幸好妈妈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告诫她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了。 罗颂点头如小鸡啄米。 晚上吃饭的时候,罗志远也在家,宋文丽又将这事拎上饭桌。 罗颂低头扒饭,罗志远看看女儿又瞄瞄妻子,再次出来当和事佬,吃了宋文丽好大一个白眼。 远在荣岗的杨梦一就没有这么多关卡了,醒来后,她打开手机,阿文没发消息,想来芯姐还没醒。 萍姐几个小时前倒是发了几条微信来,说让她今天在家好好休息,不要下店里了。 杨梦一长呼一口气,熄了手机,起床洗漱去了。 阿文说过,他会处理好芯姐的事,有新消息也会告诉杨梦一,让她不必担心。 杨梦一也知道,照现在阿文对芯姐的上心程度,大抵恨不得亲力亲为、掏心掏肺。 于是周六一天,杨梦一即使没去医院,她也并不很担心。 而周日临近中午时,阿文的电话便来了,说芯姐醒了,只是人并不十分清醒,说话也费力,问她要不要来医院看看。 挂了电话后,杨梦一顾不得手上做了一半的饭菜,拿出保温饭盒,盛满熬了一上午的鸡汤,还装了不少鸡肉,但她也知道,这东西芯姐是吃不了的,只是给阿文补补体力而已。 扣上饭盒盖子后,她匆匆脱下围裙洗干净手,套上外套出门了,下楼时拐进发廊里和萍姐说了声后,打车直奔医院去。 芯姐住在双人病房里,但另一张床空着,也和单人病房没差了。 杨梦一进门的时候,阿文和衣在空床上睡着。 这两天,他忙前忙后,像高速运转的陀螺,但到底是凡胎**,眼下的乌青和细微的鼾声都告示着这副身体已经拉扯到极限了。 此时此刻的芯姐又睡回去了,她在另一张床上,无声无息的,心电监护仪一直发出匀速的滴滴声,倒像喜鹊报喜,让人听着安心。 杨梦一放轻了步子走到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 尽管房里没有什么声响,但阿文还是在十来分钟后倏然醒来,懵着眼也下意识先探头看一下芯姐,然后才注意到一旁的杨梦一。 “你来了。”阿文的声音有些嘶哑,和平日金玉宫里意气风发的文妈咪判若两人。 杨梦一将饭盒递给阿文,“还没吃饭吧,熬了鸡汤,你喝点。” 阿文的确饿了,没跟她客气,接过来放在腿上旋开盖子,咕咚咕咚地先喝了好几大口,才终于觉得身上的疲惫散了点。 杨梦一也没说话,待他连鸡肉都啃的干干净净后,才说:“出去透透气,聊聊吧。” “等我一下,”阿文拿着饭盒出去,将鸡骨头都倒在开水房的垃圾桶里,又用清水简单冲了冲饭盒,这才回到房里,“走吧。” 两人沉默地往外走,路过护士站时,阿文麻烦值班护士多留意一下芯姐的病房,说自己要下楼一会。 到了楼下,杨梦一从口袋里摸出烟和火机,递到阿文面前。 阿文看着薄薄的浅蓝色烟盒,有些愣神。 片刻后,他从里头抽了根烟出来,点上火,送到嘴边重重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烟圈。 “是她前男友干的。”阿文冷不丁说了一句,“一定是那个王八蛋。” “警方那边怎么说?”杨梦一冷静道。 “他们拿了电梯监控让我认人,虽然那个王八蛋包得很严实,但我还是一眼认得出,就是他。” 阿文咬着牙,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他妈的,当初就应该让人打死他。” 杨梦一忽略了后半句,她早知道芯姐当初经历过什么,也大概能猜出阿文是如何解决这事的。 她只问:“警察还有没有说什么?” “这个案件在闹市区里发生,入室抢劫……**……”阿文的声音里的痛苦宛若实质,“杀人未遂,这么恶性的案件,警察不会松懈的。” “但我问过律师,死刑是到不了的,”他将指尖的烟蒂弹到地上,用鞋底狠狠碾灭,“那判刑后,他只是换了个地方安然度日而已!” 说最后一句时,阿文的眼神阴狠。 杨梦一无意继续刺激他,便换了个话题,“芯姐这边……要怎么安排?” “我会先请护工照看着,”阿文又点燃了一支烟,“你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偶尔来看看雅芯就很好了。” 杨梦一沉默,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照顾芯姐,只是说起来,总有些愧疚。 “那护工的钱,我出一半吧。”杨梦一说。 阿文不假思索地拒绝道:“不用,我比你有钱多了。” 闻言,杨梦一再次默然。 “医生说,雅芯的身体伤透了,即使救回来,以后也不能受累。” 阿文的手垂到身旁,指尖有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脸,也模糊了他的声音,“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她刚刚只醒了一小会儿,又睡过去了,你今天不一定能跟她说上话。” “我知道了,”杨梦一轻声道:“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下午我看着。” “没事,”阿文的声音逐渐恢复平静,“护工已经请好了。” 第44章 “会好的,只要还活着,总会好的。” 这个下午, 杨梦一在病房里呆到了六点多,想着今天大概没有机会和芯姐说上话了,正准备走时, 却恰好碰上她难得的清醒时刻。 阿文一个小时前已经离开了,他今晚还要去金玉宫, 是不得不走。 杨梦一站在病床边上, 柔声道:“芯姐, 我是依依。” 芯姐的瞳孔像是废了好大劲儿才终于锁定了杨梦一,她想说话, 但嗓子只能发出些嘶哑的呜咽声, 哪怕杨梦一凑近了耳朵, 依然听不太清。 “没事了,都过去了,警察会抓到他的,你安全了芯姐。”杨梦一将手搭在芯姐的手臂上, 只是轻轻地碰着,一点力气也不敢使, “等你养好身子, 我们再一起吃宵夜。” 芯姐清醒不过七八分钟,又慢慢闭上眼睛,病房里一时只剩下心跳透过机器发出的滴滴声。 杨梦一走前,也将自己的电话留给了护工阿姨,说有事也可以联系自己。 临走前,杨梦一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就像看到被镰刀猝然割下后堆在谷堆上的小麦, 沉默而干涸。 明天要上班,杨梦一搭地铁回了龙西,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 虽然有些疲惫,但她还是洗了个澡,换上长袖睡衣才上床。 杨梦一一点都不饿,不过,顾及着健康,还是点了份米线。 她躺在床上,埋在软和的被子里,脑袋像泡过盐水一样,皱巴又酸累。 她忽然想跟罗颂说说话,便直接打开手机,找到罗颂的头像,拨了通语音电话去。 罗颂此时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准备回祁大,这通意料之外的电话让她停了手上动作,下意识望向窗外,看到杨梦一的房间正亮着灯。 这两天罗颂都没有给她发消息,因为不知道对方现在是不是正心烦着,又有没有在忙着,所以史无前例地安静了两日。 但杨梦一的电话还是让她很高兴,一秒不耽误,立刻接听。 “喂,”杨梦一的声音很轻,“罗颂。” “诶,怎么了?”罗颂下意识跟着放轻了声音。 “没有,想找你聊聊天而已。”罗颂略带磁性的声音一入耳,杨梦一忽然觉得这两天真的很累很混乱,千言万语却又无法名状,“芯姐,就是我那个朋友,她今天醒了。” 罗颂听到这消息,长吁一口气,“那真是太好了。” 听到这话,杨梦一突然生出一股愤怒的冲动,想要张牙舞抓的驳斥回去,骂说要是这些事情不发生才好,现在这样,好什么好。 但她也知道自己只是在迁怒,她愤怒于厄运专找苦命人,愤怒于芯姐终于从上一次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却又遭受这样的灾祸。 杨梦一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这无处诉说的莫大憋屈烧红了,有种胀热感。 “梦一?”罗颂半天没有听到回应,试探着喊了一声。 “嗯……”杨梦一将脸埋在被子里,闷闷地应了一句。 罗颂望着窗外的一扇光亮,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我来找你。” 她没有给杨梦一拒绝的时间,“我在一楼等你。”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小小声的“好”,旋即挂断了通话。 罗颂背起包,快步下楼,和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妈妈打了声招呼,就穿鞋去了。 宋文丽连连叮嘱她要注意安全,到学校和自己说一声。 罗颂应好。 罗颂站在杨梦一楼下,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听着脚步声逐渐清晰。 楼里的感应灯一层层地亮了,当一楼里的灯噌一下亮起后,门也哒铛一声开了。 面对面的时候,杨梦一难得的有些拘谨,一是为了方才的情绪表露,二是见面总会让她下意识地收起一部分个人感情,以此保持一定距离。 后者并不针对罗颂,这甚至可以说是大部分人在线上与线下的区别。 罗颂低头与她对视,将她眼里的万千思绪解读了八分。 杨梦一没有添外套,穿着单薄的睡衣就下来了,一阵凉风吹过,她裸露在外的脖子都起了一层鸡皮。 罗颂从心而动,她将外套拉链卡开,敞着大衣向前走了一步,把杨梦一抱进怀里,手在她背后轻轻拍着,正如那日在医院一般。 许是罗颂动作快,也可能是自己走了神,总之,杨梦一顺从地撞进对方怀中,并不挣脱,也不说话。 一时间,两人都默契地不再说话。 而杨梦一被暖意包围,紧绷的神经像终于得到安抚一样,渐渐放松。 她也被罗颂身上的味道包裹着,除了洗衣液与阳光的味道外,还有一股很淡很淡的干燥树木一样的味道。 杨梦一很喜欢这个味道,两人偶尔靠得近了,她才能闻到。 这是独属于罗颂的气息。 杨梦一有种醺醺然的安心之感。 “好点了吗?”罗颂感受到怀里人渐渐放松了腰背,手上依旧轻轻抚着。 “……嗯。” “吃饭了吗?” “在等外卖。” “今晚睡个好觉。” “嗯……” 两人抱在一起,一问一答,倒像绘本里画的那样安乐和谐。 杨梦一说话时,微细的热气掠过罗颂的颈肩,像蜻蜓点水一般,就在罗颂心里泛起涟漪了。 而罗颂说话时,嘴巴一张一合,下巴轻轻擦着杨梦一的发顶,也让怀中人心里升起奇异的羞涩。 又过了一会儿,杨梦一的外卖也到了,两人才分开。 杨梦一略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罗颂将她脸上的赧然看在眼里,低头悄悄勾起了唇角。 时间不早了,罗颂还需要赶去学校,便向杨梦一道别,从包里拿出一盒牛奶,塞到了她手上。 杨梦一握着牛奶,朝她挥挥手,目送罗颂向地铁站走去。 即便是再迟钝的青蛙,也总有幡然顿悟的那刻,杨梦一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逐渐在罗颂面前卸下了防备,越发肆意自然。 她想,这应该是好事吧。 圣诞过后,元旦就来了。 好消息:元旦也在周五,连着周末,正好放三天。 坏消息:考试周即将到达。 小学生放假早,一月六号考试,十号就放假了。 罗颂的家教只需要做到五号就可以了,接下来的时间倒是可以安心复习。 元旦假期,秦珍羽人没回来,但是消息每个小时都会跳出来。 小秦今天不开心:背不完!根本背不完! 小秦今天不开心:为什么一定要辅修法语?!为什么?!我这辈子一定要去法国吗!我不去不行吗! 小秦今天不开心: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罗颂看着老友的哀嚎,想笑又觉得自己不厚道,还是安慰一下吧。 两人的聊天,也是彼此枯燥复习中的一点乐趣。 而这样稍长的假期,杨梦一都是去荣岗和萍姐一起过的。 下个月就过年了,街道两旁的店铺已经卖起了春联和门神,老长的春联,一对叠着一对,像织成的大红布,搭在细细的麻绳上,顾客进店都得稍稍拨开。 萍姐趁店里没客人,将储物室里的几台焗油机也搬出来擦洗擦醒,虽然塑料罩壳已经熏黄了,但是机子的功能还是很能扛。 每年春节前,平时不舍得花钱打扮的女人们也想着要拾掇拾掇自己,上了年纪的客人更喜欢这种传统老式的护理方式。 她们坐在椅子上,感受脑袋顶的温热,翻翻手上的杂志,和其他一起做头发的姐妹聊聊天,又或者看看店里头的电视,是难得的放松时刻。 所以春节前,店里会迎来一波小高峰。 下个月开展,这个月也算是冲刺月,所以即使是元旦假期,杨梦一也偶尔会接到工作上的电话。 但跟上班时比起来,还是轻松很多,也算是休息了。 这几天,杨梦一总会在午饭后,洗好碗筷,整理好厨房,就带上煨好的汤去医院看望芯姐。 较上个星期相比,芯姐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白天里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醒的,只是不那么爱说话了。 杨梦一还没推门,就听到了阿文的说话声。 具体说了什么听不太清,但他强行压着音量的声音里似有怒气,杨梦一顿了顿,抬起手敲敲门,房里人立马噤声,她这才走进去。 屋内似有暗流涌动,阿文和杨梦一对视一眼后,错开了眼神,拿起身旁的烟和火机,“我出去抽根烟,你们聊。” 阿文走后,芯姐扬起一个虚弱的笑容,“你来啦。” 杨梦一没有问什么,只笑着点点头,“今天是乌鸡汤。” 她拿出保温壶里的小碗,里头是纯汤,没有肉渣,肉渣都在下面那大点的饭盒里,是给阿文的。 杨梦一将芯姐的床摇起来,小心地扶住她,将枕头抽出来,打竖垫在芯姐背后。 随后,又将床两侧的护栏支起来,将桌板架在上面,杨梦一这才把汤放上去,给芯姐拿了根汤勺。 碗里的汤不多,芯姐现在食量也很小,丁点的汤,她也是一勺一勺地慢慢舀着喝。 “刚刚他问我,要怎样才能相信他是认真的。”芯姐突然出声,“我相信他是认真的,我相信他现在对我比对金子还珍惜。” “可是以后呢?”她搅着碗里的汤,“如果有一天他厌倦了,我又是废人一个,那时候我该怎么办?” 芯姐抬起头,望着杨梦一的眼睛里有水光,“我只会在酒杯里讨生活,可是医生说我以后不可以大量喝酒,也不可能日夜颠倒,我要怎么办?” 芯姐对阿文不是没有感觉,但情爱在自主独立面前毫无意义,她只是希望能靠自己活得堂堂正正。 杨梦一第一次觉得语言如此干瘪贫瘠,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无用。 她沉默着,握住芯姐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 “会好的,只要还活着,总会好的。” 良久,杨梦一轻声说。 第45章 “阿汤,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从医院回家后, 杨梦一依然有些闷闷的,有口郁气堵在胸口。 晚上两人在沙发上坐着,萍姐瞥了她好几次, 终于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今天去看了芯姐, 心里有些难过而已。”杨梦一缓声道。 说起这个, 萍姐踟蹰着, 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电视剧十点半播完, 回到房间的杨梦一却毫无睡意。 硬躺在床上, 逼迫自己进入睡眠状态是很痛苦的, 杨梦一只尝试了一会儿就顶不住,爬起来啪一下揿开了灯。 愣愣地坐着,发了会儿呆,杨梦一想着找点事情做, 省得时间白白流逝。 她想起罗颂提过两回的那部《自梳》,决定找来一看。 这大概是很老的片子了, 杨梦一在几个大平台上都没有找到播放源, 于是爬梯子去外网看了。 在线观看的片源,分辨率不高,但是比没得看好。 杨梦一戴上耳机,趴在枕头上,将手机挨着床头放,就这样静静地看了起来。 虽然刘嘉玲的大名早有耳闻, 但杨梦一其实没看过她演的电影。 认真来说, 她其实没怎么看过港台的片子,小时候没什么机会看, 后来因为学英语的缘故,更常看的是外语片。 比起秦珍羽和罗颂,亲眼见过女性是怎样在夜场里摸爬滚打、陪酒陪笑的她,对这片子的感慨或许更复杂。 影片一开头,就是杏花楼妓女玉环嫁给当地有钱人家做八姨太。 一朝上岸,富贵荣华,这大概是她认识的所有陪酒女的梦。 因为见过了纸醉金迷的世界,所以平凡已经很难满足她们的胃口了。 陈耀宗为了织布厂的生意将玉环送上军阀的床,杨梦一对此也并不意外,即使在现在太平的世道,女人在某些男人眼里和货物依然没有区别。 但,当看到玉环强吻意欢时,她也懵了。 杨梦一脸上的惊愕和当初秦珍羽的表情如出一辙。 但她的惊讶并不只因为剧情,而是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罗颂。 杨梦一惊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罗颂一直以来的温柔和示好、对于喜欢之人的语焉不详似乎都有了解释。 但她决定强行截停奔涌的思绪,抛开会错意的尴尬,她更迷茫于猜测成真后该怎么做。 手机上电影仍在变幻着画面,但杨梦一完全无暇顾及,干脆熄屏睡觉。 《自梳》带来的冲击挤走了原有的愁虑,杨梦一脑袋乱乱的,竟也糊里糊涂进入了梦乡。 接下来的假期,杨梦一总会不自觉地想起这事,却又总会将思绪强行拉走。 而复习中的罗颂并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只偶尔看到置顶上杨梦一没有任何动静的对话框,微微出神。 节后的第一天,有一节课要交大作业了。 大多数人都是跟室友组队,罗颂所在的303也是如此。 四个人一个小组,每人负责一部分,各自做ppt再拼到一起,最后展示的时候各讲各的部分。 罗颂正在台上讲着呢,就感觉口袋里的手机持续地震动着,中间暂停了一小会儿后,又是一场震动。 大概是有人给她打电话了,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罗颂便没有理会。 待老师提问完后,大家回到位子上了,她才抽出手机。 两个未接来电都是秦珍羽打的,但两人就没怎么打过电话,罗颂有些疑惑。 原想直接在微信上问的,罗颂想了想,还是悄摸儿地从后门溜了出去,走到楼梯间里给秦珍羽回了电话。 铃响不过两下,秦珍羽就接起了电话,“喂?” “是我,刚刚在presentation,没接到你电话。”罗颂稍作解释,就问:“怎么突然打电话了,有什么事吗?” “阿汤,你能不能帮我个忙?”秦珍羽吞吞吐吐道。 “啥事儿你直说啊,”罗颂觉的有些好笑,“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你今天能不能去我家看一下我妈?”秦珍羽叹了口气,“刚刚她在微信上没头没脑地发了几句话,我给她打电话她又说没事。” “但就是觉得不对劲,反正很怪。”秦珍羽皱着眉头说,“我知道明天就是周五了,晚一天回去也没什么,但是我心里很乱,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好,我下午放学回去看一下。”罗颂答应得很干脆,发小的拜托,她是无论如何也会挤出时间的。 大大咧咧的秦珍羽也感到不好意思,“打扰你复习了,真是……” 她话没讲完,就被罗颂笑着打断了,“讲这些。” 秦珍羽倒不是让人代做大孝子,只是她这两天也有考试,祁平站离龙西不近,这一折腾下来,明天也不一定能赶回学校。 老友的爽快让她心里热热软软的,但太矫情的话她说不出口,只是朗声道:“寒假我请你吃饭!地点你挑!” 罗颂也不推辞,嘿嘿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下午放学后,罗颂回寝室拿了本书,打算在地铁上看。 考试周的复习时间真是寸金难买的,在地铁上的两个小时得好好利用起来。 上地铁时,晚高峰已经开始了,罗颂捧着书,站在角落里,偶尔嘴上默念两句,在纸上勾勾写写。 只是冬天的地铁里人一多,就闷得慌,她下车的时候脑袋都有些涨。 出了地铁站后冷风一吹,她整个人都舒服不少,迈步直奔秦珍羽家。 站在大门外,罗颂摁下门铃,好一会儿后才听到有人匆匆的小步跑来,步伐有些笨重。 “小同学你怎么来啦?”给她开门的是保姆张阿姨,见到罗颂,她也惊讶极了,原本被脸上的肉挤得小小的眼睛都瞪圆了。 “阿姨好,”罗颂礼貌的笑笑,“芳姨在家吗?” 听她问主人家,张阿姨微微一顿,但还是引她进了门,坐到沙发上,又给她倒了杯水,才上楼找太太。 罗颂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没见到她那调皮弟弟,只是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怪异之处。 展示架上的全家福相框没了,还少了几个别的小玩意儿,以至于空出了一块。 白墙破了皮,就连窗户上的玻璃上也有蜘蛛网一样的裂纹,她抿抿嘴,对于发生过的事有了些猜测。 芳姨从楼上下来时,眼睛还有些肿,看到罗颂,表情也不很自然。 罗颂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乖巧地与她打了个招呼。 “嗯你也好啊,”芳姨在侧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小颂怎么来了?” 罗颂没有借口可用,只能实话实说:“珍羽给我打电话了,说不放心您,让我来看看您。” 李芬芳下意识说:“这孩子,怎么还让你跑一趟呢,多耽误你啊。” 这是成年人的礼貌和客套,即使关系再近,她们也会搬出这套说辞,先责备一下自己孩子。 但其实她心里酸得很,眼睛也有些热了,只能拼命压制住泪水,深呼吸几下才继续说:“我这没什么事,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你让她安心复习吧。你们俩都要好好复习知道吗?” 罗颂点点头,知道在她这是问不出什么的,但她的反常又太过明显,于是面色自若地起身道别,说她没事就放心了。 李芬芳点点头,一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微微哽咽了,便快速说道:“阿姨不舒服,就张妈送一下你。” 罗颂顺从地跟着张妈往外走,只是一回头,芳姨的背已经重重的塌下去了,像是被情绪压弯了一般。 走到门口,罗颂没有立即离开,先是开口问张妈秦子毅在哪,待对方说在房里写作业后,罗颂话锋一转,单刀直入问道:“张阿姨,芳姨跟叔叔吵架了吗?” 张妈显然没有预料到罗颂如此直白,愣了一会儿,最后长叹一口气,摇摇头说:“夫妻的事而已。小同学你快回家吧,大晚上的,注意安全。” 罗颂的猜测得到了印证,谢过张妈后就走了。 对于罗颂突然的回家,宋文丽和罗志远又惊又喜。 宋文丽一边问怎么这会回来了,一边又到厨房里里看有什么吃的能给女儿整一点。 “不用了,我就进来跟你们打个招呼,就要去学校了。”罗颂忙跟上去,叫停她拿锅的动作。 闻言,罗志远疑惑道:“那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落东西了吗?” 罗颂也没隐瞒,直说是受秦珍羽之托,回来看看她妈妈。 听到这个回答,宋文丽倒是没如往常一般就安全问题说些什么,反而也“唉”了一声。 一看妈妈这样,罗颂就知道对方肯定比自己了解得更多,毕竟因为女儿是好友的缘故,她俩平日里的交集虽不多,但也不算很少,偶尔还会通通电话。 于是,罗颂忙问:“妈,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宋文丽没直说,但还是没忍住瞪了自己丈夫一眼,啐道:“还能有什么,男人不就那些破事!” 罗志远可算是受了无妄之灾,但见妻子义愤填膺的样子,也没敢反驳一句,只生生挨了骂。 这下罗颂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宋文丽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在她看来这既是别人家的事,又是大人的事,女儿不适合掺和。 她反过来交代道:“你也别和珍羽说那么多,你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期末考试,有什么事寒假再说。” 罗颂点点头。 第46章 此刻对着电话压着声音发火抱怨的人,是前室友苏连慧。 罗颂拿了个番石榴进了房间, 边啃边起腹稿,吃完后,才给秦珍羽拨去电话。 “喂, 阿汤?”秦珍羽过了一会儿才接起电话,“我刚刚在看书, 没看到电话。” “没事, ”罗颂道, “就是跟你说一下,刚刚去你家看过了, 嗯……你妈妈没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半晌, “真的?” “嗯……嗯嗯。”罗颂说话间的停顿微不可察。 “阿汤, 你知道自己一撒谎就喜欢屏气,说很多‘嗯’吗?”秦珍羽揭穿道。 罗颂还真不知道,叹了口气,温言托出:“就是你父母吵架了而已, 两公婆过日子有争吵也正常。” 听她沉默不言,罗颂继续道:“而且现在考试周, 考试最重要, 放假了回来再说。指不定你爸妈又甜蜜蜜了。” 片刻后,秦珍羽才又开口:“谢了啊阿汤,回来请你吃饭。” 两人说了几句话后,才挂掉电话。 罗颂坐在书桌前,眼睛往外头一瞥。 她今晚一直忙着秦珍羽的事,这才注意到窗外杨梦一的房间正亮着灯。 罗颂望着那扇窗, 忽地起身下楼, 在父母的叮嘱下出门了。 出了大门,罗颂走到墙边, 望着杨梦一亮灯的窗户,给消失两天的她打去了电话。 “喂?”电话很快被接起,杨梦一清脆的声音顺着话筒传来。 “是我,罗颂。”罗颂踢踢脚边的石头。 “嗯,怎么啦?”杨梦一说话如常。 “你走到窗口一下。”罗颂缓缓道。 杨梦一动作微顿,穿着毛绒袜子的脚踩在地毯上,没有什么声响,以至于罗颂并不知道对方已经站起来身来了。 哗啦一声,窗帘被拉开,杨梦一拿着手机站在窗口那向下望去,视线直直地撞进罗颂眼里。 最近气温骤降,罗颂穿着厚厚的黑色棉服,但她身材精瘦高挑,臃肿的外套在她身上也不显累赘,反而越衬得她腰腿挺拔,像一颗树。 “嗨,”罗颂咧嘴一笑,朝杨梦一挥挥手,“学姐晚上好呀。” 她唇间呼出的热气遇冷变成一片白色水汽,鼻头已经冻红了,但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像地上的一对星星。 她像一只大而憨厚的伯恩山,因为得到喜欢的人类的回应而快乐无比。 杨梦一不自觉地展颜一笑,“你好啊,邻居。” 听到她的回应,罗颂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却还是不讲话。 “找我什么事啊?”杨梦一笑问。 罗颂将左手插进兜里,眼角眉梢都是喜意,“没什么,就是想见见你。” 她的真心流露得很自然,明明是颇暧昧的一句话,但罗颂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听起来倒更像普通的一句关心。 杨梦一笑意渐深,也不说什么,只静静与她对视。 半晌,罗颂说:“好了,看也看过了,学姐我先回去啦。”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想起了初识不久的那个夜晚,罗颂酒壮怂人胆,也是这样站在楼下给她打去了第一个电话。 “罗颂。”杨梦一复又唤出声。 “嗯?”罗颂歪着头,满是笑意地望着窗中人。 “过两天我可能去祁大一趟,要是那会你不忙的话,陪我吃个饭吧。”杨梦一嘴里的话拐了个弯。 “好耶!”罗颂笑得像电视里的牙膏广告一样。 杨梦一看着她快乐的样子,也跟着笑出声,“早点回去吧,注意安全。” 到底是要赶地铁末班车,罗颂笑眯眯地点点头,“你先挂电话。” 杨梦一觉得她又幼稚又可爱,也依言挂了电话,朝楼下的她挥挥手,看着对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又过了一会儿,仍站在窗前的杨梦一缓缓吐了口气,才转身爬上床,缩回被窝里。 方才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是想直接将心底的猜测搬到台面上,但这个想法也是转瞬即逝。 望着笑容灿烂的罗颂,她忽然又觉得这些疑惑与纠结都没有意义了,总归自己是喜欢这样的相处的。 既然如此,就不要打破现状了。 时间很快来到九号这天。 实习课的群里,老师艾特了所有人整整三遍,强调只有在下午两点到五点会在办公室里收实习证明,逾期不候,没交的成绩为零。 杨梦一跟加维申请了提前下班,四点就关电脑拿包走了。 晚高峰还没开始,杨梦一一上地铁就有座,她靠在椅背上,微微低着头,鬓边有发丝垂落。 她低头看着手机,上面是和罗颂的对话框。 11:我上地铁了。 对面没有任何动静,想来是还在考试。 她前两天跟罗颂说自己今天会去祁大,罗颂一听,快乐简直要溢出屏幕,一连给她发了好几个表情包。 罗颂说自己下午最后一节课排了场考试,杨梦一来了后可能得等她一会儿。 杨梦一表示没问题。 她到办公室的时候距离五点只有十五分钟了,一进门,老师正坐在办公位上,喝着保温杯里的热茶。 热气熏得他镜片蒙上了一片水汽,听见有人敲门,视线从眼镜框上方斜斜探出,看到是学生,才放下保温杯。 “交实习证明的吗?”老师喉咙里有些痰声,“哪个班的?” 杨梦一乖巧点头,说是一班的,随后从包里抽出实习证明后,双手递给了这位老教师。 老师接过纸张,粗略瞟了一眼,将它拢在一班的那沓纸里,“可以了。” 杨梦一礼貌地道别后,又走了,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三分钟。 出了门,时间还早,离罗颂考试结束还有半个多* 小时,但天气冷,她也不想瞎晃悠,缩了缩脖子后,打定主意又去了上回和伍老师见面的咖啡厅。 杨梦一里点了杯味道一般但热乎的蜂蜜柚子茶,坐在卡座里,双手握着玻璃杯身,她才觉得身上暖和了起来。 她百无聊赖地刷起了手机,挨个软件刷过去了,终于等到了罗颂的消息。 LAW:我考完了!学姐你还在吗! 杨梦一忙回复说在的,随后说了自己在咖啡馆里。 LAW:我得回寝室收拾一下东西,你在咖啡店里等我还是和我一起去宿舍楼? 此时靠近饭点,咖啡店里已经有人在吃铁板烧了,味道有些大。 杨梦一想了想,哒哒哒地敲手机回复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LAW:好哦,我来找你,等我一下。 11:【嗯嗯表情包】 罗颂来得很快,背着书包敞着大衣,有些小喘气,大概又是跑着来的。 和杨梦一碰头后,两人往女生宿舍区走去,五点多的天已经有些灰暗了,路上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说说笑笑的学生。 罗颂上楼后,杨梦一原在之前的小院里坐着,但天气冷,干坐着没一会儿手脚就冰凉了,于是干脆站起身来走走。 她撩开宿舍一楼门口的挡风塑料帘,穿过一楼大堂,打算去外边吹吹风,散散在咖啡馆里沾染的油烟味。 流浪猫儿们的饭盆小窝都被挪到了室内,牠们像糯米糍团团一样堆在一块,挤在窝里酣睡着,还有一两只胆子大的,蹿进宿管阿姨的值班室里,憩在阿姨的腿上, 杨梦一浅浅笑了笑,不再多看,从另一个门出了去。 她漫无目的地绕着宿舍楼群踱步,风不很大,冰冰凉凉的,吹着她的面颊,倒是比在室内更让人神清气爽。 待走到最里头的拐角处时,杨梦一就听到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了,随着距离的拉近,对方声音里隐忍的暴躁与愤怒越发明显。 她不觉得惊讶,在这里住了三年,早就知道宿舍区最里头的这片小空地跟小广场的功能没差。 在这里,杨梦一见过半夜对着墙角哭得一抽一抽的伤心人,见过在秋夜里带着小马扎坐着看电影的,也见过依依惜别时亲得难舍难分的小情侣。 抽烟和煲电话粥的人更是喜欢这个小角落。 但无巧不成书,杨梦一没想到的是,此刻对着电话压着声音发火抱怨的人,是前室友苏连慧。 对方看到她也是一愣,慌乱窘迫很快转变为一闪而过的愤恨,但她掩藏得很好。 苏连慧掐断电话,自如地迎向杨梦一,打了个招呼,就像方才歇斯底里的人不是她。 其实杨梦一本也没听见她具体在说些什么,瞧她现在这样,更只字不提方才的事,只礼貌地笑着回说好巧。 苏连慧却又不急着走了,起了个话头,聊了起来。 “今天怎么回来了?”她问。 杨梦一双手插在羊毛大衣的兜里,“来交实习证明。” “哦对哦,”苏连慧接着笑问:“新实习是什么?” 杨梦一敏锐地捕捉到一个“新”字下的不寻常,心想对方怎么知道自己换了份实习。 但她面上神色不变,还是那样温和疏离,只含糊地回道:“没什么,普通实习罢了。” 随后,杨梦一反问苏连慧考研考得怎样。 苏连慧闻言空了一瞬,很快又忆起上一回在伍老师办公室里自己随口一说的话,忙回道:“没什么把握,大概直接上班去了。” 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又转了话题,问:“下学期专八,梦一你准备得怎么样?” 杨梦一心底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温声说还没怎么看书。 苏连慧附和着说自己也是。 罗颂的电话来得正合杨梦一心意,她指了指手机,一脸抱歉地接起来,“罗颂?”一边说着还故意微微侧过身去。 “嗯……我在最里面的小空地这,你知道在哪吧?”杨梦一余光瞄到苏连慧仍旧站在原地,好像真的对自己的抗拒全然不知似的。 “好,”杨梦一蹙眉,“那我在这等你。” 第47章 就连最让她忧心的芯姐,情况也好了不少。 等杨梦一电话一挂, 苏连慧像没事人似的,凑上前来打趣道:“男朋友?” “不是,一个学妹。”杨梦一抱着手臂。 罗颂动作很快, 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到了。 “学姐。”对着杨梦一,罗颂喊道。 “收拾好啦?”杨梦一如蒙大赦, 又转头对苏连慧说:“那我们先走了。” 苏连慧点点头, 笑着说下次见。 罗颂表情淡淡, 对着她微微颔首,便和杨梦一肩并着肩走了。 虽然没有说什么, 但她面无表情的样子, 给人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使人不自觉想要错开对方的眼神,苏连慧在心底给罗颂打了个标签,想来并不是容易被左右的人。 苏连慧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远去, 脸上神色不明。 好一会儿后,她终于转身进屋。 苏连慧回到寝室里时, 宿舍里只有方芷兰一人在。 这学期没什么课, 陈秋彤几乎没怎么在寝室里住过。 方芷兰的床帘拉着,只能看到里头微微透出的台灯灯光。 苏连慧在书桌前静坐良久,回想方才杨梦一打扮精致的样子,脸上渐渐渗出扭曲的厉色。 她心底在嘶吼着凭什么,凭什么她这样一个女表子还能过得这么好,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是瞧不起自己吗! 她又恨起方芷兰和陈秋彤, 凭什么她们就能这么快活潇洒, 不就是投胎到有钱人的肚子里吗! 她紧接着恨起了自己那穷酸的家庭,她越想越疯魔, 觉得周围的空气都热腾起来。 “慧慧你回来了吗?”方芷兰的一声问令苏连慧回过神来。 苏连慧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瞬间清醒过来,清清嗓子,用尽可能平缓的声线说:“嗯,回来了。” 闻言,方芷兰拨开床帘,探出头来,“我明天的车回家。你今年过年真的不回家吗?” 苏连慧的脸也挂上笑容,“对啊,我爸妈说过年想来祁平旅游,这样我也不用奔波了。” “哇,那叔叔阿姨住哪啊?”方芷兰问。 苏连慧张口就报了个当地有名的豪华酒店,看到对方震惊的眼神,她心底生出一阵快意。 “住那么久,得多少钱啊。”方芷兰羡慕道,“我还没住过这样的酒店呢……” 苏连慧云淡风轻地说:“钱不钱的不要紧,他们说安全舒服最重要。” “我只能住火车硬卧,二十个小时那种。”方芷兰又笑起来,“那我继续看剧了。” 苏连慧点点头,待对方的床帘又拉起后,她放松下来,这才注意到自己攥成拳的掌心里都是指甲印。 她的桌子上打开着的电脑和手机都是苹果的,衣柜里鞋架上的衣服鞋包也都是能喊得出牌子的,一礼拜七天要敷四五天面膜,只是她从不跟室友一起出去聚餐,问就是要减肥。 遇上难以推拒的研学活动,面对自己钱包紧巴巴的窘况,她也总是一脸烦恼地说又买了个什么东西,把生活费用光了,家长希望她不要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所以总不肯给额外的补贴。 以至于没有人对她的家境有过丝毫怀疑,更不会有人想到她每个月都在领助学金。 她的手机电脑衣服包包大多都是真货,只是不知道转过几手罢了。 苏连慧瞧不起假货,又看不上便宜货,只能练就一双在二手市场里沙里淘金的火眼金睛,以维持自己的人设。 但背地里,她依然得在网上接大量的零散的活计,挣点钱,才能堪堪填上每月花呗白条的窟窿。 而今天碰上杨梦一时,她正在电话里找父母要钱,因为上个月拍下了一部品相极好的苹果新机,这个月的花呗有点多,她还差一千多块。 可父母说今年小年,收成不好,家里还有弟妹要上学,总不能把钱都给了她,惹得她心烦气躁,回怼说老家的消费跟大城市的消费怎么能比。 父亲咳嗽的声音顺着听筒传来,苏连慧也恍若不知,只怒道自己还有半年就能出来上班挣钱了,顶多到时候还给他们就是了。 说完,她愤怒地摁掉电话,也没能听到父亲那无奈的叹息。 苏连慧如何想的,杨梦一两人不知道,也不在乎。 罗颂和杨梦一正在餐馆里吃饭,吃的是牛肉火锅。 一个鸳鸯锅,里头黄花花的玉米正随沸腾的水上下起伏,大葱和萝卜也凑热闹一起翻滚。 桌面上,吊龙、匙肉、五花趾,满满三大盘,等正等入锅。 罗颂自知是个吃辣菜鸡,基本没碰过红锅,还点了瓶牛奶,以防自己一时兴起。 而杨梦一喝着椰汁,殷红的唇咬着白色吸管,像梅花雪景一样让人挪不开眼。 牛肉火锅在杨梦一的家乡并不常见,她也是来了祁平后,才知道这里头竟有这么多学问。 不过也不用她研究,罗颂在吃这方面很老练有见解,她只需要跟着就可以了。 “你还有考试吗?”杨梦一拿起筷子,问道。 “下礼拜还有四门。”罗颂拍了拍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大书包,“不然我也不用带这么多书回去看。” “四门?”杨梦一瞪大了眼睛,虽然她也经历过昏天暗地的考试周,但是乍一听这强度,还是觉得惊讶。 “你呢?”罗颂夹起一块胸口油,在锅里头轻轻晃动,**秒的功夫就熟了,“什么时候放假?” “还没出具体通知,但是应该挺晚的,毕竟要跟着展览走。”杨梦一眨眨眼。 “那在祁平过年吗?还是要回老家。” 杨梦一听顿一瞬,又神色自若地说:“不回啦,和荣岗的亲戚一起过年。” 罗颂笑得灿烂,“那我还能去找你玩诶。” 杨梦一被逗乐了,明明是成年人了,罗颂偶尔说话还有些小孩子气。 她勾唇点头,“不过,听说年尾的时候,老板会请大家吃年夜饭,实习生也能去。” “那蛮好啊。”罗颂笑笑,“吃了好吃的记得告诉我,改天我也能试试。” “好哦,饭搭子。”杨梦一应道。 接下来这个周末,她们没有再约饭,杨梦一去了荣岗,白天多在芯姐那,而罗颂则在家闭关复习,顶多就和秦珍羽开个视讯,两人只顾着背书,连嘴炮都不打一个。 时间如白马过隙,呼吸间的功夫,日子就来到了二月。 大学生们为考试周脱了层皮,但好歹是过去了。 罗颂考完没多久就买了张车票,去陆宁找秦珍羽了,至今未回。 而杨梦一跟的项目也要落地了,整个小组的氛围掺杂着忙碌与放松,只要别出什么乱子,事情就妥了。 她办公桌上,文件摞了一堆,那本厚厚的德汉大辞典也被翻得旧了许多,电脑里杂七杂八的文件多得数不清,但能看着一个项目从无到有,杨梦一依然觉得劳累是有意义的。 就连最让她忧心的芯姐,情况也好了不少。 上礼拜六去医院看她,杨梦一搀着芯姐慢慢走到楼下长椅上坐着,两人晒着冬日里的暖阳,聊了许久。 芯姐遇袭这事已经立案调查了,前男友徐泽信也已经被拘留。 因为处处都有监控,所以虽然他包得严严实实,又是口罩又是帽子围巾,但还是很快被锁定了。 案子也并不难查,他从芯姐那刚捞了点钱,还了点赌债,就又迫不及待地进了赌场,警察抓到他时,他正已经输红了眼,竟拒不合作,最后被警察按在赌桌上,才稍稍清醒过来。 也是托他的福,警方还顺带端掉了一个赌窝。 住院期间,徐泽信的爸妈曾上门看望,他们大概也找律师咨询过,知道这事儿很大,便想先来看看芯姐的态度,看能否获得谅解。 但别说那会芯姐正虚弱着,根本说不了什么,就是阿文也不愿意给他们好脸色,叱骂一通后,将他们赶了出去。 杨梦一觑着芯姐的脸色,开口问她的想法。 “他们说会积极赔偿的,说的数字不小,至少能让我往后的生活安定一些。”芯姐厌恶中又有些惘然,“但我不甘心,我恨不得那赌狗被枪毙。” 杨梦一沉默着,正在脑海中措辞着,就听到芯姐忽然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前几天莎莎也来看我了吗?” 她陡然换了副轻松的语调,显得方才的消极像是杨梦一的错觉,“那傻姑娘,一进门,话还没说一句,眼泪就哗哗流了。”芯姐回忆着,笑出了声。 “我知道她要来找你,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天。”杨梦一也跟着挂起了一瞬间的笑意,转头望着芯姐,犹豫道:“金玉宫那边应该都知道你受伤的事了。” 芯姐没什么力气地摆摆手,“我管不了别人的想法。” 杨梦一想说的不止这些,她的视线在芯姐脸上悄然扫视,也猜不出对方是否知道阿文的事。 前几天莎莎给杨梦一打电话时,除了问芯姐的情况外,还说阿文被经理叫进办公室里骂了一通。 她跟别人打听后才知道,是因为阿文想跟经理请个长假,说将手底下的姑娘暂时分给其他几个领班带,抽成都给他们。 但最近圣诞元旦接着情人节春节,金玉宫的生意是可以想见的火爆,这时候来请所谓的假,在经理看来,就是扫生意的行为。 阿文还想坚持自己的决定,但经理不给他机会,撂下一句“你要真想请假,你给大老板打电话说去,找我没用”,就将人赶了出门。 他垂头站在办公室外,攥着拳头的手臂上青筋峦起,但最终只是沉默地走了。 莎莎在电话里说起这事的时候,像少女沉迷偶像剧里的玛丽苏那样绘声绘色,毕竟是青哔哔的小女孩,很难不被阿文为爱痴狂的样子折服。 当时杨梦一并没有说什么,而此时的她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第48章 远在陆宁的罗颂,刚结束和杨梦一的通话,从走廊回到秦珍羽的宿舍里。 杨梦一转头望向芯姐,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她消瘦得吓人,病号服像罩子一样笼住她柴瘦的身子, 堆叠的围巾和大毛线帽像是将她的脸淹没了,只能看到一双大眼睛。 芯姐没有感受到她的视线, 仍闭着眼, 仰着头, 任由阳光抚上脸颊,看起来, 就像是她整个人在发光。 杨梦一收回视线, 不再多想, 学着她的动作,感受冬日暖阳。 身旁的人还在说着话,“之前怎么也联系不上她,原来是跟着客人的车, 去了大理玩,真是无知者无畏。” 一阵停顿后, 芯姐又含笑道:“但有时候也会羡慕她这样大无畏到没心没肺的样子。” “赚一晚, 玩一周,没钱才回来上班。”杨梦一闷笑出声,“像不像三和大神?” “嗯?”芯姐睁开眼,思考半晌,吃吃笑出声,“还真是。” “快过年了, 医生有说你什么时候能出院吗?”杨梦一突然想起来, 便问道。 “快了。”芯姐垂目。 “那你……” 杨梦一还没有将话说完,芯姐也明白她想问什么, 打断直说:“没想好去哪过年,一直以来都是在金玉宫里,大家虽然各自孤零零的,但凑在一起还是很快乐的,可是今年好像连这个都实现不了了。” 芯姐继而又自嘲道:“老天爷这是硬要我上岸啊。” “福祸相依,触底反弹。”杨梦一侧身轻轻地抱了抱她,“未来会更好。” 芯姐将手搭在杨梦一环上来的臂上,柔声道:“承你吉言啦。” 远在陆宁的罗颂,刚结束和杨梦一的通话,从走廊回到秦珍羽的宿舍里。 她已经在秦珍羽寝室住了一礼拜了,当然,是秦珍羽征求了室友同意的情况下才借宿的。 秦珍羽的室友一放假就跑光了,寝室里都是空床,恰好罗颂要来,秦珍羽脑瓜子一转,干脆取得关系最好的室友的同意后,自己睡上了人家的床,然后将自己的床让给了罗颂。 这样一来,罗颂不仅可以省下酒店钱,她们俩还能玩个痛快再回去。 秦珍羽正架着脚剪趾甲,听见动静,抬头看向来人,“哟终于打完了?” 罗颂耸耸肩,咧着嘴笑得灿烂,“你要先洗澡吗?” 秦珍羽翻了个白眼,“阿汤哥,我都洗完了,你是真不知道自己聊了多久是吧。” 罗颂挠挠头,作“私密吗喽”九十度弯腰状后,拿上睡衣进了淋浴间。 南方的冷是魔法攻击,饶是罗颂这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也受不住冻,匆匆冲了个澡就急急忙往身上套衣服。 罗颂一身水汽地从浴室里出来时,秦珍羽已经半躺在床上了,正刷着手机。 罗颂坐在床边,抽两张纸巾,将拖鞋和脚上的水擦干后,才算完整做完了一整套冬日洗澡流程。 她正准备躺进被窝里,就被旁边床上的秦珍羽紧急制停。 “阿汤!你先别躺!帮我拿下保温杯吧!”秦珍羽脸上挂着讨好谄笑。 罗颂的手还定在掀被子的动作上,视线在床和桌子之间来回扫动,眼神里是呼之欲出的震惊:就这点距离你不是吧! 但最后还是转身去对面的桌上拿过秦珍羽的水杯,递给她时,罗颂还特意说:“秦大小姐慢点喝,别呛着了。” 秦珍羽嘿嘿笑,接过水杯美滋滋地喝了起来。 陆宁工大学生宿舍的格局是床和桌子,分别两侧,也就是两张双层床并排位于一边,四张带柜书桌又在另一边。 她们都睡在下层床上,头对着头,讲话的时候就好像对方正躺在自己身边一样清晰。 两人各自刷着手机,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最后话题七拐八弯地,竟说起了秦珍羽父母的事。 “其实我上次回家,就隐隐约约有觉得家里氛围不太对,就是……”秦珍羽斟酌着语句,“哎呀我也说不清,但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而且,我大概猜到是因为什么了。”她的声音低落下去,“我在我爸副驾的车门那里,摸到过一支口红,高考完是他接我回家的。” “但是你知道吗,”秦珍羽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竟然从来没想过要和我妈讲这事,我在帮着我爸隐瞒这事。” 秦珍羽翻过身来,趴在床上,伸手敲了敲罗颂床头的铁杆,“我是不是很自私。” 罗颂也面向秦珍羽坐了起来,从上往下望去,她只能看到秦珍羽下垂的唇角和眉眼。 “人之常情,”罗颂叹了口气,“换位思考,可能我也会做出一样的事。” 想了想,她决定将当日隐藏未提的话都和盘托出。 “那天我去到你家的时候,你家里墙和玻璃都有破损,你妈估计刚哭过,听我妈说,你爸干的事,芳姨已经知道了。” 秦珍羽慢慢地爬起身来,盘腿而坐,看向罗颂的目光里全是茫然,“婚姻到最后,真是全凭良心啊。” 罗颂沉吟半晌,问道:“你已经知道了的话,怎么也不急着回去看芳姨?” “听我妈说,我爸最近天天都在家,其实自发现了他的事后,我都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父亲了。”秦珍羽诚实道,“而且我妈让我别急着回去,听她的语气,她状态还可以,我也不是那么担心了。” 听到这话,罗颂倒惊讶起来,大概是秦珍羽口中的妈妈和那天肿着眼睛、强忍泪意的女人并不像同一个人,但她什么都没说。 秦珍羽絮叨道:“如果这只是个不根据真实情况的设问,我肯定会嚷嚷只要男的敢出轨就一定要离婚,但生活不是小说,跟我看的那些爽文一点都不一样。” 罗颂正想说些什么,哪怕好友是个风风火火、消极情绪不压在心底的人,但她还是想安慰一下她。 但秦珍羽显然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有自己的解决方式。 比如现在,刚说完话,秦珍羽就卸力重重往后一倒,尽管隔着厚厚的被褥床褥,还是发出“咚”一声巨响。 “不说这个了,再说就要给我整失眠了。”倒在棉被上的秦珍羽闭着眼,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说点开心的吧。” 然后不等罗颂回答,秦珍羽就又挑起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你和学姐怎么样啊。” 罗颂:…… 但罗颂也不藏着,“我觉得还可以,挺好的。” “那你到底啥时候告白?”秦珍羽侧身,用手支起脑袋,看向罗颂。 “……”罗颂疑惑地皱眉,“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吧,告白就那么重要吗?” 秦珍羽是个专心又花心的人,很快就从上一个沉重的话题中脱离,全身心投入到这个八卦中。 秦珍羽激动得猛坐起身,拍腿直呼:“那当然重要!不然谁知道她是不是把你当闺蜜处!” 说完,她又向前窣窣地爬,靠到两张床这中央那,凑近罗颂跟前问:“你感觉嗷……她对你有意思吗?” 罗颂思忖着,才纠结道:“应该是有的吧……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她是不是只把我当很投缘的一个朋友。” “来来来,”秦珍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问你答,最后我给你分析一下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们每天都会打电话对吧,都聊些什么呢?”秦珍羽抛出第一个问题。 罗颂歪头想了想,“就说说当天的工作学习和生活?” 秦珍羽补充着问:“那微信上呢?” “微信上我说得多,分享照片,看到什么好玩的好笑的我也会给她发过去。” “她条条都有回应?” 得到罗颂肯定的答案,秦珍羽扬眉,又抛出问题:“你们见面频率高吗?” “一般都是一周一次。”罗颂将被子拉高,堆到腰间,“你知道的啊。” 的确,秦珍羽摸着下巴,觉得这个问题意义不大,便更进一步问道:“那你们牵过抱过吗……就是,有什么肢体上的接触吗?” “抱过几次,”罗颂抿抿嘴,“但都是为了安慰才抱的。” 秦珍羽来了兴趣,“她不抗拒哦?” “……”罗颂摇摇头,“不过人难过伤心的时候,也顾不上这些吧。” “那倒也是。”秦珍羽认可对方的反驳,“那你……有没有暗示过自己喜欢她?” 她一脸好奇地问:“或者……有没有暗示过你不太直?” 罗颂眼神闪动,羞赧道:“我给她推过《自梳》,两次。” 这话一出,秦珍羽兴奋地一巴掌拍到羽绒被上,“阿汤,你可以啊!那她看了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罗颂搔搔头。 秦珍羽像只兴奋的斗鸡,在旁边手舞足蹈道:“这可是重要指标!你就以这个为引子!一定能捋出来!” 她正口若悬河着,忽然收住了话,朝罗颂飞了个邪笑媚眼,嘿嘿笑道:“对了,现在可以给我看看小姐姐的照片了吗?” 罗颂这次倒很爽快地同意了。 她手机里有很多杨梦一的照片,都是约会日子里拍的。 照片里的人,一开始也是略微拘谨地赧然微笑,从夏到秋再至冬,现在无论罗颂在什么时候举起相机,她都能轻快自在地笑对镜头。 有时正呲牙咧嘴小心地咬着滚烫的丸子,注意到罗颂的镜头,杨梦一脸上是无奈和责备的表情,但眼睛里也是亮晶晶的笑意。 杨梦一的确好看,溜圆的眼睛与丰盈的嘴唇是一派无邪,高挺的鼻峰与绷直的下颌线则颇具疏远之意,鼻上一颗小痣是神来之笔,清冷与天真完美地集结在同一张面庞上。 可谓是嬉笑怒骂,宜喜宜嗔。 哪怕只是捧着手机看相片,秦珍羽眼前仿佛也浮现了一个妍丽女孩的灵动身影。 第49章 两人便订了三号的高铁票回家。 秦珍羽一声不吭地滑完了相册里的照片, 摇了摇头。 见她这般动作,罗颂心里一紧正想问话,就看到秦珍羽抬头看向自己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激动。 “你这……你这……你这也太会挑太敢挑了吧!”秦珍羽揶揄道,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会对人家一见钟情了。” “如果她对另一半的颜值是以自己为标准的话,那你没戏了。在她面前, 大多数人顶多只能算得上是长相周正。” 没等罗颂说话, 秦珍羽就丝毫不给面子地下结论:“硬件拼不上了, 你得靠性格取胜。” 罗颂伸手往秦珍羽头上一拍,“有你这样讲话的吗。” “实话实说, 你别不爱听。”秦珍羽眼睛滴溜溜一转, “我这还有一个颇为靠谱的猜测, 你要不要听。” 罗颂嗯哼一声,“洗耳恭听。” 秦珍羽一字一顿道:“我觉得……你俩有戏。” 此话一出,罗颂的脸即刻就漫上了嘚瑟的笑意,虚心地开口:“秦老师, 这怎么说。” 只见秦珍羽颇为卖弄玄虚地朝她摆了摆手,沉吟片刻后, 吐出俩字:“直觉。” 这回答跟作业背后参考答案上的“略”字没有区别。 眼瞧着罗颂的“啧”就要冒出来了, 秦珍羽立马补充道:“我感觉很准的!我看那么多小说呢!” “她看向镜头的眼神真的很放松、很温柔。”她尝试着分析,“这些照片里都有种我说不出的氛围在。” “讲真的,我都有点嗑你俩了。”秦珍羽撑着脸。 其实听到秦珍羽的话,罗颂到底还是高兴的,就像去寺庙求得上上签那样,哪怕不过一纸签文, 也能给人无限勇气。 罗颂也躺倒在床上, 将傻乐的脸埋在被中。 “哦对了,你那小姐姐叫什么名字来着?”秦珍羽在脑海中搜刮着, “杨……杨什么?” “杨梦一。”罗颂探出头来,“做梦的梦,一二三的一。” “杨……梦……一。”秦珍羽嘴里来回念着这三个字。 倒真不怪她记不得小姐姐的名字,别说她们只有暑假那会的一面之缘,平时罗颂也一直将人藏着掖着,就连照片也是现在才给看。 “扬州一梦……什么来着?”秦珍羽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好像一句诗啊,但是我记不太清了。” 这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却又怎么想都只得个模模糊糊的影的感觉真叫人抓心脑肺,至少秦珍羽是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她拿起手机,在浏览器上搜了一通,片刻后喊道:“就是这个!” 秦珍羽将手机怼到罗颂跟前,屏幕上赫然是杜牧的一句诗。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罗颂嘴里喃喃念着,滑到下边的注释看得仔细,片刻后,按灭了屏幕,将手机递回给秦珍羽。 这句诗,到底不算什么好话,也让她再次想起了李玲娇说的话。 秦珍羽没注意到罗颂的异常,她正打算再接再厉,趁着今晚夜聊氛围好,多套点小姐姐的信息出来。 “小姐姐年纪多大了?”秦珍羽趴在床上,晃着脚,慢悠悠地问。 “什么?”罗颂一时走神,没听清。 “我说她今年多少岁了?”秦珍羽重复道。 “应该已经二十五了。” 闻言,秦珍羽猛地抬头,“多少?” “二十五啊。”罗颂被她的一惊一乍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今年不是大四吗?”秦珍羽心里计算着,“咱们十八岁读大一,那大四的时候应该是二十二岁左右吧。” “哦这个啊,她说她上学比同龄人晚了一点。” “你们这年龄差,传言姬圈人均恋姐果然是真的。”秦珍羽“啧”了一声,“你简直算是年下小奶狗了吧……哦不,是个高一米八的大狼狗。” 罗颂无话可说,不过她其实还从未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原来已经跨进性少数群体的圈子里了。 于她而言,这一切只是恰恰与那句最俗的话一模一样:我喜欢的人恰好是个女生。 秦珍羽继续问道:“她是哪里人啊?” “外省的,不过具体是哪的我不清楚。” “她是你学姐,你有在学校打听过她吗?”秦珍羽交叉着小腿,悠哉问道。 “……没有刻意打听过。” 秦珍羽对她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咬牙道:“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把握!” 罗颂默然不语,到底还是没把那些风言风语说出口。 “算了,你还知道些什么?”秦珍羽问。 “除了她的喜好以外,其它的具体信息,其实我也知道得不太多。”罗颂诚实道,“而且怎么被你说得像是相亲似的,一来就要查人户口本。” 秦珍羽:……你赢了。 罗颂的确没有主动问过这些问题,杨梦一虽然没有明确表示过不喜,但每每提及原生家庭与过往之事,她总是含糊其辞、避而不谈。 罗颂对此表示尊重,也并没有非要刨根问底。 俩人又絮絮叨叨地聊了大半夜,在两点多的时候才终于没了声,进入梦乡了。 虽然住在宿舍不用钱,但陆宁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再加上要过年了,两人便订了三号的高铁票回家。 她们也没什么要收拾的,三号那天,罗颂背着来时的大双肩包,秦珍羽推着行李箱,就往车站去了。 一个小时不到,两人就回到了祁平,正跟着人群往网约车上车点走,但她俩等的是罗颂的爸爸。 在得知她们订好了回程票后,罗志远就给孩子打了电话,说等她们回来,他跟宋文丽一起去接人。 罗颂百般推辞,表示坐地铁回去也很方便,不用特地借舅舅的车来接她们。 但架不住爹妈坚持,她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此时此刻,她和秦珍羽正在网约车站台上吹着冷风,一开始还有黑车司机上前搭话,待罗颂被问烦了后板着一张脸沉默不语时,他们倒是默契地绕过了她俩。 “汤啊,叔叔啥时候来啊?”秦珍羽往手心里呵气,侧头问道。 罗颂在名为“萝卜坑”的家庭群里拍了拍爸爸,正欲打字问他们到哪了,就有一辆灰色的轿车停在路旁对着俩人按喇叭。 被这忽如其来的噪声吓了一跳,罗颂都想爆粗了,一抬头,就看到摇下的* 车窗里,是自己爸妈笑得像花一样的脸。 罗志远打开后备箱,下了车,将秦珍羽的大箱子抬上去后,喜气洋洋地招呼一头雾水的两个孩子上车。 罗颂和秦珍羽对视一眼后,麻溜地打开后座车门,系紧安全带,排排坐好。 车里的暖气烘得两人神经末梢都放松了下来。 秦珍羽是当之无愧的捧场王,车刚开起来,她就拽长了安全带,凑到前排中间那笑着挑起话题:“远叔丽姨,你们买车啦!” 罗志远认真开着车,只嘿嘿笑着没说话,宋文丽接过话头,高兴道:“这不是想着有车能方便点吗,平时还能接送罗颂去学校。” “新年新车,今年真是欢喜年了。”秦珍羽嘴甜道。 这话听得夫妇二人喜上眉梢,宋文丽更是直接对罗颂说:“学学珍羽,说话多讨喜。” 罗颂咋舌:你们倒是给我插话的机会啊喂! 望着罗颂吃瘪的脸,秦珍羽得意地朝她wink一下,等对方咬牙切齿装作要举拳时,她又立马认怂。 怎么说,就像人类世界里的Sid,没错,就是冰河世纪里的那只树懒。 总之,车子欢快地驶向龙西,待停在秦珍羽家门外时,罗颂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惊奇,从前都是自己蹭秦珍羽家的车,今日倒转过来,竟让她有些不习惯。 罗颂跟着下车,到后备箱搬下大行李,推给秦珍羽时,扬了扬眉,轻声道:“有事给我发消息。” 秦珍羽秒懂,但只摆摆手,说了声“OK”。 小车沿着不算宽的道路进了村,开到自己门口时,罗颂着实又惊讶了一把。 只见小院外门那面墙,整一个翻新了,从前一半是镂空铁门,一半是水泥砖墙,现在则是两扇对半开的成片的大铁门,上的是朱红色金属漆。 门大开时,车堪堪能停得进去,将不算大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这就很考验司机的技术了,新车到手没多久,本就是最心疼肉紧的时候,罗志远每每进出这门,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全神贯注,小心翼翼。 待车停稳当了,罗志远才长吁一口气,下车时,又换上一副骄傲的样子,看得罗颂忍俊不禁。 三人一边进家门,一边聊着天。 “改院子工程量大不?”罗颂坐玄关处的小椅子上,解着鞋带问。 宋文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闻言笑道:“这是你爸爸老本行啊,一天就搞完了。” 这祁平速度让罗颂瞪大了双眼,继而发出灵魂质问:“真就是为了接送我才买的这车啊?” 宋文丽哂笑,“问你爹吧。” “最主要是为了接送你,”罗志远搓搓手,“但是平时出门也方便多了嘛,咱们今年可以一起去花市搬年桔了。” 罗颂眯着眼,啧啧两声,毫不留情地戳破爸爸的说辞:“怕是有人盼买车很久了,拿我当借口吧。” 罗志远也只是嘿嘿笑,无言地承认了女儿的话。 这车不算贵,落地八万,不过对于一向节俭的罗氏夫妇来说,却是笔巨大的开销。 车大概是男人至死不渝的爱好,自上回听大舅子说起买车的事后,罗志远心底的馋虫就彻底被勾了起来。 但他腆着脸向妻子提起买车的事时,还是用女儿做的借口。 其实宋文丽哪能不知道丈夫心里的小九九,但他的借口在理,也难得看他如此高兴,便也默许了罢。 第50章 但她好歹也是经历过十八个春节的青年了,对此经验老道。 数数日子, 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 罗颂刚回来,就要面对大清洁大采购的忙碌。 但她好歹也是经历过十八个春节的青年了,对此经验老道。 此刻的罗颂, 正拿着抹布刷子和小水桶,坐在楼梯上给扶手栏杆挨个擦干净。 这活听起来不难, 但栏杆还做了花鸟图案镂空设计, 周而复始地刷刷洗洗擦擦, 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失去灵魂的流水线女工。 从一楼往上擦,擦到二楼拐角处时, 罗颂深深叹了口气, 将刷子和抹布往桶里一丢, 摘下手套,从卫衣兜里摸出手机,给许久没见的杨梦一发去消息。 LAW:【滴滴探头表情包】你在干嘛? 那头的杨梦一很快回了消息:在跟着leader检查场地布置,你呢? 罗颂拍下身旁的小水桶, 发了过去:在大扫除【可怜巴巴.jpg】 LAW:今天忙吗? 11:还好,项目准备得差不多了。 但罗颂聊天的最终目的可不是这个, 她紧接着问道:那这周日有空一起吃饭不? 看到消息的杨梦一笑弯了眼, 发着回说可以。 LAW:【蹦蹦跳跳表情包】 幸好罗颂坐着的地方,是一楼的视觉盲区,不然她傻乐的样子,铁定又要让宋文丽疑惑万分了。 得到肯定的回复,罗颂收起手机、戴上手套的动作都轻快不少,一边擦拭着, 还一边哼起了歌, 倒真惹得宋文丽频频侧目。 罗颂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将栏杆近乎翻新一遍后, 才去卫生间将清洁工具洗洗涮涮后挂起来,再把自己扔进沙发里。 她偷偷拿了瓶冻在冰箱里的柠檬茶,插上吸管后猛喝一大口,又在妈妈从厨房里探头时,立马将脚踩在沙发边沿,屈起膝盖挡住饮料瓶。 等听到厨房里又有刀子剁肉的声音后,罗颂才又小心翼翼地啜饮起来。 她的手掌沾上了瓶身的水,在掏手机前,还特地在卫衣上擦了擦水。 罗颂打开微信,找到了秦珍羽的头像,拍了拍她。 LAW:喂喂喂? 小秦今天要开心:? LAW:这两天没声的?家里还好吗? 小秦今天要开心:……还行吧……虽然我妈看起来跟个没事人一样,但是氛围还是有一丢丢奇怪 LAW:那你爸呢? 小秦今天要开心:ummm我都没正眼瞧他 LAW:厉害啊小秦 小秦今天要开心:不厉害,很无奈,不知道咋面对他,也不知道他咋好意思无事发生的样子 LAW:【摸摸头表情包】有事喊我,姐们这永远是你温暖的港湾 小秦今天要开心:OKK 熄了手机屏,罗颂最后狠吸一口柠檬茶,却又小心地在吸管发出嘶嘶声前停下。 她将饮料盒藏在卫衣兜里,偷偷溜到进房间了才扔垃圾桶里。 坐在椅子上没两分钟,罗颂就听到爸爸在天台喊她的名字,忙起身往上跑去。 天台上,罗志远已经在这忙活半天了,因为一楼的小院被车子占了,所以现在晒衣服的阵地就只能转移到天台了。 从前不太用得上顶楼,所以大家也一直没怎么收拾过这。 前几日,只拿了个晒被的铁架子就当作晾衣架用,但近来天气不佳,阳光不多也就算了,偶尔还会下场猝不及防的雨,等他们冲上来把衣服一收,雨就停了,如此重复几次,跟打游击战似的。 趁着今天有微弱的太阳,罗志远打算在天台上装个阳光棚,整到一半发现漏了个工具没拿,便喊罗颂去一楼工具间里拿。 瞧着女儿噔噔噔地上来,又噔噔噔地下去,再噔噔噔小跑着给自己拿来工具,不知怎的,罗志远想起了孩子走路都不稳的那会,他和妻子总爱一人趴在床的一边,将女儿抱到正中间,看她会奔向谁。 女儿小小一团,每次都要费很大劲儿才能站起身来,但立不住几秒,就又一屁股跌了下去。 她总会先爬向自己,然后又在妻子的嬉笑声中被吸引注意力,调转方向朝她爬去,可只要自己一唤她,孩子便一定会使劲儿又慢悠地钻进自己怀里,惹得妻子酸溜溜的,最后他还得一边抱着小的,一边哄着大的。 那样幸福的“焦头烂额”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可一眨眼,孩子已经跟自己差不多高了。 罗志远笑得欣慰又感慨。魔/蝎/小/说/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等有外孙了,我们就在家里带孩子。” 罗颂在工具间里翻了好一会儿, 都不能确定爸爸要的究竟是哪个,于是干脆将他平日出工带着的大袋子拎了上去,想来里面总有能用的。 袋子很重, 每踩一节台阶都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家里的台阶上铺满小绿黄碎花方块瓷片,是当年为了结婚重新装修时, 罗志远一板一板亲手贴上的。 他十几岁就在做装修了, 在无数间的房子里勾泥砌瓦, 而那每一间房子,都是别人的家。 直到二十几岁, 他才终于将一身技能使在属于自己的家中。 这房子虽说不上富丽, 但处处都是精心布置过的, 至少二十几岁的罗志远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了,如今近二十年过去了,也不显得老土破旧,是平日里有在好好呵护的。 罗颂刚踏进天台的门里, 罗志远见到她肩上的大包就忙迎上去接到了手上。 走到初见雏形的棚架旁一放,他半蹲下在里头拨弄翻找, 头也不抬地说:“找不到就应该叫爸爸下去的, 那么大个袋子拎上来太重了。” 罗颂笑着,也跟着蹲到袋子旁,“爸爸,我想在天台放张小桌子,几把小椅子。我们一家人能在上面叹茶。” “那你要帮妈妈一起布置哦。”罗志远这样一句话,就是答应了的意思。 罗颂嘻嘻笑着说好, 她本也不急着下去, 在罗志远找到趁手的工具忙活起来后,干脆坐到天台边上, 看着爸爸干活。 罗志远见女儿往旁边一坐,竟是不打算走了的样子,心里头虽然高兴,但嘴上还是说:“坐地上也不嫌脏哦?下去玩吧。” “下去也没什么事。”罗颂摇摇头,这腊月的天,却看罗志远的脖间有汗水滴下,问道:“爸,你什么时候退休啊?” 罗志远挠了挠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等你毕业能赚钱养活自己了,爸爸才能安心退休。” “那快了,就是怕你退休了还是闲不下来。”罗颂撇撇嘴,但眼睛里笑意浓重,“爸,你有想过退休后干嘛吗?” “那没想过,”罗志远正低头拧着扳手,“平时去钓钓鱼?跟你妈最走走亲戚?” 他思索片刻后,又笑得颧骨高高,补充道:“等有外孙了,我们就在家里带孩子。” 罗颂正笑着呢,闻言一愣,双臂抱起膝盖,貌似无常地说:“嗐,就一定要结婚生孩子吗?我就不能一辈子当你们的小宝贝吗?” 罗志远侧对着罗颂,也没有注意到她神色间一瞬间的不自然,只被这小女儿态的话逗乐了,说:“说什么呢。老听人家说现在的年轻人喜欢什么‘不婚’‘丁克’,但人哪能一辈子不结婚啊,老了怎么办。” “哎呀再说啦!”罗颂抿抿嘴,箍着膝盖的手臂紧了紧,勾勾唇角也没能扯出多大笑容,只能强行轻快道:“说不定你们一退休,就满世界游山玩水去了。” “那听起来也不错。”罗志远往后退了两步,用眼神判断方才的架子是否正直居中。 “爸,喝水吗?”罗颂站起身来,拍拍屁股,“给你倒杯上来?” 罗志远扬扬手,“不用,你下去玩吧。” 罗颂点点头,双手插卫衣兜里,下了楼。 罗颂走进厨房时,宋文丽正在灶台前忙活。 “妈妈妈妈,还有什么要做的吗?”罗颂凑到妈妈身后问。 “没什么了,等过两天我把家里收拾好,咱们等年廿八那天,再好好打扫一下就行。”宋文丽正在砧板上切着硬邦邦的腊肉,那是冬至前后她腌上的,如今已经风干了,能看到些香料碎末缀在肥肉相间的缝隙里。 “妈。”罗颂仍看着她忙活,“你有想过,爸爸退休之后,你们要干嘛吗?” “没想过,离退休还早着呢。”宋文丽手起刀落,不一会儿,大半条腊肉就变成薄厚均匀的,“怎么了?” “没怎么,就问问。”罗颂耸耸肩。 “来帮我把衣袖推上去,”宋文丽转身,对罗颂伸出手臂,她的手上全是亮晶晶的油脂。 罗颂仔细地将衣袖前端折了三四折,才把袖子捋到肘弯处。 “出去玩吧。”宋文丽不习惯做饭时旁边有人,给孩子赶出去了。 罗颂回到房间里,换了条睡裤上了床。 她挨着床头坐着,双腿曲起,架上平板,点开绘图软件,打算画个画。 在相册里调出一只橘猫的照片,那正是杨梦一第一次在宿舍楼下等她时碰到的那只。 这个学期,她也碰到这只不怕生的橘猫好几次,偶尔包里装着猫条,就会得到牠的热烈欢迎。 这照片就是大橘嗦完猫条后,温顺地躺在地上翻出肚皮时拍的。 牠总会让罗颂想起那个傍晚,杨梦一在夕阳下和牠玩闹时恬淡温和的样子。 罗颂打开手机里的音乐软件,循环播放起林生祥的《面会菜》。 在轻缓悠扬的小调中,她就着记忆里的人,与相片上的猫,垂头细细画了起来。 两天后的礼拜日,罗志远和宋文丽开着车去了不知道哪个姑婆叔伯家里去了。 自从有了车,出行方便了,二老喜欢上拜访亲戚,一去就是大半天。 但好在,他们并不要求女儿一块儿同去。 这天天气并不算很好,从晨起就没见到太阳的影子,天阴阴的,滚着薄薄一层乌云。 罗颂在杨梦一楼下等着,一边在手机上跟秦珍羽聊天。 LAW:你们今年不回老家?难得啊! 小秦今天要开心:说是我外公外婆他们想来祁平过年,好像我舅舅他们也会一起来。 LAW:你爸没意见? 小秦今天要开心:他最近很好说话,我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嫌弃表情包】 LAW:啧 小秦今天要开心:明天不下雨的话打球?天天在家里对着我弟烦死了 LAW:【冇问题表情包】 正说着话,楼上就传来关门声,大概是杨梦一出门了,罗颂跟秦珍羽说了声后就收起了手机。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楼的门很快从里面被打开。 杨梦一探出头来,看到门外的罗颂,眉眼霎时弯了起来:“等好久了吗?” 见到来人,罗颂眼睛一亮,笑道:“没有。” 她们上一回见面,已经是罗颂放假前的事了,算下来,两人也有半个月没见了。 杨梦一畏寒,穿了件毛茸茸的卡其色外套。她的头发被大抓夹盘在脑后,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小而圆润的耳垂缀着一颗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珍珠。 “你今天真好看。”罗颂不吝赞美,直言道。 闻言,杨梦一稍稍一愣,又很快加重了脸上的笑意,“谢谢。” “那我们今天吃什么?”杨梦一并肩走在罗颂身旁,问道。 “去街上看看先吧,我妈说今年好多店铺都收得早,不少人已经回家过年了。”罗颂偏过头,看向杨梦一。 杨梦一穿着平底鞋,只到罗颂肩膀高,从罗颂的角度望去,能看到对方嫣然的侧脸。,睫毛长而翘,像蝴蝶的小翅膀。 两人边聊边走,行至往常热闹的街道上时,才明白罗妈妈所言不虚。 还有十来天才过年,但是街上的人流商贩已经少了三分之一。 她们往常爱吃的几家店,也有好几家已经关起闸门,贴上红纸了。 杨梦一虽然穿得厚,但在室外走久了,还是冷得脸有些白。 罗颂瞥见她的面色,便干脆将人带到了最近商场里的椰子鸡,说冬天吃这个暖和。 两人坐在卡座里,没动筷,要等沙漏漏完才能开锅。 “你吃过这个连锁店的椰子鸡吗?”罗颂撑着下巴问。 “好像没有?”杨梦一歪着脑袋想,“我不常吃椰子鸡,祁平的椰子鸡店名字都差不多,我也搞不清了。” “那就当今天是第一次吃哈哈哈。”罗颂望着杨梦一,“这家才是老牌子,是最好吃的。” 杨梦一听着对方极力的推荐,也软笑起来,“好哦。” 店铺里人不算多,上菜很快,等服务员把锅盖拿开后,罗颂率先将竹笙倒进去一起煮。 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聊着近来的事。 “你几号放假?”罗颂吹着筷子上的鸡,问。 “十四号。”杨梦一蘸了蘸罗颂配置的椰子鸡调料,好吃得她眯起了眼睛,“十三号晚上公司吃团年饭。” “你年后还去这份实习吗?” “换一份,或者先不实习,专心备考专八。”杨梦一摇摇头,“你是在祁平过年吗?” 罗颂颔首,复又笑出声:“我就是祁平人啊。” “对哦。”杨梦一弯着眼睛,“都差点忘了呢。” “你呢?一放假就去荣岗吗?”罗颂问道。 “应该先回这收拾一下屋子,然后再去荣岗。”杨梦一捞起一块竹笙,“感觉楼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每年春节围村这块都是空的,直到过完年,打工人回来了,才会热闹起来。”罗颂给杨梦一和自己盛了碗椰子鸡汤。 吃吃聊聊,一个多小时后,两人才终于停下筷子。 走出商场大门时,天比她们来时更阴沉了些,想来是要下场雨了。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跳过饭后消食的散步项目,径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快到家时,雨已经落了下来,只是不大。 待杨梦一上了楼后,站在自家大门前的罗颂才发觉,自己钥匙串上的,还是旧门的钥匙。 今天是罗颂从陆宁回来后头一回出门,可偏偏爹妈又都不在家。 这下,罗颂傻了眼,眼瞧着雨越下越大她原想试着像小时候那样从侧边墙上翻进去,但正要伸手攀墙时,她停了下来。 罗颂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又站回大门前,给杨梦一拨去电话。 第52章 罗颂真高兴这房子里依然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杨梦一一进家门, 就立马将空调暖气开到最大,待房里暖和了点,才把毛绒外套脱下。 外套上沾了不少水, 像被大猫用粗砺舌头舔过的毛,而她头发也被打湿了。 杨梦一身上带着寒冷的水汽, 犹豫片刻, 决定还是冲个热水澡。 她拿起床上的睡衣, 正打算去浴室,手机就响起了铃声。 见是罗颂打来的, 杨梦一接起电话:“喂?罗颂?” “诶是我, ”罗颂抹了抹额上的雨水, 很犹豫似的支支吾吾:“请问你方便让我去你家呆一会儿吗?我进不去家门,爸妈也不在家。” 闻言,杨梦一快步走向窗户,一眼就能看到罗颂正孤零零站在雨中。 眼瞧着雨水滑落的线条越发密集, 杨梦一即刻道:“你快过来,我去楼下给你开门。” 她说话间, 已经打开门往外走去了。 挂了电话, 罗颂在一楼的门外巴巴地等,好在杨梦一速度极快,不过一小会儿,就出现在一楼了。 杨梦一一边招呼罗颂进门,又一边催着她快上楼,这样大的雨, 须臾间就把人淋成落汤鸡了。 罗颂身上湿漉漉的, 头发紧贴着头皮,幸好身上的冲锋衣能防水, 倒也没有那么狼狈。 房间被暖气烘得闷热,但对于罗颂来说,温度刚刚好。 “你冲个热水澡,我找找看有没有适合你穿的衣服。”杨梦一毫不犹豫地将人赶进浴室,这一番跑上跑下,她身上早就暖和起来,也不急着洗澡了。 尽管登堂入室是自己的计谋,但猝不及防被推进浴室,罗颂还是有点懵,呆呆地立在门边。 环顾这狭小的浴室,花洒旁挂着的彩色浴球和置物架上的刮毛刀,都让她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多么私密的空间里,而这份私密是属于杨梦一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耻。 但头上越发明显的冷意拍醒了她,罗颂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地褪下身上的湿衣,站到花洒下,打开了热水。 浴室里的罗颂心中战况激烈,浴室外的杨梦一站在衣架前犯了难。 罗颂也是瘦的,但她的瘦是极具力量感的,是并不单薄的肌肉撑起的精瘦,更别提她还高了杨梦一一个头。 杨梦一的衣服里,罗颂大概只能穿的进oversized的。 她的打底衫没有适合罗颂的,她只好在收纳夏季衣服的大行李箱里,翻出一件宽大的短袖,又在架子上,拿了一件不常穿的同样宽大的卫衣。 至于裤子,却恰好有一条之前买大了,但因为材质实在舒服,就也没退的法兰绒睡裤。 杨梦一将三件衣服叠在一起,再从柜里拿出一包一次性内裤和新毛巾,上前敲了敲浴室门,“罗颂。”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隐隐约约能听到对方的一声回应。 杨梦一加大了音量:“你把门开条缝,拿一下衣服。” 罗颂走到门旁时,门上的磨砂玻璃上隐隐勾勒出她身体的形状,但她对此并不知情,只有杨梦一心底泛起一丝怪异的羞赧。 罗颂压下门柄,开了条缝,浴室里的水雾顺着门缝争先恐后挤了出去,她也顺着缝隙探出手。 见状,杨梦一忙送上衣服,却又在看到罗颂的手那一刻,微微一愣。 罗颂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中指第1节 处稍稍凸起,是长时间握笔的痕迹。 手上有几处疤痕,看起来是很久以前受的伤,印迹已经不甚明显,若不是凑近了看,也不会注意到。 她手背上青筋峦起,掌骨根根分明,一直延伸到掌关节处,像绵延的山脉与河流,富有野性的力量美。 此刻这只手上沾满了水,像是大地上的一场洪流,竟莫名显得有些色气。 杨梦一惊讶于自己脑海中奔涌的思绪,略慌乱地将衣服往罗颂手里塞,待对方拿稳后,不敢再看这只手,急忙忙地就转身走了。 不多时,罗颂擦着发上的水,带着一身的湿暖的水汽,光着脚从浴室里出来。 于杨梦一而言过大的衣服穿在罗颂身上却是正好,宽松的卫衣和长裤,不甚平整地套在她身上,闲适之余,倒添了几分懒散的味道。 “我洗完啦。”罗颂单手擦着头,但眼睛直直地望向杨梦一,脸上挂着灿然笑意,像是不知道在得意些什么的大狗。 短短几分钟内,杨梦一已经止住心绪,面上端的一副平和自然之态,给罗颂指了指小茶几上的吹风筒,便抱着自己的衣服进了浴室。 锁上浴室门后,她像第一次认识这小空间似的,无论是架子上的卫生巾,还是随手搭在洗脸池旁的小背心,只要一想到方才罗颂也看到它们,杨梦一就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杨梦一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居然为了这样的小事而害羞起来。 她刻意地给自己洗脑:都是女生,没什么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扭开花洒,任由水流在脸上冲荡。 但杨梦一忘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芯姐和莎莎,或是任何一个学校里的同学时,她都不曾有过如此多的波动。 罗颂的头发很久没剪了,吹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吹干,但直到她放下吹风筒,卫生间里的水声依然没停,隔着一道门,哗啦啦的声响也听得不是很真切。 将吹风筒的线缠好,罗颂坐在地毯上,趁着主人不在,细细地打量四周。 但这方方正正的小房间,是一眼就能看完的,也跟暑假的那个夜晚,她送杨梦一回来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多了许多生活的痕迹。 堆在墙边的书、未完全合上的笔记本、装在白瓷杯里喝剩一半的红茶,还有床单上的褶皱与团成一团的棉被,都仿佛能在罗颂脑海中自动转译成一段又一段生活vlog。 罗颂仿佛亲眼看到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孩在看书和工作,她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却又没看到杯边有一滴茶沿着杯壁缓缓流下。 她会在累了的时候蜷在床上,握着手机和自己打打字说说话。 罗颂真高兴这房子里依然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她一面有种窥视心仪之人的生活的窃喜,一边又觉得自己属实变态得难以启齿。 但她全然无法自控,只能忏悔着沦为欲望的囚徒,直到被杨梦一从浴室里出来的声响打断。 杨梦一跨出浴室时,头上的束发带还没摘下来,许是忘了,但又更显得她的脸白净如宣纸。 大概是为了化妆方便,她的眉毛很浅,像河边的芦苇。 杨梦一的视线望进罗颂的眼里,见对方有些愣愣的,似是在出神。 她一直知道罗颂是单眼皮,但她是第一次知道,这样的眼睛看人时会有种犯规的专注感,像是对方的世界里只剩下所观之人。 罗颂的眉毛是未经修整的野生眉,浓得像毛笔刮出的锋刃。 她的卷毛被电吹风机吹过后,像是疯狂繁殖了一通,蓬松得令人咋舌。 杨梦一的手掌心忽然有些痒痒,很想要摸一摸罗颂的头发。 她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罗颂的目光随着杨梦一的靠近而一同移动,当她走到自己身边时,罗颂需要抬起头才能看到对方的脸。 “你洗了好久啊。”罗颂顺从地抬头,任由对方摆弄自己的发丝。 “是吗?”杨梦一没有解释什么,只一下又一下地抚着罗颂的头发。 因着两人靠得极近,罗颂的鼻间充溢着女孩身上的皂香味,她轻轻嗅了嗅,又觉得像是雨后夜来香的味道。 像是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没一会儿,杨梦一便收起了手,走到热水壶旁,问罗颂要不要喝水。 “有冰的吗?”罗颂的视线再次随着对方的离开而飘远。 闻言,杨梦一打开冰箱门,看了一眼后问:“冰橙汁可以吗?” “可以。” 杨梦一背对着罗颂,依然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并后知后觉地为方才发生的事情感到困惑,也不知是为了罗颂的顺从与包容,还是二人间和谐得诡异的氛围。 她认为或许是这窄小的空间骤然装下两个成年人,暖气又开得有些太大,自己一时昏了头罢了。 这件小事就像投入深湖中的小石块,漾起几圈涟漪,很快就不再有声响。 杨梦一截住思绪,将装满葡萄汁的玻璃杯递给了罗颂,又拿起遥控器,将温度下调了几度。 “之前听你说,你朋友经常去你家玩。你们一般都干些什么?”杨梦一坐在床边,盘起腿来。 罗颂收回视线,垂下眼眸,喝了口冰饮,再抬眼时也从方才可以称得上旖旎的氛围中脱离。 “聊天、看剧看电影,有时候什么都不干,各做各的事。”罗颂一个一个数来。 “你们认识了很多年了吧?” 这句话不知触动到罗颂的哪份记忆,她低低笑了笑,说:“对啊,小学就认识了,初高中也是同校同班。” “那真好。”杨梦一轻笑着说。 “你呢?”罗颂问。 “我什么?” “你有没有认识很久的朋友?” 这是罗颂第一次问及杨梦一的过往。 杨梦一顿了顿,笑意不变,“没有,我以前一直不太受同龄人欢迎。”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罗颂忽地重重叹一口气,摇头道:“那他们的眼光都没我好。” 她的语气里有自豪,也有捡到宝的庆幸。 杨梦一还样温和地浅笑着,但望向罗颂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而罗颂瞳孔中的认真,让她知道这不是一句救场的玩笑话。 一瞬后,杨梦一笑容渐大,眉眼弯弯的,像承不住累累果实的树枝。 她定定地看着罗颂,意有所指地笑道:“我交朋友眼光也好的。” 第53章 “今天下雨我没带钥匙,去她家避雨,呆了有三四个小时吧。” 两人相视一笑, 便翻过了这段对话。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罗颂迟疑着,正想开口问要不要一起看部电影, 杨梦一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屏幕上是加维的名字,杨梦一立马接了起来, 她的表情随着对方的话凝重起来, 朝罗颂比了个手势, 就起身跨了两步,将笔记本电脑拿了过来。 见状, 罗颂将话吞了回去, 她原想着借此提起《自梳》, 可惜不能如愿了。 这通电话,杨梦一打了有近二十分钟。 挂了加维的电话,杨梦一紧接着给乙方设计公司的负责人拨去了电话。 在两个电话间的缝隙,杨梦一抽空抬头, 一脸抱歉地对罗颂说场地出了些问题,她得帮着处理, 让罗颂自便。 罗颂摆摆手,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的。” 杨梦一舒了口气,朝她眨眨眼,就又忙起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杨梦一很专心,就连罗颂几次偷瞄自己都全然不知。 她的确是这样的人, 总能在必要的时候像锁了五感一样,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些不得不在家里做功课和复习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硬生生地将一门以外的麻将声与粗言秽语隔绝在书本之外的。 惋惜之意出现不过两分钟, 罗颂就不自觉沉迷于对方认真工作的侧颜。 淦,认真工作的女人魅力也太大了,她在心底暗暗想。 不过罗颂也不能允许自己真像变态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杨梦一,她想了想,干脆戴上耳机,开了部电影。 在电影方面,罗颂是杂食动物,什么类型的片都能看,挑片子也从不局限于豆瓣分数的高低。 如果一定要说出自己的偏好的话,她只能说自己喜欢老片。 罗颂找了一部97年的片子,名叫《中国匣》,故事发生在香港回归前后。 久居香港且命不久矣的英国摄影师恋上由内地北下而来的风尘女,此外还有一位灵动鬼马又满口谎话的烧毁了半张脸的香港女孩。 只能说元素拉爆了,不管影片好赖,都值得一看,更何况里头还有巩俐。 罗颂也盘起腿,靠在杨梦一的床边,安静的看着电影,偶尔微微侧头望向杨梦一,又很快收回视线。 窗外的雨像是从天垂落的幕布,将周遭一切与这间小小的暖暖的房子隔开,切割出一块只容得下两人的土地。 规律的雨声是最好的背景乐,适配所有苦乐悲欢的故事。 这样的和谐与安然,也让罗颂心生欢喜。 因为女儿说晚饭不在家吃,所以罗志远宋文丽二人是在亲戚家吃过饭才回来的* ,到家时,已是晚上九点了。 但家里一片漆黑,罗颂并不在家。 做妈妈的最容易脑补,宋文丽当即焦虑起来,立马给孩子打去电话,幸好电话很快被接起。 “喂妈。”电话里罗颂的声音很轻,“你们回来了?” “对啊,你在哪呢?”听到女儿的声音,宋文丽的心落回肚子里了。 “我在住苏伯房子的学姐这,我没有大门钥匙,进不去,所以在她家先呆着。” “哎呀我忘给你新钥匙了。”宋文丽下意识看向隔壁这栋楼,只懊恼一瞬,又叮嘱女儿快回来,别打扰人家太久。 罗颂应声说好,又撇头看向杨梦一。 杨梦一用圆珠笔为簪,在脑后挽起了一个髻,额前有几缕发丝垂落,稍稍遮住了那双杏眼。 她的眼睛几乎没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过,只时不时拿起手机拨打电话,尽管事态不明,但她讲话时依旧温和,声音圆润,有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能力。 罗颂的电影一个小时前就看完了,但看得不太专心,眼神和思绪常常在小屋子里乱飞。 挂了电话后,罗颂双手往后一撑,站了起来,但盘坐太久,双腿发麻,一时没站稳,竟往床上跌去。 杨梦一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挑着眉,瞪大了眼睛,望向床上的人。 罗颂真不是故意的,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与狼狈,但想即刻站起来吧,她的腿又实在不听使唤,只能傻子一样僵在床上。 短暂的惊愕后,杨梦一大抵搞清了现状,在对方越发窘迫的面色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就止不住了。 罗颂不自觉地沾染笑意,傻傻地随着杨梦一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啊。”杨梦一的眼睛因为愉快而显得尤其明亮。 罗颂的嘴角是压也压不住,“不知道啊,看到你笑,就跟着笑了。” 听到这话,杨梦一笑得垂下了头,饱饱的肩膀一耸一耸地,话语也被笑声击成碎片:“可是我在笑你啊。” 两人莫名其妙地笑作一团,半晌后,才平静下来。 待笑声渐息,罗颂的腿才恢复知觉,她干脆侧过身子,一手撑着脑袋,看着正端坐着的杨梦一。 “我要回家了,我爸妈回来了。”罗颂的嘴角的幅度依然没落下。 杨梦一将额前碎发拨到耳边,又指了指自己的电脑,说:“那我就不送你啦。” “好哦。”罗颂说完话,却也没起身,视线也丝毫未移。 没等杨梦一问,罗颂冷不丁道:“学姐,你真的很好看。”说完,干脆利落地起身,随后走到门边披上冲锋外套。 尽管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样突然又直白的夸赞还是会让杨梦一有一瞬间的愣怔。 杨梦一回过神来,朝罗颂眨眨眼睛,笑道:“学妹,你总是这样夸我,你是夸夸怪吗?” 此时罗颂正弯腰拿地上装着湿衣服的塑料袋,她将袋子抓在手中,玩笑似的认真道:“对啊,我是学姐忠实的夸夸怪。” 说完,罗颂弯起唇角,故作混不吝的痞样,朝杨梦一扬了扬眉,又摆摆手,“走了啊学姐。” 杨梦一眼里仍笑着,只嘴上嗯一声。 待门阖上后,她仍能听到罗颂的脚步声,也能听到她开关一楼铁门的声音。 屋子里很安静,和方才自己加班时一样安静无声。 只是刚刚的安静里,有个不动不吵的罗颂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而现在屋子里只剩自己一个人,这份寂静反而有些寡淡无味了。 加维的消息将杨梦一从过分丰富的情感与想象里拽出,她轻笑一声,摇摇头,便又立刻投入进漫长的加班中了。 楼外,雨已经停了许久,只是村子里水泥地面铺得马虎,路灯一照,地上雨水积成的水潭一片连一片地泛白光。 罗颂小心翼翼地避开积水,妈妈给她留了门,她径直走进敞开的院门,然后转身关门,又将靠底部的门闩插上。 客厅里只有宋文丽一个人,正从包里拿出亲戚给的糖糕,见罗颂回来了,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上去。 罗颂没看到爸爸,便开口问:“妈,爸呢?” “被我赶去洗澡了。”宋文丽撇撇嘴,“他下午接了人家好几次烟,身上臭死了。” “你下午进不来门怎么不给我们打电话?淋湿了吧?”宋文丽的注意力被罗颂手里的袋子吸引,接过一摸,就知道是湿衣服。 “没事啊,我这不是去旁边躲雨了吗?”罗颂嘿嘿笑。 宋文丽拎着湿衣服正想转身,忽然又反应过来,上下打量罗颂一番,“你这身衣服也是找人家借的?” 罗颂点点头。 “那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下次周日别出去吃了,邀请她来家里吃个饭吧。”宋文丽又道:“你这身衣服很合身啊,那女孩子跟你一样高啊?” “那没有。”罗颂摇头,“这是她买大了的衣服。” “下次找机会请人家来家里吃饭啊。”宋文丽重新提及这个话题。 “哎呀再说吧。” 罗颂的嬉皮笑脸,在妈妈眼里就是没个正形。 “反正得好好谢谢人家,”宋文丽叹气,“你们小孩就是不知道这些礼数。” “躲个雨就要请来家里吃饭,我怕吓到人家啦。”罗颂笑嘻嘻地打马虎眼,在妈妈开口前大跨几步跑到楼梯口,一边噔噔噔往上爬,一边打包票自己会按照“小孩的方式”好好谢谢人家。 看着一溜烟就没影了的女儿,宋文丽再度摇头,只是多了几分无奈的宠溺。 罗颂一进房间,就掏出手机给秦珍羽打语音。 没响两秒,语音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 两人太熟了,秦珍羽略过寒暄步骤,直接问道:“干嘛?” “你绝对猜不到。”罗颂快速抛出这么一句话,又慢吞吞道:“我刚刚……” 她故意一截一截地说,想制造悬念勾住秦珍羽的心。 虽然秦珍羽是风风火火凑热闹的性子,但这回她妹上钩,原因无他,谜底太好猜了。 她不等罗颂说完,打断问道:“又跟邻居学姐干嘛去了?” 被硬生生断了话头的罗颂静默片刻,随后一声靠,“你真无聊,真的。” “拜托,能让你咋咋呼呼的也就只有邻居学姐了。”秦珍羽拖长了话尾,颇显得意,“你们干嘛啦?亲啦?” 罗颂被噎住了,又是深吸一口气,哼的一声:“你真俗。” “俗什么俗,”秦珍羽打起嘴炮也是王者,“你不俗你玩柏拉图啊。” “你到底想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罗颂不跟她兜圈。 “那我还是很想知道的。”秦珍羽贱兮兮的嘿嘿笑。 “今天下雨我没带钥匙,去她家避雨,呆了有三四个小时吧。” “可以啊,阿汤。”秦珍羽哟呵一声,又很快抓住重点:“意外还是人为啊?” 罗颂往床上一摊,实话实说:“一半一半吧。” 秦珍羽只觉得自己老友终于开窍了,知道追人这事不能只等老天爷给机会。 她故作老成地用腻人的气泡音总结:“不必在意手段,结果最重要。” 话音一落,电话两端的人都起了一身鸡皮,随后又默契地一同笑了起来。 第54章 “我现在明白了,只有驯服对方时付出的心血越多,才会越珍惜。” 不过虽然和老友分享了躲雨这事, 但罗颂还是省略了许多小细节,比如那个摸头和最后的再见。 一是怕说出来,秦珍羽要兴奋地抽丝剥茧分析个三天三夜, 二是罗颂不想说,这些都是她和杨梦一之间的秘密, 她不想和任何人分享, 哪怕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两人很快转了话题, 七聊八聊,什么都说两嘴, 最后绕啊绕, 还是绕到了春节。 “十八号才过年, 可是我外公舅舅他们后天就来祁平。”秦珍羽的声音里满是疑惑,“他们放假这么早的吗?” 罗颂倒不觉得奇怪,“你舅舅他们不是自己有公司吗?自己当老板,随时都能放假啊。” “那倒也是, ”秦珍羽虽然同意这个解释,但疑虑不减, “不过他们来祁平这件事本来就很突然。” “怎么说?”罗颂平躺在床上, 一手握电话,一手举在空中写写画画,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我跟你说过我外婆生了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吧。我妈排行第三,最大的姐姐现在在美国,我小姨是最小的。” “我外公其实比较老古板,据说我大姨当年出国的时候, 他老人家气到放狠话说再不认这个女儿。”秦珍羽循着记忆缓缓道, “他们就希望女儿能离自己近一点嘛,所以后来我妈远嫁到广南, 嫁的又是个穷小子,所以她也是差点被外公打断腿。” “我妈还算好啦,虽然远嫁,但好歹还在国内,外婆心疼女儿吃苦,还会偷偷接济她。但我大姨嫁到国外,那真是……” “这么多年过去了,外公其实已经不生我妈的气了,但是他们是从来没想过要来祁平。都是寒暑假的时候,我妈带我和我弟回临江。不过外公外婆都对我很好就是了。” “所以……”罗颂听着,也大概知道秦珍羽疑惑的点,便总结道:“他们这次一群人要来祁平,非常反常对吗?” 秦珍羽嗯的一声,“不过我妈还是很高兴的。” “嗐,别自己瞎猜了,过两天外公他们到了你就知道了啊。”罗颂安慰道。 “也是。”秦珍羽也知道自己可能是有点过分敏感而已,便另起话头:“对了,我刚刚看了**育馆的场地,明天有个下午四点的,我想直接订场。不然白天下雨又没得打。” “可以啊。”罗颂应好得很干脆,“A你多少钱?” “别A了,你买水就行。” “OKK,谢谢秦老板。” 另一幢房子里的杨梦一身心俱疲,在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终于关上了电脑,并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加维在群里说大家辛苦了,可以明天下午再到公司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感动,觉得公司真有人情味。 但她转念一想,今晚抓大家加班就已经很没人性了。 杨梦一扶额自嘲,自己竟真的逐渐向牛马靠拢了,她还只是个实习生而已啊。 在床上窝久了,杨梦一起身时觉得自己像锈了的机器,每一个动作都咔咔作响。 她接了杯水,慢悠悠地小口喝着,余光一瞟,看到有一支玻璃杯被倒扣在水池边上,已经洗净了。 杨梦一转头望向小茶几,给罗颂装果汁的玻璃杯已经不见踪影,想来这个就是了。 方才真是忙昏头了,她连罗颂是什么时候洗的杯子都没有注意到。 杨梦一为此感到惊讶,同样迟钝地意识到,对于罗颂呆在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里这件事,她丝毫不排斥,仿佛这房间里本就有一隅,是为罗颂准备的。 她几乎没什么同龄的朋友,罗颂属于这个领域里的第一人,因此,罗颂轻轻挥动翅膀,就能给她带来巨大的新奇与震撼。 但同时,杨梦一也在犬马声色中浸淫许久,见多了情爱欢好,并不是什么天真的人。 尽管她此时并不十分肯定罗颂对自己是否有意,但她仍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那是友谊与爱意的交集之处。 只是杨梦一往前数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他人那获得的纯粹干净的情感不多,因而她不擅长解读这份感情。 她只是恍然间觉得,罗颂待她是善意的,是与待旁人全然不同的。 杨梦一想着,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窗户旁,她轻轻拉开帘子,见罗颂的房间熄了灯,而手机里却没有她的消息,竟隐隐有些失望。 待察觉到自己心底的怅惘若失时,杨梦一拍了拍自己脑袋,并为自己的多愁善感而感到脸热。 但连杨梦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完全不排斥来自罗颂的任何情感,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 今年腊月的天气并不是很好,雨水较往年多得多。 杨梦一第二天下午刚进公司没多久,雨就下了起来,渐渐地,雨势大到仿佛想要淹没这座城。 同组的人里,比她更晚进门的,个个都如落汤鸡一样狼狈,他们手上滴着水的伞,也是软趴趴一副被大雨击败的蔫样。 加维除外。 他是直接从地下车库里上来的,他男朋友午休时特地开车接送他来办公室。 展览出现的问题,昨天晚上基本都已经解决了,因此小组里的人尽管人在办公室,但个个都懒散着。 但大家还是晓得先开好电脑屏幕,调出一堆文档,层层叠叠放在一块,在面子上做得滴水不漏。 加维虽然是小组负责人,但摸起鱼来比谁都狠。 坐在办公桌前没一会,加维就拿起茶杯,邀请杨梦一一块去茶水间打水。 杨梦一从善如流,也抱着自己的杯子跟上。 茶水间离办公室不近,是同一层里其他几个公司一块共用的。 老板办公室里有一整套独立的饮水系统,所以同事们从不担心会在茶水间碰到他。 但碰到丙丁的概率不小,只幸好他是个好说话的,大家并不怕他,只要不耽误工作,嘻嘻哈哈地也就过去了。 此时此刻,茶水间里没什么人,玻璃窗外的成片的雨和乌云拦住了太阳,里头也显得有些阴沉。 加维给自己冲了包挂耳,杨梦一则泡了杯红茶。 两人面对面坐在椅子上,不等杨梦一开口,加维就忍不住和她大肆分享自己的精彩周末。 他刚开了个头,杨梦一就知道又是一些gay子的黄料罢了。 因为加维的分享欲太强,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他们play中的一环。 但杨梦一对此没有什么反感的情绪,就当听个乐,至少分享的人很快乐,也算是做好事了。 只听着听着,她越发疑惑,眉头渐渐夹了起来,最终没忍住开口问道:“什么没你高但很好用?你男朋友不是挺高的吗?” 加维摇头,“哪有,他穿上增高鞋垫才跟我差不多好不好,而且也不是男朋友。” “不是啊,”杨梦一想了想,“圣诞节那次他来接你,比你高了不止一星半点哦。” 加维恍然大悟,“你说那个啊,早换了。” 杨梦一:…… “为什么啊?”杨梦一问,“我还记得那天他特地临时请假来陪你过圣诞,怎么就换了?” “那会儿是那会儿,”加维撇撇嘴,“后来越来越不把我放心上,我干嘛要受他这气,我大把人追好不好,就甩了他。” 不知全貌,不予置评,杨梦一没有说些什么,但加维显然对此有很多话想说。 “我想了想,他追我就是追得太轻松了,才不晓得珍惜。”加维愤愤咬牙道,“我现在明白了,只有驯服对方时付出的心血越多,才会越珍惜。” “不然,我为什么要让大中午地折腾来折腾去,送我到公司。”他朝杨梦一得意地抛了个媚眼,“他在驯服我,我也在驯服他。” 对于加维的爱情观,她不置可否,只笑笑。 见她不说话,加维反过来给杨梦一打起了预防针,“你跟我多学学,别随便哪个男的来,点杯奶茶就把你拐了。” 这话说得杨梦一忍俊不禁。 “我知道的,加维老师。”杨梦一乖乖应答。 加维继续道:“尤其是在这个什么狗屁艺术圈子里,渣男渣女可多了。特别是那些自诩艺术家的男人,骗起女孩子来一套一套的。” 杨梦一存了心要逗他,“可你也是狗屁艺术圈子里的啊。” “别拿他们跟我比,”加维一脸晦气,“我就算换得勤,但都是断得干净才开始新恋情,绝不拖泥带水含含糊糊,公开公正又透明。” 加维义愤填膺,让杨梦一笑得几乎要捧腹。 看杨梦一一副事不关己笑吟吟的样子,加维又将话头扯到了她身上:“乙方设计公司那老板,每次开会都悄悄瞄你,他还以为我没看到。” “你不会也没看出来吧?”加维睨了杨梦一一眼,又絮絮叨叨道:“那么大一个办公室里里面都是藏品和他的画,看起来很了不起的样子。但我告诉你啊,他爱玩在祁平设计圈里是出了名的!” 杨梦一怎么可能没看出来呢,他们第一次去设计公司开会,两人握手时,她就察觉到了。 以及之后每一次跟她说话时刻意的偏头,放沉的嗓音,还有他介绍自己作品时那扫过她的脸的视线。 在杨梦一看来,对方已经在明示了,且他胸有成足,只等初入社会不经世事的小女孩自投罗网。 只可惜,杨梦一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他只是其中自大又可笑的一个罢了。 杨梦一在脑海里想着他,又想起芯姐吐槽过的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一时走神,没有说话。 第55章 大家脑子不一定很清醒,但也直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在加维的视角里, 只知道自己提了那老板后,杨梦一就陷入了迷之沉默,这让他警铃大作。 他眼珠子一转, 干脆越过桌子,伸手轻轻给了杨梦一一个脑瓜崩。 力度不大, 醒神效果很好, 至少杨梦一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但加维可没给她诘问自己的机会, 弹完就气势汹汹地问:“我还以为你是聪明人,你难道也猪油糊了心, 看上他了!” “什么啊, 我没有, 我刚刚开了个小差而已。”杨梦一哭笑不得。 “真的?”加维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在杨梦一脸上来回扫视。 “我发誓,是真的。”杨梦一将右手按在左胸口前,认真说道。 见状, 加维才哼哼两声,放过了她。 不怪他如临大敌, 在这行业呆的这些年, 他见多了这些把戏,也见过不少女孩子为了资源出卖自己。 加维平日里虽然有些小作,嘴巴也总不饶人,但自诩还算是个好人。 更何况,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也的确挺喜欢杨梦一的。 她没有新人咋咋呼呼的毛病, 是个明白人, 也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哪怕只是说个烂笑话, 她也总是给人一种听得很用心的感觉。 她身上与年龄不符的对人情世故的老练周到也曾让加维疑惑,但说穿了大家只是同事,也没必要刨根问底,更别说她只是个明年不再来的实习生。 杨梦一见加维虽然止住了话,但脸还是有些臭臭的,便浅笑着将杯子举到半空中,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说:“加维老师,来碰一个嘛。” 加维颇为傲娇地抬起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碰对方的马克杯,清脆的撞击声随之响起。 杨梦一朝他眨眨眼,“敬艺术,敬最万能的遮羞布,敬清醒的我们。” 被她这么一说,加维忍不住笑着睃了他一眼,“就你会说话。” 两人又在茶水间泡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回到桌前工作去了。 体育馆的半场,两小时起订,并且价格不菲。 就这还是因为春节快到了,最近天气又不好,才给秦珍羽捡漏订上的。 往日每逢节假,凌晨体育馆小程序一更新,但凡手慢一点就被抢空了。 这应该是秦珍羽和罗颂今年最后一次一起打球了,等秦珍羽外公一来,她铁定得被绑在家里做个乖乖女。 这也难怪,一是外公他们难得来一次,二是外公比较老古板,觉得女孩子就应该文文静静的,怎么能一天到晚心野野要出门玩。 对于这位不常见面的长辈,秦珍羽还是有些畏惧的,他身上有种闯过风雨的大家长的气势,家族里的小辈没有一个不怵他。 以至于这最后的自由日,秦珍羽恨不得永远别结束。 体育馆里吊顶极高,四周环绕着观众席,场地大到仿佛说句话都能有回音的程度,场上一点儿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吵得很。 光是胶球鞋底摩擦地板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唧唧声”,就够写一首乐章了。 但身在其中的人不觉得吵闹,肾上腺激素的飙升让她们只想酣畅淋漓地猛打球,顾不上其他。 只是打得再嗨,这场子到底也只订了两个小时。 没到六点,下个时间段的人已经来了,他们人多,六七个人蹲在一边看她们打球。 两人小学就进了球队,这样的注目并不能给她们造成一丁点儿心理压力。 罗颂和秦珍羽依旧专心,球风干脆,攻防势强。 待时间一到,两人虽然意犹未尽,但自觉下场。 她们将球装进网袋里,拎起各自的包和衣服,便一同走向卫生间了。 两人换下被汗湿透了的运动服,穿上干燥好闻的干净衣服,才离开体育馆。 她们一边走一边聊天,聊到高中时班上那个把汗臭味当男子气概体现的男同学时,皆是一脸嫌弃。 一周五天里有一半时间,每到六点半开始晚自习,那男生就会穿着因为整件衣服都被汗洇湿而仿佛深了一个色号的校服,旁若无人地吃东西或写作业。 但凡轮换座位,将他换到了窗户旁或空调风口下时,简直是班里同学的噩梦时刻。 那发酸的汗馊味能随着风入侵班里的每一个角落,给本就昏昏欲睡的学生一点精神上的攻击。 每每有人隐晦地提醒他可以带件衣服,在运动完后更换时,他面上竟会显出几分得意,说自己身上的是荷尔蒙的味道。 正因为他,罗颂心里头对部分同龄男生的刻板印象加深了不少——幼稚自大,如同臭虫。 往事不堪重提,她们哪怕只是言语上说了说这个人,那股馊了的酸味仿佛卷土重来一般,靠联觉的力量再次重创她们。 全国人民对春节那可谓是翘首以盼,大家的生活以它为节点,分为一年又一年。 正因为大多数人都盼着春节,街上无处不是喜气洋洋的红色,所以哪怕是对过年并不感冒的人,也有种时间流逝越发急促的感觉。 十八号年初一,法律规定十七号放假,但员工怎么放假,还是看公司安排。 丙丁早在这个月初,就公布了公司的春节假期安排,大家十三号晚上吃个年夜饭,十四号就开始放假。 杨梦一只觉得一晃眼,自己就置身于年夜饭的节点了。 老板将年夜饭定在了一家人均近三千的日料店。 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个实习生也一起来了。 对于公司连实习生都算上年夜饭的人头这件事,杨梦一多少有些惊讶。 毕竟这地方消费不低,是她没有踏足过的地方。 公司的员工并不多,店里头最长的桌子足够容纳下他们所有人。 再开明和谐的公司,也还是遵循职场上心照不宣的等级规定的。 杨梦一原该坐到离老板最远的桌子末端处,但加维不依不饶,硬拉着她,坐在长桌中间处。 虽然众人早知加维就是这样性子的一个人,但杨梦一落座时,脸上仍挂着抱歉的神情。 饭菜还没上桌,大家已经聊得热火朝天了。 周围人说的那些艺术家、行业分析和世界经济走向,完全不在杨梦一的知识储备里。 但她很晓得如何让别人以为自己对他们所说的话题很感兴趣,甚至是颇有研究。 只是加维爱时不时扯过杨梦一的手臂,凑到她耳边说些没有营养但又确实好笑的吐槽,搅得她这样一个好演员都难以入戏。 又一次,杨梦一眼神专注地望着斜对面正在侃侃而谈的中年男人,面部表情随着对方的抑扬顿挫而稍作变化。 加维观察她半晌,忍不住悄悄问道:“你……都听得懂?” 杨梦一面上扬起浅笑,以手遮掩着嘴,凑到加维身边,吐气如兰:“当然……听不懂啊。” 加维听对方用这样温和的语气,揭穿自己不过只是在装模作样而已,竟一时没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梦一,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加维笑得眼角都沾上泪花,压低了声音道:“你明年真的就不来了吗?” “来不了一点。”杨梦一毫不留情地打破加维的期待。 等菜肴一道接一道上了桌,便有人起哄吃饭得陪酒。 一年仅有一次年夜饭,老板也不扣搜,朝服务员招招手,说了些什么,不多时,三支瓶身精致的清酒就来了。 杨梦一并不想喝酒,更何况这人均三千的寿司,那是真的很好吃。 她将茶杯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变相表示不喝酒,就继续埋头小口地品尝佳肴。 加维本就好酒,是各大gayclub的常客,他往杯中倒了些清酒,尝试着嘬了一口。 酒刚滑入喉舌间,加维的眼睛便噌一下亮了,这酒口感有点像白葡萄酒,砸吧片刻,竟能漾出些水果的酸甜。 他急急闷完杯中的酒,又试了试另外两支酒,虽然不如第一**样让他惊艳,但都香气醇厚,能喝得出来是好酒。 这样的好东西当然要和好姐妹一起分享,加维挤到杨梦一身旁,试图将她的注意力从刺身上引开,极力地推荐她来两口。 杨梦一是真的不想喝,只打着马虎眼,一边精准地夹夹夹。 一顿饭下来,陆陆续续又叫了四瓶酒,其中还有威士忌。等饭吃得差不多时,众人的酒已经不知过了几巡。 因着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大家多少有些放纵,酒量好的也是脸红脖子粗,酒量差的呢,话已经说不明白了。 加维就是后者,但哪怕舌头不听使唤,他还惦记着让杨梦一也尝尝这酒,时不时就要举起酒杯凑过去。 加维闹出的动静不大不小,但能让桌上其他人察觉到。 公司的二把手,负责财务,平日大家也会尊一声“康总”,他瞥见了杨梦一和酒鬼加维的极限推拉,眼珠子转了转,倏地出声。 “不是我说你啊小杨,年轻人这么端着可成不了大事。”康总满脸红光,酒气似是吹胀了他的面皮,“总拒绝别人的好意,就是不给面子了。” 杨梦一礼数周全,在对方喊自己名字时就停著望向他,脸上是礼貌的笑容。 但她这个反应,在康总眼里便是对前辈的敬意与服从,是自己侃侃而谈的兴奋剂。 他继续道:“听白总说,你这人就特别钝特别轴,做事不懂变通。” 白总,就是乙方设计公司里那位瞧上了杨梦一的老板。 杨梦一一听这话,心底已经在冷笑,但面上不显毫分,笑笑道:“是吗?我竟然不知道。” “所以说你不懂事。”他摸着肚子,眼神迷离地说:“来,喝一杯,我邀请你,你可不能拒绝哦。” 杨梦一嘴角幅度不变,拒绝道:“康总,我胃不好,就别为难我了。” 这会儿,康总的男性自尊在酒精的催化下极度膨胀,上级的身份更让他对杨梦一有种理所应当的把控感。 哪怕是语气温和的拒绝也让他反应心生滔天怒意。 康总借着酒意,愤怒将一瓶还剩半樽的酒重重敲在饭桌上,隔着桌布发出一道闷闷的响声。 他直勾勾地盯着杨梦一,逼问:“你喝不喝!” 原本嘈杂的饭桌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大家脑子不一定很清醒,但也直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第56章 有时候她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一座巨大的金玉宫。 早在康启仁说话的间隙, 老板就已经给他打过几次眼色了,只是他酒意上头又认为自己受到了挑衅,所以并未注意到。 等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老板更不能直接阻拦他,否则就无异于在打他的脸。 算起来, 康启仁跟他也是沾亲带戚的, 且跟在自己身边这些年, 他的能力算是可以的。 康启仁和实习生,孰重孰轻, 他还是很清楚的。 但他不便说话, 只能朝丙丁微微颔首, 后者心领神会。 丙丁和康启仁算是平级,他也没有资格做个态度强硬的裁判,只能充当和稀泥的和事佬,这也符合他在员工心里一贯的定位。 “康总喝多了, 你别放在心上。”丙丁面带歉意,放缓了语速, 对杨梦一道:“今天难得整个公司一起吃饭, 大家高高兴兴的,不如你也喝一杯咯?” 丙丁说完,依然放松地望着杨梦一。 他的底气来源有二,一是这件事到底丢的不是自己的脸,圆不下来,也是康启仁面上无光;二来这个杨梦一是他面试进公司的, 这段时间的工作也能看出是个聪明人。 所以此刻的丙丁, 认为她必然会应允,以至于当杨梦一迟迟不动时, 他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杨梦一面带微笑地望着丙丁,任凭对方的神色如何渐渐染上诧异与心急,都不为所动。 他们这桌是店内最大的桌子,在日料店正中间,加之这番动静不小,周围已经有不少人瞟着他们,窃窃私语了。 眼见康启仁脸色不虞,又想说些什么,老板作壁上观这么久,也终于不得不下场。 他很清楚,这事再闹下去,会更不好收场。 老板蜷起食指,在桌上叩了两下,凌厉的眼神刮过康启仁的脸,但开口却是笑:“你喝多了。” 后者一脸不忿,但到底没再出声,将话头硬生生噎回肚子里了。 老板都下场了,桌上的人更是醒了大半,虽然都没讲话,但彼此间在用眼睛疯狂发电报。 作为公司里掌握最高权力的人,他自然不会只说一方,见康启仁闭嘴不言后,老板的视线转向了那位实习生。 “小杨是吧,”老板嘴角噙笑,语气淡淡道:“年轻人有点棱角不是坏事,我很欣赏你。” 杨梦一早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再恶意不屑的眼神都伤不了她半分,更何况她清楚,老板的此刻的行为不过是警告。 尽管对方的眼神不算温和,但她的视线也并未游移,直直地望进老板的眼里,不躲不闪,不卑不亢。 忽地,杨梦一笑笑并站了起来,探过身去,径直拿起康启仁手边的半瓶酒,朝这位在公司这个小生态环境里最有话语权的人晃晃酒瓶。 “谢谢您的欣赏。” 说罢,她视线不动,望着老板,对* 瓶吹完了剩下半樽酒。 待她将瓶子又放回桌上时,轻轻的一声响向周围人证明,这瓶子是真的空了。 这便是赤果果的打脸了,但打的是康启仁的脸。 果不其然,此刻康启仁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表情狰狞,但碍于老板在场,又不敢说话,面上越发狼狈。 其他同事大气不敢出,只想静静做只猹,生怕自己会被炮火波及。 不管康启仁如何愤怒,但这新人倒是很维护了自己的面子,老板对此很满意,眼神里逐渐带上几分真心实意的欣赏。 但没等老板说话,杨梦一又再次示弱道:“感谢老板和公司这几个月对我的栽培,今天能跟大家一起吃年夜饭,我也十分荣幸。” 见老板没有说什么,她又继续道:“但我的胃的确不太好,这不,我得先告辞了。不然待会胃疼醉酒一起发作,怕扰了大家的兴致。”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只是修炼千万年和刚刚成精的区别而已。 老板很懂她的言下之意,刚好他也怕康启仁再生什么事端,便语气慈祥地关怀道:“没事,你不舒服就先走吧。回家注意安全哦。” 得老板应允,杨梦一拿上自己的大托特包,又在加维醉醺醺的眼神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最后款款离去。 出了餐厅门,被外头的冷风一吹,杨梦一怦怦直跳的心脏逐渐恢复平缓。 她知道的,方才离开的时候,众人的目光都钉在了自己身上。 但她已经懒得去分辨那些目光的具体含义了。 其实今日这酒,她大可以犟到底,一口不喝,老板也不能拿自己怎么办。 杨梦一大可不管不顾地投下一枚原子弹,反正自己年后是不用再来的,但加维还在公司里,又是自己的直属上司,这枚炸弹的后果必然会由他来担,到底还是顾及到他了。 她面无表情,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又将托特包肩带往肩膀上提了提,抱着手臂,缓缓走向地铁站。 因为今天大家是提早下班去吃的饭,加上杨梦一又提前离了席,所以她回到家的时间竟和平日差不太多。 在地铁上的个把小时,足够她平复心绪,只是心情依旧不太好。 杨梦一一进家门便放下包,洗了个手,拎着睡衣又进了浴室。 浴室的门一关,再打开便是大半个小时之后了。 杨梦一平静地将湿发吹干,平静地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又平静地翻出托特包里的东西,将它们一一归整到位。 会背这个包,也是因为今天是她在公司上班的最后一天,得将自己的个人物品带回来。 但其实她的东西并不多,只是包大看着唬人,里面最大头的就是那部德汉词典了。 词典有一个角瘪了下去,是某次她没拿稳它,不小心摔到地面时留下的。 上面还有一些浅褐色的污渍,但杨梦一已经记不得那是咖啡还是茶了。 收拾到最后,她在托特包的夹层里,摸出了一枚冰箱贴。 那是圣诞节时,罗颂在西西弗书店给她买的礼物,是那枚七彩琉璃制成的窗花样式冰箱贴。 杨梦一一直将它贴在桌子上的金属文件架上,是上班时眼睛一转,就能看到的地方。 扁平的冰箱贴在她的指间翻转着,她也静静地凝视着它。 在长久的沉默中,她忽然想起前些天和芯姐的通话。 除了自己不日即将出院的消息外,芯姐还说了案件的最新进展。 徐泽信已经被逮捕了,现在已经进行到审查起诉步骤了。 临近年关,本就是严打时期,大概他的父母也从律师那了解过情况,知道一旦开庭,这种情况下徐泽信必然会被顶格判刑,所以他们还是求着芯姐见了一面。 徐泽信的爸妈已经七十多岁了,身形佝偻,面色黑黄,想来这段日子也被折磨得不浅。 其实,他们本来在徐泽信之上还有两个孩子,但都因为各种意外早早去世,剩下这一个,即使再不成器,他们也不得不尽力保住他。 二人大打同情牌,声泪俱下,但无论怎样,芯姐依旧一言不发,而阿文面带讥讽。 见他们这样,老人家一咬牙,表示他们会卖房对芯姐进行经济赔偿。 这话一出,两人哭得更真情实感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当初无论如何不肯松口给不孝子填赌债窟窿的房子,到头来还是得认命松手。 阿文仍旧嗤之以鼻,但芯姐在沉默中动摇了,她有自己的考量,身体已经坏了,现在钱是她能抓住的最后的保障了。 但她没有当即给出任何回应,让前来求谅解书的两人心里忐忑。 徐泽信的妈妈惊慌之下竟口不择言,说她在金玉宫里上班,男男女女的事情经历得也不少,怎么就不能放自己儿子一条生路呢。 话音刚落,阿文又将两人赶出病房,并最好不要让他在街上碰到他们,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他们自知理亏,只能灰溜溜先走了,改日再想办法。 而芯姐说起这事的时候,也是苦笑出声。 后来为了打破凝滞的气氛,杨梦一问起她这个年在哪儿过,芯姐顿了顿后,说还是回那间小公寓,毕竟压了三个月租金,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想搬家也不方便,只能等过了年再说。 阿文倒是想让她去自己家过年,但他从前生活不讲究,跟几个朋友合租,并不方便。 芯姐最后只笑笑说,阿文保证会跟自己一起过年的。 杨梦一想着想着,一股强烈的委屈奔涌至喉头,让她忍不住弯下腰干呕出声。 半晌,她的背终于从激烈的颤抖中恢复正常,杨梦一直起腰来,眼中是浓重的厌恶。 有时候她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一座巨大的金玉宫。 第57章 她觉得这是自己喝过最好喝的蜂蜜水了。 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 让杨梦一看待世界的角度复杂起来。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在色欲场上,男女之间永远不可能存在平等的关系。 女人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男人则是颐指气使的顾客。 也因此,她总将学业置于金钱之上, 坚定地拒绝了金玉宫的诱惑。 杨梦一念书, 从不为了博个出人头地, 只是希望能给自己博得选择的权利,从前是为了能选择离开自己那吃人的妈, 而后来, 是为了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不是天真愚蠢的人, 她知道这个社会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公平,但她仍对未知的未来抱有希望。 如果没有希望做支撑,她甚至走不出那做小县城,她会死在某一场殴打与欺凌中。 但迄今为止, 杨梦一看到了什么? 一个女性在职场上会因为资历浅薄而被高位男性当作耍乐的玩具。 一个无辜女性差点死于赌徒的丧心病狂,却在大难不死后因为她的职业而受歧视与攻击。 就像青少年时期遭受过的恶意以另一种形式卷土重来那样, 宿舍、学校、公司都不过是换了层皮的金玉宫, 里面上演着一场又一场围剿弱者的狂欢。 杨梦一知道的,她最终还是会咽下所有的不甘与委屈,消化掉所有的悲观情绪,可能是一个小时后,也可能是一天以后,因为生活总要继续。 但此刻, 她真的觉得厌烦和疲累, 她觉得自己就像被鬣狗逗弄的猎物。 因为这几年的工作日夜颠倒,杨梦一的肠胃本就脆弱, 加上喝了酒,又吃了些生食,现下胃里简直是修罗场一般混乱。 杨梦一身体和精神上的不适,都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她慢慢地蹲下,抱住小腿,将脸埋在膝盖间。 长发从脸侧垂落,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与神色,只有瘦削的脊背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蹲到小腿从最初的酸胀发麻到什么也感受不到的仿佛被抽掉了的空白,杨梦一仍一动不动。 而忽然响起的手机打破了这份死寂。 罗颂正在书桌前,望着杨梦一的窗户,那两片薄薄的窗帘藏不住室内的灯光。 语音通话拨去许久,铃声响了一会又一回,电话仍没被接起,罗颂心想她或许正在洗澡,但还是打算等到电话自己挂断。 她估摸着快响完了,那头却忽然被人接了起来。 “喂?”杨梦一一开口,嗓音是她自己也没预料到的嘶哑。 罗颂正高兴呢,听到她的声音后顿了顿,问道:“学姐你怎么了?” 杨梦一清清嗓子后才又开口:“没什么。” “哦……今天不是公司一起吃团年饭吗?怎么现在就到家了?” 罗颂听得出她声音里的黯然,是对方心情不佳的标志,但她不想说,自己便也不问了。 只是罗颂没想到,自己换了个话题,还是踩上了杨梦一今晚的烦躁点上。 杨梦一眉头紧皱,但还是放轻了声音,“聚会上喝了点酒,我不太舒服,就先回来了。”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咚一声巨响,震得她耳朵哐哐响。 “怎么了?”杨梦一疑惑着开口问。 “哦没事!我碰倒了椅子而已!”罗颂急忙回道,“那你现在好点了吗?” 杨梦一抿了抿唇,被人这么一问,她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胃上了,那股难受的感觉竟渐渐势强起来,“一般吧。” “我去找你可以吗?”罗颂没有过多犹豫,径直问出自己心底话,但问出口后,她又觉得有些许紧张,不自觉屏住呼吸。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片刻,也同意了。 罗颂高兴之余,又挂念着她身体的不适,轻且快地说道:“要是你放心的话,五分钟后,把一楼钥匙从窗户扔下来?这样你就不用再上下奔波了。” 杨梦一嗯一声,“那也先别挂电话了,你到窗户下面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罗颂应好,抓着手机便一个箭步打开房门往下奔去。 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夫妻俩见女儿猴急的样子,正想开口问什么,但罗颂已经闪进厨房了。 杨梦一的耳朵仍贴在手机上,开门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此刻叮铃哐啷的声音通通听得清楚。 其实她原不想接电话的,但第六感告诉她,这个电话可能是罗颂打来的。 于是,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她下意识就要起身,却又因为脚麻而动作僵硬。 等她拿到手机时,电话铃声已经响了许久,而屏幕上的罗颂的名字,也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动几分。 这边的罗颂捧着一个保温杯走了出来,对正疑惑望着自己的爸妈道:“我出去一下哈。” 说话间,她已经在玄关处趿上室外拖鞋开门了,不等宋文丽开口,门就关上了。 宋文丽:…… 一句“这么冷你怎么穿拖鞋就出门”堵在她的喉咙里,让她有些失落,又有些担忧。 罗志远显然没有宋文丽想得这样多,见女儿出门了,他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电视上了。 宋文丽转头看到丈夫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气不过,连带着女儿那份一起撒气,狠狠拧了一把他的大腿肉。 罗志远嗷嗷大叫起来,震惊地望向妻子,“不是……怎么了?” 宋文丽没给好脸色,“大晚上的,女儿穿着拖鞋就出门,你也不着急!” “着什么急啊……”罗志远下意识开口,又在妻子越发低沉的注视下改口:“小颂那么大个人了,知道分寸的,而且随便穿着拖鞋就出门,说明她要去的地方不远,可能就是跟珍羽见个面而已。” 见宋文丽不说话,他又补充道:“咱们女儿这么乖,这么强壮,你别担心啦。而且孩子长大了,不会事事报备也正常。” 丈夫说的这些她都懂,但妈妈对于孩子总是更忧心些。 宋文丽知道罗颂已经长大了,但她自己还没有成长到能坦然接受这个事实。 大抵是她脸上的失落过分明显,罗志远一把将妻子搂近,“来看电视,别想了啊。” 宋文丽推搡几下没挣开,也就随他了,静静窝在丈夫怀里,继续看起了肥皂剧。 拿到钥匙,罗颂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很快就敲响了杨梦一的门。 等待她开门的这几秒内,罗颂忽然紧张起来,像愣头青小子那样,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 “咔哒”一声后,杨梦一终于出现在罗颂眼前了。 但这一瞧,就让罗颂变了脸色,因为她的脸色实在过于苍白。 没等主人家说话,罗颂握住杨梦一的手腕就往床上带。 手腕上突如其来的温热触感让杨梦一陷入怔愣,一时只晓得顺着罗颂的动作来,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坐在床上了,背后是软软的枕头,身上盖着蓬松的棉被。 罗颂的掌心很热,手掌很大,因为打球的缘故有不少茧子,并不光滑。 这样一只手带来的触碰,令她难以忽视,有种近乎蛮不讲理的存在感…… 罗颂的动作虽然稍显强势,但其实轻柔得很,没用多大力。 这会她的手已经放开,只是杨梦一仍觉得自己手腕温温烫烫的,还有一层薄薄的奇异触感。 罗颂没有注意到她面色的游离不定,只打开保温杯,送到她面前。 杨梦一的眼神不自觉地落在罗颂身上,直到保温杯里升起的袅袅热气入侵她的视线。 见杨梦一看着保温杯没有说话,罗颂便解释道:“里面是蜂蜜水,是山上采的正宗野蜂蜜。保温杯我也洗过了,是干净的。” 说话间,她又将杯子往杨梦一脸前凑了凑,温柔道:“喝点热蜂蜜水,会舒服点的。” 杨梦一的大脑似乎卡壳了,她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出符合礼数的感谢与惊喜表情,但她并没有,只放任自己讷讷呆呆地接过杯子,听着指令小口小口啜饮。 蜂蜜其实不是很甜的,但罗颂大概是放了好几大勺,银白杯壁衬得里头的水黄澄澄的,只一口就甜得杨梦一眯起了眼睛。 但杨梦一吞咽动作不停,一口接一口地将它喝了大半。 许是从前喝的蜂蜜都不够纯吧,她觉得这是自己喝过最好喝的蜂蜜水了。 又许是心理作用,杨梦一觉得自己拧巴的胃仿佛被一只大手轻轻抚开了一般,像乍然受惊的孩童终于得到大人的安抚,不再闹腾。 就像罗颂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样温柔。 杨梦一忽然有点想哭,眼睛也有些发烫。 但她到底没让眼泪流下来,只是垂下头,用力闭上眼睛,让湿意湮灭在悄无声息中。 再抬头时,杨梦一的脸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唯有一双眼睛上像覆了层亮晶晶的水膜。 哪怕罗颂不是专攻心理学的,也察觉到她心绪不平,情绪低落,这不参杂天赋与技巧,只是一个人动心时,挡无可挡的敏锐。 但她还是被杨梦一明亮的眼眸晃了心神,嘴巴也变笨了,原先想好的话语竟一句也说不出了。 两个人里,最后还是杨梦一率先打破沉默。 第58章 “你喜欢我什么呢?” 杨梦一双手捧着保温杯, 柔声道:“你刚刚在家干嘛?” 但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此刻虚弱又乖顺的样子,看得人心里酸软一片。 罗颂的手指蜷了又蜷,最后攥成了拳头, 才忍住将对方拥入怀中的冲动。 “在桌子那画画,所以才能看到你家亮灯了。”罗颂清了清嗓子, 又弯唇一笑:“你家灯一开, 我循着光就来了, 像不像飞蛾。” “飞蛾扑火?是不是太壮烈了些……”杨梦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 只唇瓣翕动几下而已。 罗颂没听清, 正想开口问, 就被对方接下来的话定住了。 “罗颂,我看完《自梳》了。” 她顿了顿,“罗颂,你是不是喜欢我?” 虽是问句, 但杨梦一的话里莫名带了几分笃定。 这些话像一阵龙卷风袭卷而过,刮得罗颂面色疯狂变化。 从最初的紧张惊慌, 逐渐转变为忐忑与坚定。 “这么明显吗?”罗颂挠挠头, 小麦色的脸也染上清晰可见的红晕,“我以为还要再多过些时日,你才会发觉。” 没等杨梦一开口,她又望着杨梦一的眼睛,郑重地说出一句完整的告白,“我喜欢你。” 少女的爱意是炽热的, 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大方地亮了出来, 全然不屑于玩欲拒还迎、欲擒故纵那一套。 罗颂的眼睛明亮得像一簇火焰,再不掩饰自己的心意, 直直地望进杨梦一的心底。 这样赤忱的情意让向来八面玲珑的杨梦一也哑了声,她想不到任何一句话能承得住对方的热烈。 杨梦一的无声让罗颂的热情渐渐冷却,并开始感到不安。 “你……你反感吗?”罗颂小心翼翼道。 杨梦一没有直接做出回答,轻声反问道:“你喜欢我什么呢?” “其实一开始只是对你很好奇,第一次见面就很好奇了。”罗颂的两只手在卫衣兜里紧紧攥在一起,“但是要说是因为什么喜欢上你的,我也不知道,因为我连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都说不清。” “明白自己的心意后,看你就是哪哪儿都喜欢了。”罗颂手心里都是汗,但是说到这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 “喜欢你在路上总爱踩在格子内走路的样子,喜欢你吃到好吃的眼睛会发亮,喜欢你认真工作,喜欢你说外语的强调,喜欢你身上的味道。”罗颂望着杨梦一,笑得眼睛弯起来,“跟中了蛊似的,真就哪哪儿都矜贵可爱。” 杨梦一知道自己应该为了这许多夸赞和爱意感到害羞和欣喜,但她的大脑却反而比一开始更加清明。 “可是罗颂,”她的目光很柔和,但口中的话却没有什么情绪,平淡得像一根直线,“你真的了解我吗?” 罗颂的嘴角仍旧挂着笑,“你是指哪方面呢?” 杨梦一抛出的是一个自己无法给出回答的问题。 两人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杨梦一先撇开了目光。 “我不反感,也不讨厌你,但我没有理清自己的感情,并且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想明白。”杨梦一的腿屈了起来,将棉被顶起一座峰,“而且,最后想明白了,答案也有可能不是你想要的。” 说着,她再次抬眼,望着女孩,“你明白吗,罗颂。” “我知道。”罗颂的笑意渐深。 其实从杨梦一说出“不反感”三个字后,她就已经放松下来了,再坏也不过是一辈子屈居于友达阶段。 想明白这点,罗颂就不紧张了,甚至自然自若地换了个话题,“《自梳》好看吗?” 饶是杨梦一这样人话鬼话都听过说过的人,也无法一下跟上罗颂的思路,呆呆地“啊”了一声。 罗颂贴心重复:“《自梳》,玉环意欢,杨采妮刘嘉玲。” “哦,”杨梦一眨眨眼睛,还是有些呆愣,“呃嗯,挺好看的。” 罗颂粲然一笑,双手揣在兜里,直直地往床边地毯上一坐,两个人的俯仰姿态瞬间对调。 杨梦一垂着眼睛,看向地板上的她。 罗颂的头发被随意地扎成丸子状,看得出来她编发的技巧并不很熟练,脑袋后的发髻松松垮垮的,还有好些发梢翘了出来。 她穿着深灰色廓形套头卫衣,下边是一条同色同样宽松的运动裤。 罗颂站起来的时候,因为身形挺拔精瘦,所以这样容易显人矮胖的衣服在她身上只有随性懒散的感觉。 但当她盘腿坐下时,配上蓬松卷曲的头发,和认真又惬意的眼神,跟一只体型硕大的蓝湾牧羊犬简直没有区别。 在一轮又一轮的紧绷后,杨梦一终于露出这个晚上第一个开怀的畅快的笑容。 罗颂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还是跟着傻乐。 床上的人脸上的血色回转,但罗颂仍不忘提醒道:“再喝点蜂蜜水吧。很晚了,你喝完我该回家啦。” 杨梦一含笑点头。 保温杯容量不大,她仰起脑袋又吨吨吨喝了几口,蜂蜜水就见底了。 罗颂见杨梦一朝自己晃晃保温杯,又麻利地起身,接过并拧上杯盖,最后又从裤兜里拿出方才杨梦一扔下楼的那串钥匙。 “这是我的备用钥匙,”杨梦一冷不丁开口,“放你那吧。” 罗颂睁大了眼睛,只听杨梦一继续道:“原本是放办公室里的,现在带回来了。要是放房子里,就失去备用的意义了。刚好你家离我家很近,万一真忘了带钥匙,也方便。” 杨梦一说得坦然,面上也一派闲适,好像真的丝毫不认为自己把家门钥匙留给罗颂有什么不对。 “那我拿上了哦。”罗颂也不扭捏,捏起铁圈,对着她摇了摇,“我走啦。” 两把金属质地的门匙相互碰撞,发出一声声脆响,是很欢快的乐章。 杨梦一嗯一声,“帮我带个门。” 罗颂点点头,往门口走去。 “今晚好好休息,要是明天打扫卫生累不过来,就给我打电话。”她半个身子出了门,又折返回来,探出个脑袋,“随时准备为您服务。” 说完,罗颂快快将门关上,但那声轻笑还是传到了她的耳中。 明明刚才贫嘴的是自己,但现在被整得有些害羞的人还是自己,罗颂忍不住鄙视自己两秒,手心里的钥匙被捂得发烫。 沙发上的宋文丽眼睛盯着电视机,但心里头总有些七上八下,一会儿想着天冷孩子会不会感冒,一会儿又想到法制新闻里才会有的东西。 以至于罗颂刚打开院子的门,宋文丽的耳朵就捕捉到了声响,整个人像狐獴一样瞬间直起身子,盯着家门的方向。 是的,就是狮子王里的丁满,虽然身材娇小,但是是天生的哨兵。 罗颂进门就撞上老妈直勾勾的视线,吓得一激灵,忙问:“怎么了?” 宋文丽哼哼两声,没说什么,随后才慢悠悠地将视线挪回大屏上。 罗颂这才将嗓子眼的心又放回肚子里,换上室内拖鞋后,她也窝到沙发上去了。 “刚刚干嘛去了?”宋文丽仍望着电视。 罗颂挪了挪屁股,盘起了腿,“去学姐那了。” 这个答案让宋文丽放下心来,她本就因为祁大学生的身份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邻居颇有好感,上回女儿去她家避雨后,宋文丽对她更是莫名多了几分喜欢。 “躲雨那事,你好好谢过人家没?”宋文丽想起来后,不放心地又跟女儿再次确认。 罗颂摆摆手,“谢过了谢过了,您放心哈。” “今晚怎么突然去找她?”宋文丽继续问道。 罗颂眼珠子一转,忽然意识到这是个给爸妈提前铺垫的好机会,哪怕杨梦一压根还没给任何回应,但她依旧决定未雨绸缪一番先。 “她实习的公司今晚聚餐,吃团年饭。她喝了点酒,胃不太舒服,我想着咱们家有野生蜂蜜,就给她送了点过去。” 果然,妈妈下一个问题就是杨梦一在什么公司上班。 “一间搞艺术展览的公司。”罗颂状似随意道,“她英语德语都好,跟国外艺术家对接交流全靠她。” ……大差不差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听说,她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也是自己挣的。” ……这倒是真的,学姐亲口说的。 罗颂余光瞄着妈妈的表情从欣赏到惊讶赞叹,满意地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而且不止宋文丽,就连罗志远听了也没忍住偏头,问了一句“真的吗”。 得到女儿的确认后,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纷纷感慨现在的小姑娘真是有本事,一代更比一代强。 在夸赞完别人家的孩子后,宋文丽补充叮嘱罗颂要多向这位学姐学习。 作为从小到大都扮演“别人家的孩子”的角色的罗颂来说,这倒成了很新奇的体验。 她乖乖点头,只悄悄翘起嘴角,得意地笑了。 罗颂:看,这就是我喜欢的人,那么——那么——优秀! 当然这些话她都藏在心底的宝石匣子里,没敢说出口。 睡前,罗颂将杨梦一家的钥匙,挂在了书桌旁的洞洞板上,是她一眼就能瞧见的地方。 这倒是和杨梦一对冰箱贴位置的选址初衷不谋而合。 尽管今天杨梦一没说什么,但她到底也没有拒绝,更没有厌恶自己。 这串钥匙能到自己手里,也表示杨梦一对自己的信任。 遥想当初初见时,对方眼底深深的戒备,现在也算是苦尽甘来,终于等到小猫翻肚皮了。 罗颂将这串钥匙当作里程碑,也当作吉祥物,但唯独没想到刚到手的第二天,它就派上了用场,还是争分夺秒救人的大用场。 第59章 一个男人满脸惊讶,但视线直勾勾地钉在自己的胸前。 一杯温热的甜滋滋的蜂蜜水成功安抚了她疲累的精神和身体。 前一天晚上, 罗颂走后没多久,杨梦一就睡着了 她这一睡,睡到了一日近十二点才醒, 还是被手机的嗡嗡声吵醒的。 杨梦一眼睛都还没睁开,只一只手茫然地摸着床头找手机, 随后眼睛撑开一条缝, 模模糊糊看到了加维的名字, 她才按下了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里是未完全清醒的慵懒迷糊,“加维?” “梦一!”加维大概是很激动, 嗓门大且尖锐, 震得杨梦一的头像被水泥尖凿啄了一下, 给她一下把庆幸进度拉到了九十。 杨梦一皱着眉头,立马将手机挪开,点了外放,“怎么了?” “我靠你昨晚怼康启仁那死胖子了?”加维显然没有察觉到电话这头的人被自己吵到头疼, 语气极其兴奋。 “你当时不就在我旁边吗?”杨梦一用手背盖住眼睛,“我还在睡觉呢, 你打电话就是想问这事吗小宝贝?” 加维理直气壮, “我也刚醒啊!你都不知道我加的那几个公司小群每个都显示‘999’未读,点进去一看,全是在说你昨晚的壮举的!” “老板他们没说你什么吧?”遇上这么个小八卦精,杨梦一也只得叹口气。 加维知道杨梦一的言外之意是老板有没有找自己麻烦,便让她放心,反正自己也不靠这份工资过日子的。 说完, 他话锋再转回昨晚的年夜饭上, 咬牙切齿地惋惜道:“该死!我那会儿怎么就醉了!热闹都没赶上热乎的!他们也没有人偷偷录视频,我连回放都看不到!” 但没一会儿, 他又高兴道:“我早看那姓康的死胖子不爽了,姐妹干的漂亮!” “高兴吗?”杨梦一也被他这愤慨激昂的样子逗得轻笑出声,也跟着玩笑道:“这是我给你的新年礼物。” 加维嘿嘿笑,“他仗着是老板的亲戚,一天天摆嘴脸给我们看。回扣都不知道吃多少了,还天天卡我们的资金。大家背地里都在骂他呢。” 听到这,杨梦一挪开手,眨了眨眼睛,问道:“他跟老板是亲戚?” “对啊,好像是表弟……还是堂弟来着。”加维语气不很确定,随后又笑嘻嘻道:“你开始怕啦?” 杨梦一倒不是怕,只是单纯地惊讶于这条新消息而已,“老板不生气,这事就算完了。没什么好怕的。” 加维再次发出早已说过千百回的感慨:“我真的好喜欢你啊小梦一!” 两人又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没一会儿,杨梦一的微信来了新消息,她点开一看,是加维给自己发了个红包,备注是“姐妹,点杯奶茶去去晦气压压惊,爱你么么”。 思考一瞬,她还是收了这红包,权当为了去晦气。 一通电话下来,杨梦一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空调的暖气调了定时,半夜就自动关了,这会儿屋子里冷得来又有些闷。 她掀开被子的一瞬间,脖子上都起了一层鸡皮。 杨梦一缩着脖子,披上外套,又把窗帘一把拉开,推开窗户透透气。 她站在窗前,伸伸懒腰,又深呼吸几次,冬日的空气中带着几分特有的凌冽寒意,凉得杨梦一觉得自己的气管和肺部都刷了层薄荷水。 看了看时间,她决定先点个外卖。 因着昨晚又乍然喝了半瓶酒,所以今天也没什么胃口,她便还是点了个清淡的粥。 简单洗漱了一下后,杨梦一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在心里盘算着今天大扫除该从哪入手。 说是大扫除,但房子面积本就不大的情况下,也就是将东西好好收纳规整,再扫扫拖拖擦擦就行。 她估摸着三个小时就能完成了。 时间很宽松,杨梦一倒也不急着开始干活,盘腿坐在地上,刷起了手机。 公司群她早就退了,小组群里几个普通同事倒是发了几个欢呼庆祝的表情包,但她也懒得管这是为了放假还是为了她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她点进朋友圈里,百无聊赖地往下滑,忽地,手指停在了一条凌晨发布的朋友圈上,是罗颂发的。 那是一张手绘的夜景图,屋顶一角上搭着果树垂下的枝条,一只猫懒懒地抻腰,背后是大片幽深的蓝,和被叶子吃了一口的金黄圆盘。 文案只有一句话:今晚月色真美啊。 杨梦一不必进修日本文学,都知道这是一句情话。 这是反正自己也知道了,便再不掩藏心思,光明正大地说情话了吗。 她的目光落在上面,迟迟不动。她的眉目温润,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 外卖小哥的电话打断了她的走神,杨梦一穿着拖鞋下楼拿外卖,又因为室外的寒冷而急急忙忙跑回家。 杨梦一很怕冷,大概是因为长身体的时候不是每顿都能吃到饭,自己会做饭了以后又没有什么营养的的食材,本就弱人一等,后来在在星天地日夜颠倒,原就不好的脾胃雪上加霜。 以至于现在她的食量不大,脾胃虚,一到冬天手脚都是冰凉的。 她一进门,又将门窗阖上,大开了空调暖气。 粥是放在保温袋里送来的,杨梦一开盖的时候,它还是烫乎的。 这款粥是店里的新品,杨梦一第一次点,却意外地觉得很合胃口,尤其是粥里咸香的冬菜粒。 喝了差不多半碗,她才放下勺子。 滚烫的粥下肚,暖得她的额* 角和脖子上都冒出了汗珠,又将外套脱了下来。 杨梦一将垃圾装到外卖袋子里打上结,又放在门框旁边,等出门的时候一块带去扔了。 吃饱喝足,正好大扫除一番当作饭后消食运动。 杨梦一用抓夹把头发加起来,便挽起袖子开始干活了。 一楼,苏伯将电单车停好,把折叠梯从踏板处搬下来,又拿上装着春联的环保袋,准备给自己房子换新对联。 他每年都要这样巡视一番自家的房产,早已熟能生巧。 苏伯精神矍铄,身体硬朗,哪怕头上有银丝和皮肤有褶皱,也很难让人相信他今年已经六十有五了。 他喜欢用传统的浆糊来贴春联,如果可以,他甚至会像儿时自己父亲那样,亲自用大米做浆糊。 除了门两侧的对联,还有门神和门上的横批需要粘贴。 架起梯子,在纸张背面糊上浆糊后,一手攀梯,另一手提住纸,噔噔噔几步爬上梯,最后两脚分立在梯子两边。 苏伯身体稍稍后仰,以眼为尺,待瞄准了位置后,将手上的纸毫不犹豫地精准地贴到它该在的位置上。 他的动作熟练,不一会儿就对联贴好了。 苏伯下了梯子,后退几步再次确认它们没有歪斜。 随后,他掏出钥匙,打开一楼的铁门,将梯子架在肩上,一手拎着袋子,又往天台去。 按理来说,天台门是不必贴的,但因为这楼是出租用的,租客们来自天南海北,各有各的风俗习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在门口贴上春联,蓉婶便干脆让老头子在天台门上也贴对联,就等同于护住一整栋楼。 反正过年嘛,红红火火不嫌多。 梯子是铝合金的,很轻巧,所以背上它爬四层楼也不会感到多劳累。 一路上来,楼里静悄悄的,但也正常,下午一两点的时间,还没回老家的租客也应该在上班,楼里自然没什么人。 他没有多想,只利落地贴自己的对联。 杨梦一刚吃饱饭,身上已经暖和起来了,这会儿又一直在做家务,原本恰到好处的暖气倒让人难受起来。 方才她已经脱剩一件打底衣和睡裤了,可依然觉得闷热难耐,她索性关了暖气,将门窗打开通风。 她平日里和楼里其他住户打照面的次数不多,但也知道大家各有工作,这会儿楼里应当是空的,再加上自己的房子在走廊最里边,一般也没什么人会经过,所以她对门户大开并不担心。 门窗开了没一会儿,房间里的闷热渐渐散去。 杨梦一仰着头,伸手用湿抹布擦架子最上层。 因为房间不大,所以当初为了增加收纳空间,她买的架子挺高的,但房子里一张椅子都没有,以至于这会儿她不得不踮起脚来才能勉强够到。 她踮着脚,晃晃悠悠地擦着架子,一时不察,将边沿的一个小摆件撞了下来。 她惊呼一声,慌乱之下,又试图接住它。 但杨梦一高估了自己的反应力,不仅没接住,反倒被它砸到了,她吃痛出声。 木质摆件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撞到墙边才止住。 她眉头紧锁,嘴唇抿起,望着完好无损的摆件,又感受了下身体的疼痛,懊悔地骂了自己一句傻子。 身上大概率是要淤青的了,但杨梦一不确定到底是砸到了肩膀还是锁骨,且更怕砸在了骨头上。 因为不是夏季,无法把袖子撸起来,她下意识将领口扯开,查看伤势。 保暖打底衣弹性极强,领口一侧轻而易举地就被卡在胳膊上,露出完整的肩颈线条和大片白皙的肌肤,因为这样还看不很清楚,杨梦一只得将胸脯前的衣领再往下扯点。 她正低头小心检查着,忽然有所感觉似的,抬头望向门口处—— 一个男人满脸惊讶,但视线直勾勾地钉在自己的胸前。 第60章 杨梦一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会儿怎么还会听到罗颂的声音呢。 苏伯是被重物坠地的闷响声和女人的惊呼声吸引过去的, 那会儿他正扛着梯子从楼上下来。 他是这幢楼的房东,若房客在屋子里出了什么事可不好。 下意识地,他快步走向声音来源处。 每层楼拢共就三间单间, 他只消往里走几步,便能看完。 靠外边两间都静悄悄的, 而最里面的单间的门却开了条缝, 毫无疑问, 他方才听到的声音是从这里传出的。 透过一拳宽的门缝,能瞧见里面有个年轻女子侧对门站着, 他正欲出声询问, 就看到她将衣领子往边上一扯, 随后又使劲将领口往下拉。 女人白花花的肌肤闪了苏伯的眼,小巧的胸脯像乖顺的雏鸟,只消再将衣服往下拉点,就要跳出来一样。 她身材高挑纤细, 像一朵仰着花蕊,娴静立于风中的花朵。 他只看着, 鼻尖仿佛就能嗅到花的香气, 仿佛只要他伸手,就能将采撷这朵高洁之花。 苏伯口干舌燥起来,但他理智尚存,知道自己此时应当转身离开,却不知怎的,始终挪不动脚。 可这时, 女人竟似有所感, 猛一转头,猝不及防间与自己目光相撞。 女人眼中的惊恐, 斩断了他脑中最后一丝理智。 但就是这样,他竟还记得将自己的梯子靠墙放好,将袋子轻轻置于地上,动作之缓慢,就像胸有成竹的屠夫。 随后,他才一个闪身,滑进了房中,背着手,关上了门。 杨梦一的惊慌恐惧随着男人进门落锁的动作越发凝重,立即将衣服拽起来,盖住裸露在外的皮肤。 她的四肢百骸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温度,只大脑里拉响红色警报,呜呜声一圈晃着一圈。 她薄薄的脊背颤抖起来,手掌心里都是冷汗,她知道自己与对方力量悬殊,硬碰硬胜算为零。 杨梦一试图冷静下来,找出自己绕过对方冲出门的最优路线,但让她绝望的是,无论怎么分析,她似乎都完成不了这个任务。 她只能尝试让对方理智归位。 杨梦一艰涩地咽了口口水,想说什么,却不知有什么话能起作用,脱口而出道:“你……你冷静一点。” 声音一出来,她才发现自己齿间都在打着颤。 但对方一语不发,眸中欲色渐深,正一点一点拉近与自己的距离。 杨梦一的头皮紧绷得像下一秒就要破一个洞,再顾不得其他,只能奋力一搏,拔腿就往门口跑。 但她的这个举动,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以卵击石,他抓住杨梦一的手臂,往里狠狠甩去。 对方故意使劲儿,杨梦一又身轻力弱,竟被甩到窗户边上。 只一瞬间,天旋地转,杨梦一失了平衡,下意识抓住手边能抓住的东西,最终扯住窗帘一角,重重撞到了墙上,继而摔倒在地,就连那窗帘架,其中一端都掉了下来。 她的头撞到了墙壁上,脸颊火辣辣地疼,脑袋也晕得厉害。 眼前的男人让她脑海中翻涌起了许多影像,那是杜银凤的男友们不怀好意的打量,还有浴室门缝里大睁的眼睛。 恍惚间,二十五岁的杨梦一和那个孤立无援、被动无望的小女孩再次重合。 她勉强撑着地板站起来,还想往门口跑去,但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竟一个箭步上前。 再次被他抓住手臂那一刻,杨梦一的绝望达到顶峰,下意识惊声尖叫,喊罗颂的名字,“救命——!” 一楼之外的罗颂此时正在书桌前,忽然间猛地抬头望向窗外,她似乎听到了杨梦一的声音。 杨梦一房间的窗帘架斜斜地杠在墙两端,像是被什么东西硬扯下来了。 罗颂直觉大事不好,猛一起身,椅子也被撞倒,发出轰一声巨响。 但她顾不上椅子了,她甚至忘了可以先用兜里的手机给对方打个电话。 罗颂抓起洞洞板上的备用钥匙就转身往外跑,三两步跳下楼梯,鞋也不换,直冲冲地大步跑出家门。 宋文丽正在洗碗,被接二连三的响声吓了好几次,甚至没用水冲洗手上的泡沫,只在围裙上揩几下,就往门口走去。 但她还没走到厨房门,就被一闪而过的人影再次吓得倒退几步,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到家里的门砰一声撞到墙上的声音。 她快步走了出去,门就那样大喇喇地敞着,不用想也知道是女儿干的。 宋文丽眉头紧皱,渐渐染上愠色,心想什么事这样火急火燎的,多大个人了还这样莽撞,并打定主意在罗颂回来后一定要好好说说她这个问题。 罗颂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快快见到杨梦一。 她跑到一楼的时候,正想将钥匙插进洞里开门,却没曾想门一推便开了。 罗颂焦急间又看到门边上停着的电单车,心底的不安莫名更甚。 她一步跨三级台阶,动作敏捷地跃至三楼,一踏上三楼楼梯拐角处,远远地就看到杨梦一的房门外立着一架梯子,地上摆着一个环保袋。 此时,她心脏跳得像雷声一样,轰轰轰地震得她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耳鸣。 她一刻不耽搁,没命地往里头奔去,拿钥匙开门时,她觉得自己的手指都是汗,滑得几乎握不住钥匙。 屋内两人都没听到门口的动静,杨梦一被男人压在地上,她已经惊惧到无法感知自己的心跳了,只能死命蜷起身子,夹住大腿,牢牢拽着衣服。 而男人已经彻底野兽化,抛弃作为人的良知与道德了。 他疯狂地想要占有她,又自信他逃不过自己手掌心,以至于他急又不急,甚至有闲情想撕掉她身上所有的布料,看她姣好的面容上惊慌羞愤与绝望越发深邃。 但他也太专心了,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门开了。 眼前的场景像一把火,将罗颂的理智一把烧没了,她大步跨去,并一脚踢向伏在上方的男人。 男人嗷哟一声从杨梦一身上翻落在地, 罗颂已经顾不得什么避开要害部分之类的话,又一脚接一脚踹过去。 她身强力壮,这会儿肾上腺激素作用下,如同一头狂暴状态的狮子,只想将这个威胁狠狠杀死。 但男人因疼痛而翻滚到一边后,地上紧紧蜷着的杨梦一唤醒了罗颂的理智。 杨梦一侧趴在地上,头发胡乱地散着,脸埋在臂弯里,缩成一团,浑身抖得厉害。 罗颂立刻蹲下身去,想将她扶起来,但哪怕自己已经尽可能将动作放得轻柔,可碰到她手臂的一瞬间,她仍浑身重重一颤,喉咙中发出嘶哑的悲鸣,整个人越发激烈地挣扎。 “是我,梦一,是我!”罗颂忙开口,焦急中带着温柔:“快起来,我们走。” 杨梦一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会儿怎么还会听到罗颂的声音呢,但耳边的声音太过温柔,让她心底升起一丝丝希望。 她此刻浑身抖得厉害,连稍稍转头的动作都像被抽了帧,一顿一顿的。 眼睛从臂弯中探出来,真切地看到罗颂那刻,杨梦一反手紧紧攥住罗颂的手臂,一秒钟都不敢再放开。 罗颂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心疼,但她知道现在危机还没有完全解除,那男人只是被自己踢得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等他恢复过来,自己未必能打得过一个成年男性。 “梦一我们现在得快点走,你能站起来吗?” 杨梦一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颤栗着猛点头。 得到她的回应,罗松不再耽搁,由着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绕到她的另一侧肩膀处,将她从地上托举而起。 杨梦一的手脚发软,几乎使不上劲,只能靠罗颂半搂半架着立在地上。 虽然离门只有几步之遥,但罗颂余光瞥见地上的男人动了动手指,知道时间不多,干脆打横抱起杨梦一,大步跨至门外。 一出门,罗颂立即将杨梦一沿着墙边放下,转身抓过梯子,尝试着将它打斜卡在门把手上。 谢天谢地,高度正好。 出租屋的门是往下按压开锁的,又是内开门的,这样利用梯子缝隙卡住门把手,使他无法下压。 即便是开了锁,金属梯子也刚好卡在门框上,里头的人使出洪荒之力也未必能拉开。 做到这步,罗颂才终于松一口气,整个人脱了力一样,跌坐在地板上。 她又想到杨梦一,立即扭过身,见人垂着头一动不动,便立马又挪到她身旁。 杨梦一仍发抖着,腰侧的衣服已经被扯到变形,披头散发的样子狼狈极了。 罗颂没有贸然伸手碰她,只压住疯狂跳动的心脏,轻声唤她的名字。 喊了四五声后,地上抱着膝盖的人才微微动了动,头从膝盖间抬起,与罗颂对视上时,眼神发直,像只是下意识循声而来。 罗颂虽然心急,但仍耐心等着她思绪归位。 又过了片刻,杨梦一涣散的眼神才终于凝结成线,落在罗颂的脸上。 “罗……罗颂,”杨梦一张嘴吐出的声音嘶哑难辨,但罗颂知道她在喊自己的名字。 “诶,我在这。”罗颂眼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没事了,都没事了。你有没有受伤?” 但杨梦一没有回答,只讷讷地喊着罗颂的名字。 “诶……诶……我在这。”罗颂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只跟着一遍又一遍应她。 楼道里灌风,冷意呼啸而过。 罗颂忽然想到什么,将身上的外套脱下,分好左右手,哄小孩一样道,“来,伸手,穿个衣服。” 杨梦一止住声,乖顺地跟从罗颂的指令。 稍稍一动,颊边的长发滑开,露出额角的模糊一团的血色。 罗颂几乎忍不住想要再次冲进去和那歹徒打架,但她理智尚存,只看着被大外套罩着显得更茫然无助的杨梦一,掏出手机,报了警。 电话刚挂,耳边就响起拍门声,“放我出去!” 见杨梦一被声音激得身子一缩,罗颂脸上寒意更甚,冷冷道:“我已经报警了,等警察来吧。” 门里的声响停了一瞬,更大声的叫嚷便破门而出:“我是这栋楼的房东!你报什么警!快放我出去!” 罗颂表情凝滞,动作一顿,试探着开口:“苏伯?” 骤然被念出名字,里头的人显然也惊慌不已,却也福至心灵般认出了与自己对话的人,“小颂?”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今晚要不来我们家住吧,只是要跟罗颂一个房间,将就一下。” 罗颂还没从这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就听到苏伯在里头遇到救星一样大喊:“小颂,这都是误会,你先让我出来。” 等了一会儿, 见没人理自己,苏伯急了, 试图打感情牌, “小颂, 苏伯看着你长大的,难道你还不信我吗?” 终于, 长久的沉默后, 罗颂开口了。 “苏伯, ”她顿了一顿,“我相信我看到的。” “罗颂!”苏伯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声调一时尖锐起来,“你找你爸妈过来跟我谈!” 罗颂油盐不进, 只重复道:“等警察来吧。” 门内的男人是真的害怕起来,却仍摆起长辈的架子, 破口大骂。 这时候, 杨梦一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也听清楚他们两人间的所有对话。 她相信罗颂不会徇私,但在对方说软话企图动摇罗颂的时候,紧张的情绪还是冒了头。 杨梦一微不可查地屏住呼吸,等待罗颂出声。 但比声音更快到来的,是包住自己冰凉双手的, 一双温热的手掌。 罗颂侧着头望着她的眼睛, 里头是坚定与温柔,只嘴上说出拒绝的话。 杨梦一忽然就红了眼眶, 她的手并不挣扎,乖乖地任由对方握住,但头瞥向另一边,不叫对方看到自己的脸。 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遭遇这样的事。 十几岁的她坐在警局调解室内,杜银凤的男友坐在桌子另一侧。 身旁生物学上的母亲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只用谄媚和讨好的语气对警察说这是个误会,是自己疑神疑鬼而已。 走出警察局时,杨梦一冷眼看着男女挽着手走在她前头,心底发出一声声嘲笑,笑的是自己的天真。 值班的女警瞧见三人的身影,正欲起身说话,旁边的同僚按住了她的手,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她未成年,只能听她妈的。” 而现在,不一样了。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回到十六岁那年,跟那个在冬夜里蹲在楼梯上无声流泪的自己说: 在你二十五岁的时候,会有人做到杜银凤没有做到的事情,会有人坚定地选择你。 临近新年,警局对所有报警电话都高度用心,生怕真的在自己管辖范围内出了什么大事。 罗颂和杨梦一只等了一会儿,警察就来了。 确认了是罗颂报的警后,他们又向二人了解了一下情况,用手电筒简单检查了一下杨梦一的状况后,才打算给屋内的人开门。 就在警察挪开门前的梯子前,罗颂稍稍侧身,向前一步,挡在了杨梦一身前。 杨梦一望着突然出现在自己前面的人,抬头,却见罗颂正紧张专注地盯着门口的动静,方才的行为,是下意识的。 她抿了抿唇,伸手拉住罗颂的衣摆。 罗颂侧头,看见杨梦一的脸上神色凝重,便干脆握住她抓着自己衣摆的手,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继而又转过头去,盯着门口的方向。 苏伯显然已经听完警察和罗颂她们之间的对话,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扭转,待门开时,他心虚又畏惧地站在窗户旁边,额上是大滴的汗珠,手脚不自然地抖动着。 屋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各种杂物,就连窗帘也坏了,潦草地堆在一旁。 警察看到杨梦一脸上的伤时,表情已经不太好看了,此时屋里明显混战过的景象让二人表情越发肃穆,目光如鹰隼一样盯着屋里的人,吓得苏伯两腿一软。 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警察将三人通通带回了警局。 宋文丽接到女儿电话的时候,炉灶上的鸡正煮到一半。 她大喊丈夫的名字,一边慌里慌张地关火,顾不上这样是否会让鸡肉失去嫩滑口感。 罗志远听到妻子惊慌的叫声时,正在给天台做最后的完善工作,他扔下手上的工作,一个箭步往下冲,“怎么了!” 见到丈夫,宋文丽才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语气急促地说:“是女儿……女儿……她说她在警察局,要我们去找她。” “哪一个派出所?”罗志远率先往门口走,顺手抓过玄关旁放着的钥匙,“走,开车去。” 宋文丽心里慌得很,在副驾驶上惴惴不安,还是丈夫提醒才注意到自己没系安全带,扯过带子往身侧看时,又发现自己身上还套着围裙。 但她不在乎什么得体不得体了,只想快快见到女儿。 车内气氛凝重,夫妻俩一路无言。 两人匆匆忙忙跑进派出所,说明来意后,被引入调解室内。 宋文丽径直奔到女儿身旁,上下打量,确认她好好的没有受伤,才终于松一口气,观察起屋里的其他人。 除了女儿和两位警员,还有一位年轻女孩和……苏伯蓉婶? 这奇怪的组合让宋文丽和罗志远百思不得其解,就在这时,蓉婶突然出声了。 她指着罗志远和宋文丽的鼻子叫骂,骂他们没把女儿教好,骂他们一家蛇蝎心肠。 她的声音歇斯底里、尖锐刻薄,她的面容也因为激动而扭曲。 她的不满像倏然爆发的火山,终于有宣泄的出口,铺天盖地,不容反驳。 蓉婶和警察说话时唯唯诺诺,又因为警察的警告而不敢对受害人和罗颂说些什么。 这会儿见到了事件以外,且又算是自己小辈的罗颂的爸妈,她认为自己对他们发火抱怨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 但警察皱眉一声喝,就又吓得她揠旗息鼓了,咒骂的话还没说完,卡在她的喉咙里。 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堵得她竟当场打起了嗝,滑稽可笑,气焰也短了半截。 宋文丽和罗志远依然摸不着头脑,但脸色沉了下来,任谁被这样指着鼻子骂一通,心情也好不起来。 警察制住了蓉婶,才对他们开口:“你们是罗颂的家长吗?” 两人点头后,按着警察的指示坐在了罗颂一侧的空位上。 落座时,他们侧过头和女儿对视,后者朝她们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警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次重复了一遍,二人才知道女儿旁边那女生是谁,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何蓉婶如此气急败坏。 他们两人原不必过来的,但苏伯全程作鹌鹑状一语不发,蓉婶对着两个小的连话都不肯好好说,一副唯辈分论的样子,嚷着让罗颂叫她爸妈来。 警察呵斥了她,但罗颂想了想,却主动同意了对方的要求,一来这事闹得不小,爹妈总会知道的;二来她也是懒得再和蓉婶这样流氓的人掰扯。 杨梦一听到罗颂的应和时,转头看了她一眼。 大概是她的视线太过强烈,罗颂以为杨梦一是为自己的爸妈的加入而感到不安,便干脆朝她说:“放心,我爸妈是好人。” 杨梦一在她说出这话后,沉默半晌,便转过头去了。 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有点羡慕了,羡慕罗颂可以这样随时随地喊来自己的爸妈,并且笃定他们会站在自己身后。 杨梦一知道自己和杜银凤之间的母女关系畸形又有害,她从不幻想有朝一日两人也能成为互相倾吐秘密的母女,但她依然为他人温馨且健康的亲子关系而动容。 有了罗颂爸妈的参与,对话反而进行得顺利多了,倒不是他俩多有话语权,而是蓉婶终于看清了,在这件事上,她无法通过责备任何一个人达到推卸责任的目的。 是的,这个色厉内荏又无知的草包终于蔫了。 进调解室前,杨梦一已经在女警的陪同下到医院做了检查,她身上的伤情都被一一记录在册,由不得苏伯狡辩。 但他们依旧奢望能被轻轻放下,毕竟说到底也没发生什么。 警察还没说话,罗颂便忍不住厉声反驳,且是在自己的专业知识下,字字句句皆有理,引得帽子叔叔看她的目光也带上几分赞赏。 但也正因为自己是学法律的,案例看得并不少,所以罗颂同样清楚,今天的事情能把苏伯送进去拘留五天都算是好的了。 双方从下午四五点争执到近晚上八点,才终于达成共识,即苏伯录制道歉视频,说清楚事情经过并诚挚道歉,再将视频在朋友圈内挂三天,并且要公开可见,另外,杨梦一会在三天内搬离出租屋,他们不得扣留她的押金,并且给出八千八百八十八的补偿。 他们不缺钱,但对于第一条,蓉婶刚听罗颂提出时便又按耐不住想要闹,但被老头子拽住了。 苏伯缩着脑袋,目光只敢落在桌上,难得地开口道:“杨小姐……小颂……这……要不我多给点赔偿金,这第一条就算了,行吗?” 杨梦一拉住正欲为自己出头的罗颂,也开口了,只是声音不复平日的清脆,仍有些嘶哑。 “不行,除非……”她语气留有余地,像一钩饵料,钓起了他们的希望,随即又不屑且厌恶地盯着他们,“时间倒流回事情发生之前,或者你老婆指着我骂‘租金这么便宜,摸一下怎么了’之前。” 杨梦一话里的轻蔑鄙夷,刺得对面夫妻二人面色难看。 他们当然知道能躲过拘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不然哪怕只进去三天,出来也是年初二了。 看着他们的脸色像调色盘一样变幻,最终一脸憋屈地应好,整得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冤枉似的,罗颂扯了扯嘴角,讥笑出声。 双方一致和解后,事情的进度推进得就快多了。 苏伯蓉婶当场给杨梦一转了钱,甚至还将房屋押金也退了,随后,苏伯就被带去录视频了,不多时,就又一脸羞愧地回来了。 罗颂下拉朋友圈,刷新后看到苏伯那录得磕磕巴巴的道歉视频,毫不犹豫点了个赞,并转发到社区群里,还有什么外卖群、二手置换群等所有周边社群中。 杨梦一在她身旁,清楚地看见了她的所有动作,开口想说什么,但唇瓣翕动间,又不知能说什么了。 四人在警局门口面面相觑时,苏伯蓉婶早就溜了。 “小杨是吧,”宋文丽看着脸上还贴着胶布的杨梦一,犹豫片刻,又说道:“今晚要不来我们家住吧,只是要跟罗颂一个房间,将就一下。” 面对突如其来的善意的邀请,杨梦一有一瞬的愣神,很快反应过来,在罗颂温柔的目光下,点了点头,“那谢谢叔叔阿姨了。” 第62章 回到罗颂家时,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罗颂带杨梦一上楼,…… 回到罗颂家时, 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罗颂带杨梦一上楼,打算让她好好先洗个澡,只是在那之前, 罗颂先领着她坐到床上,让她稍等片刻。 杨梦一看起来很疲倦, 只点点头, 罗颂也没解释什么, 转身到衣柜里拿出一个医药箱,才回到她身旁。 罗颂将箱子放在床上, 打开后在里头挑挑拣拣, 拿着几块不同大小的纸在杨梦一额角边比划, 最后撕开其中一张的塑料膜,小心翼翼地黏在对方的伤口上。 那是一张透明敷料,是为了让杨梦一洗漱时避免沾上水。 医生给她处理时就强调说这伤口虽小,但是是湿性伤口, 得好好护理,不然会留疤的。 罗颂知道什么是湿性伤口, 这样的伤, 她在校队打球时,没少受。 后来学校升到初中,学校的球场都改成橡胶球场,她打球也不再那样勇武莽撞后,这样的情况才渐渐消失。 只是以前年纪小,罗颂也不在意留疤不留疤, 甚至觉得这都是勇士的勋章, 以至于从不曾好好处理伤口,直到现在, 她的膝盖和手肘处,还有交叠的浅白色疤痕。 杨梦一沉默地任由对方在自己脸上捣弄,只闭着眼,好像连控制视线的力气也快没有了。 但当关闭了视觉后,嗅觉便自告奋勇冲上前线。 杨梦一坐在罗颂的房间里的罗颂的床上,而罗颂此刻也跟自己靠得极尽,她觉得自己被她的味道包围了。 她甚至有种错觉,自己的鼻尖甚至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罗颂腰腹处的温热。 其实她此刻的大脑里是真的空白一片,但她仍有股冲动,想要抱住对方的腰,将脸颊贴在她的肚子上。 杨梦一确信自己不会被推开。 她垂在身侧的手松了又紧,正欲抬起,就听罗颂忽然出声。 “好了,正常洗脸应该是沾不上水了,但还是注意点。”罗颂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又后退一步仔细确认敷料边上的塑料膜没有碰到她的伤口。 说完,罗颂又打开衣柜,想给她找一套睡衣。 她余光瞥见上回自己避雨时传回来那套衣服,动作一顿,只作不知。 她抽出另一套睡衣,又拣着干净的毛巾和一次性内裤,直接放到了浴室里后,才招呼杨梦一洗澡。 “吹风筒我会放在书桌上,但建议你还是不要洗头。”罗颂牵着她的手腕,来到浴室门口,“你先穿我的衣服,待会洗完澡应该就有饭吃了。” 杨梦一的嘴角弯起一个很小的幅度,“谢谢你。” “那你先洗。”罗颂不再打扰她。 待门掩上后,罗颂转身下楼,一进厨房,发现爸妈都在里面。 宋文丽的围裙又系回了身上,炉灶上开着火,上头架着的锅里是她没煮好的鸡。 她手上动作利落,但跟丈夫说话时语气担忧。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蓉婶一家,大概从此要和他们交恶了。 罗志远斜斜地倚着料理台,安慰道:“没事,公道自在人心。” 宋文丽偏头看向男人,恨不得戳一戳他的木脑袋,“我的意思是,到底是多年的街坊邻里,我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她掀起锅盖,看里头的汤汁表面有一个接一个的小气泡冒起,便又盖上盖子,将火调小了。 “今天的事,女儿和小杨都没错,但要是能换个处理方式就好了……”宋文丽嘴里嘟囔着。 两人聊得入神,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门框里,站着罗颂。 “没有其他处理方式的。”罗颂倏然开口,吓了他们一跳。 见爸妈都看向自己,罗颂认真地重复道:“这就是最合理地处理方式。” 罗志远还没反应过来,宋文丽就先说话了,她皱着眉,显然并不认同女儿的话。 “就说小杨吧,这样的事情闹起来,对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也是有损名声啊。”宋文丽继而将矛头指向罗颂,“还有你,你怎么就掺和进去了呢?围村这个地方,朝见口晚见面的,以后大家相处多尴尬。” “那就不必相处,谁犯罪谁尴尬,你们尴尬什么。”罗颂心底腾起一通怒火,只能硬着声音将它压下,她不想和父母吵架。 宋文丽皱着眉头,说出一句她已经说过无数遍的话:“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顾一点人情世故,一个一个跟愣头青一样。” 奇异的是,在妈妈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罗颂的怒火忽然就哑了,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是观念差异,抛开正在讨论的具体事件不看,本质上都没有对与错之分。 她无意贬损对方的行事准则,但她也不打算为了平息妈妈的不满而低头。 “妈,我是学法律的,你忘了吗?”罗颂的视线直直地望进宋文丽的眼睛里,语气倔强,但声音很轻,“我以后的工作,大概率就会是这样不通人情世故,刻板固执的。” 听到这话,宋文丽一愣,还没开口,就见丈夫赶忙把女儿带出了厨房,边走还边打哈哈道:“罗颂来,刚好我手机上这个什么……什么软件搞不懂,来帮我看一下。” 片刻后,厨房安静下来,宋文丽抿着嘴,继续看火去了。 火焰被风吹得一晃一晃,落在宋文丽瞳孔里的光也跟着摆动,令她* 有些心烦和无奈。 客厅里,罗志远喊女儿陪自己在沙发上坐坐。 罗颂瞟了眼茶几上的手机,没说话。 罗志远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随后叹了口气,“不然要看着你和你妈吵起来吗?” “我没错,”罗颂用手指卷着运动裤的松紧带,坚持道。 “这事过了就算了,”罗志远没有评价什么,“好好照顾你的朋友,多关心她。” 相较于妈妈的话,爸爸的话还是比较合情合理的,罗颂只喉咙里闷闷地哼了声“嗯”。 “要是小杨要搬家,需要人帮忙,还是要跟我们说的。”罗志远补充道,“这是你妈刚刚跟我提的。” 罗颂点点头。 对于妈妈的热心肠,罗颂丝毫不感到意外,妈妈的观念或许有些老旧,但她仍旧是个善良的人。 一刻钟过后,宋文丽从厨房里端出四碗米粉,每一碗上面都铺着厚厚一层香菇炖鸡,还盖着一个中心处胀鼓鼓又软乎乎的煎蛋,一看就是流心的。 “来吃吧。”她将饭菜放在饭桌上,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女儿。 这会儿两人都已经冷静下来了,早没有方才的剑拔弩张。 罗颂眨眨眼,主动开口喊妈,“那我可以拿上去和学姐一起吃吗?她今天受伤了,我就不喊她跑上跑下了?” “去吧。”女儿询问的语气就是给自己递的台阶,宋文丽也不跟孩子较劲,点点头,又补充道:“还有大半锅米粉,你和你爸不够吃就去加。”、 “诶诶诶,妈妈真好。”罗颂也自然而然再次回归小棉袄角色,狠狠吹妈妈的马屁。 “少贫。”宋文丽笑着将人赶上去了。 终于瞅见妻子笑了,这让在旁边战战兢兢好一会儿的罗志远松了口气,也放松地端起碗来大口嗦粉。 楼上,杨梦一早就从卫生间出来了,在罗颂上来前,她甚至还跟萍姐打了个电话。 罗颂端着两碗粉进房间时,就瞧见她放松地望着窗外,耳边的发丝垂落,很美。 第63章 不过今天发生的糟糕事到底算是有了完满的解决,她此刻心情平静,所有消极情绪早已代谢光了。 杨梦一洗澡洗得仔细, 但她听从罗颂的建议,没有洗头,因此额角的伤几乎没碰到水。 只是除此之之外, 她的腰侧还被那男人的指甲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热水刚浇淋上, 就让她疼得一激灵。 不过今天发生的糟糕事到底算是有了完满的解决, 她此刻心情平静, 所有消极情绪早已代谢光了。 她只是单纯地享受温热的水流冲刷身体带来的宁静,也因此忍着疼痛冲了好一会澡, 到最后, 腰上的划痕甚至都被泡得不太明显了。 她的指头也因为接触水的时间太长而皱成一团, 触碰到挂在门后的毛巾时,感觉有些怪异。 手中的毛巾虽然薄薄的,面料看起来也有些粗粝,但摸上手就知道它吸水性肯定很强, 只是外形不讨喜,是那种略显俗气的桃粉色, 绣着个没有什么美观性的小蝴蝶图样, 看起来是会被挂在市场杂货店的架子上,十块钱能买三条的平价好物。 毛巾被折成三折,平整处很平整,褶皱处又深得很,一看就是被叠起来放很久了。 在用它擦干身子前,杨梦一将鼻子埋在毛巾里, 深深地嗅了一大口。 一瞬间, 不甚明显的新毛巾的味道和淡淡的洗衣液以及樟脑丸的味道,混杂着涌入她的鼻腔。 杨梦一甚至可以想象到, 罗颂的家人是如何将这条小毛巾买回来后,简单过了一遍清水,晾干后又将它叠好放进衣柜的。 这样稀松平淡的日常,填满了罗颂的原生家庭,就跟她一路上楼时看到的,虽然年头有些久远但依旧被人用心清洁和维护的装饰和家具。 罗颂的家庭,就是杨梦一幻想中的美好家庭,可能也没什么钱,但夫妻和顺,亲子和谐,有满满的爱。 她一时晃了神,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冷到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杨梦一不再多想,匆匆擦了擦,便套上了衣服。 她抱着脏衣服从浴室出来时,隐隐约约听到楼下罗颂一家人正在说话。 楼梯下去就是厨房,而罗颂的房间就在厨房正上方,彼此距离并不远,若想要听墙角只需下行至楼梯拐角处,就能听个七七八八了。 但杨梦一没有停留,只径直进了房间。 罗颂迟迟没上来,杨梦一知道她正跟家里人说着话,便也没有喊她。 于是,此时此刻,竟成了事故发生后,她难得安静的独处时光。 杨梦一走向窗户前的大桌子,摸了摸书桌前的稳固又笨重的实木椅子。 它大概也是家里的老物件,椅背上雕着传统的百花纹,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一些凹痕。 她忽然想起好几次和罗颂通话时,那突如其来的闷响的“嘭”声,估计就是它往后倒,砸在地板上发出来的声响。 杨梦一坐到了椅子上,打量着桌子周围的摆设。 桌上有一台台式电脑,显示屏垫高了,键盘收在支架下,不占位子,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文件夹、笔筒和叠放的书。 右手边是一块长方形的洞洞板,上面挂着各种零碎的玩意儿,甚至还有一块金牌。 杨梦一凑近了看,是市级中学生女篮比赛的冠军,那么这些东西大概都是些有纪念意义的物件吧。 她轻轻扫了一眼,也没打算由此解读出些什么。 总而言之,罗颂的书桌和其他千千万万个学生的书桌没有什么区别。 杨梦一抬头,透过窗子看到了自己租的房间的窗户,漆黑一片。 曾经空荡荡的出租屋,是她亲自一点一点填满,最终将它改造成了适宜居住的样子,。 虽然房间不大,交通上也有些不便,但到底记录了她第一次独居的点点滴滴,杨梦一心底多少有些惋惜。 但惋惜之意没来得及膨胀,杨梦一的思绪就被手机铃声打断了,是萍姐打来的。 也是,杨梦一今天在警局里,只能匆匆忙忙用微信通知她今天无法去荣岗的消息,前因后果却一字没说,萍姐大概也着急了。 思及此,杨梦一在心中稍稍打了份腹稿,便迅速按下了接听键。 第64章 “公主请放心。” 接起电话前, 杨梦一瞟了眼手机右上角的时间,九点五十,那萍姐大概是趁着电视剧中插播广告的时候, 给自己打的电话。 “喂,萍姐。” 萍姐嗯了一声, 没有多加铺垫, 直击主题:“你今天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什么大事, ”杨梦一先安安对方的心,但本也没打算说实话, 只含混道:“就是跟房东起了点冲突, 闹到了警局。” “什么?”萍姐的音量陡然翻了一倍, 随之而来是背景音里广告的声音减弱,应该是被人调低了,“你没受伤吧?” 脸上的伤藏不住,杨梦一只得老实说:“额头擦到了, 其他就没了。” “那就好。”知道杨梦一人还好好的,萍姐的声音便恢复如常, “警察怎么处理的?” “跟他和解了, 房东赔钱道歉。房子也要退租,在警局的时候他们也把押金退回给我了。” “你现在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平缓,但实际上萍姐的眉头夹得紧紧的,是显而易见的担忧。 “在邻居家,”杨梦一说,“跟你说过的, 她也是祁大的。” 萍姐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人, 便放下心来。 电话里头一时没人说话,其实她们平日里也并没有太多谈心的时候, 虽然都知道对方关心自己,但嘴上却总是沉默。 “别担心。”杨梦一忽地出声,打破安静。 “不如住回来吧,你还能省点钱,上班也更方便。”萍姐语气淡淡的,“不要有心理压力,就当陪我。” 杨梦一愣住了,后半句话听起来像是什么可有可无的补充,但实际上,萍姐几乎不曾说过这样依赖人的话,就算只是为了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也属实难得。 对于这个提议,杨梦一并不打算推辞,两个人互相照顾,也是很好的。 于是很快,她就回过神来,“好哦。”短短两个字里都是愉悦的气息。 “那你回来之前跟我说一声就行。”萍姐大抵也是高兴的,语气越发松快,“不说了,我看电视了。” 杨梦一笑着说好。 挂了电话,杨梦一整个人都是柔和的,眉目温润,嘴角噙笑。 再望向那扇乌黑的窗户时,心中的惋惜已经消散了。 她小时候觉得自己是被命运厌弃的人,可残垣败瓦中,也能开出花。 她有幸遇到不止一个真心待她好的人。 如果可以,罗颂真的想静静欣赏恬静眺望着的美人,只可惜,手上两碗沉甸甸、烫乎乎的面,叫人快要捧不住了。 “我两只手都满了,就不敲门了啊。”罗颂出声示意自己的到来。 杨梦一被声音吸引过去,见她手上两碗面,忙想起身过去,就被罗颂阻止了,“不用不用,你别动。” 她将两碗面放在桌子上,面碗磕到书桌发出两道脆响。 罗颂一边捏着自己的耳垂,给烫红的手指降降温,一边招呼道:“随便挑一碗吃吧,我妈手艺很好的。” 杨梦一看着她两手捏耳朵的样子,没忍住笑了出来,但对上罗颂疑惑的眼神,又什么也没说。 桌上两碗粉,看起来都满满当当的,杨梦一比较来比较去,也没看出哪碗量更少。 “我能不能拨一点到你那碗里,”杨梦一抱歉地笑笑,“分量有点大,我可能吃不完。” “当然可以,”罗颂咧嘴笑,“我来吧。” 她说完便直接上手,撇开上面盖着的鸡肉,捞起一筷子粉渡到另一碗中,转头看向旁边的女孩。 杨梦一只眨眨眼,罗颂心领神会,再次撇走一筷子粉,再次望向她,但她仍旧眨着眼不说话。 罗颂一顿,却还是顺从地又夹了一筷子粉到自己碗中,随后也不问杨梦一了,直接将碗给她挪正,“再夹就见底了,你吃,吃不完也没事。” “好,谢谢啦。”杨梦一拿起勺子,先喝了一口汤。 原只是想试试味,结果这一口下去,让杨梦一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好吃!”杨梦一转头对罗颂说道。 汤很鲜甜,香菇味浓郁,温温热热的,滑过食道时整个人又暖和了不少。 杨梦一满足愉悦的样子让罗颂忍不住在心底得意起来,她可以一直很为自己妈妈的厨艺骄傲的呢! 罗颂也拉一张椅子到床边,将面碗搁在上头,坐床上吃了起来。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嗦粉的吸溜声。 待杨梦一放下筷子,罗颂早就吃完了,她端起杨梦一的空碗,“那我先下去,待会给你拿个新牙刷。” “我还是下去跟叔叔阿姨打个招呼吧。”杨梦一跟着起身,身上穿着的长裤拖到了地板,但上衣因为是罗颂初中时候的衣服,她穿着倒还算合身。 罗颂想说不用,但见杨梦一认真的神情,便把话吞了回去。 眼睛不经意往下一瞥,她就将碗放在桌子上,蹲下身去,细致地将杨梦一过长的裤腿叠起来,卷成一圈。 调整到适宜长度,确定裤腿不会再碰地后,罗颂才又端起两只碗,“走吧。” 从头到尾,罗颂的表情都十分自然,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不是有点过分亲密。 倒是杨梦一,脚丫骤然暴露在冷空气中,脚趾头不自然地缩了起来。 她望着一脸坦然的罗颂,最后什么也没说,跟在后面下楼了。 这会儿,罗志远和宋文丽两人还在饭桌上,前者正在嗦第二碗,后者的碗已经空了,只是饱腹后懒得动弹,便跟丈夫说话聊天。 见杨梦一下来,宋文丽笑着问:“吃得怎么样?还行吧?” 杨梦一笑得淑女又乖巧,连连点头,“嗯,很好吃。罗颂和我说您厨艺特别好。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哎呀,熟能生巧而已。”宋文丽脸上笑出褶子,但嘴上还是很谦虚,“吃够了吗?锅里还有。” 杨梦一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吃得特别饱。” 听她这么说,宋文丽也不勉强,只眼睛还是弯月牙,笑意久久不落。 罗颂也跟着笑,但没插嘴,见她们之间氛围不尴尬,她就拐进厨房打粉了。 虽然刚刚杨梦一分了好多给她,但罗颂还是没吃饱。 她的饭量本就比不小,今天动武又动脑,早就饿坏了。 锅里的菜没剩太多,罗颂干脆提起锅子往碗里倒,随后捧着碗去饭桌。 可一出厨房门,就听到妈妈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我记得上回小颂在你家避雨不是穿回来一套衣服吗,洗干净放她衣柜里了,怎么没穿?” 宋文丽说着,见女儿从厨房里出来,视线随之转移到她身上,“嗯?” 杨梦一的目光跟着望向罗颂,“是吗?罗颂可能忘了吧。” 她脸上带着几分揶揄的笑,但语气又不显分毫,好像只是随口猜测。 罗颂心虚了一瞬,但很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附和道:“哦是诶,我都忘了。” 她将碗搁在桌子上,又转身快步朝杂物房走去,说要找支新牙刷给杨梦一,只是背影怎么看怎么有种落荒而逃的味道。 罗颂边打开柜子找牙刷,边在心底唾弃自己,这小小风浪有啥好怕。 等出来时,她已心如止水,面色如常。 杨梦一接过牙刷,又为了下午的事朝罗颂父母认真道谢后才上楼。 等罗颂一屁股坐下来准备吃粉时,就听到妈妈说:“这孩子真好,长得好看、读书厉害、又有礼貌。” 说完,宋文丽睨了女儿一眼,“你跟人家学学!” 罗颂举着筷子,一脸懵:不是,我在别人家张嘴里也是这样的孩子啊! 宋文丽没理她,起身把碗拿进厨房了,而罗志远吃得满嘴油,也没忘了跟着笑话一下孩子。 这是只有罗颂一个人受伤的世界。 吃完饭,罗颂把水池里的碗都刷干净了才上楼。 她进房间前敲了敲门,听到杨梦一的声音才推门。 杨梦一正盘腿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手机。 “你可以去床上躺着,暖和一点。”罗颂边说边在门后挂钩上取下睡衣。 杨梦一望着房间里的唯一一张床,轻声问:“我们今晚睡一张床吗?” 罗颂抱着睡衣,听到这话,扑哧一下笑出来,“这就是你不敢上床的原因吗?” “那倒不是。”杨梦一搓搓手,“只是问问。” “这有个折叠床,我今晚睡它。”罗颂指着床底,俏皮地眨眨眼,“公主请放心。” 杨梦一翘起嘴角,“你还是洗澡去吧。” 见杨梦一被逗乐,罗颂在临走前特意将空着的手往后一划,两腿微屈,谢幕一般道:“好的哦。” 罗颂从浴室出来时,杨梦一已经躲进了被窝里,但没睡着,听到声还微微抬起脑袋看向她。 罗颂扎着丸子头,因为束发带的缘故,头发都贴着头皮,额上没有散落的发丝,这使得她看起来格外干净利落。 这个发型也很显头型与脸型,杨梦一静静地望着正摆弄折叠床的罗颂。 她的脸不大不小,是方圆脸型,颧骨比较高。 单眼皮不符合当下审美趋势,但放在罗颂的脸上,配着高鼻梁、薄嘴唇和小麦色的肌肤,有种她说不明的味道。 每每罗颂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盯着人时,压迫感便十分强了。 警局里许多次与房东夫妇二人对峙时,她就是这个样子。 而此刻,罗颂弯腰时,布料贴在背上,又能看到她的腰肢并无一丝赘肉,线条流畅,能想象底下精瘦有力的风光。 今天下午太过混乱,很多东西都像虚影一晃就过,但被罗颂抱起时,那双箍着自己的手臂像钢铁一样,她的腿弯和背上似乎仍微微发烫。 杨梦一的视线在罗颂身上流连,但不带情/欲色彩,只是欣赏。 第65章 “我搬出学校宿舍是因为他们都谣传我在做陪酒,在卖身。” 罗颂动作很快, 三两下就支起了床,从衣柜里掏出毛毯,又摆上枕头, 这就是她今晚睡觉的地方了。 做完这一切,她转头看向床上的人, “要关灯了吗?” 杨梦一在她转身前已收回视线, 垂眸道:“都行。” 想着今天折腾得厉害, 罗颂决定还是早点熄灯,“那我关了哦。” “啪”一声, 房间顿时被墨色笼罩。 从光亮骤然陷入黑暗, 人类瞳孔的调节并没有这么迅速。 霎时间, 罗颂无法视物,伸手不见五指,但好在这是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即便闭着眼, 她大概也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只是原先六七步的距离,她小步挪了十来下才走完, 随后摸黑掀起毯子, 躺上床。 听到折叠床嘎吱嘎吱响,杨梦一知道罗颂也躺下了,但没人说话,房里只有两道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交替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寂然依旧伴随着黑暗,但她们都清楚知道, 对方还没睡着。 折叠床短暂躺躺还行, 睡久了总是不太舒服,罗颂下意识翻个身, 一连串嘎吱声像水里鱼吐的泡泡,摇摇晃晃地冒头。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罗颂立即停住翻身的动作,可身体已经转了过来,却还没调整到舒服的姿势,叫人心底十分难受。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挪动身子,但折叠床显然不通人性,它丝毫不体谅罗颂的谨慎。 她每动一下,床就做记录似的响一声,听起来像被人松一下紧一下捏着地尖叫鸡。 要不是天冷,罗颂怕是要汗流浃背了。 她简直要扶额摇头,决定今晚过后,将这床打入冷宫。 罗颂正想着,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轻笑,她赧然道:“吵着你了?” “没有,”杨梦一也翻了个身,身体朝外,对着罗颂的方向侧躺着,尽管她其实什么都看不到,“罗颂,我打算搬回荣岗住了。” “挺好的。”罗颂按下心底的失落,一只手垫在脑袋下,大睁着眼睛看向床,但也只能模模糊糊分辨出她的轮廓,“明天就走吗?” “嗯,刚刚叫了一个货拉拉,明天下午五点的车。”杨梦一声音很轻,“收拾好了就走,快过年了。” “也是,我明天陪你一起收拾吧。”罗颂想了想,又补充道:“再陪你一起坐货拉拉去荣岗。” 杨梦一下意识想说太麻烦了,但罗颂比她更快道:“别拒绝,安全最重要。” 顿了顿,她也领了罗颂的心意,“谢谢。” 罗颂“嗐”地一声,笑道:“讲这些。” 杨梦一也跟着笑起来,只是没有出声,只脸上漾着暖意。 忽然想起什么,杨梦一问:“你今天怎么会忽然来找我?” “好像听到了你喊我。”罗颂仔细地回想,“抬头看到窗帘架掉下来了。” 杨梦一默然片刻,“幸好今天你也没事。” 罗颂知道她指的是自己踹苏伯那几脚,其实若不是自己出门出得急,穿着拖鞋,踢人的时候又不知章法,可能还真要酿成大祸,被他反咬一口。 今天在警局里时,他们就曾想以此为筹码谈条件,只是警察到底知道理在她们这边,所以隐晦地按下了。 好在苏伯也是个瓜货,若是真要闹起来,这件事大概还真不能这么简单收场,毕竟当时能踢到他中断犯罪,应该也是踢到什么部位了。 “你还疼吗?”罗颂绕开这个话题。 杨梦一将手伸出被窝,摸了摸脑袋上的纱布,“还行,没什么感觉。” “记住每天都要换一次药。”罗颂重复医生的话,“伤在脸上,还是不留疤的好。” “晓得的。” 说完,两人又默契地都不言语,寂静卷土重来。 罗颂等了好一会,想她大概是要睡了,便也收了交谈的心思 她正酝酿着睡意,忽然,耳边又响了杨梦一的声音。 “罗颂,你上次说,等你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喜欢上我了。”杨梦一停顿片刻,“那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喜欢我这件事的?” 这问题让罗颂好不容易招来的一点模糊困意一哄而散。 “睡了吗?”杨梦一见她迟迟没有回应,压低了声音问。 “没,”罗颂吞吞吐吐道:“嗯……什么时候意识到喜欢你的……大概是……暑假结束的时候。” “……”杨梦一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毕竟在她的记忆中,那会儿她俩还不算特别熟。 可别说是暑假那时候,就是后来几个月,她也真没察觉对方的爱意,不知道该说是自己迟钝,还是罗颂过于含蓄了。 但杨梦一还是笑了笑,“这么早啊,我一点都没察觉。” 罗颂庆幸此刻漆黑一片,杨梦一看不到自己羞赧发红的脸。 她的心跳突然开到了一百八十迈,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自己突然变得笨拙的嘴。 罗颂觉得,这个时候她应该说些什么的,但嘴巴像被施了法,张张合合吐不出一个字。 但杨梦一有自己的话想说。 “罗颂,你还记得很早之前有一次,凌晨时分,在小巷子里,我被两个男人尾随,你替我解围吗?” 罗颂自然记得,甚至可以说是记忆犹新,便嗯了一声。 “你记得那时候我穿着怎样的衣服吗?”杨梦一语气轻柔,却莫名像梦里的妖精一样。 几乎是在她说话的瞬间,罗颂的脑海中就浮现出绛紫色旗袍勾画的曼妙曲线。 罗颂沉默半晌,诚实道:“记得。” “你有猜测过吗?”杨梦一声音幽眇,“为什么我会大半夜的穿成这样。” “有,但……”罗颂说话有些结巴,很纠结的样子。 沉默良久,杨梦一突然笑出了声,“我觉得你应该误会了,那次是我的衣服弄脏了,借了我朋友的衣服穿。” “我晚上很晚回来是因为我在荣岗一家量贩式KTV做前台,每天两点才下班。” “大四开始,我就没有去了。” “我工作的KTV楼下是一家商K,芯姐和上次你见过的阿文,都是那里的人。” “我搬出学校宿舍是因为他们都谣传我在做陪酒,在卖身。” “但我没有。我没有做不好的事情。” “不过我不是很会和人相处,我的原生家庭很糟糕。” “我爸死得早,我妈有很多个男朋友。” “他们对我做过不好的事情。” “好了,”杨梦一抿了抿嘴,故作轻快,“现在你还喜欢我吗?” 说完,她屏住呼吸,只耳朵像兔子一样敏锐地四处探声。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黑暗中迟迟没有人说话,杨梦一如鼓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 沉默是变相的拒绝,这是成人世界里心照不宣的。 杨梦一想扯出个笑容来,再装作无事地打个圆场,就像她在金玉宫里做过无数次的那样,但她张开嘴,却觉得嗓子干涸得厉害。 但越是紧张不安,她的脑子反而越有闲情想东想西。 她想,温水煮青蛙,自己就是这段关系里的青蛙,醺醺然地放下了戒备与警惕。 就在杨梦一陷入自我鄙弃时,罗颂冷不丁出声了。 “那个,我仔细想了想,我好像还是很喜欢你。”罗颂的声音有些哑。 轰一声,杨梦一所有的思绪都被刮走了,只呆呆定住。 “不管怎么样,能逃离不堪的原生家庭、自己养活自己、完成大学学业、承受住谣言的中伤,你真的很厉害。”罗颂轻轻笑, “比我厉害。” “谢谢你。”杨梦一好像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蜷起了身子,眼眶微微发烫,“晚安,罗颂。” “晚安,梦一。”罗颂温柔回道。 两人不再说话,房里被安静与夜色填满,但她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罗颂的呼吸声渐渐均匀而悠长,但杨梦一却还没有睡意。 她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也无法看清咫尺之外的罗颂,但杨梦一很安心,她知道罗颂就在身边。 今天她的生活发生了剧烈动荡,但并不因为猥亵一事,而是它带来的连锁反应。 经此一事,杨梦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或许已经对罗颂动了心。 她好像总会在自己无助彷徨时出现,她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如此,往后,这样的时刻更多。 罗颂就像她平凡生活里的英雄梦想,像仙女教母送到她身边的骑士,虽然她并不相信童话。 跟她在一起时,杨梦一的心是前所未有的安定,是有知道自己的小性格小缺陷会被包容偏爱的笃定,是会想和她拥抱的冲动。 从前,在杨梦一的人生里,“爱情”算是危险的玩意儿,它让杜银凤甘心弃亲子如蔽履,让芯姐九死一生才捡回性命,让许多她见过的女孩变得愚蠢,又伤得体无完肤。 她曾坚信智者不入爱河,这样便可规避风险。 但人生总有例外。 杨梦一将所有和盘托出时,她就知道自己动心了。 但又正因为动心了,所以才迫切地坦白一切。 这是一个命定的循环。 内心的理性小人告诉她务必藏好这些事,只要另一半不问起,沉默的隐瞒到底也并不算撒谎,只是不够坦诚。 但杨梦一不想在未来的相处中,每一次对视对话或亲密接触中,都有一种犯罪的愧疚感。 她甚至自嘲地想这或许就是自私,她就是希望对方能接纳她的泥泞不堪的所有过往,她就是要对方证明自己是那个会跳过所有“人之常情”,为她反其道而行的人。 于是,向来会趋利避害的杨梦一,突然地坦白了一切。 这是一场豪赌。 但好在,她赌赢了。 第66章 “就算舍不得,也不是舍不得这间房子。” 罗颂虽然睡得快, 但并不表示杨梦一突如其来的坦白对她而言微不足道。 即便是木鱼,也该想得到不同寻常之下必定别有用意,更何况她也不是愚钝之人。 这些日子, 杨梦一态度的软化、那些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不自觉的亲近与依赖,罗颂都切切实实感受到了。 这场夜聊, 于罗颂而言, 是积极的信号, 是刺破云层的光束。 互道晚安后,她缩在被子里, 笑得像个傻子。 罗颂想, 今晚定能做个美梦。 但周公给了她个大惊喜。 她不仅做了个美梦, 还是个美到春色无边的梦。 堆叠在腰间的旗袍、像蜻蜓点水般一下一下撩到胸口的长发、紧攥着的指节分明的玉手、发红的眼尾与耳边潮湿的呢喃。 罗颂醒来时,恍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直到歪着脑袋抱膝坐在床上的杨梦一朝她“嗨”了一声,她才猝然从氤氲暧昧中清醒。 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只回了声“早上好”,便急匆匆从床上翻身而下, 去卫生间了。 杨梦一疑惑地望向罗颂逃窜一样狼狈的身影, 最后只感慨晨间第一泡尿的威力巨大。 两人洗漱完下楼时,宋文丽和罗志远已经吃完早餐了。 见到她们,宋文丽又从厨房蒸笼上拿出还在保温的包子和鸡蛋,从壶里倒出两杯豆浆。 “都是在外面买的,将就着吃。”她招呼杨梦一道。 “营养均衡,哪儿就将就了。”杨梦一笑得礼貌又得体, “谢谢阿姨了。” “小杨真会说话。”宋文丽越发喜欢面前容颜姣好又乖顺的女孩, 全然不记得昨晚自己还在说对方处事莽撞。 其实,丈夫和女儿的话她都听进去了, 经过一晚时间的发酵,她现在只觉得是苏伯恬不知耻,给人家女孩子带来无妄之灾。 “小杨,你今天怎么安排呢?”宋文丽坐在餐桌一角,“有什么我们能帮你的吗?” “阿姨,我今天就搬回荣岗亲戚家,待会儿收拾一下,下午有货拉拉来搬。不麻烦您和叔叔了。”杨梦一慢条斯理地喝着豆浆。 见妈妈还想说些什么,一直做背景板的罗颂赶忙出声,“妈,我待会帮她一块儿收拾,你放心吧。” 宋文丽听女儿这么说,便也收了声,只交待两人中午记得回来吃饭。 杨梦一迟疑着,见罗颂朝自己疯狂眨眼,就也跟着她一块点头应好。 “你刚刚要是反驳一个字,我妈就能发动碎碎念技能。”罗颂边说边拉开折叠成片的纸皮箱,用胶带固定好,“她对于准点吃正餐这事,有超乎常人的执着。” 杨梦一将头从成堆的衣服中抬起,“怎么说?” “以前放学,我跟秦珍羽回家的时候吃得再饱,回到家哪怕快要撑死了也得把碗里的饭吃完。”罗颂把书在箱子里码好,“否则我妈就知道我在外边吃零食了,然后就会一直念叨,并且在下一次我生病的时候,翻旧账说就是因为我在外面吃垃圾食品,所以才会这样。” 罗颂耸耸肩,“另类长尾效应。” 杨梦一见她混不吝的样子,闷声一笑。 两人边聊边收拾,原本枯燥累人的打包也变得没那么令人讨厌了。 她们下楼吃午饭的时候,零零碎碎的东西已经空了大半。 房间里堆着两个大箱子,一个已经用胶带封好,另一个也差不多填满了。 两人一块儿干活,效率本就翻倍,再加上这出租屋不大,填得再满,其实收拾起来也没多少。 但大件叫人犯了难,洗衣机、冰箱、床和置物架那些。 罗颂在饭桌上提起时,罗志远倒主动开口了,“那这些东西,小杨你是想带走还是……?” “不打算要了,荣岗都有。”杨梦一捧着碗。 罗颂嘴里还塞着菜,听到这忙插话,“但也不想留给蓉婶!” 宋文丽伸手轻轻拍了拍罗颂的脑袋,又睨她一眼,笑骂道:“你注意点形象!” 罗志远被女儿打了岔,也没有生气,只眼中含笑地望着妻女。 杨梦一的碗其实已经空了,肚子也饱了。 还是罗颂在吃饭前瞧见她碗里小山峰一样的米饭,偷偷拨了一半到自己碗里。 只是出于礼貌,所以她没有停著,只偶尔夹点菜,慢慢地咀嚼。 饭桌上氛围很好,她也没有非要下桌的理由。 此时的她更像一* 位观众,看着,笑着,也隐隐有些羡慕。 宋文丽记着桌上有客人,笑了两句便又将话题拉回到杨梦一搬家的事上。 罗志远这才接着说,“我跟这边一家收旧货的老板挺熟的,你要是不打算要了,等搬完了,我就叫他上门看看,能要的就拉走。价格上不会坑你就是了。” 杨梦一听到这话连连点头,并表示感谢。这可比她自己联系小广告上的电话来收二手要靠谱。 “那行。”罗志远笑笑,又低下头去继续吃饭了。 吃完饭,两人休息了好一会儿,两点多才又投入到打包工作中。 但东西实在不多,四点出头时,所有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杨梦一坐在床上,望着这陌生又熟悉的房间,有些走神,也因此并没有注意到罗颂的目光。 她盘腿坐在地上,眼神沿着她侧脸的线条慢慢游移。 杨梦一的眼睛跟小动物的很像,圆溜溜的,睫毛又长又翘,但瞳色极黑,黑得浓烈又纯粹。 从罗颂的角度看过去,就如同一只小巧艳丽的蜻蜓,立在圆润的黑曜石上,缓缓张合双翅。 “舍不得了?”罗颂忽然出声,心满意足地见两只闪蝶剧烈地振翅,溜圆的眼睛朝自己望来。 “没,”杨梦一扬唇一笑,眼神像蜻蜓触水般停留在罗颂身上一瞬,便立即移开,“就算舍不得,也不是舍不得这间房子。” 对方的潜台词过分明显,一直与罗颂反过来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 姐姐……怎么突然这么会! 罗颂嘴角噙笑,正想开口,但杨梦一的手机铃声掐断了她的话头。 “小妹子,你那边收拾得怎么样?”这位货拉拉司机说话有些大舌头,混着口音,叫人听不很清。 但他的问题简短,杨梦一连蒙带猜,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便如实告知,自己已经收拾好了。 司机的语调一下扬了起来,高兴道:“那我现在来接你,你看行吗?我估错时间了,现在快到了。” 他这话其实也没给对方多少拒绝的余地,但反正是双赢的事,杨梦一没拒绝,只让他到楼下的时候,给自己打电话。 挂了电话,杨梦一转头看向罗颂,但对方也正盯着自己,两人的视线相撞得猝不及防。 “你在看什么?”杨梦一眼里染上笑意。 “看你啊。”罗颂很坦然,笑得很慵懒,像一只懒洋洋的大狗,“再多看看你。” 杨梦一没说什么,只眉眼弯弯地看着她。 罗颂本想着趁姐姐态度软化,骚一把,但她舍不得打破此刻的氛围。 这一刻,一切都刚刚好。 阳光不大但照亮了整间屋子,天气有些冷但她们被衣服包裹得暖乎乎,房间里空荡又满当,她们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罗颂忽然很想亲吻杨梦一的眼睛,她会虔诚又克制地吻上她的眼皮,感受她的眼球随着心绪激荡而震颤,感受睫毛像大风中一下一下飞舞的流苏窗帘。 但罗颂什么都没做,只捻了捻指间。 第67章 手机里跟自己说着话的学姐,此时此刻正在距离自己三十多公里外的荣岗。 司机来得很快, 不多时,一辆小面包车就在楼下按起了喇叭。 除司机外,还有一位帮手, 两人搬运四个大箱子和一个行李箱,不一会儿就通通装到了车上。 上车前, 杨梦一特意去罗颂家里, 跟宋文丽和罗志远告别, 并感谢他们这两天对自己的照顾。 罗颂的父母忙摆手,只叮嘱她要注意安全。 罗颂跟爸妈报备一声后, 也跟着上了面包车。 车开走时, 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两人站在院子门口的身影。 今天已经是年廿八, 不少人已经离开祁平,回老家过年了。 劳动者像被时代裹挟的蚂蚁,顺着金钱的味道,来到这座国内数一数二的繁华城市。 他们斗志昂扬, 他们筋疲力尽。 没有比春节前返乡的时刻更让他们明白,这座城的繁华与他们无关。 街上的人和车都少了许多, 显得道路格外宽。 两位师傅坐前边, 杨梦一和罗颂坐在后面,她们偶尔交谈,但更多的时候是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从龙西到荣岗,两侧厂房渐少,拔地的高楼大厦渐多,富足的气味渐浓。 虽然都在祁平, 但龙西和荣岗, 是两个极端。 走高速,一个小时不到, 小面包车就停到丽萍理发店外了。 今天是店铺今年营业的最后一天了,店里生意好,三台焗油机一个下午都在工作,刚走一拨喜笑颜开的客人,另一拨就忙不迭地坐了下来。 萍姐在店里像陀螺一样转,眼睛却总是分神盯着门外。 小面包车一来,她就知道了,跟店里的熟客们交代一声后,便出了店门。 杨梦一下车时,萍姐已经在车旁边候着了。 见她后边还跟了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萍姐心里已经猜到这就是她说的那位邻居。 杨梦一给两人互相通了姓名后,萍姐友好又自然地跟罗颂打了个招呼。 倒是罗颂,两手交握于身前,站得板板正正的,礼貌跟人问好,明眼人一看就能瞧出她的紧张。 萍姐招呼师傅将行李往楼上搬,转身的瞬间,给杨梦一递了个疑惑的眼神,但杨梦一也只是笑笑。 老旧楼宇的楼道都不宽,尤其是一楼通往二楼的这条阶梯,窄且陡,两人想要错身而过都得尽量往墙上贴才行。 两位师傅搬得手忙脚乱,几次差点没跌下来。 虽然只用爬一层楼,但将行李都抬上楼后,他们俩都累得直喘气。 萍姐跟着下来,到店里抓了两把糖果给他们,说是图个好兆头,开车平安。 随后,萍姐又给他们递了两支红双喜,两人谢过,将烟别在耳后,便上车走了。 店里头还忙着,搬行李的事情结束后,萍姐跟杨梦一交待两句后,又朝罗颂微微颔首,便转身回去了。 “你紧张什么?”杨梦一看着在萍姐回店后,才彻底松了口气的罗颂,没忍住笑出了声。 “第一次见你亲戚啊。”罗颂嘿嘿两声,视线随之转移到门匾上的招牌,一字一字地念出上面的文字:“丽萍理发店。” 她朝杨梦一咧嘴,“这下我就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了。” 杨梦一低头轻笑,忽地又想起什么,对罗颂说:“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你回去也要一个小时的。我送你去地铁站?” 罗颂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随后摆摆手,“没事,我自己去,跟着地图走就行。学姐还是上去休息吧。” 杨梦一还想坚持一下,但罗颂抱着手臂,嘴角噙笑,定定地望着她,大有一副她不上楼自己就不动的倔强。 见拧不过对方,杨梦一便也只得乖乖朝房子走去。 在楼梯上,她又转过身去。 因为楼梯倾斜度大的缘故,才刚上了几阶楼梯,杨梦一这会却看不到罗颂了。 她小孩儿似的微微弯下腰,看到罗颂还站在原地,见她突然探出脑袋,罗颂惊喜地朝她挥了挥手。 杨梦一望着那像树一样挺拔又沉稳的人,心底腾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不自觉眉眼弯弯,朝她嫣然一笑,才又回身上楼。 罗颂傻笑着站在原地,一手按在自己胸前,震动如鼓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这副身体,炸成一片烟花。 何为“回眸一笑百媚生”,她今天算是知道了。 折腾一天,罗颂回到家时,也才将近晚上七点,刚好是吃晚饭的时间。 宋文丽一见女儿进门,便从沙发上起身去厨房了。 菜早就装好盘,在锅里保温,只等人齐开饭。 饭桌上,宋文丽说明天就是年廿九了,叮嘱他俩明天一定要好好搞卫生,过个好年,明年才会顺利。 按照当地的习俗,年廿八,洗邋遢。 大扫除原该在今天就完成了的,但这两天事情多,便也只能往后延了。 罗颂乖乖点头。 这两天也有在干活的罗志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也要被点名,但看着妻子严肃的脸,还是识相地跟着女儿一块点头。 宋文丽这才满意了。 夜里,跟杨梦一简短地通了个电话后,罗颂仍坐在书桌前,眼睛瞥着对面楼那扇黑漆漆的窗户,半晌,悠悠地叹了口气。 手机里跟自己说着话的学姐,此时此刻正在距离自己三十多公里外的荣岗。 罗颂才第一次对杨梦一搬到荣岗这事,生出些真切的感觉。 这两天事情繁多,一件接着一件,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多想。 现在,她忽然意识到,杨梦一不再是自己的邻居,意味着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在一条微信或一个电话后,就能见到自己心仪的女孩。 再回想这半年来的一切,恍然有种经历了一遍兔子洞奇遇的错觉。 回过神来,她摇摇头,想将脑袋里莫名其妙的惋惜给晃出来,随后站起身来,把自己往软软的大床一扔。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罗颂的手机忽然响起了消息提示音。 她懒得动弹,只手在床上探着摸着,终于在大腿旁边拿到了手机。 罗颂睁开眼,这几条消息都是秦珍羽发来的,且一直滴滴滴个不停,显然是连环炮。 两人上次的聊天,还停留在好几天前,她说外公舅舅到家了,气氛有些尴尬那里。 新发来的七八条消息,一下就把页面顶上去了。 【「小秦今天要开心」拍拍我】 小秦今天要开心:【视频】 小秦今天要开心:我靠!! 小秦今天要开心:我靠!!!! 小秦今天要开心:我靠靠靠靠靠靠!这是不是苏伯! 罗颂挑了挑眉。 LAW:对啊 小秦今天要开心:他在视频里说什么“租客”“杨梦一”,这不是你小学姐的名字吗?? LAW:对啊 罗颂两个字发过去后,对面显示了好一会的“正在输入中”,最后来了一通语音电话。 她按下接听键,秦珍羽压着音量仍然难掩惊讶的叫声立刻顺着网线爬了过来。 “不是,这消息给我干蒙了!”秦珍羽快速道,“你知道是谁给我发的视频吗?是张妈发给我的!” “她应该是在二手群里看到的,我记得她在那个群里。”罗颂说。 秦珍羽疑惑,“你怎么知道?” “因为视频是我传到各个群组里的。”罗颂轻描淡写地投了颗炸弹。 秦珍羽被炸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呆呆问道:“不是……这咋回事啊?怎么又跟你有关?” 罗颂躺在床上,盘起腿,将昨天发生的事情简略地跟老友说了一遍。 不出所料地,又收获了秦珍羽一连串的“我靠”。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秦珍羽只听着都觉惊险,“幸好你去得及时。” 罗颂点点头,深表认同。 “那现在小学姐就不住围村了?回荣岗了?”秦珍羽继续问道。 罗颂嗯一声,“下午我陪她货拉拉过去的。” “又是一见钟情,又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有学姐学妹。”秦珍羽的思维很跳脱,“你俩真是越来越好嗑了,不在一起都天理难容。” “我只接受HE!” “哦对了,所以你俩……现在……怎样?”秦珍羽紧接着就八卦起最新进度。 罗颂连自己的嘴角是什么时候翘起来的都不知道,只含混地回了个“挺好的。” 罗颂越发觉得自己像个自私鬼,和杨梦一之间的一切,她都不想说与旁人听,哪怕是最亲近的朋友。 电话那头的秦珍羽一听就知道很有戏,刚想接着问,就被罗颂打了岔。 “那你最近呢?怎么样?”罗颂踩住对方的话头,“好久没给我发消息了,你外公他们在,我不知道你在干嘛,也不好打扰你。” 秦珍羽一边为老友不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气鼓鼓,一边又被罗颂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力。 “好像还好?”秦珍羽自己都不太确定,“但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外公每天都来家里,舅舅的话有时候不见人影。”秦珍羽想到什么,忽然又压低了声音,“而且我爸也是每天都在家,除了前两天我舅说想去他公司看看,他才出的门。” 罗颂听着也觉得疑惑,但嘴上只安慰道:“别多想了,小心先把自己想晕了。” “哦对了,”罗颂问了一个通话伊始就想问的问题,“你讲话为什么这么奇怪啊?” 秦珍羽叹了口气,“因为我是躲到家门外跟你打的电话。外公在家,我手机都不敢玩。这几天跟着他老人家的作息,早睡早起。” “这么夸张?”罗颂吃惊道。 秦珍羽嗫嚅道:“也不一定,可能就是我怂。” 罗颂:…… 两人又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第68章 两人分工合作,倒渐渐真有种为了过年忙忙碌碌的热闹劲儿了。 年廿九这天, 萍姐一大早就起来了,洗漱过去,去厨房拿上买菜篮子就出门了。 尽管她动作小心翼翼, 关门的动静也不大,但她出门的瞬间, 声响还是唤醒了睡梦中的杨梦一。 其实杨梦一大概率也不是被吵醒的, 只是前一晚睡得太早, 所以今儿醒得也早。 她想坐起身来,稍一动作, 身上的被子便随之往下滑, 露出的修长脖颈在接触冷空气的那一刹那, 就震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杨梦一被冷意推倒,她也顺势往下躺,心安理得地赖起了床。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用感觉触摸着四周。 这个房间、这张床,于她而言并不陌生。 从来祁平的第一天到现在的四年间, 她少说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住在这的。 但是今天早上起床时的感觉, 却是从未有过的,知道自己是被这所房子和它的主人喜爱和主动接纳的。 她可以安心躺在这里,不必担忧萍是否被自己打扰了却还善良地没有直说。 她为了这一刻的松弛自在而愉悦着。 杨梦一恍然惊觉自己变了,她从前可不会这样多愁善感。 很轻易地,她就找到了自己变化的原因——罗颂。 她就像牡蛎一样,有坚硬的外壳, 也有柔软的内核。 罗颂接纳了糟糕的她, 将咸湿的海水隔挡在外,用软软的肉裹紧泥泞不堪的她。 罗颂的喜欢, 让她觉得自己竟真的成了珍珠,甚至也拥有了柔软的心脏。 杨梦一终于也有能力,感知生活中细枝末节里的美好。 她缩在被子里,雀跃之意却像关不住的小鸟,从心房里扑了出去。 杨梦一只又赖了十来分钟便躺不住了,她并不习惯赖床。 起床穿衣,洗漱完后,又喝了温水,她就开始整理堆在客厅角落的四个纸皮箱了。 今天的任务就是店里和家里的大扫除。 杨梦一动作利索,书归置到架子上,小桌板放到床脚,又将被套枕头套统统拆下,扔进洗衣机里,很快就清空了两个箱子。 想着早点收拾好行李,才好开始做卫生,她也没有停下休息,紧接着又那剪刀剌开第三个箱子的胶带。 萍姐回来的时候,杨梦一的行李已经整理到尾声了,三个大箱子折成片,叠放在墙边,等着最后一块拿下去给收废品的阿婆。 门锁处传来响动时,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心里正疑惑萍姐今天买菜怎么买了这么久,就看到她手里拿着三大包东西,动作艰难地进门。 杨梦一忙放下手里的物件,迎上去接过袋子。 萍姐没跟她客气,分了两个塑料袋给她,拎过袋子的一瞬间,杨梦一差点没给手里的袋子整厥过去。 她跟在萍姐后头,将东西挪到厨房里。 萍姐放下手里的篮子和袋子,顾不上洗手,倒了满杯的水,咕咚咕咚一下全喝完,才终于缓过气来。 胖乎乎的手被袋子勒出又深又红的痕印,勒久了,她的手甚至都凉凉的没了知觉,拿起水杯时还得两手托杯,才能确保它不会掉下来。 “买了包子和豆浆给你。”萍姐的下巴朝篮子抬了抬,“凉了用微波炉热一下。” 杨梦一弯下腰从篮子里掏出尚有余温的豆浆和包子,“怎么今天买这么多东西?” “得先把过年期间的菜买好,年三十起就什么都买不到了,最早也得到年初四才会有人开始卖菜。” 杨梦一点点头,“我把行李收拾好,就先下去店里搞卫生。” 萍姐嗯一声,歇到呼吸心跳恢复平缓后,才着手给这一堆菜品分门别类,该放冷冻放冷冻,该放冷藏放冷藏。 两人分工合作,倒渐渐真有种为了过年忙忙碌碌的热闹劲儿了。 第69章 扫扫拖拖擦擦,搞卫生其实就是在重复这些事。 对于藏满…… 扫扫拖拖擦擦, 搞卫生其实就是在重复这些事。 对于藏满了细碎头发丝的理发店,杨梦一选择先擦后扫在拖地。 她戴上手套,抓起抹布, 将镜子台面桌椅通通擦一遍,就连皮质的洗头椅和焗油机的罩子都没放过, 还不忘站在椅子上, 将挂在墙上的电视也擦擦。 有什么纸屑脏物都先撇到地板上, 将店面里里外外抹得一尘不染后,她又拿刷子将洗发池的旮旯角落刷干净, 尤其是口下水口的黏糊异物。 擦过之后, 便是扫了。 店里还是用的传统箕帚, 每次扫完地后都得在门外捋好一会儿,才能将扫把头上沾着的头发丝清理干净。 杨梦一想过将它换成静电拖把,但这个提议遭到了萍姐的强烈反对,说用扫把拨两下就能干净的事, 什么鬼静电拖把还得费劲巴拉先套上纸,而且店里头发碎屑多, 一天就能耗掉一包除尘纸, 赚的还没花的多。 杨梦一想了想,觉得她的话在理,便也放弃了,到底常扫地的人是萍姐,她的意见最重要。 后来,她也跟着用习惯了, 只是每次清理扫把头时, 总要比萍姐多花上好几倍的时间。 店门开着,街上鲜少有人路过。 祁平这座城, 每到春节,变成了空城。 店里很安静,不知道是外头的沉寂漫了进来,还是里头的无声涌了出去。 总之,杨梦一觉得自己此刻就像在梦境里一样,空气被抽走了,以至于声音无法传播。 没有突如其来的喇叭声或贩夫走卒的叫卖声,她静下心来慢慢拾掇这间小店,整理它的过程就像将自己的心情整理了一遍似的。 这是杨梦一很喜欢的状态。 从小到大,嘈杂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即便是在本应最为私密的“家”中,也挤满了喧闹的麻将声与粗口。 动物在面对不可改变的恶劣环境时,只会自我进化成适于居住在其中的模样,让自己成为恶劣环境的一块拼图。 杨梦一也是。 但尽管她练就了在各式嘈杂声中专心致志的本领,对于安静,她依然有着本能的向往。 她试图寻找安静,只是小县城连书店都没有,更不会有禁止喧闹的图书馆和自习室。 大考前,班上一个家境富裕的女生总会在学校外的酒店开一间房。杨梦一曾撞见她蹙着眉跟朋友抱怨酒店隔音不好,自己晚上没睡好。 但那间酒店,她给杜银凤送东西的时候去过。 走廊上铺着长而厚的地毯,像踩在草地上却没有小草摩挲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像被人为地擦去了声音的痕迹。 那条走廊,是她幻想世界里安静的代表。 但她没钱。 所以更多的时候,她只能忍着酷热或严寒,在顶楼楼梯上偷得片刻无人的安宁。 她渐渐明白无声是有价的。 像此刻突如其来的安静,就像刮五块钱的刮刮乐中了五十一样,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从门头到里边的储物室和小厕所,杨梦一在难得的清静中将这方寸之地收拾得干干净净,虽不至一尘不染,但也称得上整洁有序。 最后,她在狭仄的卫生间里把自己的手一点一点搓干净,才出店落锁关门。 回到二楼时,餐桌上摆着两碗皮蛋粥,都用盘子盖住碗口保温。 萍姐仍在厨房里忙碌,看起来,这个春节她要大展身手了。 杨梦一喊了她一声,萍姐这才注意到她回来了。 她随意地将刀搁在砧板上,解围裙洗手,随后坐上饭桌,招呼杨梦一喝粥。 “发廊我搞完了。”杨梦一揭开盘子,又很迅速地将盘子翻正,怕里头被热汽凝成的小水珠往地上撒。 “那下午一起把家里收拾一下就行了。”萍姐用勺子舀起一勺皮蛋,又在碗边揩了揩勺底,“哦,我买了对联,下午还得贴一下。” 杨梦一一口应下,“鱼油那些还有吗?” “还有。” 杨梦一点头,“那行。” 两人不再说话,只专心喝粥。 饭后,萍姐照例要午睡一个小时。 她早上醒得早,精力也没有年轻人旺盛,午休成了她的习惯。 午睡对于杨梦一而言倒是可有可无,只是自己在外头叮铃哐啷地收拾,会吵到萍姐,所以她也躺上了床。 她没什么睡意,摸出手机,给罗颂发了条消息,问她在干什么。 罗颂秒回:搞卫生【送花表情包】 11:搞卫生还能秒回消息? LAW:心有灵犀而已 罗颂的话让杨梦一笑出了声,她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笑罗颂打开天窗后,说的句句话都是亮话,一点也不遮掩,抓着机会就来撩拨。 LAW:学姐呢?学姐在干嘛? 11:大扫除的中场休息 LAW:【棒棒.jpg】 两人有来有往地说了会没什么意义的话,但都乐此不疲。 下午,萍姐在厨房将肉蛋菜分好装好,又端出将冰箱里用酱油泡了一夜的牛腱子肉。 她将肉和调好的卤料通通倒进锅里,架到炉灶上,开大火等水沸腾后转文火,调好计时器后,就到客厅里和杨梦一一块收拾了。 两个人都是做惯了家务的,更何况这屋子也不大,她们一齐动手,效率翻了不止一倍。 卤牛肉那两个小时的倒计时还没响,她们就已经将屋子清洁整理完了。 萍姐特意进厨房瞅了眼计时器,看时间还多,她便跟着杨梦一一块儿下楼贴对联去了。 店里没有梯子,只能拿塑料凳将就着用,好在杨梦一也不算矮,踩上去也勉勉强强能贴得上。 尽管只是间小发廊,往来都是老客人,但也算是打开门做生意的,萍姐在卖春联的小贩的极力推荐下,拿了副据说是卖得最好的。 “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这样磅礴大气的野心,搁在小小理发店上,多少有点可爱了。 杨梦一从椅子上跳下来的时候,两只手的手掌都被染得殷红,于是一鼓作气,拿着凳子噔噔噔又上了二楼,打算将这里的对联也贴好。 萍姐主要起到一个扶稳椅子和视觉校对的作用,虽然也不是必要的,但跟着杨梦一下来又上去的样子,莫名让人想起跟在孩子王屁股后头跑的小孩,凑的是热闹。 二楼的对联很短——“花开富贵,竹报平安”,横批是“幸福二字,在一众长对联中格外突出, 杨梦一两手上下抻着对联,转头望了一萍姐一眼。 萍姐却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开口道:“短小精悍挺好的,神仙看了一下就能抓住重点。” 杨梦一轻笑出声。 也是,富贵平安又幸福,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两人回到屋里,杨梦一在水龙头下冲了很久的水,才堪堪将手上的颜色洗掉。 老房子的水龙头不通热水,等她搓完后,手又被水冻到红通通的了。 她僵着手,倒了杯热水,将被子捂在手心里,好一会儿后,才暖回来。 萍姐这会在倒腾锅里的牛肉,将它捞出来,用空盘子盛着,打算等它凉透以后在放冰箱里冷藏一晚,这样肉的口感会更紧致弹牙。 另一个灶台上的砂锅里,还有中午吃剩的大半锅皮蛋瘦肉粥,这就是今晚的晚餐,所以此刻萍姐也完全空闲下来了。 这会儿刚过五点,天边有金黄的夕阳跃跃欲试着要冒头,但离天黑还有一会儿。 两人显然都没有预料到年前的大扫除竟这样轻易的就结束了,一时不知做些什么。 “萍姐。”杨梦一看着正在洗碗池里冲手的人,突然出声。 “嗯?” “去做个美甲吧。” “嗯——?”萍姐正随意地用擦手巾擦干手上的水,听到杨梦一的话,手上的动作停了,迟疑又惊讶地转头看向她。 杨梦一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那双手并不很光滑,因为长期接触水而有些粗糙,手型也普通,萍姐的手和萍姐的人一样,是胖乎乎的。 这双并没有被好好护理的手,却永远涂着鲜亮颜色的甲油,譬如此时,那甲床上缀着的便是鲜橙色。 但萍姐妆点指甲的技术还停留在十几二十年前的水平,就是直白简单地涂色。 可她又喜欢抠指甲油,抠得坑坑洼洼后,也只是粗暴地再涂一层色。 她的指甲,亮则亮矣,但经不得细看。 “试试嘛,反正今天忙完了。”杨梦一嘴角噙笑,耐心道。 她们之间不常有这样类似于朋友开玩笑一样的轻松对话,以至于杨梦一都二次开口了,萍姐依旧有些懵,也没有立即拒绝。 杨梦一抽出手机,在软件上找附近的美甲店。 祁平的美甲市场很大,女孩子愿意给自己花钱。 今天年廿九,大多数商家已经挂上了休息的牌子,但附近还有一家正在营业,她在软件上跟对方确认过,说现在就有空位,但要加收三十块钱春节服务费。 萍姐这时才反应过来,拒绝道:“花这个钱干嘛,我有很多指甲油。” “不用花钱。”杨梦一头也不抬,脱口而出:“这是我的谢礼,谢谢你让我住回来。” 萍姐所有准备好的话都被“谢礼”二字推了回来,她几次张嘴,最终也没有再拒绝,只跟杨梦一说她要去换身衣服。 杨梦一笑着点点头,“好哦,我在门口等你。” 第70章 她展开手指,望着指甲上的金粉色,良久,一动也不动。 杨梦一邀请萍姐做美甲的话甫一出口, 就连她自己也惊讶了一瞬。 而萍姐诧异的神情也表明了她的惊讶不比自己少。 第一次见到萍姐时,她手上就涂着甲油,十个指甲盖上的橙红, 让人很难不注意到。 来发廊洗头的人不少,萍姐的手总沾满水和泡泡, 甲油即便不被她剥掉, 也很快会从边角开始被侵蚀, 像被火燎过的纸张那样,有一条弯曲着的不规则的边界。 杨梦一没有问过萍姐, 她对指甲油的执念源于什么,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秘密。 萍姐将身上汗湿过的衣服脱下, 换上一套干净清爽的衣服,又对着梳妆台的镜子,用圆梳子前后细细梳了一遍,最后才挎上小包, 从房间出去。 她对着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的杨梦一颔首,“走吧。” 她们的目的地是一家叫KAKA的美甲店, 在地图上看, 只需要走七百多米。 约莫十分钟后,她们就到了。 店面很小,是居民楼楼下划出来的许多小间店铺中的一间,左右两边分别是奶茶店和电子烟店,但都已经贴上红纸,关门过年去了。 店里头只有一个打扮靓丽的年轻女孩, 坐在工作台后, 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余光注意到有人进店, 她的笑随着抬头扬了起来,“亲爱的,刚刚是你们打电话咨询的吗?” 杨梦一点点头。 女孩的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扫动,“是两位都要做美甲吗?” 杨梦一指了指身旁的人,“我姐做。” 闻言,女孩松了一口气,眼里带着真心实意的欢快,嘴上诚实道:“吓得我,以为二位都要做,还想着今晚不能准时收铺了。” 她丝毫不奇怪外表上就可以年龄相差很大的两人怎么会以姐妹相称,只亲热地招呼萍姐道:“来,姐,您来这里坐。” 说完,女孩又用一次性纸杯盛了两杯水,给她们一人端去一杯后,才坐回工作台后。 “姐,有想好要做什么样式的吗?有没有参考图?” 萍姐并不很理解对方的话,但也不怯,只说出自己的要求,“要玫瑰色的,没有参考图。” “好嘞,想在指甲盖上画什么吗?还是想做纯色的?”女孩瞧出她对美甲没什么了解,便用更通俗的话接着问。 看萍姐眼中仍有疑惑,她干脆在自己手机上找图,将手机调转方向,摆到萍姐面前的桌子上,一张一张图划过去,边划边说,“可以这样叠色、勾线,还可以这样……” 最终,萍姐敲定不做图案,只做成半透明质感,再撒上金粉。 有了主题,接下来就简单了。 女孩是个热情外向的,一口一个姐,连说带问。 大概是她看起来太真诚了,表情认真,语气不敷衍,嘴上叭叭也不耽误手上功夫,所以她一直叨叨地说话也不让人觉得烦。 但坐在店里等待区沙发上的杨梦一认为,女孩不让人烦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一顿咕噜,最后先把她自己的情况卖了个精光。 这店是她朋友开的,她两个月前开始来这做美甲师,过年她不回家,所以干脆开门继续做生意,朋友还说这期间的收入的八成都给她。 见她动作娴熟,萍姐赞道:“小姑娘看不出来才接触这行没多久,很熟练的样子啊。” “姐,叫我小徐就好。”她抬起脸笑笑,轻,“我以前也做这个,不过是做给自己玩的,这几个月才逐渐开始把它当营生。来,换手。” 萍姐跟着对方指令走,将下头照着灯的手换到台面上,“年轻就是好,敢想敢做的。” 小徐抿着嘴笑。 杨梦一全程作背景板,也不怎么加入对话,只握着手机在一边安静地玩。 两个微信号轮流看了个遍。 她点进工作号的朋友圈里,刷新过后一条条往下滑。 忽然,她的手顿住了,点开一张照片后,两指撑开,放大到可以将这项集体合照里的脸看清,划到了最右边。 杨梦一蹙着眉,眼里* 闪过惊讶,这不是苏连慧吗? 尽管照片上的人妆容厚重,配上一头大波浪,与学校里的她风格截然不同,但大家同住了三年,杨梦一对这五官,尤其是那暗藏着不屑却又装作无辜的双眼印象深刻。 迟疑着,她打开另一个微信号,点进苏连慧的朋友圈里。 她前两天才发了一条朋友圈,照片上白皙的手腕上套着一个玫瑰金色的细手镯,配文「听说T家首饰能克上司」。 杨梦一对奢侈品不了解,但她对那些杂志上常见的款式还是略有印象的,更何况她似乎曾在加维手上看到过类似的镯子,只是更粗些。 这手镯大概是什么奢侈品。 前后反差太过割裂,以至于杨梦一难得地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人了。 但几经确认,她也只是越发笃定,同时,她的惊讶也在这一遍遍的确认中逐渐消退。 她对苏连慧没有好奇心,不过是一个无关重要的过客罢了。 杨梦一将这极具分量的八卦轻轻掀过,看起了下学期专八的相关事宜。 一个多小时的美甲,饶是有小徐一直说话作陪,依然把萍姐累得够呛,只觉得腚都疼了。 见状,小徐扑哧一声笑出来,“姐,你这都算快的了,有些要做构建或者图案特别复杂的,没有三个小时是下不来的。我给人做过最久的美甲是四个半小时的。” 听到这,萍姐一向淡定的表情都有点绷不住,“那你们美甲师得多累啊。” : 小徐正笑着呢,闻言也是微微一愣,感动道:“还是第一次有人听到这个会下意识问我们累不累的。姐,你人真好。” 突如其来的夸赞让萍姐敛了神情,倒也不是不高兴,只是不知道如何反应。 年轻一代人对于情感的表达越发直白,她总说自己不老,也不肯认老,但现实摆在眼前,她跟这一代孩子中间隔着沟壑。 不过她也没有什么伤感之意,只是感慨罢了。 “好了姐,你看一下有哪里不满意的。”小徐的话打断了萍姐的感慨。 她展开手指,望着指甲上的金粉色,良久,一动也不动。 坐在不远处的杨梦一一直分神留意着美甲这,听到小徐的声音,她也看向萍姐。 只见萍姐似是陷入了回忆,神色蓦然变得温柔,像风吹过纱帘飘起的摆。 “姐?”小徐喊得小心翼翼。 “嗯——”萍姐有些迟钝地转过视线,但很快又清醒过来,“嗯,挺好的,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得到客人的认同,小徐的高兴言溢于表,嘴巴都要咧上天了,“您喜欢就好。” 杨梦一这才站起身来,走到萍姐旁边,对着小徐道:“怎么付款?扫桌面上的二维码还是直接转给你?” 小徐忙掏出桌底下的手机,“直接扫我就好,一百八。” 杨梦一在手机上点了几下,钱就过去了。 跟小徐说了声新年快乐,两人便推开门,往家的方向走。 此时天已黑透,偶尔还能听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连串烟花的闷响。魔/蝎/小/说/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罗颂起床时,屋子里已经满是卤水的香甜气味了,但这会儿还不到十一点。 天气冷, 两人不约而同加快了步伐,七八分钟的时间就到家了。 “把粥热了当晚饭,简单吃吃。”萍姐说着, 进了厨房。 杨梦一也没闲着,洗了个手后, 将阳台晾干的衣服收回来, 叠好放好。 家务都是越做越多的, 因为总会做着做着就发现那哪儿有些脏,哪哪儿又有些乱。 将萍姐的衣服放到她床上后, 她又返回了阳台。 阳台只一个小灯泡照明, 圆圆胖胖的透明玻璃里, 有细细短短的金属丝线缠绕着,发出耀眼的黄光。 杨梦一将防盗网上的几盆绿植挪开,将底下的四五个接水盘摞在一起,拿到卫生间里刷洗。 盘子上除了混着泥土的黄水渍, 还有一层厚厚的灰,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人清洗过它了。 灰尘用布揩洗几下就没了, 但其他污渍很顽固, 杨梦一拿了个旧牙刷,狠狠刷了好一会儿才使它们光亮如新。 她将洗净的盘子又放回原位,把花盆放上去前,也用抹布仔细抹掉瓷面上的灰。 待都做完后,一盆芦荟两盆多肉和那不知名的花,就像穿上新衣的胖小孩, 灯照在上头有种抹了油的光感。 昨晚这一切, 萍姐也把粥热好了,杨梦一洗洗手, 就上桌吃饭去了。 粥里新加了胡椒粉,热腾腾地烘出诱人的香气,杨梦一喝了小半碗后,鼻头上就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了。 “明天还有什么安排吗?”她问。 萍姐头也不抬,“都做完了,就等过年吧。” 杨梦一嗯一声。 饭后,杨梦一自觉承包刷碗的活,萍姐则下楼散步消食去。 将最后一个盘子放进消毒柜里时,萍姐还没回来,杨梦一想了想,拿着睡衣进了浴室。 楼下,萍姐沿着小路走得缓慢,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刚来这时,旁边的这些店铺都是什么样的。 这家是榨油的,里头有一台会发出轰响的大机器;那家是卖炸货的,他家炸油果特别好吃;那边那家是士多店,夫妻俩信基督教,进门就能看到一幅巨大的耶稣受难图;再往里走,有一家店是专门供人打长途电话的,店里有七八台红色座机,一分钟八毛钱,每次拿起话筒都能闻到一股馊臭的口水味。 萍姐想着、走着,觉得自己好像走回了二十年前,只是冷风扑面时,她就会打个寒颤清醒过来,茫然又失落地环顾四周,并想起来男人已经去世很久了。 她停下脚步时,恰好站在了路灯下,一人一影,是说不出的寂寥。 萍姐朝着路灯抬手,张开五指,眼神在指甲上流连。 男人很喜欢送她手套,丝绸的、绒布的、皮革的,一双接一双。 有一双蕾丝手套,长至手肘,是象牙白色,从手腕侧边有花纹一路延伸到肘弯处,繁复而精细。 萍姐瞧着指甲盖上的金粉,像那双手套上缀着的小金珠。 男人对她的手似乎有种别样的沉迷,特别喜欢她红艳的指尖掩在一层薄薄的布料下,说有种欲拒还迎的魅惑。 每每动情时,她都发了狠一样抓他的背,留下一道道抓痕。 事后,他会对着镜子看自己红痕交错的脊背,喊仍赖在床上的她小野猫。 这些流金岁月都已经远去,就和记忆中的人一样,她其实开始渐渐忘记他的容貌了,这让她感到害怕。 极偶尔地,她会夜半惊醒,拼命地逼迫自己回想他吊儿郎当说话的样子,回想他拖长的尾音。 幻想着只要住在他曾住过的屋檐下,两人间便还绑着一缕线,等到了下面,她就能找到他了。 萍姐在路旁静静地站着,寒冷包拢着她,等她回过神来时,脸颊已经冻得有些僵硬了。 她搓搓脸,抱着手臂,往家的方向走去。 萍姐进门时,杨梦一穿着睡衣,正窝在沙发一角。 她回过头来,见萍姐冻得鼻头通红,赶忙让她去冲个热水澡,“洗完澡出来,正好可以开始看电视剧了。明天就没得看了,只能看春晚。” 萍姐点点头,依言拿着睡衣进去浴室里,不一会儿就听到里头传出水落在地板上的沙沙声。 杨梦一低头继续跟罗颂聊天。 11:你们家年三十一般都做些什么? LAW:傍晚的时候就把澡洗了,要用碌柚叶水洗澡洗头,然后穿新衣。 LAW:五六点就吃年夜饭,收红包,晚上一起看电视,按道理来说是要守夜的,但我们家只把灯都开一夜,就算是守了。 11:看春晚吗 LAW:【挠头.jpg】不是,看TVB 11:那你今年买新衣服了吗? 电话那头的罗颂失笑出声:早过了会特意买新衣服的年龄,换双新袜子就算数了。随后又反问杨梦一明天有什么安排。 11:【思考.jpg】好像也没有,跟平时也没什么区别。 两人的聊天内容看起来波澜不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但越是这样没有营养的对话,她们对对方的了解反而日渐深入。 喜好和习惯,都是在这些字句中不经意透露出去的。 萍姐从浴室里出来时,带着一身水汽,与屋外的冷空气一撞,激得她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她快步走到房里,换上一件厚点的外套,才坐到沙发的另一头。 杨梦一已经将电视调到要看的频道了,只等着人到。 萍姐时间也掐得准,没一会儿,喇叭里就传出熟悉的片头曲了。 这部剧是近来大火的宫斗剧,爽中带泪,在年轻人里也刮起了一阵旋风。 杨梦一虽然没有追着看,但在网友们的热烈讨论中,她对大致剧情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两人各坐一端,偶尔点评或吐槽一句,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 年三十一早,宋文丽就忙活起来了。 家里的厨房不小,但东西实在太多,大大小小的塑料袋挂满了墙,挂不下的都搁在了地上。 她拿出冰箱里昨天宰好的鸡和鹅,还架起两口大锅,开始蒸煮卤。 罗颂起床时,屋子里已经满是卤水的香甜气味了,但这会儿还不到十一点。 她洗漱完下楼,捧着热水,走到厨房门边上,“妈,有早餐吗?” 宋文丽头也不回,“在锅里,自己拿。” “好嘞。”罗颂边往里走,边慢慢喝着水,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温润了一通,整个人舒服极了,“有什么我能做的?要择菜吗?” 送上门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宋文丽将地上的个袋子装到筲箕里,递给她,“就这袋子里的。” 罗颂接过筲箕,将它放回地上,打算解决完早餐再处理它。 厨房的窗户正对院子,罗志远正在举着长水管往车顶上淋水,给爱车做个大清洁,见到女儿,不忘朝她笑笑。 罗颂掀开蒸笼盖,跟爸爸嗨了一声。 她吃东西很快,站在蒸笼前,三下五除二,刚拿起的包子就没了影。 吞下两个大肉包后,她又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这才捡起地上的筲箕往外走。 问为什么不在厨房里择菜? 开玩笑,做饭是老妈最容易发火的时候,她才不要在厨房里呆着。 她坐在饭桌上,将袋子打开,里头是个头小巧的上海青。 市场里买回来的菜,根上都沾着泥,叶子上也有虫洞,但宋文丽很满意,说只有没打农药的青菜才会有虫子。 择菜洗菜,罗颂已经做习惯了,手上动作很快,一大包蔬菜,不一会儿就成了筲箕里的一座小山。 门口处传来声响,她侧头看去,只瞧见门外已经支起了小桌子,上面放着水果和金纸,留着大片空位,等着鸡鸭鹅的到来。 罗志远从院子进来前,甩了甩脚上的水,穿着拖鞋的脚冻得通红,但他看起来还挺高兴的。 “哦!”罗志远往卫生间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收二手的小张给自己发了微信,“那个,小杨屋里的东西打包卖了1550,待会转给你,你给小杨转过去。” “好。”罗颂点点头。 “还有那钥匙……”罗志远有些踌躇,大概也是觉得跟蓉婶他们闹成这样,自己送过去会很尴尬。 罗颂知道爸爸心里头在想什么,善解人意道:“给我吧,我晚点给苏伯他们送过去。” 罗志远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担忧起来,“虽然错不在咱们,但你不要太强硬了啊。” 罗颂比了个OK,“放心。” 十二点多,厨房里宋文丽已经将菜都做好了,只是鸡鹅都没斩块,连着内脏放在三个大盘里,打算先拜个神。 鸡是白切鸡,薄薄的皮上是一层浅黄的油脂;鹅是卤水鹅,褐色的皮肉上淋满卤水,香得人鼻子都要掉了。 宋文丽把鹅与鸡端到桌子上,又将香炉放在桌子最外端。 拜观音和地主前,先拜天神,这是规矩。 宋文丽点燃红烛,插在香炉里,又点着香,合在金纸上,嘴上念念有词地俯身拜拜。 随后,她将金纸放回桌上,插上香,再喊丈夫和女儿出来,让他们也各自点三根香拜一拜。 待香炉里的蜡烛和线香全都燃尽,宋文丽便将香炉拿到墙根放好,又唤他们将桌子一整个抬到神台前。 宋文丽将神态右侧连着电源的小黑盒打开,佛音响起,接下来,只要重复先前的步骤就可以了。 点燃的香腾起袅袅白烟,屋子里渐渐溢满好闻的檀香味。 拜神结束后,宋文丽才将鸡鹅端回厨房,各切一半做今日午餐,剩下的留到晚上年夜饭吃。 她在砧板上将鸡鹅斩成一块一块的,在大盘子中码好,又热了热青菜。 忙活了一上午,终于吃上了午饭。 下午两点,家里边静悄悄的,爸妈都在午睡,罗颂拿上两把钥匙,骑车出门。 外头风大,罗颂戴上卫衣的帽子,拉紧帽绳,大力蹬下脚踏,如离弦之箭一般往苏伯家去。 两家人的房子的确近,她骑了四五分钟便到了。 罗颂正想着要不要直接喊门,就瞧见屋里头蓉婶的脸一闪而过。 不多时,屋门开了,开门的是他们的儿子,照年龄,她该喊人家一声哥。 以前她就知道,他们儿子在外地工作,只有年节时会回来,所以前两天在警局里,他没有出现。 但显然,他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罗颂在这件事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但他比自己父母更明理,因此他的脸上写满了尴尬。 “我来还钥匙的。”罗颂神色自若,朝他伸手,摊开掌心,上面是两把钥匙。 对方嗯一声,接过钥匙,便转身回了屋。 预想中的难缠场面没有出现,罗颂很满意,蹬着车又回去了。 第72章 “我的愿望灵不灵不看老天,看学姐。” 接下来的半天, 罗颂在房里看了会儿书,时不时能听到窗外有小朋友欢快的嬉笑声。 有几次她探出头去,看到好几个穿着新衣服的小孩, 拿着烟花火柴炮追来追去,好不快活。 罗颂看着他们活泼的身影, 只笑笑。 倒真不是她少年老成, 她小时候也觉得过年分分秒秒都是激动人心的, 但这样过了十八年,真不觉得稀奇了。 小时候还会为了红包跟着爹妈屁股后头走亲戚, 现在她已经不会为这五斗米折腰了, 当然, 广南省的红包实在太小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楼下厨房里,宋文丽又开始煮东西了,除了酿生蚝、酸甜排骨、白灼虾和清真鲈鱼,更重要的是熬一锅今晚年夜饭上的重头戏——发菜汤。 这小小一锅汤, 用料丰富,发菜、生蚝、花菇、瑶柱、花胶, 再加上姜片和大量猪骨, 小火熬一个半小时,熬得又浓又香。 光是里面的汤料就够馋人的了。 宋文丽在厨房里头忙得热火朝天,看到天色渐渐暗下来,还不忘喊父女俩各自舀点碌柚叶水去洗澡。 罗颂和平常一样洗完澡后,往早已凉透的碌柚叶水里加了些热水,将水混到温度适宜。 随后, 她举起盆子, 给自己兜头盖脸地淋上,从头淋到脚, 这才算完事。 擦干身子,穿好衣服,罗颂就赶紧吹头去了,不然头发湿湿地捂着,怕会头疼。 宋文丽是最后一个去洗澡的人,她这个澡洗得极慢,从头皮到脚趾缝,哪儿都没放过,细细地搓了一遍。 她要洗去晦气,干干净净地进入新的一年,也是为了开个好运。 等她洗完澡吹好头,年夜饭就可以开吃了。 每年年夜饭都是宋文丽展示自己深厚厨艺的时刻。 虽然只有三个人,但菜还是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累是累了点,但她心底有无限成就感,更何况老百姓过日子不就是为了吃喝住行吗。 开吃前,宋文丽让罗颂给这满桌的菜肴拍了张照,又美滋滋地发了个朋友圈。 朋友圈刚发出去,就收获了好几个点赞,这让她心底更骄傲了。 当然,首赞是罗颂点的,还写了老长一条评论,吹了个花式彩虹屁。 落座后,他们首先掏出怀里准备已久的红包,一人给了女儿一封。 罗颂喜滋滋地收下,又笑眯眯地嘴甜道爸爸妈妈最好了。 难得过年,罗志远也被允许喝上两杯小酒,乐得他见牙不见眼。 自去年他体检检查出来有轻微脂肪肝后,宋文丽就没收了他的藏酒,只在特别日子里高抬贵手,许他小酌一番。 罗颂手边开了瓶椰子汁,宋文丽喝的是橙汁,一家人各喝各的,碰杯时依然高高兴兴。 罗颂和罗志远饭量大,宋文丽细嚼慢咽,看着他们吃得香,也忍不住多吃了些。 三个人大快朵颐,有说有笑,热闹得很。 屋外,伴随着一声声嘭响,夜空接连不断地被绚烂烟火擦亮,像是永不落幕的绮丽之梦。 晚饭吃得早,罗颂洗完碗了也才六点半不到。 她在擦手布上揩净手上的水,走出厨房门时,看到爸妈正靠在一块,盯着墙上的电视看。 电视上,鬼马精灵的新生代主持人搭配诙谐稳重的老牌主持,将氛围炒得轻松又愉快,镜头扫过现场的观众,个个儿都笑得露牙花。 罗颂定住脚步,倚在门边上,静静地望着爸妈相互依偎的身影。 妈妈爱叨叨,爸爸对着她总傻笑。 妈妈老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可多追求者了,却偏偏看上嘴笨的他,最后还生下个倔娃。 但说归说,印象中,他们从没红过脸,也不曾吵过架。 往往妈妈说话刚急起来,爸爸就会立马软了语气,认输投降。 罗颂的视线停留在他们身上太久,久到宋文丽有所察觉。 她偏头一看,女儿呆站在厨房门口,笑着唤她过来看电视。 罗颂回过神来,哎一声,三两步走到侧边单人沙发上,盘起腿跟着看。 电视上主持人和嘉宾一句接一句地聊,相互捧哏,耳边是爸妈不时的笑声,罗颂却没听进去什么,撑着脑袋又走了神。 ——她吃过饭了吗?吃了什么? ——她在干嘛?也在看电视吗? ——哎呀,好想见她啊…… ——过去只要一个小时,好像也不是不行吼…… 想到这,罗颂掏出兜里的手机,看了眼时间,随后又偷偷瞄了瞄爸妈。 半晌,她下定决心,站起来就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罗颂在打底的保暖衣上套了件羊毛背心,再穿上放在一边的加绒卫衣,换上面裤,戴上冷帽,揣起纸巾钥匙和手机。 走到房门口了,她又转身跑到书桌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一次性胶卷机,装进口袋里,才噔噔噔下楼去。 “珍羽约我放烟花,我出去一下哈。”罗颂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只在心里默默地对老友说了声抱歉。 秦珍羽在罗颂爸妈这也是持免检证的,宋文丽只叮嘱一句“注意安全”,就挥挥手让她出门了。 罗颂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控制着步速,面上慢条斯理地穿袜换鞋,待出了院门后,便一刻等不及地撒丫子跑起来了。 去往地铁站那十分钟的路程被硬生生压成了五分钟,罗颂风一样跑进地铁站里。 列车疾驶时,她的耳边响起久久不竭的呼呼声。 四下无人,就像整条列车只有她一人似的,寂寥与冷清中,罗颂的心脏却跳得越发急促。 她的脑海中浮起一句歌词:车厢中私奔般恋爱。 虽然只有她还在求爱,也只有她一个人在奔爱。 理智上,罗颂知道自己应该提前跟杨梦一说一声,自己去找她的事,但此刻,不知怎的,她只想任性地突然出现在杨梦一面前,看她面上表情变换。 在这样乱七八糟的思绪中,她还没留意到时间的流逝,便已经到站了。 踏出地铁车闸的那一刻,罗颂所有的情绪通通化成了期待。 街上行人不多,有一群初中生模样的女孩们聚在一起玩着仙女棒,还有小朋友擦着蜘蛛炮后,慌里慌张地将手中的小短条抛得远远的,又兴奋地倒数着炮声的来临。 长长的街道上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像天上神明派下凡间驻守的戍卫,静悄悄地凝视着人类的喧嚣与欢愉。 罗颂笑笑,快步掠过他们,很快就到了丽萍理发店。 门店的门紧闭着,二楼的灯光不甘囿于屋内,也悄悄地跑到门窗之外,落在罗颂眼中,成为两簇小火苗。 她站在空地上,抬头望向二楼,在手机上敲敲打打着,最后全都囫囵删掉,干脆一个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响起时,杨梦一正和萍姐一齐看着电视新闻,里头是海外记者正在采访当地华人。 倒也不是想看,只是还没到八点,春晚没播,就只能随便选点东西看看,当作前菜稍微填一下肚子。 但萍姐不一样,杨梦一一直认为她最厉害的地方之一就是看什么东西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电视剧集中途的广告换新,她也总能立刻发现,兴致上来了还会点评一二。 杨梦一歪歪靠在椅背上,可有可无地望着电视机,感受到裤袋里的手机振动时,也是懒懒地摸半天才掏出来。 但看到屏幕上罗颂的名字时,她即刻就不自觉地挺直了背。 杨梦一瞟了瞟萍姐,最后假咳了一声,站起身来往厨房走去,说自己要喝杯水。 进了厨房,她才接起电话,试探着“喂”了一声。 好一会儿才被接起的电话将罗颂的心提到了顶端,而日思夜想之人的一个字又让她的心落到了实处。 她微微吞咽了一下,才压住好像已经跳到了极限的心脏,不然一直嘭嘭嘭地撞得她的胸腔都要装不住了。 但她开口时,语调与平时无异,至少落在杨梦一耳朵里,只是一声轻描淡写的“学姐。” “你在干嘛?”罗颂说话时,唇边腾起朦胧的白雾。 “在看电视,你呢?”杨梦一嘴角含笑。 “你猜?”罗颂卖了个关子。 杨梦一失笑,抱怨道:“我猜不到的。”但话尾勾着些撒娇的味道,她还不自知。 罗颂的话到了嘴边,又拐了个弯,继续问道:“学姐新的一年有什么愿望吗?” “看过《甄嬛传》吗?”杨梦一靠在流理台边,慢悠悠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不信的,”罗颂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我的愿望灵不灵不看老天,看学姐。” “嗯哼。”杨梦一脸上漾着笑,“那你说来听听?” “我的新年愿望是——”罗颂使坏一样吊在这,惹得杨梦一疑惑地“嗯”一声后,才带笑说:“是想立刻见到学姐。” “怎么可……”杨梦一话说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心跳漏了半拍,“你——你来荣岗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攀着窗户朝下看,但雨棚挡住了她的视线。 罗颂哼笑一声,缓慢地开口道:“所以你要不要下楼,满足一下我的新年愿望。” 杨梦一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最后只快速道:“等我一下。”便挂了电话。 她攥着手机,小鸟一样咻一下跑到了门口,佯装冷静对萍姐喊:“我下楼一下。” 没等萍姐回应,她就已经出了门。 萍姐仍望着电视机,只是脸上浮起一个看穿一切的笑容。 嗐,谁没有年轻过呢。 第73章 “你要和我谈恋爱吗?” 罗颂站的地方, 看不到杨梦一家的门口,只能看到感应灯亮了,随后便是有人噔噔噔往下跑的声音。 她最先看到的是杨梦一的毛绒拖鞋, 然后是毛绒裤子、毛绒外套,最后才是一张白净的脸。 而从杨梦一的视角来看, 也是由下到上的, 先看到罗颂的黑色球鞋, 然后是黑色裤子和鲜亮的橙黄色卫衣,最后才看到她咧嘴笑得开怀的脸, 她头上还戴着一顶和卫衣同色的冷帽。 罗颂就那样笑着, 等待她的到来, 这叫杨梦一心底升起汩汩的暖意。 罗颂刚往前走几步,她就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蹦了下来,跑到罗颂跟前了,披散的头发在肩膀上一跳一跳地, 像洒落在地的五彩珠子。 “你怎么来了?”杨梦一说话还是那样柔和,但眸子里细碎的光暴露了她的欣喜。 罗颂眼睛弯弯, “来看看你。” 说完, 她朝杨梦一张开双臂,眼底闪着期盼,“新年快乐,抱一个吗?” 杨梦一眉目温和,没说什么,只迎上前去, 抱住了罗颂的腰, “新年快乐。” 因为她的脸埋在罗颂的肩窝里,所以话说得瓮声瓮气的。 而罗颂大概是在外面站久了, 衣服上沾满了冬夜的凉意,但好在罗颂的身体热乎乎的,不一会儿,就有细细密密的体温传到杨梦一的皮肤上。 如果可以,罗颂希望这个拥抱能够无限延长,直到来年春花始盛、夏蝉厉鸣、秋露成霜。 但没一会儿,她便松开了杨梦一,大概是因为自己心思不纯,所以格外容易害怕对方多想。 两人面对面站着,反倒一时无人说话,只看着对方,望着望着又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你额头的伤怎么样了,有每天都换药吗?”罗颂关心道。 杨梦一撩起额边的发丝,露出贴着纱布的伤处,“有换药的,也没什么感觉。” 罗颂点点头,随后又忽然想起什么,掏出兜里的相机,“我们拍张照吧!” 杨梦一略放肆地从她手中抓过相机,“这是什么?” “一次性胶片机。”罗颂垂着手,笑吟吟地望着她。 “那谁给我们拍?”杨梦一抬眼看着罗颂。 “呃这……” 罗颂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当下左顾右盼起来,瞧见不远处有一拨人拿着仙女棒嘻嘻哈哈地往这个方向走来,她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等我一下。”罗颂说完,就往人群跑去。 杨梦一的视线跟随她远处,眼神温柔。 只瞧她和那群人说了些什么,随后就转过身来,朝她大力挥手,兴奋呐喊:“学姐——过来——” 听着她当着众人面唤自己学姐,杨梦一的脸竟有些微微发烫,莫名生出几分羞赧之意。 但她很快收拾好心绪,笑呵呵地大步朝罗颂跑去。 那几个女孩很年轻,叽叽喳喳的,见到生人也笑嘻嘻的,一点不见外。 在见到杨梦一后,几个女孩明显眼睛一亮,还有两个的眼神在她们俩之间暗戳戳摆动,随后相视而笑,眼中尽是促狭。 握着胶片机的女孩,包上挂满了小玩偶的女孩,笑起来有两个梨涡,“你们想在哪儿拍啊?” 罗颂眼神询问杨梦一,后者眨眨眼表示都可以,她便开口道:“都可以,这儿就行。” 这话一出,反倒是女孩们不同意,自发地给她们寻找起合适又好看的背景。 但街上除了路灯和行道树,就是大门紧闭的店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们正苦恼着呢,远处的天空中猛然升起一团火焰,嘭一声后散作漫天花火,随后一团接一团,染亮了一幢幢楼房与街道。 梨涡女孩兴奋道:“就是现在!来来来,站到路中间!” 现在街道上行人都只有几个,车辆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虽然三好市民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拜托,今天可是新年诶! 于是,罗颂和杨梦一对视一眼,顺从地跟着摄影师的指导走,快速行至道路正中间后,立定不动。 “稍等啊,咱们等个烟花。”女孩举好相机,相机上的闪光指示灯亮起红色,她嘴上说着话,“哎哎哎,来了来了,准备。三,二,一——” 伴随着倒数结束,一声轰鸣响起,细碎的烟火填满乌漆漆的天幕,闪光灯随着咔擦声亮起。 罗颂与杨梦一双眸含笑,垂在身旁的手微微挨着,留下了两人的第一张合照。 刚拍完,站在一旁笑哈哈的女孩们,便起哄说要再多拍一张,“靠得再近一点嘛两位姐姐!” 杨梦一“啊”一声,有点无措,但罗颂笑着应好,侧头对她说:“学姐,再拍一张吧。” 她眼里碎碎亮亮的光像清浅小溪里的鹅卵石,看得杨梦一一时忘了动作。 罗颂说着,手臂抬起,微微拢住了她的腰,像宣示主权似的、强硬又温柔的保护姿态。 几个女孩小声尖叫起来,激动地跺跺脚。 杨梦一觉得脸上热得很,被头发盖住的耳尖已经爬满了粉色,环住自己腰的那只手存在感太强,叫她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 她的耳朵穿过风声与烟花声、女孩们的笑声和两道快门声,还有心脏如擂鼓的咚咚声。 拍完照,几个女孩围拢上来,梨涡女孩将相机还给罗颂时,不知道谁轻轻笑说了声“祝99”。 杨梦一还有点懵,并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有罗颂悄悄朝她们wink了一下。 几个女孩一脸“嗑到了”的表情,随后大笑着跑开了。 罗颂这才轻轻扯了下杨梦一的手腕,开心道:“走吧,回去了。” 两人慢慢走到丽萍理发店门前时,杨梦一已经冷静下来了,但没有说话。 罗颂目光温柔,道:“上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我偷偷跑出来的。” 杨梦一“嗯”了一声,嗓音清润,眉目含笑,“那个,新年快乐哦。” 罗颂嘴角高高挂起,“你也是,还要健康平安。” 杨梦一点点头,转身往楼梯上走。 她走得慢吞吞的,往上爬了三四级阶梯后,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望着罗颂。 罗颂仍站在原地,目送自己离去。 她高而挺括的,眉舒目朗,可爱又沉稳,像一棵枝叶繁茂的树干粗劲的大树。 见自己突然地转身,她眼睛稍稍睁大,歪了歪头,像是在问“怎么了”。 杨梦一不言,也不动,只静静地望着她,片刻后,她沉沉吐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杨梦一大步蹦下楼梯,奔到罗颂面前。 她的动作又快又莽,惊得罗颂下意识伸手想接住她,怕她摔倒。 没等罗颂反应过来,杨梦一便轻声开口唤她:“罗颂。” 罗颂疑惑间,又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了?” “我们在一起吧。” 闻言,罗颂眼球震颤了一下,呆愣无措的人变成了她,“什……什么?” “在一起,就是谈恋爱。”杨梦一耐心道,“你要和我谈恋爱吗?” 远处再次升起了烟花,大概是好几桶同时放的,巨大的嘭声比雨点还密集,像接连不断的陨石碎片砸到地面一样,震得罗颂的胸腔都在颤抖。 杨梦一见罗颂的唇瓣翕动,但烟花声盖过了大地上的一切声响,她听不清,只能张大眼睛,稍稍凑近了点,“啊”了一声。 但比罗颂的回答更快到来的是她的拥抱,杨梦一倏地被她紧紧搂进怀中,耳朵贴在她的胸前,一时间,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身边这个心跳如雷的人。 罗颂用力搂住面前的女孩,鼻间是她发顶的洗发水的淡淡香味。 她的身子可真软啊,软到罗颂觉得好像怎么抱也无法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杨梦一的手臂,也悄悄环上罗颂的腰。 两人的发丝交缠,呼吸交织,铺天盖地的轰声像张爱玲笔下所写的香港沦陷,在这个时空与地点,同样成就了一对恋人。 不知过了多久,烟花渐稀,最终只余不知哪儿的车的警报声仍呜呜响。 “那个,”杨梦一小小声说:“你抱够了吗?” “让我再抱一下,”罗颂的热息覆在她的耳边,“刚刚就想再多抱一下的。” 杨梦一几经纠结,闷哼道:“那你能稍微松一点吗,你箍得我有点疼。” 这话一出,罗颂立马松开手,又急又臊,“哎呀,很疼吗?我不是故意得,我下次轻点。” 见她这样,杨梦一忍俊不禁,莞尔道:“你保证?” 罗颂猛点头,“我保证。” 杨梦一星眸闪烁,张开手臂,“那来吧。” 罗颂身体比脑子还快,立即贴了上去,只是动作轻柔。 她的手掌抚在怀中人纤细的腰背上,没忍住轻轻捏了捏。 待反应过来后,罗颂贴着她的耳朵,含笑道:“学姐,你怎么这么会。” 杨梦一哼哼两声,在罗颂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勾起了嘴角。 “学姐,怎么这么突然……” ……突然就决定接受我。 杨梦一埋在罗颂的怀里,片刻后,轻声道:“因为是你。” 所以才会想谈恋爱。 才觉得可以谈恋爱。 才相信自己真的被爱。 不知过了多久,杨梦一动了动,“不是说要回家吗?” “嗯……”罗颂懒懒的声音贴着皮肤传来,“那我走咯。” “……那你先松开我啊。”杨梦一闷声一笑。 罗颂又磨蹭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 她看着杨梦一红彤彤的脸蛋和鼻头,将自己的冷帽摘了下来,轻轻戴在了她头上,又理了理她颊边的头发。 罗颂的头发被帽子压久了,有些塌乱,但她只随意用手指缝梳了梳,对杨梦一道:“你先上去,我再走。” 杨梦一点点头,没有再拖沓,转身往回走,只是上楼梯前,侧头对她挥了挥手。 罗颂望着杨梦一消失在楼道里,望着二楼的感应灯亮起又熄灭,才终于慢悠悠地抬脚往地铁站去。 第74章 那正在敲门的人,竟是秦珍羽。 杨梦一进家门时, 沙发上的萍姐回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出现的帽子、绯红的脸、周身萦绕的雀跃,都指向明确。 但她只是安静地将视线移回电视屏幕上, 继续看春晚。 杨梦一在玄关处深呼吸两下,才若无其事地坐回沙发边上, 眼睛盯着电视里满屏的红。 虽然没看进多少, 但她也觉得这春节红, 红得喜庆又时宜。 听起来很幼稚,但她好像忽然之间觉得这个世界可爱起来了。 与来时一样, 罗颂一个人占领一整节车厢, 但是心情与方才大不相同。 现在是晚上八点多, 微信上已经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在发新年祝福了,罗颂的手机时不时就有新消息提示。 她通通没看,只打开秦珍羽的聊天框,噼里啪啦打起了字。 LAW:集美! LAW:我跟学姐在一起了!! LAW:【放烟花.jpg】 消息发出去后好一会儿, 秦珍羽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再往上, 是傍晚时候给她发的贺年信息和红包, 她到现在也还是没反应。 罗颂觉得有些奇怪,毕竟往年年三十,她就像是网络里的猴,上蹿下跳的,抢红包手速快到被怀疑开了挂。 但是转念一想,今年她外公在, 估计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没回消息吧。 这样想想, 罗颂就不担心了。 这时,宿舍群弹出消息, 是刘诗淇发的雪景图,说老家下雪了。 此图一出,李玲娇和刘京溪立即现身,没办法,广南的孩子对雪有着天然的向往。 广南这片土地不产雪,除开腊月前后,其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夏天。 布林李:我的天,好大的雪,太爽了吧! 溪:【羡慕.jpg】你们会打雪仗吗? CHICHI:嘿嘿,偶尔会,小时候经常打,长大了就没这么喜欢了。 罗颂也凑了个热闹:【哇哦.jpg】 一旦有人开头,大家就会叽喳聊天,不一会儿,话题就从下雪天可以干些什么到以后要组团去刘诗淇家玩,再到今晚大家怎么过。 罗颂此刻亢奋异常,秦珍羽又不和自己叭叭,干脆大手一挥,在群里发了两百块钱的手气红包。 只一秒,红包就空了。 手气最好的李玲娇震惊了:OMG!好大的红包!谢谢罗老板!【鞠躬.jpg】 另外两人也乐呵,高高兴兴地排起了队形。 溪:谢谢罗老板!【鞠躬.jpg】 CHICHI:谢谢罗老板!【鞠躬.jpg】 LAW:新年快乐哦 说完,罗颂就撤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罗颂回到家里时,时间快九点了。 宋文丽听到院门口的动静,转头看过去,瞧见女儿冻得脸颊通红,她蹙起眉头,“是不是衣服没穿够啊,怎么看起来都冻坏了。” 罗颂见妈妈没有责备自己出去玩了两个多小时,便放下心来,俏皮地左手掀起卫衣下摆,右手掀起羊绒背心,最后两手抓起裤边一提,露出脚上的兔绒袜子,“我穿可多了!” 宋文丽睨了她一眼,“裤子呢?穿了几条?” “……”罗颂咋舌,“我这条加绒的!” 宋文丽瞟着她,不说话。 罗颂一个激灵,立马狗腿地跑到妈妈身边,挨着她坐下,“妈妈妈妈别生气嘛,下次一定下次一定。”边说边用脸蹭她的衣袖。 女儿的卖乖叫宋文丽没法继续较真,又气又好笑,恨恨说:“你就跟你爸学吧!父女俩一模一样!” 原本坐在一旁温柔注视着妻女的罗志远:…… 撒完娇,罗颂还是撤回到自己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是不想当电灯泡,二是想跟学姐……想跟女朋友聊天。 罗颂想着这个,脸上笑得像个傻子,好在爸妈看电视很专心,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LAW:我到家了【探头.jpg】 LAW:你在干嘛? 杨梦一手机就握在手里,消息一来,她立刻就知道了。 11:看春晚 LAW:好看吗? 11:还行吧。你呢,你现在要干嘛? LAW:看电视,看我爸妈秀恩爱。 LAW:不过我不羡慕,我有女朋友了。 看到这样直白的话,杨梦一脸上有点烧。 11:那恭喜你 LAW:别羡慕,你也有。不过你女朋友没有我女朋友好看,可惜了。 杨梦一简直要捂脸了,但罗颂显然没打算收手。 LAW:你怎么不说话呀。 LAW:你给你女朋友的备注是什么,我瞧瞧? 罗颂撩得理直气壮,杨梦一有些招架不住了。 11:你别说了 11:……没给你备注,就是你的微信名 LAW:嚯【瘪嘴.jpg】 11:乖 两人聊得热烈,又都像个幼稚鬼。 罗颂仗着现在自己名正言顺,从前只敢在心底小心翼翼打草稿的话,这会是肆无忌惮往外抛。 杨梦一笑得眉眼弯弯,为所有的新奇与恰如其分。 翌日年初一,按例是不能赖床的。 罗颂前一晚跟杨梦一聊天到半夜,今天太阳晒屁股了都没有察觉,只呼呼大睡。 宋文丽在楼下喊了好几次,罗颂都没有动静,最后她只得爬上楼猛敲门,才堪堪将女儿震醒。 见女儿睡眼惺忪的样子,她下意识哄小孩一样道:“先起床,下午再睡啊。” 罗颂坐在床上,眼睛仍半眯着,只一下下点头。 妈妈下楼后,罗颂虽然没有再躺下去,但依旧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睁眼。 罗颂也担心自己又咕咚一下睡了回去,便想着先刷牙洗脸,强行启动开机程序。 但她的大脑还迷糊着,下意识将被子一掀,就被寒冷的空气兜头盖脸地赏了一耳光,冻得她颅内响起一声尖锐的爆鸣。 罗颂登时醒了八分。 缩着肩膀快步走到书桌前,披上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罗颂才开门去卫生间洗漱,去之前还不忘将手机拿上。 在牙刷上挤出花生粒大小的牙膏,沾点水就放嘴里开始刷,罗颂一手刷牙,另一只手熟练地打开杨梦一的对话框。 【LAW拍拍「11」】 LAW:早上好【笑眯眯.jpg】 两人还没确定关系的日子里,她也三不五时地晨起就发条消息过去,像每天都去投注站买两块钱彩票的赌徒,期盼有一天能爆出大量金币。 这招的确有用,杨梦一最初或许要到下午,甚至是第二天才会回消息,但后来回复的时间越来越早,再后来,她甚至会主动给罗颂发消息。 见那头久久没有回应,罗颂也没多想,料想杨梦一是还在睡觉吧。 真正让她感到怪异的,是秦珍羽到现在都没有声响,朋友圈也没有更新。 罗颂吐掉嘴里的泡泡,想着若她一直没有动静,那吃过午饭后,她就偷偷溜去秦珍羽家一趟。 罗颂下楼,喝了杯温水,又吃了两个素菜包当早餐。 大年初一,不能打扫,也不能走亲戚,清闲程度跟前几天举家大扫除的忙碌形成鲜明对比。 宋文丽和罗志远大概也有点无聊,挨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地方台的民生新闻。 罗颂瞅了电视两眼,觉得看这玩意儿算受刑,便跟爸妈打了声招呼后,又上楼去了。 她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只背后垫着抱枕,半躺在床上。 最后,她决定重温一遍92版的《家有喜事》,她的网盘里就有这片子的高清原声版。 黄百鸣、周星驰、哥哥、张曼玉和吴君如,这片子众星云集,随便一个演员都是挑大梁的存在。 小时候,这片子在电视上放过好多遍,但每回遇到了,罗颂都会将它再看一遍。 尽管她已经对剧情了如指掌了,但每到搞笑之处,罗颂还是会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窗户大开,她没有戴耳机,屋外小路上的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有时候看着看着,罗颂会被窗外突然的鞭炮声吓一跳,但次数多了,她竟也习惯了,这也算是新年特色了。 虽然看了很多次,但每次看到常欢和何里玉一块做陶艺时的亲吻——“巴黎铁塔反转再反转”,罗颂还是会尴尬到脚趾头抠地,并且疑惑这镜头到底是怎么拍出来的。 这会子,她的脚趾头正在抠魔仙堡,突然听到楼下有人拍门。 罗颂从窗户探出头去,那正在敲门的人,竟是秦珍羽。 “嘿!”罗颂大声道,“你怎么来啦?” 闻言,秦珍羽没说话,抬头望向二楼,与罗颂对视。 只一眼,罗颂就知道事情不对劲了,“等我来开门。” 罗颂跑着下楼,穿过客厅时,对爸妈说秦珍羽来了。 宋文丽一听这话,惊讶于她年初一一大早就来拜访,但还是赶忙起身,去房里拿了两封红包出来。 罗颂拿钥匙开着院门上的挂锁,边开边皱着眉,打量秦珍羽的憔悴的面色。 但秦珍羽只看着她手上动作,也不说话,等门开了,跟着罗颂往屋里走。 只是见到罗颂爸妈时,她还是扯出笑容,礼貌说着贺词,“远叔丽姨新年好啊!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哦!” 宋文丽和罗志远也笑容满满地打招呼,“珍羽嘴真甜,来,丽姨给你一封红包,平平安安,利利是是的啊。” 说罢,宋文丽往她手里塞了两个利是封,“另一个给你弟弟,你带回去哈。” 秦珍羽勉强笑着,点点头。 罗颂见妈妈还想说话,便赶紧插嘴抢过话头:“妈,我跟珍羽上楼先了哦。”边说边拉着秦珍羽往楼上走。 宋文丽也挥挥手,“去吧,要吃什么喝什么自己拿。” 上楼进了房间,把门关上后,秦珍羽才终于泄了力气,倒在罗颂的床上,半天没有动静。 罗颂虽然担心,但也没有催促,只等着她主动开口。 第75章 “你觉得婚姻是什么?” 秦珍羽埋在被子里, 好一会儿后才闷闷开口,“这个世界真的太癫了。” 罗颂抱着手臂,坐在书桌前, 闻言蹙了蹙眉,“怎么了?” “你敢信, 我跟我妈我舅我外公一起, 去捉我爸的奸。”秦珍羽翻了个面, 瞪着天花板,“那三, 就比我大四岁。” 这罗颂倒是真没想到, 惊得张大了嘴, “咋……咋回事啊?” “说来话长。”秦珍羽叹了口气,就絮絮叨叨说起了昨天的事。 昨天傍晚,饭菜都上桌了,秦珍羽她爸秦国栋突然说家里没酒了, 要去买瓶茅台。 等他开车一走,她妈李芬芳立刻叫上自己爸爸和哥哥, 也要跟着出门, 瞥见饭桌边上一脸懵的秦珍羽,下定决心后,沉声道:“珍羽,你也来。” 秦珍羽的舅舅正想说些什么,她外公就拍板了,“让她多见识下也好。”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车, 听到妈妈跟人通话, 说了个小区名,她舅跟着导航就过去了。 等站在那公寓门前, 门旁边还有几个彪形大汉守着门时,秦珍羽心底已经有所猜测了,但开门那瞬间的混乱,还是超乎她的想象。 壮汉们率先涌了进去,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惊喝声、重物倒地的砰砰声同时响起。 这时,舅舅和外公才带着秦珍羽进门,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 她爸正被人扭着手臂,像小鸡仔似的动弹不得,脸上写满了难堪,而另一个年轻女人,则惊恐又愤恨地贴在墙边,抱着她已经显怀的大肚。 她妈施施然走到秦国栋身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三个耳光打得又亮又响。 随后就是控诉、争吵、求饶轮番上场,主角是她爸,吼得脸红脖子粗。 她妈对这两个人的戏只有一个人出演,显然不甚满意,便又特地将旁边的小三拽到秦国栋旁边,让她像平时短信上挑衅自己的时候那样大胆发言。 秦珍羽这才知道,她妈早就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了。 这个女人曾经在自家厂里做过女工,两人不知怎的就勾搭上了。 她自认一朝野鸡变凤凰,怀了孩子后,就企图上位。 这些年,李芬芳对秦国栋在外头的许多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回,对方蹦跶到自己跟前,还大言不惭以后这家业都会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时候,她就不能再忍了。 所以才有了这场捉奸记,李芬芳的包里一直揣着两份离婚协议,就等着这天的到来。 罗颂听得目瞪口呆,“所以,这都是你妈策划的?” “我外公和舅舅来祁平,”秦珍羽点点头,“甚至是张妈这个春节留在祁平,好照顾我弟,全都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我靠这……”罗颂吞了口口水,“这太牛了,阿姨真的太牛了。” “如果不是昨天听他亲口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他对我妈意见这么大。”说起这个,秦珍羽的眼神渐渐凉了下来,“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他就算是凤凰男。创业的资金都是我妈给的,还有我外婆偷偷接济,后来在我外公的默许下,我舅也在暗中给他公司搭桥牵线。” “不然就凭他自己,想要在祁平过上现在这样有房有车的生活,大概要到下辈子了。”秦珍羽挖苦得毫不留情。 “那财产分配……?”罗颂接着问。 “所有不动产和现金都归我妈,我弟的抚养权也是。公司归我爸。” “你爸肯?” “他没有资格不肯。”秦珍羽扯了扯嘴角,“他年前一直在忙的那宗很大的单子,是我舅朋友的。如果他离婚,这单子就能成;不离,就会黄。” “他压了这么多货,甚至还一时冲动扩了两条生产线,他现在可赌不起。”秦珍羽嗤笑一声,“他肯定也觉得只要有这厂子在,多少钱都能赚得回来。” 罗颂捕捉到她话里没有明说的深意,“所以不是吗?” 秦珍羽牵了牵嘴角,“那可不好说。” “那现在你爸……秦国栋在哪?”罗颂瞅着秦珍羽的脸色,赶忙改口。 “还在小三屋里呢,反正我们家他是回不了了。”秦珍羽讥讽一笑,“那房子,还有每一分我爸花在三姐身上的钱,我妈都会追回来的。” “那三什么反应?” “闹啊,死活不肯。最后还是我爸怕我舅对单子动手脚,逼着小三同意了。”秦珍羽啧啧两声,“孬种。” 罗颂觑着她的神色,颇小心地开口问道:“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秦珍羽重重吐出口气,“说真的,我没什么感觉。” “就算真的有,也就是愤怒和厌恶了。”秦珍羽眼神放空,陷入回忆,“我一直知道我爸重男轻女,小的时候我会因此而伤心,很伤心。但是长大后倒没什么了,反正我妈还是很爱我。” “但是昨天听到他说出口那些脏字,看到他丑态毕露的样子,我才知道他有多可悲、多可憎。” “出轨是因为我妈一直仗着家世压制他,是因为我妈生了我之后一直不肯生第二胎,是因为外面小三的浓情蜜意让他找回自尊。”秦珍羽皱着眉头,脸上布满浓厚的厌烦,“嘁,他也就剩那点可笑的自尊了。” “他昨天字字句句不离家庭和儿子,但是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我。”秦珍羽坐起身来,抱着膝盖,抵抗的情绪渐散,声音飘渺起来,“可是我发现,自己对此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才明白,之前我对他出轨的事情有所察觉后,帮着隐瞒,并不是出于对他的尊重或对家庭完整性的维护,单纯只是为了我妈。” “我无数次想象东窗事发后的局面,无一不是她在尖叫或哭泣,所以我以为自己的做法是对的,这样她才不会受到伤害。” “但其实,我妈比我以为的要强韧多了。” 罗颂听得感慨万分,正欲开口安慰两句,却见秦珍羽扭过头来,望着自己道:“不说了,我在你这睡会儿。昨晚一直没怎么睡,家里现在也乱糟糟的,我得补补觉。” 说完,秦珍羽就自顾自地躺下了,还将被子拉到下巴,俨然一副准备入睡的模样。 罗颂把话头咽回肚里,望着双眼紧闭的老友,只得叹息一声。 随后,她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前,将窗帘拉得严实。 厚实的遮光窗帘一挡,霎时间,屋内的光亮就象被黑洞吞噬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罗颂也没什么事可以做,便坐在书桌前,戴上耳机,抱着iPad准备继续看《家有喜事》了。 只是她还不忘在群里跟妈妈说秦珍羽在自己房里睡着了,让她有事直接微信上滴滴,不要敲门,也不要大喊。 待妈妈表示收到后,罗颂才放心按下播放键。 秦珍羽大概是真的累坏了,罗颂下楼吃午饭时,她还在沉沉睡着。 楼下,宋文丽正将菜端上桌,腐竹粉丝煲、黄花菜炒木耳、清炒生菜,都是些斋菜。 大年初一吃斋,也是他们家的传统。 瞧见只有女儿一人下来,宋文丽摆碗筷的手一顿,“珍羽呢?她不吃吗?” 罗颂走到饭桌前坐下,“她不吃,她还睡着。” 宋文丽脸上划过几分不赞同,担忧道:“怎么能不吃饭呢?” 话虽是这么说,但她还是将第四套碗筷收了起来,并示意大家开吃。 “珍羽怎么了?看起来身体不是很舒服?”宋文丽夹起一筷子粉丝,还是将疑惑问了出来。 罗颂知道秦珍羽爸妈离婚这事是瞒不过自己爹妈的,便实话实说:“她爸妈要离婚了,昨晚闹了一通。” 此话一出,就连原本盯着电视新闻看的罗志远也惊讶地转过头来。 宋文丽更是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回事?这么突然?” “不突然啊,”罗颂扒了两口饭,含混不清道:“您之前不就知道吗,她爸在外面有人了的事。” “说是这样说啦,但是她弟还这么小,说离婚就真的离婚吗。”宋文丽眉头紧锁。 “没什么好怕的,过错方是她爸,她妈在财产分配上会占大头。”罗颂随意道。 宋文丽“啧”一声,“哪有这么简单,离婚说出去总不太好听的。而且以后珍羽谈婚论嫁的时候,也可能会被人瞧不起。” 闻言,罗颂一噎,停下咀嚼动作,凝望着妈妈,细细分辨她的表情。 最终,她无奈地发现,妈妈对秦珍羽的关心是真的,但她的传统古板也是真的。 罗颂心底有一百句反驳的话,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沉默扒饭。 倒是罗志远看出女儿的异样,悄悄将电视调到正在播《外来媳妇本地郎》的频道,把妻子的注意力从秦珍羽的家事上引开了。 下午三点多,秦珍羽终于悠悠转醒。 罗颂见她有了动静,便起身将窗帘“哗啦”一下拉开,任由外头的光亮重新探入这小小的房室之内。 太阳不大,但沉寂在黑暗中久了,这突如其来的微弱日光依旧刺得秦珍羽闭了闭眼。 她坐在床上,揉了揉自己脑袋,随后抓起脱在一旁的外套披上,对着罗颂懒懒道:“那我走啦。” 罗颂没说什么,只提醒她拿好红包,有什么事随时给自己打电话。 “知道啦。”秦珍羽打着呵欠,摆摆手,径直出了门。 没一会,楼下就传来妈妈的说话声,只是听不太清。 片刻后,院子里就传来门闩拉开又推上的声音。 一切又恢复平静。 是夜,罗颂背靠抱枕坐在床上,跟杨梦一视频通话时,想起了秦珍羽说的话。 “学姐,”望着手机里那张小而白净的脸,她忽地问道:“你觉得婚姻是什么?” 第76章 “婚姻就是一场豪赌。” “豪赌。”杨梦一脱口而出道, “婚姻就是一场豪赌。” 她的斩钉截铁让罗颂有些意外,饶有兴趣道:“怎么说?” “赌真心、赌人性。”杨梦一咬着嘴唇,一番思忖后继续道:“赌真心不渝, 赌大难临头不会各自飞。” “赌赢了的话,即使贫穷也能幸福美满;赌输了, 身心都伤得千疮百孔。”杨梦一笑着, 但话里藏着讥讽, “而且,十赌九输。” 罗颂将她的话细细想了一番, 随后竖起大拇指, “精确。” 杨梦一朝罗颂眨眨眼。 手机举久了, 杨梦一的胳膊有些酸累,便弯起了腿,将厚厚的被子堆在腿上,最后把手机立在软绵绵的棉被里。 一番操作后, 她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身子放松地靠在枕头上。 “在遇到我之前, 你有想过关于结婚生子的事吗?”罗颂看着杨梦一的脸时高时低, 时而局部时而完整,耐心等她调整好手机的位置后,才又开口。 “没有。”杨梦一不需要思考,立刻给出了答案。 随后,她将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瓷白鹅蛋脸, 挑着眉玩笑道:“我没空想这些, 我不是闲人,我需要工作, 妹妹——” 杨梦一故意拉长“妹妹”二字,搅得罗颂有些害羞,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你别这样喊我。” “可你不也很爱喊我‘学姐’吗?”杨梦一笑眯眯地反驳道。 “有人喊你梦一,有人喊你一一,我不想跟他们一样,但也不想喊你的全名。”罗颂神情认真,“刚好,只有我一个人喊你学姐,这不是很好?” 杨梦一垂头,偷偷笑了笑,抬起头时,面上换了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那好吧。” 不过,从一开始聊起婚姻这个话题时,罗颂其实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询问杨梦一,关于她父母的事,为什么她会说自己的原生家庭很糟糕。 但她一直没有出声,因为总也找不到适合插入这个话题的空隙,只能由着疑惑浮浮沉沉抵住心口。 有的时候罗颂甚至觉得,如果杨梦一想,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消失,因为自己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 因此罗颂迫切地想要多了解她一点。 最终,她抿抿嘴,还是将疑惑问了出来,“学姐,你愿意和我说说你爸妈的事吗?” 话音刚落,杨梦一的心情便从天上来到了地下。 她身体微僵,像是网络不好那样,一时没了动静。 “我只是随口问问,不说也没关系的。”见状,罗颂立刻说道。 杨梦一转过脑袋,随后轻轻颦眉,喉咙发出一声轻微而急促的声响,但并不成句。 罗颂看着她像迟钝的小木偶一样,忽然懊悔到想要给自己两耳光。 正当她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时,杨梦一回过神来,勾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容,缓缓开口。 “我是我爸的遗腹子。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她眉头紧皱,像是搜肠刮肚仍一无所获的苦恼,“我只从别人嘴里听到过,说他是个好人。他给我们留下了一间小房子。” “我妈叫杜银凤。她的风评跟我爸相反,她把房子改成了棋牌室。人人都说她贪财浪荡,水性杨花。” 杨梦一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她交过很多男朋友,有的住到了家里来,时间长短不一,有的是她住到人家家里去。但都没有结成婚。” “她说我是拖油瓶,因为有我,所以好的男人都不要她。”她微微一顿,“但是因为她,我的日子也很难过。” “小时候,还会有邻居的爷爷奶奶或者阿姨看我可怜,给我吃的,照顾我一下;但孤儿寡母本就容易生是非,加上她行事的确过火,后来连带着我也会被人骂是狐狸精。” “初中的时候,还曾经上课上到一半,被她当时的男朋友的老婆拖出教室扇耳光。” 杨梦一的眼神失去了焦距,“县城很小很闭塞,消息一天时间不到就能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从小学到高中,没人喜欢我。” 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定睛望着镜头里的罗颂,“你知道为什么我比同级学生年纪都要大吗?” 罗颂配合地摇摇头。 她弯着眉眼,但语气平淡,像被预先设定好解说程序的玩偶,“她一直没管我读书的事,后来是妇联主任找上门来,逼着她送我去读书。我十岁的时候,才念一年级。” “她原本不想让我读高中的,但是我成绩很好,我初中的班主任拉着我去找高中校长,硬给申请了奖学金。”她笑笑,“她是为了拿走我的奖学金,才肯让我上高中的。” “但也不能全怪她。上了大学后,脱离了她的影响,我还是不受人喜欢。” 杨梦一说完后,皱起鼻子,歪着脑袋问:“罗颂,是不是很糟糕?” 这个疑问句没有主语,不知道说的是她自己,还是杜银凤,还是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不受待见的人生。 罗颂很难受。 她如愿对杨梦一了结得更深了,但她更想回到自己提起这个话题的前一刻,把自己嘴巴缝起来。 罗颂的心酸涩得像未成熟的李子,但脸上支起柔和笑容,“她很糟糕,但是你很好。” 但杨梦一好像只是眨了两下眼睛,所有的难过与痛苦又被压到了海底。 在从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她就是这样一次一次将自己从情绪的泥沼中拔出来的。 尽管她抽离情绪的速度很快,但她甚少回忆往事,除非有人提起,或是碰到了特别的事情。 对罗颂动心那刻起,她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将往日痛苦统统从地底下刨出来,在陈旧的泥土的腥气重,赤裸裸地展示所有不堪。 不过,现在,看着屏幕里罗颂心疼得仿佛要皱成苦瓜的脸,杨梦一忽然顽劣地想,她只是听个大概就这样难受了,那来日知道细节的时候,会不会掉眼泪呢。 罗颂全然不知对方心底的顽劣,眼里是细细密密的心疼,绞尽脑汁地想要说些安慰的话。 但她的嘴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你真的太厉害了,我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了。”罗颂说的是真话,听着却很像客套的假话。 她大概也意识到了这点,最后只讷讷道:“好想立刻抱抱你啊。” 不过,杨梦一知道她的真诚,只眯着眼睛咧嘴笑,甚至有心情揶揄道:“抱不到诶。怎么办呢?” 不等罗颂反应,她又将头凑到镜头前,“那你摸摸我吧。” 罗颂的心还被自责压得喘不过气,耳边忽然响起恋人的软语,便下意识顺着对方的话抬手做出抚摸的动作。 她轻轻抚着,想象自己的手当真从杨梦一柔顺的发间滑过,一下又一下。 杨梦一眯着眼,像猫一样餮足,但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下午与赵老师的那通电话里。 电话是杨梦一主动给赵老师打的,赵老师那头响了好一会儿才接起来。 电话连通的一瞬间,杨梦一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咔哒声,是门锁上了的声音。 随后背景音变得丰富起来,风声人声和单车的铃铛声,都表明了赵老师是特意从室内跑到室外接的电话。 杨梦一知道她这么做,是因为丈夫不喜欢她和* 自己联系。 她高二那年,赵老师结了婚,丈夫也是分配到那里的老师。 刚结婚那年,赵老师还曾宽慰杨梦一说以后就有两个人保护她了,但到了高三,赵老师就很少提起他了。 杨梦一知道,赵老师因为对自己一直颇为照顾,所以也成了长舌妇茶余饭后恶意揣测的对象。 而无凭无据的揣测会化成满天飞的谣言。 越小的地方,谣言的威力越大。 在赵老师结婚后,她的新婚丈夫也成了众人消遣的对象。 于是,对于赵老师帮助自己这件事,他的态度从最初的赞赏,不可避免地变成了厌烦 后来赵老师将录取通知书交给她的时候,杨梦一看到文件袋上有深深浅浅的折痕,是被人用力攥在手上的痕迹。 她还记得赵老师佯装无事的尴尬表情,和自己无以复加的愧疚。 但再愧疚,她也只能装作不知,因为她离不开赵老师的帮助。 她只能做个自私的人。 赵老师可能已经不记得,自己曾在热恋时跟杨梦一说她遇到了合频的完美伴侣。 或许她以为,对方和自己一样,也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 但那扇轻轻阖上的门,是幻想的破灭和爱情的霉斑。 不知怎的,她又忍不住想到了芯姐。 昨晚杨梦一给她打了一通电话,可是无人接听。 今天芯姐回拨电话,说现在睡得很早,所以没接到那通电话。 互道新年快乐后,芯姐说起了遇袭案的最新进展,她说她决定接受徐泽信父母的赔偿,出具谅解书。 芯姐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有些失真。 杨梦一听到她不甚明显的笑声,说前几个月的存款加上赔偿款,能保证她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保障了。 芯姐长叹一口气后,说她没有办法强硬到底,生活还是要过下去的。 杨梦一下意识想说还有阿文,却又在最后一秒止住了话,毕竟,芯姐有自己的尊严。 她这样问出来,倒显得将阿文当作最后最后浮木了一般。 杨梦一知道,这是芯姐不能接受的,她已经栽过一次跟头了,绝不会栽第二次。 芯姐是浪花,不会沉溺于浮木给予的那点岌岌可危的安逸。 第77章 苏连慧终于和幻想中的自己无限贴近了。 有的人浮浮沉沉, 却只想做载舟之水;有的人一念之差,便随波逐流了。 对于成为陪酒女这事,苏连慧接受良好。 她内心那丁点挣扎, 在发现陪酒一晚的工资不仅足够填上这个月花呗的空缺,还够自己再潇洒买一两件衣服后, 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苏连慧甚至有些懊悔, 没有一开始就找到这样赚钱的好路子。 寒假开始后, 苏连慧为自己始终缺一个口的还款资金而焦虑。 远水救不了近火,她只得在兼职群里找些工资日结的活。 苏连慧算幸运的, 过年还留在祁平的学生不多, 只一会, 她就得了个新电影地推的兼职,在影院大堂里为一部春节上映的儿童电影摆摊做宣传,只要向路过的孩子和家长吆喝两声,送些小礼品就可以了。 因为担心遇上熟人, 在所有电影院里,她选择了离学校最远又最偏的一家。 接了兼职的当天下午, 负责人跟她约在了祁大地铁站出口处, 将接下来六天摆摊的物料交给她。 东西不重,但体积很大,是些小朋友会喜欢的塑料玩具和气球。 苏连慧拎着两大袋物料,戴着口罩和帽子,将脸挡得严严实实,快步走回宿舍, 怕自己可笑的模样被同学看到。 第二天一早, 她也是这样带着东西去了电影院。 电影院所在的购物中心是春节前一个月开业的,人流量不大。 但苏连慧依然觉得难堪, 每当有家长带着小朋友路过却没有回应自己的问好时,她便觉得对方定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将自己看作那些书都没读多少的蠢人,只配做这些没有技术含量赔笑脸的活。 只站了两个小时,她便有些受不了了,趁着午饭时间快到了,拜托影院前台帮忙看一下摊位,自己便藉着吃饭的借口逃一般下了楼。 不过,苏连慧没打算吃饭,因为在这里吃饭,一顿就得要三四十块,但这兼职,一天也才给两百。 但怕什么来什么,她竟迎面跟同学撞上了。 强装镇定地一番寒暄后,她知道对方刚吃过饭,跟朋友约了来这看电影,便忍不住地后怕。 她又在对方问起自己怎么也在这时,立即代入小资女孩的人设。 苏连慧余光瞥见最近的一家奢侈品门店,便随手一指,说爸妈在附近按摩,她特地来这看看这个牌子的手镯。 尽管苏连慧清楚这一切都是谎言,但对方转头看到那牌子后的一声“哇”还是奇异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但同学赶着电影开场,便也没再聊什么,匆匆道别后就走了。 苏连慧静静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掏出手机,查了查那部电影的场次和票价,一张票就要七十九。 她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她正咬着腮帮子,眼神阴骘。 待抬头时,苏连慧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往商场大门走了几步,忽地,又顿住脚步,转身看向那家奢侈品店。 犹豫一瞬,她还是抬步走向了它。 店里没有别的客人,只两个SA正小声交谈。 苏连慧深吸一口气,往里头迈步。 两位SA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人迎上前来,苏连慧有些慌张,却又佯装淡定地表示她自己看看就好。 SA笑得意味深长,但面上还是礼貌得很,只说有需要就喊她们。 苏连慧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伪装已被戳破,她缓缓踱步至店的另一边,背对着她们,依然觉得如芒刺背。 她感觉自己的脸渐渐发烫,像被活生生丢到炭火里炙烤的鳗鱼,就连挣扎也显得可笑。 苏连慧强撑着缓缓踱步至店外,待转过弯后,便立即大步跑了起来,冲进卫生间里,将门重重地关上。 待脸上的温度降下来后,她仍然觉得店员平静而鄙夷的目光始终黏在自己的皮肤上,每回想一次,便窘迫一次。 她觉得这样的目光很熟悉,循着记忆,她回到了大一的寒假。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她没有回老家,是为了省车票钱,也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兼职可做。 没什么严格的招聘流程,苏连慧很轻易地就在一家连锁的火锅店里找到了工作。 但入职前,得先办下健康证。 她跟着地图,下了地铁站,弯弯绕绕进了一间拥挤的医院。 每个项目都排了长队,排队者大都神情麻木,脸黑手糙,如砧板上的猪一样,死气沉沉。 医生和护士也没什么表情,但目光中就是透着淡淡的厌烦与鄙夷。 他们看她的眼神,与看其他人无异,在那一刻,她身上明晃晃刻着贫穷两个字。 而透过时空,他们的眼神再次与两位SA的眼神重叠,是如出一辙的鄙薄与轻蔑,再次落在了她身上,像烧红的烙铁。 苏连慧撂下一个摊子,什么都没拿,直接回了学校。 任凭兼职的负责人如何联系,她都再不做声。 但逐渐逼近的还款日像蚂蚁一般,爬满了苏连慧焦虑的神经。 她在社交平台的同城页面,用“兼职”“高薪”等字眼反复搜寻,可一番沙里淘金后,得到的也不过是两百来块钱一天的活,还得从早干到晚。 鬼使神差地,她在检索词后又加了一个“女大学生”,而刷新后的页面里,正好有她想要的信息。 但苏连慧不是一开始就在金玉宫上班的,而是在荣岗区和香水区交界的一家规模更小的商K里上班。 年廿七那天,金玉宫的生意因为为期一周的主题夜而异常火爆,领班便在各个群里疯狂摇人。 她的领班瞧见了,就让她们这些没上成房的姑娘自己决定,说去的话金玉宫那边还会报销路费。 苏连慧没有过多犹豫,跟另外两个姑娘一道打车去了金玉宫。 金玉宫是祁平的老牌商K,比她原先的那家要高级得多,就连客人的品味也好不少,至少不全是暴发户。 因着她英语好,嘴也甜,刚好有客人点名想听英文歌,领班就将她推了去。 当晚,苏连慧连上两个班,一个晚上就挣到了平时两个晚上才能挣到的钱。 临走前,她搭上其中一位领班的线,当场跳槽。 从年廿七到今天新一年的年初一,短短五天,她拿到手的工资,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往往是钱到荷包里还没捂热,就被她转出去用以购买曾经可望不可即的首饰箱包。 花钱会上瘾,短短几天,她便深深沉迷于挥霍的肆意了。 苏连慧终于和幻想中的自己无限贴近了。 苏连慧全然忘记自己是如何在背后编排杨梦一的了,也忘了自己是怎么精心策划地用一封封举报信搅黄了她的实习。 她只知这世道笑贫不笑娼,于是就更能心安理得地沉沦了。 这个年,大家过得各有滋味。 时间的流逝好像从跨过年初一零点那刻起,被按下了快进键。 只一眨眼,空了的城又满了人,祁平的大街小巷好像在一个响指后又恢复了生气。 大多数公司二十五号就开工了,大学开学的时间比这晚一点,而小学的开学时间又比大学还要迟一些。 在何兰婷开学前的一个周六,罗颂应何妈妈的要求,去给她检查了一遍寒假作业,查漏补缺,依然按两个小时算家教费。 临走前,何妈妈还给罗颂包了封开年红包,笑眯眯地说接下来这个学期,孩子的作业也要拜托小罗老师了。 尽管罗颂一再推辞,但红包最后还是被硬塞进她的包里了。 她只能哭笑不得地认真道谢,并决定待会和杨梦一吃饭时用这笔钱付款。 罗颂和杨梦一的见面地点定在了荣岗和北田之间的香水区里,那里有一家挺出名的简餐馆。 这家消费不高的店铺味道很好,不过店主是个有脾气的人,每日限量供应,逾时不候。 罗颂出了地铁往简餐馆走,远远地就瞧见了杨梦一。 她正戴着自己的橙红色冷帽,站在餐厅外的小花园里朝路边张望,她滴溜溜转的脑袋,像颗裹着橙子味糖衣的巧克力豆。 很神奇,哪怕只是想到杨梦一,罗颂的心情都会明亮几分,更何况是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她。 罗颂眼中划过笑意,抬起大步向前飞跑。 突然出现在杨梦一面前时,她脸上惊喜的表情同样让罗颂感到万分愉悦。 其实确定关系后,两人明面上的相处和从前也没有太大区别。 只有她们的手机遭了大罪,每天晚上不到热得发烫都不能下班。 此外,她们之间就是好像隐隐绑着一条无形的绳,一颦一笑都会牵动彼此。 杨梦一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撒娇,而罗颂则更放肆地表达自己的爱意,想说喜欢就直言,想要拥抱就倾身。 就好比现在,罗颂将五指插进杨梦一的指缝里,温柔又不容拒绝地牵着她到前台点菜,又牵着她上了二楼。 学姐的手指可真软,软得罗颂下意识轻轻捏了捏她掌间的软肉,又在对方瞥过来的眼神中,小狗似地吐了吐舌头。 但如果可以,罗颂是恨不得将这个人每时每刻都揉进怀里的。 不过,这点就不必让杨梦一知道了。 第78章 只属于她们的、独立于这个世界的一场狂欢。 杨梦一从没想到恋爱后的罗颂会变成粘人精。 从在一起那天起, 之后的每一天,罗颂都会搭四十分钟地铁来找她,然后又搭四十分钟地铁回去。 她来也不为做些什么, 只是聊聊天,最后还是杨梦一主动签上她的手的。 但每回, 她都带着胶片机, 回家前会请路过的行人帮忙给她俩拍一张合照。 杨梦一乖乖配合, 但也曾问她为什么一定要用胶片机,手机也可以拍得很好。 罗颂抱着相机, 脸上笑意吟吟, 说等待会拉高期待值, 那么看到相片的时候会很幸福,藉由相片忆起按下快门的那个时刻,就像把一件幸福的事又经历了一遍。 罗颂还说以后每回见面都要拍一张胶片,就像记录恋爱一样。 杨梦一笑她像个小孩。 不过, 虽然她嘴上揶揄对方,但其实每回见面后, 她都要躲回房间里乐半天。 两个半斤八两的幼稚鬼罢了。 这么看来, 说成粘人精或许是有些夸大了,但杨梦一没有参考的对象,毕竟都是第一次谈恋爱。 而此刻,等菜上桌的间隙,罗颂正托着脸,眉头紧锁, “开学了就不能天天来找学姐了。” 杨梦一听着觉得好笑, “那我偶尔也可以去找你的。” 闻言,罗颂的眼里闪过喜色, 但只一瞬,她又摇摇头,“还是别了,荣岗去祁大好远。” “龙西来荣岗也不近啊,你不还是天天来?”杨梦一笑呵呵道。 罗颂没解释,只反复说“那不一样”。 到底什么不一样呢,杨梦一大概是晓得的。 她笑靥如花,捧起梅子特调浅浅喝了一口。 吃饭的时候,罗颂问及对方这个学期有什么打算。 “我先不实习了,辅导员给我介绍了一份翻译的兼职,工资不是很高,但至少很靠谱,我也可以专心写论文和备考了。” “三月末之前就得把初稿交上去了。”杨梦一嘴里塞了一口红油鸡肉饭,嚼了几下后,两颊鼓鼓囊囊的,“四月份还有有专八考试,我还打算额外考个雅思,也在四月底。” 咽下米饭后,杨梦一纠结道:“网上说三四五月份,雅思的考题会更新,难度比较大,但是再往后就是毕业要找工作了。我怕时间上有冲突。” 罗颂用勺子舀起一勺牛油果,“雅思是不是口语很难?你有信心吗?” “对,口语是难关。”杨梦一思考片刻后,“但是我感觉应该还好。” “哦豁,某人很有信心哦。”罗颂眉毛一挑。 杨梦一睨了她一眼,“没有信心也得有啊,报名费很贵的。” 说到这个,罗颂想起了包里的利是,献宝似的掏出来,“这顿饭就用这个红包付吧,刚刚学生家长给我的。” 杨梦一点点头。 一顿饭而已,两人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不必为此反复推拉了。 她们边聊边吃,直到旁边所有空的桌子都有客人来了,她们才将将吃完。 杨梦一饭量不大,停筷时碗里还有一般没吃完,罗颂朝她的碗抬抬下巴,“不吃了?” “嗯,”杨梦一又喝了口梅子饮料解解腻,“吃不下了。” 话音刚落,罗颂直接将她的碗端到面前的桌子上,抄起筷子吃了起来。 。杨梦一的圆眼里眸光震动。 大抵是她的惊讶太过明显,让罗颂都有所察觉。 罗颂抬起头来眨眨眼,无声问道:怎么了? 杨梦一咋舌,吞吞吐吐道:“你怎么吃我剩下的啊?你不嫌弃啊?” 罗颂还以为怎么了呢,听到她的话,只笑嘻嘻,“我吃我女朋友的剩饭怎么了吗。别人想吃还没有女朋友呢。” 杨梦一的视线惊慌地瞟向隔壁桌上的人,随后又悄悄瞪了罗颂一眼。 当然,如果她的耳尖没有染上绯红的话,大概会更有震慑力。 饭后,她们一同下楼,到点单处结账。 见罗颂从红包里扒出一张毛爷爷,店主也见怪不怪,拿过钱后,在屏幕上又点了几下,拿起扫码枪,“还要再扫十块。” 罗颂亮出付款码,滴一声过后,交易完成了。 杨梦一正想转身,罗颂就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罗颂从包里掏出还没拍完的一次性胶片机,“能麻烦您帮我们拍张照吗?” 在恶评里被形容为“不近人情”的店主并没有拒绝顾客简单的请求。 她接过相机,环顾四周,最后锁定了那面密密麻麻挂满手工木质菜单牌的墙。 她让两人站在墙前,熟练地摆弄起机器。 在咔嚓声响起前,罗颂将手环在了杨梦一的腰上,而杨梦一也放松地靠在她的怀里。 一阵闪光灯后,两人相拥的身影和脸上闲适幸福的笑意,都被刻在了胶片之上。 走出简餐馆,两人牵着手往地铁站走。 此时还是正月,寒风冷肃。 罗颂的左手包着杨梦一的右手,还给揣进外套口袋里了。 杨梦一将左手塞进羽绒外套里,但怎么捂都比被罗颂牵着的那只手要凉一些。 罗颂的体温可真高啊,暖得杨梦一右手的手心里都微微沁汗。 杨梦一只轻轻动了动被握着的手,罗颂便立刻察觉到了,侧头问道:“怎么了?” “唔……”杨梦一抿抿嘴,一脸无辜,“右手有点热,左手又有点冷。” 罗颂眼珠子一转,松开了杨梦一的右手,“把这只手揣兜里,赶紧哈。” 说完,她又绕到杨梦一的另一侧,将自己的手伸进了她的口袋里,紧紧包住她微凉的左手。 杨梦一:……就一定要牵手是吧。 但腹诽归腹诽,她的手倒是诚实地挤进了罗颂温热的掌心里。 罗颂可不知道小女友心里在想什么,开口说起了今晚秦珍羽要来自己家过夜的事。 杨梦一“嗯”一声,“那她什么时候开学啊?” “也是后天,所以明天她就去陆宁了,趁着在祁平的最后一晚,来找我唠嗑唠嗑。” 杨梦一点点头。 罗颂一路牵着杨梦一,只在进出地铁闸口的时候撒一下手,随后又立刻握住她的手,那在乎劲跟怕人丢了似的。 杨梦一心里头觉得好笑,但嘴上什么都没说。 罗颂将杨梦一送到家楼下。 这会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丽萍理发店已经打烊了,萍姐大概正在二楼沙发上看电视剧。 道路两旁的店铺只有零零散散几家还开着,到底是刚过完年,还有好些店铺的卷帘门上仍贴着春节放假的红纸。 罗颂终于放开了杨梦一的手,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欺身上前的拥抱。 杨梦一很喜欢罗颂的拥抱。 罗颂很高,每每被她抱着,杨梦一都觉得自己像落进了干燥蓬松的松叶堆里,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树木香气。 这样的气味在罗颂体温的加热下仿佛发酵了一般,惹得她的神经泛起飘飘然的醉意,有种自己被这个世界偏爱的错觉。 但哪怕这只是错觉,她也不会有南柯一梦的怅惋,因为杨梦一无比肯定,自己是被罗颂偏爱的唯一。 这就够了。 半晌后,罗颂松开手,勾起嘴角,笑道:“上去吧,下面太冷了。” 杨梦一点点头,往楼梯走去。 罗颂像忠诚的狗狗,不看着恋人到家就始终难以放心。 她站在原地,目光追着杨梦一的身影。 但杨梦一上了没两级阶梯,就又转过身来,对罗颂勾了勾手,“罗颂,你过来一下。” 罗颂不明所以,但即刻就抬腿朝她走去。 罗颂站在楼梯边上,而杨梦一因为站在了两级阶梯上的缘故,此刻比罗颂还高了几分。 杨梦一敛目望着罗颂,垂下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在衣服上来回摩擦。 罗颂笑笑,正欲开口,就感受到一双微凉又濡湿的手捧住了自己的脸,随后,一个带着灼热湿意的吻落在了自己的唇上。 罗颂的眼帘一瞬间掀起,瞳仁颤动,脑中炸响了烟花。 她看不到杨梦一的脸,只能感觉到有两扇长长的睫毛正一颤一颤地触着她的肌肤。 而杨梦一急促的呼吸比轻颤的的睫毛更显示出主人的慌乱与羞涩。 罗颂觉得喉咙里的水分一瞬间蒸发了,干涸与饥渴让她只想从身旁的唯一一片绿洲里拼命汲取水分。 她下意识抬手笼住杨梦一纤细的脊背,另一只手温柔地覆在她修长的脖颈上,却又用不容反抗的力道将她压向自己。 罗颂反客为主,含住她的唇瓣,舌尖在对方的暖热的口中辗转反侧,撩起一阵阵细微又暧昧的声响。 楼道的感应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楼道狭长逼仄。 黑暗与小空间的挤压让这场亲吻莫名染上些挑战禁忌的快意,是只属于她们的、独立于这个世界的一场狂欢。 罗颂的强势让杨梦一软了身子,眼睛闭得更紧,呼吸也变得更加细碎。 杨梦一体内的血管像进入汛期一般,血液咆哮着奔涌穿行。 罗颂亲得又狠又凶,杨梦一头昏脑涨,甚至忘了该如何呼吸,只下意识地攥紧罗颂地衣服,身体不住地颤抖。 罗颂感受到怀中小鸟的颤栗,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后颈,带着安抚的意味。 两人唇舌间的混乱也渐渐收拢,最后慢慢恢复平静。 她们抵着额头,不发一语。 第79章 “好好学习,我们来日方长。” 杨梦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直到站在花洒下, 流水冲刷过唇瓣的伤激起细细的刺痛感,她才有几分从梦里醒来的感觉。 但罗颂亲吻的架势太霸道了,只稍稍回想, 杨梦一都觉得自己的心跳狂放起来,咚咚直响。 她捂着脸, 但挡不尽眼角眉梢的涩然。 罗颂到家的时候, 秦珍羽已经在她房里等着了。 见到罗颂, 她眉头一挑,揶揄道:“哟, 罗颂老师回来啦。什么家教得教到这个点啊。” 罗颂此刻心情异常美丽, 全然不把秦珍羽的调侃放在心上, 只翘起嘴角,“你不懂。” 秦珍羽一听这话就知道她肯定又解锁了新的剧情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靠,有料!快说说!” 罗颂残忍地拒绝了老友的请求, 并抱着衣服进了浴室, 任凭秦珍羽如何哭天抢地,都不肯说。 冲了个澡后,罗颂也冷静了许多,只是抹掉镜子上的水雾时,一瞬间映在玻璃中的脸,还是喜气满满。 将湿毛巾和洗净的内衣裤晾到二楼的小阳台后, 她抱着胳膊快步走进房间。 进房后, 她又赶紧蹬掉脚上的塑料拖鞋,换上棉拖, 这才散了些凉意。 “怎样,今晚纯聊天还是看看剧?”罗颂从衣柜里拿出一个枕芯,又套上干净的枕套,丢给躺在床上的秦珍羽。 秦珍羽一把接住软绵绵的枕头,“看剧和吹水不冲突,一起上。” 罗颂点点头,又抱起一床被子,放到床上,将iPad递给秦珍羽,“你来选片。” 随后,她走到窗边拉紧帘子,才上床坐着。 秦珍羽挑了部不算新的片子,叫《相助》,讲的是上世纪美国黑人与白人间的故事,是石头姐主演的。 罗颂拿过iPad,夹在支架上,两人背上垫着枕头,靠在床头,边聊边看。 “你明天怎么去学校?” “我妈开车送。”秦珍羽眼睛没从屏幕上移开,“我明天中午十一点前要到家。” 罗颂“哦”一声,“那你家现在怎样了?” “秦国栋的东西已经被清空了,”秦珍羽撇撇嘴,“我舅舅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打点了下关系,我妈已经拿到离婚证了。” 罗颂听着也不意外,这是个法治社会,也是个人情社会。 她只眨眨眼,迟疑的道了声“恭喜”。 秦珍羽早就对这事没什么感觉了,这会儿笑嘻嘻地咧嘴,“是该恭喜,终于摆脱垃圾男了。” 说完,她又转过头又认真叮嘱罗颂,“你可得好好学法律,要是以后他想回来赖上我们,你就要上阵杀敌了!” “冇问题啦!”罗颂忍俊不禁,随后又问:“那你妈还好吗?” “我妈还挺好的?反正前几天我外公他们回老家之前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去,离开祁平,她拒绝了,说在这里生活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后来她跟我说,要是带着孩子回娘家,又是离异身份,麻烦很多的。”秦珍羽模仿她妈说话的样子,翘着手指,喜上眉梢道:“现在多好,有闲有钱,我才不回去。” 秦珍羽学得活灵活现,逗得罗颂捧腹大笑。 “而且哦,这个家有他没他真的一点区别都没有。”秦珍羽面带嫌弃,“他以前也不常呆在家里。” “现在张妈还是在我家做帮工,”秦珍羽想到了什么,“最好笑的是,她现在同仇敌忾,一说到秦国栋,骂得比我妈都凶。” “她说早就看不惯他甩手掌柜不顾家的样子了,现在竟然还在外面搞大人家肚子,真是不要脸。”秦珍羽幸灾乐祸道。 “我妈现在就是钮祜禄芬芳。而且她心情好,还给我涨了生活费。”秦珍羽嘿嘿一笑,“反正老娘要美美上学去了。” 罗颂听了直鼓掌,“果然,这个世界还是没了男人会更好吗?” “别别别,”秦珍羽一秒从欢乐中抽离,猛摆手,“我还是期待爱情的好吗!” “你们这些拉拉,不要歧视异性恋好吗?”秦珍羽睃了她一眼。 罗颂耸耸肩,不以为意。 “所以,”话题峰回路转,又被秦珍羽带回了最初的起点,“你今天跟小学姐发生了什么啊?” 罗颂笑哈哈,但就是不作答。 山人自有妙计,秦珍羽也不恼,“能做的事情来来去去就那些。” 她拖长声音,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牵手……拥抱……亲吻……” 刚说完,她眼睛一亮,“哦豁,亲了啊。” 秦珍羽笑得不怀好意,罗颂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笑骂道:“看你的电影去吧,小八婆!” 秦珍羽“切”一声,故作悲伤道:“真是见色忘义啊。” 见罗颂抄起枕头就要来制她,秦珍羽又赶忙求饶,“好好好,我们看电影看电影!” 两人这才安静下来,认真看起了片。 因为前一天晚上睡得晚,所以第二天早上,秦珍羽的闹铃响了五六遍,她都起不来床。 最后,是同样困成狗的罗颂在忍无可忍之下,一把掀开了她的被子,才成功让秦珍羽完成起床任务。 秦珍羽人虽然动了起来,但很明显灵魂还在安睡,不过好歹还记得十一点前要回家,所以哪怕人是一整个懵查查的,但依然晓得往外走。 待旁边的人走后,罗颂又睡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要开饭了才被妈妈一嗓子吼醒。 饭桌上,罗颂因为刚起床的缘故,不太有胃口,只盛了碗汤慢慢喝着。 “囡囡,下午想几点出门?”宋文丽捧着碗筷问。 “我都行。”罗颂打了个呵欠,“早一点吧,不然晚了怕你们回程的时候遇上晚高峰会堵车。” “刚开市,应该不会堵车的,但是早点也好。”罗志远在一旁插话,“你东西收拾好了?” “收好了,不过也没什么要带的,我期末的时候也就带了床单被套回来洗而已。”罗颂吹了吹汤面上的油花。 罗志远点点头。 下午四点多,罗颂拉着行李箱下了车,又跟爸妈道了别。 宋文丽和罗志远摇下车窗,看着孩子进了学校大门才往回开。 行李箱里被宋文丽塞了箱牛奶,罗颂提着它爬了三层楼,进寝室时已经累得微微喘气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这会儿寝室里李玲娇和刘诗淇的椅子都被拉了出来,上面放着她俩的双肩包,大概人是已经到了,只是出了门而已。 罗颂刚提过重物的右手还有些发酸,气也还没喘匀,但她还是先从兜里摸出了手机。 LAW:【呐.jpg】 LAW:学姐,我到学校了 罗颂等了好一会儿,电话那头也依旧没有动静,想来应该在忙。 罗颂也不急,只熄了手机屏,整理床铺去了。 晚上,寝室终于人齐了。 另外三个室友在屋子里聊天,而罗颂趴在阳台栏杆上,跟杨梦一打着电话。 “今天下午在忙什么?”罗颂的声音很轻快,乘着风声传到电话那头。 “在听雅思的网课。”杨梦一正支起床上小桌,准备开始翻译甲方发来的说明书。 上午备考专八,下午复习雅思,晚上做伍老师介绍的翻译兼职,这是杨梦一给自己定下的计划表。 今天是第一天实行,充实得叫人落泪,但这样忙碌的感觉倒让杨梦一很心安。 阳台风有点大,迷得罗颂眯起了眼,她转过身,换成背倚栏杆的姿势,又拉起卫衣的帽子,这才感觉好一些。 “雅思感觉怎么样,难吗?”罗颂说话间带出一团团雾白色的水汽。 “有点,感觉备考的工程量会很大。”杨梦一瘪瘪嘴。 罗颂眼底划过一丝笑意,“想想你的两千块钱。” 杨梦一叹了一口气,“明天课多吗?” “等等,我看一下课表,隔了一个月,都快忘光了。”罗颂将手机从耳边移开,在屏幕上划拉几下,“大一的课都挺多的,明天基本满课。” “这密密麻麻的课,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这下换成罗颂长叹一声,“找不到一点空档能去找你的。” “好好学习啦。”杨梦一轻笑,“我们来日方长。” 罗颂愣了愣,复又翘起嘴角,“对,我们来日方长。” 因为罗颂担心会打扰杨梦一翻译,所以两人只又聊了一小会,就挂了电话。 收起手机,罗颂带着一身凉意进了寝室。 这会李玲娇和刘诗淇已经在床上躺着了,刘京溪在书桌前打游戏,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见罗颂进屋,刘京溪喊了她一声。 “罗颂,你今年兜了多少红包?”刘京溪眼睛都没从屏幕上移开,但语气含笑,“说出来,给刘诗淇一点广南震撼。” 罗颂边爬梯子上床,边在内心快速做起了加法。 因为数字不多也不大,所以她人还没躺进被窝,话就已经先出口了,“七百八?应该是这个数。” 刘京溪和李玲娇对她的答复并不惊讶,但刘诗淇是真的要惊掉下巴了。 “天哪……怎么才这么一点,我以为她俩的红包已经很少了,没想到罗颂你还能再创新低。”刘诗淇咋舌。 罗颂正脱着外套呢,闻言“啊”了一声,“不然应该要有多少?” 李玲娇截住刘诗淇的话头,问罗颂:“你猜诗淇拿了多少?” 罗颂将衣服叠好放在床头,“有没有提示。” “多,很多。”李玲娇* 一脸羡慕。 刘京溪在床下大声补充道:“广南孩子想象不到的那种多。” 罗颂挑了挑眉,“三千?” 话音刚落,就见李玲娇面带悲悯的摇头,随之而来的是刘诗淇弱弱的声音,“六……六千四。” “嫉妒使我面目全非。”罗颂深吸一口气,面带微笑,“我这几百块里,有四百是爸妈给的呢。” 李玲娇正哈哈笑着,忽然间又疑惑起来,“啊?那罗颂你年三十怎么忽然发了个那么大的红包?” 罗颂这会已经躺进被窝里了,闻言,脑海中又浮现年三十那晚,那个蹦蹦跳跳跑到自己面前,红着脸的杨梦一。 “没什么,”罗颂眉目温柔,“只是发生了很幸运的事而已。” 第80章 罗颂对恋爱的期待阈值 雅思报名费高, 考过专八是英专生的硬性指标,对于杨梦一来说,两个考试都很重要。 又因为不想断了经济来源, 所以伍老师介绍的翻译活虽然耗时间,但千字一百的工钱, 让杨梦一对这工作异常珍惜。 更何况, 甲方负责人几乎已经明说了, 若是稿件的翻译质量够硬的话,大家可以长期合作的。 如今, 杨梦一每天起得早, 萍姐爱早起去市场买新鲜菜, 往往是她出门后没一会,杨梦一就起床了。 她会在洗漱后,先开洗衣机,等着萍姐带早餐回来, 随后就在房里为了专八针对性地复习,中午十一点左右, 就开始做午饭。 饭后, 杨梦一洗了碗,有时也会小睡一会。 下午要么在房里复习,有时萍姐有需要的话,她也会抱着纸笔书和手机去楼下看店,甚至在生意忙碌的时候挽起袖子充当洗头小妹。 晚饭和洗碗的活依然由杨梦一负责,但她并不觉得麻烦, 反而视其为复习中的必要放松活动。 洗完澡后, 就到了她的翻译时间了。 杨梦一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大一大二连轴转的两年,白天一堆课, 晚上还要兼职。 但到底还是有不同的,那会儿的充实中夹着无数的急迫与焦虑,总有种稍稍慢下脚步就会被卷入车轮下的惶恐。 而现在,每日的忙碌里是无尽的平和、快乐与憧憬,甚至因为有了朋友与爱人,所以杨梦一的心也不再终日惶惶于会被视作累赘,并被抛弃。 想到恋人,杨梦一没忍住笑弯了眼。 开学后,杨梦一和罗颂的见面频率骤降,惹得罗颂每天都像只哀怨小狗一般。 但即便是这样,罗颂也始终以杨梦一的安排为先,不会因为思念而打扰她。 有什么新奇的好玩的,罗颂还是会第一时间与杨梦一分享,但并不介意她可能要在一两个小时候后才会回复。 只是每晚睡前通话前,罗颂总会絮絮叨叨说上许多话,最后才恋恋不舍地挂掉电话。 但其实,舍不得挂电话的人不止罗颂一个。 杨梦一的心也总是酸酸软软的。 最后慢慢变成了,在杨梦一晚上做翻译的时候,她们就打视频电话,将手机搁在桌角,各自做各自的事。 于是罗颂在寝室另外三人看来,就是突然化身为卷王,每天晚上都会开着小夜灯,坐在书桌前看好一会儿书。 但其实,她有一半的时间都盯着小小屏幕里低着头认真工作的女孩,并时不时偷偷傻笑。 日子一天天流逝,眨眨眼,时间就来到三月末。 罗颂还是会在周六的时候来荣岗找杨梦一,两人像任何一对平凡情侣会做的那样,吃饭散步聊天。 但过刚确定关系那会天天都能见面这事,充分拉高了罗颂对恋爱的期待阈值,以至于这会回归到一周一次的见面频率,她便觉得心痒难耐。 幸运的是,罗颂一瞌睡就有人送了个枕头。 三月最后一个礼拜,直到周四,何兰婷的爸妈也没有说周末需要罗颂来做家教。 周三晚上,妈妈就在群里说了,她和舅妈一起报名了社区举办的港城两日游活动,报名费已经交了。 妈妈说整个团一起周六早上出发,周天晚上回家,而她周五晚上直接去舅舅家过夜,因为那离集合点更近。 而恰巧,这周末爸爸要去外地做工,也不在家。 爸妈在群里叮嘱罗颂周末自己在家也要按时吃饭。 罗颂随手发去一个【乖巧】表情包,实际上脑子已经进入飞速运转状态了。 她一合计,这周末家里空无一人,非常适合呼朋唤友前来相聚。 于是,在周四晚上的通话中,罗颂毫不犹豫地向女朋友发出了邀请,说周末家长不在家,不知道杨梦一肯不肯赏脸来寒舍一起学习。 隔着电话,听到杨梦一的语气变得迟疑,罗颂又立马换上可怜又委屈的腔调。 其实,杨梦一哪里不知道她的小九九,只是故意逗得她猛女撒娇罢了。 所以,罗颂只又劝了几句,杨梦一就装做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同意了。 罗颂见对方点头,乐得要原地一蹦三尺高。 但因为杨梦一手里的翻译稿件的最后截止日期正是周五,所以两人说好了,杨梦一第二天早上再出发去龙西。 虽然没能周五晚上就将人拐回家里,但罗颂已经很知足了。 周五晚上,罗颂做完家教后,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 屋里头黑漆漆的,隔着院门能看到爸爸的爱车像一只沉睡的银色巨兽,盘踞于此,守护着主人的房子。 罗颂单手在手机上打字,跟杨梦一说自己到家了,另一只手伸到背后书包最外侧的小袋子里掏钥匙。 进了门,罗颂将书包甩在沙发上后,边解下外套,边将屋里头的灯全按开了。 随后,罗颂照着开灯的路线,慢慢往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四处查看,看有没有哪儿特别脏乱。 虽然杨梦一之前已经来过自己家一次了,但这次不一样,是两人确定关系后的第一次造访。 罗颂走了一圈,见家里每个角落都干净整洁,忍不住在心里给老妈点了个赞。 一家三口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东西自然不会少,但宋文丽是家务好手,家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即使东西再多,也一定是码放得井然有序的。 一番查看后,罗颂又将灯灭剩一盏,就拎起书包上楼了。 在自己的房间里,罗颂用一样的方式细细查看了各个角落,只能说,干净有余,整齐不足。 这大概是因为妈妈并不会进她房间整理东西。 事实上,自罗颂念初中后,宋文丽便不再随意进出罗颂的房间了,顶多只是将叠好的衣服放在她床上,连她的衣柜都不会轻易打开。 后来罗颂才知道,是家长会上,班主任以青春期为主题给家长们进行了一场科普。 他认真严肃地跟台下的家长说十三四岁是孩子自我意识形成的关键时期,大人要更尊重孩子对于独立的需求,不要等到孩子用叛逆来反抗才知道它的重要性。 其实这些话,他会对每一届学生的家长都说一次,但同时他也知道,家长是最自大的学生,很难听进意见与建议。 但他想,哪怕只有零星几个家长因此自我检讨,成为了更好的父母,那就够了。 宋文丽,就是其中一个。 得幸于此,罗颂的青春期里,没有家长与孩子各为一派的“猫鼠游戏”。 罗颂性子里的沉稳大概与此关系匪浅,因为一直被尊重与爱护着,所以才能成为一个温柔的人。 罗颂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一时有些愣神,不知怎的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如果学校发的文件上虚需要填写父母职业,她总会在母亲那一栏上认认真真地写下“家庭主妇”四个字。 只是随着年龄增长,社会也在发展,人们观念发生了变化。 女性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下,“家庭主妇”这个身份被打到了“独立”的对立面,是从精神到物质都只能依赖男人的典型代表。 罗颂拒绝成为一个家庭主妇,但不妨碍她钦佩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的妈妈。 成为贤妻良母是老一辈人对于女性的最高期待,和现在的家长总希望女儿报考师范专业,将来成为老师是一样的。 罗颂想,妈妈只是没能超越时代的局限,但依然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最好。 但这也意味着,妈妈大概率无法理解同性恋,理解两个女性的结合。 对此,罗颂的感情很复杂。 罗颂从意识到自己喜欢上杨梦一那天起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了。 不过,她对于出柜或者感情要得到父母的祝福这些事情都没有执念。 与其因此鸡犬不宁,罗颂大概会一直用善意的隐瞒维持和平的现状。 罗颂不喜欢为没有发生的事情提前担忧,这在她看来是自寻烦恼。 如果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发生的概率就更大了,这是墨菲定律告诉她的。 罗颂摇摇头,不再多想,从衣柜里拿出一套睡衣和毛巾,就去浴室洗澡去了。 洗完澡,她也没有刻意收拾房间,只吹干头发便睡了。 接下来,罗颂一夜好眠,直到手机里特意设置的八点钟闹铃响起,“叮铃铃”一脚将她从美梦中踹出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杨梦一在罗颂的眼神变化中,预料到了亲吻的到来。 周六早上, 杨梦一起床的时间比平时还要早些,闹钟铃声还没响起,她就自然醒来了。 但听到房门外隐约传来萍姐洗漱的声音, 杨梦一当机立断选择再躺一会儿,直到萍姐出了门, 她才爬起身。 杨梦一轻手轻脚地拉开一条门缝, 确认房子里没人了, 她才放心地去了卫生间。 她刷着牙,想起昨晚跟萍姐说自己这周末要去朋友家时, 对方那看透一切的揶揄的眼神, 这会儿回想起来, 竟还有些心虚。 这次搬回来后,杨梦一和萍姐间的相处少了许多礼貌,多了几分熟稔与随意。 换做从前,萍姐大概只会淡淡地颔首, 示意自己知道了。 杨梦一往脸上扑了把水,凉意冻得她的脑袋瞬间清明过来, 不再多想, 只加快了动作的速度。 八点没到,杨梦一就坐上了去围村的地铁。 住在龙西的半年里,她通勤时无数次搭乘这条线路,而今天,再坐上这趟车,她只是为了去见自己的恋人。 这让她感到有些新奇, 甚至连带着有心情观察其四周的行人与环境。 这条在晚高峰时期拥挤到爆炸的线路, 此时人不多,每节车厢不过五六个人, 各自安静地低头刷手机。 倒是中途停靠时,对面方向的列车也正好到站,车上人数不少,还有好些人只能站着,抓着吊环和横杆,或靠着立杆,大抵都是些周末仍要上班的打工人。 祁平像一列疾速行驶的列车,一直洋洋得意于自己的“祁平速度”,但这速度是靠是靠燃烧大量劳动力换来的。 在这座城市,能保证双休的公司都算是打工人友好公司了。 杨梦一只感慨一瞬,便又转移了注意力,没办法,此刻的她内心雀跃,没有空余的心思伤春悲秋。 只四十分钟,杨梦一就到站了,她沿着熟悉的道路往罗颂家走去。 单肩包里装了好几本书,还装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又胀又鼓的。 细肩带勒得杨梦一肩膀疼,她只能偶尔换换手。 十几分钟后,杨梦一双手抱着帆布袋,出现在罗颂家门外。 杨梦一还没来得及思考如何在不把袋子放水泥地上的情况下,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给罗颂打电话,就听到有熟悉的嗓音在唤自己。 她循着声音抬头望去,穿着家居服的罗颂,正笑眯眯地朝自己招手。 罗颂洗漱过后,随便拿个小面包填了下肚子,就搬了张椅子,往二楼小阳台上一坐,好时刻关注大门的情况。 是以杨梦一一出现,罗颂立即就瞧见了,站起身来喊了声“学姐”,扬起的嘴角压也压不住,“等我下来开门。” 罗颂的动作很快,噔噔噔就从二楼奔至院门口。 拉开门闩,罗颂下意识伸手,接过杨梦一怀里的大布袋。 杨梦一也很自然地交到对方手里,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吃早餐没?”罗颂单手抱袋子,另一只手牵起杨梦一的手,往屋里走。 杨梦一点点头,“你几点醒的,我原本还担心来太早了你没醒呢。” “调了八点的闹铃。”罗颂眸中闪过一丝得意,看得杨梦一差点没忍住笑。 罗颂房里就一张书桌,不必商量,这桌子今明两日的使用权肯定都是属于杨梦一的。 虽然是以学习为借口将人拐到家里来的,但实际上,罗颂并没有什么紧迫的任务,所以便从书架上随便抽了本书,盘腿坐在床上翻看着。 当然,在坐定前,她还不忘放些饮料和零食在桌子边上。 书桌正对窗口,这房子坐北朝南,此刻光线适宜,桌上一片明亮。 杨梦一摊开专八单词书,翻到自己上一回背到的那页,拿出纸笔,一边默念一边在纸上潦草地刷刷写。 这是杨梦一背东西的习惯,右手上必须拿着笔,不然总感觉字只是从脑袋里路过了一下,合上书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但不一会儿,杨梦一懊恼地发现,自己背了几分钟,依然停留在这页的第一个词上。 至于原因,大概是一直有道不容忽视、宛如实质的视线钉在了自己背上吧。 杨梦一忽地转身,果然,抓住了罗颂直勾勾的目光。 罗颂被抓包了也不紧张,大喇喇地朝她眨眨眼,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恶劣。 杨梦一嗔怪地睨了罗颂一眼,“你别盯着我看啊。” 罗颂也不恼,笑嘻嘻道了声“遵命”。 杨梦一这才看向桌上的书,重新拾笔写画起来。 背上灼灼的目光消失了,但只片刻后,她就发现自己的背诵速度依旧堪比乌龟。 这回没得赖,但杨梦一也没想赖,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是听着罗颂渺渺的呼吸声走了神。 反应过来后,她也在心底告诫自己要专心,可没一会,就又分心了。 那浅浅的呼吸声,就像被放大了一般。 明明是在麻将声中都能全神贯注的人,这会倒是被罗颂均匀的呼吸声乱了阵脚。 杨梦一扭过身子,一脸无奈地望着罗颂。 罗颂被望得一脸惊讶,连连辩解道:“我真没看你。” 杨梦一被她一脸坚定的样子逗得哑然失笑,“我知道,我想看看你而已。” 闻言,罗颂乐得眉开眼笑,“那你多看看。凑近点看也可以。” 原只是嘴贫一句,但见杨梦一真离开椅子走到床边坐下,温润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一瞬不移,罗颂倒有些不知所措,只愣愣与她对视。 时间滴答滴答一秒秒流逝,卡到某一刻时,对望的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杨梦一的眼眸被笑意浸得晶亮,落在罗颂眼中,像泛着粼粼波光的湖面一样,映着四时的许多柔情。 罗颂心下一动,倾身上前,勾住杨梦一的脖子,压向自己。 杨梦一在罗颂的眼神变化中,预料到了亲吻的到来。 她只软了身子,任由对方揽住自己。 每一次亲吻都像一场魔术,空气仿佛一瞬间被抽离,周遭的一切被藏进魔术师的尖顶帽中,只有澎湃跳动的心脏让她知道自己仍存在。 因为动心动情而自然生发的亲密行为,是会让人不由自主迎合的。 而这回,糊里糊涂地,杨梦一就坐到了罗颂的怀里。 第82章 “感觉你把头发剪短一点会很好看。” 尽管如此, 杨梦一仍得仰头才能挨住对方的唇。 但她也没有别的选择,罗颂箍着她的腰与头,动作轻柔但态度强硬, 根本不给她退缩的余地。 罗颂在亲吻的时候,会变成另一个人, 专横又固执。 但杨梦一也很喜欢。 杨梦一的肤色白得发奶, 而罗颂的皮肤因为长期的户外运动, 是更深些的麦色。 她的手软软地搭在罗颂的肩上,两人四肢交缠, 像牛乳冲进了咖啡里一般, 氲着些袅袅温温的热气。 不知过了多久, 两人冷静下来,喘息渐平,但罗颂仍锢着杨梦一在怀中,不让她离开。 杨梦一也由得她, 头搭在她肩上,手指勾起她垂落在背上的长发, 一圈一圈卷着玩。 “你……”杨梦一开口时, 声音有些哑,忙又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你头发好长啊,自然卷会不会很难打理?” 罗颂的手掌抚着杨梦一的背,心里暗叹道要让她多吃点东西,但声音中不显, “不会, 也没怎么刻意打理过,习惯了全部扎起来, 更省事。” “有没有想过换个发型?”杨梦一的胸腔在说话时荡起的一阵阵颤动,沿着两人相贴的肌肤传到了罗颂那。 罗颂将人抱得更紧了,“你有什么建议吗?” “感觉你把头发剪短一点会很好看。” 罗颂没有纠结,“晚点陪我去剪?你做我的发型指导。” “好,”杨梦一闷笑,“但是我要把今天的任务背完,你松开手先。” 罗颂收了力,纵着杨梦一从自己身上起来。 站在床边,杨梦一拉了拉有些皱的衣服,余光觑见罗颂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平和乖顺,摇头笑道:“剪头发估计得排到晚上了,可以吗?” 罗颂点点头,得到女朋友的摸摸头奖励,然后眼巴巴地瞧着对方回到了书桌前。 她也知道见好就收,便拿起被随意丢在一旁的书,也认真看了起来。 中午时分,罗颂问过杨梦一后,下楼去厨房准备煮点水饺当午饭。 罗颂家的冰箱里是常年备着速冻水饺和包点的,既能做早餐,也能当宵夜。 目前,罗颂的厨艺水平只到达煎荷包蛋的高度。 先不提学生压根没时间折腾做饭,就算是有时间,厨房可算是宋文丽的领地。 当拥有一个非常乐于下厨的妈妈时,罗颂除了吃饭洗碗外,没有什么机会能碰到锅碗瓢盆。 所以这会,她也只能下一小把青菜,再煎两个荷包蛋,试图让速冻水饺看起来不要太寒酸。 她往锅里注水,再将它架到炉灶上,开大火,等水滚后,将速冻水饺倒进去,紧接着用汤勺一刻不停地慢慢搅拌,防止饺子间粘黏。 罗颂一边搅着,一边想起刚才抚摸杨梦一脊背时,那突起的脊椎骨。 她皱着眉头,又想起天气稍冷点,杨梦一的手就冻得跟冰一样,她捂热都得捂很久。 还是得给她养多点肉,罗颂在暗暗下定决心。 杨梦一说她只要十个水饺就够了,而罗颂的饭量是她的两倍。 但她吃饭细嚼慢咽,罗颂狼吞虎咽,所以两人差不多是同一时间放下筷子。 “要午睡一下吗?”罗颂将两只碗叠在一起,又将筷子勺子拢在一块。 杨梦一瘪着嘴摇头,“早点完成任务才能早点出门。” 罗颂失笑出声,“那你先上去吧,我洗碗。” 杨梦一点点头。 罗颂进屋的时候,杨梦一正戴着耳机听课。 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但杨梦一还是有所察觉。 她转过头看到罗颂,眼睛登时亮了,展颜一笑后,又埋首于纸笔中。 罗颂眸中也染上知足的笑意,坐到床上,捧起还没看完的书,接着看了下去。 两人都很安静,互不打扰,但又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无比心安。 杨梦一是很坐得住的人,只偶尔起身上个厕所,或抬头眺望窗外,大多数时候都在听课刷题。 罗颂看完手中的《宫女谈往录》时,杨梦一仍在埋头苦学。 她望着杨梦一的身影,双眸渐渐染上温柔之色。 半年前的自己,大概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竟真的伸手就能碰到月亮吧。 罗颂担心自己的注视会影响她,可视线又不舍得离开杨梦一,最后折中一下,拿起iPad拍了张她伏案的背影照,打开画布拖进去,安静地画了起来。 往日里,杨梦一总会在自己的计划表以外,多学上几个小时。 因为没舍得花钱报班,所以她只能在时常上弥补。 但今天,杨梦一严格遵照时间表的安排,四个小时一到,便立即收了笔。 阖上书本,拔掉耳机的那一刻,杨梦一才松了口气,转头朝罗颂看了过去。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长久维持着一个姿势的脖子,此刻稍一活动,酸疼感异常明显。 杨梦一扭头的一瞬间,罗颂就已经有所察觉了。 见她神色怪异,罗颂将笔吸回平板边上,盖上保护壳,一边起身一边问:“怎么了?” “我这边结束了……杨梦一皱着眉,手在颈后捏了捏,“就是脖子有点酸累。” “那我给你捏捏。”罗颂走到她身后,手掌沿着她肩颈的线条轻轻上下搓揉。 杨梦一在她手掌的温热中渐渐放松下来,阖着眼睛,唇边逸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罗颂仔仔细细地给她的肩颈肌肉捏了个遍,才收回手。 杨梦一再度转了转脖子,方才的不适感已经无影无踪了。 她惊喜地“哇”了一声,朝罗颂竖起大拇指。 罗颂轻轻笑,眼中显出几分得意,“那我们现在出门吗?” 杨梦一看了眼时间,点点头。 这会已经是五点多了,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出门正好。 “等我换个衣服。”罗颂从衣柜里拿出一套衣服,去浴室里换掉身上的家居服,才跟杨梦一一块出门去。 杨梦一说先剪头发,罗颂也没什么异议,只在手机上看了看附近的理发店,锁定了一家分数挺高的连锁店。 瞧着罗颂低头捣鼓导航软件,杨梦一好奇道:“你没有常去的理发店吗?” “算有吧。”罗颂牵起杨梦一的手,跟着导航迈步走,“是我爸妈的一个朋友开的店,他比较擅长剪学生头,尤其是那种只用铲子一推就完事的男孩子头。” 罗颂讲起这个,又想起了些往事,未语先笑,“上一年级前,我妈为了好打理一点,特地带我去他那把头发剪短了,就是那种很短很短的男孩子头。”她用食指和拇指比划出短短的距离。 “听我妈说,剪完之后,我哭到打嗝。”罗颂脸上也有几分哭笑不得,“我还边哭边说‘我不要变成男孩子’。” “我妈花了很长时间才让我相信,把头发剪短后我也还是女孩子。”罗颂翘起一边嘴角,“不过从那以后,她们想给我剪头发前,都会征得我的同意。” 杨梦一咯咯笑出声。 黄昏的光线是最为柔和的,和日出一样,天然带着滤镜一样的氛围感。 此时,鹅黄色的夕阳撒在两人身上,长长的影子斜斜地拖在地上。 两人牵着手,一个逗另一个笑,而两人的影子则更为诚实,紧紧地黏连成一块,怎么也分不开,无声中露出几分旖旎。 罗颂没开玩笑,她将自己的头发全权托付给杨梦一了。 她甚至没有看杨梦一找的参考图,端的是百分百信任的姿态。 这会,她坐在美发椅上,闲适地看着杨梦一举着手机跟Tony老师沟通,边说还边在自己头发上比划。 一番交流后,Tony老师自信地打了个包票,给罗颂披上围布,而杨梦一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里的剪刀。 望着对方眼里的谨慎,罗颂悄悄勾起了嘴角。 理发师身上有很重的香水味,凑近的时候味道烈得熏人,罗颂不太习惯。 他每每凑近,罗颂便下意识屏住呼吸,还被他笑话说别紧张,要放松。 罗颂不好说些什么,最后干脆闭上眼,安慰自己很快就剪完了。 只可惜,事情并不如她所想。 罗颂从前剪头发,都只是修修发尾,最多打薄一下就完事,因此从进门到离店,前后大都不超过十五分钟。 因此,但她发现十五分钟后,理发师连刘海都没碰的时候,瞳仁里全是震惊。 纠结一瞬,罗颂开口问:“还有多久啊?” 理发师笑了笑,“你朋友说要好好剪,我在细细修呢。” 听到是应了杨梦一的要求才慢慢剪,罗颂一下就不着急了,滴溜着眼睛往她那看去。 两人目光相遇时,杨梦一弯起了眼睛,粲然一笑。 这下,罗颂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十五个十五分钟。 但到底也不需要这么久,大概又过了十五分钟,理发师便一手拿起吹风筒,一手捻着海绵块,边吹边扫罗颂脖子上的细碎头发。 罗颂这才认真看向镜子中的自己。 头发被剪短到下巴齐平,习惯性往后梳起的刘海也被剪成了中分,前额有几缕发丝垂下,清爽又随性。 自然卷天然的卷曲度,赋予了这个发型更多的层次感,看起来很饱满。 变化之大,让罗颂觉得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 她试探性地将脑后头发聚拢到一起,发现只能扎起一个小啾啾了。 理发师见她眼神惊讶,颇骄傲道:“特地给你剪了个不怎么用花时间打理都能很好看的头,早上起来梳一梳,稍微蓬一点,那感觉就出来了。” 罗颂下意识望向杨梦一,见她也是一脸笑意,便也对这发型越发满意起来。 出了理发店,罗颂还能感受到杨梦一不时的侧目,忍不住笑问:“很好看哦?很喜欢吗?”也不知问的是头发还是人。 杨梦一歪着脑袋望着她,继而扬唇一笑,“好看得不得了,也喜欢得不得了。” 罗颂望着她的笑颜咂咂嘴:好想亲,怎么办。 第83章 有不止一幅,跟杨梦一有关。 罗颂和杨梦一商量片刻, 最后决定去吃客来,那家两人第一次约饭的餐厅。 跟去年夏天一样,她们还是坐在了外摆区, 也还是那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来给她们记的单,叫杨梦一罕见地生出一种时移事不易的感觉。 但她侧头看了看罗颂, 很快就认清这是错觉, 毕竟, 她生活中最大的改变之一,正坐在她身旁仔仔细细地烫着餐具。 罗颂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但显然, 时隔半年的故地重游也让她感慨颇深。 “去年暑假, 咱们一起在这吃饭的时候,你对我是什么感觉?什么评价?”罗颂将一份餐具摆好,挪到杨梦一面前。 杨梦一撑着下巴,回忆道:“就觉得你真是热心肠, 是个好人,但是又觉得你太热情了, 我有些招架不住。” “所以,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被你发过好人卡了吗?”罗颂哭笑不得。 “这是很高的评价了好吗。”杨梦一把手一摊,随后反问道:“那你呢?那会儿你在想什么?” “满脑子都在想你真好看。”罗颂无比诚实。 杨梦一扑哧一笑,“什么啊。” “是真的。”罗颂用手指蘸着洗餐具时漏出来的水,在桌面上画着圈圈。 “所以……”杨梦一语气变得危险起来,“你是见色起意啊?” “是一见钟情。”罗颂眼睛亮晶晶的, 含着笑意纠正道:“我对你一见钟情。” 杨梦一“切”了一声, 嘴上嘟囔着没什么区别,但耳尖却有些发热。 她赶忙低下头, 学着罗颂在桌面上蘸水画画,好掩饰自己的羞赧。 饭后,两人慢慢地散步走回家,当作消食。 四月将至,祁平的天气有回暖迹象,但夜里还是有些凉。 好在刚吃过饭,她们身上都很暖和,罗颂也不担心杨梦一会受凉,但还是把她的手包在了手心里。 还没走到院门口,杨梦一远远地就望见自己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里亮着灯,想来是有新人入住了。 想到这,杨梦一扭头看向罗颂,“我以前那屋的房东,后来有为难你们家吗?” 罗颂摇头,“别说为难了,我们两家也就是认识的关系,生活上没什么交集的。” 杨梦一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他那道歉视频往朋友圈里一挂后,听说他家好几个女租客都退租了,还把押金拿回来了。”罗颂讥讽一笑,“人家本来好像也只是想着商量能不能退一半租金,结果蓉婶骂得太难听了,结果被其中一个性格火辣的女孩怼得都不敢回嘴了。” “现在这楼跟男生宿舍一样。”罗颂说。 两人回到家时也快九点了,罗颂拿着衣服就去洗头洗澡了,因为还是有些细碎的头发沾在皮肤上,刺刺痒痒的。 进浴室前,她特意指着在书桌上充电的平板,对杨梦一狡黠一笑,“要是想看视频可以用平板,密码是四个一。” “我所有密码都是四个一。” 说完,罗颂转身就走,那刻意得不能再刻意的样子,看得杨梦一哑然失笑。 杨梦一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屋外亮灯的窗,忽然反应过来,或许曾经有许多个夜晚,罗颂也是这样望着自己的窗的。 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呢。杨梦一不得而知。 她垂头望着桌上的纸笔,其实今天复习的效率不高,时长又短,远远没有达到自己的目标。 若放在平时,她大概会懊恼,但今天,杨梦一满心都是欢喜,心想偶尔偷懒也无伤大雅。 她变换姿势,双腿交叠后伸直,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窝在椅子上,看起来闲散又自在。 但其实这个姿势的舒适感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毕竟是老式木椅,跟上学时的座椅一样,板板正正,硬得很,座面也不大。 杨梦一只懒散不过几分钟,就站了起来。 她的目光像酒足饭饱后的猫,懒懒地在房间内逡巡。 她缓缓向下瞟望,忽地,视线停驻在桌面的平板上。 翻开保护壳的盖子时,杨梦一只是像罗颂建议的那样,打算点个视频看一看,打发时间。 摁开屏幕后,映入眼帘的屏保是张电影截图,深褐色木架子上摆放着一整排书本或是光盘盒一样的东西,上面散落着些小玩具。 整张图片看起来乱中有序,只可惜杨梦一的阅片量不大,分辨不出这是截自什么电影的。 她正想着待会要问一下罗颂,注意力就又被屏幕下方三个最近使用软件的图标中的一个吸引了。 那图标上有一只铅笔头,光看* 就能猜测是与画画有关的。 杨梦一的手指移到它正上方,悬停片刻,纠结着这是否算窥探他人隐私。 但想起罗颂朋友圈里发过的那些图,杨梦一犹豫片刻,还是点开了它。 一打开,就是还未画好的一张背影图,画布上明晃晃摆着张她伏案的背影照,只一瞬间,杨梦一便知道这画的是自己。 对于美术,杨梦一和大多数人一样,评价只有美和丑,看不出什么绘画技巧或巧思。 这张画在她看来便是好看的,类似蜡笔的笔触,好像只是随意勾勒几下,便浮现了个大概,叫观者也觉得舒畅。 点击上方的退出键后,后台的所有画布在屏幕上铺开。 杨梦一心底冒出些许罪恶感,但很快,张牙舞爪的感性小人便一脚给它们踩了回去。 她饶有兴致地一张接一张点开。 并不是每一幅都是完整的,有些画布上只草草几笔,有些白布上空了一半,但还有不少是有头有尾的。 有时纸上只得一朵孤零零的花,有时有恨不得将所有空白填得满满当当,叫人摸不透罗颂的想法。 而这许许多多的画里,有不止一幅,跟杨梦一有关。 杨梦一正定睛看着呢,罗颂忽然就进来了。 罗颂的头发湿漉漉的,偶尔滴落几颗水珠,很快就消失在颈上搭着的白色浴巾里。 因为被打湿了,所以头发显得更短了,紧紧地贴在她的头皮上,发梢探进脖颈处,弯起少许弧度。 湿发很考验人的头型与脸,但很明显,罗颂撑起来了。 她穿着出门前换下的草灰色家居服,宽松的衣裤反衬得她身量笔挺,带着些矜贵的逍遥感,竟叫人想起秀场上的模特。 杨梦一看着她,有些出神,直到被带进沾着水汽的怀抱中,她才回过神来。 罗颂边走边瞟了眼iPad上的画面,踱步到杨梦一身边的时候,搂住对方的腰,低头在对方唇上啄了一下,才笑道:“终于看到啦?”说完,又垂头亲了亲她的鼻尖。 罗颂的动作实在太过自然,动作之连贯,就像彩排过无数遍了一般。 说起来,好像对任何亲密举动,罗颂都像无师自通一般无比纯熟,即便是被动者,最终也能成为掌控人。 杨梦一总被闹得脸红心跳,明明她的年纪比罗颂还大些,却也不得不认输。 也不知算不算是好事,三不五时的亲亲就像杨梦一的脱敏训练,渐渐地,她也不会意外于罗颂突如其来的亲吻了。 只是一吻毕后,她仍然会为这样坦然又自然的亲密行为而有些醺醺然。 并不为了亲吻本身,而是为了她们之间日渐浓厚的默契与熟悉。 第84章 同喜 杨梦一的思绪归拢, 重新回落到面前人笑吟吟的脸上,也跟着弯起嘴角,“嗯, 画得挺好,想要来当头像。” 罗颂朝她眨眨眼, “那你亲我一下。” 这话说得, 杨梦一哑然失笑, “那我不要了。” 她说着话,边用手往前推了推, 想把身旁这个厚脸皮给推开, 却发现对方纹丝不动, “你松手。” “你亲我一下,我就松手。”罗颂腆着脸说。 杨梦一被闹得没了脾气,只得仰头亲了亲罗颂的下巴,才终于得以解脱。 横在腰上的手一松, 杨梦一赶紧拿上睡衣,向浴室走去, 生怕慢一步就又被霸王条约勒索。 罗颂望着她小步快走的样子, 没忍住笑出了声。 杨梦一将睡衣挂在浴室门后的挂钩上,旁边是罗颂一早就挂进来的上回那条桃粉色小蝴蝶毛巾。 她站在镜子前,打算将头发扎成一个高高的丸子头。 手正在发丝间挽动着,杨梦一余光瞥见洗漱台上,透明漱口杯里装着上回她用过的牙刷,和罗颂的漱口杯挨着放在了一块。 她的心里蓦地生出几分柔软。 因为不用洗头, 所以杨梦一洗得很快, 没一会儿就出来了。 她还是穿着上回那套睡衣,裤脚也还是那样长长的, 会拖到地面。 杨梦一只得提着裤子走路。 浴室就在房间斜对面,杨梦一一出来,罗颂就听到动静了。 她坐在床上,抬起头,望向房门,悄然雀跃地等待着。 杨梦一一进门,立马就感受到罗颂直勾勾的眼神,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罗颂自然不会直说,是因为对方身上穿着她的衣服,所以她兴奋得不得了。 杨梦一没有多想,也上了床,盘起腿和罗颂面对面坐着。 大概是刚吹完头的缘故,罗颂的头发有些炸毛,看起来像株深色的蒲公英,也像在海里浮浮沉沉的水母的柔软触须。 杨梦一抬手轻轻压了压罗颂的头发,随后慢慢地顺着头发方向,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那个避雨的下午,但也都没讲话。 甚至为了方便对方的动作,罗颂也盘起腿,一手撑在下巴上,手肘抵在膝盖上,把头凑得离杨梦一更近。 罗颂撑着脑袋,浑身放松,只眼睛巴巴地盯着眼前人。 每每被她这样看着,杨梦一都有种自己就是她的全世界的错觉。 不得不说,这样狗狗一般虔诚又包容的眼神,真的很犯规。 杨梦一眸底盛着细碎的光,笑得眼睛弯弯,用手捧住罗颂的脸,使坏一般揉搓起她的脸颊。 罗颂也不恼,由着她玩,眼里全是纵容的笑意。 等杨梦一玩够了,罗颂才不紧不慢说一句:“到我了。”随后,在杨梦一瞪大的双眼中,伸出手挠起了她的肚皮和腰侧。 杨梦一一句“你等等”还没说完,便下意识躲闪起来,扭着腰七闪八拐,躲避罗颂的魔爪。 但罗颂动作灵活,杨梦一难守难攻,只能在嘴上连连求饶。 不过罗颂没有心软,从腰到肚子通通搔了个遍。 两人扭作一团,嬉笑一片。 见杨梦一笑得眼泪花都冒出来了,罗颂才大发慈悲停手。 杨梦一方才经历过一番恶战,剧烈的笑闹让她有些喘不上气,这会而脑袋里像升起了一朵蘑菇云,只有一片亮白。 两人就着半搂抱的姿势,进入了停战状态。 等杨梦一喘过气来才发现,自己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撩了起来,而肚皮上盖着的,是罗颂热乎乎的大手。 罗颂也不是故意把手摸人家肚子上的,但她到底比杨梦一更早意识到这点,一直不动,多少有点将计就计耍流氓的意思了。 当然,她心里也有些发虚,一直悄悄地注意着杨梦一的脸色。 是以杨梦一的表情由茫然转为错愕再变成羞赧时,罗颂才敢有所动作。 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杨梦一腰腹上的软肉,掌间的柔滑,是罗颂无法言明的美妙。 腰间的手掌上带着打球留下的厚茧,每次划过肌肤时带来的粗粝的触感,叫杨梦一止不住想颤抖。 杨梦一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开始发烫,因为羞涩,所以想躲起来,但又因为是罗颂,所以想迎上去。 这样纠结的想法让她修长的脖子都漫上绯红。 屋室内无人说话,只有两道渐深的呼吸声交错起伏。 罗颂从心而动,翻过身,跪在杨梦一腿间,两手置于其腰侧。 两人目光交缠,罗颂每一个动作都很慢。 罗颂都望着杨梦一的脸,若有半点不适,她便立刻停下。 但在罗颂刻意放缓到像水滴凝成冰一样的速度下,杨梦一却也只是红着脸浅笑了一下。 这是准许的意思,甚至是鼓励的信号。 罗颂凑得更近了,闭上眼,只觉得自己鼻间都是清新的夜来香一样的味道。 明明该是暗昧不清的举动,但罗颂虔诚垂下的头颅,不平静的呼吸,与克制着力度的双手,都为此情此景染上些圣洁之意。 但当罗颂彻底随心时,高洁的神圣便不复存在了。 她只是一个俗人,只想做一些俗事。 湿热的气息喷在杨梦一的肌肤上,惹得杨梦一的心跳也漏了拍。 杨梦一用手背覆住双眼,挡住漫天的光亮。 罗颂的唇舌与手掌像被施了咒,所碰之处,都蹿起了火苗。 烧得杨梦一的呼吸嗦嗦的,像是被诱骗进伊甸园的无辜小孩,无措紧张中又有些期待好奇。 但两人到底只是浅尝辄止。 当衣服被罗颂拉得整整齐齐时,杨梦一还有点反应不过来,挪开挡住视线的手,用泛着春水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罗颂。 罗颂也只是凑上去,亲了亲她的眼皮,随后将人紧紧箍在怀里,沉沉地吐了口气,心想下次一定要记得将指甲修得再短一些。 她们相拥着,不发一语。 但这房间的空气中,依然掺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味。 在此之前,罗颂还想着今晚要怎么说服杨梦一同床共枕,但现在,这问题便无需再讨论了。 两人共盖一被,相拥睡至天明。 翌日,杨梦一睁开眼,就感受到一旁灼灼的目光了。 她转头,就看到罗颂笑眯眯地说了声“早上好”。 杨梦一眉眼一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罗颂亲了亲。 罗颂犹嫌不够,还轻轻地咬了她嘴唇好几下。 杨梦一心底欢喜,但还是往旁边躲了躲,窘迫地担心刚起床,嘴中有不好闻的味道。 罗颂猜也猜得出她在想什么,也不继续逗她,反退到床边,“蒸几个包子当早餐?” 杨梦一点点头,罗颂才下楼去厨房。 罗颂一走,她就往手心呵了口气,偷偷闻了一下。 闻完,又觉得自己好笑。 杨梦一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刷牙,想起昨晚的种种,还是忍不住脸皮一热。 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将衣服撩到脖子,露出身前的大片风光。 而白皙肌肤上泛红的吻痕明显得有些过分,叫她一下就瞧见了。 杨梦一“啧”了一声,但眼里仍是笑意。 她放下衣服,看着镜子里欣喜愉悦的脸,觉得自己从前所有关于亲密接触的不愉快记忆,好像都在短时间内被罗颂强行覆盖掉了。 就好似忽然到来的春天,将去岁腐烂在地的枯枝落叶统统埋在地底,覆上一片生机勃勃的绿。 亲吻是罗颂温软的唇,拥抱是罗颂宽厚的肩膀,即使是肌肤相亲,也是罗颂潮热的气息与指节分明的手。 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狞笑的脸、带着酒气的呼吸和挣脱无门的桎梏,都无法再在她的生命里耀武扬威了。 今天白天的复习安排与昨天无异,甚至可以说是更和谐了。 杨梦一安心专注地复习,罗颂也安静地坐在床上看书,很偶尔地,两人会对视一眼,随后笑笑。 只是杨梦一少数几次起身活动或是上厕所,罗颂也必定会走到她身边,勾着她吻个没完。 和昨天一样,杨梦一也想着早点完成复习任务,便能多一点空闲时间。 她紧赶慢赶地,赶在四点左右背完了知识点,上完了网课,刷完了题。 罗颂又为杨梦一按摩了会肩颈,待杨梦一脸上的表情渐渐舒缓,她才将人拉到怀里,“恭喜学姐完成今日任务。” 杨梦一也笑,“同喜同喜。” 在房间里闷了大半天,趁着还有阳光,罗颂牵着杨梦一上了天台。 天台被好好修葺了一番,看起来很是那么回事。 透光的阳光棚下,摆着一张小茶几,和三张竹编小椅凳,还有七八盆绿植挨着天台的边沿。 各自坐下后,两人也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便闲聊起来。 和其他的情侣一样,她们也对对方的过往有无限好奇。 “有你小时候的照片吗?”杨梦一开口,“我想看看。” “有啊,我去爸妈房间拿一下。”罗颂想了想,笑道:“刚好那两杯热茶上来喝喝。” 说完,她也不等杨梦一反应,便一溜烟跑下楼。 杨梦一眨巴眨巴眼睛,干脆靠着椅背,放松地坐着,刷起了手机。 第85章 “选择性唯心主义。” 杨梦一是想看看来罗颂儿时的照片, 但她万万没想到罗颂能拿上来四大本相册。 但她惊讶过后,还是赶忙迎上去从罗颂手里接过一杯茶,好让她不至于小心翼翼地怕两杯茶洒了。 罗颂先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在茶几上, 将一张竹椅挪到杨梦一旁边,才坐下。 杨梦一捧着杯子啜饮一小口。 褐色的茶水刚滑入口腔, 杨梦一就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茶好香啊, 这是红茶吗?” 罗颂点点头,“我记得之前去你房里, 就有看到你在泡红茶茶包啊。”说完, 她也举起杯子饮了一口。 杨梦一朝着茶面吹吹气, 又小心地喝了几口,才杯子放到茶几上,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表情,“那个啊……是超市打折, 我就拿了几盒。” “那你喜欢喝红茶吗?”罗颂问。 “说不上喜欢或讨厌,我对茶没有研究, 只是想着能醒神。”杨梦一耸耸肩。 “那待会儿给你装点红茶带走吧。”罗颂眯着眼笑, “红茶对胃好。” “把购买链接发给我就好。”杨梦一摇头。 “没有链接,是在菜市场的茶档里买的,不贵的。”罗颂知道她在推辞什么。 听到这,杨梦一才终于不再推拒,“那好哦。” 喝过茶,两人将注意力放在了相册上。 杨梦一拿起最上面的相册翻开, 第一张赫然就是婴孩时期的罗颂的洗澡图。 她惊讶地眨眨眼, 随后看向一旁的罗颂,眼里满是调侃。 “呃……”罗颂挠挠头, “这时候好像才几个月而已……应该没什么吧。” 难得看到罗颂发窘,杨梦一也没继续揶揄,只是憋着笑接着翻看相册。 相册里许许多多张照片,无论是从它们本身的色彩与质感,还是所摄之物里,都能看出是距离现在有些年头的了。 相片里的罗颂父母都很年轻,如今胖胖的罗爸爸,二十年前是个脸上没有几两肉的瘦子,而罗妈妈却相反,那会是个体态丰腴的美人。 若论容貌,罗颂其实更像爸爸,尤其是锋利的脸颊与下颌,在某些角度,跟年轻时的爸爸一模一样。 只是遗传自妈妈的卷发和浅瞳太过显眼,总会让人忽略掉这点。 相册里头还有好多张,是两人约会时拍的。 罗爸爸大多穿着衬衫牛仔裤,梳着小背头,罗妈妈则更偏爱裙装,常挎着一个棕褐色小皮包。 他们的许多穿搭,放到现在也不算过时,扑面而来的复古气息应该就是现在流行的vintage了。 只是两人对着镜头依然有些拘谨,而对对方又有些羞涩,因此靠得并不很近,但脸上笑意深深,是隔着相片与时光都能叫人感受到的质朴与幸福。 罗颂特地翻到其中一张,亮给杨梦一看。 上面是穿着浅粉色睡衣的罗妈妈,正对着镜子自拍,但相机把上半边脸挡得严严实实。 指着那台相机,罗颂侧过头,“我出生后的照片基本都是这台相机拍的,是我爸给我妈的结婚礼物。” 杨梦一听了,细细地看了又看,那仿佛就是现在在年轻人中流行的CCD相机。 她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得到了罗颂的肯定。 杨梦一继续翻动相册,一张小罗颂抱着公仔站在蛋糕前的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杨梦一算了算日期,眼珠子一转,“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五月二十。” 罗颂哼哼两声,就听杨梦一问道:“什么星座来着?” “金牛座。”罗颂瞧向身旁的人,“你信星座?” “不是很信。”杨梦一诚实道。 “你九月十六是什么?”罗颂问,“处女?” 杨梦一“嗯”一声后,就看到罗颂掏出手机,在屏幕上一通划拉。 不多时,罗颂抬头,面上沾满喜色,将手机对着杨梦一晃了晃,“网上说金牛和处女挺配的。” 杨梦一瞥了她一眼,“你信星座?” “这一刻我相信一下。”罗颂大喇喇说道,“谁不爱听好话呢?” 杨梦一啼笑皆非,“选择性唯心主义。” 两人在天台上闲坐闲聊,待天边染上暗橙色,才终于起身下楼。 她们打算收拾东西出门吃饭,再直接上地铁,一个去荣岗,一个回学校。 罗颂决定带杨梦一去试试粿汁,一种看起来有点像河粉,但多呈四边形片状,且口感更有韧性的外地美食。 杨梦一对于罗颂的选择是无条件信任的。 从一同结伴觅食到现在,在罗颂的带领下,她吃了许多从前甚至没听说过的美味佳肴。 在吃上,罗颂的确是一把好手。 罗颂似乎很偏爱老店和小店。 这家粿汁店店铺的面积不过二十来平方,除了一张桌子外,就是一台煮粉炉和一个摆满了炸制点心的油锅。 真正的就餐区是店门口正对出去的一大片空地,那摆满了折叠木桌和塑料红凳,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个洗净的鸡粉罐子,里头插满了一次性筷子。 找老板下单了一碗大份的粿汁和炸果肉后,罗颂便坐回椅子上,烫起了餐具。 杨梦一的视线在旁边这条街上流转,准确来说,是看着道路两旁的小摊小贩。 小小一辆推车上堆满了东西,还有好些给车架子挂上了五颜六色的小彩灯泡,更显热闹。 此时正是饭点,小贩们无需吆喝,来往的路人也多会停驻于各个摊前,看了又看后,买下自己最想吃的东西。 海南粉、烤鸡腿、炸串、自选凉菜、糖水甚至是烤生蚝扇贝,短短四五十米的路上,有着各式各样的美食。 “哎,你怎么从来不带我吃这些啊?”杨梦一忽然出声。 罗颂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离她们最近的小推车,笑道:“我自己吃吃也就算了,万一给你吃坏了怎么办。” “而且我现在也不怎么吃这些了。”罗颂将泡过筷子的热水泼到脚边的水泥地上。 说着,老板也将粿汁和果肉端上了桌。 白瓷汤盆上方还飘着热气,里面除了粿汁,还有肉丸、猪杂和油豆腐,面上还撒了一层炸蒜末和碎芹菜。 果肉是金灿灿的黄色,表面油亮亮的,有一小叠蘸料摆在盘子边上,香味诱得人食指大动。 杨梦一的注意力一瞬间收回,接过罗颂递来的空碗,自己用勺子舀了碗粿汁。 她凑近碗边,鼻子轻轻嗅了嗅,咸香的气味让她觉得更饿了。 她又夹起一个果肉送入口中,咀嚼间能尝出马蹄的脆爽和芹菜的清新。 罗颂瞧她小动物一样试探食物的好坏,眼中布满笑意。 但再好吃,杨梦一的肚子也装不下多少,只吃了一碗半的粿汁和三四个炸果肉,便偃旗息鼓了。 罗颂瞧她放下筷子,干脆将瓷盆移到自己面前,就着盆吃完了碗里的粿汁。 随后,她又一个接一个将盘子里的果肉丢进嘴巴里,嚼嚼嚼几下,再咕咚一声吞进肚里。 杨梦一支着脑袋,望着她大快朵颐。 果然无论看多少次,都还是会为罗颂的食量而惊讶和羡慕。 饭后,两人往地铁站慢慢走去,当作散步消食。 也还是和从前一样,罗颂先陪着杨梦一回家,再自己去祁大。 这会儿地铁里人不多,两人还是挨着坐,罗颂把玩着杨梦一的手,像怎么玩也玩不腻的玩具。 杨梦一也不挣扎,由得她捏来揉去,想了想,开口问道:“除了《自梳》外,你还有看什么拉片吗?” “学姐你想看?”罗颂抬眼望向杨梦一,挑了挑眉。 “有点。” “我网盘打包发你,省得你去找了。”罗颂干脆道。 “哟,”杨梦一听她骄傲的语气,“你看很多哦?” “一般般啦。”罗颂笑嘻嘻,“主要是我找的片源画质都很好。” 但其实在看完《自梳》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罗颂狠狠恶补了一番女同电影,多少有种开启新世界大门的感觉了。 她很期待女朋友看完后是什么反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时间过得似乎更快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广播里报她们的目的地站名了。 出了地铁回家的这条街不复过年时的萧瑟,算是热闹的。 两旁商铺林立,下班回家的人路过时常会顺带拎点东西走。 杨梦一挽着罗颂的手臂,两人朝着丽萍洗发店走去,但都不约而同放慢了步子。 但步伐再小,步速再缓,也还是有到头的时候,只是这回,罗颂将人送到了楼梯口。 杨梦一往台阶上走了两步,罗颂便蹭着空位也挤进了楼道里。 这样,两人便都藏进了楼梯里,外面的人不走到楼道口是是看不到她俩的。 楼道的感应灯因为脚步声亮了起来,罗颂的目光一寸寸描过恋人的脸,叹了口气,拽着她的手,“不想走,又要一个礼拜后才能见面了。” “以后会有住在一起的时候吧。”罗颂眼巴巴的样子实在委屈,“想无限复制这个周末。” 杨梦一双眸闪过笑意,“说不定呢”,随后摸了摸罗颂的头。 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是罗颂想要的,但她也没有追着问。 只是待感应灯熄灭后,楼道里陷入黑暗时,她环住了杨梦一的腰肢。 想要发泄不满,最后却又舍不得似的,罗颂轻轻咬了咬怀中人的耳垂,随后也不再动作,紧紧地拥住她。 片刻后,罗颂松开手,“回去吧。” 杨梦一却没有立刻转身。 忽地,罗颂听到布料悉悉索索的声音,感受到了杨梦一的靠近,随后,湿凉的唇轻轻印上自己的眉心。 罗颂翘起嘴角,“回家吧。” 第86章 今晚的晚饭要不邀请学姐一块来 睡前, 罗颂给杨梦一发去了那几张她想要的手绘图。 杨梦一窝在被窝里,捧着手机,将几张图存到相册里, 看了又看。 恍惚间,她总会想起不太明亮的白炽灯下, 罗颂闪着期待光芒的双眼。 有那么一个瞬间, 她想不管不顾地说好, 说以后一定会住在一起,会过上她想象中平淡的二人生活。 但理智压制住了冲动, 她最后只是吐出了一句含混的回答。 杨梦一怀着希望一步步走出那个吃人的家, 但她本身并不是多乐观的人。 只是不相信点童话, 她很难咬着牙一年年地撑到高考。 实际上,悲观和坚韧一样,都是她的性格底色。 只是悲观不常冒头,因而时常被人忽略。 除此之外, 不愿说出太满的话,大概也有些迷信作祟。 尽管她没有什么宗教信仰, 却始终不啻以最坏的心思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神”。 无论是西方的上帝还是东方的老天爷, 杨梦一总觉得对方并不愿意看到人类太过幸福,因为悲痛是灵感的源泉。 被击垮的人类苦苦求生,在祂们眼里,大概就和小孩逗弄地上的蚂蚁一般,没什么意义,但好玩。 她实在是害怕, 所以, 便怎么也不肯说出罗颂想要的答案。 杨梦一缩在蓬松厚软的被子里,将身子蜷成一团, 希望给自己一些安慰。 但这只是生活的小插曲,日子还是无波无澜地一天天流逝着。 罗颂的新发型得到了室友的认可,纷纷表示之前中规中矩的马尾简直是压制了她的颜值和气质。 罗颂有些洋洋得意,但不是因为所谓的外貌,而是这被人肯定的发型是杨梦一选的。 只是可惜,这话只能和秦珍羽说说。 四月来临,天气没有一点点预兆地忽然热了起来,祁平要进入漫长的夏天了。 罗颂每周仍抽着空隙就约崔宜礼一块儿打球,崔宜礼也从不拒绝,两人越发合拍。 约不上其他人的日子里,她们俩也很乐意打一对一。 就好比此时,两人拣着中午的空隙,在球场上打得酣畅淋漓。 “你知道学院杯要开始了吗?”崔宜礼稍稍展开双臂,对着持球的罗颂做防御姿态。 罗颂也不强攻,后退一步站定,投了个线外三分,只是没中,“听说了,我们辅导员都在群里号召大家擅长什么球的都快快去报名。” “我也才知道原来祁大还有这么多球社,羽毛球乒乓球足球都不足为奇了,连棒球都有。”罗颂边捡球边说。 “你是打的吧?”崔宜礼接住对方抛来的篮球,确认道。 “打是肯定打,”罗颂毫不犹豫道,“就是不一定能跟你在半决赛或决赛见。法学女篮好像从来没有拿过什么名次。” 崔宜礼嗤笑一声,“你管这个干嘛?打爽了就好嘛。” “也是。”罗颂用手背揩去额上的汗,点点头,“希望能在赛场跟你们生命学院的碰上。” 罗颂接着补充道:“咱们真的太难得能齐人来场5V5了。” 紧张的比赛被罗颂说得跟凑人头一样,惹得崔宜礼大笑不止。 跟罗颂女篮学院杯比赛同步进行的,是杨梦一的考试。 专八考试的日子越近,她每天晚上屋里熄灯的时间就越晚。 就连每天与罗颂的视频通话,她一语不发干做事的时长也越来越长。 好在,罗颂好像只要能看到自己就很满足了,对她的安静没有任何抱怨。 只是罗颂以此为借口,说作为补偿,如果自己学院杯打进决赛,女朋友可得到现场给她加油。 得到杨梦一的点头,罗颂就又高高兴兴地呆一边儿去了。 毕竟她也知道,杨梦一除了两门考试以外,还有翻译的活。 虽然萍姐的意思是让她安心住着,不用给什么房租水电,但若是一点都不出,她也始终觉得过意不去。 但好在,因为杨梦一的翻译得准确,交得又准时,遇到需要修改的地方也沟通得顺畅,所以只个把月,她的薪酬又往上涨了些。 当然,杨梦一还是相信对方的行为,多少有点卖伍老师面子的意思。 不过,终归是好事,至少在不大花的情况下,她还能攒下来不少。 杨梦一每个月都自觉包揽水电和天然气费用,萍姐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只是每天早上买菜回来后,都在电饭煲里定时煨汤,让杨梦一每天都能有些汤水滋润一下。 萍姐用料是真的舍得,从人参到乌鸡,放得一点不手软。 杨梦一觉得自己能每天扛着只睡五六个小时还精神抖擞,得给萍姐记大功。 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复习,但专八和雅思好像只是一眨眼就考完了。 但有多日夯实的复习基础在,杨梦一的专八卷子答得满满当当,跟雅思的考官也聊得有板有眼,她自信成绩应该还可以。 但考完试,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杨梦一就得继续改论文了。 但对于她来说,是终于有时间好好改论文了。 杨梦一的论文题是《翻译中的文化传递与误读》,横向比较了英语、德语和中文。 当时思考论文选题时,在文学、语言学和翻译学三个大方向中,她选择了翻译学。 这大概受了当时实习的影响,但也不错,如果她往后想往专业译者的方向走,这大概也是有些帮助的。 虽然大家都知道本科论文的含金量不会太高,但杨梦一依然想尽善尽美。 其实她还挺喜欢念书的,不是喜欢学校或和同学呆在一起,单纯只是喜欢读书。 学校不是乌托邦,但书中真的有黄金屋。 如果可以摆脱现实条件的掣肘,她大概会一直深造下去吧。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不过比起考试,论文的压力到底是少得多了。 恰逢五一到来,杨梦一也终于能喘口气,好好陪陪自家的大狗狗。 而这个五一,秦珍羽也早早跟罗颂说了,回祁平后要约一波。 歪打正着的,这两位从来只在罗颂嘴里听见对方名字的人,终于要见面了。 秦珍羽这次回祁平,还得处理搬家的事。 是的,因为秦国栋似乎有厚着脸皮缠着前妻的想法,所以李芬芳当机立断,要在这个假期把窝给挪到安保设施齐全的小区里。 但说是“处理”,其实也用不着秦珍羽做什么,专业人干专业事,李芬芳联系了专业的搬家团队。 前期秦珍羽要做的,大概就是陪老妈说说话,外加不时看看搬家师傅的活干得咋样而已。 重头戏都在家当搬到新居后,那冗杂繁重的重置任务里。 虽然如此,但妈妈发了话,秦珍羽也不能随意出门找人玩了,只能跟罗颂约着吃顿晚饭就算了。 时间定在了劳动节当天。 下午的时候,秦珍羽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刷手机,李芬芳在二楼看着人打包,而张妈带着她弟在院子里玩。 屋子里八九个个师傅拿着胶带纸箱和泡泡纸,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秦珍羽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尴尬,只在手机上和罗颂聊个没完。 刚聊完晚上吃椰子鸡的事,秦珍羽就问罗颂这个假期学姐会不会来龙西。 罗颂给了肯定的回答,但说没有确定日期。 秦珍羽听到这,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问罗颂今晚的晚饭要不邀请学姐一块来,刚好晚上还能在罗颂家过夜。 听罗颂的语气迟疑,秦珍羽立马说让学姐见亲友,是能让她感受到罗颂对她的重视的。 这话成功让罗颂起了兴趣,但也没马上应承下来,只说先去问问。 杨梦一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只是这邀请来得有些临时,她只能抓紧时间去厨房把萍姐的晚饭做好,知会萍姐一声后,便赶着出了门。 罗颂去地铁站接杨梦一,再一块去椰子鸡店跟秦珍羽碰面。 两人到店时,秦珍羽已经在位置上刷了好一会儿手机了,忽地似有所感抬起了头。 见老友牵着一位美女姐姐朝自己走来,她忙不迭地站起身来,脸上铺满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你好你好,我是秦珍羽,你就是阿汤说的学姐吧。”秦珍羽不愧是顶级社交恐怖分子,丝毫不认生,话还没说完,手已经伸了出去。 罗颂知道秦珍羽信奉颜值即正义,但当她当着自己面来这么一出,而对象还是自己女朋友时,这感觉就微妙起来了。 但杨梦一对此一无所知,只为秦珍羽的热情而有些受宠若惊,也礼貌地展颜一笑,“嗯嗯,你好啊,我叫杨梦一。一直听罗颂说起你,今天总算是见到了。” 秦珍羽如愿以偿握* 上靓女的柔荑,脸上的笑意扩大了百八十倍,一时间让罗颂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多余了。 眼瞧着秦珍羽和蔼得有些吓人了,罗颂忙掐断她的戏份,招呼大家坐下再聊。 自然了,杨梦一和罗颂坐在卡座的一侧,而秦珍羽单独坐在对面一侧。 负责这区的服务员见秦珍羽等的朋友来了,也拿着餐牌过来,贴心提醒一句可以扫桌面二维码下单。 大家吃椰子鸡点的东西大差不差,三个人要一整只鸡,再加份竹笙、珍珠马蹄、青菜和面条就差不多了。 罗颂偏过头问杨梦一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见她摇头,才按下菜单确认键。 两人的互动,一看就是日常生活里发生过无数次,才能有这样的随意与自然。 她们都没有注意到,桌对面的秦珍羽两眼放光。 此刻秦珍羽心里仿佛有十只尖叫鸡,齐齐打鸣:——好嗑——我嗑——我嗑嗑嗑 第87章 罗颂真是太顽劣顽劣顽劣顽劣顽劣了 服务员端上锅底, 又往里倒入一整只切好的鸡块,揿开电磁炉开关,随后将桌角的沙漏倒过来, 叮嘱等沙子漏完就可以开锅食用了。 这时候,罗颂也将三副碗筷烫洗干净, 分别摆好了。 开饭前夕, 嘴巴里没东西嚼, 又没什么事情做,三人六目相对, 那可真是适合说话呢。 秦珍羽就有满肚子的话想说想问, 但到底还是顾着初次见面要有礼貌, 不能吓到人家,硬生生地吞下话头,开口先喊了声“学姐”。 话音刚落,杨梦一就感受到罗颂和自己五指相扣的手紧了一下。 杨梦一不知所以, 但还是下意识礼貌地朝秦珍羽“哎”了一声,眼神也看向秦珍羽。 “你也是英语系的对吧。”秦珍羽准备挨个话题慢慢唠嗑。 杨梦一笑着点头, 两人就英语系聊了一个来回。 期间罗颂插不上什么话, 但也没想插话,只在桌下摆玩着杨梦一纤细的软手,用大拇指指腹描着指甲盖上的圆弧。 秦珍羽毫无预兆地跳了一个话题,这次是想向杨梦一取经,关于怎样才能把皮肤养得像她一样好。 罗颂本不想打断秦珍羽的兴致,但听她一句话唤一次“学姐”, 心里终于按耐不住。 她“哎”了一声, 对秦珍羽说:“你喊她梦一吧,珍羽。她的朋友都这么喊她。” 杨梦一这才知道方才罗颂好几次突然握紧她的手是因为什么, 有些忍俊不禁,悄悄地挠了挠罗颂的手掌心。 秦珍羽话说到一半被突然地按下了暂停键,脑袋有些卡壳,只顺着罗颂的话喊了声“梦一”,然后便紧接着刚刚的话说了下去。 杨梦一瞧着秦珍羽说话手舞足蹈的样子,也觉着有些乐呵,这个女孩看着就很快乐。 无论从哪个方面,杨梦一都挺喜欢罗颂的这个发小的,于是两人一来一回地说话,相聊甚欢。 秦珍羽显然聊嗨了,好吃的椰子鸡也堵不住她的嘴,话题一个换一个,紧凑得像踢正步的方阵。 罗颂一边吃着椰子鸡,一边细细听着两人的话,偶尔跟杨梦一交换一个笑意深深的眼神。 认真倾听也是一种参与,这会子饭桌上的氛围好得不得了。 但当秦珍羽的话头眼瞅着就要往十八禁的方向拐时,罗颂给她捞了一大勺的鸡肉,强行打断施法,“你再不吃这鸡肉就煮老了!” 秦珍羽当然知道罗颂的举动意欲何为,毕竟好些问题要是想等罗颂告诉她答案,怕是得等到下辈子了。 但她也只能忿忿地睃罗颂一眼,随后也真的夹起碗里的肉啃了起来。 这俩老朋友的相处方式让杨梦一有些新奇,一动一静,所要较真,便是静压制动了。 杨梦一眨着眼来回瞧。 见恋人看向自己,罗颂下意识给她添汤夹菜,杨梦一也不解释,只弯着眼睛笑。 不过秦珍羽安静不过几分钟,就又叽叽喳喳起来,杨梦一也捧场,问些什么都耐心回答,两人还互相加了微信。 这顿饭吃得秦珍羽心满意足,停筷时屁颠颠去前台把账埋了,说这顿她请。 杨梦一悄悄向罗颂递了个问询的眼神,见她朝自己安抚性地点点头,杨梦一才安下心来。 出了椰子鸡店,三人并排而行,不过站C位的是杨梦一,因为秦珍羽把罗颂推到一边了。 罗颂对此也没什么意见,只牵着恋人的手,继续做个听众。 五月的天已经很热了,但好在晚风心软,送来一丝清凉。 走到分岔口,秦珍羽家在左,罗颂家在右。 眼见这个假期唯一一个自由的夜晚就要结束了,跟漂亮小姐姐的第一次会晤也画下句号,秦珍羽正欲哭唧唧来番不舍的道别,手里忽然被罗松塞了部一次性胶片机。 “珍羽,来,你抓机,我们拍个合照。”罗颂终于有机会说话了。 秦珍羽的注意力又被瞬间引开了,稍稍研究了下相机的快门和镜头位置,就反握着相机举了起来,提醒她俩稍稍下蹲一点。 “三二一——茄子——”秦珍羽笑得露出一片小白牙。 咔嚓声伴着闪光灯一瞬而过,秦珍羽还没动,就听到罗颂又来了句,“好了,接下来帮我们俩拍个照呗。” 秦珍羽:……我就知道,带我只是顺带的。 她后退七八步,拨动拨片,笑嘻嘻地指挥两人靠得近一点,“越近越好哦~” 杨梦一垂头轻笑,罗颂倒是直接上手搂住她的腰肢,两人脑袋微微抵在一块。 秦珍羽倒数三二一,随后一阵白光掠过,她凑近看了看胶卷的剩余张数,发现已经到头了。 她朝罗颂晃了晃手里轻飘飘的相机,“这个可以送去冲洗了,拍完了。” 罗颂颔首,“好。冲出来了把合照发你。” “OKK。”秦珍羽嘿嘿笑。 之后,三人道别,一左一右地回家了。 身边乍然少了一直叽喳不断的秦珍羽,罗颂和杨梦一都觉得忽然安静了不少,才发现原来这路上是能听到虫鸣的。 “感觉还好吗?”罗颂扭头问杨梦一。 “挺好的,”杨梦一回想秦珍羽活泼的样子,扑哧一笑,“你的朋友还挺可爱的。” 罗颂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方才席间,她就略微担心杨梦一不习惯秦珍羽的社牛属性,不过是因为她是自己朋友,所以才一直包容。 杨梦一倒还真的没有半点不适不喜。 很轻易能感受到,秦珍羽也是干净得像白纸一样的姑娘,嬉笑怒骂皆随心,没有什么弯弯肠子。 果然,物以类聚,罗颂的朋友也和罗颂一样,是很好的人。 “你不觉得她太闹了吗?”罗颂眼底笑意飞驰。 杨梦一眸色一转,坦然道:“是有一点。不过也挺好的,活泼嘛。” “她小时候因为太闲不住,被她妈带去医院检查看是不是多动症,后来人医生说这孩子就是性子活泼而已。” 罗颂将手指插进杨梦一的指缝间,“在球队之前,她每天放学都会被接去校外的体育班里,她妈让她在里头好好耗些精力再回家。长大后就好很多了。” 将秦珍羽的童年丑事抖落出来,罗颂一点没心虚。 杨梦一听得忍俊不禁,“真可爱。” 罗颂也跟着笑。 她牵着杨梦一手,前后一晃一晃地大幅度荡着,像小孩子那样幼稚,又像小孩子一样快乐。 进家门的时候,宋文丽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小杨来啦,好久不见啊。”落后一步站着嘴笨的罗志远,只笑呵呵地表示善意。 杨梦一早已经挣开罗颂的手,此时一脸恬静温柔,“诶叔叔阿姨你们好,我又来打扰你们啦。” 宋文丽“嗐”一声,“这哪的话,听罗颂说你要来,我们都高兴呢。” “跟珍羽吃过饭了吧?吃饱了吗?家里还有东西吃呢。”宋文丽跟所有妈妈一样,开口先关心孩子吃没吃饱。 “吃过了吃饱了不吃了。”罗颂忙跳出来,“好了好了,我带她上去休息啦!” 说完,她拉着人就往楼上走,倒是杨梦一还不忘转头对两位长辈抱歉一笑。 两人刚拐过楼梯拐角,就听到宋文丽饱含欣赏的声音响起:“小杨真是,有礼貌,多招人喜欢啊。” 夸赞来得猝不及防,杨梦一甚至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给宋文丽留下了这样好的印象。 她睁大双眼,刚想问罗颂,就被人抵到了门上。 罗颂没有摁开灯,甚至没将人带进房里,只是刚踏上二楼,就将人压在门上了。 杨梦一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只溢出细碎几个音节,其余全部淹没在兵荒马乱的唇舌之间了。 二楼很黑,这乌暗就像魔术师的遮光布,像薄薄的屏风,像枝头要落不落的果子。 一楼的灯光与罗颂爸妈看着电视的闲聊声拐着弯涉上二楼,像怪物的触手,浅浅地试探着,却重重敲着杨梦一紧绷的神经。 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张,双手手抵在胸前,没什么力气地推了推罗颂。 如果她的手不要这么软绵绵,而是释放真正的抗拒意味的话,罗颂会立即松开她。 但她心软了,罗颂便顺着杆子往上爬,毕竟脸皮不厚怎么谈恋爱呢。 她扣住撑在自己身上的那双玉手,与之十指交缠,牵引分立于杨梦一的耳侧。 杨梦一再没了办法,只能呜咽着承受罗颂的攻城略地,从唇到颈再到耳垂,激起一身的鸡皮。 两人灼热的气息相交,像鱼水一般,缠绵悱恻。 但罗颂多少收敛了,只是撤退时带出一条长长的银丝,叫杨梦一的脸越发滚烫。 罗颂讨好似的,用脸颊蹭了蹭杨梦一的颈侧,但箍着对方腰肢的双臂暴露了她真实的占有欲。 杨梦一喉咙干得很,话也说得结结巴巴的,只是催促着,“进……进房先。” 罗颂哪敢不从,眼里餮足的笑意被漆黑掩盖,咔哒一声拧开房门,顺着门开的力度拥着人进了房。 糊里糊涂被带进房里的杨梦一,满脑都是“顽劣”二字。 罗颂真是太顽劣顽劣顽劣顽劣顽劣了! 但她还是好喜欢啊。 第88章 “学姐,你脖子后面的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是夜, 熄灯后,两人和衣侧躺在床上,杨梦一窝在罗颂的怀里, 身上盖着同一张空调被。 杨梦一憋了一晚的疑惑才终于得以解答。 “三月底那会你来我家过周末,我妈回来就察觉到了。”罗颂在杨梦一的发间深深嗅了一口, “她问我就直接答了, 她对你印象挺好的。” “后来, 我时不时会提起你,说点好话, 这不, 我爸妈就更喜欢你了。”罗颂轻笑, “你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杨梦一呐呐,“我说呢。” 但其实,罗颂做的远不止这些。 草灰蛇线,伏延千里。 从备考专八雅思, 到在辅导员的介绍下接到了大公司的翻译兼职,还有在亲戚家会帮忙看店, 和会下厨等等等等, 每一个加分项,罗颂都会在日常闲聊中故作不经意地提起,一遍又一遍加深爸妈对杨梦一的好印象。 以至于到了后来,宋文丽还会主动问起最近有没有和小杨出去玩。 罗颂的计划,初见成效。 但杨梦一的感觉更复杂,对于罗颂的爸妈, 她心底有些愧疚, 大概是因为将她们的爱女拐上了不为世俗容忍的爱恋中吧。 杨梦一蹙着眉,拍了拍罗颂搭在自己腰上的手, “你还是收敛点吧。” 罗颂哼哼两声,“晓得的。” 罗颂的手沿着杨梦一身体的线条游走,但没什么忄青色意味,好像只是觉得有趣,便这么干了。 当手滑至她的后颈时,罗颂开口了,“学姐,你脖子后面的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话音一落,罗颂很明显感受到怀中人身体僵住了,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就又软了下来。 再回想往事,杨梦一惊讶地发现,自己淡然了许多,怨恨与悲怒都不复从前一样厚重了。 而被恋人圈在怀里的姿势,也给了她揭开伤疤的勇气,当第一个字说出口时,后面的话便自然而然跟着出来了。 “我妈的男朋友打的。”杨梦一想了想,决定更严谨一点,“其中一任。” “那时候我六七岁吧,我妈把家里改成了棋牌室,她的好多人男朋友都是打牌认识的。” “那天那男的打着牌,我妈坐在他身侧,陪着一起看牌。打到一半,烟没了,他喊我去买烟。” “我朝他伸手要钱,然后就被打了,说我不懂规矩,打牌的时候找他要钱,坏他财运。” “说我蠢得要死,跟小卖部老板报他名字赊一包就好了,还讨债鬼一样要钱。” 杨梦一的声音很轻很空,像陷在回忆里了,但没有什么情绪。 罗颂知道她话还没说完,所以一直没出声,只是搂着她的手臂紧了又紧。 “小卖部老板娘很讨厌我妈,连带着对我也没有好脸色,我根本不可能赊账,无论是打着谁的名号。” “那男的踹了我好几脚,我的背撞到了墙角,应该就是这样撞伤的。” 杨梦一感受到背后的罗颂深深呼吸了好几下。 “你是不是想问我妈为什么不阻止。但其实,她不帮着他们打我就很好了。” “他们”二字让罗颂的喉咙有些发堵。 “我被打了一顿,也还是被赶出门去赊烟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怕。” “但那天,老板娘张着嘴,最后什么也没说,把我扯到跟前,用碘酒消毒了我背上的伤口,还给我贴了纱布。” “要不是碘酒刺得伤口太疼了,我都不知道那撞出豁口了。” “因为身上哪哪都疼。” 杨梦一的语气一转,又高兴起来,“不过她给了我一包烟,准我赊账。我回去就没有被打了。” 罗颂觉得眼睛有些发烫,只能重重地吐一口浊气,又紧紧贴着杨梦一的背。 但看起来,不知道是谁给谁安慰。 关于往事,杨梦一的话匣子打开了就有点难关上,又拉过罗颂的手,覆上自己的锁骨。 “还有这里。”她说。 “有一回被杜银凤踹到了,后边连着好长一段时间,呼吸都是疼的。”杨梦一的语气有些惊奇,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后来我才知道,有可能是伤到了锁骨。”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那会疼了有小半年吧。” 杨梦一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有时候还会突然插叙一句当时周围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比如地上碎了壳的蜗牛的尸体黑乎乎一片,又比如血是粘粘滑滑,跟水的手感完全不同。 杨梦一的轻描淡写,甚至让罗颂猜想她是不是故意的,因为软刀子割人最疼了,罗颂有多疼,便有多心疼她。 在她的叙述里,罗颂仿佛也走回了十几年前的那座县城里,灰暗的天,扬起灰尘的路面,和隔着珠帘看到的满脸油光神情兴奋的赌徒的脸。 黑白光暗、是非对错在那里没有意义,因为心惊胆战的人,只想被世界忽略,苟且度日。 罗颂觉得心脏好像被攥紧了,但是大口呼吸却不能缓解丁点儿疼痛。 直到杨梦一再次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你轻一点”,她才恍然惊觉自己满身满心是那样的用力,慌乱中松了手。 杨梦一翻过身,与罗颂面对面。 但屋子里很黑,她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将手贴上了罗颂泛凉的脸颊。 “遇到你之后,就觉得可以试试忘掉以前的一切了。”杨梦一的声音近乎呢喃,“我做不到原谅她们,但是想试试忘掉她们。” 罗颂覆住那只摸着自己脸颊的手,额头抵着额头,半晌无言。 最后,在杨梦一迷迷蒙蒙生出些困意时,听到身旁的人开口说话。 “好,我陪你。” 杨梦一应该笑了吧,她自己也不很清楚,因为很快,睡意盖过清醒,一切陷入安静。 她做了个好梦。 第二天,杨梦一和罗颂一家一起吃的午饭。 饭后,罗志远背上做工的大袋子,出了门。 临市临时来了个大单,他搭伙妻弟一同接下了工程,这会罗颂的舅舅开着他的小面包车,在院外等着呢。 而宋文丽让杨梦一不要拘谨,自便就是了,然后又自嘲年纪大了不午睡下午没精神,没说两句就进房里午睡了。 罗颂收拾完餐桌和厨房,回到房里时,杨梦一正躺在被窝里,眼皮耷拉着,看起来也有些困了。 见到来人,杨梦一惊喜地“哎”了一声,只是声音里有些倦懒。 她刻意睁大了眼睛想爬起来,罗颂凑上前去,轻轻制住了她的动作。 “困了就睡一下吧。”罗颂的声音和眼神一样温柔。 杨梦一没有挣扎,直接顺着话又躺了回去,只是小小声叮嘱罗颂,最多一个小时就喊她起来。 听到罗颂应好后,她才放心睡去。 罗颂没有午睡的习惯,她蹑手蹑脚地将椅子搬到了床边,坐在上面捧着本书看了起来。 屋里很安静,杨梦一绵长均匀的呼吸声,浅得像猫儿打呼一样。 罗颂翻动书页的声音也很轻,与之交织在一起,就是夏日午后安宁的意境。 近来,罗颂喜欢上朱迪皮考特的书,她小说的主题大多尖锐,校园枪击案、安乐死、器官移植等,但她细腻的文字很好地中和了这点。 好几本小说里都有那么一两位律师角色,灵活变通、正义凛然且能力过硬,那是罗颂欣赏甚至崇拜的。 罗颂看得入迷,也差点忘了时间,待回过神来,也到了杨梦一说的一小时期限了。 杨梦一睡得香,大半张脸埋在了被子里,只有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露在外面,看起来像童话里的公主。 罗颂有些不舍得打破这份美妙,但杨梦一的叮嘱显然比自己的想法更重要。 罗颂伸手轻轻地抚了抚杨梦一的头发,待她蝴蝶一样的睫毛震了又震后,才轻声唤她起床。 “一个小时了吗?”杨梦一的声音还有些黏唧唧的,听得出来人还没完全醒过来。 听到罗颂“嗯”一声,她掀起被子往房门外走去。 再进门时,她额边的绒毛被水沾湿了,是往脸上扑水留下的痕迹。 杨梦一此时才堪堪清醒,但语气还是有些懒,“我们看部电影吧。” “嗯?”罗颂疑惑,“特地调个人形闹钟就是为了起床看电影吗?” “不是,”杨梦一打了个呵欠,“是为了多点跟对象谈情说爱的时间。” 这话一出,哪怕杨梦一是要罗颂去摘月亮,罗颂大概都会气势昂扬地奔去。 但此刻的罗颂,只是走到杨梦一身边,啄啄她的唇角,笑问:“想看什么?” “想看拉片。”杨梦一抱住罗颂精瘦有力的腰,“你上回推的片,我看完了《卡罗尔》,其他都还没看。” 想了想,杨梦一又补充道:“今天想看Happy Ending的拉片。” 罗颂搂着杨梦一纤薄的脊背,稍一思忖,决定看《指匠情挑》。 这部剧很长,一共三集,每集一个钟。 但好在假日的午后,时间是最多的。 罗颂没有拉窗帘,屋外的自然光扑进室内,很有些说不清的安逸之感。 支架上架着iPad,两人靠在床头,按下了播放键。 看着看着,杨梦一就又被罗颂抱进怀里了。 她眼睛注视着屏幕,但耳边是罗颂温热的气息,两人身体相贴,罗颂强有力的心跳声也趁势攀上她的思绪。 虽然稍稍影响观影体验,但杨梦一甘之如饴,甚至还主动往罗颂怀里挤了挤。 至少此刻,她想不到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第89章 她俩牵着手在橡胶跑道上缓缓踱步。 电影看完, 杨梦一还有些意犹未尽,转头对罗颂说:“这部剧我应该会二刷。” 罗颂嘿嘿一笑,坦言这次是自己第三遍看这部剧了, 甚至还打算买本原著看一看。 两人又聊了会儿,就听到楼下罗妈妈喊开饭的吆喝声。 中午那顿, 因为要迁就罗爸爸出门的时间, 所以十一点就开饭了。 对于吃饭这是, 宋文丽自有一套逻辑,既然午饭吃早了, 那么晚饭也得提早, 不然到平时的饭点, 大家可能已经饿过饥了。 但宋文丽也没有做什么满汉全席,只是简单煮了个豆角焖面,又煎了三个荷包蛋。 说是豆角焖面,但里面的肉沫放得一点不含糊, 原本只是为了提鲜曾味得配角肉沫,跟主角豆角的量也差不了多少。 三个大碗, 盛得满满当当, 绿豆角和金肉沫交杂穿行在筋道的面条间,顶上盖一个边焦里嫩的溏心荷包蛋,瞧着就让人食欲大增。 杨梦一夹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只一下,眼睛就“噌”一下亮了起来,捂着嘴夸这面真好吃。 宋文丽听得高兴, 忙说不够吃的话锅里还有。 杨梦一赶紧摇头, 表示碗里的已经很够吃了。 她这话不准确,岂止是够啊, 估计都够她吃两顿了。 杨梦一一边沉浸在美食中,一边又担心剩太多是不是不太好,余光一瞥,就瞧见罗颂朝自己眨眨眼。 一瞬间,她心领神会,知道还有罗颂兜底,那就没有心理负担了。 为了不露馅,罗颂放慢了吃饭的速度,趁着妈妈吃碗面,把碗拿进厨房的空档,从杨梦一碗里挑了一大团面进自己碗里。 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搞得杨梦一也有些紧张,抓着筷子使劲儿往厨房方向看。 但罗颂不慌不忙,还抽了张纸巾给她擦了擦蹭上汁水的碗边,才将碗递回去。 待宋文丽出来时,就只能看到杨梦一秀气地拣着碗里的肉沫豆角吃,而罗颂则呲溜呲溜大口吸面。 她越看越觉得自己女儿实在是不够淑女,也越发觉得杨梦一招人喜欢。 但亲生的,能怎么办呢,宋文丽只能叹口气,跟自己说算了吧。 晚饭过后,罗颂习惯性打算收拾碗筷,宋文丽止住了她的动作,“跟小杨出去走走吧,在家关了一天了,逛完就早点送小杨回家,晚了不安全。” 罗颂笑嘻嘻说“遵命”,就上楼找杨梦一了。 她没有注意到,宋文丽望着锅里剩下的面条一脸疑惑,陷入了沉思。 晚饭吃得太早,出门的时候,天边才将将有些鹅黄色的影子。 两人散步,目的也不在运动,重点还是交谈,故而也只是漫无边际地走走逛逛,想到什么说什么。 天热,罗颂的体温又高,杨梦一的手被她牵没一会儿就闷出了汗。 但她知道罗颂对牵手有执念,便也只是自己绕到了罗颂的另一边,换只手牵。 不知不觉中,她们走到了龙高附近,也就是罗颂的母校。 这时候,太阳正下山,漫天的金黄色,有种火焰的炽烈与狂放之态。 夕阳落在杨梦一的身上,仿佛给她镀了一层金边,翘起的发丝,都像小精灵一样闪闪发光。 察觉到罗颂的目光,杨梦一扭头望着她,歪了歪脑袋,无声地问:怎么了? 罗颂眉眼温润,只扬起嘴角,“要不要进我高中看一下?” 杨梦一倏然睁大了双眼,“啊”一声,“可以随便进的吗?” “先不管这个,你想进吗?”罗颂的语气像钩子,诱得杨梦一说了真话。 “想是想,但……”杨梦一迟疑着,但话没说完,就被罗颂拉着走了。 两人绕过大门,沿着墙壁走到操场旁边的小门。 大门到小门之间,隔着好几幢教学楼,除非盯着监控的小格子看,否则保安室里的警卫是绝不会注意到这的动静的。 尽管如此,但杨梦一抬头望着高墙,眸中满是震惊与抗拒,脱口而出:“你不会想让我翻这堵墙吧?” “哪能啊。”罗颂故意笑得痞里痞气,“等着哈。” 说完,才终于主动撒开杨梦一的手,后退七八米,随后朝着小门的方向跑去,快撞上时用力一蹬,伸手抓住与门连接的墙顶。 那是这面墙中最矮的部分。 罗颂很灵活,但这堵墙也实在是高,饶是罗颂,想要翻过去也不容易。 杨梦一看着她手臂上的肌肉紧绷绷的,连青筋都爆了出来。 有那么几个瞬间,杨梦一甚至觉得罗颂要掉下来了,一颗被拽得高高的,手心里全是汗。 但罗颂扒着墙顶,一只脚抬起,堪堪卡在侧门门上的花纹里,再浑身用力一撑,竟真的爬到了墙顶上。 杨梦一松了口气,望着前襟揩黑了一片,但还笑得得意洋洋的罗颂,又忍不住漏了笑意。 罗颂没有多耽搁,很快就转身,跳进了墙的内侧。 随后,一声喀嗒声响起,侧门边上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打开了。 “进来吧,”罗颂从门里探出脑袋,笑意盈盈,“我的公主。” 杨梦一弯着眼睛,“哎”一声,朝她跑去。 门正对着一条笔直的路,右侧是学校的垃圾集中处理点。 想来,这门就是为了方便垃圾车进出运输而开的。 而小路左侧,就是开阔无人的四百米标准田径场了。 罗颂牵起杨梦一的手,踏进微微有些弹软的塑胶跑道内。 她侧过头,正想说些什么,就瞧见杨梦一脸上的若有所思。 “怎么了?”罗颂不解。 “我想问你个问题。”杨梦一抬眼瞟向罗颂,眸中带着审视,“你来我家躲雨的那个下,说的是没带院门钥匙。” 她原想将强硬装到底,但功力不足,说到一半语气里便染上揶揄的笑意,“你家的墙比这堵矮得多了,难道你翻不过去吗?” “哼?”杨梦一怪声道。 罗颂被审得措手不及,一时语噎,但见杨梦一故作凶巴巴的脸上,那双圆眼里明晃晃的调侃,便很快反应过来,“我可以解释的。” 杨梦一抽回手,叉着腰,睨着罗颂,“那你解释。” “翻不过去是常态,像今天这样成功翻过来了才是意外。”罗颂一脸坦荡,“那今天为什么能成功呢?大概是因为心仪的女孩子在旁边,体内激素分泌一瞬间失调,什么多巴胺**,还有肾上腺激素都噌噌噌往上涨,所以才能爱的上去。” 罗颂越说越顺溜,最后一句话总结:“照控制变量法来看,你才是我成功翻墙的决定性因素啊!” 要不是杨梦一读过书,她都要信了罗颂这信誓旦旦的样子了。 她深吸一口气,在罗颂小臂上掐了一把,“我是你那天没成功翻墙的决定性因素吧!” 罗颂捂着嘴巴嘿嘿笑。 操场的四条边,一条短边对着围墙,一条长边的边上,建了观众席和主席台,而另外两侧,则直接与教学楼区相连。 而周边尽是些低矮的居民楼,站在操场上,放眼望去,视野很是开阔。 此时,偌大的操场上空荡无人,只她俩牵着手在橡胶跑道上缓缓踱步。 “你iPad的屏保是什么电影的截图?” “那个啊,是《我和厄尔以及将死的女孩》。迷影少年和绝症少女的故事,不烂俗的喜剧片,你感兴趣吗?” “听起来还可以,可以加入待办清单。” “学姐,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影视作品吗?” “没有。” “没有?” “……没有!” “学姐,有人夸过你好看吗?” “除了你以外吗……我想想,有人说过我好看,但听起来不太像夸赞的意思。” “以前你身边都是瞎子吧。” “……” “学姐,你喜欢狗还是猫?” “都可以?你呢?” “我也都行。” …… 两人一来一回不见尾的对话,像足球场草地上空,振着翅膀,规律地高低起伏着的蜻蜓。 天边晚霞渐渐暗了下来,不时有飞鸟掠过,就她们话语间的突然转折一样,疾速且意料之外。 氛围好得像电影才会有的场景。 天色越暗,操场上的蚊子就越多。 等天边最后一丝光线彻底被吞没时,罗颂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头顶上成群结队的蚊子的嗡嗡声。 时间也不早了,两人索性往地铁站走去。 当罗颂也跟着刷码进闸的时候,杨梦一有些懵了,“你今天还要送我回去吗?” 罗颂“嗯哼”一声,顺势牵过她的手往楼梯走,提醒道:“看着脚下。” “你来回一趟要两个小时,今天就不送了吧。”杨梦一身体已经跟着罗颂往楼梯下走了,但还是犹豫出声。 罗颂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折半也算是多出一个小时的贴贴时间,我甘之如饴。” 站在月台上候车时,杨梦一终于一脸纠结地说出了心里话,“主要是,你跟我出来,最后那么晚才回家,我怕你妈不高兴。” 她瘪起一张白净精致的脸蛋,“然后把账记在了我头上,扣我印象分。” “原来你也会担心这个啊。”罗颂掀起眼皮,眸中尽是笑意,“没关系,我妈习惯了,我只要还知道回家睡觉就行了。” 见杨梦一的脸仍有几分凝重,她就再次出言安抚,“你放心。” 罗颂伸出食指点住杨梦一蹙起的眉,温柔地揉散她眉心的结,“我不会拿你的印象分开玩笑的。” 见罗颂这样认真,杨梦一才安下心来。 第90章 市图书馆和答辩 几十分钟的车程仿佛被按了加速键。 罗颂站在丽萍洗发店门前, 拉住杨梦一的手,迟迟不肯放,叹气道:“还想见你, 这个假期天天都想见你。” 一米八的高个儿耷拉着肩膀和脑袋,便显得格外可怜。 杨梦一见恋人这样委屈, 心底也有几分酸涩, 但小长假过后没几天就要答辩了, 自己的论文还是压着时间线交的,这假期必须得做好答辩的PPT。 忽然, 她灵光一闪。 “我这个假期必须要为毕业论文答辩做准备。”话音刚落, 杨梦一就见面前的大狗狗眼皮垂得更低了。 “但是, 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们接下来几天可以约在荣岗区图书馆?”杨梦一赶忙接上话头。 这话一出,罗颂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只觉得整世界雨霁天晴。 罗颂一把抱住杨梦一, 将头埋在她的肩窝里,“我也会带上我的作业的。” 热乎乎的气息喷在* 杨梦一颈间薄薄的皮肤上, 有些发痒。 她抬起手环住罗颂的腰, 抚了抚对方的背,笑眯眯说了声“好”。 接下来几天,罗颂每天都背着电脑,到荣岗图书馆跟杨梦一碰头,两人一坐就是一天。 虽然在图书馆里不能肆意交谈,就连吃午饭也是匆匆忙忙的, 但她们依然觉得快乐与满足。 杨梦一做着PPT, 罗颂写着大作业,两人各自忙碌着, 又彼此惦念着。 偶尔抬头时的视线相撞,罗颂悄悄推到杨梦一桌前的写了情话的小纸条,还有对方专注认真到仿佛在闪闪发光的脸,都叫她们心中生出隐秘的欢愉。 好几门课的老师在第1节 课就已经明说了课程期末的大作业是什么,但是大家往往都是擦着DDL的线开始赶,DDL才是真正的驱动力。 但此时,罗颂抬眼瞄了对面挽着丸子头,微微抿嘴皱眉,一脸专心的杨梦一,心想爱情的力量真他爹伟大。 随后,她又低下头啪哒啪哒敲键盘去了。 秦珍羽在假期最后一天回了陆宁,李芬芳开车送去的。 她忙着搬家的事,罗颂和她只在五一那天一块吃了顿饭,就连返校的消息,都是微信上说的。 罗颂发了个【一路平安.jpg】,秦珍羽回了个“OK”。 两人都知道,下回见面应该就是暑假了。 杨梦一的毕业答辩,罗颂没去。 其实所有答辩都是开放的,甚至是欢迎同学前来旁听的,但罗颂担心自己在场的话会让杨梦一更紧张,便索性不去了。 罗颂只交待杨梦一说结束后给她发微信,两人再碰面。 答辩顺序出来前,大家都求爷爷告奶奶地希望自己能排在头或者是尾,可千万不要是中间的。 最初几个,老师大多还没进入状态,问的问题不多也不难;排在尾的话,老师听了几十个人的答辩,也倦了,大概率也不会问什么刁钻的问题。 这样说的话,杨梦一算幸运的,被排在了倒数第三个。 而她结束了自己的答辩后,也没有立即离开,想着也快结束了,干脆听完算了。 但巧的是,苏连慧是最后一个答辩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罗颂从不幻想爱情,过多过高的预期有时并不是好事。 汉语言其中一个博大精深之处就在于, 老师一个脏字儿不带,就能将苏连慧的论文贬损得一文不值。 这比明说垃圾二字还要让人尴尬。 苏连慧站在讲台上,第一次觉得讲台的白炽灯光线这样强烈, 刺得她头昏脑胀,从脸到脖子涨得通红。 在金玉宫练就的阿谀奉承之语, 在这里毫无用处, 她只嘴唇开开合合, 却吐不出一个字。 其实她也知道手上的论文很烂,毕竟花了多少心思在论文上, 她自己最清楚。 同样尴尬的, 还有她的论文指导老师。 当初指导老师和苏连慧也算是双向奔赴, 后者一提,前者就直接给她留了个名额。 毕竟过去这三年多来,她成绩不错,嘴也甜, 看起来是个让人放心的易沟通的学生。 故而,她万万没想到, 对方会在写论文期间直接断联, 压着交稿日胡乱拿份垃圾来凑合。 但事已至此,她还是尽可能地给予了专业意见,给出最快速高效的屎上雕花法,至少让这篇文章不至于全然言之无物。 导师甚至还教授了一些答辩技巧,若碰上运气好的时候,这些技巧能扭转局面。 但她对此也并不乐观, 直言论文还是很有可能过不了, 让苏连慧做好重修的准备。 而苏连慧,直到答辩时老师的巴掌扇脸上前, 都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而此刻,脸皮再厚的人被这样指着鼻子暗讽学术不精且懒惰,也还是扛不住了。 苏连慧嗫嚅几下,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在老师的摆手下,落荒而逃。 屁股沾到椅子座面上好一会儿后,她仍旧觉得周围有些隐晦的嘲笑目光向她投来,她窘迫到不自觉将手里的纸张攥得满是折痕。 其实不然,同学们的惊讶大过讥讽。 同窗三四年,苏连慧是组队做作业时热门的香饽饽,这次属实是让人意外。不过,大家的确反应过来,这个学期似乎都没怎么在学校见过她。 杨梦一只瞟了她一眼便没再关注了。 即便过年时没看到金玉宫大合照里有苏连慧,杨梦一也能猜得七七八八。 对方厚厚粉底下仍难以掩盖的乌青眼圈,和举手投足说话间不经意流露的几分挑逗与风情,都和她见过的那些陪酒女孩如出一辙,是长期浸淫于声色场后身心两伤的亏空。 不过,这些都和杨梦一无关,她也不在乎。 答辩过后,毕业前的大事基本都结束了,只待考试和答辩出成绩就行。 雅思成绩出得早,没报班且复习时间短的情况下,七分很让杨梦一满意了。 一切算是尘埃落定,杨梦一可以将身心投入到工作上了。 但其实她也没有费太多心思,便在兼职对接的甲方的举荐下,得到了一家大公司的面试机会,工作内容同样与翻译有关。 杨梦一恍惚有种错觉,最近顺遂得像前半生的苦难终于凝成的甜果。 不管了,总归是好事。 学校通知,今年的毕业照会于五月二十二日在南操场拍摄。 而罗颂的生日,在五月二十。 杨梦一问罗颂对生日礼物有什么想法和要求,罗颂都只坚定地表示不要花钱,只要杨梦一把二十号那晚空出来,把所有的时间都慷慨地给她,就好了。 但任由杨梦一怎么问,罗颂都不肯多说半个字,问多了,还会被某人紧箍在怀里啄嘴唇。 日子在杨梦一的腹诽中唰一声蹿过。 十九号晚,杨梦一收到好几条罗颂发来的微信。 抛开表情包不谈,能得出的有用信息是:明天下午四点半祈大地铁站C口见。 杨梦一瞧着对方的神秘样,眼里淌过笑意, 但她转念一想,又记起明天是周一,是罗颂近乎满课的日子。 11:你明天不是一天课?还有晚上的家教? LAW:最后一节课点名后我偷溜,晚上的家教也请假了。 11:这样啊 11:所以我们要去干嘛? LAW:秘密 11:那着装要求总可以说一下吧。 LAW:没要求,你穿什么都可以,穿什么都好看。 11:【嘻嘻.jpg】 虽然罗颂说一切随她,但杨梦一还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拜托,这可是她们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 薄荷绿色针织背心配中腰牛仔裤,脚下一双深灰色德训鞋,头发编成鱼尾辫,耳垂上缀着一颗小巧的绿松石耳钉。 杨梦一望着镜子,镜子里的人笑得那样松弛轻快,倒叫她一时怔忪。 她有些恍惚地抚上自己的嘴角,那里正高高挂起期待与爱意。 ——是真的在慢慢走出来,而不只是地理上远离那个吃人的家。 杨梦一噙着笑,背着浅灰粉的单肩包,出了门。 翘课这种事情,罗颂不常做,但依旧得心应手,一点都不虚。 这仿佛是所有人一上大学就会自动被点亮的技能。 她找装备最多的李玲娇借了纸笔和水壶,放在自己的桌面上,造出一副离席的人很快就会回来的假象。 李玲娇瞧罗颂一脸认真,又从包里掏出了一个耳机壳和充电宝,让她也给摆上,“咋的,罗颂难得要翘课过520?” “不是。”罗颂笑眯眯地摇头,“我要去过生日。” 被这话惊了一跳的室友纷纷侧目,一句“今天你生日吗”还没问出口,罗颂又不管人死活地扔了第二颗炸弹。 “和我女朋友一起。” 说完,她人就悄悄地走了,不带走一丝云彩,也不管被炸得外焦里嫩的室友。 好一会儿,李玲娇才颤巍巍出声:“我听错……”了吗? “没有,她说她跟女朋友一起过生日去了。”最快恢复平静的是刘京溪。 她很迅速得将过往那些零碎的细枝末节串联起来:突然变换的发型、夜里阳台的电话声,还有自己晚上下床上厕所,路过罗颂时瞥见的手机屏幕里的女孩。 “我……她……啊……”李玲娇咋住的舌半天捋不直。 刘诗淇也没好到哪儿去,仍旧一脸懵。 看着她倆,刘京溪推了推眼镜,谜之微笑道:“两位萌萌,慢慢来。” 走在校园小道上的罗颂,每一步都恨不得蹦跳起来,就像她此刻满心的雀跃一样。 一条黑色西装五分裤衬得她的腿长且笔挺,身上复古绿细纹格子衬衫的布料很轻,风吹动的时候像枝桠上簌簌作响的绿叶。 罗颂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瞧见地铁站的影子了,而再近一些,她就望见了自己的心仪女孩,她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大概是她的视线太过炽热,很快,女孩就似有所感一般,望向了罗颂。 两人目光相撞,不约而同举起了手臂,朝对方大力摆动。 罗颂再等不及了,大步朝杨梦一奔去。 她眼中的笑意太过明亮,大抵只有日月之辉可与之比拟。 罗颂从不幻想爱情,过多过高的预期有时并不是好事。 也因此,杨梦一的出现,就像上天珍藏了十八年的礼物,突然塞到了自己手上。 这一切都太美太好,好得罗颂总担心只是一场南柯梦。 但,当两人相拥时,一切都不重要了。 第92章 以庆生的名义去游乐场谈恋爱的两娃 坐在地铁上, 杨梦一斜眼睨着旁边把自己的手当玩具把玩的罗颂,“小寿星,现在可以说我们要去哪里了吗?” 罗颂轻轻捏着杨梦一手掌心里的软肉, 闻言笑着望向她,终于揭开了谜底, “去游乐场。” “游乐场?”杨梦一不太确定地复述了一遍。 “嗯。”罗颂点点头, “游乐场。” “你今年过九岁生日吗?”杨梦一抬起另一只手, 戳了戳罗颂的脸颊。 “对啊,”罗颂眸中闪过笑意, 握住在脸上作乱的柔荑, 和她的另一只手一并拢到手心里, “九岁的罗颂想邀请十五岁的杨梦一一起去游乐场,你同不同意嘛。” “今天你最大,只能听你的啊。”说着,杨梦一故意用手肘推了推身旁的人。 罗颂顺势单手环住杨梦一, 笑嘻嘻道:“好,那我们今天就去游乐场, 坐旋转木马和过山车, 去鬼屋,还有坐摩天轮。” 杨梦一低头,黑亮亮的瞳仁里全是喜意。 “对了,你知道吗,一般小满都会在五月二十一号,但我出生那年, 小满是二十号。”罗颂回忆着, “所以一开始,我爸想给我取名叫‘罗满’, 甚至还想直接叫我‘罗小满’。” “后来是我妈提了反对意见,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还是要留有余地。”罗颂想着,轻笑出声,“但我爸吧,特别爱妻,最后干脆用我妈的姓氏做我的名字。” “但我妈偷偷跟我说,说她都无语了,只能力争用同音字替代掉‘宋’字。”罗颂咧嘴笑,“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 杨梦一听着,扑哧一声笑出来。 地铁去游乐场的小半个钟里,两人说着话,时间倒也很快过去了。 游乐园的夜场,下午五点开放入场,直到晚上九点半才结束。 罗颂在入口处拿了一张导览图,递给杨梦一,“学姐,你来决定玩什么。” 怀里被猝不及防塞进一张纸,杨梦一有些懵,很快反应过来,抻开纸张,细细看了起来。 图纸不大,但塞得满满当当,用色丰富,每一个项目都缩了一个Q版图示,有箭头指示小路的行进方向。 所有的东西都很新奇,杨梦一兴致勃勃地指着图,“我们先去这个,然后再去旁边的过山车,过山车旁边还有……” 罗颂垂眸望着兴奋的杨梦一,脸上一片柔和。 她知道的,学姐从没去过游乐场。 但,罗颂不知道,新手是有保护期的。 不然为什么杨梦一拉着自己连坐两回过山车后,还想再去排第3回 。 罗颂自认坐十回也顶得住,只是有点头昏脚软,所以还是先切项目吧。 她一把拉住杨梦一,指着不远处的巨大圆轮,“来,趁着夕阳还在,我们先坐摩天轮吧。” 玩什么不是玩,杨梦一正在兴头上,点头后反过来拉着罗颂往摩天轮处走。 这个点人依然不多,排队的人寥寥无几。 摩天轮处的工作人员像流水线上的工人,打开一个座舱门,里头的人下了后,赶紧装上新的人。 两人排在队伍末端,前边五六个人依次进了轿厢后,罗颂如愿和杨梦一两人单独坐在一个舱里。 铺满大地的夕阳,轰轰烈烈,却也很温柔。 天边粉色的霞光给世间罩上一层罗曼蒂克的滤镜。 摩天轮很高很大,让人忍不住期待,升至最高点时,或许伸手便可触到天幕。 杨梦一隔着透明玻璃,使劲儿往外眺望,眼里全是惊讶与欣喜,时不时指着地面越缩越小的建筑,让罗颂也来瞧瞧。 罗颂应好,顺从地接过她的每一句话,只是全副注意力仍旧停留在杨梦一身上。 她望着恋人洋溢着快乐的脸,心底一片柔软。 渐渐地,地面的喧嚣声被距离完全隔绝在外时,轿厢内就只剩两人的呼吸声了。 见快到顶点,杨梦一拉过挂在罗颂肩膀上的灰粉色单肩包,从里头掏出一个包着彩纸的方形盒子。 “你说不要礼物是你的事。”杨梦一狡黠一笑,将盒子塞到罗颂怀里,“我要送礼物是我的事。” “生日快乐,罗颂。”杨梦一捧着罗颂的脸,认真地一字一字道:“祝你平安健康,还要开心顺遂。” 忽然塞进怀里的硬盒子让罗颂怔忪一瞬,但脸上软乎乎的手又将她的注意力以温柔又蛮横的方式全部扯到面前人的身上。 大自然是最高超的灯光师。 罗颂直愣愣地望着杨梦一。 她白净温婉的脸笼在夕阳的暖光之下,脸颊上微微泛起的红晕,和因为光线照射而又浅上三分的墨黑瞳孔,都让她看起来像画里或梦里才会有的漂亮小人。 “是我们,”罗颂将手覆在杨梦一的手背上,瞳仁里像蓄了一汪潭水,“我们都要平安健康,开心顺遂。” “如果老天不嫌我贪心的的话,我还希望,我们能一直在一起。”罗颂眼睛弯弯,“如果嫌我贪心,我就明年再许。” 杨梦一定定地凝望着罗颂,视线缱绻地抚过她的眉眼、鼻梁与唇。 她的心跳像远处传来的鼓声,仿佛有谁在一下下击打着平静无澜的天面,响彻云霄。 杨梦一的眉眼越发温柔,眸中盛满细碎的光,随后,欺身上前,轻轻吻住罗颂的唇瓣。 罗颂满心满眼都是杨梦一,鼻腔间全是她身上好闻的淡淡夜来香味,倏然被亲,脸上笑意更甚。 这个轻吻会在罗颂的记忆里刻下浓重一笔。 因为爱意,所以永不磨灭。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游乐场人多了起来。 工作日里,游乐园的夜场人应该是不多,但耐不住今天是五月二十。 520谐音我爱你,情侣们赋予了这个日子特别的意义。 但两人进场早,一圈下来,竟也真的在闭园前将项目玩了个七七八八。 主要是杨梦一热情满满,精力无限,拽着罗颂瞅着空位就即刻上前排队,在游乐场里四处奔玩。 游乐场里的杨梦一,就像觉醒了第二人格——一个大胆又有无限活力的好奇小孩,乐此不疲地探寻这乐园的每一个角落。 杨梦一嘴角的笑就没有掉下来过,罗颂瞧着,也觉得欢喜。 但她倒真没想到,素日里说话都细声软语的杨梦一,不止不怕那些高空刺激项目,甚至连鬼屋都不怕,在怪声一片的黑屋子里指着道具说“好假”。 这样的她,也在闪闪发光。 离开游乐场前,罗颂不忘从裤兜里拿出一部巴掌大的胶片机,麻烦工作人员给她俩拍了张合照。 两人背对着游乐园,在一片梦幻光影,咔擦一声,胶片上留下了她们温和的笑脸,还有十指交缠的手。 从游乐园出来,两人要去补上晚餐了。 她们在手机上看了一通,最终决定去吃旋转寿司,不用等上菜,且夏天最适合吃些凉凉的食物了。 离收铺还有大半个小时,但店里还有很多人。 找了个位子坐下后,罗颂拿起桌面上的空水杯,往里头各放了包大麦茶茶包,最后注满热水,两人一人一杯。 虽然传送带上还有许多盘寿司,但杨梦一还是翻开了菜单,特意点了个小甜品,说将就点当蛋糕吧。 两人把最喜欢的那几样先下了单,随后才看向传送带上的餐品。 杨梦一对三文鱼刺身软软滑滑的口感和轻微的油脂香气印象深刻,但罗颂惦记着她胃不太好,只准她要了一盘过过瘾。 除此之外,无论是鱼还是虾,都只点火炙后全熟的。 杨梦一嗔怪地推了推罗颂,“你管好多哦。”但说完,又悄悄翘起了唇角。 罗颂眨眨眼,皱着鼻子做无赖样。 一顿下来,两人吃得肚子饱饱。 想着末班车的时间,她们也不多耽误,赶紧上地铁。 和往常一样,罗颂将杨梦一送到家门口,又厚着脸皮讨了几个亲亲,看着她进了家门,罗颂才转身走向地铁站。 罗颂看着手机上的导航软件,估算着回祁大和回龙西,哪个在时间上更保险。 最后,她打开微信,跟爸妈说了声自己今天回家。 回到家已是十一点多,宋文丽和罗志远穿着睡衣,还窝在在沙发上看电视。 听到动静,两人看向门口,见到女儿后,他俩才安下心来。 “今天怎么忽然回来?”宋文丽出声问。 罗颂坐在玄关处的小矮凳上换鞋,将礼物放在腿上,“今天跟学姐一起过新历生日。” 这话一出,宋文丽和罗志远忽然记起日子,“还真是,今天是五月二十诶。” 不怪他们忘记,他们习惯了给罗颂过农历生日。 但罗颂觉得阳历生日更便于记忆,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跟朋友过新历,跟家人过农历。 “和小杨出去玩了什么?”宋文丽接着问。 “去了游乐场,然后一起吃了顿饭。”罗颂趿着拖鞋,拿起礼物往楼上走,“爸妈,我先上楼了哈,明天要早起,你们不用送我。” 罗志远“嗯”一声,便继续把视线投在电视屏幕上了。 倒是宋文丽,在女儿转过拐角看不见身影后,仍微微皱着眉头,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第93章 三五知己好友 回到卧室的罗颂, 跟杨梦一报了声到家,然后拿起美工刀,划开了礼物的包装纸。 随着包装纸的剥离, 里头的盒子一点点露了出来,是一台柯达的便携式照片打印机。 这东西不便宜, 罗颂立即心疼起杨梦一的钱包。 打开盒子, 一张便签纸夹在了最上面。 罗颂展开小纸条, 上面是杨梦一清隽秀气的字迹:每卷胶片洗出来后,记得把最好看的一张印给我哦! 看着看着, 罗颂闷笑一声, 又拿起手机, 给杨梦一发了条消息:有你的照片都好看,每一张都印给你。 那头久久没有回应,罗颂也不急,点开了寝室群消息, 里面是三条整整齐齐的生日贺词。 罗颂想了想,回了个【感谢各位.JPG】。 跟室友出柜这事, 罗颂和杨梦一聊过, 后者的态度是都可以。 室友只是关系更密切一点的同学,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影响什么。 关于对象是同性这件事,罗颂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早点说出来,也省得日后有什么误会。 怀着这样的想法,罗颂说出了下午的那些话。 随后, 罗颂又打开秦珍羽的聊天框, 在对方一溜话下,说自己洗完澡跟她打个电话。 罗颂没洗头, 只在浴室呆了十分钟左右,便出来了。 她躺在床上,给秦珍羽拨去电话。 “我靠,阿汤,你终于想起我了啊!”电话很快被接起,秦珍羽暴躁的声音随之传出,“你个重色轻友的狗贼!” “这不是赶在十二点前给您打电话了吗?”罗颂毫不愧疚,“而且什么重色轻友这么难听啊,啊你又不回来陪我过生日。” 秦珍羽冷哼一声,“啊我回来你就把今天留给我?” “那不会。”罗颂立即拒绝,笑声很贼。 电话那头的秦珍羽气鼓鼓的,刚想骂人,就听到罗颂说:“你上个月你生日我都去找你啦,你别生气了啦。” 秦珍羽转念一想,气就泄了,毕竟罗颂是真来陪自己过生日了。 这么想想,她心态立即平和下来,“行吧行吧,那我在陆宁遥祝你生日快乐了哦,生日礼物在路上了,快递应该后天能到。” 没等回应,秦珍羽无比丝滑地转换成八卦状态,“那你们今天去哪玩了?” 饶是罗颂知道老友的自我调节能力超群,但秦珍羽的变脸,还是让她忍俊不禁。 “去游乐园了。”灯光有些刺眼,罗颂合上了眼帘。 闻言,秦珍羽怪笑起来,“你很会哦。” “梦一给你送了什么礼物?”她接着问道。 “照片打印机。” “大手笔啊!你们两个一个拍一个洗,太配了吧。”秦珍羽打趣道,“她什么时候生日,你想好送什么了吗?” 罗颂声音有些懒,“九月份,还没想好。” “想不到可以问我!”热心友人秦珍羽自告奋勇,“我最懂女孩子想要什么了!” 罗颂闷笑,“我自己来,不劳烦您了。” 秦珍羽“啧”一声,“无趣。” 电话就这样安静了下来,忽然,秦珍羽又叹了口气,“我也想要甜甜的恋爱。” 罗颂调侃道:“怎么,偌大一个工科学校,竟没有秦大小姐看得入眼的男人吗?” “别说了,”秦珍羽幽幽道,“实不相瞒,我之前看中了一个,结果丢了好大一张脸。” 罗颂一秒睁眼,“来来来,说来听听。” “我跟室友在饭堂吃饭的时候,遇到一个超帅的,帅得我流哈喇子那种。” “然后呢?” “我纠结了好一会,决定上前要微信的时候,人家已经走了。” “啊这有什么丢脸的?”罗颂不解。 “对啊,如果停留在这就没什么丢脸的了。” “但是后来又偶遇了几次,最后一次遇到他一个人的时候,我冲上去要微信了。” “我这张该死的快嘴,滔滔不绝地把几次偶遇都说了出来,吧啦吧啦一堆后问能不能要个微信。” “然后呢?” “然后发现他是她。” 这话给罗颂干蒙了,“什么ta是ta?” “就是,”秦珍羽平平的声音中透着淡淡的死气,“我以为的帅哥,其实是个女生,只是打扮得很中性,凑近了看还是依稀能辨出是个女孩。” “但我第一次凑近,就是找人要微信的时候。”秦珍羽犹记得对方开口时,自己满脸的窘迫 她抓着自己的乱毛痛苦道:“该死,现在的女生都这么帅了吗?” 罗颂捧腹大笑,“所以……加上微信了吗?” 秦珍羽吐了口气,“加了,要是落荒而逃就更丢人了,所以我强装镇定地加了。” 罗颂揶揄道:“真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秦珍羽坐在空旷的楼道里暴躁出声,“我笔直!笔直你懂吗!” 罗颂嘻嘻笑,“世事无绝对。” “打住!”秦珍羽制止,“到此为止,我不愿再想了!太丢脸了!” 罗颂耸耸肩,“行吧。” 两天后就是大四拍毕业照的日子了。 对于毕业照这事,杨梦一没有执念,也没有什么期待。 她甚至和罗颂说,觉得不拍也可以,毕竟跟同学也都不太熟。 整个学校里,跟杨梦一保持友好联系的,除了罗颂,就只有伍老师了。 听她说完,罗颂哑然失笑,力劝她去拍毕业照,“不说别的,要是咱们之间没有祁大学姐学妹的关系,我之前都没法找你搭话。” “论起来,祁大算是咱俩媒人啊。”罗颂眼底闪过一道精光。 杨梦一被她说得哭笑不得,最后也乖乖应好。 学校是开放的,欢迎外来人员参观的。 杨梦一跟萍姐说了毕业照的事,并且试探着问她当天要不去祁大,一起拍个照。 听前半截毕业照的事,萍姐表情淡淡,只颔首,这没什么让她意外的,但当杨梦一邀请她作为亲友一起去拍照时,萍姐愣住了。 这个邀约对她而言是意料之外的,她难得地露出几分不知所措,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萍姐的沉默被杨梦一误解为为难,便赶忙动开口,“不去也没关系的,我只是想着,要是没有你的帮助,我应该没有办法这么顺利地念完大学,所以……” 杨梦一的话没说完,萍姐蓦地出声说好。 骤然被打断话语的杨梦一懵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眼神闪烁着光,“那拍照那天,你晚一点到学校,到了跟我说,我去接你。我们避开人最多的时候,好好拍些照片。” 萍姐的眼里铺着一层柔和的笑意,点了点头。 杨梦一想着,自己在祁平朋友不多,干脆问问芯姐要不要一起来。 糊里糊涂地,莎莎也知道了,嚷嚷着杨梦一偏心,屁颠颠地一块儿跟来了。 放下手机时,杨梦一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当初孑然一身来到祁平的她,在拍毕业照这年,竟也能有三五知己好友共贺了。 杨梦一拍毕业照那天,罗颂又逃课了。 此前一个学年都行规蹈矩的她,在短短几天内,连破两次戒。 南操场上热闹得很,除了数不清的穿着学士服的学生,还有他们的亲朋好友。 烈日当空,集体照里的每一个人,估计眼睛都睁不太开,但不妨碍他们此刻笑意盈盈。 拍完集体照后,大家便拉着各自的亲友,找角落拍照去了。 罗颂抱着花,一边在人群中穿行,一边在手机上跟杨梦一确定具体位置。 终于,罗颂在操场边上的大榕树下,找到了把学士帽握在手里扇风的她,而旁边还有两个年轻女人,一个是去年圣诞节见过的芯姐,一个并不认得。 而杨梦一化着淡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正跟人说着话。 但罗颂出现的那一刻,杨梦一即刻就注意到了恋人的身影,话也不说了,只朝着她挥手。 罗颂今天明显也是好好拾掇过的,笔挺利落的衬衫与直腿裤,怀里捧着一束开得肆意的花,远远地就大步朝杨梦一跑去。 奔至三人跟前时,杨梦一的圆圆眼都笑成了弯月牙。 “芯姐,莎莎,这是罗颂,我的学妹兼……朋友。”杨梦一犹豫一瞬,还是没有直说。 “你们好,我是罗颂。”罗颂没有任何异样,对着两人自我介绍起来。 莎莎最是活泼,笑嘻嘻道:“你好,我是莎莎。” 芯姐一直知道有罗颂这号人,去年遇袭后,还是她和梦一一起来找自己的,只可惜后来没什么机会见到,这会儿难得见面,她倒有几分感激的熟稔与亲近。 “你好啊罗颂,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你,今儿终于碰面了。”芯姐挑唇轻笑,率先伸手,“谢谢你。” 罗颂将怀里的花束递给杨梦一,随后才伸出手来与之相握,“不客气,真高兴你恢复得很好,看起来很精神。” 芯姐的眼神在花束与她俩之间打转,但也没说什么。 几人闲聊着,杨梦一的手机突然作响,是萍姐的来电,说自己到南门了。 杨梦一想着让罗颂陪朋友们说话,自己去接人,但刚转身,就被人制住了。 “你穿这衣服在太阳底下走多热啊,我去吧。”罗颂拉着她的手腕,“我见过萍姐的,我认得她,你放心。” 杨梦一觉着她的话在理,便也眨眨眼,笑着点头,说自己先和芯姐莎莎去外语楼,待会儿直接在那碰面。 罗颂点点头,转身一溜烟就消失在人海中了。 第94章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 无巧不成书, 三人抬脚往外走去时,莎莎的余光瞟见了不远处的一个熟悉身影。 忽地,她拽住杨梦一, 小声惊呼:“那个,那边那个大波浪头的, 好像是发仔手下的姑娘。” 芯姐久不去金玉宫了, 自然不识得新来的姑娘, 但杨梦一顺着莎莎的手望过去,便知道她说的是苏连慧了。 苏连慧身上套着学士服, 应该是找谁借的, 毕竟她今年没能成功毕业。 方才集体照后, 杨梦一特地去找伍老师合影时,就听她惋惜地说苏连慧的答辩没过,只能延毕了。 伍老师叹息过后,又说苏连慧能一块来拍毕业照是好事, 大家同窗四年,也是缘分, 留个纪念挺好的。 杨梦一听罢, 只笑笑,没说什么。 她不是剖析人性的高手,却也能看出苏连慧是个虚伪又要强的人。 苏连慧参与毕业照的拍摄,是为了争几分面子,毕竟上回答辩可让她跌了大跟头。 杨梦一不用探听,都能猜出此刻与同学言笑晏晏的她, 必定已经在自己答辩的失利外, 包上了一层可怜的故事。 杨梦一不是不知道,后来陈秋彤对自己那样的反感, 苏连慧的火上浇油功不可没。 她惯会的就是用软话拱火洗地,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更何况,当初苏连慧不经意间说出口的一个“新实习”,也让杨梦一对第一份实习被解雇的真实原因多了几分猜想。 尽管如此,她也没想着将苏连慧陪酒的事儿当作把柄或笑料公之于众。 以嫉恨浇灌玫瑰,再好的培土也种不出艳丽的花,杨梦一不想成为和她一样的人。 于是,面对莎莎的震惊,杨梦一不发一语,佯装不知。 但生活的编剧有自己的想法,在她们仨准备继续走时,苏连慧突然侧头,与她们视线相撞。 隔着不远的距离,苏连慧先瞧见杨梦一,随后才看到了莎莎。 在金玉宫做了大半年,她很快就认出了她。 此时看到她们望着自己,不时交谈两句,苏连慧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最不愿意见到的猜想。 她* 的眼睛蓦地瞪大,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让杨梦一想起一个成语:目眦尽裂。 但莎莎将这理解为认出自己的信号,便也欢快地朝她挥挥手。 这在苏连慧看来,像是撒旦在挥舞手里的权杖,叫她一瞬间寒了脊背,嘴唇有些颤抖,旁边的同学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同学的视线疑惑地在杨梦一三人与苏连慧之间来回跳动,最后猜想大概是前室友之间的恩怨罢了。 苏连慧惊慌失色的样子被杨梦一收入眼底,奇异地让她生出几分快意。 你看,做贼心虚,不无道理。 罗颂自告奋勇地揽下接人的任务,但离南门越近,她也渐渐紧张起来。 关于萍姐与自己的关系,两人确定关系后,杨梦一稍稍提过几句,但罗颂知道,她很感谢也很尊重这位向自己伸出援手的长辈。 因此,罗颂有种见家长的忐忑,以至于远远地望见萍姐后,她反倒慢了脚步。 萍姐这人,就和她指尖鲜艳的美甲一样张扬,不必开口,只消站在那,都有种难以靠近的感觉。 她看起来是精心打扮过的,短短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身着宝石蓝色旗袍,脚上瞪着一双同色系的平底鞋。 萍姐并不瘦,穿着这旗袍倒有种富贵人家的丰腴感。 罗颂今儿没怎么仔细看,都能瞥见好几个穿着旗袍的家长,这大概就和高考考场外穿旗袍的妈妈是一个想法,都希望孩子毕业后旗开得胜,一帆风顺。 她深呼吸几次,终于走到萍姐面前,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萍姐也记得这个女孩,轻轻颔首,并不怎么笑,但也没有叫人退避的疏离,“是小罗吧,梦一让你来接我的吗?” 罗颂“哎”一声,连连点头,然后就引着人往外语学院走去。 南门离外语楼不近,走过去要一会儿功夫。 因为外语楼有些老旧,作为背景板并不好看,所以大多数人更倾向于去崭新的富有艺术感的艺设楼拍照。 这会儿外语楼外,只有寥寥几人。 杨梦一她们仨早就到了,乐得闲聊着打发时间,这可比南操场安静多了,说话也不用凑近或是靠吼。 杨梦一上下打量着芯姐,“怎么还是这么瘦啊。” 芯姐失笑,“在胖了在胖了。” 不过她虽然消瘦,但精神很好,大概是因为徐泽信的爸妈不仅赔了钱,还将他们恋爱时,他偷偷从芯姐手机里转走的钱给填上了。 两位老人一脸悲痛,卖房的钱削去补偿受害人的金额后,所剩不多。 这是他俩最后安身立命的依靠了。 但芯姐没那么多菩萨心肠去同情他们。 她笑得畅快,“我好像忽然变得很有钱了。” “只要好好理财,手里的钱够我生活下去了。”芯姐眸中闪着期待的光,“我想过了,等身体再好一点,我就去个山清水秀的小城,在那度过余生。” 莎莎是个乐呵呵的姑娘,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以后要去芯姐定居的城市玩个痛快。 芯姐也笑吟吟地应好。 杨梦一想起阿文,但她什么都没问,毕竟,这个时候提男人,怪扫兴的。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芯姐熬过波折,枯木逢春,比什么都好。 正聊着,罗颂和萍姐来了。 萍姐盛装打扮的样子让杨梦一有些惊喜,这是一种无声的看重。 几人围拢起来,先寒暄了几句。 说起来,这是以杨梦一为纽带的三拨人第一次见面,倒也和谐融洽。 罗颂自觉担任揸机人,拿着手机,给她们拍了不少照片。 到最后,还是芯姐开口提醒罗颂还没和杨梦一合照。 小臂上挂着几位女士的袋子,胳肢窝下还夹着花的罗颂,显然已经忙昏头了,只呆呆地“啊”了一声,惹得众人轻笑。 莎莎蹦蹦跳跳地跑到罗颂身旁,从她手上褪下包袋,又接过相机,轻轻推了罗颂一把,示意她去杨梦一那。 罗颂后知后觉地抱着花,朝杨梦一走去,而恋人眉眼弯弯地望着自己,唇角翘起的弧度是愉悦的象征。 大概是因为杨梦一的朋友们都在,手捧鲜花走向她的过程,莫名染上几分郑重的意味。 罗颂也梦到过自己捧花走向她,但是是在另一种场景下,一种更为神圣的场合里。 思及此,名为紧张与羞涩的情绪顺着罗颂的步伐,从脚踝爬到腰间,毫不留情地占领她的身体。 待将花束塞到杨梦一怀里,又在她身旁站定时,罗颂的脸已经绯红一片了。 罗颂的刘海被稍稍汗湿,有几缕贴到了额头正中间,杨梦一下意识伸手替她理了理,就看到她的脸涨得更红了。 两人的相处中,被撩到面红耳赤的往往是杨梦一,以至于这会看到罗颂羞赧到脸红的模样,她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芯姐和萍姐两位年纪稍长的过来人,将她们的互动收入眼中,而后对视一眼,脸上浮起一抹了然于心的笑。 但莎莎不知道在场四人的心理活动,只抓着手机大声指挥两人站近点,然后倒数三二一。 在最后一声倒数落下前一刻,杨梦一故意使坏般揽住了罗颂的臂膊,眉眼都是戏谑的笑。 罗颂虎躯一震,下意识望向杨梦一,而杨梦一也正抬头朝她顽劣一笑。 两人的对视被镜头记录了下来,半晌,还是莎莎吼着别看了,让她俩来张正脸照,她们才挪开视线。 这下,先逗人的杨梦一也腼腆起来,轻咳一声后,和罗颂肩靠肩,一同望向镜头。 快门落下,两个面颊微红的年轻女孩,紧紧相依,笑靥如花。 亮晶晶的眼眸是最响亮的告白:人生海海,山山而川,很高兴有你相伴。 是夜,杨梦一和罗颂通完电话后,躺在床上翻看白天拍的照片。 她现在看到和罗颂对视的那张相片,心头依然会荡起丝丝羞涩之感。 罗颂下午就挑了张两人的合照发朋友圈了,萍姐也是。 但芯姐没发朋友圈,而莎莎在芯姐的提醒下,也没发。 杨梦一知道,她们在保护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她们比谁都清楚,和陪酒女交好不是什么光彩事。 她有些感动,又替她们感到委屈,片刻后,她挑了张五人的合照,发在朋友圈里。 随后,杨梦一点开赵老师的头像,将自己穿着学士服,手抱鲜花的单人照发了过去。 她的目光落在久久没有动静的对话框上,心想,若是赵老师今天也在场就好了。 半晌,杨梦一才终于熄了手机屏,滑进被窝里。 已经熟睡的杨梦一不知道,此刻的赵老师,脸颊上印着一个清晰可辨五指的巴掌印。 她坐在反锁着门的卫生间的地板上,怔怔地望着手机里杨梦一的笑脸,忍不住又哭又笑,但始终咬着牙不让声音溢出。 只是眼泪太重了,最终压平了她的嘴角,她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腿间,只能看到她瘦薄的脊背一抽一抽地微微起伏。 没拧紧的水龙头里有水珠一滴滴落下,砸在水面碎成的细微水花,见证了今晚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死亡。 第95章 思念并不会因为克制而消弭 翌日起床后, 杨梦一看到微信里有好几条苏连慧的消息提醒,可点进去后,又只能看到三条消息被撤回的提示。 她挑了挑眉, 不用多想也知道,对方的异常举动必然与昨天的巧合有关。 杨梦一懒得费心, 干脆装作没看到, 回了个沉默。 毕业照过后, 大学生活就差不多落下帷幕了。 尽管早有准备,但杨梦一还是有种被人猛然推进社会之门的感觉。 不过她没什么时间感受情绪的泛滥, 因为先前面试的那份工作, HR已经给她发来了offer, 六月初就要入职了。 三个月试用期,没什么不妥的话,九月份就能转正。 员工福利不错,公司也是当地知名企业, 能毕业就进这样的公司,杨梦一自己也没有想到。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 大概就是公司离她现在住的地方不近, 通勤要一个多小时,还都踩在高峰期内。 杨梦一估算着时间,有种梦回龙西的感觉。 而法学院女篮在学院杯比赛中,止步四强,却依然是法院女篮历史上获得的最好成绩了。 罗颂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和院队的其他几个女生熟悉了不少, 其中一个女生, 是圣诞节向她告白的方允真。 她是完完全全的篮球新人,但苦练两个月后, 能跟上球队的战术打配合,这倒让罗颂生出几分欣赏。 值得一提的是,崔宜礼所在的院队,夺得第二名,决赛的时候,罗颂还去现场观赛了。 只是跟杨梦一讲起这事,说起没能进决赛的遗憾时,最让罗颂耿耿于怀的竟是失去了一次女朋友亲临现场为自己加油的机会。 整得杨梦一哭笑不得,捏着罗颂的鼻子佯装嫌弃道自己识人不清,招了个黏人精。 罗颂把这当作赞美,腆着脸咬了咬杨梦一如削葱根似的指间。 六月,杨梦一入职新公司,每天都在适应新环境与新的工作模式。 与之一同到来的,是罗颂的期末。 从这个月开始,学生们明显疯魔不少,不是在赶DDL,就是看着知识点背得头昏脑胀。 罗颂得益于五一期间自己的为爱学习,六月的前半截,她比周围人要清闲不少,早早就开始为考试周做准备了。 她游刃有余的模样,惹得三个室友羡慕又嫉妒,掬一把辛酸泪后,依旧只能乖乖为之前懒惰的自己赎罪,把键盘敲得震天响。 罗颂和杨梦一还是和从前一样,除了微信上的聊天,每天睡前还会打一通语音或视讯电话。 每每听到恋人在电话里头因为见面频率再次大幅拉低而委屈不已,杨梦一都会抚额,无奈又纵容地哄她。 当然,罗颂也不是真有多委屈,就是想借此诱骗杨梦一走进自己预先想好的陷阱里,答应周末和自己吃饭或是来自己家过夜。 彼此都对此心知肚明,但谁都没有点破。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罗颂结束最后一门考试时,杨梦一已经习惯了新公司的节奏,也和同事们相处得不错。 期间,她专八与答辩的分数都出来了,两门都在八十出头,这让杨梦一松了口气。 虽然暑假来临了,但两人的见面的频率并没有什么显著提高,因为各自都在忙碌。 罗颂在龙西找了份家教的活,又在爸爸的劝说下,打算在这两个月内把驾照拿到手。 一开始她还有些不情愿,说自己更喜欢自行车、摩托车之类的交通工具,自由得很。 宋文丽当然不同意,说人包铁危险,哪有铁包人舒适和安全。 两人争辩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是罗志远一句“等爸爸老了,就要你开车载我们了呀”,将罗颂彻底击败。 用带笑的语气说出戳人心窝子的话,罗颂每回想起他眯着眼笑的样子,心里都会有些酸酸的。 但,被驾校教练骂得狗血淋头时,罗颂偶尔还是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考驾照。 考过驾照的人就会知道,教练在骂人的时候,会自动变身为这个世界上最刻薄的生物。 他们能一边翻白眼,一边将各种修辞手法运用得出神入化,将人数落得一文不值的同时,还能闲适地拿起保温杯吹两下后,滋滋有味地嘬两口茶水。 四个人一组,每当同学坐在驾驶座上接受狂风骤雨的摧残时,另外三个就会如鹌鹑般,缩在后座瑟瑟发抖。 对于教练的臭嘴,罗颂倒是没有多怕,但就是觉得烦人。 可惜,人在车顶下,不得不低头,她只能一边深呼吸,一边专心操作方向盘。 但,金克木,木克土,总有人能克住张牙舞爪的教练。 第四天练习时,一个身材娇小玲珑的女孩子,终于憋不住眼泪,在教练的叭叭中,“哇”一声哭得震天响。 这下,原本凶巴巴的教练被泪水打懵了,一张利嘴张合数次,也说不出一句话。 罗颂从后面给她递了张纸巾,女孩接过后,哭得更大声了。 最后还是教练的妻子中午来给他送饭时,瞧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反过来把教练痛骂一顿,才结束这场风波。 从那以后,只要是她们四个上车,教练的声音立马就弱了,而在那女孩坐上驾驶座的时候,他就会彻底变成哑巴,只会用些语气词做提醒。 众人对视一眼,对教练的妻子属于是变相实现了“Girls help girls.”这件事心中暗爽。 至于家教,教全科,一周去三天,从两点到六点,每次四小时,按小时计费。 因为有高考成绩与祁大法学生的身份加持,所以家长时薪开得很大方。 他们也是不缺钱的人,只希望孩子能真的有所收益罢了。 他们的孩子下学期就要上六年级了,只是有些调皮,坐不太住。 小升初的压力摆在面前,有时候家长会要求多上一天课,罗颂也无有不应,毕竟多劳多得。 但罗颂不是敷衍的人,有时,她认真得可以被归为固执。 她会在前一天为翌日的家教做准备,会随时根据学生的状态对授课方式和内容进行调整。 有时备课备累了,便喊秦珍羽出来打场球,打个酣畅淋漓满身是汗后,又回家继续伏案工作了。 所以,即便是空闲日,罗颂也不是全然空闲。 但做家教的日子是真的忙碌,罗颂上午练完车,中午吃个午饭后,没休息多久就得出门了。 她只能拣着休息的间隙,给杨梦一发消息。 但大多数时候,收到消息的杨梦一都在午休,待下午上班回消息时,罗颂又在忙碌。 发出的消息总会在很久后得到回应,两人有种回到了纸媒时代的错觉,车马很慢,信件一送要半天。 思念并不会因为克制而消弭,只会越积越多,每晚的通话只是望梅止渴,所有的爱念会在周末见面时轰响着喷涌爆发。 在游乐场之后,两人把祁平的动物园和博物馆也逛了个遍。 在难得见面的日子里,她们牵着手,一起吃小巷里的小店和老店、打卡新奇有趣的咖啡酒馆,又或是没什么必须要买的东西,仍在大型超市里推着购物车边走边聊,就像寻常夫妻一样。 偶尔,罗颂会把人拐到家里过周末。 宋文丽与罗志远坚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对杨梦一的到来鼓掌欢迎,毕竟在他们心中,她就是独立自强有出息的具象化代表。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二楼紧闭的门后,罗颂恨不得将杨梦一拆吃入腹。 她会将人抱在窗台上、压在桌面上,又或者抵在墙边,像温柔又蛮横的巨兽一样,对怀中人吮/吻/舔/咬。 罗颂总爱一边说着叫人面红耳赤的话,一边看红粉之色如何在白皙肌肤上层层叠加。 这种时候,杨梦一的求饶是无用的,有时被欺负狠了,只能抽抽噎噎地挠住罗颂的背,眼角沁出些泪珠。 罗颂会在对方的抽吸声中,轻轻舔掉她的泪水,认错讨好两句后,死不悔改。 杨梦一偶尔气狠了,会踹她几脚。 但不痒不痛的踢蹬,只会给罗颂抓住她脚踝的机会,唇舌如同精怪一般,从白嫩嫩的脚趾头一路攀到花丛中。 于是新一轮耍闹便又开始了,杨梦一的思考能力被彻底剥离,只能抓着罗颂的头发,呜咽着像受惊的猫儿一样颤栗。 每每度过一个这样的周末后,杨梦一便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打死也不肯再去罗颂家。 任凭罗颂如何耷拉着脑袋,像被人抛弃的小狗一样装可怜,她都不肯松口。 拜托,杨梦一可是清楚瞧见了罗颂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诶! 但即便不呆在罗颂身边,每天洗澡时身体上斑驳的红痕,都在提醒她,自己跟罗颂玩得有多癫。 有时被这一身痕印整得脸红心跳又恼羞成怒,杨梦一就会抓起手机,狠狠骂罗颂。 而远在龙西的罗颂,猝不及防收到消息,往往对着屏幕里的“臭狗”“你滚”“啊啊啊啊”一头雾水。 但女朋友怎么会有错呢,她发这样的消息一定有自己的用意。 罗颂发去讨好又乖巧的狗狗表情时,一副无辜且纯良的模样,只会叫杨梦一更加咬牙切齿。 只余罗颂一人摸不着头脑,心想女朋友怎么忽然不出声了。 第96章 爱人如养花 杨梦一变了。 她的改变太过明显, 稍稍对她熟悉一点的人都能很迅速察觉到。 她待人也是一样温和有礼,但笑容背后,多了很多真心实意。 在新同事眼里, 杨梦一就是个妍丽的年轻女孩,和其他年轻人没有什么区别, 偶尔还会被人评价为诙谐有趣。 那段被灌了水泥的童年与青春期, 混杂着暴力与冲突的过去, 她再回想时,也渐渐云淡风轻了。 有一次, 杨梦一和罗颂说起有人夸自己活泼时, 面上是真切的惊讶。 但罗颂张开手掌覆在她的耳侧, 笑说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 只是幼苗在成长期没得到充足的阳光与水分滋养,所以一开始只能长成蔫蔫的模样。 爱人如养花,被人爱则是命运给予的二次生长的机会。 往事统统被推倒,碾为齑粉, 化成土壤中的肥料,雨水阳光、微风白云和昆虫鸟雀, 都期待地每日在肥沃的土地上空盘桓。 它们期待却不心急, 因为它们笃定这里一定会冒出生机勃勃的植株。 它可能是花,也可能是不起眼的草,但无论如何,总归是强健有力的。 杨梦一没说什么,只依赖地蹭了蹭罗颂宽大温热的掌心,眼眸中渐渐笼上笑意。 这个暑假, 秦珍羽也忙得很。 陆宁工大将每届学生的军训安排在大一和大二接驳的暑假里, 秦珍羽考完试还没喘口气,就被丢到烈日下站军姿了。 军训结束时, 七月已然过了一大半,整个人晒了个透黑,才终于匆匆回到祁平。 那假期怎么能不和朋友好好约一波呢? 只是,因为罗颂的恋人是女生,所以秦珍羽也已经很久没有去她家过夜了。 虽然她知道她们并不介意,但将心比心一番后,秦珍羽还是自觉保持了适当的社交距离。 当然,插科打诨贫嘴,约饭打球看电影还是可以的。 但在最后返校前,秦珍羽还是腆着脸来罗颂家通了个宵。 两人刚见面,罗颂就哪壶不开提哪壶,问她怎么一个假期过去了还是这样黑黢黢的,气得秦珍羽直接上手掐她脖子。 夜里,她逼着罗颂再次启用闲置的折叠床,并且理直气壮地侵占了一米八大床,把罗颂赶去睡小床。 和往常一样,两人看着电影谈天说地。 不可避免地,她们又聊起了秦国栋这糟心玩意儿。 “听说那三生了对双胞胎,都是男孩,但是早产太多了,所以在保温箱里住了好久。”秦珍羽皱着眉,“而且是因为秦国栋和她大吵了一番,一时情绪激动才早产的。” 罗颂疑惑地“啊”了一声,望着秦珍羽,示意她快说下去。 秦珍羽嗤笑一声,不屑道:“工厂经营不善,秦国栋又因为对方怀着孕不方便在外面偷吃,被发现后自然是世界大战啊。” “但,”她语气染上些说不清的意味,“孩子多少有点无辜了,真是倒八辈子霉成了他俩的娃。” 罗颂一时无言,只拍了拍秦珍羽的肩。 不过秦珍羽的情绪来去疾速,没一会儿,又兴致勃勃地转了话题。 这倒让罗颂想起她说过的那件糗事,揶揄问道:“那个你认错了性别的女孩,有照片能看一下吗?” 这话成功让秦珍羽一秒炸毛,一脸警惕道:“干嘛!你要干嘛!” 罗颂笑得漫不经心,“就看看嘛。” “没有!没得看!”秦珍羽连连摇头,“没什么好看的!” 罗颂“啧”一声,也不说什么,只用带着调侃的审视目光上下扫过秦珍羽的身子。 激得秦珍羽一把抓起枕头,砸到罗颂脑门上。 罗颂抱住软枕,面带微笑地光脚踩在地面上,一步步走到床边,在秦珍羽防备的目光中,率先发起进攻。 两人幼稚地打作一团,最后是秦珍羽先认输,罗颂才肯停手。 秦珍羽大喘着气,不甚温柔地扯住罗松的一缕头发,说是不是有点长了,怎么还不剪。 罗颂拍开她的手,脸上浮起一个神秘的笑容,“不急”。 这贼兮兮的样子,让秦珍羽嫌弃地挪远了屁股,离罗颂再远点。 罗颂早就知道自己的头发到了该修剪的时候,但她总是拖拉着,直到杨梦一无奈地揉着她的头,说陪她一块儿去理发,罗颂才会心满意足地应好。 杨梦一时不时就得自我反省到底找了个什么对象,才能这样成熟又幼稚,固执又随性,叫人又爱又恨。 总之,暑假结束时,罗颂手上多了本新鲜滚烫的驾照本,杨梦一也成功转正了。 开学没多久,老师找到罗颂,问她愿不愿意试着参加一些比赛。 因为大一一年里,她在课堂模拟训练中地表现很优异,每一场辩论中都条理清晰、不慌不忙,而期末成绩绩点也高,所以老师将她视作种子选手。 恰好,罗颂也怪喜欢挑战的,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她没什么紧张的情绪,一来这场全国高校模拟法庭竞赛在十二月举行,距离现在还有三个多月,时间充裕;二来她到底算新人,顶头还有几个大三大四的前辈们做主力军,所以压力不大。 至少,对于罗颂来说,杨梦一的生日比它们都重要。 九月十六又是个礼拜一,而罗颂的课表仍和大一时一样紧凑。 周一也只能和杨梦一约在晚上,毕竟刚开学上新课,还没摸清科任老师的脾气,不敢乱来。 生日当天,钉钉突然在公司大群里自动弹出条消息,祝贺杨梦一生日快乐。 这消息来得猝不及防,让她有些发窘。 但同组的同事们纷纷凑上来说生日快乐时,她也还是忍不住翘起嘴角,连声说谢。 而小组leader一边祝贺她生日快乐,一边打趣儿说怪不得她早早地就请了今天下午的假,今天还穿得这样好看。 对此,杨梦一没有解释什么,一笑而过。 她今天下午的确是要去祁大,但抛开生日这事,更重要的原因是和伍老师约好了今天下午两点见面。 因为时间充裕,所以杨梦一并不着急。 十二点一到,杨梦一还和同事去食堂了顿午餐。 回到工位上时,她才在同事羡慕的目光中,卷好工牌塞进包里,随后背起大托特包,施施然离开了。 只是一进地铁,她便立刻找了个空位坐下,然后将包放在膝盖上,随后捶捶酸疼的肩膀。 今儿会背着个包,也是因为要把从伍老师那借来的一部分德语书还回去,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力量。 杨梦一叹了口气,要是罗颂在就好了,这个包她肯定轻轻松松就能提起来。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些什么时,她又忍不住自嘲道这大概就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了。 唉,也不知道罗颂现在在干嘛,杨梦一耷着眼皮,闷闷地想。 罗颂今天的课表很满,杨梦一是知道的,所以即使到了祁大,她也没打算这么快跟罗颂说。 杨梦一看着时间,提前约十分钟左右,叩响了伍老师的办公室大门。 旋即,一阵乒呤乓啷响起,匆匆的步伐声渐渐靠近,咔哒一声,门开了。 伍老师的头发有些乱,黑色的眼罩被拉到了脑门上,她的眼神有些迷朦,晃晃脑袋,看清来人后,用不太清晰的嗓音地打了个招呼,“梦一来啦,快进来吧。” 杨梦一微微有些忐忑,不知是不是自己打扰了她的午睡。 但伍老师显然没有那么多想法,只利落地把过道上的折叠床收起来,倚放在角落,一边用手指梳理蓬乱地头发,一边喊杨梦一快坐下。 想来是已经完全清醒了,她嘹亮的大嗓门,将杨梦一心中的思绪通通扇跑。 伍老师穿着亮粉色的宽松连衣长裙,脚踩明黄色的洞洞鞋,轻快的色彩搭配,叫人看着就觉得心里舒畅。 大概是杨梦一的视线过于明显,伍老师似有所觉地回眸,瞧见她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衣裙,便笑问道:“好看吗?” “呃嗯。”被突然提问的杨梦一结巴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好看的,很活泼。” “是吧。”伍老师的眼中是一片闪闪亮的得意,“有种扑棱蛾子叫什么玫瑰红枫蛾,小小一只又黄又粉的特别招人喜欢,我就是参考牠的配色穿的这身衣服。” 杨梦一忍俊不禁,朝伍老师竖起了大拇指。 伍老师在饮水机那接了杯温水,又在茶几下的纸盒子里扒拉出两瓶牛奶,放在桌面上,让杨梦一自便。 杨梦一坐在凉凉的皮质沙发上,说了声谢谢。 “哦对了,”她打开托特包,将里头的书拿出来,在桌子上摞成一摞,朝桌子那头的人推过去,“老师,我今天先还这些书,” 伍老师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两三本书翻了翻,满意地点点头,“不错,都给我保护得很好。” “我那还有很多别的外文书籍,你要是有需要,都可以问我。”伍老师慷慨道。 杨梦一将手搭在膝盖上,乖巧点头,惹得伍老师哭笑不得,“都进社会了怎么还一副学生样呢。” “啊,”杨梦一有些羞赧地双手交握,“您是老师嘛,在您面前我大概永远会忘了自己已经毕业了。” 话音一落,就见伍老师捧腹大笑,“梦一啊,你现在好像开朗多了。” 杨梦一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眼中划过一抹愉快,“哈哈,是哦。” 第97章 恋爱要谈,课也是要听的。 伍老师下午没课, 两人在办公室坐了好久,也聊了许多。 中途还提到了苏连慧,伍老师说起她时一脸痛惜, 又有些苦恼,“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回事, 听说这个学期直接退宿了, 在校外租了房子。” “我平日里也联系不到她。”伍老师叹了一声, “真的叫人很担心呐。” 杨梦一只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但伍老师还是开口问道:“你们以前一个宿舍的, 你跟她关系怎么样, 能联系得上她吗?” 摇了摇头,杨梦一犹豫一瞬,抬眸望着伍老师的眼睛,绕过八面玲珑的话语, 直言道:“我跟她关系不好。” 她的坦率显然让对方有些惊愕,“关系不好?” “对, 关系不好。” 沉吟一瞬, 伍老师也没有追问,只转了话题。 话题里的主人公苏连慧,此刻在出租屋里打了个喷嚏。 她租住的房子位于城中村内,是个大单间。 屋子看起来很老旧,已经有好几处墙皮开始剥落了。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满屋的名牌包袋、衣裙与饰品化妆品, 只是它们乱七八糟地散落于屋内, 看起来倒也没那么值钱了。 苏连慧躺在乱糟糟的床上,有瓶剩一半的矿泉水就抵着她的脚踝, 大概是有些不大舒服,她蛄蛹了几下,将瓶子踹到了地上。 重物落地的声响吵醒了她,苏连慧的眼睛强撑着睁开一条缝,呆愣片刻,茫然地在枕头周围摸索起来。 好一会儿后,她终于抓住了手机。 摁开屏幕那一瞬间,刺眼的亮光叫她眯了眯眼,她迷迷糊糊地在金玉宫的群里签了个道,随后就将手机扔到一边。 苏连慧嘟囔几下,翻身将自己埋进了被窝深处。 她会一直这样沉睡,直到下午五点半的闹铃将她吵醒,随后便是乏善可陈的洗漱化妆,换上过分清凉的服饰,匆匆打车到金玉宫,重新开始一晚的忙碌。 苏连慧的今天和昨天没有任何区别,她的明天与今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不过,她的大脑被酒精麻痹,心脏被快钱蛀空,相同或相异,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 命运转圜,苏连慧当初构陷杨梦一时,大概永远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流言蜚语里的那个笑话。 办公室里,杨梦一说起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因为工作和翻译相关,所以她打算继续考些这方面的证书,已经报名今年下半年的CATTI二笔了。 没有老师不喜欢踏实的孩子,伍老师也是,此刻正止不住地点头,“如果可以的话,德语还是继续抓一抓,以后或许会有大用处。” 杨梦一应说知道了。 而聊到最后,伍老师仍不忘叮嘱她,不要局限自己的人生。 “你上班了也能进修,甚至未来依然能考虑出国,你要永远记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踏出外语楼,外头阳光明媚,有蝉在声嘶力竭地鸣叫。 杨梦一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也才三点半,正是下午两堂课的大课间。 她犹豫片刻,还是给罗颂发了消息。 11:我在学校里了 11:我去咖啡店等你? 手机那头的罗颂在看到消息后一下就坐直了,立马回了个感叹号。 LAW:你来啦! LAW:可是我还有两个小时才下课【哭哭.jpg】 杨梦一正想安慰说没事,手机就又震了两下。 LAW:要不,你来旁听吧! LAW:这节课是大课,两个班一起上的,在阶梯教室里,还有好多空位呢! 杨梦一盯着屏幕,有些犹豫,但罗颂似是能猜到她心中所想的一般,紧接着补充道:老师不是严厉挂的,不会凶你的! 纠结半晌,杨梦一应了声好。 罗颂给杨梦一报去教室号后,抓起自己的东西就打算往教室后排走。 动作之干脆,惊得三个室友纷纷侧目,可一转头看到罗颂喜气洋洋的脸,就又更惊讶了。 “不是!”李玲娇率先出声,一脸震惊,“你又要逃课啊!” 罗颂摆摆手,“没,对象待会儿来找我,我去后面找个座儿,前面这里太显眼了。” 话音刚落,李玲娇和刘诗淇都张圆了嘴* ,只有刘京溪一个淡定地朝她挥挥手。 罗颂不欲多说,抱着包就往教室后头走去,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终于,在倒数第三排找到了两个连着的空位。 这位子大概原先也是有人坐的,只是趁着大课间溜了,所以座面还有些余温。 将东西在桌子上摆好,罗颂握着手机就出了教室,在大门口张望。 杨梦一出现在楼梯上的一瞬间,罗颂就眼尖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她的恋人总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杨梦一今天穿着一件晃荡领的白T恤,下摆扎进版型利落的深蓝色牛仔裤里,腰上穿着一根深棕色皮带,显得简洁又松弛。 罗颂再等不及了,抬腿大步朝她奔去,惊得杨梦一都担心她会在楼梯上跌倒。 但罗颂灵活得很,三两步跳下楼梯还能站得稳稳当当,一手拿过杨梦一肩上的包,一手与她十指相扣。 两人并肩走进教室里的时候,刑法分论课的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了,就等上课铃响开始讲课。 三个室友眼巴巴地瞅着后门,见到她俩进来时,怪声怪气地“咦”了一声,随后揶揄地朝罗颂扬了扬眉。 罗颂眨眨眼,笑得一脸得瑟,领着人就坐到了位子上。 铃声响起,老师清清嗓子也开始接着上节课的内容讲了起来。 转过头的李玲娇心里仍有些疑惑,怎么觉得罗颂的对象那么眼熟呢。 恋爱要谈,课也是要听的。 在学习上,罗颂不是含混的人。 她摊开教辅书,右手抓笔,边听边记,端得一副专心致志的姿态。 当然了,如果罗颂能松开握住杨梦一的手,或许这场景还更有些说服力。 但显然,放手是不可能放手的,罗颂的右手唰唰狂记,也不耽误左手不轻不重地揉捏杨梦一的指头。 杨梦一哭笑不得,只得由着罗颂玩个够。 这老师的授课方式是闷头一通讲的类型,就连屏幕上投影的画面,也透着些古早的味道,估计往前数四五届学长学姐们,看的也是同一版PPT。 杨梦一不担心会被突然点名,想了想,找罗颂要了纸笔,在手机上点开二笔的复习资料,默读默记起来。 不过,她也没忘把自己右手抽开后,将左手塞到罗颂手掌心里。 罗颂正抬头看着屏幕,眼中闪过笑意,悄悄勾起了嘴角。 听课的罗颂很认真,倒是杨梦一,偶尔会忍不住偏头望着她的侧脸,看她耳边的小卷毛随着头部的晃动荡来荡去。 杨梦一正想收回视线,余光瞥见斜前方有个女孩回头望着她们,待她回视时,对方又略显慌乱地扭正了身子。 先前有好几次,杨梦一也感受到了有如实质的注视,想来,就是这个女孩子了。 如果去年圣诞时,杨梦一躲在墙边偷听时,悄悄从窗户望去一眼,就会发现如今这个回头看着她们的女孩,和彼时告白的是同一个人。 杨梦一的心思转过好几个弯,有了猜想。 她咬牙切齿地掐住罗颂掌心的软肉,等对方看向自己时,又什么都不说,只皱着鼻子,瞪了她一眼。 罗颂只以为她有些无聊了,便安抚地捏了捏她的小指头。 五点半的下课铃响起,老师挥挥手说下课的瞬间,教室里的学生像泼洒在地上噼里啪啦作响的豆子,一哄而散,吵吵闹闹。 李玲娇原想拉着刘诗淇和刘京溪上前和罗颂她们打个招呼,但另外两人都不大同意,说要是人家想来搭话自然会来的,不然她们贸然上前,倒像是没有眼力见的电灯泡了。 李玲娇只得作罢,最后离开阶梯教室前,她回头看了一眼罗颂的女友,心中诡异的熟悉感越发强烈,只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她。 后来,在某一个周末的晚间,李玲娇正躺在床上,要眠未眠,将睡未睡。 朦胧间,一些被搁置在角落的记忆忽地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李玲娇蓦地惊坐起身,大喊道:“我想起来了!” “她是——她就是那个——” 此时唯二留在寝室里的刘诗淇正和男朋友打着电话,被忽如其来的叫喊声吓了一跳,一脸惊慌地爬坐起身。 只见李玲娇正揪着自己的头发,整个人埋在被中“啊啊啊”闷喊,整得刘诗淇一头雾水,不知所以。 刘诗淇小心翼翼地探询道:“哪个啊?” 但李玲娇一言不发,只在心中欲哭无泪。 哪个?还能是哪个? 是那个校运会上和罗颂拥抱的女孩,也是那个传言中在做援/交的英专学姐。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在寝室里说起这个谣言时,罗颂倏然变得极其可怕。 原来是捅到人家女朋友身上了。 要么说同性相吸,能和谐相处玩在一块儿的人,秉性不会相差太错。 譬如此刻,恨不得穿越回去把自己嘴缝起来的李玲娇,只一心认为自己蠢钝,信了谣言,却一点也没有怀疑过那位学姐。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98章 什么都依她,但其实眼里也只有她。 收拾好书本纸笔, 罗颂背起书包,一手提托特包,一手牵着杨梦一往外走。 “先去玩, 再吃饭行吗?”罗颂侧头问身旁的人。 “都行,你不饿就行。”杨梦一点点头, 没什么异议。 她的眼睛亮亮的, 显然, 比起吃饭,她更好奇今晚要去玩些什么。 杨梦一将手从罗颂掌中抽出, 反过来抱住她的手臂, “所以, 我们今晚要去哪里啊?” “想知道哦?”罗颂故意吊着她的胃口,在杨梦一点头后,笑着把脸凑过去,“那你亲我一下。” “你怎么老用这招!”杨梦一眼睛瞪得溜圆, “这可是学校,你不要脸啦!” “脸值几个钱, 比不上女朋友的亲亲好吧!”罗颂大言不惭, 还将脸颊凑得更近了些。 杨梦一到底脸皮薄,一把推开她的脑袋,“你正经点。” 罗颂哼哼两声,不情不愿地站直了身子。 狗狗委屈起来是很难哄的,尽管杨梦一知道罗颂蹙眉瘪嘴多少有些演戏的成分,但她还是心软了。 她捧起罗颂的手, 在她手背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 然后一脸无奈地望着她,“这样可以吗?” 罗颂原想得寸进尺, 但杨梦一的话里撒娇的意味像把小扇子,扇得她心痒酥酥的。 她咳咳两声,眼中笑意闪过,揭开了谜底。 “海洋馆。”罗颂侧头望着杨梦一,“我们今晚去海洋馆。” “真的吗?”杨梦一的脸上铺满了惊讶欣喜,“我还没去过诶。” 罗颂歪着脑袋蹭了蹭她的发顶,语气温和,“我知道。” 祁平最大的海洋馆,就在祁大所在的北田区里,但地铁过去也要半个小时。 不过还是那句,两个人依偎着说说话,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了。 罗颂买的是夜场票,晚上六点进场,她们到达时,场馆刚开放没多久,馆内人也不多。 从踏入海洋馆的那刻起,杨梦一的雀跃便再也藏不住了。 这里让人仿佛置身于一场幽深梦境中,周围是荧荧蓝光,无数小精灵幻化着不同的形态,在光晕中飘荡旋转上下浮沉。 杨梦一的步子很急,但每到一面透明玻璃前,她又会驻足良久。 她像孩子似的凑近了瞧,鼻尖几乎要碰上凉凉的壁,一双圆圆的眼睛随着色彩斑斓的鱼缓缓转动。 杨梦一再欣喜急切,也始终牢牢牵住罗颂的手。 通过隧道时,头顶成群结队的银白鱼群像箭矢一样乘风掠过,杨梦一还摇着罗颂的臂弯,眼睛亮亮地让她也抬头看。 罗颂什么都依她,但其实眼里也只有她。 罗颂悄悄从书包侧边口袋里掏出胶片机,因为是单手操作,所以动作颇有些滑稽。 但她又舍不得撒开恋人的手,待好不容易拿出相机后,她关掉闪光灯后,嚓嚓嚓地摁了好几下快门。 透过取景框看到的小小的杨梦一,渺渺蓝光映在她的瞳孔中,像水底两簇摇曳生姿的海葵花,是流水吻上她眼眸留下的痕迹。 “蓝色丝绒开出裂缝,吞噬我焦灼;绵绵泡沫柔柔水波,我多么地快活。” 罗颂捂住心口,陈婧霏的《深蓝》里的歌词在此刻具象化了。 当晚送杨梦一到家楼下时,罗颂从包里摸出藏了一晚的礼物匣子,塞到她怀里,“回去再开。” 被塞了个满怀的杨梦一挑了挑眉,“这份量挺重的啊。” 罗颂哼哼两声,单手兜住她一边脸颊,拇指在光滑细腻的肌肤上打转摩挲,良久不言。 罗颂的指腹上有茧子,单论触感的舒服与否的话,答案必然是否定的,但杨梦一此刻只想让这样的粗粝多停留些时候。 两人对视间,似乎连路灯与风都温柔了几分。 “回去吧。”罗颂停下动作,声音极轻,只是身旁垂落的手,大拇指与食指不住地捻了又捻。 杨梦一眉目带笑,踮起脚,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才“嗯”一声。 回到房间的杨梦一,在用剪子剪开封口处的胶带前,将盒子举到耳边晃了晃,里头有闷闷的碰撞声,想来是不止一样东西。 将包装全部拆掉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本相册与一个小黑盒子,上边印着一个钟表品牌的logo。 掀开匣子,最上头是一张小卡片,展开一看,是罗颂飘逸大气的笔迹。 “每一分每一秒都爱你。” “希望学姐每一分每一秒都想我。” 这两句连在一起,在商人的眼里大概就是稳赔不赚的亏本买卖。 但杨梦一很喜欢,拿着纸片莞尔一笑。 片刻后,她才将注意力移至下方的那支精致的女士石英表上。 手表表盘拱起一个圆润的弧度,深棕色皮质表带细且窄长,在光线下泛着润泽光芒,有种年代久远的浸润感,看起来贵气又秀气。 她将手表戴到了手上,因为不是很熟练,所以花了些功夫才单手扣上针扣。 然后,她才终于打开了一旁的相册,这里面的第一张,便是两人确定关系的年三十晚,在烟花照耀下拍摄的合照。 尽管她对相册的内容早有猜测,但真正见到一张张洗印出来的照片,总有种难以言明的仪式感。 难怪她之前每每问起胶片的事,罗颂总含糊其辞推说还没送去冲洗,原来是为了这一刻。 但这样烂俗的招式,还是诓得杨梦一十成十的感动。 这本“约会日常”,仿佛是用有形的纸张,记录下了不可触摸的时间之流逝。 以及随着日升月落,她俩间日胜一日的情深意笃。 杨梦一很难说清此刻自己的心情,但发酸的鼻头和涨烫的眼眶替她开了口。 她只红着眼笑。 杨梦一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轨,而罗颂的大二也是。 十二月份的全国高校模拟法庭竞赛上,祁大的参赛队伍拿到了亚军。 这个比赛只分冠亚军和八强,因此,这个亚军的含金量极高。 罗颂虽然是初次参与这样的大型竞赛,但是却丝毫不怯场,常常剑走偏锋,刁钻地切中对方论据中的要害,和队友的配合也十分完美。 从那以后,她成了老师心中新一届扛把子的优秀选手,往后的不少比赛里,都有她的身影。 罗颂也很喜欢这样形式平和但内容犀利的交锋,每一场都是与硬碰硬的篮球比赛截然不同的刀光剑影。 这年寒假,罗颂虚报了放假日期,与杨梦一去一座江南小镇里小玩几天。 坐在候车室里时,杨梦一望着一手抓着行李箱拉杆,一手与自己紧紧相握的罗颂,轻声开口。 “听说,旅游是最考验情侣的,所有三观相左都会在旅游中显现。很容易吵架,甚至分手什么的。” 杨梦一只说了个听说,后面欲言又止的话就都跟着出来了。 罗颂听着,勾起嘴角,抓起她的手蹭蹭自己的脸颊,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她,“安心啦,我们不会吵架的。” 杨梦一原也只是随便说说,但见罗颂这样认真,没忍住弯起眉眼,嫣然一笑。 罗颂的是实话,且不仅是这次出游,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她俩都没有红过一次脸。 爱情是个很神奇的玩意儿,它能让世界上最自大的人,在特定的人面前,变成世界上最自卑的人。 它会让人常常自我反省,会否有哪个地方,配不上自己所爱的人。 假使恋爱双方只有一人沉浸于其中,那么这段感情往往会以悲剧收场。 但若双方都一样沉醉其中,那便是全然不同的故事了。 杨梦一和罗颂两人,就是如此。 因为无比珍惜,所以无限包容,也极尽坦诚,哪怕是有人向自己示好也会和另一半直说。 但有趣的是,杨梦一的追求者多是男性,而罗颂为数不多的追求者则全是女性,其中不乏大胆示爱的,惹得室友笑她是姬圈天菜。 有人说,喜欢一个人,即使咬着嘴唇,爱意也会从眼中跳出来。 这话不假。 除了罗颂的朋友外,杨梦一身边的人也陆陆续续知晓她们的恋情了。 芯姐和莎莎笑吟吟地打趣杨梦一时,她倒没有多惊讶。 但萍姐也在饭桌上冷不丁挑破这事时,真把她吓了一大跳。 “你跟小罗最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们不是在拍拖吗?” “……” “!!!” 那天,萍姐嘴里嚼着菜,不慌不忙地说话,但若仔细分辨,还是能听出她语气里的笑意。 她说拍毕业照那日,杨梦一总会下意识找罗颂,即便没有什么事情,眼神也总会追着罗颂的身影走。 而罗颂呢,接过杨梦一手里的东西的动作太过娴熟,有时杨梦一都没说话,罗颂就已经知道她想要什么。 两人的默契不言而喻,仿佛有飘渺的磁场在她们之间流转,又将一切不相干的人事物隔绝在外。 萍姐说着,最终没忍住露出一个浅笑。 杨梦一听着,也红着一张脸跟着抿嘴笑。 她们仨里,没有一个人有哪怕只是一瞬间,觉得两位年轻女孩的相恋有什么问题。 她们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至多只揶揄两句,逗得人满面红霞。 只是她们调侃时的眼睛明净如霜,嘴角笑意融融,怎么看,都像是一场披着作弄的皮囊的祝福罢了。 第99章 她竟一时分不清究竟哪一面是梦 两人感情如涓涓溪流, 安静稳定地汩汩淌过两年光阴。 但这两年里,还是发生了不少的事。 芯姐在休养一年多后,竟真的离开了祁平, 找了个四季如春、民风淳朴的偏远小城安顿了下来,惹得莎莎和杨梦一十分羡慕, 说以后要一块儿去她那玩。 萍姐的发廊里, 每周三都会有个叫小徐的年轻女孩, 带着美甲工具来这驻店一天。 小徐嘴甜手艺好,哄得周围白日里无事可做的阿姨奶奶们心花怒放, 继而掏钱帮衬她的生意。 萍姐收取的“摊位费”, 便是半月一次的免费美甲, 然而,她还是更钟爱简简单单的纯色美甲。 而秦珍羽在大二下学期,抱着凑热闹的心态申请了为期一年的交换生项目。 没想到因为这项目是新出炉的,知道的人不多, 再加上同专业里前头那个申请上的人,再三权衡下, 还是因为经济压力放弃了名额。 就这样, 误打误撞的,秦珍羽竟成了学校五名交换生中的一个,操着一口中式英语花钱渡劫去了。 不过,在离开前,她还是没能在偌大的陆宁工大里找到自己的心仪男孩,她总摇头叹气, 说是秦国栋那狗男人让她现在看到男的就忍不住往坏处想。 罗颂呢, 则是在各种考试与比赛之间疯狂转。 大三结束的时候,她也像当初给那位英语专业的学姐一样, 卸下何兰婷小朋友家教老师的担子,给何妈妈介绍了一位靠谱的学妹继续做家教。 罗颂最后一次给何兰婷上课时,小朋友还瘪起了嘴,要哭不哭的样子,可怜得很。 她看着也有些不舍,但也不得不这么做。 其实大三下学期,因为要兼顾法考的复习,所以周中的家教已经让她觉着有些吃力了,只是想着不好没头没尾地在学期中途辞职,所以便一直硬撑着。 幸好,这几年靠着家教和从网上接来的各种零碎的活计,她也攒了一笔钱。 而大四开学,就真的要将全副心思放在法考和国考上了,再加上实习的需要,饶是罗颂,大概也会手忙脚乱。 罗颂叹气,转头就搂着女友说提前充充电,为大四做准备。 整得人家一头雾水。 至于杨梦一,她已经很少想起那座似乎永远阴霾灰暗的县城了。 这两年过得平淡又充实,爱人与朋友,工作与生活,都波澜不惊,一如她小时候期盼的那样。 但罗颂总爱拉着她幻想更多可能,她说以后要一起养猫养狗,找到机会还要去个同性婚姻合法的国家领证结婚。 杨梦一会嫌弃地皱鼻,说以后铲猫屎和遛狗都得罗颂包,又说自己没出国过,才不要第一次出去就是为了和某人绑定终身。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瞳孔里莹亮的快乐还是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但罗颂可不管。 往往她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罗颂已经欺身上前,蹭蹭抱抱地撒娇耍赖,逼着她应好。 只是杨梦一怎么也不肯将这样满当的话说出口,便也逗得罗颂怎么也不肯停手。 杨梦一一边招架着,一边走神想着身上的大狗狗似乎又长高了点,一时不察,便被人扑到了。 整得杨梦一咬牙切齿:长再高也是幼稚鬼! 这日子于杨梦一而言,比梦还梦幻。 以至于当赵老师忽然出现在祁平时,她竟一时分不清究竟哪一面是梦。 杨梦一是在上班中途接到萍姐的电话的,电话那头的她,声音难得透出几分焦急,但也只说等她回来再说。 杨梦一匆忙向leader请了个假,出了公司门后,直接拦了辆计程车走。 一路上,她的脑海中闪过了几千几万种可能。 她甚至想到了杜银凤,而跟她相关的每一种都都叫她手脚渐渐冰凉。 她的脸色难看起来,大抵是面色太过凝重了,惹得计程车司机透过后视镜频频瞄望。 但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会与赵老师有关。 计程车到楼下时,她看到一楼丽萍理发店的店门紧闭。 美发椅边上有细碎的头发散落,小茶几上零散摆着几杯喝过的茶,烟灰缸里还有几个烟头,都是开门后又匆匆关店的证据。 杨梦一赶忙付钱下车,噔噔噔小跑着穿过狭长的楼道,早握在手心的钥匙沾了汗,有些滑。 “萍姐,怎么……”她一推门,话还没说全,便瞧见沙发上坐着个背影瘦削的长发女人,正猛地打了一颤。 但颤抖过后,她似乎并不能很快回过神来,只佝着背,重新陷入寂然之中,如同一块沉默的死去万年的化石。 杨梦一换鞋的动作陡然停住,话也噎在喉咙里,眼神疑惑地瞟向萍姐。 后者坐在餐桌边上,叹口气,朝着女人的方向抬了抬下颏,示意她上前去。 杨梦一脚步迟疑,但还是顺着对方的意思绕道沙发前。 沙发上的女人木偶一样机械地抬头,望向她的瞬间,就在杨梦一的脑中投下了炸弹,炸得她头昏眼花。 “赵老师——!”杨梦一瞳孔震颤着惊呼出声,“你……” 杨梦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一个你字,拖长了音也没能说出剩下的话,声音也渐渐颤抖起来。 但她问了能怎么样呢? ——你怎么了? ——你怎么会在这? ——这是谁打的? 这些愚蠢的问题没有意义,只会像刀刃一样再次刮开对方的伤口。 而终于,赵老师也清醒过来,朝她扯出一个没什么气力的笑容,嘶哑地唤了她一声“梦一”,发颤的嗓音里带着不甚明显的哭腔。 除了肿胀的眼眶、充血的眼球、裂开的嘴角和额上发黑的淤青,惊慌难堪和脆弱无助也趁她不备,悄悄爬上了她的脸庞。 赵老师一开口,杨梦一便下意识蹲下了身子,调换了两人的俯仰姿态,轻轻握住赵老师膝头上紧紧攥到发白的双手。 许多年前,她第一次满身是伤的出现在赵老师面前时,对方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杨梦一的喉头似乎也肿胀起来了,她犹豫半晌,最后只先温柔一笑,“老师,您饿吗困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还是先休息一下?” 赵老师的反应很缓慢,像台老旧的即将报废的机器人,愣着目光,嘴唇嗫嚅道:“我先……我先休息……休息一下吧。” 听着她断断续续不利索的话语,杨梦一觉得自己几乎要哭出来,但她深吸一口气,强笑道:“那你来这个房间先睡一下,睡醒了咱们再吃饭。” 杨梦一说着,直起身子,咬牙使着劲儿,却又不得不克制着速度与力气,动作小心地搀起看起来仿佛要碎掉了的故人。 她将人扶到自己床上,将空调调到适宜温度后,又将被子拉到了赵老师肚子的位置。 “老师,我在客厅里,有事随时喊我。”杨梦一轻声道。 赵老师低低地应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 见状,杨梦一也放轻脚步走出房间,随后,轻轻将门带上了。 做完这一切,她这才转身背对着房门,眼睛紧闭着,重重地嘘着气,垂下了头。 萍姐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现在,她才终于压低了声音说话,“来楼道这聊聊吧。” 杨梦一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冲她颔首。 两人站在家门口,静默无言。 片刻后,杨梦一率先打破了沉默,此前的沉吟,只是为了自己给萍姐带来了无端的麻烦而羞愧难言。 她深吸一口气,拧头望向萍姐,眼睛因为愧疚而微微眯了起来,颧骨也不自然的上耸着,“对不起萍姐,我……” 但刚开了个头,萍姐就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没什么对不起的,别说什么对不起,把她搞成这样的人也不是你。” 杨梦一面上仍很羞愧,但萍姐没有给她继续缠绕这个话题的机会,“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初中班主任对吧?她说什么了吗?” “对,但是我们没聊什么,她睡下了。” “那就等她睡醒了再聊吧。”萍姐干脆道,“那我还是先下楼看店了,你下午在家的吧?” 杨梦一对萍姐的利落习以为常,只屏气一息,“我请了下午的假。您下去忙吧,有事手机联系。” 萍姐颔首,转身就下了楼,忙活去了。 但杨梦一没有什么可忙的,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上坐下,下意识掏出手机想和罗颂说说话,只是还是茫然不知该从何讲起。 说到底,虽然有几分猜测,但她自己对赵老师的情况也并不全然了解。 她靠着沙发背,整个人泄了力气,只任由自己陷在沙发里。 今天乍然见到一身是伤的赵老师,杨梦一心中的悲痛与惊惶,不亚于当初知道芯姐遇人不淑的那一晚。 而且应该说,今天的震撼更甚。 赵老师在杨梦一心中地位特殊,她是聪慧的,是勇敢的,甚至是带有神性的。 易地而处,若杨梦一是彼时初来那座小县城的年轻女教师,即便心怀一腔热血,也很难在往后的许多年里,坚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矛为盾,为一个素昧平生的曾经的学生给予庇佑。 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自己了。 因此,杨梦一的心绪之复杂,很难明说。 半晌,她用手背盖住双眼,沉沉地吐了口气。 第100章 在不同时空里,命运奇异地重叠了。 赵红敏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便沉入了黑冷的意识湖底。 身上盖着的柔软的被子,带着阳光暴晒过后的干爽气味,混着洗衣液的花香, 仿佛为她织了一辆摇摇床。 只是周遭再舒适,也无法让她真正放松下来。 她的梦中光怪陆离, 夹杂着污糟的怪声与暴烈的冲突, 四周轰隆巨响, 忽有巨兽破土而出,如同山峦一样横亘路中, 阻着她逃亡。 日光倏然变化, 只一瞬, 天上便只剩一轮惨白的月,照着不祥的光。 她颤抖着,躲在残垣之后,小心翼翼地探头一瞧。 那怪物似也有所觉地转身, 它身上冒着数不清的涨着脓的脑袋,但脑袋上都刻着姚常伟的脸。 她的牙齿打着颤, 呆了一般不会动弹, 如同被割了喉流着血的鸡,瞪着一双空洞惊惧的眼。 那眼里映着许许多多张姚常伟的脸,有的怒目圆瞪,有的鄙薄蔑视,有的漫不经心,甚至还有的是温柔谦逊。 一张张脸渐渐在她的瞳孔中放大, 放得极大极大, 铺天盖地而来,争着抢着要将她嚼烂了吃进肚里。 赵红敏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悲鸣, 将梦境划破。 她猛地一下睁开双眼,从床上弹起,因为整个人颤抖得厉害,以至于她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动荡的梦中。 她怕极了,陡然掀开被子,光着脚踉踉跄跄朝门口奔去。 汗湿的手心旋不开球形金属门锁,她试了又试,动作渐渐慌乱莽撞起来,最后疯了一样拍捶着门板,惊得邻里的狗也叫唤起来。 吃过晚饭后,杨梦一收拾完残局,在擦手布上揩干水,又掀开热着饭菜的蒸锅,确认里头的水没烧干,才转身去阳台收了套干了的睡衣,进浴室冲了个澡。 这会儿,她和萍姐正一人一头靠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机里的肥皂剧。 萍姐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入迷,但杨梦一大概有些困了,半阖着眼帘,堪堪要睡过去的样子。 单看这一幕,是和平时的任何一个傍晚没有区别的。 以至于猛烈的砸门声突然爆发时,两人吓得几乎心跳骤停。 但很快,杨梦一就反应过来这动静是从赵老师房里传出的。 她急切地站起身来,身体却又因为滞留的困意而迟缓,她一个不察,差点摔倒在地。 但她没有没有耽误时间,稍一站稳便立即大跨步到房门口,拧开门锁。 只是门刚开一条缝,就被人从里头大力拽开了,赵老师惊恐至极的脸随着门的大开而出现。 她的脸上淌着汗珠,双眸填满细密的恐惧,她脸上的肌肉也因害怕而不自然地牵动着,露出一个滑稽的表情。 见到来人,赵老师仿佛看到了救星,抖着手抓住杨梦一的手臂,眼睛张得极大,眼球仿佛要从里头掉出来,胸腔起伏着喘着粗气。 她张着嘴,却只哑巴一样发出嗬嗬声,一个字也吐不完整。 盛夏天里,她整个人都寒津津的,像刚从结冰三冬之久的江水中被捞出来一般,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颈间,衣服也打湿了一大片。 她的手劲儿很大,将杨梦一的臂膊攥得生疼。 但她的手冷极了,刚触上杨梦一温热的皮肤时,两人都不自觉地打了一颤。 不过此刻,杨梦一也顾不得什么冷暖干净,只赶忙将人抱在怀里,一遍遍地说着没事。 她的脑子一边安抚着怀里人,一边恍惚发觉,曾经在她看来高大无比的赵老师,眨眨眼的时间,她已经比对方高了。 过了好一会儿,怀中颤抖的人慢慢安静下来,杨梦一才发觉自己的背上也满是汗。 她将赵老师扶到沙发上,萍姐早拿着温水在一旁等着了,见人坐定,便递过手上的水杯。 方才崩溃了一番的赵红敏,在沙发上呆坐了小会儿,才完全清醒过来。 见旁边站着两人都一瞬不移地盯着自己,她的唇瓣翕动几下,却也没有说出什么。 她的难堪与自卑又再次冒头了。 幸运的是,无论是杨梦一还是萍姐,都对她此刻可能流转的情绪了然于心。 屋子里的三个人,在不同时空里,命运奇异地重叠了。 “饿了吗?”率先出声的是萍姐,她的声音没什么情绪,但眼神温柔,甚至是悲悯。 赵红敏没有说话,从手中装着温水的玻璃杯中汲取着温暖,抬起脑袋望着她,顺从地点了点头。 萍姐让杨梦一将人扶到餐桌那,自己去厨房里端出饭菜和汤水。 “吃饱了再说。”萍姐的声音像有超能力一般,叫人狂跳不安的心一下就静了下来,“我们坐沙发那,你自己吃,没事的。” 杨梦一也赞同地点点头,将筷子递到赵红敏手中,随后,便在萍姐的示意下,一块儿去沙发那坐着了。 赵红敏一个人坐在饭桌上,头顶悬着一盏明黄色的灯,给桌上的饭菜平添了几分美味之感。 最初,她只夹了一筷子米饭往嘴里送,嘴巴仿佛很不熟练地机械地咀嚼着,片刻后,当口中渐渐泛起米饭的甜味儿时,她的身体便像终于活过来了一般,不需要大脑的指挥,也晓得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去一筷又一筷肉菜。 随着饥饿感的出现,这副身体的其他感官也渐渐被唤醒。 她一边粗鲁地往胃里填东西,一边感受着疼痛在身上各处冒头。 但同时,臀下坐着的柔软的坐垫,背后传来的电视机的声音,屋子里大片的明亮,还有左邻右里不知哪户人家小朋友的哭闹声,都无比坚决地将那个暴虐的男人从她的身边隔离开了。 她此刻是安全的了。 这个认知叫她一眨眼,眼泪便扑簌簌地滚到了碗里,怎么止也止不住。 赵红敏就着苦咸的泪水,往嘴里扒饭。 她的哭泣很隐蔽,但不时的抽气声还是让沙发上的两人有所察觉。 但她们不约而同地装作不知,只沉默地望着电视频幕上花花绿绿的画面。 不知过了多久,饭桌那传来筷子平搁在碗口上的叮当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粗哑的嗓音,“我……我吃完了。” 萍姐和杨梦一对视一眼,前者开口道:“过来沙发这坐吧,舒服些。” 杨梦一也站起身来,去搀着赵红敏,两人缓慢地往沙发走去。 待她在沙发中间坐下后,萍姐又给她递去一个抱枕,赵红敏下意识* 将它搂紧了。 三人各自坐定,却一时又无人说话,屋内只有一片寂然。 犹豫着,杨梦一还是提起了医院的话题,“老师,我们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上的伤吧……您带……身份证了吗?” 赵红敏垂着眼,轻轻点头,“我只带了身份证和一点现金,手机我不敢带……我怕他会查到我在哪。”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杨梦一斟酌着开口,打算接着话题继续说些什么,但赵红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我逃出来的,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你以前给过我这个地址,所以我才……”赵红敏说话不很利索,总带着怯怯的退意,好像只要有人皱皱眉,她便能立刻将话缩回去。 “老师,你在这很安全的。”杨梦一柔婉地笑着,“这个就是我一直和您说的萍姐,我刚来的时候,也是她保护了我。” 萍姐立即接过话,“对,梦一一直跟我说起你,今天总算是见到了。你在这安心住着,不会有事的。” 赵红敏的心中的确有着无限歉意,尽管她曾在过去无数次无私地对旁人施以援手,但轮到她自己时,她却很难坦然地接受别人的善意与帮助。 她没有什么扮演救世主的瘾,她的复杂心绪不是出于角色对调,只是单纯地为自己成了别人的麻烦与包袱而愧疚。 但是她此刻已经无处可去了,她只能怀着歉疚承下好意。 不过,赵红敏还是担心自己过分扰乱杨梦一的生活,支吾着问道:“明天去医院的话……不耽误你上班吗?” 杨梦一扬起一个轻快的笑,“我请过假了,请了一礼拜,刚好年假一直没用嘛。” “那……那要不我睡沙发吧。”赵红敏依然心有不安。 “那不行。”杨梦一斩钉截铁道,“您睡房间吧。” 萍姐这会儿也开口帮腔道:“梦一小年轻一个,就该她睡沙发。” 赵红敏一口难敌两嘴,便只讷讷应好。 “您什么都不用担心,在这里好好的就好。”杨梦一最后安抚道。 赵红敏逃得突兀,只来得及抓些必要的物件,衣服什么的,是一点也顾不上的。 杨梦一拿了套自己的睡衣给她,让她去好好洗个澡。 对方洗澡时,自己又挑了些她合身的衣服放在床上,让她先临时穿着。 等她们各自都回到屋里,熄了灯后,杨梦一这才终于空下来,她躺在黑暗中,摁开手机,想给罗颂发消息。 但只一瞬,她又变了主意,掀开身上的被子,摸黑走到门边拿上钥匙,悄悄出了门。 她想听听罗颂的声音。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0-110 第101章 梦中仍有罗颂缱绻的呢喃吧 电话铃声刚响起, 那头的人便立即接起了电话,一声急切的“喂”随之响起。 老天知道,罗颂有多焦急, 她今天可是一天都没怎么收到杨梦一的消息,发出去的微信也如石沉大海, 半点声响都没有。 “罗颂。”杨梦一只喊了声她的名字, 随后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只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像是要借此发泄掉什么情绪一般。 “我在呢。”罗颂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的心情不佳, 只温柔应和, 即便对面没有声响, 也耐心等着。 因为只消听到她的声音,罗颂惴惴不安了一天的心就落了下来,踩到了地上 于杨梦一而言,罗颂的声音也仿佛有魔力, 只一句话,就将杨梦一心中起起伏伏的褶皱慢慢抚平了, 她静默片刻, 才又开口。 “赵老师来了。”杨梦一坐在花坛上,“我初中的班主任,她来找我了。” 这个消息倒切切实实让罗颂惊讶了,“就是那个帮了你很多的老师是吗?” 杨梦一闷闷地“嗯”了一声,“她……很不好。” 罗颂的声音很轻缓,夹在闷热夏夜里难得的凉风中一块儿送出, “你想和我说说吗?” “让我想想怎么说。”杨梦一的脑袋也有些糟乱, 乍然听到恋人的低语,逻辑和思绪更是不由自主松散了许多, 此时倒不知从哪儿说起。 “她被家暴了,身上很多伤,精神状态也不怎么稳定。”她沉吟几秒,才又开口,“她丈夫我见过一次,她们是同一个中学的老师。” 杨梦一闭上双眼,又缓缓叹了口气,嘴角往下耷拉,像被很沉重的忧思往海底拖拽着一样,“罗颂,你说,为什么好人总是没好报。” “有好报的。”罗颂轻声反驳,但听起来更像是安慰,“只是要把时间线拉得很长很长,在未来的某一天回望时才会发现,善恶都有它的归路。” 杨梦一久久不应,只有一道深深浅浅的呼吸声顺着电话线跃进罗颂耳中。 “你现在在哪儿呢?”罗颂看了眼窗外黑魆魆的天,问道。 “在楼下花坛坐着。”杨梦一声音闷闷的,“我成厅长了,房间给赵老师睡,所以只能出门给你打电话。” “那你动动脚。”罗颂不甚明显地轻笑着,“夏天夜里蚊子多,别被咬得一腿包。” 被罗颂这么一提醒,杨梦一倒真觉得腿间有蚊虫萦绕,仿佛有条薄薄的细线撩着小腿随风而动。 她坐在花坛上,双脚往地上跺跺,只是效果甚微,她忽又觉得屁股下冰凉的砖面有些硌,便干脆站起身来,围着花坛绕圈圈。 “我明天要陪赵老师去医院检查身体。”杨梦一无意识地踢着地上的一个饮料瓶盖,踢远了又紧几步凑近后再次踢开,如此反复。 “还有……对不起。”她忽然想起什么,微微蹙眉,声音越说越弱,“之前说好的要把年假攒起来去旅游的,但是我今天都给用了。” 她知道罗颂一直期待着两人一同旅行。 对此,罗颂心心念念好久,攻略是早就做好了的,改了又改,添了再添,只等着暑假来罢了。 杨梦一越想越觉得愧疚,坦白的话说到尾时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罗颂自然明白她为何会这样,没忍住笑出了声,干脆另辟蹊径,语气跃然地调侃道:“哎呀呀,我女朋友真的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诶。” 如她所想,杨梦一傻了眼,呆呆地“啊”了一声,片刻后反应过来才娇嗔道:“你干嘛!” “没有啊,就夸夸你。”罗颂厚着脸皮笑嘻嘻,“学姐你忘了,我是夸夸怪。” 但说完,没等杨梦一出声,罗颂又顺着请假的事说了下去,“但是,这么突然地请年假,上司没有意见吗?” 其实是有的。 今天开口前,杨梦一就做好了会被领导责备的心理准备,事实也如她所料,一向跟她们有说有笑的leader一听到她的请求,语气便沉了下来。 只是到底顾着成年人间的礼貌,leader没有将话说得太难听,甚至还同意了她的休假申请。 但对方连语气词都带着斥责的意思,杨梦一当时隔着电话都觉得脸热难堪。 只是理智上,她知道是自己突然的请假打乱了小组所有的工作计划,所以当时自己的羞窘与对方的恼怒都被归为合情合理。 于是,她只是顺从地低头任由对方诘责,甚至不好意思生出一丁点儿委屈。 这会儿被罗颂一问,委屈的情绪终于姗姗来迟,渐渐晕开。 就像小孩啪唧一声摔跤后,因为确定自己有人哄所以放声大哭一样,她瘪了瘪嘴,委屈地细声道:“她可凶了……” 说着,就说起了今天请假时的难堪。 人人都说杨梦一成熟周到、知礼圆滑,但只有罗颂知道,她只是个多话的幼稚鬼而已。 杨梦一的每一句话,都会得到罗颂认真的回应。 她俩就像叨叨小猫和应声小狗一样,一来一回说个没完。 时针划过十二点时,两人才挂了电话。 顺着狭窄陡峭的楼道往上走时,感应灯随着杨梦一的步伐声亮起,她的心情也比下楼那会明亮松快多了。 她站在家门口,小心翼翼地插入门匙,一边还不忘捏着其余几把钥匙,防止它们碰撞发出叮当声。 好不容易躺回沙发上,杨梦一原还担心会因为不习惯沙发而难以入眠,但片刻后,她便陷入了沉睡中。 她安睡的面庞上笼着一层薄薄的闲适温和,唇角无意识地悄然勾起,大概是梦中仍有罗颂缱绻的呢喃吧。 而远在龙西的罗颂,在手机上搜寻了一番,结合这三年学到的知识,找了篇最实在易懂的关于家暴后如何取证的帖子,发给了杨梦一。 对面没有回应,想来是已经睡着了。 罗颂弯唇一笑,将手机放到一旁,继续对着电脑屏幕噼里啪啦敲起键盘。 这是她在网上接到的报酬不错的文稿工作。 因为辞了固定的家教工作,所以下学期她也没了固定收入来源,只能靠网上接些活来弥补。 也是因为这样,她终于能稍稍体会到当初杨梦一要平衡赚钱与学业,究竟有多累,又要花费多少心力了。 光是这样想想,罗颂又不可自抑地心疼起杨梦一了。 果然,爱情让人情绪泛滥。 第102章 医生太清楚这样的伤势多是来源于什么了 尽管前一天晚上十二点多就睡下了, 但第二天杨梦一还是差点没起来床。 毕竟,任谁一晚上被吵醒七八次,睡眠分数大概都会不及格的。 昨天夜里, 杨梦一初次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惊醒时,还半天回不过神来。 她双脚在地上慌慌张张地摸踩, 最后左脚穿了右鞋, 右脚穿着左鞋, 忙乱地往赵老师那奔去。 但直至杨梦一跑到赵老师床旁时,后者双眼仍紧闭着, 只有喉咙溢出阵阵尖利的嘶鸣。 杨梦一只得拍着她的手臂将她从梦魇中唤醒。 赵老师掀开眼帘时, 双眼中仍有浓烈的恐惧与迷茫。 杨梦一稍加安抚, 待她恢复平静后才又躺回沙发上。 然而,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整晚,基本每一个小时便会出现一次,甚至好几次还惊动了萍姐。 杨梦一一边操心着赵老师的状况, 一边劝着萍姐回房戴耳塞睡觉,说三个人里能睡一个是一个。 等天边泛起鱼肚白时, 杨梦一最后一次走回沙发, 那会儿她的脚步都踉跄起来了,只胡乱往椅子上一坐,人还没躺下,眼睛就已经阖上了。 她整个人歪歪地斜靠在椅背上,上半身慢慢地滑落到坐垫上,只腿还触着地。 大抵是姿势过于不舒服, 没一会儿, 呼呼沉睡的杨梦一稍稍动了几下,又歪打正着地整个平躺在坐垫上了。 闹铃声没能将她吵醒, 萍姐起床后在屋内的活动她也一无所知,最后还是萍姐摇着杨梦一手臂,把人给叫醒的。 杨梦一睡眼惺忪地呆坐在沙发上,显然三魂七魄仍未归位,只有一具被强行启动的躯壳木然地按照习惯刷牙洗脸换衣服。 等喝下一杯稍凉的白开水时,她才被滑过喉管的凉意激得醒了几分。 此时赵红敏已经换好常服了,虽然她做了一晚上噩梦,但看起来倒是比杨梦一还好些。 她面带歉意地望着对面一脸惫倦的人,轻声道:“要不……今天就先不去医院了吧。” “不行,待会儿咱就出门。”杨梦一强撑开眼,牵起一个温良的笑,“您身份证带着了吗?” 得到对方点头确认后,杨梦一才放心下来,专注着将面前的鸡蛋吃完,哪怕她其实因为没睡好还有些反胃。 两人戴着口罩出了门,杨梦一抬手拦了辆的士,她们都上了后座。 报了医院的名字后,杨梦一便闭上眼打算小寐片刻。 赵红敏穿着杨梦一的防晒服,长长的袖子遮到了手掌中部。 她的双眸直直望向窗外,但视线分散不集中,只是在发呆。 下车进了医院,杨梦一拿着赵红敏的身份证在挂号处挂了个全科的号,想了想,她又补充说要女医生的号。 工作日的早上,两人已经来的很早了,但这会儿厅内等叫号的人还不少,都是些想赶在番工前看病的上班族。 这样的人十分好认,他们大多穿戴整齐带着包,脸上闪烁着焦急的神色,不时看看手腕上的表,继而抬头看大厅里的叫号屏幕。 其余不赶时间的,便只是懒懒散散地玩着手机,等着喇叭念出自己的名字就是了。 等了约莫二十分钟,终于轮到了赵红敏。 跟在她后面进诊室的杨梦一反手关上了门。 医生看起来很和善,循例先问了句“有哪里不舒服吗”,赵红敏下意识抬眼望向杨梦一,而后者在她的眼神中读出了求助的意味。 杨梦一叹了口气,站出来答道:“医生,我们是想检查一下我朋友身上的伤有没有大碍。” 听罢,医生的目光也随之转移到一直安静坐着的赵红敏身上,“什么伤?给我看看。” 赵红敏的掌心里都是汗,骤然被医生盯着,呼吸一滞。 好在杨梦一安慰的眼神给了她些许勇气,她稍稍定了心神,缓慢地摘下口罩,脱下防晒服,露出布满伤痕的肌肤。 医生的目光一触到裸露在外的淤青与红肿时便立马变得严肃起来,露在口罩外的眉头紧紧皱起,她太清楚这样的伤势多是来源于什么了。 她心底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但面上不显,只专业又认真地细细将她的伤患处一一检查了个遍,就连藏在衣服底下腰侧的成片伤痕也没有遗漏。 “目前看起大多是软组织挫伤,但是有几处复合伤不好判断,建议你们拍个片。” 杨梦一点点头,想起罗颂给自己发来的帖子,又赶忙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点开后,将手机推到医生那,询问能否在这做伤情鉴定。 医生接过手机,细细看过后摇了摇头,“伤情鉴定要由专业的机构操作的,我们这里不行。但是我可以在病历上将她身体的受伤情况记录清楚。” 杨梦一一听,也不泄气,直点头。 医生再次将目光移至一直沉默的赵红敏身上,尽可能放柔了语气,开始一处处确定受伤部位,并询问起她的受伤经过和疼痛程度。 其实赵红敏已经记不很清楚了,每到寒暑假,姚常伟就会肆虐得更大胆妄为。 几个长假期下来,他甚至摸清了规律,脸上的伤再严重,两个月的暑期也足够它们恢复如初。 等假期只剩一半时,他便会和平常一样,只挑暗处打。 因此,伴随着蝉鸣声到来的暑假,是孩子们的美梦,却是她退避不得的地狱。 咸湿的汗液总会加剧伤口的疼痛,日夜不尽的高温让这场噩梦看起来永远不会停止。 两位旁听者都从她的语焉不详中读出了家暴次数及频率不低这一点,屋内的氛围一时更为凝滞。 医生边听边在键盘上记录下浓缩提炼后的描述,最后实在没忍住,开口道:“有需要就应该要对外寻求帮助啊,找社工,找警察。” 话音刚落,赵红敏脸上便浮现出学生挨骂时一样萎缩怯懦的神情,带着对上位者的恐惧与臣服。 这又叫医生微微自责起来,而杨梦一则是撇开了视线,不叫人瞧见自己发红的眼睛。 她们在诊室内呆了很长时间,出来时,赵红敏已经将口罩和外套穿得严实了。 她坐在大厅的椅子上,而杨梦一则拿着单子和证件去柜台缴费。 赵红敏望着不远处她排着队的身影,无法控制地再次内疚起来。 医疗是奢侈品,她没在祁平交医保,因此所有的诊疗费用都得自费,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她想,自己就像个麻烦一样,惊扰着杨梦一正常有序的生活。 赵红敏一面想着,一边又渐渐觉得周围有目光悄悄凑了上来,正打量着自己额头眼角处无法遮挡的伤痕。 这让她紧张起来,食指神经质地抠着拇指指甲盖边上的软肉,抠得有血丝冒出。 她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暗色,细细看来,仿佛能看到阴霾之下怎么也化不开的痛苦。 杨梦一拿着单据往回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第103章 赵老师坐在人群中,依然显得无比孤寂 隔着往来的幢幢人影, 赵老师坐在人群中,依然显得无比孤寂。 杨梦一凝视着。 她知道的,赵老师要恢复如常不是易事, 且身上的伤疤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但灵魂的疮疤不行。 它会顽固地在她的生命中侵占一个角落, 如卑劣者一样窥探着她的生活, 在她或幸福或悲伤的时刻, 突兀地散发阵阵疼痛,以彰显自己的存在。 杨梦一被对方身上浓烈的悲伤感染, 那些许久没有泛起风浪的回忆似乎又隐隐有冒头的痕迹。 她站在原地, 眼神定定地落在那凄凉的身影上, 攥着单子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好一会儿,她只是垂着头,缓缓地吞吐气息。 待杨梦一再抬头时,面色已经看不出异常了, 她甚至远远地就故意喊了声赵老师,好给对方留够摆出伪装的时间。 拍片子不在门诊楼里, 得走过一条长走廊, 拐到医技楼里才是。 一通上跑下跑,排号等号,待结果出来时,已经是两个多小时后了。 她们拿着片子,又回到全科诊室外等候回诊。 似乎在哪看病都是这样,等待的过程比就诊更像主角。 总之, 当医生在电脑上调出她方才拍摄的X光片后, 整个人沉默了一瞬。 方才开检查单时,因为考虑到她的伤情与长时间的家暴有关, 所以在征得她们同意后,开了全身的X光片。 “这里,”医生将屏幕侧了过来,用盖着笔帽的笔在片子上指着肋骨的位置,语气严肃,“有大量的肋骨骨折重建。” 她一边在屏幕上移动笔,一边加以解释,“还有这里和这里,还有这,股骨骨膜下有新骨形成。” 最后,她指向头部,“这里,有颅骨线状骨折的痕迹,并且有着不同层次的重建。” 医生的大半张脸被口罩遮挡着,看不大清她的表情,只能瞧见她紧锁的眉头越耸越高,“这些都是你被多次暴力殴打的证据。” “但是,”她深深吐了一口气,强行压着声音,“片子无法证明这些暴力行为都来自你的丈夫。” “应该在伤口最严重的时候报警,申请伤情鉴定,这才是对你们最有利的。”医生短暂地阖上眼,再睁开时,里头又是一片冷静与清明,“我只能把伤情尽可能写清楚,其余的,我帮不了你们。” 杨梦一有些失望,下意识望向赵老师,只见后者脸上恐惧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后便低低垂下头,那是逃避的姿态。 “那麻烦您了。”她捏着包袋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但开口时,说话依然清脆理智,“还有,针对她脸上身上这些伤痕,如果有辅助药物能让伤口好得更快的,也麻烦您开一些吧。”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我朋友的睡眠质量很差,一晚上能有七八次梦魇,想问一下关于这点有什么办法吗?” 医生敲着键盘,头也不抬地回道:“我这边可以开些安眠药,基本所有安眠药都有成瘾性,我一次只能开七片。吃完后,如果情况没有得到改善再说。” 杨梦一点点头,不再说话。 一时间,诊室里只剩下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她们目之所及是一片白,鼻腔里争先恐后涌进冰凉的消毒水味儿。 在药房拿好药,两人跨出医院大门的瞬间,像掉进了另一重世界。 这会儿已经十一点多了,又是七月天,太阳挂得很高,仿佛要将地表的所有水分通通蒸发掉一般狂暴炽热。 日光是那样猛烈,仿佛能让万物显形,照得大地上一片过曝的白。 在医院的冷气里呆久了激起的一身鸡皮疙瘩,只一瞬间便全部蔫掉,糊在皮肤上。 杨梦一的眼睛也被刺得眯成一条缝,她一边走一边轻声提醒赵老师记得跟着自己。 从门诊大门到医院入口,短短百米距离,已经让杨梦一微微浮了层汗,脸颊泛起了浅粉色。 她站在路旁张望,却始终没有看到出租车的影子,好不容易来了一辆,还被人插队截胡了。 杨梦一额角的汗越来越多,渐渐汇成一滴小水珠,顺着鬓角的方向滑落。 赵老师望着杨梦一的侧脸,蓦地开口,“梦一,刚刚花了很多钱吧。” “啊?”杨梦一正挥着手,听到这话渐渐停了动作,“不多的,咱们就当来检查身体了。” 赵老师撤回视线,敛下眼帘,“梦一,我知道的。” 杨梦一正想着如何宽慰她,就被她接下来的话堵住了话头。 “我报过警,不止一次,但最后都是不了了之。”赵老师的脊背渐渐佝弯,“因为说到底,这些都是家事,警察也只是和稀泥,搪塞过去就算了。” “警察走后,他下一次只会下手更重。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她羸弱消瘦,突起的脊柱在薄薄的滑滑的防晒布料上隆起一条细细的线。 这让人有种错觉,仿佛掀开薄布一看,会发现下面只有一根细长木棍,而此时呢喃说话的人其实没有血肉也没有思想。 杨梦一咽了咽口水,想要张嘴却又觉得语言贫瘠。 半晌后,她放弃措辞,只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道出。 “我相信您的。”她轻轻抚着赵老师的脊背,“那个一遍遍告诉我不要放弃,心怀希望坚持下去才能走出去的赵老师,一定不是胆小鬼。” 杨梦一掌下的身躯颤抖起来,只有人类的身体才能做出的反应奇异地让她松了口气,但她没有收口,只是收起了尊称,像一个寻常朋友那些说话。 “你一定是努力过很多回,最后才不得不低头的。”她手上的动作放得更为轻缓,“错的不是你,你已经很棒了。” 杨梦一抬起手臂环抱住沉默的她,“咱们把这坎过了,后面都会是好日子。这是你跟我说过的,你还记得吗?” 怀中人的颤栗越发激烈,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面前好几辆空车驶过,还有路人经过时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杨梦一没有抬手,也并不在意。 她只搂着赵老师,心想,就当是在笑吧,在为未来的平和快乐与安宁提前大笑。 第104章 忍到最后,家也没有成为一个家 回到家时, 萍姐已经煮好饭了。 今天上午她没有开店,去菜市场买了好些菜回来,又在厨房里煮菜煲汤, 还将赵红敏睡觉的房间的床品换了套新的,杂七杂八的事情, 一折腾就是大半天。 见到两人进门, 她招呼她们去洗个手, 然后来吃饭。 萍姐动作很利落,待两人上桌时, 三菜一汤已经摆好了。 菜是些寻常家常菜, 但汤却大有来头。 炖盅揭开盖, 一阵热气腾起,药材香味随之四散。 汤面上飘着几圈可以忽略不计的油花,党参黄芪麦冬红枣堆成堆,而鸽子放了一整只。 萍姐先给赵红敏盛了碗汤, 半只鸽子都舀到她碗里了,“多喝多吃。” 赵红敏捧着汤碗讷讷点头, “谢谢。” “别那么客气。”萍姐挥挥筷子。 三人同席吃饭, 但没有人出声说话,一时只有碗筷碰撞与咀嚼的声音,显得屋内极其安静。 萍姐也没有问起她们今天上午看病的结果,都是成年人了,既然不愿意主动说,那她也不必追着问。 许是曾经同病相怜的缘故吧, 她对赵红敏总比待旁人多几分温柔与理解。 她和杨梦一一样, 无比恳切地期盼着她能早日恢复健康。 萍姐夹起一块烧鹅,蘸了些酸梅酱, 酱汁顺着皮肉以极缓慢的速度往下蔓延,像是给它罩了一层枫糖,显得格外诱人。 她将鹅肉一把塞进口中,一边咀嚼着,一边想到了什么,忽地开口:“红敏下午要不要去店里坐会儿,刚好小徐今天来做美甲,你要不要也玩一下?” 陡然被点名的赵老师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眼神快速地抬起与萍姐对视后,又唰一下闪开,踌躇着迟迟没有开口。 萍姐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勉强,语气自然地善解人意道:“不是强制的啊,反正想来直接下楼。” 赵红敏松了口气,随后嘴角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感激地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饭后,赵红敏主动包揽了收拾的任务,萍姐和杨梦一也由得她。 她们知道,这是她在表示感谢,同时也是在挽尊。 尽管她俩对她的到来没有一丁点不满,但证明自己还有价值这件事,对于赵红敏本人来说,很重要。 萍姐没有客气,直接进房间午睡去了。 杨梦一坐在沙发上,支着脑袋,半耷拉着眼皮,注意着厨房的动静。 但她满脑袋的困意,在被压制了一上午后,一寻到空虚便肆意反扑了。 杨梦一原想着等赵老师忙完,给她好好抹点药,但等待的过程漫长得让她不得不对睡意缴械投降,乖乖躺下。 不过,她以为的漫长,其实连一分钟都没到。 很快,她就蜷起身子,面朝椅背睡着了。 赵红敏从厨房出来时,屋里静悄悄的。 屋外日头猛烈,光束重重地垂落到大地之上,只看着,便让人觉得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闷热感。 但这间老旧但精致的小屋子,将一切喧闹嘈杂与烦闷都隔绝在外,只能听到有些年头的空调制冷时发出的嗡嗡声。 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每个呆在家里的暑假的午后,都显得格外长。 她会将铁盒子里的所有玩具倒出来通通玩了一遍,拿出妈妈不要的旧布块,给娃娃裁新衣,又跑到卫生间水龙头那将时水流调到最小,数装满水瓢一共要多少滴水。 她玩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后,才发现时间只过去不到两个小时。 然后她会百无聊赖地在铺好垫子的地上躺着,用眼神将天花板上的霉斑按照形状切割成不同的动物,并给它们编一个合理又怪异的故事。 她总会躺着躺着就睡过去,而这个在满足与无聊之后才姗姗来迟的午觉,总是格外让她安心。 赵红敏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可能是屋外猛烈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落在自己梦中时,会变成一片柔软的粉色;可能是挥霍时间却还有大把时间,让她有种假期永远不会结束的快乐;也可能是因为她无比肯定家是安全的。 在跟姚常伟的婚姻里,她还未来得及在突然而至的同居生活里褪下新婚的羞涩,将住所改造成一个家,就先见识到了对方的另一面。 最开始,只是饭菜不合口味引起的一次暴怒、是由自己在学校里和异性同事的单独对话引起的争吵,再后来,便不需要什么理由了。 其实头几年,平和的时光还是占了大多数,双方顺畅地沟通、复盘上一回的争吵,也还会一同出门约会,买些小玩意儿回来装点房子。 他的每一次道歉都是那样真挚,微蹙的眉头与涨红的面颊,还有不知何处安放的手脚都写满了诚心实意。 赵红敏没有办法不原谅他。 但她还是渐渐没有办法原谅他了,甚至连带着没有办法原谅懦弱的自己。 妈妈和她说,婚姻是要经营的,她要收起自己的小性子。 最后,妈妈跟她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忍到最后,家也没有成为一个家,房子不过是有门有窗的囚境。 但此刻,对于一个只呆了二十四小时的地方,赵红敏久违地与安全感重逢了。 这让她有些恍惚,甚至蓦地惊悸,怕再一眨眼,就发现自己还在灰暗潮湿的卫生间里,对着墙面上的绿框小镜子,捂嘴啜泣。 她抬脚,快步从厨房门口走到了沙发边上,见杨梦一正抱着手臂呼呼小睡,她的心便又天上地下一遭,落回肚里了。 赵红敏拿起一旁整齐折好的被子,轻轻抖落开,盖在了她身上,随后放轻了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 杨梦一一觉醒来时,有种分不清今夕何年的昏然。 她从枕下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这会将近四点,她已经睡了快三个小时了。 她茫然地环视一周,见萍姐的房门大开着,床上没有人,而赵老师的房门紧闭着,想来还在午睡。 杨梦一有些惊讶,为赵老师没有忽然梦魇惊叫,而自己方才睡了个完整觉。 她起身,随手将被子叠好,去上了个洗手间,扑了把凉水到脸上后,她才终于清醒过来。 她从手腕上褪下皮筋,将头发完成一个丸子,随后到厨房里倒了杯温水一饮而尽。 杨梦一瞧着始终没有动静的房门,决定下楼去找萍姐。 第105章 我想做晚饭。 杨梦一顺着楼道噔噔噔往下走时, 就已经能听到一墙之隔外,小徐爽朗的笑声了。 小徐是个讨喜的女孩,往往话语未至, 笑脸先行。 她见到年纪大过自己的喊姐,见到比自己小的就直接喊人小美女, 嘴甜得来又不会惹人厌烦。 这会儿, 杨梦一忽然出现, 她是店里第一个瞧见她的,隔着透明玻璃门脆生生地喊了声“梦一姐”。 杨梦一弯唇一笑, 对她点点头, 推开门后道了声“你好”。 店里日常用于喝茶的小茶几被挪到了储物间里, 小茶几的位置换了张书桌高度的大桌子。 桌面上放着烤灯和、台灯和刷子钢推之类的工具,桌子旁边是小徐自带的巨大的黑色美甲箱,此刻正大开着,里头是各式各样的甲油和碎钻等饰品。 小徐坐在桌子内侧, 街尾小卖部老板娘坐在她对面,她正握着对方的手细细打磨着。 爆了线的皮质沙发上坐着两个中年女人, 一个刷着短视频, 声音开得老大,一个抱着抬眼盯着电视机,大概率是排队等做美甲的。 而跟美甲这边的热火朝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今天还没客人坐过的美发椅。 但萍姐也不着急,只闲适地窝在柜台的椅子上看电视。 萍姐怕热,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 杨梦一进来没一会儿身上就凉津津的了。 萍姐抬眼瞧* 见她, 也不惊讶,“睡醒了?红敏呢?” “应该还睡着, 房门没开。”杨梦一打了个呵欠,搓了搓裸露在外的手臂,说起了上午看病的事情。 “医生说她的伤都没什么大碍,擦点药养着就行了。”杨梦一拉过旁边一张红色塑料椅,放在萍姐旁边,坐了下来,“开了点助眠药。” “心事重,很难睡得好。”萍姐眼睛又飘回电视屏幕上了。 杨梦一耸耸肩,“您晚上睡觉记得戴耳塞。” “我戴不惯那玩意儿。”萍姐摆摆手,拒绝了。 杨梦一也不勉强,沉默半晌,又将医生看片子时的话复述了一遍。 两人窝在柜台后面,再加上店里短视频声、电视声和小徐讲话的声音此起彼伏,所以她俩也不担心对话被人听见。 说完,杨梦一叹了口气,为赵老师辩护道:“她努力过的。” 她的眼中卷起厌恶的暗色,“我们那个地方,没人管的,所以也没人能帮她。” 萍姐的眼神依旧没有偏移半分,但杨梦一知道她一直在听。 片刻后,萍姐开口:“我知道了,慢慢来吧。” “哦对了,”她忽地转头,望向杨梦一,“那畜生的名字和住址有吗?给我一份吧。” “怎么?” 萍姐又将头拧了过去,语气淡然,“给我就行了。” 杨梦一挑了挑眉,“微信发你。” 杨梦一被冻得受不了,在店里没呆多久就又折上楼了。 她一边走一边在手机上敲敲写写。 11:你在干嘛? 电话那头的罗颂秒回:等你给我发消息 11:【哟.jpg】 LAW:……在备课 LAW:但也在等你消息!怕你今天太忙,都没敢给你发消息。 11:【嘻嘻.jpg】乖 两人没聊两句,杨梦一就进家门了,一下就注意到赵老师大开的房门和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她飞快中断了聊天,一句“今晚电话聊”掐断对话后,便熄了手机屏。 只留开心不过两分钟的罗颂呆呆地望着手机,并委屈成小狗坨坨。 杨梦一对此一无所知,她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轻声道:“老师在干嘛呢?” 赵红敏在对方进门时便察觉了,因此并没有被惊吓到。 她抬头朝杨梦一温柔笑道:“我想做晚饭。” “真的啊!”杨梦一一脸期待,“好久没有吃到您做的菜了,我以前还常想着呢。” 赵红敏只当她在刻意捧场,但还是很高兴,“今晚就能吃到了,就怕萍姐吃不习惯。” “放心吧,我做的她都能吃得习惯,那就一定能习惯您做的菜。”杨梦一毫不担心。 赵红敏浅浅一笑。 接下来的时间里,杨梦一大多数时候只是靠着门框,望着赵老师在里头忙碌,只在对方开口的时候,才会上前帮忙,但也只是需要她递点东西而已。 炉灶上方升起袅袅白烟,油爆葱蒜的味道闻起来有些腻人,锅铲擦过铁锅发出铛铛声也吵闹得很。 但杨梦一的唇畔却浮起一缕笑意,双眸一片柔和,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晚上,萍姐吃进第一口菜时,嚼了又嚼,待吞下后,才开口:“梦一是跟你学的做饭吗?” 赵红敏原有些紧张,但萍姐一开口倒让她愣了愣,“啊?” “梦一做的东西跟你的味道很像。”萍姐又夹起另一道青椒炒鸡蛋,同样细细咀嚼后,复又继续说:“但是没有你做的好吃。” 萍姐直白的肯定让赵红敏一直悬吊着的心落地了,她松了口气,脸上漾起轻浅的笑意。 杨梦一仿佛是要身体力行地证明下午自己的话不是客套,正大口扒饭,闻言抬头朝赵老师眨了眨眼,“以前您在教师宿舍里做饭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可不只是无聊在打发时间哦。” 赵红敏一愣,忆起当年那个瘦得像只猫崽一样的杨梦一,笑了出声。 笑着笑着,她再细看着此时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杨梦一,脸上的笑容逐渐掺了些感慨之意。 但落在旁人眼中,就只觉得赵红敏的如同丘陵一样起伏温和的面庞上像掠过了一阵风。 因为风拂大地时,丘陵上轻摇的稻穗很柔韧。 它们成片成片地弯折着身子,却怎么也不会垮下,仿佛有一股力量在大地之下凝结,顺着稻穗的根系,沿着穗轴,最终化作颖花,高高地立在最上头,随着风雨日光舒缓轻摇。 这是积极的信号,尽管信号发出者本人并没有意识到。 杨梦一和萍姐目光碰撞间,会心一笑。 夜里,待她们都回房以后,杨梦一终于抽着空下楼给罗颂打电话了。 她时隔多年再次尝到赵老师做的饭菜,今晚难得地吃撑了,这会儿依然觉得肚里胀得慌,便绕着花坛转圈圈消食。 杨梦一边转,边拨去电话,响没两声,即刻就被人接了起来。 但或许,说是被一只哼哼唧唧的大狗子接了起来会更准确。 第106章 药物的副作用占了上风 杨梦一自知理亏, 但也不慌,只好声好气地撒娇卖乖,果然没一会, 罗颂气鼓鼓的样子就装不住了,只得弃械投降。 两人笑笑闹闹地说了些无意义废话, 才聊起今天发生的事。 当然, 主要还是杨梦一叭叭倾诉, 罗颂做听众。 杨梦一讲起昨晚糟糕的睡眠,又说到今天让人难过的就诊, 像小珠子碰撞一样的清脆嗓音起起伏伏。 罗颂像世界上最懂审时的捧哏一样, 在对方话与话的间隙中给出反应, 有时是短促的气声,有时是拉长的一句“然后呢”,叫杨梦一不知不觉就把一天发生的事情全都倒出来了。 这就像是一天的复盘,但杨梦一知道, 自己所有的情绪都会在罗颂这得到迟来的安抚。 罗颂总是这样有耐心。 全说完后,杨梦一终于迟钝地发觉自己嗓子干涸的快要冒烟了。 “说得我都渴了。”杨梦一瘪瘪嘴。 “你还在楼下呢?”罗颂问, “现在时间也晚了, 上去喝水早点睡吧,怕你今晚又没得好觉睡。” “不要。”杨梦一忍着口渴,拒绝得异常干脆。 罗颂轻笑出声,“为什么不要?” “就是不要。”杨梦一哼哼两声,也不说明白。 但罗颂大概是知道缘由的,浅色双眸中掠过一丝笑意, 率先开口道:“我也很想多和你说说话的, 但是学姐你得休息好才行。” 罗颂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用商量的语气问:“我们再聊十二分钟, 整点的时候你就上楼?” 理智上杨梦一知道罗颂说得很在理,但感性上,她只想在地上打滚耍赖说不要。 不过,她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应下了。 “我妈今天还问我呢,说你怎么这个假期都没来找我玩。” “那你怎么回答的?”杨梦一的声音微微一顿。 “没啊,就说你没空,工作忙。”罗颂没有觉察到对方的异常,语气含笑道。 但其实罗颂的回答,比这简单的一句话要多得多。 经过这两年的努力,罗颂已经将杨梦一“业务能力过硬且很得领导器重”的优秀形象塑造得非常深入人心了,至少,很入罗志远和宋文丽的心。 她太清楚爸妈欣赏怎样的孩子了,所以塑造起来得心应手。 罗颂也并不为此心虚,她说的几乎都是实话,毕竟在她眼里,自己心仪的女孩是哪哪儿都是不容人置喙的好。 思及宋文丽,杨梦一脑海中闪过好几个念头,但都没有说出口。 她迟疑片刻,最终只叹了口气,站定在原地,抬头望着月亮,“罗颂,我好想你啊。” 罗颂薄唇微弯,“嗯,我也很爱你。” 杨梦一被对方突然的表白逗得吃吃笑,“什么啊。” “啊反正我俩说得不都是同一个意思吗?”罗颂用反问表达了肯定的意思。 杨梦一没有反驳。 其实,对于“爱”这个字眼,她俩都不约而同地郑重以待。 “爱”跟“喜欢”不一样,若只是轻飘飘地说出口,总有些轻佻敷衍的味道。 尽管有好几次,氛围烘托得两人都有种熏然醉意,“我爱你”三个字几乎都挂在嘴边要掉出来了,但最后还是被吞回肚里了。 而在这之前,杨梦一和罗颂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有仪式感的人。 她们都在为自己的退缩而恼羞。 最终,最先讲出爱之一字的,是杨梦一。 说来有些好笑,那天其实是很不浪漫的一天。 骤雨让路面湿滑无比,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上积着水,即便是铺了砖块的路段,也得防着一脚下去会溅起砖块下藏着的水。 偏那会儿天幕一片黑,只有路灯散发着幽幽鹅黄光亮,叫人能稍稍看清小路情况。 杨梦一的包挎在罗颂的肩上,手则被罗颂紧紧牵着。 罗颂走在外侧,仔细地迎着灯光分辨路上无水且平整的地方,领着杨梦一往上面踏。 罗颂认真得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实验一样,给恋人找出了一条最好走的路,而她自己的白色帆布鞋鞋面,却被脏水洇湿了一大片。 杨梦一偏过头,微微仰望着罗颂的侧脸。 光束扑撞在她棱角分明的面庞上,碎成了星点点,落在杨梦一眸底,聚成了梦一样的幻彩。 她唤了罗颂一声,在对方拧头望向自己的时候,一句我爱你脱口而出。 罗颂的步伐几不可察地一滞,与杨梦一十指相扣的温厚手掌紧了紧,温和的笑意只一瞬便在她脸上铺开了,“我也爱你。” 从那天起,这句一直被两人珍藏在宝石匣子内的话,忽地成了一句寻常话,即便是突然地插入交谈之中,也只会得到对方饱含真诚的亲吻或拥抱。 但其实,或许在很早很早之前,她们就已经将这句话翻来覆去说过无数遍了。 因为无论是“你在干嘛呢”,还是分享生活的可爱瞬间,背后都是我很爱你的意思。 挂掉电话后,她们的手机都烫得厉害,电量已经告急了。 罗颂将方才恋人随手摁下快门发来的自拍存到相册里,看了一遍又一遍,乐得像个傻子。 杨梦一用年假后第一天上班的晚上和罗颂吃饭这个承诺,给今晚的夜聊画了个句号。 尽管听起来是罗颂佯装可怜求来的,但实际上,杨梦一也很想见她。 她是真的很想很想见她。 两集连续剧播完后,大家各自躺床前,赵红敏迟迟没有进屋,最后犹豫地对杨梦一说,自己不想吃安眠药。 杨梦一点点头,随后又眨着眼笑出声,说老师自己决定就好了,不用她来拍板的。 杨梦一干脆的态度倒让赵红敏肚子里的话没有吐露的必要了,她只抿抿嘴,面带歉意地回了屋。 于是夜里,意料之内地,杨梦一又被赵老师的惊叫声吵醒了好几回。 但到底比前夜要好多了,这一晚,她梦魇的次数大概只有四五回。 杨梦一最后一次手软脚飘地走到沙发边上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赵老师白天的时候,可能并没有在睡觉。 但她是在太困了,没有心力多想,只倒在软绵绵的座面上,胡乱抓过被子盖着,便沉沉睡去了。 杨梦一第二天是被屋里飘着的饭菜香唤醒的。 她睁开眼,半天回不过神来,呆呆坐起来时,整个人还有些反应迟缓。 萍姐在楼下看店,厨房里的赵红敏余光瞥见沙发这边的动静,赶忙抽了张厨房纸巾,边擦着湿漉漉的手,边朝杨梦一走去。 等瞧见杨梦一眼下的乌青时,她像做错了事一样细细地唉了一声,讷讷地说自己晚上还是吃安眠药吧。 杨梦一的脑子只清醒了那么一小点点,但还是下意识摇头,“不用不用。” 她努力睁大眼睛,见对方脸上还蒙着一层厚厚的自责,登时又醒了三分,“老师,真的不用,我可以戴耳塞的。” 杨梦一说着,想要打个呵欠,却又硬生生止住了,憋得眸中水亮亮一片,“而且,您昨天晚上已经有进步,助眠药您不想吃就不吃。” 她的语气和眼神都无比真诚,赵红敏最终还是感谢地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回到厨房继续忙活的赵红敏,望着客厅里因为睡眠质量低下而有些呆钝的杨梦一,心底更加愧疚了。 她敛目垂头,继续洗菜,但思绪不受控地飘回自己曾经吃安眠药的那些日子。 安眠药是在小诊所里开的,就是那种不看身份证和病历,只要钱给够,什么药都能找到的踩在灰色边缘的小诊所。 赵红敏的医保卡被姚常伟收起来了,但即便是在手里,她也不敢去医院开药,留下记录。 否则,若是别人嘴里说出的风言风语传到他的耳中,又要引起一场风暴了。 赵红敏缩着肩膀,从小诊所快步走出,只手插在兜里,摩挲着刚刚拿到的一板安眠药。 长条形的药片,呈口字形沿着胶格板边缘罗列,板边的切割工艺有些粗糙,割得赵红敏的指腹有些疼。 但她无暇顾及,回到家后躲进厕所里,对着灯光细细瞧着铝箔上的字。 她看不懂这些专业名词,心情在无知引起的不安与终于拿到药的放松之间来回转换。 到了晚上,她下定决心,抠出一片药,用水吞服后,又将药片藏回衣柜大衣的口袋里。 随后,她小心翼翼地躺上床的一侧,而另一边是已经睡着的姚常伟。 她悄悄深呼吸几次,怀着期待闭上了眼。 第二天醒来时,赵红敏惊喜的发现,自己夜里竟没有醒过一回,只是仍做了些已经忘掉的梦,以及脑袋微微有些疼。 她难得地高兴起来。 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会在睡前悄悄吃下一片安眠药。 可惜的是,药似乎渐渐失了效,或者说,是药物的副作用占了上风。 一开始只是头痛与身上疲累感的加剧,后来是噩梦卷土重来,两者结合,到第七天早上睡醒时,赵红敏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真在午夜时经历了一遍梦中的逃亡。 可再往后,被刻意压制的噩梦却更为斑驳陆离,像潜伏已久的妖怪得到了休养,以更可怖的面孔出现了。 梦中的色彩浓烈得叫她心慌,甚至出现了超越她想象力的怪物,拦腰啃啮着她的脊柱。 第107章 “我想和你多呆会,我们散散步,走路回去吧。” 当药片只剩一颗时, 赵红敏还是皱着眉,一口吞了,有种自暴自弃的随意, 但随意之下,还是藏着一丝没有明说的希冀。 ——万一呢。 ——万一这一次又有用了呢。 只可惜, 她的期待被辜负了。 睡梦中, 巨大的惊惶攥住了她的心脏, 使她尖叫出声,最后是姚常伟叫醒了她。 她汗津津地惊醒时, 耳边是他低沉嗓音念着的“敏敏”。 他那侧的床头柜上的台灯正亮着, 光线柔和, 显得异常温馨。 姚常伟的神情堪称温柔,用曾经叫她心跳加速的缱绻目光望着她。 见她眸中的迷茫惊恐散尽,被另一层清明的惧意替代,他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半晌, 欣赏够了枕边人的面色后,姚常伟才转身下床, 在赵红敏的注视下, 走到衣柜边上,一把拉开柜门。 他慢条斯理地用食指来回划过架上的衣服,甚至带了点漫不经心。 最后,他的手停在了一件平平无奇的黑色大衣上,稍一伸手,便从大衣内袋里掏出已然空了的那板安眠药。 他悠悠转头, 像一个苦口婆心的好老师那样, 对着抖成筛子的妻子说:“我就说,安眠药没用吧。” 那一瞬间, 赵红敏分不清究竟哪个是更可怕的噩梦。 从那以后,哪怕光怪陆离的梦境是另一场折磨,她也再不敢碰安眠药了,是以来到祁平后也不愿吃医生开的安眠药。 哗啦啦的水流声将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赵红敏怔忪地盯着自己手指头被水泡久了的皱痕,好一会儿后,才又继续动作起来。 接下来的每个晚上,赵红敏仍旧会梦魇惊醒。 而杨梦一也并没有戴耳塞,她总会在惊叫声响起后,硬支起眼皮七扭八拐地跑到她床边,一边轻声唤着,一边轻轻拍她的手臂。 杨梦一的睡眠被砸成极不连贯的碎片,即便是睡着了,神经也绷着,警惕着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 但好在,赵老师的睡眠的确是以缓慢的速度在一点点恢复着。 梦魇的频率与次数降低了不说,也能更快从惊惶中清醒过来,且不会出现第一晚那样,近似惊厥的抽搐情况了。 随着赵红敏睡眠的好转,同住一屋檐下的三人也渐渐摸索出了同居的生活规律。 虽然赵红敏还是不愿意下楼,除了上回去医院外,再未踏出过大门一步,但她在家里得心应手地包圆了所有家务,平日里话语和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当安全感足够充沛时,自愈的过程便会加快。 一个礼拜后,杨梦一回到了工作岗位。 乍然坐回电脑桌前,让她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想起小组的同事们,杨梦一心底还是有些歉意,便在下午时,主动请大家喝下午茶,甜品饮料任点那种。 同事们也不是计较的人,即便一开始面对突然分摊到自己头上的工作有些不满,但抱怨两句后,这会儿早已风轻云淡了。 不过,有免费下午茶喝,大家还是乐颠颠的。 等大家都点过一轮后,杨梦一握着手机,深呼吸两下后,敲响了leader的办公室门。 “CC姐,我们点下午茶,您要喝什么吗?”杨梦一礼貌地问。 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Cecilia,甫一抬头时,架着金丝眼镜的脸上还铺着看文件时专注到严肃的神色,见到来人后,才摘下眼镜,揉了揉压出浅浅痕印的鼻梁。 “热拿铁照旧就行。”CC姐抬眸望着杨梦一,从她藏得很深的拘谨中读出了些愧疚的味道。 其实她早就不生气了,更何况杨梦一一个年假休完回来,整个人的憔悴与疲惫更甚,也证明了她当时请假时说的家里人临时出事是真的。 杨梦一本就是个有能力的下属,她对她一直很满意。 CC姐有心将这页翻过,嘴角牵起揶揄的弧度,语气轻快地问:“是他们起哄着要你请的吗?” 杨梦一是个敏锐的人,一下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露出松快的笑容,摇头说不是。 两人相视一笑。 从稍有生疏到行云流水,杨梦一的工作状态调整得很快。 毕竟工作两年,肌肉与思维都已经形成习惯了。 一天在久违的充实与忙碌中又过去了。 等下班走出楼宇大门时,罗颂已经在外面等她了。 七月的天有些太热了,罗颂将头发扎成一个短小的揪揪,有几缕束不起的发丝搭在鬓边。 她手腕戴着杨梦一送的纯黑小方块,身上穿着黑T恤,下半身搭配复古蓝色牛仔裤,脚上蹬着双帆布鞋,树一样挺拔又利落地站在角落里等着恋人。 好像有风吹过时,她身上便会传出枝叶摇晃时细细的梭梭声,伴着草木的味道一同占据杨梦一的五感。 杨梦一的眼神小精灵似的,轻巧地落在罗颂身上,而罗颂也似有所感地抬头。 两人的目光相撞,罗颂平静的脸上一瞬间回春,开满小花一样,陡然漫上成片的温柔与欢快。 她大步朝杨梦一走去,顺手将她手上的包接了过来,并牵住她软嫩的手,“走吧。” 吃饭的地方是罗颂找的,为了方便杨梦一吃完早点回家休息,她挑了间靠近杨梦一家的冰室。 说是冰室,其实和茶餐厅也没两样了。 冰室不大,招牌和店内装潢都是麻将的红绿配色,只是年头有些久了,好些地方都褪了色。 待两人坐在餐馆内,罗颂才终于在店里明亮的灯光下看清杨梦一的脸。 “怎么憔悴了这么多啊。”罗颂的眉毛几乎要拧到一处,却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眉,“还是睡得很差吗?” “没事,”杨梦一眉眼弯弯,“已经好很多了。” 罗颂叹了口气。 很快,鸡扒出前一丁就上桌了,还有一杯走冰冻柠茶和鸳鸯,以及黄澄澄的咖喱鱼蛋、蒜蓉鸡翼尖和面上淋满红黄酱汁的猪肠粉。 公仔面是罗颂的,下午茶那会儿,杨梦一吃了块蛋糕,现在不太饿,所以只点了小吃。 虽然她食量不大,但因为有罗颂在,所以毫不犹豫地将餐牌上自己想试试的小吃都点了,丝毫不担心剩饭问题。 这也是她这几年被罗颂纵出的小毛病。 罗颂将冻柠茶杯底的柠檬片戳得软烂后,才将杯子推到杨梦一面前。 杨梦一喝了一小口,甜甜酸酸的味道叫她眯了眯眼,随后咬着吸管对罗颂莞尔一笑。 她本就吃不多,猪肠粉吃了两口就觉得腻,鱼蛋吃了几颗,倒是鸡翼尖颇得她的欢心。 只是到底吃不下多少,罗颂一碗面还没吃完,对面的杨梦一就已经停了筷子,只玩似搅着杯里的柠檬片,看它们被水流卷起,旋转着上上下下。 见状,罗颂也不勉强她,只加快了进食速度。 最后,罗颂捧起白瓷杯,将里头的鸳鸯喝了大半,结束了这场晚餐。 “走吧,回家吧。”罗颂拿上小包,笑笑说:“见你一面就心满意足了,你早点回家早点睡。” 倒是杨梦一眨着眼睛,“不要。” 罗颂“啊”地一声,“什么?” “我想和你多呆会,我们散散步,走路回去吧。”杨梦一诚实道。 罗颂挑了挑眉,眸光一亮,“那……我求之不得啊!” 冰室虽然是就着杨梦一家挑的,但其实离她家还有两个地铁站的距离,真走起来,大概要四十来分钟。 好在,她们也不急。 半个多月前,罗颂刚放假,两人见了一回。 而近来,因为做厅长的缘故,杨梦一连视频电话也不方便打,所以算起来,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罗颂久违地和恋人牵手散步,心脏像融化了的奶糖,只觉得呼吸间都有甜味儿。 “今天上班怎么样?”罗颂问着,一边捉着她的手指玩。 “还不错,leader没生气,同事也没有,是我自己有些心虚而已。” “那就好。” 杨梦一也望向两人交握的手,尤其是覆在自己肌肤之上的,属于罗颂的指节分明的手。 罗颂的手很好看,至少在杨梦一眼里是这样的。 贴着游离线被修剪的圆润齐整的指甲,掌指关节上打球留下的伤,手背上峦起的青筋,甚至是因为常年握笔姿势不正确而微微变形的中指,在她看来,都是可爱的。 她喜欢这双手带来的温厚触感,以及抚过自己身体时带来的颤栗,还有水乳交融时的强烈到不容抗拒的充盈感。 杨梦一想着,竟有些失了神。 罗颂毫无所觉,仍说着话,“赵老师现在怎么样?” “嗯?”杨梦一这才回过神来,掩下赧然之色,面上只笑道:“已经好多了,至少现在夜里我不用醒那么多次了。” “你呢?”她又偏过头问罗颂,“实习的事怎么样了?” “下个月去我们那的街道的司法所。”罗颂笑笑。 “你喜欢吗?”杨梦一抽出手,转而抱住罗颂的手臂。 这样大片皮肤相贴的姿势在夏天实在谈不上舒服,但两人默契地忽视了这点。 罗颂只接着话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尝试一下也不错。” “那你接的家教怎么办?” 罗颂笑笑,“挪到晚上了,感谢遇到了个好说话的家长。” “哦还有,珍羽呢?”杨梦一忽地想起这个动若脱兔的女孩,“不是说大三下学期就结束交换项目了吗?” “别提她了,以前天天给我发消息,现在一礼拜有一条就不错了。”罗颂啧一声。 “不过我也惦记着她这事,我找个时间再问问她。” 第108章 “我也有些渴了。” 两人边走边聊, 不知不觉也走了一半的路程。 罗颂还好,倒是杨梦一有些累了,口渴让她怀念起方才没喝完的冻柠茶, 叹了口气。 察觉到身旁人的动作,罗颂侧目, “怎么了?” “……有些口渴。”杨梦一眨巴着眼睛, 很无辜的样子。 罗颂嘶一声, 往四周张望。 她们这会儿正走到两个地铁站中间,旁边是一座黑灯瞎火的家私城。 听说在通地铁以前, 这里坐落着这一片最大的购物超市, 一楼甚至有一大片室内儿童乐园。 但现在, 受制于交通条件,这一块连商店都没有几家,路旁只有一间孤零零的闭紧了卷帘门的报刊亭。 倒是杨梦一眼尖,远远地就瞧见家私城门口那似乎有点点灯光, 好像是自助售货机上发出的光亮。 于是,两人便朝着家私城走去。 这一块很冷清, 露天停车场甚至都没有什么车停着, 她们横穿了大片空地,径直走到自助售货机前。 看样子,这里原先是有两台机器的,不知为何,靠里面那台被搬走了,却又没将外边那台挪进去, 只留地上一个四四方方的痕印。 留在这的这台机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看起来满满当当塞了一柜子水,其实每一排的饮料都是一样的, 而且一共五排,其中两排都是矿泉水。 杨梦一一手拉着罗颂,微微向售货机走近了一步,目光在里头的饮料上盘桓,纠结要柠檬茶还是椰子水。 这道选择题大概对她来说有些难,罗颂望着她的侧脸,只见她咬着嘴唇,鼓起一边面颊,面上一片认真。 她穿着一件雪青色衬衫和长及脚踝的白裙子,周围是黑漆漆一片,只售货机上的微弱光线落在她的身上和脸上,像是被光明选中的小花骨朵。 有几缕光被她长翘的羽睫阻着,只投下一片小巧的阴影。 而更多的光线撒在她的眼眸中,晶亮亮一片,像波光粼粼的湖面一样。 罗颂眸色暗了下来,舔舔嘴唇,忽道:“我也有些渴了。” “嗯?”杨梦一丝毫没有察觉她平静语气下的暗涌,眼睛噌一下又亮了几分,转头笑盈盈地问:“那你想喝什么?柠檬茶还是椰……” 一句话没说完,人就被拽进了旁边的空隙里,随后,罗颂挺拔的身子也挤了进去。 这是个视觉盲区,一边是自动售货机,另一边是家私城紧闭的大门,和狭窄楼道一样,像是什么刻意留下的隐秘的偷欢之地。 一时间,世界好像只剩下一片夜色与两人交缠的呼吸。 尽管杨梦一知道眼前人想干嘛,但她们这会在外面,也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她因此而更加羞涩。 她的目光也因为害羞而像飞舞的小蜻蜓,四下飘动。 只是,余光瞥见正对着售货机和大门的摄像头时,这份腼腆中便掺进了更多紧张。 “有摄像头!”明明此刻周围没有人,但杨梦一还是将声音压得又急又低,怕被谁听了去似的。 “我挡着你呢。”闻言,罗颂再次向前挪了点,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到极致,才轻笑反问:“而且……有摄像头就不能亲了吗?” 杨梦一还是觉得别扭,不甚激烈地挣扎着,直到罗颂垮着声叹气:“学姐,我真的很想你。” 这话仿佛按下了杨梦一的停止键,她不再推拒,只是目光很有些无措,直直地望着罗颂。 再次被罗颂堪称犯规的旖旎目光注视着,她能看到对方的眸底映着自己的身影。 两人不再说话,只剩越发急促的呼吸交切错杂着。 罗颂的眼神渐渐染上了其他味道,像狼犬一样眈眈地绞缠着杨梦一泛着水光的眼。 杨梦一的眼神太无辜了,湿漉漉得像教堂里壁画上的小天使,又像小鹿一样轻俏。 柔能克刚,罗颂几乎要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杨梦一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忽地,眼前罩下了一片黑暗,是罗颂修长的手覆了上来。 “梦一,别这样看我。”罗颂的话是哀求,也是喟叹。 随着话语声一同到来的,是罗颂的亲吻。 说是亲吻,其实也不太准确,罗颂的嘴唇只是虚虚地贴着她的肌肤游走,另一只手环着对方纤细的腰肢,不给她丁点后退的余地。 鼻子、额头、耳廓、耳垂、脖颈、下巴,罗颂一是胸有成足的捕猎者,不慌不忙地在每一个角落做下标记。 眼前笼罩的黑暗,让杨梦一的其他感官敏感起来,罗颂的轻拢慢捻叫她生出沟壑没有得到填补的难受。 杨梦一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烫,尤其是被罗颂撩逗着的脸,不必亲眼看,也知道这会儿定是绯红一片了。 可又正因为对方还什么都没做,她就已经心跳如雷,杨梦一在心底暗骂自己一声不争气。 罗颂似是觉得她这样的反应可爱极了,故意将这样的若即若离拉长,直到怀里人软了下来,只双手攥着自己的衣摆,不满又可怜地哼哼出声,她才收起这样顽劣的逗弄。 唇舌间是穿花戏蝶的炽热与迷恋,追赶奔逃,迟迟不止。 杨梦一只觉得自己的大脑都要缺氧了,无暇拥吻间叫人羞死的渍渍水声。 而罗颂虽然蛮横,看起来仿佛是掌握大局的一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杨梦一才是真正的掌控者。 哪怕只是她唇边溢出的细微呜咽与嘤咛,都能让自己理智全无,她花尽了所有力气,才克制下咬住她不放的冲动。 待一切停歇时,杨梦一已经站不住了,只软软地挂在罗颂身上,喘着短促的气。 她腰上罗颂的手,正轻轻地上下刮着,带着安抚的味道。 又过了一会儿,罗颂才将覆在她脸上的手掌挪开。 忽然重得自由的眼睛有些迟钝,眼皮开开合合,视线才终于清明起来。 “你的手心好热,”杨梦一气没喘顺呢,娇嗔的抱怨已经说了出口,“我的眉毛都出汗了!” 罗颂低低笑了起来,胸腔一震一震地,震得杨梦一有些酥麻。 “对不起。”罗颂即刻认错,又将嘴唇贴着她的眉眼轻轻细细地吻过去,含糊道:“下次不敢了。” 杨梦一才* 不信,罗颂恶劣起来是世界上最坏的人。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哼哼两声,对她及时的低头表示满意。 她们从自动售货机前离开时,一人抓着柠檬茶,一人抓着椰子水。 杨梦一喝到了两种饮料,脸上是鲜少在外人面前露出的幼稚的快乐,看得罗颂闷笑出声。 两人走到丽萍理发店门口时,时间已经不早了,毕竟在路上耽误了很大一会儿。 罗颂随机找了个路人,礼貌请她帮她们拍张合照。 胶卷机的快门摁下时的咔哒声很大,吓了好心人一跳,将相机递回给罗颂时,还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把它揿坏,才松口气走了。 “上去吧。”罗颂单手揣兜,另一只手朝站在楼梯那望着自己的女友摆了摆。 杨梦一弯了眉眼,“你到家和我说一声哦。” 得到罗颂的肯定后,她才噔噔噔上楼去。 罗颂带着一脸餮足与温柔,转身走向了地铁站。 杨梦一进家门后,一眼就看到沙发上分坐在两头的赵红敏和萍姐。 两人穿着睡衣,居家又闲适,空气中仿佛都氤氲着祥和与安宁,叫杨梦一软了一晚的心又再软了三分。 见她回来,两人同时转头,“回来啦。” 杨梦一雀跃又欢快地、重重地“嗯”了一声。 罗颂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了,爸妈都在客厅里看电视。 最近一年罗志远在家的时间多了许多,因为身上总有些不舒服,但去检查又没什么异常。 他自嘲已经老了,但对减少工作这件事接受良好。 白天宋文丽做家务时,他便拿上自己的工具,将屋子每一个因为年久而有生出缺陷的角落修葺完好。 其他时间里,妻子午睡他也跟着午睡,妻子看电视他也跟着看。 总之,像个跟屁虫一样,好几次惹得宋文丽笑着骂他。 “爸妈。”罗颂坐在玄关处的小矮凳上换鞋,“还没睡呢。” “白天睡多了,现在不太困。”宋文丽说,“怎么,今晚和小杨去吃饭了?” 罗颂点点头,“那我先上去洗澡了。” 罗志远点点头,注意力仍在屏幕上,但宋文丽依旧望着女儿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拐角处,才慢慢收回视线。 “老罗,”宋文丽用手肘推了推丈夫,“你觉不觉得囡囡有哪里不一样了?” 罗志远眼睛还盯着电视呢,头稍稍偏向妻子,下意识问:“哪里?” 宋文丽啧一声,“我问你呢!” 他这才反应过来,立即调动百分百的认真,思考过后望着宋文丽的脸色斟酌开口:“好像……没什么变化吧。” 宋文丽皱着眉头,恨铁不成钢一样睨了他一眼,“你们这些男的啊!” 罗志远一头雾水,但还是立即给她顺气儿。 “孩子大了嘛。”罗志远缓声道,“独立又懂事,不是挺好的吗?” 闻言,宋文丽也只是叹了口气,“希望吧。” 第109章 亲缘关系是蜜糖还是砒霜 七月天热得狠辣, 就连夜里也不过是稍稍凉几分。 从浴室出来,罗颂顶着一头湿发,将沾了水的毛巾和洗净的内衣裤晾到小阳台上, 随后快步钻进了空调房里。 只几步路,她就觉得新换的衣服的后背再次沾上了汗液。 罗颂赶忙摇头, 将这想法晃出脑袋, 不然可以太难受了。 回到房间, 她呆坐在椅子上片刻,待身上的闷热之感统统散去后, 才抓起一旁的吹风机。 只需热风吹个五分钟, 罗颂的头发就干透了, 这是短发的好处。 她拿着手机躺上床,看到洗澡前给恋人发去的到家的消息,得到一条晚安表情包的回复。 她下意识柔了眼眸,也回了句晚安。 大概是晚饭的那杯鸳鸯料太顶, 罗颂道过晚安后,却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忽地, 她想起今晚聊天中出现过的秦珍羽, 眉头一夹,翻了个身,双肘支撑着趴在了床上。 罗颂思考一瞬后,立即爬梯子刷了下IG,点进秦珍羽的账号。 见里头近来没发多少照片,但到底还是有更新的, 便稍稍放心了。 不过她想了想, 又查了下对方所处时区现在正值几点,一看是将近正午时分, 还是干脆一个视讯电话拨了过去。 哪怕秦珍羽此刻不方便接,但也知道她是有要事找她,就会在自己空闲的时候回话。 紧急程度从高到低排序的话,大概会是视频电话、电话、语音电话和文字信息。 这是她俩心照不宣的规矩。 电话很快被挂断,随后,秦珍羽打来了语音电话。 “哟,大忙人,终于出现啦?”罗颂接起来就是一句近乎阴阳怪气的调侃。 秦珍羽也不敢反驳,只嘿嘿干笑了两声,想来是也清楚自己最近这几个月和罗颂联系频率骤降得实在夸张。 罗颂本也不是为了发泄情绪才打的电话,只揶揄一句便转入正题,“你最近怎么回事啊?一声不吭的,要不是看你社交动态还有更新,我都得联系大使馆报警找你了。” 提及这个,秦珍羽嘻嘻哈哈一番,其实啥也没说。 即便不看逻辑,也能听出对方的隐瞒。 反常的行为太多,让罗颂心梗之余,疑惑更甚。 “先打住,”她干脆打断秦珍羽的话,直截了当地问她什么时候回国。 秦珍羽支支吾吾道:“还没想好,可能八月下旬?” 这话一出,罗颂惊得张圆了嘴,“不是,你在那干嘛呢?八月下旬回来,没过几天就又开学去陆宁了,你妈不说你啊?” “哎呀,你放心啦。”秦珍羽厚着脸皮谄笑。 “秦珍羽,你知道自己很奇怪吗?”罗颂只觉得太阳穴都一跳一跳的,“你是真没事吗?现在是安全的吗?” 对面人一听这话赶忙保证自己现在超级安全,只是罗颂话里话外仍是担忧,倒让她更内疚了。 最后,犹豫半天,秦珍羽嗫嚅道:“就是……有同学来美国找我玩了,所以打算玩一段时间再回去。” “嘶……你不是在做什么违法犯罪的勾当吧?”罗颂提出自己的合理怀疑。 “当然不是!”秦珍羽斩钉截铁地保证,自己堂堂正正中国人,绝不干蹲大牢给祖国丢脸的的事。 罗颂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挑了挑眉,问起了她口中的同学,“我认识吗?” 秦珍羽忙否认,“是大学同学啦。” 她的语气中有的心虚和欣喜都太过细微,若不是两人十分熟悉,大概很难发现。 但罗颂也没追着问,只哼一声,“行吧,你回来之后高低得给我交代清楚的。” 得到秦珍羽的承诺后,罗颂又叮嘱了几句,才挂掉电话。 日子慢悠悠地流淌着。 七月底,赵红敏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晚上的睡眠虽然并不很安稳,但也几乎不怎么梦魇惊醒了。 杨梦一终于能一觉睡到天亮了。 而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她正在厨房里做晚饭,萍姐突然拎着一个大大的黑色旅行袋上楼,将袋子放在了沙发上,招呼她过去。 萍姐一言不发,只对着袋子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打开。 赵红敏有些云里雾里,但还是听从对方的话,在围裙上再次揩干手上的水,才伸手碰包。 手摁在袋子上,能感受到里头软软的,像是什么织物。 赵红敏拉开链条,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防水的透明文件袋,袋子里有一部手机和一沓证件。 而看清手机的一瞬间,赵红敏双眼圆睁。 那是她的手机。 赵红敏再次体会到手脚不知往哪放的无措,惊讶之余,恐惧的情绪再次腾起。 萍姐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不咸不淡道:“手机想用就用,他找不到你的。” 明明只是普普通通一句话,却真的让赵红敏奔涌的心潮安静下来。 尽管只相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她对这位身材短小精悍、面上云淡风轻的女人莫名十分信任。 她身上有一股扛过大风大浪后看淡生死的随和,但偶尔又在眼神与话语中,露出叫人不敢直视的锐利。 但她对自己总是很友好,甚至是慈祥。 赵红敏词不达意,难以说清这种感觉,不过总归是善意的。 看对方恢复冷静,萍姐就又摆摆手,下楼看店去了。 赵红敏在原地呆立片刻,最后扛着包进了房间。 她犹豫半晌,只将包放在床上,便又回到厨房煮饭了。 只是接下来的烹饪中,她有好几次险些切到手,又差点被热锅子烫到。 一顿操作下来,平静的心绪再次起伏。 做的都是些家常菜,费不了多少工夫,等她摘下围裙,时间也才五点多。 萍姐在店里,而离杨梦一到家还有好久。 往常,她会在这段时间里,将阳台晒干的衣服收下叠好,给她们各自放回柜里,但此刻,她却陷入怔忪之中,迟迟没有动作。 她彷徨地站在厨房门口,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抬步,朝房间走去。 但走到床边后,赵红敏又再次迟疑起来,她抱着手臂,望着床上的大袋子。 明明是无生命的死物,但她却有些忌讳,仿佛伸手触碰的一瞬间,便会有和聊斋志异如出一辙的怪事发生。 但有些事情总要面对的,她虽然逃到了祁平,却不想逃跑一辈子。 赵红敏沉沉地呼吸数次,最后一次长吁吐出浊气后,她拿起文件袋。 手机因为没电而关机了,她又从袋中掏出充电器,通上电后,将手机放在边上充电。 她的钱包也在袋子里,虽然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 随后,她翻阅起了袋里剩下的那沓证件纸张,令她讶异的是,除了医保卡银行卡,还有教师IC卡和驾照,甚至还有户口本和结婚证。 而厚厚的纸堆里,每一份文件都是有她的名字的,就连学校的聘用合同和体检报告都在里面。 而被文件袋挡着的,是她的笔记本电脑,除此之外,袋里剩下的都是衣服,她的衣服。 赵红敏将衣服全部倒出,铺在床上,分好类后发现春夏秋冬的衣服各有几套,甚至连睡衣袜子内衣裤都有。 她直直凝望着床上的物件,久到眼眶有些酸胀发热。 赵红敏重重阖上眼,待再睁开时,眼中的雾气已经消散了。 而一旁的手机,也充了些电,自动开机了。 甫一开机,手机便叮叮叮叮响个不停,弹出了这些时日所有的未读消息。 赵红敏的注意力被声音吸引过去,她盯着手机,眼中的情绪却翻涌得更凶猛。 她抿着嘴唇,绷成了一条直线,眉宇间有浓浓的抗拒,但最终,还是伸手抓过了手机。 如她所料,里面的四十二个未接来电与数不清的未读消息,全部来自于她的妈妈。 “两夫妻过日子就是这样的了,床头打架床尾和” ……可是妈妈,这只是谚语,但他真的在打我。 “常伟都来找我了,低声下气的,这样的老公哪里找啊” ……可是妈妈,人人都可以是戏子,而他是戏子中的翘楚,你总说自己眼光毒辣,难道看不出来吗? “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嘛,离家出走算什么啊” ……可是妈妈,他连我是仓忙出逃的都不敢告诉你。 “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妈妈操心吗” ……可是妈妈,我哭着给你看我身上的伤疤的时候,你也没有安慰我啊。 赵红敏总有种感觉,比起她,她的妈妈更在乎那个说出去让自己很有面子的女婿。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父亲在运货的时候出了意外,重伤不治。 尽管公司挺人道的,抚恤金和赔偿款加起来,给了她们不少钱。 但孤女寡母两人,免不得有人虎视眈眈,也有不少人对那笔钱眼热心馋。 她妈妈总是一边哭着,一边恨恨地咒骂着,说要是她爸还在的话,他们这些人怎么敢这样对她。 哪怕她后来学有所成、做了老师,在她妈心里,也还是没有一个丈夫、一个父亲顶用靠谱。 她也渐渐明白了这些话背后的责备:你为什么不是男孩。 赵红敏眼神飘忽,陷入回忆的泥沼里,眼见着淤泥就要没过胸口,她才回过神来,死里逃生一般大口喘着粗气。 她的眼泪再也压不住了,大颗大颗地顺着面颊滑落,砸到地上。 其实在这段婚姻里,除了姚常伟和自己,赵红敏也没有办法原谅妈妈。 但同时,她又知道,生养之恩是还不完的。 或许真的要如哪吒一样,削肉还母,才可以了结吧。 你看,亲缘关系就是这样,可以是蜜糖,也可以是毒药。 第110章 姚常伟被虐 吃晚饭的时候, 赵红敏已经再次恢复平静了,只是红肿的眼睛无声地告知旁人,她曾经痛哭了一场。 杨梦一刚下班到家, 对于方才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此时满腔疑惑, 却又不好开口问, 只能滴溜溜转着眼睛, 朝萍姐望去。 萍姐很淡定,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叫她放心。 见状, 杨梦一也收起疑问, 佯装不察。 晚上,煲剧时间到。 赵红敏洗刷好碗筷后,才抱着衣服进了浴室。 而杨梦一和萍姐早就洗漱完毕,坐在沙发上了。 这张三人沙发, 也就是赵红敏来了以后才发挥了它的最大用处,此前, 都是杨梦一和萍姐一人坐一边的。 而现在, 杨梦一作为全场年纪最小的,乖乖抱着靠枕坐在中间,两位长辈一人一边。 赵红敏关掉花洒时,浴室的镜子和墙面上全是水雾。 盛夏天本就闷热,而这会,浴室里更是潮热得像丛林一样, 呼吸间气管内都爬满了厚厚的水汽。 她拿起浴巾擦干身子, 换上了属于她自己的睡衣。 可换好衣服后,她并没急着走, 反倒在镜前站定,蓦地伸出手,在镜面上抹出一片光洁,透过它,与自己对视。 镜子里的女人没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抬手沿着曾经的伤口一处处划过。 血红的眼球已经恢复如常了,额角上的伤已经好全了,嘴唇的开裂也消失了。 渐渐地,手指每掠过一处,赵红敏脸上的冷淡便松动一分。 她的面庞渐渐铺上亮色,仿若藏在灰烬低下的火星,被风一吹,又燎出一片滚烫火红一般。 待停手时,赵红敏轻轻吐了一口气,随后果决转身,打开浴室门,走了出去。 这阵子,赵老师穿的衣服都是杨梦一衣柜里拿出来的,因此当她忽然穿上一件自己不熟悉的衣服时,杨梦一一下就注意到了。 那睡衣以白色为底,上头缀着绿色绣的小花,领口袖口裤腿处是刻意用同样的浅绿色布料做了包边的。 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细看之下会发现,这衣服定是主人特别喜欢的。 她们几乎可以想象,这衣服是如何被一次又一次清洗,又在太阳暖烘烘的照映下,变得薄软贴身的…… 赵红敏穿着她喜爱的睡衣,带着一身水汽,有些腼腆地站在浴室门口望着沙发上的俩人。 杨梦一敏锐地察觉到她有什么地方不同了,虽然说不大清,但能确定这不是坏事。 她只思考一瞬,随后朝她展颜一笑,拍了拍右手边上的空位,“老师快来,电视剧要开始了。” 回应她的,是赵红敏的温和的笑意。 三人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萍姐歪歪靠着沙发扶手,杨梦一盘起腿抱着靠枕,赵红敏坐得更端正些。 懒散松快在她们之间流转着,屋内一派融融暖意。第1集 电视剧结束了,电视上正播着广告,方才一直不发一语的萍姐,忽地说话了。 她的眼神还是落在电视上,只嘴巴张张合合,给她俩说了个故事。 “我知道一个人,被爸妈卖给别人做老婆,换钱来给她哥娶媳妇。” “买了她的人家对她又打又骂,她爸妈知道了也不管她。” “有一天她捅了大篓子,怕被打死就逃了。” “再后来,听说她爸妈哥嫂和买了她的那户人家全死在火灾里了。” “同一天,不同村子里的两户人家,都死光了。” 说到这,萍姐终于转过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着总让人觉得她在笑。 “所以说,天道轮回啊。” 杨梦一听完,心下一动,目光在她漠然的脸上逡巡。 萍姐的轻笔细描,好像只是在讲一个无足轻重的八卦,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一件风吹起沙子一盖,便再了无踪影的趣闻。 但杨梦一莫名肯定,这故事里的女人就是她。 而赵老师垂着眼,叫人看不清她的脸。 只是电视剧播完后,三人散场时,赵红敏突然出声,说自己明天想和萍姐一起去楼下坐坐。 杨梦一听着,愕然之余,又卷起万分欣喜。 萍姐也难得地扬眉一笑,与赵红敏对视一眼后,点了点头。 对于丽萍理发店忽然又有新人出现这事,老街坊们都暗戳戳地好奇着。 一传十十传百,这天店里顾客多了不少,还有些老人在店门口踅来踅去。 打量的目光与窃窃私语还是让赵红敏不由自主地害怕,只坐了小半个小时,便逃一样奔上楼了。 她一走,有八卦的直接凑到萍姐跟前打听,但任对方怎么问,萍姐自岿然不动,半个字也不说。 而第二天,赵红敏又下来了,这次,她坐了一个小时。 第三天第四天……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出现在店里,在店里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只一个礼拜后,她就几乎可以跟上萍姐开店关店的节奏。 只要家务做完后,她便锁了门下楼,去店里坐着,也慢慢开始和邻里交谈了。 赵红敏像深厚土壤中一颗沉睡的小笋苗,淋了一场冷到骨子里的春雨后,惊醒过来后反而拼命挣扎着冒头。 跟赵红敏暖色一片的生活相比,姚常伟简直是倒霉爆了。 七月底,在一条走过成百上千遍、他闭着眼都能摸回家的路上,他被人拖进无人的巷子里打了一顿,还是过路的人瞧见了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他,才报警叫了救护车来。 打架斗殴在这座落后的县城里不算奇事,但第一中学的行政办主任被人当街痛殴却是难得一见的八卦。 姚常伟人还没醒,他被打的消息已经长了翅膀飞到众人的耳朵里了。 姚常伟在医院躺了三天,学校里的同事三两结伴前来探病。 当然,如果他们眼中的八卦之火能暗一些,或许他还能说服自己他们是好心的。 一波接一波的人来,除了感慨他怎么这么倒霉,还有人问他,他的妻子赵老师怎么没来陪护。 姚常伟只能忍着怒意,扯出虚伪笑容,说赵红敏陪丈母娘出国了,已经去了小半个月了,也不好打断她的旅程,所以瞒下了。 警察按照惯例,查了路面监控,这才发现那辆换了深色玻璃的套牌面包车,已经盯了他好几天了。 想也知道,是姚常伟惹了人才招致报复,被打折右手手臂。 他们走流程来问了问他,随后也不了了之了。 赵红敏因为家暴报警时,警察让他窃喜的不作为,此时却叫他有苦难言。 躺了三天,出院的时候,姚常伟一下巴胡茬冒在淤青的皮肤上,头发油臭,与素日里坐在办公室捧着普洱茶细品的姚主任天差地别。 他遮遮掩掩地回了家,就怕在路上又被人拦下,借着关心的名义问东问西。 从医院到家,他打了个出租车,但仍折腾得他痛苦不堪,只因身上看得见看不见的伤口实在是多。 可好不容易进了家,门一关,他就眼瞧着几个人从卧室里钻了出来。 姚常伟下意识想呼救,刚出声,就被耳朵上有个豁口的男人止住了,而男人只是说了一句话。 “我要是你,就不会叫。” 姚常伟的双眼蓦地瞪圆,整个人像掉进炭盆里的活鳗鱼一样恐惧。 他永远不会忘了这声音的主人是如何一边从容地说着话,一边用板砖拍断了他的手。 姚常伟一秒掐断自己欲出的呼声,像一只被人捏住脖子的尖叫鸡,可笑得很。 豁耳男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姚老师,我们现在呢要在这拿点东西走,所以你先乖乖坐着,别乱跑。” 说完,他瞥了小弟们一眼,后者自觉分散在屋内,找起了东西。 等黑色旅行袋装得满满当当被拎出来后,豁耳男叼着烟,站起身,还不忘转头对抖成筛子的男人礼貌道别,“那赵红敏的东西我们就先拿走了啊。” 原本姚常伟就怕到要站不住脚了,恐惧已经濒临决堤。 这话掉进他耳朵里,姚常伟的恐惧反而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让他此刻有点精神错乱的跳脱,一时间竟莽勇起来。 他的脑海像有无数只鱼虾在疯狂弹跳,想要跃出拉网,炸得他心烦气躁、 曾经被他拿捏在手的玩物背叛了他,并且能驱使这样的人来为她出头,赵红敏定是出卖了身子! 意识到这点的姚常伟怒火中烧,愤怒噌地挤占了理性的空间。 他目眦尽裂地小声恨恨道:“那臭婆娘在哪!” 还没走到门口的几人,又停了下来,望着豁耳男折返到姚常伟跟前,笑眯眯地啧了两声,“姚老师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是牙齿不想要了吗?” 对方虽是笑着的,但眼中的冷意明明白白地告诉姚常伟,他不是在开玩笑。 姚常伟被对方明晃晃的警告冻醒了,只一瞬间,他又哆嗦起来,“我……我就是问……问问她在哪。” 豁耳男也不拆穿他,只不紧不慢地将烟头捻灭在他手臂的石膏上,“等她回来,你就知道了。” “还有,”豁耳男对姚常伟的惊惧视而不见,轻轻扑了扑对方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我们会一直看着你的。” 姚常伟的脑中轰的一声,所有思考能力消失殆尽,连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他的牙齿像打架一样撞得格格响,巨大的恐慌笼罩着他。 从那天起,姚常伟再没出过门,即便是白天,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 豁耳男的话,是达摩克利斯之剑。 当初赵红敏精神紧绷到草木皆兵的滋味,姚常伟算是知道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0-120 第111章 赵老师和萍姐的对话 当八卦的街坊能和赵红敏说上话后, 他们的好奇心就逐渐消失了。 因为无论怎么聊如何问,赵红敏看起来都只是一个礼貌温和的女人,没有任何不妥不说, 甚至谈吐还颇有涵养。 跟杨梦一这个疑似萍姐的女儿凭空出现引起的震动,赵红敏这个远房亲戚的出现就引不起多大水花了。 于是渐渐的, 丽萍洗发店又恢复到从前一天客人寥寥无几, 最多有人来洗头喝茶的状态了。 而店里, 常常只赵红敏陪着萍姐在看电视。 这天下午,她从房里出来时, 萍姐的房间门开着, 人已经下楼了。 她从冰箱冷冻层将腌制过的鱼块拿到上层解冻, 然后在家里细细扫拖了一遍,才拿起钥匙去店里。 盛夏时节的午后,万物生灵似乎都昏昏欲睡的,这会儿三点多了, 大街上也只剩一地耀目到刺眼的光亮,没有人出来走动。 理发店里只有萍姐一人。 “学洗头?”萍姐的注意力, 在赵红敏说自己想要学一下怎么给人洗头后, 从电视上全然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赵红敏只点点头,“好久以前就听梦一说过,她刚来这的时候也是给你打下手帮人洗头的。” 萍姐的目光轻轻扫过对方的脸,思忖着,但最后却直接站起身来,“那来吧, 刚好店里没人, 我给你洗一次,你感受一下。” 赵红敏忙摆手, “不是,我学怎么还给我洗呢?” “就是要感受过才能学得更好。”说话间,萍姐已经走到了洗头椅旁边,往座面上拍了拍,自己则坐在了洗头盆旁边的塑料胶凳上。 赵红敏有些不好意思,但也顺从地躺下了。 “要让客人把头搁在头垫这,他们才能舒服,我们也能洗得顺畅。”萍姐的教学从对方躺下那一刻就开始了。 她一边动作,一边平稳地告诉她每一步的要领。 “淋水前自己先试好水温。” “手指要呈耙状,但不用绷着用力,放松就好。用指腹洗才不会疼,有头痒得厉害的,再上指甲。” “手掌打开的时候要软下掌心,这样托举才不会累到。” “按摩的时候也不用记什么穴位了,上中下左中右,顺着刷过去。” …… 赵红敏听得认真,一边听一边对应着自己头皮上的触感。 但或许是老师的声音太和缓,而手上的动作又太轻柔,赵红敏听着听着,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若不是这会儿正在学习中,她可能会慢慢睡过去。 等教到怎么用毛巾将客人的湿发包束好后,赵红敏才坐起身来,脸上还带着些许舒坦的困意。 萍姐又招呼她到美发椅上坐着,“洗完头后让客人来这坐着就行了,这椅子上的所有服务都是我来做的了。” 萍姐拿起旁边的吹风机,摁下开关的瞬间,赵红敏耳边只觉得訇訇巨响铺天盖地而来。 现在的理发店有了各种各样的名号,像什么美发沙龙、造型工作室之类的,配的也多是高档用品,吹头发必得用戴森。 但这些丝毫无法影响这间藏匿在老楼下面的几十年老发廊。 萍姐手上的电吹风,线条并不流畅,甚至钝拙得有些可爱,亮银金属面,黑色把手,黑色长线,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 吹出的热风和噪音一样大,没一会儿,赵红敏湿漉漉的长发便干透了。 “来,现在你给我洗一次试试。”萍姐的教学一步扣一步,紧凑得很。 赵红敏听到这,竟生出些上学的时候被老师抽查的紧张来,忙“哎”一声后,循着方才的记忆引导萍姐躺下。 但到底是第一次尝试给人洗头,方才的学习也有点临时抱佛脚的味道,所以尽管她的脑海中记下了许多知识点,但却象是纸上谈兵一样,到自己实践时便不得要领了。 好在老师不生气,即便学生一直在问问题也耐心作答。 赵红敏指腹在对方发间搓挠,嘴上则时时向她确认动作的正误。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赵红敏正跟手上的发丝较着劲,忽地听到萍姐的问题,一时停住了手。 “我不知道……”她望着萍姐的脸,对方此时闭着眼,避免了眼神的直接触碰,这叫她放松了几分,“我做了一辈子的老师。虽然不是所有的学生和家长都好沟通,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个职业。” “而且,”她笑笑,“我好像也只会做老师。” “那就不要放弃,”萍姐慢慢道,“不要为了乱七八糟的人放弃。” “但是,我……” 赵红敏的话没说完,就被萍姐打断了,“没那么多但是。” “你要是想回去,我帮你解决。”萍姐阖着眼,双手交叠在小腹上,淡然笃定的样子尤其有信服力,“你要是想休息一年半载,我们就去学校办病休,歇一歇。” “歇够了再回去。” 赵红敏急促了几分的呼吸,昭示了她此时思绪繁多。 萍姐仿若不知,只自顾自地抛下第二枚炸弹,“婚离不离?” “想……想离。” “想就行了,想就没有做不到的。”萍姐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像是对她的回答很满意。 对方的淡定感染了赵红敏,她深深呼吸几次后,便平静下来了。 “所以,能不能继续洗头?”萍姐骤然出声问道。 “哦……嗯!”赵红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呆愣好久了,手忙脚乱又动作轻柔地给她继续按摩。 大概是方才的氛围叫人放松,也可能是萍姐往那一站就像定海神针一样叫人安心,总之,赵红敏很自然地开始了倾吐。 她一手拿着花洒,一手在对方发间拨弄,就着沥沥水声,说起了往事。 她说自己报过警的,但是丈夫变为施暴者的时候,好像在性别红利外又再镀了一层保护膜。 她说报警之后的不了了之反而让姚常伟意识到了套着合法夫妻罩衣,怎么动手都仿佛具有天然的豁免权。 “他看起来真的很谦逊有礼,人又聪明,所以我几乎没怎么抵抗地就喜欢上他了。” 说完,赵红敏自嘲一笑,“只是这份精明最后用在了我身上。” “我们本来就是一个学校的老师,社交圈高度重叠,他后来又升职了,成了主任。” “他完完全全地掌控了我的生活,和什么人打交道、几点上下班之类的,他要是想,我甚至没有机会跟别人多说一句工作以外的话。” 赵红敏说每天放学铃声响起,她都很害怕,因为姚常伟会特地兜来办公室接她一起回家,同事会打趣儿说他们两夫妻好甜蜜,她只能压着瞳孔中的惊惶,笑着应和。 她又说起自己的妈妈,说她觉得家里有个男人很重要,说姚常伟无论怎么对她,在岳母面前总是人模狗样的。 “我第一次给她看自己身上的伤,她还不信,说我开玩笑也要有个度。” “后来她不再这样说了,却还是要我忍,说要是离婚了,丑事就都给别人看光了。” 赵红敏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在乎逻辑顺序,只想到什么便通通倒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酣畅地诉说。 尽管杨梦一也很关心她,甚至她俩认识的时间更长,但她却怎么也无法对小辈说出这些话。 她好像只能、也只愿意对长辈一样的萍姐揭开如此不堪的疮疤。 萍姐大抵也是知道的,所以一直静静听着,没有安慰,也不做评价,只由着她说了个痛快淋漓。 电视机里正播着广告,代言人夸张的台词,配着洗脑的背景乐,在店内响个不停。 发黄的空调忽然又噔一声,嗡嗡嗡地开始加足马力制冷,像体力不支的老人,走走停停,停停才能又走走。 这个午后,一切都是那样寻常普通。 但只有赵红敏知道,她好像快可以完全挣脱身上的桎梏了。 杨梦一坐在办公室里,工牌系着宝蓝色* 挂绳,套在脖子上。 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防蓝光平光镜,方形的镜框中规中矩,但放在她脸上却显出几分知性的味道。 她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打着。 忽地,手机震了震,是微信来了新消息。 杨梦一现在只有一个微信号了,曾经在星天地用的工作号早已废弃。 她将称得上朋友的几人都加进了另一个号里,其实也只有两个人而已。 杨梦一拿起手机,点开消息,是莎莎发来的芯姐的视频。 视频里,芯姐正在自家院子里,逗着一只圆滚滚的小土狗。 小狗跑起步来还不太利索,四只脚常常打架,各跑各的。 但只要芯姐一喊牠,牠就会立刻操着不太熟练的步子,乐颠颠地向她奔去。 小狗水亮亮的圆眼睛里全是依赖与爱,摇着尾巴扑到主人脚下。 杨梦一知道那只小狗,那是前几日芯姐在赶集的时候花五十块钱买的。 卖狗人说这窝小狗是自家黑松生的,肯定都是忠心护主的。 芯姐鬼使神差掏出票子,却选了只一直呼呼睡懒觉的,尽管牠的兄弟姐妹都蹦蹦跳跳的更伶俐些。 她只希望小狗能吃能睡能陪她就行。 视频还没看完,莎莎的消息就又来了:呜呜呜咱们什么时候去芯姐那啊!太爽了太爽了! 杨梦一几乎能想象得到莎莎说这话的表情,没忍住扑哧一笑。 11:挑个周末就行啊。主要看你啦。 美少女莎:好咯 以前也有好几次说要去,但临到头都是莎莎要么喝大了起不来,要么人直接跟着客人跑去玩了,一消失就是一两个礼拜。 杨梦一和芯姐都习惯了,只能嘴上叨叨她两句。 第112章 苏连慧再次出现,小秦也恋爱了 这会是下午四点多, 莎莎还没开工,所以闲得很,消息是一条接着一条来, 给杨梦一讲了个八卦。 美少女莎:你还记得你毕业照那会,我说有个姑娘也是金玉宫的吗? 美少女莎:她真的好牛! 美少女莎:看准了客人要面子, 趁人家醉意上头的时候, 激着他转了快一百万 美少女莎:然后!!她就消失了!!我靠!!现在客人闹起来, 发仔找她都快找疯了,老板好生气! 美少女莎:听说还找到她老家去了, 不过她家里好像很穷, 她也很久没有跟家人联系了 美少女莎:别人是V我50看看实力, 她是V我百万看看实力 杨梦一看到这些消息,愣了一愣,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苏连慧了。 上一回听到她的消息,还是跟伍老师一起吃饭的时候。 伍老师又气又无奈地说她还得再延毕, 因为没人联系得上她,一直到答辩结束她才冒头, 但也只是微信上回了消息。 当时杨梦一只笑笑。 而此刻, 虽然她惊讶于对方竟敢这样大胆,但仍然没说什么。 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八月中旬,秦珍羽终于回来了。 罗颂白天得到司法所报到,所以没去机场接机,只跟她约了个周末的时间吃饭。 秦珍羽搬了家后,两人一般直接约在目的地碰面, 否则反而要绕上更远的路。 久别重逢的第一顿饭, 她们还是吃的椰子鸡。 罗颂坐在卡座上,垂头把玩着手机, 跟恋人聊天。 忽地,有人嘭一声直接蹦到了桌子旁,吓了罗颂一跳,但只一瞬,她便反应过来,肯定是秦珍羽这货。 果然,一抬头,一年未见的老友正笑嘻嘻地跟自己说了声嗨。 罗颂的脸上也漾起笑意,眼睛上下打量着对方,带着调侃的关心。 秦珍羽也很给面子,双臂打开,原地转了个圈,任对方看个够,“没少没缺,好着呢。” 罗颂这才放下心来,哼笑出声,“坐吧。” 但秦珍羽落座后,罗颂的视线还是久久地落在了她身上。 她晒黑了些,但看起来均匀又健康。 秦珍羽涂了个大红唇,戴着卡其色鸭舌帽,修身灰T恤外套了件牛仔薄外套,下半身亮绿色的宽松长裤很抢眼,整个人看起来自信得几乎要闪出光来。 不过,秦大社牛以前也挺自信的,这大概和交换没有关系。 两人这么长时间没见,却也不见丝毫生疏,好像秦珍羽不过是去了个短途旅游一样。 秦珍羽坐下后,将手上提着的袋子从桌面上推了过去,嘿嘿笑说:“喏,礼物。” 罗颂挑了挑眉,从善如流地接过,打开袋子一看,里头是一只做工精良的皮质公文包。 秦珍羽对自己的眼光很有信心,得意道:“你以后要是成了罗律,手上提着这包,想想就觉得贼帅。” 她将包从袋子里提出来,在手上转了个圈,含笑道谢,“那我得把它当传家宝。” 惹得秦珍羽哈哈大笑,忙摆手,“那倒不必那倒不必。” 两人谈话间,服务员端上了锅子,将鸡和竹笙倒进去后,又把边上的小漏斗翻了过来。 她们都是老顾客了,自然之道要漏斗漏完后才能开吃,便也不急,只继续聊天。 罗颂原想着一见面就问她这半年来跟失踪了一样是咋回事,但真见着人了,悬了许久的心就落了下来。 毕竟人看起来好好的,就够了。 “你妈见到你什么反应?”罗颂边问,边抬手示意服务员来掀开烧烫了的金属锅盖。 秦珍羽拿起筷子,勾起唇角,“还能咋的,说我黑了呗。” 听得罗颂摇头哑笑。 “所以英语好点了吗?”罗颂又问。 “我一直自我感觉良好啊。”秦珍羽厚着脸皮道,“而且人老外讲起英语来没那么多讲究,我发现自己的中式英语都很够用。” “你这话可别让你妈听去了。”罗颂笑意渐深,“不然得把你屁股打成八瓣。” 接下来,大多数时候是秦珍羽在分享一些趣事儿,罗颂只听着,也觉得挺逗的,是不是应和两句。 待两人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后,罗颂才悠悠道:“珍羽啊,还记得我上回说,你回来后高低要给我交代清楚的吗?” 此话一出,秦珍羽脸上立马换上谄笑,乖巧地猛点头。 “那你说。”罗颂心平气和,眼神慈祥,“我听着。” 虽然两人是同龄人,但罗颂严肃起来时,秦珍羽还是挺怵她的,而这会她笑里藏刀,秦珍羽更是紧张。 她咽了口口水,一开口先问了个问题:“阿汤,你还记得那个……我错认成男生的大学同学吗?” 秦珍羽话音刚落,罗颂便有了几分猜测,但面上只“嗯”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就是……就是出去第二个学期的那个寒假,我不是没回来嘛,反正就那个寒假糊里糊涂地就开始聊天了。” 她说着,脸上逐渐染上羞赧,“就越聊越多,后来基本天天都在聊。” “这个假期,她也去美国了,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我才推迟回来的。” 罗颂眉梢一扬,似笑非笑道:“所以,你这是……你俩这算谈恋爱?” 秦珍羽倒是真不好意思了,咧着嘴点头,“应该是的。” “什么应该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还是还在暧昧?”罗颂直切要害,“暧昧就跑去国外找你了?她还挺猛啊。” “在一起啦!”秦珍羽被对方的逼问闹急了,便直接承认了,“不过,我也没想到她会来找我,我一直以为她开玩笑的。” 听到这,罗颂对她交换后期的突然消失就真的一点都不意外了。 毕竟,谈恋爱的时候,脑子里能容得下的人不多,对象占大半,她很清楚这点。 但罗颂还是狠狠揶揄了秦珍羽一番。 “不是说纯直?笔直?直得硬梆梆?”罗颂笑容灿烂,“脸疼吗?要不要我给你揉揉?” 秦珍羽刀都要拔出来了,可一想到自己以前的确是信誓旦旦地说出这些话的,便又蔫了。 好在,罗颂也不是真想把人气死,只逗了她几句,就停手了。 “能不能看照片?”罗颂望着秦珍羽,“可别说没照片,你走哪儿都爱拍照的。” 秦珍羽嗫嚅几句,才掏出手机,翻开相册,推到老友面前。 照片上的两人笑望着镜头。 秦珍羽笑得眉眼弯弯,她倚着的那位,双眸中也是一片喜意。 她穿着一件竖纹衬衫,头发并不很短,碎碎软软、丰茂稠密。 乍一看的确像个白净的小男孩,但再多细看两眼,便又会很轻易地叫人认出这是个女生。 罗颂没有翻其他照片,看完后便将手机递了回去,“怎么称呼她?” “姓彭,名曼汶。”秦珍羽直接道,“你怎么称呼都行。” 罗颂笑了,“那直接称呼名字就好。” 罗颂结过帐后,和秦珍羽一同往外走。 大抵是被罗颂压着问有些丢脸,秦珍羽决定反客为主一把。 “那你呢?和梦一怎么样?”秦珍羽慢悠悠问道。 “挺好的啊。”说到杨梦一,罗颂的面庞一下柔和了不少。 “哟,远叔丽姨一点没察觉?” 罗颂摇摇头,“好朋友三个字是同性恋最强的掩护。” 秦珍羽问着问着,又想开车上高速了,嘴角噙起坏笑,三个字拐了八十个弯,“那你俩……” “我俩什么?”罗颂明知故问。 “有没有……”秦珍羽却不好意思真说出来,只扭扭捏捏地绕圈问。 但无奈罗颂偏不给她痛快,笑眯眯反问:“有没有什么?” 气得秦珍羽给了她一个肘击,然后又追着她打。 罗颂这才伸出双手喊停,用问句代替陈述句,“我又不是未成年的小学生,难道还要遵守戒律吗?” 秦珍羽这才满意,刚想贼兮兮地说两句,罗颂就将问题抛了回来,“那你们呢?” 秦珍羽倒是想兜圈子,但甫一听到这话,说话就有点结巴了,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罗颂一瞧,便什么都明白了,弹了弹舌头,反过来调侃道:“你可以啊,不是这个暑假才见面的吗?” “别说了别说了!”秦珍羽猛摇头,拒绝细聊。 果然,碰碰车上高速是走不远的。 夜里,打电话时,罗颂跟杨梦一说了今晚的事。 听到对方也交了女友,杨梦一也是着实惊讶了一番。 再听她俩第一次交集时的乌龙,她又忍不出笑出声,“所以,是阴差阳错的缘分啊。” 罗颂也忍俊不禁,但笑着笑着,又有些感慨。 两人一同长大,现在各自恋爱,再次进入了人生的新阶段。 时光的流去以不同形式刻印在了她们身上。 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听到杨梦一发出了致命提问。 “所以,你和珍羽以前就没什么感觉?” 杨梦一自认没什么醋意,但一说完,却又嫌弃这话听着很幼稚,可泼出去的水又收不回来了。 但好在,罗颂比她更幼稚,一听这话就乐了。 要知道,恋爱两年,因为双方都很坦荡,所以杨梦一从未有过什么吃醋的表现,所以罗颂竟因这话贱贱地生出些快乐来。 不过,她可不敢在这种问题上开玩笑,还是斩钉截铁道两人啥都没有,一心学习。 反正总结下来就是三个字:不同频。 杨梦一哼哼两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而电话那头地罗颂笑得像个弱智。 两人又聊了会儿,直到发烫的手机拉响结束铃。 但杨梦一的最后一句话,却往平静的水面投了颗巨石。 她说:“罗颂,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第113章 租房艰难 杨梦一的话一出, 罗颂直接就给砸蒙了。 她久久没有出声,沉默的停滞让杨梦一误以为她不愿意。 杨梦一心底有些难过,但还是体面地递出了台阶, “不想或者不方便都没关系,我就问问而已。” 话音刚落, 罗颂才回过神来, 猛地拔高声音道:“别啊!我愿意啊!” 罗颂的嗓门之大, 震得杨梦一立即将手机拿远了,待喇叭没声才慢慢将手机贴回耳边。 她笑着骂她, 让她小点声, 完了又嗔怪她方才怎么不早点说。 罗颂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有点激动过了头, 嘿嘿讪笑,“我这不是太开心了嘛,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但她这会儿其实也没好到哪去,心跳得厉害, 像蹿上树的松鼠,在不同的树间来回弹跳。 不过, 她还是压住了澎湃的心潮, 先问为什么不住萍姐那了。 “因为赵老师要在这再多呆一年半载,我老当厅长也不方便。”杨梦一耸耸肩,“刚好租个离公司近一点的,通勤上能省点时间,每天挤地铁也很痛苦啊。” 罗颂快乐得脑袋都要冒烟了,但还是先问了下她的预算, 坦诚道自己可能没办法承担太高的房租, 毕竟市内的房子寸土寸金,房租都很高。 不过这点, 杨梦一在开口发出邀请前就已经想过了。 “其实,你不用分摊房租的。”杨梦一哄小孩一样说,“租房是我不得不做的事,但你不是只有这个选择,你只是来陪我的。” “而且我们公司交的公积金很高,基本可以覆盖租房的需求。” 她太了解罗颂了,她是个负责的人,对于自认为该承担的责任总是很认真。 不得不说,杨梦一看得很准。 对于什么都不付出,罗颂的确不能接受,但不是出于什么住女友的会有吃软饭嫌疑这种无聊的原因。 罗颂无数次幻想过两人的未来,她是很真切地期盼着两人能白头偕老。 听起来很幼稚,但她所有的人生规划,从考证到考公,以及未来可能的职业方向,全部都考虑到了对方。 她在努力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就像自己的爱人一样。 既然如此,罗颂就会希望和对方一起迎头并进,在未来的每一段路里都是如此。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经济还未完全独立,所以并不会无知地说自己一定要对半出,更不会为了达到对半出的目的而要求对方降低对房子的要求。 所以,她也能退一步,接受自己少出点钱,多出点力。 罗颂沉吟半晌,才斟酌道:“要不这样吧学姐。你先把对房子的要求列出来,地理位置、房屋大小之类的,我们在网上先了解一下租房市场。” “你白天要上班,我的话,这份实习也快结束了,之后我就负责实地勘察。”罗颂的声音很沉稳,“有不错的,你再来看。” “如果不要求一定住小区房的话,我还可以去扫扫楼,看看有什么价格不错的笋盘能捡漏。” 杨梦一很喜欢罗颂说话井然冷静的样子,只笑着应好,俏皮道:“那接下来要麻烦您多操点心啦。” 感知到对方的欣喜,罗颂也跟傻呵呵笑。 什么理智冷静,在恋人面前都是假的。 接下来的日子,罗颂就更忙了。 在办公室里坐着,将当天的活做完后,还得掏出资料备考法考,只能在休息的空档,偷时间一样在手机上浏览各种租房消息。 但尽管如此,她的效率也很高,就连豆瓣小组她都翻了个遍,她总是尤其关注同城的转租消息,尤其是租户个人自转的。 因为罗颂大四还有好几节课,杨梦一叮嘱她要结合到祁大的距离来考虑房子,但罗颂面上点头,实际上只将杨梦一的需求列到首位。 毕竟就算离祁大不近,也只是需要自己早起而已,她还是希望恋人能住得舒心。 杨梦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对方打算阳奉阴违,但罗颂是只固执的大水牛,只能在最后看房的时候自己多替她留意了。 因为龙西离市中心不近,要确定房子光线情况的话还得在白天看房,所以罗颂只能在周中联系好房东或中介,准备在周末集中看一波。 八月最后一个周末走下来,对于找房租房的困难,罗颂有了全新且深刻的理解。 能直接联系上房东的还好,大家没有什么废话,一个开门一个看就是了。 但跟中介对接的就麻烦得多了,中介费虽然不用租客出,但房租越高,他们的提成便越多。 所以有些中介会压下手里符合对方预算的房子,只管带去看些房租更高的。 但他们做得隐蔽,往往会先带看几套价格合适但破烂不堪的房,又在对方表示不满的时候适时说出还有几套好点的,就是价格超了一点点。 等客人点头看完这几套房后,便又以同样的理由带去在高价基础上再超“一点”的房源,这样一点点一点点地累积,最后总有人糊里糊涂地签下合同。 但这还不是最恼人的,若遇上用假房源骗人来的,那是真的要气吐血。 总之,这个被看房行程塞满的周末结束后,绕是罗颂这样身强体健的人,也躺在床上,头昏眼花。 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确定了一定要租个小区房,至少周围环境和安全都能有一定保障。 瞧她累成这样,还得爬起来看书复习,杨梦一有些心疼,说自己周末也可以来帮忙,却又被她哄了回去。 杨梦一向来是拗不过她的,便也只能乖乖点头。 直到开学,她们依然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 第一周周中,罗颂在午间休息时分也会去看房,偶尔甚至直接去一些小区门口问保安,小区里有没有出租的房子。 只可惜,全都无功而返。 罗颂是个有耐心的人,但这样一周周地空军,也叫她焦急起来,更别提还有近在咫尺的法考。 要不是中途还有女友的生日,两人一起小小地约会了一场,缓和紧绷的神经,罗颂怕是会变成暴躁大狗。 但好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很突然地,事情便迎来了转机。 这周周六,罗颂本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毕竟白天按照谈好的时间顺序挨个去看房,看到下午两点多也一无所获。 晚上,复习到一半,腰腿实在酸软,她干脆稍事休息,爬上二层床,瘫在上头。 但就这样,她还不忘抓着手机,翻看各种租房消息。 忽地,她在同城页面刷到了一个个人急转的帖子,是一个老小区房。 但图片能看出,房子应该是装修翻新过的,屋内看起来新亮一片。 面积不大的一房一厅,两个人住刚好,虽然没有电梯,但好在楼层不高。 租金踩着预算线,不算便宜,却也不贵,加上因为急着脱手的缘故,新的租客甚至不需要交九月房租。 房子在香水区边沿,离北田区很近,她打开导航软件看了下距离,发现坐地铁只要十来分钟就能到杨梦一的公司。 罗颂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双手捧着手机,垂头在屏幕上哒哒哒打字,给帖主发去消息。 难得看到完美符合期待的房子,她此时只觉得等待对方回复的每一秒都让人焦急。 “你好,房子还在的” 只这一句,就叫罗颂欣喜到振臂大呼了一声耶。 寝室里这会儿只有李玲娇和刘诗淇在,刘京溪是早就回家了的。 她俩也在复习,都被她忽如其来的叫喊声吓了一跳。 李玲娇拍着胸口,睁圆了眼,“干嘛呢罗颂!” 罗颂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礼,把脑袋伸到护栏外,对着下边的两位室友连连道歉。 但她们也不计较,甚至还调侃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罗颂脸上笑眯眯,但什么也没说,只赶紧捧着手机与帖主交换联系方式,敲定翌日看房的时间。 第二天早上十一点,罗颂已经站在小区门口了。 虽说是小区,但也已经是几十年的老小区了,安保并不严密,想进就能进。 小区门口有一个巨大的公告栏,上边贴着各式各样的广告,还有些招租信息。 她暗暗记下这点,想着待会儿还能来这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罗颂朝六栋走去的路上,能看到道路两旁能挤进车的地方都停满了车。 几十年前的地产商大概也没想到,老百姓们会在未来过上家家户户都有车的生活。 罗颂看了下手表,随即加快步伐,朝目的地奔去。 爬上六楼的时候,帖主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也不认生,见到人便挥了挥手,一脸笑容道:“Hello,你是约了今天早上看房的是吧?” 罗颂礼貌笑笑,点了点头,然后跟着她进了屋。 屋内已经不是一个凌乱能概括的了。 很多纸箱子,有些已经用胶带封好堆在一边了,有些还敞着口,并未填满。 地上有一大卷珍珠棉,大概是为了打包易碎品准备的。 见状,女人也有些不好意思,“有些乱,小心脚下啊。” 说着,她又主动提起这房子的情况,“这房子前两年翻新过,我是第二任租户。坐北朝南,阳光很好,不是顶层,所以夏天也不会太热。楼上也没有什么噪音。” 她边走边说:“租的话不用给中介费,因为是从我这接手的。合同到明年四月,到期了想续签也是可以的。管理费和水电我也给你发过了。” 罗颂点点头,顺着对方的指引将厨卫、卧室和阳台都看了一遍。 犹豫一瞬,她还是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口:“我冒昧问一下,请问你怎么不租了?” 女人笑笑,脸上有些羞赧的得意,“我买了房,所以不租了。” “恭喜啊。”罗颂真心实意道贺,毕竟能在祁平买房,是真的很厉害了。 第114章 机缘巧合找到房 女人笑盈盈地道谢, 随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这几天有不少人来看房,今天上午已经来了两拨人了, 你之后还有一位。” “所以,”她提醒道, “如果想要的话要尽快定下来。” 罗颂嗯一声, “你介意我在房子里拍个视频吗?因为是和女朋友一起住的, 所以她也需要看一下。” 闻言,女人脸上也不见诧异, 只笑着让她随意。 罗颂便拿起手机, 点开录像, 在屋内转了一圈,发给了杨梦一。 大概杨梦一此时并没有看手机,消息发出去后,一直没有回应。 罗颂拨去一个电话, 也无人接听。 与陌生人同处一室到底有些不自在,她便寻了个借口, 出门去了。 她不嫌地板脏, 挑了个看起来干净点儿的台阶就坐下了,安安静静地等恋人回复。 此时临近午饭时间,楼道里有饭菜香传来,罗颂甚至能听到不知哪户人家锅铲炒菜的铛铛声。 她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过了会儿,她忽地听到背后有人推门而出,随后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罗颂转过头去, 正是方才的女人, 对方眉头微蹙,脸上带着为难之色。 她一瞧, 暗觉不妙。 果然,女人开口就是一句“不好意思”,说房子刚刚被昨天看房的人要了,定金也给了。 罗颂泄气一叹,但也明白是自己下手晚了,怪不得旁人。 “没事,”她只得礼貌微笑,“那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女人的歉意不减,也朝她微微欠了欠身子。 心仪的房子就这么飞了,接下来又得陷入找房的困境之中,罗颂想想便觉得头大,连带着走路也没了气力,只软哒哒地一步一台阶往下挪。 转过四楼的拐角,往三楼走时,罗颂瞧见前边有个老人,拿着一张大的折叠木桌,小心翼翼地走着, 许是桌子太大太重,又可能是老人体力不支,一层楼梯没走完,老人却已经晃着身子,似乎要摔倒了。 只一瞬间,罗颂脑海中便响起一声尖锐爆鸣,什么懊恼难过通通忘了,汗毛竖起地大步往下跳去,灵活又精准地撑住要掉未掉的桌子。 待老人站定后,罗颂才发觉自己脑门上都覆了一层冷汗,心也咚咚直跳。 她长嘘一口气,视线落在有些茫然的老人身上,见他头发花白,灰发只寥寥几缕,动作也并不很利落,更是庆幸自己阻止了一次意外的发生。 毕竟,年纪大的人若摔了,那就不是伤不伤的事了。 许多看着身体尚且硬朗的老人,他们生命的衰败凋零,都是从意外摔跤开始的。 罗颂收起思绪,只出声询问:“爷爷,您是要把这桌子拿到楼下吗?” 老人这才反应过来,哎哎两声应是。 罗颂干脆接过桌子,“我给您拿下去吧,您别摔着了。” 老人一听,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姑娘,谢谢你嗷。” 罗颂爽朗一笑,说没事,想了想,又问:“爷爷您还有什么要搬下去的吗?我给您都拿了吧。” 老人听着,又不好意思起来,“有是有,但是太多了,我自己一点点拿下去就好。” “那有什么,我多跑几趟的事而已。”罗颂倒不着急走了,只用手稳稳扶住桌子,“您是要搬家吗?” 老人摇摇头,“我租客搬走了,留了好些东西在屋里,我们就只能自己搬了。” 罗颂听了,心下一动,“爷爷,那您那房子还往外租吗?” “租啊,所以才在这清东西。” “那我能看看房吗?”罗颂紧接着问,“我刚刚在六楼看房呢,结果房子被人租了,现在也还在找房。” “那真是巧了,”老人听了一拍手,往后一指,“就是这。” 罗颂顺着对方手指望去,巧合的是,那房子跟方才女人的那户是同一边,户型估计也不会有太大出入。 她心里激动,但也惦记着先将手上的大家伙处理掉,“爷爷,那我先把这桌子拿下去,然后再上来哈。” 老人点点头,“放在垃圾箱旁边就好,会有人捡走的。” 罗颂应了声好,扛起桌子脚步飞快地下楼去,生怕慢了一步,回来又发现房子没了。 因为跑得太急,罗颂回到四楼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老人站在门口等着,见到她这样也呵呵笑出声,“小姑娘急什么啊,这房子又不会跑。” 罗颂只嘿嘿一笑,礼貌地跟着进了屋。 跟六楼的屋子相比,这里显然要旧很多,是没有翻新过的原汁原味。 但房子看起来是有被好好呵护的,虽然旧,却不破,墙面上还能看到好几处补漆的痕迹。 壁柜和顶柜是无法挪动的,紫红一片,看起来像是红木制成的。 客厅吊顶正中间,有一盏繁复精致的水晶吊灯,但看起来倒是没怎么擦洗过,蒙了一层灰。 这屋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出装修时的用心。 不像是出租屋,倒像是自住房。 罗颂将疑惑宣之于口。 老人叹了口气,说这屋子原本是儿子一家住的,后来他们出国定居了,才租了出去。 “我和老伴就住在三楼,正下方那户。”老人脸上染着落寞,“原想着方便带孙子,但也没用上。” 老人说,房子空出来后这么多年,都是同一个人在租,现在突然搬走,是因为妻子怀孕了,得换大房子。 “那他们也不清理房子吗?”罗颂皱着眉头。 “也理解,”老人倒不生气,“他爱人快临盆了,找了很久的房子,急急忙忙搬走的,押金也没要,说当赔礼。” 闻言,罗颂微蹙的眉头才松动了些。 “那爷爷,我想问一下这房子的租金和水电怎么收费。”罗颂问出口的瞬间又有些忐忑,只祈祷房租不要太高。 但老人家报出的数字,叫罗颂蓦地抬头,一脸不可置信,简直想要一口应下,立即把合同给签了。 但她纠结半晌,还是过不去良心那关,于是提醒道:“爷爷,这个租金可能太低了,刚刚六楼看的那户,比您这高了一千多呢。” “七年前租给租客就是这价,这么多年也没涨过。”老人随意地摆摆手,满不在乎,“我和老伴年纪大了,钱也赚够了。” “而且,能租给你我也放心。”老人暗含欣赏的目光扫过罗颂的脸,“你这小姑娘,热心肠。” “不然,我们也没精力带人看房了,只能交给中介。”老人撇撇嘴,“但我对他们可不放心。” 罗颂被这巨大的惊喜砸懵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老人话音一转。 “不过,你要是方便的话,有时候能不能帮我拿下快递。”老人笑眯眯道,“我儿子儿媳有时会给网购些东西到这来,但有些快递不送上门,我们也有些搬不动了。” 罗颂答应得干脆,却又忽然想起,这事还得恋人拍板。 她语气小心地询问:“爷爷,我能不能等……等朋友来了后再做决定,我们是一块儿合租的。” 老一辈的接受能力有限,罗颂摸不准对方会是什么反应,所以说了个善意的谎言。 老人更不会多想,只随和地应好。 罗颂这才掏出手机,屏幕上有两个未接来电,是杨梦一的回电。 看时间,应该是刚刚搬桌子那会打来的,所以罗颂没有注意到。 她赶忙回过电话,这次,电话很快就被接起了。 罗颂简单说了说情况,问杨梦一这会儿方不方便来一趟,实地看房。 得到肯定回复后,罗颂高高兴兴地将地址发了过去,还将地铁哪个口出都说得清楚。 杨梦一过来要些时间,罗颂便和老人闲聊了会。 老人说自己姓洪,八九十年代下海经商赚了点钱,才能买下两套房子。 听到罗颂在祁大读法律,老人眼中的欣赏渐盛。 没聊多久,洪爷爷看了眼墙上的钟表,开口邀请道:“我老伴今天中午煮饺子,小罗要不要下来吃点?” 罗颂再厚脸皮也不好意思刚见面就去蹭饭,连连摆手,说跟室友约了待会儿一块吃饭。 洪爷爷这才作罢,自个儿站起身下楼吃饭,留她一人呆在屋里。 罗颂:……啊不是老人家,你对我就这么信任吗? 杨梦一顺着导航进到屋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坐在沙发上一脸懵的罗颂。 “怎么在发呆?”杨梦一没忍住扑哧一笑,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发顶。 罗颂在恋人出声的瞬间就回过神来了,顺势抓过脑袋上的手,合拢在掌心里。 “在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而感动。”罗颂也扬起笑容。 杨梦一不知前因后果,乍听这话,反倒更加不解。 趁着洪爷爷还没上来,她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又细细说了,听得杨梦一也惊讶连连。 “想不到啊,好神奇的巧合。”待听到租金的那* 刻,杨梦一一双圆眼里挤满了惊奇,“那这房子你看过了觉得怎样?” “我觉得挺好的,离你公司也很近。”罗颂是真的很满意。 说完,她又拉着杨梦一在屋子里转悠,“来,你看看。” 其实罗颂的肯定就足以让杨梦一眼睛都不眨地点头同意了,但瞧着她一脸雀跃,她还是顺从地被牵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 因为小时候住的房子里乌烟瘴气的,在龙西租的房子又狭小不堪,所以杨梦一对房子的接受度很高,只要不是战损风,估计都能住。 更何况,这房子的确是不错,白天屋里亮堂堂一片,叫人看着就心旷神怡。 她来时也查过祁大到这的地铁线路了,只要三四十分钟,也还是不错的。 两人对视间,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满意的意味。 于是,折腾了许久的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第115章 告诉全世界要搬家 秦珍羽收到罗颂的消息, 宣布自己即将搬去和学姐同居时,正在甜品店里吃刨冰,旁边坐着彭曼汶。 她们一人一碗, 一份是招牌芋圆牛乳冰,一份是凤梨冰。 但秦珍羽会直接蒯一大勺彭曼汶的凤梨冰, 但彭曼汶也只是笑。 在两人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阶段, 彭曼汶也总是什么都应好, 整得秦珍羽忍不住想试探她的容忍底线在哪。 可惜这会儿恋爱了,她也还没摸索出来。 秦珍羽嚼着软糯的芋圆, 望着手机的双眼瞪得圆又大, 随后转过头含混不清地说:“我靠!我那朋友罗颂!她要跟女朋友同居了!” 但到底是羡慕的, 震惊过后,秦珍羽将冰到舌头都梆硬的一大口冰咽下,就接着道:“我们以后也住一起吧。” “呃嗯,”彭曼汶似是没有想到话题会这样忽然地拐到自己身上, 几不可查的呆愣后,即刻回道:“行啊。” 听着对方迟滞的语气, 秦珍羽眯了眯眼, 嗔怪道:“为什么犹豫,你不愿意吗?” 虽然话说得很强硬,但结合她脸上灵动狡黠的小表情,这句质问便一点杀伤力都没有了。 彭曼汶清晰地知道这点,脑袋一转,便立即一脸无辜地举起了手做投降状, “你怎么会这样想啊?” 秦珍羽这才哼哼两声, 放过了她。 对于自己和彭曼汶的关系,秦珍羽没有想过要隐瞒。 就好比此刻两人在校内的甜品店里, 是肩靠着肩、腿挨着腿地并排坐在卡座里的。 除了恋人,其他的社交关系都不会这样空着对面的位子不坐,硬挤在一块。 她不在乎人来人往中有没有相识的同学朋友,反正她已经很直白地发过朋友圈,昭告天下了。 当然,是妈妈舅舅外公等所有长辈亲人都不可见的那种。 陆宁到祁平的距离,从前让她惆怅,现在叫她庆幸。 山高皇帝远,妈妈不会知道这里的事。 而彭曼汶,似乎只要站在那,脑门上就写着拉子二字了。 自开学起,两人亲昵地在校内一同活动时,偶尔也会被人用自以为隐晦的目光打量,但她们都不在意。 而且,彭曼汶从前似乎也有过同校的女友,只是任由秦珍羽怎么问,她都只搪塞着,说已经是过去式了。 有时被问烦了,她则会反问一句,难道秦珍羽知道了能保证不生气吗。 秦珍羽便无言了,她虽然大喇喇,但“恋人的情史”,搁谁那都是高度危险的话题,她可没有笃定自己不会生气的自信。 所以虽然好奇,但她也无可奈何,只撇撇嘴不说话,直到忘了这次交锋后的某一天,再次提起同样的话题,并得到同样的答案。 不过,和彭曼汶的恋爱,新奇愉悦的比重大到她可以容忍这些瑕疵的存在。 秦珍羽偶尔也会惊讶于自己竟真的和一个女生陷入爱恋中,但同时,她也能无比肯定自己是认真的。 不是将LGBTQ当作什么时尚元素糊在身上,企图成为弄潮儿,她是真真切切地动心了。 也正因此,她才会忍不住复盘所有的心路历程,毕竟她在从前二十多年,都确信自己钢铁直。 虽然都只是少年人间递递小情书和给对方送零食之类的行为,但对象到底都是男生。 不过,其实这会要她再回想的话,那几个青涩的男孩都没能在她记忆里留下一星半点儿的痕迹。 而彭曼汶,或许是自己远在异国时得到了她长时间聊天的陪伴,或许是的外貌,是两人乌龙的初遇埋下的伏笔,又或许是对方对待自己总是宠溺又体贴。 总之,当秦珍羽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对话日趋暧昧时,是一丝反感与惊愕都没有,甚至隐隐升起些期待。 秦珍羽的生活是热闹的,她精力十足,对新鲜事物都抱有充分的好奇与包容。 在这段恋爱以前,她以为自己的生活已经足够有趣了,但这份肯定被彭曼汶打破了。 彭曼汶的生活在热闹之上,更多了些成人世界的五光十色的精彩。 譬如酒吧,从前秦珍羽也和室友兴致勃勃地去玩过,但可能是不爱喝酒的缘故,她并没有品出什么趣味来。 但跟彭曼汶去便不一样了,她总是游刃有余,带着拘谨到无措的秦珍羽在里头自如穿梭。 摇骰喝酒和言语上的你来我往,似乎没有她做不好的事。 秦珍羽乖巧地坐在她身旁,只觉得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她们呼吸之间也都充溢着罗曼蒂克的因子。 开学不过小一个月,秦珍羽就像被她拉进了兔子洞里一样,将陆宁工大周围藏着的各式酒吧酒馆通通去了个遍。 惹得她忍不住打趣对方,说这样熟悉,怕不是常客。 对于秦珍羽恋爱后的生活之丰富,罗颂也只是略有耳闻,毕竟秦珍羽现在跟她叨叨的时间少了许多。 不过,罗颂也实在是忙,找到房子签订合同后,紧接着的本该是搬家,但无奈九月中旬有法考客观题考试。 两人稍一商量,便决定在罗颂考完后的那个周末,再一齐搬家。 伴着紧锣密鼓的复习,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仿佛一眨眼,就到了搬家的日子。 罗颂自己的话,随便将东西收一收,拉着行李箱去就够了,反正一周还要来祁大好几趟,漏了再拿就是了。 但杨梦一不一样。 她希望能让赵老师在萍姐那有更强的归属感,就像当初自己被接纳时的安心,所以她打算将自己的东西清空,将位置统统腾给她。 罗颂知道后,想着将家里的车开来载东西,但杨梦一认真考虑后,决定还是用快递的形式将行李直接寄到新家,还省了搬东西爬楼的辛苦。 自房子定下后,对于即将搬家这事,她们好像从一种忙碌进入了另外一种忙碌中。 但和找房时的劳碌不同,驱使她们行动的是期待而非焦虑, 两人细细计划着周五的时候将快递寄出、周六早上到出租屋里做大清扫,等下午同城快递把行李都送来后再一一归整。 光是想想都能提前感受到搬家的兵荒马乱,但期盼与雀跃让她们干劲十足。 罗颂早在签好合同那天,就和室友说了自己要搬出去的消息。 开学以来,为着找房的事,罗颂每天都会消失一段时间,回到寝室时满身疲惫。 如此种种,落在室友们的眼里,早就惹起不小的猜疑了,只是出于礼貌,都没有主动过问罢了。 这下罗颂自己主动托出,暗戳戳好奇了许久的李玲娇,惊讶得连音量都没忘了控制,大声道:“我靠!你没交住宿费吗!” 以淡定出名的刘京溪,摘下一边耳机,叹了口气,对满面震惊的李玲娇说:“肯定交了啊,不然罗颂这半个月怎么进得来。” 李玲娇这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头。 见状,罗颂忍俊不禁,“上下午都有课的时候,中午我还是会回来休息的啦。” 李玲娇一脸纠结,似乎想问什么,但被刘诗淇拉了拉衣袖,还是没有说出口。 罗颂这人,说她乖吧,但她在辩论时锋芒毕露的样子就明晃晃写着“不好惹”三个字,更别说同性恋这样大胆出格的事了。 但说她不乖吧,她又几乎从不逃课,哪怕是刷学分的课也有在好好听讲、认真做作业。 不过,同住一屋檐下的这几年,她待她们都很友好,好到有种无有不可的错觉。 每回早八的课都是她去占座,平时请她帮个什么忙也从不会被拒绝,但不知怎地,李玲娇就是莫名有些怵她。 她会在她们遇到问题的时候,耐心聆听,甚至主动给予帮助,但却并不怎么说起自己的事,偶尔她们调侃起罗颂的恋情,她也只是笑笑。 反正,李玲娇是摸不透她,轻易也不敢开她的玩笑。 因此罗颂说要搬出去,哪怕有一肚子疑问想探个清楚,她也没敢真问出来。 而杨梦一这边,萍姐和赵红敏是早就知道她要搬出去了的。 但赵红敏的心情要比罗颂的室友复杂许多。 她总是欲言又止,直到杨梦一搬出去的前夜,才终于开门见山地聊了一场。 赵红敏有许多话想说,但开口第一句,依旧是抱歉地说不好意思。 杨梦一几乎要叹息出声,但还是掰开了揉碎了郑重地开了口。 “没有你,我的故事早在十年前就戛然而止了。”她望着对方的双眼,“没有你,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赵红敏的眼睛一下又红了,她双唇微启,想说些什么。 不过,杨梦一这话并不为了煽情,她紧接着问:“赵老师,您还记得十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吗?” 但她好像也不需要对方的回答。 “热忱炽烈,正直无畏。”杨梦一的眼神紧紧攀着赵红敏的目光,像是想要将这些话刻进她的脑海中一样。 “所以,不要觉得不好意思,不要觉得对不起。”她一字一顿道,“无论在哪一件事里,你都没有错。” 赵红敏听着,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但她咬着下唇,最后只是带着哭腔地“嗯”了一声,重重点了点头。 杨梦一这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忍了半晌地叹息长吁出口。 她多希望这个世界上的施暴者能有哪怕只是一天的时间,与他们手下的受害者全然共情,那么他们就会知道,被烙印在神经上的痛苦折磨得日不能安,夜不能寐是什么感觉。 这样厚沉沉的愧疚与自卑,本应该是施暴者的报应。 但为什么,自己也好,赵老师也好,都总是受害者在长久地自我苛责呢? 第116章 入住前的大清扫 夜谈的尾声, 杨梦一关心起了赵红敏的经济情况。 其实她早就想问了,只是碍于对方的自尊问题,便一直拖着, 这会儿是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她想着这些年自己存了不少钱,怎么都够赵老师用个一年半载的。 钱依旧是杨梦一安全感的来源之一, 但有罗颂在, 便不再是唯一了。 她原还担心对方会羞于开口, 但听罢,赵老师只是神情自然地含笑摇了摇头。 她说, 在她休假期间, 学校每个月还是会把工资的八成打到她账户里的。 杨梦一倒着实惊讶了一番, 毕竟在那座小县城里,劳动法名存实亡。 其实,赵红敏也不清楚萍姐是如何做到的,只依稀知道她找人给自己在省医院里开了份抑郁症休假建议书, 又去学校里疏通了一番。 但更让她疑惑的是,姚常伟作为行政办的头, 自己的休假申请大概率是瞒不过他的, 可最后却批了下来。 赵红敏百思不得其解,便干脆不再想了,只真心实意向萍姐道谢。 萍姐也还是气定神闲的模样,撩起眼皮瞅她一眼,这事就算完了。 其中的弯弯绕绕,杨梦一更是无从得知, 既然赵老师说了不用, 她也不强求,只叮嘱有需要就告诉她。 周六早上, 罗颂一大早就拉着行李出门了。 行李箱的轮子在小区水泥地上滚动时,发出哩哩啦啦的噪音,落在罗颂的耳朵里,她竟也不觉得烦躁。 她甚至敏锐地从在一片噪音中分离出了躲藏在树上的小鸟的叽喳叫声,愉悦地想这里生态不错。 当她抱着沉甸甸的二十八寸箱子爬上四楼时,方才在地铁上外卖买的清洁工具已经放在了屋门口。 水桶抹布和清洁剂都装在一个大红色塑料袋里,而扫帚拖把只能用胶带捆束在一块,挨着墙边放。 她从背包里掏出钥匙串,插进门洞里,咔哒两声,外边铁门和里头的木门就都打开了。 门锁是她们前几天叫师傅来新换上的,每扇门都仅有两把钥匙,一份在杨梦一那,一份在自己这。 也是从那刻起,她才对这房子即将成为两人的家这事,生出些真切感来。 她将钥匙扣挂在中指上,举到眼前,晃了晃,金属碰撞的叮当声叫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罗颂将两道门大开着,正对着的是阳台,晨曦似乎能直线一样从阳台穿至大门口。 她能看到光束里的尘埃像小水母一样,飘漾在空中,渺渺浮沉。 她不再耽误,将行李箱推到角落,随后将屋子的所有窗户打开通风,又将总水闸旋开,戴上手套,开始了大清扫。 上一任租客的东西已经昨晚清空了,罗颂叫了个附近收废品的人上门,说只要搬下去,他们留下的家具便都归他了。 矮壮的男人在屋里逡巡一圈,就很快动作起来,一边说着这些东西卖不了几个钱,一边毫不含糊地往楼下三轮里搬。 屋子里的物件越来越少,没一会儿,便基本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只剩下房东的电视柜和大沙发。 这会儿晨光正好,屋里头空荡敞亮,好像在对即将入住的爱侣发出邀请,说快将我填补成家的模样吧。 罗颂用行动回应了它的热情。 她戴上口罩手套,拿上家伙,就干劲十足地在屋子里扫弄起来了。 卧室客厅先行,厨房卫生间最后,从抹擦到扫拖,甚至是蹲在马桶旁边用小刷子狠狠刷洗缝隙的污渍,罗颂都干劲十足。 因为这里即将成为她们的小窝。 杨梦一是十一点到的,进门的时候,除了卫生间里还一团污糟,墙面柜面和家具都已经被擦得洁净无比了,就连新买的没拆塑封的床垫都挪到了床架上。 杨梦一惊了一瞬,又很快反应过来,这肯定是田罗姑娘的杰作。 屋子里没开空调,即便再通风也热得很,杨梦一在电视柜上找到了遥控器,将温度设置在了二十度。 然后,她才循着声响走到浴室门口。 这会儿,罗颂正蹲在淋浴间那刷着下水口的漏网。 她穿着宽松的浅灰色T恤和肥大的球裤,上面都已经湿了一片,分不清是水溅到的还是汗洇的。 她的额上都是汗,脑后的小揪揪也似乎被汗浸着了,黑亮亮的像蘸了墨的毛笔尖。 大概是污渍太过顽固,她刷擦的动作越发用力,就连露在拖鞋外的脚趾头好像都在暗暗使劲。 她太过投入了,连恋人开门进门的动静也一点没察觉,直到对方蓦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她才惊觉屋里有人。 见到杨梦一,罗颂眼里噌一下就亮了。 但杨梦一像个教导主任一样,抱着手臂睨着她,“你几点来的?” 闻言,罗颂眸中的惊喜即刻被心虚替代,咬着上嘴唇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八点。” “……”杨梦一叹了口气,哭笑不得,“不是说十一点一起来搞卫生吗?” “可是我想早点搞完卫生啊。”罗颂辩解道。 “一天时间呢,急什么,两个人搞卫生也很快啊。”杨梦一望着自家狗子,摇了摇头,“而且你连空调都不开,是想热死自己吗?” “我忘了。”罗颂眨眨眼,“而且,我想再快点。” 这样就能快点收拾好,搬进来,和你住在一起。 哪怕都会在今天完成,但还是希望越快越好啊。 脑海中思绪拐过几个弯,杨梦一也想明白了她没有直说的话语,没忍住扑哧一笑,“那好吧。” “罗管家,那我现在搞哪块啊?”她走到罗颂旁边,弯下身子。 罗颂自觉抬头,由着对方啄了啄自己嘴唇,脸庞拂过笑意,但还是紧接着说:“你查漏补缺?好啦好啦,快出去吧,这里脏脏的。” 杨梦一俏皮地敬了个礼,“收到。” 退出卫生间,杨梦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却基本没看到什么缺漏。 罗颂做家务的能力可是经过宋文丽的检验的,名师出高徒,她搞卫生的能力不逊色于自家老妈。 她小时候,宋文丽怕她在外面乱吃东西,所以轻易不给零花钱,只能靠劳动换钱。 洗碗、扫地、拖地、晾衣服等等,所有的家务都有对应的价格,罗颂都做习惯了。 杨梦一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了一套洗净的床品,铺床去了。 这套床单是新买的,当时决定租下这套房子后,罗颂拉着她就来量床架大小,说要将旧床垫扔掉,换上新的。 床架子很大,光宽度就有两米,最初买下它的人估计非常注重睡眠。 床垫是前几天就送到的了,只是今天才终于腾到床架上。 这床上四件套是杨梦一挑的,浅嫩鹅黄色底上印着小猫小狗的图案,虽有有些幼稚,但她很喜欢。 一到手,她便立即拆开它清洗了一番,又在艳阳下晒得干燥,这会布料上是一股日光与铃兰花洗衣液混杂而成的干净味道。 杨梦一将床单一扬,大致对好四个角,随后才一点点细致地拉平,将床单调整到全然舒展贴合的状态。 至于枕头跟被子,会和下午的行李一块儿到达。 罗颂从卫生间出来时,已经是十二点多了。 她身上全是汗,就连小臂上也有大颗的汗珠,方才还有好几颗豆大的汗水顺着眉骨落进她的眼里,辣乎乎的难受得紧。 而现在骤然进入到空调环境里,她觉得自己像酒楼里刚从推车中拿出的一盘点心,在竹蒸笼里闷得汗津津的,却有人忽然掀开盖。 她也担心会受凉,便将卫生间里的垃圾袋系好,又拿上堆在门边的另外两个满满的垃圾袋,跟杨梦一说一声后,下楼扔垃圾去了。 只可惜楼道也是一片闷热,风像被日头晒化了一样,是一丝也没有。 罗颂进屋里时,倒比出去时还更热了些。 杨梦一瞧见了,拿着纸巾过来让她擦擦汗,又开口提议让她洗个澡先,不然捂着怕着凉了。 罗颂想了想后,点点头,走到角落一提行李箱,只觉得手里轻飘飘的。 “我刚刚给收拾了一下,你的衣服已经放衣柜里了。”杨梦一抿嘴笑,“这里没衣架,有些衣服没挂起来。” 罗颂牵起唇角,“那明天我们去宜家采购?缺什么都买齐了,省得还要等快递了。” 杨梦一应好。 十一点多的时候,杨梦一就点了外卖了。 等罗颂从浴室里出来时,外卖小哥也刚好提着餐品叩响了门。 罗颂单手擦着头发,一手拿着外卖袋,趿着拖鞋往厅里走。 但屋子里没有桌子,原先倒是有张小茶几,但桌子腿都被撞歪了一根,便也干脆扔了。 她俩只能将外卖捧在手上吃,好在,也没什么汤汤水水。 杨梦一手上的是三鲜伊面,罗颂手里的是湿炒牛河,点的是附近一家得分挺高的餐厅。 但没吃几口,杨梦一就兴致缺缺了,用筷子翻翻拣拣着,却不往嘴里送。 罗颂余光瞥见后,问道:“怎么了?” “不太好吃。”杨梦一瘪瘪嘴,“面有些硬,干干的。” 罗颂皱起眉,略一思索,干脆将手上的牛河递了过去,“牛河还不错,要不你吃我这份?” 杨梦一笑起来,“耶!” 罗颂瞅着只觉得好笑又可爱。 “之后我学做饭吧,”罗颂夹起一筷子伊面,塞进嘴里,稍加咀嚼后就吞了下去,“咱少吃点外卖,给你养点肉。” 杨梦一嘴里正嚼着芥兰和牛肉,闻言,含混不清道:“不用你学,我会。” “那有时候你下班回来很累了还得做饭,多难受。”罗颂不太同意。 “一听就知道你不会做饭啦。”杨梦一圆眼里都是笑,“做简单点的很快的。” “而且累人的是饭后收拾的工程,擦桌洗碗抹灶台。”杨梦一望着罗颂狡黠一笑,“所以你要包揽这部分。” 罗颂也跟着笑,不假思索地点头说好。 第117章 新家第一夜 下午近三点的时候, 快递员给杨梦一打来了电话,问现在家里有没有人,方不方便收快递。 杨梦一推醒挨在身旁昏昏欲睡的罗颂, 嘴里应说有人在。 三个大箱子,快递员从一楼扛上四楼, 待最后一趟上楼放下箱子后, 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脑门上都是汗。 她俩拿了瓶饮料,递到对方手上, 连声道谢。 小哥有些腼腆, 摆手说不用, 但抵不住她们的热情,最后还是收下了。 关上门,望着客厅里堆放在一块的纸皮箱,杨梦一庆幸于自己的机智, 不然要她们自己搬的话,可能会把罗颂累成软泥。 她有充分的自我认知, 自己是不可能搬得动这许多东西的, 罗颂也不会让她搬。 罗颂用钥匙划开箱子上的胶带,正掏东西出来呢,就被杨梦一打了岔,推着她往沙发上坐。 “我自己来。”杨梦一皱着鼻子,认真道:“你忙了一上午了,你现在就休息吧。” “我又不累。”罗颂企图说服对方。 “你不累?”杨梦一嗤笑一声, 视线在她身上滴溜溜地转, “你刚才都快睡着了你还说不累。” 闻言,罗颂只能闭嘴, 毕竟她可是一个没有午睡习惯的人,方才的困倦做不得假,是有力证据。 “那有需要我帮忙的喊我嗷。”罗颂最后小声道。 杨梦一点点头,扯掉绑着马尾的皮筋,将头发重新挽成一个包子。 到底是好几年的生活痕迹,她的东西说多不多,没什么大件的,但说少又不少,零碎的小玩意儿很多。 杨梦一从箱子里扒拉出一点东西后,要稍稍思考一会儿,才噔噔噔往不同地方跑,将它们归置在合适的位置。 她像松鼠藏食物一样,在各个角落转悠,瞧得罗颂忍俊不禁。 但她本人很认真,动作也利落快速,三大箱子的东西,只两个小时不到就整理完毕了。 等她洗净手将自己摔进沙发里时,床上铺着一张套好的薄被,两个枕头挨靠着放在一块。 衣柜里多了不少衣服,五颜六色的,但大多都是些低饱和度的颜色。 冰箱上也贴了好几个冰箱贴,是她们出去玩时在当地买的纪念品,其中一个是认识第一年的圣诞节,罗颂送的花窗纹样琉璃冰箱贴。 还有熨斗、小台灯、电脑支架之类的玩意儿,能找着地方放的都拿出来了。 像鞋子这些暂时没地方搁置的,便还是放在箱子里,等收纳用品到了再拿出来。 罗颂终于有出场机会了,她将仍装有东西的箱子推到角落里放着,将两个空箱子的胶带全剌开,恢复成折叠状态后倚着墙壁放,等出门的时候拿到垃圾处理处扔掉。 洗手后,她也坐回沙发上,将瘫着放空的恋人搂进怀里。 “累了?”罗颂浅眸闪烁,笑意深深。 杨梦一听出她话里的调侃之意,在她肚子上轻轻捶了一拳,“你笑我?” “哪敢啊?”罗颂当然不会承认。 “歇会儿。”罗颂不再逗她,拍了拍她的侧腰,“歇够了说不定得出门。” “嗯?”杨梦一的脑袋贴在她的锁骨下方,能听到她说话时胸腔的回荡声,“去哪儿?” “择日不如撞日,想着去趟宜家?”罗颂歪头,用脸颊蹭了蹭怀中人的发顶,“还能在那吃晚饭。” 杨梦一思考半晌,说也行。 其实,和罗颂一样,她心底也隐秘地希望能快些将房子布置好,成为她俩的小家。 所以,累就累点吧。 地铁无法直达宜家,她俩出了地铁站后,还换乘巴士,又坐了十几分钟,才终于到的。 这会儿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宜家里的餐厅还有很多人,但都是吃过饭坐着聊天的,货架上的菜品已经不剩多少了,还有好些直接空了。 两人拿着两个餐盘,排队往里走,不时伸手取下碟子。 罗颂说自己什么都吃,所以杨梦一做决定就好,她想吃什么就拿什么。 荣岗到宜家极远,杨梦一不常来,因此每每来这都很新奇,对这的食物也是一样的。 肉圆土豆泥、提拉米苏三文鱼,她将能看到的都拿了一份,到最后,两个餐盘都要放不下了。 杨梦一后知后觉地担忧是不是拿得太多了,小眼神往罗颂脸上飘。 罗颂敏捷地捕捉到了她目光中的询问,捏了捏她的后脖梗,安抚道:“没事,我吃得完。” 杨梦一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挑了落地窗前的位置。 灰蒙蒙的天幕下,人来人往,大多三五成群全家同行,小朋友们举着宜家的小雪糕,高高兴兴的蹦跳着,不时舔上一口。 大概是因为不常吃,所以尽管菜的味道也没有多特别,但杨梦一这吃一点那咬一口的,竟比平日里吃的要多上不少。 而剩下的,依旧由罗颂包圆。 罗颂吃东西的样子,会给食物增色不少。 她一口接一口,虽快但不猴急,嘎嘣嘎嘣咬得脆响,咕嘟咕嘟又咽得顺畅,看得杨梦一都没忍住,又戳起虾排咬了一口。 她们从高脚椅上下来时,杨梦一的肚子都圆不少,刚走两步就皱起眉,只觉得食物已经到胸口了。 罗颂将餐具放到回收带上后,空出手就立即牵住身旁的人,“走吧,慢慢走,消消食去。” 她俩推着购物车,慢悠悠地在卖场里转。 大抵是有布置新家的需求,所以两人这回更多了几分期盼和欣喜,恨不得将每一条小径都走一遍,生怕错过了哪个适合新家的好物。 尤其是路过样板间的时候,她俩都会进去瞧一瞧,学习一下人家的布置思路。 这一通逛下来,购物车里还真填了不少东西。 杨梦一的双眸亮晶晶的,看到什么好玩的都会拉罗颂凑近看一眼,相比于进了购物商场,倒更像是进了什么成人乐园。 罗颂看着她,她的面庞上如同有霞光四溢,雀跃与欢欣都是那样的明显。 于是,她也跟着笑,眸底是一片漾着水波的爱意。 俩人走出大门时,罗颂的肩上挎着宜家最大的蓝色编织袋,从衣架夹子到冷水壶杯子等等所有家里缺漏的,能在这买到的通通买了。 杨梦一怀里抱着一根晾衣叉干和四个摞起来的垃圾桶,就这罗颂还问自己会不会抱得不舒服。 有时候,她真的觉得在罗颂眼里,自己是什么瓷娃娃。 她转头望着罗颂的侧脸,后者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扭头问她怎么了,她只抿嘴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两人牵着手,往路口走去,手机上叫的网约车已经在那等着了。 到家后,将方才的战利品一一摆在该放的位置上,又花了两人不少功夫。 卫生间和厨房的垃圾桶都是黑色的,罗颂从房里出来时,就看到杨梦一正一脸纠结地抱着粉色和白色的垃圾桶,视线在两者之间来回摆动。 “罗颂,你觉得留哪个颜色放房里好呢?”杨梦一还是拿不定主意。 罗颂哼笑出声,替她做了决定,“粉色放房里吧。” 杨梦一这才抱着粉色圆桶吧嗒吧嗒往房里走,又小跑着出来,和罗颂一块儿坐在沙发上。 罗颂摁开了电视,随意调了个电影频道,在杨梦一朝自己贴来时顺势张开手臂,将人揽在怀中。 正在播放的电影是个没什么新意的喜剧片,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但她们都不发一语,只静静地倚在一块,享受此刻的安宁。 夜里,要上床睡觉了。 罗颂站在床边,目光打量着床的尺寸。 无论看多少次,她都会惊讶于这床之大,大得像是给吵架做准备似的。 她估摸着,一人躺一边的话,中间还能留出楚河汉界来。 杨梦一早已经窝进被子里了,瞧罗颂站在床边不吭声,眨眨眼,“干嘛呢,怎么还不上来?” 她的语气很自然,就像在此之前已经说过无数次同一句话一般,自如得就像老夫老妻一样。 罗颂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思绪回笼,她望向披散着长发、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瓷白小脸的恋人,笑意才一下就从心头铺到了面上。 她“哎”了一声,随后去门口揿灭了灯,才摸黑爬上床,侧躺着将人搂到怀里。 罗颂将脸凑到杨梦一的颈项间,深深嗅了嗅,鼻腔间便充溢着一股好闻的夜来香的淡淡幽香。 温热的气息喷在杨梦一的皮肤上,像是在用小羽毛捉弄她一样,叫她忍不住缩起了肩膀。 她的手肘往后推了推,笑着制止罗颂道:“别闹了,好痒啊。” “我再闻一下下。”罗颂将脸埋在她颈后的曲线凹处,闷声道:“真的好像在做梦啊。” 杨梦一下意识跟着她的动作,吸了几口气,嗔怪着说:“我什么也没闻到啊,就你,狗鼻子。” “嗯,我是小狗,有狗鼻子。”罗颂认下了这个形容。 她张开嘴用牙齿小心地咬住她后颈上的软肉,极轻地碾动着,发出难以分辨的含混的声音,“你是我唯一的主人。” 杨梦一吃吃笑,又忙着躲,但罗颂的手臂跟钢铁一样箍着她,她只能张口求饶,“好了好了,睡了啦。” 听出对方声音里的倦意,罗颂这才松开手,由着杨梦一翻了个身。 黑暗中,两人面对面躺着,只能听到两道呼吸深深浅浅地交错着。 杨梦一的手指缓缓沿着罗颂的眉眼划过,最后点过她的唇珠,才将手拢到胸前,虚虚地攥着对方的衣襟。 罗颂将手搭在杨梦一的腰上,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又用鼻尖轻轻刮蹭着她的乌发,最* 后才终于柔声道晚安。 两人抵足而眠。 万物阒寂,她们是一幅墨色的画。 第118章 国庆 同居的每一天都是特别的。 其实她俩私下里都各自担心过因为生活习惯的不同, 乍然住在一起会磨合得艰难,但事实证明,这忧虑多余了。 在某种程度上, 杨梦一和罗颂是相似的。 大概是从小生活在污乱的棋牌室里,所以杨梦一无比向往安静整洁的居住环境。 一年又一年的期待垒叠起来, 便成了执念。 而罗颂呢, 在妈妈的熏陶与监督下, 也习惯性地维护住所的整齐洁净。 两人搭在一块,甚至从不会因为谁做家务这种事而发生龃龉, 因为两人注意到哪儿要收拾哪要清理的, 自己就随手做了。 但若真要论不同, 也不是没有。 好比对于拿出来的东西要放回原位这事,罗颂就没有杨梦一那样强的意识。 她从前习惯的是,晚上睡前将东西归置好就行,但这在杨梦一这可行不通。 不过, 杨梦一也不会出声责备或提醒,只在东西孤零零躺在沙发上或桌子边的时候, 将它们放回原位, 并故意制造些动静出来,待罗颂朝自己看来时,一脸刻意的委屈巴巴。 罗颂简直哭笑不得,但时间久了,也慢慢记得一定要将东西及时放回。 当然,有时候她会故意使坏, 把东西放在最显眼的位子, 就等着看女友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只是次数多了,杨梦一也不上当了。 而对于罗颂来说呢, 杨梦一对于洗澡的不积极也让她苦恼。 每天晚上吃过饭后,罗颂澡都洗完好一会儿了,杨梦一还不紧不慢地东摸摸西坐坐,就是不急着洗澡。 往往直到临近睡觉时,她才会抱着衣服进浴室。 罗颂想了各种办法,但也没有什么成效。 有一回,她洗澡的时候,朝客厅喊说自己忘拿浴巾了,让杨梦一给送一下。 当杨梦一凑近的时候,罗颂一把将人拉到了淋浴间里,到现在她都记得杨梦一一脸懵的无措模样。 但这是个馊主意,因为杨梦一是真的委屈又生气,罗颂恨不得抽自己两下让她消气。 好在,最后气还是消了,只是用了其他方式。 不过杨梦一一脸红地从浴室出来时,倒真的气不过给了她两拳。 后来,罗颂干脆在收拾完厨房下楼扔垃圾的时候,把杨梦一也拉上。 她扔完垃圾后,就带着杨梦一走到家附近的小公园里,跟着大爷大妈们在绿道上散步。 既是为了消食,也算是运动,虽然有时候在路边看到有小摊小贩卖水果,她们又会忍不住买上一两斤,最后吃得更多了了。 无论怎样,两人再回到家往往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了,而杨梦一也会因为出了一身汗,粘腻得难受而立刻抱着衣服去洗澡。 让罗颂头疼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 时日推移,两人的生活越发和谐,而小房子里的东西也渐渐增多。 先是一个能放得下两人所有鞋子的大鞋架,然后又是能容得下两人同时使用的大书桌和两把工学椅,后来又渐渐添了吸尘器之类的玩意儿。 杨梦一还买了个烟灰缸,只是从来没用过,因为现在的生活一点烦恼也没有,尼古丁对于她而言,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 她俩甚至还在墙上挂了很大一幅钉照片的毛毡板,三不五时钉上新的相片,除此之外,小情书、电影票和浪漫晚餐的账单,都被一一钉在上头。 某天,罗颂一时兴起,还在门后挂了个可擦写白板。 有时,她会根据天气预报在上面画太阳或乌云,提醒杨梦一记得带伞。 有时,她会因为杨梦一前一天打了几个喷嚏而在上面画个大橙子,底下一行小字,说冰箱里有橙汁,记得带去公司喝,补充维生素。 而有时无事发生,她也会在上面随心画些小图案,写上一句我爱你。 两人在白板上隔空交流,有上面的关心与情话在,杨梦一甚至都期待早起了。 每天出门前,她都会对着板子拍上一张照片,收藏在相册里。 这事,罗颂可不知道。 同居生活的绝大多数支出,走的是共同账户。 说是共同账户,其实也不大准确。 那是杨梦一一张不太用的银行卡,她俩每月第一天都往里头打钱,无论是交房租水电还是购置家具或买菜,直接从卡里划扣就是了。 因为房租低的缘故,罗颂负担起来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吃力,只是为了能更从容些,她也依旧在持续不断地从网上接活。 只等着法考和国考结束,自己能去实习,那时就更宽裕了。 不过,杨梦一每个月都会往卡里转去比商定好的数目更多的钱,这事,罗颂也不知道。 除此之外,同居的最大好处,大概就是她们终于获得了不受人打扰的独处空间。 而罗颂也将这点好处,发挥到了极致。 杨梦一也没想到,每隔几天,家里便会有那么一个角落,叫她无法直视。 从常规的沙发与床,到极不常规的流理台和书桌,渐渐地,罗颂甚至无师自通地通晓了如何在常规之处做超越寻常的事。 无论哪一次,杨梦一都觉得自己像被波浪卷起的一只水母,混混荡荡,浮浮沉沉。 有时被拖拽至漩涡中心,混混荡荡,一口气松了紧紧了松,总也落不到实处;而有时又仿佛被推到平静海面,随波漂流,舒服得叫她想永远在碧波中浮沉。 偶尔玩得太疯了,她都会在事后,气囔囔地义正言辞地骂罗颂一顿,就好像方才一边抓挠身上人的脊背,一边娇嗔呜咽的人不是她一样。 杨梦一恨恨地想,一定是罗颂卖乖讨好的样子太具有欺骗性,才叫她不知不觉放下了防备。 但没过几天,她就又会掉进了同一个陷阱里。 但高端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呢? 对于这一切,宋文丽和罗志远都无从知晓。 他们只知道,上大学以后就渐渐不着家的女儿,近来是越来越不爱回家了。 但偏偏她给出的理由是那样客观合理,不是备考就是学习,叫他们无法抱怨。 不过,其实想抱怨的人,只有宋文丽一人。 说不清罗志远是迟钝还是天性乐观,他总是一副乐呵呵没事人的样子。 偶尔被妻子迁怒,小骂一顿,他也不反驳,只腆着脸又凑上去。 但他也不是真傻,妻子周身的气压低到不行时,他也会悄悄和女儿说一声,叫她周末回来吃顿饭。 罗颂也不会推拒,乖乖回家。 好不容易见到罗颂了,宋文丽的怒气就偃旗息鼓了,只晓得关心她吃得如何睡得怎样,恨不得在一顿饭里将自己的十八般武艺全使上。 只是她不经意间透露出的落寞和不满,还是被罗颂敏锐地觉察到了。 反思了一下自己最近的表现,又跟杨梦一聊了聊,她决定还是每周五晚上回趟家,周六晚上再回市里。 这下,宋文丽又逐渐喜笑颜开了。 但开心的不止她一个人,萍姐和赵老师也对杨梦一周六回来吃饭这件事无限欢迎。 总之,是皆大欢喜了。 很快,时间就来到了金秋十月。 而这个国庆假期,罗颂和杨梦一并没有一起度过。 一个陪着爸妈去了某位叔叔新开的农家乐里玩,一个终于和大忙人凑上时间去拜访远方的朋友。 这座名为甘邑的城市,四季如春,气候宜人,但远也是真的远。 而芯姐所居的佑安镇,则更偏远。 莎莎和杨梦一从祁平坐三小时飞机,落地后,还得换大巴,一路颠簸两个半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 两人屁股坐得生疼,莎莎只觉得自己往国家地图上随意掷一支飞镖,戳中的地方都比甘邑要繁华。 她甚至苦着脸崩溃地在群里问芯姐,到底是怎么找到这样偏远的小城的。 芯姐哭笑不得,只好言安抚,说自己会在大巴车终点站等她们。 杨梦一也觉得路途漫长,但有莎莎在一旁逗乐,倒也觉得没那么难捱了。 但下了车,见到芯姐,她们一高兴,身上的酸楚倒褪了不少。 三人上一回相聚,已经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事了。 跟彼时相较,芯姐长了些肉,面色红润,人也精神多了。 眼瞅着莎莎一个激动就要开始侃侃而谈,芯姐忙打岔,说到家再聊,不然站在路边上要吃尾气灰尘的。 芯姐的房子距离车站还有几公里路,好在,大巴站附近的花店老板,开车捎了她们一程。 花店老板是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瘦高女人,但劲儿不小,将行李拿上后备箱跟跟拎小鸡似的,轻松得叫人咋舌。 她开的是辆面包车,车头又短又平,车身上有一层厚厚的灰,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她会开的车。 但老板不仅开了这车,还开得又快又平稳。 杨梦一朝窗外望去,可见人烟渐稀,等下车时,她们才发现这四周仅有几户人家,车站那就是佑安镇最繁华的地方了。 老板话不多,只帮着把行李拿下来后,又跟芯姐打了声招呼,让她过几天记得去店里拿花,就上车离开了。 惹得莎莎望着远去的车屁股,感叹了一声“真有个性”。 三人站在院门口,还没开门,就已经听到铁门内有小狗刨门的声音了,还伴随着娇嫩嫩的嗷嗷声。 芯姐一听就笑了,拎起莎莎的小包,招呼她们往里走,“来吧,见一下福记。” 杨梦一和莎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忙乐颠颠地跟上去。 第119章 归隐田园的芯姐和她的狗狗福记 门一开, 小狗就扑了出来。 哦不,应该说大狗。 一个多月前在视频里瞧着还是小豆丁的福记,这会儿大了不少。 牠估计正处在尴尬期里, 毛少了不说,还抽成了长条条, 只有一双溜圆黑亮的小狗眼还能依稀看出些从前的可爱模样。 但好看不好看都是人类才在乎的, 小狗什么都不懂, 只看到主人就高兴得尾巴几乎要旋上天。 不过,杨梦一和莎莎也不在意这些, 一跨进院子里就忍不住蹲下来逗牠。 福记很机灵, 大概也知道这两位漂亮姐姐和主人关系好, 所以毫不见外地在地上翻滚露肚皮求摸摸,惹得两人激动得小声尖叫,莎莎直接掏出手机就是一顿拍。 芯姐眉眼弯弯地瞧着两人一狗玩闹不停,半晌后, 才出声让她俩进屋去,反正还要在这待几天的, 不急在这一时。 三人边走边聊。 芯姐调侃莎莎, 说国庆生意那么好,怎么这回舍得不上工了。 “钱是挣不完的!”莎莎嘿嘿一笑,“而且太久没见面了,我真的好想你啊芯姐~” 后面一句话,尾音拉得又长又媚,叫芯姐和杨梦一没忍住哈哈大笑。 芯姐的房子是幢两层小复式。 平日里因为只有一人居住, 所以也不怎么用得上二楼的空间, 那更像是储物层。 但现在,独居时绰绰有余的房间, 三个人却不够分了。 杨梦一原想着自己和莎莎住一屋,不打扰芯姐休息,但莎莎撒娇说想和芯姐一块睡,芯姐也笑咪咪应好。 最终,杨梦一自己一人睡二楼的房间,而另外两人一起睡芯姐那屋。 待行李都归置好后,杨梦一从楼上下来时,芯姐正在厨房里煮面。 厨房是开放式的,一张大大桌子,既是流理台,也是饭桌。 远离炉灶水池那侧桌子边上,摆着几张椅子。 “给你们煮个酸辣面试试?”芯姐戴着围裙,笑吟吟道:“不会很辣,酸是番茄酸,很开胃。” 杨梦一哇一声,走近两步,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方才飞机餐看起来很一般,她和莎莎都没怎么吃,这会儿也的确有些饿了。 福记原本趴在厨房外的地面上,只脑袋上一双眼睛溜溜地瞅着主人,这会儿见有杨梦一进厨房了,便试探着走到她腿边趴下。 芯姐注意到了牠的小心思,但却没有出言呵斥,难得朋友相聚,小狗也有特权。 她熟练地将小葱洗净,掐掉葱尖后切成长葱段放在一旁备用,然后将番茄剁碎盛到碗里。 芯姐手上动作不停,一边跟杨梦一闲聊。 “你最近怎么样?”芯姐掀开锅盖,将面条下进滚水中,用筷子不断翻搅拨弄,“我不找你,你也不给我发消息。” 杨梦一揉了揉福记毛茸茸的脑袋,闻言,直起身子,有些不好意思,“我刚搬了家。” 芯姐哟一声,拧头看向她,“怎么忽然搬家了?” 杨梦一没细说,只粗略概括为萍姐的亲戚来祁平玩一阵子,所以住着不太方便。 她手肘搁在桌面上,支起脑袋,望着炉灶那的雾气,“我现在和罗颂住一块。” 芯姐还没来得及惊讶,慢悠悠从房里出来的莎莎听到这话倒是一下蹦过来了,一脸坏笑,“同居呐?” 杨梦一也不害羞,嗯哼一声承认了。 “耶~”莎莎一边怪叫着起哄,一边拉出另一张椅子坐下,还不忘撸一把福记的头。 她自然地接过话头,跟芯姐侃了起来,“芯姐,怎么想着给小狗起名叫福记呢?” 芯姐轻笑,“我养的不得跟我姓啊。” 莎莎在心底一琢磨,即刻笑出声,“徐福记!” 杨梦一听了,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果然,只要有莎莎在,气氛就永远冷不了。 杨梦一不再说话,只听着她俩一来一回。 她的脸颊被手掌心撑着,放松了身子,懒散的目光在芯姐身上打转。 芯姐的头发很长,挽成一个髻,松松地垮在脑后。 她从前就爱笑,但如今的笑容,更多了些淡定从容。 她亭亭立在那,就像一首田园诗。 曾经的声色岁月和伤痕,似乎都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任谁看了,都只觉得这是个平凡温和的人。 杨梦一眸色渐柔。 芯姐将面条捞进一口大碗里,将方才备好的葱段和番茄丁倒进去,同加入肉沫杂酱、酱油、辣椒油和花椒油,最后再撒点花生碎。 她一手扶着碗,一手用夹子搅和着,将它们混合均匀。 香味比面条更快上桌,诱得莎莎坐不住了,噌一下跑到芯姐旁边,眼巴巴地催促。 芯姐给她俩一人盛了一大碗,自己只留了几根尝尝味儿就算了。 这会已经九点多了,她再过一会儿就要上床睡觉了,怕吃多了不消化。 但杨梦一和莎莎可没这个烦恼。 莎莎呜呜哇哇地赞叹着味道好,丝毫不妨碍她一筷子一筷子面往嘴里塞。 从出门到现在,折腾了将近十个小时,杨梦一也饿得不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也解决了大半碗。 福记在在桌子底下急躁地转来转去,又跑到芯姐旁边,用湿乎乎的鼻子拱拱她的手。 芯姐吃吃一笑,从柜子里掏出一根鸡胸肉冻干,放到牠的狗盆里,牠才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按理来说,三人难得聚首,高低得秉烛夜聊一番。 但芯姐自受伤以后,身体大不如前,作息也规律得像教科书,而杨梦一坐了一天的飞机和车,这会儿也累了,只有莎莎精神得像干吃了一桶速溶咖啡,兴奋地叽喳讲话。 莎莎习惯了日夜颠倒的生活,这会儿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一天的开始而非结束,因而更是精神。 芯姐困了,但大家许久没见,又不忍打断她高昂的兴致,眼皮似乎都折上加折了,还是强撑着听她说话。 但杨梦一注意到了这点,直接出声掐断了莎莎的絮叨,说今儿也累了,她得上去休息了。 说完,趁莎莎不注意,她又朝芯姐眨了眨眼。 芯姐明显接收到了信号,便也赶忙接话,说明天再聊,大家一起吃火锅好好聊。 莎莎没什么心眼,只啊一声后,朝着两人比了个OK,然后自顾自地和福记玩了起来,还不忘跟她俩说晚安。 芯姐一直很喜欢这个姑娘,在欢场上躲酒比谁都精明,但私下里相处又直白得可爱。 她揉了揉她的脑袋,提醒道:“要抽烟的话要去院子里哦,害怕的话就让福记陪你。” 陷在豆袋沙发里的莎莎点了点头。 杨梦一上楼前,也叮嘱她早点休息,难得有机会能作息正常养养身子。 莎莎还是龇牙咧嘴地点头,但却一点没停下对福记的强制爱。 被她搂在怀里的狗子,只能眼睁睁望着主人和温柔小姐姐的远去,嗷呜呜地小声叫唤。 杨梦一坐在新铺上床单的床上,只觉得周围安静得像异世界。 佑安的常住人口本就少,这房子又被植被包围着,周边空荡荡一片。 好像从这黑魆魆的天到绿油油的地,都被笼在了包袱里,所有声响都被隔绝在外,只余阒寂。 杨梦一第一次感受到绝对安静的威力,这是车水马龙的都市里不存在的。 她甚至觉得天地间最响亮的声音是自己的呼吸声。 静默并不使她感到恐惧,反倒像什么催化剂,让思念发酵起来。 她想罗颂了。 杨梦一不加犹豫地掏出手机,给罗颂拨去了电话。 她一下一下地踢着脚,数着数,心中笃定这通电话会在十个数之内被接起,随之而来的是恋人欢愉的声音。 一切如她所料,数字走到八的时候,罗颂出现了。 “学姐。” 杨梦一哼哼两声,鼻音里都是快乐,“你在干嘛?” “刚洗完澡,躺酒店床上呢。”罗颂声音有些懒,“你下飞机给我发短信的时候,我在开车,就没有回。” 杨梦一在心底算了算,有些惊讶,“那你不是开了快四个小时的车?” “差不多吧,今天大塞车。”罗颂声音里有些许疲惫,“我爸腰不太好,开了一个多小时就还我开了,又开了三个多小时才到的。” “晚上叔叔阿姨让我一块儿去泡温泉,我没去,太累了。” 但没杨梦一讲话,罗颂又喜滋滋地说:“可是听到你声音,我就满血复活了。” 杨梦一翘起唇角,但嘴上只说她口花花。 罗颂不在意,反过来问她在干嘛。 “我在房里呢,我也是自己一间房。”杨梦一往后倒,整个人陷进软绵绵的被子里,“今天见到芯姐,她看起来还挺好的,比在祁平的时候好多了。” 说着,她又絮絮念起了其他的事,比如飞机餐很难吃、长途大巴的座椅味道难闻、小狗徐福记和此刻的幽静。 罗颂听着,也跟着她的描述想象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好像自己就在她身旁一样。 两人聊到最后,罗颂突然想起今天车上的对话。 “哦对了,我爸妈知道我现在跟你住一块。”罗颂回忆着,“不过,我只说是借住在你家里,因为离实习公司近,通勤更方便。” 原本被软乎的被褥包裹着,耳边又是罗颂轻缓清朗的声音,杨梦一都要睡着了,但骤然听到这话,她的困意便砰一声被撞飞了。 “什么?”杨梦一陡然拉高的音调划破寂静,也让电话那头的罗颂懵了一瞬。 “怎么了?”罗颂小心问道。 杨梦一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了,缓缓吸吐一口气。 “没什么,就是有些惊讶,怎么突然就说了。” 第120章 佑安三人组 罗颂再三向询问后, 终于放下心来,确定杨梦一没有在生气,这才将今日车上的对话娓娓道来。 “我现在一周回家就回一天, 我妈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还是挺惦记我的。” 罗颂说着话, 双腿伸起来, 在空中交叉后, 膝盖自然落下,僵硬腰部的松缓让她舒服地喟叹一声。 “她提议说以后煮了好汤好菜的话, 就给我送到祁大来, 反正他们两个老人家现在也没什么事儿做。” “我怕他们跑空, 那时候就更难圆了,所以干脆说了。”罗颂是真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要紧的,因此语调随意。 杨梦一听着却是有些忐忑,“那你妈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啊。”罗颂笑笑, “她有些晕车,靠着窗闭着眼说话的, 我也看不清她表情。” “没事的, 他们还叮嘱我要好好谢谢你呢,说打扰你了。” 杨梦一轻轻吐了口气,不再追问,“没什么反应就好。” 她说着,也在心底暗暗安慰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任凭她如何开解, 总是有些疑虑的暗影无法消退。 她的小心翼翼起源于某个在罗颂家度过的周末。 饭桌上, 罗颂给她盛汤的时候,不小心舀进了她不爱吃的淮山, 罗颂顺手就用筷子将淮山夹到了自己碗里。 碗是她用过的碗,筷子是罗颂吃过的筷子,而做这事的人的脸上是再自然不过的神情。 那一刻,她瞥见了宋文丽眼中的惊讶与沉思。 后者若有所觉地抬头与她对视时,杨梦一就知道对方起了疑心。 但宋文丽什么都没说,很快收起万千思绪,朝她笑笑,就继续吃饭了。 虽然她的母亲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但她很清楚,母性能促使女人成为世界上最敏捷如神的侦探。 自那以后,她便越发收敛,甚至不怎么再去罗颂家过夜了。 但这一切,她都没对罗颂提起,有时一无所知演技才能更加自然。 第二天早晨,杨梦一下楼时,芯姐刚带福记在外面溜达一圈回来,此时正蹲在家门口,熟练地用抹布给牠擦脚。 “醒啦?”芯姐手上动作不停,笑着朝她道早安。 杨梦一伸了个懒腰,也跟着弯起眉梢,“你现在醒这么早阿?几点出去的啊?” “七点出门的,不然牠会刨门。”芯姐含笑地埋怨,在福记屁股上拍了拍。 “一次遛一个小时?”杨梦一回头望望墙壁上的挂钟,惊讶道:“一天遛几次啊?” “嗯……傍晚的时候再遛一回。”芯姐面庞上是晶亮亮的笑意,“我也当运动了,不然一天天窝在家里,人要废掉的。” “也是。”杨梦一赞同地点点头,随后问芯姐有没有她能用的杯子。 芯姐从沥水架上取下一只栗色粗陶杯,直接往里边倒了杯温水,递给杨梦一,“喏,接下来你就用这个杯子,莎莎用奶白色的那个杯子。” 杨梦一道了声谢,接过来小口小口连着喝了半杯,才将杯子握在手里摩挲。 “我简单做个早餐,咱俩凑合吃点。”芯姐走到厨房里,打开冰箱门,拿出两袋速冻食品,“就不给莎莎做了,直接午饭算上她就行。” 闻言,杨梦一捂嘴直笑,“她昨晚几点睡的?上你床的时候有没有吵到你?” 芯姐摇摇头,“不晓得她几点上床的,估计不会早,我刚刚起床的时候还听到她小声打鼾呢。” 杨梦一“啧”一声,“还想着让她在这呆的这几天调养生息呢,看来有点难。” “生物钟都形成了,哪儿那么容易改。”芯姐一副过来人模样。 杨梦一一边和她唠着,一边在屋里慢慢转悠。 昨天到这的时候太晚了,她都没时间精力好好看看这屋子,现下才终于有心思打量一番。 整间屋子以原木色为主,家具也多是木藤制成的,很有些自然气息。 大厅地上铺着很大一张席子,上面搁着两个大大的蒲团和一张小茶几,茶几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株盘小但灿烂的向日葵。 双人小沙发正对着墙面的电视,上面铺着一整块砖红底配蓝白团花纹的老布作沙发巾,还有两个看起来就软乎的抱枕。 屋子的角落隔着一盆生机勃勃的绿萝,绿色叶片甚至比花盆还大。 窗帘是长长两片,从窗帘杆垂落到地面,有风吹来时,它们悠游飘扬的样子,像舞者飞扬的裙摆。 米灰色豆袋沙发还保持着最后一个人坐上去时的塌塌的形状,旁边是一个带盖的矮胖的小竹篓,像胖娃娃一样蹲在那。 福记的玩具散落在家里的不同角落。 这是一间很温馨的小房子。 杨梦一在屋里慢悠悠地踱步,这看那摸,福记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福记这么亲人,能看家护院吗?”杨梦一索性蹲下身子,摸了摸牠圆圆的硬脑袋。 “能。”芯姐笃定笑道:“牠也就对香香软软的小姐姐温柔点,之前镇上快递员送东西来的时候,他隔着门用奶音都给人吓着了。” “是嘛。”杨梦一不自觉掐尖了嗓音,拉长着语调对着小狗狗说话,还揉了揉牠胀鼓鼓的小肚皮。 福记显然很喜欢被她这么逗弄,虽然牠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还是从对方上扬的语调品出夸奖的意味,躺在地板上不自觉疯狂摇尾,歪着脑袋朝她大喘气。 杨梦一跟福记玩够了,便站起身来去洗了个手,随后去饭桌那坐下,等着开吃。 “芯姐你在这住着什么感觉?”杨梦一支着脑袋问。 “唔,很舒服。”芯姐想了想,先抛出一个词概括后,才细细展开说:“冬天不算很冷,夏天也不会很热,雨季的时候就会比较任性,一阵一阵的叫人算不准。” “但我很喜欢这里各色各样的小吃,来这之后,人都胖了一圈。”她夸张地拍拍自己的肚子。 “东西也便宜,一个月下来的花销上不了四位数,最最最贵的是狗粮。”芯姐抬了抬下颏,目光扫过房梁,“究极大头的也就这房子了,但拿下它又重新装修,也没花多少钱。” “哦还有,植物长得很好。”芯姐一边说,一边将蒸锅里的鲜肉花卷和素饺子端出来,最后拿出泡好的花茶,给两个杯子斟满。 “我院子里还有好些绿植呢,美人蕉龟背竹还有常春藤什么的,不用怎么费心思打理,都能长得很好。” “人少,民风也挺淳朴的,相处起来没什么弯弯绕绕。”她笑眯眯地将一双筷子递给了杨梦一,“其实平时也没有太多相处的机会,不过大家也都认识。” 芯姐率先夹了一个饺子,一口咬掉一半,边嚼边说:“坏处也不是没有,想买东西的话就很不方便。” “镇上的小卖部永远都只卖些简单的经典款,泡面饮料饼干都是。”她哼笑出声,“快递要送到我这来也得绕三饶,麻烦得很,我轻易不敢网购的。” “不过,我也习惯了,一般也就在镇上的集市里补充些食材,其他的也没什么了。”她正夹起第二个饺子,忽地又想起来,“但花是每周都会买的,我都跟老板混熟了。” “就是那天捎我们回来的那个?”杨梦一拿起一个花卷,滚烫的温度叫她呀一声又急忙扔回盘中,红彤彤的指尖捏着耳垂半天不放。 芯姐应是,笑着将花卷掰开,热气顺着她掰扯的缝隙急哄哄地往外蹿,“她那的花特别好,买成熟客了,她还总给我额外进些不常见的品种。” “那蛮好的。”杨梦一夹起半边花卷,呼呼吹凉,“你开心就好。” “是啊。”芯姐眨眨眼,脸上是平和的笑意,“我也是第一次发现,生活可以这样轻盈。” 两人一言一语地聊着,有些是在微信上就提过的话,但面对面说起,总有许多细节要补充,像什么第一次在集市上的老奶奶那买菜,因为语言不通,所以芯姐是连猜带蒙比划着艰难完成交易的回忆,也让她们笑个不停。 而聊到最后,杨梦一想了又想,还是绕到了阿文身上。 “没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 “听起来挺自私的,但我直接问过他,要不要和我来甘邑生活。”芯姐很平静,“一切归零,从头来过。” “现在你也知道,他没来。”她笑了笑,“他没有错,祁平……金玉宫……夜场,这是他的舒适区,他在里面如鱼得水。换做是我,好端端的要放弃一切来这边陲小镇,大概也不会同意吧。” “而且,男人好像天性爱征服,爱抢掠资源。”芯姐弯唇,“所以即便已经很有钱了,还是会不停奔波忙于赚更多的钱。” “还有,”她拉长了尾音,将手臂交叠,撑在桌面上,眼神直白地望向杨梦一,眸中似有浓墨在翻涌,“如果阿文真的来了,我也会害怕的,怕他最后过得不如意,要怪我怨我。” 杨梦一与她对视着,片刻后率先挪开了目光,视线落在桌上吃剩一小块的花卷上。 花卷已经凉透了,边角似乎有些微微发硬的迹象,绞缠着芯姐不知何时急促起来的呼吸,仿佛化作一道平静到冰凉的嗓音,叹出芯姐没有明说的遗憾。 但芯姐只是深深呼吸几下,待眸中的激荡悄无声息地淡去,平和重新翻覆而上,才再次开口。 “现在这样,各自安好也不错。”她真心实意道。 杨梦一没说什么,再抬头时也是满面笑容,重重点了点头。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0-130 第121章 还是佑安三人组主场 十二点多的时候, 芯姐一边在锅里搅拌最后一道菜,一边指挥窝在沙发上的杨梦一去把莎莎薅起来。 杨梦一不辱使命,直直奔向莎莎, 在无数种叫起方式种,选择了简单粗暴的掀被。 被子一掀, 骤然失去庇护的莎莎显然很不满, 迷迷瞪瞪地哼哼出声, “干……嘛……” “起床啦!”杨梦一瞧着好笑,干脆坐到床边, 看她在床上蠕动翻滚, “已经十二点多了。” “还早啊。”莎莎此刻脑子清醒进程不过百分之十, 只迷迷糊糊地记得这个点离自己该起床的点还远着呢。 “你现在在休假,放弃你的金玉宫作息吧。”杨梦一毫不留情地摇着她的手臂,“必须起。” “一会会儿……我再睡一小会会儿……”莎莎求饶的声音越来越小,眼见着就要睡下去。 杨梦一立刻朝坐定在房门口的小狗喊了声:“福记, 叫!” 福记也是个聪明仔,一听指令就嗷嗷叫唤起来, 但牠估计以为这是场游戏, 所以嗷叫声奶奶的,并不很凶。 “大声点!凶点!”杨梦一给小狗加油打气。 福记看着她手舞足蹈,整只狗兴奋起* 来,站起身子边转圈边嚎叫。 莎莎这才终于在魔音绕耳中败下阵来,举白旗投降,“我起我起……别叫了别叫了……” 杨梦一才心满意足地照着芯姐教的那样, 朝福记说了个坐下的指令, 让牠息了声。 莎莎一脸困倦懵然地从床上爬下来,被杨梦一搀着往厅里走, 刚踏出房门没几步,犯规的饭香味勾得她食欲比神智更快归位。 “好香啊。”莎莎眼睛还半阖着,嘴巴却已经开始嘟囔了,只是声音还很含混,“做的什么菜。” 芯姐看着她困猪猪的样子也忍俊不禁,锅里的菜装盘到一半,就走到她旁边掐了掐她的脸颊,“刷完牙洗完脸就能吃,快去。” 莎莎这会儿渐渐清醒过来了,嘴角上还留着口水的白印子,却朝芯姐敬了个礼,然后拖着步子朝卫生间走去。 杨梦一和芯姐对着她的背影笑个不停。 午饭吃的是百香果炖牛肉和凉拌茄子,听起来不多,但耐不住炖牛肉有一大锅。 红澄澄的浓稠汤汁里除了百香果和番茄,还有白花花的金针菇缠着大片大片的牛肉,面上还撒着把香菜,一下就把味道激起来了。 酸酸香香,五颜六色,无论是视觉还是嗅觉,这道菜都将人的期待值拉满了。 照理说刚起床是吃不下什么东西的,但莎莎却是吃了一碗又一碗,最后是芯姐怕她撑着了,才制住了她打算舀汤汁泡饭吃的手。 杨梦一也吃得津津有味,只是相比于牛肉,她更偏爱被汤汁包裹着的金针菇。 一顿饭,三人吃得胃饱肚圆。 饭后,杨梦一主动承担了洗碗的活,芯姐也不客气,重新煮了壶水,打算给大家泡壶花茶。 杨梦一将最后一个碗冲洗干净放到沥水架上时,芯姐的花茶也已经泡好了。 “喝喝茶,提提神。”芯姐往三人的杯子里倒进半杯茶水,将杯子推到莎莎面前时,还刻意补充了句,“还能养颜哦。” “真的么?”莎莎笑嘻嘻地捧起杯子,吹着面上的热气,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小口,只可惜茶水太烫,她没喝出什么味道。 芯姐耸耸肩,“应该可以吧,卖花茶的不都打着美容养颜的旗号吗。” 杨梦一听了咯咯笑。 三人终于清醒地聚在了一块,端坐没一会儿,就歪七扭八地怎么舒服怎么来,或躺或坐在不同位置上,只嘴巴还在叨叨说话。 躺在地板草席上的莎莎,头枕着福记,一边侧头嗅闻,一边惊叹牠好香啊,一点都不臭。 芯姐窝在豆袋沙发里,得意一笑,“知道你们要来,前天特意给牠洗了个澡。” “你自己给牠洗?”莎莎好奇。 芯姐嗯哼一声,“一周一次。” 莎莎一手抬起,摸摸小狗的脑袋,“不麻烦啊?” 芯姐:“还好,福记洗习惯了也不闹。” 杨梦一盘腿窝在沙发上,将抱枕放在脚上,端着花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那你平时干些什么啊?” “一阵一阵的。”芯姐边回忆边说,“像去年就热衷于收拾院子嘛,种植物什么的,还整了套桌椅在外面,有时能在那晒太阳喝茶。” “今年的话,”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美眸闪了闪,“今年迷上了打毛线。” “什么?”另外两人异口同声道。 芯姐也不解释了,干脆打开豆袋沙发旁的小竹篓,从里头拿出还没织完的小毛衣,朝她俩挥了挥,“就这个。” “可以啊。”莎莎哈哈大笑,“谁能想到金玉宫曾经的一姐,有朝一日放下酒杯就打起了毛线,我回去跟她们说肯定都没人信。” “你可别说。”芯姐急忙阻道。 “晓得的啦!”莎莎瘪瘪嘴,“开玩笑嘛!” 杨梦一探过身子,接过未织好的小衣服,上头还绞着两根大棒针。 衣服的尺寸很迷你,颜色倒是缤纷鲜亮。 “这是给福记的吗?”杨梦一问道。 芯姐点点头,“先拿牠练练手。” 话是这么说,但谁看不出来,会给牠织衣服明明就是出于对小狗的爱。 “你偏心!”莎莎嚷嚷道,“福记有,我没有!” 莎莎小女孩心性,连狗狗的醋都吃,芯姐和杨梦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喷发的笑意。 福记不知道人类在聊什么,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尾巴忍不住像螺旋桨一样转,咵咵往地上拍。 芯姐对待莎莎就像对待小妹妹一样,笑完后便耐心问:“那给你也织一件?不过先说好啊,我现在还不是很熟练,只能织些简单的。” 莎莎像小鸡叨米似的猛点头。 “那对颜色有没有要求?”芯姐问。 “没有没有。”莎莎嘿嘿笑。 芯姐又偏过头问杨梦一,“梦一呢?” “啊,”突然被点名的杨梦一有些发愣,“我也有啊?” “一视同仁嘛。”芯姐笑笑,“有没有什么要求呀?” 有就不错了,杨梦一连连摇头,“您看着来哈。” “那待会我给你们量量尺寸。”芯姐翘起二郎腿,“但不保证交货日期啊。” “行行行。”杨梦一和莎莎忙不迭点头。 一个话题结束,三人很快又聊到了另一个话题。 莎莎将自己攒了快一年的金玉宫奇葩客人通通拿出来,数了个遍。 她说有喝醉了拉着她在包房里跳广播体操的老头、又跳起舞来比她们姑娘还骚气的男客人和带了一沓现金来给小费的豪气大佬,当然也有很多不愉快的经历,只是都被轻描淡写带过了。 说到最后,莎莎讲得口干舌燥,捧起桌边的花茶闷了一大口,咕咚咕咚咽下后,才叹了口气道:“好羡慕你啊芯姐,这里跟世外桃源似的。” 芯姐望向她的眼神温柔,“那等你存够了钱,想找个地方休息了,就来我这,我管你吃住。” 听到这话,莎莎茫然一瞬,却又很快换上一脸嘻笑,“再说吧。” 芯姐也没有说什么,像莎莎一样,觉得青春挥霍不尽的年轻女孩,甚至是在金玉宫之外,也多得数不清。 她们极尽潇洒与随意,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惆绪明日愁。 但她们总会成长的。 她们总要成长的。 下午三点,芯姐进房睡午觉去了,让她们自便。 莎莎今儿早上六点多才睡下,这会眼皮也开始打架。 见状,杨梦一唤莎莎上沙发睡。 莎莎懵懵然地听从指令,蜷在软和的座面上,几乎是倒下的一瞬间,她就陷入熟睡了。 屋子里霎时安静起来,但仍能听到细微的风声与呼吸声,是无澜水面上略有起伏的平和之态。 杨梦一想了想,踏进院子里晒太阳去了,福记也跟着她出了门。 院子其实不很大,但收拾得很用心,沿着墙边种着的一圈植物,郁郁葱葱,翠绿几乎要从叶尖上坠下。 小院里有一套桌椅,说是桌子也不太准确,因为那是一个木墩子,只是将表面打磨平整,还浸了蜡油。 杨梦一甚至还能数清上边一圈又一圈的年轮纹理。 她将茶杯放在木桩子上,又把竹扎的椅子打开到近乎一百八十度,随后悠闲地躺上去。 这会儿太阳正好,看似猛烈,但落在肌肤之上却柔和至极。 福记在院里闻了一圈,最后也趴到了竹椅旁的地面上,杨梦一只消垂手便能揉到狗头。 杨梦一静静地躺着,却渐渐在安静中听到了思念沸腾的声音。 有时候,她自己都会为自己对罗颂的依赖惊讶与无奈。 四舍五入这也算是校园恋爱,都道这样的恋情总会因为双方的不成熟而以分离告终,这个国家的同性恋也得不到法律的认可与保护,怎么看,这段恋情都并不稳妥,但罗颂决然地将杨梦一的所有疑虑抹去了。 罗颂对人生有清晰的规划,她私下的顽皮幼稚并不影响她公事上的成熟稳重,她在爱里坦率炽烈得叫人心安。 杨梦一觉得自己被她套牢了,却又对此甘之如饴。 第122章 农家乐主场 杨梦一掏出手机, 原想给罗颂打个电话,想了想,却还是退一步, 发了条微信消息过去。 好在罗颂回得很快。 作为一个地道广南人,罗颂是知道本地人对食材新鲜的追求有多狂热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 大家能丧心病狂到在河边坐一下午, 就为了钓到晚餐的大鱼。 说真的, 这鱼她觉得不吃也是可以的,但她的长辈们显然不这么认为。 罗颂也被分配了一杆, 百无聊赖地盯着偶泛涟漪的河面, 有些昏昏欲睡。 今天早上八点还没到, 爸妈就来拍门了,说下楼吃早饭。 罗颂一头鸡窝,满脸黑线,求饶问自己能不能不吃早餐, 多睡会。 但眼瞧着老妈又要把这事上升到不尊重长辈、不懂人情世故的高度,她还是立马保证自己会在十分钟内下楼。 到楼下的时候, 农家乐的老板, 也就是他爸拐了好几个弯的远房堂弟,名叫罗俊雄,罗颂管人喊叔。 俊雄叔照例先对她夸赞了一番,说昨晚匆忙没仔细瞧,今天一看真是女大十八变,什么越来越好看、一表人才、听话懂事, 通通往她身上套。 罗颂身经百战, 熟练地摆出认真乖巧的表情,不时谦虚地点头道谢。 一番寒暄后, 他们才得以落座吃饭。 这顿早饭到底有些太不早饭了。 土猪肉汤、酿豆腐煲、猪红大肠煲、清炒青菜,怎么看都是午饭或晚饭才有的菜式。 但一口下去,罗颂又不得不佩服,这些食材的确很土,鲜甜味儿是挡都挡不住,不用加什么佐料,只放些盐巴也让人鲜掉舌头。 听说这豆腐和豆浆,都是自己用石磨磨出来的,罗颂一边惊艳一边猛吃。 早饭过后,几人就出了门,第一站是农家乐后边的养鸡场。 用篱笆圈起的土地里散养着不少鸡,鸡冠鲜红,羽毛光泽顺滑,脚杆子又细又长,看起来就异常肥美。 宋文丽和罗志远背着手往里探头看,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甚至动了心思想带两只鸡仔回祁平,放天台上养。 罗颂惊惧不已,生怕以后晾好的衣服上都有一股鸡屎味。 但好在,他俩看起来也只是说说而已。 走走逛逛看看,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午饭后,长辈们自嘲年纪大了,不午休的话,下午没得精力,便各自回房了。 罗颂本没有午睡习惯,但昨天疲累一天,今天又醒得早,所以简单洗漱一下倒在床上也睡着了。 她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耳边似乎还有鸡群咯咯的叫声。 老人家们耗电快充电也快,两点又准时敲响了她的房门。 罗颂放弃挣扎,拾掇一番后就跟着出门钓鱼去。 俊雄叔和妻子,还有罗志远夫妻二人坐在一块聊天,聊罗颂毫无印象的亲戚们,交换各自知道的讯息。 罗颂掺和不进去,也不想费神,干脆把小马扎支到另一边,自己静静地呆着。 正打瞌睡呢,杨梦一的消息便来了,问她在干嘛,罗颂登时醒了八分。 今天一直和长辈呆在一起,她不好抱着手机聊天,也担心打扰恋人和朋友的叙旧,所以没有主动发去消息。 这会儿天时地利人和,罗颂可以好好和杨梦一聊天了。 她将杆放到一边,捧着手机哒哒哒打字:在钓鱼,你呢 11:在院子里晒太阳,芯姐和莎莎都在睡觉 11:想你了 罗颂脸上的笑容有些傻气。 LAW:我也很想你 LAW:玩得开心吗? 11:挺开心的,这里空气也很好,特别舒服 两人叭叭地聊着,直到老年组钓到了第一条大鱼,宣布可以打道回府了,她俩才恋恋不舍地结束对话。 接下来几天,杨梦一和罗颂的生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每日吃吃喝喝睡睡聊聊。 傍晚遛狗的时候,莎莎和杨梦一也跟着一起,三人迎着夕阳漫步在乡间小道上,别有一番浪漫风味。 莎莎的作息虽然没能完全纠过来,但也健康不少,至少早上十一点多的时候能自己起床了。 杨梦一看芯姐打毛线,手也痒痒起来,自己拿了对棒针跟着她学起了织毛线。 三人一狗同住屋檐下的日子,和谐又快乐。 但时间的流逝并不会因个人意愿而放缓或停止,尽管莎莎万分不舍,但日子还是来到了假期的倒数第二天。 这晚,芯姐拿出电磁炉,打算和大伙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个火锅。 大家一致决定将地点选在客厅的茶几上,开着电视,喝着啤酒,涮火锅聊天,怎一个爽字了得。 没有用现成的火锅调料,芯姐往锅里放了好些竹荪、羊肚菌和松茸,又搁了些红枣和枸杞,待水滚后就当做锅底了。 抛开未下锅的肉菜,光是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的菌菇,就够三人吃好一会儿了。 莎莎自己调了个辣碟,夹起一筷子牛肉在锅里涮,熟后往碟里蘸蘸,随后塞嘴里,烫得她龇牙咧嘴,但又吃得心满意足。 咽下后,再闷两口冰啤酒,舒爽得她眼睛都眯了起来。 杨梦一从莎莎那倒了点啤酒,砸吧两口就算了,而芯姐是滴酒不沾,只喝茶。 但这丝毫不妨碍她们吃得有滋有味。 福记乖乖趴在一边,不吵不闹。 芯姐偶尔会涮块鸡肉,摊凉后什么都不蘸,只剥下肉喂给牠。 最后一餐格外热闹,她们边吃边聊,愣是吃了两个多小时,仿佛要将能说的话全说尽,生怕留下什么遗憾似的。 但罗颂他们的最后一顿饭就没有这么和谐了。 返程前一天的晚饭,除了俊雄叔阿宝婶,还来了其他亲戚朋友,加起来有十来个人。 其中有个年轻小伙子,是里头一对朋友的儿子,今年也在念大四。 众人在农家乐最大的包房里吃饭,罗颂的位子就在那小伙旁边。 饭桌上,觥筹交错,大家这聊那说,最后又扯到了年轻一辈的身上。 “罗颂今年二十二了是吧。” 不知谁提到了罗颂的名字,没等她回答,宋文丽倒抢先开了口,“什么二十二,没过生日呢。二十一!” “那浩宇年纪比罗颂大点,他过了生日了。”年轻小伙子郭浩宇的妈妈说道。 宋文丽笑得灿烂,“大点小点没什么,都是年轻人,有共同话题。” 话说到这,话题中心的两位年轻人后知后觉察觉到了相看的意味,面上霎时染上尴尬之色。 偏偏两位妈妈毫无所知,一唱一和,交流起了自家孩子的情况,从学校专业到兴趣爱好,说得兴致勃勃。 最后,她们还怂恿两人交换联系方式,以后可以常聊聊天。 罗颂和郭浩宇对视一眼,眸中有尴尬和无奈,但都是体面人,没有当场驳斥,只沉默着互相加了微信。 罗颂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喝茶的频率比夹菜的次数高多了。 身旁的郭浩宇也是如此。 两人维持着基本的礼貌,直至散席。 罗颂便快步回到了自己房里。 可偏生宋文丽不知道见好就收。 罗颂刚进屋没多久,门就被敲响了,随之而来的,是妈妈的声音。 她深呼吸几次后,才起身开门。 宋文丽没有注意到罗颂不虞的脸色,边往里走边说:“囡囡你走这么快干嘛,郭浩宇爸妈刚才还问呢,说你是不是害羞。” 罗颂忍了又忍,最终咽下大半不满,只说下次不要安排这些了。 “这有什么。”宋文丽只当她不习惯,“我也是二十几岁就生了你啊。” “时代不同了,我都没毕业呢,相什么亲。”罗颂眉峰拧紧。 宋文丽不赞同,“什么年代都讲究成家立业啊。” “我们这代人有自己的节奏。”罗颂尽可能平和道,“而且人家郭浩宇看起来也很尴尬。” “一开始不熟都是这样的,多接触一下就好了。我们又不是催领证什么的,就处一下,朋友那样嘛。”宋文丽不以为然,“只是给个选择,你要有其他喜欢的男生那更好啊。” “哎呀。”罗颂觉得自己要开始头疼了,“你别管我了。” “我怎么不管你,我是你妈怎么能不管你。”宋文丽语气也稍稍硬了点,“我读书少不代表我不懂,什么丁克不婚那些,老了就知道后悔了。” “不要看什么流行你就盲从,有些事情不对就不要学。”她意有所指。 罗颂长呼一口气,眼瞧着理智的弦越绷越紧,在这时,门又被敲响了。 她吞下已经溢到喉头的话,利落转身开门去。 门外站着罗志远。 罗志远进门那一瞬间就敏锐察觉到了战况的焦灼,只一想便晓得是为了什么。 稍加思索,他决定先将两个易燃物隔开,“阿丽,回去洗洗睡啦,明天估计又要坐一天车,怕你休息不好又要晕车的。” 宋文丽胸脯起起伏伏,但也知道罗志远的话是一个台阶,便也顺着往下走。 罗志远叮嘱罗颂今晚早点休息后,就忙跟着妻子往门外走。 待进了他们的房里后,罗志远才出声宽慰:“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嘛。” “我就是怕她太有想法了。”宋文丽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往下说。 第123章 准备虐小秦 罗颂在原地深深吐纳几回, 才堪堪压下情绪,但还是有些暴躁,只能抱着衣服进浴室洗个澡, 希望能冷静一下。 但直到把头发吹干,她还是一样面无表情。 罗颂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谁料越走越燥, 最后干脆直接给杨梦一打了个电话。 她太需要听听她的声音了。 “喂, 罗颂?” 电话那头清亮的女声响起,罗颂不宁的情绪便奇异地在一瞬间得到安抚, 嗯了一声。 “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杨梦一声音含笑。 罗颂清了清嗓子, “是不是不太方便?” “没有。”杨梦一说着, 站起身来,朝莎莎和芯姐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出去接个电话。 罗颂听到电话里传来起哄的声音,猜想应该是活泼的莎莎。 她没有说话, 安静听着话筒里的动静,边听边想这应该是穿鞋的声音, 这是走路的声音…… 待周围环境完全安静下来时, 罗颂才又出声:“你出门了?” “嗯。”杨梦一清脆答道,“出来院子里了。” “这里有好多星星。”她抬头说道。 夜色浓稠,铺天盖地而来,却不会给人压迫感,只让杨梦一觉得自己似乎伸手可摘星辰。 罗颂浅浅地呼吸,“漂亮吗?” “漂亮, 又闪又亮的。”杨梦一轻笑, “想和你一起看。” “会有机会的。”罗颂在甜言蜜语下渐渐放松。 “所以,”杨梦一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松动,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罗颂不欲多说,“就是很想你了。” 她一字一字重复道:“非常非常想你。” 罗颂明摆着不愿说,杨梦一也不计较。 和所有爱侣一样,她也喜欢情人的软语。 杨梦一哼哼两声,笑意再藏不住,“我也想你。” 她向上抬手,手掌微微合拢,眯着眼望向指缝间的光点,“很想很想你。” 说完,她握起手掌,似乎真的想抓住一颗小星星,再带着它翻山越岭,捧到罗颂的眼前。 一通电话下来,罗颂连自己胸中的郁结何时消弭的都不晓得,只记得杨梦一轻语柔声说的“明天见”。 她没忍住,笑了又笑,唇角似弯月刀,迟迟不落。 平静下来后,罗颂才有心思刷刷手机,也才看到十几分钟前,秦珍羽发来的消息,问她在不在。 罗颂没有多想,干脆也拨了个电话去。 电话很快被接起,随之而来的是秦珍羽瓮瓮的嗓音。 罗颂到嘴边的俏皮话一下顿住,表情微微一滞,问:“怎么了?” “有点烦。”秦珍羽干巴巴道。 罗颂挑挑眉,心想不愧是难兄难弟,这心烦都挑一个时间烦。 这个国庆假期,秦珍羽和她妈妈弟弟一块儿回了外公家,所以罗颂思绪拐个弯,就将原因锁定好了。 她用肯定的语气抛出疑问句,“因为外公还是彭曼汶?” 秦珍羽:……服气 沉默片刻,她吞吞吐吐道:“因为她。” “说说?”罗颂叹了口气。 秦珍羽话说得温吞,总结起来就是彭曼汶自放假以来就跟失踪人口一样,不怎么回消息。 “可能真的在忙?”罗颂由己及人,“像我陪着爸妈天天跟叔叔阿姨辈的人玩,除了晚上这会儿,其他时间也不太看手机。” “她有跟你说这个假期是什么安排吗?”罗颂又问。 秦珍羽大概真的很苦恼,支支吾吾地,怎么也说不清楚,“好像……也没什么吧。” “那你直接给她打电话呗。”罗颂支招,支的依旧是单刀直入派的招数,“直接问,别心里藏着,会很难受的。” “好吧。”秦珍羽的声音还是一样蔫蔫的。 两人相识的时间就比开裆裤那会儿晚点,所以罗颂一下就察觉到了对方语焉不详里的异样。 “真没别的事了?”她不放心,“别瞒我哦。” 秦珍羽面上闪过纠结,但最终只是定着声音回道:“没别的了。” “那我先挂了。”说完,她就急忙叫停,怕再耽误几秒钟自己就演不下去了。 待罗颂应好后,秦珍羽便即刻掐断了电话。 她坐在飘窗边上,将手机扔到床褥上,带着些眼不见心不烦的愤恨感。 随后,她抱着膝盖,塌下脊背,呆呆地静坐着,面上是一片茫然。 哪里是没别的事啊,她只是没敢说而已,要真说起来,还有一匹布那么长。 比如彭曼汶也不是完全消失了,只是每天像打卡应卯一样说个早安晚安,其余时候静悄悄一片,又比如对方在国庆假期前似乎就渐渐敷衍起来,甜言蜜语还是一样顺溜,但却不怎么走心,仿佛套着什么公式和模版。 秦珍羽也想将这些异常归结于自己的多疑,但理智的她,很清楚并不是的。 她见过彭曼汶上心用心的样子,所以即便自己再上头,也能比较出从前与现在的不同。 但她真的不敢对罗颂全盘道出,秦珍羽太明白她有多护短。 她还记得中学那会儿,跟隔壁学校校队打友谊赛时,对方手脚不干净,使黑手让自己摔倒在地,擦伤一大片。 当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校医早已下班,教练就带着她去了校外的诊所处理伤口。 她回来后才知道,罗颂在她走后,气到在球场抢篮板时直接上手打人,对方教练拉都拉不住,最后甚至差点演化成两支球队群殴。 也不知道罗颂一个前锋是怎么越过对面队伍里小山一样高壮的中锋,再怼上人家后卫的。 不过说实话,秦珍羽也并不想说,觉得和盘托出的话,一腔热血认爱的自己就真的是个笑话了。 向来大无畏的秦珍羽,龟缩在壳里,独自承受着所有难过与茫然。 她冥思苦想,试图追根溯源,找出究竟是哪一步不对,希望更正后让一切恢复原状。 但她想得头疼也还是一无所获,因为人无法找到不存在的东西。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洗脑自己,喃喃道所有异常都只是因为假期而已,过了就好了。 就像如同扳着最后一根浮木的溺水者,惊惶凄楚,在冷水中泡着,越发怀疑从前的温暖美好是火柴中的幻影, 国庆假期结束,罗颂回到祁平就一头扎进复习的汪洋里了。 眼瞧着主观题考试逼近,十一月还有国考,到了十二月,论文的事也得提上日程,她只觉得时间紧巴巴皱绷绷的,怎么也不够用。 但其实不仅是她,几乎所有的大四学生,都正站在分岔路口,一边忙碌着,却又一边茫然不知所措。 秋招春招保研考研留学等等等等,看似选择很多,但每条路都像是单行道,好像并没有留给他们倒车重新选择的余地。 毕业二字叫人激动,也叫人心慌。 罗颂的室友们也不例外。 因为复习的紧迫,上下午都有课的时候,罗颂中午就会在寝室里呆着复习,也因此和室友们的交流又多了起来。 刘京溪是要考研的,从前没课就往家里跑,现在恨不得扎根在学校图书馆里。 刘诗淇打算专攻省考和国考,毕业后想办法回老家,异地四年,她不想再和男朋友分隔两地了。 而李玲娇大概是因为家境不错的缘故,也没什么誓死要达到的目标,只是被室友卷着,也捧着书复习起来。 寝室氛围倒也很不错。 在忙碌中,罗颂忽地反应过来,不知不觉中,自己来到了当初认识杨梦一时,对方所处的人生阶段。 她第一万零一次感慨,不知道杨梦一那会儿到底是怎么扛下来的。 罗颂曾当面问过她这个问题,但杨梦一只吐吐舌头说不记得了。 她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这几年的幸福强硬的侵占了所有记忆的缝隙,越堆越多,越挤越满。 渐渐地,消极的记忆便被压缩推搡到了脑海的角落,成了无人问津的小野草。 杨梦一觉得自己目前为止的人生,以罗颂的出现为分界点,被划分成了两半。 前一半里充斥着汗水泪水和血液,是冲突暴力与忙碌的集合,灰暗无光;而后半段,却关联着世界上所有乐观积极与美好的词汇。 细细想来,即便是逃出那座小县城,来到了祁平,但杨梦一依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处于高压状态。 金钱、学业与人际关系,还有似乎总也不够用的时间和杜银凤随时可能出现的焦灼忧虑,对于她来说都是很难的课题。 但罗颂是比它们更炽烈蛮横的存在。 她是从天而降的太阳。 现在,杨梦一坐在沙发上,扭头望向书桌那头,单盘起一只腿,皱着眉唰唰做题的罗颂,也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她看了看时间。 嗯,现在该做饭了。 不过,虽然跟罗颂相比,杨梦一即便要上班,也还是显得比她要轻松得多。 但罗颂就是不舍得让她下班后,回到家还得进厨房忙活,总说等自己过了这阵后学做菜,现在先点外卖应付着算了。 两人好几次就这个问题进行无限掰头,谁都说不过谁,总分不出胜负。 但幸运的是,解决之道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124章 虐小秦 罗颂尽可能每周都抽一天回家, 但有时是在忙碌,就会改成挑个晚上回家吃一顿饭。 大概是她面上的憔悴过分明显,宋文丽每回见了都要皱眉叹气。 后来她灵机一动, 干脆问罗颂要了个地址,说她每周做些她做些粄或糕点, 直接叫个生鲜快递送去, 偶尔做只整鸡整鸭什么的, 也摊凉后冷冻好送去,这样她们只消搞个青菜煮米饭就行了。 罗颂正吃着饭呢, 嘴里满满当当一大口肉, 话说不出, 只摇头。 待吞咽后,她才摆摆手说太麻烦了。 但女儿很难拗得过妈妈,最后罗颂退让一步,只委婉叮嘱说毕竟自己只是借住, 让二老没事儿不要上门打扰。 宋文丽面上拿到地址的满意还未退散,神情就陷入凝滞, 只是这停顿极其短暂, 只罗志远瞟到了。 他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但宋文丽还是什么都没说。 而罗颂正低头喝汤呢,是以没有察觉。 而另一位救星则是楼下爷爷奶奶,是的,就是房东。 从第一天开始,洪爷爷就对罗颂的印象非常好, 而后来签约和交租, 则是杨梦一和他接触更多。 先不说杨梦一说话礼貌,一口一个您, 光是自觉交租,从不拖延这点,就让向来注重契约精神的老一辈十分满意。 而罗颂呢,从一开始说好帮拿快递,到后来下楼扔垃圾也会敲敲门,问他们有没有垃圾需要她一块儿捎下去。 最后,双方培养出了些奇异的默契,在罗颂拉着杨梦一下楼的点,爷爷奶奶往往早就将垃圾打包好,放在家门口了。 这一来二去的,两位老人家和她们的接触便越发多了起来,对她俩的喜爱也是越来越浓厚。 毕竟,有哪个老人不喜欢礼貌敬老的孩子呢? 有回杨梦一部门团建,不回来吃饭,而独守空闺的罗颂机缘巧合下去洪爷爷洪奶奶家吃了顿饭。 罗颂饭吃得又香又多,只能说她大口吃饭的样子能征服每一个爷爷奶奶,也狠狠戳中了洪家二老的心。 从那以后,洪奶奶自己做包子馒头,又或是烙饼包饺子时,都会特地打包一大份,喊罗颂下来拿。 罗颂受宠若惊,但也甜甜道谢。 在双方的共同投喂下,除了周末以外,杨梦一基本不怎么需要自己买菜做饭了。 只可惜,口腹之欲的满足无法完全消弭学习的苦。 没有人喜欢沉冗枯燥的复习,但好在,还有杨梦一。 当罗颂坐在书桌一隅时,杨梦一往往会蜷在沙发上。 看书看电视看手机,反正无论做什么,她都呆在这个彼此扭头都能看到对方的沙发上。 罗颂穿着宽大家居服,偶尔盘起腿,或将垂到眼前的头发往后拨弄。 着装与姿势上的闲适,与她专注到面无表情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她潜心凝神地望着桌上的纸张,杨梦一只能看到她锐利的下颌线与缓慢眨动的眼睛,还有在她细长手指间穿花一样转动的笔。 她转笔时总是不急不慢,像乐章一样,在舒缓与凌厉之间变幻。 杨梦一爱死她认真专注的样子了。 偶尔,她也会心血来潮跑过去,从后方揽住罗颂的脖子,讨个亲亲。 而罗颂被打断了思路也不恼,只压着她后脑勺加深每一个亲吻。 罗颂则特别喜欢杨梦一窝在沙发上,逐渐困倦的模样。 每当她犯困时,罗颂轻唤她一声或是给她盖上小毯子。 而回头或抬头的那一刻,面上未消散的困意总让女孩看起来格外温柔。 罗颂偶尔会蹲在沙发边的地毯上,一下又一下轻轻抚过她的乌发,眼神温和地望着她的意识沉溺在困意中,却还不忘蹭着她的手掌,一脸心安。 后来,她俩还发展出了去小公园观鸟的爱好,当然,是在周末的早晨或傍晚。 哦别误会,* 这公园是正经公园,这鸟也是正经鸟。 离家稍远有一个规模更大的公园,里头有一潭小湖泊,从九月起水位就渐渐起来了。 而十月开始,便逐渐有回迁的候鸟到来,有的会停留在祁平过冬,而有的则稍作休憩便往更南处继续迁徙。 反嘴鹬、大白鹭、红脚鹬……慢慢地,她俩也能认出好些候鸟品种了。 杨梦一还打趣说那大白鹭就是鸟中e人,总爱往扎堆的鸟群里跑,不管人家跟自己是不是一家的,反正腆着脸迈着大步就过去了,最后倒把人家吓跑了。 罗颂牵着她的手,也跟着笑,在这难得的休闲时刻放松大脑。 树木枯荣间,日子悄悄流逝。 十一月末,罗颂终于把国考也熬过去了,而结果如何,得等到来年一月才知道了。 这下半年的大事,目前看起来还剩毕业论文相关事宜,对比之下,到底是轻松多了。 但还没来得及和女友好好温存,秦珍羽那边却先出事了。 说起来,这还是罗颂无意间发现的。 那天踏出考场,罗颂只觉得天色都明亮不少,给杨梦一发去消息却迟迟没有回应。 她转念一想,想起了一直没咋冒头出声的秦珍羽,干脆一个电话打了过去,打算好好侃天侃地一番。 其实按照往常经验,秦珍羽像这样长时间的不同寻常的安静,那大概率是遇到了极端的好事或糟心事。 但罗颂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加上对方又谈了恋爱,便只以为是她体谅自己复习所以不加打扰,外加恋爱甜蜜没空想她。 但电话接通后的瞬间,罗颂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异常。 可不待她开口询问,秦珍羽筑好的伪装却先一步在一句句对话中龟裂,最后直接抽泣出声。 “汤,我……我……不太好。” 秦珍羽在啜泣声中,只抽抽噎噎吐出一句话,却好像已经用尽了全力。 她细细碎碎的哭声,不知怎地让罗颂想起秦珍羽小学被误会偷了同学夹在笔袋里的饭钱那事。 那会儿,她站在老师办公室里,犟到底不认罪,却在看到自己那一刻一下呜咽出声。 虽然最后证实是乌龙事件,但罗颂始终记得她红着眼委屈到极致的样子。 话筒里的陨泣声与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重叠了。 罗颂的回忆不过一瞬,很快回过神来,无言地打开购票软件,查看车次与时间。 “今晚等我一起吃饭。”她说道。 必要的手机和身份证都在身上,罗颂也不需要回家拿什么东西。 往车站去的路上,杨梦一恰好回了消息,罗颂就跟她简单说了下秦珍羽那边出了点事,自己要去陆宁一趟,快的话明天能回来,但慢的话可能要多呆几天。 杨梦一只叮嘱她注意安全,到了跟她讲一声。 没有飞醋,也没有不满,这是她俩这些年垒下的信任与默契。 随着公交车的颠簸,罗颂的身子跟着摇晃,她已经很久没来陆宁工大了。 在高铁上的时间就二十来分钟,但抵不过从祁大到祁平北站,从陆宁站转公交到陆宁工大都要不少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近两个半小时。 这不长不短的旅途,足够她将为数不多的信息捋清。 后半程,她望着窗外逐渐荒凉的景色,甚至有空疑惑陆宁工大为什么会把校址定在这。 巴士停靠在陆宁工大站,上车的人比下车的人多。 庞大笨重的公交刹车时,像耄耋老人拖长着嗓子“唧”了一声,播报站名地喇叭声混着门开合时沉而响的哐叽声,叫人仿佛来到了什么噪音集市。 等车再次摇摇晃晃驶向远方时,骤然余下一片死静。 原先挤了七八个人的候车站台空了,只有一个人呆坐在被太阳晒得脱皮发黄的塑料椅子上,戴着卫衣的帽兜,不发一语。 罗颂差点就要直接路过那人了,却在经过时不经心一瞥,发现那正是秦珍羽。 她心底一震,一时忘了动作。 她俩并没有约定好要在车站见面,也不知她在习习凉风中等了多久。 但秦珍羽看起来,也和十一月末的冷风一样萧瑟空洞。 罗颂蹙起眉头,却又很快扯平眉峰,调出一张漾满笑意的脸,弯下腰到一挑眼能瞧见秦珍羽的脸,“嗨,秦大小姐。” 秦珍羽没有被吓倒,她迟钝地眨眨眼,也想如往昔一样俏皮地给许久不见的老友一个热情的招呼。 但她一咧嘴,眼睛就跟着红了,招呼声卡在喉咙里,化作水汽漫上眼眶。 方才一坐一立,罗颂瞧得不真切,这会儿两人面对面了,她才发现秦珍羽瘦了许多。 原先稍有点婴儿肥的脸颊,像被奶油刮板刮过的蛋糕面,平整得发绷。 她的下巴也仿佛被大手掐尖了一样,尖得没剩几两肉。 罗颂一口气堵在胸口,但面上不显,只笑嘻嘻道:“站起来,抱一个?” 秦珍羽的嘴唇不受控地抖了抖,弯成一个不明朗的弧线,那是哭泣的前兆。 但她咬紧了后槽牙,只站起来,投进罗颂的怀抱里。 老友的怀抱还和从前一样温暖,烫得她眼泪差点扑簌而下,但她到底忍住了,揪着罗颂后背的衣服,让颤抖的呼吸平静下来。 罗颂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笼着她的背,轻轻拍了拍。 这是一句无声的“有我在”。 第125章 小秦的倾诉 说要一起吃饭, 但秦珍羽并没有什么胃口,人看起来也不太有精神。 罗颂干脆去便利店拿了几根热狗填填肚子,又拎了包一次性内裤, 就和她一起去了酒店。 酒店是秦珍羽订的双床房,挂掉电话后就订好了。 但大学附近的酒店, 多以经济实惠为主, 没有太多质量可言。 进了房, 坐了快三小时车的罗颂,拆出一条一次性内裤便进了浴室, 让秦珍羽自便先。 若是午夜时分, 酒店房这薄薄的墙壁, 挡不了丁点儿噪音,必定是讨人嫌的。 但当秦珍羽一个人躺在床上时,却无比庆幸不知从哪个房间传来了对话声,叫她能放空自己做个听墙角的, 不必承受脑海里纷繁思绪的肆虐。 不过,说是这么说, 其实她也什么都没听进去, 直到罗颂唤了她一声,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罗颂还是穿着下午的衣服,因为走得匆忙,一件换洗的都没带,好在现在天气凉了,轻易不怎么出汗。 但小卖部里的一次性内裤, 穿着着实不太舒服, 罗颂带着一身水汽,一脸难以描述地从浴室里出来。 这时候, 秦珍羽已经将外套脱下搭在床尾,整个人缩进被子里了,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 这张过分消瘦的脸庞,和罗颂记忆中的秦珍羽相差太多。 “阿汤,过来聊聊天吗?” 秦珍羽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罗颂的回忆。 她应了一声,将手里的东西搁在房里的唯一一张椅子上,随后抱起被子去了秦珍羽的床。 秦珍羽往边上挪了挪,给罗颂空出些位置来,但这床本来就不大,塞下两个成年人和两床厚被子实在有些勉强。 标准单人床上蓬起的两床被子,看起来就像咖啡杯边上要溢不溢的奶泡,摇摇晃晃的,仿佛受不得丁点声音。 巧的是,当两人都躺定后,一时无人说话。 她们裹在各自的软被里,听隔壁房传来的电视声,似乎正在看什么偶像剧,没一会儿,房里的人接了个电话,含混地说了几句,便揿灭了电视,出了门。 咔哒两道声响过后,隔壁门开了又关上,而她们的房间也终于稍稍安静了些。 秦珍羽突兀地开口,“我和彭曼汶分手了,十月底的事。” 罗颂并不惊讶,只由着她继续说。 “说起来好丢脸啊。”她似乎是想要活跃一下有些沉重的气氛,刻意用轻快的语气说话。 只是秦珍羽满脸的难过,便显得方才的松快像被大风摇曳拉扯着的破碎蛛网,岌岌可危。 她大概也是知道的。 “凤梨罐头都有保质日期,爱情过期也不奇怪。”她顿了顿,“你说她怎么可以这么……这么……” 秦珍羽凝滞半晌,似是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形容,便放弃了。 “她喜欢我的时候是很喜欢的,真的,我能感受得到,是百分百的那种。”秦珍羽将脸往被子里又埋了埋,罗颂低头只能看到她的眼睫毛,抖得像蛾翼。 “但是很快就消退了,真的很快。就好像海浪打上沙滩,然后唰一下退回海里那种快。” “她渐渐拖很久才回复消息,我安慰自己说热恋过后就是这样的了,不能要求人家爱情至上,学习生活都不要了。”秦珍羽呼吸渐渐加重,“但后来她连敷衍都在敷衍,没回消息就是在忙在睡觉。” “我问,她就说我多想。” “但我还是信了,一直信到没办法再相信。”罗颂看不到的地方,秦珍羽脸上扯起一个苦笑,“可能,情话对于她来说就是什么信手拈来的东西吧。” 秦珍羽说起自己的大四,“其实我这个学期还在刷学分,交换期间在美国拿到的学分回来只能二比一换。” “我课比她多,作业也比她多,她都是知道的。”秦珍羽的声线渐渐失了平稳,“大概是因为这样,才敢光明正大送还在暧昧的学妹回宿舍吧。” “但被我碰到了。宿舍区这么大,女生这么多,可偏偏被我碰到了。” “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感觉吗?” 沉溺在记忆中的秦珍羽其实不需要罗颂的回答,但她还是配合地摇了摇头。 “难堪,”秦珍羽轻而空茫道,“不是难过,是难堪。” “我就像个笑话,一直催眠洗脑自己的行为也像笑话,就连喜欢上她这件事也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但最好笑的是,我躲起来了,我连当面和她对峙的勇气都没有。”秦珍羽气息嗦嗦的,整个人因为回忆而再次感到难堪。 可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回到寝室,我在微信上提了分手,她倒是回得快。她说只是不适合,还是可以当朋友的,说我在她心里永远是特别的。” 忆及此,她倒真的像被魇住了,痛苦地喃喃道:“我想不明白,我真的想不明白。” 看到她这样,罗颂心里也难受,但嘴上没说什么,只伸出手,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是安抚的意味。 这是有效的,俄而间,秦珍羽从窒息感中脱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忽地又接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她在大学谈过恋爱,我是知道的,但她从不跟我说前任的事。” “直到分手后,忽然有个女生加了我微信,她说她也是彭曼汶的前任……之一。”秦珍羽大概想嗤笑一声,但浓厚的悲伤让她无法潇洒,笑声听起来很虚,“我才知道啊,她是个……惯犯。” “那女孩是被她掰弯的,也是冷暴力分手加无缝衔接。但她比我厉害,彭曼汶所有前任,她能加的都加了。” “她把聊天记录都发给我看了,总结一下,彭曼汶就是喜欢掰弯直女,喜欢把T掰成P,甚至是喜欢引诱有对象的人出轨。” 秦珍羽咬着嘴唇,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才将将吸入足够的氧气,支撑她继续往下说。 “她就像是有什么瘾,每隔两三个月就要换一个人玩玩。”秦珍羽长呼。“我们就是她的战利品。” “大概率,我在美国和她聊的火热的时候,她也正是哪个女孩的正牌恋人。不必四舍五入,我都算是小三。” 说到这里的时候,秦珍羽的眼泪终于唰一下流了出来,但她哭得很安静,像秋冬时期即将断流的小溪。 “阿汤,你说,为什么啊……”哭着的女孩向她最信任最聪明的朋友,问出折磨了自己许久的疑问。 罗颂的左手还在轻轻拍着她的被子,随着她的提问,脑海中闪过了许多记忆。 这大概是秦珍羽第一次真正喜欢上一个人。 中学时期的小打小闹,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少年人对于爱情的模糊探索,是被班里同学起哄谁喜欢谁就会顺势谈个一礼拜恋爱的幼稚与单纯。 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无论是秦珍羽还是哪一个谁,大多数人谈恋爱其实都在试错。 只是错一个两分的选择题,和丢十分的大题,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罢了。 罗颂不必看都知道,秦珍羽一定在哭,这让她有种想把那位素未谋面的彭曼汶抓出来打一架的冲动。 但这是十二岁的罗颂会做出来的事,二十二岁的她晓得让理智先行,而暴力也无法解决问题。 思绪渐渐回笼,她沉吟片刻,说了句“因为你倒霉”。 “什么?”秦珍羽泪眼婆娑,完全反应不过来。 “因为你倒霉,没有遇上值得爱的人。”罗颂认真道,“你认认真真的爱人,你没有错,是姓彭的不配,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罗颂叹了口气,“所以不要再自我折磨,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了。” 话音落下,秦珍羽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秦珍羽不再压抑抽泣的声音。 她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声,被窝里攥着被单的手背上全是青筋。 秦珍羽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等不再堕泪时,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应该是肿翻了,下眼睑也被泪水洇到有些许刺痛感。 罗颂一直没有看她,只一直拍着她的背,陪她等待平静的到来。 待察觉手心下的身躯,呼吸渐渐放松,她才小小地扒开秦珍羽捂住半张脸的被子。 然后—— “哈哈哈你哭得好丑。” 秦珍羽:…… 秦珍羽:死狗你滚 她是真的无语了,但被罗颂这么一打岔,她的心情倒奇异地像摁下了刷新键,松快不少。 罗颂瞄了她一眼就笑了,随后整个人坐了起来。 秦珍羽以为她要回床睡觉了,谁知道罗颂把被子往床上一扔,扭头就问她出去吃宵夜不。 秦珍羽:“……吃。” 于是两人又套上衣服出门了。 路过酒店前台的时候,罗颂还顺手扫了个充电宝,秦珍羽站在一边等她。 这个点有不少人办入住,大多是学生模样的一男一女搭配。 而罗颂和秦珍羽两个就像异类,更别说秦珍羽眼睛哭的跟泡肿了一样,众人的视线都悄悄往她俩身上瞄,猜测背后发生的爱恨故事。 只是罗颂取出充电宝,眼神懒懒扫过他们的脸时,大家的目光又心虚得像鸟兽一样散开。 “走吧。”她偏头对老友说。 第126章 友情加速情伤的愈合 尽管祁平常年盛夏, 但天气还是给予了十一月基本的尊重。 白天还好,艳阳往身上一盖,穿得少也冷不到哪儿去, 但夜里可就不行了,至少此刻, 她俩都被吹得像个沙雕。 这个点其实也不晚, 才九点多, 学校附近营业的餐厅依然不少。 跟祁大附近差不多,最受欢迎的是小火锅和烤串, 但这两个东西都不太适合胃里空空的秦珍羽。 罗颂催着秦珍羽快做决定, 说自己要被冷风吹吐了。 秦珍羽最终把罗颂带去了家她吃过好几回的砂锅粥铺。 这砂锅粥店老板估计是靠硬实力说话的, 毕竟门头寒酸得让路过的人望而却步。 但两人撩开帘子往里头一坐,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氤氲着粥香的热气钻到了她们的毛孔里,冷意登时减了大半,馋意趁虚而出。 店里六张桌子, 这会儿有四张坐了人,看着大多是学生模样。 她俩随意拣了个空桌坐下。 罗颂的目光扫过墙上印着的大幅菜单, 心里头记下了几个菜, 随后看向秦珍羽,“你有什么一定要的?” “我都行,你点。” 罗颂也不跟她客气,招手喊来老板,报了一串菜名。 老板拿着记菜小本往后厨走,罗颂起身, 走到冰柜那拿了瓶冰可乐, 递给秦珍羽,让她敷敷眼睛。 随后, 她拿过两人的餐具,用筷子啪一下戳破塑封,拿起一旁的热水壶烫起了餐具。 一通操作下来,罗颂将洗净的餐具推到秦珍羽那边,弯起食指,指节在桌面上叩了叩。 秦珍羽正无意识地将易拉罐瓶身在眼窝处不轻不重地贴滚着,听到动静,掀起眼皮望向她,“干嘛?” “所以,”罗颂十指交叉,目光清和地望着桌子对面的人,“你这两个月过得怎样,吃饭睡觉学习运动那些。” “……没什么胃口吃东西。”秦珍羽将可乐罐放到台面上,实话实说,“睡觉没什么问题。” “很久没运动了,上课……上课容易恍神。”她眼皮半阖着,分不清是挫败还是难过。 “有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吗?会不会容易头晕?”罗颂继续问道。 秦珍羽摇头,“倒还好。” 罗颂又一一问过论文和实习的事,秦珍羽回答得很清晰,这倒叫她没那么担心了。 但看着对方还是一副蔫蔫提不起兴趣的样子,她嘴里的话拐个弯,干脆问她明天打不打球。 “打球?明天?”秦珍羽语气犹疑。 罗颂挑眉,“怎么?有课?” “上午最后一节和下午第1节 ,两门课。“秦珍羽抿抿嘴。 “那没事,”罗颂笑得很欠,“你上课,我睡觉,咱们下午篮球场见,打个痛快。” 秦珍羽被对方混不吝的笑容感染了,眉眼间的沉滞松动不少,也应下了邀约,“你有衣服?” “没有。”罗颂大手一摊,“所以得找小秦借啊。” “……行,我把大号的衣服掏出来。”秦珍羽点点头。 谈话间,小煲的鸡粥加了一斤虾、椒腐通菜、卤水拼盘和炒花螺,通通上桌了。 有些破旧的沙煲里的米粒被熬煮得稀烂,混着冬菜和香菜,依稀还能闻到豆酱的咸香。 随便一捞,满勺的红虾和鸡肉,上头还腻着一层润润的粥水,叫人食指大动。 绿油油的通菜里掺着红椒丝;拼盘里是是鹅的精华,翅脚肉肝胗蛋,摆得满当;个头大的炒花螺更不必说,姜蒜葱爆炒一番后,味道香到引人犯罪。 罗颂脸上的笑容是挡都挡不住,而秦珍羽的确是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看到这一桌子菜第一反应是目瞪口呆。 她盯着罗颂道:“汤啊,你最好是能吃完。” “放心。”在吃饭这件事上,罗颂稳得很。 大概是罗颂吃东西的样子太香了,秦珍羽看着她,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吃了这段时间以来最饱的一顿饭。 两人是捧着肚子出的饭店门。 罗颂的好心情持续到午夜。 当再一次被薄墙挡不住的吟哦声吵到时,她恨恨表示这破酒店明天必须换。 同样没有睡着的秦珍羽凉凉地提醒,明天是周五,哪家酒店都会是这般盛况。 罗颂:……天杀的我要回祁平 虽然罗颂前一天晚上得意地说自己要睡懒觉,但被秦珍羽的闹铃吵醒后,她也睡不下去了,干脆打着呵欠跟去教室蹭个课。 她计划得很好,先把秦珍羽校园卡揣兜里,等快下课的时候自己先去饭堂打饭,待她来了就一块吃。 罗颂一边想一边给自己点个赞。 秦珍羽的室友并不知道她要带人一块来,所以只留了一个位子。 罗颂摁住打算溜到后排找个双人位的秦珍羽,“你坐着,我一个人坐后面,要是不想听了还好溜一点。” 听罢,秦珍羽就放心大胆地坐下了。 罗颂高高瘦瘦,穿着一身黑衣,整个人干脆又利落,再加上她是唯一的新面孔,一进门就格外惹眼。 她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只笑着跟秦珍羽说了几句话,就自个儿往教室后边走去。 等拣着空位坐下时,她脸上的柔和之色已经消失殆尽了,只余面无表情的礼貌。 这是节讲美国文学的课,等老师开讲了,教室里还有一半的空位,想来原应该有更多的学生,只是没来。 罗颂的热情没有维持太久,这老师讲课有点像念经,没一会儿她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看了眼时间,她掏出手机,吧嗒吧嗒给杨梦一打去消息。 LAW:学姐,你上过美国文学这门课吗? 11:【嗯哼.JPG】上过啊,怎么了? LAW:没有,我正在这课上,感觉有点无聊 11:是无聊,我当时也觉得无聊 LAW:【哈哈.jpg】 11:你什么时候回来? LAW:周日吧,秦珍羽看着不太对劲,跟她多待会儿 11:那我周末去荣岗 LAW:好,吃好睡好,等我回家 两人没聊多久,杨梦一就跑了,说自己要认真工作。 小狗叹气,但也没纠缠,只乖乖让人走了。 罗颂坚持到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就悄悄从后门溜了。 秦珍羽在手机上远程指导她去第一饭堂的罐罐面窗口排队,说自己要排骨罐罐面。 罗颂照着指示顺利找到了档口,给自己也来了份牛腩罐罐面,想到今儿早上没有吃早饭,就又添了份小笼包。 她等餐的时候,下课铃响起,宽敞的饭堂里渐渐挤满了人。 罗颂想了想,快步走到小卖部旁的空位那,秦珍羽便好找些。 小卖部在进门的左手边,许多学生吃过饭后会去里面拿些饮料酸奶什么的,生意一点不比卖饭菜的档口差。 罗颂望着小卖部门口往来的人走了神,直到秦珍羽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她的思绪才恢复清明。 “想梦一呢?”恢复神速的秦珍羽开始打趣。 罗颂坦荡荡地点头,“结果,我考完就被你撸来了。” 秦珍羽切一声,但也没反驳。 这罐罐面味道不错,罗颂吃得脑门冒汗,依旧忍不住大口喝汤,还往嘴里塞小笼包。 秦珍羽想了又想,咳咳两声后提醒她这小笼包是早餐卖剩的,除此之外,什么麻团油条豆浆等所有早餐菜品出现在午餐窗口里,都是卖剩的。 罗颂不管这些,优雅地夹起一个小笼包,随后一口闷,唔唔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秦珍羽瞅着她的样子,没忍住哈哈笑出声。 听着她爽朗的笑声,罗颂再次在心底给自己比了个赞。 两人吃着,秦珍羽正说着话,突然,卡壳一般没了声。 罗颂正在捞罐底的面,疑惑地抬头,就瞧她有些怔忪地望着小卖部。 罗颂猜到了什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门口站的不是彭曼汶又是谁。 两道目光太过强烈,彭曼汶很快有所察觉,与她们六目相对。 秦珍羽率先垂下头,用筷子在小笼包上戳洞洞。 而罗颂的目光则在一瞬间沉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盯着彭曼汶的双眼。 后者所有所思间,被小卖部出来的一个女孩搀着手拉走了。 只是移开视线前,还礼貌地对罗颂笑了笑。 罗颂面上漠然,只舌尖顶了顶腮帮子里的软肉。 她斜瞟了眼仍戳着无辜小笼包的秦珍羽,蓦地开口:“吃完去你那给我拿点衣服,我在这过周末。” 话音一落,秦珍羽立马抬头,“真的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她又高兴起来,念说要不要把球给罗颂一块带走先。 偶遇彭曼汶的事,就这么岔过去了。 吃过午饭,罗颂就回了酒店,不打算旁听秦珍羽下午的课,毕竟饭已经吃了。 她在酒店的床上躺着,想给杨梦一打电话,看了眼时间却又收了手,这会儿对方大概正在午睡呢。 罗颂干脆开了电视,转了几个台,最终停在电影频道,看阿龙跟阿祖说收手吧。 等时间滴答滴答到三点一刻时,她才关了电视,脱掉自己的套头连帽卫衣,在穿了两天的白色长袖t恤外套了件秦珍羽的冲锋衣后,开门走了出去。 陆宁工大的面积比祁大要小得多,大一那年罗颂就来过这打球,因此循着记忆很轻易便到了球场, 这会儿场上人很少,空着的场子很多。 秋冬大概是罗颂最喜欢的户外运动时分,天气凉冷,不至于稍稍一动便满身大汗, 罗颂将略微有些长的小卷毛扎成揪揪,一边做着热身运动,一边等待秦大小姐的到来。 秦珍羽也没有让她久等,下了课便往球场赶,到达时,她一轮热身运动还没做完。 她兴高采烈地把球扔给罗颂,自己把单肩包往篮筐下一丢,也跟着加入热身。 第127章 小秦复活 上一回两人一块打球, 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是在秦珍羽出国前的那个暑假里。 但这并不影响她们的默契。 尽管知道秦珍羽现在的体力无法和之前相比,罗颂也没有怎么放水, 她今天就是要秦珍羽打个暴汗淋漓,酣畅痛快的。 秦珍羽打了这么多年球, 自然也不是一根筋抱着球往里冲的人。 她知道自己处在劣势, 便干脆避免硬碰硬的招式, 大多时候都在用假动作晃人,实在没招时就退到三分界外投球。 只是最初几个球都没中, 甚至还A波好几回, 但渐渐的, 手感就回来了。 冬天的太阳溜得早,她们的身体刚热起来,阳光就悄悄退幕了,只有天上昏暗的浅色表明此时仍是白天, 但场上的两人并不介意。 凉风卷起球场边枯黄的落叶,两位针锋相对的球手却毫无知觉, 只专注地盯着对手和球。 两人的衣服渐湿, 有汗液顺着发梢卷曲的弧度滴下,砸在青葱绿的地板上,痕印又被她们疾速移动的脚步踩过,像一幅激情而作的抽象画。 秦珍羽自站上这球场起,慢慢地就升起一种鱼儿跃回大海的自在与熟悉感。 她感受着表面牛皮有些磨损的篮球,在每一次撞击掌心时留下的粗粝。 她甚至享受每次带球企图寻找突破口时, 盯着对手的眼睛却满心运筹帷幄的自信。 从三点多到近七点, 从日光稀朗到夜幕深沉,她们的确打了痛快肆意。 秦珍羽的骄傲自得在每一次剧烈的碰撞与呼吸中渐渐回归, 她的眼睛越发明亮,就像被下了蛊的人重获神智。 是啊,她一直就是这样张扬快乐的人,怎么就忘了呢? 临结束时,她俩按照老规矩玩了场升级。 这就像每次大秀后的after party,是庆功,也是一个可以好好交流的机会。 两人对这久违的球场重聚很感慨,但都没有明说,大概觉得这样很腻乎矫情吧。 “应该没跟你说过,”罗颂随口扯起闲事,“我妈国庆的时候给我悄摸儿整了个相亲局。” “我靠!”秦珍羽喘得狼狈,但情绪激昂,“真的啊?” “骗你干嘛?”罗颂站在底线那试图平平直直地射入一球,可惜哐一声,砸着篮筐飞了出去。 她一边小跑去捡球,一边说起农家乐的事。 听得秦珍羽连声“咦惹”,搓了搓手臂上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好尬啊。” “所以差点吵起来嘛。”罗颂耸耸肩,“你家呢?你妈怎么样?” “我妈?我妈就有钱的小富婆一枚啊。”秦珍羽笑嘻嘻,“就是我弟现在上小学三年级,真是狗都嫌的年纪。” 罗颂:“怕什么,又不用你带。” 秦珍羽转了转眼珠子,“也是。” “而且我都怀疑张妈是不是我家哪门远房亲戚了,真的是事事用心。”秦珍羽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 随后,她在罗颂疑惑的目光中,讲起自己交流结束,回到家里时,张妈接过自己手中的行李,立马就围着自己转,心疼说怎么瘦了那么多。 秦珍羽一脸憋笑,“可是我上秤明明就胖了两斤啊!” “能遇到张妈这样实心肠的人,也是运气。”罗颂跟着哈哈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轮流捡球。 到最后结束时,罗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盯着秦珍羽道:“要练起来啊姐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秦珍羽只是小跑捡球就有些微微喘气,“呼呼……我……我知道了。” “寒假我要验收成果的。”罗颂微笑道。 “……”秦珍羽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第二天,两人也没什么节目,纯吃饭唠嗑打嘴炮。 但显然,尽管只是些辅助治疗,但有朋友陪伴的小秦同学的恢复速度,还是呈火箭式飙升。 笑容像不要钱一样往外洒,饭量也大了,就连爆粗的频率都趋于正常了。 罗颂看了,甚感欣慰。 晚上,两人还是一人一床躺在那小破酒店里,听着隔壁的活春宫,一脸淡定地聊天。 她俩甚至还搁那点评哪一道声音更酥软,嘴毒得让人想给她俩嘴巴上铐。 聊着聊着,秦珍羽忽地扭头看向隔壁的罗颂,问她票买了没。 罗颂手掌交叠置于脑后,身下是软乎乎的床褥棉被,头顶是暖黄灯光,一脸巴适地摇了摇头。 闻言,秦珍羽顿了顿,来了句“要不你明天早点回去吧”。 罗颂哟一声,没等调侃说出口,她便补充道:“我要学习!要写作业!” 说完,秦珍羽颇嫌弃地瞥了罗颂一眼,“你赶紧回去吧,别耽误我一心向学。” 罗颂笑了,“可以啊小秦。” 罗颂没有直说,但秦珍羽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只做无赖状跟着笑。 虽然这并没有什么依据,但秦珍羽的确是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会主动想吃饭,甚至还想晒晒太阳。 而罗颂也隐约感觉到,那个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快乐老友是真的要回来了。 “那您要是觉得OK,我就走了啊。”罗颂也很干脆,“你衣服我穿回去,洗干净了下次见面给你。” 秦珍羽点点头。 大概是知道这是临别前的吹水局,所以两人都不急着结束,聊到快天亮才终于熄灯睡下。 秦珍羽还厚着脸皮讨了个承诺,说好寒假回祁平的时候要去她和杨梦一的爱巢里参观参观。 翌日一早,罗颂摁掉闹铃,迷迷糊糊起了床,把东西往包里一揣,跟还在睡梦中的秦珍羽打了声招呼,也不管对方听没听到,就走了。 知道老友恢复元气后,罗颂回家的心便一下急切起来,她想杨梦一了,所以毫不犹豫买了十一点的车票。 不过,昨晚买票有多兴奋,此刻赶* 车就有多肝疼。 拢共睡了不过四小时,罗颂没什么精神,放弃公交,拦了辆计程车去车站。 计程车到底比每一站都要靠边停的巴士快,只花了小半个小时就到了高铁站。 高铁站里人不多,安检程序和祁平比也宽容许多。 罗颂背着塞满衣服的双肩包,找了个空位坐下就睡。 但心底记挂着高铁的事,每一回空旷大厅内突然响起广播时,她都会强行将眼皮撑开一条缝,看一下是不是自己的车次。 兜兜转转回到家时,已经快下午一点了。 罗颂原想给杨梦一一个惊喜,但门一开,四四方方的小屋里静悄悄的,她就只能苦笑自己失策了,人家大概是还在荣岗没回来。 她想了想,将掏出来的手机又塞回兜里,把外套一脱,在沙发上躺下,抓过毯子盖上后很快便睡着了。 远在荣岗的杨梦一,的确没想到罗颂这会儿已经到家了。 她刚吃完午饭,正在厨房里刷碗,萍姐和赵红敏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说说笑笑的,很是和谐。 杨梦一听着萍姐对电视剧不时发出的点评和赵老师的应和,心里觉得俩人可爱。 赵红敏的状态已经全然恢复了,至少从表面上看,她和当年那个勇闯小县城的年轻女孩,除了年岁的不同,并无二致。 怯懦与茫然,梦魇和心悸基本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笑容灿烂,一如从前,甚至指甲盖上还做了亮晶晶的美甲,就像包裹着镭射透明糖衣的玫瑰花糖,整个人更为明亮。 现在的她每天看报做家务,陪着萍姐开店看剧,生活充实又快乐。 她也知道了杨梦一正在跟一个女孩谈恋爱,但神情自然,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甚至还让她下回带着罗颂一块儿来吃饭。 杨梦一听了只笑说好,表示回去就问问她。 杨梦一摘下围裙,抓了抓挂在一旁的擦手布,擦干手上的水后,才打开冰箱门。 她拿起鱼油瓶子晃了晃,听着里面哩哩啦啦的颗粒碰撞声,估算着大概还剩下多少,心底大概有个数后,她才将瓶子搁回原位。 走到沙发中间坐下,杨梦一将抱枕抓到怀里,出声询问:“你们真的有在吃鱼油哦?” “有啦,我跟着萍姐一起吃的。”赵红敏笑得温柔。 “那吃完了要告诉我哦。”杨梦一再次叮嘱,随后偏头看向萍姐,“上个月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您指标好了不少,所以还是坚持吃一吃。” 萍姐没说什么,只颔首。 其实,杨梦一也晓得,鱼油只是保健品,萍姐身体渐好的最大功臣,大概是赵老师每晚都拉她去跳的广场舞。 有赵老师在,两人说说笑笑的,萍姐连指甲盖也不抠了,新做的美甲都能完好无损保留到下一回卸甲。 她俩相处得十分融洽,可以说,比杨梦一和萍姐的关系更亲和,这多少有俩人年龄差更小的缘故。 那些很难对小辈启齿的话,都能和对方说。 在萍姐的帮助下,赵红敏甚至和姚常伟离了婚,过程之顺利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 不过,萍姐并没有亲自到场,是一个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耳朵上有个豁口的年轻男人陪她去的民政局。 姚常伟似是很怕那个男人,眼神闪躲像下水道里避光偷生的臭鼠。 但也好,赵红敏一点都不想再和他有什么接触了。 毕竟虽然有人陪着,但对姚常伟的恐惧还是在见面的一瞬间从骨头里冒了出来,叫她手心汗湿得几乎握不住笔。 两人没有什么财产分配的纠葛,只一套房,说好折了现银平分。 等离婚本到手,赵红敏才真正松了口气。 赵红敏曾经对萍姐直抒疑惑,问她为何会这样尽心用力地帮她、帮她们。 萍姐沉吟后,只说求到她这里的人不少,但她只会拉努力自救的人一把。 赵红敏听了,沉默片刻,诚挚地对她温声道谢。 第128章 食肉动物特辑 回到当下, 萍姐和赵红敏在一集电视剧结束后,打算各自回房午休。 而杨梦一也顺势说自己先走了,拿上包便出了门。 她是真的想回家睡觉了。 昨天晚上吃过晚饭后, 杨梦一撑着圆溜溜的肚子,在沙发上赖着不想动, 一赖就赖到了晚间剧集都播完。 想着天色太晚, 杨梦一回到家都快要十二点了, 萍姐两人便劝说她留下过夜,反正罗颂这周末不在家。 杨梦一稍一思索, 也点了点头。 但到底久不做厅长了, 杨梦一一觉起来, 只觉得自己睡得腰酸背痛,自嘲由奢入俭难。 冬天的地铁总是闷闷的,带着股叫人不喜的热气,但好在, 周日地铁里人不多。 杨梦一坐着,稍稍阖着眼, 身子跟随车厢摇摇晃晃, 叫她更困了,也奇异地更想念罗颂。 不过,一出地铁口,冷风兜头盖脸扑来时,她的困倦旋即散了不少。 今年大概是冷冬,连风刀都比往常利上三分。 杨梦一缩着脖子, 裹紧外套, 匆匆往家走去。 一进门,尽管屋里静悄悄的, 她还是很快察觉出了不同。 门边的挂钩上挂着一串门匙,鞋架上又放着一双球鞋,可钥匙和鞋子的主人,此刻应该在陆宁。 杨梦一屏住呼吸,放轻了动作,换上居家拖鞋,往前走几步,便瞧见了沙发上躺着自己日夜思念的人。 罗颂柔和绵长地呼吸着,面上全然放松,笼着一层纯净的安宁。 上一任房客留下的三人沙发不是很大,尺寸对罗颂来说有些小。 她微微蜷着身子,挤在座面上,不知怎的,杨梦一硬是看出了点委屈的味道。 她想,罗颂应该没有换衣服,身上穿着的衣裤是进门时穿着的那套,所以没有躺床上睡。 因为自己有些龟毛,不允许在外面穿过的衣服沾上床,虽然罗颂不很理解,但永远遵守她的规则。 思及此,杨梦一落在罗颂身上的视线蓦地软和了,心也跟着软了。 将肩膀上的背包放在桌子上,杨梦一蹑手蹑脚进卫生间洗好手后,才缓步走到沙发前蹲下。 她没有出声,只柔柔地将手贴在罗颂的脸颊上,悄悄凑近些,嘴唇与之轻轻相碰。 她的动作极尽轻柔,但罗颂还是醒了。 窗帘没拉,屋外的日光照着罗颂的脸,她睡得并没有太沉,因此当熟悉而灼热的气息扑到脸上时,她很快便睁开了眼。 望清来人,虽然眸中仍蓄着未消散的惺忪倦意,但罗颂依然很快牵起唇角,带着些许鼻音道:“你回来啦。” 杨梦一弯了眉眼,嗯的一声。 “要一起睡个午觉吗?”罗颂声音模糊地发出邀请。 杨梦一没说话,只把外套脱下,随后钻进了毯子里,窝进罗颂怀中。 沙发不长,但座面宽度不小,容纳侧卧着的两人是绰绰有余。 罗颂大概是真的很困,只将人往自己怀里紧了紧,没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但搂在杨梦一腰侧的手呈现的绝对保护姿态,像巨龙守着珍宝,无声地宣告占有欲。 杨梦一枕着罗颂的一只手臂,耳朵贴在她的小臂上,能听到心脏的搏动随着血管传来,咚——咚——咚—— 沉稳且有力,像生命的安眠曲。 她闭上眼,鼻腔里是罗颂身上叫人心安的干燥树木的气味,很快就睡着了。 两人再睁眼,天已经黑了,阳台望出去看到万家灯火,能听到不知哪户人家正在训小孩。 她俩都懒懒地没动,便在夜色中咬着耳朵说话。 杨梦一问起秦珍羽的状况,罗颂一边哼哼作答,一边用鼻尖蹭着她的发顶。 彭曼汶过分的行径让杨梦一惊讶万分,像是难以想象女同里也有这样渣的人,听得她眉头紧皱,满脑子只有垃圾二字。 罗颂絮絮叨叨地说到最后,杨梦一也晓得秦珍羽已经没什么事了,才放下心来,揪着罗颂的衣服玩。 但搓着搓着,她突然反应过来,戳着罗颂的胸口,问:“这衣服是你的吗?” 罗颂轻轻地叼着杨梦一的耳垂呢,闻言也不松口,模模糊糊地应说不是。 “……珍羽的?”杨梦一问。 罗颂嗯一声,不轻不重地吮了下她的耳垂。 杨梦一沉默半晌,才闷闷道:“我知道你跟珍羽是好朋友。” “但我不喜欢你穿其他女生的衣服……就算是她的……也不行。” 细听之下,还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在里边。 杨梦一基本没有表露过醋意,于是这话一出,罗颂就乐了,不正经地卖可怜道:“可是我没带衣服去啊。” 道理杨梦一都懂,但还是有些难以言明的不满,只咬着嘴唇没说话。 “你不喜欢,”罗颂不再逗她,轻笑着,抓过她的手凑到嘴边啄了一下,“那我立刻脱掉。” 说完,她直起身子,交叉着手臂抓住衣襟下摆,竟是真的打算就地脱衣。 罗颂一动,在黑暗中窥视已久的冷气立马就顺着毯子的缝隙钻了进来,冻得杨梦一轻轻哆嗦了一下。 又见罗颂衣服都撩到肚子了,她顾不得冷暖,即刻按住她的手,急道:“你不冷啊!而且这旁边就是阳台了,你怎么能在这脱!” 罗颂顺势反握住腰上的手,在夜色的掩护下窃笑,“那……换个地方就好了。” 话音一落,便大步跨下沙发,弯腰将裹在毯子里的杨梦一打横抱起,一步两步朝卧室走去。 但罗颂还记得杨梦一的习惯,只把她轻轻放在卧室的飘窗上。 十月初,稍见寒意时,罗颂就在这铺了层软垫,因此并不担心冷着她。 随后,罗颂动作利落地拉上窗帘,走到床头那摁开小夜灯,又拿过空调遥控器揿开暖气,才歪着脑袋望向飘窗上的小人。 屋子里安静异常,似乎只有两道呼吸声深浅交错。 罗颂信步朝杨梦一走去,站定在她面前,唇角含笑,“那……我脱了。” 小夜灯昏暗的光线从侧边打来,罗颂的半边脸隐入黑暗中,而昏黄灯光却给另一半脸蒙上了一层说不明的滤镜,让她看起来有些邪气。 她的目光钉在杨梦一的脸上,直直地,不加修饰地,望着她的恋人。 杨梦一咽了口口水,攥着披在身上的毯子,却始终一瞬不移地迎向罗颂的视线,像胆小又赤诚的猫崽。 这让罗颂很愉悦。 她眯着眼,嘴边噙笑,慢条斯理地脱起了衣服,而里面并没有穿内衣。 先是条纹打底衣,然后是绒裤,两只脚交替踩着后脚跟,将袜子褪了下来,最后,她浑身上下便只剩小卖部买来的一次性内裤。 笔直修长的腿,匀称有力的肩背,不是传统意义上白皙的肌肤,在一片昏黄中映出些黑釉瓷的质感。 罗颂将自己坦然地暴露在空气中,像捧到情人面前的礼物。 而每做一个动作,罗颂的视线都绞缠着杨梦一的眼。 这给杨梦一一种被狼崽子盯上的错觉,仿佛罗颂剥的,是自己的衣服。 但也没说错,罗颂的确想剥掉她的衣服。 不过,她只是气定神闲地朝她眨眨眼,随即往前踏了一步,一侧手掌轻轻笼住杨梦一耳侧,大拇指在她的脸颊上打着圈。 明明只是没什么晴色意味的动作,却像石子搅翻平静湖面一样,在杨梦一心头砸出阵阵涟漪,搅得她气息都开始急促起来。 罗颂垂头,咬了咬她的鼻尖,呢喃一样蛊惑着她,“学姐也脱。” 杨梦一不是没有当着她的面赤身祼体过,但像这样,把前菜拔高到主菜位置,却是从没有过的。 她犹豫一瞬,却再次被轻咬了一口。 “学姐。”罗颂将声音拖得长而旖旎,像塞壬一样玩捏着人心,而杨梦一就是毫无反抗之力的过路水手。 她下意识松了身上的毛毯,罗颂在她额前印下一吻,如同奖励,但更像是鼓励。 杨梦一学着罗颂的样子,将上衣扔到一旁,在灼灼目光下,反手伸到后背,把扣得严丝合缝的两个小圆钩卸开。 当上身的最后一丝遮挡消失后,她听到另一道呼吸忽地加重了。 她垂着眼,面红耳赤地继续着动作,但因为是坐姿的缘故,除裤并不顺畅。 杨梦一正想站起来,却被罗颂收着力气按了回去,下一秒,她躲闪着的那张脸便出现在了眼前。 罗颂单膝跪下,两人俯仰姿态瞬间对调,杨梦一脸上藏不住的羞赧通通被对方纳入眼底。 笑意从眼中溢出,罗颂却没有出言挑逗,只伸手继续杨梦一未完成的事。 但她有自己的心思,手指勾着面裤与内裤的边沿,只一下,便真的将她剥了个干净。 杨梦一觉得那顺着自己腿部线条往下划的指节,像是燎了火似的,将火苗种在了她的身上。 她有些无措地望着罗颂。 罗颂朝她一笑,随后,揽着她的后臀往飘窗边沿靠。 对方突然的用力叫杨梦一差点儿没坐稳,只光着脚用力往地上踩,支撑自己要歪不歪的身子。 不知何时,罗颂另一只立起的膝盖也跪了下去,像神台前诚心祈愿的信众一样,虔诚无双。 不等杨梦一作出反应,罗颂修长的脖颈便弯下了,埋头至丛林深处。 干涸的溪流迎来了丰水期,有小兽悄然而来,啜饮两口清澈的溪水后,发出被满足的喟叹。 杨梦一的脚尖猛地绷紧,只脚趾堪堪地抵在木地板上。 她的颈项不受控地往后抻,弯出一个如同天鹅颈一样纯洁的弧度。 从飘窗到软床,这个夜晚,很长很长。 第129章 寒假将至 十二月的时候, 大四学生基本都开始着手论文的事了。 罗颂也不例外。 她很快选定了论文的指导老师,也初步定下了选题,剩下的就是一个写字。 但经历了前两个月密密匝匝的复习, 她觉得现在简直清闲得像退休养老。 她也终于有空,拣着有课的日子, 跟崔宜礼约着打了场球。 今天是个艳阳天, 暖融融的日光落在红绿色的篮球场上, 为之镀上一层亮黄色的色泽,看起来像胶片里才有的画面。 但场上的两个女孩打得丝毫不温柔, 激烈异常。 俩人占了个半场, 玩着经典的一对一。 先前她们各自忙碌着,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能凑在一起打球了,心痒手也痒。 谁能想到大一入学偶然凑上的球搭子,竟是大学生涯里难得合拍的队友。 而这个下午,她俩必定是要打个不累不休的。 这不是在夸张, 当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响起时,两人跟被丢到水里了一样, 浑身湿漉漉, 往塑胶地上一坐,立马就印出两个半圆水痕。 但她俩都不在意,等身上热度稍稍减了些,便抓起外套搭上,才开始闲聊。 崔宜礼说起保研的事,自嘲自己学的专业, 要是不深造下去, 拿着本科学历出来估计只能做个跑医院的销售。 她叹了口气,说自己是真不想继续读书了, 可是又没办法。 罗颂一手拿着矿泉水往嘴里灌,一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等咽下口中冰凉凉的水后,她才用手背擦了擦唇边的水渍,“好歹保研成功了,咱们祁大的生物类专业还是可以的。” 崔宜礼嗐一声,说也只能这样了,说罢,她又问起罗颂国考的事。 “明年才能知道结果,现在多想也是白搭。”罗颂耸耸肩,异常坦然。 “你不紧张?”崔宜礼有些惊讶。 “不紧张,我本来也没打算搞国考省考什么的。”罗颂笑着,“是我爸妈要求的,我只是给他们一个交待。” 崔宜礼好奇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就做律师。”罗颂咧嘴,“做个出色又平凡的律师。” “比铁饭碗好?”崔宜礼再次追问。 罗颂两手一摊,“有舍有得嘛。” 至于舍与得分别是什么,她没有细说。 冬至的前一天是周五,罗颂回家了。 夜里跟杨梦一聊太久,第二天早上她很晚才起床。 她刷完牙下楼时,妈妈已经将羊肉煲端到饭桌上了,屋子里是浓郁的菜香味。 罗志远跟在妻子后面,拿着两碗小山一样的米饭和一把筷子。 见女儿下楼可以开饭了,他立即乐呵呵地跑去柜子边上,拿出珍藏许久的黄酒,美滋滋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捧着酒杯回到饭桌时,在妻子的眼刀子攻击下,又怂兮兮地求求饶:“今天冬至嘛,喝一杯。” 宋文丽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即便知道是装出来的,但还是心软了,只严肃地伸出食指,“只能喝一杯。” 罗志远这才放下心来。 喝完温水刚走出厨房的罗颂看到这一幕,没忍住扑哧一笑,笑声吸引了爸妈的注意力。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竟不约而同都有些害羞,宋文丽更是嗔怪地刮了他一眼,而罗志远只嘿嘿笑。 三人落座后,宋文丽才垫着抹布,掀开了砂锅的盖子。 霎时间,一股热气腾空而起,伴着羊肉香而不膻的香味,钻到大家的鼻腔里,挠得人口水都要流出来。 锅里满当当全是肉,少说也有三斤。 软烂的羊排混着羊腩,大片黄色的腐竹衬得它们红得像裹了红色糖霜,加以绿色蒜苗的点缀,给视觉来了场超震撼冲击。 宋文丽对父女俩瞪圆了双眼的反应十分满意,得意地招呼他们多吃点。 平日她并不怎么煮羊肉,一来是要将羊肉处理得没有膻味不是易事,二来吃多了容易上火。 但她笃信在冬至这天吃羊,整个冬天都将暖和和的,所以每年冬至,都必定雷打不动来次羊肉盛宴。 饭桌上,罗颂说起论文和实习的事,爸妈虽然不是很了解,但对孩子很放心,只点头听着。 宋文丽还问起她的室友们都有些什么打算,罗颂也一一都说了。 把能吐的都吐了,罗颂抬眼瞧见罗志远小口小口地喝着黄酒,脸上露出快活似神仙的餮足,便换了话题。 “爸,你身体最近怎么样?” 罗志远笑眯眯道:“还可以。” 宋文丽睃他一眼,“还行?前两天还听到你说头晕头痛来着。” 刚说出口的话就被当场拆穿了,罗志远摸摸鼻子,不敢反驳。 因为身体不太舒服,罗志远现在接活的次数越来越少,大多时候,只有宋文丽她弟忙不过来,他才会出马。 幸好,家里虽不是大富大贵,但这些年省吃俭用的,也存下了些钱。 而孩子现在也长大了,再过大半年就毕业了,他们不再需要为了养孩子而奔波挣钱。 所以哪怕手里捏着的存款不算丰厚,但还是很够用的。 罗颂倒没有妈妈那么直白,只偷偷笑,说抽空应该再去医院看一次,检查一下身体。 罗志远嗯嗯两声算应下了。 聊着聊着,罗颂算算日子,冬至过后一个来月就要过年了,她正好趁现在提前报备一下寒假的旅行安排。 她吐出不小心吃进去的姜片,说:“我今年过年前要去旅游几天。” 罗志远挑了挑眉,好奇问道:“去哪啊?” “京城。”一想到期盼已久的旅游终于要成行,罗颂就忍不住翘起嘴角。 “那要去看升旗啊!”罗志远呀一声,“再爬个长城!” “对对对,”罗颂失笑,“最好再去广场踢正步。” 罗志远没听出这是一句调侃,甚至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俩就首都有什么值得玩值得吃的碎碎交谈,没有人注意到宋文丽骤然蹙起又迅速抹平的眉头。 她装作随意地问道:“自己去吗?” “不是,”罗颂摇头,也没多想,将杨梦一的名字报了出来。 宋文丽哦地一声,没说什么,只是接下来,都没什么提起筷子的兴致了。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等罗颂放下筷子的时候,鼻头都冒了些汗。 这时,酝酿已久的宋文丽才再次开口:“对了,我昨天还跟郭浩宇他妈妈聊了微信。” “嘶——囡囡你有没有跟人家郭浩宇聊聊天啊。”宋文丽轻描淡写问道。 罗颂陷入凝滞状态,别说聊天了,要不是妈妈突然提起这个人,她都快把人忘干净了。 纠结一瞬,她诚实地摇头,表示没有。 宋文丽的表情不太好看,罗颂有些忐忑,瞟了老爸一眼,疯狂求助。 一杯黄酒就惹得脸色微微泛红的罗志远也慌啊,都开始担心妻子说出些什么,然后母女俩又战一场。 但好在,宋文丽最后抿了抿嘴,什么都没说。 罗志远和罗颂都松了口气。 一场核爆危机似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解除,但他们忘了,无论什么东西,压得越狠,往往会反扑得越猛。 轻松的日子过得尤其快,似乎一眨眼,月亮便走过了一轮圆缺。 罗颂又到了半年一度的考试周,但她也不紧张。 大四课业不多,统共四门,一门开卷,一门交小论文,只有两门需要实打实地啃下,这对于罗颂来说不是难事,无惊无险地就又过了。 考试周后,便是她日夜期盼的寒假,只是在旅行前,一直念叨着要上门拜访的秦珍羽倒真的要来做客了。 秦珍羽的放假时间比罗颂要晚一个礼拜,大概是修了太多门课的缘故。 但她好不容易扛过考试,回到祁平,却又被罗颂催促,说要来快来,晚点她俩要去旅游了。 秦珍羽:? 秦珍羽:好气哦 但吐槽归吐槽,秦珍羽还是麻溜地挑了最近一个周五,带着礼物上门了。 周五,杨梦一下班回到家的时候,罗颂已经将火锅材料都买好洗好装好盘,就连电磁炉也搬到了桌子中间。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小秦上门。 算起来,杨梦一倒是很久没有见到秦珍羽了,只能在朋友圈里看到她活跃的动态,不过这几个月也沉寂了许多。 杨梦一换上家居服,走到沙发那,挨着罗颂坐下。 罗颂握住她的手,却又拧起眉头,“怎么这么凉啊。” 杨梦一一句“外面风有点大”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罗颂就把她的另一只手也拢到掌心里,随后拉进自己的衣服下,按在肚皮上贴紧。 尽管罗颂做好了准备,但她的肚皮消息滞后,等冷意突然而至时,她整个人打了个颤。 杨梦一赶忙抽手,但罗颂手劲儿大,没把人抓疼,却也让她挣不脱。 “哎呀,”杨梦一心急,“松手啊!” 罗颂缓过来后,倒厚着脸皮龇牙咧嘴,“就不,这时候撤手才亏,白冻了。” 杨梦一向来是说不过她的,嗔怪地瞥了她一眼后,皱了皱鼻子,却也不坚持了。 只是一垂头,嘴角却没忍住弯了弯。 等杨梦一的手暖和了点后,门口处正好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想来,是秦珍羽到了。 第130章 打边炉 罗颂牵着杨梦一走到门边, 刚打开木门,就瞧见站在铁门外笑得一脸灿烂的秦珍羽。 等她俩把铁门也打开时,秦珍羽还特地掐好时间, 嘴上给自己配了“噔噔噔噔~”的出场乐,一边摊开手臂转了个圈。 罗颂习以为常, 杨梦一忍俊不禁。 但罗颂还是高兴的, 跟上一回在陆宁见面相比, 秦珍羽的状态好了许多,虽然肉没长回来多少, 但眼睛晶亮, 像烂漫山花。 “进来吧。”罗颂笑着招呼这个活宝进门。 秦珍羽也不客气, 拎着牛皮纸袋就跟着往里走。 客人显然对杨梦一更感兴趣。 罗颂进个厨房的功夫,出来时秦珍羽连对方小手都拉上了,笑容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嘴里叨叨着好久不见。 杨梦一也没什么不自在的, 眉眼弯弯道:“是啊,好久不久了。” 颜值至上的秦珍羽, 嘴上不住地称奇:“梦一, 你还是好漂亮啊。” 杨梦一像看小妹妹一样,含笑望着她,“你也好看,瘦了也好看。” 秦珍羽一听这话,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一手捧脸, “是吗!” 果然, 互相吹捧是奠定良好关系的基石。 罗颂耸耸肩,将手里的碗碟漏勺摆好后, 开口喊她俩过来吃饭。 进门路过这张大桌子的时候,秦珍羽就晓得今晚要吃火锅了,再一看摆着的菜品,好些都是她爱吃的,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罗颂给往她面前摆了个画着嫩黄色雏菊、缀着一圈绿色细边的八角玻璃碗。 秦珍羽嘴巴张成哦形,“好漂亮啊。”一边将碗捧在手上细细端详。 罗颂的目光落在身旁的杨梦一脸上,打趣儿道:“学姐的功劳,她最近迷上漂亮餐具,碗柜里有一堆各式各样的碗碟杯子。” 秦珍羽哦豁一声,“那我的礼物就不够看了。” 说罢,将挂在椅子扶手上的牛皮纸袋递到杨梦一跟前。 杨梦一眨了眨眼,接到手上后,在秦珍羽的催促下,拆了包装纸,里边是一对做旧风格的不规则粗陶面碗,圆圆胖胖的碗身上不加花纹,只碗底画了两只小蜜蜂,显得有些拙朴的可爱。 眼中漫过欣赏,杨梦一将两只碗送到罗颂手里,对秦珍羽认真道谢。 罗颂摸了摸粗粝感明显的碗边,也觉得新奇,跟着恋人一块儿说了声谢。 开场寒暄到这里就正式结束了,仨人揿开电磁炉开关,将火力调到最大,待锅中底料翻滚时,就开吃了。 一片腾腾热气中,她们吃得脑门冒汗,罗颂更是早早就将袖子撸了上去,露出一截线条流畅分明的小臂。 三人边吃边聊,秦珍羽还是主要输出者,小嘴叭叭个没停,杨梦一也捧场,适时接话,让秦珍羽有种遇知音的快乐。 而罗颂是全场唯一一个认真打边炉的人,她操着漏勺,不时涮肉分肉,又看着锅面,及时撇去汤面上的浮沫。 不然,指望秦珍羽的话,怕能由着肉在锅里煮成硬铁片。 中途,罗颂起身去冰箱里拿出果汁,给三个杯里各倒了些,只是分给杨梦一那杯是最少的。 冰的东西,她向来不让她多碰。 将杯子放到杨梦一面前时,她不甚明显地瘪了瘪嘴,罗颂只能悄悄捏捏她垂在腿上的手,以示安慰。 自以为做得很隐蔽的两人,其实完全没有逃过秦珍羽的法眼。 但她只是捧住玻璃杯,小口啜饮着冰凉甜涩的橙汁,笑眯眯地望着她们。 如果内心OS能播报,那她们将听到秦珍羽的声音不停地重复着:真好啊真好啊真好啊。 一顿火锅吃了将近两个小时,到最后,秦珍羽抱着肚子瘫在椅子上,看到还在翻腾的锅底就害怕。 罗颂转过头,无声的用嘴型比了句“菜鸡”,气得她想跳起来给她一脚。 但也只是想想,因为她觉得自己随便一动,漫到喉咙口的食物就要吐出来了。 杨梦一也吃得很饱,见罗颂还在往锅里涮菜,出言提醒道:“别吃撑了啊。” 罗颂朝她Wink了一下,“放心。” 看她淡定从容的样子,杨梦一也不说什么,由得她吃。 罗颂把不好再包回冰箱的菜统统涮了,夹到碗里,快而不粗鲁地吃着。 秦珍羽看着她大快朵颐的样子,表情渐渐皱成苦瓜,最后实在受不住,拉着杨梦一去沙发那坐,说再闻这火锅味儿自己真要吐了。 罗颂摆摆手,让她俩下了席。 秦珍羽脸皮厚,丝毫没有外人的拘谨,抄起遥控器调了个看得过去的频道,继续和杨梦一侃聊。 她想起罗颂说的旅游,笑问:“听说你们要去旅游啊,啥时候去啊?” “下个礼拜。”杨梦一的圆眼里闪过期待的笑意。 秦珍羽哇一声,“去多久啊?” “年二十九回来。” 闻言,秦珍羽瞪大双眼,“去这么久啊!这得有一礼拜吧。” 杨梦一点点头,“请了两天假,连着周末,刚好就过年放假了,所以可以玩久一点。” “真好。”秦珍羽满心羡慕。 那边桌子的罗颂终于吃完了,站起身来,将松松垮垮掉到手腕的袖子用力往上推了推,就接着收拾起碗筷来了。 这会儿,秦珍羽的肚子也没那么难受了,跟杨梦一说了声后,便开始在屋子里打转参观。 她步子抬得又缓又小,那闲庭信步的样子,倒真像是在参观什么画廊或博物馆。 这屋子不大,扫一眼就能基本看全,但细看之下,却能感受到居住之人的用心。 套着防撞胶条的桌角、门后画着天气预报的白板、粉色软和的毛绒抱枕等等,无一不昭示着住在这的两人关系亲密。 而路过墙上的巨幅毛毡板时,她没有多停留,只稍稍扫了一眼便垂下眼睛,踱步走开了。 毕竟人可以大大咧咧但不能真缺心眼,她要是盯着板上的纸张看,只怕杨梦一能脸红到耳朵冒烟。 只是,她眼中的艳羡几乎要化为实质,可若细细分辨,却仍能捕捉到难过的影子,像摔裂了的珠子,掺了杂质的玉石。 大概还是有些遗憾的吧。 罗颂做惯了家务,没一会儿便收拾好了,碗也洗净放在了沥水架上, 从厨房出来时,瞥见大爷一样瘫在沙发上的秦珍羽,她啧的一声,“你咋还在这?” 虽然知道罗颂在开玩笑,秦珍羽也好不尴尬,但她还是作势要打人,惹得杨梦一吃吃笑。 秦珍羽看了眼墙上的时钟,眼珠子一转,立刻换上无辜又恳切的表情,对着杨梦一小声道:“梦一啊……或许……我今晚可以……在这留宿吗?” 杨梦一扬唇一笑,“当然可以啊。” 站在一旁的罗颂:…… 她强行挤进对话中,表示:“你只能睡沙发哦。” 秦珍羽朝她翻了个白眼,旋即一脸灿烂地对杨梦一继续道:“哎呀有被子枕头就可以了!” 杨梦一简直要被这对互损多年的老友笑死。 商定好后,杨梦一跟她俩说了声,便率先抱着衣服进了浴室洗澡。 罗颂也从柜子里翻出另一床毛毯和一般只在午睡时用用的小枕头,还有那身她找秦珍羽借来的衣服,一并放到沙发边上。 秦珍羽扫了一眼,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两人不再斗嘴,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偶尔闲聊两句。 秦珍羽顺手拿起搁在一旁的手机,点开屏幕后,脸上的表* 情一瞬间变得有些怪异。 罗颂余光瞄见,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秦珍羽抿抿嘴,没有立刻回答。 短暂的沉默让罗颂意识到了异常,转过头望着秦珍羽的脸,皱起的眉下是一双审视的眼,目光像能穿透一切的射线。 秦珍羽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来找我了。” 罗颂抱起手臂,似笑非笑,“您细说。” 秦珍羽这才支支吾吾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简言之,就是考试周那会儿,彭曼汶就开始给她发消息了,什么约吃饭约图书馆之类的,见她不理,现在又说要来祁平看看她。 罗颂胸膛的起伏稍显剧烈,但面上还是一派平和,但目光凉得像冬月的湖水。 视线在秦珍羽脸上扫视着,罗颂连她眼球轻微的震颤也不放过,解读着她的想法。 最后,她伸出食指,语气森然道:“一,别让我瞧不起你,摔过一次的坑没有再摔进去的道理。” 然后,她又伸出中指,“二,她的电话微信全部拉黑。” 说完,她放下手,定定地凝视着秦珍羽。 秦珍羽嗫嚅几下,却还是没敢为自己辩护,只乖巧如鹌鹑,立即将彭曼汶的所有联系方式删掉。 做完这一切,她将手机恭敬地递到罗颂面前,怯声道:“已经删了。” 罗颂没有接过,但周身地气势好歹温柔了些,没再冻得秦珍羽瑟瑟发抖了。 杨梦一出来时,就看到秦珍羽无比认真地盯着电视机,坐姿端正,而空气里却仿佛响着求救警报。 她疑惑地望着罗颂,“怎么了?” 罗颂的视线在秦珍羽身上打个转,随后软了几分才对上恋人的眼,笑说:“想到要在这过夜,高兴坏了。” 秦珍羽:好可怕!我要回家!妈妈!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0-140 第131章 小秦大嘴巴引宋文丽猜疑 罗颂是最后一个洗澡的。 洗完后, 她按照杨梦一的习惯,将浴室地板和玻璃上的水通通刮干净,将碰乱了的洗护用品归置好后, 又在门口地毯上将鞋底的水揩干,才踏出浴室。 此时, 秦珍羽已经躺在厚毛毯里了, 见她出来, 只抬手打了个招呼,便低头继续玩手机了。 罗颂把手上湿乎乎的浴巾和洗过的内裤晾到阳台上, 准备回房间。 方才闲聊间, 两人说好明天一块回龙西, 恰好宋文丽也念叨秦珍羽很久了,干脆去罗颂家一块儿吃个午饭。 于是,进房前,她还提醒秦珍羽今晚早点睡, 不然明天早上起不来。 毕竟,当妈妈煮了一桌子菜时, 最好还是不要迟到或爽约, 不然后果很严重。 听到秦珍羽应好,罗颂才闪身进了卧室。 她随手反锁了门,咔哒一声落在秦珍羽耳朵里,叫她忍不住撇撇嘴。 其实手机也没什么好玩的,只是习惯性抓起来摸摸。 秦珍羽随便刷了下社交软件,刷新出来的都是些大同小异的无聊新闻, 便干脆熄了手机, 睡觉去了。 她阖上双眼,听觉因此而更加敏锐, 楼上住户走动的声音,仿佛就擦着她的脑门儿过。 老小区房的隔音是公认的不好,哪家哪户揍小孩了,哪对夫妻又吵架了,一般都瞒不过左邻右舍。 秦珍羽只得跟自己洗脑风动幡动心动,只要自己静下心,一定很快能睡着。 但唯心主义不是时刻奏效。 她在沙发上干躺半天,最后气馁地猛一睁眼,叹了口气。 她又想起了彭曼汶。 但好在,如今再想起这个名字这张脸,心底的波动已经不甚激荡了。 就好比刚才说起彭曼汶的事时,秦珍羽其实没多难过,更多的是对朋友坦白糗事的尴尬。 她将手枕在脑后,平心易气地回想这段恋爱经历,情绪纷至沓来,却没有后悔二字。 就当是什么人生经历,或是一门没能拿到好成绩的课呗,反正,她也曾经快乐过。 想着想着,秦珍羽反倒有了困意,赶忙紧紧揪住,将思绪放空,没一会儿,竟睡着了。 要是罗颂知道她的这番心绪流转,必定又得笑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有时候她都觉得秦珍羽是一株虎耳草。 生命力顽强,浇再多的水都淹不烂根,只会拼命生长,长成路旁成团成簇的翠绿;而有时遇上恶劣的干旱天气,也能咬着牙扛下去,哪怕蔫成枯草样了,只消给一小点点水就又能活过来。 罗颂从没有怀疑过她的自愈能力。 罗颂进房的时候,杨梦一已经缩在被子里好一会儿了。 天气冷,没有暖炉一样的罗颂躺在身边,她总是没法将被窝睡暖,始终觉得有调皮顽劣的寒意顺着被子边沿的缝隙悄悄扎她。 因此,当罗颂揿灭了灯上床后,她立刻翻个身就往人怀里滚。 罗颂顺势将人搂在怀里,拢住她微凉的手,又把她冰凉凉的脚夹在腿间,人工加热。 突然围拢的暖意让杨梦一放松了神经,舒服地喟叹出声。 “珍羽睡了?”她微微转了转脖子,蹭着罗颂搭在她肩窝上的脸颊。 “应该吧。”罗颂哼哼两声,“你明天去荣岗吗?” “可能会去吧。”杨梦一声音渐软,“也没提前跟萍姐说。” 罗颂拨开搭在她颈上的乌发,叼起丁点脖子上的软肉,不轻不重地碾咬着,既不会让人痛,又有着无法忽视的强烈触感。 杨梦一挣了挣,“你干嘛?” “我能干吗?”罗颂耍流氓似的玩起了文字游戏。 杨梦一一听就知道她憋着坏,挣扎的幅度渐大,但还是抵不过罗颂的力气。 她有些急了,“珍羽还在外面呢!” 罗颂原没想真做些什么,但怀里人着急忙慌的样子,倒让她有了别的想法。 “所以咱们得收着声音。”罗颂的舌头舔过杨梦一的耳垂,用气声说着悄悄话,激得杨梦一浑身一震。 无论从体力还是敏捷度,杨梦一都不是罗颂的对手。 她还没抓住对方的手,罗颂就已经像滑不溜秋的银蛇一样,钻到了被子里。 于是抓空的手,便只能紧紧攥住床单了。 她不可自抑地将腰肢拱起一个和缓的弧度,像江南水乡才有的秀气小桥。 而那银蛇,一入水便化作潜蛟,在桥底的河面下扭着身子翻滚,震得河水扑棱棱往岸边拍。 杨梦一咬着下唇,不敢让喉头滑腻的嗓音溢出。 她的呼吸间仿佛也带了水乡的潮气,一脸绯红地等蛟龙玩够了吃饱了,才终于得以平静。 罗颂再从被子里钻出来时,嘴边泛着水光,轻轻啄了啄杨梦一的唇角后,心满意足地抱着人共赴梦乡。 第二天早上,秦珍羽和罗颂出门时,杨梦一脸迷糊地披上外套,将人送到门口了,才又躺回去睡回笼觉。 挨着坐在地铁上,罗颂提醒秦珍羽道:“记得跟你妈说中午不回家吃饭。” 秦珍羽摆摆手,“放心啦,早报备了。”说完,就抓着罗颂继续看电影。 到罗颂家时,已经是十一点了。 听到开门的动静,宋文丽围着围裙从厨房里迎出来,喜笑颜开道:“哎呀,珍羽来了。” 她慈爱的目光落在这位小辈身上,很快又添了心疼的味道,“怎么瘦了这么多啊!是不是在搞什么减肥。” 秦珍羽也不好解释,只嘿嘿笑,还俏皮道:“就是想来丽姨这蹭饭,把自己养肥点嘛。” 没有厨师会不喜欢这样的话,宋文丽蹙起的眉锋稍稍松动,“那待会你多吃点。” 一直没插上话的罗颂终于找到机会,见缝插针问:“爸呢?” 宋文丽:“你舅舅临时找他帮忙,今儿就我们仨吃。” 罗颂点点头。 “那你们先上去玩会儿吧。”宋文丽惦记着厨房里的火,“做好了我喊你们。” 两人应好。 进了罗颂的房间,秦珍羽脸上露出夸张的怀念,把自己一屁股摔到床上,“好久没来了啊!” 罗颂的注意力被对方没换衣服就上床这事拽走一秒,欲言又止一瞬,却又反应过来,自己以前本来也没这规矩。 她咂咂嘴,心想自己真是被调教得很好呢。 秦珍羽对此一无所知,催着她继续看刚才在地铁上没看完的电影。 罗颂深吸一口气,放弃纠结,也跟着靠床头坐下,在手机上戳戳点点,调出方才的片。 两人就剩个尾巴没看,不过十来分钟,画面就到了片尾卡司表。 秦珍羽嘶一声,皱着眉头苦恼道:“女主角好眼熟啊,还演过什么来着?” “《平凡岁月的魅力》?”罗颂稍加思索,给出了答案。 秦珍羽瞪大眼睛,十分怀疑,干脆掏出手机查了查,结果正如罗颂所说。 她更惊讶了,“你咋记这么清?” “……”罗颂坦白道:“因为她很漂亮。” 闻言,秦珍羽哈哈狂笑,一脸贼样道:“你完了,我要跟梦一说。” 罗颂微笑,举起了自己的小拳拳。 宋文丽的呼唤声拯救了秦珍羽。 她俩下到一楼时,饭菜已经摆上桌了。 咕噜肉、姜葱爆大虾、猪油渣炒菜心和鲫鱼汤,好几重香气纠缠在一起,编成一个小钩子,钓得人心痒难耐。 秦珍羽咕咚的吞咽声太过明显,罗颂嘲笑着推了她一把,让她记得接住自己口水。 秦珍羽怒目圆瞪,但手很诚实地抓起了筷子,准备开吃。 宋文丽在一旁笑得慈祥。 这顿饭,罗颂依旧像个作陪的,叨叨组一号选手依旧是秦珍羽,二号选手则换成了宋文丽。 暑假的时候,秦珍羽回国太晚,没有机会来罗颂家。 算起来,宋文丽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她了,那自是有很多话想说。 从秦珍羽的留学、国外饭菜好不好吃到李芬芳近来如何、弟弟还乖不乖,宋文丽一个没落下地问了个遍。 秦珍羽嘴里塞着菜,也不耽误她清晰答话。 一顿饭下来,两人都满意极了。 秦珍羽甚至没忍住打了个饱嗝,见罗颂又要揶揄自己,她立即先下手为强,用胳膊肘怼她一下。 “看到没,这才是招待人的规格,你们昨晚那火锅真是——啧。” 罗颂冷笑,“哦那吃到扶墙走的人不是你?” 秦珍羽:…… 听到这,宋文丽才知道秦珍羽也和罗颂一块儿吃饭了,并且,是去她现在住的地方吃。 她暗自皱眉,不动声色插话:“那小杨昨晚也一起吃了吗?” 秦珍羽点点头。 宋文丽面上含笑,哟地一声,“那珍羽昨晚在小杨家过夜的吗?” 秦珍羽再次点头。 “怎么睡得下呀?”宋文丽状似无意地惊道。 “睡得下啊,我睡沙发嘛。”秦珍羽嘴比脑快,话一囫囵就全出来了。 “嗯?”宋文丽依然笑着,“那小颂睡的哪儿啊?” 秦珍羽刚张开口,想说什么,忽地一激灵,动物与生俱来的直觉告诉她事情有点不对劲。 她的眼睛悄悄瞥向罗颂,后者面色无异,但眼中满是无语。 秦珍羽猛然想起罗颂提起过,对于同居这事,她在爸妈面前摆的是借助的藉口,还说自己是睡人家沙发的。 只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额角几乎要落下冷汗,心中暗道不好。 面对宋文丽带笑的目光,秦珍羽的大脑转得比当日在高考考场上还要快,几乎是下一秒就编好了话。 “睡地毯啊!我把她赶下去了!”她刻意嬉笑道。 “这样啊。”宋文丽只淡然笑道。 但秦珍羽硬是从对方和善的面容上读出了哂谑的意味,心中越发忐忑。 第132章 抵达目的地 从罗颂家出来的时候, 秦珍羽只觉得肚子里的珍馐仿佛在女巫的一个响指下,啪一下成了石头,噎得她难受。 到路边拦车的几百米路, 走得她心慌意乱。 想到罗颂最后压了压她肩膀,说的一句没事, 秦珍羽便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她深呼吸好几次, 堪堪压下不安, 打车回了家。 但秦珍羽小说看得多,即便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从下午到晚上的几个小时, 她越琢磨越不对劲, 又忽地想起罗颂说起她妈给莫名其妙安排的相亲局, 就更肯定自己的猜测了。 要知道,罗颂拥有开明爹妈这件事,让秦珍羽羡慕了好多年。 可宋文丽一反常态,不顾孩子意愿整相亲这一出, 那必定是有问题啊! 秦珍羽思绪奔涌,连脚都要忍不住跟着抖。 她干脆拿起手机给罗颂拨了个语音电话。 可没等铃声响起, 手机却忽然进了个未知来电。 秦珍羽正着急呢, 毫不犹豫拒绝电话,再次给罗颂拨去语音通话。 可电话刚划出去没几秒,方才的那串电话号码又出现在了屏幕上。 秦珍羽皱着眉再次挂断电话,可这个未知号码却像爱整蛊人的小精怪一样,兜着圈子玩她。 如此反复四五次后,秦珍羽的焦急丝滑转换成了满腔怒火, 一把摁下绿色接听键, “谁啊!” 电话那头,是彭曼汶清润的声音, “珍羽是我。”她清了清嗓子,“我在……” 对方话没说完,秦珍羽就大声打断了她的柔情似水。 “你在哪关我屁事?你是傻吊吗?”秦珍羽被人打断正事的愤怒几乎要顺着电话线爬过去,掐死拦路石,“我真的好嗨烦你!你再给我打电话试试?” 秦珍羽感叹句连着疑问句,像机关枪一样往彭曼汶耳膜里突突。 彭曼汶哪里见过这样的秦珍羽哦,从两人的乌龙初遇到分手,秦珍羽是鬼马精灵又可爱的,哪怕在最后,也是可怜得我见犹怜。 以至于这会儿对方已经干脆利落地挂掉了电话,她却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坐在冰柜旁的小卖部老板满脸写着八卦二字,用藏在掉色半框眼镜后的小眼睛,滴溜溜在她身上打转时,她才蓦地涨红了脸,尴尬到无以复加,匆匆扫了一块电话钱便跑了。 秦珍羽可不管她这些,只一心继续自己未完成的大业,好在这回,没有不长眼的傻屌挡路了。 罗颂接起电话的一瞬间,秦珍羽就开门见山问道:“阿汤,你确定丽姨不知道你俩关系吗?” “百分之九十确定吧。”罗颂这会儿刚下地铁,往她和杨梦一的小家走去。 “那剩下百分之十是?” “是话不能说太满。”罗颂轻笑。 电话这头的秦珍羽表情依然凝重,“万一啊……我是说万一,丽姨猜到了怎么办?” “要有证据。”罗颂轻描淡写道。 老友的镇定到底感染了她,只说了几句话,秦珍羽怦怦直跳的心脏就平缓多了。 毕竟,她都能想到的东西,罗颂一定也能想到。 一通火急火燎的电话,到最后被安然挂断。 骤然从战时状态切换到平时状态,秦珍羽的脑袋还有些发懵。 她略微呆滞地抓着手机,半晌都没动。 等理智回笼后,她才反应过来,方才彭曼汶给自己打来的那通电话有多暧昧。 只可惜,在绝对武力面前,她这些弯弯绕绕都不入流。 今儿彭曼汶刚好往错误的时机上撞,也算是阴差阳错帮了秦珍羽一把。 否则放在平日,秦珍羽可能会因为冗余的愁绪而无法狠心撕破脸。 但一个渣女和自己的老友相比孰轻孰重这个问题,秦珍羽就是成了傻子也能在眨眼间做出抉择。 只能说,重情重义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而罗颂真的对此毫无察觉吗? 也不尽然。 罗颂紧了紧身上的冲锋衣,顺着楼道蜿蜒而上。 当站定在家门口,掏出钥匙插进铁门匙孔里时,她听到屋内有步伐声由远及近。 一片黑暗中,有人忽然掀开一道口子,有光亮顺着缝隙倾泻而出。 她心仪的女孩,正站在光里,眉眼柔和地望着她。 罗颂的唇角也不自觉牵起,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所有猜疑忐忑都在此刻化为虚无。 如她所说,没有证据的猜想是做不得数的。 年味愈发重了。 祁平是没有雪的,那座小县城是有雪的。 铺天盖地的雪在罗颂的想象里是浪漫的,在杨梦一的记忆里是讨人嫌的。 为了印证雪到底是浪漫的还是讨嫌的,她们特地挑在了隆冬时节去古老的京城。 她们心想,七天的时间,总能碰上一场雪吧。 她们坐的飞机是红眼航班,因为便宜,且落地后打车也不必担心交通堵塞。 这是她们俩第一次坐飞机,为了应对所有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两人在六点半就到了机场。 好在,无论是办理值机还是托运都异常顺利,飞机也没有延误,在九点半准时起飞,又在凌晨快一点时到达。 罗颂和杨梦一的座位相邻,两人十指相扣。 起飞和降落时,罗颂都能感受到恋人牵着自己的那只手骤然加大了力气,她没有说什么,只轻轻捏着她的掌心。 等飞机停稳时,她才对杨梦一调侃道:“我们俩像不像土包子?” 杨梦一不轻不重地掐住她的手臂,故作严肃道:“你是土包子,我是公主,可别带上我。” 说完,两人对视间,都冁然一笑。 飞机降落在首都的旧机场,从那到定好的酒店,要从南一条直线穿过这座城市的心脏到北边,加起来要一个小时车程。 两人在机场里就就套上了厚外套,罗颂还给杨梦一罩了顶毛绒绒的帽子,大衣拉链拉上后,她便只余一张巴掌大的脸露在外头。 刚走出机场,凉意就从脚踝那缠着往上爬,但奇异的是,这寒冷比她们想象中的要温柔许多。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北方的冷是物理攻击”吧。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她俩还是没有什么困意。 杨梦一靠在罗颂的肩膀上,两人安静地挨坐在一块。 她们听着车上的电台,任由路旁一盏接一盏的路灯,用光影在她们身上作画。 杨梦一的手上戴着圆乎乎的奶黄色连指手套,是罗颂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来的。 罗颂自己的手倒是什么都没套,只抓着杨梦一的手玩,偶尔转头望着她的脸,恍惚觉得京城的路灯比祁平的要更黄些,落在皮肤上多了几分说不明的缱绻。 办好入住后,罗颂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与杨梦一交握着,往房间走去。 行李箱拖行在铺满毯子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这让杨梦一想起了小县城的那座酒店。 还没来得及回忆,她们就已经走到了房门口,随着门卡贴近门锁处发出的一道嘀声,掩着的门便开了。 将其中一张卡插入槽中,黑黢黢的房间就像忽地被唤醒了一样,细微的电流声响起后,屋内霎时一片明亮。 罗颂将门掩上,再扣上安全锁,才终于放松下来,转身亲了亲杨梦一的额角。 杨梦一眉眼温润,拽着她的衣领往下拉,直到四瓣唇贴在一块才罢休。 这个亲吻以罗颂咬了咬杨梦一的鼻头为句号。 罗颂眸中含笑,手却是急急地拉开大衣拉链后将它一把脱下,只穿件黑色高领打底衣,只因房子里的暖气实在是太足了。 杨梦一也觉得热,但只是脱下帽子手套,在拉开拉链就停住了。 她俩的身体素质到底不是一个级别的。 罗颂将行李箱摊开在地上,杨梦一拣出睡衣裤和浴巾便进了浴室,随后响起沥沥水声。 罗颂掏出手机,在群里跟爸妈报了声平安,又跟秦珍羽说了声后,才按灭手机,开始收拾起行李。 接下来的七天,为了避免麻烦,她俩都定的这间酒店,因此可以放心大胆地将行李拿出来摆放好。 杨小姐总是有很多规矩,东西必须得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罗颂将化妆包和护肤品都放在洗脸盆旁边,又将衣服放进衣柜里,把背包搁在贵妃榻上,把杂物放在床头柜里。 行李箱中还剩一个黑色纸袋,但罗颂没有将它拿出来,直接把箱子合上,推到了角落。 等杨梦一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物品都已经归置好了。 只一眼,她就察觉了房内的变化,嘴角一弯,眼眸亮晶晶地朝罗颂看去。 平日不苟言笑的小狗,在恋人面前只剩柔软。 罗颂骄傲地抬起头,惹得杨梦一扑哧一笑,随后三两步走到她跟前,搔了搔她的下颏。 小狗得到了人类的赞扬,心满意足地抱起衣服去了浴室。 杨梦一往脸上搽了些润肤乳,随后躺倒在了被窝里,抱着手机跟萍姐和赵老师说到酒店了。 这个点了,她也不指望会有回应,只切了个软件,看起了京城游玩的攻略。 但困意姗姗来迟,却凶猛澎湃,罗颂还没出来,她却有些睁不开眼了。 她强撑着没两秒,就陷入睡意的温床中了。 罗颂从浴室里出来时,只能看到被子微微隆起一座丘陵,她顿时放轻了动作。 她走到床边,凝视着杨梦一恬静的睡颜,目光渐柔成水波。 她没有犹豫,直接揿灭了灯,掀开被子,躺了上去。 而早已进入梦乡的杨梦一嘟囔着,习惯性往温暖的怀里靠,罗颂也轻轻将人揽在怀中,跟着闭上双眼。 随后,两人一夜好眠,只是在睡梦中仍期待着一场鹅毛大雪。 第133章 吃吃喝喝 前一天奔波又睡得晚, 翌日两人起床时,太阳已经高高挂起了。 好在,她俩对此都没有什么“浪费时间”的抱怨。 旅游嘛, 就是要舒心。 杨梦一摁开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旅游攻略的页面, 她没怎么看便直接划走了, 退到微信群里, 看萍姐她们的回复。 反正攻略这种东西,其实都刻在罗颂脑子里了, 那可是从暑假开始就完善了一遍又一遍的。 其实, 从这几年为数不多的几次同游可见, 罗颂和她在旅游这事上也很合拍。 有计划,却又不死板地恪守计划,允许甚至期待意料之外的事情到来。 罗颂往往只会定下必须要去的地方和要做的事,分配在不同日子里。 而她们真正的探险, 更像是从参观游玩结束,从大门踏出来那一刻开始的。 从景点出来后, 她便会将手机收起来, 不再参考互联网热心群众们的建议,只拉着杨梦一的手随意穿行于胡同巷道中。 左转或右拐也没有什么依据可言,只看心情,或者和手机上的时间,最后一位数是单数就往左,反之则向右。 松紧交替的节奏, 也很有意思, 只是这招并不是次次都奏效,有时会引着她俩去到无聊寂寥的死胡同里, 但有时,又会瞎猫碰上死耗子一般,带给她们全然不同的体验。 比如那不知何名的胡同里的晒太阳的猫和老人。 那是一座摆在门口的三层超大豪华猫笼,里头四五只小土猫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而旁边,是掉了好几颗牙的老奶奶,陪着猫猫们一同日光浴。 冬天的太阳是香饽饽,大家都喜欢。 而猫咪们显然对它格外喜爱。 牠们枕着同伴的肚皮或挨着脑袋,狸花黑白或橘色挨挨挤挤地凑在一块,迎着灿烈日光的猫眼眯成一条缝,餮足懒散的闲适几乎要顺着胡须滑落。 干净的皮毛与修剪过的指甲,都表明这是一群被主人好好呵护着的喵叽。 杨梦一眼睛都睁圆了,咬着嘴唇一脸兴奋,反过来牵着罗颂悄悄凑近她们,只是隔了三四米,便不好再接近了。 罗颂望着她圆又亮的眼,轻笑一声,主动朝着猫咪的主人礼貌询问:“奶奶,我们能靠近看一下小猫吗?” 奶奶穿着暗红色大袄子,脚上一双厚棉袜和老布鞋,脑袋上也裹着毛毡帽,配着一脸慈祥笑意,标准得就像故事里才有的和蔼老人。 她话说不很利索,话语又黏连,最后干脆咧着缺了牙的嘴,眯眼笑着点点头。 得到允许,杨梦一跃跃欲试,往笼边靠去。 猫咪们见到有人靠近也丝毫不怕,只微微掀起眼帘,甩甩尾巴。 唯有一只三花猫,瞅见杨梦一,蹭着铁笼子的网便扭起了身子,露出肚皮,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低音炮声。 杨梦一只犹豫一瞬,便凑得更近了,稍稍弓着背,将两根手指伸进铁笼里,试探着轻轻挠了挠牠圆滚滚的肚子。 其实她有些紧张,怕牠出其不意给自己一下,所以动作大胆得来又有些谨慎,时刻准备后撤。 但三花小猫显然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只是愉悦地放大了呼噜声,将毛茸茸的身子往笼边挤。 见状,杨梦一也放松了身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冬日暖阳仿佛给她笼了层圣光,使她整个人清朗得像被泉水浸润过一般,至少在罗颂眼里,再没有比她更好看的人了。 罗颂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胶片机,咔咔咔摁下快门。 听到快门声,杨梦一已经习以为常了,甚至转过头对着罗颂皱鼻一笑。 罗颂没忍住,继续咔咔咔。 只三天时间,就已经拍了四卷胶片了。 等玩累了走饿了,就到了吃饭时间。 饭店都是罗颂找的,有时候杨梦一觉得,她的天赋点或许也点亮在了美食上。 先不说罗颂吃饭吃得比旁人香,就连在鱼龙混杂的美食市场里找出有真材实料的店铺这事,她都基本没失手过。 抱着钻研学问的态度,即便是连锁的包子铺,她都要挖出里头最好吃的分店。 杨梦一只消跟着她,就能吃到好吃的。 烤鸭肉饼羊蝎子,炒肝卤煮铜炉火锅,杨梦一担心旅游还没结束,自己就胖到塞不进裤子里了。 罗颂一时兴起也会拉着她去小卖部和便利店里,看看有什么本地的饮料可以一试,最后除了桔子味汽水和大亨菓茶,她还拎了瓶维他柠檬茶。 人没出店门,她就戳吸管嘬了又嘬,严肃又认真地咂咂嘴,最后才对杨梦一说,觉得这的维他没有广南的正宗。 杨梦一:…… 但她能说什么呢,只能摸摸小狗头说哇真厉害。 不过,最好玩的一次,还是计划之外的奇遇。 那次从公园里出来,照例拐进巷道里,转了好几道弯,远远瞧见有条队伍自一户大院门里出来。 两人牵着手上前打听,才晓得是在排炸酱面。 罗颂半秒不耽误,直接站到了队伍尾巴后,眼底像燃着两簇篝火一样发亮,兴致勃勃地咬耳朵说这一定好吃。 小狗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杨梦一看着只想笑。 队伍很长,但移动速度很快,没多久,就轮到她俩了。 踏上石梯,跨进四合院的大门,才发现那面馆只占着大门左侧的一间小屋,里头三张圆桌,一桌可坐四人。 客人们看起来都是老主顾了,只熟练地找着空位便拼桌,罗颂和杨梦一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坐下。 店里似乎只卖炸酱面,没有菜单也没有记菜小二,坐定后没一会儿就有人将面端上来。 罗颂的兴奋之情全然无法压抑了,满脑子想的都是“肯定好吃”。 杨梦一悄悄捏了捏她的手,想着给小狗降降温,让她冷静些。 大家并不说话,就着屋子里吸溜吸溜的嗦面声,自顾自地吸溜吸溜嗦面,吃完后一抹嘴就起身,出门的时候付款就行。 罗颂入乡随俗,嗦得津津有味,最后将杨梦一吃不下的小半碗面也端到跟前,三两口解决了。 踏出四合院大门时,罗颂一脸神清气爽,欢喜又满足。 这座古老的城市在旅游业上有无可比拟的竞争力。 哪怕已经快过年了,依然有许多游客。 而罗颂和杨梦一,在旅游进入倒计时时,仍意犹未尽。 已经荒废的祭坛、辉煌磅礴的宫殿、被猫咪占领的寺庙,以及有段废弃铁轨的创意园区,她俩逛了个遍。 遇到需要买票才能进场的景点,罗颂总是得意洋洋地掏出自己的学生证,举着自己半价买来的学生票,在杨梦一眼前晃,逗得杨梦一直说她幼稚。 她们研究着京城的公交与地铁线路,偶尔会在晚上八九点,晚高峰结束后,一人开辆共享单车,沿街边慢悠悠地骑。 红楼枯树,道路和凛冬的寒气一样干净。 冷风习习,但她们兴致不减。 罗颂想,那些在书本里读到过的对于这座城的描述,也并不完全准确。 望着前面一时兴起要跟自己赛单车的女孩,听着随风而来的她的笑声,她想,这明明是座很温暖的城市呀。 只可惜,她们似乎没有机会见识被皑皑白雪覆盖的京城。 年廿八那日,京城依旧没有下雪,但第二天,她俩就要回家了。 大概是因为那是在京城的最后一晚的原因,两人吃过饭后,都不急着回酒店。 尽管天色渐暗,空气也越发冷冽,但她们还是优哉游哉地无目的慢走。 杨梦一被罗颂裹成了小熊,已经拉到下巴的大衣里还塞了条围巾,打底衣上还贴着罗颂在便利店买来的暖宝宝。 罗颂将杨梦一的手揣进兜里,虽然只能捏到毛茸茸的手套,但她还是很知足。 两人闲聊着,慢腾腾地在无人道上踱步。 但路过一个大门时,罗颂就着路灯随意的一瞥,却发现这似乎也是一个公园。 来都来了,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里走去。 比门票只要两块更让她们惊讶的是,里头的那棵歪脖子树。 昏黄灯光打在树旁的指示牌上,说这是某朝最后一位皇帝的最后归宿,他自缢于此。 看清牌上密密匝匝的小字时,恰好一阵凉风吹来,罗颂小小地打了个颤, 颤栗随着交握的手被杨梦一捕捉到了。 回想起两人一起看恐怖片时,一米八的罗颂恨不得缩成零点八,再钻到自己怀里的样子,杨梦一眼底闪过一道精光。 她侧过身,脸上架起坏笑,揶揄道:“哟,怕啦?” 罗颂:…… 怕是不可能怕的,打死都不可能说怕的。 “不怕。”她佯装淡定。 “是吗?”杨梦一只有一双眼睛和鼻子露在外头,但高起的颧骨告示着她浓重的笑意,“可是……说不定……” “说不定,你站着的这个地方,就是他吊着的地方啊。”杨梦一温柔地慢声说道。 罗颂:…… 罗颂深吸一口气,拉着杨梦一往后撤了一大步。 杨梦一哪里瞧不出对方面上淡定,但内心绝对慌成狗,再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 但大概是衣服太厚的缘故* ,想弯腰的动作也有些下不去,她便像只萝卜精一样,直着胖胖圆圆的身子,笑得左右摇晃。 “好啦。”杨梦一笑够了,才开始安慰自己委屈巴巴的恋人,“前朝的剑都斩不了本朝的官,前朝的鬼还想吓当代社会主义好青年?” 罗颂想了想,觉得十分有理。 她在心底起了个国歌的头,只觉得自己身上好像晕开了一圈妖怪不敢近的红光。 但圣光庇佑也无法阻止罗颂脚底抹油,拉着杨梦一跑了。 第134章 旅游倒计时 天已大黑, 两人入园的时候也没在售票处看到小地图册子之类的东西,这会只能瞎走。 见着树丛中出现一豁口,连着条小石阶, 罗颂犹豫几秒,还是牵着人往那走了。 她俩都不知道这阶梯有多长, 也不晓得路的尽头通往何方, 只牵着手往上慢慢爬。 石阶旁有路灯, 只是隔很远才有一盏,且矮矮小小的, 看着比旁边的树高不了多少。 不过比没有要好。 四下无人, 冬日里飞虫鸟兽也不爱作声, 一路静悄悄的,墨色一团团盘踞在草木上,数也数不清。 在夜色中,杨梦一一步一阶慢悠悠爬着, 不知怎的,想起了刚搬去龙西时, 每晚都得走的夜路。 城中村里的路灯规律的排列在街巷两旁, 却只能堪堪照亮灯下不大不小的一块面积。 虽然只是十来分钟的路,但她也是害怕的。 手捏着电话揣在兜里,面上镇定地信步而行,但耳朵却恨不得能竖起来,这样才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周遭的异响。 每经过一个相交的路口,便总要提前担心会否有歹人藏在拐角。 可是后来, 有个老好人总上赶着陪自己走这条昏暗夜路。 对方眼睛因欣喜而熠熠生辉的样子, 怕是会叫不知情的人以为这当真是什么好差事。 杨梦一望着旁边的老好人,忽地垂头一笑, 稍稍用力拽住她的手。 “嗯?”罗颂扭头,挑眉看向杨梦一,“怎么了?” “不想爬了。”杨梦一肆意地任性着,“你背我。” 这话配着她放软的清脆嗓音,听起来倒像撒娇。 罗颂勾唇笑笑,将肩上的包塞进她手里,继而转身,矮下身子,“上来吧。” 杨梦一有些傻气地眯着眼笑,一把扑到罗颂背上。 将人接稳了,罗颂才直起身子,又托着杨梦一的大腿往上颠了颠,随后继续抬步爬梯。 两人都穿着厚衣服,背起来并不是那么舒服,但她们都默契地忽略了这点。 杨梦一的脸挨在罗颂的脑袋旁,忽地冒出一句“猪八戒背媳妇儿”,说完又闷笑出声。 杨梦一笑得胸腔都在震,隔着衣服震得罗颂的心也害羞起来。 但罗颂什么都没说,只看着背上人呼出的热息在眼前化成水汽,她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花香。 又爬了一小会儿,仍然没有看到终点的影子,杨梦一担心真把人累着了,凑到罗颂耳边小小声道:“放我下来吧。” “不要。”罗颂的拒绝就像方才的应允一样干脆。 杨梦一咬了咬她的耳廓,“你不累啊?” “不累。”罗颂这样说,但气息却略微有些急促了,“背不动了我再放你下来。” 她不会死要面子硬扛着不松手,这可是在楼梯上,万一摔了人,最后心疼的还是自己。 听她这么说,杨梦一也不坚持,只用脸颊挨蹭着罗颂的耳朵,并惊奇地发现那耳朵尖渐渐染上了粉红色。 “害羞啦?”杨梦一难得见她这样,有种扳回一局的快意,还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耳尖。 罗颂:“……冻的。” 杨梦一扑哧一笑,“你最好是。” 两人说着话,直到石梯坡度越发平缓,罗颂才反应过来不远处似乎有座亭子。 她加大步伐,一步迈两三阶,很快,就到达亭上。 夜色笼罩,她们只能依稀辨出这是座重檐亭,上方是个攒尖顶,其余更精细的装饰便都看不清了。 亭中无人,罗颂小心将人放下后,便大喇喇地一屁股歇在了坐凳栏杆上。 凛冬冷丝丝的空气钻进灼热肺腔中,其实不太好受,罗颂微微喘着气。 杨梦一蹲在她旁边,抬手摸摸她的下巴。 罗颂勾起一边嘴角,因为运动而有些热烫的手,抓住颊边的毛绒手套,送到嘴边亲了亲。 杨梦一眨眨眼,跟着笑。 待歇够了,罗颂满血复活站了起来,两人才有心思趴到亭边眺望。 可越看,越觉得这正对着的一片低矮昏暗无灯的建筑,似乎有些眼熟。 罗颂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正是故宫吗。 她掏出手机一查,才晓得这门票只要两块的公园,是人家的后花园,能俯瞰整片古代宫殿群。 她将手机推到杨梦一面前,杨梦一瞄了瞄后,也傻了眼。 “觉得有些幸运是怎么回事。”杨梦一喃喃道。 罗颂浅眸中盛满笑意,“就是幸运啊。” 四四方方的院落,一个连着一个。 无光的昏暗给这片宫殿披上了黑色幕布,远远看去,却像是黑布罩着一只又一只匍匐于地的异兽。 恢弘之外,更多了几分诡异的美。 两人并不怵,只静静眺望着。 忽地,罗颂开口唤了声学姐,待杨梦一转头后,她说:“给我唱首歌吧。” 她知道杨梦一不会拒绝的,实际上,在大多数没人的时候,即使她想做的事情再过分,对方都不会拒绝。 杨梦一一整个转过身,手臂挨靠住阑干站着,乌黑的瞳孔里盛着眼前人的侧颜。 她弯了眉眼,哼起了一首老歌。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 杨梦一的声音很轻很亮,像半山腰缭绕的云雾,或者太阳升起时从叶尖滑落的一滴露珠。 她的眼睛也泛着细碎的光,有些羞赧地望着自己的恋人。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廿八的月亮并不圆,像弯了的绣花针,只薄薄一牙挂在天边。 但杨梦一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与爱意,却好像比月光清辉还要干净与直白,混着凛冬的凉意,刻在了罗颂的记忆中。 一曲终了,罗颂仍凝望着她,片刻后,用指背轻轻碰了碰杨梦一的脸颊,却又很快收回手。 还是先不摸了,手太冷了,她想。 她掏出兜里的手机,中断了录音。 杨梦一瞪圆了眼,但她连对方什么时候开始录的都不知道,只笑骂了罗颂一句“好贼”。 罗颂毫不心虚地将手机揣回兜里,“生日的时候你还给我唱这首。” 杨梦一咦惹一声,但也没拒绝。 临走前,罗颂从包里拿出胶片机,朝杨梦一晃了晃。 “你跟我一起拍。”杨梦一皱皱鼻子。 罗颂有些犹豫,但还是顺从地走到了她身旁。 就着一片黑魆魆的宫殿楼宇为背景,罗松不甚熟练地将胶片机反握,倒数着摁下快门,留下了一张双人胶片照。 两人打车回了酒店,酒店大堂里张灯结彩一片红,很有年味。 礼宾员操着一口标准普通话,礼貌地对每一位进来的客人问好。 罗颂进了电梯就开始拉拉链,这酒店的暖气太足,捂着大衣回到房间,肯定要出汗的。 杨梦一虽然体寒,但也默默摘下了帽子围巾和手套。 回房后,还是杨梦一先去洗的澡,罗颂在贵妃榻上稍坐了会儿,便将在角落面壁很久的行李箱推了出来。 明天中午就要退房了,她得先将不需要用的东西归置好,明天起床后才不会手忙脚乱。 当然,也是为了拿出行李箱中的小袋子。 罗颂将黑色纸袋放到榻上,随后挽起袖子,将小物件和买的手信一一摆进箱中。 但装箱比第一日拆箱要复杂些,杨梦一从浴室出来时,罗颂还蹲在箱子旁边,费力地将穿过的衣服卷成卷,塞到缝隙里。 “先洗澡吧,我来收。”杨梦一在镜子前边抹护肤品边说。 罗颂点点头,随后拿起睡衣进了浴室。 罗颂一身水汽从淋浴间出来时,杨梦一已经将东西收得七七八八了。 她正擦着湿发上的水,忽听到杨梦一出声,语气怪异,“罗颂,这是什么呀?” 罗颂手上动作不停,抬眸望向声源处,只见杨梦一侧着身子,一手支在脑下,旁边摆着一件摊开的深紫色丝绒吊带睡裙。 等看清眼前场景后,揩拭着发丝的手一顿,她挑了挑眉,不怎么惊讶地“呀”一声,“被你发现了。” 杨梦一哼一声,谑笑道:“说说?” “还记得第一次半夜遇到你的那晚吗?”罗颂笑笑,“你就穿着一身绛紫色旗袍。” 她说完这句,便不再出声,眼神无辜又轻佻地望着杨梦一。 杨梦一却听懂了她的未言之语,觉得脸上有点热。 她一边疑惑为什么罗颂能在一个眼神中同时塞进纯真与欲望,一边暗道不对,明明自己是兴师问罪的那个人,怎么倒先怂了。 罗颂从对方垂下的眼帘中明白了这是自己反攻的时刻,于是走到床尾,“所以可以吗?” 没等杨梦一回话,她又补充:“洗过的,干净的。” 杨梦一:……那你很棒棒哦 腹诽归腹诽,她还是撑着气势不肯认输。 罗颂又腆着脸凑上去,眼睛拉长了尾音,“最后一晚了……” 杨梦一向来是受不住她的撒娇的,即使知道罗颂在故作可怜,却还是没忍住心软了。 她咳咳两声,抓住了衣服,干巴巴道:“那你吹头。” 罗颂见计谋成功,笑得一脸灿烂,朝她眨眨眼,“遵命。” 说完,立马跳下床,到洗漱台那吹头去了。 只有杨梦一捂着腮帮子,啐自己不争气。 罗颂心情愉悦地吹着头发。 她当然认得这衣服,毕竟是她亲自精挑细选的。 紫色的丝绒上缀着蕾丝花边的刺绣,腰侧则更大胆直接,一条顺下来全是镂空蕾丝。 两条细肩带是唯一的固定点,背部的布料呈U字型,有大片的留空设计。 一开始只是被颜色吸引,但看着看着,罗颂几乎能想象得到这衣服落在恋人身上的绮丽旖旎,于是毫不犹豫地,她下单了。 但当杨梦一真的穿上睡裙,含羞带娇地走出来时,她便叹息于自己想象力的贫乏。 轻拢慢捻抹复挑。从此君王不早朝。 这两句词是为何被人拼在一块,罗颂算是知道了。 第135章 杜银凤出现 回程的机票, 订在年廿九下午的六点半。 旅程的最后一天,有些人会焦虑地查缺补漏,最后再多跑几个景点, 多吃几道美食,但罗颂和杨梦一, 却一觉睡到了快退房, 才懒懒爬起身。 谁能想到这俩人原还惦记着最后吃一次地道的京城早餐呢。 但只能说昨晚实在闹得太过, 今儿早晨三个闹钟愣是没叫醒一个人。 两人起床后便直接刷牙洗脸换衣服,最后将剩下的东西都收进行李箱里。 杨梦一从床边捡起皱成咸菜的吊带时, 一脸牙疼, 扭头看到罗颂满面餮足地朝自己笑, 翻了个白眼,将手上的布料团成团,往对方脸上砸。 罗颂轻松地接住了对方毫无杀伤力的一击,随手将它塞进牛皮纸袋里, 再丢到行李箱的缝隙中。 随后,她屁颠颠地跑到杨梦一身旁, 贴着她的背, 讨好地喊学姐。 杨梦一:……别喊了,喊得我腰疼腿疼 在她的锲而不舍下,杨梦一只故作凶狠地捏住小狗的脸,警告下次不准再搞这种“惊喜”了。 “可是,”罗颂眼珠子溜溜转,嘿嘿笑却不应好, “学姐昨晚也很喜欢啊。” 杨梦一:……别说了, 要脸 总之,在离开房间前, 两人始终没有就这个问题达成一致。 退房后,将行李寄存在酒店前台,她们寻个地方吃饭去了。 只有一顿饭的额度,却还有好几家想吃的店,两人最后用抛骰子的方式,决定去吃一家东北菜。 “啊……”杨梦一有些许疑惑,“我们真的要在京城吃东北菜吗?” 罗颂挠挠头,可看到屏幕上明晃晃的“12年老店”字样,却怎么也无法拒绝它的诱惑。 “京城离东北,比祁平到东北近多了。”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四舍五入,应该也比祁平的正宗一些。” 杨梦一放弃思考,选择盲从。 好在,这餐厅没叫两人失望,吃得十分尽兴。 只是东北菜的份量着实大,即便有罗颂在,也还是没能达到光盘成就。 罗颂眼巴巴地望着盘里的剩菜,心想这要是在祁平,我就把你们都带回家。 杨梦一哭笑不得。 饭后,两人照旧以餐馆为起点,随性地开始了最后一场漫游。 她们穿进胡同里,偶遇一家门外普通破旧、门内赛博朋克的咖啡店,拿了杯店主倾情推荐的手冲,等出了店门才小声咬耳朵说不太好喝。 中途进了家卖陶瓷玩意儿的小店,店里坐着一个肉肉脸的女孩,应该就是老板了。 见两人牵着手进门,她眼睛一亮,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她俩身上。 罗颂有些疑惑,但看杨梦一仍站在架子前,仔细的打量着餐盘碗具,所以也没出声,只沉默地跟在后头。 杨梦一挑中了一套浅麦色的咖啡滤杯和分享壶,杯身的只用嫩鹅黄缀了几笔,看起来像天然形成的纹样。 杯壁比玻璃杯厚不到哪儿去,拿在手上轻巧得很,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们什么时候有喝咖啡的习惯了吗?”罗颂挑眉。 杨梦一:“从刚才那杯难喝的手冲入口的瞬间。” 罗颂回想了一下那苦涩到直冲脑门的味道,没再说什么。 这套咖啡用具的价格不便宜,可耐不住杨梦一喜欢。 店主打包的时候,杨梦一站在一旁和她闲聊着,罗颂则凑到一旁的铁架子前,打量上面的各色冰箱贴。 等店家将商品妥善包好的途中,罗颂将一只冰箱贴伸到她面前,“还要这个。” 那只陶瓷冰箱贴上,是一只侧躺着的猫咪,明明因为陶瓷材料的特殊性,它并没有很细巧,却仍是叫人一眼能望出猫儿脸上的娇憨懒散。 杨梦一接到手中端详的那几秒,罗颂贴到她耳边,“像你。”把人逗得睨了自己一眼。 老板的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扫动,最后似是按捺不住兴奋,终于小心开口:“请问两位小姐姐是……一对吗?” 闻言,方才还在咬耳朵的两人相视一笑,杨梦一眉眼弯弯地朝店主点头。 “我就说嘛!”她一拍手掌,激动道:“你俩进来我就觉得是了。” 随后又自我介绍起来,说这店是她和她女朋友开的,店里的所有瓷器都是她们自己做的。 “那你爱人呢?”杨梦一问。 她笑笑,“在外地烧窑呢。” 临走时,店主还往包装袋里塞了三张明信片做赠礼,也是她们自己做的周边。 从店里出来,罗颂一手拎袋,一手牵着杨梦一的手,揣进自己大衣兜里,杨梦一的毛线手套挤得衣兜鼓鼓囊囊的。 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每次有人猜出她俩是情侣,她都会这样快乐得意。 最初几回,杨梦一起还困惑地想这有什么好骄傲的,直到罗颂啧啧摇头,对她说这侧面反映了她俩又配又登对,才解了她的疑惑。 杨梦一哭笑不得,但却很喜欢看她意得志满的幼稚模样。 罗颂看了眼时间,也差不多到了该出发的点,两人便往酒店走去。 礼宾部的帅哥帮她俩把行李抬进计程车后尾箱里,罗颂道了声谢。 去往机场的道路并不十分通畅,明明已经是年廿九了,又不是繁忙时间,却还有几段路在塞车。 她们依旧挨靠着坐在后排,静静等待道路恢复通畅。 忽地,杨梦一的手机响了,她没有多想,顺手接起。 但对方只说了一句话,她便僵了身子。 “你好,这里是乌长县公安局,请问你是杨梦一女士吗?” 乌长县啊……连做梦都在回避的名字,就这样卷着三九天的刺骨寒凉,跃到杨梦一的面前。 她垂眼,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嗯,我是。” 大概是她的僵硬太过明显,罗颂只一瞬就察觉到了,低头望去,却看到一张白纸色的脸。 她呼吸一停,握着杨梦一的手微微用力,待对方抬头时,递去了一个问询的目光。 杨梦一想对罗颂笑笑,说别担心,但她脸上的肌肉似乎脱离了控制,只堪堪在嘴角处撑起一个木木的弧度。 这个笑容毫无说服力,下一秒,罗颂眉峰便拧了起来,但杨梦一耳边的电话止住了她关心的动作。 电话仍在继续。 “杜银凤女士是你妈妈对吗?” 杨梦一的喉头涌起一阵恶心,但平缓的声音中不显分毫,手却死死攥紧,“是的。” “是这样的,你妈妈又来报案,说你失踪了。但这次她提供了你最后可能居住的城市,所以我们联系上了祁平那边的公安,才找到了你。” 电话里的年轻男声顿了顿,只着客套的话术,说杜银凤这些年找她找了很久,但还是让人听出了几分苦恼。 杨梦一几乎要讥笑出声,她都能想象出杜银凤是如何在警局胡搅蛮缠的了。 “你方便回来一趟吗?”最后,他才道出最终目的。 “不方便。”杨梦一拒绝得很干脆,闭上了眼,也没有去看隔壁满目担忧的罗颂。 “可……”对方试图劝导。 杨梦一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我不会回去见她的。” 她的语速极快,吐字清晰,像理智冷静道极致的机器人,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喉咙像盛夏天的水泥地,滚烫而粗粝。 若是以平常的速度说话,她怕是会压不住声线里的颤抖。 对面说了句“稍等”,随后一阵叮铃哐啷起身又落座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另一道更低沉的男声。 “杨女士是这样的,你妈妈她很担心你,来公安局这很多次了。”常年被香烟燎着的嗓子发出的声音很粗哑,但话里行间充斥着方才那位年轻警员没有的世故老道。 “父母和孩子要多沟通,才能把误会解开的。我看她现在年纪不小了,身体好像也也不是很好,真出了什么事,大家心里都难受。” 杨梦一低低地哼笑一声,“她有不满,可以告我。” 没什么感情的话伴着轻笑落入老警察的耳中,他意识到了这个年轻女孩无法撼动的决绝。 也是,他看过局里跟着女孩相关的记录与档案,换做是他,也没办法摒弃前嫌。 杨梦一并不如她的话语一样淡定,相反,那被薄薄眼皮覆盖着的眼珠子颤抖得像极度惊惧不安的小兽。 谈话陷入僵局,老警察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那你……能跟她通个电话吗?” 杨梦一的拒绝还没有说出口,警察便继续道:“杨小姐,你妈妈现在的行为已经阻碍我们日常工作的开展了,而且,大家能有商有量解决的,就不要搞到水火不容,她都已经知道你在祁平了。” 这最后一句话听起来不大好听,但却是警察出于善意的提醒。 ——她都已经知道你在祁平了。 ——找到你只是时间问题。 杨梦一有些晃神,额角隐隐发闷作痛,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后槽牙咬得太紧,仿佛将相连关节上的弹簧拉到了范性变形的边界。 “好,”她深吸一口气,“但是就现在,让她在警局用你们的电话打,否则我不会接的。” 女孩的松口让警察卸了几分压力,稍一思索,便代杜银凤应下了,只是说要等她来警局,大概需要十五分钟。 杨梦一嗯一声后,便挂断了电话,垂着头,整个人一动不动地窝在车座上。 罗颂心里着急,转头望去只能看到她的发顶,只好稍稍加重握着她的手的力道,轻声问:“怎么了?” “我想下车。”杨梦一没有回答,只强压着喉咙的不适,喃喃重复,“我想下车。” 第136章 推迟返程 两人在路边下了车。 杨梦一白着脸, 站在路边的行道树下。 和广南四季常青的树木相比,京城的树是真的会在秋冬时节脱得一点不剩。 杨梦一扶着的那棵树,树杈光秃秃的, 寒风从缝隙中挤过,只有微微晃动的枝桠在苍凉回应着。 大概是因为好不容易驶过拥堵路段, 大单就飞了, 的士司机的脸色有些难看。 关车门时, 罗颂听到他在小声嘟囔,但她没有多余的闲情理会。 罗颂将大行李箱从后备箱取下, 尾门刚关上, 司机便踩着油门一骑绝尘。 尾气兜头盖脸扑来, 罗颂皱着眉头,用手扇了扇。 她扶着行李箱拉杆一转身,却看到杨梦一忽然弯下身子,开始呕吐。 罗颂惊得心口一凉, 大步跨到她身旁,有些慌乱地在包里掏纸巾, 还不忘轻抚她的脊背。 三两过路人好奇地望着她们, 但罗颂无暇顾及。 “怎么了?”她的表情并不比杨梦一好看多少,眉头拧起来便没再松开过,此时更是着急的几乎冒汗,“学姐你怎么样?” 杨梦一几乎将方才吃的饭都吐了出来,呕到最后,只有些酸苦的黄水。 她撑着树干的手因为用力而冒起青筋, 仿佛要将手背薄薄的肌肤撑破。 青色的血管横亘在掌骨之上, 嶙峋得如同她掌下树木的表皮。 再直起身子时,杨梦一的眼白上都是血丝, 因突如其来的刺激而覆上生理性的泪水,胸口在剧烈的起伏着。 罗颂打开保温杯盖,送到杨梦一嘴边,后者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口后,简单漱漱后便吐了出来。 罗颂着急,但也不再催问,只是目光中的担忧更浓。 “我待会儿,”杨梦一声音嘶哑,“要跟杜银凤打个电话。” 罗颂听后一愣,两秒后才将这个名字与杨梦一的母亲这个身份对应上。 因为杨梦一不太愿意提及往事,所以罗颂只在很早之前听过这个名字。 但她知道杜银凤是怎样在杨梦一生命中搅风弄雨的。 那些过往,杨梦一用如何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都能叫罗颂难过得几乎要哭。 不过,没等她说话,杨梦一的手机便再次响起铃声。 冷风刮得她脸颊生疼,但她始终半阖着眼,面无表情,在罗颂忧虑的注视里,接起了电话。 “贱人你还真的在祁平啊。” 母女俩时隔六年的第一次对话,以此为开头。 杨梦一并不觉得被冒犯,她已经习惯了对方待她如仇人如草芥的态度。 话筒里传来警察的喝声,让她注意说话。 杨梦一感觉打底服都被冷汗打湿了,也不欲过多纠缠,只单刀直入,问:“你找我什么事?” “什么事?”杜银凤的声音少了年轻时的妩媚,有些沙哑,冷笑道:“你出人头地了,就不记得自己亲妈了?”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杨梦一并不跳进对方的圈套里。 “你回来。”杜银凤说。 “不可能。”只听杨梦一锋利决然的语气,是无法想象出她此刻满脸的苍白的。 “我生病了。”杜银凤说得理直气壮,“你回来照顾我。” “不可能。”杨梦一再次重复。 她垂着眼,望着树木扎根的黄土,好像闻到了那座县城马路上有货车疾驰而过时,扬起的夹着沙尘的呛人尾气。 尽管杜银凤的理由在她听来漏洞百出,但杨梦一还是退了一步,因为天伦是世界上最不讲理的霸王条约。 “如果你真的生病了,需要钱,账单发给我,我会给你打钱。” 杨梦一冷然道:“要是需要人照顾,我可以给你找护工。” “但我不会回去的。”杨梦一抿着嘴,唇线绷得紧紧的。 “我是你妈!”从前她肆虐时得意洋洋的底气,现在再说出来,却像强弩之末的虚张声势。 “我再怎么对不住你,至少我把你生下来了。”她辩解道。 你看,她也知道,从前对杨梦一做的一切,都是对不住她的。 “你也只是把我生下来了。”杨梦一讥讽一句。 “你是遗腹子!你知道什么是遗腹子吗!”杜银凤再次激动起来。 “当时多少人劝我把你打掉,说男人都死了,孩子只会成为拖累。”她的话因心绪澎湃而说得不甚清晰,“是我!是我!坚持要把你生下来的!” “你知道,”听者不为所动,冷淡异常,“我有多少次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世界吗?” “可是我病了,我真的会死的。” 杜银凤张牙舞爪的激愤像忽然被戳了个洞的气球,硬邦邦的口气不甚明显地软了些许。 但她依旧以此为筹码,试图加重杨梦一的道德枷锁,使她改变主意。 “如果死亡就是最终的惩罚,那已经是上天对你的优待了。”杨梦一的话跟北方的冬风一样凛冽,不留情面。 话筒里的人渐渐发出仿佛是破旧风箱的嗬嗬声,杨梦一忽地感到无比厌烦。 “如果没有别的事,先挂了。” 杨梦一为这通电话画上了句点。 挂了电话,她似乎也并没有感到轻松,眉间仍缀着倦色。 握着电话的手卸了力一样垂下,却像是要将她带得跌一跤。 她站不太稳,罗颂才终于拣着空隙上前,将人揽在怀中,让她得以倚靠。 杨梦一仿佛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罗颂。 刚才短短几分钟内,这个刮着冷风有人有树有车水马龙的真实世界,好像用一层看不见的抗拒,将她驱逐在外。 她觉得自己被一起在了空旷无边、寂寥无人,没有声音与生命的荒原中。 但罗颂一开口,便将幻境破了个大口。 杨梦一靠在罗颂身上,脸埋在对方衣襟里,久久不动。 罗颂也没出声,只一下一下捋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偶尔拍一拍。 路边有人来来去去,望着两个举动异常的年轻女孩,跟同行的人交换眼神、窃窃私语。 不知过了多久,杨梦一才哑声开口:“飞机……飞机……” 她始终没抬头,声音从厚厚的布料中挤出,显得有些闷。 “改签吧,或者退票重买。”罗颂双手环住她薄薄的脊背,“我们今天不回去了。” 从登机到落地拿行李回到家,少说也要五六个小时,可杨梦一的脸色苍白似腻子,好像下一秒就要昏倒,罗颂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她奔波了。 杨梦一抓着罗颂的前襟,无力地“嗯”了一声。 罗颂单手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周围的酒店,找了家距离不远评价不错的,订了间房。 做完这一切,她低头在怀中人的发顶轻轻落下一吻,“走吧,我们去酒店,外面太冷了。” 这间经济型酒店和前面几天住的那家没法比,但屋里融融的暖气还是叫人轻易原谅了这点。 杨梦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酒店又办好入住并且进了房的,直到暖气稍稍舒缓了她紧绷的神经,她才回过神来。 而罗颂正蹲在地上,给怔忪出神的女孩褪下鞋袜。 “罗颂。”杨梦一忽然开口。 罗颂抬头,脸上的担忧早就扫吧扫吧藏在角落了,此时一脸的温和,“嗯?” 杨梦一的目光仍有些恍惚,直直地在对方面上打转,最后抿抿嘴,“我想休息。 “嗯。”罗颂也不心急,“换个睡衣?”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打算去拿行李箱。 但还没踏两步,手就被杨梦一轻轻拽住了。 “不换了,我好累啊。”杨梦一垂眼,自顾自地脱衣服,等身上只剩打底衣裤时,就往被子里钻。 罗颂跟着她动作,一同躺在了厚被褥里,也和往常一样,将人搂在怀里。 杨梦一闭着眼,床头天花板上的两盏小夜灯打在她的脸上,光线不强烈,却让她忍不住皱眉。 光影之下,她脸上的疲乏与脆弱展露无遗。 “罗颂。”她低低唤着,却仍阖着眼,“抱紧一点。” 罗颂没说话,只将人往怀里紧了又紧。 但杨梦一犹嫌不足,挪着身子往罗颂的方向靠去。 她脑袋的圆弧线嵌在罗颂下颏线的颈弯处,两具身子紧紧相贴,严丝合缝,仿佛生来如此。 两人都没有出声,只牢牢抱着对方。 “我还是好恨她。” 就在罗颂以为,杨梦一当真是要睡觉时,她却忽地出声了。 “我从来没想过原谅她,但我以为自己能忘掉,可是今天一听到她的名字、她的声音,我还是好恨她。” 杨梦一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但声线里细碎的颤抖昭示她不平静的心潮,她抓着罗颂衣服的手甚至有些出汗。 罗颂沉默着,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才慢慢说:“没关系,恨就恨。” “恨和爱一样,都是无法控制的情绪,那就不要逼着自己去收敛或改变。” “不然,你会很辛苦的。”她在杨梦一发顶印下一吻。 “罗颂……”杨梦一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刻意的冷淡渐渐褪去。 方才与杜银凤对峙时都没想要哭的人,此时却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罗颂没有追问那通电话到底说了什么,只在对方一遍遍的轻唤中,不厌其烦地回应着。 第137章 宋文丽的怒火正在积攒中 夜里, 杨梦一就发烧了。 罗颂想着起夜上厕所,却发现枕边人的体温高得叫她都觉得烫,再开灯一看, 杨梦一面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就连喷出的气息都带着灼人的热度。 惊慌不过一瞬, 她便立即翻身下床, 打开一团乱的行李箱, 翻找出装药的布袋子。 好在每回出远门前,罗颂都会收拾一袋常用药, 从蚊虫叮咬、腹痛肚屙到上火发烧, 无一不有应对的药物在其中。 罗颂一手捏着退烧药, 一手摁开保温杯盖,浅浅抿了一口试过温度后,才走到杨梦一的床侧。 将药和水都放在床头柜上,她轻声唤着沉睡之人, 但好一会儿,对方都毫无睁眼的意思、 其实杨梦一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光怪陆离, 叫人心生惧意却又无法躲避,只眼睁睁承受着烈火铺天盖地而来。 忽地,她似是感到有人从远方呼唤她,但她却怎么也无法张口回* 应,直到一只稍凉的手搭在额间,她才茫茫然转醒。 罗颂望着床上双目无焦距的人, 眉头紧紧拧着, 但一开口却温和无比,“醒啦?你发烧了, 咱们得吃药。” 杨梦一极其缓慢地眨眨眼,视线逐渐聚拢在眼前面有焦色的罗颂的脸上。 她想说些什么,但一张嘴,却觉得呼吸间气管内的氧气稀薄而沉重,压得她胸口发闷,便说不出什么来了。 她的脸上带着不清醒的懵然无知,又因为看到了罗颂而露出些黏腻的依赖,像沐浴露在皮肤表面打湿后的带着些香气的湿滑。 但罗颂无心欣赏这表情之下的可爱,她只知道恋人此刻病着,是不舒服的。 她忙坐到床沿边,将人扶起来,让她可以靠着自己,随后将药片递到她嘴边。 杨梦一一脸稚气迟钝,却乖巧地张开嘴,端的是潜意识里的绝对信任。 罗颂望着,心就酸了,但她动作依旧利索,将药片送入殷红口舌中后,即刻拿起保温杯,轻声引着她喝水。 杨梦一也乖乖喝水吞药。 待一切完成后,罗颂又温声哄人躺下,再将被子掖好,最后亲了亲她的额头。 杨梦一是疲惫的,从身体到灵魂都是。 甫一躺下,她的眼睛便阖上了一半,只是眼珠子仍迷糊地钉在罗颂身上。 但对方轻轻一句“我在呢,睡吧”,就卸掉了她最后的气力。 ——因为罗颂说她在,所以自己是绝对安全的。 带着大脑罢工前给出的最后一番转译,杨梦一就任由意识沉沦海底,陷入深眠。 大概是生病的原因,杨梦一绵长的呼吸中掺着几分沉浊,但好歹,是睡着了。 罗颂这才放轻动作起身,将水杯盖好后,蹑手蹑脚地上了个卫生间,便快快掀起被子地一角,轻悄悄躺了回去。 只是担心自己身上带着凉气,所以待睡暖了窝后,她才往杨梦一身旁凑近了几分。 临睡前,她想,将归期再往后推一天吧,生病的人更不宜奔波远行。 杨梦一这觉睡得沉,再次睁眼时,罗颂已经将年初一再回家的事跟爹妈和萍姐都报备了。 萍姐那边还好,担忧之外,便只叮嘱她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但宋文丽和罗志远这边,想也知道,是绝不会高兴的。 电话是宋文丽接的,她一句“今天几时到家”还没问出口,女儿年三十不回家的消息却像迎面泼来的冷水,叫她震惊,甚至是悚然。 但罗颂没提起杨梦一的生病,只说是自己没看好时间,误了年廿九的飞机,而年三十的又太贵,所以推到了年初一。 国人看重过年,这是个阖家团圆的大日子,春节的意义之重,无需加以赘述。 而小辈在团圆的日子里缺席,或许还有点不敬不孝的意味。 宋文丽惊诧着良久无言,以至于没有多余的心力燃起愤怒的情绪。 错愕之后,便是疑惑和迷茫,她甚至怀疑电话那头的人真的是自己孩子吗,怕不是什么妖怪幻化而成的吧。 直到罗颂喊了好几遍妈,她才将将回过神来,听对方说什么年初一的票已经订好了。 怒火终至,但宋文丽记挂着她此刻正在两千多公里之外,若真有什么事,他们夫妻俩是鞭长莫及,只压着情绪,勉强稳住声音,叮嘱她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挂了电话,宋文丽坐在沙发上,半晌不动。 罗志远刚贴好大门口的春联,两手沾了对联纸的红色。 他握着的黑色圆罐是未用完的浆糊,一进门,就见妻子脸色难看极了,胸口起伏剧烈得像台风天海面上的小船。 他愣了愣,“怎么了?” 宋文丽扭头看向他,眉心越夹越紧,渐渐地竟有绯红色从脖根往面上蔓延。 她的怒气来得迟缓却又猛烈,她觉得胸口仿佛有一颗火球,正以夸张的速度膨胀着,挤压着她的心脏和气管,叫她喘不上气又说不出话。 妻子的模样吓坏了罗志远,他把手里的东西往边上随意一放,便赶紧跑到沙发边上坐下,用手背在她的脊背上捋着,给她顺顺气。 宋文丽抓住他另一只小臂,力道大得让罗志远发疼,但他什么也没说。 过了不知多久,宋文丽才慢慢卸了力道,整个人像从巨大的压强中逃了出来,缓了许久才终于拿回身体的控制权一样,闭着眼睛,疲惫道:“囡囡明天才能回来。” 此话一出,同样的惊诧也袭上了罗志远,他下意识皱眉,“怎么回事?” “说没赶上今天的飞机,只能买明天的机票。”宋文丽将罗颂的说辞复述一遍。 尽管罗志远同样不满,但他没宣之于口,望着妻子依旧不虞的面色,最后只叹了口气,“突发情况吧,好在是和小杨一起去的,大家互相有个伴。” 但这话不知戳中了宋文丽哪条紧绷的神经,她猛一扭身,面朝罗志远,瞪大了眼。 她圆睁的双目里分明写满了话,但深呼吸间,她又沉默了,最后摆摆手,“我做菜去了,今晚还是要吃饭的。” 罗志远读出了她的欲言又止,但依旧没有追问,他担心会点燃她的怒气。 目送宋文丽进了厨房,他才稍稍塌下了背,重重地吐了口浊气。 若是放在十年前,他俩还能对女儿先斩后奏的行为进行一番谆谆教诲,但女儿如今已经二十好几,有些话反倒不好说了。 罗志远摇摇头,也生出几分疲惫之态,缓慢起身,朝随手搁在鞋架上的浆糊走去。 无论怎样,年还得过。 荣岗那边。 这会儿是早上八九点,动作快的人家已经拜过一轮神了,屋外远近不一的鞭炮声断断续续传来,挤进这间有些年头的小二居室里。 赵红敏昨天和萍姐一起去的市场,一人拉着买菜车,一人提着菜篮,在摊档之间走走停停,偶尔叫价砍价,大包小包买了不少。 这是脱离旧生活后的第一新年,她原想着做顿丰盛的年夜饭,大家一同贺贺。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成想杨梦一会生病呢。 知晓杨梦一推迟返祁日期后,相比于失落,赵红敏心中的担心倒是更多些。 显然,在和萍姐的电话里,罗颂透露了更多的信息。 “杜银凤怎么会知道梦一在祁平?”赵红敏身上仍挂着围裙,手上还沾着砧板上鸡肉的油。 她忘了手上握着的刀,皱着眉思考着,片刻后猛一瞪眼,“是因为我吧!” 她眉宇间的忧虑混杂了自责,“肯定是因为我来这了,她才有迹可循。” 萍姐站在厨房门口,正想开口,一阵极近的鞭炮声忽然炸响,音量之大,待十几秒后一切归于平静时,她俩的耳朵都有些嗡嗡的。 “中间还缺了一环。”缓过来后,萍姐接着赵红敏方才的话说了下去,“把你和梦一联系在一起的那环。” “姚常伟!”赵红敏反应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出这个名字。 “他大概是用不知道什么方式查到了你的车票信息吧。”萍姐在脑海中一一筛滤后,找出了唯一有可能的破绽。 别说,这两人七凑八凑,竟真的将真相还原了。 赵红敏的情绪低落下去,愧疚像黏在发丝间的口香糖一样牢固惹人心烦,屋子里充盈到溢出的饭菜香气与屋外热闹的烟火声都无法使她轻松半分。 萍姐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 想起姚常伟,萍姐眼中霎时间多了抹厌烦之色。 果然,早就应该直接把那畜生打残的,她皱着眉想。 尽管缺了人,但大家还是想把年过得热闹些。 赵红敏强行从郁结中抽离,转身继续洗菜切菜煮饭去了,甚至计划着做个什么营养菜,明天杨梦一回来好补一补。 而萍姐,跟赵红敏说了声自己要下去收拾理发店后,在楼下打了个电话。 “阿坤,年后再麻烦你的人帮我跑一趟吧。” “今天不去,大家都要过年的。初十以后十五以前就行。” 电话里的人打包票会完成任务,萍姐这才收起手机,慢悠悠地掏出钥匙,打开扣在玻璃门把手上的U型锁,大扫除去了。 她嘴角噙笑,为可以预见的未来而提前快乐。 第138章 罗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出柜了 罗家的年夜饭向来是无比丰盛的。 往年有的白切鸡、秘汁卤鹅和酿生蚝、清蒸多宝鱼, 以及一大锅发菜汤,今年全都有,为着罗颂喜欢, 还特地添了甜酸排骨。 可一桌子好菜熏得满屋诱人犯罪的香气,却无法让夫妻二人高兴起来。 坐在饭桌上的罗志远和宋文丽安静地吃着饭, 屋里气氛甚至有些沉闷。 罗志远也试着开**络氛围, 但宋文丽总是恹恹地烦躁着, 并不怎么回话。 罗志远这会儿倒是希望自己被她啐嘴笨多年,一张笨嘴能真的有些长进了, 只可惜进步是一点没有。 宋文丽捧着碗, 却没有什么心思品菜, 筷子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扒着饭。 她左手食指指节处包了片止血贴,是今天下午开菠萝罐头的时候不小心刮伤的。 其实罗颂不回来吃饭,这道菜本可以不做的,她和罗志远都对酸酸甜甜的菜都没什么兴趣。 只有罗颂, 从孩子时候就很喜欢它。 但她站在冰箱前犹豫一瞬,最后还是将冷藏柜里的一袋排骨拿了出来, 就像期待一场不会发生的奇迹——说不定女儿又能赶得上阖家吃团圆饭呢。 毕竟顾念着炸物容易上火, 她平时不轻易做,这个诱惑,或许足够大到让女儿回家? 甜酸排骨做起来不难,却很讲究,排骨要炸得酥脆得把握好时间,少一秒不够香, 多一秒又嫌焦。 菠萝罐头是宋文丽从港城背回来的, 必须得用这款,做出的排骨酸甜劲儿才够。 洗肉剁排骨、裹生粉过油锅, 她的手脚利落又干脆,看起来专心致志且胸有成足。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脑子里乱七八糟塞了一堆东西,细分起来其实也只有两个人的身影,除了女儿,便是小杨。 想着想着便走了神,伤了手。 生育会改变一个人。 某些旧的并不需要的部分会被母亲毫不犹豫地抛弃,而新的部分会应着需求从骨头里破出,一瞬间便顺着血液运载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婚姻无法做到的,它只会让人假装自己忘掉了一些事。 宋文丽一直不认为自己是个敏感多疑的人,直到某次不经意地提问,女儿嘴里又冒出了杨梦一的名字,她才意识到猜疑早就存在了。 从突然改变的生活习惯,到每每提起同一个名字时都会不自觉轻快几分的声音,这些混在鹅卵石堆里的细小沙粒,做妈妈的都有足够的敏锐和耐心一一拣出。 但也不知道是受限于成长环境而从不往那方面想,还是有意克制着思虑不往抗拒的方向走,又或者两者兼,总之,在今天之前,宋文丽从未想过要得到什么答案。 但此刻,她食不知味,碗里的米饭渐凉,却仍心事重重地往嘴里塞。 “阿丽。”罗志远的目光始终停在她的面庞上,忍不住出声提醒:“饭是不是冷了?” 宋文丽遨游黑海的思绪被丈夫的声音拽回,落到现实的一瞬间,她才顺着对方的话感受到口中米饭的凉意。 但这冷意像是倏然出现的,仿佛前一秒仍热气腾腾,呼吸间便凉透到让人难以下咽。 她咀嚼了几下,越发觉得口中冷冰冰的触感叫人厌烦,眉头也因此拧到一块。 带着点发泄的意味,她毫不克制力度地将手中地饭碗搁在——或者说砸在了桌子上。 清脆的一声哒咚突兀地响起,吓了罗志远一跳,但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宋文丽腾一下挪远了椅子,站起身往房里走。 他听到屋里抽屉被打开后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而后很快消失。 宋文丽出来时,身上穿着棉服,手上搭着罗志远的外套。 “拿上钥匙,我们出去一趟。”她的呼吸很急促,语气是无法掩饰的烦躁。 宋文丽很少会这样生硬地和家人说话,但一旦这样,便是有什么触到她底线的事情发生了。 而上一回她这样肃穆,是因为他没有遵医嘱偷偷喝酒被发现了。 对视片刻,罗志远也放下碗筷,披上衣服往门外走,路过玄关处,抓起了车钥匙。 他几次三番想问什么,但宋文丽只照着自己手机,在他的导航软件里输了个地址,将手机递还给丈夫后,便抱着手臂,倚着门边假寐了。 罗志远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 年三十晚,路上少见行车,从龙西到香水,一路通畅无阻,只五十来分钟便到达了目的地。 如果那些生鲜快递是罗志远寄出的话,他就会发现他们停车的那条路,边上的小区就是罗颂给的借住地址。 小区的管理松散,门卫的存在只是聊胜于无。 两人一路无阻地进入小区内,跟着宋文丽手机的导航走着。 夫妻俩都沉默着,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海面,或是台风来临前美得阒然又诡异的夕阳。 往常停得满满当当的小区走道几乎空了,那些常年落满灰尘和枯叶的车现在大概各自分散在全国不同的乡镇里。 车主会在年假开始后,焦急且迅速地挑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拿着小水桶和抹布给它们清洗一番。 有些人会将车子带到车行去清洗,一边嘟囔着洗车费一年比一年贵,一边畅想着这样一台车开在乡间的小路上有多长脸。 这些僵尸一样的车在短暂的吸血后,装作正常车一样跟着主人回家过年,就像主人装作自己在祁平真的过得大富大贵一样。 此时步伐急匆匆的两人,听不到风声里的嘲弄,只裹紧衣服,往目的地走。 罗志远安静地跟在妻子后面左拐进小路里,又安静地跟在她后面爬上了四楼。 他可以一直沉默下去的,如果不是宋文丽站在四楼右侧的那扇门前,片刻后又冷不丁掏出一串小钥匙,意欲开门的话。 宋文丽很难说清自己站在门口时是什么心情,大衣口袋里的钥匙带着金属的锋利的冷意,又因为她的心虚而奇异地滚烫起来。 捏着钥匙的手渐渐汗湿,被丈夫拽住的一瞬间,她几乎要顺从地扔掉一切,想“要不就到这吧”。 这就像她小时候为着不被人笑话没胆子,硬着头皮跟玩伴一同摸小路走到那间长辈口中的鬼屋前一样。 她站在破烂到看不出篱笆模样的几条枯木外,死死盯着那扇开了一半的破木门,有个声音说“进去吧证明你不是胆小鬼”,又有另一道声音说“快跑吧万一里面真的有鬼”。 冷风簌簌而过,冻得宋文丽从回忆的恍惚里抽离,随后做出了和当年一样的决定。 ——她拨开了罗志远的手。 他们揿开了墙上的开关,啪一声,光亮随之回到这间小房子里。 大概是近一个礼拜没有开窗通风的缘故,屋里的空气有些浊闷,每一次吸气都让人觉得吸入的氧气含量严重不足。 当然,也可能是两人太过紧张的缘故。 罗志远的猜想,在宋文丽拿出钥匙那一刻得到了印证,他疑惑不解,却无法阻止对方。 屋内落针可闻,只有两人刻意放轻的急促呼吸声。 宋文丽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找到什么,但她依旧拖着步伐往里走去,沿着路过的顺序一点点查看着。 她的眼睛眨得很快,像是小心翼翼地防备着惊吓的到来。 明显情侣款的家居拖鞋……只是出于方便一买成双吧? 门后的白板上写着什么“京城”“开心”和爱心符号……女孩子们总是喜欢这样可爱的字符而已? 大书桌前两张一模一样的椅子……大概是懒得重新挑选所以买了一样的? 路过关着的卧室门,宋文丽犹豫一瞬,只快快两步擦身走过,她深深吐了口气,心想把这一关放到最后吧。 只是,墙上的毛毡板击碎了她留有余地的退缩。 宋文丽和罗志远同时看到了沙发靠着的那面墙上的毛毡板。 棕色在嫩白墙上无比突兀,而上面密密麻麻钉着的照片又引着二人不自觉凑近了瞧。 亲密的相片、甜蜜的情书和写着纪念日的电影票据等等等等,都像不发一声的小丑脸上冒出的怪笑,击碎了他们。 罗志远的惊愕持续了很长的时间,有一瞬间甚至腾起一股眩晕感,眼前一片白光,让他以为这是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噩梦的内容是关于他人生中最大的骄傲如何在眼前化为齑粉。 他堪堪稳住身子,机械又茫然地扭头望向一旁的妻子,却嗫嚅着不知要问什么。 宋文丽的错愕与震惊出现不过须臾,便在几个剧烈呼吸的功夫间又掺上了厌恶愤怒与自责。 她以为自己冷静得很,直到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泪珠一颗颗砸到棉服上,洇出团团水渍,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哭到说不出话了。 罗志远被陡然软了身子的宋文丽吓了一跳,顾不得头晕目眩,忙将她搀扶到了怀中。 对方颤抖得实在厉害,罗志远正想开口问,却发现颤抖的是自己。 他的大脑和心脏像拉扯到极限了一般,心跳如盛夏天里阴暗的午后,远处闷雷锤香大地发出的阵阵轰响,带得他整具身躯都在颤动。 但宋文丽没有察觉到,她自顾自地哭着,口中不住地喃喃着“疯了”“她病了”。 仿佛半个世纪后,罗志远的思考能力才重新回笼。 他的喉咙干竭,轻轻拍着妻子因哭泣而抖动的脊背,艰涩地开口。 “等囡囡回来再说……等她回来再说……” 可是,等罗颂回来说什么呢? 他们也不知道。 第139章 罗家的争吵 后来, 罗颂曾无数次回想裂缝真实出现的那天,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切不祥是有迹可循的。 从那场她们并没有亲眼看到的雪开始。 因为杨梦一的病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加之罗颂对于缺席年夜饭这事多少有些惴然不安, 所以她俩将回程的票订在了年初一一大早。 她们拉着行李箱踏出酒店门口时,天幕边沿才将将泛起昼色, 气温低得像场突袭。 空气中布满冷肃的硝烟, 初升的太阳也无法驱散半分。 罗颂皱着眉, 拉着杨梦一回到大堂里,打算等车到了再出去。 她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两张暖宝宝, 撕开塑料纸后甩了甩, 希望能加速它加热反应的发生。 前台的老板见她俩去而复返, 人没出柜台,隔空朗声问怎么了。 杨梦一身上还有些许病愈后的乏力,只坐在单人沙发上,闻声也并不抬头。 外交的任务落到了罗颂身上, 她礼貌笑笑,“外面太冷了, 所以进来避避寒, 车到了再出去。” “是因为化雪呢吧。”老板恍然道,“半夜的时候下了场小雪,这会儿没下了,又逢日出,所以特别冷。” 听到雪字,杨梦一微微抬了抬头, 朝门外望去, 但什么也看不清。 没一会儿,车就到路边, 罗颂跟老板道了声再见,便和杨梦一一道出门去了。 路边昏黄的街灯仍亮着,叫人分不清此时到底是深夜还是黎明。 遍地湿泞,两人直直朝路旁打着双闪的轿车走去。 杨梦一先上了车,罗颂将行李抬上后尾箱后,嘭一声合上尾门时,视线不经意下瞟一眼。 她这才在红色车灯与鹅黄路灯的照映下望清地面情况。 这遍地的水,岂止是湿漉漉,更是混着尘土的污浊,每走一步便会踩起几缕浑水的粘连,叫人无端生出几分难受。 这跟莹白洁净南辕北辙的一片污糟,就是雪化成的水吗,罗颂有些失神。 但失落不过一瞬,凶猛寒意就逼着她回过神来,急匆匆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车里暖气开了不知多久,一派暖融。 这巨大的温差让罗颂有种被人紧掐住鼻尖的不适感,她扭头望向倚靠着自己的杨梦一,对方此时仍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五官依旧能看出些疲累。 罗颂便也没做声,只悄无声息地歪过脑袋,抵着她的发顶。 驶向机场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言。 祁平今天天气不好,灰蒙蒙一片,上空云雾颇多,飞机盘桓良久才终于落地。 她俩快一点时才拿到行李箱,匆匆上了辆出租车,将东西搁回出租屋。 罗颂将杨梦一送到萍姐那后才往家里赶去,可前头耽误的时间太久了,饶是她紧赶慢赶,到围村时,也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的士只能开到路口,她付过车钱后,背着双肩包往家里走,步子有些惫倦与拖沓。 奔波一天的疲惫、即将面对爹妈的紧张和到家后便可休息的放松交缠着袭来,罗颂向来敏锐的神经也有些迟钝了。 不然,她就会在进门的那一瞬间察觉到屋内的窒息。 家里的电视,从吃过午饭后,便一直停留在同一个频道。 昨晚的贺年晚会回放播完后,就开始放广告了,一则又一则,一轮又一轮。 可唯二的观众似是毫无察觉,缩在沙发上,心事重重。 消极的情绪在喜气洋洋的广告声中弥漫四散,让人想起被蛀空了心的树木。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瞟望墙上时钟的次数越发频繁,焦虑因此更加浓烈。 宋文丽的手有些发抖了。 罗颂对此一无所知。 “爸,妈,我回来了。” 甫一进门,她就啪一下坐上了玄关处的小矮凳,一边换鞋一边对沙发上的两人喊道。 只是话音落下后的杳无回应,终于让她感受到了异样。 罗颂动作稍顿,但没敢抬头,只加快手速,扯开鞋带,从鞋架上取下棉拖,又将地上的运动鞋塞进空位里。 短短几秒里,方才还迟钝着的大脑像注满机油的发动机,杂质与沉积物在高速转动起来的瞬间消失得了无踪影。 罗颂再抬头时,面上是歉意的笑,“哎呀,生气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肩上的包卸在沙发上,自己则贴到宋文丽边上,眨着眼睛蹭了蹭她。 但预想中的亲切并没有出现。 罗颂迟疑地坐直了身子,视线在两张面孔上来回摇摆,犹豫着开口:“怎么了?” 宋文丽和罗志远都知道会有一场开门见山的谈话,但对于如何开启这场谈话,他俩其实并没有聊过。 实际上,从得知真相到现在,他们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对视间,都能读出对方的挫败与难过。 和大多数家庭一样,兼具父亲和丈夫双重身份的男性手中有最大的话语权,但他们却往往是不怎么说话的那个。 从生理、早恋到青春期和人际关系,这些仿佛是专属于母女二人的话题,罗志远只偶尔从妻子那听到一嘴,但面对孩子时,从来只作不知。 所以今天这场对话,似乎也理应由宋文丽发起。 宋文丽也的确是率先出声的人。 从离开那间出租屋起,她已经在脑海中无数次预演这个场景了,只是推演,都无法找到最得当的切入口。 但她仍列了好几个尚算不错的“开头”,可这会,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罗颂。”宋文丽先唤了声女儿的名字。 这听起来有点像写在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的答题区的“解”,因为除了这个字外,握笔的人就再不知能写些什么了。 动物能从一阵不寻常的微风中预测危险和灾难的来临。 宋文丽停顿的片刻,罗颂的心也忐忑起来,她隐隐察觉有什么事不对,但也只是屏气不言。 她听到妈妈清了清嗓子,再次喊了她的名字。 “嗯……妈,”罗颂牵出笑容,“怎么了……” 宋文丽扭过头,望着已然长大的女儿,在一堆无序的字符中,拼出了最直接的问句:“你和小杨是什么关系?” 堵在胸口的话终于吐出,宋文丽的思绪奇异地回归清明,像台风眼一样平静,只是,四周**区内暴烈的碰撞仍存在着。 她的眼睛一瞬不移地钉在罗颂的脸上,审视的眼神甚至有些刻薄,仿佛期待对方露出马脚一样。 如她所愿,罗颂的确没有预料到这句话的到来。 遗传自母亲的浅琥珀色瞳孔几不可察地扩大,罗颂很快眨眨眼,掩下眸中的惊慌,故作困惑道:“什么什么关系啊?” “你知道我们在问什么的。”宋文丽的声音轻飘飘的,像踮着脚的鬼魂,激起罗颂一身的鸡皮。 罗颂下意识身子后仰,稍稍拉远了两人的距离,她深吸一口气,正想将脑海中编好的话以最自然的方式表演出来,妈妈的下一句话便如同耳光一般,将她打蒙了。 “我们昨晚去小杨那了。”宋文丽很平静,平静得像是这是一场得到允许的拜访,“我们看到了那些照片和情书。” 罗颂脸上的伪装全然褪去,此时的惊惶是从心脏处溢出,铺满整张面庞的。 但她的惊愕也很快消失,脸上只剩和罗志远宋文丽二人一样的平静。 罗颂终于明白,这是一场审问与对垒。 “是我喜欢她。”她抿着唇。 “喜欢?你管这叫喜欢?”宋文丽眯着眼,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你们都是女孩子搞什么喜欢不喜欢?” “性别很重要吗?”罗颂将手揣进衣兜里攥紧,拇指指甲盖扎着食指的肉,刺出的轻微的疼痛感让她更为冷静,“我只是喜欢上了跟自己同一个性别的人而已。” “不重要?”宋文丽的怒气再次复苏,一点点缓慢渗出着积攒着,“如果不重要的话你为什么不敢跟我们说!” “因为我知道你们会像现在这样。”罗颂垂眸道,“不说,对大家都好。” 电视机的声音不知何时被掐断了,屋内是一点就燃的阒然。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宋文丽的声线在颤抖,“你怎么会学坏啊……” “妈妈,这不是学坏。喜欢男生或者女生、同性或者异性都是正常的。”罗颂认真又执着地望着她,眼下的乌青透出无可奈何的意味,“我也不是变成这样,我一直都是这样。” “你闭嘴!”宋文丽岌岌可危的冷静被女儿嘴里可怕的字眼敲碎,短促地尖叫出声。 但罗颂仍要说。 “本来就是没有对错之分的。”她试图用简单直白易于理解的话语来表达,“这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我还是我。” “我依然在努力学习和工作,去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我喜欢女生这件事跟任何事情都不冲突。” 宋文丽再控制不住自己的几乎跳动到要爆炸的心脏,也不管什么口齿清晰,只不管不顾地倾倒着这些日子让她食不下咽的情绪。 “你不要以为自己多读了点书,比我们学历都高就更明白这个世间的道理了!我们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是我们哪里没有教好你吗?啊?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自己出去问问!有谁会跟你说两个女生在一起是正常的!” “你这样就是变态!是变态!” 她歇斯底里,她尖锐厉鸣,她的眼白只呼吸间便染上红血丝,大口喘气的样子像被割了气管的垂死的鸡。 对峙双方的失控是意料之内的,但当它到来时,在场之人还是手足无措。 第140章 罗志远入院 谈话陷入了僵局。 作为长辈, 宋文丽的情绪几经跳跃,最后却几乎是以哀求的姿态希望罗颂能跟对方断掉关系,但无论如何劝导, 对方始终摇头不松口。 她太清楚女儿的倔强了,所以她更明白这件事情在罗颂那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的。 几乎是在想明白的瞬间, 崩溃便轰然而至, 那是某种支撑的信念的崩塌。 宋文丽是个传统又普通的人。 她在四方小家里勤俭操持, 将一家人的生活打理得井然有序,但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的妈妈、妈妈的妈妈、妈妈的妈妈的妈妈……往前随便择一辈, 都必定能看到一个沉默且勤劳能干的女性身影。 宋文丽只是遵循母亲的教诲成为了一个妻子和母亲, 这在她看来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她的自谦几乎到了自卑的程度,尽管她本人并没有意识到。 而初中念完就没再上的学、嫁人后就再没接触过的职场和社会、每日在市场里和小摊小贩掰扯的几块几毛钱、当家里只有自己一人时的无所适从、小小的手机屏里那些并不能完全看懂的新潮流与资讯,都让她的不自信与日俱增。 但同样的,她也并不表现出来。 她自认一生中并没有什么熠熠生辉之处, 也自我排解大多数人一生也是如此庸碌无为。 然而上天垂青,女儿出生的那一刻成为了她人生的转捩点。 娃娃一样小的小人, 在他们的精心喂养下长大成人, 并逐渐在同龄人中显现出与众不同的优秀。 至此,宋文丽的人生中渐渐出现了名为骄傲的亮光。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自豪的重量与味道。 这一切都是女儿带来的。 她是她的骄傲。 但现在,被视为骄傲的女儿的一言一行,在她看来,叫做堕落。 于是,在罗颂再次摇头说“我不”时, 宋文丽下意识又无意识地甩出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响亮的啪声听起来像一座小火山的爆发, 并不怎么惊天动地,即便在新闻报道里也占不了几分几秒的画面。 但对于火山周边的万物而言, 却是灭顶之灾。 宋文丽的掌心火辣辣地疼着,但她却似乎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瞪大双眼唇瓣嗫嚅。 罗颂的脑袋歪到了一边,头发乱糟地遮住她的面容,叫人看不清神色。 一个巴掌让僵局更为混乱了。 但很快,这场混乱中止了,混乱生出了另一场混乱——罗志远昏倒了。 罗颂清晰地记得这个下午妈妈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对方脸上的悲恸和愤怒、哀伤和自责。 她* 也记得自己每次表态回应时,对方表情的细微变化,记得门外有小孩奔窜跑过带起一阵嘻哈笑声,记得有很近一户人家点燃了炮仗,噼里啪啦炸得空气里一股二氧化硫的气味。 但罗颂怎么想,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出现在急救室外的了,仿佛那个冷静叮嘱妈妈拿出爸爸的证件和医保卡、又在拨打120后将停在院中的车子开到路边好给救护人员留出通道的人不是她一样。 好在为了避讳,大年初一几乎没人愿意来医院,近乎绝对的安静或许有助于她整理思绪。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气味飘散在每一个角落,也灌满了罗颂的鼻腔与气管。 脸上的疼痛感已经褪去,但只在飞机上塞了点干巴巴鸡肉饭的胃囊,此刻倒闹了起来,仿佛被石锥子捣弄了一遍似的难受。 不过罗颂无暇顾及。 等待区里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无人说话。 罗颂稍稍偏过头,看向长椅那头的宋文丽,后者似乎仍处在怔忪中,视线虚虚地落在空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想了想,只扭过脸来,阖上双眼,静默着等待急救室的消息。 过了不知多久,罗颂强撑着的神智几乎要弃械投降时,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宋文丽一直盯着急救室的方向,是以一有动静,她便察觉了。 她掠过椅子另一头的罗颂,飞快地朝往外走着的医生奔去。 “病人家属是吗?病人现在没事了。”医生说话的声音平稳又沉静,只几个字便神奇地抚平了宋文丽的惊惶。 “不过心血管造影的结果来看,心血管梗塞有点严重,刚刚做了一根支架,接下来观察下情况决定一个月后要不要再做另外一根。” 动刀见血的手术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大事,落在自己在乎的人身上时更是如此。 宋文丽一口气急急地抽到胸口,绞着手,皱起眉,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什么。 倒是罗颂开口了,“手术……危险吗?” “什么手术都会有风险的,但是心脏支架术已经很成熟了。你们不要太担心。” 罗颂眉峰紧拧,又问起为什么之前罗志远做了心脏彩超和心电图也没看出异常,医生也一一作答,最后强调这病要注意生活习惯,保持情绪稳定。 宋文丽听不明白医生口中吐出的一连串的名词术语,实际上,她已经听不进别的话了。 她深吸一口气,倏然出声打断两人的对话,问道:“我能去看一下他吗?” 医生摇头,“现在不行,病人待会直接去监护病房,不过接下来二十四小时会有医护人员观察,你们可以放心。” “家属办好入院手续就可以回家先,明天再来。” 从医院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宋文丽一直没有说话,罗颂也沉默不言。 换好鞋后,宋文丽自顾自地进了厨房,随后便传出锅炉碗筷碰撞和气灶打火的声响。 罗颂抿着嘴,将唇线绷成一条直线,仿佛稍松一点便承不住自责的重量。 她走到沙发边上,拎起晾了许久的背包,不发一语地回了房间。 手机的电量早就耗尽了,只是方才兵荒马乱的,也顾不上充电的事。 罗颂这会才从插线板上捞起数据线,插到手机上,很快,屏幕重新亮起,随之而来的是好几条未读消息与未接来电的提醒。 全部来自杨梦一。 11:到家了吗? 【“11”拍了拍我】 11:【人呢.jpg】 …… 11:罗颂? 罗颂将每一条消息都细细看了一遍。 明明清晨还在一块呢,但当下再看到恋人的消息,她却觉得恍若经年,力气忽地泄光了。 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浓缩了太多负面的情绪与暴烈的冲突,她早已疲惫不堪。 重重地吐了口浊气后,罗颂在手机上敲下几行字。 LAW:刚看到 LAW:家里有点事,所以刚刚没来得及跟你说 LAW:这几天可能回消息都不会太及时了…… LAW:不要担心 是啊,不要担心,总不能两个人都过个很糟糕的新年吧,罗颂想。 消息发出去后,她将自己摔在椅子里。 脊梁缓缓塌了下来,罗颂佝偻着腰背,头颅似有千斤重地垂着,但手指仍捏着手机没放。 半晌,她才终于抬头,把手机轻轻搁回桌面上,慢慢起身走向衣柜,拿了套家居服便去了浴室。 带着一身水汽从浴室里出来,罗颂套上双袜子后,就直接下楼去了。 然而厨房和客厅里空无一人,而爸妈的房间房门紧闭,这是拒绝沟通的信号。 罗颂闭了闭眼,将眼底闪过的失落通通藏住,但额间攒起的川字纹还是暴露了她的难过。 她正欲转身回房,却忽地瞄见饭桌上放着一只用盘子扣住了碗口的大碗。 动作硬生生被打断,她脚步微顿,随后放轻了步子往饭厅走。 罗颂坐在了饭桌上,轻轻掀开盖在碗口的不锈钢盘子。 盘子里被熏得聚起了一片水珠,快速将盘子翻回正面后,她才看向碗里的饭菜,里头是一碗罗汉斋。 胡萝卜丝黄花菜、腐竹木耳和粉丝,简简单单的几样素菜炒在一块,是她从小就爱吃的素菜之一。 但罗颂只怔怔地望着它出神,仿佛突然想起今天原该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可现在,满屋死寂。 只一瞬间,自责与愧疚像吸水膨胀的水宝宝,将她的心脏塞满到几乎要爆炸。 理智上,她依旧认为自己并没有错,重来一遭的话,她大概还会坚持自我。 但感性上,她很难原谅将父亲激到发病入院的自己。 情感与理智的相悖,拉扯得她头昏脑胀,只麻木地抓起筷子,往嘴里塞进食物。 将餐具收拾洗净,上楼前,罗颂还是敲响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妈妈,”她轻声道,“明天我们再一起去医院吧。” 说完,罗颂在门口站了片刻,屋里依旧没有任何回声。 她敛下眼帘,转身回了房。 睡前,杨梦一打来了电话,罗颂深深吐纳几回后,才接了起来。 好在,自己语气里的刻意被电流声遮掩过去,电话那头的人毫无察觉。 其实罗颂大可不必这样小心。 杨梦一病才刚好,今天又在路上花了六七个小时,本就精神不济,这会儿知道罗颂一切安好,选了半天的心一落地,神经便也跟着松懈倦懒起来,完全无法辨认对方话里的虚实。 她只是很想听听恋人的声音,才撑起精神,在临睡前拨来电话的。 隔着电话得到几个轻吻,罗颂不甚明显地笑了笑。 但杨梦一声音里的倦意太过明显,聊了两句,罗颂就哄着人休息去了。 虽然祁平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龙西的位置实在过于边沿,在这方面的管理也并不严苛。 以至于到了半夜,偶尔还能听到远处有闷闷的巨响传来。 躺在无垠黑暗中,罗颂辗转难眠,却跟自己说是因为烟花太吵。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迷迷糊糊睡去。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0-150 第141章 快乐三人组 两人一连黏糊那么多天, 乍然和罗颂分开两地,尽管只是四十分钟地铁车程的距离,依旧叫杨梦一有些不习惯。 偶尔思念翻涌而起时, 她都忍不住啐自己一句黏人精。 思来想去,她将这些统统归咎于自己自己小病初愈, 所以格外依赖罗颂。 好在, 二位长辈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瞎想时间, 一见面就凑上来嘘寒问暖。 当然,主要是赵红敏, 萍姐倒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 上下打量一番后, 见人心情看起来似乎还行,只是脸色不大好,便也放下心来了。 接过杨梦一的行李袋,赵红敏就将人推到房里去了, 让她好好休息等吃饭,又说这两天自己睡沙发她睡床。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萍姐对此也表示赞同, 杨梦一便也不好推拒,只笑着说谢。 杨梦一的确累了,只随意换了套家居服,脑袋往枕头上一沾就睡着了。 她原以为自己不过小憩一阵,但醒来时,天已大暗, 能听到邻里颠锅炒菜的声音。 杨梦一睡得有些懵, 呆坐起来,被冷意刺了一下后才清醒了些, 摸黑抓过外套披上后,掀开被褥踩着拖鞋走出房间。 见她出来,赵红敏和萍姐二人从沙发上起身,一人端菜一人拿碗筷,配合默契,动作利落。 饭菜早已做好,在锅里热了又热,就等着人齐开吃,因此没几分钟,饭桌上便是一副热气腾腾的壮观之景。 杨梦一被催着洗了手赶紧坐下,是以完全没有间隙可查看手机,也因此没有及时发现罗颂始终没回消息。 三个人分别来自不同地方,口味却没有什么太大的矛盾。 萍姐爱吃辣,赵红敏能吃辣,杨梦一……好吃的都可以。 于是掌厨的赵红敏,便大差不差整了些鸡鸭鹅鱼,反正无论哪个地区的人民,过年时总离不开大鱼大肉。 但照顾着杨梦一刚发过烧,桌上除了红通通的辣菜外,更有好几道清淡养生菜,甚至还有一盅乌鸡汤,清澈见底的汤水里飘着吸满汁水的圆胖的红色枸杞,还能看到片片黄芪和当归。 “这汤是赵老师煲的?”杨梦一有些惊讶,据她所知,赵老师的家乡并没有喝汤的习惯,上学时候偶尔蹭饭,她也从未特意煮过什么汤水。 赵老师眯着眼笑,点了点头,“萍姐教的。” “不是我。”萍姐悠悠否认,“她自己爱捣鼓药材汤料,把煲汤当玩似的钻研出来的。” 被反驳的赵红敏也不恼,扭头朝萍姐道:“那你至少算是带我入门的吧。” 这萍姐倒没否认。 “我就觉得煲汤挺神奇的,跟做化学实验似的。”赵红敏这才对着杨梦一温润一笑,“好像怎么搭配都好喝,但不同的搭配又有不同的功效。” 杨梦一点点头,“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广南的汤里有这么多讲究时也觉得新奇。” 赵红敏附和着,还不忘叮嘱她多喝点汤。 杨梦一饭量不大,也没什么胃口,没吃多少就有点饱了,但她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菜,跟大伙聊聊天。 她的心情尚可,看起来似乎也没怎么受杜银凤的影响,赵红敏和萍姐对视一眼,终于主动提起了这事。 骤然被问及那通电话,杨梦一动作微顿,但很快随意地笑笑,没有保留地简述了一遍事情经过。 杜银凤对她而言,是余威仍在的噩梦,这点她从不否认,那场突然的高烧便是她无法反驳的证据。 但高烧来得凶猛,也退得迅速。 杨梦一的灵魂曾经是一片黄沙地,是没有生命愿意落地的干枯和贫瘠,但如今不是了。 若真要比拟,现在的她更像是一片沼泽,即便被大雨淹没,也很快能统统吸纳,化作植被的养料,并引来更多珍贵禽鸟与鱼。 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如今被爱包裹着,因此并不惶遽,不过几日便能轻描淡写提起一切了。 待她言毕,赵红敏又问:“你怎么想?” “我没什么想法。”杨梦一弯了弯眉眼,但没有什么喜意,“在合理范围内要钱可以,其他不行。” “你拿定主意就行。”萍姐睃望一眼,接过话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直说。” “我会的,谢谢。”杨梦一这会的笑容倒更多了些真情实感。 萍姐摆了摆手,端起碗继续吃饭。 饭后,杨梦一被赵红敏赶到了沙发上,让她跟萍姐坐着看电视就好。 杨梦一从善如流,乖乖搂着抱枕盘腿坐在了中间的位置上。 屁股还没坐热,眼前便突然多了抹红色,是萍姐递来的红包,而她捏着红包的手指头上缀着一样红彤彤的甲油。 “拿着。”萍姐的声音里有浅浅的笑意,“新的一年顺风顺水。” 杨梦一将注意力从对方的美甲上收回,也不推却,双手接过红包,笑着道谢。 利是封的纸质很厚实,摸起来有种粗糙又贵重的质感,杨梦一一边望着电视机,一边用食指指腹沿着红包的边缘线条划过,但脑中想的却是罗颂。 ——她现在在干嘛? ——她回消息了吗……哎呀刚刚应该看一下先的…… ——好想抱抱她啊 ——算了,待会回房给她打个电话吧 赵红敏擦净手,从衣兜里拿出红包的时候,杨梦一看似认真望着电视,实则思绪已经飞到龙西了。 赵红敏捏着红包,在她眼前晃了又晃,她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两旁传来揶揄的笑声,杨梦一才如梦初醒般眨眨眼,嘴角比大脑更快跟上笑容的列队,咧嘴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另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将调侃压下。 “喏,”赵红敏再次摇了摇手里的利是,“新年快乐啊梦一。” “谢谢老师。”杨梦一笑弯了眼,嘴甜道。 尽管下午已经睡过几个小时了,但杨梦一电视还没看完,却已经打起了呵欠。 见状,赵红敏便劝她先去睡,说反正电视也没什么好看的。 闻言,无言地盯着屏幕的萍姐瞥了赵红敏一眼,但也没说什么。 杨梦一倒有些贪恋这久违的饭后一同煲剧的时刻,所以犹豫着没起身。 最后是赵红敏刻意板起了脸,摆出一副师长的模样,问杨梦一现在难道连老师的话也不听了吗。 这才把哭笑不得的杨梦一成功赶进房里了。 从枕头下掏出手机,杨梦一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寻着最舒服的姿势侧躺着,蜷起腿,翻看罗颂的回复。 她数了又数,撇了撇嘴,心想消失半天怎么就只说四句话呢。 再次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杨梦一有些犯懒,便直接拨了个语音电话去。 拨出去的那一刻,她在心里头默默倒数着,只数了三个数,电话那头便响起了罗颂的声音。 “喂。” 一个字就让杨梦一欢欣起来,大概只有罗颂能做到。 看在对方响应速度很快的份上,杨梦一甚至不跟对方计较下午异常的安静,只哼哼两声表示自己在听。 罗颂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赵老师煮的,你呢?” “我也吃了。”罗颂想了想,补充道:“吃了斋菜。” 杨梦一知道她家有年初一吃斋的习惯,哦一声后,又讲起自己收到了两个红包。 “没想到我都还能收到红包诶。”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不自知的稚气。 罗颂胸口的郁堵之感被对方的雀跃撬松了几分,嘴角牵起一个很小的弧度,“高兴吗?” “高兴啊!”杨梦一眉眼温润,懒懒地哼笑出声。 “那就好,你高兴就好。”罗颂缓缓吐了口气,轻声道:“我爱你。” “我也爱你。”杨梦一眼睛像小月牙一样,弯成细细亮亮的银钩,“啾啾。” 但强打的精神只够她将今晚的趣事儿说一遍,没一会儿,杨梦一的眼帘便阖了一半,最后在罗颂的温言软语下,她还是挂断了电话。 很快,意识沉入湖底,换来一夜无梦的好眠。 年初二原是要干什么的来着? 罗颂有些想不起来了,反正,总归不是像现在这样阒寂无言、冷气森森的。 晨起时天色见亮,罗颂迷迷糊糊睁开眼后,心跳便漏了一拍,惊慌地抓过手机查看时间,才发现不过是早上七点多而已。 大概是心里记挂着医院里的罗志远,短短的几个小时的睡眠里,她也睡得并不安稳,总隐隐地惦记着有什么事要做。 睁眼后就睡不进去了,罗颂的脑袋有些发涨,干脆起身洗漱去了。 凉水往脸上一泼,神思顿时清明不少。 罗颂微微弓着背,双手撑在洗漱台冰凉的瓷面上,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刘海湿成一绺绺,贴着额面,有水滴顺着发丝滑落,还有几滴顺着眉骨洇入眼眶中,带起轻微的涩疼。 镜中人有些水肿,眼下的乌青也没有消失,甚至更重了些,眸中的愁绪也是如此。 忽地,罗颂重重地阖上双眼,只能透过薄薄的眼皮,看到里面的眼球正无端震颤着。 片刻后,她再次掀起眼帘,瞳仁中的风暴已然压下,但面上铺了层夹杂着愧疚与坚决的浮光。 只有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第142章 罗家的窒息氛围 宋文丽今天依旧没有对罗颂说话, 甚至没有分给她一个眼神,虽然锅里的粉面都多煮了另一个人的份。 罗颂也不会自讨没趣,见她不愿沟通, 便只在吃饭时下个楼,其余时候都呆在房里。 冰箱里囤了不少肉和菜, 原是为了确保在新一年开市前仍有足够的菜, 给家人做好吃的, 但现在,宋文丽只拣了扇猪肉出来, 割出瘦肉, 打算给丈夫炖个瘦肉水。 虽然, 她也不确定对方今天能否进食。 肉洗好后在砧板上晾一小会,待水沥干,随后切片再剁碎,宋文丽沉默地熟练地一步一步操作着。 她喜欢做饭, 喜欢做出让家人吃了眼睛一亮的美食,喜欢在小小的厨房里忙碌着的充实感。 这种时候, 她总是很专注的。 但今天, 家中四处弥漫的沉寂反倒让她分了神,但其实,或许是因为她的脑海中的思绪过于庞杂,怎么也关不住。 ——这个什么支架术会不会很难恢复……要住院多久啊…… ——待会要带些衣服去吧……晚上要陪床的……那要自己带折叠床吗…… ——出门前要记得再上柱香……先不跟阿弟他们说这事了,大过年的…… ——罗颂……罗颂…… 想到女儿,她的大脑有一瞬间卡壳。 冷静下来再回想, 宋文丽知道这次的意外主要是因为罗志远身体本来就不好, 即便往后退一步要揪出个罪魁祸首,自己和罗颂都有责任。 但理智稍瞬即逝, 很快,她的心脏就被某种灰黑的情绪泡得发疼发苦。 当意识到这种情绪叫做怨恨后,宋文丽的脸上铺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仿佛这是些什么邪祟施下的咒法。 她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母亲会怨恨自己的孩子,但她又的确在怨恨罗颂。 恨她行差踏错,恨她违背世俗,恨她辜负了他们的期望,恨她敲碎了他们的骄傲。 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相处了。 她甚至希望有人跳出来大喊,这个罗颂不是她的罗颂。 她只能沉默。 记着医生说二十四小时后才会转回普通病房,所以罗颂开车去医院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宋文丽坐在后排,扭头望着窗外掠过的行道树,旁边放着一个行李袋和保温饭盒。 停好车,罗颂单肩背着行李袋走在前,宋文丽拎着保温桶跟在她斜后方。 南方的冬季,寒冷都有种津津湿意,会顺着衣物纤维的空隙钻进去扎皮肤。 两人不约而同加快了步速。 住院部是单独的一栋楼,罗颂看着指引牌,摁了九层的电梯。 出来后,在护士站处询问,又简单做了登记,便被领到了爸爸的病房里。 “你们来了正好,病人刚刚从监护病房里转过来,现在在打点滴,你们留心一下,瓶子空了记得按铃。” 年轻的小姑娘讲话脆生生的,语速极快,白帽子下白口罩上露出一双带着活泼与善意的眼。 “哦对了,”临出去前,她又转身,视线在两人身上摆动,出言提醒道:“只能有一位家属陪护过夜哦。” 宋文丽的神思早黏在了病床上闭着双眼的丈夫身上,只有罗颂朝小护士礼貌笑笑,说知道了。 因着单人病房不能走医保报销,所以昨天办理入院手续的时候,选了间双人的病房。 但此时另一张床上空寥寥的,这房倒歪打误撞成了间单人房。 床旁有一张可折叠成椅子的铁架床,罗颂将行李袋放在了上面。 宋文丽随手将保温桶放在一旁,又拖来一张塑料椅,坐在了病床旁。 生病的人气色总不会好。 或许是医院里的光线墙壁和病号服都太白,所以衬得他的脸有种粽紫的憔悴,整个人似乎一夕之间干瘦了一圈,像在室温里呆久了的黑葡萄,瘪下去了一块。 罗志远的嘴有好几处起了皮,看得宋文丽的双眸泛起了雾气。 大概是房里一下多了两个人,动静有点大,忽地,罗志远的眼皮颤了颤,眼珠子转了几转,好一会儿后撑开了一条缝。 “你醒啦。”宋文丽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丈夫没插针的那只手。 刚睡醒,罗志远的反应仍有些慢,视线无意识地在妻女身上摇摆几个来回后,眼中渐渐亮起光,想来也是高兴的。 他微微启唇,却觉得喉咙干疼,便吞了口口水,才艰难道:“你们来啦。” 他话说得慢,听起来也有些含糊,但仍叫宋文丽二人的心又往肚皮里落了几厘。 罗颂一直没说话,也不知能说什么又该说什么,便只站在一旁望着他。 宋文丽缓过了紧张的情绪,就习惯性絮絮叨叨起来,念他以前上工就乱喝酒,别人递烟他就抽,又念以后要吃得健康,早睡早起。 尽管没有任何科学的依据表明说话与心安之间的联系,但说得越多,宋文丽的心的确是更踏实了。 罗志远也不觉得烦,虽然大脑仍有些处理不过来这囫囵多的话,但他还是牵起笑意,柔柔地望着絮叨中的妻。 他也注意到了一旁的女儿,可他此刻没有什么力气,也怕无端激起一轮新的冲突,所以只偶尔朝罗颂眨眨眼,并没跟她说什么。 虽然刚做了个手术,但他没忘记昨天的最后发生了什么。 宋文丽积攒了太多心慌,说了许久也停不下嘴,哪怕是给丈夫喂汤水时也止不住话。 直到罗志远一瓶吊水快见底,罗颂揿下床头铃,有护士匆匆进来,她才停下了念叨。 小护士利索地换了包注射液,又拨了拨点滴调节器,放慢了流速。 正欲转身,她忽地看了眼腕上的表,“现在时间不早了,你们留一个陪床的家属,另一个先回去吧。” 说完,她也没等她们回应,便出了门。 见宋文丽想说些什么,罗颂倒先开口了。 “爸……妈……”她顿了顿,“晚上我陪床吧。” 宋文丽的喉咙被话堵住,只抿抿嘴,并不表态,却是拒绝的意思。 “妈妈,你回去休息好,明天过来换我,也能给爸爸煮点饭来。”罗颂太知道对方看重什么了,轻而易举晃动了她的坚决。 罗志远的眼神从罗颂身上收回,探到宋文丽的脸上,也帮着说:“女儿说得对,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来。” 宋文丽知道这的确是最优解,但只是犟着一口气罢了,这会丈夫发了话,也算是有了台阶,便点点头,说自己明天再来。 罗颂看了眼吊瓶里的水,抓起车钥匙,“爸,我先把妈妈送回去,待会就回来。” 罗志远的脸上也有些疲态,只弯着眼睛点了点头。 宋文丽这会正在护士站跟医护人员说话,问说刚做完手术的人有没有什么忌口,饮食上又有什么注意的地方。 小护士一一作答,宋文丽边听边跟着点头。 临走前,罗颂面带歉意地拜托她帮忙关注一下病人的吊水情况,说自己大概要离开二十分钟。 小姑娘笑笑说好。 罗颂回医院的时候,从家里带了床毯子,医院只给陪护的家属准备了床,被子枕头什么的还得自己带。 年初二的晚上,街边的店铺通通关着门,素日里明亮热闹的街道,这会儿竟有些萧瑟之感,大概是冬寒太甚的缘故吧。 再次路过护士站的时候,护士小姐姐看到她还有些惊奇,“挺快的啊。” 罗颂微微一笑,也再次道谢。 病房里,罗志远又睡着了,脸上带着平静的倦意。 罗颂放轻了动作,坐在方才宋文丽的那张椅子上,沉默地望着病床上的父亲。 她伸出手,轻轻挨了挨罗志远打着点滴的左手,却在触碰到的瞬间,被冰得一震。 应该带个暖宝宝的,她想。 但这会也不好再跑回家了,罗颂掏出手机,在外卖软件上点了包暖宝宝。 想了想,她干脆先将自己的手垫在了罗志远的手掌之下,希望这样能让他舒服些。 大概是针水太凉,气温又太低,没一会儿,罗颂的手也不再暖和。 想了想,她换了只手垫上去,将捂凉了的手掌压在大腿下边,仿佛这样便能快点回温。 尽管点的已经是最近的一家店铺了,但它仍在四公里以外,等骑手送到时,罗颂的手也全然凉透了。 她僵着手指,扯出一张暖宝宝,撕开塑封,在空气中挥了又挥,确认它开始发热后,才将它塞到了父亲的手下。 骤然闲了下来,病房里静得像被世界排除在外一样,只能很偶尔地听到房外有人轻悄悄路过,罗颂凝视着罗志远的脸,一时有些失神。 她好像才发现,自己从未这样认真细致地以视线描摹爸爸的脸。 原来他也有黑头诶。他眼角的疤是那回被扳手砸到留下的吧。 原来他的鼻孔是这个形状的吗?左眼下的黄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还是一直都有的? 罗颂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打量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偶尔会惊奇,但心酸仍占了大半。 因为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意识到,父亲老了。 第143章 关于父亲的回忆 这种感觉很神奇。 就是你知道某件事正在发生, 甚至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进行着,但是它的反应过程和缓到难以用肉眼察觉,于是等某天再注意到时, 它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好像,这转变是朝夕间发生的。 罗志远——父亲的衰老, 对于罗颂来说, 就是这样一件事。 他的呼吸很轻, 轻得连滴斗里落下的颗颗水珠都成了病房内最大的声音。 罗颂坐在一旁,久久不动。 她的目光始终在病床上那张布满岁月痕印的脸上描摹着, 但细细看着, 又似在出神。 罗颂想起了小时候, 和所有孩子一样,她也害怕打针。 每每生病,光是鼻腔间医院冰冷的消毒水味儿和刷刷写病历开诊疗单的不苟言笑的医生,就足以让她害怕到想哭。 从踏进诊所或医院大门那一刻起, 抗拒之心就已经压过身上的不适之感,若是真的运气不好, 需要打针, 那将会是一场恶战。 一次两次后,两位新手父母也很快摸出门道:只要爸爸跟着一块去,情况总是轻松一些。 毕竟,只有罗志远够力气摁住小牛犊一样的罗颂。 罗颂的大哭往往从手脚被爸爸钳住的瞬间开始,在针头扎破皮肤刺进血管的时候达到顶峰,但最后总会在他的安抚下平歇。 在那个对于静脉输液的管控远没有如今严格的年代, 小罗颂打了不少吊针。 有时候半个小时能打完, 有时候整个过程将持续两个小时。 但无论医生开了几瓶水,罗志远都会将女儿抱在怀里, 直到输液结束,哪怕手脚发麻发僵也不会轻易动作。 而窝在他的怀抱中,罗颂也会很快陷入深眠,那是父亲给予的独一无二的极致的安全感。 罗志远在罗颂心中是近乎无所不能的存在。 仿佛无根之水,无本之木,没有任何道理可循,她只是坚信着他有某种神奇力量。 但父亲其实从未在她面前掩饰过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像因为一年一万的择校费而不得不选择放弃的师资力量更强的市内高中,和只到四年级就无法再辅导的作业。 可尽管许多客观事实都一而再地告诉她,罗志远也只是个普通人,但她依然对父亲有着浓烈的崇敬。 就像将自己裤腿弄得污糟一片的自行车,只要在他手里过一遍,转盘上的油垢与脏污便统统消失了,而爸爸需要的只是一个水桶一把刷子和一条抹布。 这些稀松平常的小事,比任何神迹时刻,更让罗颂觉得不可思议。 因此,当她只通过简单的对比,便直观地发现对方年将至老这件事,让她心惊。 如果魔法也会凋零,那还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呢? 罗颂的胸腔里有某种情绪在泛滥发酸。 她的走神被突然进来的护士打断。 “只有一点点了,我五分钟后过来拔针。”她瞅了一眼边上还未展开的折叠床,“拔完就要熄灯了,家属可以早点铺床。” 罗颂也很快收复失态,礼貌点头道谢。 护士离开后,她没有耽误时间,不甚熟练地将床支开,每做一步都小心谨慎,生怕弄出些大声响。 铺好床,又到卫生间简单洗漱一下后,罗颂便换了身睡衣。 她走出浴室的时候,恰好护士掐着点进来,给罗志远拔针。 护士出门的时候,随手将病房里的灯给关了,啪一下,屋内陷入一片凝滞的沉寂中。 支架床是浅薄荷绿色的,看着清新,睡上去却梆硬。 罗颂也不明白为什么上头明明封了层海绵,但睡着还是硌得很。 但她自我安慰道,医院能给陪护人员准备地儿睡觉已经很有人文关怀了,不能在舒适性上做更多要求。 因着陪护的缘故,罗颂不方便和杨梦一通话,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打字聊聊天。 但躺在爸爸的床旁这么做,她总觉得不自在,甚至有些罪恶感,便干脆翻了个身,整个人缩进了毛毯里。 想起昨天杨梦一还念说身上有些累,罗颂发了句话去。 【我拍了拍“11”】 LAW:学姐,今天身体还好吗? 杨梦一大概正抓着手机,故而回得极快。 11:没什么了【呐花花.JPG】 11:你几号回来? LAW:跟着学校的开学时间吧…… 11:?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11:赵老师还催着我带你来一块吃顿饭呢 看到这,罗颂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稍稍透了点实话。 LAW:我爸身体不舒服,现在在医院里,正住院呢 11:! 11:叔叔还好吗?阿姨怎么样?你呢? 11:你说最近不方便回消息就是因为这个吗? 罗颂含糊地说了下情* 况,但关于近来的矛盾与冲突依旧只字不提,半真半假地掺在一块,叫人听不出破绽。 她倒也没想把这事瞒多久,只是希望杨梦一能过个好年。 杨梦一对罗颂的话从不怀疑,所以并没有察觉到对方话里的迟疑与停顿,她的大脑甚至自动将这几日罗颂的异常合理化了。 知道罗颂此刻正在医院里,虽然有些不舍,但她还是催着罗颂休息去。 连着几天心情跌宕起伏,又没有睡好,罗颂其实很疲惫,但跟恋人的聊天却是难能可贵的放松时刻,所以一直磨蹭着不应。 最后在罗颂的软磨硬泡胡搅蛮缠下,杨梦一发了张自拍去,才哄得对方结束了今日的聊天。 走廊的灯光透过门上长条形的玻璃口,柔柔地落进乌魆魆的室内,倒给冷寂的病房染上些朦胧暖意。 从毯子里探出头,闷久了的鼻子骤然吸进冰凉凉的空气,罗颂小小地打了个喷嚏,但眼睛倒比罩在布料的黑暗里要舒服多了。 尽管大脑里困意的进度条已经拉满了,但她依旧睡不太着,于是继续在手机屏幕上划划拉拉。 秦珍羽的头像右上角有个鲜亮的阿拉伯数字19,罗颂才想起这两天事情繁多,心绪不平,偶尔看到了新消息也没心情点进去,其中便有老友的讯息。 不出意外的,第一条消息还是温和的“到家没”,经过几十个小时的发酵,最新一条已经变成咆哮式的“你人呢!!!” 罗颂叹口气。 LAW:在这 LAW:这两天出了点事,没来得及回消息,抱歉了啊 秦珍羽更是秒回选手,几乎是消息发出去的下一秒,屏幕里就出现了新的白泡泡。 小秦今天要开心:我靠!失踪人口出现了! LAW:…… 小秦今天要开心:你干嘛去了!要不是我人不在祁平,我高低得杀到你家去! 对着秦珍羽,罗颂倒没什么顾虑,干脆直说。 LAW:我爸妈知道了我和学姐的事,我爸被气到进医院了,昨天做了心脏支架手术,现在我在医院陪护 四个小句,秦珍羽看了又看,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咽了口口水才堪堪消化这劲爆的消息。 小秦今天要开心:……我靠……我靠……我靠…… 小秦今天要开心:不是,咋回事啊? LAW:反正就是烂俗的矛盾冲突,没什么好说的 秦珍羽的思考能力尚未回归,只呆呆地继续问:那梦一知道吗? LAW:打算年后见面再跟她说 秦珍羽不必深思,都知道罗颂这样做的原因,便也没问什么,只关心起朋友的现状。 罗颂只说还行。 秦珍羽原还想继续聊聊,但罗颂却先喊了停,说自己要睡觉了,她只好作罢。 睡觉是罗颂此刻该做的事,但搬到对话中,却只是她结束聊天的借口。 因为她发现,与秦珍羽分享自己的困顿,其实无法纾解她内心的烦闷。 她甚至难得地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说的,大过年的,这下担忧的人却又多了一个。 罗颂长长地吐了口浊气,随手退出聊天框,将手机塞到了枕头底下。 困意仍游离着忽远忽近,但她只阖着眼,希望能逼着自己入睡。 迷迷糊糊中,罗颂也的确睡着了,只是依旧睡不熟。 甚至连护士每两小时一次的查房,她都隐隐约约能感受到。 但总归比失眠好。 远在荣岗的杨梦一,虽然有些挂念罗颂,但大体是高兴的,更别提还跟芯姐莎莎煲了一通电话粥。 电话粥的发起人是莎莎。 今晚运气麻麻地,她第一个房只进了两个小时,客人就换了场,之后在休息室里空等半天也没再排上房,便干脆溜到楼下抽支烟,透透气。 看着时间还算早,她一时兴起,干脆一个电话甩了出去。 三人分别在三个地方,只能靠群组通话凑在一块。 十一点多,杨梦一还没睡并不奇怪,但连芯姐都还清醒着,就很稀奇了。 问才知道,是花店老边不知从哪得了半扇新鲜羊肉,扛着肉就找芯姐打边炉来了。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处理食材,最后吃上饭时间都来到晚上九点多了,所以这会儿芯姐也还没睡。 也不知是不是拉子看人姬,反正,杨梦一听着听着,总觉得味儿有点变了。 但她也没说什么,只附和着因为羡慕而嘿嘿傻笑的莎莎。 聊到最后,芯姐困得声音都变得黏糊了,最后实在撑不住,率先举白旗投降,说自己要睡去了。 杨梦一比她好一点儿,但也打了好几个哈欠,双眼皮都折得更深了。 莎莎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人,直嚷嚷要找个时间再去找芯姐和福记玩一玩,全然忘了上回被漫长路程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惨痛。 听到这,芯姐想起上回给两人的承诺,最后含混着嗓音,说给她俩的小毛衣已经织好了,等年后快递物流恢复了就寄出去。 此话一出,莎莎兴奋到觉得自己能再上三个班。 杨梦一也眯着眼,软着声音道谢。 第144章 矛盾未解决,杨梦一也知道了 翌日一早, 宋文丽就吭哧吭哧拎着两个重重地环保袋来了。 袋子里都是饭盒,一边装着汤,一边装着饭菜, 看样子,是把两人一天的伙食都打包来了。 她到的时候, 主任和手底下乌泱泱一群人正在查房, 但还没轮到罗志远这。 宋文丽推门进来的时候, 罗颂正在卫生间里刷牙。 罗颂一早就被护士打仗似的叫醒了,眼睛还没完全睁开, 对方就叽里呱啦讲了一通, 皱着眉头指着座椅上的行李包和支架床, 说得赶紧收好。 她没睡好,脑袋正胀痛着,这会儿被她急促的话语声吵得心烦,强掀起眼皮一瞅, 果然不是前一天那个年轻的小护士。 护士显然也不在乎房里的人是怎么想的,只急哄哄地又赶往下一间病房将这些话重复一遍。 等房里重归宁静, 罗颂的脑子才将将转动起来, 目光从虚空中挪至身侧的病床上,才看到爸爸似乎也已经醒了。 罗志远感受到女儿的视线,扭头看向她,笑了笑,说自己先去刷牙。 罗颂点点头,也并不很担心, 心脏支架术听起来唬人, 但后来她才知道创口很小,恢复不难, 真正的难处是在出院后的休养。 爸爸去洗漱,她也不耽搁,打着呵欠从床上坐起,一动作那是腰酸背也痛,身体像许久未点润滑油的机器玩偶一般咔咔作响。 罗颂拧着眉,动作利索地将床褥收好,塞到病床正对着的储物柜里,等爸爸从卫生间出来,才拖着步子进去。 正月的天里水都带冰刀,她龇牙咧嘴地往脸上扑水,洗漱干净后便赶紧抽两张纸将水痕擦干。 她正想着待会去医院饭堂里打包点早餐回来,就听到门外有人步子重重地进了门。 罗颂原以为是浩荡的查房大军终于来了,但熟悉的女声响起时,她漱口的动作一顿,知道是妈妈来了。 宋文丽没有提前和罗颂说,也明摆着不需要她开车接送,她仍在自己挑起的冷战中竖起尖刺,并且无意议和。 这点不仅罗颂想得明白,罗志远更是明白,于是她出卫生间时,后者的眼神也有些躲闪,倒是宋文丽淡然自若。 病房里一时充斥着无声的尴尬。 片刻后,罗志远开口了。 “罗颂,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先?”他瞥了眼边上已经恢复成椅状的折叠床,“估计昨天晚上也睡不好吧。” 罗颂敛着眼,嗯一声,自顾自地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好拿的,除了钥匙和手机,昨晚带来的物件大多数都得放在这用,她只是拖拉着时间,最后临出门前,犹豫着道出自己国考笔试过了的消息,说二月底三月初将进行最后的面试。 这无疑是个很好的消息。 宋文丽每天拜神上香的时候,都会祈愿保佑孩子成绩优异,国考顺利。 可这会儿得偿所愿了,宋文丽和罗志远都没有什么快乐的模样。 罗颂的确是故意拣着大家都在的时候公布这个消息的,多少也有点讨好的意思,但很显然,她的愿望落空了。 他们之间似乎隔了一堵墙。 罗颂抿抿嘴,扯起一个笑容,说自己先走了,随后转身大步离开。 过年着几天道路通畅,往常早高峰堵塞到寸步难开的主干道,这会儿甚至都没几辆车。 罗颂很快就到家了。 换好鞋,她去厨房斟了杯温水,一饮而尽,才觉得五脏六腑终于在浸润下恢复生机了。 放下杯子,眼神不经意间地一转,她才注意到灶台上的蒸锅里似乎还有些东西,大概是宋文丽给她留的。 她的脸上没什么笑意,但还是走上前去,挨层掀开看了看,除了第一层的包子外,下面两层都放着些饭菜。 罗颂眼神复杂,但最后叹了口气便回房了。 她换了身干净衣服才放心把自己往软和的被褥里摔,其实她也没有睡意,只是被硬床虐了一晚的腰背叫嚣着需要一些放松。 躺着不动,她很快就觉得手脚有些凉了,于是掀开被子窝了进去。 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罗颂给杨梦一发了条消息,说早上好。 这讯息毫无营养,只是情人间长久的习惯,即便对方似乎还没醒,迟迟未回,依旧让罗颂感到心安。 接下来几天都没什么不同。 罗颂晚上做陪护,宋文丽白天去接班。 罗颂和爸爸呆在一起的时间里,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待关灯了便各自假寐到睡着,而和妈妈的时间则正好错开,倒是避开了直面冷战的窘态。 血脉相连的三人,分成两派,彼此之间是隐隐的对抗、摆上明面的尴尬和若有似无的生疏。 一个礼拜后,罗志远出院了。 医生来叮嘱注意事项的时候,仨人都在场,气氛依旧冷清。 医生哪知别人的家事,最后笑盈盈地说恢复得很好,半个月后来复查,再决定要不要上另一个支架。 三人点头应是。 再怎么好的消息都无法破除罗家的坚如铁的寒冰。 当罗颂和父母再次处在同一屋檐下时,大家不可避免地想起前几日被刻意压制的矛盾与冲突。 但没人主动撕开口子。 就像方方正正的房子里被塞进的一头大象。 不过罗颂倒觉得更像是冰箱里被保鲜膜裹着的发霉的菜,大家心知肚明它已经腐坏,却又都觉得恶心不愿伸手触碰。 随着日子的推移题,众人的厌恶与回避更甚,因为想象比霉菌发酵得更快,不管它实际有多污糟,都可怕不过他们脑海中的场景。 舅舅一家拎着生果补品上门拜年时,即便对真相一无所知,却还是被屋内的冷气刺得神经一震。 他和舅妈私下里也悄悄问过宋文丽夫妻二人,但也没问个一二三,最后拉过罗颂说悄悄话,同样一无所获。 虽然听起来实在是讽刺,但不得不承认这沉默与维护中,多少有点亲子的默契在。 这大概是他们经历过的最糟糕的一个新年了。 乌云密布在罗家的上空,迟迟不散。 处理问题,罗颂习惯开门见山与单刀直入。 但当握着绳子另一头的人是双亲时,她便犯了难。 与天伦博弈,为人子女的似乎天然就处于弱势一方,她也是真的不敢再刺激爸爸了,毕竟医生千叮万嘱要保持情绪稳定。 但大家都知道,迟迟拖着不处理,是因为都明白如果双方都坚定着不愿退让的话,其实根本就没有沟通的空间与必要了。 于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就只能这样拖下去了。 而一拖,就拖到了罗颂离家返回市内的日子。 虽然罗颂简单解释过是因为实习的事,但妈妈的眼神和爸爸的寡言都表明他们并不相信。 她也不欲多加解释,轻轻道别后就背着包走了,只是离开前说自己每周六还是会回家吃饭的。 再次坐上去香水区的地铁,罗颂竟隐隐觉得恍如隔世。 冷战会让时间的流速无限缓慢,她的性格又决定了她不会轻易对他人吐露自己的烦恼,所以只能一直憋着,任由愁绪肆虐。 短短十余天,罗颂就瘦了些,眉宇间淡淡的疲惫用如何灿烂的笑容也遮盖不住。 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杨梦一一听到门口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便兴冲冲迎了上去。 一句“你回来啦”还没说完,她的话就被罗颂憔悴的模样卡在了喉头间。 杨梦一了解恋人,正如她了解自己。 她脸上的笑意一瞬间收拢,蹙着眉,眸中的心疼几乎化作实质。 “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叔叔……叔叔情况很不好吗?怎么过个年瘦了这么多?” “学姐——”罗颂只唤了她一声,喉咙就哽住了。 其实不是不难受的,只是一直撑着罢了。 罗颂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压实后,才开口,说的却是自己约了人下午上门换锁。 “嗯?”杨梦一眨眨眼,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什么?” “因为,”罗颂抬头望着她,目光里有自责,“因为我爸妈来过这里了,在我们在京城的时候。” 罗颂话音刚落,杨梦一的眼睛便瞪圆了,比之被冒犯的不快,更多的是震惊与无措。 而惊诧转瞬即逝,很快便转化为了恐惧。 杨梦一知道两人的关系在宋文丽那瞒不了太久的,只是没想到能暴露得这么快。 尽快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意外真的摆在面前时,她还是会害怕。 说起来或许有些冷血,但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关心罗颂爸妈的心情,也因此,让她感到畏怯的,是罗颂。 她本人没有出柜的烦忧,对于她和罗颂的恋情,她周围的朋友们也全都接受良好,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大多数人对同性恋的厌而远之。 杨梦一该对罗颂有信心的,但她还是害怕了,怕自己是顺位里的第二,是必要时会被放弃的选项。 “那……他们知道了?”原本轻轻挨住罗颂胳臂的手失控地攥紧,她的声音低低地矮了下去,“那你……” 杨梦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露出过如同初生小动物一样惶遽的神情了。 罗颂捕捉到了她的不安,随手将背上的包卸在地板上,便欺身上前,将她拥进了怀里。 “我还好,你别怕。” 紧紧相贴间,罗颂的下颏抵在恋人的发顶上,一说话,胸腔的震颤便顺着肌肤漾了过去。 杨梦一很轻易地就被安抚了,只要是罗颂说的话,她总是无条件相信的。 于是,大脑接收到讯息,身体也随之一点点放松下来,她软软地耷在对方怀里,但抬着手轻轻拍着罗颂的脊背。 “所以这才是你这个假期里那么怪的原因吗?”她叹了口气。 “不完全是,”罗颂的声音有些模糊,“我爸是真的住院了。” 杨梦一顿了顿,也没说什么,只静静地抚着她的背,半晌才又出声:“洗个澡吧,放松一点,我们再慢慢聊,不急。” 罗颂闷闷地嗯了一声。 第145章 准备实习 说要慢慢聊, 其实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将近半个月过去,年初一开演的故事仍停留在秘密被揭晓的开端,之后便再没有进展了。 夜里, 房间关了灯,只有一片黑魆魆的暗色。 两人胳膊挨着胳膊, 左手牵着右手, 平躺在床上。 罗颂补充完细节后, 也不知还能说什么,杨梦一也因自己是对方父母口中“背德之恋”的另一方, 而诡异地感到些罪恶。 杨梦一将手从对方掌中挣脱, 反过来包住罗颂的手。 她的掌心和对方一样, 都汗湿了,闷热着。 “你打算怎么办?”杨梦一的声音很轻,是和黏腻的掌心截然不同的清脆,带着些小心。 罗颂在黑暗中浅浅地苦笑, “熬到他们接受为止。” “可是你爸……” 杨梦一话没说完,罗颂就出言打断了。 她说:“这本来就不应该是道选择题, 也不是在玩什么天平游戏, 可以任意加减砝码。” 作为没有参战的当事人之一,杨梦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她有私心,立场太偏颇了,便干脆不言。 罗颂都知道的。 尽管唇线仍紧绷着,但罗颂再次开口时, 语气已然柔和不少。 “你别怕。”她沉沉的声音在灰暗中响起, “会好的。” 杨梦一捏了捏她的手,“嗯。” 但不可避免地, 大雾仍蔓延到这个属于两人的小家里了。 潮湿的水汽黏着喉咙气管,又被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的呼吸带到了心窝里。 随着下一个归家的周六的逼近,而越发叫人喘不上气。 罗颂的眉头常常无意识地拧着,即便在做模拟面试时,脸上有时还板着。 杨梦一看着,心里有些难受,忍不住伸手将她眉心的结揉散,可没一会儿功夫,那眉宇却又拱起来了,仿佛什么顽瘴痼疾一般。 可生活仍在继续。 即将到来的实习和国考面试,以及被催促的毕业论文,三座大山一座连着一座,罗颂比从前更忙了。 实习是上学期期末的时候,论文指导老师毛旭宁牵线搭桥定下的,她也是民法学总论课的老师和法学一班的辅导员。 法学虽然分了两个班,但大课都是一起上的,两位辅导员关系也很好,还会组织些课外的活动,让两个班的同学彼此沟通和熟悉。 罗颂就专业问题去请教过她好几次,且专业竞赛的指导老师名单里,也常常出现毛老师的名字,两人倒渐渐熟络起来。 可她荐她去的那间律所在祁平颇有名气,甚至担得上如雷贯耳四个字。 哪怕只是实习,也是不少人争破头都想去的,毕竟只要和祁和沾过边,说出去都像镀了层金。 因此当她问罗颂考不考虑去祁和律所实习时,罗颂着实惊讶了一番,为这样珍贵的机会竟然没有留给她自己班里的学生。 毛老师从对方瞪圆的眼和噎住的话里读出了这点,却只笑笑说那律所的合伙人之一是她的师兄,她也得推最优秀的新鲜血液过去才对得起人家。 被这样直白地夸赞,罗颂有些羞赧,谦虚道谢。 当时大概是很高兴的吧,罗颂回忆着,所以才会隔了那么久都还对当日的情景记忆深刻,可现在喜悦仍在,自己却没有那样松快的心情了。 她忍不住叹气。 第146章 罗家的冷战 较之罗颂, 杨梦一的日子算得上清闲,过完年便回到呆了三年的工作岗位上,得心应手地开干。 只是她心里也始终记挂着罗颂家里的事, 所以心情也没有从前那样轻松。 她也没跟自己的长辈或朋友提起这事,仿佛往外一说, 事情的严重性就又被拔高了许多, 乱上添乱。 倒是早已知悉事情来龙去脉的秦珍羽, 从外公家回来后,赶在开学前, 约着罗颂见了一面。 一见着人, 秦珍羽的嗓门就关不住了, 一句“我靠”脱口而出,皱着眉道:“阿汤你怎么搞成这样?” 罗颂正搅着饮料杯里的冰块,闻言撩起眼皮,“怎样?” “憔悴成狗的样子。”秦珍羽皱着鼻子, 挨个评论,“你这黑眼圈、干燥的皮肤、起皮的嘴唇和清减了的身材。” 她啧啧两声, “丽姨真的只是打了一巴掌, 而不是套你一麻袋吗?” “皮肤干燥是我偷懒没擦身体乳,嘴唇起皮是因为我不习惯用润唇膏。”罗颂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反问:“你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吗?” 秦珍羽这会不怵她,咄咄逼人一样追问:“那黑眼圈呢?” 这罗颂倒是没什么好解释的,垂着眼,“没睡好而已。” 秦珍羽呵呵两声, “那你打算怎么办?” 罗颂的回答依然没变, “熬着呗。熬到同意为止。” 用小银叉子蒯了块巴斯克,秦珍羽没急着送进嘴里, 反过来出言劝道:“你也别太硬颈了,说话软一点,伸手不打笑脸人,别又挨揍了。” 罗颂牵了牵嘴角,神情无奈,“那也得他们愿意沟通才行。” 秦珍羽也想到了罗颂的妈妈,一时无言。 她显然也没料到平日看起来慈爱无比的宋文丽,竟是冷战好手。 饶是罗颂这边有千万条计策,可对方不接招的话,也是白搭。 的确,从冲突爆发开始,到罗颂回到市内,宋文丽几乎没有再跟女儿说过什么话。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三月份,才稍稍有所好转。 那会儿罗颂已经在律所实习着了,一周五天得去三天,剩下两天学校还有两节不甚重要但出勤占分高的课,还得钻着空写论文。 时间挤着时间,怎么也不够用。 但就这样,她还是每周六都回家一天。 其实她也不知道来回奔波两个小时,换来在家三人共处时的清冷与尴尬的意义何在。 可哪怕就是为了病着的爸爸,罗颂也没法缩着不回家。 不过罗志远复查时,医生说情况不错,暂时可以不考虑另一根支架的事了,这倒是罗家这些时日来难得的好消息。 后来妈妈很偶尔地也会开口应她一声,只是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可真要对话了,罗颂才发现原先反复自我叮嘱的“软言软语,好好说话”是无法实现的。 至少在和杨梦一的恋情上,她没有任何做错事的愧疚,所以一开口,便是和宋文丽如出一辙的淡然。 两人的对话,落在旁人耳中也算得上冷漠了。 放在从前,罗志远该当和事佬了,但他也无法接受女儿是同性恋这事,于是家里唯一的润滑油便没了。 三人如同三块沉默的硬石,扎在一块,越磨划痕便越多。 第147章 国考失利 罗颂每次从家里回来, 心情都不会太好。 杨梦一总窝在沙发上,看似在看电视看书或刷手机,其实心思压根不在上面, 只有两只耳朵时刻注意着门外的动静。 偶尔罗颂那边耽误了些时间,哪怕只是十几分钟, 也够杨梦一的心七上八下砰砰乱跳。 她知道是自己容易胡想, 却又怎么也控制不住思绪。 一旦有钥匙插进锁洞里转动的声音, 她就兔子一样弹起来,飞奔到门口迎接恋人的归家, 直到被人搂进怀里, 一颗心才终于能落到实处。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总是毫无新意的“你回来啦”, 罗颂也总会笑笑应是,等人扑进怀里后才拍拍她的背说别怕。 简单几句话间是不言而喻的默契,是带着爱意的慌乱与安抚。 但其实罗颂的烦闷,也只有在见到对方的那刻才会奇异地得到消解, 所以安抚动作背后的主体与客体,或许在两人心中或许有所差异。 杨梦一一直在等宋文丽或罗志远的消息, 偶尔手机有未知的新消息弹出, 她的心就仿佛悬空一瞬,赌徒看牌一样点开它。 倒不是受影视或文学作品的影响,惯性地认为会有一场“给你一千万,离开我女儿”的戏码,而是换位思考下得出的猜测。 ——如果无法从孩子那下手,便要需找其他切入口。 这其实是场四个人的矛盾。 可出乎意料的是, 直到整个春季都要过去了, 夏日提前将整个祁平刷上一层油亮亮的绿,他们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但宋文丽真的这么沉得住气吗? 倒也不然。 说到底, 她只是单纯地认为这是家事,是父母与子女间不应该掺和进外人的一场冲突,所以一直没想过或许可以从杨梦一那下手。 当然,也有她不愿意与对方沾上关系的原因。 宋文丽对杨梦一的感情很简单,从前有多欣赏,现在就有多反感。 为人父母的总会不自觉偏袒孩子,哪怕与她顶嘴吵架的是罗颂,她依旧忍不住将罪责压在杨梦一身上。 ——如果不是她,自己优秀的孩子怎么会行差踏错? 但好笑的是,其实她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并不公允,知道这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迁怒。 宋文丽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将女儿扳回正道,但却始终毫无头绪。 这四年来罗颂就没怎么从他们这拿过钱,就连学费,也是他们硬塞过去的,说只要她肯读书一天,爸爸妈妈就会出一天钱。 她毫不怀疑,即便没有他们,罗颂也能供自己上完四年大学,毕竟学校越好,学费其实往往越低,祁大一个学年,学费也不过几千块。 想明白这点,宋文丽才真正开始慌乱,因为她发现,他们没有任何制衡女儿的筹码。 她的焦灼日胜一日,她知道,罗颂羽翼越丰,这事就更难转圜了。 罗颂现在已经在实习,半只脚踏进社会的大门,等毕业证一拿,在经济上便更加从容,而少了一层学生的身份,他们的许多劝阻就哑了火。 宋文丽并不掩盖自己的焦虑,不时的出神与叹气都是她忧虑的具象化。 同在屋檐下,夫妻近三十载,罗志远怎么会不知道妻子的心思呢,但难在他自己也束手无策。 同性恋沾着“性”字和“恋”字,在保守含蓄的老一辈眼里,是应该关起门闭紧窗盖着被子用气声悄悄谈论的话题。 尤其当这事跟女儿沾边,罗志远便更不知能说些什么。 他从前就不是多话的人,只在妻子面前口花花一点,可他现在也算称得上沉闷了。 罗志远一直敬佩读书人,而这事一出,他更越发为自己只读到小学便辍学的事耿耿于怀。 心想若不然,自己或许也能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地与女儿争论一番,不像现在,哪怕过错方是罗颂,她一说话,却还是叫人不自觉地按下心绪听,听完就觉得自己满腹的稿都是口水话,气势上就输了一截。 但女儿绝不能是同性恋,她是罗家难得优秀的一辈,是他们的骄傲,合该按部就班、结婚生子、延续血脉。 否则,等百年后,他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 罗志远心中的愁虑如同一大团乱糟糟的毛线,怎么理也理不清,却因为不善表达,而闷在心头,越堵越窒息。 但也不知为什么,夫妻二人虽然愁得不行,但都不约而同地避开此事不谈。 只是偶尔的对视间与不自觉泄出的哀叹,都昭示着二人忧心忡忡。 这场无声的拉锯战,对于罗家三人而言,都是耗心费神折磨人的。 像破壁机里搅和得面目全非的食材,分不出生熟,搅到最后,糊成一团。 罗颂在律所里跟了个师傅,正是毛老师的师兄陈伟东。 后来听行政小姐姐说,陈律师向来不怎么带人,罗颂才明白他大概是卖毛老师一个面子吧。 但对她来说不是坏事,有人带着,她手里的活多了也深了,时常忙得脚不沾地。 罗颂很喜欢忙碌的感觉,一忙,便没有心思烦愁了。 于是在杨梦一之外,工作成了她忘却家里乱糟事的另一种方式。 陈伟东也挺欣赏这个年纪不大但做事周全的年轻人,做什么事也愿意带她一同去。 而接触得越多,罗颂对律师行业的认知便越清晰,未来的职业规划也随之逐渐明晰,以至于后来国考没能上岸的结果出来时,她反倒松了一口气。 但上班总有下班的时候,一周七天里还有个不得不回家的周六。 罗颂将国考失利的消息告诉父母时,饭桌上的氛围便一瞬间落入水泥浆里了,沉重而黏糊。 久违的小争吵也由此爆发。 读书时期,大大小小的考试,罗颂都几乎没有失手过,只有发挥正常与超常的区别。 她很清楚自己在学习上花了多少功夫,因此并不虚,只心态稳住,就能得到不错的结果。 惟一一次年级排名掉到百名开外,是因为她刚拿到人生中的第1部 手机,玩得有些沉迷。 但龙高不是什么重点中学,年级前五十还称得上优秀,但一百以外就很不够看了。 作为一个长居年级前十的人,罗颂自己倒还好,但周围人的反应却比她还大。 但她很快便纠正过来了,除周末外,都不再碰手机,又成了从前那个自律的罗颂。 因为,同学的惊讶与老师的苦心劝导,其实都比不过父母的一个眼神。 无论过了多久,罗颂依旧记得自己在饭桌上报出成绩后,爸爸眼中的震惊与失落,像带有热气一样,烫得她心头一颤 她倒宁愿爸妈骂她一顿,但罗志远和宋文丽只是沉默着叫她吃饭,说下次努力就好。 那顿饭,罗颂食不知味,尤其是瞥见爸爸大拇指上新缠的止血贴和门口鞋架上灰扑扑的劳保鞋时,羞愧只一瞬间便如爬山虎一样覆满了她的心。 羞愧是比打骂更深刻的教育,至少罗颂会因为不愿意再看到双亲那样失望的眼神,而学得废寝忘食。 于是,听惯了长胜消息的宋文丽与罗志远,乍一听国考没成功的消息,竟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国考里有个考字,大概和普通考试区别不大,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因此也将失利归咎于考生的松懈与不上心。 放在以前,他们大概也不会说什么,但在这隐隐燎着硝烟的敏感时期,这场失利又成了导火索,噼里啪啦擦燃火星子,燃爆第二次明面上的争吵。 但所谓争吵,也只是宋文丽的话多了不少,毕竟顾及着罗志远的身体情况,她俩都有意克制着音量与怒气。 而说来吵去,宋文丽始终紧揪着不放的也不过是“带坏”和“堕落”两个词,在前者里罗颂是被邪恶带偏走了弯路的无辜少女,在后者里是怒其不够坚定自我放逐的惋惜愤怒。 尽管罗颂并不想上岸,但做了就要用尽全力,她备考时依旧百分百投入与认真。 只是国考省考这些,有时候并不完全看记得多少背下了多少,总有其他考衡因素在。 但无论罗颂怎么解释,宋文丽始终认为是她主观上不够努力,而背后暗含的指责是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块,以至于玩物丧志。 眼看妈妈已经完全放弃逻辑与客观事实,只* 一个劲儿地自说自话,罗颂被对方堪称诡辩的话语闹得没了耐心,但还是强行冷静着希望能引导她理性地思考。 然而宋文丽并不想,也不认为自己的话有任何问题。 从过年到现在,近三个月的时间,被丈夫意外的病情戳破泻了一地的怒火早就重新积攒起来了,又被长时间的冷战瘀堵在心,这会儿再次找着宣泄口,自然是不管不顾地往外喷。 宋文丽话说得难听,罗志远沉默不语但目含谴责,二者加起来叫罗颂觉得自己心肝脾肺都因压抑的愤怒而发烫。 她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深深呼吸,盼着能借此冷静下来,只是无论怎么自我开解,双手还是被烧得抖了起来。 罗颂敛着眼,把筷子轻轻搁在碗口上,一语不发地起身穿鞋往外走。 罗颂阖上门时,一句“你什么意思,有本事就不要再回来”似乎从物理上被隔绝开来,但还是叫她抑制不住地怒火中烧。 一路走去地铁站,她将耳机里的音量调得很大,仿佛轰轰的声响能将方才入耳的话统统挤掉,但效果不佳。 静立于路旁的小卖部前,罗颂望着老板背后那堵墙上花花绿绿的烟盒,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进去了。 第148章 女婿上门? 罗颂抽烟这事, 是杨梦一自己发现的。 虽然罗颂也没想瞒她,但却也没主动告诉她。 若不是那个从未启用过的烟灰缸忽然出现在阳台,并且青瓷色的缸底上有灰黑的痕印, 杨梦一大概还要很久才能发现这事。 罗颂不喜欢身上沾着烟味,烟瘾也并不大, 只偶尔在风口里抽上一两根, 烟头一掐就往嘴里喷口腔清新剂, 是以杨梦一从来没在她身上闻到太浓的烟味,偶尔有点小尾巴, 她也以为是在哪沾上的而已。 阳台上有张露营椅, 罗颂偶尔会在杨梦一洗澡时而晾晒的衣服都收进去了后, 在那抽一根烟。 等杨梦一出来,她就接着进去洗个澡,洗完后又是清清爽爽,半点异味没有。 抽烟不是罪行, 但也不是什么好的信号,杨梦一有些在意, 却一直没想好怎么开口聊起这事。 直到某天她澡洗得比平时快些, 从浴室出来时,恰好撞上罗颂半截烟没抽完,才拣着机会。 但她没有急着靠近,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隔着拉紧的玻璃门,望着趴在栏杆上、沉默着吞吐云雾的人。 好一会儿后, 她才抿着嘴, 走了过去。 玻璃门隔绝了屋里的声响,等罗颂听到动静的时候, 杨梦一已经拉开门,走到她面前了。 她有些意外,怔忪一瞬,很快把烟摁在缸里,但杨梦一干净好闻的睡衣上,大概还是会沾上小阳台里未来得及消散的白烟,这让罗颂有些懊恼。 “今天洗很快诶。”但她只是笑笑,眼神温柔,一点没有初次被恋人撞见抽烟的慌忙。 说着,她接过对方手里的毛巾衣物,拿过衣架就给晾到了绳上。 杨梦一由着她拿,只目光跟着她走。 其实她本也无意说罗颂什么,她只是有些担心而已。 等罗颂放下撑衣杆,杨梦一就拥了上去,将脸埋在对方的前襟里。 罗颂身上干爽的草木味夹杂着烟味,倒并不难闻,她甚至有些喜欢。 杨梦一偷偷又嗅了两下,才扭头,用脸颊贴着对方的胸膛,轻轻挨蹭,问:“怎么忽然开始抽烟了?” “只是想试试而已。”罗颂揽着她的腰,享受着恋人间的亲昵,语气轻快,“学姐喜欢抽哪款烟?” 杨梦一已经很久没抽了,冷不丁被问,竟想了一会儿才忆起那烟的牌子。 “我下次买来试试。”罗颂笑笑。 “少抽点。”杨梦一忍不住道。 说完,又惹来罗颂的轻笑。 罗颂的心跳很有力,在她耳边实实闷闷地一下下锤着,笑声随之一同传来,震得她耳朵有些痒。 于是,杨梦一扭了扭头,双手撑着她的胸,上身稍稍后仰,借着屋里的光线打量着罗颂的脸。 罗颂瘦了些,棱角分明的面庞较之初识时多了些成熟的味道。 杨梦一的目光像手指一样,用软软的指腹挨个抚过罗颂的五官,最后停在那双含笑的眼上。 大概是忙碌与心焦的缘故,她的眼下有淡淡一抹乌青,但并不影响杨梦一觉得她好看。 单眼皮下一双浅色瞳孔,里头隐隐约约可见自己的身影,还有满到要溢出来的柔和,叫人难以想象同样一双眼望着旁人时的冷淡。 杨梦一喉头一动,轻轻拽住她的衣领。 罗颂没使劲,由着对方动作,顺从地垂头,但只是亲了亲杨梦一的唇角。 她才抽过烟,嘴里还有些味道,罗颂自己有些介意。 但杨梦一不管这些,反倒咬了咬罗颂的下唇,舌尖灵活地探到对方的唇舌间。 罗颂一顿,笑意很快从眼睛漫了出来,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手不自觉上移,轻轻压住杨梦一的脖颈,像是怕她逃跑了一样。 她也不再纠结烟味,只在舌间与怀里人玩起了你追我赶的游戏。 到最后,杨梦一心生退意,但罗颂不依不饶。 这场亲吻以杨梦一软了身子为句号。 罗颂将头埋在对方肩窝里,小心地闻嗅,“你衣服上也沾了烟味,待会换一件?” 杨梦一哼哼两声。 罗颂对烟不挑剔,也没什么见解,后来干脆只买杨梦一从前爱抽的那款爆珠烟,只是杨梦一抽细款,而她偏爱粗款,味儿更冲点。 但无论粗细款,外观上都是一样的,绿色的烟盒,罗颂还挺喜欢它的设计的。 不过,尼古丁从来不是良药,罗颂的心情并没有因它而轻松多少。 倒是提神效果不错,渐渐的也成了罗颂的习惯,好在她瘾不大,一包能抽一礼拜。 随着毕业的临近,罗颂也感受到了杨梦一大四那年的手忙脚乱。 唯一不同的是,罗颂已经确定自己会留在祁和律所,就等毕业后转正,也算是了却一桩心头大事了。 但毕业论文还没完。 劳动节连着周末,五天的假期,罗颂都在忙答辩的事,PPT是必须得做出来了。 家里头氛围不好,要是回家呆着估计效率都得往下拉,想到这点,罗颂就在群里说自己假期不回去,等毕业论文的事结束后再回去,算算时间,也就是五月中旬罢了。 但罗志远和宋文丽依旧不太相信这正当的理由,只觉得她长大了后是真的翅膀硬了,五天假期都不回家见见父母。 一想到这,罗志远觉得自己胸口又闷起来了,赶忙深呼吸两下,放松心情。 罗颂对此一无所知。 但她倒是跟着杨梦一去荣岗吃了顿饭,也见到了一直出现在杨梦一叙述中的赵老师。 这顿饭多少有点孩子的对象上门的郑重,赵红敏和萍姐一大早起来去市场买了一堆菜,又在厨房里忙活大半天,萍姐甚至提早关了门,回来帮着打下手。 而罗颂竟也有些紧张,拉着杨梦一去商超里买了些茶叶和红酒,一拿就是上千块,要不是杨梦一拦着,她还想带条烟。 等站到萍姐家门口了,罗颂还忽然后悔自己怎么没理个发,问杨梦一自己的头发是不是太长了看起来不够精神。 总之,看得杨梦一是忍俊不禁,又有些甜蜜。 萍姐是罗颂已经见过好几回的了,但赵红敏却是第一次见,她倒比罗颂想象的还要更年轻些。 一见面,罗颂下意识就想鞠躬问好,总担心哪儿失了礼仪,让自己落个不好的印象。 但其实这担心很多余。 从杨梦一这几年的状态里,她们就知道罗颂对她肯定是很好的。 杨梦一那样松弛自在,甚至有些返璞归真重回小女孩的明媚的样子,是装不出来的。 作为杨梦一的“娘家人”,她们对于她的另一半并没有什么物质上的期许,只是希望能待她好就够了。 而罗颂显然做得很好。 桌上摆满了菜,有种过年的隆重。 而她们知道罗颂不太能吃辣,所以有一半的菜都不见辛辣,罗颂注意到了这点,朝两人笑了又笑。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至少罗颂基本已经不紧张了。 饭后,罗颂主动接过洗碗的活,赵红敏不肯,最后是杨梦一把老师拉到沙发上才结束这场家务归属权之战。 赵红敏坐在沙发上,忍不住朝厨房张望。 “别担心啦,平日里也是她洗碗的。”杨梦一笑得眉眼弯弯。 赵红敏嗔了她一眼,“不是担心不担心,是怎么能让人第一次上门就干活。” “好啦好啦,反正三人沙发也坐不下四个人。”杨梦一话音一转,“而且,您再看就要给罗颂又整紧张了。” 这话一出,赵红敏倒是不再往厨房看了。 萍姐是一直盯着电视,没咋说话,但要不是她俩刚进门没多久,她就往罗颂怀里塞了个大红包,杨梦一还真以为她今晚很淡定呢。 作为两边的唯一连结点,杨梦一看着大家的反应,觉得搞笑之余又很有些感动。 “哦对了,”赵红敏忽然出声,将杨梦一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八月我就回去了。”她说。 杨梦一一时没反应过来,一句“去哪”脱口而出后,才想起赵老师现在还是带薪休假状态。 想到这个,就自然而然想起她的前夫和乌长县,她没忍住蹙起了眉。 “那……”她纠结着,不知怎么问下去。 赵红敏猜出了她的未言之语,笑笑,“听说姚常伟离职了。” 听说? 杨梦一稍一转念,就知道肯定是萍姐说的,但这消息还是让她紧蹙的眉峰松动不少,“那就好。” 萍姐适时开口,将信息补充得更完整,“那畜生已经不在乌长县了。” 这话一出,杨梦一才真的放松下来,又忍不住偏过头对着萍姐八卦问道:“那他去哪了?” 萍姐嗤笑一声,却说自己也不知道。 见从萍姐那套不出话,杨梦一又扭头朝赵红敏眨眨眼,可后者也是一脸无辜地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杨梦一这才停止探听。 三人安静地看起了电视,中途萍姐转头望了一眼,但很快又将视线挪回屏幕上,是以杨梦一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只以为她在看罗颂。 但其实,萍姐看的正是杨梦一。 定坤的手下去处理姚常伟时,也顺道去查看了一下杜银凤,原以为对方只是装病卖惨博同情,但没想到,她是真病入膏肓了。 他们的原话是“看起来活不了多久了”。 有一瞬间,萍姐想过要不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杨梦一,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像杜银凤这样的人,不配得到女儿的原谅,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把道德压力给到杨梦一呢? 萍姐并不觉得自己的隐瞒不报有任何问题,如果这件事里有坏人,杜银凤当之无愧排第一,而她也不介意当第二。 毕竟叫坏人临死前满腹遗憾,对她来说,叫伸张正义。 第149章 小秦来啦 除了萍姐和赵红敏外, 这个假期,罗颂和杨梦一还见了秦珍羽一面,地点就是她俩的家。 秦珍羽还是那样大大咧咧地来, 但不忘提个小礼物,不过, 是照着杨梦一的喜好买的, 反正罗颂那只要女朋友高兴自己就高兴的不值钱样子, 她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来。 而且平心而论,她可太喜欢看到美女姐姐的笑容了。 聚餐没什么创意, 吃的依旧是最简单快捷的火锅, 但五一得空, 食材都是杨梦一和罗颂去菜市场里买的,新鲜且平价。 锅里的水咕咚咕咚滚着肉和菜,罗颂一边听着两人聊天,一边分神关注锅里的情况, 总能及时地将再多煮一秒就老气了的肉片捞起来,再分到大家碗里。 杨梦一还记得大四下学期, 英专生有个专八的坎得过, 具体考试日期她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依稀记得应该是在五一前,于是便开口问了句考得怎样。 录取通知书到手就嚷嚷要转专业的秦珍羽,真跟英语死磕四年后,也终于跟它和解了,学得还挺好。 她口里还嚼着肉, 含混道:“还可以, 肯定能过。” 杨梦一便也跟着笑了。 忽地,秦珍羽想起毕业照的事, 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后,才问:“我们学校六月初拍毕业照,二位赏脸吗?” 杨梦一还没说话,罗颂打岔开口道:“我可以,学姐待定,周中不好请假。” 秦珍羽点点头,她也没有非要二人都到场,反正请帖口头给了就行。 见人家没有介意,杨梦一才转头,对罗颂弯了弯唇角,罗颂也朝她眨眨眼,笑得像只邀功的大狗。 秦珍羽又问罗颂什么时候拍毕业照,表示自己肯定到场。 罗颂回忆了一下,说大概五月底,反正在答辩之后,等时间确定了再告诉她。 秦珍羽点点头。 大家涮涮吃吃,话题从天南到地北,想到什么聊什么,但最后,也不可控制地拐到了罗颂出柜的事上,或者说,是他们一家人连绵不息的战火中。 谈起这个,杨梦一便在聊天中退居二线了,更多的是罗颂在回话。 “好几个月了,他们一点儿都没松动吗?”秦珍羽惊讶道。 “跟犟比犟嘛。”罗颂笑笑,“小时候我妈气急了还说不知道我这么倔是遗传了谁,现在知道了,遗传了他俩,一个没跑的。” 这话说得俏皮,逗得秦珍羽捧腹哈哈笑,杨梦一也难得在这话题里露出几分笑意。 就着犟不犟,有多犟的话题,秦珍羽趁机又曝了几件罗颂小时候的糗事。 有些罗颂自己都不记得了,但秦珍羽倒是连时间地点和人物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点点倒出来。 比如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数学老师罚全班同学抄课本的惩罚究竟合不合理争吵到死不肯上对方的课,一到数学课就抱着篮球去操场,最后是班主任没辙,联系了罗颂父母,才平息了她的反抗行为。 桩桩件件,惹得杨梦一用惊讶又揶揄的目光瞥了罗颂好几眼。 秦珍羽感慨道:“阿汤大多数时候都是三好学生,但难得叛逆一次那也是真的很叛逆的。” 杨梦一心想,她大概是知道的,罗颂骨子里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乖孩子,只是面上总是彬彬有礼,自己当年不就被她这人畜无害的君子样唬到手的吗。 想着,她又忍不住笑起来,在桌底下伸出食指,悄悄挠了挠罗颂的大腿。 罗颂不明所以,但看到她笑吟吟的样子,也跟着乐。 一顿饭吃完,聊了一箩筐的天,大家也吃了个胃饱肚圆。 秦珍羽得意道自己吸取上一回和她倆吃火锅,吃到最后牛仔裤链都要拉不上了的教训,这回穿了运动裤,一点不虚了。 罗颂给她比了个大拇指,杨梦一眯着眼笑。 因为没打算在罗颂家留宿,所以吃完饭没多久,秦珍羽就说自己要走了。 杨梦一知道两人也很久没见了,于是让罗颂送送人家,自己则在家里收拾碗筷。 罗颂应好,跟着秦珍羽出了门。 老小区楼道里装的都是感应灯,走到哪亮到哪,盘旋下楼的时候,秦珍羽和罗颂都没说话。 等到了楼下,秦珍羽才继续问罗颂她爸妈的情况,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她跟宋文丽罗志远也很熟,关心也都是真心的, 但方才在屋里,一聊这话题氛围就沉了下去,所以她才极有眼力见地转了话头,只能逮着这会儿问一下。 “远叔身体还行吗?”秦珍羽问。 罗颂点点头,“还行,也不用装第二根支架,听说他现在每天早起跟着我妈去买菜,当运动。” 犹豫着,秦珍羽道:“你们这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能做的,要不我跟你爸妈聊聊?” 罗颂笑了,“知道你是好心,但哪能把你掺和进来,而且咱们说什么他们都觉得是小孩子不懂事,没用的。” 说着说着,她脸上的笑就没了,声音也低了下去。 几秒后,她问:“我们去垃圾桶旁边?我抽根烟。” 这话对秦珍羽来说有点刺激,她可不知道老友什么时候有了这习惯,下意识想**头禅,但很快又憋了回去,心想肯定就是为了这些烦心事才有的呗。 罗颂已经往垃圾桶处走了,秦珍羽赶忙跟上。 感受了下风从哪个方向吹来,罗颂挪到了秦珍羽的右边,随后才抽出一根烟,咬在唇齿间,低头点火,深吸一口后缓缓吐出。 罗颂动作娴熟,看得秦珍羽瞪圆了眼。 罗颂余光瞥见了,挑了挑眉,“怎么了?” “没……没什么。”秦珍羽耸耸肩,顺手掏出对方裤兜里的烟盒,就着不太明亮的路灯看端详了起来,“你别说,这盒子还怪好看的。” 说完,她又顺手给对方塞了回去。 “希望你们家这事儿能快些解决。”秦珍羽踢了踢路边的石坎,“刚刚吃饭的时候,一聊到这话题,你家梦一看起来都不好了。” “她估计挺怕的。”秦珍羽看起来大喇喇,但心倒不粗。 罗颂垂着眼,将烟灰掸进垃圾桶顶上的灭烟板里,“我知道。” 连只跟杨梦一很偶尔才见一面的秦珍羽都能看出来,罗颂当然更看得出来。 大多数时候,杨梦一都将不安藏得很好,但她俩对彼此都太过熟悉了,压个眉咬个唇都能猜出对方的意思,所以她的掩饰压根躲不过罗颂的眼。 更别提,那些突然的沉默又用力的拥抱和亲吻。 杨梦一像某种怯怯的小小的动物一样,连恐惧也是那样微小,怕被人看到,也怕给人添麻烦。 罗颂只能一遍遍地说别怕,用力地回吻和拥抱,将人箍得生疼,疼到自己也疼。 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融进她的体内,赋予她对自己身体与思想百分之百的探查权限,期盼能稍稍安抚她的惊慌、减轻自己的愧疚。 出神间,一根烟就快燃尽了。 秦珍羽撞了撞她的胳臂,才将将让她回过神来。 罗颂将烟按到垃圾桶上,招呼秦珍羽往小区门口走。 秦珍羽摆摆手,“别送了,回去吧,拍毕业照的时候见。” 罗颂点点头,等秦珍羽走过拐角,看不见身影了,才转身上楼。 一进门,屋子里仍有股火锅的腻味,罗颂关上铁门,留木门敞着,想着能通通风,散散味。 厨房里有流水的声音,伴随着碗筷碰撞的铛铛声,罗颂朝自己手心里呵了口气,闻了闻,从另一边裤兜里掏出口气清新剂喷了两下后,才往厨房里走去。 罗颂从后头贴上杨梦一的脊背,双手顺着对方的腰线环到肚脐眼前,又将脑袋搁在她的肩膀处,“回来了。” 杨梦一觉得背上像黏了只体温超高的大狗,这狗还一个劲儿地朝自己敏感的颈间喷气,惹得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笑骂:“好重啊。” 罗颂还真就稍稍抬了抬头,减轻一丢丢压力后,继续黏着恋人,“我来洗吧。” “不用,”杨梦一拒绝,“快洗完了,没多少。” 罗颂瞅了一眼,见的确没几个要洗的碗,就由着她了。 俩人就着这黏黏糊糊的姿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聊什么了去那么久?” 罗颂蹭了蹭杨梦一的脖子,“珍羽说起自己的实习,才聊了一会。” “哦?是什么?”杨梦一有些好奇。 “一个外企,AE岗位,祁平的。”罗颂简单交代了一下。 但杨梦一这时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过头,耸了耸鼻子,“你哈口气我闻闻。” 罗颂一听就笑了,主动承认道:“在楼下抽了根烟,这都能闻得出来吗?” 杨梦一哼哼两声,“少抽点。” “遵命。”罗颂应承的态度良好。 晚上洗过澡后,罗颂回到房里时,杨梦一已经窝在床上了,但没有盖被子。 五月的天已经热了,只是夜里温度低些,罗颂穿着短裤短袖,而杨梦一穿着薄薄的长裤长袖。 杨梦一躺得随意,衣服下摆折起一个角,露出很小一片光洁白皙的肚皮,看得罗颂心痒了一下,也跟着躺了上去。 两人并肩躺着,但杨梦一的注意力在手机上,是以没有察觉到对方的虎视眈眈。 罗颂倒没急着动手,只是用脚趾头蹭了蹭她的小腿,见到没有反应,又更进一步,勾住了她的脚踝,才让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自己。 杨梦一望着罗颂巴巴的眼神,心里头觉得好笑,将手机扔到一旁,侧过身来,一手支着脑袋和她对视。 但这不是罗颂想要的,或者说,还不够。 眼瞅着那眼里漫上些哀切的恳求,虽然明知是装的演的,但杨梦一还是毫无理智地心软了。 她再一用力,将自己朝罗颂压过去,啪叽一下摔倒她的身上。 罗颂她突然的动作砸的闷哼一声,但回过神来后,眉眼上都染上笑意,将人往身上又挪了挪,让她舒服地趴自己身上。 杨梦一双眸中有暖意闪过,抬头咬了咬罗颂的下巴,咬完之后犹嫌不足,又叼着她颈间薄软的皮肤轻轻啃啮,最后松开嘴,舌尖在稍稍见红的皮肉上舔了舔。 罗颂的呼吸只一瞬间就紧了,手比脑快,沿着衣服下摆就钻了进去。 罗颂小巧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个翻身,便颠倒了位置,将人笼在自己的身下。 杨梦一的头发有些散乱,铺在枕头上,宛如大片的海藻,只是那双盛着水光的眼睛,比发丝更像柔柔的碧波。 被这样一双眼专注地全心全意地凝望着时,罗颂恨不得把自己的血肉都献祭给面前的人。 罗颂也的确这么做了,只是以更迷乱的形式,将自己完完整整地献给了她。 第150章 战战兢兢的准备工作 罗颂衣柜里有好几套西装, 是她实习后,杨梦一给买的。 奶咖杏黄巧克力棕、真丝羊毛三醋酸、抢驳领立领单双排扣,不同颜色不同材质不同款式, 杨梦一只要在脑海中比划着觉得适合罗颂,就会立即下单。 那劲头, 一点都瞧不出她平时节俭的劲儿。 买到后来, 罗颂都无奈出言阻止, 说自己刚开始实习而已,还用不上这么多西装。 杨梦一撇撇嘴, 从光明正大地买改为偷偷摸摸地买, 藏在衣柜的角落里。 但衣柜是共用的, 某天罗颂将阳台晾好的衣服收进来时,一打开便注意到了新冒头的西装。 罗颂扶额,只能曲线救国,让她实在想买的话, 给她自己也挑些。 杨梦一眨眨眼,点点头说好吧, 但心想才不要。 她不是没有西装, 只是很少有正式到需要穿西装的场景,所以她那两三套西装一直搁在角落里吃灰,一年都不见得拿出来遛一次。 而且……西装穿在她身上,远没有穿在罗颂身上好看。 也是看到罗颂穿西装,她才明白为什么会有“西装控”这个词。 挺括的胸背,精瘦又不干巴, 专注时面无表情但眼神锐利, 一上身,罗颂就能将西装的精英感撑起来。 每每收到新的西装, 杨梦一总会兴致勃勃地立马拆箱,甚至都不讲究新衣服上身前得洗洗了,只忙唤罗颂换上试试。 罗颂也只得依她,由着她像给娃娃换装一样,把自己的家居服扒下后,再认认真真地套上外套与长裤,偶尔还会有件精致的小马甲。 她会盯着顺着衣服的裁剪在自己身上游走的那双白皙软和的手,和低头扣扣子时从她的视角只能看到的小巧的鼻尖。 而让抬手就抬手,让弯腰就弯腰,罗颂配合的态度也让杨梦一真的生出些装扮娃娃的稚趣,只压着兴奋将袖管一边一个慢慢套好,又细细地给她整理衣领。 两人靠得很近,呼吸交缠到仿佛能扑上对方的脸,这是不同于床笫之私的另一种亲密。 杨梦一眼中的喜欢实在太过明显,罗颂阖着眼都能感受到对方目光的炽热,但她却还是会故意使坏,挑着眉问她好不好看,又是哪里好看。 这样的问题会得到杨梦一的一个睨眼,像是在回说明知故问,但她的嘴角却怎么也放不下来,就连眉梢都盛着欢愉。 到最后,两人总会胡闹一番,而每套新西装几乎都得经历这样的“欢迎仪式”。 杨梦一已经想好了,等罗颂拍毕业照的时候,要带上那套她穿得最最最好看的双层领西装,让她穿上拍几张照留念一下。 虽然五月末的天已经热得有些过火,穿起西装来一定闷热得慌,但恋人肯定不会拒绝自己的请求的,杨梦一自信地想到。 但对于毕业照的期盼没持续几秒,杨梦一的嘴角就耷下来了,因为拍毕业照那天,罗颂的父母肯定也会到场。 一想到这些时日折磨人的拉锯,她就忍不住叹气,眼中闪过心疼。 从前考试周也好,打比赛也罢,再怎样紧张的日程,都无法撼动罗颂的睡眠质量,是以她还曾经很羡慕,心想这人不仅情绪稳定,而且从来都不会失眠。 但现在,杨梦一知道了,罗颂不是不会失眠,而是那些事件不足以让她失眠。 但家人朋友或自己,这些关联着她心底真正在乎的人事物,触及她最真挚的情感时,罗颂就不像罗颂了。 这些日子,罗颂的烟越抽越多,虽然也可能只是从一周一包变成两周三包,只看总量好像也不算什么,但到底不是好事。 罗颂的失眠出现得并不频繁,但跟以前沾着枕头就能睡相比,也算是黄灯信号。 杨梦一还记得有一回半夜自己起身上厕所,一睁眼却发现罗颂依旧倚着床头,捧着本书,就着床头柜上不甚明亮的台灯垂头品读着。 而注意到身旁人的动静,她第一反应却是抱歉地问是不是灯光刺到她的眼了。 无论她睡得如何少,第二天该起床上班也还得起床,所以眼下总有淡淡一层乌青。 杨梦一不知道怎么帮她,在网上查了一堆资料,最后佯装凶恶地明令禁止她睡前抽烟,还要她答应自己少喝咖啡奶茶。 罗颂乖乖应好,就连杨梦一每晚递过来的热牛奶都一滴不落地喝光,喝完就眨着眼笑眯眯地朝她讨赏,像一只乖巧听话又得寸进尺的大狗,看得杨梦一的心又软又酸。 但失眠还是会不期而至,像调皮的小鬼逗弄无辜的生者一样,冷不丁地创罗颂一下。 其实杨梦一也知道,只有现实问题都解决了,枕边人的异常才能被完全拔除。 可……这是她能力以外的事了。 这个认知总会让她感到挫败。 关于毕业照的事,罗颂也想到了,并且早早计划好,让爸妈和女友错开时间,以保证不要出现什么冲突。 为此,她还特地拜托远道而来的老友兼摄影师秦珍羽,让她跟自己一块儿打配合,好瞒过爹妈。 小秦同学一听这事,立马应承下来,表示绝对完成任务。 拍毕业照的具体时间,学院是五月中旬才发的通知,的确和往年一样,在五月底,只是今年更晚些,在五月的最后一天。 说来也巧,罗颂今年的生日,新历在前农历在后,两个日子只差了一天,只是都在工作日里。 但对于罗颂来说,就是前一天还甜甜蜜蜜,后一天就唉声叹气了。 爸妈并没有因为她的生日而松下态度,只是饭桌上的菜肴比往常的周六要更丰盛些。 食不言这项餐桌礼仪,这半年来在罗家被执行到了极致,以至于罗颂乍然开口时,觉得自己像个没有眼力见的莽夫。 她在一片沉默中提起了毕业照的事,又在一片沉默中将未言之语统统咽回肚里,只说具体时间和地点会发在群里。 片刻后,她才得到父母的一声闷嗯。 吃过饭,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所以罗颂得赶着回市内。 这理由的正当性得到了双亲的认可,所以当她说自己等会就要走的时候,宋文丽难得地没有用让她喘不上气的眼神瞅人。 但临出门,不知有意无意,她仍呆在厨房里洗碗刷筷,只有罗志远送罗颂到门口,随后浅笑了下,往她怀里塞了两个红包。 他一边塞,一边下意识说着祝词。 这段祝词他们夫妻俩说了二十多年,每年女儿的生日都要说一遍,已经刻在记忆深处形成条件反射了。 “生日快乐哦,身体健康,学业进步,听教听……” 但他的话没说完,硬生生停住了,戛然而止带起一片尴尬。 尴尬叫人无所适从,因为没说完的那句“听教听话”,怎么想怎么讽刺。 父女俩对视一眼,各自都很快挪开了眼。 罗颂低低地嗯了一声,说谢谢爸爸妈妈,随后便将红包揣进兜里。 正欲转身离去,她动作一顿,再次抬头,认真道:“爸爸你要注意身体哦。” 罗志远目光复杂,轻轻颔首。 往地铁站走去的路上,罗颂忍不住将手伸进衣兜里摩挲着有些粗糙的红包封皮,又止不住地回想方才的晚饭,长叹一口气。 这其实就是这场对峙里最拧巴的点,明明彼此关心和在乎,一说话却依旧忍不住含枪带剑。 最后锋利的箭矢和刀刃把对方和自己都扎得流血流泪,这是一场双输的战争。 双方都清楚地知道这点,但没有人愿意认输,甚至故意用冷漠挤占议和的空间。 罗颂其实也不知道这事最终会以什么形式画上句号,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五月临了,六月将至。 炎阳似火,日光猛烈。 毕业照的拍摄和罗颂记忆中一样热闹,只是上一回的主角是杨梦一,而这回轮到了她自己。 秦珍羽前一天就回了祁平,第二天一早是坐罗志远的车一块到祁大的。 这也是她和罗颂提前商量好的,一路上还能说说俏皮话,活跃下氛围,让二老心情好些。 车子开到祁大附近的路段,就行驶不畅了。 道路虽不至于水泄不通,但也称得上一句交通繁忙,罗志远只好把车停在祁大附近购物中心的停车场里。 三人下了车,步行前往祁大。 太阳有些大,晃* 得人头晕目眩,不知怎的,就让罗志远想起了四年前,送女儿来报道时,也是这么一个艳阳天。 仿佛只是一眨眼,几年时间便匆匆流过,罗颂如他们所愿,成为了很优秀的学生,往后大概也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律师,但却离优秀的女儿越来越远。 很难说清这是种什么感觉,就像往山木香上嫁接了一截月季花。 你认真地给它除草驱虫和浇水,每天都在阳光最适宜的时候将它挪到太阳底下,你期待它双花齐艳,但等你发觉的时候,月季的势头已经将山木香压得死死的了,你的期望落了空。 成团成簇的月季娇艳得摄人心魂,而山木香却几乎连花骨朵的影儿都瞧不着了。 这依旧是株秾丽蓬勃的植物,人人见到都夸好。 但你很清楚这并不是你想要的,你也不知道该如何将它恢复原貌。 这就是有得有失吗,罗志远有些恍惚地想。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0-160 第151章 “嫂子没来吗” 秦珍羽到底比两位年过半百的长辈更灵敏, 循着记忆,跟着导航,很轻易地就找到了拍毕业照的南操场。 一路走过去, 遇到不少穿着学士服的人,不少人怀里抱着花, 笑得亮堂又明媚。 大多数人身边有三五成群的亲友相伴, 说说笑笑的, 整座校园都洋溢着快乐与欢愉。 而越往目的地走,人群就更拥挤了。 操场的草坪中央立着一座巨大的合影站架, 上面挤挤挨挨地站着一群人, 最下边是身穿衬衫西装裤的老师和领导们。 咔嚓咔嚓好几下后, 摄影师一挥手,上边穿着黑袍子的学生们便如同倒豆子一样哩哩啦啦往下走,随后紧接着再上下一批。 人实在太多了,看得眼睛都要花掉, 声音又嘈杂,下午两点多的太阳还很大, 闹得人心烦乱。 秦珍羽脖子上挂着相机, 捧着手机一边噼里啪啦打字问罗颂她人在哪,一边招呼罗志远和宋文丽跟紧自己。 罗颂很快回了消息,报了个标志物,说她们班刚拍完,现在自己跟室友们都在那。 三人艰难地穿越人海,好在还是碰上面了。 寝室几人的父母也都来了, 就连刘诗淇的男友霍伟, 也跨省前来。 李玲娇怀里抱着两束花,刘诗淇则把花塞到了男友手里, 只亲亲热热地挽着妈妈的手臂。 宋文丽和罗志远向来信奉实用主义,并不太了解这些。 这会儿他们也有些懊恼自己怎么不提前做做功课,竟没想到给孩子带束花来。 可没带花,也没办法补救了,不过两人面上不显半分沮丧,依然笑着。 他俩对罗颂的几位室友早没有什么印象了,毕竟上一次见面,还是大一开学那会。 想来其他几位父母也差不多。 但成年人的礼貌和客套,倒让他们看起来熟络得不得了,上来就赞孩子们有出息,长大了就更出挑了。 反正夸就是了,大家捡着好话说,气氛十分融洽。 操场上人多,并不适合拍照,寝室里的姑娘们早就商量好了,说去法学院门口拍,这会儿人齐了,正好一块儿过去。 大多数人都更青睐于在校门口或艺设楼那拍照,景更好看些。 因此从操场到法学院短短几百米的距离,每拐一个弯,人便少一些,等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周围只有寥寥几人。 秦珍羽是个活泼的社牛,无论是长辈圈还是同龄人,凑上去就能自然而然地攀谈起来。 只一段路的功夫,等走到目的地的时候,大家唤她名字都唤得亲热些了。 秦珍羽今天兼任摄影师,时刻谨记自己的任务,只聊了没一会儿,就提说要不先把照片拍了,万一待会儿人又多起来便不好了。 当然,她主要是为了给罗颂和她爸妈拍点照片。 众人商定先各拍各的,最后再一块儿拍张集体照。 这正合罗颂的心意,大家都在,爸妈就没那么容易垮脸了,至少不会太尴尬。 很快,一群人各自分散,寻找自己心仪的拍摄地点。 但人群一散,方才叽叽喳喳的热乎劲随之散去,罗颂和父母站在一块,三人间的气氛便一下回落到了常温,不吵不闹不咸不淡。 落差之大叫秦珍羽都咋舌,这还是她在老友出柜后第一次和他们一家人共处,原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现在看来,还差点。 但小秦同学是越挫越勇之人,不就是场不够嗨吗,她自信自己一个能顶仨。 嘴甜爱笑,上去就指挥他们的站位和姿势,不时出声调整,又适时发出一些无伤大雅的欢呼声活跃氛围,总之,秦珍羽真的是使出十八般武艺了。 但好在,效果看起来不错。 随着时间的推移,罗颂爸妈脸上几乎结成板块的僵硬与不自在渐渐消弭,慢慢地也露出些笑容来,看得罗颂松了口气。 等她们各自都拍完拍够后,四个女孩和她们的家人朋友就又拢到一块了。 秦珍羽始终是揸机人,将快门咔咔咔地摁到飞起,不知谁忽然喊说让她也和罗颂合照一张噻。 忙昏了头的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跟老友合照,三下五除二将相机摘下,塞给自告奋勇上前的李玲娇,小跑到罗颂身旁。 “辛苦了辛苦了。”罗颂奋力从袍子下的裤兜里掏出包手帕纸,递给秦珍羽,“擦擦,头上都是汗。” “讲这些。”秦珍羽笑嘻嘻,但还是接过纸巾,只是没敢大力擦,往脑门上印了印,怕把妆揩花了。 罗颂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打开手机前置相机,推到她面前,让她将就着当镜子用。 秦珍羽用长辈一样欣慰的眼神瞅着她,“孩子真是长大了啊。” 罗颂哭笑不得。 等李玲娇将相机研究好,她俩也准备好了。 咔嚓嚓一顿拍,当然主要是罗颂听秦珍羽指令配合着摆pose,拍到小秦同学心满意足,这一轮拍照也算是结束了。 众人聚在一块又聊了聊,依旧分开两边,家长们一圈,年轻人一圈。 李玲娇古灵精怪地朝罗颂抱了抱拳,“感谢罗哥大学四年早八给咱们占座。” 刘诗淇和刘京溪对视一眼后,挑了挑眉,有样学样地也朝罗颂抱拳一揖。 “不至于不至于。”罗颂被逗得哈哈笑,这话她们从前就说过不止一回,说要不是有她这么个不赖床不拖拉的人在,说不定每回早八课都得坐到老师眼皮子底下。 “还有大作业带飞的大恩大德啊!”李玲娇还搁那演上了。 罗颂笑着睃她一眼,“少来啊。” 都要毕业了,李玲娇才不怕她,一个劲地嘿嘿笑,最后是刘诗淇拉住她,才止住她的戏瘾。 李玲娇似是才想起来,左顾右盼着,忽地问了句:“嫂子没来啊?” 而长辈那圈人,聊来聊去也不过是孩子的事。 交谈间,罗志远夫妻二人才知道,一直跟在女孩们后面那个腼腆白净的男孩,是刘诗淇谈了五年的男友霍伟。 刘诗淇的爸妈脸上的笑意是压都压不住,得意与欣慰是捂着嘴还能从眼里跳出来。 他们说诗淇和他都考上了老家的事业单位,等毕业后回去,他俩就能结婚了。 先读书后成家随后立业,刘诗淇和霍伟的人生规划在老一辈人眼里简直堪称完美。 在场另外三人的父母听得满目艳羡,尤其是罗志远与宋文丽,羡慕得来一想到罗颂的事,眼神就黯淡下来了,只是碍于有外人在,不好叹气。 又聊了会,这群不过只碰过两次面的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客气几句后,不约而同向孩子们走去。 宋文丽和罗志远离他们更近些,因此稍快一步挨到了孩子们那。 但就是这一步,卡着点似的,让李玲娇那句嫂子落到了他们耳朵里。 刘京溪一直面朝父母那边,因此当罗颂的爸妈过来时,她很快便注意到了。 不过,她也没想到李玲娇嘴里的话能七拐八弯突然转到罗颂的对象上,虽然不知道室友有没有向家人出柜,但她还是下意识觉得这事不好当着父母的面说,可还是来不及了。 她刚拽住李玲娇的衣摆,就看到罗颂和她爸妈齐齐变了脸,心道不好。 李玲娇乍然被拉了一下,哎哟一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瞪大了眼惊疑地望着刘京溪。 刘京溪朝她使了个眼色,她扭头一瞧,罗颂爸妈满脸菜色,叫她一瞬间明白自己又干蠢事了,讪讪地抬眼看向罗颂,眸中满是歉意。 罗颂幽幽地叹了口气,但面上不显,甚至还给李玲娇递了个眼神,示意自己没有生气。 她是真的不恼,说到底还是自己家的事,也怪不得别人,更没必要在快乐的日子给同学添堵。 但罗颂是真的心累。 秦珍羽……秦珍羽心也累。 她偷偷瞄了罗颂爸妈一眼,两张刻着岁月痕迹的面庞上写满了难堪二字,被太阳一晒,倒更无法隐藏了。 秦珍羽也在心底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故事还能突然整这一出呢。 李玲娇怕自己再呆在原地又干出什么傻事,拉着爹妈说再见,赶忙跑路。 刘诗淇和刘京溪也和自己的家人先走了。 很快,法学院门前就只剩沉默的罗家人和手足无措的秦珍羽了。 人群一散,宋文丽脸上的强颜欢笑便有些装不下去了,只是顾着秦珍羽还在,所以不得不撑着。 罗志远也没好到哪去,眉眼间全是郁色。 三人之间隐隐有带着腥气与寒冷的暗流涌动,哪怕秦珍羽跟她们一家都很熟悉,却也有种插不上话的格格不入感。 但总不能一直僵在这,最后,还是长辈的先开口,说他俩先走了,又问秦珍羽是不是也一起回去。 秦珍羽和罗颂对视一眼,前者脸上挂着乖巧笑容,“远叔丽姨,我就先不回去了,跟罗颂再补拍点照片。不过,我们送你们到门口呗,你们不是不认路吗?” 宋文丽深吸一口气,才摆摆手,说不用。 看他俩脸色实在不好,秦珍羽也不敢再说话了,诺诺点头。 罗颂一直没出声,只跟着秦珍羽一块,目送爸妈走远。 等瞧不见人影了,她俩才一脸颓色地卸了力气,拖着步子往门口的阶梯上走去,最后不管干净不干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太刺激了,真是他大爷的太刺激了。”秦珍羽抓着头发道。 罗颂瞥了她一眼,叹息道:“这就是我每周六回家的日常。” “牛,”秦珍羽竖了个大拇指,“真的牛。” “谬赞。”罗颂面无表情,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我喊学姐过来咯。” 秦珍羽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第152章 甜甜章 收到罗颂发来的消息时, 杨梦一已经在伍老师办公室坐了快一个小时了。 伍老师浑身依旧萦绕着那种一个人就能撑起一台戏的旺盛与热闹,只是近来迷上了绿色,从首饰到衣服和手机壳, 无一不是绿色。 明暗浓淡各不相同的几种绿色撞在一块,层层叠叠地, 倒堆出了一片丰饶原野的蓬勃之感。 至少, 让人看着就觉得神清气爽, 心情愉悦。 伍老师本人一点也看不出长了几岁的样子,还和从前一样, 思想和话语都天马行空一样无拘无束, 无论什么时候, 跟她呆在一起,杨梦一总觉得舒适又自在。 但她今天特意请假来祁大,可不是为了和故人叙旧的。 所以看过微信后,杨梦一就面露歉意, 朝伍老师说自己要先走了。 伍老师眼珠子一转,笑得狭促, “是你对象吗?” 虽是疑问句, 但怎么听怎么觉得像陈述句。 杨梦一也没想隐瞒,眉眼一弯,“是啊。” 从杨梦一说自己今天要来陪朋友拍毕业照的时候起,伍老师就隐隐有所猜测了,这会儿得到肯定答复,没忍住笑着调侃:“想不到梦一你看起来清清冷冷的一个人, 会喜欢小学弟啊, 还以为你会更青睐于成熟些的呢。” 杨梦一眨眨眼,摇着头, 反驳说:“不是哦。” “嗯?” “不是学弟,是学妹。”杨梦一坦荡道。 但这话乍一听还是有些冲击力的,让伍老师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却又很快反应过来,那女孩或许自己也见过。 这三年来,她和杨梦一并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倒是隔三差五会有人来替她还书,一本两本的,陆陆续续将大四毕业那会自己借给她的书全都归还了。 只是大多数时候,那人都是拣着她不在的空档来的,所以她只很偶尔地见过那人一次。 她依稀记得仿佛是个高高瘦瘦,腰板直挺,看起来很精神的女孩子,话也不多,只谦卑合宜地跟自己说是替杨梦一学姐来还书的。 当时的她没作多想,现在想来,杨梦一的对象大概就是她了。 伍老师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出口,再次得到对方肯定的点头。 “学妹呀——”她揶揄着笑,把杨梦一闹得有些羞赧。 伍老师也无意将人逗得太过火,戏弄一句就赶她走了,说别让女朋友等太久。 杨梦一温和的声音里带着喜意,跟伍老师道别后,便快步往外走去了。 法学院和外语楼之间的距离不近,前者是几年前新建的楼,后者在老校区里,杨梦一迈着大步走,也花了差不多十分钟才到。 她今天出门忘带伞了,这会儿太阳正烈,日光晒得她祼露在外的皮肤红烫起来。 但当她远远地看到罗颂时,还是忍不住小跑起来,朝她奔去。 罗颂一直注意着四周呢,是以杨梦一刚出现,她就见着了。 两人对视的瞬间,杨梦一脸上不自觉漾开笑意,眉目温柔得像清溪底被光线映照着的小鹅卵石,圆润又可人,而她一笑,那石子就像被顽皮的小孩捞出来,投进了罗颂心底的草丛里,骨碌碌地滚来滚去。 罗颂从石阶上站起身来,往前没走几步,杨梦一已经扑到她跟前了,只是顾着秦珍羽在旁边,没好意思直接撞进恋人怀里。 “跑什么,都喘上气了。”罗颂笑说着,一手接过她并不重但大大扁扁的包,另一手理了理她额前因为跑动而有些散乱的碎发。 她们身后正欲起身的秦珍羽,咽了口口水,又将自己屁股往冰凉的阶梯上摁了摁,心想还是等她们召唤自己再过去吧。 虽然罗颂看起来仿佛要忘了摄影师朋友的存在,但好在杨梦一还记着呢,歪过身子,朝罗颂背后望去,笑眯眯地朝秦珍羽打了个招呼。 这是可以行动的信号,小秦同学就地弹起,跑到了她俩旁边。 “来吧,痛痛快快地拍一通。”她握着相机朝两人晃了晃。 杨梦一拖长声音嗯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可以让罗颂去换套西装再拍吗?” 这话一出,罗颂也有些惊讶,因为杨梦一也没有提前跟自己说西装的事。 但也是这话让她反应过来手上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难怪拿起来轻飘飘又软乎乎的。 秦珍羽除了好字还能说啥呢,只能微笑目送两人拿着西服收纳袋往楼里的卫生间走去。 她暗叹一口气,将自己那刚挪起没两分钟的大腚,重新搁回石阶上。 屁股冷冰冰,正如她的心。 秦珍羽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刷刷,打发等待的时间。 杨梦一带的并不是最初想好的那套双层领设计的,而是一套新到的深棕色戗脖领西服。 羊毛质地,极简立裁,复古双排扣设计,而肩部又微微有些廓形元素,杨梦一看到的第一眼,就认定它跟罗颂绝对超搭。 果不其然,在卫生间给罗颂套好衣服后,她仔细理了理领口,往后小退一步,眸中的得意之色很快染上些惊艳。 那是一种很凌冽的不分性别的帅气,看起来高智且矜贵,还有些……斯文败类的味道。 杨梦一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忽然生出些后悔的情绪,想把这样的罗颂藏起来,不给他人窥视分毫的机会。 她很快敛下眼,推着罗颂的肩膀,让她转了个圈,面朝镜子,“你看看。” “我女朋友真有品味,瞧这衣服挑的。”罗颂笑笑,看一眼就又转回身来,拉着杨梦一的衣摆,故作委屈地瘪瘪嘴,“就是有些热。” 杨梦一抬手摸了摸她的小卷毛,软声哄道:“很快哈,咱们就拍几张照片,拍完就回来换掉衣服。” 摸着摸着,她动作一顿,轻轻拍了拍罗颂的脑壳,“弯个腰。” 罗颂听话地微微躬腰,任由对方将自己的头发扎成小揪揪,眼中闪过快乐的满足。 “好了。”杨梦一用手指拨了拨她的小马尾又拢了拢她额前的碎发,眸中含笑。 罗颂本就是想听杨梦一哄哄自己,这会儿目的达成后也没顺杆子往上爬,毕竟身上的衣服在夏天里穿的确是有些过火。 她不再耽搁,将换下的衣服团吧团吧塞进收纳袋里,随后抓过杨梦一的手,把手指塞进明显小一号也软一号的指缝间。 做完这一切,罗颂也得意笑笑,“现在可以出去啦!” 看得杨梦一闷笑不止。 秦珍羽盯着手机右上角的时间,眼瞧着十分钟要过去了,她的两位女主角才终于从楼里出来。 等看清罗颂的装束后,她忍不住吹了个口哨,挑了挑眉,坏笑道:“可以啊,人模人样的。” 罗颂:“友,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 说着,她一边将手指掰得啪啪作响,一边朝秦珍羽微笑。 秦珍羽一秒认怂,微微欠身,“二位这边请,咱们拍照哈。” 杨梦一简直要被这俩活宝笑死。 这会儿只有她们仨在这拍照,氛围和方才拍寝室合照时可谓是天差地别,轻松又愉快。 罗颂本也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只搂着杨梦一不放,拉着她朝镜头大笑,甚至还会毫无顾忌地直接亲亲。 偶尔有路人经过,投来或惊诧或友好的目光,她也并不在意。 杨梦一显然没有罗颂这样大胆,羞涩得耳朵尖都红起来,但还是笑得眉眼弯弯去配合她。 只是亲亲什么的,对于她来说还是有些过了,只能心跳加速着躲开,不过脸上笑意不落。 秦珍羽挺会拍照的,至少这些并不很完美也不是很好捕捉的互动,都能被她拣着最合宜的瞬间摁下快门。 虽然酸成柠檬精了,但看着一对情人这样有爱的互动,她还是忍不住跟着笑了又笑。 和方才又是指挥又是倒数不同,这会秦珍羽只由着两人嬉笑,实在不行就连拍,总能挑出自然又好看的。 阳光从叶间洒下,绰绰光影柔和的落在眼前人身上,瞧着对方连绵不绝的笑意自心脏处漫出,铺到面上,像粼粼波光,悠悠荡荡。 即使身上越来越热,额间也连续不断地沁出汗液,但身边人总会及时地用攥在手掌心的纸巾给她轻轻擦掉。 这大概是一天下来,罗颂真正放松的时刻了。 四年前的五月天里,她青涩羞赧地站在杨梦一身旁,为她大学生涯画上句点,而四年后,她陪着自己做了一样的事。 “心仪女孩常驻于身边。” 她忽地就想起这句歌词,像一句应景的描述,又像是某种隐秘而美好的期盼。 六岁的年龄差听起来没多少,不过是一轮的对半,但落在一个人的肩上时,又会被衬得无限大,足够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度过小学,也足够使她为自己的钱囊远远干瘪于对方而挫败,更足够让她生出自己不够成熟的担忧。 罗颂不是一个重物欲的人,但她依旧俗气地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捧到爱人面前,任她拣选。 她偶尔也会不着边际地短暂陷入忧虑,害怕早自己三年进入社会的杨梦一,会在更广阔的海洋里遇上另一尾更契合的鱼。 这些挫败与担忧,唯有在她为了成为一个更优秀更强大的人而拼命和努力时,才会稍稍消退些。 但卡在学生的身份里,就像望着永远走不进的海市蜃楼,让她无奈至极。 但好在,终于还是要毕业了。 罗颂忍不住笑了又笑,只觉得好像连吹过的带着热浪的风都轻了几许,掺着四下盛大的蝉鸣,透出些绵绵难诉的温柔。 第153章 罗颂父母专场 今天是个好日子, 却又不算吉日。 晨起,宋文丽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跳得她心慌意乱。 上了十几年的香了, 上香合该是闭着眼都能一气呵成的事,但今天她点香时竟没拿稳, 不仅让燃着的香掉到了地上, 其中一根在她脚背上烫了一下。 宋文丽慌张地跳到一边后, 动作却又缓慢下来,呆呆地望着地上散落的香, 眉宇间拱起惶遽与不安的弧度。 那立香, 红色竹枝香脚上是压实了的明黄色香末, 红黄相接,从她拇指与食指边沿,像折扇张开那样流畅,甚至带了点文雅的味道。 但她无心欣赏, 只分明觉得,那下落的速度像被刻意调慢过, 是足以让自己眼睁睁瞧着根根坠落却又来不及挽救的慢速。 宋文丽站在神台前, 站在散乱的线香边上,手里捏着的寥寥几根香火正腾起袅袅白烟。 她抬眼,穿过仿佛迷雾一样的烟雾,直直望向高高的神桌上观音娘娘慈悲的脸,惊疑不定地思忖着这是否是某种指示。 只是,如同大多数只会在事后才被参透的预示一样, 她并没能理清掉落的线香背后的寓意。 半晌后, 她默默收拾残局,重新点燃九根立香, 手指捻得紧紧的,终于无差无错地完成了今日的拜礼。 但脚背上隐隐作疼的红点,让她的心也忍不住跟着七上八下。 按女儿给的时间,罗志远和妻子一点半前出门即可,但他俩十二点没到,已经打扮妥帖了。 他们和罗颂间的冷战,是心照不宣同时又从未挑明的,所以他们从未担心女儿会因此而全然与家中断了联系,也没想过她原可以直接将毕业照的事情隐瞒不报。 而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仍旧视她和杨梦一的悖德情谊为一个最终会被更正的错误,是放到她漫长人生里会显得无关紧要的少不更事。 既然如此,就不必为了这样的事情,而影响人生中真正有意义的大事。 而毕业照背后关联的学业有成、进入社会,就属于这样的大事。 两夫妻不约而同地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 罗志远除了上工的时候,都不爱穿袜,成日踩着拖鞋溜达,可今天,他甚至拿出了鞋柜里一年穿不了一回的皮鞋。 宋文丽则挽着一直挂在衣柜里没什么机会用的小皮包,穿上三四年前和弟妹一起在裁缝店里定制的过膝连衣裙,将头发梳得顺顺帖帖。 坐在沙发上等秦珍羽来时,他俩其实挺兴奋的,甚至有些隐秘的紧张,所以腰板都不自觉微微挺起,像是怕压皱了身上的衣物。 快乐的情绪随着秦珍羽的到来逐渐放大,一路上,她欢欢笑笑的,说话又甜,还专拣罗颂的趣事好事说,听得他俩的脸上也常挂笑容。 宋文丽悬了一早上的心,也慢慢松了下来,听着耳边年轻女孩的叽喳声,她的眼中浮起些许怀念。 秦珍羽和罗颂是同龄人,都是她看着从小毛丫头长成现在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模样的。 罗颂小时候也曾和她一样爱闹腾,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个孩子性格上的差异渐渐显现,并且逐渐拉大。 珍羽更鬼马精灵些,就连闹腾也是讨喜的,而罗颂没有她那么会来事,街坊邻里说她像个小大人。 自己虽然会啧女儿两句,说让她学学珍羽的巧舌能言,但其实罗颂在她眼里是哪哪儿都好,哪哪儿都强,半点不比谁家孩子差。 回忆飘远,宋文丽眼中的眷念之色愈发浓烈,只是车辆的一个颠簸,便叫她掉回了现实。 怀念被难过替代,她不切实际地想,若是孩子永远不会长大就好了。 宋文丽的伤春悲秋没有持续太久。 一下车,他们就像进入了混乱战场一般,躲着车让着人,顶着初夏的烈阳,一路往祁大走。 原以为进到学校里会好些,但校园小道上人也不少,且越靠近南操场,人便越多。 大家挤挤挨挨嘻嘻笑笑的,混着炎阳往人身上砸,扰得她眼睛花了,耳朵也有些迟钝。 她转头和丈夫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适。 但好在,有秦珍羽带着,他俩也是省心了不少,不一会儿,就和女儿的大部队汇合了。 无论什么场合,无论熟悉与否,只要有人在,就少不得寒暄与客套。 罗志远和宋文丽很轻易地从对方的穿着打扮和举手投足间看出他们的社会地位。 刘京溪大抵是书香世家,爸妈讲话慢条斯理,带着藏不住的书卷气;而李玲娇则明显是富贵人家的小孩,父母虽不至于穿金戴银,但有种市侩的壕气,只是并不惹人讨厌。 论起来,大概只有刘诗淇的家世与他们是相当的,平凡又普通的人家。 但她的人生规划过分完美,连带着她平实朴素的父母也漂浮起来,衬得他们矮矮地低了下去。 不过,两人也没什么尴尬的感觉,毕竟今天的主角是孩子们,来这是拍毕业照的,并不是什么名利的角力场。 再者,罗颂在课业上的优秀给他们增了不少底气,即便是家长们的谈话中,也好几回听到女儿的名字从他人口中说出,后面附带着“比赛”“绩点”“国奖”等字眼。 大家聊聊拍拍,夫妻俩的心情也一直挺好的。 这是个很有里程碑意义的日子,抛开亲子间的纷争不谈,等毕业后,罗颂就会如他们所盼的那样,进入社会,收获从前十数年努力结下的果实。 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他们快慰。 一切都很好,直到一句“嫂子没来啊”击碎了所有。 宋文丽和罗志远从来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过其他人或许也知道女儿那见不得光的性向。 是的,就是见不得光。 即便是宋文丽最苦恼无助的时候,她也从不曾向旁人倾诉半分,即使是关系亲密的弟弟弟媳,也没能从她嘴里得到半点消息。 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样不体面的事情,罗颂更不会往外说,就像当初还是他们自己一头撞进真相里才知晓的。 可如今瞧秦珍羽听到那女孩说出那话时如临大敌的紧张神情,就连她大抵也是早就知道的了。 他们此刻的震惊不亚于撞破秘密的年三十晚。 震惊太甚,以至于没有空余的位置留给愤怒。 夫妻俩的大脑已经全然宕机了,满屏的死气的蓝上只余“不知羞耻”四个字,病毒一样无限复制着,大大小小纵横交错地混成一团乱糟。 几分钟前的骄傲全部化为齑粉,混着泥耷耷的污水,变成糊在心头的烂泥巴。 只要一想到方才自己挺腰直背、面露得意对着的那几位父母,他们的女儿只消说上一句真相,他们二人就会即刻成为笑话,宋文丽与罗志远几乎要发起抖来,他们完全无暇分辨这是出于愤怒还是紧张。 二人甚至已经想象着,或许众人早就知晓了女儿的异常,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瞧着他们如跳梁小丑一样洋洋自得。 毕竟,有什么比人品与思想上的缺陷更可怕呢? 宋文丽只想远离这一切,将脑袋扎进土里,即便因为氧气不足而濒死,也不想再在此多煎熬一秒。 罗志远看起来也是如此。 他们沉默地走在校园小道上,方才热火朝天时被他们忽视的蝉鸣,此刻像报复一样嘶叫得凄厉,闹得二人心跳都失了节奏。 宋文丽此时才忽地想起丈夫的身体状况,从一种紧张骤然坠入另一番紧张中,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小臂,迎着日光细细看他的脸色。 紧蹙的眉头、平直的唇线、咬紧了的腮帮子,罗志远心情是显而易见的差。 他的脸色也并不好,因长久户外工作而停留在黧黑肤色的两颊,依旧能叫人看出被心绪起伏引起的红,紧抿的唇也略微呈现病态的白。 宋文丽一瞅,心跳便又漏了一拍,只觉得一颗心空空地往地上砸,吓得她忍不住攥紧了手,只想快快和丈夫一同回家,再让他躺床好好休息。 可罗志远却倏然停下了脚步。 他一语不发,望着妻子,眉宇间的纽结越发紧绷,仿佛要绞死在一块,又像是在磨什么坚硬而危险的物块。 半晌后,他鼻腔中哼出长而沉的一口郁气,在这个无限接近沉没的呼气中,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罗志远没有拨开妻子的手,只就着这个姿势,转了个身。 他看起来好像有所猜测,并且已经做好迎接更大打击的准备了。 对于罗颂的同性恋行径,他一直是沉默的,但他的态度又是鲜明的,一开始便以气急攻心到住院手术表了态。 但后来,他却再没怎么在语言上或行为上直接表达过不满,他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参与进性和爱的话题中,也始终抱有幻想——女儿很快会醒悟,比自己做出反应所需的时间还要快。 他像干涸河床上的一块石头,无言而固执,在暴晒之下痛得仿佛要裂开一般,但却始终相信洪水很快会奔涌而来。 可今天,罗志远终于承认自己的沉默有一部分是出于懦弱与侥幸。 他知道自己需要更直观的冲击,明白放任下去,自己期待的永远不会到来,这样才能击碎他可笑且不切实际的幻想。 就像不破不立,只有破了,有些事情才能得以推进。 沿着方才走过的路折返,宋文丽沉默地跟在罗志远身旁,就像年三十那晚,丈夫跟着她那样。 他们都知道,自己可能正在走向一个噩耗。 第154章 哑火的战争 没有人想到罗颂的爸妈会去而复返。 在熟悉的环境中, 和熟悉的人一起,快乐地拍着毕业照,就连烈日与热浪, 蝉鸣与嘈闹,都显得温良无害。 从摄影师到两位主角, 大家都无比放松。 罗志远与* 宋文丽甚至无需费心掩藏自己的身影, 他们只阴郁而昏懵地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像一只死去多时的动物那样, 他们直直地望着那三人快活的笑脸,望着女儿与另一个女生亲密无间地拥抱和亲吻。 两人地目光一瞬不移, 以近乎自虐的残忍在注视与凝望。 也有那么一两秒, 在一阵阵铃铃笑声中,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自己似乎才是这个场景中最不合时宜的存在。 最先感受到两道有如实质的视线的人,是罗颂。 她的手臂仍环在恋人的腰上,只一双眼笃定又疑惑, 敏锐又茫然地四顾着。 直到,她直直地撞进双亲的目光中。 爸妈就那样直条条地站在小道边上的芒果树下, 稍远的距离使她无法看清他们的表情, 但某种凝滞的窒息的氛围却一瞬间漫来。 罗颂神情一凛,身体微僵。 与她紧挨着的杨梦一很快察觉到了异样,纳闷地抬头看向她,但罗颂并没有做任何反应,仍扭着头,看着别处。 杨梦一迷惑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日光猛烈, 她不自觉地眯起了眼, 又用力眨了眨,才勉强看清两人的身影。 可只这一眼, 她的脸便唰地一下白了。 而最迟钝的秦珍羽,也终于发觉两人的异常,嘴里一边嚷嚷着“咋啦咋啦”,一边偏头看向二人所望之处。 下一秒,她惊得下意识松了手,相机重重往下一坠,勒得她又回过神来,嘴比脑快地“我靠”了一声。 也是这突如其来的粗声,像扯断了某条警示线。 罗颂下意识挡在了杨梦一身前,将她整个身子罩住,觑望着,与爸妈对视。 卷着燥热气息的夏风似乎也察觉到了此地沉默的剑拔弩张,一瞬间停住了脚,空气就此凝固,只有夏虫仍无知无觉地嘶鸣着。 双方无声地较量着。 罗颂的大脑从未转得如此之快,她将所有尴尬的狂乱的瘆人的可能统统想了一遍,她强行压住自己慌乱的心跳,警戒地等待对方的进攻。 可不知过了多久,罗志远与宋文丽却忽地转身离开了。 准确来说,是罗志远先撤步,拉了拉仿佛粘在原地的妻子,两人对视一眼后,一齐转身离开了。 就像忽然出现时那样,他们没有给予任何提示与说明,却留下一地空白的恐惧。 直至他们二人走远了,院门前的三人仍旧没有缓过神来。 素日里最大大咧咧的秦珍羽忍不住蹙着眉,一脸忧虑,视线在走远的叔叔阿姨与面前的两人间来回摆荡。 杨梦一仍白着脸,没有说话。 而罗颂稍一动,才发现自己在阳光下出了一身津津冷汗。 原先还说拍完照大家一块吃晚饭,可突然的变故叫她们都没了胃口,最后决定,大家先回家,等改日再聚。 临走前,秦珍羽看了眼安静得超乎寻常的杨梦一,给罗颂递了个担忧的眼神,后者接收到了友人的信息,叹口气,抬了抬眉,示意自己知道了的。 待秦珍羽走后,罗颂也没有心思去卫生间里换衣服了,只将外套脱下,搭在肘弯处就算了。 她扣着杨梦一微凉的手,柔声道:“走了,我们也回家吧。” 杨梦一轻轻点了点头。 从祁大到家,地铁只要小半个钟,但两人一路无话,便令这三十分钟被无限拉长,漫长得让她们更加疲惫。 爸妈不寻常的沉默让罗颂心中忐忑,但她同样担心身旁一直无言的杨梦一。 被她拢在掌心里的杨梦一白白净净的手,在地铁车厢里强劲的冷气下,甚至已经全然冰凉了。 任由她怎么捂,也暖不起来,就像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输送回了心脏处,试图让砰砰跳动着的不安平静下来。 其实罗颂有心想说些什么,即便是没有意义的废话也好。 但杨梦一没有任何表情却硬是透出些怯怯的惶遽的脸庞,让她不敢出声,生怕声音传递出的微小能量也会打碎这樽看起来在破碎边缘岌岌可危的瓷娃娃。 罗颂只好任由沉默发酵。 两人沉默地走出地铁站,沉默地走进小区,沉默地爬上四层楼,沉默地进家门。 而门一阖,下一秒,罗颂便不管不顾地撒了手,任凭衣服包包掉落在地。 没等杨梦一反应过来,她便转过身子,欺身上前,将人压在门板上,又抱进了怀里。 罗颂觉得自己的嘴又笨拙起来,想说些很漂亮很温柔的话,最后却只会重复着一句“你别怕别怕”。 将看起来苍白得要消失似的恋人箍在自己与门板间的狭窄缝隙中,她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拍着对方的背,口中喃喃着单调而直白的安慰,似乎这样就能将所有焦虑与忧愁挤出这小小的天地间。 杨梦一的脸埋在了罗颂的前襟里。 良久,她才轻悄悄地环上罗颂的腰,随后越环越紧,像是要将人勒进身体里一样。 这样拥抱的力道对于施受双方都不会舒服,但此时没有人在乎这点。 罗颂有些分不清大脑感知到的疼是来自**还是心脏的了。 她一手仍旧轻柔拍着,另一手覆上恋人的后脖,轻轻摩挲着,声音低低的,“咱们不怕,不怕啊。” 半晌,杨梦一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闷的嗯声。 那声音很小,几乎是说出的一瞬间便消散了,但还是顺着两人相贴的肌肤被罗颂捕捉到了。 连同话尾颤颤的不安,也通通被罗颂捕捉到了。 她摸着杨梦一被汗微微浸湿的乌发,“给你洗个头好不好?” 几秒后,杨梦一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杨梦一很喜欢罗颂帮自己洗头,再帮自己细细吹干,罗颂也知道她很喜欢。 但她们不常这样做,因为老房子的淋浴间狭小,两个成年人挤进去,外加一张折叠椅,多少有点难施展。 为了保持暖意,花洒得一直开着。 洗完后还得面对一团乱,除了清洗椅子,也要将被无意中撞乱撞掉的西洗漱用品整理归位。 反正,就经济、环保与效率而言,自己洗头是最好的。 而且平日两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为了节省不必要的家务时间,杨梦一即使再喜欢,也甚少让她帮自己洗头。 可今天,她真的很需要一些亲密与安抚。 两人将衣服全部脱去,挤进了长条形的淋浴间中。 杨梦一坐在支开的米白色折叠凳上,乖巧而安静地直着背,任由对方的手在自己头上动作。 在这种时候,做同样一件事,罗颂的耐心比在自己洗头时多上十倍不止。 罗颂抓过花洒,小心地注意着别让相连的水管打到杨梦一的脖子,随后避着她的眼睛和耳朵,一点点将她的头发打湿。 然后,她才在掌心里压下两泵洗发水,就着水搓成泡沫,再细细地抹到她的发间。 罗颂的手掌很大,力气也很大,但触及杨梦一时,她总会下意识地放轻动作。 她的小心翼翼,有时会让杨梦一哭笑不得,莫名想到手足无措捏着小花骨朵的大熊,也让她疑惑自己看起来到底是有多脆皮。 但这样的呵护还是让杨梦一很受用。 罗颂搓洗发丝与头皮的手法没有什么章法,只是按照顺序从两边到中间、从额前到发尾,一点点搓揉。 她的神情总是放松又认真,像在做一场自己很喜欢且胸有成足的实验。 往常,杨梦一爱在这样的时刻故意捣蛋,用手指蘸着泡泡在罗颂的腰腹甚至是胸脯上画圈圈,或是写些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字。 等罗颂朝她看来时,杨梦一又会摆出俏皮而狡黠的笑。 也幸好罗颂不怕痒,不然洗一次头,大概能从天黑洗到天亮。 但今天,杨梦一没有捣蛋,罗颂指尖的动作也较往日更轻柔。 没有可以参照的标准,罗颂只搓着揉着到自己觉得大概已经干净了,才又抓过花洒,轻细地用小小的水流冲掉泡沫。 杨梦一闭着眼,只觉得罗颂的指腹揉着的是自己缩成一团的皱巴巴的心脏。 淋浴间里氤氲着水汽与热气,无端叫她想起了溽热的雨林,她幻想自己是丛林间的一只蚂蚁,爬过翠翠的绿,又不小心掉进水中,随水逐流,不知前路。 杨梦一忽然睁开眼,握住罗颂的小臂。 罗颂动作一顿,很快弯下腰来,与她平视,“怎么了?” “罗颂……”杨梦一也不知道怎么了,只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嗯。”罗颂应着,睁大眼睛望着她,瞧她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忽而眉眼一弯,凑上前去,亲了亲她微抿的唇。 亲完,她正想后撤,却被手臂上杨梦一忽然用力的抓握制住了动作。 “再亲亲我吧。”杨梦一的嗓音软软的,像在水中被泡久了一样软,“罗颂,你再亲亲我。” 她说完便再次阖上了眼,只是睫毛上挂着水珠,随着她眼睛的颤动而一抖一抖的,要落不落,看得人心尖发酸。 罗颂没说话,只往前,衔住她的唇瓣。 这不是个一触即离的亲吻。 罗颂试探着,以舌尖温柔地撬开杨梦一的双唇,继而深入而缠绵地亲吻着。 水顺着动作流入嘴中,两人都尝到了些生水味,但无人停止这个吻。 无意往下延展,她们只是柔柔地以唇舌相贴,以确认对方的存在。 仅此而已。 第155章 罗颂爸妈要见小情侣 罗颂从浴室出去的时候, 杨梦一正在给吹头。 她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她身旁,接过吹风机, 也接过吹干头发的任务。 杨梦一没有回头看她,但顺从地松了手, 由着对方动作。 “不用吹太干, 我们待会去阳台坐着吹吹风。” “好。” 罗颂自己的发尾仍落着水, 顺着脖子往衣服里的流,但她并不在意, 只认真地一手拨弄眼前人的发丝, 一手轻晃风筒。 长头发要想吹干, 得费些时间,好一会儿后,她用五指耙了耙杨梦一的头发,已经干了约莫七八分, 才终于揿停了吹风机。 “你先去阳台。”罗颂的手绕到了她的脸颊边,摸了摸她的耳垂。 但杨梦一站起身来, 却只拍拍仍带着她余温的座椅, 示意罗颂坐下。 罗颂从善如流。 杨梦一学着罗颂先前的动作,细细给她吹头发,很快,不长的短发就近乎全干了。 她这才将电源线缠在吹风筒上,将它放回抽屉中。 随后,她又抽出几张纸巾, 包在罗颂湿了的领口上, 微微用力抓了几下,等纸巾染上绵软的湿意, 布料也干了几分后,她才将纸团吧团吧,扔进了垃圾桶里。 “走吧。”她说。 罗颂起身,牵着她的手,往阳台走去。 此刻正是夕阳时分,天空黄澄澄一片,像有人往上头掷去了一管又一管橙黄色的颜料。 那画布承不住这样多的颜料,有些直直往下落,落在房顶上,落在草木间,天地万物仿佛都染上些金黄色。 落日同样温柔地笼罩在这对爱侣身上,杨梦一和罗颂的双眸都像被点燃了的火苗,黄簇簇,亮晶晶。 她们静坐在露营椅上,仍牵着手,眺望着被远处楼宇割成块的夕晖。 楼下有放学归家的孩子在大声笑闹,有奔跑的脚步声与长辈急急的叮嘱声,两人只听着。 她们好像在等待什么,又好像只是为了虚度光阴而不动不言。 “还怕吗?”罗颂问。 当天边最后一丝亮色完全消失,她才扭头,望向身旁的人。 杨梦一沉默半晌,如实道:“怕。”随后又补充,“但好像没那么怕了。” 罗颂很轻地笑了笑,手指在她掌心里挠了挠,“会好的。” “嗯。” 杨梦一没有在撒谎,也并非在善意的敷衍,她是真切地相信罗颂的话。 就像她说自己怕,但又没有那么害怕了一样。 如果罗颂深入地问下去,她甚至能准确地告诉她自己最害怕的时刻是她望着罗颂,而罗颂没有察觉,仍旧望着罗志远与宋文丽的瞬间。 她没有回应自己的那几秒,是杨梦一无限接近被抛弃的几秒。 但罗颂没问,她也没说。 两人不想出门,也不想吃外卖,罗颂从冰箱冷冻层拿出上回房东给的水饺,盛了半锅水,打燃煤气灶。 等水鼓咚咚沸腾后,她才往里面下饺子。 杨梦一抱着她的腰,扒着她的背,“你用汤勺搅一搅,别粘底了。” 罗颂依言,乖乖地一直搅着。 沸腾的锅子带起一室的热气,罗颂觉得自己也被蒸出了汗。 她偏头闻了闻衣服,随后动动肩膀,“学姐你别抱了,我出汗了,” 杨梦一不撒手,反而埋头在她的背上深吸一口气,“不要,又不臭。” 罗颂愉悦地勾了勾唇,没说什么,只由她继续抱着。 夤夜时分,罗颂挨靠着床头,一手捧着书,另一手在蜷着身子已然熟睡的杨梦一身上轻拍着。 罗颂拍得不规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杨梦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身子,好在她大概也不会介意。 一室安宁,带着些融融的平和,让罗颂心底的忐忑平歇了不少。 虽然依旧睡不着,但她也不烦躁。 不过,她知道,今天的事情必将引爆另一枚炸弹。 大概是某种血脉相连的心有灵犀吧,罗颂正想着,床头柜上的手机忽地震了震。 她动作一顿,随后将书随意地放在被子上,拿过手机,摁开屏幕。 新消息来自于家庭群,是爸爸发的。 “找个时间,叫上她来一趟,大家聊聊。 她没有问爸妈怎么这个点还没睡,也不再担心被他们发现自己这个点同样没睡。 她只回了句“我问问她”,便将手机塞到了一边,不再思考这句隐含对抗意味的回答,在他们那会激起多大风波。 方才的平和与宁静骤然被打破,碎成很难再被拼起的片块。 罗颂敛着眼,抿着唇,似是在出神。 她静坐了很久,才终于熄灭台灯,窝进被子里,贴上恋人的背,试图入睡。 罗颂应承得干脆,但却不知怎么对杨梦一开口。 她企图寻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提起这个这个很不合理的请求,但遍寻未果。 于是,在某个饭后散步的夜里,她俩正十指紧扣,走在公园的小道上时,罗颂冷不丁将话问了出口。 杨梦一应当是很惊讶,所以很久都没有说话。 罗颂不想为难她,私心里也并不希望她去,于是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补充道:“可以不去的。” 杨梦一终于摇了摇头,“去吧。” 她说:“总不能一直只有你在打这场仗,我躲在后面,像个不负责任的胆小鬼吧。” 罗颂想说不是这样的,但没等她张嘴,杨梦一倏地就换了话题。 “罗颂,”她唤道,“你有想过如果没有遇到我。你现在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吗?” 罗颂拖长着嗯了一声,犹豫着,想找出最精确的话语,“应该过着同样稳定但很无聊的生活?” “嗯?”杨梦一偏头,望着她的侧脸,“什么意思?” “就是,我还是会读法律,打篮球,参加比赛,实习然后等待毕业。”她笑笑,“但是这一切都会因为没了你而变得无趣,就只是按部就班地度过人生而已。” 罗颂扭头,回视着她,嘴角噙着笑,但又很认真,“我一直都觉得你是生命赠予我的礼物。” “什么啊。”杨梦一的心猛跳了跳,脸庞被笑意浸染,但还是继续问道:“那你还会喜欢女生吗?” “你是想问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就成了世俗认为的喜欢男人的‘正常女人’?”罗颂缓声道。 杨梦一点点头。 “没有这个可能。”罗颂仍笑着,但语气坚决,“学生时期,我看到男生总有种不屑的情绪,甚至偶尔会变得刻薄,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现在才明白,大概就是不合。” “你的出现只是让我的爱恋有了具体的形状,知道从何而来,又要去往哪里。”她的声音很轻,“所以,不要因为和我相恋而感到罪恶。” “……求你。”最后的话,罗颂几乎将声音全部吞掉了,是以杨梦一并没有听得很清,但想要问询时,对方又将问题抛了回来。 杨梦一将疑惑丢到脑后,同样认真地思考起来,最后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罗颂脸上笑意渐深,没说什么,只牵着她的手继续走着。 夜晚的小公园里,有穿着校服的小孩们在追逐打闹,也有带着音箱的阿姨们在跳广场舞,健身器材上还老当益壮的老人们将胳膊和腿抡得飞起。 罗颂在一片热闹与烟火中,将心底的话又往深处藏了藏。 她想,如果她们的相爱真的是罪行,那么犯罪者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罗颂清晰记得,自己是如何先动心,随后处心积虑地靠近,最后将人拐到手。 所以这并不是杨梦一谁说的什么一个人的战争,而是只有她一个人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杨梦一不知道正牵着自己的手漫步的人,此刻脑子里正在写认罪书。 她忽地想起最初的话题,于是转头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接下来这个周末?”罗颂回得很快,丝毫看不出异样。 “好。”杨梦一干脆道。 反正早晚都要挨这一刀,那宜早不宜晚,她想。 罗颂其实并不淡定,至少,远没有她在杨梦一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和。 从确定这周六两人一同回家起,不安的情绪经常会悄悄冒头,在罗颂的心头耀武扬威。 罗颂要花费许多气力与时间,才能将不安驱逐。 这样反复的情绪让她疲累。 但罗颂很快发现,工作是她情绪的阻隔器。 认真工作时,所有的情绪便都会自然消失,在大忙一通后,她甚至会有种诡异的轻松感。 就像不安在长久的等待中,被耗尽到连余波都无法掀起一丝风浪。 她也说不清究竟是自己工作将情绪从这具身体里抽离,还是工作时真正属于自己的心性会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但总归是件好事。 罗颂想,这大概就跟上学的时候,跟有人靠刷题来平复心情是一样的吧。 她也庆幸自己有工作为排解之道,这样下班回家后,还能安下心来关注杨梦一的情况。 但杨梦一,其实也没有罗颂以为的那样不安。 对于这点,她自己也感到惊讶,怎么想都只能归功于罗颂给予的丰厚的安全感。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她走神的时候多了些。 跟同事吃着饭,听着大家聊公司外派的事,听着听着,她就神游天外了。 还是旁边的同事,敲了敲她的餐盘,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说了声抱歉。 杨梦一也依旧没有和朋友们提起这些事情,即使赵老师和萍姐从她偶然的晃神中察觉到了什么并问了出口,但她也只是笑笑说没事。 只要罗颂站在她身边,她就永远不会怕。 第156章 罗颂加班打乱行程 拍毕业照那天, 秦珍羽受到的惊吓不比罗颂她们小,以至于回到家里,心里仍不住地忐忑。 晚上, 她才将相机里的照片导了出来,发给了罗颂, 也意料之内的, 没有得到回应。 大概是在哄着安慰杨梦一吧, 她想,毕竟她当时看起来就快要碎掉了。 秦珍羽叹气, 又忍不住为她俩抱不平。 明明是很好的两个人, 却因为性别的原因, 遭受这么多偏见与误解,秦珍羽实在不能理解。 她从前很羡慕罗颂有这样一对爸妈。 即便是班主任找上门来,希望他俩能劝说罗颂别再去球队,将时间和精力全部投入到学习中去, 他们也只是喏喏点头,嘴上却不应, 最后憋出一句“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而自己跑去罗颂那, 拉着她通宵看电影看剧,宋文丽即使知道了,也只是嘴上叨叨两句,并不会指责或批评她们。 倒是她们自己愧疚起来,渐渐地也晓得,学期中不能这样做, 只能在长假期里稍稍放纵。 当受到足够的尊重与理解, 做小孩的也会自我教育成为更好的人,努力配得上父母给予的信任。 所以, 秦珍羽是真的疑惑了——为什么到罗颂成年了,能对自己负责了,她爸妈反倒往回走,钻起了牛角尖。 第二天,秦珍羽收到罗颂的回复时,她正在回陆宁的高铁上。 LAW:谢了,你拍毕业照的时候,我任你差遣 LAW:还有,我们没事了,你放心 两条短短的消息,足够秦珍羽将悬了一夜的心放下,只是落到一半,就又停住了。 哪怕只是相处了几个小时,她依旧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罗志远与宋文丽对这一切的排斥与抗拒,想来这场战役还远没有结束。 秦珍羽蹩了蹩眉,噼里啪啦敲字。 小秦今天要开心:好,有什么要帮忙的说一声哦 罗颂回了个笑脸。 但她认真想了又想,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只能祈祷上天厚待这对小情侣,不要再折腾她们了。 只可惜,她的祈愿没能实现,更大的风波正在酝酿中。 罗颂和杨梦一是六月的第二个周末去的龙西。 第一周周五,律所临时来了个大案,陈律接手了,于是罗颂也只得跟着加班,所以将见面的日子推到了第二周。 这理由很正当,正当到听起来像现编的,罗志远和宋文丽就误以为这是临时爽约的借口,无形中又多添了些怒气。 罗颂听出来了,却没法解释,毕竟,总不能给他们直播自己的加班日常吧。 而杨梦一也并不好受,因为等待会加剧紧张的发酵。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她第一周里攒了满腔的勇气,被突然的推迟戳破,像忽然泄了气的球,哀哀地瘪了下去。 她有些无措,又有些害怕,可罗颂不在家,她因此又感到无名的委屈,只窝在沙发上发呆。 罗颂在律所里忙得头昏眼花,天大黑时才踏着夜色回家。 她一边松着衣领,将袖子捋到肘弯处,一边掏钥匙。 门一开,罗颂的视线骤然陷入另一层黑暗中,屋里没亮灯,看起来比走廊还要暗些。 只有电视机映出斑驳光块,花花绿绿的,落在蜷缩在沙发上睡着的杨梦一身上。 然而她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许是电视机的声音有些嘈杂而光线有些刺目,又或许是担忧着什么。 罗颂有些内疚,她总对杨梦一说“你放心”,但让她难过的人也只有自己。 她叹气,蹙着眉,换上拖鞋,去卫生间里洗了个手后,才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边上坐下。 宽大平整的沙发座面因为压力的增加而微微下陷,杨梦一在浅眠中也有所察觉,几乎是同一瞬间,她的眼睫毛颤了颤,迷懵着睁开了一条缝。 “你回来啦?”她的声音里倦意未散,有些沙哑。 罗颂嗯一声,用手背蹭了蹭她的面颊,“你吃饭了吗?” “啊还没有……现在几点?”短暂的小眠与间歇的发呆让杨梦一无法清晰感知时间的流逝。 “快八点了。” 杨梦一坐了起来,脸颊上有沙发粗布面料留下的痕印,她搓了搓脸,又用力张合眼睛数次,才让感官与大脑统统正常运行起来。 “那你吃了吗?” 罗颂摇头说没有。 “我中午煮了一锅粥,还剩很多,我们热了一起吃吧。” “好,我去热。” 说完,罗颂又轻捏着她的下巴,凑上去咬了咬她的下唇,才起身往厨房走去。 晚饭囫囵解决了后,就进入常规流程了——罗颂洗好碗后,将垃圾整理好,两人再一同下楼散散步,当然路过房东爷爷奶奶家门口时,也没忘把他们门口的垃圾袋顺手拿下去,散步约莫一个小时后,她们就会回家,然后各自洗澡,再躺上大床。 罗颂因着这两日都要加班的缘故,只想在难得和杨梦一共处的时刻多贴贴。 好在杨梦一也没什么困意。 罗颂带着一身水汽进房时,杨梦一正把脚顶在床头靠着的那面墙上,整个人近乎九十度地折起,枕头被她随意地拨到了一边,只两只白净的脚丫子在墙上一点一点的。 她正举着手机看呢,罗颂见到了,走过去从她手里抽出机子,“是谁上次这样躺着玩手机,结果手机砸脸上,把牙磕疼了?” 杨梦一皱着鼻子,扑棱棱眨眨眼,“好像是我。” 罗颂脑袋一垂,盯着她,眯起眼,“去掉‘好像’。” “是我。”杨梦一立马乖巧起来,连手都交叠着放在小腹上,一副安然听训的姿态。 罗颂装不下去了,被她的样子吊起了笑。 她爬上床,坐在杨梦一身旁。 杨梦一稍稍挪了挪位,刚好将脑袋搁在她大腿上,这是一个只要罗颂低头就能与她亲吻的姿势。 罗颂笑笑,一手贴住她的侧脸,修长的手指恰好能摸到她的耳朵,一下下地点拨她圆润的耳垂,同时倾下身去,和她交换了一个绵长而轻柔的深吻。 一吻毕,杨梦一的呼吸都有些不平稳,嘴唇与双眸中都潋着水光,双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罗颂抚着自己脸颊的小臂。 罗颂仍摩挲着她的耳垂,敛着眼瞧那红粉色的耳尖,眼里有餮足的笑意一闪而过。 “今天不开心吗?”待杨梦一呼吸平复后,罗颂突然出声问道。 杨梦一白日里还觉得委屈呢,可这会儿被她当面问着,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心想罗颂都加班一天了,自己却像小孩一样闹脾气,听起来很不成熟。 但她也不撒谎,低低地嗯了一声。 “下周去,不再推迟了。”罗颂的声音同样沉沉的,像巨轮抛下的锚。 杨梦一也嗯一声,但尾音上翘着,是愉悦的标志。 “你明天要不要去荣岗?”罗颂说着话,另一只手撩着她的乌发绕圈圈。 杨梦一想了想今天自己在家的情形,点了点头,“我还是去吧。” 罗颂这才放心了,又亲了亲她的眉心,“对不起啊,这两天要加班,没法一块快乐玩耍了。” 杨梦一一听这话就笑了,眼睛里晶亮亮的,“怎么说得好像是你主观上愿意去加班似的。” 她抬手够到罗颂的脑袋,拍了拍她的小卷毛,“打工人辛苦啦。” 罗颂勾起嘴角,抓过她的手,又送到嘴边啄了啄。 “咦惹,”杨梦一佯装嫌弃地抽回手,“你怎么老亲我。” “我稀罕你啊。”罗颂坦荡荡道。 “那你亲我也得确定我也稀罕你吧!”杨梦一不依不饶道。 “还用问吗?”罗颂挑着眉,眼里都是调侃,“你稀罕我也稀罕得不得了,你说梦话还喊我名呢。” 这杨梦一倒是不知道,一下就不演了,只睁圆了眼,惊讶问道:“真的啊?” 罗颂哼哼两声,很有些得意,但也不揪着这话说下去了,怕把人逗急了。 她的手指终于捻住杨梦一的耳垂,“我前几天看到一对很好看的耳环,可惜它没有耳夹款。” 杨梦一倒不觉得可惜,“耳夹夹久了也疼的,有也别买。” 罗颂想起她首饰盒里那堆许久没有被召幸过的耳夹,又想起以前她为了搭配衣服,夹上一天的耳夹后,耳垂红得像肿了一样的可怜模样,也不感到可惜了。 她问过杨梦一,为什么不打个耳洞,后者笑笑说上学时候周围女孩子都去打,她不敢打,怕被人记一笔,说她想学她妈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勾引男人,长大后不打是因为不喜欢疼,她已经疼过很多次了,不想在这种小事上勉强自己。 答者说得云淡风轻,倒是提问者听得心里冒酸水,眼睛都耷了下去。 杨梦一注意到了,哟地一声,捧起小狗垮着的脸,“心疼我啦?” 罗颂瘪着嘴应是。 “我生来就是先苦后甜的命吧,不然也遇不上你。”杨梦一倒不难过,“你得对我好点,把那些苦都补偿回来,知道吗?” 这话说得不公道,还有些霸道,但罗颂说好,还一连说了好几声。 罗颂一直信守诺言,也自认做得还行。 可后来,杨梦一还是吃了苦,而那些苦的另一头,拴着的也是罗颂。 第157章 大家都很紧张啦! 六月四号是秦珍羽拍毕业照的日子, 也得亏是在第一周,罗颂还没那么忙,很轻易就跟陈律请到半天假, 拎着包去了。 但杨梦一没去,但秦珍羽也理解, 反正罗颂一人顶仨。 罗颂依言当了她半天小弟, 鞍前马后, 拎包拍照,甚至还拿镜子配合对方补妆, 可谓是无有不应, 无有不妥, 让秦珍羽满意得不得了。 直到傍晚,太阳收工了,她俩也跟着收拾收拾去吃晚饭时,罗颂才突然将将爸妈的约谈说了出来。 短短一句话, 又将秦珍羽吓了个外焦里嫩,直呼这是鸿门宴。 说起这事, 罗颂原还有些愁闷, 却硬生生被老友花容失色的样子逗笑了。 她摆摆手,反过来安慰秦珍羽说她俩总要走这一遭的,只是早晚而已。 从那天起,秦珍羽也莫名其妙跟着紧张起来,掰着指头数日子,以至于延迟会面的消息传来时, 她也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哀叹半天。 而六月的第二周,罗颂是真的忙得脚不沾地了。 她甚至跟着陈律去了趟外地的法院, 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来来回回折腾一天。 但她现在跟陈伟东熟悉了些,也渐渐偶尔敢对他说几句无伤大雅的俏皮话,活跃下气氛。 当初师妹找到陈伟东,请他一定要好好带这个新来的实习生时,他心底还有些不愿意,以为是些搭着人情来的关系户罢了。 但后来接触多了,他倒逐渐明白为什么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诚然,罗颂初来时,对于律师行业的认知还停留在美好的想象层面,但她对于认知的打破与重塑接受良好且速度极快,她的学习能力同样如此。 若历练得当,她或许也会成为祁和的金字招牌之一,甚至某一天,祁和这个小池子可能不足以容下* 她。 他俩现在,说是师徒,其实更像师生,联系在且仅在律所范围内,生活以外的事一概不通。 因此,当罗颂冷不丁跑来说周末家里有事时,他多少有些惊讶。 其实罗颂也不想这样直白明说,但一想到自家恋人刚过去这个周末那丢了魂的可怜样,她才把心一横,周一一早就跑到陈律那提前报备,说自己这周末要回家,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加班。 陈伟东看了眼日历,很干脆利落地点点头说行。 原本以为要挨一顿批的罗颂,被这样轻轻放下后,倒有些意外。 陈律注意到了,难得地露出笑脸,说这周末父亲节嘛,回家陪爸爸过节挺好的。 说起这个,他的话倒是多了些,说自己上幼儿园女儿前天就已经悄咪咪地跟他说父亲节有大惊喜,说着,他脸上笑意渐浓。 罗颂怔忪一瞬,很快回过神来,跟着微笑,附和了两句,随后再次道谢,便出了他办公室。 她坐回工位后,翻看桌面上的小台历,周日那天下边真写着父亲节三个字。 罗颂的心情一下就复杂了。 最近太忙了,对于日子的流逝,她渐渐习惯了以周为单位来看待,周一到周五要上班,周六日休息,七天一轮回。 那些特定的节假日,除非盛大得全民皆知,否则很难被她注意到。 但父亲节啊…… 周末的见面定然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最好的局面也不过是大家冷言冷语而针锋相对。 可在父亲节前一日,甚至是正日里,战得难堪,倒真的像幼稚的挑衅。 更何况,她的本意绝不是让爸妈不好过,她只是找不到大皆欢喜的解决之道而已。 这样想着,罗颂的心就沉了下来。 她长叹一口气,掐了掐眉心,最后也只是打开档案,继续工作。 忐忑中,去龙西的日子到了。 罗颂不想让这次见面过于戏剧化,于是避开了父亲节,定在了周六。 周六,出门前,杨梦一在衣柜前挑挑拣拣老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出一套“适合见家长”的搭配。 她挫败地愣神着呢,早已换好衣服在客厅里等候多时的罗颂进来了。 罗颂瞧她只穿着内衣裤,呆呆地站在衣柜前,便快步贴了过去,将人罩在怀里,“怎么了?” 杨梦一这才回过神来,牵起嘴角笑笑,“没,感觉没有合适的衣服。” 罗颂在心底叹气,但面上不显,只温声道像平时那样穿就好,又摩着她光洁的小腹,“怎么穿都好看的。” 杨梦一知道她在故意活泛气氛,也跟着笑,心里却想是啊,反正穿得再好也加不了印象分。 她将手覆在罗颂的手背上,“那你帮我挑一套吧。” 罗颂对杨梦一的衣物很熟悉,洗洗晾晾的,在她手里过了不知几回了。 她将脑袋搁在怀中人的肩窝上,一双眼在衣柜里来回逡巡,最后努着嘴,“那件,白色正肩的,还有那边那条,卡其棕灯芯绒纹样的裤子。” 杨梦一从衣服堆里拎出她说的那两件,换上后,在落地镜前站定,转了个身。 “还行吧?”罗颂跟着走到镜子前。 她自己穿的也是纯白上衣,只是下面穿了条牛仔裤。 站在杨梦一旁边,两人看起来就像穿了情侣装一样。 杨梦一瞥了她一眼,“你不是故意的吧?” 罗颂摇头,她只是觉得这样穿干净又利落而已,没想到随意一搭,竟这样像情侣款。 杨梦一问完,却也不打算换掉,只理了理头发,又套上双白袜子,就算准备妥当了。 从香水区到龙西,要比荣岗去那更远些,地铁车程近一个半小时,得转两次线。 她俩已经许久没有一同去龙西了。 并排坐在地铁里时,杨梦一想起几年前,那段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时间里,罗颂总爱挑自己回家的点,说她也顺路,问要不要一块回去。 后来恋爱了,罗颂才坦白道,只是想和她多呆一会,哪怕是在地铁上,周围人声鼎沸,一点儿也不浪漫旖旎,但她也还是想。 想着想着,杨梦一在紧张中难得一笑。 轻笑声钻进罗颂的耳朵里,她拢了拢被包在自己掌心里的手,“笑什么呢?” “笑你呢。”杨梦一翘起一边的唇角,“笑你大一那会老约我一块回家。” 罗颂“嗐”一声,摸了摸鼻子,“那会儿跟变态似的,总看你的窗户有没有亮灯,猜你晚上有没有约,时间能不能撞到一块一起回家。” 杨梦一点点头,“是挺变态的。” 说完,她就获得了罗颂一个委屈巴巴的眼神,笑意就此放大,她忍不住摁了摁罗颂手掌上的茧,“但我很喜欢。” 罗颂这才跟着笑起来。 在感情上,杨梦一没有既往经历可以作参考,但她也知道自己不仅不是个主动的人,还是个防备心很重的人。 所以,如果不是罗颂,像暖融融的小太阳一样毫无保留地敞亮地靠近她喜欢她,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建立一段亲密关系。 两个毫无羁绊的人,仅仅靠爱之一字,便奢想永恒,听起来很好笑。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男男女女情情爱爱之间的纠缠,无非为了财或色。 但美人会迟暮,金钱布帛也可能被耗尽,当对方身上无可图谋时,爱就不存在了。 这是杜银凤一段又一段鱼水之恋教会她的道理。 她冷眼瞧着水是如何悄无声息干涸的,鱼又是怎样缺水痛苦死去的。 但罗颂成了意外。 现在的她,依旧对爱情有所怀疑,但她愿意和罗颂一起努力,往不可能的边界够去。 就好像接下来的会面,尽管她有无数个瞬间想逃避想取消,想说没关系啊反正他们的认可与祝福于她而言毫无意义,但因为罗颂在意,所以她会站在罗颂身旁,跟她一起面对。 这个周六,罗志远和宋文丽起得很早。 几乎是天亮没多久,屋外有第一辆电瓶车驶过时,在带起的一片当啷声中,他俩相继醒来了。 他们一同去了菜市场,买了好些菜,熟识的摊主还笑说今天家里是不是来客了,大包小包的买了这么多。 两人对视一眼,只能笑而不语。 其实他们也没有跟罗颂谈到见面之后,大家要不要一起吃午饭之类的话,因为这听起来太像一场善意的邀请了,但彼此心知肚明这并不是。 与其说是为了她们,倒不如说是他俩为了维持岌岌可危的平静,而做出与往日相同的行为。 晨起、吃早餐、买菜、做菜,好像只要跟着平时的节奏走,今天就能有惊无险地度过一般。 夫妻俩毫无波澜的面孔下,是两颗同样忐忑的心。 他们最近对着对方也无话可言,应该说,自罗颂的事情暴露后,他俩之间的话就越来越少了。 这并不是某种生疏的体现,他们依旧能从对方细微的表情中,一个眼神甚至是一道气哼声中,准确地接收到传来的讯息。 因此,他们倒更像是不想或不敢说话,似乎只要两人之间,关于罗颂的事情没有过实实在在的对话,就没有盖章定论,那事情便始终留有转机。 听起来很怯懦吧,但他们已经是彼此最后一道防线了。 第158章 咄咄逼人宋文丽 早上九点, 罗志远和宋文丽都在厨房里,一个做帮工,一个当主厨。 他俩从前还说呢, 等罗志远退休了,要拜宋文丽为师, 至少这辈子得做出一顿能入口的饭菜。 可当他真的赋闲在家时, 两人都已经没了这个心思。 罗志远汰洗着蔬菜, 宋文丽哆哆哆将它们切好备在一旁。 罗志远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但手上动作利落, 一手拿小刀, 另一手握着菜,该削削该折折,老的黄的有大虫洞的菜叶无一例外进了垃圾桶。 宋文丽看起来也很专心,落刀如风, 切完往盘子里一码,每一片萝卜每一节葱看起来都大小均匀, 称得上赏心悦目。 但其实, 两人只是身体专心而灵魂走神。 所有的肉菜都清洗完毕,就连姜葱蒜也拍好切好,他们便顿在那,好一会儿都没想好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宋文丽在围裙上揩了揩手,走到客厅里一瞧,时间也不过流走了二十分钟, 离罗颂说的十点还有大半个小时。 她深吸一口气, 忽然为自己还能开火做饭而感到庆幸,至少有事可做。 罗志远洗净手, 揿开电视,坐在沙发上望着,那是妻子看过的一部剧,他也曾陪着看过几集。 “妈,我们是真心相爱的。”电视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说,“求你成全我们。” 罗志远面无表情,听着另一位面颊皱如枯树皮的年迈老人说:“我也是为你好。” 是啊,我也是为你好啊。 杨梦一已经很久没来围村了。 上一回来是快两年前,罗颂大三那年的国庆节。 她那会还能镇定地当着面礼貌说叔叔阿姨好,背地里跟罗颂在小床上缠绵悱恻。 但后来,第六感告诉她以后还是少来为妙,这一少,就干脆再不来了。 走到罗颂家仍然只要十分钟,但盛夏天里,日光照得大地白茫茫一片,带起的阵阵热浪,足够让人心烦气躁。 围村没什么变化,还是住着一群祖辈都在这的本地人,和留不下具体面孔的背着“异乡人”身份的厂仔厂妹,时间仿佛在此失效。 只有一幢被新髹成粉蓝色的大楼,杵在那,明晃晃地告诉她还是得相信时移世易。 她依稀记得,那原是栋贴着黄白小砖片的老楼,可刷上新漆,架上公寓招牌后,租金大抵也暴涨了一番吧。 直至走到罗颂家朱红色铁门外,她才堪堪停下脑中关于租金究竟几何的猜想。 罗颂从兜里摸出钥匙,开门前,有些担忧地望了她一眼。 杨梦一抬眸接过这道关心的目光,回以很清浅的笑。 罗颂用钥匙开铁门的时候,屋内的两人都敏锐地捕捉到了动静。 宋文丽在厨房里,一手握着盐罐,另一手捏着茶匙,正小心翼翼地往里头抖落白盐。 钥匙碰撞的叮当声,和锁舌弹开的喀嗒声都不大,却莫名震了她一下,震得她一抖,一勺盐随之簌簌往锅里落。 几秒后,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啊盐下多了,她想,这菜怎么办呢。 下厨经验丰富的宋文丽,罕见地卡了壳,最后垂下眼,扭灭了火,摘下围裙,往客厅走去。 罗颂和杨梦一进屋时,罗志远坐在沙发上,没有看她们。 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明明一杯绿茶才喝见底,怎么会干呢,他有些疑惑。 女儿喊他时,他的思绪艰难地从茶杯中挪开,终于抬头望向她。 这时妻子也出来了,他听到她又喊了声妈,但同样没有得到回应。 女儿身边站着的杨梦一,罗志远见过的,但此刻却觉得这人陌生得很,陌生到让他忍不住困惑地想,这人为什么会在自己家里。 但下一秒,她也跟着开口了,只礼貌地喊“叔叔阿姨”。 他的大脑忽然就清明了,想起这人是谁,又想起她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但情绪似乎迟钝起来,他应该生气的,可此时却只是讷讷地颔首。 妻子的准备显然比他要充沛,只在见面的一瞬间,她作为战士的斗志就被唤醒了,脸也自然过渡成灰蒙蒙的黯色。 但两人仍守着礼节,示意她俩坐下,只是看起来并不是很热情。 敌对双方第一次全员上场,抗争的局面从未如此明晰。 因为看到女儿与杨梦一坐在一起时,夫妻俩才真正意识到,女儿背德地站在了他们对立面。 落座后,气氛诡异地陷入了凝滞,没有人知道该如何起头。 他们都在等待发令枪响,希望有人能说出第一句话,为今天的谈话定下调性。 但观音娘娘不会说话,地主公不会说话,他们拜过的万千神明都不会说话。 凡人的事情,理当由凡人自己解决。 宋文丽生平第一次生出些不敬的思疑——如果祂们只在风调雨顺的日子出现,而在洪荒旱涝的灾难中隐身,那人类虔诚的祭拜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忽然有了无尽的说话欲望,虽然都是由没能明着问出口的对神明的疑问转化而来的。 “今天找你们来,是想聊聊你们之间的事。”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原来可以平静到不显内心分毫澎湃。 于是,她接着说了下去,“罗颂的想法我们已经听过很多次了,所以想听听杨梦一你的想法。” 被点名的时候,杨梦一正蹙着眉。 从宋文丽说出第一句话起,她的眉头就没松过。 无论是“你们”还是“你”,她的用词听起来都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好奇怪,杨梦一想,怎么说得像是她和罗颂之间出现了问题似的,这难道不是四个人之间的问题吗。 但她没有反驳,只定了定心神,斟酌着措辞,慢慢道:“叔叔阿姨,我跟罗颂……我们的确是在一起了。” “我理解您和叔叔作为父母不能接受我们之间的感情,”她顿了顿,“但我们在一起这事,虽然听起来很惊世骇俗,可也算不上错事。” 她的腿与罗颂的大腿挨在一起,有股比夏日高温还要烫些的热度透过两层布料渗了过来,杨梦一把它视作某种支持与安慰,因此并不很怯。 “所以……我其实没有什么太多想法。”她声音平缓地继续说着。 罗志远突然地开口:“你们俩很年轻,年轻人容易脑子发热,冲动做错事。” 他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摇动,“未来呢?等不再年轻的时候,你们就不会后悔吗?” “您说的后悔,是后悔什么呢?”杨梦一反问,但没有咄咄逼人的意味。 这是罗志远做过无数次的模拟题,以至于她刚问完,他的话就紧接着吐了出来。 “没有小孩,没得领证,大家也不能理解……理解同性恋。” 将脑海中的答案说出来时,他还是被某些可怕的字眼卡得干涩。 “老了不会有人照顾你们,没人送终。没有法律保障,你们哪天腻了厌了一拍就两散,没有任何东西能制约。” “但你们现在停下还来得及,不然等到你们都三四十岁了,再来后悔就晚了。” 劝说悄然开始。 “我们会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支撑年老之后安然度日。”杨梦一一条一条反驳,“我们是真的很喜欢对方,而且即使是寻常夫妻之间也可能出现裂痕,这是在任何一段感情里都可能出现的问题,并不只是因为我们都是女生所以才存在。” “而且,”她深吸一口气,“只有错事才会让人后悔,但……我真的不认为这是一件错事。” 罗志远没再说话。 宋文丽接过棒子,“那你有没有想过罗颂?” 这个问题让杨梦一有一瞬间的愣神,旋即回问:“什么意思?” 宋文丽没有直接回答,只顺着自己组织好的语言说下去。 “你的年龄比罗颂要大上六岁,整整半轮。” “听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但罗颂今年二十二岁,你却已经快三十了。等你四十的时候,罗颂也才三十四。” “这个年龄差,你们越大,实际差距就越大。” “我可能说不太清,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杨梦一的脸上有很明显的疑惑与震惊,她从没想过年龄也能成为她被攻讦的点。 罗颂显然也觉得这很不妥,面色沉重,呼吸渐深。 但宋文丽似是毫无察觉,只自顾自地抛出了第二点。 “很早以前我们就知道,你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跟妈妈的关系似乎也不是很好。” “你没什么需要在乎的亲缘关系,所以在你看来这只是你们之间的事,但罗颂不一样。” 这样说话,即便是长辈也很过分。 说到她的原生家庭,杨梦一的脸有些白了,但仍强自镇定着,只是被对方毫不掩饰的恶意激起了些许愤怒。 而罗颂,也觉得愤怒,还有些难堪,为妈妈这样毫无同理心地将她人痛处当筹码,也为她把自己也当成了筹码。 从开口到现在,妈妈甚至没有分给她一个眼神,却用她逼问杨梦一。 她正想说话,就听旁边的杨梦一似是笑了笑。 她的语气平平,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读出平静之下的讥讽。 “您说的不一样,是指有你和叔叔是吗?” “是指罗颂父母双全,我比不上是吗?” “阿姨?” 第159章 罗爸倒下 杨梦一很难说清自己在气些什么, 可能是她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利,被迫来到这世界上,却一直因为原生家庭而被人指责。 那为什么从前不生气, 今天却难以抑制地愤怒起来了呢,杨梦一一边冷淡地盯着宋文丽, 一边分神思考着这个问题。 许是她的神情实在过于冷漠, 冻得发难者稍稍冷静了些, 宋文丽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话的确过分,所以她难得地沉默了。 一时间无人说话。 杨梦一在这空白的间隙里得出了答案。 以前, 杜银凤没有道德准则, 只一门心思扑在金钱与男人里, 的的确确是做了许多为人不齿之事,所以连带她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也勉强不算冤枉,但杜银凤如何水性杨花, 她的家庭如何破碎支离,却没有碍着她宋文丽半分。 因此, 宋文丽的话, 是实打实的无端指责。 长久的沉默仿佛耗尽了氧气,气氛一时有些窒息。 罗颂的眼神沉了下去,抿着嘴,犹豫着正欲开口,罗志远忽地出声了。 他一直察看着众人的神情,也思索着究竟该如何达成他们攒这场谈话局的目的。 眼瞧着女儿要说些什么, 可这种时候, 要是由着她说话,照妻子的性格, 火势只会被越拱越大。 他的心中有了某种决断,于是骤然掐断对方的未言之语。 “阿丽,罗颂,”他瞟了眼妻子,随后扭头望向女儿,“你们去晒个衣服吧。” “刚刚就听到洗衣机洗完衣服的滴滴声了,趁现在太阳还大,你们去把衣服晒了吧。” 这是显而易见的不加掩饰的借口,只是为了将人支开,所以这是一场演员愿意配合才能做下去的戏。 虽然平日里,宋文丽总是那个叨叨人的角色,罗志远也总笑眯眯地听妻子训斥,但真遇上大事了,她便会退到丈夫身后。 传统性别的主从关系会在这种时刻浮出水面,就此显形。 宋文丽与丈夫对视一眼,在后者的瞳孔中看到些坚决与不容反驳。 随后,她没有犹豫地站起身来,但并未急着动,只在原地,等着罗颂一同去。 而罗颂下意识看向杨梦一,后者在她腿上轻轻拍了拍,无言地表示自己可以的,她才缓缓起身。 宋文丽的眉头在看到俩人的互动时狠狠压了下去,眼神中流露出很淡的厌恶,在被她们捕捉到前,干脆地转身往楼梯走去,噔噔噔往上爬。 罗颂不急不缓地跟上,只是在拐过楼梯拐角前,与爸爸深深地对视了一眼。 罗志远平静无波,甚至不合时宜地觉得有点可笑,她难道以为自己会对一个小年轻人做些什么吗。 而悲哀紧随其后,涌上他的心头。 这场旷日持久的对抗,终究是影响了家人间的感情。 等再没有拾级而上的踏踏声传来,客厅里的两人才收回眼神。 罗志远抬眼,望向杨梦一,而后者毫不闪躲地接过他的注视。 但相比于方才,此时宋文丽不在,某种敌对意味蓦地就淡了许多。 不过,杨梦一认为夫妻一体,宋文丽的意志与罗志远的意志是可以画上等号的。 她仍旧防备着,也并不开口,却依旧像一个谦卑有礼的后辈等待长辈发话那样,沉默地与他对视。 她始终急着罗志远的身体不好,受不得大刺激,也并不敢有什么动作。 半晌后,罗志远终于说话了,但不是劝导,也并非指责。 在年轻女孩寂然的倔强中,他平静地说起了往事。 “罗颂出生之后很不好带,白天不醒,晚上不睡,而且还一定要人抱,不然会一直哭。” “她很小一个宝宝,”罗志远用手比划了一下,“都不知道是怎么哭得那么大声的。” “我们没有老人帮衬,又都是第一次当爹妈,没有经验,手忙脚乱的。” “她妈妈以前白白胖胖的,但是月子没坐好,瘦了之后再也没能胖起来。” “说起来都怪我,没什么钱,所以她生完孩子没多久,我就得去打工了,一走好几天,留她一个人操劳。” 往事已远但罗志远始终感到愧疚,眉眼不自觉地耷拉下来。 羞惭之情没有持续太久,他话头拐了个弯,又说回了罗颂,眼睛便很快亮了起来。 “罗颂长大些,我们的日子也渐渐轻松些了。” “我每次隔一俩礼拜回来,都能很清晰地注意到她的变化,真的是眨眨眼,小孩就大了。” 罗志远笑着,说起罗颂小时候的顽皮事迹。 从她是怎样将家里的贵重电器玩坏、用小石子把墙壁的直角边给凿出豁口,到为了换一支漂亮的新牙刷,她能举着被人为弄坏的旧牙刷,怎样振振有词地说出夸张的借口。 他无奈笑笑,表示她再调皮,他们都不舍得骂她。 罗志远说了很多很多,数不清的细节与小事,让话语变得立体起来。 杨梦一眉心的结渐松,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好像跟着陷入怀念的罗志远,一同走了遍罗颂那很大一段她们还没有交集的人生。 “罗颂其实很好胜的,什么都要争第一。” “有亲戚朋友劝我们说再生一个男孩,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总能钻到计划生育的空子。” “她知道后,憋着一口气,就连体育,也要男同学比,也不知道那么小的孩子是怎么理解这些话的。” “但她也争气。”罗志远笑得眼尾折起一道道褶皱。 “我们俩骄傲啊,两公婆都没文化,但养出的女儿是重本大学的学生哦。” 他很自豪,黧黑面色遮不住脸上的红光,语气也跟着挑了起来。 可没过几秒,他的眼睛便陷入黯淡,掺了些说不明的落寞,转折也随之而来。 “所以,叔叔求你了。” “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罗颂她不能……不能不正常啊。” 他的眼神很悲伤,像兢兢业业一生但年老后使不动力气,就被送到屠宰场的牛。 杨梦一有些懵,她仍想着方才他口中那一件又一件关于罗颂的往事,此时呆愣着来不及换上合适的表情。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 罗志远话题转变的时机踩得太精准,表情与语气的配合也堪称绝妙,任谁听了都会为这样一位束手无策的爱女的父亲而动容。 她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这是否是他提前编排好的剧本,只是为了博唯一的听众的心软。 但她很快推翻了这个猜疑,因为他眼中的痛苦太浓烈了,像冒热气的一潭黑水,只望一眼都会灼疼眼球。 杨梦一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不再与他对视。 她必须站在他的对立面。 她别无选择。 罗志远哀戚的话语,骤然打散难得和谐的气氛,杨梦一在隐隐的愧疚中,仓惶又迅速地切换了身份,从聆听者重新退回成战士。 但他太聪明了,聪明到不止找到了这场战役里妻子没能抓住的盲点,甚至让敌人都心软了。 此时,杨梦一捡起方才松懈时掉落在地上的刀,别扭地将它抓握在手,却好像不知道该如何挥使武器了。 在她的预想中,这场谈话里会有无尽锋利的言辞与激烈的态度,她会毫无愧疚地可称酣畅地挥砍手中的刀。 但她无法对一位心碎的颓丧的父亲下手。 她沉默着,良久不言。 两人数着各自的心跳计时,对时间流逝的计量却出奇一致。 杨梦一终于还是说话了。 “对不起。”她说,“如果罗颂要离开我,我无话可说,也绝不会死缠烂打。” “但只要她还要我,我就不会放手。” 杨梦一音量渐低,近乎呢喃地再次道歉:“真的对不起。” 她为眼前这位父亲的心碎与自己有关而感到愧疚,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罗颂倔强起来,跟牛似的,这点他们从她孩子时候起就知道。 杨梦一也知道。 所以,她的话落在罗志元耳中,是再清晰不过的变相的决绝的拒绝。 罗志远一时有些昏懵,失神中又隐隐觉得自己好笑,怎么会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呢。 但回过神来,他又想起来了,是因为女儿那密不透风,他们无从下手。 前后贯连起来,罗志远终于明白,他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扭转如今的局面了。 女儿的性向、她出格的行为、她与他们的离心,这些都像屋外的烈日一样,明朗而直白,也透着灼热的残忍。 罗志远的心被曝晒在烈日之下,跳动逐渐失控,连带着大脑和嘴巴也磕磕绊绊起来。 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口气没喘上来,只直直地从沙发上摔了下去。 这响动突兀得如同平地惊雷,震得这幢房子里所有人的心都颤了颤。 天台的一对母女早已将衣服晾晒好,只是迟迟没有下楼罢了。 但她俩也不说话,彼此之间只有一片寂然,掺着怪异的尴尬与排斥。 而一楼传来的响动被这片安静无限放大,宛如狠狠捶向她们心脏的撞钟木杵。 宋文丽与罗颂下意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不安。 罗颂心下一凛,迅捷地往楼下跑,宋文丽紧随其后,只是比不上年轻人,没下完第一道楼梯,她连罗颂的影儿都瞧不着了。 但她只希望罗颂能再跑快点。 这一刻,她只有这个想法。 第160章 打120 罗颂几乎是一路跳下楼梯的。 三层楼的距离, 她似乎只用了几秒就跑完了,但这短短几秒却比她跑过的任何一场田径比赛都要漫长。 目光触及倒在茶几边上的父亲时,罗颂最后下台阶的那一跳差点没站住脚, 身子软了一瞬。 但对罗志远安危的担忧胜过了肉身的软弱。 她大步奔到父亲身旁,砰砰直跳的心带起一记记重响, 传至脑中则如有雷声鼓动, 将她的理智通通震碎。 比任何一条急救措施先一步到达她脑海的是二次心梗高达百分之三十以上的死亡率。 罗颂整个人都在轻轻颤动, 只是不很明显。 她心中的理性小人感知到了危险,冒头的一瞬间变得强大, 也接掌了这具身躯的掌控权。 罗颂终于忆起所有关于心梗后的急救措施, 那些医院小册子上画的写的图案与文字, 那些社交平台上她收藏过的急救知识。 她强自镇定地颤抖着将地上毫无知觉的人翻过面,使他能平卧在地,随后将他的领口往下往外拉扯,让他能呼吸顺畅些。 此时, 宋文丽终于也下到了一楼,可她只呆呆站在楼梯口。 她仍维持着跑动的姿态, 一脚落在地面上, 另一脚拖在最后一阶阶梯上,可身体却像丧了力气,倚在白墙上无法动弹。 她的眼睛盯着丈夫僵硬的脸上那双紧阖的双目,她不敢再往前走了。 “妈!妈!打电话!叫救护车!”罗颂听到动静,快速扭头瞧了一眼,声音是抑制不住的尖利。 宋文丽似是被利器扎中一般陡然一震, 迟钝又惶然地反应过来要打120, 可是手机在哪呢。 在房间,对, 在房间,宋文丽终于想起自己将手机放房里充电了。 她急忙忙往房间迈步,可这一动却让她直接软倒在地,发出另一道重重的咚响。 在场另外两个清醒的人再次被猛吓一跳。 罗颂猛一扭头,看到妈妈也倒在了地上,只觉得胸口都被这世间磅礴的空气压垮了。 “妈!”她从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如此高亢尖锐。 此时再强大的镇定与理智都压不住她内心的恐惧。 罗颂喊着,踉踉跄跄地爬起,又跑到宋文丽身边,察看她的状况,好在她只是腿软无力而已。 罗颂的手机方才上楼时顺路搁房里充电了,因此即便面前人魂不守舍,但她也只能择最近选项。 “妈!你手……”她的话被突然伸到眼前的手机截住了。 是杨梦一的手,和她已经拨通了120的手机。 罗颂像是才注意到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略迷茫的眨眨眼,但身体比大脑更快接过了已经连通的亮着屏幕的机子。 她与杨梦一对视着,嘴巴却正称得上熟练地报出住址信息,小路连接的大道名称,以及病人的情况。 她的话语是如此流畅,而双目却无法很好地看明白眼前的情况,以至于罗颂觉得自己的五感之间仿佛突然竖起了一道屏障,令她没法将不同感官接收到的信息联系在一块,只能笨拙又迟疑地任由眼耳口鼻机械地做出响应。 但救人心切。 接线员听到病患四个月前曾接受过心脏支架术,而此时大概率是二次心梗,语气不由得严肃起来。 罗颂在这样紧张又严谨的对话间找回了思考能力,也奇异地定下心神。 “妈,你看着爸爸,我去挪车。”挂了电话,她握着杨梦一的手机,对仍旧悸恐惊慌的妈妈大声说。 女儿的声音洪亮而结实,像脚底下的黄土地一样,也让宋文丽终于回过神来。 她诺诺点头,颤颤地爬起身。 “手机我先拿着,120会用你的号码跟我联系。”罗颂转头对杨梦一快速道,“我去挪车,然后去路口等,你在这里就好。” 没等杨梦一说话,罗颂便奔到玄关处,抓起车钥匙,又大步跑到门口,将铁门推开。 她的动作是如此迅捷,像设计精良的机关,一环扣一环,仿佛胸有成竹到怎么也不会出错。 此时屋里只有三个人,一个昏迷着,一个忧心着,一个茫然着。 宋文丽早已无暇顾及杵在一旁的杨梦一了。 而杨梦一同样如此。 其实罗颂* 可以不用跑得这么快的,她没想说什么,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脑海中只有不断回闪的“十七秒”。 从罗颂出现,到自己走到她身边,这中间有十七秒。 而这十七秒里,罗颂没有想起旁边还站着一个杨梦一。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0-170 第161章 宋文丽的回忆 救护车来得很快。 今儿不比年初一, 周围多是没上班的人,也不必忌讳什么吉利不吉利,所以罗家大门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多。 只要他们不挡道, 罗颂也没心思搭理他们。 医护人员动作专业且迅速,很快就将昏倒在地的罗志远抬上了担架, 又扭头对她们说只能有两人跟车。 他们大概以为屋里这三人都是病人的家属吧。 宋文丽一门心思只在丈夫身上, 脸色灰白, 并不多理。 而罗颂临出门前,路过杨梦一时, 握了握她的手, “去我房里休息吧, 我跟去医院。” 祁平的夏以猛烈出名,哪怕只是新冒头没多久,也热得张狂。 可此时,两人相贴的手, 却都冰凉凉的。 杨梦一的目光落在罗颂脸上片刻,只应了声好。 但罗颂没等到她应答, 被医护人员喊一嗓子, 便只得急匆匆跟着他们走。 那声“好”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杨梦一垂目敛眉地凝望着它,随后抬脚踩碎了它,走到院里,将大敞的院门关上。 有在这片住久了的本地人认出这是个生面孔,与旁人窃窃私语两句, 又引起如苍蝇群共振一样的嗡嗡声。 围观者好奇的视线透过铁门镂空的孔洞紧紧钉在她身上, 杨梦一恍若不知,只回到屋里, 将密实的厚重的门板阖上,终于将世界隔绝在外。 她转身,背倚着硬梆梆的木门,视线散落在这间并不多熟悉的年岁已久的老房子里。 日光透过窗扉斜斜地插进屋里,有微小的尘埃在光剑里飘渺飞舞,轻巧得像深海里的水母。 杨梦一失神地望着,只觉得或许这里就是黑暗阒寂的海底,无声且冷清。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或许是世界将她隔绝在外了。 从上救护车到罗志远进手术室,这一切就像年初一那日的重映。 但不同的是,这次的情况要危急得多。 当医生知道罗志远不久才心梗过一次,并且心脏里已经有一个支架后,她的面色也凝重许多,只急匆匆地唤人进了手术室。 宋文丽一直都没有缓过神来,她的头发与衣服都有些凌乱,向来爱整洁的她并未多管。 她呆呆地坐在一排椅子里,离手术室最近的那张椅子上,两瓣唇微不可查地张张合合,似在低声叨念着什么,细听的话就会发现那是佛偈。 罗颂踌躇着,终于凑近她身旁时,只捕捉到零星几个字眼。 她顿了顿,蹲下身子,仰头望着怔忪无神的女人,犹豫又愧疚地喊了声妈。 宋文丽蓦地停下了口中的喃喃,一只眼动了动,像是才明白周围还有其他人一样,机械而迟缓地转头看向女儿。 罗颂咬了咬唇,正欲伸手握住妈妈的手,脸颊上便忽地迎来一记重击。 那力道太大了,大得罗颂整个人被掀翻在地,脸上火燎燎的疼,大脑似乎也宕机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宋文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些声音一样,“你想怎样?” “罗颂,你究竟想怎样!”她已经全然抛弃体面,顾不得旁边还有人,只艰涩又狠戾地质问着仍摔趴在地的罗颂。 “那是你爸啊!”她的声音在颤抖,“你们是想我们死吗?” 罗颂觉得自己的大脑里似乎有什么零件在巨大的外力下脱落了,因此只能鈍钝地遵照残存的理智的指导,磕磕绊绊地以手撑起,爬坐起来,望向妈妈。 宋文丽说的每一个字都被罗颂接收到了,她迟缓地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妈妈厌恶的目光缝住了她的未说之语。 苍老似乎只在一瞬间,宋文丽的脸仿佛拢缀了这寰宇间所有的负面与消极,被沉坠坠的重量划出了道道褶皱。 悄无声息地,眼泪顺着这些窄小的甬道淌落,打湿了她的衣襟。 同性恋似乎总能跟死亡联系在一块,宋文丽太害怕了。 陈旧的记忆被凶猛的情绪从深处翻出,在冰冷且充溢着消毒水气味儿的医院中,她难得地想起了往事。 那会儿她还很小,但妈妈被一岁大的弟弟箍在家中,也顾不得她。 她的日常,就是将村子地每一处都勘探一遍,试图寻找今日与昨日的区别。 但村子就像一块干涸的黄土色的泥巴印,日升月落已经是它能卷起,或者说能承受的最大的变化了。 宋文丽每一天都无功而返,但她好像永远乐此不疲。 可那日,老天似乎被她的恒心所感动,在她的必经之道上,安排不知哪户人家的母鸡在显眼处产下一枚鸡蛋。 那小巧的蛋沾着土,带着新鲜的鸡屎味,好像也带着母鸡的余温,被她小心而严实地握在手心里。 她觉得自己的身躯因这枚不起眼的蛋而变得硕大,越长越大,起初大如家门口那新栽的树苗,后来渐渐大似房屋。 无论谁,都能从远处一眼望见的大。 手心里的蛋因此而变得烫手,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村人跳出来指着她喊小贼。 她步履急冲地往河边奔去,她需要一个无人之地静静思考这枚蛋的未来。 宋文丽在“打水煮蛋小吃一顿”和“将蛋扔入河中任其消失”两个选项中来回摇摆,前者能满足她的口腹之欲,后者则能守她安心。 在艰难的思考间,她抵达了目的地。 阳光落在河面上,大方地将整条河流蒙上一片粼粼的光。 但无人的河边依旧少了些私密感,她的目光打量着,最抱着边上大树粗壮的枝干,三两下爬了上去。 稍稍坐定,还未来得及拿出鸡蛋,宋文丽的目光就被河流上游漂来的一块石头吸引了注意力。 但她转念又想,石头会沉底的呀,所以那不是石头。 她眯着眼,试图突破河面反射的日光的重重包围,看清那庞大的不同寻常之物。 如果她生活在沿海渔村,或许会将它想象成一座小岛,但她并不是,于是只能在有限的听闻中,幻想那是一只活了三百年的大龟,龟背或许还有神仙趺坐在上。 鸡蛋的吸引力瞬间减弱,至少在她搞清楚那新奇之物究竟为何之前,它都只能屈居第二了。 宋文丽盯着河面,耐心地等待着,甚至还掏出鸡蛋,闻嗅把玩,以打发时间。 她眨眼盯着那龟慢腾腾地漂动。 终于,龟缓慢地划近了,越来越近,近到足以让她看清一切。 ——那是一具泡发了的浮尸。 极具故事性地,那尸体在转过不甚湍急的拐弯处时,被真正的石头卡住了。 它不再漂动,它俯面朝下,它无眼地与附近唯一的生人对视着。 鸡蛋从宋文丽手中跌落,砸在地上混着杂草泥土成了一摊黄色污泞。 她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紧紧抱住树干,目光却怎么也无法从河面上移开,像被施了法一样,别无选择地黏在那不可名状的可怕之上。 宋文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只记得过了午饭饭点的日头越发毒烈,她也一直不敢动,后来便是混乱的父母的叫喊声与村人的尖叫声。 有人将她从树上抱了下来,有蚂蚁绕着地面污黄的蛋液打转。 当夜,她就发起了高烧,赤脚医生背着药箱来,难闻的药味让神志不清的她都仍下意识抗拒着。 接下来几天,她每天傍晚就开始发烧,烧得双亲心里焦急。 有上了年纪的婆婶跟他们说了些什么,第二天,她便迷迷糊糊地被爸爸背到河边。 河里没了那座浮尸,河边插着大头烛与香。 大人们不知在说些什么,传到她耳中只剩一片嗡嗡,她强撩起眼皮,看到妈妈蹲在地上点燃纸钱的一角。 回家的路上,路过不知哪一户人家,她听到里头有人在哀哀哭泣,哭声中有一股腐朽的绝望。 小孩子对时间的流逝只有模糊的概念。 一场大病全好起来究竟用了多久,宋文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身上总是寒津津地出冷汗,母亲总是心疼地皱眉,说身体虚了才会这样。 等她不再那样频繁突兀地冒冷汗后,母亲才允许她恢复往日的自由,只是叮嘱她不要再去河边。 所以,当她知道那令她大病一场的尸……的人,是村里那个从来不会嫌他们小孩烦的哥哥时,他的葬礼已经结束一个多月了。 她很喜欢那个哥哥的。 他和村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皮肤黝黑但说话斯文,一边有很小的酒窝,对着孩子腼腆一笑时很明显。 他也不像其他男人那样袒胸露背,汰洗干净的半旧的衣服整齐地套在身上。 他像是这片土地原不配孕育出的翠绿植株。 宋文丽无法将他与它联系在一起。 她只能往前追溯,试图找出他是它的证据。 她也由此渐渐知晓他的故事,关于他如何被人撞见与村里另一个男人在河滩上厮混,关于那个男人如何在事发后离开了村庄,关于他的父母——那对年迈的老夫妇如何苦苦恳求他改过自新。 当然,那些从七嘴八舌间吐出的话语要腌臜得多,只是音量很低,似是怕勾出早已成为亡魂的故事中的主人公。 宋文丽终于主动又被动地知悉了全貌。 七岁的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与同性恋,在她的认知中,同性恋也从此蒙上死亡的气息。 自此,她决定人为地、单方面拒绝同性恋。 但像是命运的捉弄一般,几十年后的现在,它卷土重来,以暴力而残酷的形式逼她正视自己。 连带着死亡,也以医院不祥的冰冷气息,昭示自己的存在。 第162章 手术成功 罗颂从地上狼狈起身时, 宋文丽已经再次沉默地坐定,退缩回她自己的世界里,等待着罗志远的消息了。 这一巴掌大概是用了十成十的力, 以至于不过片刻时间,罗颂的脸就有些肿胀了, 但她有些恍惚地想, 如果可以, 妈妈大概想甩出如陨石落地一样力度的巴掌吧。 这个想法并不让她难过,她甚至也想再给自己一耳光。 罗颂有些无措地抿抿唇, 随后不再言语, 只转身走了。 此时不同于年初一, 有不少惊疑好奇的目光追着她跑,倒是医护人员习以为常,顶多只在冲突的高潮瞥来一眼,随后便不再看了。 毕竟生死冲突总是伴随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 他们见多了,也不觉得新奇了。 罗颂顶着巴掌印, 站在自动贩卖机前, 打算买瓶冰饮。 往冰可乐下的摁钮伸出手指时,她顿了顿,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 她的手在空中虚虚地抓握几下,试图强行压下颤抖反应而未果。 哐当一声,是货物落下的声音。 罗颂抬起挡板,伸手探进取货口, 拿出可乐。 冻到冰寒的可乐乍一接触另一重温度, 瓶身没几秒就冒出了滴滴水珠。 罗颂随意地将它往衣服上揩了揩,便往脸上按去。 骤然而至的冰凉激得她抖了一抖, 脸上的胀痛仿佛被冷意放大,甚至带起一些痒感。 她沉默地站在机子前,僵化地用圆柱状的可乐瓶在脸上来回碾动。 此时,罗颂的脑子里空无一物。 她不知道应该想什么,又可能是因为该想的事情太多了,繁杂的思绪争先恐后地钻进来,最后挤得水泄不通,让大脑陷入停摆。 好在这台自动贩卖机所在的走廊冷冷清清的,大抵没什么人会来买东西,也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但罗颂下意识地排斥这样迷惘无能的时刻,她得让大脑转起来,这样才不会被恐慌挟持。 ……后天周一,案子还没结束,不知道能不能请假。 ……明天……明天是父亲节。 ……爸爸的医保卡带了吧。 …… 罗颂想东想西,却选择性忽略了二次心梗发作的百分之三十的死亡率,也忽略了独自在家的杨梦一。 她不是没有忐忑,但她不敢想。 肉/体凡胎终有一死,但她无法将死亡与自己所爱之人联系在一起,哪怕只是一秒钟。 而一旦思及杨梦一,爸爸晕倒前的只有他俩在场的对话就是罗颂绕不过的疑虑。 ——他们,或者说她,究竟说了什么。 哪怕只是疑惑,说出口听起来也像指责,罗颂没有办法宣之于口。 于是,从上救护车到现在,她没有发去一条讯息,也没有打去一个电话。 罗颂难得地逃避了。 罗志远的手术比上一次更漫长。 罗颂没什么胃口,料想宋文丽应该也是如此,但她还是去医院的食堂里,打包了一份饭菜。 回来时,宋文丽依旧呆坐在椅子上,抱着手臂,佝偻着背,仿佛石化了一般。 罗颂蹙着眉,深吸一口气,随后放轻脚步,将装着绿色盒饭的透明塑料袋放在了妈妈旁边的椅子上。 塑料袋摩擦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却拨动了宋文丽死寂的神经,可她并没有望向罗颂或那盒饭,只是僵硬地弯了弯食指。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冻僵了,就连鸡皮疙瘩也凝固在皮肤表面。 是空调太冷的缘故吗,她想,今天似乎比过年那天还要冷。 寒冷与恐惧在她身体里交缠成团,越冷越心慌,越慌越寒冷。 宋文丽忽然起身,没有分给站在一旁的罗颂半个眼神,只侧开身子绕过她,不发一言地往外走去。 她安静地走到了阳光底下,坐在门口的挡车石上。 被太阳晒久了的石墩里积攒了数不尽的热量,宋文丽刚挨上,便觉得有源源不断的暖意传来,心中的担忧也被稍稍呵退了些。 待身体回温后,宋文丽的思考能力也才堪堪回笼。 憎恨与厌恶退居第二,此时,她无法自控地想,许是今晨自己对神明不敬的猜疑引来了丈夫的不幸。 她的脸庞涌上惊恐与自责,并再次低声念起了佛偈,希望以此获得祂们的宽恕。 而透明的玻璃墙里,是一直注视着她的罗颂。 围村罗家二楼的房间里,杨梦一一直躺在罗颂的床上。 她不再顾及自己立下的干净的衣服才能碰床的规矩,也没躺进被窝里,只是压在被子上,像一件被随手放置的、很快就会被拿开的物品一样。 她睁着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但瞳孔只虚虚落在空中的某一点,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罗志远、救护车、尖厉又憔悴的宋文丽、交握的双手、朱红的铁门和光里的尘埃,这些轮番在她脑海中翻滚。 而手机在她脑袋旁,但一直没有动静,她想,罗颂可能还在忙吧。 这张床上有罗颂的味道,但不过能是洗衣液不同的缘故,细闻起来又不那么像罗颂的味道。 但她还是揪着那仅有的熟悉感,因为这是她现在能获得唯一一点安慰。 她躺了好久,久到躺着都觉得身上酸了。 日光渐斜,慢慢从窗沿爬到地面,又悄悄攀上床,覆在杨梦一的脸上。 成日张狂的太阳,终于在将灭之时露出些温和,只柔柔地抚着她的面庞。 杨梦一拿起手机,再次意识到方才的无声不是她的幻想,罗颂是真的没有空给她发消息。 她迟钝地想到自己应该懂事一点,于是撑坐起身,用不很确定的犹豫的目光环顾四周。 片刻后,她才转身下楼。 路过厨房时,里头飘出干煲的香味,只是冷了有些时候,莫名叫人感到腻味。 她脚步不停,径直出了门,往地铁站走去。 罗志远的手术很成功,医生出来时,没被包住的眼睛里都透着庆幸。 跟上回一样,今晚依旧不需要她们陪护,但医生建议留一位家属在医院以备不虞。 她说病人会转进CCU里,只有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到十二点间是探视时间,另一位可以先回去,明天中午早点来。 说完,医生也没有过多停留,不等她们反应,便走了。 等医生走远了,宋文丽才身子一软,又要往地上倒。 罗颂眼疾手快,忙将人搀稳了,待宋文丽能自己立住后,她就松了手。 她知道,妈妈一定很排斥她的触碰。 但话还是得说。 “妈,我在这守着,”她觑着宋文丽的脸,缓声道,“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有事电话联系。” 原以为她还要花一番功夫劝说,但宋文丽这回很干脆,没什么犹豫地转身走了。 罗颂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冠心病重症监护病房外的走廊有很多人,都是CCU里病患的家属。 这条长廊里,每隔几米的墙边下就卷着一床铺盖,或是倚着张合拢的折叠床,甚至还有些用袋子装整齐的洗护用品挂在一边,能从轮廓看出是牙刷牙膏和毛巾之类的东西。 病房内外只靠一闪米黄色的门连通,但门长久地关着,有种不近人情的冰冷意味。 可在外等候的家属们并不介意,他们更怕这门一开,里头有医生或护士带着噩耗走出来。 罗颂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有些茫然地与其中几位家属对视一眼。 她咽了口口水,挑了个着神情松快些的人,主动走上前攀谈。 那阿姨也是热心肠,知道她爸爸刚进去后,目光染上些同情,安慰两句后,跟她说起了自己的经验。 从她口中,罗颂知道病人总会有至少一位家人在这等候,就怕错过医生喊家属,有人轮换的固然好,只有一个人的那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得守在这。 而床铺被褥都只能自带,白天不能支起床,会被清洁工说的。 她又说起医院晚上会很冷,要带一床稍厚点的毯子才能御寒。 罗颂点点头,礼貌地温声道谢。 但她不仅没有毯子床褥,就连外套也没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仅有的单薄短袖,目光无奈。 阿姨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窘迫,倒是主动出声了,“小妹,你是不是……啥都没带啊?” 罗颂再次点头。 “实在不行叫家人送过来呗。”她建议道。 罗颂应好。 但也是这时,她才猛地反应过来,杨梦一还在家里等她。 想到妈妈和自己恋人碰面后可能出现的火星撞地球的情况,罗颂心下一抖,忙掏出手机,打算给杨梦一打个电话。 一掏出来,她就看到上面有是十来条未读讯息,大半是秦珍羽发来的,其中一条,是杨梦一发的。 罗颂立即点开。 11:我先回去了,有最新情况也跟我说一声哦 罗颂松了口气,但下一秒,她退出了聊天页面。 她还没想好能说什么,又该说什么,更重要的是,她发现不用立刻面对杨梦一这事,其实也让她紧绷的神经松了松。 这个想法让她心情有些复杂。 罗颂揉了揉鼻梁,重重地眨了眨眼,才终于挥开许许多多繁杂的想法。 她深吸一口气后,给妈妈拨去了电话。 第163章 难过的梦一 宋文丽照着罗颂电话里说的单子, 将东西拣齐装在袋里,交给了跑腿小哥。 门一阖,她才脱力一般坐在沙发边沿, 全然抽离支撑脊背的力气,任腰背重重地弯下去。 她抬手按在左胸口处, 掌下的心脏依旧跳得狂宕, 扰得她呼吸都觉得难受。 都说起起落落, 但今天落了一天,落到她身心俱疲, 哪怕此时丈夫已经度过最危急的时刻了, 她却还是觉得自己的神经仍在嘶叫发颤。 宋文丽垂下手, 深深吐纳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动了,起身走向神台,从木柜中抽出一把敬神香, 点燃后,用空着的右手将香上小簇的明火扇灭, 循着无数年里每日清晨的惯例, 恭敬地插到进红艳艳的香炉中。 隔着白蒙蒙的缭绕烟气,观音娘娘的脸看起来还是那样慈悲,好像即便宋文丽不添烛火,祂也会悯宥这位迷途知返的信徒。 白瓷观音像透出水一样柔和的质感,叫宋文丽只看着,都觉得心神稍稍安定了些。 她望进观音的眼, 只觉得上午那些争吵都失去了意义, 显得无比可笑。 她决定想些自己愿意想的,做些自己擅长做的。 她决定明天要起很早, 去市场买最新鲜的肉,给丈夫炖一盅最营养的汤。 而厨房里煮坏了的煲和罗颂,宋文丽都不想理会了。 好像只是发了个呆,晚饭饭点就到了。 CCU外的走廊热闹起来。 有人抱着空空的肚子走了,有人带着一身食堂里烘热熟烂的饭菜味回来,也有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着家人带来的饭盒,交谈声随之渐起。 虽然罗颂只吃了顿简单的早饭,午饭时又忙于应付兵荒马乱,此时胃里早就空了,但她毫无食欲。 她紧了紧身上的厚外套,试图将医院无孔不入的冷气驱逐开来。 可医院里的冷,像是某种肉眼不可察的蚊蚋,并不是几层布料能阻挠得了的。 牠们悄无声息地从袖口领口钻入,将人类身体里的火一点点啃食尽,将他们的精神直直往下拉,直到如同他们的躯体一样冰寒才停下。 罗颂坐在角落里,身上披着一条不大的毛毯,呆望着人影来去,只觉得疲累。 犹豫半晌,她掏出手机,拇指在杨梦一的名字上方悬了一瞬,才按了下去。 电话没响两声就被接了起来,让人觉得那头的人,似乎在电话旁等了很久。 “罗颂。”杨梦一的声音响起。 罗颂“嗯”了一声,“到家了吗?” “到了。”杨梦一应道,“叔叔他……” “他在监护病房里,但是没事了,手术成功了。”罗颂说出喜报,但声音里刻着很深的倦意。 “对不起。”杨梦一很突然地道歉了。 话音落下,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了。 片刻后,杨梦一才又开口:“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她话说得缓慢,字与字的空隙是留给自己的思考时间。 她在脑海中将可能出现的题目都模拟了一轮,比如“你跟我爸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会突然这样”“你为什么道歉”。 但罗颂是不讨人喜欢的考官,她沉吟后,反过来问:“学姐,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她的声音很温柔而低沉,无端让杨梦一想起沙盘上晃动的钟摆,一荡一晃,会在细腻白沙上绘出流畅柔和的线条。 杨梦一觉得自己被幻视中的摆锤催眠了、蛊惑了,短暂的怔忪后,突然就松了胸腔里硬撑起的那口气,整个人软了下来,也因此意外地感知到了委屈的存在。 “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她说,“罗颂,我没有。” 声音被电子设备压缩后有些失真,听起来像蒙了一层雾,但声音里的情绪依旧实实在在地递了出去。 罗颂的心很轻易地就软了,像是共情一般,眼眶有些发热,但她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嗯,我知道了。”她轻声道。 又过了几秒,她才接着说:“你照顾好自己,不要偷喝冰箱里的冷饮,洗完头要记得及时吹干,别立刻进空调房里。” “我可能……得下周才能回去了。” 杨梦一的回答隔了很久才传来,只一个“好”,也没有问罗颂律所的事。 两人没再聊下去,只简单说了几个来回,就收了线。 挂了电话,杨梦一呆坐在沙发上,电视机花花绿绿的低暗光线在她脸上流动,她却浑然不觉。 好一会儿后,她忽然爬了起来,赤着脚,走到门口,从罗颂挂在墙上的包里摸出烟盒与火机,随后转身,去了阳台。 初夏的夜并不很热,阳台尚算凉爽。 两张露营椅,但只有她一人坐着。 杨梦一垂着眼,拇指稍稍用力便从烟盒中推出了一根细长的烟,她低头,用两排牙齿轻轻咬住滤嘴,将它一整个从烟盒中抽出。 这时,她才上手捏住烟支,将它稍稍往嘴里送了点,咬破爆珠,才终于打燃火机,将烟点着。 杨梦一的动作熟练,但她真的已经很久没抽烟了。 她咬着烟,深深吸进一口气,让尼古丁在身体里打个转后再徐徐吐出。 肤寸大的阳台没一会儿就沦陷在蒙蒙烟气中了。 杨梦一指尖掐着的烟亮着火光,眼前的楼宇上错落地缀着灯光,背后的电视机上也散发荧荧幽光,但她的眼睛中黑沉沉一片,就连素日里笑起来软和可爱的眼角眉梢都挂着迟滞的暗色。 在面对无法避让的苦难时,杨梦一会允许自己成为一个迟钝的人,但这无法改变她本身是个敏感之人的事实。 尤其是事关罗颂,她总是敏锐得可称过分。 天时地利人和,在罗志远的这场意外里,杨梦一一个都没占,她无可分辩地成了最大嫌疑人。 但杨梦一还是希望,至少罗颂能一直相信她。 可“我知道了”而不是“我知道的”,一字之差,却让她明白了罗颂态度的游移。 意料之内的事情摆到眼前时,哪怕杨梦一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还是会感到难过, 第164章 CCU外的交班 杨梦一觉得自己多疑多虑的样子一定很丑, 但她忍不住。 在罗颂跟着上了救护车后杳无音讯的半天时间里,她将所有的、最坏的结果都想了一遍。 除开对生命本身的尊重以外,她也无比清楚, 万一……万一罗志远没能挺过这一关,她与罗颂之间将永远横亘着一堵墙, 分开将是早晚的事。 而直到罗志远手术成功的消息传来后, 杨梦一心里大石落地时, 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冷得要失去知觉了一般,那是高度紧张与恐惧的体现。 也是从这一刻起, 杨梦一终于清晰地明白, 罗颂跟她的确不一样。 她未出世便失怙, 生母尚在人世却等同于失恃,也能称得上孑然一身,人生大小事,只随自己心意就好。 可罗颂是在父母的爱意之下长大成人的, 他们之间有斩不断的联系,是她还未出生就已建立起来的血脉亲缘。 杨梦一失神地想着这许多杂乱的文字, 脑海中却仍旧不断回闪着那十七秒。 她甚至觉得自己耿耿于怀的样子可笑也可悲。 可慢慢地, 罗志远与宋文丽也会意识到,他们本身就是最大的筹码。 前程与非议都不足以动摇罗颂半分,但她永远没有办法视父母安危于无物。 这就是天伦的威力。 这个周六,从两人踏上去往龙西的地铁起,这天的命题就已经落定了,是听起来庞大且空泛的“未来”, 她俩的未来。 而变故骤生, 尽管只有她一人仍在原地头脑风暴着,但她的所思所想仍框限在命题中。 可她独处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长到她将所有已发生与可能但未发生的事情统统想个遍,却还没等来罗颂的消息。 她也是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在这场战役中,她没有任何可以与宋文丽和罗志远抗衡的资本。 她的喜怒哀乐与生死,对于他们而言都无足轻重。 她唯一的武器,就是罗颂,但她舍不得。 也因此,罗颂和她的爱,便反过来,成了杨梦一唯一的盔甲。 她只能防守而无法进攻,敌人占据着天然的优势,只要他们想,他们大可将她拖至弹尽粮绝的境地。 但如果在这之前,罗颂先动摇了呢? 这个想法闪现的瞬间就叫杨梦一寒意横生。 医院里。 罗颂没有准备折叠床,只是临时在外卖软件上买了张带脚靠的露营椅,能将就半躺着休息。 想也知道,它质量不会太好,但全然不合理的曲线设计让罗颂躺得尾椎骨生疼,腰部又莫名悬空,怎么躺怎么不得劲。 偶尔动一动,那薄软的布料与细细的金属脚架都让她担忧自己会啪一声摔到地上。 折腾许久,自己究竟是几时睡着的,罗颂说不大清,但她觉得在这张椅子上,不睡或许比睡更像一场休息。 但这一夜,其实也没有人能睡得一个好觉。 围村与远方的香水区,都有一盏灯恒久地亮着,彻夜不灭。 翌日清晨九点,宋文丽就到了医院,右手提着一个大大的环保袋,左手肘弯处搭着件厚外套。 袋子里面是四个保温饭盒,其中两个是许多年前的老物件了,塑料面都泛着陈旧的黄色,除了给丈夫准备的汤与饭菜,还有她自己的那份。 她面无表情地来与罗颂交班,可论心,她是心甘情愿,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来了。 罗颂自觉说自己先回去洗个澡,等中午探视时间到了再来,说完就僵硬着起身走了。 宋文丽斜眼瞧着,也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只将袋子拢在椅子旁,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将外套抱在怀里。 出了医院大门,罗颂打算拦个车回家,但行至阳光下时,她就挪不动步了。 在医院冷气里泡了一晚,她觉得自己像在冰箱冷冻层中冻了三年的肉,乍然被暖融融的初阳一晒,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忙不迭向外释放体内过于饱和的寒气。 罗颂觉得自己的皮肉,连带着没休息好所以嗡嗡直响的大脑,都要融化在日光之下了。 晒了好一会儿,身体回温了,她才恢复点儿人类应有的知觉,缓步朝门口走去。 医院大门外是排长队等客的出租,罗颂上了打头那辆。 报了地址后,她就阖上了眼,脑袋倚着窗,有阳光透过玻璃轻悄悄地捉弄她的发丝。 的士大多不愿开进围村的小道里,罗颂在路口下了车。 大马路边上停着一排车,其中一辆是罗颂家的,她昨天着急忙慌地临时将车泊停于此,好在这边的路甚少有交警抄牌。 罗颂快步上前,掏出车钥匙,将车开回了家。 第165章 罗颂回家修整一番 罗颂进家门的时候, 屋里还残余着淡淡的香火味。 明明昨天还在这房子里,但今天再回家,她却有种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的恍惚感。 罗颂站在客厅中央, 环顾四周,最终与神台上的观音娘娘四目相对。 她其实并不很信佛, 这* 么多年也没记住多少繁杂严谨的祭祀礼仪, 反正大多数时候只要听从妈妈的指令就行了。 但这会儿, 鬼使神差地,她走到了神台前, 点燃了三支香。 可待烟雾袅袅上升, 缭绕成片后, 她举着敬神香,却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最终,罗颂只端正地鞠了三个躬,便将三炷香插进了香炉中, 就好像只是为了闻闻沉香燃烧后让人心安的味道而已。 正欲回房,路过厨房时, 罗颂一顿, 掉转脚步,往里头走去。 洗净后的大木砧板斜倚着水池边沥水,挤干水的抹布展开着搭在水龙头上,黑色石板流理台上光洁一片,这么也叫人想不到,看就在两个小时前, 还有人在这烹煮着饭菜与汤水。 但炉灶上空荡荡的, 没有任何留给罗颂的食物。 干净整洁的厨房,寂寥无声, 除了长年累月积下的淡淡油烟味,再没旁的了,无端生出一丝被时间凝固住的清冷意味。 罗颂憔悴的脸上更透出些苍白,她明白这是某种更为决绝的信号。 抿着唇,她只转身上楼。 罗颂洗了一个很长的澡,久到五指过度浸渍,突起圈圈褶皱,久到她仿佛要溶化,再顺着下水口消失。 从浴室出来时,她的脸略微泛起粉色,被水汽侵占过久的胸腔大幅度起伏着,拼命汲取浴室外堪称干爽的空气。 这该是个放松时刻,但罗颂神情恹恹,眉宇间尽是倦色。 手机充电太久,有些发烫,她拔下充电线,点开了屏幕。 一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她就决定干脆先不睡,等探视过后,下午回来再补眠。 而向陈律请假的事,她也打算在亲眼看过爸爸的情况后再开口。 罗颂点开杨梦一的对话框,问她醒了吗,但等了好一会儿,对面依旧静悄悄的。 她原想和她说说话,见状也不好打扰,最后改道,找秦珍羽去了。 从昨儿早晨开始,秦珍羽的消息就一条接一条地来,震得她受不住,就悄咪咪给设了免打扰,但后来兵荒马乱的,她也忘了这事。 这会儿一点开聊天窗口,一排白泡泡拼了命地炸,炸得罗颂使劲往上划了好几下,才堪堪找到头。 她粗略看了一眼,只觉得脑袋又要疼了,便一个电话直接打了过去。 “……喂……喂?”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人接起,秦珍羽迷朦的声音随之而来。 “……”罗颂往床上一倒,“你还没起床?” “没啊,看到是你的消息强行启动开机程序而已。”秦珍羽话说得拖拉,听起来跟嘟囔似的,却还不忘幽默一下。 她慢悠悠地打了个呵欠,“怎么样?昨天怎么样?” “我爸二次心梗,刚做完手术,现在在医院。”罗颂言简意赅,直接摆出现状。 秦珍羽一条巧舌也哽住了,连我靠都说不出来,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没事吧?” “手术挺成功的,但人还在监护病房。”罗颂摁开扩音,把手机扔到脑袋旁边,以手背遮眼。 从话音里能听出,秦珍羽的清醒进度条估计直接拉满了,还带着点安慰性质的小心翼翼,“那你怎么样?” 罗颂卸了力气,拖着“嗯”了一声,但嗯完也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最终回了个沉默。 “要不跟我说说?”秦珍羽又道。 罗颂皱着眉,回想着昨天的起承转合,拣着关键说了个大概,但还是听得秦珍羽直抽气。 “所以……昨天远叔是和梦一谈话的时候发病的吗……那你妈……” “……”罗颂叹息道:“我妈这次应该是真的恨死我了。” 秦珍羽心想,你妈恨的估计不是你,是你对象,但她没说什么,撇开了话题。 “那你跟梦一……梦一她还好吗?” “她应该不太好。”罗颂再次叹气,“你知道吗,刚发生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脑袋乱得很。” “但是……”罗颂张开口,以嘴呼吸,试图吸入足够她维持平静的氧气量,但效果不佳。 她只得重重地深吸一口气后,才缓缓道:“但是,本来就不应该怪她的,所有的一切,源头不都是我自己吗。” 罗颂说得简略,但秦珍羽一听就明白,她这是七拐八绕又赖回自己身上了。 罗颂是个很少去后悔的人,也不喜欢从别人身上找错因。 在她看来推诿是懦弱与不负责任的表现,因为任凭他人如何,最后拍板做决定的人都是自己,好赖都该自己背。 对于罗颂这点,秦珍羽也清楚得很。 她满腹的话,最后也跟着吐出一声叹息,“你们都没错啊……” “阿汤,这是意外,没人想的。”秦珍羽喃喃道。 老友的安慰只不过聊胜于无,罗颂从喉咙中硬挤出一声嗯,最后侧过身子,将被子攒成团,把脸埋了进去。 秦珍羽也不催她,只静静地在电话那头等待。 空调被不薄不厚,松松软软,有阳光混合着洗衣液的香味,但罗颂隐隐约约闻到了属于杨梦一的味道。 她抬起头,脑袋微微后仰,目光在被褥上打转,最终在掖在枕下的被角里,揪出一根细长的乌发。 两手各捏发丝的一头,拉成一条绷直的细线,罗颂瞧着,有些晃神,嘴边无意识地溢出了一声“呀”,轻得就像这根头发一样软,却也被电话那头的人捕捉到了。 秦珍羽只把这当作继续聊天的信号,于是继续叭叭地说了起来,全然不知唯一的听众此时正在走神。 发丝在罗颂指间缠绕,带起很轻微的勒拽感,却仿佛缠的是她的心脏,松一下紧一下,勒得她的心也跟着抖。 罗颂敛下眼,辨不清神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166章 罗志远醒了 十一点二十五分, CCU外的家属们已经在医护人员的指导下穿好隔离服,在门口安静地排着队等候了。 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东西,大多是保温饭盒, 彼此之间并不怎么交谈,干等着也不心急, 只有序地候着, 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宋文丽排在罗颂前头, 紧紧抓住饭盒的提手,从始至终对罗颂说的话置若罔闻, 连眼神都吝啬于分去一个。 罗颂也不自讨没趣, 只沉默跟在她身后。 门一开, 等候的人群终于躁动起来,但记着规章制度,一个贴着一个往里走,进门后即刻四散。 仅仅半个小时的见面时间, 多耽误一秒都是无法估量的损失。 罗志远已经醒了,躺在床上。 他没什么精神, 和过年那次比起来, 整个人都缩水了些似的,皮肤看起来像干涸龟裂的黄土。 可转眼瞧见家人,他还是高兴,缓缓扬起一个虚弱的笑容,眼神在母女二人间来回游荡,像是不知道该看哪一个先, 又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罗颂仍站在宋文丽后侧方, 越过妈妈的肩膀,与爸爸视线相撞。 爸爸的眼神太温柔了, 温柔到罗颂忍不住猜想他是不是短暂地失了记忆,忘掉面前的自己正是害他入院的“肇事者”。 她的心被内疚挤涨到几乎要爆炸,心脏的酸胀感过于饱满,试图从她的眼眶中溢出。 对视没两秒,罗颂便很快垂下了头,一双红眼眨了又眨,硬是憋回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相比之下,宋文丽要直白许多。 她的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像落不尽的淅淅沥沥的一场雨。 口罩挡住了她的脸颊和嘴,只能从眼睛看出她哭着笑,又笑着哭。 宋文丽的心从昨天起就一直悬着,无论医生说多少遍手术成功,都比不上她亲自见上一眼。 这会儿望着丈夫,她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定。 这半个小时,似乎比一天中余下的其他时间过得都快。 手忙脚乱盛出瘦肉水,让罗志远喝下,宋文丽觉得自己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探视时间就结束了。 宋文丽跟着大伙出了监护病房,其余人一走出门便各自散了,该干嘛还干嘛,但她依旧颇为沮丧地站定在门外,连带这罗颂也一语不发地跟着。 她俩没有眼神和话语上的交错,甚至隐隐有种相斥的气场,可两人如出一辙的浅色卷发又明晃晃昭示着二人间存在亲属关系。 怪异的违和感使她俩看起来就像一出狗血故事。 好在,周围人并不怎么在八卦与好奇,只偶尔有人瞥去两眼,又很快移开。 生生死死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医院内上演,在监护病房外隔墙陪护的人们,也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跌宕起伏、明暗幻变的剧情使他们自己都疲惫,更遑论操心陌生人的悲欢离合。 最后,还是罗颂先结束了这场凝滞的沮丧。 往宋文丽手上的保温饭盒伸过手去,预想中的拉扯并没有出现,罗颂很轻易地接拿过了饭盒。 “妈……我先回去了,傍晚的时候再过来跟你换班。” “有事直接给我打电话。”顿了顿,她又补充道。 话音落下好一会儿后,宋文丽才回过神来似的,也没说什么,只径自走向倚墙放着的露营椅。 罗颂的唇线绷直,而眉间皱起曲折的弧线,少顷,收回视线,转身走了。 但她没有立即离开医院,而是先去找了医生,询问爸爸的病情。 得到的回复是他至少还得在CCU里再住一天,罗颂松了口气,点头道谢,随后才往停车场走去。 罗颂一心二用,一边开着车,一边为待会儿的请假打腹稿。 直到将车停回院内,罗颂才想好说辞,但没急着打去电话,而是给陈伟东发了条信息,礼貌地问对方是否有空和自己通个电话。 对面一直没有动静,罗颂就收起手机,下了车。 不知哪户人家的饭菜香顺着墙头爬了过来,让罗颂反应过来这会儿正是午饭饭点,又下意识反省自己方才的消息或许会打扰到陈律。 不过也是想到这,一直没什么胃口的她才意识到,自己也应该吃点东西了。 在玄关处换好鞋后,罗颂就进了厨房。 她在小锅里盛了些水,架在炉灶上,将火开到最大。 等待水滚的时间里,她又从冰箱冷冻层里拿出两个冻得梆硬的包子,放在了蒸笼里。 水很快就沸腾了,罗颂掀开锅盖,将蒸笼放了进去。 接下来的十分钟她无事可做,但陈伟东恰好在此时回了消息。 得到对方的应允后,罗颂拨去了电话,隐去前因,简述了家里的突发情况,最后说出请假的请求。 因为她手头上还有案子,进度甚至还没过半,而突然的请假让她看起来不成熟也不专业,所以罗颂话虽说得流畅,但内心是局促不安的。 陈律没有在声音中泄露自己的情绪,罗颂无法分辨对方高兴与否,但他沉吟片刻,最后竟轻易地松口允了她三天假。 罗颂松一口气的同时,不忘诚挚道谢。 挂了电话,她又想起今天是父亲节的事,还是从他那知晓的,估计这样的日子里父亲入院,多少让同为人父的他动了恻隐之心吧。 不过,罗颂也有自己的考量,自己的毕业证还没到手,也还没转正。 虽然双方已经聊过两回,也在口头上确定了她会直接留在祁和,但一切到底还没落定,罗颂依旧得勤恳认真留个好印象。 想到这些,她觉得自己又要头疼起来了,揉了揉隐隐闷痛的太阳穴,长长嘘了一口气后,她漫无目的地划了划手机。 瞟见置顶的杨梦一的头像,罗颂抿抿唇,点了开来,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早上自己问的“醒了吗”。 长久的沉默看起来很像一条拒绝,当然,也可能是她多想了。 其实罗颂很想听听杨梦一的声音,和她说说话,但最终,她只是敛下眼,将录音机里杨梦一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放了一遍又一遍。 第167章 罗杨二人要见面了 没什么滋味地吃掉两个包子, 罗颂漱了个口,换了身衣服就上床了。 大概是这两天折腾得太过了,她几乎是毫无阻碍地瞬间入睡。 这一睡, 就睡到下午六点,还是闹钟叫醒的她。 她昏懵迟钝地坐起身子, 有种不知今夕何年的迷糊。 窗外有人推着水果车经过, 车轱辘碾地发出笨重的声响, 有益力多阿姨骑着单车,拉长着尖而不利的嗓音沿巷叫卖。 还有几个女人正大声话着家长里短, 夹杂着孩子们短促轻巧的奔跑声与不时冒出的咯咯笑, 应该就在罗颂家门外不远处, 声音清晰得很轻易叫她想像出小朋友们是如何绕着妈妈阿姨的腿追来赶去嬉闹玩乐的。 罗颂的神智渐渐归位,所有的人间烟火气息与动静,让她觉得这个下午与从前的任何一个午后都没有区别。 可她一下楼,空荡荡的家就给了她当头一棒。 屋子里静得像空了百年的老宅, 没有生人的气息,只能从家具与摆饰里想象曾经的故事。 罗颂喉头一紧, 心田又泛起酸水, 只深深吐息纳气,以平复心绪。 她不再多想,只手脚利落地收拾东西。 出门前,她用保温杯装了一壶温水,又拿了件更厚些的外套和一个软和的抱枕。 瞅了眼时间,她又掏出手机点了份外卖, 估摸着等妈妈到家, 那外卖也刚好能到。 最后给妈妈发了条自己出门的消息后,她才拿上车钥匙往医院去。 这个下午, 宋文丽在病房外守着,不玩手机,也没有困意,大多时候只是盯着来往的人影发呆。 约莫三点,CCU的门突然开了一次,四周正在聊天说笑的家属们神色一下就变了,愿还算轻松的氛围只一瞬间便被冻住了。 他们不约而同猛然转头,盯着从里头走出来的医生,眼神里都是紧张与恐惧,还有好几个人噌一下站了起来。 宋文丽不明就里,却也隐隐明白当那扇紧阖着的米黄色铁门倏然大开并不是一件好事。 她不由自主跟着慌张起来。 医生眉头皱起,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边,正四处扫视,被口罩遮住的嘴唇张张合合喊了一个人名,问说他的家属在不在。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中年男人。 待医生和那位家属都消失在视线中后好一会,周围劫后余生的人们仍旧没怎么说话,像是仍被困在恐惧的冗余中,唯恐一张口就要招致不幸。 但宋文丽觉得自己的喉咙气管都被那声被哀鸣攥住了,双目放空,失了神识一样陷在失去丈夫的恐怖想象中,身上冷津津一片。 少顷,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从幻想的泥沼中拽了出来。 是昨天和罗颂说过话的那位人心大姐。 她先自报家门,说自己姓朱。 宋文丽回过神来后,也很快礼貌地笑笑,但眼神中写着疑惑,并不明白她突然的搭话是为了什么。 “你是小罗的妈妈吧?”朱大姐的声音很洪亮,就像她自来熟的性格一样热闹,“我看你坐她椅子这,你俩长得还真像。” “呃嗯,是啊。”宋文丽下意识点头。 “怎么不搞张能摊平的折叠床来咧,这个躺一晚多难受啊。”朱大姐面带嫌弃,“昨晚我好几次起夜,都看到你家娃儿没睡咧,翻来覆去的。” “是哦。”宋文丽没什么感情地接着话头,没有展开来说的意思。 她的漠然被朱大姐误解为心不在焉。 她也没生气,有家人在里头,可不得这样吗,她自己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能理解。 又絮叨了几句,朱大姐瞧面前的人讷讷无言的样子,便慢慢止住了话,结束了聊天,又找其他人说话去了。 罗颂来了后,宋文丽依旧保持缄默,只拿上自己的包就走了。 一句“我送你回去吧”噎在嘴里,罗颂望着妈妈快步离开的背影,心下叹息。 罗颂算得很准,宋文丽到家的时候,正好和送外卖的小哥撞到了一块。 袋子上是她一直很喜欢的那家烧腊店的logo,闻着味道像她最喜欢的烧鹅饭,但宋文丽的内心毫无波澜。 她觉得自己的母爱像被一把大锤捶碎了。 母亲的本能存留在碎片中,但大概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将它们拼成原来的模样,至少现在,她无法自控地对与罗颂有关的一切感到厌恶与愤怒。 罗志远这回在CCU中呆了三天,周二的时候才转到普通病房里,住的双人间。 但跟上次不一样,另一张床早就住了人,好在医生说只再住个几天,观察观察没什么大碍就能出院了,但他也严肃地千叮万嘱道绝对不能再刺激病人了,一定要保持心情平和,作息规律。 周二晚上,依旧是罗颂做的陪护。 罗志远已经好多了,精神不似第一日那样萎靡,而尴尬的氛围也随着他的恢复卷土重来,父女俩同样没有怎么交谈。 作为父亲,罗志远还是不知道怎么突兀地提起感情的话题,而罗颂,在愧疚与心虚之下,也沉默不语。 两人偶尔视线交错,也很快各自移开。 只一次,罗颂从水房拎着保温壶回来时,看到他视线虚虚地落在了被子的某处,眼中有很薄一层哀愁。 罗颂被那眼神烫到了。 三天假很快就过去了。 周三交接班时,罗颂犹豫着将妈妈喊出了门,在病房外将自己今天晚上就得回市内的事跟宋文丽说了,后者没说话。 罗颂觑着她的脸色,小心地提议说晚上可以请个护工,这样她也能好好休息一下。 像是怕宋文丽会说浪费钱,她又忙不迭补充说自己出钱,现在自己是试用期,工资比实习那会儿高多了。 听到这,宋文丽忍不住嗤笑出声,对罗颂说出了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 “别了,我们承不起你的好意。” 罗颂一愣,有些狼狈地挪开了眼。 宋文丽倒是接着说了下去,“罗颂,你要有点良心,那是你爸啊。” 说完,她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而没头没尾这么一句,罗颂却一下就听懂了。 ——那是你爸,你却为了个女人,为了所谓的爱情,差点害死了他。 她的手很轻微地颤抖着,目光透过房门上长条形的玻璃窗口,望向里头的父亲。 身旁有护士快步路过,带起一阵很小的风,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乘风扑了她一脸。 还有一个身穿宽大白色病号服的瘦削男人,沿着走廊来回缓慢踱步做锻炼,他第二次经过呆立在原地的罗颂时,瞥了她一眼。 罗颂毫无所觉,她的心脏仿佛被某种啮齿动物细细密密地啃食着,脸色青白,不发一语。 在回香水区的地铁上,罗颂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积蓄几乎全部转到了爸爸的卡上。 其实有社保兜底,他们需要真金白银自己掏的部分并不多,但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了。 其他的他们不要,而他们想要的,罗颂做不到。 罗颂进门时,杨梦一正在厨房里洗碗。 她今晚要回来,她是知道的,但当她抱住自己时,杨梦一仍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 等醒来后,家里会仍旧只有她自己一人,就像手里的那一双筷子和一只碗,所有东西,都是形单影只的。 尽管只是四五天时间,但杨梦一却觉得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漫长到她偶尔会心悸,觉得罗颂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而自己会成为鬼魅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缕气息。 在公司里,被工作和同事包围着还好,但回到家里时,她总不可自控地陷入低迷。 罗颂不在,她的生活像被挖空了一块,祼露出不毛的盐土。 杨梦一想了很多,仿佛能用思绪填补空白。 她回想在认识罗颂之前,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但隔了太久,用了好些时间,她才将遥远的记忆拼凑起来。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干脆利落的一个人,如何与这个不情不愿接纳自己的世界保持着距离。 那会儿的生活里没有太多乐趣,幸好她在意的东西也并不多,因此好像也没什么东西能伤害到她。 喜欢她和她喜欢的人都和自己一样,大多是被世俗排挤的边缘人,大家臭味相投,言笑晏晏,谁也不嫌弃谁。 唯有罗颂是不一样的,她敞亮又明媚,带着她无法抵抗的甜蜜香气,堂而皇之地挤进她的生命里。 她因罗颂变得柔软,也因此而脆弱。 这算是好事吗? 杨梦一失去了判断能力。 周二晚上回到家,家里静悄悄的,手机也没有新讯息。 杨梦一站在门口,楼道的感应灯熄灭后,眼前与背后都是一片黑暗。 呆滞半晌,她终于温吞吞地进了门。 她按照习惯,换鞋洗手,只是动作缓慢。 走到客厅里坐下,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阒寂被响亮的配乐与主持人激昂的话语驱散了些。 杨梦一望着屏幕中花花绿绿的画面,眉眼淡淡,不见喜也没有忧。 片刻之后,她拿起手机,给芯姐打去了电话。 第168章 芯姐安慰梦一,罗颂安慰女友 电话很快被接了起来。 “哟梦一啊。”芯姐含笑的调侃响起, “怎么今儿有空给我打电话啦?” 杨梦一张张嘴,不知怎么想的,只轻轻地“哎呀”了一声, 仿佛她也很惊讶,这电话竟通到了芯姐那。 电话那头的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笑声微滞, 但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说话。 “怎么啦小梦一?”芯姐不疾不徐, 温柔中带着点关怀意味,“有什么事想跟我说说吗?” “芯姐, ”杨梦一抿着嘴, 却反过来问了个问题:“你觉得以前的我好一点, 还是现在的我好一点?” “什么以前现在啊。”芯姐失笑,但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了,“是跟罗颂吵架了吗?” “没有,”杨梦一垂着眼, “但好像比吵架更糟糕。” “嗯?”一个字,尾音上扬, 是惊讶与疑惑到了极点的样子。 几年下来, 这对小情侣她看在眼里听在耳里,怎么瞧都能称得上恩爱二字,怎么突然会这样呢? 芯姐想着,也直接问了出口。 杨梦一没想隐瞒,只斟酌着,该怎么将整件事有条理地讲述出来。 但她的脑中实在太过混乱, 于是便放弃了, 只沿着时间线通通倒了出来,也没费心纠结措辞语序, 想到什么说什么。 从几年前罗颂的爸妈可能有所察觉到过年在京城旅游时的变故,再到罗颂被迫出柜和后来罗颂的失眠,最后终于说完刚过去这周末的冲突时,杨梦一的手机已经发烫了。 中途还穿插着杜银凤和乌长县的记忆,这些从前讳莫如深的事景,她毫无保留地统统说了出来。 杨梦一失去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多久,可待收声时,她稍一吞咽口水,喉咙已经能扯起阵阵明显的干涩感了。 芯姐一直听着,她也明白杨梦一并不需要附和,所以无声由着对方倾诉。 这会儿,听对方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了,她思忖着才问出口:“所以……你是在怀疑罗颂吗?” “我不知道。”杨梦一闭着眼,太阳穴处浮起很浅的青筋,“我可能在怀疑我自己。” “你是我认识的最有出息的人了。”芯姐笑笑,“谁家还没有些腌臜事,那些都不是你的错。” “罗颂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她比你小,但她很成熟。”芯姐思索着,“你要相信她,也要相信你自己。” “可是你觉得……”杨梦一艰涩道,“我在她心里的分量,能比得过她爸妈吗?” 杨梦一知道自己这话幼稚,但她还是忍不住反复比较。 芯姐沉默了,她没有办法为了安慰就不负责任地给出肯定回答。 她思索着,认真道:“这不是选择题,梦一,罗颂肯定也不会把这当成一道选择题。” “我不知道。”杨梦一喃喃道,她对一切都感到陌生,有种下一秒就会踩空的不安感。 “你曾经说,你怕阿文如果真的放弃祁平的一切,跟你去了佑安,他有一天会为了生活的不如意而怨恨你。”杨梦一声音低低的,“所以你主动放手……” 可她话没说完,芯姐便出言打断了。 “这不是一步好棋。”她叹息,“你们的情况和我们不一样,不要参考我的选择。” 杨梦一没出声,只咬着下唇,半晌后才又问:“那你后悔吗?” “我后悔过。”芯姐诚实道。 之后,二人又陷入了沉默,一时只有两道轻浅的呼吸声在电话中交错。 不多时,忽有小动物嗷嗷叫唤的声音响起,惊碎了对话的停滞。 芯姐复又笑起,刻意活络氛围般挑起音调,“哟,福记也想跟你说话呢。” 杨梦一没出声,只听到嗷嗷声越来越大,想来是芯姐将手机凑到了小狗跟前。 “听到了吗?”芯姐俏皮道。 杨梦一这才很轻地牵了牵嘴角,短促地笑了笑,“牠怎么了?” 听到她终于笑了,芯姐才松了口气,“你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准备给他开罐头呢,结果电话一接我就给忘了。” “这不,牠等不及了,催我呢。”芯姐悠悠道,“牠胖了好多,下次你来肯定会被吓到。” “呀……是吗?”杨梦一的知道芯姐的好意,也使着劲儿,将自己从焦虑的沉湎中拔出。 “嗯,可胖了。”芯姐声音柔婉,“下回再喊上莎莎,你们来找我玩吧。” “哦对了,莎莎最近怎么样啊?”她又问,“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消息也是拣着回的。” “我也有一段时间没跟她联系了。”杨梦一想了想,“我改天约她出来吧,亲自检查一下。” 闻言,芯姐咯咯笑,说可得记得把验收结果告诉她一声。 气氛终于松快了许多,芯姐又继续挑着好笑的话题跟杨梦一聊。 她希望能用语言,安慰到这个远在一千五百公里以外的小妹妹。 芯姐知道杨梦一的性子,不爱麻烦人,什么事都喜欢自己藏着,便直白道:“想说话的时候可以随时给姐打电话嗷。” 得到回应后,她才满意地笑笑。 而她的努力也颇有成效,至少挂了电话后,杨梦一的脸都没有之前那样僵硬木然了,像蔫花遇上一场小雨般喘起几分活气。 眨眨眼,杨梦一的思绪回到当下,回到身后突然覆上的温热触感与熟悉气息。 她长长的眼睫毛抖了抖,像受惊的蝴蝶忽然的振翅。 但身体比大脑更快作出回应,她习惯性往后挨靠,又侧着脸蹭了蹭罗颂贴过来的脑袋,乳燕投林一般依赖着罗颂的触碰。 罗颂伸手环抱住她的腰肢。 “你回来啦。”杨梦一的开场白和之前一模一样,就好像罗颂只是回龙西度过了一个不太愉快的周六而已。 罗颂“嗯”一声,说话时胸腔带起的震动透过薄薄两层布料,让杨梦一觉得自己的颈间与脊背也有些麻麻的。 她冲掉最后碗上的泡泡,将它放回沥水架上,又在布上揩干手。 洗碗池正对着的是一扇窗,玻璃上映出两人的身影,看起来不很清晰,倒更像是梦了,而梦里的罗颂看起来似乎消瘦了些。 杨梦一抬眸盯着窗,手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很缓慢,罗颂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闭着眼,毫无所觉。 罗颂像狗皮膏药般黏在恋人的身后,杨梦一不挣脱,她也不松手。 俩人就着这个姿势,从厨房走到了客厅里。 杨梦一这才摸上罗颂扣在自己小腹前的手,轻轻拍了拍,那紧着的手就松了。 她转身,视线落在罗颂的脸上,就着客厅的灯细细地描摹着眼前的人。 罗颂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下的乌青由淡转浓,有血丝盘缠着眼白,疲乏挂满了她全身,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杨梦一的目光一下就软了,心疼之色弥漫开来,咧嘴浅笑,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手就被罗颂捉住了,又被送到她嘴边啄了啄。 “还是不能让你洗碗啊,又不肯听话戴手套。”罗颂闻着她手上洗洁精的柠檬味,随后将她两只手都拢到手心里,“大热天的,手还是凉了呢。” 杨梦一的笑容抖了抖,唇角被拉平,突然觉得又酸又难受,赶紧低下头,只闷闷地嗯了一声,将声音里的异常统统咽下。 但她俩对彼此太过了解,罗颂闭上眼,都能看见她的委屈。 罗颂的心跟着颤了一下,将人搂进怀中,紧紧抱着,但声音和缓,“这几天吓到你了吧,对不起啊。” 可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杨梦一的眼泪就开了闸,但她哭得很安静,只有眼泪不竭而无声地淌落。 杨梦一一边觉得罗颂莫名其妙,因为要说对不起,也该是自己说,一边却说不出话,只往她怀里靠,恨不得能挤进她的血肉里一样用力。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但眼泪就是止不住。 热流带着烘热的鼻息,扑在罗颂的锁骨下,将她衣服都打湿了。 她知道杨梦一在哭,但她不愿意抬头,罗颂便也由着她静静哭,只一只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拍着,恍惚中觉得手掌之下的脊骨又凸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杨梦一渐渐止住了哭泣,却还是不愿意抬头,脸仍埋在罗颂的衣襟里,瓮声瓮气地问:“叔叔还好吗?” “好多了,已经在普通病房里了。”罗颂亲了亲她的发顶,“过两天就能回家了。” 说完,杨梦一也不知道该接些什么话,于是关于这个的话题开始得突然,又戛然而止。 “你明天上班吗?”杨梦一问起了旁的。 罗颂说要,杨梦一又问她吃饭没,罗颂说算吃过了。 “算?”杨梦一虽然缩成一团,但仍旧敏锐。 “没什么胃口。”罗颂解释道。 “那还吃点什么吗?” “不了。”罗颂却不给这一问一答继续的机会,紧接着开口,“几天没见了,你怎么不看我啊?” 杨梦一没说话,也不愿后撤,上保险一般,伸手箍住了罗颂的腰。 片刻之后,她终于在罗颂怀里抬起了头。 第169章 萍姐和赵老师也知道了 杨梦一白净的脸上印着斑驳泪痕, 捂久了又闷出一片潮热,连带着鼻头也红彤彤的,有头发丝粘在水痕里, 看起来可怜得很。 罗颂望去的第一眼,琥珀色的瞳孔里便登时透出清晰可见的自责。 她一手扶在杨梦一的耳侧, 另一手拨开她额上的乱发, 随后以手背轻轻揩拭她的泪水。 罗颂的动作轻极了, 玻璃珠子一样的双眸里满是专注,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杨梦一只与她对视一眼,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隐隐有泛滥的苗头了。 “你别看我。”她开口, 声音带着潮湿的哭腔。 罗颂没问什么, 只顺从地闭上了眼,原还擦动的手也停了下来,覆上她另一侧面颊。 她能感受到杨梦一的视线在自己脸上缓缓逡巡,而后腰上一松, 有冰冰凉凉的指尖在自己脸上轻轻掠过。 杨梦一像是在用手指的触碰重新认识罗颂一般,从下巴一路划至眉梢, 一点一点抚摸过去, 最后停在了眼睛下方那乌青的黑眼圈上。 罗颂耐心十足,不催不动。 “洗个澡吧,”半晌后,杨梦一才蓦地出声,“你看起来好累。” 罗颂笑笑,“嗯。” 罗颂的确很累, 但洗完澡后却说自己还不困, 非要拉着杨梦一看电影,怎么劝都不肯听。 杨梦一没辙, 私心里也贪恋她的怀抱,便也跟着一齐窝在了沙发上。 结果电影没放多久,她肩膀上就缓缓压下一个脑袋的重量。 方才还嚷嚷自己不困的人,此时呼吸均匀轻缓,屏幕变幻的光线从她的鼻梁滑到唇珠,像一幅流动的绮丽的画。 夏天衣服穿得单薄,罗颂穿着背心和短裤,祼露在外的手臂与大腿与杨梦一的身子贴在一块,有热量源源不断地氲出。 杨梦一小心地侧头望着她的睡颜,没一会又扭头看向电视。 心底的黑洞悄无声息地就被身旁的人给填平了,心脏表面的褶皱也被熨得平帖。 她整个人是这几日来第一次归于平和与宁静,很轻微地翘起嘴角,看向屏幕。 电视上放着《新扎师妹》,男俊女俏,剧情老土且无厘头,但不妨碍它成为一部经典的爱情喜剧。 这是罗颂看过不止一次的片子。 杨梦一对港片没有太多涉猎,对方说的每一部港片,她几乎都没看过。 实际上,她的成长里,那块关于文艺与美的土壤始终贫瘠,长大后也没有得到太多滋养。 而罗颂片子看得杂,问就是小时候电视上播什么就看什么,在那个审查还不那么严格的年代,她乱七八糟看了一堆。 偶尔想无所事事地共度时光,又不知该干嘛时,她就会拣出一部不错的片子,跟杨梦一一块看,丝毫不觉得将两个小时的时间用在一部已经观看过的电影上或许也算是一种浪费。 等电影播完时,杨梦一的肩膀又酸又麻,却还是舍不得叫醒沉睡的人。 约莫一刻钟后,大概是坐久了也不舒服,罗颂醺醺然转醒,“我睡着啦?” 她的声音里还卷着浓浓的困意。 杨梦一“嗯”一声,“进房睡吧。” “好哦。”罗颂探出手抓过茶几上的遥控器,囫囵摁关了电视,还不忘将它放回原位。 杨梦一站起身,一手拉着罗颂,想将她从沙发上扯起来。 但罗颂要是不配合的话,以她的小身板,是不可能拽得动大狗一样的人的。 她用力拉了好几次,罗颂岿然不动,逗弄几次,罗颂人也清醒了些。 眼瞧着杨梦一要被逗得生气了,她才腾地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 而杨梦一对此毫无准备,惯性的作用下就要往后倒,罗颂大手一捞,就将她搂紧了怀里,带着鼻音含笑打趣,“这么急着一起睡觉啊。” 杨梦一忍不住用手推了推她,嗔怪道:“不是困了吗!” “嗯,困了。”罗颂倒答得乖巧。 “那去睡觉啊!”杨梦一哭笑不得。 “好吧。”罗颂拍了拍她的屁股,后退一步,稍稍张开了手。 见她这个动作,杨梦一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但还是不肯顺着她意,也有些害羞,“你干嘛。” “上来啊,我们去关灯。”罗颂眼睛里带着笑,亮晶晶地望着她。 杨梦一啧一声,但只两秒就放弃抵抗,一下蹦到了她的身上。 罗颂反应很快,即刻托住她的双臀,生怕人掉了下去,随后慢吞吞地抱着人走到玄关处,等杨梦一伸手把灯揿灭后,又慢悠悠地踱回房里。 这一番闹腾,连日来的阴霾气息都消散了不少。 躺上床,两人只交换一个很浅的吻,就安安静静地睡下了。 难得的轻松时刻带来了难得的一夜好眠。 日子依旧无声飞逝。 罗颂拿到了毕业证,成功转正留在了律所里,算是跨进了人生的另一程中。 她仍在陈伟东手下跟着学习,不过他放手让罗颂自行发挥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她仍会在每周六回家呆一天,杨梦一则会在那天去荣岗,跟萍姐和赵红敏吃吃饭,聊聊天。 一切好像都恢复正常了,但她俩都清楚,并不是的。 宋文丽还是不愿意和罗颂说话,就连罗志远如今也沉默了许多。 大多数时候,周六一整天,他们二人跟罗颂说的话都不超过十句,但罗颂还是每周雷打不动回去报到。 而周六晚上回到杨梦一身边时,她的颓丧低迷是藏也藏不住。 杨梦一看着心里难受,但又无从相助。 无力感积攒久了,便会喷涌到面上。 赵红敏和萍姐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妥。 那是很寻常的一个周六,杨梦一依旧去荣岗吃饭,毕竟赵老师已经买好了八月初的车票,三人一起吃饭的机会是吃一顿少一次了。 杨梦一问说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 赵红敏表示从前的房子卖了,她得早点回去把租房的事定下了,后面上班才方便。 闻言,杨梦一便也不说话了。 只是赵红敏从萍姐口中知道了杜银凤的现状,犹豫着,没提杜银凤,却问她要不要一起回趟乌长县。 杨梦一正嚼着菜呢,疑惑地抬眼望着她,“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赵红敏不太会撒谎,担心自己越说越错,只好说没有,又欲盖弥彰道:“这不是你好久没回去了吗……” 杨梦一觉得她有些怪怪的,但没有多想,摇摇头,“那我不想回去。” 萍姐看着赵红敏有涨红趋势的脸,颇觉好笑,但还是出言帮忙扯开了话题。 她唤了杨梦一一声,杨梦一很快扭头望向她。 萍姐:“最近跟小罗还好吗?” 杨梦一一顿,笑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萍姐和赵红敏对视一眼,后者接过话头,“因为你最近看起来不太对劲啊。” “啊……这样啊。”杨梦一讷讷道,“其实也没什么。” 想到芯姐也是一猜就中,她是真有些纳闷了,难道自己真的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像是猜到了她心底的不解,赵老师解释道:“小罗对你情绪的影响很明显的,你自己可能不知道。” 萍姐也说话了,“最近看起来呆了些。” 杨梦一抿抿嘴,没怎么纠结,就将近来的事简单说了说。 她说得直接,几乎是不加掩饰地和盘托出。 对于二位长辈,她不想撒谎,也没有过多的精力去圆谎。 可说完,她的情绪又不可抑制地低低落了下去。 萍姐和赵红敏到底年长些,见过不少人事物,听完倒也没有很惊诧,但仍蹙起眉,大概也觉得这事不好解决。 可杨梦一没有问求建议,她俩也不好为人师,一时无人说话。 片刻后,萍姐也跟着讲了个故事。 “以前丽宫里的一个小姐妹,来的时候还很小,没成年,什么都不懂。” “从十六到二十一岁,她的所有第一次都是被男人夺走的。” “她长得漂亮,行情很好,赚得也多,别的姑娘可羡慕了。” “但她不快乐,赚再多也不快乐,后来忽然有一天就消失了,给妈妈桑气得要死哦,以为跳槽到别的场里了。” “但其实啊,她是跟着另一个姑娘跑了。”萍姐笑,“不过另一个姑娘是个小透明,业绩平平,无人在意。” “她们去了东北的一座小城里,生活到老,幸福得很。”她又补充,“比我见到的大多数夫妻都要幸福恩爱。” 这个故事听起来太像童话故事了,杨梦一不知道萍姐讲它意欲何为,但她似乎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说完便说完了。 但皆大欢喜的结局总是比悲剧好些,杨梦一只笑了笑。 不过,赵红敏倒比杨梦一想得更深,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越发意识到萍姐是个话不多的狠人,很多时候都会隐去故事中的细节。 她狐疑地瞅了她两眼,萍姐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并不解释。 见无法得到答案,赵红敏也不纠结了,也把它当故事听,听完就算了。 但她的确没猜错,萍姐略去了故事中的所有血雨腥风,比如故事中的女孩是怎么被逼着接客的,又是怎么偷款潜逃的,中途被人捉住差点打死,却又出现了另一伙人,帮着她们上了逃去北方的火车。 萍姐甚至隐去了故事中自己的存在,只挑着快乐部分,组了个简单的故事,宽慰迷茫的年轻女孩。 不过,如果杨梦一和罗颂之间的阻碍也如故事中那样,是单纯的恶人,她或许还能帮着解决,但实际情况太过复杂,她也只能安慰两句,多的却做不了了。 第170章 赵老师回乌长 杨梦一的异常, 不止萍姐她们注意到了,就连同事们也有所察觉。 但好在,她只是效率降低而没有出现失误, 只影响她个人进度而不拖累旁人,所以他们也只是偶尔调侃她最近心事重重而已。 杨梦一不是罗颂那种能在工作时将情绪打包起来放在一边的人, 以至于被CC叫去谈话时, 她还以为即将到来的是一场批评大会。 成年人了, 还因为工作走神被说,那真是挺尴尬的。 进CC办公室时, 杨梦一有些忐忑, 但面上不显, 只如常地叩了叩门,得到应声后进门,对上司笑笑。 CC摘下眼镜,揉了揉被压出两个小椭圆浅印的鼻梁, 招呼她坐下。 杨梦一顺从落座,隔着一张办公桌的距离, 不动声色地与CC相互打量。 她将心虚的情绪隐藏得很好, 就连手臂都是自然打开,搭在座椅扶手上,端的一副坦荡大方模样。 对视间,CC说话了,但并不是她以为的针对近来工作的谈话。 “梦一,”CC望着眼前年轻的女孩, 开门见山道:“有一个外派的机会, 我想让你上,base德国。” 关于这件事, CC没怎么考虑,第一反应就是杨梦一是组里最合适的人选。 她们团队中系统学习过德语的并不多,能用口语流畅交流的更少,而就她所知,杨梦一这几年拿了几个德语方面的证书,应该也是一直在学习着的,技能没生疏。 这个话题有种声东击西的突然,杨梦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下意识又想推拒。 眼瞧着她想开口,CC直接止住对方话头。 “不是要你现在做决定,这是明年才开展的项目,现在是八月,你年尾前给我回复就好。”说着,她身子后仰,背靠着椅背,目光中掺了些不认同,略带遗憾道:“之前的那些机会你全推了,三四年了,跟你同期进公司的人,积极点的都‘飞升’了。” “你能力不差,就缺个合适的机会。”带着前辈的语重心长,她继续道:“难道一辈子在我手底下做个小兵吗?” 杨梦一听着,视线落到了自己的手腕处,上面戴着的是和罗颂在一起的第一年,她送自己的生日礼物。 手表谈不上多贵,但她很喜欢,工作日里都会戴着,也记得三不五时给表带上点皮革油。 精心保养下,除却表带颜色渐深能看出些岁月流逝,其余的磕碰是一点都没有。 刚工作那两年,有不错的外派机会,她不是没有心动过,但一想到罗颂,就又退回了步子。 日子久了,就也不怎么想了,虽然听起来有点不思上进,但朋友爱人环绕于身的生活真的很幸福。 幼年时的梦忽然被捧到了眼前,任谁都无法抵抗吧。 她的走神落在CC眼里是一种沉思的表现。 再抬眸时,杨梦一也的确没有直接拒绝,只点点头,说自己会好好考虑的。 这个答复让CC满意,勾起红唇笑笑,便让她回去了。 和从前每一次主动放弃的外派机会一样,这回,杨梦一同样没有和罗颂说。 实际上,她们的生活中,沉默的比重在以滴水一样缓慢的速度增加着。 似乎没有太大改变,但她俩却都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沉默的肇因并非她们二人之间有什么争吵或冲突,她们依旧和从前一样,连红脸都不曾有过一次。 但罗颂爸妈的事,就像一根游走着的刺,扎在她们感情的血肉中,时时游走。 她们知道皮下有炎症反应在发生着,也知道是那尖刺在捣蛋,但她们无从下手。 生活中依然有快乐轻松的时刻,两人笑笑闹闹的,但这些时刻转瞬即逝,它们燃起的火苗太过微小,难以抵御日胜一日浓烈的黑暗。 罗颂又瘦了些,夜里还是偶尔失眠,睡不着的时候还是会偷偷去阳台抽烟。 杨梦一已经不敢细算她开新烟的频率了,更不敢开口询问。 但瘦削使罗颂整个人看起来变得分明,棱角锋利,从外貌到性格都无比明显,像一把淬着冷光的刀。 这点称不上好或坏,但的确让她看起来更适合套进“律师”的壳子里,与当事人交流时,信服度极高。 就连陈伟东也有一次打趣儿说,她卯着劲工作起来,自己都快要被赶超了。 但罗颂只是笑笑,就低头继续看卷宗了。 疲惫都被她藏了起来,只有下班的时候才会披在身上。 她总是无意识地皱着眉头,只有在杨梦一唤她时会自然地换上笑脸。 这种情况在每周六从龙西回来时会尤其明显。 在爱人面前,她无法掩藏,也不想伪装。 只有在抱着杨梦一的时候,罗颂才会觉得乱糟糟的心得到了某种安抚,才能好过些。 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能肯定自己抗争的意义。 但她同样也清楚,她俩之间出现了问题。 杨梦一在罗颂面前还是那样软乎,几乎到了予取予求的程度。 但她只要进家门,就定要寻些家务来做,今天扫地拖地,明天擦拭家具,后天又心血来潮翻出反季的衣服一件件整理。 她做家务时一脸专注,仿佛在进行什么精密且机密的实验,但若在这种时候唤她,她却也不会生气,因为她根本听不到。 罗颂一开始觉得新奇,后来渐渐发现,她只是在藉由家务让自己忙碌起来,手上动作利落,而灵魂却在走神。 甚至,在她以为的罗颂没注意到的角落里,她的神情会变得惶惑,又会在罗颂贴上来的瞬间,将情绪通通压到湖底。 心脏会在这种时刻泛起一片密密匝匝的痛感,但罗颂没打算掀开她的保护罩,她只希望自己能让她好过些。 可她试过直接问说怎么了,杨梦一也只会说没什么。 罗颂不傻不蠢,她或许不能精准说出她心中所想,却也明白定是为了自己爸妈的事。 但这局面并非朝夕可破,她有心无力。 于是,她只能一遍遍地跟杨梦一说“没事的”“会好的”,可说多了,罗颂自己也昏然惊觉这些话在一遍遍的重复中变得苍白了。 它们就像被无限撑大的面团,变得又薄又透,不知哪处就要漏个洞。 罗颂别无他法,只能更加用力地拥抱,甚至希望她们的肉身能合二为一,使得思想与感官都彼此互通,这样或许便不会再有误解与嫌隙了。 可她抱着抱着,有时却只能感觉到两颗心的忽远忽近。 罗颂很挫败。 因为自己的缘故,家人和恋人,没有一方是开心的。 她很少会后悔些什么,她认为人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行动前就该做好承担最坏后果的准备。 后悔是附赘悬肬,是不值得同情的。 但现在,她后悔自己的鲁莽与天真,竟以为一句“好朋友”就能瞒天过海。 她希望曾经的自己能再谨慎与收敛些,让炮弹永远没有投放的机会,好过现在遍体鳞伤、遍地残垣。 她站在一片废墟中,是罪无可恕的罪人。 赵红敏回去那天,杨梦一和萍姐去车站为她送行。 八月天,太阳毒烈,热浪化为具象,肉眼可见悬浮于空中的粼粼波纹。 行人步履匆匆,往有凉爽空调的室内走去。 而她们的送行截止于高铁站外,因为没买票的人进不去。 她们仨,身旁人流如织,形单影只者不少,三五成群的人也比比皆是,有一个塑料桶里装着全部生活用品的衣着简朴的民工,也有兴高采烈去旅游的年轻人。 车站汇聚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短暂地交集于此,随后各自奔向远方。 很轻易叫人生出聚散终有时的感慨。 赵红敏没急着进站,杨梦一和萍姐更不会催促。 她们的离愁并不深浓,毕竟乌长与祁平之间有铁路直达,只要有心,想见面不是难事。 但人心肉长,到底还是会舍不得。 赵红敏来时惊慌绝望,除了一身伤,身无长物,可一年后的她,笑意温润,松弛闲适且无畏。 她身旁的行李袋里,装着大家赠与的离别礼物,就连小徐都给塞了好几套穿戴甲,说随摘随戴,一点不耽误她上班成为兢兢业业的人民教师,下班化身自由的美丽女人。 赵红敏听了后捂嘴直笑。 她这会儿也笑着,萍姐也笑着,但后者的笑容怎么看怎么骄傲。 她看着赵红敏来时,几乎被现实击碎成粉末,但她还是把自己拼了起来,虽然一边拼还一边哭,但好歹现在要回去了,她是干干净净挺腰直背的。 跟两位长辈相比,杨梦一算是情绪起伏大的了,却也没有哭,只是一双圆眼直直地望着赵红敏。 赵红敏没忍住笑出声,语气怀念,“初中的时候,你每次在我宿舍里吃饭,吃完后我送你回家,你在家楼下就是这个表情。” 她含笑继续说:“看了就会心软,所以一次又一次喊你来我那吃饭。” 她这么说,杨梦一倒是升起些羞赧,离别的涩然也被冲散了大半。 又聊了几句后,萍姐看了看时间,才终于开口催促赵红敏进站。 赵红敏将行李带放在脚边,不给萍姐拒绝的反应时间,直接抱了上去。 拥抱一触即离,她很快松手,后退半步,咧嘴朗声说谢谢。 萍姐被她的举动整得有些错愕,她对这样直白而真诚的示好不甚习惯,但还是跟着笑,神色很温柔。 而赵红敏转身向杨梦一倾去时,后者也主动迎上前去。 “谢谢。”赵红敏轻拍她的背,在她耳边说,“梦一,谢谢你。” “我也是啊。”杨梦一弯着眉,“谢谢你,赵老师。” 站在铁马护栏内,赵红敏最后朝她们挥挥手,扬着灿烂的笑容,说:“寒假见。” 别为聚散终有时而悲伤啦,因为再见亦有期。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0-180 第171章 梦一生日 陈伟东其实是见称于在民事诉讼中几乎无往不胜的战绩, 以前有刑事案子找上门,他一般会转手推给同行,但现在就不会了。 问就是行业不景气, 即使是大状也要吃饭,饭菜不嫌多, 越多越好。 在此之外, 祁和还与几家祁平本地有名的大企业有合作关系, 其余合作的中小企业也不在少数。 陈伟东现在是刑事民事商事案子来者不拒,但帮企业处理法律问题这种非诉业务依旧占了他工作量的一半, 甚至以上。 得幸于这点, 罗颂跟在他身后, 将律师行业里里外外几乎走了一遍。 陈律也有心栽培,虽不至于倾囊相授,但也并不藏私,毕竟在外人看来, 她就是他陈伟东的徒弟。 家事烦忧,工作繁忙, 罗颂眼下乌青青一圈, 比之刚来实习时,人也瘦了。 陈律的另外两个合伙人每回见到师徒俩齐齐出现,都要开玩笑让陈伟东别把人家女孩当牛使。 陈伟东跟他们是多年朋友了,见怪不怪,懒得反驳,面无表情。 罗颂有时回说没有的事, 有时只是很短暂地笑笑, 并不热络,但谦卑得宜。 这种时候, 他们俩的神态倒真有些师徒相似相,看得另外两人啧啧称奇。 罗颂不记得是在哪儿看到一句话,意思是刑事律师常常能见到人性中最好的一面,而民事律师则相反,往往得直面人性中的不堪。 她从前不是很能理解这句话,直到跟着陈律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碰到五花八门的案件,才明白这话说得精辟。 看守所里并非全是大罪大恶之人,而某个在阳光下与你擦身而过的人却可能为了侵占孤儿寡母最后的依傍而费尽心机。 这和念书时看案例完全不同,以油墨印刷在纸张上的是真实发生的事,但于读者而言也只是个故事,即便被激起如何汹涌的情感,待书一阖,被随手仍置在某个角落后,都会渐渐烟消云散。 可当当事人就在自己面前时,他们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坠,淌到衣服上,再落到桌上时,仿佛是能将自己案前的那几张薄薄的纸烫出洞的。 罗颂以前的课本里从不会有洞,即便里头的文字被她翻来覆去嚼烂了记在脑子里,那也是不相干的人的故事罢了。 可直面故事中的人的悲痛绝望时,那灼热而沉重的泪水,会让罗颂五味杂陈。 有次从看守所里出来,两人往停车场走去,她拎着公文包,落后陈律两三步,抿着唇,面上无色。 陈律扭头想和她说话,可一转脸,却一下读出她无言的难受。 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拍了拍她的肩膀,做律师嘛,都要经历这一遭的,适当地葆有同情心和同理心不是坏事。 生活中的情绪能被工作阻隔开来,但罗颂因工作而冒头的情绪有时却会在下班后仍旧鲜活。 有时候,她实在太过难受了,便只想抱着杨梦一,然后半天不说话。 这种沉默和素日里被阴霾笼罩而生的沉默是不一样的,杨梦一总能在瞬间准确做出判断。 虽然罗颂心情低落,但其实杨梦一还挺喜欢这种时刻的。 她能因为对方的伤心与自己无关,而毫无心理负担地说些安慰的话,做些宽慰的事。 她能在罗颂抱着自己的时候,也反过来抱住她的背,或者摸摸大狗蔫哒哒的脑壳,再问一句怎么啦。 而罗颂也并不是每次都会说得具体,有些悲剧是能通过简单的语言将悲伤传递给听者的。 大多数时候,她只会含糊地说今天见的当事人好惨,就不再多说了,只把脑袋又往杨梦一的肩窝里压,深深闻嗅她颈间很淡很淡的夜来香一样的味道。 好在,杨梦一也没有一定要得到多详细的答案,她只会将人主动亲到没了脾气,然后自己又被反客为主亲到失神,又或者故作刁蛮地要求罗颂给她剪指甲,甚至忍着脸热地问罗颂要不要一起洗澡。 杨梦一总会笨拙又可爱地将罗颂从低落的漩涡中拉出来。 她的招数并不高明,意图显而易见,但效果拔群。 这种时刻,像荒原里的一朵小花,是杨梦一得以短暂忘却自己头顶悬剑的难得时刻。 但沉闷依旧占据生活的大多数时刻,像大雨将至前,乌云压城,空气湿黏,呼吸间似乎都带着水汽的湿漉。 杨梦一的痛苦,一重来源于无法自控的猜忌,而另一重来自于她亲眼见到了罗颂的痛苦。 她眼瞧着恋人月渐消瘦,就连楼下的房东爷爷奶奶们,每回见到罗颂也止不住念叨,然后往往没过多久就会给她俩送来一袋手工饺子,那装饺子的袋子,一次大过一次。 今年杨梦一生日那天,她俩去了一家复古的拍立得照相馆,照了一张宽幅的拍立得。 去年生日,她们也做了同样的事。 回到家,杨梦一洗完澡后,才跑到玄关处,将包包里的拍立得取出来钉在毛毡板上。 时隔一年的两张照片紧挨着,两人身上的变化都很直观。 她的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心疼。 罗颂从浴室里出来时,看到杨梦一呆立于毛毡板前,表情看起来好像快哭了。 她不喜欢看到她哭。 这段时间以来已经有很多不可避免的悲伤时刻了,而今天是杨梦一生日,她不想她哭。 罗颂凑了上去,环住她的腰肢,调笑一般道:“怎么啦?” “没有。”杨梦一回过神来,下意识摇头。 “没有?”罗颂再问。 杨梦一依旧说没有。 罗颂咬着她的耳垂,声音模糊,“骗人会变小狗。” 说话时带起的热息一阵阵往杨梦一脖间扑,她觉得有些痒,忍不住躲了躲,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伸手摸了摸照片上的人像,又反手揩了揩罗颂的面颊,声音渐低,“你真的瘦了好多啊。” “瘦了就瘦了呗。”罗颂浑不在意,一下将人打横抱起,“瘦了力气也还是大大滴。” 杨梦一毫无心理准备,惊呼一声,慌乱地搂紧罗颂的脖子,方才的所有愁绪通通消散。 “你干嘛!” “嗯,”罗颂很淡定,“干。” 在罗颂怀里,即使是悬空着,杨梦一也很快镇定下来。 听到她又说荤话,她只睨罗颂一眼,抱怨似的说:“什么啊。” 但嘴上这么说着,她人却并不挣扎,乖顺地窝在罗颂怀中,还凑上去亲了亲她的下巴。 罗颂黄豆一样小巧的喉结上下滑动,杨梦一咯咯笑,用指间搔了骚那喉结。 罗颂呼吸一紧,咬牙切齿,“你现在很会哦。”说着,她就把人抱进了卧室,坐在床沿边上。 对方没撒手,杨梦一也不想离开她的怀抱,她笑着应了声“嗯”,难得不害羞。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眼角眉梢挂着笑,一瞬不移地迎着罗颂的目光。 少顷,她调整了下姿势,跨坐在了罗颂身上,与她面对面。 方才嘴上还逞能的人,又被这一个动作就搅起了羞涩。 杨梦一觉得自己的脸有一点点发烫。 她忍着害羞,双手抵在罗颂胸口处,轻轻一推。 罗颂依从她的力道,主动往后倒去。 杨梦一坐在她身上,自上而下望着她,黑亮的双眸中染着缱绻之色,又像孩子打量自己期盼已久的礼物那样专注。 罗颂与她对视着,房里暖黄色顶灯为杨梦一镀了一圈光晕,无端叫她想起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 她曾一次又一次抬头望向对面三楼的窗户,窗内乌漆漆一片时她失望,可窗内有光时她又羞怯。 那扇小小的窗户里,装着她的月亮。 罗颂记得仅有几次,杨梦一在深沉夜色中拉开窗帘,透过窗子与自己对视时,看起来就像油画中才有的圣洁女像。 她几乎是咬着牙,捂着心才能将藏在怀里胡乱蹦跳的爱意压下,不叫它们喷涌而出,吓着彼时仍旧一无所知的心仪女孩。 四年的时光消逝在这一刻化为乌有,罗颂仰视着,只觉得她的身影与记忆中的样子几乎要全然重叠。 那时遥不可及的月亮,此时伸手就可触碰。 罗颂的喉头再次颤了颤,心脏在此刻被揉搓推捻,软得不像话。 二人目光交缠,温度就此升高,空气中的旖旎逐渐沸腾,烧得人脸红心热。 罗颂的唇瓣几不可察地翕动一瞬,亲吻的欲念在此刻攀到了顶峰。 杨梦一如同了解自己一样了解着罗颂。 她弯着眼,在她的注视中,脱掉了身上的睡衣。 许是害羞的缘故,她的肌肤泛着极轻浅的粉,却依旧毫无保留地,将一切捧到恋人眼前。 她白皙的肌肤在暖光的映照下,透出玉一样温润无暇的质感,散发着莹莹星光。 罗颂再想不了别的了,只望着光奔她而来,混着潮热的呢喃,落在自己的鼻尖与唇上。 趋光飞蛾一般,她抬手覆在杨梦一纤薄的脊背上,自腰窝蜿蜒而上,在后颈处的陈旧疤痕上停留片刻,很轻很轻地摩挲打转,最后抚着她的后颈,将人压向自己。 破碎的抽气声与沉沉的喘气声,夹杂着水声与吟哦、爱欲与**。 这是一个遵循本能的长夜。 第172章 宋文丽和罗志远专场 罗颂和杨梦一生活中另一重较大的改变, 大概是社牛小秦老爱来找她俩玩。 毕业后,秦珍羽也回了祁平,入职了一家传媒公司, 负责海外板块。 罗颂曾好奇地问她每天都要做些什么,秦珍羽苦着脸, 说刷TikTok。 罗颂一个问号还没打完, 她便接着大倒苦水, 说歪果仁玩起短视频来也很辣眼,她每天看, 觉得脑子都要退化了。 而试用期三个月, 秦大小姐还含泪抱怨, 说打八折的工资还没有上学时候妈妈一个月给的生活费多。 闻言,罗颂正想安慰一下,就听她继续说要不是她妈说只有好好上班才能每个月继续领生活费,她才不要每天进牛马棚里打工呢。 想了想秦珍羽一个月生活费的数字, 罗颂闭上了嘴,心想安慰什么, 有什么好安慰的。 不过, 吐槽归吐槽,秦珍羽工作起来倒也挺上心的,就像当年读英语专业一样,开头哭天抢地,到后来渐渐也觉得有趣。 进入职场后,秦珍羽仿佛触发了名为生活的游戏的隐藏剧情。 上班时跟同事插科打诨, 下班了偶尔找人去小酌一杯, 有时年轻人里流行起什么,她周末便拉着罗颂小两口一块儿去玩。 在她的带领下, 罗颂和杨梦一几乎一场不落地逛遍了祁平的市集,去了郊外露营,还玩了两场飞盘。 秦珍羽不知疲倦,可以* 上午去打卡一家咖啡店,下午就跑去健身,傍晚去海边拍落日,晚上攒局吃火锅。 罗颂两人曾有过一次完整地跟了她一整天的流程,等晚上到家时,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并在微信上得到秦珍羽长达六十秒的嘲笑音频。 每回一块出门,她俩都有种错觉,仿佛是带了个孩子,父母已经累到趴地了,而孩子还精力无限、活力满满。 不过,她俩的生活的确因秦珍羽而有趣了许多。 她像小雀儿一样在她们身边盘旋飞舞,将沉默的窒息驱散开来。 她也像一支杜冷丁,叫她们得以忽视伤口反复溃烂时的绵密痛感。 而罗志远与宋文丽的生活中却没有这样的调剂。 他俩过得并不比罗颂她们轻松。 夫妻俩不再对罗颂的话题避之不及,渐渐地也会谈起,只是聊到最后,除了一声叹息,也没旁的了。 如今的罗颂让他们感到无比陌生,陌生到几乎要叫他们怀疑自己每周见到的罗颂,皮下或许早已被恶劣的精怪侵占了。 祂是故意来搅得他们家鸡犬不宁的,就像《聊斋志异》里写的那样。 但打断骨头连着肉,罗颂自他们二人的精血中诞生,亲子间的感应做不得假。 那与从前如出一辙的无法撼动的固执是她最显著的防伪标志。 曾几何时,他们虽然偶尔也会被她的这点气到,但更多的时候,却会为此而骄傲。 固执是坚持的别名。 龙高不是重点高中,每年能过六百分线的人凤毛麟角,没有额外补课更是难以做到,但罗颂硬是自己一点点爬了上去。 初中时历史稍弱,罗颂就能将起床时间再调早一个小时,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人已经坐在书桌前读写记背了。 再往前,四年级刚进球队那会儿,她能抱着篮球在小院里连拍一个多小时,拍到手跟球、球粘手,轻易没人能从她手里截球。 他们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确信她能成大器,虽然有父母滤镜在,可有志者事竟成,不都是这样说的吗。 罗颂也的确没有让她们失望,咬着牙、卯着劲儿去了祁平最好的大学,老师和同学没有不喜欢她的。 但,当这股执拗用以反抗父母时,褒贬的变换却也只是眨眼的事。 罗颂每周回家那天,屋里笼罩着死气的沉默也叫罗志远和宋文丽难受,但对于原则性问题,纵使痛如剜心,他们也决不能低头。 夫妻俩只盼着,有一天孩子能明白他们的苦心。 可长久的拉锯会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无论是在他们之间的关系里,还是他们本人自己。 第二次手术后,罗志远第一次明显感受到体力再不如从前了。 泥瓦水电他样样精通,靠着一手技艺养活全家,能在工地上搬扛水泥,也能抡得动巨石一样坚硬沉重的工具。 在出事前,他的身体素质可以说比那些烟酒不忌还熬夜的年轻人还要好些。 哪怕是经历过一次手术,可病愈后,他还是能很快恢复,照常陪着妻子去菜市场买菜,在人群中挤挤挨挨,跟在她身后拎包拿菜,最后晒着大太阳走回家,半点事没有。 可现在却是不行了。 拥挤的人群和猛烈的太阳叫他头昏脑胀,拎着重物走上一段长路就气喘吁吁。 后来复查时,他们也曾问过医生,对方只谨慎地说这些听起来并不太像后遗症的表现,许是最近身体素质没跟上。 但哪有什么不同呢? 最大的改变就是亲子关系转恶了呀。 可罗志远还是无法狠心怪罪女儿。 没人搭理罗颂时,她坐在沙发上偶尔放空的迷茫眼神,或是偷偷瞄向他们的小心翼翼,连带着在出院后才被他看到的大笔转账信息,以及每个月都会定时打来的家用,通通叫他百感俱来。 而宋文丽的冷漠显然更复杂些。 她偶尔会想,或许自己应该在她青春期时收回抛弃老师那套尊重孩子论,适当地约束甚至是行使父母霸权。 反正,再怎么样也好过养得她如今过度自我,开口闭口将父母与孩子分得清楚又明白。 其实,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宋文丽的确不是确然无辜的,在罗颂出柜这件事里的无数个节点上,也犯了或大或小的罪。 她自己也清楚。 但她也同样认为,在罗颂“弥天大错”的映衬下,她的任何行为都能称得上事出有因,是能被理解甚至同情的。 她的愧疚,在打开潘多拉魔盒后便不复存在了。 宋文丽一直在等待一场对峙,关于那两把钥匙的对峙。 可拖到现在,她是从哪里获得她们租屋处钥匙的,又是凭什么私自擅闯的,好像又都失去了对峙的必要。 但如果罗颂问的话,她会得到详细如同说明书一样的答案。 宋文丽清晰记得年三十晚悲剧来临前的每一幕,白日里吹着冷飕飕的东北风,傍晚开始就有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响起,坐着丈夫的车往市内去时沿途看到天空炸起盛大而绚丽的烟花,将地面的房屋映得红灿灿。 作为悲剧的前奏,她也同样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如何拿到那两把钥匙的。 冬至的第二天,也就是罗颂跟他们说自己过年前要和杨梦一去京城旅游的那个冬至的第二天,她和往常一样早起买菜。 玄关处鞋柜上的盘子里,放着他们所有人的钥匙。 宋文丽换好鞋,挎着买菜用的环保袋,站定在门口,望着那盘子,迟迟不动。 她瞟了眼墙上的钟,此时不过七点,距离罗颂清醒至少还有两个小时,而她往往能在八点左右到家。 她的脑子既清晰又混乱,仿佛背后有人推拥一般,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拎走了两把钥匙。 宋文丽走得比往常都要快,买菜时也心不在焉,好几次听岔了数字,拿了一堆难以搭配到一块的蔬果。 有熟人跟她打招呼,她也没留意,剩对方一脸莫名。 摁亮手机,看了无数眼时间,最终她还是抿着嘴,七拐八绕地走到市场里一处不起眼的摊子边上。 这摊子太破了,像粘在海龟身上的藤壶,看起来是能拉低市容评分的破旧。 可它身兼多职,能缝补衣服、修补鞋子,还能配钥匙,就连蟑螂药蚂蚁药也都能在这买到。 摊主是一对年迈的夫妻。 臃肿的老妇人常年坐在缝纫机后,脚掌一下下踩着踏板,目光钉在压脚上,右手利落地控着转动轴,修鞋与配钥匙则由她干瘪的丈夫负责。 两人各司其职,互不打扰。 等待的过程中,宋文丽总觉得如芒在背,几次猛转头,试图抓住暗中窥视的目光,但一无所获,毕竟说到底,只是做贼心虚罢了。 将两把还带着铅粉的锃亮的钥匙塞进零钱包里时,她慌得很。 那慌乱其实不仅是侵犯隐私的不安,还掺了些预感到灾难将至的惊惶,但宋文丽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根本无从细思其中不同。 她觉得自己包里装着的,并不是两片金属,更像是一把匕首,锋利无比,指尖轻轻揩抹就有血珠迸溅而出。 宋文丽生出一种自己应当自首的荒唐感,或是将这疑似的凶器随便掩埋在哪片土里也好,总归要把这不祥之物扔得远远的。 可她留着了,并在年三十的晚上,亲手用它将和睦的生活划得稀烂。 宋文丽自认是给这个故事留过余地的。 她清楚为保万全,每条钥匙应当打两把备用,但她又想,若是打不开那门,便是天意了。 只可惜,上天要她亲眼看到女儿的污糟,要她知道幸福只是假象。 也可惜,宋文丽和罗颂再也没就这件事聊过。 更准确地说,她俩自此以后再也没怎么好好聊过天了。 第173章 梦一独自去找芯姐 祁平今年的冬天来得晚。 当气温的变化不甚明显后, 杨梦一甚至都没有察觉一眨眼几个月时间又悄悄溜走了。 对于时间流逝的计量,她习惯以罗颂一周一次的回家为单位。 实际上,她们的生活几乎全然被周六这一天支配, 两人的心自罗颂出门那刻就悬起来,又在晚上她带着意料之中的沮丧到家时落回谷底。 接下来的几天, 两人一同排解着周六那天积攒的消极, 可当心情终于悠悠见好, 下一个周六又狞笑着到来了。 这是牢不可破的死循环。 当CC提醒杨梦一最好一月底就给出回复,尽量别拖到过年那个月时, 杨梦一才真正意识到一个季度的流走。 这四个月里, 她有无数次机会, 能如以往一样直接给出拒绝的答复,可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她自己也不是很敢想。 折磨着罗颂的东西,同时也在折磨着她。 有时候, 瞧见恋人身心俱疲的样子,她就想哭, 罗颂朝她笑的时候, 她却更想哭。 偶尔,她会觉得自己成了失语者,张着嘴,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罗颂没有刻意隐瞒父母的冷漠,即便她想掩藏,也挡不住自己微表情的出卖。 因此, 杨梦一清楚宋文丽与罗志远正在行动上切割着罗颂与他们的关系, 他们不与罗颂说话,沉默地拒绝她的靠近。 即便罗颂主动问及爸爸的复查结果, 他们也并不搭理。 从前热热闹闹的家庭微信群,现在往上翻好几页都只有罗颂一人在说着得不到回应的话。 她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但冷暴力也是一种暴力,料想也是很折磨人的。 罗颂的难堪与难过、自责与惭愧都凝固着,像附着在每一个毛孔里的污垢,一呼一吸间都散发着异味。 这种时候,杨梦一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切割成了两半,一半极尽心疼,一半却在阴暗地怀疑罗颂是否在后悔着,又是否怪罪着她。 但她永远也不可能将这些疑虑问出口。 问了又能怎样呢?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答案。 一旦开了这个头,她便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试探。 可即便罗颂诚恳真挚地信誓旦旦保证自己从没有动摇过一秒,杨梦一也会在未来继续煎熬地猜疑。 就如同阀芯松动的水龙头,在她用力摁住时止住水滴,又在她松手时继续稀稀拉拉地渗水。 杨梦一自知骨子里就不是个乐观的人,就连信任也染上了悲观之色。 就像一堵城墙,即便原先如何固若金汤,一旦被她窥见微小的裂痕,后来再怎么填补,她都将始终对它的抵御力心存疑虑,并且无法自控地在脑中一遍遍设想城垣坍塌的悲剧画面。 凌晨五点乍然惊醒,而伸手往旁边一摸,才发现另一边床上积着厚厚凉意的那一刻,也是杨梦一心疼与悲伤聚集到极点的瞬间。 她不必下床查看,也知道阳台一定有人在黑暗中无声地吞云吐雾。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也要被折磨疯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几乎是逃一般地,找芯姐去了。 元旦前一天是周一,杨梦一请了两天假,连着周末,硬凑成了五天小长假。 公司里有不少人都这么干,领导们批假也爽快,只要求大家完成好手头上的活,别麻烦同事擦屁股就行。 和上回一样,杨梦一跟芯姐一说,就得到了对方的热烈欢迎,还让她拉上莎莎一块去,这也正合她意。 可莎莎神龙见首不见尾,现在是越发难联系上了,她又不想跟阿文有什么纠扯,便只能反反复复地给莎莎发消息打电话。 眼瞧着机票和车票都因为元旦越发紧张了,莎莎的消息才终于姗姗来迟,可也只说不去,让她们玩得开心。 杨梦一顾不得正在上班,抓起手机跑到楼梯间里,立刻给她打去电话,好在铃响没两下,那头就被接了起来。 “喂……梦一?” “嗯。”杨梦一还沉浸在终于联系上对方的兴奋中,只开门见山地半诱哄道:“去吧去吧,跟我一起去吧,芯姐很想你诶。” 莎莎一听就低低笑了,但还是拒绝。 她多说了几句话,杨梦一才终于从对方的语气中捕捉到虚弱的味道。 她莫名心生不安,算了算时间,上次见面也差不多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便也退一步,只说不去也行,但莎莎得当面亲口对她说。 杨梦一话音刚落,莎莎的推辞即刻就来了,说时间凑不上,又说她没空。 杨梦一一开始还耐着性子绕呢,可心下担忧越滚越大,最后还搬出了芯姐。 “不管不管,”杨梦一截住她絮絮不止的拒绝,“就算是在你上班路上瞧一眼,咱们也得见个面。” 莎莎半晌无言,最后才终于松口说行。 宜早不宜晚,杨梦一知道有些事情拖着拖着就不作数了,她算算时间,自己下班后打个车去富文大厦,估计能刚好赶在莎莎试房前见上一面。 这么想着,她也直接说了出来,莎莎沉吟一瞬后才应好。 杨梦一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下计程车时一颗心还扑通扑通跳得急促,手掌心里洇出些汗,在门把手上留下很浅很浅的痕印。 直到远远地见莎莎朝自己挥挥手,笑着喊她名字后,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小跑着过去。 “怎么你也瘦了这么多啊?”杨梦一走近了,看清莎莎的面容后,下意识蹙眉问。 莎莎皱着鼻子笑,说:“前段时间重感冒了一场,最近刚好。” 杨梦一的眉头并不因此而松动,面上仍挂着重重的担忧,“真的没事吗?我都担心你会被风吹跑。” “没事的。”莎莎拍拍她的手,却冻得杨梦一一激灵,下意识反抓住她往回缩的手掌。 “可是……”她没把话说完,只摸了摸莎莎被袖子挡住的手腕,即使是体寒的她,依旧觉得对方体温有些太低了。 “真没什么,”莎莎笑,“应该就是这么多年一直日夜颠倒,又喝酒,身体亏空严重,所以一场感冒都能把我打趴下。” 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话一般,莎莎原地蹦了两下,还张开手臂转了个圈,嘴里还一边“呐呐呐”地配音。 杨梦一这才终于笑出来,但还是嘟囔着,说她以前腊月都敢穿热裤,现在却裹得像个球,说她才最应该去芯姐那休养一下。 莎莎故作惊恐,忙摆手,“你可别挡我挣钱。” 她本来就是三人中最小的,长得又是可爱卦的,即使瘦下来了,眼角眉梢自带的喜意也并不减。 她平日里古灵精怪的,这会儿稍一插科打诨就惹得杨梦一吃吃笑,也不再对她追问。 “好好玩哦。”莎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咧嘴笑道:“连带着我那份一块儿玩。” “好吧。”杨梦一见劝不动她,也不勉强了,只说要跟她拍张合照发群里,给芯姐也瞅瞅。 莎莎没推拒,和杨梦一挨在一块,对着镜头比了个心。 芯姐的消息紧接着就来了。 芯芯芯:【哇.jpg】 芯芯芯:莎莎真的不来吗? 芯芯芯:姐好久没见到你了,你要是来的话,我给你做上回那个很好吃的牛肉煲哟 接连的震动能轻易看出芯姐对莎莎的想念。 莎莎就着杨梦一的手机,直接发了条语音,笑嘻嘻地说下次下次。 大约过了六七秒,芯姐才回了一句“好吧”。 在室外呆久了,杨梦一也觉得有些受不住,恰好一阵冷风吹来,莎莎缩了缩脖子,又跺了跺脚,略抱歉地吐舌道:“那我先上去了啊,该试房了。” “那下回见,保重身体。”杨梦一叮嘱,“要记得看消息哦。” 莎莎抿嘴笑了笑,“好。” 她的眼里有些细碎的东西闪过,可路灯昏暗,杨梦一没看清,只挥挥手,“上去吧。” 临近门前,莎莎忽然回头,见杨梦一仍在原地望着自己,很轻地弯了弯眉眼,朝她摆了摆手,随后一转身,就消失在了黑洞洞的门内。 关于这次的佑安之旅,杨梦一没有提前和罗颂说。 每回话到嘴边,不知怎地又吞回肚里了。 拖着拖着,直到临行前一天的周五,她不得不收拾行李了,罗颂才终于知道这事。 前几天家里陆陆续续多了些快递,杨梦一一直没拆,堆在门边。 直到这会儿,罗颂见她挨个打开,把里面的东西装进行李箱里,才知道那是带给芯姐的礼物。 罗颂下意识想帮着她一块收拾,但脚刚伸出去半步,却又退了回来。 她抿着唇,故作轻松地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背对着她,正蹲在行李箱旁的杨梦一动作一顿,也没有回头,“打算在那里跨年,二号回来。” 罗颂很难得有些无措,只讷讷点头,又反应过来她看不到,便出声道:“那我在家里等你。” 杨梦一低低地嗯了一声。 机票定在了周六清早。 罗颂跟着杨梦一起床,陪她一起去了机场,又在车上检查了一遍她随身背带的小包,确保必需用品齐全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下了车,她又担忧手机天气里对于甘邑的预报或许有误,便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羊毛开衫,塞进杨梦一的小包里,叮嘱她要是觉得冷就加在里面。 杨梦一乖乖应好。 罗颂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又捻了捻她的耳垂,才扯出一个笑容,“去吧。” 杨梦一胡乱地点了点头,便拉着行李箱走了。 等过了安检,她才往回瞟望,那高高瘦瘦的身影仍立在原地,见自己回头,很快牵起嘴角笑了笑。 杨梦一突然觉得很想哭,不敢再看,只露出一个匆忙的笑,也不管对方有没有看见,就推着箱子往里走。 罗颂的笑意在杨梦一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就一点点卸了下来,唇线拉得又平又紧,面无表情,目光沉沉。 冬月的寒冷灌了她满身,但她浑然不觉,片刻后,才转身离去。 第174章 佑安专场 杨梦一是下午将近一点半才和芯姐碰上面的。 这回只有她自己一人, 没了能说能笑又能闹的莎莎,近六个小时的颠簸被拉得无限漫长。 偏生她又满腹心事,乱七八糟想了一轮后, 一看时间发现过了不过半小时。 三个小时的飞机和随后两个半钟的大巴,她便陷入死亡循环一样反反复复想着那些糟心事。 等大巴车刹车时拉响长长一道唧声后, 她才反应过来到站了。 她下车时, 一人一狗早已在车站等候多时了。 好在甘邑四季如春, 哪怕是冬天也温暖晴朗,只在下雨时显露出不近人情的严寒。 是以芯姐虽然来得早, 一点没到已经在搁这等着了, 却并不觉得多冷。 暖融融的阳光将福记都晒懒了, 软趴趴地瘫在地上,偶尔有人路过时才舍得半撩起眼皮打量一眼。 而不远处的花店里,不时有人探出头来远望一眼,又很快缩了回去。 佑安的阳光猛烈有劲, 并不因季节的变换而虚弱半分。 乍然暴露于日光之下,杨梦一下意识闭上了眼, 艰涩地眨巴几次眼后, 没等适应,又慌里忙张地从大巴车侧边抬出行李箱。 大巴车驶去时扬起一屁股尘土与尾气,杨梦一捂着嘴鼻,好一会儿后才敢大口喘气,也终于勉强能半眯着眼打量四周。 而福记的辨识度太高了,她稍一转眼, 便瞧见路边笑吟吟望着自己的芯姐了。 不过一年多没见, 芯姐的身形没有太大变化,只皮肤晒黑了许多, 但看起来倒比从前长期昼伏夜出闷出的一身白健康不少。 福记倒大了一圈,穿着芯姐织的小毛线背心,像个复活节彩蛋一样喜庆。 杨梦一未语先笑,咧着嘴朝她挥了挥手,才唤了声“芯姐”。 芯姐脸上笑意蓦地就深了几许,“哎”一声,牵着福记向她走来。 福记原还不很确定,只觉得这人的气味有一丢丢熟悉,那声音又似乎常从主人的小手机里传出,可毕竟上一回见面时牠还只是只幼犬,所以一时不敢动作。 但牠的尾巴倒悄摸儿地转了起来,待芯姐带着牠一迈步,更是转得跟螺旋桨似的,直冲冲就想往人身上扑。 芯姐赶忙拉住绳子,又低但严肃地呵了牠一声,才让福记收敛起来,只是那样子怎么看怎么委屈。 只几个动作的时间,芯姐就已经走到了杨梦一跟前。 杨梦一的眉宇间仍缀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可见到熟悉的故人,还是止不住地高兴,握着拉杆的手一撒,就抱了上去。 芯姐也笑得灿烂,忙拥上去,“终于来啦。” 杨梦一嘿嘿笑,“嗯,又来找你玩了。” 待两人松开手臂后,杨梦一又蹲下身来,摸了摸小狗的脑袋,笑眯眯地喊牠“福记”,给狗子乐得哈喇子直流。 杨梦一还没起身呢,那花店老板就来了。 她不晓得对方的名字,却还记得上一回来时,是搭她的面包车去的芯姐家。 女人文静瘦高,视线掠过杨梦一时停留了一瞬,对着芯姐道:“坐我的车吧。” 芯姐肉眼难辨地微微一顿,才笑着应说好,“麻烦你了。” 两人的互动落在杨梦一眼里,叫她忍不住挑了挑眉。 没了莎莎,也没人说话,两公里的路程里塞满了有些怪异的沉默。 杨梦一坐在后排,抬眼望前,作看路状,目光却悄悄在两人间摆动。 到家后,还是花店老板将行李箱从尾箱拿下,又对芯姐微微颔首,复才上车离开。 此时,杨梦一也不急着聊天,只跟着芯姐往屋里走。 路过院子,里头多了不少东西,角落有透明塑料膜盖着一架烧烤炉,廊下立着一张藤编秋千,秋千上垫着毛绒软垫。 而沿墙栽种的植物还是和从前长得一样好,即便是冬日里,依旧绿得滴油。 进了屋,杨梦一放下行李箱,粗略打量一圈房内的摆设,也和上一回来没有太大的区别,当然抱枕沙发巾这些细小的改变就忽略不计了。 炉灶上架着一口大大的搪瓷煲,飘出阵阵饭菜香,想来那应该就是她们的午饭了。 难得从凝滞的僵局中抽离,又置身于自然气息和生活感满满的屋子里,杨梦一从身到心都像泡在了温水中一般,松弛不少。 芯姐正在门口的地垫那给福记擦脚,见她站在客厅里半晌不动,便开口:“歇歇吧,洗个手待会儿就能吃饭了。” 但杨梦一歇不下来,她想先将行李箱归置好,更具体地说,是行李箱中的礼物。 她将箱子抻倒,随后拉开拉链,一整个平摊在地上。 福记擦完脚后赶忙跑了过来,活泼地围着她打转,却又很守规矩,再心急也不敢上爪子扒拉,只是湿漉漉地鼻头朝着箱子越凑越近。 芯姐落后几步跟了过来,蹲在箱子旁,拍了拍牠毛茸茸又硬梆梆的脑袋,“舌头!口水!” 福记一双圆溜溜的小狗眼自下而上巴望着主人,可惜后者心硬如铁,牠也只得嘤嘤嗷嗷地往后退了几步。 杨梦一看她俩互动,眼睛也跟着瞪圆了,“真神啊,还懂人话呢。” 芯姐翘起一边嘴角,自豪又骄傲,“咱们福记聪明着呢。” 福记大抵也知道正在夸自己,一条尾巴将地板拍得啪啪响。 杨梦一笑,“太臭屁了。” 说完,早就蹲麻了的脚再也撑不住,她也嘭一下坐到了地板上,便干脆盘起腿来,再不起了。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用泡沫纸缠得严严实实的大块头,递给芯姐,“这是你的。” “哇,这么大啊。”芯姐从善如流,接到手里,“谢谢。” 杨梦一主打一个雨露均沾,又从包里拿出两个小袋子,朝福记晃了晃,“这是给你的哟~” 福记歪了歪脑袋,咧着嘴,看起来像大笑一样,舌头伸老长,嘿嘿喘着粗气。 杨梦一很耐心地将包装一点点拆掉,明知小狗大概不理解人类的语言,却还是细心地将背带送到他眼前,“这个是套在背上的,颜色亮亮的多好看,软软的可舒服了。” 说完,她又拿起印着黄色小鸭子的牵引绳,拉着头扯出绳子,又撤手由着绳子啪一下缩回去,如此反复几次,“这个是牵引绳,这样你妈就能让你跑更远了。” 福记不知道牵引绳是什么,只知道那绳子伸伸缩缩的,看起来很好玩,便立即撑起前肢,跃跃欲试着想扑过来。 杨梦一笑嘻嘻,故意将牵引绳往地上一放,瞧小狗的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它,又觉得自己像个坏人。 她立刻从包里拿出另一份小礼物,那是一只彩色的毛绒小狮子,只要肚子上轻轻用力一按,就会发出唧唧声。 杨梦一捏了捏玩具的肚皮,一下就将福记的注意力从牵引绳上拉了过来。 牠的眼睛又大又亮,像溪底的鹅卵石,里头满是至纯的信任,看得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牠的脑袋,才将玩具往不远处一掷。 从小心试探到撒丫子开玩,福记只用了半分钟,杨梦一笑得眼睛都弯了。 一旁的芯姐接过礼物后就再没有动作了,只望着她与小狗互动。 她看杨梦一的眼睛,比看礼物时还要晶亮。 其实不止芯姐,杨梦一也没什么变化,只是两人太久没见了,难得重逢,芯姐便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一直盯望着。 杨梦一毫无所觉,一转头,跟芯姐直白又温柔的目光撞到一块,一愣后又很快咯咯笑,“怎么看着我。” 芯姐笑得更开怀,一口小白牙露了大半,“真的好想你们啊。” 说完,她也忍不住再凑上前去,再次抱住了杨梦一。 徐雅芯在祁平生活了近十年,风光时刻不是没有,在金玉宫里她也算独当一面。 好的坏的幸运的糟心的,她都经历了个遍,一轮兜兜转转后也还是离开了祁平。 她很喜欢杨梦一,除却她的个人魅力以外,这个误打误撞相识的小妹妹,包括莎莎,也总会让她想起在祁平漂泊日子里的快乐。 她离开得越久,她们便越发被抽象成更纯更高浓度的美好意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忆往昔吧。 “嗯。”杨梦一眉目温润,拍了拍芯姐的背,“是真的好久没见了,要是莎莎也来了就完美了。” 听她提到莎莎,芯姐表情一滞,但她极迅速地将异常掩藏起来,也好在杨梦一此时看不到她的脸。 待她收拾好表情,才出言结束二人的感怀:“先把行李拿上去吧,然后下来吃饭,快两点了。” “好。”杨梦一说。 这次不必纠结房间分配的事了,杨梦一独占客房。 拿掉礼物后的行李箱轻多了,她没费什么力气就将箱子提到了二楼。 想了想,她才拿出手机,给罗颂发去消息,说自己已经到了。 那头的信息回得极快,像是一直守在手机旁一般。 LAW:嗯,玩得开心哦 杨梦一抿抿唇,敲了个“好”。 往门口走了两步,她忽地又站住脚,将手机放回床头,空着手下楼去了。 她走下楼梯的时候,芯姐正戴着隔热手套,将煲端上饭桌。 福记本来还让绕着杨梦一的腿转悠,一听到厨房的动静,立马撇下她往芯姐那跑。 见人下来,芯姐笑得温婉,“快来。” 杨梦一望着她,偶尔也会恍惚以为她是自己血缘上的亲姐姐,至少,在她的幻想里,姐姐就是芯姐这样的,温柔有力。 不过转念想想自己的垃圾家庭,她又觉得还是不要了吧,死贫道不死道友。 第175章 佑安专场 曲邑不兴安暖气, 水暖地暖都没有,家家户户每个冬天都得各显神通。 芯姐在客厅中央空了一小片地,安置了一个烤火器, 方方正正的,看起来小巧, 但功率开到最大时, 能将大半边屋子烘得暖热。 平日里, 只她一人在家,开到最低档, 就够她跟福记取暖了。 这会儿家里有客人来, 烤火器开足马力工作, 倒将人热得想脱衣。 杨梦一坐到饭桌边,随手脱下外套,搭在了椅背上。 大衣里头是一件白色打底,还罩着芯姐给她织的香芋紫毛线背心, 看起来软乎乎的。 杨梦一只盯着眼前冒着热气的锅子,夸张地深深嗅了一口, 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期待。 “嚯。”芯姐看清她身上的衣服就挑了挑眉, “还穿着呢。” “我以为你们只是图个新鲜,穿一两回就会塞衣柜底下了呢。”她调侃道。 “那哪儿能啊。”杨梦一眨眨眼,“就算不穿也得给供起来啊。” “就你会说。”芯姐被逗笑了,掀开锅盖,满满当当一锅,牛肉豆腐金针菇, 有菜有肉, 白花花红黄澄澄,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还是上回那个百香果牛肉, 金针菇下了很多,我记得你爱吃。” “耶!”杨梦一露出些幼稚的快乐模样,一边接过筷子和米饭,一边说:“飞机餐真的好难吃,我只喝了它的酸奶,还齁甜。” 芯姐看着她大快朵颐,心里高兴,褪下右手腕上的皮筋,将头发挽了起来,才拿起筷子。 杨梦一是真饿了,也没空说话,只一门心思往嘴里塞菜。 见状,芯姐便也不说话了,只偶尔给她夹菜。 大约是心情美丽,杨梦一食欲也好了不少,比素日吃得要多许多,中途还添了一勺饭。 一整煲牛肉,待两人停著时,竟也只剩浅浅一个底了。 饭后,杨梦一主动接过洗碗刷筷的活。 她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就做完了。 按照往常的习惯,芯姐这会儿该午睡了,但两人仍兴奋着,没什么睡意。 芯姐便泡了壶花茶,开启闲适午后时光。 她端着养生壶从厨房里出来时,杨梦一正跪在地毯上,将脸埋到了福记的肚皮里,还不自觉掐尖嗓子,“让我闻闻看你有没有洗澡。” 福记喜欢跟漂亮小姐姐玩,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扭来扭去。 芯姐的眸中闪过笑意,代小狗说:“洗过了,知道你要来,昨天洗的。” “怪不得味道这么好闻。”杨梦一满意地拍了拍他滚圆的肚皮。 说完,她直起身子,将桌子上的杂物清开,给养生壶和茶杯空出位来。 芯姐在两只杯子下* 都垫了杯垫,又往里头斟满茶,将栗色粗陶杯推到杨梦一那。 “怎么不用我带的那套茶具?”杨梦一捧起陶瓷杯,一边吹着茶面,一边问道。 芯姐扑哧一笑,“用来泡花茶不太合适吧。” “那倒也是。”杨梦一想了想,认同了她理由的正当性。 嘬了口茶,还有些烫嘴,杨梦一便将茶杯放到了一边,跟福记玩了起来。 玩着玩着,她身子渐渐歪倒,最后干脆瘫在了毛绒地毯上。 但躺了没一会儿,她的双脚也渐渐凉了。 杨梦一眼珠子一转,扭着身子调整姿势,循着温度探去,毫不犹豫地将脚塞到了福记的肚皮底下。 “福记今年……两岁该有了?”杨梦一在脑海里做着简单的加减计算,“算壮年吗?” “嗯,壮年,只会吃喝拉撒的壮年。”芯姐撇撇嘴,“其他的是一点都指望不了。” 杨梦一听了捂嘴直笑,“人类真的好贪心啊。” 两人喝喝聊聊笑笑,想到什么说什么,毫无连贯性可言,却也无人介意。 就像刮冰淇淋球一般,用小勺一点点刮掉表面遇室温软化的冰晶,一层一层,由表到里。 她们的思维跳跃得很活跃,刮揩的速度远快于冰激凌自然融化的速度,于是不可避免地,小银勺就只能杵到一个冻得梆硬的芯子了。 她俩各自揣着一颗冰疙瘩,既不清楚这话题到底该不该谈,同时却又已经在犹豫着该如何组织语言了。 哈哈啦啦聊到最后,轻快的气氛渐渐沉下来,两人都感知到此时似乎是转入更深话题的时候了。 芯姐想了想,觉得相比于自己心里藏着的话,杨梦一的话题可能更适合闲谈。 她的视线落在对方脸上,先声夺人,柔声开口道:“说说吗?” 芯姐没明说,杨梦一却也清楚她指的是什么,笑容稍稍淡了些,思来想去也不知该从哪儿说起,便干脆抓了离嘴边最近的一句话。 “好挫败。”她说。 芯姐没有说话,但嘴角弯起很小的弧度,目光温和地凝望着她。 这是很让人有倾诉欲望的姿态。 杨梦一便也继续说了,而每一句话都是从脑中胡乱现摘的。 她说罗颂瘦了好多,说她半夜睡不着,偶尔会去阳台抽烟,说自己明明都知道,但在她回房后也只能装作没醒,再悄悄滚到她怀里。 她说自己没有和美的父母,但一直以为为人父母的不会舍得与自己一直疼爱的孩子这样对抗,战得两败俱伤。 杨梦一是真的放弃逻辑与思考,只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她还说罗颂在律所做得很好,很得上司赏识,又说罗颂第一次拿到全职工资后,给她买了块智能手表,因为看到网上说它能提前预警一些身体的异常。 杨梦一的眼中掠过笑意,但转瞬即逝,“可我还是喜欢最初的那块小石英表。” 她说了好多好多,就连一直精神抖擞的福记都忍不住犯困,不动不闹,眼睛只能勉强留着一条缝,不怎么警惕地盯着四周,守护这幢房子与牠的主人,那是刻在牠骨子里的忠诚。 杨梦一望着牠,渐渐息了声。 她恍惚着想起了罗颂,她那和狗狗一样忠诚坚贞的恋人。 芯姐一直静静听着,偶尔给她茶杯里添点水,却连语气词都不说一次,只眼神鼓励着她继续倾诉。 沉默久了,她瞧杨梦一似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才斟酌着,终于出声。 “那你呢?”她问。 杨梦一的思绪回笼,有些迟钝地“嗯”了一声,“什么?” “你都没有说自己啊。”芯姐轻声道,“那你怎么样呢?” “是吗。”杨梦一没有留意方才的话里,自己几乎都是缺席状态,“我啊……” “可能比罗颂好一点?”说到自己,她反而有些词穷,于是坐起身来,认真地思考。 在记忆里刨了刨,她笑笑,“最明显的应该是工作走神。” 紧接着,她又说起上回谈话的乌龙,“我还以为要被狠批一顿呢……结果……” 她语焉不详,声音也低了下去,同样被芯姐敏锐地捕捉到了,“嗯?” 她尾音上挑,“结果怎么了?” “结果是一个外派机会。”杨梦一敛着眼,深吸一口气,才抬头笑笑,“是明年去德国的,领导想让我去。过年前要给她答复。” 这样的时期,这样的机会,又被她在谈话中提起,意思不言而喻。 芯姐猜到了什么,惯常淡然的脸上布满惊讶,“难道你……” “没……还没,我……”杨梦一话说得磕磕绊绊,就像她的想法一样纠结。 但芯姐知道,这其实已经很不寻常了。 她见过杨梦一从前在星天地遇着醉酒的客人闹事时也能镇静自若的样子,见过她温和又不留情面地与向她示好的男人划清界限,见过她连上两个班还拣着空,悄悄拿出纸笔在那记背课业内容。 尽管从前大家没有如今这样熟络,但她也清楚这个姑娘很有自己的想法。 在大多数时候,杨梦一都是果决的,只有面对罗颂的时候,会变得迷糊又软乎,可偏偏,她与罗颂又几乎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 她俩不是谁围着谁转,没有主次之分,而是彼此相吸,都拼了命地将对方融进自己生命里。 芯姐的神情是无声的问句。 杨梦一有些泄气,第一次迷茫地承认:“可能是我不够勇敢吧,我的猜忌心其实很重的。” “每次猜疑罗颂的一颗真心,我都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被火星烫了个洞。”她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她原本应该是多骄傲的一个人啊……家庭和顺,学业有成,前途明亮。” 杨梦一的头垂了下去,只声音从地底下喃喃升起,“她本来应该无忧无虑一身光的,但是我……” 她说不下去了,只哽在那,半晌不语。 杨梦一时常觉得她俩像死亡漩涡中的两只蚁,看不到前路,不断绕圈行走。 那结局是什么呢? 她一直不愿去想,全然抗拒地逼自己岔开思路,可时间逼着她感受逐渐清晰的结局的轮廓。 “不一定会走到这一步的,梦一。”芯姐叹气,苍白地安慰着。 但她也明白,这道题几乎无解。 杨梦一、罗颂和罗颂的父母,就像三颗庞然巨石,淤堵在河床中,截住顺畅的水流。 除非有人主动挪位,否则上游日积月累形成的堰塞湖,它的溃坝,继而洪流奔涌,最终淹没万物生灵,都只是迟早的事。 芯姐望着她垮掉一般耷拉下去的头颅与脊背,目露心疼。 “有罗颂的近照吗?”她稍稍扯开了话题,“好久没看了,都不知道小罗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杨梦一这才动了动,声音喑哑,“有,但手机在上面。” “我帮你拿。”芯姐主动起身,朝楼上走去,留杨梦一坐在地上,整理自己的一身狼狈。 第176章 从佑安二人组转回祁平发小组 芯姐拿着手机回来, 路过沙发的时候,顺手拿了个抱枕,塞到杨梦一怀里后, 才往她身旁一坐。 杨梦一下意识将抱枕紧紧压进怀里,一会儿后才稍稍松了力气。 福记被这动静惊醒了, 撩起眼皮查看周围, 见没有危险, 又懒呵呵地打了个哈欠,将脑袋盘到腿上, 蜷成圈, 继续睡了。 点开屏幕时, 杨梦一看到上面显示有几条未读消息,她的拇指轻颤一瞬,只径自点开相册。 她在相册里翻找,最后点开了她在罗颂没注意的时候, 偷拍的几张照片。 芯姐打量着照片上的人,心想罗颂的确是瘦了不少, 但看起来也成熟了很多, 带着沉淀后的重量。 “我可以继续划吗?”芯姐问。 杨梦一点点头。 芯姐看得认真,划得很慢,是随时准备被叫停的慢。 但杨梦一只跟着她一张张照片看过去。 划到两人的合照时,芯姐停了下来。 那张照片是饭店的服务员给她俩拍的,恰好定格在了罗颂含笑垂眼往她的瞬间。 “她看你的眼神。”芯姐感慨,“你看她望着你的眼神。” 杨梦一怔怔地望着相片中的罗颂, 望着望着, 心口一疼,鼻头一酸, 又有点想哭了。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特别容易哭,明明小时候也不这样,明明挨打都不轻易哭的,怎么长大后反而动不动就想掉眼泪了呢。 她抱着腿,将脸埋到膝间,把泛红的鼻头和胀热的眼眶通通藏了起来。 芯姐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不知过了多久,杨梦一堪堪缓了过来,但仍闷着头,也不想谈论自己的事。 她哑着嗓子,换了个话题,“花店老板怎么回事啊……” 她声音瓮瓮的,芯姐凑近了也听不太清,“什么?” 杨梦一这才抬起头来,只眼尾还残留着绯红,“花店老板。” 芯姐有心逗她笑笑,便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你当八卦狗仔一定业绩第一。” 杨梦一吸吸鼻子,再问:“所以……” “可是我只当她是朋友,我以前不知道她是这个意思。”芯姐无奈摊手。 杨梦一还混沌着的大脑里忽地冒出一句话:爱上直女是每个拉子的命运。 但她没说,只追问:“什么时候的事啊?” “半年前吧,下雨天来给我送花的时候,突然说的。”芯姐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便一五一十通通倒了出来,又笑:“可能是看我大石久久不开化花,等不下去了。” “那你们现在……” “没答应。”芯姐轻轻蹙着眉,似是有些苦恼,“我觉得没什么,她倒有些别扭。” “我对她……对女人没感觉。”说完,她又啧一声,“我现在就不打算想什么情情爱爱的事。” “男女男男女女,说到底都差不多。”芯姐淡然道,“跟感情挂上钩的时候,都是一样的。” “她说可以先在一起试试,她不介意。”她无奈道,“可我不行,这样很不负责任,我也会有很大的压力。” 杨梦一张张嘴,也不好说什么,只点头。 芯姐隐蔽地打量她的表情,见她没有方才那样沮丧低迷了,才终于笑笑,弹了弹她的脑门,“别想了,这几天就好好玩吧。” 杨梦一应好。 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杨梦一和芯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直到天幕的云白渐沉,透出点灰度,她们才渐渐息了声,茶水也见了底。 两人一直没怎么动,哪怕下一个饭点又快到了,却都不饿,只是有些困倦。 久别重逢激起的肾上腺激素统统耗尽后,芯姐被迟来的睡意席卷全身,就连眼皮都多了一褶。 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我去房里躺一会儿,晚上再一起遛狗?” “晚上会不会很黑啊?”杨梦一望着窗,见天边已经泛起白昼将尽的灰橙色,略迟疑地问。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芯姐耸耸肩,“现在太累了。” “那要不我陪福记遛遛?”杨梦一有些为难,“不过……我不认识路……” 芯姐用力地睁开眼,撑起一个弯曲的弧度,笑道:“你要是想的话可以的,福记认识路。每天都走。” “那好啊。”杨梦一一下高兴起来,“刚好试试新买的背带和牵引绳。” 芯姐拿起茶几上的宠物用品,唤福记过来,又利落地给牠穿上。 福记不停地低头闻嗅身上的新装备,好奇又兴奋,跑到门边坐下,圆圆的狗狗眼一个劲儿地瞅着屋里人。 “牠知道要出门了嘞。”芯姐笑,“你记得把手机带上哦。” 杨梦一点点头,接过牵引剩,穿鞋推门走了出去。 杨梦一以前曾经在网上搜索过佑安这地,不多的帖子里都夸这民风淳朴,风景秀美。 她走在路上,不时四顾,心想可不得淳朴吗,连人都没有。 自出门后,她就没再见到人了,只极偶尔路过一两间低矮的小屋,里头有光线映出。 置身于田野之上,只能听到两旁草木被风吹动时沙沙簌簌的响声。 目之所及,没有拔地而起的高楼,人类的一切活动都被压得很低,只沿着地平线微微起伏。 杨梦一蓦然生出幕天席地躺下的冲动,苍穹之下,人类显得渺小至极,连带着她的忧愁也似乎不值一提了。 但福记不允许。 牠熟门熟路地往前走,时而小跑,时而停下闻闻嗅嗅,再抖出些尿液做标识。 杨梦一一开始还觉得新奇,一直看着牠,但走久了,新鲜感也没了,只牵着绳子,任由思绪神游太空。 她的另一只手插在大衣兜里,无意识地反复摩挲手机的一角。 待入夜后骤降的气温冻得她一激灵时,她才注意到吗远处斜斜坠下的咸蛋黄,只剩下很窄一道边沿了。 可福记仍埋头往前拽,她有些疑惑,她们平时也走这么久的吗。 正想着,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芯姐来了电话。 “怎么还没回来?”芯姐声音平和,却带了丝不甚明显的焦急。 “我不知道啊,跟着福记走的,现在还走着呢。”杨梦一也困惑。 芯姐突然“呀”了一声,“你有没有路过一间很破的小木屋?” 一听这话,杨梦一即刻就想起来了,“是在路边,特别大,木头都蛀掉了,连门都没有的那个吗?” 这屋子又破又大,让人很难不注意到。 “……”芯姐哭笑不得,“牠带你绕路了。” 杨梦一听得一头雾水,疑问还未道出,芯姐就接着说:“我平时不肯走那边,因为很远,但牠很喜欢。” “这狗,欺生呢。”芯姐啧了一声。 杨梦一惊讶得嘴巴微张,蹲下身来,摁着福记的脑袋,跟牠对视。 福记眼睛滴溜溜地转,望天望地望小草就是不望杨梦一。 杨梦一:……真是小刀剌**,竟真的在狗的眼里看到了心虚 “那怎么办?”杨梦一拍了拍狗头,却也没有生气。 “你开外放。” 杨梦一一秒换上幸灾乐祸的表情,也不在乎小狗看不看得懂,“你妈要跟你讲话呢。” 一边说着,她一边摁下扩音键,还贴心地将手机怼到福记眼前。 “回家,现在就回家。”芯姐话说得又平又缓,但莫名让杨梦一想起了班主任训话的情景,“不准再绕路,听到没有。” 只一瞬间,福记就蔫了,连尾巴都耷拉下来,看得杨梦一目瞪口呆。 但被这么一打岔,她的思绪倒从祁平的人事景中挣了出来。 夜色笼罩大地,或绿或黄的田地只剩大片黑影,冷风贴着杨梦一祼露在外的肌肤而过,一点点将热量抽离。 鸡皮疙瘩爬满全身,她不怕鬼神,却也不喜欢黑暗。 杨梦一不再耽搁,缩着缩脖子,裹紧大衣,招呼福记赶紧回家。 又走了一刻钟,一人一狗才终于到家。 灯光明亮,将屋里屋外切割成两个世界。 屋内一派暖融,有烘热的饭菜香缭绕其中,杨梦一进了门,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扑通扑通跳得激烈的心脏也才缓缓平静下来。 芯姐在厨房里,“回来啦,你去洗手吧,我待会儿给福记擦擦脚。” 杨梦一“嗯”一声,将外套脱了下来,挂在门后的钩子上,又将福记的背带摘下,不知该往哪放,最终犹豫着放在地垫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起身往卫生间走去。 杨梦一洗着手,觉得耳尖痒痒的,抬头一瞧,发现自己的脸颊和耳朵被冻得通红,这会儿在室温里一泡,泛起些痒热的不适感。 她在擦手巾上揩干水,才试探着用手指点了点耳廓,没什么痛感,甚至就没什么感觉,这耳朵都被冻僵了。 她皱着眉,瘪了瘪嘴。 “佑安晚上怎么这么冷啊。”杨梦一一出卫生间,就朝芯姐哭诉,“冻得人心慌。” “别说佑安了,冬季的时候,整个曲邑都是这样的,昼夜温差大。”芯姐笑,“要是遇上下雨或者下雪,白天也能冻死人。” “咦惹。”杨梦一一脸难言。 “放心啦,”芯姐瞅见她惊恐的表情就想笑,“冬季干燥,基本没有雨雪。” “来吧,吃点东西暖和一下。” 杨梦一点点头。 晚饭吃的是小锅米线。 酸菜韭菜,番茄豆芽,再加上大堆肉末,最后缀了点辣椒,煮出来的米线汤浓稠且鲜香。 米线也煮得软软的,往汤里一浸,再用筷子撩起来时每一根都裹满了汤水。 酸辣口本就叫人胃口大开,加上杨梦一方才又冷又怕地走了一个多小时,这会儿胃囊早已空空,只等着填满美食珍馐。 杨梦一简直是敞开肚子在吃,虽然吃相文雅,但速度很快,吸溜吸溜往嘴里嗦,还一个劲儿囔囔“好好吃啊”。 芯姐被她逗得咯咯笑,“就一锅米线而已,你别是哄我的吧。” “真没有。”杨梦一嘴里还嚼着菜,含混不清地向芯姐表真心,“真的太好吃了。” 不怪杨梦一,罗颂吃不得辣,平日在家里做饭是不见辛辣的,偶尔辣瘾犯了,她也只是往自己碗里蒯几勺辣椒酱,权当解解馋。 虽然罗颂一直说可以从微微辣一点点做起,让她也适应吃辣,但每回瞧她吃得涕泗横流,杨梦一就不忍心了。 而且,她们广南人,是真的会因为吃辣而上火,继而咳嗽喉咙疼,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发烧。 在跟罗颂在一起前,杨梦一的字典里甚至没有“上火”这个词,以至于第一次见罗颂哑着嗓子猛灌凉茶的时候,她还吓了一跳。 出于好奇,她凑过去微微抿了点那深棕色的下火茶,可下一秒就将脸皱成了苦瓜。 要咽下这东西太遭罪了,杨梦一实在没法顾一己私欲,让罗颂三天两头喝苦水。 许久不吃,她平日里倒也没多想,可今儿乍一吃,却也畅快得很。 芯姐没吃多少就停了筷子,她今天没怎么动,总觉得午饭还在胃里没消化,并不饿。 饭后,两人只闲聊两句,又逗着福记在屋里跑了跑,便各自洗澡回房去了。 反正杨梦一还要在这呆几日,叙旧也不急在这一天。 二楼依旧没暖气,芯姐给客房的床铺了张电热毯,叮嘱杨梦一千万不能将水洒上去。 杨梦一虽然没用过,却也晓得基础的安全知识,乖巧点头。 洗澡前,她先将电热毯开到最低档,等出来后,趁刚冲完热水澡的身子还热乎,赶忙钻进被窝里。 被暖意包裹着的舒适几乎让她喟叹出声,意慵心懒地瘫在床上,从不怎么锻炼的身体也悄然释放着积攒了一天的疲累。 她今天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呆了半天,又在寒风中踅了将近两个小时,白天的时候聊着笑着倒也不怎么觉得累,这会儿后知后觉地感知到浑身的不适。 她微微一动,只觉得每根骨头每块肌肉都在叫嚣着疲累,尤其是腰背处,更是僵硬酸麻。 杨梦一忽然就念起罗颂那比业余专业,又比专业业余的按摩技能了。 可一想到罗颂啊,她的心头又无端泛起些酸水,有些难过,又有些委屈。 她全然松了劲,只由着这具身体在重力的作用下沉入床垫中。 佑安的夜晚静得如同异世界,夏天尚有虫鸣,可冬日便是是真正的落针可闻了,就好像这片土地的生灵随着太阳的落山同时陷入沉睡。 极致的阒寂会放大素日里难以察觉的声响,杨梦一闭着眼,却仿佛能听见血液在血管内的湍流奔涌,一晃神,又觉得似是思念沸腾的声音。 如同惊涛拍岸,搅得她一颗心乱麻麻的,怎么压也静不下来。 她猛一睁眼,长长呼了口气,最后自暴自弃一般从被子里探出手去,将床头边上的手机摸了进来。 罗颂今天给她发了好几条消息,她没回,她便没有再发了。 杨梦一看着屏幕上蹦蹦跳跳的狗狗表情包,抿了抿唇,敲下几个字,又很快删掉,最后干脆一个电话拨了过去。 几乎是拨出去的瞬间,电话就被接了起来,速度快得让杨梦一一时有些语塞,忘了自己应该出声。 罗颂也没有说话,约莫三四秒后,才试探着:“学姐?” “呃……呃嗯,”杨梦一才发现自己屏着气,“罗颂。” 听到她的声音,罗颂似是笑了,“终于理我了啊?” 杨梦一无意识地揪着棉被揉捏,心虚道:“没有啊,就是……就是跟芯姐聊天聊high了而已。” 话一出口她就想捂脸,支支吾吾的一听就底气不足。 罗颂轻笑,倒也没有戳穿她,“那你今天做什么了?” 这话听起来像台阶,也打断了杨梦一绞尽脑汁的找补。 她松了口气,又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像不负责任的坏人。 但若只是纯然的坏人或许还简单些,可她其实又很想念罗颂,这会儿一颗心被扯来扯去,胸口堵得闷闷的。 “嗯?”见她半天不说话,罗颂又唤了她一声,“学姐?” “哎。”杨梦一回过神来,像好学生答试卷一样,乖乖将今天发生的事挨个说了出来。 大约是被窝里太过暖和,电话那头有自己的爱人,杨梦一说着说着,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倒也忘了不自在,语气渐渐活泼起来,吐槽完飞机餐难吃,又说起芯姐做饭好厉害,还不忘分享福记蔫坏,欺生带她绕路的事。 她掰着指头一个个说下来,偶尔嘶一声细细往回翻着记忆,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罗颂是这个世界上最捧杨梦一场的听众,适宜的接话与感叹,都哄着她越说越多。 她们以前常常这样,没同居时讲电话聊到发烫,住在一起后,下班后一回到家,杨梦一就会兴致勃勃地分享自己这一天。 大多是些零星小事,比如公司楼下新装的咖啡机做的东西不好喝,还有实习生今天带的发绳好可爱。 无论杨梦一说些什么,罗颂总也能听得津津有味,似乎以这样的方式,在幻想中陪伴了杨梦一的一天。 只是这几个月来,这样稀松寻常的温馨时刻也越来越少了。 统统倒完后,杨梦一才有些羞赧地轻轻“呀”了一声,没有多思便反问:“那你呢?今天干什么了?” 罗颂微微一顿,“回围村了啊。” 这话一出,电话两头同时沉默,方才难得的温暖氛围一瞬间消散。 半晌,杨梦一才道:“那你还好吗?” “还可以啦。”罗颂笑笑。 杨梦一才不信,每回从龙西回来,都是罗颂最不可以的时候,但她唇瓣翕动,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不知怎的,杨梦一忽地就想起第一次来佑安时,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和罗颂打的那通电话。 罗颂浑不在意地说她爸妈知道她俩住在一起的事了,还安慰她放心,可兜兜转转到了今天才发现,当时宋文丽应该就已经有所察觉了,只她俩还为顺利暗度陈仓而庆幸。 但那时候是真的好幸福,跟爱的人共居一室,每天睁开眼的下一刻和闭上眼的前一秒,都能见到罗颂。 只要她想,就能即刻得到亲吻与拥抱,每一天都太好了,好到曾经的她连做梦都不敢奢望。 杨梦一陷入回忆中,嘴上便不自觉喃喃唤了罗颂一声。 罗颂不明所以,只“嗯”地一声。 她的声音轻悄悄的,但依旧含着很浅的笑意,落在杨梦一耳中却腾起些宠溺的味道,就好像无论她做什么,罗颂都会无条件包容一般。 可她转念一想,这些年,似乎就是这样啊。 见她没有回应,电话那头的人复又出声:“怎么了?” “没有,”杨梦一思绪回笼,“叫叫你而已。” “嗯。”罗颂低低笑了。 那低笑像羽毛,在杨梦一的心头搔了骚,叫她眼皮一颤。 “我爱你。”她垂着眼,不再抵抗,只顺着心说出了最想说的话。 “我也爱你,”恋人的回应伴着祁平的风声一同传入她耳中,“很爱你,最爱你。” 虽然糟心的事情依旧没有解决,杂乱的心绪也仍堵着,但情人缱绻的低语还是抚平了杨梦一皱巴巴一整天的心。 挂了电话后,她很快就睡着了。 而罗颂仍站在阳台上,指间夹着的一支烟已经燃了大半,烟灰衔着火星,弯出一个很小的弧度。 她站在栏杆前,神色不明地眺望着远方,可万家灯火都没能在她瞳孔中留下光亮。 阳台门是紧关着的,屋里电视机屏幕闪着红红绿绿的光。 罗颂只着了一套薄薄的长款家居服,连外套也没披。 冷风尖叫着往她身上撞,胡乱掀起她的衣摆,可她却毫无知觉。 簌簌冬风似是带走了她身上的温度,留下冷淡至极的眉眼。 罗颂的浅眸中盛着一潭浑浊的暗色,如墨黑,叫人看不见底,也读不明白。 烟灰缸里已经摁了一堆烟头,却仍有新的灰烬源源不断掸进。 混着森然冷气往肺里扑的尼古丁,像是要将用冰刀她整个人纵向剖开。 她也分明感受到了某种痛意,大脑却因此越发清明。 罗颂敏锐地察觉到了杨梦一的躲避,以及藏得很深的……怯意。 这些都是前几个月还没有的。 罗颂专注又失神地回想它们出现的确切时间,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她有些分不清让自己慌乱无措的究竟是对恋人的担忧,还是对未来的恐惧了。 “会好的”——这越发像一句灵力渐弱的咒语了。 罗颂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塌了下去,仿佛累极了一般,重重阖上双眼。 周日下午,秦珍羽给罗颂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接通,她那热热闹闹的嗓音就在喇叭里炸响,得亏罗颂早有预料,按下接通键的同时立刻将手机举得远远的。 哪怕没开扩音,罗颂也将她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待她说完,才温吞吞地将手机贴回耳边。 秦珍羽一直没听到声,有些疑惑地将手机屏幕移到眼前,确认还在通话中,“喂?喂?听得到吗?” “听到了。”罗颂将手机换到左手,右手继续抓着鼠标,眼睛盯着电脑屏幕。 “所以一起跨年吗?”这点小插曲显然没有影响秦珍羽的兴致,只乐颠颠地问:“咱们仨一起去酒吧玩呗。” 罗颂平淡道:“学姐去旅游了,元旦不在。” 这回答直接将秦珍羽满肚子的话卡在喉咙里,半晌才反应过来,嘴比脑快地问:“她自己一个人去的?你没去?” 罗颂面无表情,“对。” 秦珍羽虽然大喇喇,但也不是傻子,这会儿也猜出来了事情有点不对劲。 “……”她毛毛躁躁的声音瞬间耷了下来,略微小心道:“什么时候的事啊?” “昨天早上的飞机。” “那……”秦珍羽咽了口口水,“那咱俩去?” 罗颂没说话,只突然生出些烦躁,右手一松,转而捏住旁边杯里茶包的标签纸,拽着茶包上上下下晃。 见她不说话,秦珍羽眼珠子一转,刻意笑嘻嘻道:“懂了,你等着啊,我去报备一下。” 说话,她也不等罗颂反应,啪一下收了线。 罗颂蹙着眉,将手机往桌面上一撂,空出的左手撑着下巴,看那茶包在褐色的茶水里晃动。 那茶包是密桃果香味的红茶,是杨梦一近期的新欢。 罗颂从市场茶坊里带的那些茶叶,喝多了,她就吐着舌头抱怨说太寡淡了,再不肯喝了,余下的都友罗颂承包了。 杨梦一很爱甜味道的东西,罗颂觉得多喝两口就会腻的阿萨姆,她路过便利店时若瞅见了,总要拿上一瓶。 当初买回来的手冲壶套装,用了没几次,就因为咖啡的酸涩味道而被束之高阁,成了屋里的一件摆饰。 可偏偏她眼大胃小,看到什么新品总想要试试,却每每都吃不完,最后只笑眯眯地装乖卖俏,将没吃完的蛋糕奶茶都推给罗颂。 偶尔,她还会义正言辞地表示以前自己可没有这些坏习惯,都是罗颂给她惯出来的,所以她得负责到底。 罗颂听了,哭笑不得,但她本也见不得浪费食物,便就着热茶,统统扫进肚里。 忽地,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打断罗颂的回忆。 “搞定啦。”秦珍羽嘿嘿笑,“已经跟梦一报备过了,她说可以,这下你总能来了吧。” 罗颂表情微滞,倒也没生气。 但她也不理解酒吧到底有什么好玩的,所以迟疑着没说话,只是最终,她也还是应下了。 “哦耶!”秦珍羽很快活,声音里似有小蜜蜂在上下飞舞,脆生生道:“酒吧街在我这边,你从北田过来估计要一会,那我下班后在公司等你,你到了跟我说一声,我再下楼。” 罗颂没有异议。 秦珍羽突然“哎呀”一声,“不对,你元旦不用回家啊?” “我第二天早上回,晚上再回市内。”罗颂松开茶包,脊背往后一靠,整个人窝在工学椅里。 “要不我跟你一起回去?”秦珍羽突发奇想,“我也好久没见你爸妈了。” 罗颂一顿,友善提醒道:“嗯……我家氛围现在很怪的……你确定吗?” “嘻嘻,就是为了这个才去的啊。”秦珍羽满不在意,“我去活络活络气氛,顺便以第三者的视角探探你爸妈。” 回想起拍毕业照的时候,这位发小将各位长辈逗得眉开眼笑的样子,罗颂也有点心动,“那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秦珍羽欢天喜地,“刚好我妈陪我弟去参加一个什么少年宫组织的活动,元旦我也是一个人,刚好去你家凑热闹。” 罗颂:“……你高兴就好。”能把去龙潭虎穴戏称为凑热闹的人,都是狠人。 挂了电话,罗颂才发现几分钟前杨梦一给自己发了条消息。 11:跨年夜跟珍羽好好玩哦 罗颂轻叹一口气,却翻出一个最雀跃快乐的狗狗表情包,发了过去。 翌日一早,罗颂穿戴整齐出门前,将门后白板上的倒计时数字“3”擦掉,写上一个“2”。 等这上面的数字变成“0”,她的爱人就会归家了。 罗颂想着,又高兴起来,但那快乐很* 轻,只浅浅将她的唇角啄起一个极小的弧度,随后就消失了。 她将笔帽盖好,把笔吸在白板侧边,才打开门,上班去了。 律所里,每个人都有点懒散懈怠。 其实不仅是罗颂这,几乎所有打工人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就在掰着指头数时间等下班了。 虽然大家人还坐在工位上,开着文档,甚至在工作群里应话,可心理上早已进入悠闲的放假状态。 当肉身与灵魂方向向左时,就是牛马身上属于人的自我意识最强烈的时候,又或者说人身上的牛马味儿最淡的时候。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所有人恨不得秒针刚划过12就撒丫子开跑,但顾着老板的目光,大家还是与往常一样神态自然地与同事结伴离开,只是那步伐怎么看怎么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 罗颂随大流走出写字楼,往地铁站方向走,忽地,兜里的手机震了起来。 她看着屏幕上秦珍羽的名字,还以为她是打电话来催促的,但接起来的下一秒,却是她咬着牙的恨恨声,说她们对接的傻屌甲方那边出了些问题,现在她们海外运营组的人都搁办公室里加班,让罗颂不急着来。 罗颂人都快到地铁站口了,便问:“那方不方便让我进你们公司等?” “可以啊。”秦珍羽话说得又急又快,“等你到了叫我下去,我刷卡你才能进。” “那行,待会见。” 挂了电话,罗颂放慢了步伐,原是担心秦珍羽等太久,可现在没了这个顾虑,她便只慢悠悠地走了。 地铁站里的人行色匆匆,她的温吞显得格格不入,但罗颂并不在乎,反正杨梦一不在,快一点慢一点都是一样的。 秦珍羽上班的大楼,就在地铁口外,地理位置极好。 冬季太阳落山得早,罗颂出来时,天色已大黑。 她站在一楼大堂的闸机口,给秦珍羽发了条消息。 没一会儿,秦珍羽就下来了,一脸暴躁,跟她漂亮的小裙子一点都不搭。 在电梯里,秦珍羽就忍不住对罗颂疯狂吐槽甲方的愚蠢,连带着两国间的时差也被骂了进去,说卡着她下班去跨年的点来事真是晦气。 她压根不需要罗颂搭腔,也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噼里啪啦吐了一路,直到进公司大门了,才叹气,“我这边可能还要好一会。你得等着了。” “没关系,”罗颂摇头,随后稍稍张望,“那我能坐哪儿吗?” 秦珍羽往右边抬了抬下巴,“你去我位子那吧,桌上有两盆小仙人掌的那个。” 她又指着不远处的沙发,“我在那。” 罗颂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沙发上已经挤了四五个人,有的将电脑搁在腿上,有的把电脑放在茶几上,弯着腰伸着脑袋打字,想来,那些就是和她一组的同事了,都是些很年轻的面孔。 大概是新媒体公司的员工偏年轻化,不熬资历这种东西吧。 年轻人脑子好,但这好似乎是从脾气那拆来的。 沙发那不时传来国骂声,她们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暴躁,伴着一声又一声对甲方全家的问候,却在对接群里发出最礼貌乖巧的话语。 只能说狠了,但没完全狠。 罗颂收回视线,回了声好,也不再打扰她,只往秦珍羽工位上走。 没多久,她停下脚步,望着那张桌子陷入沉思。 她想,即便秦珍羽不事先提醒,自己大概率也能认得出这是她的位子,轰烈热闹,跟主人一模一样。 寻常的笔筒文件架自不必说,还有不少的摆件绿植沿着边摆满,桌上垫着一张很大的彩色键盘垫,上面放着面包狗形状的腕托,办公椅上放了张毛绒软垫和腰靠,一条飞天小魔女图案的小毯子被随意地搭在椅背上,桌下有个小凳子, 秦珍羽还特地立了一张小洞洞板,靠着文件架放,上面杂七杂八挂了各式小玩意玩儿,有几样罗颂也认得,是她们一块儿出去玩的时候在娃娃机里抓到的。 罗颂有点想笑,忍不住猜测她坐在这样的位子上,一天要分心多少次。 坐下后,她挪了挪屁股,又往后塌腰,试着将身体嵌进秦珍羽精心布置的工椅上,但可能是身高不同的缘故,罗颂并不觉得很舒服,没一会儿就直起腰来,将视线重新投回桌面之上。 细瞧没几眼,罗颂就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手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桌上散落在外的两个无线耳机放回耳机舱里,顺道把充电宝的线也摁回原位,把笔末端处的笔帽盖回笔头,又将被不小心拨到以至于和其他几个摆件朝面不统一的玩偶移正。 罗颂神色冷淡但动作利落,唰唰唰一顿收拾,终于将这桌面收整得杂而不乱了。 她有种回到高中给一下课就跑没影的秦珍羽收拾满桌试卷的错觉。 课间就十分钟,但试卷杂且多,有时还不止一科课代表在分发卷子,到现在想起当时那种一个人对两沓厚厚灰卷子的手忙脚乱,她都忍不住头疼。 罗颂揉揉太阳穴,为她们已经脱离高中而长嘘一口气,随后她拿出手机,点开资料文档,安静地看了起来。 八点半的时候,秦珍羽那边还没搞定,罗颂坐得腰颈都有些累了,便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远远地朝老友打个招呼后,跟着标识往卫生间走去。 途中路过茶水间,虽然已是下班时间,但里头仍亮着大灯,角落有自助售货机,罗颂脚步一顿,绕了进去,很快又兜了出来。 她想喝瓶柠檬茶的,只可惜没有。 从卫生间回来,罗颂再次转进茶水间里,拉了张椅子坐下。 这里安静无人,比办公室更让她舒适些。 罗颂随意瞟望,余光处见墙上有一只大钟,时针渐渐逼近数字九。 她抿着嘴,点开微信里杨梦一的聊天框,上面的最后一条消息是昨夜自己说的晚安。 她好几次摁着屏幕向上滑,好像这样就能将没显示的新消息刷出来。 她很想跟杨梦一说说话,很想听她用绵软亲昵的声音说每天大大小小的趣事。 罗颂盯着屏幕,久到它都自动熄灭了,依旧没有挪开视线,只是一双眼中渐渐染上些迷茫郁色。 这一切都很陌生,杨梦一的躲避与冷淡也出现得很突然,以至于当她无从回想自己是否在无意中做了什么错事时。 今天一天,在工作休息的间隙,罗颂无数次在聊天框中打下或长或短的文字,可最后却又都删除了,就连最普通的“在干嘛”都没敢发出去。 她怕打扰到杨梦一,更怕对方会因此感到压力,也怕这些寻常亲近的问候也在特殊时刻成为她的错处。 罗颂的成绩一直很好,为人处事虽算不上老练却也周到,但感情这门课她修习了近四年,这会儿,却依旧木着一张笨嘴,成了世上最愚蠢的愣头青。 她呆坐在茶水间里,惶惑不知所措。 九点多的时候,秦珍羽这边才终于结束了今年的最后一次加班,同事们也一秒从蔫哒哒的老咸菜恢复成活力四射青壮年的状态。 她啪一下合上笔记本,右手按着颈侧,转了转脖子,才发现罗颂这会儿还没回来。 皱着眉,她隐约记得她是八点多的时候往外走的,也不知是跑哪儿去了。 微信上发去几条消息,罗颂那边都没有回复,秦珍羽便起身去寻了。 往可能性最大的卫生间走去,路过茶水间,她的目光几乎是瞬间锁定了老友,下意识想开口唤她,却又硬生生止住了。 无他,罗颂面无表情,却让人觉得她好像在哭。 第177章 小秦带罗颂玩儿去了 秦珍羽沉默地望着罗颂, 才舒展的眉宇又微微蹙起。 再三犹豫,她还是收起了脸上的担忧与疑惑,调出最欢快的声音。 “嘿, 原来你在这啊。走啦走啦,去玩啦。”她的笑声很刻意, 但唯一的听众大概不会察觉。 突然而至的声响将罗颂从情绪黑洞中拔出。 她急促地小抽一口气, 猛地抬头, 又迅速压下异样。 “嗯,来了。”她应道。 她俩是和同事们一起下的楼。 一部电梯里站八个人, 个人距离不可避免地被侵占, 罗颂刚从压抑的情绪中脱身, 此时有些恹恹的,抿着唇不说话。 秦珍羽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她,也猜到了什么,便装作要凑近和同事讲话的样子, 绕到了罗颂侧边,看起来倒像是无心将人挤到了角落一般。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小心思, 大家正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接下来的行程。 年轻人心态好, 笑嘻嘻地说现在去酒吧才刚刚好,去早了冷冷清清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还有人表示今晚自己要转三次场,清吧酒馆和夜店,她们立志于slay全场。 大家叽叽喳喳的,角落里的罗颂也终于缓了心思,安静地听她们说话。 从二十几楼下来, 电梯只需要几十秒。 电梯门一开, 一同出了写字楼后,她们便四散离去了, 毕竟各自都有局。 她们身后的这幢大楼表面仍有错落光点,每个光点中都有加班的人在燃烧自己的生活,多少有点“人活一世,身不由己”的唏嘘了。 罗颂收回视线,扭头看向并排而行的秦珍羽,“我们不吃晚饭了?” 秦珍羽“嗐”地一声,“待会儿去酒吧里点,那的东西特好吃。” 罗颂瞥了她一眼,“很熟嘛你。” 秦珍羽嘿嘿直笑。 她也是毕业上班后才渐渐有了泡吧这项娱乐活动,跟从前被彭曼汶带着去探索不一样,现在是她主动选择的结果,像终于长大的小孩迫不及待地往自己认知里最贴近大人世界的角落奔去一样。 但她也很谨慎,注意安全,只去酒吧,甚少去音响震天的夜店,更不会猛喝,只小酌怡情一番。 去的次数多了,她倒觉得自己更像是赴往一个可以展示自己得意妆容的舞台。 而且,用她的话说,被小姐姐夸漂亮可比被异性夸赞快乐得多。 第一次听她这话,罗颂在一旁凉凉地让她别忘了女孩子好像也在她的取向里,说她可能就是馋了。 秦珍羽:…… 她表示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可真是让她想掉泪。 “一听我男女都可,她们都避之不及啊,好像我出轨的可能也因此而比常人高了一倍。”她郁闷道。 闻言,罗颂只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但其实秦珍羽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鬼马精灵的性格很讨喜,这两年向她示好的人绝不为零,可她却仿佛并不动心。 罗颂曾问过,但她撇撇嘴,说女有彭曼汶,男有秦国栋,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得再缓缓。 越往酒吧街走,人便越多,十二月底的冷风浇不灭大家找快乐的热情。 罗颂跟着秦珍羽走进一栋楼里,在光线昏黄的小道里穿梭,再搭乘扶手电梯上三楼,之后还得走。 中途路过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秦珍羽指着它们,“这些都是白天开的店,餐馆什么的,夜里只有酒吧在开。” 随后,她又将食指往地面一杵,“地下一层有两间很大的夜店,不过我没去过。” 罗颂了然点头。 终于,在拐角处,她们到达了秦珍羽一直念叨的那间酒吧“哈弗HALF”。 酒吧的门是很普通的卷帘门,门框四周也没有什么装饰,只在门口侧边立了张很小的迎宾台,台子往右有一排红色塑料椅沿墙排开。 “再晚一点来估计就要等位了。”秦珍羽见迎宾台那没有工作人员,松了口气,带着罗颂径直往门里走。 这不是罗颂第一次来酒吧,但她是第一次来这家酒吧,因而有些好奇,暗自打量着装潢与谈笑的顾客。 HALF跟酒吧等同于狂乱靡丽的刻板印象毫不沾边。 虽然灯光依旧昏暗,但犹可让人视物,也有喇叭在外放音乐,但节奏不会激烈的仿佛要将心跳敲漏,倒是众人嬉笑喝闹的声音还更大些。 里头,小木桌一张挨着一张,以座椅靠背为分界线,隔成一个又一个小圈子,是会让强迫症感到愉悦的整齐排列。 大家跟朋友一块,或猜拳或玩骰或闲聊,桌上堆满酒杯和瓶罐,有侍应生端着酒水和食物在其中穿行。 最难得的是,罗颂进来时并没有闻到烟味,跟着服务员往空位走去,路过一拱门,才发现HALF分设内外场,只允许在外场抽烟。 虽然她自己也是烟民,但也不喜欢闻别人的二手烟。 就冲这点,罗颂觉得这儿很不错。 秦珍羽熟门熟路地扫桌角的二维码点单。 她原先直接点了两瓶白桃味的果啤,可一想到罗颂堪称可怜的酒量,她又多下单了一份酒精度为零的奶啤,由着她自己选算了。 两人都没吃晚饭,罗颂饭量还不小,秦珍羽几乎将小吃列表都来了一份,反正这的小吃是出了名的好吃。 东西陆陆续续地端上桌,两人边吃边聊。 “所以哈弗算是比较清水的酒吧了?”罗颂戳起一块椒盐蘑菇,扔嘴里嚼吧嚼。 秦珍羽点点头,“一般没啥人来这猎艳吧,都去楼下。” 说完,她用起子撬开了果啤的盖,仰头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甜水顺着喉舌滑入胃中,激得她眯起了眼。 “好喝?”罗颂狐疑地望着她。 秦珍羽竖起大拇指,“你试试?” “我先干饭。”说着,罗颂夹起一筷子车仔面,又在碗中卷着面条绕了两圈,硬生生缠成一个小馒头大小的面团,才往嘴里送。 秦珍羽“啧”一声,随手剥了颗花生,“就爱看你吃饭,贼开胃。” 罗颂嘴里塞满食物,只挑了挑眉。 室内温度高些,吃饭又本就让人觉得热,她俩都不约而同脱下了大衣。 罗颂里头穿着件黑色高领薄毛衣,秦珍羽也穿了件毛衣,只是是白色一字肩款,露出线条清晰好看的锁骨与肩膀。 “好看。”罗颂夸赞,没等秦珍羽高兴几秒,她又补充:“小心别冻感冒了。” 秦珍羽:“……无趣。” 两人正说着话呢,忽地,有人猛地跳到她们桌旁,拍了拍秦珍羽的肩膀,“哟你也来啦!” 来人看着她们几乎摆满桌的餐点,又瞟了眼被挤到角落的三瓶酒,戏谑道:“来这干饭来了?” “我靠,好巧啊!”秦珍羽看着她,很是惊喜,随后看向罗颂,“介绍一下,这我朋友,罗颂。这位是苏亚。” 从陌生人出现的那刻起,罗颂就暗自打量着她了。 她的手指上叠戴着不少戒指,耳朵边上也挂满饰品,脖子上的项链约莫有四条,就连发尾也一绺绺挑染成不同颜色,看起来是很费心思功夫的装扮。 纷繁到了极致,但搭配得很好看,像漫画里的女孩。 突然被秦珍羽点名,罗颂便自然地移开目光,与对方对视,又互相点了点头,“你好啊。” 简单地寒暄过后,秦珍羽才道:“你在这的话,那双双她们也来了?” 苏亚笑着点头,往她们后面的桌子一指,“在那呢,我说看这人背影那么眼熟,她们还说不是你。” 秦珍羽顺着她的手指扭过身子往后看,果然,第四张桌子那有几个女孩正双眼放光地往这边瞧,见她回头,笑嘻嘻地朝她挥手。 “要不一起?”苏亚问。 秦珍羽下意识往罗颂那看去,见她朝自己眨了下眼,才放心又激动地应好。 苏亚将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眼里闪过几分好奇,但没有出声询问。 秦珍羽跟着苏亚往那桌子走去,没一会儿就将人通通带了过来,卡座坐不下六个人,她们又向服务员要了张椅子。 年轻人嘻嘻哈哈的,一点不见生,人没落座就已经轮流简单地自我介绍过了,又七嘴八舌聊了起来。 秦珍羽自觉跟罗颂坐在一边,还将里边的位子留给她。 另一边挤了三个人,苏亚、双双和宁淇,单独坐在边上的是北北。 过来之前,她们四人已经喝过一轮了,桌上的酒都空了,这会儿又扫码哐哐哐下了好几份酒。 “嗨斗一定要!”秦珍羽按耐不住激动,“刚刚还想着我这边就俩人,不好点,所以还可惜呢。” “哪个味道?”北北举着手机问。 “这倒都行,看你们。”秦珍羽答。 下好单,大家边聊边炫桌上的玉米片、小土豆和鸡爪。 罗颂不是自来熟,却也不扫兴,逢问必答,还会适宜地拓展,让话题能继续聊下去,是以没一会儿,就跟她们聊到一块了。 侍应生将银色铁桶咚一下放上桌的时候,秦珍羽倒真惊讶了,“你们还点可乐桶?” “这不是人多热闹能喝嘛。”北北坏笑道。 秦珍羽心里忐忑,心想也就多我一个能喝的,另一个可不顶事儿啊。 她一边想着,一边偏头看了眼罗颂,后者一脸淡定,感受到她的目光,扬了扬眉,似是在问怎么了。 秦珍羽咧嘴一笑,“好玩吗?” 这话问得,好像罗颂还能当着大家的面摇头似的,但她也的确觉得小酒吧热热闹闹的氛围很喜人,“挺好啊。” 桌上另外几人听到了,便笑,“还能更好玩。” “来吧,玩游戏吧。”她们说。 第178章 罗颂饮酒 去酒吧不玩游戏, 就像下雨天穿着雨鞋路过小水坑时没踩上一脚,都是不可能的。 罗颂不会做扫兴的人,所以她们一提, 她就点头了。 可在这方面,她没有太多知识储备, 说起酒桌游戏也只知道划拳和摇骰子, 她们叽叽喳喳报出一堆名字, “逛三园”“逢七必过”“变色龙”之类的,她是一概不知。 但好在, 她虽然不会, 却学得很快, 往往只输个两三回,就掌握窍门了。 她们和罗颂是第一次见,自然不知道她的酒量深浅,加之跨年夜, 哪怕喝醉了也再正常不过。 秦珍羽好说歹说,又搬出高中毕业谢师宴上罗颂一罐啤酒就走不直路为证据, 罗颂也自知酒量差, 嘴角噙着笑求饶。 两人舌战群儒,最终给罗颂争取到输一次只喝一口的优待。 可北北眼珠子一转,又立马找到突破口,大声嚷嚷:“那都开后门了,总不能只喝果啤吧。” 大家看热闹不嫌事大,她这话立马赢得众人附和, 最终一番讨价还价下来, 罗颂得从嗨斗喝起,喝完了, 就轮到可乐桶了。 秦珍羽的心脏揪的呀,默念着求各路神仙保佑罗颂在剩余两杯嗨斗喝完前进化成游戏圣手,可千万别输到喝可乐桶的份。 但许是神仙也要过节,总之,五六个新游戏玩下来,一杯两杯嗨斗见空,最后罗颂的杯里,还是倒进了满满一杯棕褐色液体,那是可乐混合威士忌化出的颜色。 而最要命的是,随着两杯嗨斗在她体内流窜,她的反应力与判断力渐渐迟缓,再后来,即便是已经掌握了的游戏也开始见输,且越输越多。 偏生那相对安静不怎么说话的宁淇,回回都能踩准到罗颂的时候赢一把,但大家闹成一片,谁都没有发觉。 而一开始还卫士一样盯着罗颂的秦珍羽,自己也玩嗨了,等她反应过来时,罗颂大半杯可乐桶已然进了肚。 大脑中的警笛声几乎是瞬间拉响,呜啦呜啦震得她心跳漏拍,秦珍羽即刻拿起手机,给她下了杯热牛奶。 可越晚哈弗里的客人就越多,单子一个接一个来,侍应生自己都恨不得能长出三头六臂。 秦珍羽等了五六分钟才等来一杯热牛奶,结果拧头一瞧,罗颂眼神都有些飘了。 她内心绝望:我靠!我可能扛不动她呀我靠! 秦珍羽立即拉住玩上头到像斗牛一样起劲的苏亚和北北,急切地大声道:“罗颂不玩了!她不玩了!” 她一点没控着嗓门,将桌上众人吓了一跳,好在酒吧里乱哄哄的,一点也不影响别人。 就连罗颂也有些搞不清情况,只看着她,突然缓声道:“啊……我不玩了吗?” 秦珍羽简直要捂脸了,这话慢得跟《疯狂动物城》里的闪电一样,可不是醉了吗。 北北很快笑起来,“哟,啥关系呢这么紧张。” 闻言,其他几人也望着她,眼里都是调笑。 “什么什么啊!这我发小!”秦珍羽也不管那么多了,将牛奶往罗颂手里一塞,“汤啊,你就喝这个,行不?” 罗颂看了眼牛奶,“好哦。” 秦珍羽这才松一口气。 接下来的游戏里,罗颂当真安静地坐在一边,酡红之色从衣领之下腾起,渐渐爬满她的脸颊。 她一手支颐,另一手握着玻璃杯,眼睛盯着游戏中的众人,不时嘬一口奶。 但奇就奇在相比于醉得神志不清,罗颂看起来更像是大脑中某几条线路接触不良,时好时坏,时断时连。 她偶尔能在她们喊出正确答案前就透出答案,一开始大家只当她说醉话,但后来发现只要跟罗颂报的答案不一样,她们就得喝酒后,众人眼中都多了些惊奇。 苏亚咋舌,小小声跟双双咬耳朵,“她是醉了吧?” 北北上下打量着她,勾唇一笑,对秦珍羽说:“你这发小很好玩啊。” “一边儿去吧你。”秦珍羽满头黑线。 宁淇一直没说话,双臂抱在胸前,嘴角点着一抹很浅的笑意,同样兴味盎然地望着罗颂。 可罗颂恍若不知,大多数时候依旧不说话,只支着脑袋敛着眼,目光不知落在桌上的哪处。 酒精让她身体发热,袖子早被卷到肘弯处,露出半截一截精瘦的小臂,抓着杯子的手手骨分明,看起来是很会写字的手,黑色高领毛衣又带着些不可侵犯的疏离与高智感,在昏黄灯光之下,整个人就像一页插图。 但这页插图很快被翻过,没一会儿,大家又闹哄哄地玩了起来。 第179章 跨年结束 又坐了会儿, 罗颂扭头,用手肘轻轻挨了挨秦珍羽的手臂,凑到她耳边, “我去上个厕所。” “什么?”秦珍羽的脸也染上些酒气的红,又因着酒吧里越晚越吵, 她听不大清。 罗颂便重复:“我说, 我去上个厕所, 你让一下。” “哦哦!”秦珍羽这会儿听进去了,直接跟着站了起来, “我也去。” 见两人忽地结伴起身, 大家的视线自然而然聚在了她们身上。 “我们去一下洗手间。”秦珍羽简单解释了下。 苏亚大着舌头道:“你俩不是借尿遁吧。” “开玩笑。”秦珍羽翻了个白眼, “我是来跨年的诶。” 双双摁亮手机屏,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就十二点了,你们看着时间啊。” 秦珍羽比了个OK, 但嘴上还是反驳,“用不着这么久啦!”然后她才笑嘻嘻地往外走。 罗颂朝众人点点头, 又笑了笑, 才跟在她身后出去。 三楼设有一个卫生间,就在距离哈弗不远处的角落里。 门口的塑料椅上有一人倚着墙歪歪坐着,脑袋垂得低低的,看起来喝了不少,但路人经过时也见怪不怪。 她俩慢吞吞走着,偶尔说上一两句话。 上厕所得排队, 一共三个隔间, 只有其中一格的门开开关关,另两个一直没有动静, 却有呕吐的声音传出,看样子里头的人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的了。 卫生间没比哈弗亮堂多少,镜子顶上的三盏小射灯是最大的光线来源,也是为了方便女孩子补妆安的。 里头气味也不太好闻,闷浓的酒气、呕吐物的味道和尿骚味混杂在一起,熏得罗颂难受,她本没想吐的,此时也有些反胃了。 “还有别的卫生间吗?”她撑着站她前面的秦珍羽的肩膀,“换一个吧。” “有,”秦珍羽扭头,又想了想,“就是有点远,还要绕下二楼。” “没事,走吧,不想在这等了。”罗颂被熏得脑袋发懵,话说得也慢。 两人出来的时候都没穿外套,虽然仍在楼里,也没什么风,温度却是不高。 秦珍羽缩了缩脖子,肩颈处起了一片鸡皮,不由得加快步速。 罗颂倒觉得挺舒服的,酒意也被冷意稍稍冲淡了些,一路无言跟在她身旁。 无怪秦珍羽说远,她俩七拐八绕,又行过两栋建筑间的连廊,才到达另一个卫生间。 但这的环境比方才的好多了,灯光明亮隔间多,洗手台旁还燃着熏香,有保洁阿姨在门外候着,不时就会进无人隔间中将满了大半的垃圾桶压实,直至它再也盛不下任何污秽。 罗颂很快就出来了,四处瞟望不见秦珍羽,正疑惑,裤袋里的手机忽地震了震。 小秦今天要开心:……忽然有些屎意,我蹲一会 小秦今天要开心:你先回去?认得路吗? 罗颂不是很记得来时路了,但估计也能摸索着回去,可她想了想哈弗里浑浊的空气,便回说自己在门口等她。 说完,她退出聊天页面,望着屏幕上一列接一列的对话框,有的群组正活跃着,高低位次不停变换。 但她只盯着一直没有消息的置顶的那一个聊天框,拇指悬滞半天,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只低眉垂眼抿着唇,揿灭了屏幕。 只是,她仍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食指沿着机子四条冰凉金属边一圈圈滑动,看起来似是在走神,不过,也可能是可乐桶让她无法做出其他反应了。 酒精使罗颂褪去不少成熟,委屈迷茫的样子,看起来像和家人失散了的小孩。 卫生间门口对着一小片空地,空地两边各栽了一片绿植,依托从连廊处漏进的阳光茁壮成长。 绿丛中一直有沙沙声响动,罗颂原以为只是风的挑弄,结果正发着呆呢,丛中倏然钻出两个人,吓了她一跳,但落在面上也不过是微微张了张嘴,又小退了一步。 那是两个女人,一个头发卷着小波浪,垂在蜂腰间似小勾子一般微微晃动,另一个剃了圆寸头,脸上是雌雄莫辨的中性美。 两人嘻嘻笑笑地,路过她时,那波浪头朝她眨了眨眼,而罗颂只偏题地注意到她唇上的朱红似乎有些晕开,是被用力揩蹭的痕迹。 这样的印记,罗颂熟悉得很,她在杨梦一的粉唇上见过很多回。 但她的脑袋实在有些反应不过来了,视线钝钝地跟在两人身后,待她们拐过弯消失不见后,仍忘了收回。 秦珍羽出来时,就瞧见走神的老友目光直直地望着拐角。 “怎么了?”她也往那看去,可什么也没见着。 罗颂这才回过头来,眼皮缓慢地开开合合,才道:“刚刚,有两个女孩……” 她话没说完,秦珍羽就精准猜中她见到了什么,笑笑,“这边很多酒吧的,拉吧gay吧都有,我记得有一间很老牌的拉吧就在这边,不过我没去过。” 说着,她又补充了句:“听说很有格调,一杯酒能在哈弗喝一轮还有多。” “哦,这样啊。”罗颂没什么兴趣。 新一年的倒计时滴滴响,闹得人心激荡。 回到哈弗的时候,里头的氛围显然更灼热了些,该醉的已经醉了,没醉的也快醉了。 桌与桌的分界不再明显,大家醉醺醺地窜台玩闹,嘻笑不停。 苏亚她们也还在玩,且更起劲。 就连自称千杯不倒的北北都有明显醉态了,但依旧能将骰子摇得气势呵人,哩哩啦啦半天才停。 “你们终于回来啦!”北北坏笑,“去了好久哦~” 又长又懒的尾音说尽了她们臆想的风月事,秦珍羽翻了个白眼,假装要掐她胸。 眼瞅着两人要闹起来,双双赶紧跳出来,笑眯眯道,“快来快来,抓紧时间再玩几把今年最后的游戏。” 罗颂没什么惧意,倒是秦珍羽望着她,面露难色,“就别让罗颂喝了吧。” 其他人听了这话就起哄,说她扫兴,说当事人都没说话呢。 罗颂一回到这闷暖的酒吧里,方才好不容易得来的几分清醒又消失不见了。 她再次失去趋利避害的本能,只觉得旁人说什么都听起来不错,笑着落了座。 秦珍羽脸上有显而易见的忐忑,扯了扯她的衣袖,“阿汤,实在不行咱就撤,喝不了别喝啊。”……不然我没法跟梦一交代。 罗颂很轻地翘起嘴角,拍了拍她的手背,端的一副胸有成竹状。 她也的确一直没输,直到四周忽然转响的倒计时,吵得她一时疏忽,便收获了第二轮游戏中的第一口酒。 罗颂不赖帐,端起玻璃杯闷了一口。 她们也很会捧场,冲着这一口小酒还喝彩起来,混在六十秒倒计时中,有种世界末日前最后狂欢的味道。 倒数到十的时候,她们也放下手里的东西,只眼亮脸热地跟着叫喊,亢奋而无所畏惧。 罗颂也在其中。 她竭尽全力地跟着大喊大笑,假装浑身轻快无忧无虑,也假装没有正在思念远方的爱人。 凌晨一点,秦珍羽半拖半扶、半背半扛将罗颂带到一楼的时候,心里在骂人,骂得可脏了。 胸有成竹个几把啊,菜鸡还敢装,她也忍不住骂一句自己,真是中了邪才相信这狗。 好不容易下到一楼,一走出这幢建筑,冷风呜呜啦啦往她脸上扑,冻得她抖了一抖。 秦珍羽将罗颂暂时安置在台阶上,自己走到路边拦车。 酒吧街是不眠街,越夜越热闹,就像一块大蜜饯,裹着糖霜散发着甜腻香味,将方圆几里的小虫都引到这来了。 路上有不少年轻男女,也有穿着各色小马甲骑着折叠小车的代驾在等生意,马路边上停满了车,且不少是豪车。 秦珍羽没心思欣赏,只站在路牙上不停眺望。 每年圣诞元旦之类的节日夜晚,就是最难打车的时刻。 好些人跟她一样在路边可劲儿挥手,等着上车回家。 秦珍羽瞧着有空车驶过,正想感慨今儿运气不错,但的士司机却仿佛没瞧见她一样,不作迟疑呼啸而过。 一回两回三四回都这样,她又要分神顾着不远处的罗颂,火气腾一下就上来了,可下* 一秒就被寒风吹灭了。 见拦车无望,秦珍羽只得掏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发送订单后一看前头排了几百个号,人都傻了。 扭头一瞧,罗颂已经半滑了下来,倚着台阶,安静地阖着眼,冷风往她没拉紧的大衣里灌也仿若不知。 秦珍羽怕给人吹病了,便不再纠结,直接将感谢费拉到两百。 没过两秒,她的单子就被抢先接下了。 秦珍羽这才松一口气。 网约车司机基本都在这些人多的地方转悠呢,是以来得极快,不过几分钟,车子就到了。 车门一开,秦珍羽费劲地将罗颂塞进去后,也跟着挤进后排。 她租住的房子在离这不远处的一个小区里,属于走路都不超过半小时的近。 这单钱多还近,司机显然满意又高兴,见她俩坐定后,才乐呵呵道:“美女,报一下手机尾号。” 秦珍羽头也不抬,念了四个数字,随着司机一声“好咧”,车子唰一下就飞出去了。 罗颂一直没说话,脑袋靠窗,平静地呼吸着。 如果不是方才驮着她的时候被喷了一脸酒气,秦珍羽简直要以为她只是犯困了在小憩。 好在罗颂喝醉酒也不发疯,不然她今天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从小区大门到秦珍羽家还有一小段距离,秦珍羽是苦着脸咬着牙才将人拖回去的。 有些人的醉意像酒精,会挥发,但罗颂不是。 醉意越沉越多,越涨越大,终于,挤占她体内的每一个角落。 第180章 秦珍宇家 在电梯里时, 罗颂撑着扶手,却依旧站不住,还是秦珍羽把人堵在角落里, 才叫她不至于滑到地上。 秦珍羽自己原也喝了不少酒,可一通折腾出汗, 还没到家, 人就已经全然清醒了。 然而对这种行之有效的解酒方式, 小秦只想说大可不必。 一进家门,她就几乎要累瘫在地, 却只能硬撑着将罗颂扔到单人沙发后, 才含泪倒下。 罗颂比她高太多, 醉酒后似乎要比平时更重些,将她从哈弗扶到一楼的过程中,她果断放弃了送她回家的想法,怕自己累死在半途。 今晚俩人在一张床上挤挤算了, 反正以前也不是没挤过,这么想着, 她就将人带回了家。 而罗颂对一切都不知情, 只在突然落到沙发上时撩起眼皮看了看,随后很快又闭上了眼。 秦珍羽直接倒在沙发边的大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元气,坐了起来。 见罗颂像是睡着了,她纠结了下要不要叫醒她, 让她也洗个澡, 可只一瞬,秦珍羽就否定了这个方案。 一是真洗澡了, 指不定还得自己充当搓澡小妹,她对见识朋友的祼体可一点兴趣也没有,估计罗颂也不想,二是听说醉酒的人洗澡,热水会促进血液循环,指不定出来时还要醉上几分。 思及此,秦珍羽将沙发脚踏给打了起来,又倒了杯温水放在一边,就心安理得地拿上自己的睡衣进浴室,心想今晚过后叫钟点工把床单被套通通换了就好。 洗完澡,穿好衣服后,秦珍羽赶紧打开门探出头来先望了一眼,见水杯还在茶几上没挪过位,罗颂也已经完全躺倒,手覆在眼上。 确定没什么意外发生,她才退回去,用毛巾擦了擦仍滴水的湿发,接着用吹风筒一顿吹。 她原本想偷懒不洗头的,但将发尾撩到鼻前一闻,那沾着头发挥之不去的烟酒味几乎要让她呕出来,便只得乖乖投降了。 她头发长,吹了好一会儿才干,出来时,罗颂还是原先的躺姿,电吹风的声音都惊不了她半分。 “哎。”秦珍羽拍了拍罗颂的手臂,“阿汤。” 罗颂毫无反应。 见状,她又稍稍使劲儿摇了摇她的胳膊,“阿汤阿汤。” 几秒后,罗颂才迟钝地睁开眼,只是连眼白都好像被酒气熏红了。 “嗯?”她含混地以鼻音回道,眼皮很快又耷了下来。 “去床上睡吧。”秦珍羽坐在床沿边,耐心道。 罗颂皱了皱眉,“不……不行。” “嗯?”秦珍羽疑惑,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去床上睡啦。” “不……没换衣服……脏……不能上床。”罗颂仍闭着眼,话说得很慢。 秦珍羽:…… 秦珍羽有很多问号,心想你什么时候有这毛病的,我怎么不知道。 但她不跟酒鬼计较,只好声好气地说:“那我给你整套衣服,你换了再上床?” 罗颂似是想睁眼,可用力了也只能撑着眼皮颤颤巍巍、要合不合,而缝隙间是她迷离的眼神。 她脑袋里一团糊,清晰可辨的东西不多,全跟杨梦一有关。 她记得她说过不喜欢自己穿别人的衣服,即使是好朋友的也不行。 于是,罗颂一阵艰难思考后,才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嘴里喃喃道:“不行”。 说完,她的眼皮啪一下又阖上了,再次掐断了与世界的连接。 秦珍羽:……老娘真是欠了你的 但她能怎么办呢,她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劝。 可无论秦珍羽怎么说,罗颂都无意识地嘟囔着不行不行,夹杂着她听不懂的什么“不高兴”“干净”之类的词。 沙发只能勉强摊开,可就算是椅背、座面连着脚踏,也不够罗颂那么大一个人平躺。 她蜷在上面,看起来就很不舒服,可秦珍羽没辙了,只能由着她。 秦珍羽叹了口气,苦恼地盯着屋里的唯一一张被子,最后认命地将被子盖在了罗颂身上,随后揿开空调暖气,又往身上套了件长款厚外套。 做完这一切,她又盯了罗颂好一会儿,见她虽然虾手虾脚缩得委屈,但看起来倒不像是胃里难受得会吐的样子,才关了灯爬上床。 入睡前,还反复自己提醒半夜要是听到什么动静可千万要醒,毕竟醉酒后被呕吐物呛死的可能性可不为零。 半晌,两道均匀舒缓的呼吸声浅浅交错,屋内再无一人清醒,只有昏暗浮沉其中。 黑暗中,罗颂的手机屏幕亮了两回,很快又归隐于夜色中。 远在佑安的杨梦一抿着嘴,放下手机,胡乱地揉着福记的脑袋。 此时夜已深,芯姐早就回房睡下了,只她一人在客厅里。 连珍羽都没回消息,她们应当是玩的很开心吧,她这么想着,莫名有些烦闷。 杨梦一很清楚这是爱侣间的占有欲在作祟。 她比谁都希望,即便自己不在罗颂身边,她也能开心,但这种时刻真的到来时,她又有些不得劲儿。 她忍不住唾弃自己,又自私又没出息。 夜色带着蛊乱人心的邪气。 杨梦一胡思乱想到半夜,最后得出的唯一结论却是好像没有她,罗颂的生活才会更好。 ——有关爱她的朋友家人,前程似锦不可估量,整个人亮堂又干净,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活法。 这个想法几乎将杨梦一压得有些喘不过气,目光有些呆滞,半晌,才回过神来,恹恹地起身上楼,留被突然推开的福记一脸懵然。 更长梦短,她今夜睡得很不安稳。 第二天罗颂醒来的时候,秦珍羽还睡着。 罗颂一睁眼,钝痛感像蛛网,瞬间蒙住她的脑袋,叫她下意识皱起眉,好一会儿后才有所动作。 她动了动身子,只觉得腰酸背痛,光是艰难坐起的几秒钟里,她就清晰感知到身上关节与肌肉释放的不满。 她的大脑仍交通不畅,思绪瘀堵着,昨晚发生的事都被拆解成了无数小片段,一帧一帧地缓慢回到记忆中。 她试图调整坐姿,让自己舒服些,一动便踩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她敛目一瞧,才看到地上有床被子。 罗颂将视线移到床上,望着扭着屁股趴睡得正酣的秦珍羽和她身上敞着拉链的羽绒服,疑惑这人又盖被又穿衣的是要干嘛,可想不明白就也不想了。 她的坐姿也豪放,两腿大开,静静等待神游的灵魂归位。 又过了片刻,她觉得好些了,才四处摸手机。 找了一圈没找着,她又将手掖进沙发缝里摸,最后却在自己身上掏到了。 她看了眼右上角的时间,现在已经快十点了,屏幕上有两条未读消息。 罗颂点进去,发现是昨天夜里杨梦一发来的,下意识直起背,又眨眨眼,让视线更清明些。 11:今晚玩的怎么样呀 …… 11:【人呢.jpg】 罗颂忙敲字回复。 LAW:昨晚喝了点酒,你消息来的时候我睡着了 LAW:你呢?昨晚跟芯姐跨年了吗?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复,罗颂想她应该还没醒,便收了手机。 懒倦地打了个哈欠,罗颂被自己嘴里的味道臭到窒息。 想起昨晚吃完东西喝了酒都没刷牙,她一秒都忍不了了,一下站起身来。 但这具身体还没适应大脑的指令,刚站起来时摇晃了两下,堪堪才立稳了。 罗颂往卫生间走去,站在洗漱台前,却发现自己不知道新牙刷在哪。 这屋,她是第一次来,也没留过洗漱用品,此时唯一能救场的只有呼呼大睡的秦珍羽。 她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到床边,掩着嘴,摇醒了沉沦梦乡的老友。 “干……干嘛啊!”秦珍羽嘟嘟囔囔地,想往被里钻,可床上一点掩护都没有,只得不情不愿睁眼,“你干嘛!” “牙刷,给我一套牙刷。”罗颂心硬如铁,“你也别睡了,别忘了已经跟我妈说过你要来我家吃饭的,差不多到点出门了。” 秦珍羽毫无威慑力地翻了个软耷耷的白眼,但还是从床上爬了下来,慢吞吞蹭到浴室里,从洗漱台下的柜子里抽出一次性牙刷套装,塞到罗颂怀里,然后又爬回床去。 罗颂由着她浅睡个十几分钟的回笼觉,自己拿着牙刷洗漱去了。 从浴室里出来,她脸庞上还挂着水,就往阳台走。 拉开阳台门的瞬间,冬风迫不及待往人身上冲,带着刀刃般的锐利,冻得她一激灵,但思绪因此而清明。 罗颂转身将阳台门拉紧,这才走到栏杆处远眺,又抻了抻腰背手臂。 少顷,她回到屋中,只是这回,她给阳台门留了条缝。 “好冷啊……”秦珍羽强行睁眼,望着站在阳台门边的罗颂,人都要气醒了,“不是,你干嘛!” “真得起床了,待会儿出门去地铁站时间差不多。”罗颂不为所动,“再不走吃饭要迟到了。” “哦……”闻言,秦珍羽才一脸不甘地爬坐起身,“好吧。” 是的,尽管已经二十几岁了,但她还是不敢爽任何一个广南妈妈的约。 别说是亲手做饭下厨的丽姨了,就连自己老妈,面对孩子在家里做了饭的前提下迟到或者直接不吃的情况,都会变得非常可怕。 想到这,她动作迅捷起来,刷牙洗脸换衣服一气呵成,看得罗颂忍俊不禁。 出门前,罗颂往衣服上喷了不少除味喷雾,又拎了支秦珍羽不要的香水小样,打算进家门前再往身上喷一喷,以掩盖残存的烟酒味。 秦珍羽不做评价,对这个临时补救方案持保留意见。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0-190 第181章 小秦勇闯罗颂家 临近十一点, 两人踏上地铁,估摸着到围村正好是十二点前后。 她们没吃早餐,也都没什么胃口。 宋文丽的手艺是出了名的好, 但这是罗颂出柜后,她第一次去她们家吃饭, 大概也不太敢放开吃。 想着, 秦珍羽心里头就有些虚, 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但好在,一顿午饭算是无惊无险地结束了。 只是终于把罗颂从家里拐到球场时, 秦珍羽还是觉得自己像从高压锅里逃出来的一块嫩豆腐。 宋文丽和罗志远的怒火没有烧到秦珍羽身上, 尽管拍毕业照的那天, 他们就知道女儿的这个发小大抵很早以前就知情了。 但他们待她和往常没什么区别,见她第一眼依旧是笑笑说“珍羽来啦”。 可秦珍羽依旧觉得不自在,每每低头扒饭时,似乎老有一道目光钉在自己身上。 而她的感觉其实没有出错。 在一切暴露于日光之下后, 宋文丽不止一次想到和女儿形影不离的她。 她曾将她俩这些年相处的种种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数不清的证据表明她俩极大概率只是单纯的好朋友, 才终于放下警惕。 可答案是理性思考的来的, 而人大多数时候都被感性支配着,所以宋文丽总忍不住瞥望,又在一次次探查中将心压得更实。 宋文丽原就挺喜欢秦珍羽这小姑娘的。 她甚至想过,珍羽这么好的孩子,和罗颂玩了十几年,两人间也没生出什么荒诞情谊, 便越发肯定是杨梦一的出现导致了罗颂的异常。 每回七弯八拐后, 得偿所愿地将罪责归咎于外人身上时,宋文丽的心情总会诡异地好上几分。 事实上, 杨梦一这个人的存在在宋文丽看来就已经是一种罪过了。 哪怕是另一块大洲上的一场小飓风,只要她想,她都能在一番诡思后,将杨梦一钉在罪魁祸首的耻辱柱上。 但秦珍羽看不透宋文丽的想法,她只无端觉得周身不自在,一顿饭还没吃完就已经在想如何逃出生天了。 她想过和从前一样,一吃完饭就将罗颂拉回房里看电影,可一来,这项娱乐活动放在这特殊时期,倒无丝有线,怕叫宋文丽生疑,二来,是罗颂从站在院门口起,就怪异得很。 秦珍羽几乎没有见过这样拘谨无措的罗颂。 她已经尽可能将异样藏得深些,只是不时的吞咽与飘忽的瞟望,还有屈指可数的说话次数都暴露了一切。 违和感太重,以至于秦珍羽很无厘头地想,自己或许正处在一场以罗颂家为参考设计而成的游戏中。 围坐在一块的这家人,只是和她记忆中的人长得一模一样的NPC而已,冷冰冰且生硬至极。 但秦珍羽还是很给面子地往肚子里塞下尽可能多的饭菜,还不忘对宋文丽卖乖两句“厨艺太好了”,成功讨得长辈一笑。 她虽然看起来不着调,可必要时候还是很能顶事的。 从罗颂口中,她知道了宋文丽不轻易示人的迂腐老朽的那一面,知道她的父母内外亲疏分明,知道他们有多看重家丑不可外扬。 作为被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也作为“难得”知悉全部内情的第三方,秦珍羽有预感——未来的某一天,或许自己会成为罗颂和她父母之间沟通的一座桥梁。 饭后,秦珍羽坐在沙发边上,跟宋文丽和罗志远一同看电视。 这事以前她也干过,只是这回尤其不自在。 罗颂刚洗完碗,从厨房走出来,一直分神留意那边动静的秦珍羽逮住她出现的瞬间,故意嚷嚷说好久没打球了,让罗颂陪她去打一把。 说完,她才转头笑嘻嘻问宋文丽:“可以吗?丽姨。” 秦珍羽语气亲昵,眉眼含笑,让宋文丽不由得一怔,想起女儿也曾很多次如她这般向自己撒娇。 她人还没回过神来,表情却不自觉温和许多,只说:“看你们啦。” 秦珍羽一下就蹦起来,往楼梯跑去,路过罗颂时伸手拽住她,“借我套球服哈!” 两人噔噔噔就爬上二楼,进了房。 待确定跑出长辈的视线范围了,秦珍羽才长嘘一口气,却还不敢十分放松,“你要不赶紧洗个澡?洗完咱出去!” “你昨晚一直说什么‘不干净不能上床’之类的。”见罗颂目光疑惑,她又解释,“还死活不肯换我的衣服。” “昨晚我把被子扔给你的时候,我都心疼那鹅绒被芯了。”她撇撇嘴,“你一身烟酒味。” “而且,”秦珍羽面露嫌弃,“除臭喷雾和香水真的没有一点用,现在你身上又香又臭的。” 罗颂:……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秦珍羽穿着件厚外套睡觉。 “那你等我一下。”罗颂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换洗衣服,进了浴室。 罗颂没洗头,只简单冲澡就出来了。 抱着刚换下的衣服,她鬼使神差地低头闻了闻,表情扭曲一瞬,随后改将衣服握在手上,离自己越远越好。 “洗完了?”秦珍羽正玩着手机,见她进来,便站了起来,“走吧走吧。” “你不是说要换套球服?”罗颂站在衣柜前动作一顿,困惑问道。 “借口而已啦大哥。”秦珍羽两手一摊,“不然我还要在下面陪你爸妈一起看电视哦!” 罗颂了然。 等两人抱着篮球下楼时,客厅里已经没人了。 这是秦珍羽第一次在罗颂家感觉到冷清。 以往这个点,宋文丽总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直到犯了困,才进屋小憩片刻。 有时,秦珍羽自己下楼拿饮料零食,宋文丽看到了,总招呼她多拿点,但最后都会补上一句“多喝水,别上火了”。 她对罗颂家很熟悉,对她的父母也很熟。 和自己装潢精良大气的家相比,罗颂家不算很大,也是二十多年前的装修风格,往好了说是中式复古,但也有人解读为老旧。 可秦珍羽很喜欢,喜欢一家人多年的生活痕迹被宋文丽收拾得整齐干净,喜欢罗颂的爸妈总是亲热和睦,喜欢房子小小却满是烟火与爱。 可这会儿,人心散了,房子就失了灵魂。 花砖地板和白墙都储着寒气,也分不清是不是全由被冬季的东北风刮来的,只知道人在这屋里如何坐卧走动,都觉得冷。 而路过罗颂爸妈的房间时,见门关着,秦珍羽下意识放轻脚步。 她扭头看了罗颂一眼,对方脸上是被冷待久了的习以为常。 注意到秦珍羽的视线,罗颂朝她笑了笑。 出了门,两人也没有说话,直到走到小路路口,她们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元旦日,刚过饭点,文化广场就已经聚满了人。 有老头们叼着烟,围坐成圈,在太阳底下打扑克,身旁放着一把零钞;有或年轻或年老的女人推着婴儿车,坐在草丛边的长椅上嗑瓜子聊天;更有数不清的孩子在人群间窜跑追闹,不时因为犯规没犯规之类的小事跟小伙伴大声争执,很快又重归于好。 而球场最吃香,半边场能挤十来个人。 罗颂两人粗略看着,没瞧见从前在这的几个老面孔,场上是比当时的她们更小些的孩子,最大的估计也就是高中生,穿着祁平校服,每进一个球都会露出青稚恣意的笑。 他们吵吵嚷嚷地嬉笑,和从前的她们并无二致。 但秦珍羽望着,却生平第一次生出踌躇,不知该如何加入赛场。 她偏头看向罗颂,“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看他们都觉得好小好小,感觉搭话都像破次元一样奇怪。” “那还打吗?”罗颂只问。 “算了,”秦珍羽有些泄气,“不打了,去喝杯东西吧。” 罗颂撩起眼皮看她。 “饮料!喝饮料!”秦珍羽嘟囔,“你喝酒菜又不是我的锅。” 今天是法定节假日,上班上学的统统放假,哪哪儿都是人。 罗颂和秦珍羽也不挑剔,干脆找个近点的店坐坐就算了,还省些脚步功夫。 但围村附近没什么饮料店,多得是简陋邋遢只做外送的外卖小店。 她俩在手机上找了一圈,才看到附近一家小学边上似乎开了间奶茶店。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迈步走了。 店是新店,新到大众点评上都还没开分,只挂了张随手拍摄的门头图。 实地一看,这装潢和餐品看起来都很塑料廉价,店内充溢着一股油炸味儿。 但两人不挑是真不挑,甚至可以说,她们早已习惯这样简陋的苍蝇小馆。 祁平的繁华没太能照顾到地处偏远的龙西,从以前到现在,工厂依旧是盘踞于此的最庞大沉默的巨兽。 受制于当地经济水平,她们的成长过程中,没有什么真正高级精致的东西的影子。 而这和有钱没钱并无太多关系,就算是零花钱向来多得让同龄人眼热的秦珍羽,也没少吃路边摊。 她们的骨子里都带有随遇而安的市井气息,即使已经二十多岁了,这点依旧不会变,只是不那么明显了。 两人神态自若地在柜台点单,两杯饮料和一份甘梅地瓜条。 店内有分不清是小学生还是初中生的熊孩子霸着插座、捧着手机玩得入迷,不时叽哇乱叫。 点完单,她俩就走到店门口的外摆区,打量着该挑哪张桌子。 外摆区四五张桌子,其中一张坐了一圈应该是高中生的男孩,一个个叼着烟,坐姿带着刻意的豪放,句句话都习惯性在前缀加上脏字。 秦珍羽和罗颂瞧着他们盲目装大人的努力模样就想笑。 罗颂直接将空桌子挪到上风向处离他们远远的地儿摆定,秦珍羽拖了两张椅子跟过去放好,两人这才安心坐下。 第182章 闲聊局 “您每周六就是这样过的啊?”一坐下, 秦珍羽就迫不及待将憋了半天的疑惑问出。 罗颂听了却笑,“今天已经好很多了,有你在, 他们还主动说话了。” “我去……这不就是冷暴力吗?”秦珍羽一脸讪讪,“我就呆了一顿饭的时间, 人都要蔫了。” 她朝罗颂举起大拇指, “你厉害, 真的。” “不然能怎么办,亲爸亲妈啊。”罗颂伸直了腿, 腰往椅背上靠, “而且我还指望着哪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铁杵磨成针,给他俩磨松口。” 秦珍羽抿着嘴,话绕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心想还是别给老友泼冷水了。 “你家梦一知道这情况吗?” 罗颂瞥她一眼, 眼神中明晃晃写着“废话”俩字。 “也是,这咋瞒得住。”秦珍羽叹气, “我看你瘦了至少得有十斤吧。” “不知道, ”罗颂摇头,“没称过。” 秦珍羽忽地想起方才过来时,路过一药店,门口就有体重秤。 她指着来时方向,“待会去称一下?” “都行。”罗颂无有不可,随意应下。 提到杨梦一, 秦珍羽就可有话聊了, “梦一啥时候回来啊?” 罗颂将手指交叉,靠放在小腹前, “明天的飞机,算算时间,应该八点左右到家。” “哦……”以常规问题开了口后,秦珍羽显然有更想聊的话题,“那个……你们还好吗?” “还行,”罗颂蜷了蜷手指,脑海中不知怎的闪过杨梦一背对着自己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箱那幕。 “应该还行。”她重复。 秦珍羽立马抓住她话里的犹豫,“什么叫应该啊。” 她坐直,身子往罗颂那倾,“我早就想问了,你俩看着太不对劲了,平时秤不离砣的,结果……” 她话说到一半,被过来上餐的老板打断了,一堆话噎在喉咙。 罗颂很淡定,没管她憋得脸都要紫了,甚至还对老板道了声谢,将秦珍羽的奶茶推了过去后,又拿起自己的那杯。 好不容易等到老板走远了,秦珍羽正想继续刚刚的话题,就被罗颂“啪”地戳吸管的声音堵了一下。 她不死心,但罗颂又把另一根吸管直接递到她面前了,她便翻了个白眼,“你别岔话。” 罗颂干脆将吸管的透明塑料膜撕了,又将吸管给她正正好插到杯口中央,把整杯饮料怼到她面前,随后笑笑,“换个话题。” “不是,你这人怎么……”秦珍羽士气昂扬地开口,又在罗颂的微笑凝视下越说越小声,最后不甘地认怂。 但忿忿只在她心中转悠一圈,就变成了一声叹息,“你们要好好的哦……” 罗颂轻轻应了一声。 见她不再揪着杨梦一的话题不放,罗颂才收回视线,随手端起自己的奶茶喝了两口,结果却被甜到皱眉。 她兴致缺缺地将奶茶推到一边,捡起方才撕下的吸管纸,在手上来来回回折叠。 她垂眉敛目,像是多专注于手中的小玩意儿一般,但心底却并不平静。 其实,相比于被问到自己不愿意回答的问题,罗颂更害怕面对那些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比如一句最简单的“你们怎么了”。 她也很想知道她们最近到底怎么了,但她毫无头绪。 “这味道好让人怀念啊!”秦珍羽强势打断罗颂的愁思。 她刚嘬一口,眼睛就亮了,随后狠狠吸上一大口,连着杯底黏糊的珍珠一同纳入口中,此刻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喝起来跟小学时候喝的那种什么……嘶……什么来着……” 秦珍羽的注意力已经全然转给手里的奶茶了,这会儿皱着眉,一副不想出答案不罢休的模样。 “就是那个……奶茶粉冲出来的奶茶……”近在咫尺的答案让她抓心挠肺。 闻言,罗颂咂了下嘴,撇开霸道的甜味,跟着细细回想。 不多时,她略迟疑地报了个名字出来,“大口九那种?” “对!”秦珍羽揪成团的心肝脾肺一下就舒展开了。 “就是那种假假的奶茶!但是还挺童年回忆的。”她中肯地评价道。 罗颂点头,被她这么一说倒真觉得是这个味儿,但也没再喝,随手拿起长竹签,戳起一根地瓜条。 小吃分量很大,炸得橘黄的地瓜条面铺了满满一层白色甘梅粉,罗颂抖了抖签子才将地瓜条送到嘴里。 和奶茶一样,地瓜条吃着也是中规中矩,但考虑到它的价格与份量,却还是值得一句夸,至少对于囊中羞涩的学生党来说,这家店十分友好。 她撂下竹签,双手抱于胸前,被暖洋洋的太阳晒着,难得放松下来,半眯起眼,懒懒地觑望用吸管追着珍珠跑的秦珍羽。 “你不是健身吗?还喝这些玩意儿?”她问。 秦珍羽满不在乎,“真要算来算去的话,昨晚喝的那些啤酒热量还更高。” “健身图个身强体壮和开心嘛,太严苛可就不开心了。”她将视线从杯底仅剩的珍珠上抬起,朝罗颂龇牙笑。 罗颂没忍住,闷笑一声。 “咱今天几点回市里啊?”秦珍羽忽然问。 “怎么说也要把晚饭吃了才能走的。”罗颂说。 听到这话,秦珍羽一阵哀嚎。 “叫你别来啦。”罗颂毫无同情心地拉起嘴角,露出嘲弄的笑容。 秦珍羽不听,也不在乎形象,仍小声嚎着,将隔壁桌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罗颂瞧着只觉得更想笑了,但一番嘲笑过后,她还是给她指了条退路:“你可以先回去,我妈问的话,我就说你去找你家人吃饭去了,临时的。” “算了。”秦珍羽虽然对晚饭心有戚戚,但义字打头,不忍留罗颂一个人在家里受冷待,于是把心一横,“不就吃顿晚饭吗,我有什么好怕的!” 罗颂见她一脸即将上前线的决绝英勇,勾起嘴角,拿起手边的奶茶跟她碰了碰杯,“谢了啊。” “讲这些。”秦珍羽睨她一眼。 接下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但话题和学生时候的侃天侃地倒不大一样了。 “我们公司今年春节放假安排还没出,听老员工说,往年都放得很晚,不过开年后上班也迟些,有试过年初十都还没上班的。”她垮下眉头,“就是不知道我年终奖怎么算。” “怎么说?”罗颂问,“是看项目还是看资历?” “都有好像。”秦珍羽不很确定,但转念一想也没差,“看资历的话我进公司还不满一年,看项目的话目前组内的项目应该都不会在春节前结束,怎么想都觉得我是拿不到多少年终奖的了。” “你呢?”秦珍羽越说越蔫,也问起了罗颂。 “我也不是很清楚,”罗颂耸肩,“但听说至少有一个月的工资。” 秦珍羽还未来得及羡慕,就听罗颂继续说:“不过假期卡得很严,因为法院开庭不等人,不晚放假都算不错了。” “但祁和算挺人道的了。”罗颂回想曾在网上看到的实习律师们分享的悲苦生活,越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很幸运。 “咋说?”秦珍羽对法律行业一点儿不了解,听罗颂说啥都觉得新奇,就忙追问。 罗颂便也拣着记忆中几个印象深刻的奇葩帖子说与她听,什么上下级压榨、情绪霸凌和因为焦虑而无力至极的客户的无端责骂,听得秦珍羽一脸惊悚。 她就职于互联网公司,氛围轻松得可以甩传统律所十条街,因此完全无法想象这样可怕的事情。 她想了想公司里的新员工,除个别卷王以外,大家身上都有种随时撂担子不干的随意,“那不能辞职吗?不能反抗吗?” “可以辞职,但最好别撕破脸,圈子就这么点大。”罗颂摇头,说出来的话有种不加修饰的残酷,“而且现在各行各业就业环境都不好,法律人刚进社会都要经历这番毒打的。” 秦珍羽瞪大眼,“你没有吧!” “所以说我算幸运的了,同级之间有隐隐的竞争,但都是良性的。”她笑,“最大的毒打也是来源于莫名其妙的客户。” “哦不对,”罗颂忽又改口,“最大的毒打来源于无止境的加班。” “啊?加很多吗?有加班费吗?”秦珍羽眨眨眼,复又疑惑道:“可是我每次约你们出来,你都没推啊。” “算多的吧,最开始实习的时候我就通宵过几次了。现在每天下班都是背着电脑回家的,除非学姐的电脑在家,我才能偷懒。”罗颂咧嘴,“但有加班费,所以还能接受。” “每次都能赴你约也不知道该说是你幸运还是我幸运,约好的日子都不会临时有事。而且一般你提前说了,我就会提前把工作搞定。” “听起来好苦啊……”秦珍羽搓了搓手臂,夸张地打了个寒颤,“要我肯定受不住。” “有得有失嘛。”罗颂随意道。 “那梦一一般都比你早到家哦?”秦珍羽问。 罗颂点头,“有时候她都吃完饭了我还没回到,只能把饭菜热锅里。” “所以我能带回家的活,都不会留在办公室里做。” 方才聊到年终,她又想起春节将至,忽地开口问:“你们今年在哪过年?回外公家吗?” “大概率是要的* ,去年没回,今年估计得回了。”秦珍羽拉下嘴角,“可是那里真的好冷,我一点都不想去。” “大貂皮穿起来!”罗颂添乱道。 “不是出了广南就算北好吗!”秦珍羽翻了个白眼,“那还是南方!你清醒点!” 罗颂哈哈大笑。 第183章 宋文丽与杨梦一 罗颂和秦珍羽又聊了许多。 她也才知道秦国栋手上的厂子估计离倒闭不远了, 但秦珍羽信誓旦旦表示这跟她外公舅舅都没关系,纯粹是他自己经营不善的缘故。 见罗颂一脸怀疑,她也只老神在在道:“‘亏妻者百财不入, 爱妻者八方来财。’古人诚不欺我。” 听罢,罗颂没忍住笑。 直到隔壁桌的青少年起身离去, 留下塞满奶茶杯的烟头和两个空烟盒, 她俩才意识到天色不早, 也很快跟着站了起来,往罗颂家走去。 离开前, 秦珍羽最后瞥一眼那空烟盒, 摇头道:“这得是有多大的心事啊, 一下午一包。” “不知道有没有心事,但应该挺有钱的。”罗颂看了眼那烟盒上的字,“这烟一包顶我抽的那款两包,不便宜。” “多少?”她不太清楚烟草市场的行情。 罗颂粗略报出一个数字, 惹得秦珍羽咋舌,“现在孩子可真有钱啊。” 她惊叹的语气叫罗颂忍不住瞅她一眼, 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毕竟, 从小到大,她可是她们中零花钱最最最多的孩子啊,但她转念一想,这么有钱都没学坏,不愧是她罗颂的好朋友。 两人偕行,半道上, 秦珍羽忽地想到什么, “哦对了,北北她们问呢, 说你怎么还没通过好友申请。” “嗯?什么好友申请?”罗颂问完就想起来了,是昨晚临走前大家嚷嚷互加微信,下回再一起喝。 但当时她喝得昏懵不清,只糊里糊涂亮出码,估计是又糊里糊涂地忽略了消息罢。 她边走边掏出手机,点进列表,果然,一溜的好友申请躺在那,于是挨个通过。 每加一个人,她便习惯性发去自我介绍:你好你好,我是罗颂。 大都静悄悄的,只一人很快回了,仿着她的句式:你好你好,我是宁淇。 没等罗颂回,她又发来消息。 宁水其:看你昨晚喝挺醉的,现酒醒了吗?还难受吗? 罗颂在记忆里翻找。 ——宁淇……宁淇是那个一身纯蓝的女孩吧,看着乖巧,但脚上一双艳红色高帮帆布鞋出卖了她,更别提鞋头和鞋边用丙烯笔画成杂乱小图案。 名字和脸对上号,她才礼貌回复说谢谢关心,已经好多了。 她身边的秦珍羽眼尖,余光瞄见,觉得有些怪异,但也没多想,只过马路时拉了她一把,让她小心看车。 罗颂偏头应好。 她本也不欲多聊,只又合宜得体地说了几句,就结束了和宁淇对话。 罗家。 宋文丽躺在床上,一个下午都没睡。 倒是罗志远扛不住,进房没多久就响起轻鼾。 夫妻俩并排躺在床上,多年来习惯男左女右,以是宋文丽一直睡在床外侧。 丈夫沉而绵长的呼吸声占据她的左耳,而她的右耳则一直专注探听着屋外的动静。 宋文丽一直清醒着,听着罗颂和秦珍羽蹑手蹑脚出门,她估算下时间,大概是一点半左右。 枕边人近三点才醒来,同样轻手轻脚地绕过她,爬下床。 随后没多久,客厅响起电磁炉煮水和瓷器碰撞的声音,想来罗志远正在泡茶,夹杂着电视开机的机械女声,但音量很快被调到极低,大概是以为她仍睡着。 房里只有宋文丽一人,她便也不再装睡,睁着眼,怔怔望向天花板。 屋里没开灯,窗帘也拉上了,因此透出一片影沉沉、烟蒙蒙,让她有些恍惚。 今天是自出事后,这一年来,家里第一次来客人。 孩子们的小心翼翼掩藏得不深,秦珍羽偷摸打量的眼神,罗颂沉默低头扒饭的样子,都叫她一回想起来就心烦意闷。 冷战并不好受,对于施受双方都是如此。 但拉锯近一年,他们都对这种折磨习以为,就像开胶的鞋头被胶线缝补起来后,打结处留下的小而硬的线头,走路时硌脚,可硌脚硌久了,便也习惯了。 而秦珍羽的到访忽地让她从其中抽离,反应过来即便习惯了不适,也不能使不适感的存在变得合理。 这是宋文丽第一次对这场对抗生出厌倦,厌倦之浓烈,甚至在一瞬间超越了嫌恶与不甘。 四点左右,大门处有门闩拉动的动静传来,是罗颂她们回来了。 宋文丽听到了,却也不急着起身,直至半点才终于起来去了厨房。 吃了顿没滋没味的晚饭,罗颂照例自觉进厨房收拾残局,洗碗刷筷,随后跟爸爸说了声,就和秦珍羽一块出门了。 宋文丽那会正在天台上,收下已经晾晒一天的衣服。 最近湿度大,她担心夜里会有露水打湿干衣,想起这事就急急忙忙上楼了。 租住于围村的外来人口不少,沾亲带戚的更多,往往是探路者先来到此处,确定租金适宜后,就会招呼老家的人一块来。 他们从不担心工作的事,龙西是出了名的工厂多,只要条件放得够低,都不会饿死,而再低的工资,都够他们在围村找到与之匹配的房源。 只要狠得下心,吃得了苦,两百一个月的铁皮屋也是有的。 宋文丽有时走在巷道里,见他们三五成群聚集聊天,偶尔有过路人操着同样的方言自然地驻足加入,都觉得他们像蚁群,悄无声息地就蚕食了这片土地,倒显得自己像外来人。 譬如此时,工厂难得休息,工人们聚在一块大声聊笑,稍尖的女声、被烟燎久了而粗哑的男调与小孩们的咯咯笑声混杂在一块,烘出一片异于冬寒与黑夜的热闹。 人都是八卦的,宋文丽分神听着,但也只勉强听个一知半解。 她原不该听到其余细小的动静的,可院子铁门的开合声,却精准无比地击向了她的耳膜。 宋文丽收回踩进屋内的半只脚,调转方向,朝天台边走去。 她一手抱着干净的衣服,另一手撩起衣服的下摆,将它们整个对折起来,抱紧怀里,又小心地避开满是灰尘的栏杆,探头向下望去。 天已黑,虽有路灯照耀,但不过杯水车薪。 她凝目,远远望着逐渐远去的两道身影,觉得大衣将罗颂裹得更瘦了。 她不很确定是路灯昏黄使她的身子看起来模糊不清,还是她已干干瘦得让人惊慌,每走一步路就像过长的竹竿在打晃。 宋文丽又往外探了点,瞪大了眼,想要给这份不确定找出答案。 可两个年轻女孩的身影越来越小,一眨眼,拐过弯,就没入黑暗,再瞧不着了。 许是寒冷让人易多思,宋文丽蓦地心底一慌,有些六神无主地从其中过度解读出某种不祥的预兆。 心脏因此跳得越发急促,宋文丽身子一晃,才惊觉自己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又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好不容易站定,宋文丽也不急着下楼,只一脸青白地抱着衣服坐在了天台的竹编椅上。 天见凉时,时刻在楼中巡逻、试图找出自己用武之地的罗志远,就从衣柜里搜出了好几张灯芯绒垫子,给天台的几张椅子都垫上了还不够,就连靠背也用布带缠紧了。 所以这会,宋文丽骤然坐于久浸森冷中的椅子上时,也并不觉得寒凉,只布料透着薄薄一层冬意,但也很快被她的体温融化了。 她深吸一口气,习习朔风抓着机会,顺着气管窜入她体内,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可这一下,却反倒像将她的慌张焦炙冻住了似的,就连乱腾腾的思绪也得以顺着平整光滑的冰面流畅穿行。 宋文丽咬着下唇,再度深呼吸数回,随着一颗心稍稍落定,她也如同下定某种决心一般,从怀里摸出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 祁平的冷风吹不着千里之外的杨梦一。 在佑安的这几天,她完完全全黏住在芯姐身上,跟着她一起买菜遛狗,一起喝茶晒太阳。 芯姐也的确把她当亲妹妹看待,路过村里货源贫乏的小卖部时,还坏笑着推她进去,让她挑些没吃过的小零食,看杨梦一一脸认真地站在堆满包装廉价的商品的货架前,又忍不住吃吃笑。 偶尔在路上遇到人,每个都会跟芯姐打招呼,一阵不长不短的寒暄后,又将善意的视线挪向一旁的她,芯姐也会亲昵地挽着她的手,向他们介绍一番。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像父母带着孩子外出时路遇熟人一般,但小孩能无畏无惧又无礼地硬拖着家长走,可杨梦一不行。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不需要她说什么,她只要负责乖巧点头和微笑,至多在芯姐报对方名号的时候,跟着礼貌喊人就行了。 悄悄瞥望来这还没几年,就似乎已经将当地方言学了个七八成的芯姐,杨梦一想,她在金玉宫里练就的社交技能,用在佑安简直绰绰有余。 这么想着,待闲聊的邻居走开后,她也直接说了出口,完了补上一句:“您这简直是降维打击啊。” “我一成功力都没用上呢。”芯姐捂嘴笑,“这里的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简单多了。” 简单的人和简单的生活,让杨梦一只呆几天,就乐不思蜀了。 返程前日,杨梦一一脸不舍,一天嘟囔八百回“不想走”,说这是桃源仙境。 “我很欢迎你来这当神仙。”芯姐挑眉笑。 杨梦一点头又摇头,只叹气,“我凡夫俗子,当不了一点啦。”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高兴的,短短几日就让她整个人松快不少。 就在所有忧愁几乎要被她扎扎实实压成薄片,扔到一旁,彻底放下警惕时,意料之外的人打来了意料之外的电话。 第184章 宋文丽与杨梦一的通话 杨梦一是在元旦日晚上七点多接到宋文丽电话的。 晚饭吃到一半, 她嘴里还嚼着东西,瞟见屏幕上跳动的“宋阿姨”三个大字,一瞬间窒了窒, 又很快镇定下来,只匆匆朝芯姐比了个手势, 就跑到屋外接电话了。 此时太阳已经全然坠入地平线下了, 温度骤降, 她动作匆忙,没顾上穿外套。 但许是进入某种战斗状态, 肾上腺髓质因此如泄洪般分泌激素的缘故, 她并不觉得冷。 她坐在廊下的秋千上, 屏气凝神,等候对方出招。 可佑安夜里的风声、电话里细微的电流声与自己如鼓的心跳声交织成曲,使唯一的听众不得不聚精会神,以免对面人声被淹没在其中。 “罗颂刚出门, 所以你应该是一个人,趁着这个空档, 我们聊聊。” 没有预想中的厉声狠话与诘问, 宋文丽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罗颂应该没跟他们说她不在祁平,不过,杨梦一也不欲解释。 她不知道对方的意图,也不晓得对方的招式,便只谨慎地回:“您说。” “快一年了,大家都过得不太好吧。” 宋文丽的话, 像平淡叙事文的开头, 却让杨梦一更警惕,并不接话。 可宋文丽似乎也不需要她回应什么, 连停顿都很短暂,倒像是怕被打断一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其实,我们家真的是很普通的人家。” “我们从来没有求孩子飞黄腾达、大富大贵,我们就是希望日子能安安稳稳的,家人都平安健康就好。” 宋文丽话说得很慢,或许是因为无线电的传输压缩,她听起来竟有些怀念与温柔。 “如果我说不怪你们,那肯定是假的。我差点失去了丈夫,就连女儿也已经没了一半。” 果然,直白赤祼的话紧接着吹散了错觉。 说到罗志远,尽管杨梦一自知无辜,却仍有些愧疚,不自觉敛目,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秋千绳,不发一语地听着。 “但是现在还来得及。”宋文丽说。 “罗颂今年刚毕业,二十二岁,你也才二十八岁,大家都还有回头路。” “等你们再大一点,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什么意气用事、什么儿女情长都是假的,踏踏实实才是真的。” “大家对抗到现在,各自得到什么了呢?”宋文丽很轻地叹息。 一点新意都没有,杨梦一心想。 她几乎要讥讽笑出声,但她没笑,也没说话,只垂着眼,目光衔在眼帘之下,斜斜地插入地面,钉在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上,胸膛起伏渐大。 宋文丽抛出问题,就没再出声了,渐长的停顿是留给对手的出招空间。 可待停顿被沉默挤得几乎要涨爆,杨梦一仍旧不发一语,只有刻意控制的规律呼吸声表明她仍在听着。 宋文丽沉吟半晌,见对方并不打算接话,便又张张口,想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 但话到嘴边了,她的眼前似又浮现罗颂瘦条条的朦胧身影。 她微微一顿,说出口的话就变了。 “罗颂……罗颂现在瘦得我都不敢认了,眼圈乌乌黑黑的,连她舅舅看到都惊讶。” “每每问起,我们都只能用她工作辛苦来搪塞。” 她说着,情真意切地叹一口气,“我和她爸都是小百姓,什么资源人脉关系都没有,学习工作都只能靠她自己,我们一点都帮上忙。” “她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拼来的。现在终于毕业了,她值得一个大好的未来。” “可是,现在闹成这样,罗颂最后一定会被拖垮的。” “你忍心见到这种结局吗?” 宋文丽变聪明了,这是理性小人听罢后对杨梦一大喊的话。 理性小人甚至无声讥诮,她今天对杨梦一说的关于罗颂的话,估计比她一个月对罗颂说的话还要多哦。 杨梦一扯了扯嘴角。 其实细听之下,她的话不过是第一次面谈时的温和版本,但这回,她始终没有尖锐地竖起对立。 尽管同样隐去了父母角色在这场对峙中地错处,很多话听起来还是可笑至极,但她抓准了杨梦一唯一的软肋——罗颂。 但根本不用她说,杨梦一自己天天看着,比谁都清楚罗颂的心力交瘁。 但她没法出声,更无法应下她说的话。 理性小人将她的嘴捂得严严实实,而感性小人则在一边哀哀哭泣。 杨梦一的二次沉默让宋文丽有些摸不准,不待回复,便再次加重砝码。 “我们都清楚,罗颂是个很固执的人,所以这一年来,谁也不肯低头。” “但同样的,这一年来,就算一直在我们这讨不着好,她也每个礼拜都准时准点地回来。” “她是个很有家庭责任感的人。” “她不可能丢下父母的。” 宋文丽点到为止,不再延展,但杨梦一听明白了她的未言之语。 理性与感性同时消失,她张着嘴,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正当这长久的惘然掀起晕眩感时,她忽地感到脚边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低头一看,是福记。 福记不通人类悲欢,只欢欢喜喜地从暖和的屋里跑出来寻她,一双葡萄圆眼里满是纯粹与专注。 牠望着她,好像天地万物化为虚有,只剩下牠眼中的她。 ……就像罗颂一样。 杨梦一面无表情,粗看之下甚至称得上夷然,可她的心脏蓦地被扎了一下,疼痛从锐利渐渐渡得钝缓,只觉得一颗心都在疼,疼得她脸色渐白。 而宋文丽执着手机,听了半晌沉默,大约明白杨梦一今天是不打算说话了,于是也不再客套,只做最后陈词。 “你们争取过了,争取一年了,结果呢?” “想想罗颂。”她最后说。 说完,她也不等杨梦一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也是,她们之间难道还有顾及礼仪的必要吗,杨梦一不合时地想。 通话结束了,就连电流声也不复存在,但杨梦一的耳朵仍贴着听筒,却只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重得仿佛要将她从中凿开。 她就着手握电话的姿势,渐渐佝偻脊背,头颅越垂越低,整个过程缓慢如同滴水穿石。 当石头穿孔时,杨梦一的身子几乎对折起来,脸贴到膝盖上,只一双腿荡荡悬于空中,脚尖堪堪触地。 这是一个极其不舒服也不稳当的姿势,像底盘卡在峭壁边的车,只一阵风就能让它摔成废铁。 但杨梦一似乎感觉不到,只呆呆茫茫地久久蜷着,久到似乎要称为这异乡的一座冰雕。 忽地,门口处有声音传来,拽住她最后一缕作为人的意识。 灵魂抽离的过程被打断,三魂七魄被迫整个回到她的躯体中,沾着冬夜寒意,冻得她皮肉发麻。 杨梦一动了动,关节也跟着咔咔作响,她想循着声音抬头的,可乍一动,却因头重脚轻猛地往前一栽。 芯姐应该是尖叫着扑过来的,等杨梦一被人半搂着斜坐在冰凉地板上时,她觉得耳朵好像在疼。 不,不止耳朵,应该说身上哪哪儿都疼,胃疼头疼膝盖疼,而一颗心脏最疼。 “你没事吧!”见杨梦一半低着头僵硬不动,芯姐不知她是不是摔到哪了,慌张到声音都在颤,“你怎么了!” 这里荒凉得很,有且仅有一件小诊所,里面也只有一位行医资格无从查证的赤脚医生。 若是杨梦一真有什么事,她竟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她只惶惑无助地急急唤着她的名,“梦一!梦一!”喊到最后,芯姐的声音里带上哀求,是怕极了的样子。 杨梦一依旧呆愣着,但循着声微微一动,抬起头来。 这个反应足够让芯姐的心脏落回实处了,但很快,另一重忧虑蒙了上来。 杨梦一的眼神并不聚焦,散落在空中。 原先虚虚挽成髻的发丝在混乱中散开,万千青丝衬得她脸色白如腻子,那血色似是被盖住了,又像是被风刮走了,连同她的感知能力统统消失在风中。 那种被世界隔绝开来的孤寂感再次袭来,杨梦一魇在自己的一团乱麻中。 宋文丽最后说的那些话,她都隐隐约约想过,但却又不敢深想。 它们像警察,她的自私是最不堪的窃贼,每每冒头,就只能藏着躲着。 因为她不敢面对现实的诘问,不敢面对罗颂的颓丧肇因中有自己的一份,她也很难相信情比金坚可撼天动地,但她却仍旧无法放手,甚至忍不住将罗颂抓得更紧更牢,像抓住一块烧得通红的铁。 她来佑安,其实也是自己绷到了极限。 她想短暂逃离的东西有很多,但那些人事景,今儿被一通电话撕开口子,通通扬到了明面上。 难堪难过、心疼心痛、自责愧恨、迷惘惶然,所有的情绪铺天盖地袭来,叫她几乎喘不上气。 ——你看,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她锦绣前程里的最大阻碍,偏生你心安理得,真是好不自私。 她逃无可逃。 杨梦一看起来像一片空白。 芯姐急得眉毛都拱成结了,但嗓音却刻意轻柔着,继续轻轻喊她。 约莫**声后,那双空虚虚的的眼眸才极轻微一抖,茫然的目光渐渐拢缀,落在芯姐的脸上。 杨梦一从梦魇回到现实中,稍张嘴,一句话都没说,眼眶先蓦地红了,眼泪紧随其后大颗大颗往下坠,像美人鱼才能哭出来的白润珍珠,但除了罗颂,没人将她的泪水捧在心上。 芯姐对她的哭泣倒没那么慌张了,只觉得有反应了就好,便只把人搂得更紧些,由着她无声哭泣。 喜怒哀乐悲恐惊,都是寻常事。 第185章 杨梦一回祁平 福记什么都不懂, 却也凭着小动物的直觉明白现在情况不好,只着急地围着两人打转。 芯姐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牠脑袋, 牠通性,很快就乖乖围卧在她们身旁, 不再折腾。 冬夜寒寂, 万物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 芯姐自己冻得哆嗦起来,探手一摸, 才发现杨梦一已经快冻僵了。 她赶忙轻声道:“咱们进屋先, 有什么事进去再说啊。” 杨梦一仍怔忪着, 僵硬的面颊却敏锐感知到分明的湿意。 她突然出声,“下雨了。” 闻言,芯姐抬头,见远处仍是黑魆魆一片, 只在檐廊投出的一片光里,看到很细很细的雨丝。 更料峭的寒冷就这样悄然而至。 杨梦一失神地任由雨水扑脸, 而芯姐收回目光, 暗自用力,才将将把人从地上扶起,最后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人带回屋里。 她身体也没好到哪去,这一番动作下来,自己也气喘吁吁的。 两人瘫坐在地毯上,边上的烤火器让她们渐渐回温, 五感归位。 架在加热板上的饭菜仍飘着香, 但杨梦一闻着却有些反胃,连带方才吃进肚里的东西, 也像石头一样硌着她的心肝脾肺,哪哪儿都不舒服。 “芯姐,”杨梦一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我有点累了,先上去休息了。” 说完,她兀自手脚并用地、笨拙地从地上爬起,脚步踉跄着往楼上走。 见她无意交流,芯姐也不勉强,只“嗯”一声,担忧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渐渐消失在楼梯之上。 二楼的房门阖上的喀嗒声传来,芯姐才卸了力,塌下背。 不必问,她也知道刚才那通电话定与罗颂有关。 而福记端正地坐在一旁,歪着脑袋望着她。 芯姐收回视线,望着小狗疑惑的眼,叹息道:“你梦一姐姐很难过啊。” 二楼没有烤火器,电热毯也没有提前通上电,房间冷似冰窖,松软的被子里也藏有冷意。 但杨梦一顾不上这些了,胡乱推开电热毯的开关,便钻进了被窝里,将身子蜷得几乎要折起来。 她以为自己还在哭,伸手抹了抹脸,却没有一点水痕。 可她心里的湿意仍在,像荒凉的废弃旧屋内的青苔,阴沉沉一片。 杨梦一闭上眼,心想睡吧,就像小时候那样,睡着了就感觉不到疼了。 许久之后,楼下也没了动静,她却缓缓睁开了眼,一双圆眼中除了红血丝,没有半点睡着的慵懒困倦。 杨梦一的心口空荡荡的,渐热的电热毯驱离她身上的所有寒意,却又像熔蜡一般,将她心口的洞越熔越大。 她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先前始终没法跟罗颂说要来佑安的事,为什么自己开口的前一秒却总被心虚喝退。 因为在心底深处,她知道这是一次演练,为了即将到来的另一场更决绝盛大的奔逃而进行的演练。 从佑安返回祁平又要经历大半天的折腾。 杨梦一下午三点半的飞机,但早上十点多就得从芯姐家出发了。 她一整晚浑浑噩噩,半梦半醒,时针刚过七,人就醒了。 只是走出房间时,她的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一点也看不出休息的痕迹。 屋外还下着雨,田间的绿也仿佛被雨水冲淡了,只余蒙蒙一片灰绿。 二楼阒静森寒,静悄悄的,让她觉得这屋子也比前几日都要冷。 杨梦一拖着步子,楼梯走到一半,就听到很轻微的餐具碰撞的声音,越往下走,暖热与食物的味道就越浓。 她悄无声息地下到一楼,看到福记安静地趴在客厅与厨房的分界线处,而芯姐背对着她,站在炉灶前搅弄着什么。 福记发现了她,兴高采烈地站起向她小步奔来,嗓子里溢出嘤嘤声。 “醒啦?”芯姐回头瞧见她,眉眼霎时温柔起来,“刷牙洗脸过来吃早餐。” 杨梦一点点头,“好。”声音嘶哑。 芯姐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里,眉头才往下压,担忧之色漫上眸眼。 杨梦一从浴室出来时,芯姐刚给福记的碗添满粮,粥和包点也已经摆到茶几上了。 芯姐将烤火器开到最大,客厅一派暖融。 “东西收拾好了吗?”待人坐下后,芯姐问。 “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的,简单装箱就能走。”杨梦一拿起小瓷勺,拨开粥面的红枣与枸杞,舀了一口小米粥。 粥里大概是放了红糖,但不多,能吃出丝丝甜味,又不至于压过小米香。 温热烂糊的米粥顺着食道,一寸寸安抚着食者的身与心。 杨梦一只低头,一勺接一勺往嘴里送,见状,芯姐也不说话,只安静喝粥。 屋里听不到落雨声,只能听到福记喀啷喀啷大口嚼着狗粮的声响。 碗里粥剩一半,杨梦一就搁下了勺子。 她对冒着热气的包点没什么兴趣,扭头望向窗外,“雨不会停了吗?” “看起来是的。”芯姐顺着她的目光往窗外望,“所以今天会很冷,你出门的时候要穿多点。” 杨梦一没应声,仿佛在走神,好一会儿后,才忽地回头,与芯姐视线相撞。 她那双圆圆的眼不知何时红了,通红中又似有某种决绝,“芯姐,我……” 她话没说完,但芯姐却听懂了,心底猛地一惊,连舀粥的手都顿住了,“你……你想好了吗?” 被这样反问,杨梦一却又退缩了,瞳孔闪了闪,被烫到一般移开眼,决绝不再,只嗫嚅:“应该吧……我不知道。” 芯姐沉默了,半晌后轻叹一声,却不再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先吃饭,你也再吃点吧,昨晚都没怎么吃。” 杨梦一耷着眼,抓着勺子搅动碗里的粥,也没再吃一口。 去大巴站的车是芯姐提前联系好的。 那是辆带蓬小皮卡,司机在佑安专事接送搬运工作,价格的低廉程度与车辆简陋程度成正比。 乘客和货物都只能上货厢,偏偏司机开车风格不羁,雨水顺着帆布缝隙往里漏,在狂野车速的作用下,廉纤微雨也能将人刺得生疼。 货厢里冷且湿,崎岖的路面巅得人难受,置身于其中,人类不会有任何舒适感,只有小狗福记将这当作大型玩乐装置,兴奋得不行。 杨梦一注意到芯姐的嘴唇有些发白,蹙眉道:“芯姐你不应该跟来的,太冷了。” “没事,”芯姐抿起没有血色的唇,微微一笑,“送送你。” 下了车,两人一人一把伞,福记不怕雨,但芯姐不许牠乱跑,牠也只能委屈巴巴地挤在她的脚边。 她俩该抓着这最后时刻聊聊天的,但杨梦一没有太多交谈欲望,便干脆蹲下身子,搔着福记的下巴玩。 狗狗潮热的呼吸喷在她的手腕上,有几缕气息冲到了她的鼻尖,不算很好闻。 芯姐没有出声,只低头看着她们。 不多时,远远地,她望见有个小小的鲜橙色点点缓缓朝这边移动,才终于开口,“梦一。” 听到芯姐的声音,杨梦一站起身来,跟着往外远眺,那橙色小点的逼近像肉眼可视的倒计时。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深呼吸后,突然开口,低低的声音飘渺不清,“每一条路都是死路。” “撑到最后不一定能看见光明,但如果这场抗争中有牺牲者,罗颂会是第一个。” 芯姐将目光移至杨梦一的脸,但后者仍旧定定瞻望远方,并不与她对视。 “罗颂不一定需要这种退让。”沉吟一瞬,她道。 “但我舍不得她像现在这样,也再受不了了。”杨梦一的声音仿佛浮在半空中,被雨丝一下下击打,终于也出现裂纹。 “我爱她,但我的爱不够无私,我的自私又留有心软,我熬不过她爸妈。” 橙色的大巴车越来越近,芯姐也难得不知能说些什么,最后只倾斜了伞,小步上前抱住了她。 将箱子放进行李舱,杨梦一扭头朝芯姐笑了笑。 “照顾好自己。”芯姐挥挥手,忽地又想起什么,“我之后可能也要去祁平一趟。” 这话远在杨梦一意料之外,动作也因此慢了下来,站在上车台阶那,表情有些错愕,“什么时候?” “还不确定。”芯姐如实回答。 她还想问什么,但司机一再催促,便也只得收了声,快快上车落座。 趁车没驶远,杨梦一隔着玻璃窗,朝芯姐指了指自己的手机,示意手机上聊。 芯姐了然,点点头,又再次挥挥手,目送她远去。 沉到谷底凝成块的低落,因这突兀的消息而略略松动,杨梦一握着手机,无比专心地等待芯姐的回复。 但要在低落时刻阻思绪往暗处走很难,眼瞧着大脑又要被祁平的人事物占领,但好在芯姐的消息突然来了。 芯芯芯:刚到家 芯芯芯:也没怎么,就是想去见见老朋友而已,别人都没你这么可爱贴心,晓得主动找我嘛 杨梦一几乎是秒回。 但很明显,对于“怎么忽然要来祁平”这个问题,芯姐没说实话,也不打算说实话,所以杨梦一也并不追问,只担忧她的身体状况能不能扛得住长途跋涉,又问福记要怎么办。 芯姐一一作答。 聊到最后,杨梦一也只能叮嘱,说确定日期后跟自己说一声。 唯一的话题结束后,她俩也都不再说话了。 杨梦一收起手机,盯着窗外快速倒退的树木山田,眼神失焦。 她知道,在接下来漫长的回程中,自己将不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落入低迷与懊丧的泥淖中。 她不再试图挣扎。 第186章 杨梦一到家 罗颂今天心不在焉, 好几次看着看着卷宗,那视线不知怎地就挪到了一旁的手机上。 在工作中走神,对于她来说是很罕见的事。 在第不知几次开小差又回过神来后, 她抿着唇,干脆拿着手机走到了消防通道里。 消防通道里满是烟味, 窗台边上不知谁放了个空易拉罐, 罐口上落着烟灰, 想来是被人当作一次性烟灰缸了。 罗颂娴熟地掏出烟点上,深深地吸上一口后, 又缓缓吐出一圈白烟, 如此反复几次, 烦躁感才稍稍被压灭了些。 她空着的手摁开手机屏幕,点开聊天框。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杨梦一都没有说一句话,就连她方才估摸着时间发去的消息, 问她登机了没,那头也毫无动静, 拨去的电话也被摁了。 罗颂知道她今天回祁平, 但她长久的沉默又叫她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罗颂克制着不做可怕猜想,生怕* 墨菲定律的应验,但一颗心就像滑不溜秋的鱼儿,越是压抑,越是惊慌。 一天下来,工作效率低得吓人。 几经犹豫, 一根烟烧到了尾, 罗颂略显粗鲁地在易拉罐上掐灭了火,随后将它塞进了瓶中, 两手捧着手机,给芯姐发去了消息。 芯姐躺在她的好友列表里也有几年了,但她俩除了头一日的互相问好外,几乎没聊过天。 罗颂眯着眼,手指在屏幕上打打删删,搜刮着最合适的字词,试图让自己的话看起来是恰到好处的关心,而非什么焦虑过度的杞人忧天。 斟酌好一会,她才终于摁下发送键。 好在,芯姐回得快且详细,将杨梦一几点出的门、几点上的大巴车通通报了出来,最后踌躇着,也模糊地说她大概已经上了飞机,让罗颂别担心。 罗颂不是傻子,对方再小心翼翼,她也能听得出来,杨梦一大抵是在上飞机前,和她说了一声。 她喉头干涩,敛着眼,有些艰难地敲出礼貌的回复。 ——好的,谢谢,打扰你了。 听起来,好像罗颂才是三人中与杨梦一最不亲近的一人。 芯姐有玲珑心肠,轻易从这几个字中看出对方的挫败与低落,但她虽为这对小情侣揪心与惋惜,却也不会越权插手,只回了个无甚意义的表情包,便彻底结束了对话。 可放下手机,她还是忍不住拉着趴在身旁的福记的大耳朵,长嘘一口气,说怎么就这么难呢。 福记听不懂什么“天道不容有情人”,只哼哼,翻过肚皮要她揉。 杨梦一是故意不回她的消息,也不接她的电话,这个认知,让罗颂忐忑又难受。 可确定杨梦一是安全的,她又终于能稍稍安下心来。 罗颂去卫生间接了一抔冷水,径直往脸上扑,骤然的冰凉让她神经一震,思绪却没有因此变得更加清明。 她抬眼,面无表情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有水珠沿着鬓边滑落,拢聚在下颏上,滴滴嗒嗒往下淌。 半晌,她才抽了张纸抹了抹脸,也不理额前的发因此而凌乱起来,只用五指随意地耙了耙,便将纸揉成团,往垃圾桶里用力一掷,随后转身回到了工位上。 今天的进度落下很多,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她必须心无旁骛地工作,才有可能赶着下班前做完。 她不希望杨梦一回到家时,屋里迎接她的,只有空荡的黑暗。 杨梦一不喜欢黑。 从律所出来的时候,罗颂有过一瞬纠结,不知应不应该去机场接她,但杨梦一不说话,她也不很能确定她的到达时间。 她不再犹豫,加快了步伐往地铁站走。 回到家,罗颂煮了些房东爷爷奶奶给的饺子当晚饭,但吃起来总觉得少了些滋味。 吃完饭,她和往常一样洗碗,收拾好垃圾拿下去扔掉,路过房东家的时候将他们门口的垃圾袋一并拿上,最后上楼洗澡。 她刻意控制着,让自己不要将这每一项任务完成得太快,不然就会留出大片煎熬的空白时间,但又不能太拖拉,否则杨梦一到家的时候,自己还在那忙忙呼呼的可不好。 但门外终于传来响动的时候,罗颂还是已经坐在沙发上走神好一会儿了。 电视上放着的似乎是最近大热的古偶剧吧,她不是很清楚,反正她也没有认真在看。 尽管在发呆,但罗颂几乎是瞬间捕捉到了钥匙插进锁芯的动静。 钥匙碰撞的脆响,像落入热油锅中的冷水,噼里啪啦带起一片水汽蒸腾,油花四溅。 罗颂下意识屏息,猛地起身,朝门口走几步,但又很快定住不动。 她站在原地,紧紧皱着眉,力气之大,最后锁得她太阳穴都在疼。 反应过来后,她揉了揉眉心,深呼吸数回,才缓缓走到门边,拉开里边的那扇门。 门外是握着第二根钥匙,正准备开门的杨梦一。 门倏然大开,她一愣,一双眼自下而上抬起,最终望进罗颂的眼里。 罗颂先开的口,像无数个周六晚,杨梦一对她说的那样,“你回来啦。” 杨梦一一顿,很快笑笑,“嗯,我回来了。” 她的眉眼弯弯,瞳孔里有一处绵绵地软了下去,是筑起的石墙塌下了一角。 罗颂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自觉往后退,让杨梦一可以顺畅往里走。 杨梦一顺着她的意思,进屋转身关门,门后那张白板干干净净的,一点也看不出上面写过数字的痕迹。 所以杨梦一也不会知道,这张板上曾经记录了一场为期五天的倒数,今早将数字抹成零的时候,罗颂还很高兴。 罗颂将行李箱暂时推到鞋架边上,回头瞧见杨梦一仍对着自己笑。 那笑给了她一些勇气,她抿着唇,快步朝她走去,不发一语地,将人装进怀里,紧紧箍着。 她抱得又急又紧,几乎可以将人提起来,杨梦一甚至没来得及张开手臂,整个人也只得微微踮着脚,才能不坠得难受。 她的脸埋在罗颂的前襟里,能听到另一颗心的跳动,如澎湃浪潮惊天动地。 在熟悉的眷念的干燥松木香气中,她放任自己如归巢倦鸟,依赖地深深闻嗅与贴近。 拥抱是一剂良药,罗颂只觉得自己慌乱了一天的心终于终于得到了抚慰,也是在这一刻,她第一次具体可察地明白自己究竟有多不安。 杨梦一的手臂被箍在身侧,动弹不得,好一会儿后,才闷闷出声:“罗颂,你……你松一下。” 罗颂听到了,但没有动,也不愿意动。 杨梦一只好压实了声音,重复:“你松一下。” 轻轻一声落在罗颂耳中也像呵斥,她腾地便松了力气,浑身上下隐隐透着无措。 杨梦一得以稍稍夺回主动权,一抬眼,见她呆呆站在面前,心头又有些泛酸。 她叹了口气,主动抬起手臂,环住罗颂的背,以最舒服的姿势,将自己嵌进她的怀里。 罗颂很轻易地又高兴起来。 她抱着怀里软而香的温热小人,像抱住了世界。 “跨年玩得开心吗?”杨梦一问。 “还行。”罗颂想了想,“你呢?佑安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太冷了。”说完,杨梦一吸了吸鼻子,瘪着嘴,“这也冷。” 罗颂低头,将脸贴在她的额上,也被冻了一下。 但她并不在意,只轻轻揩蹭,甚至将头垂得更低,与杨梦一的整个脸颊紧紧相贴,“是冷。” 杨梦一笑笑,稍稍使劲儿,将罗颂的脑袋顶开,把脸埋进了她的颈弯里,结结实实冻得罗颂打了个颤。 罗颂只觉得脖子边上塞进了一块冰似的,但她又能感受到那冰挺秀的鼻梁和濡湿的唇,还有密长的睫毛像羽毛一样轻轻撩动着。 罗颂并不躲,倒更像为杨梦一放肆的捉弄而更安下心一般,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只有亲密才敢放肆。 两人依偎了一会儿,罗颂才出言打破安静,“饿了吗?” “不饿。”杨梦一说,“在飞机上吃了点难吃的面包,但也不想吃了。” 罗颂也不劝她一定要再吃些什么,“那你先洗个澡?我收拾箱子?” “好。”杨梦一边说边松了手,从罗颂的怀抱中退了出来,站在玄关处的顶灯下,她的眼睛看起来又黑又亮。 杨梦一噙着笑,眉眼弯弯,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罗颂好几秒,才突然凑上前,亲了亲她的下巴。 “那我去洗澡咯。” 罗颂浅色的眼几乎要化成一滩蜜糖,“嗯。” 进了浴室,杨梦一脸上的笑意才渐渐落了下来,嘴角拉得平平,甚至无法抑制地继续往下压。 她眨了眨眼,带起瞳孔深处的震荡,就像浮了一层薄布的水面,只有往里投进石子时才能看出异样。 杨梦一对罗颂的爱意不做假,但颦笑之间装作一切都很好,那却是假得不能再假了。 在亲密恋人面前伪装,是比应付一百个醉酒闹事的客人更难更累的事。 进家门前,她一遍遍压实心中的决绝,可她没想到一遍遍洗脑过的坚决依旧会无限为罗颂退让。 她不能大言不惭地说,做出逃跑的决定全然没有自己软弱的原因,但更多的,的确是为了罗颂。 为了罗颂所以要走,但为了罗颂,她又舍不得走。 这种理性与感性之间的割裂和拉扯,叫她痛苦又迷茫。 她走到花洒下,将水流开到最大。 没几秒,狭长的淋浴间内氤氲大团水汽,玻璃门上蒙着一层水雾,只能影影绰绰瞧见她立定在雾气中,久了,看起来倒像融化在了水中。 第187章 罗颂和杨梦一 行李箱收拾起来不费什么力气。 罗松抽出两张湿纸巾, 先将它的表面仔仔细细揩拭一遍,把箱面的泥水印连带轱辘上的黄土全擦净,才将箱子打开。 里头东西不多, 只装满了一侧,另一侧空空的, 罗颂动作一顿, 不知怎地忽然想起来, 自己还不知道杨梦一带去了什么手信。 但她决定将这个疑惑扔到脑后。 只要是带出去过的衣服都扔洗衣机里,这是她们的习惯, 再将护肤用品之类的小玩意儿一一摆好, 收拾的工作就结束了。 罗颂无事可做, 便坐回沙发上,抱着抱枕,不时看向浴室方向,懒散的坐姿硬是透出点拘谨的味道。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明明才见过人,又亲密地依偎了好一会, 怎么刚安下的心, 现在又悬了起来。 罗颂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一颗心像被擀面棍搓来揉去,又像被鱼线扎着吊在了半空中,执线的手作怪似的松一下紧一下,叫她半刻不得安宁。 她被无端而起的慌乱啃噬着,再坐不住, 干脆站起身来, 走到浴室门边。 她背倚着墙,正对着浴室, 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门看,可心慌的感觉并未因此消失,她甚至想抽两根烟。 拇指捻了捻食指,但罗颂念着杨梦一在她身上闻到烟味可能会不高兴,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杨梦一这澡洗了很久,久到从淋浴间里出来时,她的皮肤通红,整个人像熟透了的桃。 她擦净水,穿上睡衣,一打开门,从排气扇的剿灭活动中幸存的水汽撒丫子往屋内逃窜。 一手抱着换下的脏衣,她一抬头,就瞧见罗颂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杨梦一一愣,复又笑,“怎么了?” 罗颂望着她,没有说话,少顷往前走两步,将她手中的东西接了过来,随手往地上一掷。 “嗯?”杨梦一真有些懵了,一句疑惑的“怎么”还未说出口,人就被逼到了墙上。 由高至低,罗颂几乎是压着她在亲,但气势之蛮横,倒更像一场围猎。 罗颂一手掌着她的颈侧,另一手绕至身后,撑在杨梦一的背与墙间,不留一丝缝隙地,将人纳入怀中。 她咬着她的唇,舌尖与之绞缠,舔过她口腔内的每一角,吮得杨梦一舌根发麻,觉得灵魂也跟着被拔离。 太凶了,她神志不清地想。 这种亲密叫她发抖,想逃,又更想迎上去, 哪怕脑子里杂乱一片,哪怕这段时间以来两人间一直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怪异疏离,但她的身体却是再诚实不过的,会违抗大脑的指令,自发地向恋人坦露一切。 可杨梦一也是喜欢的。 几乎是被罗颂身上温热的气息包裹的瞬间,她的腰就软了下来,只能无措地攀着对方的背,将自己贴得更紧些。 不安转化成的亲昵欲望,远比平日更狂烈,罗颂几乎是拼命压抑着本能,才不至于咬得见血。 她还是舍不得她疼。 杨梦一的呼吸被撞成碎片,短而急促,只觉得胸腔内氧气越发稀薄。 她迷迷蒙蒙地想睁开眼,羽睫却不受控地颤着抖着,叫她无法清晰视物,只能望进罗颂的眼,而那浅色的瞳中,分明有某些浓色的情绪在翻滚。 可杨梦一看不清,也无力思考了,只顺从地仰头,承受一切外来的凶烈。 有涎液溢出,但连带着她的哼声,也通通湮灭在唇舌之间了。 罗颂什么也不说,只就着亲吻,搂着人往卧室走。 杨梦一迟钝地跟从,但她喘不过气来,只能昏懵地磕磕绊绊地随着她的步伐。 几步的路,脚踢着脚,像舞池里最不合拍的两个人。 接下来的一切,杨梦一都分不清了,只觉得从里到外,周身发烫。 但罗颂却比她还要烫些,以至于混沌之中,她仍能清晰地感知罗颂的手与唇抚至何处,在她身上种满了火苗,烧得她生理性落泪。 可那一两滴泪液,刚从眼角处流出,就被罗颂舔了去。 她似乎还在她耳边喃喃了什么,但杨梦一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昏昏沉沉地被翻弄着,不知持续了多久,也没意识到它的结束。 待罗颂用暖热的毛巾为她擦拭时,她还不自觉缩了缩。 罗颂动作一顿,哄孩子一样,放轻了声音,“擦擦而已。” 那声音平稳亲和,倒真像那么回事,一点都听不出方才床笫间掐着对方的腰,卡着对方的下颏,一定要与之面面相对的凶狠模样。 但杨梦一没有力气计较了。 第二天要上班,罗颂还是走得比她早。 闹钟响了七八遍,杨梦一终于艰难起身。 站在全身镜前,换衣服时,杨梦一才得以从身上密密麻麻的吻痕中忆起昨夜的疯狂。 她白,更显得肌肤上的痕印的可怖,可怕得远超以往任何一场欢爱。 但罗颂还是有分寸的,最顶上的痕迹拓在了肩与脖颈的边缘,但其实更像是跃跃的试探,或者说不甘不愿的退让。 杨梦一凝视着镜中的身体,手指拂过锁骨上的一个齿印,几乎是划过的瞬间,她便想起了舌尖掠过时潮热濡湿的触感,忙晃晃脑袋,让自己别想。 从衣柜中寻出高领毛衣,她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只是最后戴手表时,竟又在手腕处瞟见一串红印。 杨梦一的脸颊又有些发烫了,赶忙穿戴好,正了正脸色,才步履匆匆地出家门。 关于她突然的佑安之行,这晚之后,两人再未谈起,心照不宣地将它略过了。 可不谈,不代表不想。 过了,也不一定真的过了。 具体表现在罗颂最近怪怪的,这种怪异,叫讨好。 ——她在无意识地笨拙地讨好着杨梦一。 而这异常,罗颂自己比杨梦一更早察觉。 她很清楚自己的行为,是像小动物提前预感到某种凶兆而做出的应对。 罗颂不清楚那凶兆具体是什么,怎么想也只能归因于直觉,但她明白它绝非好事,所以试图未雨绸缪,试图以温和的姿态向无形力量低头,像是在说“我已经低眉顺眼至此,可以放过我吗”。 她甚至挑了个不那么忙碌的下午,向陈伟东请了半天假,去买了一对戒指。 但这其实是很鲁莽的行为。 在交往的四年中,虽然她们偶尔也会笑说要戴情侣对戒,在网上看到好看的款式也立刻分享给对方,但大家始终没有迈出这一步。 因为时候没到,感觉没到,而她们都是很有仪式感的人。 但罗颂已经惶遽到顾不得礼数了,尽管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害怕。 她只把所有能想到的通通捧出来,一件一件化成波波池里的小彩球,试图让杨梦一陷进去。 她希望她在这样一座乐园里能笑得像孩子,就像从前一样。 但罗颂忘了,波波池里的塑料球空心没有重量,是稍稍用力就能捏瘪的脆弱。 而那对戒指在她久不用的包包里藏了很久,也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拿出来。 那么杨梦一真的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吗? 答案自然是否。 她清楚感知到了罗颂的垂顺与小心翼翼,甚至在某些时刻,可以称得上卑微与怯懦。 她忽然惊觉自己与宋文丽他们成了同一类人,而唯一的区别是这决非她的本意,她从没想过驯化罗颂。 甚至于,罗颂的变化在杨梦一的自责中又重重添了一笔。 两人的关系进入了恶劣有害的死循环中,就连沉默都成了日常相处中最不值一提的坏处了。 意识到这点的那天,像是一时冲动,又像是深思熟虑后的不余退路,杨梦一几乎是莽撞决绝地跑到CC办公室里,应下了外派的工作。 CC听到她的应允就笑了,真心实意地为她高兴。 杨梦一心如乱麻,面上却还能强自镇定,礼貌地说谢谢。 但CC后来再说些什么,她也只听了个大概,什么“流程”“人力”“公司”“护照”,她只能讷讷回应,费劲儿维持脸色如常。 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办公室里出来,回到工位上后,她觉得自己似是在做梦。 直到下班,同事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走不走,她才如梦初醒。 出了写字楼,被凛冽冬风扑了满脸满身,她才蓦地一震,意识到她真的亲自为这段关系设下了句点。 她抬头,望着天边残余的夕阳,那淡得几乎要消失不见的余辉,只觉得人生如梦。 自这天起,杨梦一也不可避免地变得怪异。 无关罗颂的事,杨梦一总是理性得可称冷血,但一旦牵扯上罗颂,她便也不认识自己了。 她该尽早与罗颂摊开来说的,但杨梦一做不到。 但在已知结局的情况下,她又觉得柔软的态度像死刑犯行刑前的最后晚餐,是哄骗,是不道德,是会让罗颂回想起来时痛恨她的虚伪。 她因此而怪异别扭,笑不至底,就连悲伤与难过也总浅浅浮在上头,底下是一团无状难明的矛盾与冲突。 而身心相悖几乎要将杨梦一撕裂。 罗颂与杨梦一共处一室,彼此再熟悉不过,再轻细的反常也逃不过对方的眼。 可她们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谈,对对方的异样也只装不知。 但奇异的是,两人**地频率却猛地涨高,仿佛回到了初相恋、刚同居那会。 大概,只有在赤诚相见时,她们才能任由自己做个糊涂人。 只有理智和清醒都被撞得支离破碎,爱与痛苦才不必掩藏。 即便是泪水,也像是欲望的产物。 “忄生欲、爱谷欠、死欲三者最强烈的时候是一致的。” 第188章 杜银凤死讯 比杨梦一的坦白来得更早的春节, 而比春节来得还要早的是杜银凤的凶信。 警察的电话是在年三十那天下午打来的,当时杨梦一正在整理阳台。 厨房里不时传出赵红敏和萍姐的说话声,她听着, 一边仔仔细细地给蒙了一年灰尘的花盆擦拭干净,又将盆里的枯叶和不知那层楼飘落下来的垃圾摘出, 就像在打理自己的心。 但任凭她如何努力沉下心来, 却总忍不住走神, 想到罗颂和她发来的消息。 其实都只是些很日常的话——“醒了吗”“吃了没”“一大早起床当司机,今天可能要开三四个小时的车了哭哭”, 可她大多数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回, 往往点开来粗略看几眼后, 就逃一样揿灭手机,好一会儿后才发去两句干巴巴的话,或无甚意义的表情包。 她很讨厌这样对待罗颂的自己。 她相信主观能动性的力量,为了脱离原生家庭的魔爪, 她拼命念书考来祁大;缺钱就一天两班连轴转,除了经期、必修课和考试, 她可以全年无休, 可唯独对于罗颂,她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从应下外派工作那一刻起,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 她的脑海中悬着一口钟,每分每秒每时每刻都在滴答作响,吵得她心慌又心虚。 就连此刻, 看似全神贯注莳花弄草的她, 其实也心有旁骛,以至于手机铃声响了好一会儿, 她才猛然反应过来,随后手忙脚乱到忘了仔细看两眼来点就接起。 电话很短,一共五十六秒,内容概括起来不过一句话的事,而杨梦一的大脑也终于难得地迎来一片空白。 “乌长县”“杜银凤”“死亡”,简单几个字眼,就把她所有零乱的思绪统统敲空了。 可挂断电话后,杨梦一怔忪间,抖着手下意识拨去的电话,却依旧是给罗颂的。 电话很快被接起,随之而来的是罗颂刻意压低却难掩欢喜的声音。 “学姐?”电话那头笑着,每一个尾音都上扬,“怎么了?” 背景音里有方言交谈的声音,男女老少皆有,嘈杂洪亮,隔着听筒都能叫人轻易想像出宴会场面之盛大与热烈。 杨梦一舒然想起罗颂前两日便报备了,说年三十要去上回国庆去过的农家乐里参加家族聚会。 她忽地就哑了声。 罗颂听不着回音,想着许是周遭觥筹交错,噪杂喧闹,才听不清,便快两步往角落里走,嘴上仍不忘唤着学姐。 一道道亲昵声唤回杨梦一消散的神思,但半晌也只讷讷道,“没什么。” 如果罗颂没被杨梦一主动来电这事高兴得有些昏头,而左近又安静些的话,大概会在电话接通后的几秒内敏锐察觉到异常。 但没有如果,所以她只惊喜欢欣地追问她怎么了,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也想再多闲闲聊会儿天,可主桌处忽然有人大着舌头喊她。 罗颂还未来得及回头,电话那端的杨梦一似是听到了这动静,只哑着声说她没什么事,只是突然想给她打个电话,让她有事就去忙。 可杨梦一嗓音中的沙哑也被喧哗声淹没了,从缝隙间溜走,快得罗颂还没说些什么,电话就已经中断了。 罗颂有些懊恼地回头,眯着眼瞧那被酒气熏红了脸的中年人,不过是远到不知哪房的表叔罢了。 只是,他另一侧站着的,是她滴酒未沾的爸妈。 罗志远和宋文丽的目光越过人群,凉凉地落在她的身上。 连环的信息还没在大脑里走完流程,罗颂就几乎是瞬间将手机揣进了兜里,笑容紧随其后扬了起来,是得体谦逊、无错可挑的后辈的笑。 她定了定神,循着对方的嗓门走去。 醉意总能放大一个人的爹味。 “有出息了,可不能忘了孝敬父母,别让父母失望哦。” “不过女孩读那么多书也没用啦,我儿子高中毕业出来,在厂里混到中层,一个月照样能拿万八千。” “趁着年轻赶紧结婚生孩子,不然以后没人要。” 听着这些话,罗颂心里烦极了,却又因着父母在一旁,不知怎地不自在起来。 心乱意燥却仍要应付着,留给杨梦一的思考能力被挤占到少得可怜,她只能暗叹一口气,心想晚点给她打个电话再好好聊天吧。 杨梦一不知道罗颂的打算。 实际上,刚才那通电话已经是她能容许的少有的不理智行为了。 她捏着手机,稍显无措地站在阳台上,北风忽大忽小,不知吹落了什么东西,“嘭”一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她有些茫然地转身往屋里去,走到厨房门边时刹住脚步,定定在原地站定。 萍姐和赵红敏原还说着笑,见她面色青白地走过来,又不发一语,只一双眼直直地望着她们,不由得对视一眼。 “怎么了梦一?”赵红敏开口。 “那个,”杨梦一咽了咽口水,但喉头依旧干涩,说话间有轻微的拉扯感,“杜银凤死了。” “我可能……得去一趟乌长县。”她垂下眼。 杨梦一几乎没拿什么行李,车票也是在的士上订的,身旁坐着的是一脸严肃的赵红敏。 仿佛是想安抚她一样,赵红敏一直握着她的手。 赵红敏的手有些凉,似乎是一刻钟前仍浸在洗菜水的冷意,一路跟着她们上了车。 杨梦一的视线从两人交叠的手,移到了她的脸,随后动了动,反过来拍拍她的手,抿着嘴,轻轻牵起嘴角,“没事,我没事。” 同样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赵红敏,凝视着杨梦一的面庞,目光忧虑。 可杨梦一不是在硬撑着佯装无事,而是真真觉得没什么。 赵母虽有千般不是,却还是好好护着她长大成人了,可杜银凤不是。 杨梦一的慌乱只在最初冒了下头,半个小时的时间,足够她将杜银凤的死讯消化完毕。 这些年,她尝试忘却有关她的一切,可时间的力量无穷大,尽管杨梦一不想承认,但这个女人的确与她三分之二的人生粘连紧密。 杜银凤将坏与恶与污浊烙在她的生命中,无法拔除。 杨梦一忘不掉,便只剩下纯粹的恨意了。 毕生所恨之人的死亡,该是喜事,她想。 第189章 杨梦一和赵红敏专场 祁平和乌长之间有高铁可直达, 但耗时不短,要四个钟。 杨梦一和赵红敏出站时,天已大黑, 今天是什么也做不了了。 她俩决定先去赵红敏的租屋处。 年三十晚,高铁站外也不见闹哄哄抢客拉客的司机, 静悄悄一片。 杨梦一只能在手机上叫车, 但饶是过年期间有附加费, 也不见得有多少的士司机愿意牺牲团圆时间出来跑车,两人在寒风中等到脸颊都僵了, 才终于上了车。 赵红敏的住所就在她任职的中学附近, 也是杨梦一曾经就读的初中, 但她心中没有任何怀念。 大抵是有关乌长县的记忆都太过压抑灰暗,而那簌簌的冷味里掺着的灰尘气又与从前并无二致,杨梦一自下车起,就一直觉得喘不过气, 深沉夜色似团团浓墨,压得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就连天边不时绽裂的盛大烟火都无法使她轻松半分。 憋在计程车中, 她更觉得呼吸不畅,木着脸,一语不发地摇下了车窗。 乌长的冬尖利凛冽,与之相较,祁平的冷都像闹着玩,是以那窗刚开条缝, 数以万计的风刀如闻到血液的鲨鱼一般, 发狂似地往车里挤。 司机瞟了瞟后视镜,见那年轻女人面无表情, 一张脸被冷风吹得发白也不甚在意,便也只能咽下喉咙里的话,紧紧身上的外套,又压了压踩着油门的脚。 不过十来分钟,她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杨梦一率先下车,而赵红敏阖上车门前还对司机道了声新年快乐。 赵红敏租的房子不是小区房,只是学校附近的一幢老房。 她掏出钥匙,带着杨梦一往楼里走,一层层向上爬,最终停在了三楼左手边的那扇门前,门上贴着簇新的大红色对联。 见杨梦一的视线落在门神上,赵红敏只笑,“这样比较有年味。” 但一进屋,啪一下开了灯,里头门窗掩久了的浊闷气息就将本不多的年味冲散了。 屋里收拾得很干净,沙发上甚至罩了层布,能看出房子的主人是打算久不归家的。 不过,这虽有两室一厅,但整体面积不算大,冰箱挨着饭桌,沙发连着电视,家具的摆放很是紧凑。 “要不要先洗个澡?”赵红敏拿起遥控器,按开了制热模式,扭头看向杨梦一,“我下个面,咱们对付一下晚餐。” 见杨梦一点头,赵红敏进卧室里拿出一套自己不常穿的睡衣和新的牙刷,“热水器有点旧了,得把温度调到最高才能快些出热水,紧接着就要往下调低点,不然又很容易烫到。” “好,我知道了。”杨梦一接过她手上的东西,径直往浴室走去。 浴室看起来也很旧,是最原始简单的设计——一进去左边是洗漱台,刷牙洗脸都在这,而右边墙上安着水龙头,平日拖洗清洁都在这解决,水龙头上方装的就是热水器和花洒,再往里走,上个台阶就是蹲厕了,而厕所和淋浴区之间没有任何阻隔。 对这样的布局,杨梦一并不陌生,她从前生活了二十年的房子,跟这几乎一模一样。 最大的不同,是那房子的卫生间里总是臭气熏天,下水口永远有缠绕的头发和被积水泡到散开的烟头,而这里,就连地砖之间的缝隙,也被赵红敏擦得不藏一丝污垢。 杜银凤将所有时间和精力花在了男人身上,而所谓生活和女儿,都得不到她一丁点关注。 杨梦一发愣着,忽地打了个寒颤。 老房子的浴室不兴装浴霸,她被冻得回过神来,也不再耽误,匆匆褪下衣服,想着将身子冲得暖热就出来。 但搞清楚热水器到底该如何使用这事,的确费了她一番功夫。 赵红敏手脚利落,趁锅里的东西还得再煮会,抓着空就进从未被启用的次卧里铺床了。 杨梦一出浴室时,她仍在房里忙着,听见声响,便扬高声音道:“梦一,帮我看看火,锅里的粉软了就可以关了。” “哎”地应一声,杨梦一顺着指令进厨房查看。 掀开锅盖,汤里裙带菜、千张丝和肉丸虾仁正随着沸腾的水起起伏伏。 这搭配看起来有些怪,但闻起来还是挺香的。 杨梦一从挂在墙上的不锈钢餐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在锅中捞了捞,那粗粉已经煮得全然软绵。 她又拿起汤勺,浅舀一点汤水,送到嘴边吹了吹,试探着温度小心喝下,确定咸淡适中,她才终于扭灭了火。 赵红敏回到厨房的时候,杨梦一正打开橱柜门翻找面碗。 “我来我来,我这你不太熟。”赵红敏快两步走到炉灶边,弯腰从下方的柜里取出两只大碗。 她一边盛面,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笑,“家里没有什么新鲜菜,都是干货,将就着吃一顿。” “不将就,肯定很好吃。”杨梦一倚着厨房门,因这缭绕热气和熟悉的人景难得地放松下来,目光温和。 赵红敏一手端着碗,另一手舀着汤,闻言转头对她一笑。 两人坐在饭桌上。 杨梦一正欲动筷,忽地,眼前多了两个红彤彤的利是封。 她疑惑地抬头,就见赵红敏笑眯眯地望着她,“不管怎么样都要过年啦,一封是我的,一封是萍姐的,我们希望你来年平安快乐。” 杨梦一唇瓣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话,只定定地望着她,也不伸手,像不知该作什么反应。 “拿着呀,还跟我们客气吗。”赵红敏看着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又心头泛酸。 两人只差了十来岁,一开始或许只是纯粹的师生关系,是她路* 遇不平拔刀相助的一段缘,但这些年下来,她们关系渐密,两人是朋友,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自八月她回乌长后,她和杨梦一便没见面了,平日里也不怎么视频,是以直到过年前,她来祁平才终于见到人,但一见面,她就知道杨梦一过得不好。 人瘦了,也沉默了。 赵红敏私底下向萍姐探问,可对方也并不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一盘算,轻易就猜出杨梦一的憔悴,大概也还是因为和小罗的事不顺不如意。 她也想过要和杨梦一好好聊聊,但三回有两回,杨梦一都只含糊其辞,可脸上却不自觉透出她看不懂的悲伤。 后来,她便也不问了,反正杨梦一想说的时候,她们都会听的。 可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感情的事还没明朗,杜银凤却又出事了。 无论这人生前如何不可饶恕,但死了就是死了。 死亡总是会给人带来或大或小的冲击。 于恶人,死是不必再为累累罪行鞠躬道歉的解脱,只有生者仍困囿其中。 赵红敏心思打了个转,眼神蓦地又软了几分,里头有显而易见的心疼。 在杨梦一终于接过红包的瞬间,她忽又开口:“会好的,梦一。” 她说,“都会好的。” 第190章 殡仪馆 新年伊始, 杨梦一以从未预想过的方式忙碌着。 派出所殡仪馆,身份证户口本,社保卡银行卡。 证明证明证明, 各种证明,证明她是她妈、她是她女儿, 证明对死因无异议, 证明火化申请合理合法。 在杜银凤去世以前, 杨梦一从不知道自己和她原来如此紧密。 在她以字以纸,扁平地存在于警察话语之间和份份证明文件之中后, 她被迫以新的角度重新认识这个横亘在她生命中近二十载的巨大阴影。 警察说, 凶手是个瘾君子, 是她曾经的情人,是索要她的房子未果,一时失控杀害了她。 警察又说,看过她的就诊病历, 她的生命本来就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只是意外让死亡提前了。 警察劝她节哀。 可杨梦一有什么可哀的呢? 从前的杜银凤让她憎恨, 他口中的杜银凤又让她陌生, 她不知道该哀谁,也还没理清楚该不该为其悲哀。 赵红敏坐在她身旁,从头到尾一同听着,随着话语的起伏转折,不时露出的震惊与悲伤,倒显得她更像是那个与杜银凤血脉相连的人。 她的左手搭在杨梦一的手背上, 像是想要给她些力量。 而杨梦一眨眨眼, 目光从警察张张合合的嘴移至赵红敏的脸时,蓦地生出自己置身于一出实景剧中的荒诞感。 这种感觉自冒头便没再消退, 仿佛只是一眨眼,杨梦一就来到了剧终。 她是在抱着杜银凤骨灰龛时彻底醒来的。 炼灰炉将一具身体炼化为灰只要五十分钟,杨梦一从前不知道。 其余炉中的逝者多是年迈老人,他们有儿女有孙辈,大家一齐恸哭时,能将听众的心震碎。 至少,足够在不长不短的五十分钟里,将杨梦一飘离两日的灵魂震回体内。 杨梦一缓缓回过神来,抬头,隔着玻璃看LED牌上的字。 “正在火化”“杜银凤”“女”“49岁” 原来杜银凤只有四十九岁,她有些惊讶地想。 告别仪式很清冷,只有她和她,杨梦一没让赵红敏来。 “很晦气,您不要来。”说这话时,杨梦一的神情认真,她不是在嘲讽什么,而只是在单纯陈述某个事实。 母女二人最后的独处,她看着双目紧合的杜银凤,心中并没有什么害怕之感。 她的视线下移,望着她的腹部,那里被崭新寿衣包裹得严实,一点看不出狰狞刀口的痕迹。 被同龄人堵在厕所里、男生摸着他们隆起的**对她笑、因为身上或深或浅的伤口而痛到无法入睡,还有龟缩在角落祈祷她的姘头忽略房子里还有一个自己时,杨梦一都曾一遍一遍设想杜银凤的死亡。 她虔诚诅咒她以最不堪的方式死去。 她希望她死于痛苦无望,像菜市场鱼摊里的一只鱼,为了逃出生天而费劲从蓝色塑料桶里一跃而出,再重重砸在水泥地面上。 那样她就只能死死瞪大眼睛望天,在鱼鳃一张一合的倒数中,懊悔无比地迎来生命的终结。 杨梦一也幻想过亲自手刃对方,像在奶油上刮起花纹一样,一刀刀在她身上片出鱼鳞纹,再在一地血红与哀嚎中得到对方的忏悔。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方案,杜银凤的死必定是污秽的,她不愿与之扯上任何关系。 而现在,杜银凤的确死得污秽不堪,可她狡诈地、自私地、未经许可地,将杨梦一的名字与自己的死紧紧缠在了一起。 相比于她在电话里说的自己病得严重竟是真话这件事,更让杨梦一疑惑的,是杜银凤将房子留给自己这事。 把房子卖了用以延续即将凋零的生命,或者干脆在姘头的甜言蜜语下,将房子送给对方,都更符合杜银凤金钱与男人至上的人生信条。 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把房子留给我呢,杨梦一苦思得不到答案,无端有些愤怒。 她的恼怒被工作人员递来的白色骨灰龛打断了。 杨梦一尚未完全从激愤中脱离,因此面无表情,漠然地伸手捧住那龛子。 炼灰炉上千度的高温跟着细碎的粉末被装进了骨灰龛中,隔着石材,杨梦一仍能感受到阵阵暖意。 那热度并不烫,甚至让人觉得舒适。 这一刻,杜银凤的骨灰带给她的温暖,比她活着的四十九年里施舍过的总和都要多。 杨梦一敛着眼,只觉得可笑。 而她的冷淡被解读为了伤心过度后的疲惫。 工作人员是个看起来快到退休年龄的男人,谢顶肥肚,但眼神很温柔,全然不像终日与尸体和死亡打交道的人。 似是想安慰这个孤零零的年轻女孩,他操着明显有别于乌县口音的侉音,低声道:“烧得很好,头盖骨很完整。” 迟缓地眨了眨眼,杨梦一试图理解殡葬行业对于“烧得好”的定义。 但大概是看她年纪不大,又是一个人来的,估摸着也不太懂规矩,那男人紧接着又说话了。 “出门的时候别让骨灰龛晒到太阳,可以拿衣服包着,如果撑伞的话,不要用红伞。” 杨梦一终于清醒过来,抿抿嘴,礼貌点头道谢。 而她其实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0-200 第191章 扬了 年初二天气好, 冬阳灿烂。 杨梦一站在殡仪馆门口的阴影里。 许是心理作用吧,她抬眼,隔着一线, 望着远处阳光普照大地,却依旧觉得乌长地如其名, 沉沉的乌闷冗长无边。 而她须得费力呼吸, 才能在稀薄的空气中汲取到足够的氧。 杨梦一觉得自己的思维与动作, 都因缺氧而迟缓,太阳穴突突地疼, 也可能是因为她太用力去想那些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的问题了。 毕竟除了杜银凤, 没有人能真正明白在人生的最后时分, 她究竟在想什么。 杨梦一垂眼,觑着怀中大不过一颗排球的骨灰龛,不合时宜地为人原来可以这样小而惊讶。 她站在路边,一直没有见到计程车驶来, 便又在手机上叫车,希望能有人愿意接单。 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而无趣, 她有些累了, 决定暂时中断有关杜银凤的所有思考,平静无澜地往四周瞟望。 可殡仪馆地处郊区,左近目之所及都是开阔的地,以及几家丧葬用品店。 她身后的殡仪馆,已经是这附近最热闹的地了。 跟清冷的路面情况截然相反,冬季大抵算殡仪行业的旺季。 她回想方才路过炼灰炉间时看见的那些数字——“71岁”“83岁”“66岁”, 都是些跟着四季更迭一同离开世间的老人。 其中大概也有什么科学规律可循, 但她没有精力细想,实际上, 她连左右思绪摇摆的力气都没了,只由着它们神游天外。 再次回过神来时,怀中的龛子温度已然降了许多,只比她冰凉的手稍稍一点。 杨梦一摁开手机,见那单子如石投大海,一直无人应接,抿着唇犹豫半晌,取消了订单。 想来,也没有司机愿意在这样吉庆的日子触霉头。 她仰头,目光融入阳光之中,最终抱着骨灰龛,走进了日光里。 没有打伞,也没有以衣服遮盖,瓷白龛子在太阳下泛着光。 对阳光的喜爱大概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 披着一身暖融日光,杨梦一沿路走着,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 她对乌长的了解仍停留在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她并不知道脚下的路是通往何处的,也暂时没有打开导航软件的打算。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也漫无目的地想着。 许许多多边角零碎的记忆趁着她空茫的间隙,猛地冒头。 杨梦一突然想起,那位她并不熟悉的生父也没有坟冢与牌位。 杜银凤大着肚子处理亡夫身后事的时候,也是二十几岁对死亡一无所知的年纪。 但她显然更随意些,人烧完后将骨灰坛往家里角落一放,便不再管了,往后的许多年里,也似乎真的忘了这事。 那骨灰龛很不起眼,灰白圆柱状,小小一个,落满了灰。 杨梦一小时候不识得,直至长大后,才从杜银凤零碎的只言片语中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但“父亲”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太过陌生了,与之相关的一切都让杨梦一无从了解。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杜银凤熟睡后,用沾湿水的毛巾将它擦拭干净,并且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重复这个行为。 可初中的某天,她从学校里回来时,却一眼瞧见那角落凌乱一片,最里头的灰白坛子没了踪影。 她怔愣着,又很快在赌徒们的粗言秽语中回神,只低头,讷讷往里屋走。 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敢问,就像它从未存在一样。 而最后,她还是从旁人口中得到了答案。 骨灰龛消失的那天,杜银凤当时的情人手气不好,明明拿得一手好牌最后却还是输得稀烂,一把两把,把把如此。 从日头正盛玩到残阳满天,他输红了眼,撇过脑袋往地上啐一口痰的功夫,就瞄见了角落的骨灰龛。 憋了一天的火气终于有处可喷,他硬说是杜银凤死了的男人邪气,克他财运,叼着烟让她在自己与死人之间选一个。 杜银凤选择了他,并亲自将骨灰龛扔进了楼下垃圾堆里。 后来,男人提起这事,总如炫耀一般得意洋洋。 知情者转述时,模仿着他自鸣得意的神色,叼着烟半挑着眉的样子不可谓不生动形象。 但满意地在听众脸上看到嫌恶后,说者也立马表明立场,骂他们真是狗男女,都死了还不让人安生,太作孽了。 毫不意外地,这话又赢得了周围人的附和。 而藏在暗处,将事情来龙去脉听遍了的杨梦一大概是没有附和的。 十多年后再次回望,她甚至记不起来自己当时愤怒与否,但她想答案应该也是否。 愤怒很耗费心神,是极其多余的情绪,是十几岁的杨梦一负担不起的。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杨梦一忽地停下脚步。 她再次掏出手机,皱着眉,在地图上翻找着什么。 她看得很仔细,食指与拇指不时并拢与拉开,又举着手机左右移动,仿佛是在确定方向。 一顿比划后,她终于再次抬脚迈步。 杨梦一将杜银凤的骨灰扬在了河里。 将空了的龛子放到地上时,她没有任何感觉。 人死了就是死了,灰只是灰,死亡必定伴随着灵魂的湮灭,否则杜银凤往家里一个接一个地带回不同男人,早该有不安的魂魄现身作祟了。 方才属于杜银凤最后的温暖,是焚化过程中千度高温的残余,与杜银凤本人的意志没有任何关联。 杨梦一低眉敛目,垂望着空坛,很清楚这不是出于报复的冲动行为。 报复这个词,几乎没在她的人生词典中存在过。 报复是幼稚的、不成熟的、几乎不可能在不伤及自身的情况下完美完成的。 更何况憎恨到了极致,就连恨意本身都让她觉得不值,因为实在不应该为痛恨之人费心劳神。 只是人非神,她无法控制罢了。 她清楚自己永远不会回来祭拜她,因此更没有必要留下一堆被人为赋予意义的无机物。 杨梦一在河边站了许久,久到日光渐微,掠过的冷风中也掺上了夜晚的寒意,久到一动才发现腿脚有些发麻。 缓了一会,她正欲离开,忽地发现黑色长外套下摆不知何时沾上了灰,那灰带着很浅淡的绿色,是杜银凤的骨灰。 杨梦一凝神望着衣摆,最后倏然将拉链拉到底,由着外套从身上滑下,落在泥土地上,而旁边就是那空了的骨灰龛。 就到此结束吧,她想,关于杜银凤的一切,都到此结束。 握着手机,抱紧双臂,杨梦一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大路方向走去。 第192章 杜银凤的老房子 杨梦一穿着薄薄一件毛衣, 冻得面无血色地出现在赵红敏家门口时,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她二话不说,赶紧将人拢进屋内, 甚至无暇顾及她为何两手空空,只着急忙慌地跑进卧室里, 拿出件大棉袄给她套上。 杨梦一双手捧着温水, 在暖气里坐了好一会儿, 脸上的苍白才稍稍减退。 但赵红敏还没寻着合适时机问话,她就放下了手中没喝两口的水。 在对方的疑惑眼神中, 她忽地开口:“老师, 陪我走一趟吧, 去我以前的家。” 下楼后,两人在手机上叫车。 这回起始点和终点都再正常不过,单子很快就被人接了。 轿车开不进狭窄巷道里,她俩在路边下了车, 一路无言地往杨梦一住了十几年的房子走去。 平心而论,抛开周边环境的老旧污浊, 这房子的地理位置算是不错, 勉强能蹭上一声“学区房”的称号。 乌长县曾经掀起过一阵子旧城改造的风潮,但落到实处,也不过是在这些窄窄的巷道里挤进了几张象棋桌和俩寥寥几部健身器材。 如今,象棋桌只有赌徒会围坐在旁打扑克,健身器材上也晾着不知谁家的鞋子,而路边的垃圾箱照样臭气熏天。 但大家视若无睹, 显然习以为常了。 天边仍染着灰灰的橙色,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却已有人家开始放烟花了。 正当年节, 大家不用上班,开饭早的人家,屋里饭香弥漫,而不急着吃饭的都还在外面三三两两遛弯闲聊。 弹丸之地,信息闭塞,出现个什么新鲜人新鲜事都能被人嚼碎着翻来覆去八卦好一阵。 因此当杨梦一出现时,不少自以为隐蔽的目光接二连三地落在她身上,只是没几个人认出她就是杜银凤的女儿。 可认得赵红敏的人却不在少数,也都晓得她一直很照顾杨家的女儿,再联想到最近最大的新闻正是杨家寡妇死于非命,那这稍年轻的陌生女子是谁自不必说了。 她们一条路还没走完,众人就完成了解谜游戏。 但赵红敏和杨梦一步履匆匆,神情冷淡,眼角眉梢都写着拒绝交谈,蠢蠢欲动的人只得不甘不愿地歇下攀谈心思。 房子在五楼走廊末端,门口的警戒线也早已被撤掉。 杨梦一站在门口,赵红敏站在她的后侧方,担忧的目光静悄悄地落在她身上。 对此,杨梦一没有察觉,只深深吐息数回,才终于定定神,从兜中拿出钥匙,打开了一条门缝,并熟练地沿墙壁伸手摸到开关,“嗒”一声后,有白光从缝隙间溢出。 她没有立即将门完全推开,只眯眼望着那罅隙,不知怎地想起了薛定谔的猫。 但嗅觉比视觉更先进屋,鼻间斑驳的异味顺着神经一路爬进记忆深处搅弄,叫她不自觉蹙起眉头,太阳穴又泛起若有似无的疼感。 赵红敏看不到杨梦一的脸,只能将她的迟疑理解为退怯,正欲上前时,杨梦一却忽地一下推开了门。 终于,在时隔八年后,她还是再次回到了曾经无比痛恨的“家”。 第193章 回祈平 灯光是冷色调的白, 光线亮得有些聒噪。 这会儿天已擦黑,门框边上的开关只连接客厅顶上的两条灯管,客厅以外的角落都只黑蒙蒙一片, 像是罩着瘴气的危险深林。 杨梦一不急着探索未知,只就着灯光, 打量目之所及的一切。 门边摆着一个纸皮箱, 里头胡乱塞满能卖钱的纸皮和易拉罐。 四周的白墙上有污渍斑驳交错, 地板同样脏污,有不知哪时洒下的酒精或饮料, 被踩成明显深于他处的棕褐色。 三张棋牌桌被推到了一边, 椅子乱七八糟地交叠着, 只能从天花板上被尼古丁经年熏染留下的烟印子推断它们曾经的摆放格局。 黑黄的污迹总会让她想起那些男人咧嘴笑时露出的牙。 倚墙靠放的置物架上堆满了杂乱物件,未开封的白酒和红牛、成箱进货的廉价茶叶,甚至还有一个电源线处磨损到露出了内里铜线的破旧电饭煲,最下方塞满了捆在一块的旧拖鞋。 架子的四根细细的金属柱子承受了太多重量, 已然显露弯曲趋势,看起来摇摇欲坠。 房内的混乱情况与杨梦一记忆中的样子如出一辙, 但她知道, 那些东西能被塞到置物架上,大概已经是杜银凤打理过的结果了。 她从来就不擅长做家务,对环境的脏乱也不甚敏感,却还是会偶尔心血来潮地在杨梦一经过她时,在对方的胳臂肉上拧一圈,笑嘻嘻又恶狠狠地让她收拾屋子。 整理对杨梦一而言是很简单的事, 但那些在她弯下腰洗抹布、踮起脚擦柜顶时传来的意味不明的口哨与笑声, 却会让她惊悸紧张。 在她还是孩子时候,杜银凤只会跟着他们一同笑, 像在看什么动物表演,可当她初具少女玲珑曲线后,杜银凤便笑不出来了,凉凉的目光中掺着嫉怒,却越发叫杨梦一胆寒。 就着回忆,杨梦一的目光落在通往房间的那条小道上。 那里有一块格格不入的人形大小的干净之地。 那是杜银凤最后倒下的地方。 过道两边的墙根处有几点发黑的污痕,或许是杜银凤的血,又或许不是。 杨梦一静立着,恍惚间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可笑。 她小时候被打时妄图躲避,这会儿才像第一次到来一般,深刻地意识到这方寸大小的逼仄屋子,根本无处可躲。 而杜银凤在这间屋子里将她伤得体无完肤,从身体到灵魂都伤痕累累,有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会死在他们的拳脚之下,但最终,杜银凤却先一步死在了这间脏污不堪的屋子里。 杨梦一敛着眼,却还是忍不住想,意识消散前,杜银凤会不会有那么一个瞬间,无助惊慌到能与从前的自己共情呢。 杨梦一无悲无喜地客观地独立地放任目光在屋内逡巡。 赵红敏一直没有出声打扰,跟在她身后进了门,也只站在门边,并不随她移动,只视线如护卫犬一般,紧紧跟随,像是这座死寂的房中仍有一只手躲藏于暗处,会趁她们不备,将杨梦一拖走。 但无形无状的危险还未到来,门外却有惊呼快一步传来。 “是……”一个身形肥胖的女人大喊,“杨梦一吗!” 杨梦一和赵红敏同时回头。 方才走回家的路上,女人就听到邻居说什么姓杜的她女儿回来了,揣着好奇,她粗肥的两腿都忍不住快了又快,果然还是让她赶上新鲜的了。 女人脸上浮现出惊喜,但这种喜色,是答对了题的愉悦,与杨梦一没有任何关系。 “呀”地一声,她没有任何边界感地下意识往里走,却又在反应过来这屋里前不久曾有凶事而急急忙忙后退。 但很显然,死亡的晦气无法打消女人的八卦心,她不打算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一直听你妈说你现在出人头地了,现在见到还真的是!”她的眼中勾着好奇的光,上下打量着杨梦一,“大城市就是好哦,女大十八变呢!” 大城市在她……在所有乌长县的人心中都是富有的代名词,所谓城市人仿佛自成一个新的阶级,高高凌驾于他们之上,而他们也自愿匍匐于地。 杨梦一在看清对方的脸时就认出了她的身份,是顶上一间的住户。 在她小时候,这女人没少因为杜银凤这里棋牌声喧杂吵闹到凌晨而来骂门,虽然往往都会因为怵着屋内凶神恶煞的赌徒而咽下骂声,但与杨梦一狭路相逢时,会将淋漓恶意通通倾倒在她身上。 只能说,她口中冒出的污言秽语,让她听起来比学校生理课老师还要尽职尽责。 如今再度见面,她的眼中只有探究与惊奇,甚至还有隐隐透着讨好与算计,显得曾经的鄙夷嫌恶像是杨梦一的幻想。 杨梦一没有出声,只冷淡地微微颔首。 她的疏离冷漠堵住了女人满腹的话语,但后者在此刻展现了极强的灵活变通,立马扭头望向屋里另一个人,眼中闪着希冀的光。 她希望能有人接话,使得交谈可以继续。 她心中名为好奇的异兽还没吃饱,打探工作不应该这么快结束。 但她的希望落空了。 赵红敏神情淡淡,俨然没有应话的自觉,片刻后,杨梦一也撩起眼皮盯着她。 女人终于讪讪起来,有冷风穿堂而过,从屋内一路扑向她的脸,无端激起她一身鸡皮。 她心底发麻生怵,哈哈干笑两声后悻悻离去。 屋内重归宁静。 好一会儿后,杨梦一倏然出声:“走吧。” “嗯?”赵红敏有些意外,“不看了吗?” 她瞧杨梦一虽然站定后再没动,但眼神一寸寸地打量着四周,专注又认真,以为她会再往里走走看看。 “不看了。”杨梦一的声音有些嘶哑,“没什么好看的了。” “年后再请人上门整理吧。”她声音轻柔,“到时候可能要麻烦您帮我看顾一下了。” 赵红敏点头,“没事,刚好我在乌长县,你有什么事都能跟我说。” 闻言,杨梦一极浅地笑笑。 少顷,她用力闭了闭眼,长嘘一口气,像是将某种重量从心头拨开了。 “那我们明天回去吧。”她说。 这天晚上,杨梦一很早就爬上了床。 赵红敏总担心她冷,从柜子深处翻出一床毛毯垫在她床上,又给她多灌了一个热水袋,塞进被窝里。 杨梦一蜷在被中,隔着紧闭的房门,能听到赵老师在客厅中刻意压低着的声音,电话那头大概是萍姐。 热水袋有点太烫了,她将它从怀里挪到了脚边,双脚轻轻挨着,希望能快些捂热。 可其实没有罗颂在旁边,即便有暖宝宝或热水袋,她也常常是冷着脚入睡。 杨梦一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握在手里好一会,才抿着嘴按开了屏幕。 她将手机设成静音已经两天了,就连移动网络也没怎么开,而在年三十那晚,她甚至就已经将罗颂的消息设置成了免打扰。 她清楚自己的行为是在躲避,但杜银凤的事占据了她大片心力,她实在没有脑容量再去面对罗颂了。 而这会点进对话框中,一长串消息如群鱼向海一般奔来,数不清的文字和表情包里,还穿插着一通又一通未被接通的语音电话。 缓缓向上拉动,杨梦一很轻易地从平面的讯息中感受到罗颂的情绪跌宕,但她还是没有回复。 越拉越多,越滑越上,她像是走神一样机械地划拉着屏幕。 但杨梦一其实看得很仔细,只是眉头压得平平,滑动屏幕时变化的色彩在她眸中印下流转的光,而光下有晦暗的情绪被压抑着。 从如今的无话可说,到很久以前,两人就着一个表情包都能嘻嘻哈哈闹半天,她的思绪跟着聊天记录往回溯,甚至能从一个简单的标点符号里忆起彼时的心情。 杨梦一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睛干涩泛酸,压着的右臂也麻麻涨涨,却还不肯放下手机。 她自虐似的往上翻看,一颗心被曾经的亲密无间扎得满是洞孔。 这两日情绪复杂,情感混乱,既已如此,那不妨更混乱些吧。 因为回到祁平,就要回归理智了。 这个年罗颂过得不好,心里空落落的,总不安稳。 杨梦一自年三十下午突兀地打来一通电话后,就再没任何消息了,罗颂发去的每一个字都去如黄鹤。 她心底慌,却还不能漏到面上。 罗颂再次体会到了度日如年。 从年三十到大年初四,他们都跟舅舅一家人一块,跟或近或远的亲戚们一同在农家乐里聚会。 罗颂笑得脸僵,心里的急躁更甚,但长辈们显然快乐得更纯粹些。 钓鱼摘菜喂鸡,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少能有机会如此贴近大自然,他们乐此不疲,一边劳作着一边说起儿时的事,又惹得旁人大笑附和。 到了晚上,大家吃着天然无公害的新鲜食材,结束时总喝得满面红光,好不快活。 罗颂不止一次被问到有没有男朋友,她只抿嘴笑笑,说没有,而一旁的宋文丽眼睛都没抬。 这样的对话若出现在饭局末尾时,就更像一场灾难了。 喝多了的男人什么屁话都敢往外冒,什么女孩性格太独立强势不好找对象,甚至鼓吹大学无用论,说大学只是平白浪费了女生四年宝贵的青春时光,说一毕业,年长四岁的她在婚恋市场上可就价不如前了。 罗颂几乎是用尽力气才不至于在饭桌上垮脸,为的也不是面子,而是坐在她身旁、叫人摸不透心意的爸妈。 第194章 初四 宋文丽和罗志远不说话, 其余女性长辈也不会反驳,有些置若罔闻,只与旁边的人聊聊笑笑, 而有些甚至会出言附和。 罗颂的目光翻越桌上的残羹冷菜,落在那些笑着跟话的女人身上, 只觉得遍体生寒。 就好像当她们自愿进入名为妻子的壳子中时, 随着年岁的增长, 那些不合适的余赘的部分都会被壳子缝里的边沿刮掉,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对同性的柔软。 她们未必明白很多传统的说辞只是为了规训女性, 但她们清楚男人的自大, 清楚婚姻大多不幸和里头的一地鸡毛, 更清楚生育的苦,但她们依旧会乐此不疲地劝导更年轻的懵懂的女孩往牢笼里钻。 她们是如此热心且迫不及待,就像是要趁着对方尚未有机会窥见华丽衣袍下的虱子,赶紧将人拉入深渊。 她们仿佛被刮去了第一性别, 只单纯是某人的妻和某人的妈,再不具其他意义。 而每每遇到这些时刻, 罗颂就不讲话了, 哪怕微笑也只能咬着牙掐紧手,否则一开口,淬了毒的话可能会喷射到他们喋喋不休的嘴与被酒气熏得肿胀发红的眼中了。 因着这一年来的事,她对父母,还是心虚且愧疚的。 那么无论如何,她也不得不在外人面前, 扮演好他们乖巧而懂事的女儿。 只是满心满腹的事, 到底让她快喘不上气了。 她好想抱抱杨梦一啊。 罗颂归心似箭,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回程原定于大年初三, 但因为有个远房亲戚初三才携家眷姗姗来迟,大家便又多呆了一天,直至年初四午饭过后,罗颂才终于踏上回祁平的路。 但好在,这回没堵车,三个小时就到家了。 宋文丽晕车,一下车,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只将生鲜肉菜塞进冰箱里就匆匆回房。 而罗志远精力不如从前,三个小时的车程足够让他感到疲惫,也跟着妻子进屋歇息去了。 罗颂将自己的行李放回房里,又习惯性先将衣服抱到天台的洗衣机里。 一通整顿后,直至近六点,罗颂才拿上钥匙出门。 路过院子时,她也曾犹豫要不要开车去,这样还能更快些,但她今天连续驾驶好几个小时,也累了,便决定还是坐地铁去。 初四的地铁,人渐渐多了起来,但与平日相比仍算空荡。 罗颂坐着,对面是一对年轻父母,怀里抱着牙牙学语的婴孩。 小孩子一身粉,大概是个女孩。 她很活泼,被爸爸卡着胳肢窝扶立起来,但一双腿跟小弹簧似的,在大人腿上蹬蹬跳跳。 她一边咿咿呀呀地叫唤着,笑得嘴角流涎,一边好奇地望着罗,葡萄般的眼晶亮亮一片。 戴着耳机,罗颂正低头看着手机里的文件,是年后开庭的一宗案件,陈伟东让她独立负责。 但她这会儿看材料,倒不是紧张或没底,只是某种抵抗心烦焦躁的方式而已。 已经整整四天了,杨梦一都没有回她一个字,她只能曲折地从萍姐那探听消息,知道她人是平安的,总归是没那么担心了。 但这消息又引燃另一簇煎熬之火,烧得罗颂越发难受,此时压得她眉间沉郁的重量里,有更大一部分是来源于此。 小孩子不知道什么音量大小,只活泼地咿呀喊叫,这会儿车厢里也没多少人,因而那声音很轻易就传到了罗颂耳中。 她抬头,撩起眼皮,瞧是个孩子,一张脸还是如常地没什么表情,但也并不因此而不喜。 而年轻父母注意到了她的凝视,却以为是自己的宝宝吵到了她,眼神中流露出歉意之色。 罗颂捕捉到了这点,于是笑笑,主动说了句孩子挺可爱的。 年轻父母顿时松了口气,也朝她笑笑,那妈妈还戳了戳宝宝肥嘟嘟的脸蛋,逗弄地教她说“谢谢姐姐”。 但罗颂只客套一笑,随后很快戴上耳机,继续低头看手机了。 不过被这么一打岔,她倒有些看不进去了。 心下叹气,罗颂弃械投降,退出文档页面,翻开了聊天框,可满屏的绿泡泡却叫她更想叹气了。 迷茫与挫败如面纱一般蒙住她的脸,罗颂低眉垂目,眸光沉沉。 她忍不住想,要是自己在舌尖* 纹个玛利亚,都不知道杨梦一几时才能发现。 地铁只要四十分钟。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下地铁时,罗颂还没完全从低迷中抽身,却已经忍不住为即将到来的见面而欢喜。 站在丽萍理发店外,她仰头望向二楼,有花枝从防盗网空隙中冒头,她也认得,那晾衣绳上挂着的是杨梦一的衣服。 几乎能确定杨梦一就在楼上,罗颂因此而稍稍安心。 深吸一口气后,她三步并作两步,大步跨上楼,又谨慎地控制着力度,在铁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等待的过程中,她听到这栋楼里不知谁家的狗忽地拉开嗓子嗷嗷叫,掺在隔壁见推麻将的叮叮当当声里,让她蓦然有些烦躁。 她只能一而再地长长吐气。 好在屋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及时安抚住她的心,“咔哒”一声后,里面那扇门开了,而随之出现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脸。 可怎么过个年,杨梦一反倒清瘦了些呢,罗颂心底疑惑,但见着人,高兴依旧占了上风。 她和杨梦一隔着外侧镂空的铁门对望。 思念过于浓烈,胜过所有理性。 罗颂满腔的不安与焦虑都在此刻消逝,一句话都没说,脸上就已自然而然地铺上了笑意,是由内而外的柔顺的放松的快乐。 但杨梦一的瞳孔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似是被那笑容烫到了一般,目光下意识落到地上,好一会儿后才向上挑起,再次与罗颂对视。 罗颂的唇角被杨梦一的反应压平了。 楼道里只亮十五秒的感应灯骤然熄灭。 黑暗中,罗颂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渐粗,是紧张与不安卷土重来的征兆。 她的眼睛一瞬不移地望着杨梦一,而后者快速眨着眼,回避似的扭头,朝屋里的人说:“我下去一下。” 罗颂听到屋里有人笑,说肯定是小罗来了,又善意地打趣说怎么还害羞呢。 是害羞吗,杨梦一是在害羞吗,罗颂不知道,但她自己却无故有些害怕,喉结滑动,咽了口口水。 杨梦一没有回话,也没有披衣,只打开铁门,走了出来。 感应灯因这动静而再次亮起,杨梦一站在罗颂一步之外,抬眼望着她。 她眼里有罗颂读不懂的东西,罗颂还没来得及分辨,就听她在片刻的沉默后,忽道:“下去说吧。” 不待她回应,杨梦一就自顾自地转身往楼梯走。 罗颂也只好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她有满肚子的话,但她自己却似乎因为没有得到允许而成了一个哑巴。 风灌进狭长的楼梯间,将杨梦一披散的头发吹得飞起来,这使她看起来更单薄了。 但她走得很快,罗颂甚至没有机会拉住她的手,只有几缕发丝不轻不重地挨到罗颂的衣服上,像虚无缥缈无法触碰的影子。 短短几步路,罗颂的心越发不安了。 走到一楼,两人面面相对时,罗颂下意识掩盖自己的慌乱,却又因为慌乱而迫不及待先出声。 先是急急朝杨梦一笑了下,她才道:“怎么不穿外套呢?” 说着,罗颂摸上自己身上外套的拉链。 杨梦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伸手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冰,像是被风吹走了体温,冻得罗颂脑中某条神经一紧。 罗颂下意识皱起了眉,想如往常一般将她的手拢进怀里,但杨梦一比她更快地缩回了手。 罗颂想说什么,但杨梦一没给她机会。 “罗颂,”杨梦一抬眼,望进她的眼底,“我们分手吧。” 人在面对巨大的意外时,是会失去感知能力的。 路过的行人、天边的烟火、呼呼的冷风以及所有可视或无形的一切,都消失在了杨梦一的话里。 罗颂有一瞬间的耳鸣,只一双眼定定地看着,看着杨梦一波澜不惊的脸。 好一会儿后,她才终于拿回身体的掌控权,旋即咧嘴勉强一笑,声音被正月的寒风吹得发抖,“别开玩笑了学姐,这不好笑。” 说完,她再次伸手,想捉住杨梦一垂在身侧的手。 而杨梦一躲开了她的手,甚至,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望着罗颂,“我没有在开玩笑。”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脆温柔,却将罗颂脸上的僵笑通通敲成碎片,扑簌簌往下砸。 罗颂的慌张再也藏不住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淹没了她的脸,“怎么了?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没有,你哪里都很好。”杨梦一缩在背后的手紧紧捏着,“是我累了。” “不……不是,”罗颂觉得自己的喉咙似乎正被灼烧着,只讷讷地挤出苍白的字词,“不是这样的,我……” “就这样吧。”杨梦一打断了她的话,“出租屋里的东西我之后会去收拾的。” 罗颂觉得自己颤抖到牙关都扣得作响,一张嘴,什么都再说不出来了。 她只能慌忙伸手,试图让杨梦一不要这样说话。 但杨梦一只将另一侧的手也绕到身后,漂亮的脸上满是不耐,嗓音也终于冷了下来。 “成年人了,大家不要弄得那么难看。”她说。 这话如一道雷,将罗颂镇住了,手也忘了收回来,只呆呆地站在楼道口,望着杨梦一毫不留情地转身上楼。 一直到身影消失在门后,杨梦一都没有回头。 第195章 初五 门阖上的瞬间, 杨梦一强装的冷漠镇定通通化为齑粉。 她再支撑不住,手撑着玄关的鞋柜,却还是软了身子, 直愣愣往下倒。 “嘭”一声巨响,吓得赵红敏顾不上双手还滴着水, 拔腿从厨房中奔出, 就连萍姐也急急忙忙从阳台绕进来, 路过沙发时将怀里的衣服一扔,跟上去搭手帮忙。 “天哪!怎么了!”直到将杨梦一从地上扶起来, 赵红敏嘴里仍止不住语无伦次。 这也实在怪不得她, 毕竟前一天才刚从乌长县回来, 而今天一整天,她的眼睛好几次不由自主飘到杨梦一身上,总放心不下来。 杨梦一呼吸紧促,被架起的手臂还在发抖。 她想说她只是有点累, 没事的,但其实她一张口, 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白得像鬼, 也没感觉到自己用力到将下唇咬出了血。 最后还是萍姐发话,“先带她去床上躺着。” 赵红敏这才如同有了主心骨一样,忙配合着萍姐,将人搀到了卧室里。 但她们也知道此时不适合谈话,只给杨梦一掖好被子,就从房里退了出来。 一个人躺在床上, 半晌, 杨梦一终于动了动。 她的手自攥起拳后再没松过,这会指关节已经僵住了, 她怔怔地使劲,强撑开手掌,就瞧见指甲盖在掌心抠出的血印。 她的目光虚虚地落在掌心的那抹红上,却没想管它,只无端觉得周遭氧气被抽空了,怎么也呼吸不上来。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死死揪住前襟,试图大口喘气,却毫无用处。 杨梦一的大脑混沌一片,缺氧引起的疼痛从肺部弥漫至全身,好像下一秒就会窒息而亡。 但她恍惚觉得就算是下一秒以这样的方式死去,痛楚也不会比此刻剜心之苦更浓更烈。 像是再无力支撑一般,杨梦一重重垂下了头,祼露在外的脖颈如同枯萎的花茎。 这晚,罗颂没有回龙西,但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 记忆似乎仍停留在楼梯口处,而她在楼下站了许久,黑夜的寒气吞噬了她,整个人呆呆愣愣的,像一尊冰塑。 她记得有人急匆匆往楼上跑,一不留神将她撞开了,记得天边墨色渐浓,似乎下一秒就有粘稠汁液滴下,记得远处似乎有烟花炸裂的訇訇声。 她也记得那扇门再没开过,她大睁着眼,等到眼睛都酸了,也没等到一个杨梦一从门后跳出来,笑嘻嘻地对她说刚刚是在骗人啦。 而再后来,就什么都没了。 喧闹归于平静,大地沉于墨色,她一个人回到了出租屋里。 许是心理作用,踏进房里的瞬间,屋内属于杨梦一的气味便沸腾起来,紧紧包裹着她。 如梦初醒般,罗颂仿佛才反应过来,抖着手,拿出手机就想给杨梦一打电话,却又在目光触及右上角的时间时停了下来。 这会儿夜已深,一通电话或许会打扰到杨梦一的安眠,罗颂蜷了蜷手指,克制着将手机塞回兜里。 这怪异的理智叫她自己都感到惊奇,机械地咽了口口水,罗颂只觉得喉头干涩发疼。 实际上,她体内的水分似乎都枯涸了,整个人因此干瘪,可比起一杯水,她现在更需要一根烟。 待烟灰缸里挤满了烟头,小小的阳台在夜色中也能看出白气缭绕,最后一根烟夹在她修长的手指之间,罗颂才堪堪恢复神智。 今晚的一切都好奇怪,突兀得像一场情节离奇的噩梦。 或许真的是呢,她忍不住想,或许明天一睁眼,一切就又归位了。 罗颂甚至没想起自己应该跟爸妈说一声今夜不回家,但她也顾不得这会不会惹他们不高兴了。 如果这不是梦,而她为之苦苦坚持的东西都消失了,那所有的争执和对抗还有什么意义呢。 罗颂不敢想,也不愿想,只呆坐在阳台,吹了半宿冷风。 翌日一早,简单洗漱过后,罗颂就再次来到了萍姐家楼下。 她没怎么睡,脸颊白而发青,看起来像是随时会垮下,却又被什么东西撑着,要坠不坠又岌岌可危。 这回,罗颂没犹豫,下了计程车便直奔二楼,随后抬手叩响铁门。 开门的是萍姐,见到罗颂,她动作一顿,“小罗来啦。”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足够让屋里的人都听到,但又隐隐藏着迟疑,因为罗颂看起来也实在不好。 联想到昨晚杨梦一的异样,她的心中有了某种猜测。 与此同时,赵红敏也从卫生间里出来了,特地绕到门口,看到罗颂也是明显一怔,随后快速与萍姐对视一眼。 她们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猜度。 杨梦一其实一早就醒了,只是一直躺在床上不动。 这一晚,她也没怎么睡,像搁浅的鱼,只觉得浑身都失了力气,就连基础的吐息都让她疲累。 老房子隔音不好,左邻右里的动静清晰可闻。 但她的耳中又似乎蒙了一层膜,使得四周响起的人类活动的声音听起来远而模糊,如同她混乱模糊的思绪,怎么用力也听不明,理不清。 可“罗颂”二字还是穿透了所有屏障。 杨梦一在萍姐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坐起身来,却又因为动作太急而眼前发白,只用力攥着被子,掐得手指都泛白。 没等她缓过来,就有人走近敲了敲她的房门。 “梦一?”赵红敏试探着问,“梦一,你醒了吗?” 杨梦一的胸口堵得慌,只木木地闷出一声“嗯”。 听到回应,赵红敏才道:“小罗来了。” 话说到这,萍姐又朝她使了个眼色,赵红敏福至心灵,紧接着道:“那个,我和萍姐要去菜市场买点东西,你拾掇拾掇赶紧出来哦。”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俩只是找个由头给罗颂和杨梦一留下独处空间,所以没等杨梦一回话,两人就去厨房拿上买菜包出了门。 杨梦一的听力恢复如常,就像方才的朦胧都是幻觉。 她听到门接连两声“咔哒”后被关紧,听到三道门外,两位长辈哒哒哒下楼的脚步声,最后听到的是房门之外的凝滞无言。 几秒后,她掀开被子,随意披上一件外套,放轻脚步走到门口。 手抓着球形门锁,杨梦一深吸一口气,又用力抿了抿唇,压下所有不该表露在外的情绪,才终于扭开了门。 汗湿的手在金属面上留下浅淡的印。 几步之外,站着罗颂。 罗颂一直望着这个方向,杨梦一出现的瞬间,一双眼便锁住了她。 那双眼瞳里挤压着太多浓烈的情感了,心疼与爱意,胆怯和迷茫,随便哪一种都足以灼伤人。 杨梦一只看了一眼,视线就往下落,不再与罗颂对视。 她怕自己用尽力气筑起的墙会崩裂,只得软弱地任由沉默发酵。 不过几米的距离,罗颂却再受不了了,忽地大步向前,将人抱进怀中。 “到底怎么了?”她的声音紧绷绷的,“有什么你都可以说出来的。” 罗颂的嗓音像一根拉到极致的线,线上挂着颤抖的钩,每一个字都震到金属钩子铃铃作响。 杨梦一的太阳穴处又浮起熟悉的痛感,那痛激回她的理智。 她挣了挣,却没挣脱,最后咬着牙,用手肘撑开了罗颂的桎梏,又用手掌大力推开了她。 胡乱的挣扎中,杨梦一的肘尖顶到了罗颂空荡的胃囊,罗颂难受得眉心一蹙,但也只是让她本就苍白的脸更失了些血色,模糊得让人分辨不出区别。 过去四年,杨梦一从未这样明显坚决地表露拒绝的意思,以至于罗颂顾不得不适,怔怔后退几步,也始终没反应过来。 但身体先于大脑,她下意识伸手扯住杨梦一的衣袖,张着嘴,却还是卡了壳,什么也没说出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紧紧捏着手中的布料,怕一眨眼,杨梦一又消失了。 杨梦一再次深呼吸,唇线绷紧,一双眼由下而上抬起,连带着不耐一同落在罗颂脸上。 她冷着声,“昨天不是说了吗?我累了。” “是因为我爸妈吗?”罗颂终于找回了声音,“对不起,我会……” 杨梦一却不肯听了,“你能怎样?” 她毫不留情地问:“罗颂,你能怎样?” “不要再说什么‘会好的’‘没事的’‘相信我’”杨梦一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却无端显得讥讽,“根本就不会好,我也没心思跟你们耗下去了。” “对不起……”罗颂痛苦地闭了闭眼,口中不住地喃喃:“对不起。” “你还会说别的吗?”杨梦一不想听了,“对不起爸妈?对不起我?可是你也只能说对不起了。” 反问有时比骂声更伤人,罗颂在一声声质问中愣了神,神情惶怯,却依然带着恳求。 杨梦一撇开眼不去看她,嘴中的话却没停。 “而且,”她用力握着拳,以压制身体的颤抖,“我有了很难得的外派机会,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样放弃了。” “我在公司四年了,四年里错过了多少次升迁机会。”说着,她又强迫自己抬眼,望向罗颂,“我的人生不是只为了爱情活着的。” 罗颂的耳朵里嗡嗡的,被接二连三的话震得发麻,却还是在听到“外派”二字时,呼吸粗重起来,抖着声问:“外派?哪里?你要走吗?” 杨梦一几乎是甩一般挣开她的手,“和你无关。” “难道你还能撇下你爸妈,撇下你在祁平的一切跟我走吗?”她讥诮一笑。 “就算你能,我也不要了。” 第196章 初六 话音落下, 杨梦一没有给罗颂反应的时间。 她干脆地扭头,不再看她的脸,只快步走到大门处, 打开两扇门。 “听明白了就走吧,以后也不必再来了, 我不会再见你的。”她说。 罗颂过去二十二年的所有人生经验都不足以让她冷静地面对眼下的情况。 原来杨梦一冷漠起来, 真的可以这样不近人情, 罗颂从前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 但她还是不信, 虽然她也清楚彼此之间存在问题, 而问题又渐生隔阂, 但都不至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杨梦一变成这副模样。 她不想走,也不能走,她还有好多的话没说。 可罗颂一开口,却只剩哀求, “学姐,不要这样……” 傲气碎成片, 自尊也可以不要, 踏在乞求声中,她往门口走去,只是为了抱住她。 但杨梦一预判了她的意图,稍稍后撤一步,牵起嘴角,说:“不要弄得太难看了, 罗颂。” 她的眼神像斥责, 隐隐夹杂着厌恶,让罗颂光是与之视线相接都要窒息, 所有的挽留都失了力量。 而杨梦一“啧”地一声,像是再不愿拖泥带水地浪费时间,将人推出门外,在罗颂怔忪呆茫的目光中,关上了门。 罗颂愣愣地站在原地。 萍姐家是楼道拐角正对的门户,这个点是买菜的钟点,往来居民瞧见丽萍家门外忽然站着个失魂落魄的人,都忍不住瞥了又瞥。 有老人牵着孙子从楼上下来,楼道狭窄,将她挤到了一边。 罗颂似是才反应过来自己站在这突兀又招摇,艰难地调动手脚,沿着甬道下了楼。 短短几节台阶,她还得扶着墙,才不至于滚落楼梯。 但她舍不得走远,只出神地坐在楼下花坛边,坐在寒风中,试图理清这诡谲的一切。 从昨天到现在,她的脑子里都混乱一片,明明也不是笨人,相反还成绩优异,但任她怎么想,依旧对这一团乱麻束手无策。 萍姐和赵红敏在外面磨蹭了一个小时才往家里走,用买菜的说辞出的门,但两人到家时,买菜包里依旧空无一物。 但其实大可不必这么久的,与罗颂面对面不过十来分钟,已经透支了杨梦一所有的力气。 她亲手将罗颂推出门外,眼泪却在关门的瞬间决堤,可她不敢哭出声,只贴着门,听门外一片死寂。 她知道罗颂还站在门外,她甚至能想象得出她脸上的哀切,但她只能咬着袖子,将脸埋在衣服里,无声痛哭。 五感被抽离,但杨梦一却还是能在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中,敏锐分辨出属于罗颂的声音。 她听着那声音中的踉踉跄跄,听着她消失在楼道里。 杨梦一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了,但力气一卸,整个人沿着门板往下滑落,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了。 像是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般,她张着嘴,却只能无意义地挤出一些破碎的音节。 她简直要唾弃自己,整得像演什么苦情戏似的,但疼痛真实可感,痛到只能紧紧蜷缩着身子,希望能将不知何来的痛感从四肢百骸中挤出。 但这一点用都没有,杨梦一只觉得自己耳膜鼓胀着,双眼发黑,像沉入深海般,高压之下被碾碎了血肉。 赵红敏推门的时候没推开,往里探头才看到瘫倒在地的杨梦一。 她吓了一跳,却压着惊呼,只赶紧支开一条可容一人进入的缝隙,随后跟萍姐一同将人扶起。 但杨梦一这回像是完全失了力,沉甸甸的,她俩搭着手都无法立即将人扶起来。 赵红敏一边咬牙使劲,一边快速看了看萍姐,萍姐皱着眉对上她的目光,两人都在心底叹气。 刚刚回来时,她们就在楼下遇到了罗颂。 罗颂空洞洞地坐在花坛边,冷风灌进她的衣领中也浑然不觉,丢了魂似的。 但她们本也不好盲目插手,更何况亲疏有别,杨梦一才是与她们关系亲密的那人。 赵红敏和萍姐对视一眼后,也不提让她上楼的事,只招呼说今天还没过完年呢,外面冷,劝她快回家。 罗颂“嗯”了一声,但她们站在家门口往下回望时,还能看到罗颂的一双脚,定定地靠在花坛边,一动不动。 艰难地将杨梦一搀到沙发上,两位长辈终于开门见山说起了她俩的事。 在此之前,她俩都觉得小情侣的事情让她们自己解决就好,外人少置喙,可眼瞧着事态越发不好,她们也不得不出声了。 赵红敏比萍姐更藏不住忧心,率先开口,“梦一啊,吵吵架什么的都很正常,你们有什么事情说开就好嘛。” “不是吵架。”杨梦一半阖着眼,声线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嗯?”赵红敏不解。 “我们分手了。”杨梦一没有隐瞒,只是分手二字还是烫得她哽咽了。 “还有,”她的声音微弱,“我三月底会去德国,外派,长期项目。” 这一个接一个的消息直接敲懵了两位听众,就连向来冷静自持的萍姐也瞪圆了眼。 而杨梦一再也装不下去了,眼泪再次奔涌而出,一颗一颗沿着颊边滑落,在下巴处蓄积,又打在衣服上,洇湿一片。 屋里一时无声,只有低低的抽气声,与她薄薄的脊背因抽泣而不断起伏的细碎声响。 萍姐伸手覆在上面,轻轻地拍着。 接下来的一天,杨梦一自回房后就再没出来过,她们隔着门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她也只瓮声说不饿。 杨梦一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回想罗颂的受伤的神情,她垂下的眉、颤抖的唇和失了光的眼眸。 罗颂肉眼可视的痛苦通通化成尖刀,往回扎得杨梦一血肉模糊。 她当时真的好想抱抱她的。 但她不能。 所以她只能主动伸手握住刀刃,自毁地赎罪地在一次次回想中重历痛楚。 是我活该,杨梦一想。 罗颂在花坛边上,从天亮坐到了天黑。 附近路过她好几回的人,都忍不住看了又看,猜她身上的故事。 但罗颂浑然不觉,也毫不在乎,她已经全然失去思考能力了,和死物没有区别。 夜渐深,声渐稀,她垂落到地面的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双鞋。 罗颂昏懵地迟钝地抬起头来,见来人是萍姐,眼中复燃的微弱火光再次熄灭。 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先回去吧。”萍姐也不忍心,“太晚了,小罗你先回去。” 说完,她不等她回话,就走到路边,朝远处驶来的计程车招招手。 罗颂像是被萍姐打包塞进的士的,坐进后座时,她依旧没反应过来。 但萍姐很贴心,还不忘对司机报出小区名字。 关车门前,她凝视着罗颂两秒,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吐了句“注意安全”。 罗颂像流水线上的一件货品,按照设定的流程,懵懵懂懂地付钱下车,随后穿过空无一人的小道,再爬上四楼,最后开锁进门。 勉强磕磕绊绊地完成这一切,罗颂坐在沙发上时,才发现自己忘了开灯,也忘了穿拖鞋。 罗颂坐在黑暗中,再次尝到孤独的滋味。 脑袋仿佛被冬风吹了成冰块,这会儿回到稍温暖的室内,那冰便开始融化,有水珠沿冰面滑落,将罗颂的身体和灵魂泡湿了。 但至少,她凝滞了一天的思考能力,随着坚冰消融逐渐回笼。 罗颂想,她终于明白了杨梦一的话。 字字词词句句,读都最后,都不过是“失望”而已。 杨梦一对她失望了。 是该失望的,她想,她低估了对抗的难度与伤害,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又在错误判断中一次次用苍白无用的安慰语蒙骗对方。 可就算杨梦一在长久的失望中恨死了她,她也没办法就此放手。 外派? 外派也可以是异地恋,只要有心专心,总有路的。 只要杨梦一还要她,所有错处她都会拼命改正,所有失望的地方她都能拼命弥补。 她可以减少回龙西的频率,也不再在她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低迷;她可以调动自己的所有积极因子,将杨梦一喜欢的那个罗颂原原本本地找回来;她可以将所有她痛恨的“没事的”“会好的”都变成完成时——“已经没事了”“都已经好了”。 是的,总有办法的,只是这两天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急,她没能反应过来罢了。 只要她捧出一颗真心,对杨梦一条分缕析,她总会心软的。 杨梦一从没舍得对她发狠强硬,今天的冲突只是她笨嘴拙舌下的意外。 都怪自己,罗颂想,她要在明天见面的时候,像快乐小狗一样哄杨梦一高兴。 但第二天,杨梦一没有见她。 依旧是萍姐开的门,但她只隔着铁门,对她说学姐不想见她。 许是罗颂魂不守舍的样子实在让人心酸,萍姐顿了顿后,又放轻声音说罗颂的脸色看起来很差,明天就要上班了,大家今天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罗颂咽下溢到喉头的话,半晌克制着,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脸,说好。 这一次,她没有纠缠,因为她不想也不敢让杨梦一更失望了。 罗颂再次坐到楼下花坛上,神志不清地揽下所有错,她想一定是自己逼得太紧了,所以杨梦一不想见她。 想了一遭,罗颂决定先回围村,拿回自己的电脑,毕竟就像萍姐说的,明天就要上班了。 她不能让更多人失望了,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要像杨梦一一样优秀,才能配得上她。 第197章 拒绝见面的杨梦一 昨天吹了一日的冷风, 深夜到家后苦思许久,半包烟伴着寒气到肺里走了一遭,最后才辗转睡了两个小时, 但罗颂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形容枯槁的样子有多吓人。 她出现在罗志远和宋文丽面前时,把二老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连她一声不响消失两天的事都忘了责备, 只惊讶地望着她步履匆忙奔上楼, 抱着笔记本电脑又要往外走。 而罗颂只在进门时喊了声爸妈,她因生自己的气而忍不住迁怒于他们, 难得抛下了讨好与伪装的乖顺。 她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幼稚且无礼, 所以不欲多说, 就连粉饰太平的借口都不想找了,只想着快点回到市内。 但宋文丽截住了她。 因为她看起来摇摇欲坠。 被拦下来时,罗颂还有些茫然,“我明天要上班, 我得走了。” 宋文丽没说话,但一张脸也不再如霜一样漠然, 甚至隐隐有担忧之色蔓延而上。 她皱着眉, 打量女儿发青的面色,以及脸颊上异常的绯红,忽地伸手,覆住她的额头。 “你发烧了。”额间的高温过于明显,她只一摸,很快就得出结论。 闻言, 罗志远也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来, “我去拿探热针。” 罗颂一直头疼着,但她以为是忧思过甚、用脑过度的原因, 从没往生病上想。 这会儿被扯到沙发上坐下,她也还是像没反应过来自己的行程怎么突然被打断那样,蹙着眉望着罗志远拿着体温计去而复返。 但她不想跟他们对着干,她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无谓的冲突上了。 顺从地夹住体温计,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此时是下午一点一刻。 时间还很充裕,但她在心里做了道算术题,得出的答案却是一秒钟都不想再耽搁了。 宋文丽对她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只盯着时钟,时间一到,她就抽出罗颂腋下的探热针,就着窗户透进的光线,眯着眼读数。 “三十八度一。”她的语气沉下来。 孩子生病,家长总是又担忧又生气。 大抵是常年打球的原因,从小到大,罗颂都不怎么生病,仅有几次还是因为出了汗没及时换衣服,被风吹成了感冒。 这会儿她带着满身憔悴突然地出现,还发着烧,怎么看都很不让人放心。 但宋文丽也没想追问她生病的缘由,只一脸凝重道:“你得先休息,吃了药上去睡一觉,捂捂汗。” 可罗颂只摇头,“我明天要上班,不能耽误了。” 这话一出,宋文丽心中的怒火瞬间压过忧虑。 “是急着回去上班还是急着回去见谁,你自己心里清楚。”她吊着眉嗤笑一声,“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珍惜,你白长这么大了。” 罗颂听了,忽地沉默下来,抿着嘴好一会儿不出声。 再开口,她只说:“明天初七,我要上班,年后有庭。” 她没有正面回应宋文丽的质问,但落在对方耳中却成了心虚。 罗颂垂着眼,给出折中的方案,“我吃完退烧药再出门。” 说完,也不看爸妈的表情,她径直起身走到电视柜下,熟练地摸出药盒,抠开铝箔纸,捏出一粒退烧药往嘴里送。 随后,她走到厨房,倒了杯水,也没管冷热就喝了。 她还记得将自己的杯子洗净,倒扣在沥水架上,才抬脚往客厅走。 抱起随手放在茶几上的电脑,她这才望着爸妈的眼,“我先走了。”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中却藏者不容反驳的坚决。 罗颂已经很久没有在他们面前展露出倔犟的一面了,这让罗志远和宋文丽有些惊讶。 但知子莫若父母,他们也很清楚她这是牛脾气又上来了,今天是非要出这门不可的了。 宋文丽气急,抱着手臂不说话,可罗志远却叹气松口,让她到了在群里说一声,今天要好好休息。 罗颂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了。 待院子的铁门哐啷一声阖上后,夫妻俩才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厚厚的担忧。 当确切知道自己正在发烧后,那些原本不值一提的头疼无力与畏寒便严重起来了。 罗颂抱着电脑坐在地铁里,只觉得地铁开开停停带起的晃动都让她难受。 但她仍强撑着精神,在手机上提前点好外卖,打算到家后好好洗个澡,吃个饭,今晚早些上床,也希望退烧药能尽快起效。 一切如她计划的那样有序进行着,只是她的动作缓慢起来,就连最简单的洗澡都磨蹭了许久,但最后还是没忘记要将玻璃上的水刮干。 万一杨梦一今晚会突然回来呢,罗颂有些恍惚地期待。 可直到她的意识彻底陷进湖底,杨梦一也没有出现。 不要紧,她迷迷糊糊地想,说不定今晚会梦到她呢。 罗颂到底年轻,身体底子也好,第二天醒来时,身上除了酸软的不适外,再没别的了。 她穿戴整齐,准时出现在律所里,又跟着嘻嘻笑笑的同事,接过老板们给的开年红包。 她按部就班,做早已安排好的事,到点后跟同事在写字楼大门分开,独自往地铁站走去。 她要去找杨梦一。 只是,罗颂没想到,杨梦一是真的不打算再见她了。 初七,杨梦一没出现。 初八,她依然拒绝与她见面。 初八初九,以及之后的每一天,罗颂下班后都去荣岗等着,但打开的门后永远只会出现萍姐的脸,对她摇摇头。 赵红敏回乌长县前,曾特地跟罗颂聊了聊,但站在这个年轻女孩跟前,她却还是哑了声。 两人静默无言,到最后她也只是叹气,* 劝罗颂尊重杨梦一的选择。 但罗颂应该是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赵红敏回屋的背影才会带上落荒而逃的味道。 不过,罗颂自己还是不知道。 尽管在此刻,她心中的感性部分诱哄着她,将所有时间与精力都奉给杨梦一,但尚存的理智阻止了她。 急需被帮助的客户、对她期待颇高的师长,还有瞟着一双眼凝视着她的爸妈,她不能让这些人失望。 所以她只能将所有上班以外的时间,通通花在萍姐家楼下。 次数一多,就连附近的居民也不再对她投来好奇的目光了。 她坐在楼下花圃边,给杨梦一发得不到回信的消息,在楼道里有脚步声传来时,猛地抬头,又一次次看着希望落空,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呆呆地盯着二楼。 罗颂无声地大张旗鼓着,但这并非她的本意。 她甚至害怕这样的行为会让杨梦一更加失望,但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无暇思考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有多可笑,她只是愚拙地遵从本心,做出一件件所有失意人都会做的毫无新意的蠢事。 如果罗颂的同事或客户在这间不起眼的理发店外遇到她,也许无法很快将她与白日那个干练专业的小罗律师画上等号。 因为,她看起来卑微又可怜。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约莫两个礼拜。 在一个很寻常普通的晚上,萍姐将两扇门都打开了。 “罗颂,以后不用再来了。”她说,“梦一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不……不住在这里了?”罗颂迟钝地一字一字低声重复,想是这样才能完全理解对方的话。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后,她茫然的眼神陡然一变,蓦地锐利起来,那是白天的罗颂才会有的神情。 萍姐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无奈地叹气,“她真的不在,我没有骗你。” 她话说得情真意挚,甚至后退一步,是欢迎罗颂进门查看的姿态。 只一秒,罗颂就明白她说的是真话,眼中的锐芒骤然熄灭,又落回那个茫然无措的失意人壳子里了。 “那她……”她喃喃出声,但话没说完,就被萍姐打断了。 “我不知道她在哪。”萍姐坦然地与她对视,“她没告诉我,只说她是安全的。” 罗颂还是反应不过来。 “回家吧,罗颂。”萍姐最后道。 罗颂很缓慢地眨眼,楼道的感应灯熄灭前,像给她的眼睛覆了一层水膜。 又或许她是哭了,萍姐想着,心有不忍,但她没有机会确认了,因为当感应灯再次亮起时,罗颂已经转身了。 罗颂顾不上礼貌得体,只逃一样奔下了楼。 可下了楼,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她却又不知该去往何处,只愣愣地杵在原地,突兀得像一棵水松。 水松该在水里的,但她在坚硬的陆地上,因此无所适从,动弹不得。 这里不是她的家。她要回家。 但如果那座房子里没有杨梦一,它怎么还可以被称为家呢? 罗颂不明白。 杨梦一和芯姐一起住在酒店里。 她原没想跟芯姐说的,但前几天芯姐给她打电话,只稍稍问及罗颂,她就止不住哭声了。 得知她们分手的消息,芯姐不再犹豫,很突然地定下两天后的机票,又匆匆将福记托付给邻居,打包好行李箱就来祁平了。 而大概率在出国前,杨梦一会一直住酒店。 她没有办法再呆在萍姐家了。 杨梦一受不了满身是伤的罗颂近在咫尺,而自己却无法拥她入怀,她更受不了对方一身的伤,还全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光是想到罗颂就在几墙之隔外,都足以让她喘不上气。 她躲在窗帘后面,踮着脚向下眺望,也只能勉强看到罗颂的发顶。 但她还是会很快缩回目光,一把攥紧窗帘,她怕她的不忍和想念会违背理智的指令,翻过窗沿,扑到罗颂怀里。 杨梦一别无他法,只能再次奔逃。 第198章 罗颂找不到杨梦一了 芯姐知道的故事版本远比赵红敏和萍姐的要详尽。 许是年龄更近的缘故, 又或者是对方也曾经历过类似的艰难选择,杨梦一对着芯姐,更能倾诉得毫无保留。 赵红敏二人只知晓个大概, 但芯姐却几乎见证了她恋情中的所有转折时刻。 但和萍姐她们一样,芯姐即便知道了, 也从不多说什么。 可她也有自己的疑惑, 并且忍不住问出了口。 “一定要做到这个份上吗?” 杨梦一一怔, 这个问题她想过无数回,但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可了然于心的答案就在嘴边, 她还是说得很艰难。 “罗是很执着的人。” “只有将她所有的希望都一一夷平, 才……”她苦笑, “而这件事,或者说所有跟我有关的事,即便清楚明白可能性为零了,她都还是有可能不会放手。” “只有把事情做绝了, 才……”她的脊背随着话音渐弱而缓缓佝下,后面的话却也说不出口了。 她咬着唇, 好一会儿后, 深呼吸数回,才勉强找回声音,“我没有这么多时间了,也不想再拖了。” “就算把一切都摊开来说,也只会让现状更胶着。” “这一年来,她就是这样困在我和她爸妈之间的。” 杨梦一说得艰涩, 自觉像一个复盘犯罪的凶徒。 她想, 或许杜银凤突然的死讯对自己还是造成了一定冲击吧。 无论是不是以死亡的方式消失,但消失本身就意味着翻篇。 揭过这一页, 罗颂还是那个里外满分、为人称赞的好女儿、好律师,而自己也终于如多年前隐秘期盼过的那样,踏上曾经只能在课本里看到的遥远之地。 杨梦一自我安慰着,可脸上的悲伤却不减分毫, 芯姐看着她,便也不再问了。 讲到底,她是成年人了,她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她尊重她。 芯姐明白难过是必然的,她也曾经历过,但总会过去的。 失意得意、落寞辉煌,都会被不断流逝的时间强行抹去,生活总在前进。 可芯姐还是会不时对杨梦一投去担忧的目光。 而杨梦一偶尔捕捉到了也只是笑笑。 这样的关心她并不陌生,萍姐赵红敏,甚至是每周仅来理发店里摆一天摊的小徐,都会惊讶于她的憔悴,继而嘘寒问暖。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说自己很好,然后再有来有往地礼貌地,反过来安慰这些忧心忡忡的人。 可大多数时候,她一张嘴,却哑了声。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明白自己什么都想说,也无话可说。 她们的故事不会再往下延续,听起来也不过是再平凡庸俗不过的爱情悲剧。 既然分离的结局无法改变,那便不必再谈了。 而且每一束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每一份欲言又止的关心,都会让她更加难受。 对于杨梦一而言,故事的起承转合都是透明的。 罗志远发病时唯一一个旁观者是她,元旦日接到宋文丽电话的人是她,就连目睹罗颂日渐枯竭的人也是她。 她清晰知道是哪个细节导致了方向的偏离,但她同样清楚罗颂对大多数崩坏的细节都一无所知。 于罗颂而言,故事是另一个版本,是她突然的变脸,是猝不及防的坠落。 她尚且能得到朋友们的安慰,可罗颂呢? 明明始作俑者是自己,但最苦涩的果却要由罗颂吞下,杨梦一哪怕只是稍稍思及此,都会心脏骤疼。 她只能逼着自己放空大脑,不要想罗颂,不要想对方有多心碎与憔悴,不要因臣服于心软与愧疚而前功尽弃,再把她们都拖回旧日旋涡中。 然而不思比苦思难得多,每一次思恋的阻截,都耗尽杨梦一所有心力。 她急需其他东西,随便什么东西都好,拉开自己的注意力。 “还是联系不上莎莎吗?” 在第不知几次感受到芯姐的目光时,杨梦一忽然扭头,迎着对方的视线,岔出其他话题。 芯姐对她的意图毫无所觉,但这个话题还是成功地噎住了她。 她的身体不甚明显地一滞,目光随即飘开,低头望向手中挂到一半的衣服,“嗯”了一声。 杨梦一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回避,她原只是想撇开话题,但事关朋友,到底还是挂心的。 这会儿两人独处于安静的酒店房中,房中柔和又明亮灯光几乎能将强迫所有隐瞒现形。 实际上,之前每回提到莎莎,芯姐都隐隐不妥,只是从前自己没有过多注意,杨梦一第一次将所有蛛丝马迹串连成线。 她蹙眉,视线不移,直直落在芯姐的侧脸上,“莎莎怎么了吗?” 芯姐也终于抬头回望,嘴一张,一声叹气却先出来了,“我担心……她是不是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杨梦一就瞪大了眼,尽管心中已经对所谓“东西”有了肯定的猜想,却还是止不住震惊,“什么?” 芯姐面色的凝重,就连房内柔和的黄光也无法驱散半分,“我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我知道。” “你还记得元旦之前,你去找她那回,拍了张照片发群里了吗。”芯姐犹豫着,“那种气色,很不妥。” 她接着道,“所以,我……给阿文打了电话。” “他说他不是特别清楚,但是隐约听说莎莎这几个月来跟沐色那边的人走得很近。”一句话说完,芯姐的脸色更难看了。 杨梦一一听这名字,心头就蓦然一紧。 沐色是祁平欢爱场中的后起之秀,背后的老板似乎大有来头。 它开业不过半年就打响名气了,但走的却不是什么正道,只要钱给够,所有见不得光的欲念都能在里头得到满足。 虽然听起来像五十步笑百步,但与之相比,金玉宫简直算是清水池了。 可一天没见到人,一天就不能下定论,杨梦一只牵起嘴角,勉强笑笑,“可能就是我们多心了而已……” 在芯姐的凝视中,她一句话越说声越小。 突然暴瘦、畏寒、消失、沐色,这几样东西单拎出来都说明不了什么,但组合在一起,指向就很明确了。 芯姐叹道:“先找到人再说吧。” 但祖国禁毒力度之大,让毒品几乎要成为国人基因中的禁令。 禁赌教育贯穿始终,让大家对毒品二字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与恐惧。 杨梦一怎么也无法想象它跟自己的朋友扯上关系,因此尽管只是猜测,却依然让她难以消化。 她呆坐在床上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见她脸上的愁色不减反增,芯姐便再次绕开了话。 “你别操心这些了。”她扔下手里的衣服,“具体什么时候走,定下来了吗?” “下个月底,二十九号。”杨梦一眨了眨眼,才回过神来。 芯姐转转眼珠子,稍一算,惊讶道:“那很快了。去多久啊?” “这个还不确定,但保守估计要两年以上。” “啊!”芯姐皱眉,“那接下来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你了吗?” 见对方有些难过,杨梦一笑:“中途可以回来的呀!不过好像来回机票的报销一年好像只能申请一次而已。” “没事儿!”听到这话,失落统统消散,芯姐眼睛猛地一亮,“姐姐有钱,姐姐给你买机票!” 杨梦一露出了谈话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弯着眼,“好。” 但罗颂笑不出。 她找不到杨梦一了。 杨梦一消失得彻底,没留下一点痕迹。 罗颂顾不上难堪,给所以她知道的杨梦一的朋友打电话,其实也不过五六个而已。 小心翼翼地从外人那探听爱人的近况大概是很卑微的吧,可这都比不上一次次无功而返堆叠的失落和恐慌。 她该知道的,当杨梦一真的想躲一个人,她是真的会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 她就是这样敏捷谨慎地躲开了杜银凤,而现在……也躲开了她。 罗颂觉得自己要疯了。 白天在写字楼里做个一丝不苟的专业高效的律师,但到了晚上,她就会化回原形,成为一条可怜的无家可归的落水狗。 日复一日,在日升月落中,她在两种角色之间交替切换。 罗颂平静如常外表下的灵魂,已经布满裂痕了,蛛网一样的缝隙,随着日子推移越发狰狞可怕,像是有什么鬼物会从其中蹿出,又像是会将她一整个吞没。 但罗颂只抖着手,用力将自己拢在一起,希望能消弭裂缝。 她不能碎,至少不能在与杨梦一重逢前碎掉,对方不会喜欢碎掉的自己的。 只要杨梦一对她笑笑,再抱抱她,所有的罅隙都会自然而然弥合的,无论那些裂痕是存在于她身上,还是她们之间。 罗颂临深履薄,从她的情绪、精神到身体,都一刻不敢松懈地将一切维持成再正常不过的状态。 她耐心十足,对每一个人微笑,工作从不出错。 她记得下楼扔垃圾的时候要把房东门口的垃圾袋带上,每天都巡视一遍房子,确保每一样东西都在它们该在的位置。 她失眠,但会在十二点钟准时上床躺着,又在次日闹钟响起时立即睁眼。 她的烟越抽越多,但会在每一根烟燃尽后往嘴里喷口喷,直到再闻不出尼古丁的痕迹,罩着一身寒气从阳台进来时,她的舌头往往都失了味觉,又干又涩。 她整个人成了一根绷直的线,已经到达无法多承受丁点外力的极限。 但最终,让一切崩盘的重量,还是杨梦一亲自压下的。 第199章 没有杨梦一的家 担忧惊惶沮丧无措愤怒。 罗颂像被扔到了情绪的染缸中, 里头的液体浑浊黏稠发黑腥臭,一呼一吸间都染上绝望的味道。 工作也不再是她的安全区。 相比于将繁杂的情绪抽离出来,安置在办公桌侧, 罗颂觉得更像是自己的灵魂被抽离,塞在了办公桌下, 只一具会眨眼会说话的躯体在看文件敲键盘。 偏生她站在钢丝线上, 却还能将按点按时甚至超额出色地完成每一项任务。 除了她自己, 没人知道她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遥遥无期的等待与遍寻不得的迷惘太叫人煎熬,罗颂每一天都咬着牙, 也还是快撑不下去了。 以至于杨梦一的电话突然而至时, 她失神地望着屏幕上闪动的字眼, 几秒后才反应过来。 那是三月中旬的一天。 罗颂失态地猛然起身,在同事惊愕的目光中语速极快地连连道歉,又抓着手机跑到门外,才抖着手点下了绿色按钮。 日夜思念的声音只吐出一声“喂”, 就让罗颂几欲落泪。 但办公室外也有人往来,罗颂按住跳到几乎要爆炸的心脏, 抓着对方的尾音, 紧接着道:“等我一下,再等我一下。” 她的声音里挤满慌乱急切,连带着步伐也凌乱起来,等不及电梯从一楼升至七楼,撞开消防通道的门就往下跑。 通道里出来摸鱼抽烟玩手机的人被突兀的声响吓了一跳,还没细瞧, 罗颂就已经飞快掠过, 连残影也不留半分。 杨梦一屏着气没说话,只听着手机里又急又重的脚步声, 拇指无意识又用力地抠住食指指节。 终于跑到一楼外时,罗颂的呼吸和心一样乱糟糟。 但她什么都来不及整理,怕杨梦一的耐心再多撑不了一秒般,只吞了口口水后就忙不迭开口,“还在吗?你还在吗?” 她的声线因剧烈运动而扑簌,但无端显出祈求的低微。 杨梦一定了定心神,无声地深呼吸后,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过一个字,罗颂就再抑制不住地笑了,只是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仿佛酸得很,酸得撑不住她的狂喜,酸得让她看起来像是在哭。 沙漠里濒临渴死的人忽然望见绿洲是什么感受,这一刻,她再清楚不过了。 积攒许久的话统统挤到嘴边,唇瓣和牙关被挤到震颤,罗颂试图择出杨梦一最喜欢的一句,但怎么也选不出。 她犹豫又着急,却只喃喃地唤了一声“学姐”。 缱绻又依恋的低喃本该叫人沉沦,但杨梦一只迅速从恍神中拔离。 “东西我都拿走了。”她的声音平稳温和,丝毫不被眼中翻涌的情绪所影响。 “什么?”罗颂怔愣一问,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杨梦一回家了——回过她们的家了。 她将将缓和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听起来像破洞的飘摇的风筝。 杨梦一将电话那头的每一缕声响都听得仔细,但她今天的这通电话,真的只是为了做最后交代的。 她平静地接着道:“钥匙我放在桌上了。” “也已经跟房东说了,下个月起我个人不租了。签合同的时候也只签了一年,所以押金可以退回。退房的时候我不方便来整理打扫,所以那钱你拿着,要麻烦你费心了。” “如果我还有什么东西遗漏在那,你直接处理掉就好。” 杨梦一话说得慢条斯理,带着残忍的冷静和不容置喙。 罗颂睁着眼,定定站立在原地,有些茫然地抬头望了望太阳,像是奇怪为什么这会儿日头正盛,但自己却遍体生寒。 听筒里传出的温柔嗓音,来自于罗颂最爱的人。 同样一张嘴,曾经在无数个亲密时分说出饱含爱意的情话,但现在却像掐在她颈间的鬼手。 原来绿洲不是绿洲,只是一片海市蜃楼。 杨梦一和平地清晰地一条条交代好,可罗颂耳中只有嗡嗡声,是大脑在徒劳地抵御伤害。 公式的客套的流程都走完后,杨梦一也没再说话。 沉默叫人窒息,仿佛能顺着电子讯号,捂住杨梦一的口鼻。 又过了一会,她才又终于出声,只唤了罗颂一声,却是为了确认自己冷酷的话全部都被成功接收。 “那我呢?”这么多日以来强装的冷静统统化为烟尘,罗颂的脆弱再压不住。 她的声音也碎成不连贯的片段,“杨梦一,你也不要我了吗?” 不长的问句里夹杂着哽咽,那呜咽声很轻,几乎让杨梦一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隔着电话的两人都有些恍惚。 和其他千万对情侣一样,她们之间也有很多奇怪可爱的昵称。 平平无奇但莫名撩人心弦的“学姐”、每每听到都会让杨梦一脸热的“宝贝”、喘息情动叠颈缠绵时的“老婆”,还有许许多多寻不着出处的“小白藕”“公主”“杨盯盯”。 幼稚的爱称听起来也像“我爱你”。 可罗颂独独没有怎么喊过她的全名。 “杨梦一”三个字普通又平凡,此刻被罗颂念出来,听着却像一首离别诗。 杨梦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罗颂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电话早已被挂断,这就是杨梦一的回答。 她呆站着,怔怔地望着因长久没有操作而熄了屏的手机,好一会儿后,忽地弯下了腰。 弓着腰曲着腿,她的头颅垂得很低很低,手紧紧抓着膝盖,整个人像被某种外力强行对折,并且即将要被折断。 她的头发很久没有修剪过了,到肩长发此时在重力作用下凌乱地垂晃着,有几缕挂在她的耳边,遮住一半的侧脸,露出的咬肌因用力而鼓起。 这个点,写字楼外行人寥寥,只玻璃墙内不时探出疑惑的目光。 大抵是她突兀又怪异得太过扎眼,不多时,门内保安便匆匆行至她身旁,低声询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帮助。 “没有”“我没事。”“不用了,谢谢你。”“我自己可以的。”“你去忙吧。” 将肉攥得发疼,罗颂才勉强捂下所有的颤栗,一边用脆如蝉翼的平静声音回话,一边一分分一厘厘地缓慢支起身子。 她的脸色很差,像新髹的白墙,惨淡得扎眼,看得保安心底发慌,害怕下一秒就要叫救护车,以及随之而来的大批书面报告工作。 但对方坚持,保安也只能收回不多的关心,走回门内站定时,还一直留心着她的动静。 罗颂没能完全直起身子,方才勉为其难的礼貌应付只让她更难受了。 她依旧撑着膝盖,耀目阳光刺得她眼前白茫茫一片,只觉得头痛欲裂,几欲作呕。 罗颂的目光落在腕间的表上,这会是五点三十六分,距离下班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喘着粗气,她艰难地撑直腰背,咽下反胃的不适,像被施了石化诅咒的人,抓着最后的时间,呆钝地试着挪动双腿。 在接下来的五十四分钟里,她还必须好好扮演律师的角色。 她必须得撑住,撑到下班,撑到走进家门。 这段时间,即便杨梦一无影无声,但那间小小的房子里的所有与她相关的零碎物什都在替她抚慰着罗颂。 那是这一年多来一点点添置起来的属于她俩的家。 只要家还在,她总会回来的。 罗颂想,说不定等自己回去时,厨房里就有一个系着围裙的女孩,在一片氤氲热气中,转头对她笑。 方才这通电话,连带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会被眉眼温润的女孩挥散。 这听起来不切实际又可笑,却是罗颂此刻唯一的氧气来源。 她忍着脑袋似被尖头锤凿琢一般的锐痛,咬着牙,将面上的哀色通通收进心里,迟缓地一步步走向大楼。 但罗颂最后的期冀也落空了。 春分未至,这一天依旧昼短夜长,罗颂到家时,天边只余夕晖残影,那光太微弱,等同于无。 她觉得自己的手心里都是汗,所以才有些握不住钥匙,也对不上孔洞。 她将钥匙腾到左手,右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却发现宽大微糙的掌心内其实一片干燥,只是太冷了,冷得像被冰水浸湿了,才给了她濡湿的错觉。 罗颂喉头滑动,咽了口口水,吞咽动作扯痛脑袋里的某条神经,让她不自觉皱眉。 金属钥匙碰撞的脆响停下,推开的门內一片漆黑。 或许杨梦一只是没开灯而已,她想。 侥幸心危如累卵,但至少撑住罗颂摇摇欲坠的身子,让她顺利进到门内。 黑暗中,阖上两道门后,罗颂将手放在了灯的开关上。 在短短几秒里,她试图祈祷,希望揿下开关后,一切如常。 但也是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没能在妈妈拜神时记下哪怕一句佛语,也理不清这个时候向哪位神明许愿更合适。 绝望像是终于找到合适的理由冒头,不管不顾地淹没了她,浓烈且不可抵挡。 其实只要不按下开关,容器里的猫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还活着。 但罗颂还是摁下去了。 光明随之洒落,照亮一室无人的寂寥。 第200章 分得彻底了 杨梦一收拾得干净又彻底。 罗颂顾不上换鞋, 只机械地挪动步子,走至房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掩着的柜门都打开细细查看。 每一处的细微差别都无所遁形, 一圈下来,她几乎要痛恨自己的好记性。 鞋柜里和衣柜都空了一半, 衣通上荡着一堆空衣架, 从前挤到溢出的书架此刻还能再塞进十来本书, 化妆台面空荡无物,冰柜门上少了两个冰箱贴, 罗颂苦思许久, 才想起其中一个是多年前圣诞节时在西西弗买的窗花冰箱贴, 而另一只,是在北京陶瓷店里买的,她说很像杨梦一的猫儿冰箱贴。 但说是彻底,其实也不太准确。 所有同居后一起添置的物件, 那些杨梦一最常用的漂亮餐具、阳台上的烛台灯、沙发上的毛绒抱枕、展示柜上的麦色手冲壶套装,以及其余她很喜欢的小玩意儿, 她统统没拿走。 她只是明明白白地与和罗颂相关的一切彻底割席。 她明明白白地告诉罗颂, 她不要她了。 罗颂曾看到国外的一篇报道,说一只松鼠在发现自己辛苦囤积一年用以过冬的存粮被人类清空后,绝望自杀。 她当时只觉得滑稽,心想这不过是自视甚高的人类的过度解读,松鼠聪明,会分散储存食物, 哪儿可能因一处粮仓被毁就心死自绝, 这大抵只是一场被人类铺染悲情色彩的意外死亡罢了。 可现在,她却觉得滑稽的或许是自己, 她怎么知道那粮仓是否是小松鼠最后仅存的希望呢。 所有生之希望被毁尽,那么下一个被毁灭的,也只有无望者自己了。 但罗颂不是松鼠,即便屋内井然有序的一切落在她眼中和断壁残垣没有区别,她也不会自杀。 她只是走到阳台,想点燃一根烟。 风有些太大了,吹灭砂轮打火机的火苗,也吹得她浑身颤抖。 她着了魔似的,执拗地站在原地,迎着风,一遍又一遍碾动砂轮,可滑到她拇指生疼,也没燃起一支烟。 罗颂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不是这段时间发生地一切是梦,而是杨梦一出现在她生命中,本就如梦一场。 如今,远处有虚幻人影,手执铜铃轻轻摇动,对她说,梦该醒了。 杨梦一离开那天,天气很好。 天空碧蓝一片,万里无云,干净得显出几分好脾气,是宽容得允许一切悲欢离合故事发生的好天。 只有芯姐和萍姐来为她送行。 大家都没怎么为离别将至而悲伤,因为总有再见面的一天,只是眉眼间,仍带着粘连的不舍。 但说出口,她们只叮嘱她注意安全,保重身体,说想回家就随时回来。 杨梦一笑着说好。 办理托运后,她最后抱了抱她们,转身独自朝安检处走去。 候机时,杨梦一拿出手机,上面有好几条赵红敏的消息,她祝她一路平安,说房子的事不用挂心,要是有合适的价格和合适的买家,她会告诉她的。 杨梦一动动手指,回了一句谢谢,也叮嘱她要保重。 赵红敏大抵正忙着,没有立即回复。 杨梦一等了一会儿,便退出聊天页面,但她似是有些出神,一双眼定定落在屏幕上,可直至它因久没操作而熄灭,她也没有动作。 她没有注销手机号,因为有很多账号跟这个号码绑定,哪怕人在国外,偶尔也还需要接收验证码。 或许还有其他原因吧,但她不能细想。 忽地,广播响起,提醒她该登机了。 杨梦一干脆地起身,将手机塞进兜里,背着包,走到队伍末端。 待终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而周围围绕的同一航次的乘客有着各色肤色,杨梦一才有种尘埃落定的恍惚感。 飞机起飞时的失重感依旧让她有些紧张,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她的耳朵胀胀鼓鼓,所有声音都像隔了层膜,。 然而这次没有会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的人,所以她一直紧紧抓着座椅扶手。 等飞机升至平流层,空乘人员开始走动,有乘客打下小桌板,繁杂声音像是忽然被收拢,投回到了这架飞机上。 不适感渐渐减退,但杨梦一的心跳却并未和缓。 她敛着眼,抿起唇,像是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一样,从衣兜里拿出手机。 飞行模式下的手机不会再进出任何新消息,即便她误触什么,也不必惊忧。 她点开了罗颂的聊天框,对方头像旁红色数字之大让她唇瓣不可察地抖了抖。 消息的涌入如大坝决堤,铺天盖地而来,她屏着气,一条条回看。 她划得很慢,像怕错过任何一个字那样仔细地盯看。 消息实在是多,所以她看了很久,但再多的消息也有尽头。 等划到尽头,杨梦一卸了力一般松开手机,整个人往后,窝在了座椅上。 她阖上眼,回味对方字里行间的爱意,以及随之衍生的绝望。 杨梦一想,她才没有罗颂说的那么好,也并不值得被她这样爱。 她从乌长逃到祁平,从市内躲到边陲龙西,现在,又怯懦慌忙地跑到德国,抛下所有挂念她和她挂念的人。 从前两人遐想他日到外国领证时,自己说才不要第一次出国就是为了和某人绑定终身,这会儿再回望,倒像是一句谶语。 一语成谶,她第一次出国,是为了躲开罗颂,她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而已。 痛苦悲伤,歉疚羞愧,迷茫恍惚。 万里高空之上,杨梦一终于可以放任所有情绪的泛滥,也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念罗颂了。 然而,一切已成定局。 可赤祼祼的定局在罗颂这也是滞后的。 她不知道那个下午的那通电话是她俩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不知道那场几乎将她敲碎的对峙是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她什么都不知道,即便杨梦一决绝地抹去了家中属于她的痕迹,罗颂也始终盲目地不懈地寻找着她的爱人。 消息一条条地发,电话一通通地打,她甚至难得地抛下理智,在杨梦一公司楼下等她。 可从太阳悬空等到夜色稠浓,眼巴巴的她也没等到想见的人。 除此之外,每隔几天,她便去杨梦一的朋友那打听消息。 她知道自己的卑微很可笑,也明白自己的打扰很无礼,因此尽管声音被电子讯号压缩得有些失真,她的声音中,卑微之色依旧明显。 可她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大抵是不忍心见她徒劳忙活,最后芯姐在她打来电话时,告诉了她杨梦一离开的消息。 电话那头的罗颂忽然就失了声。 约莫两秒后,芯姐听到两声短促的从喉咙间挤出的无意义声符,之后重归死寂。 芯姐也没有说话,只听着听筒里急促的呼吸,像拖着铁链行过泥泞那样重重地传来,浑浊且滞重。 原来痛苦到了极致,就连气声也能让听者感同身受。 芯姐不忍心再听下去了,主动挂断了电话。 秦珍羽是很久之后才得知杨梦一的离开。 说来只是一次很寻常的邀约,她问罗颂周末要不要三个人一起出去玩,而罗颂沉默良久。 若不是粗粗沉沉的呼吸声仍在,她几乎要以为对方掉线了。 秦珍羽刚想嘻嘻笑笑说些什么,就听到一句“她走了”。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让秦珍羽呆住了,又或许是让她不知作何反应的是罗颂的声音。 她试图找到一个最准确的词来形容她的声音,然而遍寻无果。 那声音仿佛翻山越岭而来,* 爬了很久,走得很累,所以从唇舌间探出时才这样无力,还带着不甚明显的颤抖。 秦珍羽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罗颂便平静地说她们分手了,平静得让她以为方才罗颂话里的脆弱都是她的一场错觉。 但这一句接一句的话还是让秦珍羽懵了,下意识想让对方别开玩笑了,但她也知道罗颂绝不会拿这种事情说笑。 秦珍羽惊讶无言,罗颂也没有再说话,电话里一时只有两道错了拍的呼吸,一道沉,一道急。 脑子里转过千百思绪,秦珍羽越想越急,终于张嘴,想问一句“你还好吗”,又很快反应过来压根就没有问这话的必要。 于是,话头一转,她只小心地问:“那咱俩要不见个面吧?” 可罗颂拒绝了,说等她整理好再见面。 秦珍羽咽下到嘴边的话,忍住担忧与心焦,挑起音调,刻意轻松地说:“那要快一点,别让我等太久了。” 她没提旁的,更没提杨梦一。 罗颂最后说好。 可罗颂好吗? 她一点也不好。 挂了电话后的她,比之前更不好, 她拢共没说几句话,但每一句话,她都说得艰辛,是闭着眼咬紧牙,连脖子上的青筋都因用力而鼓起的艰辛。 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在她心上挖走了一块肉。 这是她第一次承认杨梦一的离开。 罗颂一直无法相信分手的事实,也不能想象有一天要以“前任”二字代称杨梦一。 可今天,在挚交老友面前,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一切。 可即便不承认又能怎样呢,她甚至连杨梦一在哪儿都不知道。 天远地大,她找不到她了。 黄粱一梦,就此醒来。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0-210 第201章 惨惨罗颂 后来, 当罗颂终于和秦珍羽见面时,她才知道这场悲痛与折磨究竟持续了多长时间。 罗颂脸上的笑容难掩憔悴,她望着, 几乎要哭出来,甚至忍不住迁怒于无影无踪的杨梦一, 以及此时对她们的分手一无所知的宋文丽和罗志远。 她无法想象罗颂是怎么熬过这几个月的, 只红着眼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拥抱。 但她不知道的是, 这其实是一场再没停过的雨。 伤口反复溃烂,阴天时疼痛难忍, 只是绵密痛感持续久了, 罗颂也习以为常, 有时甚至会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一道口。 只是有一次坐在地铁里,面无表情的她忽然垂下头,良久后对旁边的人说, 你可以抱抱我吗。 在那一刻,她只是非常非常想念杨梦一。 所有人对她们分开的消息都很惊讶, 宋文丽和罗志远也不例外。 宋文丽是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胜利的到来, 但战役旷日持久,以至于她乍听闻这消息时还反应不过来。 没有鲜花掌声和夹道欢迎,罗颂在很寻常的一个傍晚,在饭桌上,将她期冀已久的胜利捧到她面前。 结局的揭幕是由宋文丽的一句冷嘲热讽开始的。 望着罗颂瘦削的身子,她忍了又忍, 还是没忍住嗤笑:“瘦成这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虐待你,你们平时是连饭都不会自己做吗?” 罗颂夹菜的动作一顿, 片刻后收回筷子,将口中的食物细细咀嚼吞下后,才抬眼看着自己的妈妈。 “是我,没有我们。”她的眼皮颤了颤,“我一个人住,她走了。” 这个消息无异于鱼雷,炸得方圆几里轰鸣不止,但对于捕鱼者而言,也意味着颇丰的收获。 别说宋文丽了,就连罗志远也忘了动作,两人对视一眼,复又将目光投在罗颂身上。 但罗颂很平静,就像曾经为了悖德之恋苦苦相争的人不是她一样,倒叫夫妻俩一时没了话。 这顿饭在沉默中结束,罗颂循例包圆了洗碗的活。 罗志远和宋文丽一直分神注意着她,但在她从厨房里走出来的瞬间,又不约而同移开视线,装作电视节目有多吸引人一样。 然而糟糕的演技只让他们欲盖弥彰,可罗颂只作不知,道了声再见便出门了。 她转身后,宋文丽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至她走出家门,院门传来落锁的声音,也没有收回。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罗颂带病返家的那个年初六。 罗志远见她久久不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宋文丽这才回过神来,而下一秒,就站起身来,走到神台前,点燃了一把敬神香。 缭绕白烟无声四溢,从明亮的厅堂延至黑着灯的角落,宋文丽隔着烟幕与神像对望,心头大石就此放下。 谁提的分手,怎么提的分手,何时提的分手,这些细节她都不在意,只要结局如她所愿,这些都不重要。 宋文丽的嘴张张合合,低声感谢神明的保佑,此刻的她,是世界上最虔诚感恩的信徒。 胜利的狂喜如海潮,在罗颂离家后才渐渐涨起。 女儿的憔悴纵然让人担忧,但不要紧,他们还有很多时间,能将她养得健康如初。 就像壁虎断尾,是为了生存而付出的必要代价,但总会好的,不破不立罢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其实不是壁虎的断尾,而是硬生生截断的一段小指。 虽然缺陷过于细微,很难被人一眼注意到,但在往后的危急时刻里,当需要罗颂手握兵器时,她便再持不稳握不紧,也从此无法抵御人生的许多伤害。 只是这一点,他们同样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而明白的时候却为时已晚。 无论如何,关于她和她的事,之后再没人提起。 如梦无痕,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往后的五年里,罗颂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短短几年,她就在祁平法律界里打响了名气,跟她的师傅一样,总被夸一句常胜将军。 也跟陈伟东一样,罗颂在民事诉讼方面尤其擅长,只是她的客户大多是女性,离婚案件永远占大头。 但客观来说,罗颂在业内的风评两极分化,并不算太好。 她不常遇到刑事案件,但十指可数的那几宗,都很得人关注,而她属于被大众唾弃的邪恶阵营。 庭上,她言辞犀利的样子让受害者家属恨不得当场生啖她血肉,但她不在乎,她总能赢。 有人厌她为了出名不择手段,也有人夸她剑走偏锋很聪明,但没有人知道,那客户是经萍姐介绍来的,所以无论如何,罗颂都会接下。 她在第四年秋成了祁和律所的合伙人,又让不少人红了眼,背后意味不明地暗示是她女性身份行了方便。 但闲谝无法伤她分毫,罗颂源源不断的客源和独高一筹的业务收入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好在,大多数人都还是很喜欢她的,无论这种喜欢是出于欣赏、仰慕还是算计。 当然,那些被她狠咬一口的失意丈夫和对手们除外。 其实罗颂和大家并不很亲近,交往之间仍留着不可逾越的距离,但对于泛泛之交来说,这无伤大雅,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 而在不工作也没有朋友邀约的日子里,她会宅在家。 她还住在那套老房子里,一直没搬,被人问起也只以一句轻描淡写的“搬家麻烦”略过,即便以她现在的收入,住进更大更好更精致的小区完全不费力,更别提叫几个专业搬家师傅上门包揽一切。 但罗颂始终住在那,像筑巢的鸟,又像老树上的一根枝桠。 她依旧在帮房东爷爷奶奶扔垃圾搬快递,偶尔也会开车陪二老去医院看医生。 她在这间屋子里住了六年,但落在老人身上,却像磨过了十二年。 流逝的时间欺软怕硬,诓着孩子懵懵然地长大,却毫不留情地在年迈老者身上刻下重重的痕迹。 罗颂曾在半夜被洪奶奶的拍门声惊醒,她慌得眼泪直流,说爷爷起夜时摔倒了。 她衣服都没披就往楼下奔,最后兵荒马乱一遭,将洪爷爷送到了医院。 洪爷爷在医院住了几天,第四天的时候犟着脾气一定要出院,还说老伴就是遇事容易惊慌,但自那以后,老态便以更猖獗的姿态爬满他的身,只有他自己还不肯承认。 出于孤独,也因为真心喜爱,两位老人和罗颂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密,逢人便说这是自己半个孙女。 他们总想着让罗颂来家里一起吃饭,说她一个人开火也麻烦。 不加班的日子里,罗颂偶尔会去,但大多数时候不会,她现在会做饭了,只是离好吃的水平还有些距离,不过她依旧乐此不疲地将难得的空闲花在两米见方的小小厨房里。 但不管厨艺高低,她会做饭这件事本身就让罗志远和宋文丽高兴,至少不用担心孩子总吃不健康的外卖了。 只是厨房还是宋文丽的天下,她说一不二的一言堂,所以他们一直没能尝到罗颂的手艺,而宋文丽也还是三不五时给她寄去点菜肴。 罗颂和爸妈维持着规律的联系,依旧会在每周六回家吃一顿饭。 父母的事她出钱出力毫无怨言,罗志远每回复诊,只要她能挤出时间就都会到场,她甚至会在不那么忙碌的长假里陪他们去短途旅行。 作为女儿,她几乎无可指摘。 唯一能称得上不足的,大概就是她与他们始终不复从前亲密。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撕开后又用透明胶带粘上的纸。 对此,宋文丽不是没有失落,但也很知足了,她宽慰自己,至少女儿干净无瑕。 而且,相较于这个,更让她操心的是罗颂的婚姻大事。 私底下,她和丈夫聊了好几回,对方也有同样的担忧。 两人一拍即合,挑挑选选筛出不错的男孩,在饭桌上,试探着提起相亲的事。 他们预想了很多结果,反驳和争吵俨然位列其中,但唯独没有想到罗颂竟只笑笑说好。 不期然的点头比暴烈的反抗更让他们惊讶,但目的达成,便也不多想了。 然而没有一次相亲是成功的,久而久之,亲朋好友都知道他们家女儿傲得很,强势不留情面,绝非贤妻。 在他们的圈子里,算是坏了名声,彻底到适龄男孩的家人再不考虑的程度。 这一切可不在他们的预料之内,罗志远面色不虞,而宋文丽更直接,一顿饭没吃完就气急地说起这事。 可罗颂只是笑,那笑容与她应承下相亲的事时别无二致。 她说自己只是明明白白告诉对方自己的职业和能力,告诉对方自己的手腕和高度,告诉他们自己对另一半的要求和期待,是他们因此打响退堂鼓。 “无能的男人不能接受能干的女人,与我何干?” 一字一字说出这话时,罗颂望着宋文丽的眼,眸中写满讥讽与从容。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而这双眼的主人又冷静到堪称冷漠地说着话,尽管罗颂是她女儿,却还是让她窒了声。 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罗颂已经全然长成了具有独立人格的成年人,她的人生再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了,甚至在那件事之后,罗颂拒绝再接受他们哪怕是出于善意的意见与建议。 但这点,罗颂表现得很隐晦,却依旧明显。 她不生气不反驳,同时又不顺从不接受,她乖巧孺慕的部分仿佛被悄无声息地摘除并销毁。 宋文丽试图让自己相信这只是年岁增长的必然,而非那场对抗的余波,但心底深处,她清楚不是的。 但人总要相信点什么,才好让生活中的不如意不那么硌人,她便退而求其次,自我宽慰道父母和孩子打断骨头连着肉,等她再大点,慢慢就能理解他们的苦心了。 第202章 罗颂个人场 年岁增长的不止罗颂, 还有秦珍羽,显著表现为嫌弃从前的自己。 这几年,她跳槽好几回, 虽然看着不太稳定,但每一回都实打实往上爬了一阶, 如今也爬到大厂里了。 她本人, 从前仗着年轻好颜色, 穿着打扮只盲目跟着潮流走,什么流行来什么, 到现在, 也慢慢透出些沉淀的质感了, 至少衣柜里的衣服清了一波又一波,一边扔还一边对罗颂吐槽自己从前的审美。 材质优良、裁剪考究的衣服往身上一套,她戴上工牌横眉竖眼公私分明的样子,也的确真的蛮有精英范儿, 能唬住不少人。 只是私底下,每回见着罗颂, 她还是会一秒切换回傻子秦, 一点也瞧不出雷厉风行的残影。 她对罗颂大倒苦水,信誓旦旦说自己总有一天要辞职,这屌班谁爱上谁上。 罗颂才不会顺着她的话来,反倒眉头一挑,怂恿说辞呗,辞了回家当包租婆, 也很滋润嘛。 这时候秦珍羽就会立马打脸, 调转枪头教育罗颂这样的想法可不好,嚷嚷着女性当自强, 惹得罗颂捧腹直笑。 但其实跟罗颂比的话,秦珍羽都不敢自称工作狂,甚至可以说,连工作积极分子的边都够不着。 工作日五天里有三天在加班,周末偶尔也会推掉约会,问就是工作忙,气得秦珍羽骂她死脑筋,但转头又更卖力地把人骗出门,嘟囔要是没有自己,罗颂怕是会在家中坐化。 得益于此,两人的社交圈重叠度不可谓不高。 然而,哈弗楼下的拉吧却还是罗颂领着她去的,说自己就是从这拉到第一个客户的。 罗颂说得轻飘飘,但秦珍羽却惊掉下巴。 她知道罗颂总打离婚案,客户大多是富婆,因此思绪拐过十八个弯,脑补成一出跌宕起伏的爱恨欺瞒。 可瞧着罗颂的样子是不打算细说的了,所以她只好由着一麻袋的话烂在肚中。 职业的不同决定了罗颂见识到的人性要比她复杂得多,她理解不了的也干脆扔一边。 反正,秦珍羽每每跟人介绍说这是她朋友,是祁平有名的大状时,都与有荣焉。 简言之,如今的罗颂是一个优秀的女儿、专业的律师、靠谱的同侪、忠诚的朋友。 她谨慎控着方向盘,走出一条堪称完美的人生路径。 她没有辜负任何一个人的期望。 但秦珍羽知道她从没忘记过杨梦一。 罗颂或许并没有想过隐瞒这一点,但她们的确再没聊起过五年前的风暴,连带着四年大学间的种种也甚少说起,杨梦一三个字是她们之间不能提的名字。 她像生了一场很重的病,恢复期漫长无比,瘦了的身子再也没胖起来过,失眠的毛病似乎也一直在。 她仍住着的那个老旧的小区,这些年秦珍羽去过很多次。 阳台上的烟灰缸里永远塞满烟头,秦珍羽只能半认真半玩笑恐吓她少抽点,小心得肺癌。 白墙上的毛毡还在,上面无数的纸张也在,照片已经发黄,小票热敏纸上字也模糊不清,但它们就在那,也从来没有蒙上灰尘。 秦珍羽曾不小心打破一只杯子,而下一次去时,一模一样的杯子就扣在沥水架上。 两人一起出去吃饭,服务员端上一盘虎皮尖椒时,她还以为是上错菜,手比脑快,抓过单子一看,又发现它的名字赫然在上面。 她们都是地道的广南人,吃不得辣,唯一一个爱吃辣的,只有杨梦一。 秦珍羽便也息了声,不问不说,而那道一筷子未动的菜,一直到埋单也没有被人打包带走。 这么多年,罗颂再也没谈过恋爱。 她不乏追求者,甚至有客户对她或直白或隐晦地表达过喜欢,是想发展成情人的喜欢。 还有宁淇,自在哈弗偶遇一起喝了回酒后,就明里暗里探听罗颂的消息,后来知道罗颂回归单身,就干脆不装了,虽然没有明说,但一直笑眯眯地示好。 秦珍羽其实很希望罗颂能重新开始一段恋情,随便谁都好,随便谁都比那个将她丢弃在国内、再也不会来的杨梦一要好。 但罗颂一个也没要,哪怕她们几个做僚机做到飞起,每回出来玩恨不得直接把宁淇怼到罗颂怀里,罗颂也只是笑笑保持礼貌的距离。 后来倒是宁淇断断续续先谈了几场恋爱,最后一次分手时,直接借着酒意问罗颂要不要试试,说不合适再分嘛,说自己不会赖着她负责。 但罗颂还是拒绝了。 有时候,秦珍羽觉得罗颂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或许是那间小房子,或许是某个旧人,又或许是她自己。 罗颂知道秦珍羽在想什么,可她们都没有挑破过,而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虎皮尖椒的确是杨梦一爱吃的,她习惯性加到了点单列表里,反应过来之后也没有取消。 她也的确遇到了很多人,其中不乏和杨梦一一样好看且优秀的人,但她的心跳不做假,平缓而规律,没有丝毫波澜。 罗颂有时候也会自嘲一句可笑,在速食爱情大行其道的当下做什么痴情种,可心里已经装了一个人,就怎么也塞不进其他人了,即便想试着逢场作戏,也会拙劣地忘词。 但很神奇的是,罗颂忘不了杨梦一,却渐渐不怎么想她了。 分开的头一年里,她常常想起她,跟她有关的事,还有她们之间的种种。 罗颂迫切地想找到答案,到底是什么让她们的关系急转直下。 于是,她从头开始,将一切抽丝剥茧,如同最苛刻的科研人员,一厘一寸地分析。 一遍无果就再来一遍,一遍又一遍,想得她脑袋酸胀、灵魂枯竭也始终没有结果。 可这其实没有任何意义,罗颂越急迫越执着,造出的“冤假错案”便越多,并且每揪出一个点,她就更难以原谅自己。 比如为什么在近五年的恋爱中始终没有为她学会做饭;为什么在一起的第一年没许下“永远在一起”的愿望;为什么总是粗心忘记她喜欢将衣服先按颜色后按材质有序排好;为什么每周都要让她在家里苦等自己一天。 罗颂曾经觉得在这段关系中,自己怎么也能打七八十分,不算很好,但也没有很低。 可在杨梦一离开后,她再回望,只觉得自己哪哪儿都差一截。 内疚与懊悔与日俱增,但她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后来渐渐就不想了,不是不愿想,而是不敢想。 因为,她总会忍不住想杨梦一现在过得怎么样,会想她是不是早已有新人在侧,一个比自己更好的、从不会让她失望的人。 毕竟像杨梦一这样好的人,无论跟谁在一起,都会很幸福吧。 但理性和感性大多时候相斥,罗颂的行为和想法经常打架。 她不想再思及杨梦一,却又苦苦维持周围与她相关的一切。 罗颂觉得自己像一次性生殖鲑鱼,生命在一场堪称圆满的高潮后衰败,最终湮灭。 只是毁灭瞬间的疼痛会在随后至今的日子里不断重现,如浪潮袭岸,反复冲刷。 胶片机里还没拍完的那卷胶卷,便是其中一浪。 她们同居后,朝夕相处,日日都能见面,胶片机渐渐只在值得纪念的日子和约会里才被派上用场。 三十六张胶卷,杨梦一离开时,还剩十一张,但罗颂直接按下了倒片按钮,将胶卷送去洗了。 冲印店的人很快给她发来了压缩包,但她拖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点开。 二十五张照片不多,但跨度很大,由她们从京城回来到杨梦一离开,将近一年的时间。 罗颂一张张滑过去,看得很慢,像是跟着相片重历彼时时光,又像是在分辨两张笑脸上隐隐可见的郁色。 原来在那样早的时候,愁闷就已经终日笼罩着她们了吗,罗颂再回想,却有些记不清了,也因此,又在自己的罪状上添了一笔。 她用杨梦一送的照片打印机将它们都洗了出来,只是没钉到毛毡板上,反而塞到了抽屉深处,之后也再没拿出来过。 有一年国庆,沉寂已久的宿舍群突然有新消息弹出,是刘诗淇说她要和丈夫霍伟一同来祁平故地重游,问大家有没有空聚一聚。 罗颂和刘京溪本就在祁平,自然应好,李玲娇最爱热闹,也不愿放过这难得的重聚机会,竟特地从老家搭了四个小时的高铁前来相见。 旧日室友再相聚,其实也不过是一块吃顿饭,聊聊天而已。 刘京溪仍在进修,李玲娇在自家公司里上班,而刘诗淇在老家的法院做书记员。 大概是圈子不相交,即便已经踏入社会好几年,几人交流间也没有什么客套虚伪的恶气,只说说笑笑。 她们也知道罗颂在祁和律所好几年了,因此最爱追问她在法庭上遇到老同学的趣事。 这样的事情不少,比起老同学坐在工作人员位置上,更尴尬的是发现熟人是对方的律师,然而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毕竟祁平不大,总能遇着。 罗颂不扫兴,循着记忆一一说出,狠狠满足了她们的好奇心。 聊到最后,向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小八卦精李玲娇抓着机会朝罗颂挤眉弄眼,又问了一句“嫂子呢”。 尽管已经做足会被问及杨梦一的心理准备,但那一瞬间罗颂还是控不住地微微一滞,随即笑笑,没有说话。 李玲娇大抵还想问,但刘诗淇拉住了她,她虽面带不甘,但也没那样没眼力见地继续叨念,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而在这之前,罗颂自己也没想到,原来即使隔了这么久,要她再亲口承认她们的离散,依然是件难之又难的事。 第203章 余波特辑里罗颂最后的专场 大海奔流不息, 浪涌不止,罗颂永远无法预测下一场剜心悲事的来临。 罗颂每周都会抽出时间给屋子做下清洁,规模视闲忙情况而定。 在一个很寻常的周日, 她心血来潮搞了场大扫除,从地板到墙面、大件家电到小物件, 一个角落都没放过。 也因此, 当她手滑不小心将麦色的咖啡壶摔碎在地时, 怔忪的几秒内回闪最多的情绪是后悔,恨两个小时前的自己的一时兴起。 其实那套手冲壶闲置很久了, 在实际功能上, 一句“可有可无”就能概括一切。 当初兴致勃勃从两千多公里外的京城背回来, 但杨梦一也只维持了两个礼拜的热情,随后认清了两点,一是她没有做咖啡的天赋,二是咖啡没有茶好喝。 自此以后, 它就成了家中的摆件,一直放在展示架上, 倒也算赏心悦目。 罗颂也从未启用过它, 日常喝咖啡也多靠外卖软件,但那一刻,莫大的惊慌依旧铺天盖地袭来,淹没了她。 她很难得会抛弃理性做些什么,可下一周周末,她却不管不顾地跑去了京城。 时隔太久, 罗颂已经不记得那陶瓷店的具体地址了, 只依稀记得胡同巷道的名字。 她艰难地挖掘记忆中的零星碎片,在那条不长却蜿蜒的胡同里挨家挨户找去。 那天天很热, 阳光炽烈,灼得她头昏眼花,但这都比不上苦寻无果的颓丧。 白云苍狗,野马尘埃,在不知第几回往返于胡同中时,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家店大概已经倒闭了。 罗颂终于停住脚,定立于路中央,身旁是川流的嬉笑着的游客,他们脸上挂着和曾经的她们一样的快意。 而她呆站着,像一条孤零零的败家之犬。 灰败之色蒙住她的脸,那徒劳无助的样子,和多年前苦苦寻找销声匿迹的爱人一模一样。 但回到祁平后,罗颂依然将所有戚戚消沉都收拢得彻底,只有展示柜上永远空了一块。 生活的车轮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停下,罗颂也不例外。 周一,罗颂换上西装,准时出现在律所里,开始新一周的工作。 但那么多年下来,其实她有时候都不确定自己对这个职业还有没有热爱。 越往深处走,她见到的腌臜越多,身不由己、假笑逢迎的时候也越多。 但无论喜爱与否,她很清楚自己需要这份工作。 除了丰厚的报酬以外,大量的满溢的繁杂的工作能让她从蓬乱的心绪中抽离,填满她生活的空白。 罗颂不习惯假手于人,再微末的细节都喜欢自己一点点臻于完善。 撰写文书和检索报告、整理证据、做委托材料等细碎零散的活穿插在各种接待沟通工作中,大多数时候几个案件并行,她像一列疾行的列车,车轮和钢轨磨得发烫,却只容许自己在站点停靠的短短两分钟内小小地喘口气。 她工作量大,却比旁人完成得更快,甚至更好,相熟的同侪总爱打趣说罗律已经将睡眠进化掉了。 但这调侃其实歪打正着挨到了边。 失眠成了她的后遗症,但罗颂也说不清究竟是那场隔代对抗的后遗症还是分手的后遗症,不过也不重要了。 她不喜欢失眠,阒寂与夜色都是情绪的催化剂,所以在睡不着的夜晚,她都将自己扔到电脑前。 但失眠不等于不困,若是恰好遇上棘手的活,罗颂会就着尼古丁强打精神、整理思路。 可在这种时候,她却更会突兀地想起杨梦一,想她要是知道自己在房子里抽烟,应该会很生气吧。 罗颂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对方瘪成苦瓜的脸,那双溜圆的眼睛即使含着怒意肯定也会亮得让人心喜。 在这样的想象中,她总会恍惚地立马将烟头摁进烟灰缸中,但按下去的时候,却像烫在了她心上。 于是下一秒,幻想便被挥散了。 想与不想、念与不念、爱与不爱,只要另一端系着的是杨梦一,罗颂就永远无法想明白。 恨吗?或许有过,但太微弱了,她也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恨她。 爱吗?还爱着吧,只是再无力回天,她便也认了。 想到最后,罗颂只会盼她一切都好,平安幸福。 互相吸引的两人,定然在灵魂上是有某种共鸣的。 杨梦一在某些方面跟罗颂惊人地相似。 她也始终相信,罗颂这样好的人,跟谁在一起都会很幸福。 但其实,她们好像都没成为对方祈愿中那样幸福的人。 第204章 梦一的德国生活 从小县城到大都市, 从学校到公司,从乌烟瘴气到声色犬马再到寻常有序,杨梦一自诩算是软泥一块, 怎样嶙峋怪异的恶劣环境都能咬着牙适应,但德国还是让她啃得艰辛。 尽管出发之前已经看了不少攻略, 也做足了心理准备, 但实实在在地生活于这片异土之上, 她依旧很不习惯,像穿着不合脚的怪鞋, 那鞋一日一个形状, 今日挤明日松, 总不得劲。 即便是未出国时,杨梦一也从没认为外国的月亮会更圆。 而在德五年,杨梦一仍然没能完全适应他乡的生活方式与气候。 生活中大小事都要预约,没有预约几乎寸步难行, 初到时,她就因为没有这个习惯而数次跑空, 吃多了教训才硬生生记住。 她畏寒, 也不喜欢黑暗,可德国冬季漫长,一年里有长达半年的低日照阴霾天,目之所及阴沉沉一片,总让她想起乌长的凛冬。 但好在,分公司的驻地位于杜塞, 可以说是德国华人最多的城市了, 相应兴起了大量的中餐馆,亚洲超市里甚至还能买到熟食。 杨梦一德语说得不错, 但能在异国他乡用母语跟人交流,竟也让她感到某种温暖的慰藉。 不过,在日常生活和工作环境里,她还是能感受到隐晦的歧视,但不影响工作,她倒也懒得计较,总归也算人在屋檐下。 平心而论,杨梦一在这里的人际关系或许是有史以来最平和简单的,没有鄙夷与冷眼,没有孤立和霸凌。 同事就是同事,邻居只是邻居,同胞倒是想拉着她一起玩,但杨梦一参与过几次团体活动后,也意识到自己或许更喜欢独处。 其实那些八面玲珑的社交手段足以让她在这如鱼得水,但杨梦一却不愿曲意逢迎。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被那梦一样的四年宠坏了、养叼了,那时候无论她是什么样的,都总有一个人对她无限包容。 杨梦一倒也不觉得现在独来独往有什么不好,只是偶尔也会觉得孤独。 因为生命中曾有过繁花似锦的热闹时分,所以如今生命回归本色了,就显得格外凋蔽荒芜。 她刚来没多久,在当地生活有些年头的过来人就曾建议她,多多关注移民政策,若运转得当,第四年大概就能申请永居了。 杨梦一当时只笑说再看吧。 但伍老师在知道她如今人在德国后,也曾认真与她谈论过这件事。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她借此机会留在德国是最好的结果,也都觉得她最后必定会留在德国,只她一人依旧含糊其辞。 伍老师也没有必要劝动她的意思,见她似有自己打算,很快便换了话题。 伍老师不知前因后果,只纯粹地高兴着,欣慰于杨梦一真的奔往更远阔的世界,去拓展人生的边界。 她从记忆中刨出德国相关的闪光点,向她推荐一个又一个值得玩值得看的地方,不过说到最后,还不忘给自己贴个免责声明,说她可不确定故景犹存。 后来杨梦一循着她的推荐列表一个个找去,惊喜地发现它们十之七八仍在,这也是德国的优点之一,时间在这尤其舒展缓和,时移世易在这都得减速。 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了。 但也是通过这次联系,杨梦一才知晓为什么伍老师这些年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谈起出国的事。 在大二谣言四起时,遵照程序,伍老师在与她谈话前先联系了她的家长,想着了解她家中情况。 而杨梦一在入学时填的联系人,是赵老师。 赵红敏在伍老师说完近来学院里的非议后,沉默良久,最终将杨梦一家的情况一一道出。 她甚至没有刻意渲染其中悲情色彩,只照着事实平铺直叙,就足够让电话另一端的人也陷入沉默。 正因如此,伍老师才会在往后的日子里对她多加照拂,她知道能咬着牙救自己于水火中的人,绝不会如风言风语里说的那样不堪。 而杨梦一也的确没有让她失望。 那天,杨梦一和伍老师聊了很久,挂断电话时手机已然发烫,但她的心却比手里的那点温度更暖更热。 苦难不值* 得讴歌,灰暗中的光亮才应该被歌颂。 她想,她其实还是很幸运的,一路走来,原来有那么多隐蔽的善意曾降落于她的生命中。 伍老师的这通电话像一颗小石子,在湖面砸起圈圈涟漪,但杨梦一的生活很快又重归平静。 和国内角斗场一样卷生卷死的职场氛围不同,在德国工作几乎没有什么压力,没有加班,假期也多。 秩序仿佛刻在德国人骨子里,跟这样的人共事是轻松的。 上班压力不大,下班回家独处,偶尔外出游玩,总体来说,杨梦一的生活很安稳,平和到可称无趣的程度,像一潭温度适宜、热气氤氲的泉水,将人泡得懒洋洋的。 有时杨梦一透过缭绕热气回望从前的生活,恍惚觉得遥远得仿若前世,可下一秒,又觉得近得如同昨日。 有些早晨,她从床上醒来时,笼罩一室的极致安静会让她分不清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落在人生的那个阶段。 最晃神的时候,她总以为下一秒,一双有力的长臂就会将自己拢进怀里。 等她完全清醒,拾掇好一切踏出家门,目之所望与前尘印象泾渭分明。 晃神的那几分钟里的种种,比梦更难实现。 第205章 梦一专场 思念如同非牛顿流体, 你越用力想,它便越发坚硬,成为思绪绕不过的挡路石, 可若人松了劲儿,却又会一整个沉入其中。 杨梦一很想念罗颂, 她从不掩饰这一点。 那枚陪着她一同来到德国的琉璃窗花冰箱贴, 被她用胶带粘在了窗户上。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 总会有一束七彩光华直直投在地上,凝神能瞧见尘埃在光束中柔柔飘动。 杨梦一若恰好在屋里, 会忍不住盯着看, 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无数记忆如微尘一样在她脑海中浮沉。 她从不强行将神思从往昔中拉回,她喜欢甚至珍惜这样的时刻。 初到德国的那段日子里,杨梦一常去逛超市,一是出于需要, 二是因为喜欢。 她热衷于推着购物车漫无目的地在超市里闲逛,慢悠悠地一栏接一栏踱步而过, 碰上新奇的喜欢的玩意儿就拿在手上细细看。 德国的日化用品是出了名的平价好用, 杨梦一常去DM日化超市,私底下将它看作自己的“大人乐园”。 大概是因为人生的一半时间里,污浊都如附骨之蛆,所以在逃离后,她比旁人更在意环境的干净整洁。 少女时期,尽管她已经学会屏蔽外界大多数恶意, 但那些赤祼的嫌恶的目光落在身上时, 她依旧会希望自己的身上能少几处污黑的顽垢,虽然她也清楚, 这并不是他们攻讦自己的主要原因。 可堂堂正正且干干净净地做人,还是成了她的某种执念。 从前在祁平时,都是她负责挑选各类洗护用品,从基础的清洁力,到细枝末节处的味道,她都严苛地一一比较,最后才会郑重地往购物车里放下一两件商品。 罗颂那会儿总说她身上有花香味,甚至能煞有介事地精准说出那花的名字是夜来香,可她怎么闻,都觉得不过是洗衣液残留的普通香气,因而嗔怪地说她乱扯。 但她自己倒又无比确定罗颂身上有某种树木的气味,像在阳光下摇曳的枝叶,晃动间漾出的清爽与干燥的草本味道,被罗颂的体温一烘,就更显得缠绵温暖。 杨梦一沉迷于她身上的味道,但从不挂在嘴上,只是瞅准机会就往人身上扑,偶尔路过坐在桌子前的罗颂时,还更肆无忌惮地从后面环住她的腰背,将脸埋在她的颈弯处深深闻嗅。 罗颂不知所以,只当她在玩,跟着眯眼笑,等她玩够了,才侧过头与她交换一个深吻。 杨梦一想着,像是一时冲动,将货架上所有与草木沾边的味道都拿了,光洗衣液就有近十种。 结账时,收银员的脸上都难掩惊愕。 但她不在乎,只艰难拖着几大袋东西,挪到路边打了辆车。 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一个一个试,在衣服晾好后仔细分辨上面的味道,却也没能找到与罗颂相似的香气。 那堆洗衣液,她用了三年多才用完最后一瓶。 罗颂工作的时候会变成另一个人。 爱人面前的快乐小狗会在这种时候变身为冷酷小狼。 她总会将时间规划好,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什么事情又必须在哪一天完成,清晰而有条理。 德国同事一丝不苟的样子有时会让杨梦一想起她,想到就忍不住笑起来,眼眸里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 但往往只要几秒,那笑就隐没了,失落覆上她的脸。 杨梦一要深呼吸数回,才能回到现实中。 杨梦一的心里有一串数字,是她闭着眼失了神都能迅捷地背出的,那是罗颂的电话号码。 那串数字曾无数次在她屏幕上跃动,但某一天起,却再没出现过。 她后来才知道,一切戛然而止的那天,罗颂从芯姐那得知她离开的消息。 手机归于沉寂,但最终,却是杨梦一先将罗颂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删除的。 因为每一次手机响起,她都会隐秘地期待那电话来自于她日夜思恋的人,而每一回期冀的落空,都在她的心头扎了一个洞。 独处时,她偶尔还会忍不住盯着熄屏的手机发呆,似乎在期待什么。 她再无法忍受这样的失落,也厌恶自己始作俑者的虚伪,更重要的是,她怕自己忍不住,给罗颂打去电话。 杨梦一决绝地挖断了她们之间唯一可联系的路径。 但这种决绝是寂寞的,思念如被大坝阻截的河水,无时无刻不在蓄积,却又无处疏通,水位漫过堤顶只是时间问题。 她一遍遍地警告自己要理智,但这同样困难。 她亲手推远了罗颂,却又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摸摸地找寻与她相关的碎片。 杨梦一知道罗颂有ins账号,也知道她几乎从不发东西,但好在还有一个秦珍羽。 翻墙是英专生的必备技能,又因为一年的交换经历,秦珍羽还蛮喜欢更新自己的ins。 杨梦一没有关注她,只是三不五时在搜索框中打出她的账号名称,看看她有没有发新的照片,看看新的照片里有没有罗颂。 只可惜,十次里几乎有十次,她都载着失望而归。 只一回,秦珍羽发的生日照里,蛋糕旁围着的一圈人里,就站着罗颂。 那照片拍得不很清晰,罗颂又站在角落里,只露出半张脸,嘴角噙着笑,眼睛里衔着懒懒的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 杨梦一下意识屏住呼吸,将照片反复拉大又缩小,手指在屏幕上留下濡湿的印。 怎么瘦了这么多啊,她有些恍惚地想,是都没有好好吃饭吗。 但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杨梦一小心地将这张照片保存了下来,并在往后无数个思念叫嚣不止的时分,翻出来回看。 除了上班,杨梦一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 社交网络上有数不尽的帖子告诉大家要享受独处,但对于杨梦一来说,这并不容易。 甚至可以说,不仅仅是独处,就算是享受生活,都是需要她后天学习的技能。 成长过程中,她被孤独无助困着,生活于她而言危机四伏,无聊是其中最不值得一提,或者说最温和的害处了。 长大后,即便终于如她所愿,逃离了围城并且得以自力更生,朝九晚五地正常工作与生活,但其中依旧没有多少乐趣可言,只是和普罗大众一样,做着必须要做的事。 但罗颂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像凉拌菜上的芝麻碎,滚汤最后撒的香油,并不很扎眼,却是神来之笔。 杨梦一人生中的所有新奇体验,几乎都是在罗颂的陪伴中获得的。 她教会她享受生活。 路边的花很漂亮,小蜻蜓成双飞舞有趣极了,路边掉了字的招牌有时也会闹出无伤大雅的笑话。 她绷紧的人生在罗颂的抚慰中渐渐放松,她开始留意四季轮转的颜色变幻,她学会和爱的人分享一切。 罗颂将她的生活刷上一层亮晶晶的蜜糖,在她的生命里悄无声息又强势异常地留下印记,以至于如今的她,看到类似的景或遇到相似的事时,大脑便自然而然地回放所有与之相关的片段。 每一段记忆中,都有罗颂的影子。 德国的骑行环境很友好,走在路上,常常见到踩着脚踏车悠哉路过的人。 杨梦一的住所离公司不远不近,两公里的距离,步行近三十分钟,若骑车就只要十分钟。 有热心的同事怂恿她入手一辆自行车,说不仅上班方便,平日里要想去哪里都能派上用场,她还大方地将自己的车借与她骑骑。 道路平坦,也没有鸣笛疾行的电动车在路上蹿来蹿去,杨梦一慢慢地骑着,却不知怎的,忽又想起了罗颂。 她们没有买自行车,有时心血来潮也只是在路边开两辆共享单车,罗颂总会帮她将座椅调到最舒服合适的高度,然后稍稍落后一点,跟在她后面。 她们曾特地在一片不通轿车的环公园小路骑车,但她体力没有罗颂好,即便是和缓的上坡也能让她气喘吁吁。 罗颂注意到这点,没说什么,只在下一个缓坡来临前,来到她旁边,将手扶在她的背上。 杨梦一转头望她,但罗颂什么都没说,只勾起嘴角朝她眨眨眼,在下一秒忽然加快踏频。 突然的加速让杨梦一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她紧紧抓住车把,控好方向。 微风和煦,带着路边滑滑梯上孩子的笑声和草叶摇曳的沙沙声,抚过她的肌肤。 杨梦一咯咯笑起来,扭头看着罗颂,眼角眉梢都挂着快乐。 罗颂也笑,却还不忘叮嘱她别看她,要看路,但杨梦一才不怕,她知道罗颂一定不会让她撞到任何东西。 只这么想着,杨梦一的腰上仿佛又覆上一层薄薄的温度,那是罗颂宽大的手掌,暖和又稳当。 她最终还是没有买自行车。 杨梦一也曾梦到过罗颂抛弃她,转头跟别人走了。 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好,但罗颂却是无可替代的,因此即使只是梦,也足够让睡梦中理智暂失的她害怕到哭着醒来。 被惊醒的罗颂一脸懵然,却还是将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说不会的,她不会有别人,她们也不会分开。 谁曾想,世事难料。 中德之间六千公里的距离,偶尔会让杨梦一松一口气。 远在他乡,无论她的想念如何震耳欲聋,都不会被罗颂听到。 她放任情绪奔涌,无论它们将带她走向怀缅的微笑还是不竭的哭泣。 即便不经意间被落寞爬满一身,或是哭得泪流满面,她也不必担忧会有朋友拍拍她的肩膀,问她一句“你还好吗”。 她不想被那些满含关怀的殷切目光注视与包围,她知道自己配不上。 如果可以,她恨不能将所有爱与关心统统打包,捧到罗颂面前,希望能让她好过一些。 但她不能,而罗颂或许也不想再见到她了。 第206章 梦一决定回国 杨梦一偶尔会幻想罗颂如今的生活, 那一定是功成名就,幸福美满,并且肯定比她的想象力还要好上一些。 这种时候, 她也绕不开对她感情生活的猜想。 理性上,她希望罗颂身边有知心人常伴, 她那么好, 无论配谁, 都是绰绰有余的。 但私心里,她又不可避免地为这许多想象而酸楚, 甚至吃醋, 待回过神来, 她又啐自己一句自私鬼。 杨梦一生得好看,即便是落在审美不同的外国人眼中,她身上和煦的气质也足够拨弄人心。 是以这些年来,她身边不是没有追求者。 有的摆出百折不挠的气势猛烈示爱, 有含蓄的试图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一点点渗入她的心房,但她却比他们更坚硬, 如同一只紧阖的蚌, 怎么也不肯打开心扉,展露软肉里那颗光华熠熠的珍珠。 渐渐地,便也门前冷落,再没有人来碰壁了。 只是午夜梦回时,杨梦一独自躺在床上,脑海中浮现的仍旧是旧人。 她会想如果一切按照她们曾经憧憬的轨道走下去, 现在的她们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如果说从没幻想过未来某天能与罗颂再续前缘, 那杨梦一定是在骗人,但她也知道, 这过于不切实际了。 所以往往只在这念头冒出的几秒内,她就强行将它们通通按下去,压得平平实实,只搁在心底深处。 她只希望,罗颂一切都好。 而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概括自己现在的状态,杨梦一大概会用“茫然”。 杜银凤去世以后,她再也不用担心人生路上,两旁的山壁会忽然滑坡,再不会有噩梦突然降临现实,将她往深渊里拉。 她单方面斩断与罗颂的联系,但所有坚决而无情的行为都像投到溪流中的巨大石块,不过是对水流造成或大或小的影响,但始终无法截断溪流。 她以为独自在异国他乡,繁芜的思绪能在从容中被一点点理清捋顺,但根本没用,她还是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甚至没了紧追其后的猛兽,她也不知道人生的下一步该干嘛。 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以延续生命? 这些传统观念里的人生规程通通不在杨梦一的考虑范围内。 钱?升职? 这些在分道扬镳时,被挂在嘴边的东西,她其实也没有多在意。 每个月能拿到两份工资,国内总公司发一份,这边又得一份,她独居,也花不了多少钱,几年下来反倒攒了不少。 而晋升的事,只有完成外派任务,回到国内才可能实现,但项目一个接一个,看不到头,她也并不知道,最后自己该不该回去。 杨梦一失了非要追求什么的执拗,也可能是因为大多数的东西都已经得到了。 她其实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只是从前拥有的太少,就连基本的安全与温饱都得不到保障,所以才拼命往上爬着去攫取什么。 这样的困惑一年重过一年,也只有在每年回去探亲的时候,才难得不乖张地冒头。 回祁平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是梦与现实轻微相交的时分。 这些年,杨梦一没用上芯姐的好意,一年只回去一次,来回机票由公司报销。 她总会提前沟通好,将工作安排妥当,把年假一次性休完,这样她就可以在祁平呆上一个多月。 她每年回去的时间都不固定,但一定都在冬天,德国天气最差的时候,想着能躲一阵是一阵。 要是可以的话,还会跟国内放寒假的时间重叠一段。 而她带回去的行李箱永远满到爆炸,要用绑带缠出一个十字才能保证它落地前不散开。 箱子里是各种各样的手信,除开鱼油维生素之类的保健品,还有巧克力和羊绒服饰之类的,在德国买更便宜划算的本土玩意儿。 将箱子从一楼拎到二楼那短短一段阶梯,足够让杨梦一瘫倒在沙发上,半天起不来。 萍姐她们看着,总忍不住说不用带这么多东西回来的,只要人回来就好啦。 杨梦一喘过气来后,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绯红,却只是笑眯眯地说要不是自己说什么她们都说不需要,那她也不用囫囵乱买呀,而且她一年只有一次做代购的机会,所以可不能怪她。 她们哪会真的怪她呢,说到底,只是心疼她受累而已。 因为一年只见一次面,所以面与面之间的细微差别,都会在长久的等待中被放大。 萍姐已经快六十岁了,虽然一伸手,五指指尖还是染着红艳艳的甲油,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衰老,感慨时间无情,却还是不肯放下理发店的生意,无论谁来劝,都只说用来打发时间刚刚好。 虽然话是这么说,店里生意也寥落,累不着人,但每天开店关店,还是让她渐渐感到吃力。 十来岁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坏了,只是这些年一直养着,加上她总不服输不认老,才没显出疲惫。 在她们又提起这事时,终于还是松了口,说那有合适的时机再把店给盘出去吧。 不过她也不急,迟迟未找下家,被人问起就说还得再看看。 杨梦一晓得她的脾气,多说无用,只叮嘱她一定要按时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说什么都得听。 但萍姐独居,这点让她忧心,若真有什么事,喊人帮忙都不方便可怎么好。 对此,萍姐倒心大,只挥手说没事,打趣说只要理发店没开门,就会有每日都来店里蹭电视喝茶打发时光的街坊邻居上来敲门了。 一旁的赵红敏听了这话只苦恼自己怎么还有十来年才能退休,说好想来萍姐这跟她搭伙过日子,还能互相照应。 萍姐听了只笑,说提前来也不是不行。 赵红敏如今也四十多岁了,但大概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心态好得不得了,家里也没有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等着她伺候的丈夫,所以没烦恼,也不见老态。 杨梦一有时觉得,这一年年过去,在她身上也只是代表年龄的数字在刷新而已,其余什么都没变,就连围着自己嘘寒问暖的样子,也和多年前的她别无二致。 老家的房子在杨梦一出国后没多久就卖了,虽然是凶宅,但倒卖了个不算差的价钱。 这大概得感谢那些无风而起的传言,说乌长未来有游乐场还是楼盘之类的项目,总之一句话,拆迁不是梦。 投机者便以只比市价低一点点的价格接手了那套房子,不过如今几年过去了,那传言依旧在天上飘着,怎么也不肯落地。 芯姐这些年又来了祁平几次,其中两次是为了见杨梦一特地来的。 每回见面,她人都要黑上一点,抱怨说佑安的紫外线太强了,就算是搁屋子里猫着,夏季的炎阳也会追着人啄。 但她精神倒是很好,一点瞧不出曾经病恹恹的样子,大概是佑安风土养人,加之她这些年休养生息的结果。 杨梦一看了也高兴,将人前前后后看了又看后,还会记得问一下小土狗福记现在怎么样,也总能得到一个圆满的回答。 她们有很多话想聊能聊,但每一次,都绕不过莎莎。 谈及莎莎,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重逢的欢喜也因此被冲淡。 莎莎消失得突然又彻底,这些年一直杳无音讯,芯姐拜托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帮着翻来覆去地找,可还是一无所获。 一年又一年,长久的沉寂有时候听着也像凶讯。 芯姐也知道杨梦一回国是高兴事,所以并不让这个话题持续太久,很快就将话扯到了别处。 可尽管如此,谈话的尾端,她仍会说再找找,指不定哪天那小妮子就又突然出现了。 她们仨每回见着杨梦一,对她的评价永远是瘦了,说皮肤也白得慌,然后开始怪异乡水土气候不养人。 任凭杨梦一怎么打包票自己生活作息规律,也有在好好吃饭,她们也都不信,惹得她哭笑不得。 其实她上秤称出来还重了些,但在乎她的人永远心疼她,担心她在自己看不到的角落过得不好不如意。 赵红敏和萍姐卯着劲儿给她做好吃的,以至于杨梦一每次从祁平回去,小肚子都要比来时圆滚一些。 每回探亲结束,在机场分别的时候,她们也都还是会很难过,只是强撑着,不让不舍过分泛滥。 如果一年只能见一面,每回都只有一个月,那么她们几乎可以用简单的算术题得出余生的相处时间。 说不伤心是假的,但如果这是杨梦一的选择,如果这对她是好事,那么萍姐和赵红敏都会无条件支持。 在年复一年的见少离多中,她们其实也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以至于杨梦一第五年回来,说自己这两年应该就会结束外派,回国定居时,她俩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可她们回过神来的第一句话却是“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在杨梦一摇头后,又问“是有人欺负你吗”。 这话说得,像幼稚园小朋友跟家长告状一样,杨梦一一听就笑了,笑着笑着,又觉得心尖泛酸。 “没有。”她含笑,像是为了安两人的心一般,一字一字认真道:“就是很想你们,不想一年只能见一面,我在那也始终没有归属感。” 对着萍姐和赵红敏,她甚少将感情表达得这样直白,但这会儿一张口,才发现自己很早以前就想这么说了。 放在平日,她们该说她小孩子心性了,但这个消息实在是太好了,好到像是年度礼物一般让人惊喜。 别说赵红敏了,就连萍姐也压不住欣喜,满面喜色。 这一回,等待对于她俩来说终于不再漫长,只消再等一两年,杨梦一就会回来,再不走了。 第207章 罗颂专场 一年的时间, 说长也不过是候鸟的一轮迁徙,说短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三百六十五个日升月落,可以容纳很多事情的发生。 第六年, 罗颂又打了一宗刑事案件,当事人是个古惑仔, 是赵德坤, 也就是金玉宫大老板的手下。 她接到电话后, 立马着手了解事情经过,但只最初粗略扫视几眼, 罗颂就陷入了沉默。 赵德坤也知道完全脱身不可能, 所以只交代说尽量打, 将刑期和赔偿压到最低,不让对方如愿就算赢。 隔着电话,罗颂的异样没有被他注意到,他只满脸讥讽, 嗤笑着没头没尾说了句“傻屌还想跟我玩,送你全家富贵”。 事发突然, 罗颂没有时间了解前因后果, 但瞧这当事双方家贫势薄的样子,也不难想到这左右不过是个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故事。 罗颂皱着眉,抿着唇,最终也只是应承下来。 她答应了就会做到。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往拘留所跑了无数趟, 当事人还是一副嘻嘻笑笑不当回事的样子, 甚至嚷嚷道快开庭吧,好让他离开这鬼地方, 说里面都是些小打小闹进来的,又臭又挤。 他的脸上写满了鄙夷,似是觉得因为这些人犯的事都太不入流了,鄙薄背后是对自己行为的一种自豪,着实幼稚且可笑。 罗颂看过他的资料,他今年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没有读过什么书,只带着一身虎劲和所谓江湖道义在混日子。 想到这,她敛下表情,没唤他的昵称,而是喊了他的全名。 “林保家。”她的声线很冷,将对方脸上玩世不恭的神情冻住了,“我现在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这事不会善了的。” 林保家,朋友称他钉螺,听了这话还没反应过来,罗颂就又说话了。 “我要是你,就日夜祈祷对方能醒过来,能活下去,不然你往后至少十年,都得蹲大牢。” 盯着他的眼睛,罗颂逐字逐句缓慢道。 那张洋洋得意的年轻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缝,却还是强装不在乎,转瞬又笑起来。 但罗颂也没看他,拎着东西转身走了。 其实若他们愿意尽早与被害人家属达成谅解赔偿协议,这对结果虽然不会有太大的质变影响,但到底能争取到更多的操作空间,但赵德坤的意思很明白,他宁可将大把大把的钞票送到律师口袋,甚至是洒进海里,也绝不让对方如愿。 说到底,就是面子问题,仿佛真正的胜负取决于谁态度更强硬,谁先软了姿态退一小步,就成了输家。 反正,生死打杀、流血流泪的都是底下人,赵德坤只需要端坐于高堂,睥睨着指点就可以了。 罗颂永远没有办法理解道上人的明争暗斗,更无法苟同他们视人命于无物的轻薄姿态。 但这案子到了她手上,她就会想尽办法争取最低刑期。 可证据太详实,监控将打斗过程拍得清清楚楚,罗颂知道提交取保候审申请书的意义不大,但还是遵照流程,交了上去,最终也不予通过。 这是罗颂意料之中的事,并不因此挫败,只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跑上跑下尽力周旋疏通,忙得脚不沾地。 秦珍羽不知道罗颂最近具体在忙什么,只晓得现在想见她一面是越来越难了,十次邀约有九次都被她推掉。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估摸着罗颂稍稍得空的时候,跟她打电话聊聊天。 罗颂接到秦珍羽电话的时候,是夜里十一点,可她人还在办公室。 知道她还在加班的秦珍羽又爆了一句粗,“老黄牛都得喘口气,你们这怎么回事!” 罗颂听着这话就笑了,但咧起的嘴角也只是稍稍拨开了一丁点疲惫。 “接了个刑案,很棘手。”她一句话简单概括,并不打算细说。 罗颂将眼睛从电脑屏幕上摘回来,待阖上眼皮,才发现自己眼睛又涩又疼。 她用力地转着眼珠,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摸上后脖梗,一边说话一边扭脖子,可这一动,僵硬的肌肉却叫她不受控地发出嘶声。 “咋啦你?”秦珍羽问。 在最好的朋友面前,罗颂可以放下属于罗律师刀枪不入、铜皮铁骨的伪装。 她皱着眉轻轻揉捏肩膀,声音里也终于染上疲倦,叹口气道:“肩膀好酸,背也疼。” 秦珍羽别的帮不上忙,只能在生活的事上出谋划策,“那咱们去按摩吧,刚好前几天我同事推荐了一家不错的店,我还没去呢,咱们一起?” “我手上还有别的案子。”罗颂想了想,“等这个最难搞的结束了再说吧。” “行吧。”秦珍羽不强求,只叮嘱她保重身体,别真给自己整猝死了。 这话难听,但罗颂知道对方在关心自己,便也笑着应好。 赵德坤律师费给得大方,就连陈伟东都交待她,等手上那几个民事案子结束后,就专心处理这个案子,其余的活都不重要。 师傅的话,罗颂还是会听的,也点头应承。 坏消息,被害人最终没能挺过来,在入院后第二十一天死亡。 但好消息是忙碌虽叫人痛苦,最终得到了正向反馈。 这个案件背后是两方在博弈,因此错综复杂,甚是棘手。 罗颂有时候觉得在这场斗争中,律师的角色只是辅助,赵德坤自有手段多方斡旋。 一如她在秦珍羽爸妈离婚时说的那样,这是个法治社会,也是个人情社会。 待二审结束,一切以“过失致人死亡”尘埃落定时,时间已经来到了初冬。 漫长的十个月里,罗颂见了钉螺很多次,将卷宗看了一遍又一遍,也好几次做他和赵德坤的传声筒。 脱下花里胡哨的衣服,顶着寸头的钉螺在外表上露出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年青稚嫩。 被关了好几个月,钉螺的肤色比最初还白了几个度,但他的脸色却因惶恐而更惨白些。 看守所的方寸天地磨掉了他的无知,失去自由的折磨让他胆颤,一想到从今往后许多年里,日子都如现在这般,他的懊悔终于姗姗来迟。 每回见到罗颂,他眼里的惊惧与祈求几乎要化为实质,与他一同匍匐在地。 待知道二审维持原判时,他一下就哭出了声,那是劫后余生的恐惧与庆幸。 虽是顶格判了七年,但怎么样都比他曾经以为的十年以上,甚至无期要好太多。 罗颂不知道赵德坤是怎么做到的,她也并不因此分心,只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 她知道每一次庭审现场,被害人家属都死死盯着她,那目光如淬毒的刀,恨不得划烂她的嘴再割破她的喉管。 她对这样怨恨的仇视并不陌生,但习以为常不代表心无波澜。 七年的刑期加上压到极致的赔偿金,看起来其实更像是对无能者的嘲弄,罗颂自己也知道,因此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与被害人家属对视。 良知与职业道德相左时,一个对视都会成为折磨。 从法庭出来时,赵德坤一行人难掩得意之色,笑得响亮又刺耳。 罗颂随行,脸上挂着礼貌而客套的笑容。 但这每一道笑声都是扎向被害人家属的刺,她们本就有太多冤屈怨恨,因此再也忍不住,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 被害人的女儿今年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被害人的遗孀憔悴得摇摇欲坠,两个女人势单力薄,连他们的衣角都没沾到,就被人推到了地上。 罗颂看过资料,死去的那个男人或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靠谱,没有正经工作,又是个混混,但于家庭,却是再好不过。 她多方了解信息的时候曾经听人说,他是老婆奴也是女儿奴,是通宵一整晚回到家都会先把女儿送到学校再补觉的爸爸,也会特地在家长会那天将自己收拾得体面,高高兴兴地去学校。 他女儿也争气,一点不像他,礼貌又可爱,成绩还很好。 他们偶尔当着他的面笑说他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他也不生气,只骄傲又自豪。 罗颂只能想象这一切,因为他已经死了。 那个旁人口中可爱又礼貌的女孩此时哭得双眼肿胀,头发与衣服因推搡而凌乱,爬起来后却立即去查看倒在一旁的妈妈。 罗颂知道,她的童年过早地结束了。 她的立场不允许她朝她们伸手,只能站定于众人间,失神地望着她们。 女孩确认妈妈没有受伤后,急切的担忧退场,恨意重新漫上心头。 她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怀里抱着虚弱的妈妈,忽地扭头,视线穿过一个又一个人,最终钉在罗颂的脸上。 罗颂该挪开眼的,但是她没有,也做不到,对方目光里的怨尤与仇恨是那样强烈,仿佛化作一只手,狠狠揪住罗颂的心。 那手因用力而青筋尽起,指节发白,将罗颂的心掐得几乎要爆炸。 她开口了,“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抖着唇,凄厉锐鸣,“你这么做不怕有报应吗!” 她的声音像改锥,直直往罗颂脑袋里扎。 罗颂的胸膛起伏渐大,却仿佛怎么呼吸也无法汲取到足够的氧气一样渐感* 窒息。 她的喉头艰难滑动,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呆站着。 但赵德坤他们没给她时间,讥笑一番,看够了她们的丑态后就抬脚走了。 罗颂机械地跟着他们往停车场走去,身后的女孩仍在嘶喊。 “你们怎么这样……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啊……”她的声音里渐渐染上绝望的哭意,“不是说是公平的吗……不是说法律是公平的吗……” 女孩的哭叫像荒芜深山里的一声炮响,炸得鸟兽惊慌逃窜,树木土石震颤不已,炸得人耳鸣不止。 罗颂地耳间一片嗡嗡响,但她却无比肯定,自己清晰地听到了某种细碎的声响。 那是从灵魂深处抽起的万念俱灰的失望。 第208章 案件余震(罗颂专场 罗颂坐上车的时候, 手心里都是冷汗。 然而车内喜气洋洋,赵德坤笑得开怀,就像方才的哭诉都是幻象, 就像七年牢狱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律师也算生意人,讲究得体知礼, 要笑脸相迎。 罗颂不能显露半分不妥, 便由着笑容挂在脸上, 只右手压在公文包下,紧紧攥着。 他们喊她大功臣, 但大伙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客套话, 说到底, 还是老板关系硬。 闻言,赵德坤没说什么,只是笑容又大了几分。 至于那叫钉子还是钉螺的马仔,他根本不在意。 他只是要别人知道, 就算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赵德坤也能逆天而行, 这是一种震慑。 而罗颂也门清, 故而只谦虚地摆摆手,说自己不过拿钱办事。 赵德坤是从萍姐那知道她这的,但一开始的确对罗颂这个新人抱有怀疑,可这些年合作七八回,她以自己过硬的专业水平说服了他。 罗颂负责又知进退,不许诺自己能力以外的事, 但每回都能给他带来满意的结果。 他对罗颂观感不错, 不过也仅限于此。 位高权重的人,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随时被替换。 罗颂拎得清, 知道自己的位置,并不把虚伪的恭维放心上,只适当适时地表露谦虚,说感谢黄老板赏识。 一车人因此又畅快地笑了起来,看着像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一切该就此落幕。 但其实没有。 女孩哭得声嘶力竭的样子从此出现在罗颂的梦中。 罗颂知道她是对法律、对所谓公道失望了,但她很难将自己从这份失望中完全摘出,即使她从前并不认识她,在案子结束后与她几乎也再无联系。 这许多年里,罗颂也有过无数个怀疑乃至失望的时刻,对法律,对律师这个职业,甚至是对自己的能力。 但来自于外界的失望,依旧会让她心绪不宁。 可若重来一次,再回到年初接到赵德坤电话的那一瞬间,她也不会做出其他选择,她依旧会接下案子,然后用尽全力达成对当事人最好的结果。 法律从业者一生会听到很多人的很多事,久而久之,便都习以为常,共情能力过强反倒成了不专业不成熟的表现。 罗颂和她的师傅一样,渐渐也成为祁和律所的金字招牌,因此没有人想到,罗大状的心会因为一宗“赢了”的案子而颠簸许久。 罗颂也从没表现出来。 她的情绪和她的人一样,是内敛的。 罗颂没费什么事儿就拿到了被害人妻女的联系方式和银行账号,她将这宗案子的所有劳务费都打了过去,并且自己掏钱,补足到当初她们要求的数额。 平心而论,那价格开得很公道,并没有狮子大开口,但赵德坤不愿与蝼蚁谈条件,他有足够的对抗资本。 将钱转过去的那一瞬间,罗颂松了一口气。 当然,这一切都是私底下进行的,她也始终没分清这个行为的动机是什么。 是愧疚歉意,还是希望女孩歇斯底里的悲痛能远离自己的梦境,罗颂没能想明白。 她只知道,这其实于事无补。 人死如灯灭,定局已成,失去父亲的痛苦不是金钱能够抚平的。 自此再没停过的光怪陆离的梦,像是那女孩隔空掷来的回声——你和该死的法律一起下地狱吧。 罗颂的失眠仍在,入睡不是易事,但每每睡着,都一定会做同一个梦。 那梦中,女孩的脸会变换成奇怪的样貌,有时大得漫天无涯,有时扭曲变形,有时又隐在一层灰黑的幕帐之后。 但罗颂知道那就是她。 因为无论何形何状,总有一双肿胀的红眼,或远或近地悬在空中,死死地盯着她。 那双眼眸中有浑浊而尖利的情绪在沸腾,是浓稠的散发着恶臭的失望。 四周无壁,但罗颂怎么跑也躲不开那双眼睛的瞪视,像高悬于天的红月,无声地落下诅咒。 渐渐地,那双眼睛与许多人的眼睛重叠了,那些她知道或不知道名字的、仍记得或早已扔到九霄云外的、她或冷漠或卑微面对过的人。 每次挣扎着醒来,罗颂的身上都汗津津一片,肩背像被冰水浸久了一样酸疼。 不知道弗洛伊德会怎样解读她的梦,但罗颂也没精力去想了。 睡眠对于她来说从难得变成难受,她开始抗拒睡觉,却又抵不住肉/体凡胎对休息的需求。 这是每天都会循环一次的折磨,像每日来啄食普罗米修斯肝脏的恶鹰。 可普罗米修斯因牺牲与奉献而受天罚,但罗颂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俗人,她的惩罚并不因为大爱世人,相反却是因为冷漠与无情。 虽然睡眠因此变得更加混乱,但罗颂倒也没有很担心,她清楚人类小小的身体内有无限张力,相信人的自愈能力。 只要不影响工作,身体的不适、精神的倦怠都能被她忍受。 但睡眠的缺口实在太大,罗颂只能依靠咖啡和香烟来填补空缺。 其实罗颂挺喜欢跟人抽着烟聊天的。 隔着烟幕,仿佛隔着一道屏障,一支烟不过三五分钟,又设定好了时间,简直是绝佳的交谈环境。 但这并不适用于会见客户,办公室里更不能染上烟味,所以她只能忙里抽闲到楼下吸上一两支。 聚在楼道垃圾桶旁抽烟的人,大都是抓着空出来摸会儿鱼的,大家来自不同公司,生活仅在一支烟的时间内短暂相交。 这样并不亲密的交流让罗颂感到放松,虽然她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听别人说话。 不过在这个角落,她也会遇到律所的同事,见到都会喊她一声罗律,其中不乏几年前还叫她小罗的人。 但罗颂听了,只摆摆手。 没什么人好意思空手下来,再找旁人讨烟,但若真有借烟的情况,罗颂也不吝啬,将烟盒和火机一同递给对方,由着对方拿。 日子久了,烟民们彼此也混了个脸熟,也都知道罗颂独爱抽一款绿盒的爆珠烟,那烟不贵,十六七块能拿下。 其他公司的人还调侃说律师收入这么高,怎么她这么抠门,只舍得买这个。 罗颂不恼也不解释,笑笑就过去了。 但近来,罗颂出现在楼道里的频率高得过分明显了,熟人看到笑说她要混成老烟枪了。 罗颂浑不在意,表示怎么也比嚼槟榔好,万一一开口,一嘴铁齿铜牙变烂牙,那才吓人,又惹得他们直笑。 但这样的生活带来的副作用显而易见。 她的手偶尔会不甚明显地颤抖,心脏有时也微微抽疼,也是在这种时候,罗颂才会警告自己咖啡和烟都得少碰点。 可没办法,她精神不济的时候,也只有这两样东西能救急。 案子已经结束快一个月了,但前阵子太叫人劳心伤神,罗颂始终觉得透支的体力没有补回来,任何人来约她,她都不想应约,也不想出门,只想在家窝到血条回升。 可当秦珍羽第一百零一次来问她究竟什么时候去按摩的时候,罗颂纠结半晌,还是答应了,毕竟听对方说话间的咬牙切齿,她担心自己再推拒的话会有姐妹暴躁上门。 于是,隔了小半年,秦珍羽终于又和罗颂见面了,而见着人的第一句话,依旧是真情实感的一声“我靠”。 不怪秦珍羽惊讶,罗颂看起来实在憔悴,瞧着人似乎又瘦了一些,让秦珍羽的眉头自蹙起后就再没松过。 “不是,你们律所是真不把你当人啊!”她有些生气,“是不是都没给你吃饭,也不给你睡觉啊!” 罗颂笑,“哪有,我在那就算不是食物链顶端,那也不会是底层啊,谁敢啊。” 秦珍羽听了却更气,“那你怎么搞成这样!” “哪样?”罗颂撩起眼望她。 这一听就知道明知故问的语气,让秦珍羽恨不得跳起来给她一脚。 罗颂也不想真把人惹恼了,紧接着就顺毛,缓了语气道:“主要是之前真的太忙了,什么都顾不上,接下来肯定不会了。” “那你那眼圈怎么回事,一个月了都没补上觉?”秦珍羽不肯善罢甘休。 说到这个,罗颂止了声,垂下眼,好一会儿后才诚实道:“是睡不太好。” 秦珍羽知道她从前就睡眠质量不佳,因此更惊讶,两眼瞪得圆圆的,“还能更不好?” “那个案子里被害人的女儿,我老记着她。”罗颂抿抿唇,“怎么说,就是有点难受吧。” 事关工作,秦珍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听着也不像好事,凝滞一瞬才叹口气,“过了就算了,人各有命。” 这是安慰语中的万金油,但听多了却像笑话,不过罗颂也没说,只朝她笑笑。 聊到这,秦珍羽也不再揪着不放,想起今天见面的目的,便赶紧拉着她去了按摩馆,给罗颂点了个全套,势必要将人按得舒舒服服的。 从店里出来,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了,两人一块吃了晚饭。 也是这时候,罗颂才注意到秦珍羽手腕上套着个宽版银手镯,纹路繁复,像是花丝镶嵌工艺,怎么看都不像秦珍羽喜欢的玩意儿。 她的眼神一下就戏谑起来,视线从手镯移到秦珍羽脸上,眯着眼,挑起眉,“你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没说?” 秦珍羽被罗颂盯得发热,方才还麻利的舌头一下打了结,“什……什么情况。” “那个,”罗颂朝镯子抬抬下巴,“什么情况?” 秦珍羽简直要给罗颂跪下了,但嘴上还是犟着,“就镯子嘛,有什么。” 罗颂好一会儿后才收回目光,只是脸上挂着了然的哂笑,“行,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咱再说。” 秦珍羽眨眨眼,不吭声了。 吃过饭后,两人各自回家。 但分开前,秦珍羽还是不放心,喋喋不休地叮嘱罗颂要按时吃饭,好好休息。 罗颂再三保证才得以脱身。 第209章 罗颂专场 罗颂答应了老友要好好吃饭和睡觉, 但有些事情,她也有心无力。 睡眠好坏本就不由人主观决定,更何况梦中还有光怪陆离的异色对她穷追不舍。 她肩背的酸疼也不见舒缓, 拉伸热敷通通没用,罗颂买了些膏药贴回来, 有时实在难受得厉害, 就往上盖几张, 权当心理安慰。 至于吃饭,罗颂偶尔怎么也没胃口, 便灵活地跳过一顿, 想着下一顿再补回来, 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没能吃上一顿正经饭,因为工作又忙碌起来了。 快到年下,律所里的活更多了, 工作节奏仿佛按下了倍速键,好像全世界都在赶KPI。 法院拼命开庭, 新的顾问合同再次走招投标流程, 年度工作报告也得写,罗颂在律所、法院和顾问单位之间来回转,忙得像陀螺。 罗颂目前的生活几乎可以直接跟工作划等号,个人生活被挤压到近乎为零。 陈伟东见到罗颂都感慨一句她比自己年轻那会儿拼多了,一脸欣慰地鼓励她继续努力,说所里业绩要就看她们年轻人了, 然后就潇洒转身回家当女儿奴。 罗颂一脑袋问号, 但面上还是礼貌应好。 罗颂从前挺喜欢工作的,大概也是因为自参加工作以来, 一路顺风顺水的原因,只要付出努力,她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但现在不一样了,可她却不是被零碎小事磨灭热情,而是在最应该公平公正的地方见到了太多暗箱操作。 无论她是不是这些手段的最终受益方,都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动摇了。 在接手钉螺的案子前,在听到那姑娘如泣血杜鹃一样哭喊前,罗颂曾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完全不介意。 但其实不是的。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天道有轮回”等话,多年后的现在再回看,她只觉得是悲者的自我安慰而已。 罗颂一直坚持的某种信念出现了裂痕。 可不管怎样,生活仍在继续。 工作始终繁忙,罗颂更离不开咖啡因和尼古丁,因此手抖和心慌的问题也没有消失。 而入了冬,她的身体似乎更不好了,寒冷加剧了她腰背的不适,有时她觉得背上像压着什么东西似的,叫她喘不过气来,就连用以安慰的膏药贴也失了效。 疲惫趁着她虚弱,肆无忌惮地钻进她的身体,又从每一个毛孔里探头。 对于睡眠,她已经放弃挣扎了,这么多年下来,虽然失眠多梦很不好受,她却也习惯了。 可每天清晨的起床又成了新问题。 躺在床上,罗颂得花点时间才能让自己的手脚听从大脑指挥,拖沓着不情不愿地爬起来。 而下班回家,她浑身倦累,四层楼的阶梯看着也像天梯。 至于社交,别说每周六远途回龙西陪爸妈吃的点卯之饭,就是秦珍羽发来消息,她都要提前头疼是否又是一句邀约。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急需冬眠的动物,无时无刻不想独自呆在家中猫冬。 一点两点异样不足为惧,但罗颂也发现,近来各种各样的小毛病似乎有些嚣张过头。 不过她仍旧没多想,只一股脑都归咎于工作太累的缘故,再没有比这更好用的理由了。 但真正让罗颂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也恰恰是因为工作的缘故。 最开始只是看不进文字,一份文件看完后却连一个字都记不住,她得警醒自己别走神重看一遍才行。 罗颂虽然觉得怪异,但还是觉得是低温冻住了脑袋的原因。 她平日里和律所的同事相处得不错,尽管没有很亲近,但大家依然觉得她是个温和的人。 所以那天客户从她办公室离开后,助理循例进屋收拾茶几时,才会被罗颂将文件狠狠砸到桌上的样子吓一跳。 罗颂甚至没有立即注意到房间里有另一个人,回过神来后,才明白自己失态了,抱歉地对她笑笑。 助理咧嘴,小心而快速地将桌面收拾干净后,缩着肩膀逃一样飞出了办公室,转头就在小群里分享了这则八卦,惹得众人纷纷猜想到底是多麻烦的案子才能让罗律大动肝火。 但那其实是个很普通的借贷案件,让罗颂觉得烦躁的,是跟客户的一小时共处时间。 她坐在对侧的沙发上,听着对方喋喋不休,只觉得闹心,像有一团热气,在胸腔中积蓄并膨胀,蔓延至她体内的每一个角落。 待客户终于说完了,罗颂觉得自己的耳尖都因忍耐而发烫。 偏生她还不得不压下所有不快,面上摆出礼貌又让人信服的笑容,接着对方的话说下去。 无独有偶,这不是罗颂第一次对客户感到不耐,这段时间以来,每每有客户来办公室商谈案件,她都焦躁难耐,却又不得不给蠢人提出中肯的意见,并且帮他们解决问题。 除此之外,律所的人都喜欢那种来一次够他们吃一年的阔绰客户,比如赵德坤。 但罗颂却避之不及。 她自认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在短时间内再接受一次信仰的冲击,但她又清楚,若赵德坤再上门,她也只有感谢应允的份。 可如此种种,都是以前从没有过的。 工作中的反常,比身体上的所有不适都让她警觉。 罗颂了解自己,或者说她一直认为人应该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习惯与性格、能力和不足、优点及缺陷。 了解自己,才能预测到外界的人事会如何对自己进行攻击,并提前排兵布阵,抵御可能到来的伤害。 哪怕有一瞬间的溃败,也能很快重振旗鼓。 这是一种未雨绸缪,也能保证在意外到来时能够运筹帷幄。 这么多年来,也唯有一个杨梦一让这条秘诀失了效,其余时候,罗颂都凭此将自己保护得很好,无论是面对爸妈,还是人生中的其他意外。 罗颂试图将所有失常之处拢在一块,条分缕析,找出缘由,但还没等她得到答案,更大的异常便如当头棒喝,撞得她措手不及。 罗颂错过了短信里的开庭通知。 十点钟开庭,但直到十点半法院打来电话,她才意识到那天早上有个庭。 错愕之后,便是兵荒马乱的补救。 她拿着证据材料跑出律所跳上出租车赶去法庭,一边跑一边打电话通知当事人也去,以及之后安抚当事人,再向法官承认错误,又跟律所主任道歉。 虽然有惊无险,但她执业多年,这绝对算是重大失误,也是巨大的笑话。 这件事影响不好,对律所声誉也有损害,若是放在初出茅庐的新人身上,指不定名声自此就臭了。 但偏偏又是发生在罗颂身上,大家却反倒不好太过苛责,只觉得是马有失蹄,难得粗心漏看讯息而已。 可主任还是让陈伟东找罗颂好好谈谈。 陈伟东进罗颂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在发呆,被突然地叩门声惊醒,才回过神来,抬头望向他。 她的脸色不太好,像是被上午的突发情况吓着了。 陈伟东瞧着她的脸,就更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了。 说是谈话,但他其实也不知道该跟罗颂说些什么,这些年她的沉稳他都看在眼里,一步一个脚印几乎从不出错,即便是作为实习律师的阶段,也没怎么让他操心。 自然而然地,他和其他人一样,都只当这是场意外,左右不过是短信被识别成了垃圾信息没能显示,所以才发生的意外。 思及此,陈伟东心里有了底。 他转身掩上门,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朝罗颂道:“过来吧,我们师徒俩聊聊。” 他话说得轻快活泼,但罗颂也知道,这场谈话源于上午自己的失误。 她深吸一口气,顺着他的话起身,到沙发上落座。 陈伟东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细细地打量罗颂了,这一看,才突然觉得她瘦得惊人。 他的视线移到罗颂的面颊,可那上面覆了层化妆品,大约是素颜霜之类的,是以叫人看不清脸色。 但她眼下有淡淡乌青,是化妆品都没能遮住的疲惫痕迹。 “罗颂,”斟酌半晌,他才开口,一张嘴就自然而然换上了亲切的笑,“你最近还好吗?是不是工作有些超负荷了?” “我还好,工作没有超负荷。”罗颂的声音有些嘶沉,却主动提起了上午的乌龙,“今天的事是我的失误,很抱歉。” 她这么说,陈伟东倒反过来开始安慰起了人,“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偶尔出错也是正常的。” 但他话音刚落,罗颂就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面上表情更为凝重。 罗颂的表现就跟所有意识到自己错误的好学生一模一样,自责、难过,但也和大多数自尊心强的学生一样不愿详谈,陈伟东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虽是师徒,但罗颂独立已久,如今的两人说到底也不过是同事而已。 罗颂有问必答,但答得标准又客套,每一句话背后都带着明晃晃的拒绝意味。 陈伟东没辙了,硬着头皮又聊了几句,最后还是弃械投降,只反复叮嘱她不要把这事放心上。 罗颂抿着唇,点点头应好。 陈伟东走后,罗颂良久未动,随后忽然卸了力气,整个人往沙发背上一靠,没了骨头一样窝进去。 她闭上眼,当事人的怒火滔天,法官的烦躁不语与主任的摇头叹气却自动在她脑海中一遍遍回放。 她觉得耳中又响起了某种嗡鸣声,一颗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撞得发疼。 垂在座面上的那只手,细看能瞧出微微震颤的幅度。 罗颂终于前所未有地确定,自己出了问题。 因为,那短信并没躺在垃圾信箱里,分明是被她点开过随后又遗忘了的。 第210章 罗颂与抑郁 当晚, 罗颂难得地没有加班,到点就拎包走人。 回到家,简单吃了点东西, 她开始搞卫生。 从前杨梦一跟她说自己喜欢做家务,因为打理的过程也在打理自己。 罗颂细致地、里里外外地清理遍家中的每一个角落, 耐心地将东西挪开后擦拭根本没落灰的台面, 再将物件摆回原位, 就连阳台那盆多肉土里长出的细碎杂草都一根根掐掉。 她面无表情,只垂目专心做着手中的事。 等她脱下手套, 打包好垃圾扔掉后, 时间已经来到晚上十点。 房子一尘不染, 空荡与寂寥无处遁形,连带着她的困惑也明晃晃悬于室内。 罗颂站在门口,盯着这一切,好一会儿后, 才进屋,拿上衣服进了浴室。 从浴室里出来时, 她的头发仍滴着水, 她并不在乎,只随意地在肩上搭条浴巾,就走到了桌子前坐下。 她抽出一张白纸,平摊在桌上,执笔写字。 不一会儿,那纸上的空白就被填了三分之二, 但罗颂仍继续写着, 只是笔速越发急促,字迹也逐渐凌乱, 而她的耳朵里又响起蜂鸣声了。 但她习以为常,没有为此停顿哪怕一秒,只不竭地在脑海中仔细回忆着。 她将这段时间以来或大或小的变化与异样,一条条列出。 过于怪异的、应当予以警觉的,她都在前边标上三角符号,可停笔时,十数行文字里,一半以上都带着标记。 罗颂抿着唇,目光犀利,像在分析什么复杂案件一样一字一字逐行看去。 片刻后,她掀开笔记本的屏幕,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在一次次按下回车键后弹出的海量信息中细致翻寻。 忽地,她拿起桌角处的烟盒,推出一根烟,塞到口中,用牙齿咬破爆珠后点燃,随后熟练地吞吐烟雾。 尼古丁并没能让她紧绷的心情松动半分,隔着烟障,罗颂始终盯着屏幕。 烟夹在她左手指间,而右手则不时滑动鼠标,点开又关闭的网页在她脸上映出跳跃的幽幽荧光。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停下动作,整个人却又不再动了,只沉默地阖上眼。 她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尽了,烟灰弯曲成条状,倔强地滞留在烟头之上。 可一眨眼,那烟灰还是掉在了桌面上。 屋内无风,震落它的是罗颂左手不期而至的阵阵颤抖。 这晚的最后,写满字的白纸被揉成团,丢弃在垃圾桶里,桌上突兀的烟灰也被抹净,笔记本被严丝合缝地关起。 空气中的烟雾散尽,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里,罗颂的生活好像恢复了正常。 她仍然将大把的时间奉献给工作,仿佛扎根在律所里,不到夜深人静都不会离开。 曾经的乌龙渐渐不被提起,她也没有再犯过错误,每份文件都会在提交前反复核对,每次客户会面她都笑脸相迎,每场庭审她都提前一小时到场。 她每天都反复查看邮箱、短信箱、法院的新消息和通话记录。 楼道里也再不会频繁地出现她的身影,她每天喝的咖啡数量也回落成两杯。 三餐永远按时点好,就算没有胃口,她也会在它们即将凉透前匆匆扒几口。 夜里,她也再不会伏在桌前加班,更不会静立于阳台抽烟,即便无法入睡,她也将自己埋在被窝中,埋在一室阒寂与黑暗里,有时,也埋在一段录音里。 她依旧礼貌有余、亲昵不足地与同事相处,同事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这位年轻有为的律师。 罗颂像一列绝不晚点的列车,遵照时间表在该停靠的站点停下,又在不多不少的一百二十秒后重新发动。 所有异样被隐匿,她是一把上好了弦的完美弓箭。 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不寻常之处。 秦珍羽是第一个。 她从前也常说罗颂都不睡觉的,但这只是调侃。 直到她周五周六连着两个晚上,在酒吧里玩嗨了四点多给她发消息,却得到了秒回,她才意识到罗颂可能是真的没睡觉。 秦珍羽记着这事,尽管她周日早上黎明时分才进家门,但她顾不得睡觉,只浅眠几个小时就爬起身,杀到了罗颂家门口。 敲响的门很快被打开,而门后的罗颂也没什么异常,反倒在目光触及她焦急的脸时怔了怔,问她一句出什么事了。 秦珍羽脑海中的猜疑通通泄了气,支支吾吾地说看她这两天四点多都还能回消息,担心她猝死,所以赶来看看。 罗颂听了就笑,只是笑意很浅淡,说她大惊小怪,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失眠已经是老毛病了。 秦珍羽挠挠头,不甘不愿地认下一惊一乍的帽子,但心里到底存了个疑影,并且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直悄摸儿地关注着罗颂。 许是视网膜效应在作祟,秦珍羽这一盯,倒更觉得罗颂有问题了。 一两次消息秒回很正常,但无论白天黑夜,罗颂却几乎次次都能做到,就好像一直吊着眼睛蹲在手机旁一般。 她翻看罗颂的社交网络,才发现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更新什么了,虽然从前也不太爱发东西,但在互联网上也不至于跟销声匿迹似的。 而渐渐的,她甚至很难再将罗颂约出门,周中要加班她能理解,可怎么周末也不愿见人。 于是,秦珍羽再次杀到她家。 那是一个太阳高悬的礼拜日午后。 这回罗颂门开得慢,秦珍羽敲了好几下才听到屋内有脚步声渐近,细细分辨之下,像是从卧室里出来的。 但门一开,罗颂的脸上却没有一点儿睡眼惺忪的痕迹,但倦色甚浓,眼下乌黑,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眼神也沉坠坠的。 罗颂瞧见来人,顿了顿后,才迟缓地牵起嘴角,故意揶揄说不至于自己推个约就被她追到家门口吧。 秦珍羽心里正疑惑呢,懒得跟她拌嘴,只熟练地挤开人进门。 屋里稍稍有些乱了,鞋架上的鞋也没摆整齐,有只皮鞋大半个鞋屁股岔到架子外,厨房的碗筷也堆在洗碗池中。 这可不是罗颂的习惯。 她的视线在房内巡视一圈后,才落到对方身上,目光里充溢着狐疑。 罗颂的眼神一直跟着秦珍羽走,此时也读懂了她的疑惑,却只是耸耸肩,轻描淡写道:“最近太忙了,没时间打扫,也没时间出门。” 桌面上散乱的文件算是有力证据,秦珍羽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再次铩羽而归。 但从这以后,秦珍羽问候罗颂的次数只多不少,甚至还腆着脸说要来她家借住一晚,摆出的理由是回忆童年相处时光。 罗颂同意了,但她却隐约觉得对方不太情愿。 借住的那晚,两人点了个外卖,又循例放了部电影,只是罗颂没吃多少饭就撂了筷子,而电影还没放完,她又说自己困了,起身回房。 她回房后就再没出来,秦珍羽躺在沙发上,因她是真没有半夜还拼死拼活加班而松一口气。 可她的心放下没几个小时,就又被第二天罗颂满眼的红血丝提了起来,那是狠狠熬夜甚至通宵的人才会有的眼睛。 秦珍羽咽下不安,提议一起吃个早饭,但罗颂说今天周六,得回龙西,就穿好衣服出门了,只交待她走的时候记得把门锁好。 罗颂走后,秦珍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目光却仍望着阖紧的门,眉间隆起曲折的纹路,里头盛满了担忧。 周六的早晨,该是很好的,冬阳暖融,风穿叶间而过带起轻柔的沙沙声。 但秦珍羽的心情却怎么也松快不下来,她几乎可以确定,罗颂一定出了问题。 她带着所有疑惑去查去问,但无论是资料还是她咨询的医生,最终都将她引向三个字。 ——抑郁症。 “富有责任感、奉行完美主义、为他人着想的人群——所为‘过度适应’的人群,都极易陷入抑郁的深渊。” 大量关于抑郁症的资料中,秦珍羽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因为罗颂完完全全就是这样的人。 其实对于这个推论,秦珍羽并没有太惊讶。 她一直觉得这些年,或者说自那场风暴以后,罗颂过得实在是太紧绷了,像扭紧了发条的小木偶,也像穿着红舞鞋的卡伦。 她仿佛被套进一只名为优秀的牢笼里,而她也心甘情愿困于其中,甚至自发地时刻规训着言行。 罗颂跟她是多年老友,而说句自大的话,她一定是罗颂最好的朋友,可尽管如此,在很多困难重重的时刻,罗颂依旧不会对她示弱半分。 她清楚,对方并不是因为什么自尊心而闭口不言,只是单纯地不想多增一人为她烦忧。 只有在难题圆满解决后,罗颂才会云淡风轻地对她说起一切,留她一个人在颅内脑补风浪的强劲。 对于这点,秦珍羽怒过骂过吐槽过,罗颂也只是笑,而下回遇着事了,也还是藏着掖着独自面对。 有时候她觉得,罗颂的生活里根本没有多少乐趣,外人看起来风光无限的职业和丰厚的收入,也不过是她用以加固牢笼的道具。 她甚至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罗颂不再主动约她出来打场球,或是跟她分享自己的随手画。 带着结论往前推,秦珍羽才惊觉或许一切早已有迹可循。 抑郁症不是矫情造作,不是无病呻吟,它就是病,跟感冒发烧癌症一样,要吃药要休养才能恢复的病。 秦珍羽明白这一点,也因此决定,就算罗颂要和她当场打一架,她也得将她揪到医生面前。 若是闹到最后发现这不过是自己杞人忧天的一场乌龙,那她也认了。 而* 她也真的希望,这是她杞人忧天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0-220 第211章 罗颂松口去看病 秦珍羽计划周密, 只遇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怎么也见不着罗颂了。 一个忙字,是罗颂唯一又正当无比的理由, 足够推掉秦珍羽的每一次见面邀请。 秦珍羽心中的着急随着日子推移层层堆叠,到最后把心一横, 顾不得得体与否, 直接上律所堵人去了。 “我没预约, 我是罗律师的朋友,姓秦, 麻烦你帮我通传一声吧。” 秦珍羽衣着齐整, 看着也不像闹事的, 前台的姑娘只稍稍打量几秒后,年轻姣好的面容就挂上了礼貌的笑,“好的稍等,您在这坐一会先。” 她拿起桌面座机的话筒, 按下几个数字,不一会儿后, 就领着秦珍羽进去了。 罗颂如今也是有自己办公室的人了, 秦珍羽跟着那姑娘,穿过办公区,来到律所最里边。 前台敲了敲门,得到应承后推开门,微笑着侧身给秦珍羽让路,待她进屋后又带上了门, 才转身往回走。 办公室的装潢布置走的现代风, 但没有多余的摆件,书柜、办公桌椅、一套沙发与茶几, 再多的就是一盆半人高的绿植,看起来倒是清清爽爽,跟罗颂这个人一样简洁干练。 秦珍羽来的时候,罗颂跟往常一样正在工作,或者说,正逼着自己工作。 她的体内似乎住了两个自己,一个只想蜷成一团什么都不管,另一个则要求自己按照日程表落实好每一个计划。 这是一种无序的混乱感。 朋友的突然到访将她从混乱的泥沼中捞出。 “怎么忽然来了?”罗颂鼻梁上架着防蓝光平光镜,从案牍里抬起眼,望着一进门就打量四周的秦珍羽。 她出声,秦珍羽才将视线落在对方身上,只一眼就看出她脸上铺了层化妆品,大概率还是自己当初帮她比着肤色精挑细选找到的素颜霜。 那会儿她还笑呢,说罗颂活到二十几岁才开始接触美妆大业,大概是有些晚了。 罗颂满面无奈,说律师这行也看脸,她不好意思油光满面地见客户,以后得多劳秦大小姐费心了。 大约是化妆品的功劳,罗颂倒没有之前看起来那样憔悴,只眼尾有些发红,但疲惫是一种状态,再贵的妆造也无法遮掩。 秦珍羽不是徐徐图之的人,她大步走到罗颂跟前,单刀直入道:“阿汤,我们去看医生吧。” 罗颂闻言一怔,“怎么突然……” 她话没说完就被秦珍羽打断了,“我们去看心理医生。” 秦珍羽一字一字道。 罗颂眼瞳颤动,又立即垂下眼,片刻后抬起,眸中再不见一丝波动。 她双手拢到胸前,十指交缠扣起,兀自用力。 “什么啊,”她脸上仍笑着,话语里都是若无其事,“你搞什么飞机不上班突然来我这整这一出。” 秦珍羽皱起眉,“你难道没有察觉到自己很不对劲吗?” 罗颂也反问,“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难道我会不知道吗?” “你可能知道。”秦珍羽紧紧盯着罗颂的眼睛,试图抓住她神情里的漏洞,“但是你不承认,或者不在意。” 罗颂用力闭了闭眼,才撩起眼皮坦然地与她对视。 她一脸拿她没办法的无奈,蹙眉抿唇,随后叹道:“珍羽,我真的很忙,不要闹了啦。” 秦珍羽不管,视线一瞬不移,脸上愠色渐起,“你去不去?” “不去。”罗颂的回答得迅疾而干脆。 见秦珍羽仍想开口说些什么,她又紧接着道:“律所人人忙到飞起,我今天一堆事情要做,真的没时间跟你在这里玩了。” 说完,罗颂自知话说得有些重,便又笑笑,缓了语气道:“不是你老让我少加点班,早点回家休息吗,我今天的活要是做不完还是得加班呀。” 从话语到表情,罗颂都表现得无缝可入,却又带着显而易见的油盐不进。 这明晃晃的赶客意思让秦珍羽气得跳脚,却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办,只瞪着罗颂,一脸倔强。 僵持到最后,是门口传来的叩门声打破了两人对峙的胶着。 “罗律,你现在方便吗?”隔着门,外边的人不知办公室里硝烟弥漫。 秦珍羽咬得腮帮子发酸,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转身走了,一句话也没对罗颂说。 她气得近乎抓狂,大力拉开门,直冲冲往外走,将门口的人吓了一跳。 “有什么事?”罗颂的目光追着朋友离去的背影,几秒后才收回,淡淡地对门外发着愣的同事道。 “呃嗯……是这样的……”年轻的实习律师这才回过神来,拿着文件进去。 待实习生也离开,办公室里终于只剩罗颂一人时,她才松开一直紧扣的双手,十指因用力的挤压而留下浅白的凹痕。 这会儿没了压制的力,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但罗颂顾不得这些,她的大脑被更重要的事情占据着。 如果秦珍羽都能意识到并且肯定自己出了问题,那是不是说明自己并没有如想象中一样完全藏起了所有异常。 如果掩饰有漏洞,那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注意到了。 那么现在有多少人在背后对她起了怀疑的心,他们会嘲笑还是失望。 如果…… 混乱的思绪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如无限繁殖的灯塔水母,一个未平,另一个又起,像虫蚁一样啃噬着罗颂的心。 罗颂甚至觉得脑中的繁芜也挤进了她体内的每一个器官里,她渐渐喘不上气,只慌张的猛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窗前,大力推开玻璃窗,随后大口呼吸。 她带汗的手掌在透明玻璃上留下一个浅淡的痕印。 罗颂没有注意到,只撑着窗沿,垂着头,胸口剧烈起伏,试图吸入足够她活下去的氧气。 但哪怕是这个时候,她的口中仍不住地喃喃念着什么。 但那声音太细微了,即便是凑上前去听,也没人能分辨不出她嘴里糊成一片的话语。 只有从窗户腾涌着进出的北风知道,她口中念着的是一个又一个代称或人名,是她的爸爸妈妈、她的客户与同事,甚至还有楼下年迈的房东。 这每一个,都是她挂心的人与事,都是能逼着她强打精神喝退脆弱的洛贝林。 这天以后,罗颂忽然觉得生活中,她看不到的角落里,藏着一双又一双窥视的眼。 在与旁人说话时,她甚至无法自控地猜测他们对自己有没有什么猜想。 她不得不比从前谨慎小心。 她从血肉骨皮里刮出每一分精力能量,用以支撑生活的一切如常。 但这似乎更难了,压下心虚和紧张就耗费了她不少心力,她是榨汁机里被反复剐铰的生果。 凌乱的情绪仿佛要反客为主,将她一口不剩地嚼烂,再吞进黑漆漆的肚里。 只有在回到那间老旧的小房子里时,她才能卸下防备微喘几口气。 可家里的门板一关,她力气一卸,罗颂才发现自己身上沉重又酸痛,就连吃饭洗澡都显得困难。 她只想把自己扔到床上,裹紧被子,祈祷又诅咒明天永远不会来临,这样她就可以不再面对这一切了。 但太阳永远照常升起,更别提还有一个心急如焚的秦珍羽。 她不是一个吃了闭门羹就会打退堂鼓的人。 事关罗颂,她无论如何都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偏生罗颂骨子里刻着犟字,两个人在这件事上互不退让。 每过一天,每多看一次罗颂那些不软不硬的搪塞话时,秦珍羽心里的焦躁就更重一分,烦得她脸上冒痘,嘴里都长溃疡。 而她也不是能憋得住事的人,只几天就像涨满气的河豚。 再这样下去,她跟罗颂都得玩完。 秦珍羽晚上想着这事,怎么也睡不着觉,越想越急,越急越怕,最后干脆换了身衣服,大半夜打车去了罗颂家。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时,是夜里三点多。 罗颂下意识以为是洪爷爷又出事了,慌乱又笨拙地从床上爬起,奔到门口,可一打开,门外站着的秦珍羽却让她一怔。 秦珍羽的目光自门开的那一刻起就锁在了罗颂身上。 楼道里昏暗的灯光笼在她的脸上,叫人看不大清。 她的眼睛看起来有些肿,单眼皮又让这点更加明显,依稀能辨出她眼中遍布的血丝。 罗颂的双眸中有惊愕有慌乱,唯独没有被人从睡梦中唤醒该有的惺忪昏懵。 秦珍羽深吸一口气,一语不发,想径直往门内走。 但罗颂没有移开步子,她站在那就是一张拒绝单,拒绝秦珍羽的探访,决绝她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 秦珍羽咬咬牙,却也不强求,后退一步,站在罗颂面前。 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点忽然出现,一开口只问:“你是不是一直睡不着觉?” 罗颂不语。 “阿汤,”秦珍羽继续道,“你要去看医生。” 罗颂的表情被这句话拨动了,却是眉头一紧,眼中飞起不耐。 秦珍羽一直细细看着她,见状,握紧了拳头,可开口却软了语气,“咱们就当是去看个失眠,行不行?” “一直都是这样的,也没什么啊。”罗颂终于说话了,声音有些嘶沉,淡淡道:“看了也没用。” 这话听着像自暴自弃,秦珍羽以为自己会生气的,但怪异的是,她只觉得心头泛酸水,眼睛也发热。 她深呼吸一次,才又说话,却是一连串温和又强硬的问句。 “你有多久没有睡觉了?”她看着那套在她身上像大了一码似的衣服,“你又有多久没有好好吃饭了?瘦了多少?” 这些都是罗颂一直以来回避的问题。 她的唇线绷成一条直线,良久没有说话,衣服盖住的瘦削身子起伏渐大,她好像能听到自己的血管鼓胀起来的声音。 “可是我不想去,我不需要。”罗颂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我的行程太满了,也没有时间。” “罗颂!”秦珍羽顾不得夜深人静不宜大声喧哗,声音尖利起来。 除了揶揄和向外人介绍时,她很少唤她大名,此刻喊出来,却叫罗颂神经一震,并激响耳中的蜂鸣。 一声爆发后,秦珍羽的嗓音却低微起来,带着颤抖与哭腔。 “算我求你了,”她说,“去看看医生吧。” 罗颂垂下眼,不去看她抖动的唇瓣和哀戚的眼。 沉默在夜色中蔓延,挤进她们之间一人宽的距离。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才终于开口:“你想我去看什么科呢?” “睡眠?”她抬眼,望着秦珍羽,但眼皮却随着话语抖了抖,“精神?还是心理?” 但罗颂似乎也不是一定要得到什么答案,最后,她终于松口。 “去港城吧,我不能在这里看。” 第212章 梦一篇 杨梦一回来的那天, 时序正值春节,原没有这么快回来的,是她紧赶慢赶, 硬将所有工作与交接都在农历过年前解决。 回到祁平的这一年,是她离开的第七年, 她三十五岁。 下了飞机, 她打车往萍姐家赶去, 要和她们一起吃团年饭。 许是这一回来就再不走了,心境与以往不同, 所以她闻着空气中萧瑟冷肃的寒意, 只觉得一切都新奇又突然。 年三十, 祁平平日里最拥堵的路都没什么车,的士司机也赶着交班回家和家人过节,一路疾驶,只一个小时就将人送到了目的地。 赵红敏早就在楼下等着了, 见她下车,整个人欢天喜地的, 快乐之情言溢于表。 她妈妈两年前去世了, 这无涯天地间,也只有萍姐和杨梦一是她最惦念的人了。 这以后杨梦一也回国生活,想见面也不再需要等待,她实在是高兴。 赵红敏笑着,眼眶有些发红,杨梦一看到, 轻轻抱了抱她, 才道:“上去吧,下面冷。” “好, 好。”她一连声应好。 艰难地将箱子拖上二楼,杨梦一气还没喘匀,萍姐就趿着拖鞋走到她面前了。 像是要确认人是真的回来了,一向冷静自持的她也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胳膊,一边上下打量着她。 赵红敏积极加入,跟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惹得杨梦一哭笑不得。 “回来就好。”一顿捏捏摸摸,两人的心落回肚子里,“回来得刚刚好。” “洗个手,吃饭吧。”萍姐率先发话。 “对对对,先吃饭。”赵红敏也笑,“我去把厨房的菜都端出来。” 杨梦一笑眯眯点头。 这是这几年来,这屋里最欢乐的一个春节。 饭桌上,两位长辈一人给杨梦一递了一封大红包。 “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她们说。 杨梦一弯起眼,“我都三十多了还有红包拿呢。” 可话是这么说,也没妨碍她将两个红包揽进怀里。 “什么三十多,在我们眼里你永远是小孩。”赵红敏笑,“而且三十多怎么了,啥时候都是最好的年纪,你的思想可别比我们这些老一辈的还要古板。” 杨梦一眨眨眼。 “节后就去上班吗?”萍姐问,“还是以前那里?” 见杨梦一点头,赵红敏接着问:“那是不是回去就升职了?” “对呀。”杨梦一答。 这又让她俩高兴起来,笑得一口白牙怎么也关不住。 杨梦一望着她们,也跟着笑。 一顿丰盛的团年饭后,杨梦一撸起袖子打算收拾残局,却被赵红敏挡住了。 “歇会儿吧你!奔波一天了!”赵红敏朝她摆摆手,“想洗碗以后多的是机会。” 闻言,杨梦一顺从地收回手,想着去开行李箱收拾一番,却又被萍姐止住了,“先来沙发坐会儿吧,不急着收拾行李。” 杨梦一便也乖巧地随着她去了沙发,坐在了专属于她的中间位。 电视上已经开始放春晚了,入目一片喜洋洋的红,都是远在他乡感受不到的热闹。 杨梦一一颗心被熟悉的旧人旧情旧景揉得软绵绵的,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落不下来。 萍姐也是高兴的,翘起的二郎腿随着音乐打拍子,赵红敏在厨房一通收拾,等最后一只碗也洗刷干净后,赶忙摘下围裙手套,跟着坐到了沙发上,怀里还搂着一个大抱枕。 三人看着电视,偶尔交谈,不时大笑。 七年的见少离多没有在她们之间留下隔阂与痕迹。 这天晚上,杨梦一又住进了从前那间小卧室。 尽管她表示自己可以睡沙发,让赵红敏睡床,但她们二人早有准备,说她俩买了张折叠床,这会已经支在萍姐房里了,让她在这安心住着。 杨梦一没辙了,洗过澡就乖乖进屋。 忙碌又热闹的一天,终于在这三米见方的小房间里安静下来。 她坐在床上,手掌抚过床单,汰洗过无数回的老棉布粗糙得来又有生出几分细腻,像刀子嘴豆腐心的长辈,是家才有的温暖。 屋外不时传来烟花炸响的声音,轰隆隆卷起人间的融融欢欣。 烟花绽放瞬间的巨响让邻居的小狗吠叫,混着不知哪户人家家中的麻将声,一同溜进杨梦一的耳中。 她闻着空气中熟悉的淡淡香味,只觉得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老师的春节假期已经比其他职业的人要长些,但赵红敏依旧觉得不够,仿佛一眨眼回程的日子就近了。 “反正梦一人就在这了,以后想她了随时来。”萍姐安慰道。 杨梦一接着补充,“我也可以随时回去看您!” “可别可别。”赵红敏笑着摆摆手,“来回一趟八小时没了,一天也过去了,多耽误你事啊。” “那你干脆也来祁平定居好了。”萍姐趁机甩下诱饵,“这样咱们就能天天见了。” “你要是来,理发店就不用盘出去了。”她算盘打得响,“要么教会你理发,要么直接改名叫‘洗发店’,就洗头,别的都不接。” 这话惹得杨梦一和赵红敏哈哈笑。 但赵红敏也是真的心动了,虽然她手上的钱不算很多,但离婚时分得一笔钱,再加上这些年的积蓄,省吃俭用倒也能用很久。 只是没了工作,就没了抵御意外风险的能力了,这让她很是纠结。 萍姐也知道她在想什么,“要是担心社保之类的,我这边能解决,其他的,就看你怎么想了。” 赵红敏仍旧一脸踌躇,萍姐也不是硬按牛头逼喝水,只笑笑就把这个话题揭过去了。 杨梦一回来不过十几天,时不时偶遇一下街坊,没过多久,大多数人也都知道她回来了。 他们买菜时遇到萍姐也会问起她来,渐渐也都知道她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杨梦一上班前,理发店就开工了,虽然平日里也没什么客人,只是敞着门给大家提供一个喝茶看电视聊天的场所,但也是热闹的。 她闲在家里也是闲着,索性跟萍姐去店里坐着。 有些消息没那么灵通的邻居路过时,乍看到店里头坐着个不太熟悉的面孔,还会特地探头瞅几眼。 但往往看了又看后,就瞧出熟人的影子来了,便又特意转身进来问两句,等确认是杨梦一后都免不了一番惊讶与夸赞,说在国外生活过的人看起来就是洋气。 这些话有多少真心实意,说这些话的人里又有多少是从前在背地里说她凌晨才回家很不正经的,杨梦一都懒得管了,只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客套回话。 但来来往往的老邻居,也让杨梦一再次深刻感知到那七年的存在。 从前还算年轻的人啊,现在也都老了不少,岁月在她们脸上留下印记,阡陌纵横,深深浅浅。 有稍面熟一点的阿姨,背上背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幼童,手上还牵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说都是她的孙子。 杨梦一瞧着两张未被人间愁苦侵染的稚嫩脸蛋,感慨之余,没忍住用手背蹭了蹭他们的圆脸蛋,又从怀里掏出两块巧克力递过去。 大一点的孩子在得到奶奶点头后才欢欢喜喜地接过,一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剥开糖纸塞到口中,随后眯着眼朝杨梦一笑。 萍姐坐在后面,笑得一脸淡然。 年后,杨梦一回到公司,倒也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只是以前熟悉的面孔几乎都走光了,剩下的几个也各自去了不同小组,反而她因为在国外呆着的缘故,过得还更安定些。 她特地找到CC,跟她打了声招呼,两人一番寒暄,没有多热络,却也不会很生疏。 CC现在是公司的管理层,杨梦一回来后升到她当年的位子,也算是手底下有人的小领导了。 每每有人喊她一一姐时,她都会生出些恍惚来,像是惊讶自己竟然也被人喊姐了,随后才真真切切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 这种时候,她都忍不住苦笑,心想自己也算虚度年华了吧。 吃喝拉撒,一日三餐。 杨梦一每天乘地铁上下班,白日里认真工作,晚上回家吃饭,最后陪萍姐看电视。 重新适应早晚高峰通勤应该是最叫她头疼的,挤地铁的技能她许久不练,早已荒废。 她好几次在列车启动时,踉跄着扑到旁边人身上,随后又一脸歉然地连声道歉,往往等下地铁时,她衣服都乱了。 但她的生活还是在一趟趟列车、一餐餐饭中渐渐安顿下来。 她的根,本就在这片大陆上,因此适应得很快,仿佛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扎进土壤里,肆意延伸舒展。 她也渐渐分辨出祁平这些年的变化,人、车、楼都多了不少,但估计能在这一线城市买得起房的人依旧不多。 祁平的地铁复杂了许多,从前不过六七条线路,如今这数字一下窜到近二十,那地铁图都密密麻麻的叫人看不清。 七年的时间,落在萍姐身上却更加深刻。 她的身体衰老的很迅速,那些被压制的顽瘴痼疾从深处探出头来。 从前看完两集晚间电视剧还能优哉游哉安排个泡脚的人,现在剧还没播完,人却快睡着了。 但她困得快,睡得早,醒得却更早,杨梦一从房里出来时,她一般连早餐都吃完了。 这大概就是衰老的顽劣,它让人没精神,又让人睡不多,清醒的一天被无数段小憩分割成不连贯的碎片。 有时杨梦一坐在沙发上,望着另一头已经睡着的萍姐,看着她身上时间流逝的痕印,却会突然想起罗颂,想她今年二十九了,想二十九岁的罗颂会是什么样的。 杨梦一再也没有在秦珍羽那找到其他与罗颂有一丁点关系的照片,她只能在想象中描摹她如今的面容。 每天在地铁里,在拥挤的人潮中,她会抬头,眼神快速掠过左近的人,隐秘地期待或许里面就有一个她挂念的人。 但这都是妄念。 电视剧里分别多年的两人隔着车窗的重逢,或是在氤氲着黄油香气的面包店里越过橱窗对望,都不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杨梦一第一次觉得,这座在中国地图上不过针孔大小的城市,竟然如此之大。 但其实,她也害怕有朝一日真的与罗颂重逢。 她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神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你过得怎样? 可这些在重逢时最常见的开场白,都不应该由有罪的她来说,她没有这个资格。 但她甚至不清楚罗颂若再见到她,还愿不愿意看她一眼,又想不想和她说话。 时隔多年,罗颂的一个眼神,还是能轻易让她上天堂或下地狱。 第213章 罗颂篇 而这一年, 对于罗颂来说,也是巨变之年。 只是发生在她人生中的变化,不见平和与温馨, 是猛烈且残酷的。 一切要从前一年的年末说起。 虽然答应了秦珍羽要去看医生,但律所的忙碌也是事实, 罗颂并不愿为了自己的私事而打乱已有的工作计划。 尽管在秦珍羽看来现在万事都没有她的状况要紧, 但考虑到罗颂松口去看医生已经是很大的让步, 秦珍羽便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看诊预约定在了春节前。 不过,与其说是她陪罗颂去看病, 倒不如说是她押解罗颂去看病, 直到下高铁过了口岸后, 她仍旧不放心,始终防备着罗颂会忽然改变心意,偷偷溜走。 但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且不说她一双眼睛跟粘在罗颂身上没区别, 就是罗颂自己,也没有心思策划所谓的逃遁计划。 她实在太累了, 其实什么都不想干, 只想窝在卧室一隅,独自呆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天。 可她不能,所以也只是木然地跟着秦珍羽上车下车,随着人群往前走,直到有人喊停。 医院和医生都是秦珍羽找的,就连预约时留下的联系方式也是她的。 医院是私家医院, 收费不菲, 但秦珍羽财大气粗,并不把价格表放在眼中, 只想着找个专业且私密性好的医院,让罗颂安安心心地好好看病。 医生姓卢,单名一个霄字,看着年纪不大,但名片上的title一堆,挺像那么回事的。 他普通话说得不大好,跟她们交流时有些磕磕绊绊,罗颂没听几句就觉得头更痛了,只好扯了扯嘴角,对他说可以讲粤语,她能听懂。 卢医生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如释重负,只有秦珍羽一脸懵,她可不会粤语。 不过也不重要了,因为她不被允许陪同面诊。 罗颂和卢医生在房间里谈了很久,久到秦珍羽在外头都有些坐立不安,无论在做什么,都总分神关注着那扇紧阖的门,就连上厕所也是急急忙忙的,生怕中途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可她厕所都去两回了,那门却像是旱死了一般纹丝不动,搅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护士姑娘许是看出了她的焦躁,便给她倒了杯温水,温柔地说一般初次看诊都会比较久,医生要了解病人的过往经历和生活,让她不用担心。 秦珍羽接过杯子,礼貌笑笑,但转头仍盯着诊室。 就在她几乎要忍不住前去敲门时,那门终于漏了条缝,卢医生从渐大的缝隙中探出身来,朝她招手,“秦小姐,你也进来一下?” 秦珍羽求之不得,猛站起身,朝里头走去。 “罗小姐说,希望这个时候你也在。”待三人都坐定后,卢医生才开口。 闻言,秦珍羽看了看罗颂,后者神色淡淡,没有反应。 卢医生的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摆动,最后谨慎又残忍地落下结论:“基本可以确定,的确是抑郁症。” 他的话音刚落,下意识地,秦珍羽的目光再次转到罗颂身上。 罗颂表情平平,不见惊讶,就好像医生口中说的人与她无关一样。 秦珍羽微微皱了皱眉。 她的目光驻足在罗颂脸上有些太久了,罗颂终于察觉到,并扭头与她对视。 她仿佛想朝秦珍羽笑笑,但嘴角稍稍牵起,还没提到一个符合笑容的标准高度就后续无力地落了下来。 秦珍羽将她面上的变化看得分明,心头溢出细微的心酸,也将疑惑暂时搁置在一旁,把眼睛收了回来。 她转移话题,却也只是和所有自己爱的人罹患病痛时做的一样,毫无新意地问医生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罗颂会得抑郁,为什么偏偏是罗颂得了抑郁。 但医生回答得含糊,只说目前看来工作压力大应该是重要原因之一。 说着话,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其实我们这边会建议,罗小姐再做几项检查,确认一下有没有器质性的病变。” “但是今天都做完的话,时间会有些紧,看你们二位方不方便。” “方便!”秦珍羽抢先回答,说完才转头对罗颂说:“阿汤,咱们今天把该看的能看的都搞定,行吗?也省得你之后还要往港城跑。” 罗颂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像块好脾气的软泥,但秦珍羽知道她只是太累了。 脑电图全项、心率变化测定、脑电超慢涨落分析、近红外脑功能成像等一通检查,快的三五分钟,慢的就得耐着性子等了。 一沓报告拿到手,护士才又领着她们回到卢医生的诊室里。 他一张张细细翻看过去,最后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主观客观都是抑郁了。” 病症已定,那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对症下药了。 罗颂大概也提前了解过抑郁用药的注意事项,因此在医生开口前,先问对方介不介意自己在这环节录个音。 她抿了抿唇,“我可能跟不上你说话的语速,或者没一会儿就忘记你说过的话,所以我需要一些录音文件可供回查。” 卢医生迟疑一瞬,但也还是点头同意了。 一旁的秦珍羽听着,却突然很想哭。 接下来是漫长的沟通过程,专注达心达悦乐思宝安立复Vyvanse,普通话掺粤语又夹杂英文,他将可供选择的药物一一列出,并且详细介绍一番。 但罗颂只关注药物的副作用,在意它们会不会影响自己工作,又能不能让自己更好地工作。 她问得仔细,一反方才冷淡恹恹的模样,尽可能将话说得流畅,只是话里行间仍插着不甚明显的卡顿。 秦珍羽听得用心,但还是被绕到头晕,但她从医生再三的强调中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罗颂无论如何都得坚持服药,否则病情一定会继续加重。 医生说得郑重,许是并非所有患者都会自觉遵医嘱服药,更有甚者吃吃停停,到复查时还比先前严重不少。 等基本敲定处方后,他还叮嘱道,同一种药在不同人身上的效果不一样,如果服药过程中有任何不适,都要及时联系以便做出调整,要是不适症状严重,就不必等两周再来复诊,打电话来确认诊所开门就立刻来。 罗颂只轻轻点头,而秦珍羽在一旁,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甚至还找医生要了纸笔,记录下他说的每一条注意事项。 尽管罗颂在交谈中对工作展现出极大的重视,但聊到最后,卢医生还是谨慎地建议她,如果有可能的话,暂时中止一下工作安排,离开现有的环境,或许对她而言比药物更有用。 罗颂没表态,只说会考虑。 但这留有余地的三个字足够让秦珍羽的心松快两秒了,毕竟她比谁都清楚,罗颂有多放不下律所里那些该死的工作。 离开诊室的时候,秦珍羽小心地将那张记满文字的纸条整齐叠好,再塞进口袋里。 等待配药的过程中,护士姑娘对她们科普了一下携带药物过海关的手续,但最后说这次只开了两个礼拜的药,药量不大,嫌麻烦可以省略掉报备的程序,如果被工作人员截停再拿出卢医生开的处方就可以了。 得到两人的回应后,她又跟她们交换线上联系方式,大概是近年来港城看病的内地居民人数不少,诊所倒也与时俱进地开通了微信。 秦珍羽瞅着时机,挤上前去,也拿到了联系方式。 面对罗颂投来的目光,她只笑嘻嘻,“别这么小气嘛,我也加一个。” 罗颂倒也没说什么。 秦珍羽瞧她嘴上都起皮了,用手肘怼了怼她,问道:“喝不喝水?” 罗颂舔了舔唇,才“嗯”一声,但声音有些无力,像是方才与医生的交谈已经耗尽了她所有能量一般。 秦珍羽敛下眼,再抬头时又是欢欢笑笑的表情,“那等我一下。” 她转身的瞬间,脸上快乐的伪色便再挂不住了,一低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背对着罗颂,站在直饮水机旁,秦珍羽一手握一纸杯,深呼吸数回,稍稍平定心绪后才转身。 不远处的罗颂仍站在原地,只是阖着眼,仿佛累极了,又好像只是厌倦了周遭的一切。 趁人不觉,秦珍羽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对方身上流连。 她望着罗颂,从上到下、从头到脚一点点地细细打量,像深望一位久未见面的朋友,又像是审视一位初见的生人。 秦珍羽发现,自己竟无法将眼前的罗颂和那个童年时候的玩伴重叠在一起。 此时的她,裹着一身疲色,像一根直条* 条的枯竹,看着笔直硬挺,但只消稍稍施加些压力,就会在一声脆响后断成两截。 可罗颂该是抖擞强韧的,会迎着阳光与清风摇曳不息。 但事实上,秦珍羽甚至不知道她身上的肆意张扬与意气风发,都是何时被锉磨殆尽的。 秦珍羽有些恍惚地想,眼前这个人真的是罗颂吗,如果是的话,那又是谁将她变成了这副模样。 可耳边不息不止的嘈切声中,却没有一道能告诉她答案。 她们走出诊所时,天已大黑。 街上年味甚浓,商户在店铺门头贴上红纸挂满灯笼。 港人走路一贯是行色匆匆的,但这不影响节日氛围的弥漫,因为大家脸上的笑意做不得假。 不长不短一条街上,唯有两人,步履缓慢,个子高些的女孩怔然无神,稍矮些的那个悲恸隐现。 世事无常,悲喜不通。 罗颂确诊抑郁症的这天,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是钉螺案子结束后的第三个月,离过年还有七天。 而这一年,是杨梦一离开的第六年。 第214章 罗颂篇 出口岸后, 两人上了辆在路边等待接客的计程车,秦珍羽先罗颂一步,朝司机报出了老小区的名字。 罗颂偏头觑她一眼, 秦珍羽理直气壮地回望。 她没打算征求罗颂的意见,她今天就是要黏着她进家门的, 她还有问题没得到答案。 但罗颂还是一样反应平平, 只两秒后就收回了视线, 脑袋倚着窗,闭眼假寐。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一进屋, 门一阖, 秦珍羽鞋还没换好, 话已经问出了口,只是那语气听起来,倒像是带着答案来的。 “有猜测。”罗颂头也不回,只趿着拖鞋往沙发走, 松了力气的脊背看着有些佝偻。 秦珍羽气急,脸在几秒内涨得通红, “那你怎么能这么不当回事!” 罗颂终于如愿窝到沙发上, 全然卸了力,整个人往后靠。 她抬眼望向秦珍羽,无喜无悲,反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办?抛下所有工作躲起来吗?” “世界不是围着我转的。”她敛下眼,语气渐渐弱微弱,却不是因为心虚, 而是单纯没了气力。 闻言, 秦珍羽语塞,她从没有为钱烦忧过, 也没人指着她挣钱养活家小,因而并没有多少事业心,所以并不很能理解罗颂的想法。 但她在乎自己的朋友。 她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不再说话,面朝罗颂,坐在了桌子旁的工学椅上,掏出手机一顿戳。 没人说话,屋里静悄悄的,氛围一时有些凝滞。 罗颂恍若不知,也不赶客,只倚靠在沙发里,极轻地呼吸着。 秦珍羽咬着下唇,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后才从衣兜里抽出叠成方块的纸,展开来细细研读。 约莫半小时后,门口忽然传来叩门声,秦珍羽立马跳起,跑过去开门,接过外卖员手里的袋子。 那是一堆小药盒,秦珍羽将袋子放在空荡荡的桌子上,挨个拆开塑料包装纸,又将不同的药丸药片照着医生的处方分在小盒子里。 秦珍羽向来做不好精细的活,桌上分装盒药盒堆在一块,她有些手忙脚乱,却还是沉下心,对着医生纸仔仔细细地核查每个小盒子里的药片。 手上动作不停,她朝沙发上的人叮嘱道:“我把药分好在不同的盒子里了,红色的早餐后吃的,绿色是午饭后的,黄色是晚餐的,黑色的睡前的。” “你要按时吃哦,我会突然出现检查的。”她自顾自地继续说。 不远处传来很轻的一声“嗯”,很快又淹没在了抠破铝箔的脆响中,但秦珍羽还是听到了,因此稍稍安下心来。 她在大桌子这头忙活许久,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又将垃圾全部拢进外卖塑料袋里扎好,才转身走到罗颂身旁坐下。 秦珍羽望着罗颂疲惫而脆弱的脸,好一会儿后,缓下语气,低声道:“阿汤,我们慢慢地,暂时先把工作放下来好不好。” 罗颂并没有睡着,片刻后撑开眼皮,瞳孔涣散地转了几秒,才聚拢着与她对视。 但她只定定看着她,却不发一语。 她的眼里布满血丝,眼下乌青青一片,就连眼角都染着绯红,秦珍羽在这样一双眼中败下阵来,她知道罗颂的脾气,便也只能在心底叹气。 她自我安慰道,反正离春节假期也没几天了,还是先别把人逼太急了。 想到这,她才勉强笑笑,话说出口依旧是叮咛:“那至少答应我,按时吃饭吃药,少抽烟少喝咖啡,行不行?” 罗颂的眼瞳颤了颤,抿抿嘴,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应承。 无论这一天如何惊涛骇浪,但第二天是周一,罗颂依旧遵照既定的安排,在闹钟响起后爬起身,开启一天的生活。 洗漱收拾变成一件困难的事,罗颂比从前花了更多的时间,才将自己拾掇得干净且体面。 她看了看腕上的表,时间已经有些紧了,但出门前,她还是记得从桌面上按颜色分成四堆的药盒里,一色各拿了一只,扔进包里。 进律所的时候,前台说已经将她的外卖拿进办公室里了。 罗颂没点外卖,料想应该是秦珍羽安排的,果然在手机上看到好几条秦珍羽发来的消息,问她有没有拿药,又问外卖送到没。 她垂目看着屏幕上的几行文字,好一会儿后才动动手指,一一回复。 她没什么胃口,打开餐盒后匆匆擓了两口粥,就拿过红药盒,就着水一股脑吞了里头的药片,随后坐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可约莫一刻钟后,手机里又弹出秦珍羽的消息,这回问的是吃药没。 罗颂不大想回,但也知道对方是为了自己好,最后还是敲去了几个字,让秦珍羽安心。 但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一天中,秦珍羽的消息则比学校的下课铃还要准时,到了饭点就问她有没有拿到外卖,没过多久又督促她吃药。 不止她,就连诊所的医护人员,也会定时来询问她用药情况。 两边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来,搅得罗颂心里难受。 但罗颂其实也并不能很确切地分辨出,自己看到这些消息时感受到的情绪究竟是不是烦忧焦躁。 她的情绪池是杂乱粘稠的,无风也有浪起,池水挂在每一根神经上,滴滴嗒嗒往下淌着墨色液体。 然而实际上,她也没有太多力气烦躁,工作又将她拽进熟悉的有序的混乱中,她不得不把所有精力用以逼迫自己正常工作。 罗颂终于还是将那些不太重要的、零碎的杂活分到实习律师头上了。 对着那张年轻青涩的面庞,有条不紊地交待工作时,她的声音可能有些太冷了,以至于那新人看起来讪讪地像在发怵。 那张脸上的眼睛的每一次急促眨动,嘴角勾起的勉强的笑,还有被慌张压下的眉头,都无比清晰地落到了罗颂眼中,但她并不为此愧疚,嗓音也冷漠如前。 她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她只是用力地顶住肩背处张狂的疼痛,用力地压制双手的颤抖还有脑袋上不知何时起的仿佛会游走一般的锐疼。 今天是春节假期的倒计时第四天,而之后的三天,都是这一天的重复。 今年,秦珍羽早早地就跟老妈说了,自己过年哪儿也不去,就留在祁平。 李芬芳只当是孩子大了,不想再回老家面对一大帮亲戚,转念一想又发觉她们的确是很多个春节都没在祁平过了,便也干脆一同留在这,不再计划去哪个地方旅游。 年三十那天,秦珍羽开车载着罗颂一同回的龙西。 罗颂沉默地坐在副驾那,一直闭着眼,很累很困似的。 秦珍羽没忍住,开口问:“很不舒服吗?” 话说出来,她又觉得自己讲了句废话,但罗颂却睁眼了,迟缓地转过脑袋,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要回家见爸妈,罗颂还是尽量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但稍稍凌乱的发丝和没掖好的衣领仍旧出卖了她。 她整个人就透着一股低迷气息,像干瘪的枯草,眼里空洞洞的,如同豁了口的布,兜不住一丁点东西。 秦珍羽看着,眉头不自觉地拱了起来,却是心疼的弧度,“带药了吗?” 罗颂拍了拍腿上的单肩包。 “药吃了几天了,你感觉怎么样?”秦珍羽又问。 “头疼。”罗颂言简意赅。 秦珍羽心里一咯噔,差点就要手脚错乱地将油门踩到底,“之前没听你说呀!怎么个疼法?” “游走的疼。”说着,她闭上了眼。 “那有没有感觉到什么方面有改善?”秦珍羽继续问。 “好像没有。”罗颂仍阖着眼。 秦珍羽记下她的话,“那我来负责跟医生沟通行不行?看他怎么说,或者能怎样调下药。” 罗颂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秦珍羽的眉头自皱起后就再没松过,她甚至不顾倒车的麻烦,将车开到罗颂家门口后才停下。 她没打算去罗颂家跟宋文丽和罗志远打声招呼,从前她也许只是对他们的古板偏见有些不解,但罗颂的情况却让她渐渐愤怒起来。 这好听点叫小孩子脾气,不好听就是不成熟了,但秦珍羽不在乎,他俩和现在不知在哪个旮瘩里活着的杨梦一,都绝对能上她讨厌榜的前十。 罗颂下车前,秦珍羽探过身子,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阿汤,要是在家里呆着不舒服,随时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像是不放心,她又补充道:“发生任何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好。”罗颂朝她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只是冷风一吹,那笑就散了。 她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最后朝秦珍羽挥挥手,才转身掏钥匙开门进屋。 朱红色铁门该是很喜庆的,但秦珍羽瞧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像被一张血盆大口吃进去一般,却无故有些心慌。 凝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发动车子,却并不急着回家,只是先将车开到大路边停下。 秦珍羽拿出手机,跳过护士姑娘给的诊所微信号,直接找上了卢霄,将罗颂方才说的情况整合后简单转述。 她原没抱多大指望能在年三十的下午得到回信的,但消息发出去后没多久,卢医生就传来了回复。 可在手机上,他也打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说现在只服药几天,时间尚短,再观察观察,若情况持续下去再做调整。 秦珍羽虽然心焦,但也知道自己才是门外汉,只能相信科学,相信医生。 道谢后,她便收起手机,踩下油门朝家的方向驶去。 但,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新年。 第215章 罗家 罗颂到家时不早了, 近四点。 进家门的时候,宋文丽仍在厨房里忙碌着。 罗志远正好拿着衣服走出房门,准备去洗个碌柚叶水澡, 见罗颂突然出现,他愣了愣后才反应过来, “回来啦。” “嗯。”罗颂点点头, 声音平缓。 但她看起来很疲惫, 罗志远没忍住来来回回打量她好几眼,随后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便没话找话, 朝她扬了扬手上的衣裳, “我去洗个澡,你歇一阵后,也可以去找妈妈要盆碌柚叶水洗澡了哦。” 罗颂应好。 但罗颂没歇息,径直进了厨房, 打算拿水上二楼。 宋文丽正热火朝天地颠锅挥铲呢,冷不丁进来个人, 倒把她吓一跳。 “妈, 我回来了。”罗颂朝她抿嘴笑笑,“我来接点水洗澡。” 宋文丽缓了几秒才回过神来,随即将火扭小,拿起早已准备在旁的水瓢,舀满水。 罗颂上前几步,接到手中, “那我先上去了。” 说完, 她也没等宋文丽回话,就兀自转身。 宋文丽盯着她的背影, 皱了皱眉,直到人消失在门框外,也迟迟没有收回目光。 罗颂什么时候这么瘦了,她有些疑惑地想。 灶台上的菜久不翻动,冒出了滋滋声。 这声响惊醒了她,宋文丽这才反应过来,在围裙上极快地揩了揩水,手忙脚乱地抄起锅铲给菜翻面。 捧着水瓢爬上二楼这件事,对于现在的罗颂来说也有些累人了。 将水瓢放在浴室里,罗颂回到房间就卸力一般坐到了地板上,单肩包从肩上滑落,跟着掉在地上,但她没有心思管它了。 脑袋仍疼着,手又莫名其妙开始颤抖,心脏跟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一般,可力气却是一点也没有。 如果可以,罗颂真的希望今天到这里就结束吧。 但神明不会回应这样无厘头的请求。 罗颂在冰凉的地板上呆坐好一会儿后,才用尽全力,慢吞吞地起身,去衣柜里翻出干净的衣服,并往浴室走去。 她要在妈妈烧好菜前洗完澡,出现在沙发上,和爸爸一同看着没什么趣味的电视。 无论想与不想,她都要在这几天继续扮演一个合格的好女儿。 但罗颂的动作可能有些太慢了。 她洗完澡,吹干头发下楼时,厨房里已经没了动静,只有蒸笼里热着菜,盖上的透气孔里有白色水雾直直朝天喷涌。 罗志远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见罗颂下来,脚从茶几上收了下来,手也拢到了腿上。 罗颂没有去解读这些行为背后的意义,只喊了声爸,随后在单人沙发上落座。 罗志远向来不善说话,这点倒叫罗颂觉得放松几分,至少不需要再费尽心力与人维持表面上的和平。 父女俩坐在一室生疏中,眼睛不约而同地黏在了电视屏幕上,喇叭里热闹喜庆的贺年歌却更显屋内气氛怪异。 宋文丽从浴室出来的一瞬间,罗志远松了口气,而罗颂却面色一滞,随即垂头,再抬眼时,神情不见异常。 三人围坐在饭桌边上,屋外是烟花绽裂的隆隆响声,不时有彩色光华透过窗户映入家中,但他们都无心欣赏。 可团年饭桌上不该是死气沉沉的,因此夫妻二人倒咸嘴淡舌起来,就着过年的话题开启了聊天。 罗颂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小口小口一直咀嚼着饭菜,虽然没有出声,也始终努力集中注意力听他俩说话。 大扫除贴春联、洗车拜神年夜饭等话题,罗颂都因为没有帮忙而插不上嘴。 其实不说话的话,她乐得自在,但她始终记着自己此刻的身份和任务,因此不敢松懈。 宋文丽说起天台太脏了,那塑料雨棚要清洗一次不容易,洗不干净的话污痕又很明显,说真是难为她的老腰了。 罗颂终于找着机会开口,“明年可以请人搞卫生,有专门的保洁团队。” 但这不是宋文丽想要的回应,想到她拖沓着年三十晚上才到家,怒气一下又涌上心头,只凉凉道:“那要不要请个人帮我们过年?” 她话音一落,罗颂就不说话了,连带着脸上调起的浅淡笑意也烟消云散,再次回到面无表情的状态。 但罗颂的疲态过于明显,就连一个小时不到的车程仿佛也在她身上刻下了风尘仆仆的痕印,所以无端显得有些可怜。 罗志远在妻子话说出口的瞬间就皱起了眉,果然,这短短一句话将难得凝起的几缕和平得粉碎。 他脸色不大好地朝她摇摇头。 宋文丽也知道自己方才话说得有些难听,可又没办法软下态度说出道歉的话,干脆不再开口。 然而罗颂都不在乎了,她倒希望妈妈别再说话,她只想将这顿饭对付过去然后缩在自己的床上。 但她的愿望似乎总是落空。 夫妻俩不知道她的想法,又难得有些愧疚地想刚才的重话或许伤到她的心了,因此一阵沉默后,反而越发急切地想再寻个什么话题。 毕竟不管怎么样,这顿都是年夜饭。 而跟团圆最搭边的话题,那就是孩子的人生大事了,对于女生来说,无外乎是婚嫁二字。 前几年,罗志远和宋文丽被街坊邻居、亲戚朋友问起这事时,还能淡定地说句“慢慢来”,可眼见着罗颂就要三打头了,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俩也再冷静不下来了。 但他们也都清楚,这个话题是罗颂的雷区,所以只得先做好铺垫,问起了罗颂的身体情况。 不过,他俩也的的确确关心罗颂的身体,因为罗颂这次回来,看起来实在不大好,整个人瘦成杆了不说,就连脸色都是蜡黄的。 罗颂微微一顿,才回说自己没什么事。 “那是律所太忙了吗?”罗志远又问。 “不止律所,年底了哪个行业都忙,年后就好了。”罗颂回答得滴水不漏,就连表情也没丝毫破绽。 但就这句话,还是给了夫妻俩抓手。 顺着罗颂的话,宋文丽自然而然地过渡到成家的话题,“要是有个人陪着,那下班回家好歹能有人照顾你啊,不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就是连饭都没有好好吃的。” 尽管罗颂早就做好了迎接不愉快的准备,但当爸妈七拐八绕又谈及结婚的事时,她的胸口还是堵住了。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沿着这话又说了下去,全然没有注意到唯一的听众表情渐渐难看起来。 罗颂听着他们的喋喋不休,只觉得自己仿佛要融化,或是被这一句一句的话压成薄薄的纸片。 胃囊里的那点饭菜也忽地变成了玻璃渣,在她体内翻搅,扎出一个又一个血洞。 她想吐。但她不能。 熟悉的耳鸣再次袭来,罗颂在阵阵嗡鸣声中听到了血管鼓涨的声响。 无论是出于维持好女儿的人设还是阻止话题的发酵,她都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安抚一下双亲。 但是她实在是倦了累了,盘踞在她肩背上的异兽又膨胀了几寸,沉坠坠的几乎要压得她喘不来气。 宋文丽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或者说在这个话题上,罗颂总是油盐不进,因此无论她如何沉默,她都不以为意,只不管不顾地将憋在心底很久的话通通倒出。 “你还记得那个琪琪妹妹吗,俊雄叔的女儿。”宋文丽提起别人家的儿孙满堂,羡慕得来又有些气恼,“她比你还小两岁,都已经怀二胎了!” “你想追求事业没什么,但可以同步进行的嘛,我们又不是一定要你在家相夫教子什么的。”她苦口婆心道,“我们也不是老古板,我们也支持女孩子有自己的事业,但你不能为了工作荒废人生呀!” 这一回合是宋文丽的主场,罗志远在一旁不住地点头。 但任凭对方舌灿莲花,罗颂还是无动于衷,并不说话。 无论争辩的话题是什么,而争辩双方又是什么关系,沉默都一定会使气氛更焦灼。 宋文丽知道罗颂又在践行她那套“不反抗不顺从”,因此没有得到回音的她越说越气。 饭桌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一擦即燃的危险却悄然蔓延开来。 罗志远终于察觉到空气中的火药味了,便在桌子底下轻轻按了按妻子的手。 尽管气得脖子都有些红了,但宋文丽还是在丈夫的阻止下吞回大多数没说出口的话。 可火焰燃起来就不那么容易被扑灭了,她腮帮子紧咬,最后还是吐出一句:“这么大了都不懂规划,白读这么多书了,我们对你真的很失望!” 宋文丽是无心的,但这句话残酷又精准地刺中罗颂的阿喀琉斯之踵。 几乎是在话音入耳的瞬间,她的神经就猛地一震,就连脸部肌肉也不甚明显地抽了抽,手也止不住抖了起来。 她缓慢地放下筷子,双手交握于腿上,身子往后靠至椅背。 她想直起腰,但有些力不从心,只能咬着牙,让自己不要垮得太厉害。 罗颂头疼得厉害,只觉得自己的头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越捏越紧,仿佛要把她的灵魂从这副躯体中拔离。 她的身体满是破绽,但她没让任何一个暴露在爸妈面前。 良久,罗颂艰涩地咽了口口水,才终于出声,却是问句:“什么叫……‘荒废人生’?” “我小的时候,你们说不好好读书是荒废人生;我考上大学了,你们说没有好工作是荒废人生;我事业有成了,你们说不结婚生子是荒废人生。” “是荒废了我的人生,还是荒废了你们的人生?” “如果这是你们想要的,那为什么要我一直为此努力?” “我的人生就是为了满足你们的期盼而活的吗?” 罗颂的眼神里积压着很多情绪,沉重而浓稠,但声音却渐渐低得近乎呢喃。 “爸妈,你们究竟还想我怎么样呢?” 第216章 罗家 这是一顿糟糕至极的年夜饭。 即使罗颂的语气再平和, 一句接一句的反问也像汽油,将火燎成漫天烈焰。 家里的氛围自那晚后又凝滞下来,仿佛回到六年前的冰河世纪。 但不同的是, 罗颂不复当年的难过自责。 她很难感受到什么,又或者她感受到的东西实在过于芜杂繁复, 以至于彼此粘连渗透, 再分不清。 尽管她一点也不想呆在这幢房子里, 也并不想面对父母,但她还是会和往年一样, 在家中呆到年初三才离开, 并且在这之间的每一天, 都踩着饭点一秒不差地出现在楼下,又在饭后包圆洗碗的活。 但在三餐以外的时间,罗志远二人几乎都见不到罗颂的影子,就连舅舅来家里拜年, 她也只是匆匆下楼打声招呼后又匆匆回房。 罗颂知道自己的表现和目标相距甚远,但她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支撑她继续扮演一个乖女儿了。 就连应卯似的一日三餐, 都是她耗尽所有力气, 硬能逼着这具身体听从她的指令。 而代价就是,每每一顿饭后,回到房间的她,都像一具死物,在绵软的床上窝到下一次折磨得来临。 医生的药除了使头疼变得更狡诈灵活外,没有任何作用, 偏生秦珍羽还一直哄着她吃, 强调有的药就是要吃到一定周期后才能起效。 疲倦无涯,始终笼罩着她。 地球上的重力似乎悄无声息地增大了, 罗颂有时觉得自己的骨骼与肌肉都在以极缓慢的速度破碎着,疼痛无处不在,就连氧气也变得稀薄。 每一个动作的施展,甚至只是一缕想法的显现,都变得艰难无比。 她只能在混沌中,祈祷日子快些流逝,她必须要回到那唯一的、让她感到安全的房子中。 年初二晚上,罗颂洗完碗就上楼了,但罗志远和宋文丽却坐不住了。 这是这个春节假期女儿在家呆的最后一晚,而他们的目的还没有达成。 尽管年三十那晚谈及婚姻大事,三人不欢而散,但夫妻俩却不肯也不能死心。 吸取上次的教训,他俩一合计,最终决定由罗志远主动找罗颂单独谈谈。 罗颂上楼后没多久,宋文丽就等不及了,推推丈夫的腿,又朝楼梯处抬抬下巴。 罗志远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放心,才站起身来,在对方的目送下往二楼走去。 罗颂很小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睡了。 从那时起,二楼就更像是她一个人的小世界。 除非有事找她,否则罗志远和宋文丽都不会在二楼停留…… 这会儿再上二楼,还是在罗颂也在的情况下,罗志远无端生出几分拘谨,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有些多心过了头。 罗颂的房门关着,他定了定神,才抬手敲门。 轻轻叩响三下,他等了好一会儿却仍旧没有动静,他有些疑惑地垂眼瞄向底下的门缝,见里头没有光漏出来,暗忖着她许是睡下了,但晚饭刚过就睡觉,是不是有些太早了呢。 思及此,他又觉得罗颂应该只是戴着耳机吧,复又伸手,以稍重的力道连叩了好几下门。 屋内终于传来响动,罗志远一直凝神细听,只一瞬间就捕捉到了。 他清了清嗓子,“罗颂,你睡了吗?” “还没。”罗颂的声音隔了几秒才传来,大概是隔着门的缘故,听着有些嘶哑,“爸,你有什么事吗?” 罗志远的确不善言辞,想到自己肩负的任务,也有些嗫嚅起来,但最终还是沉了沉声,“想和你聊聊天,方便吗?” 他话说出口,却好一会儿没听到回应,心下惴惴。 但片刻后,门却忽然打开了,房外的光沿着门缝漏进去,照亮罗颂的半张脸,她眯了眯眼,微微撇开头。 “您进来吧。”罗颂只说这么一句话,就松了手转身往里走。 罗志远成功见着人,还来不及高兴,就被那光下的半扇脸里无所遁形的倦累憔悴惊着了,两秒后才愣愣地应着罗颂的话,推开门往里走。 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罗颂连窗帘都拉上了,倒像是真的准备睡觉了。 罗志远乍然进入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下意识就想去摸开关,但罗颂提前预判了他的意图,“爸爸,别开灯,我眼睛不是很舒服。” “哦……哦好。”罗志远便也收回了手,好在门旁边就是床,他伸手探了探,摸到床褥就不再走动,只坐到床沿边。 漆黑房间中的两人有着世上最亲密的血缘关系,但此刻却都像哑巴,谁也没说话。 罗志远倒是想随便开启个什么话题,好让自己的目的不要暴露得太快,但他怎么找,也寻不出一个合适的前奏,于是又嘴笨地扯起来工作。 “工作还顺利吧?” 罗颂心里已经对接下来要聊的话题有了猜测,却还是顺着他的话点头,没两秒反应过来屋里太黑,自己的动作对方或许看不清,才出声:“都顺利。” “平时怎么吃饭的啊?点外卖吗?”开了个头,罗志远话就说得顺畅许多了。 罗颂:“嗯,一般都是外卖。” “哦……这样啊。” 女儿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做句式变换题,只是单纯地将他的问句改成陈述句。 无论他问什么,她的回答永远是好,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 但恒久不变的报喜不报忧,本身就是一种敷衍。 罗志远有些接不上话了,却还是不得不继续说,不过他再没旁的话题可闲谈,便只能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了。 “关于结婚……你有什么想法或者计划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撑开手掌在大腿上擦了擦,像是有些紧张。 他坐在门的罅隙漏进的光里,罗颂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她有些失神地庆幸黑暗隐匿了她脸上的所有表情。 罗志远看不到她的神情,只接着说:“你要是早点有孩子,我跟你妈还都算年轻,还能帮你带带。” “这样不是正好能让你空出手去追求自己的事业吗?”他话说得委婉,又带着父母的哀求。 罗颂的脸有些发白,张了张嘴,却哑了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碰碰乱撞,仿佛小小的胸腔内正进行着世界上最激烈的化学反应。 那碰撞声吵得让她耳鸣。 她的脑海中如飓风过境,摧毁天地万物,有巨树被连根拔起,空中还有动物凉透的尸体,瞪圆一双眼,里头满是惊恐。 但混乱中,罗颂依旧记得爸爸的身体不大好,受不得大刺激。 她的思绪挤进岔路里,蓦地想起许多年前在医院宣传小册子上看到的心梗急救措施。 大抵是她沉默得实在太久,罗志远深吸一口气,又唤了唤她的名字。 “罗颂,我们也是为你好啊。” 这句话唤醒了罗颂记忆中许许多多的人与事,将她脑海中的某根线猛地扯断,疼得她几乎要痛呼出声。 疼痛让她条件反射般地开口,一张嘴却吐出了自己的心底话。 那是她曾预先排练过几百几千遍的台词,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这一刻,她顾不得许多,身体的疼痛、爸爸的病况,以及岌岌可危的亲子关系,她都不想再管了。 “爸,我结不结婚这件事,到底是为什么对你们来说那么重要?” 罗颂语气淡淡,倒稀释了反问句本身的敌对意味。 但她也不在乎,只自顾自地说下去,“就好像,我应该要为了你们结婚一样。” 罗颂扭过头,在黑暗中望着父亲的脸。 罗志远看不到她抖动的唇瓣,只能感受到她的视线。 “爸,我不喜欢男人,你们不是知道的吗?”罗颂终于还是撕破维持了六年的虚假和平。 黑暗放大了人的其他感官,罗志远窒了一瞬,却在罗颂沉浊的呼吸声中读出了她心境的澎湃。 他以为自己会生气的,然而惊愕却占了大头。 这些年,罗颂在他们面前温顺无比,至少在面上从不直言反驳,哪怕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伪装,但平和久了,他们也都快忘了女儿原本棱角分明的样子。 而惊诧过后,怒气与失望才迟钝地咆哮着涌来。 “爸爸,”罗颂忽又出声,“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谈谈这个问题,我们先不要让怒气冲掉理智。可以吗?” 罗颂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像没有感情的旁白,却又的的确确让罗志远冷静了下来。 他的心中卷起太多情绪了,以至于没有捕捉到对方说话间的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退一步讲,就算不想生孩子,但哪有人就真的不结婚了呢?” 罗志远刻意抹去了罗颂说的话,他还是不能接受女儿是同性恋。 罗颂抿了抿唇,“就算没有,那我为什么不能做第一个呢?” “等我死了,我要怎么面对罗家先祖,你……” 罗志远话没说完,就被罗颂打断了,“如果我只是你们为了向祖先交代而生下的产物,那我的生命就没有意义可言了。我不过就是件附属品而已。” “但你知道,我不是的,也永远不会是。”她的声音有些冷。 “抛开你们的想法不谈,结婚对于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呢?金钱?陪伴?”罗颂将这话题掰开了揉碎了说,“钱我自己就能赚很多,陪伴……我不喜欢男人,却让我跟男人组成家庭……” “那我永远不会幸福,也永远不会开心的。” “我到死……都会怨恨你们。这是你们想要的吗?” 罗颂再次说起这话,她就* 是要让他们明白,她不知悔改,她这一辈子都只会喜欢女人,她就是她们口中可怕又肮脏的同性恋。 她装得太久了,也装得太累了,她不想再假装乖顺了。 哪怕是在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时,罗颂依旧很淡然,但罗志远听着,却忽然觉得这是绷到极致的平静,是再承不住一点儿重压的极致。 他心尖一颤,脑中有钟锤无风而动,击响铜钟,荡起一片轰然巨响。 他猛地拉闸,挡住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罗志远很难说清楚那一刻心底升起的怪异警兆究竟来源于何方,只是莫名肯定,若自己真的将那些话说出来,不,哪怕只是再说一句话,自己将来都一定一定会后悔。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于是下一秒,他便顿然收住了嘴。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 罗志远能听到女儿的呼吸里掺着嘶嘶的气音,像一只残败的风箱,仿佛每一道声响都是她存在的倒数计时。 他听着,所有的愤怒与失望、错愕与悲痛便缓慢而彻底地被通通推倒。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起身,一语不发地走出了门。 而罗颂陷在晦暗中,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一楼,才终于重重倒在床上。 第217章 罗颂暂停工作 年初三, 终于从家里出来的罗颂,看起来和脱了一层皮没有区别。 秦珍羽将车停在路口等她,看到人的第一眼就爆了句国骂。 这几天, 她虽然很担心,但见罗颂还晓得回她消息, 就也勉强相信了她嘴里说的一切还好。 可这哪里是好?这哪里好了?这很不好! 秦珍羽气得快疯了, 恨不得冲到罗颂家对着那两个一无所知的长辈痛骂一顿, 但实际上,她只能气到眼泪唰一下流出来, 又迅速狼狈地揩去。 她一边掩饰地低头扭车钥匙, 一边说:“那我们回去咯。” 可一开口, 她声音里的瓮声瓮气无处隐藏,罗颂迟钝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侧头看向她。 秦珍羽轻轻吸了吸鼻子,又用力眨眨眼睛才转头与她对视, 却岔开了话题,“你有没有吃药啊?” “有。”罗颂答。 秦珍羽看着她的眼睛, “真的?” “真的。”罗颂一板一眼地回答, 听起来很乖巧,因为她知道秦珍羽正为她难过。 “但是那个药吃了很不舒服。”罗颂将头转正,整个人往后窝进座椅中,半阖起眼,“头很疼。” 她没什么力气说话,声音很小, 幸而话说得慢, 车里也安静,秦珍羽倒也能听得清楚。 “那……我们明天再去一趟港城, 好不好?”秦珍羽小心翼翼地问。 好一会儿后,她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好”。 罗颂的呼吸和她的声音一样轻,像破了洞的蛛网,也像湖面上孤零零的浮萍。 秦珍羽收回视线,扭动车钥匙,一边开车一边故作轻快地说起这几天发生的搞笑之事。 “你知道吗,我妈看我老是盯着手机,跑来八卦问我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她熟练地换档,“然后我把你的头像点开给她看,她还‘切’我一声。” 她原是想活跃一下氛围,但话音落下没多久,却听到罗颂念了声抱歉。 “真是麻烦你了。”罗颂支起眼皮,朝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哎呀!”秦珍羽觉得自己又要哭了,赶忙用大嗓门掩盖掉心中的酸楚,“我们之间还要说这个咩!” “好啦好啦,我不闹你了,你先睡一下,待会就到了。”她话一句连一句往外蹦,也不管罗颂听没听到,说完就闭上了嘴。 罗颂没回话,下一个路口等红绿灯时,她转头,才发现她倚着窗,像是睡着了。 只是她的眉头仍皱着,手也攥在腿上,看起来很不安稳。 秦珍羽下意识放轻动作,甚至压低了呼吸,就这样一路安静地朝市内驶去。 年还没过完,小区里的僵尸车也没回来,秦珍羽很轻易地就找到了停车位。 四层的楼梯,从前罗颂能搬着行李上上下下,但如今只是简单爬一趟,就让她头晕目眩,体力不支了。 但她还是撑到了进家门。 这间老房子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更让她感到安心,是独属于她的无人区。 不过秦珍羽还是跟着挤了进来,又跟着换了鞋,坐到沙发上。 罗颂累极了,不想再睁眼,也不愿再说话。 她的疲倦与脆弱是可视的,是具体的,是比她这个人更鲜明的存在。 秦珍羽望着她,犹豫半晌,还是问出了口,“阿汤,要不要跟远叔丽姨直说你现在的情况?” 这事她想了一路,越想越觉得他俩就像定时炸弹一般,因为无知而随时可能爆炸,将旁人炸得遍体鳞伤。 秦珍羽提到自己爸妈,罗颂下意识皱了皱鼻,手心又冒出些汗来,即使再不情愿也硬撑着睁开眼。 只是虚浮无神的瞳孔在好几秒后,才聚拢着,望向秦珍羽。 “不要。”罗颂用气声说,“跟他们讲了也没有用。” “如果没有意义,那就不要告诉他们了。”说完,她又闭上了眼。 家里的情况已经很混乱了,她不想再多添一把火。 更何况,罗颂不必求证也知道,爸妈无法理解抑郁症,正如同他们无法理解同性恋。 多年前,当时她还在念中学,同年级一个学生中途因抑郁症休学,她在饭桌上跟他们说起了这事。 时至今日,她依旧记得爸妈惊讶又不解的表情。 “想太多了才会这样吧,年纪小小也不知道有什么烦心事可想的。”“学习任务这么重,怎么卡着初三的关口整这事。”“现在的小孩真是越来越脆弱了,我们那年代听都没听过这个词呢。” 他们毫无怜悯地说出一句句带偏见的陈词滥调,就好像那孩子的不幸是一场无痛呻吟,是青春期的做秀。 既然偏见根深蒂固,那他们也不会因为故事里的主角换成了她而有太大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那便不必说了。 秦珍羽有一千一万句话可以反驳,但她知道此刻的罗颂没有心力做出任何回应,也知道自己如果先斩后奏,只会让罗颂更难受。 她别无他法,只得尊重她的决定。 也是这时候,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如果不是自己有所察觉,强插进她的生活中,罗颂怕也是会因为同一个理由而对自己隐瞒这一切。 她会孤独无助地沉进更深的海底。 但秦珍羽没法生气,因为事实的确如罗颂所说的一样,她即便知道了,也没法加速她的痊愈。 更糟糕的是,她甚至没有看到任何痊愈的迹象,她只是眼睁睁看着朋友困在漩涡里,看着她枯竭,又看着她下坠。 初三这晚,秦珍羽耍赖一般硬留在了罗颂这,第二天一早,就提溜她去了港城。 私家诊所收费高昂,但服务也对得起它的价格。 她俩一到,护士姑娘立马引着二人进了诊室,里头是等候已久的卢霄。 这回他没再要求秦珍羽回避,当即开始了解罗颂近来的不适与服药情况。 然而大多数时候都是秦珍羽代为回答,只有问及那些她也不很了解的问题时,一旁的罗颂才会开口。 她说现在每晚能稍稍睡几个小时,噩梦也少了些,但醒了之后还是很累,跟没有休息一样。 一通交谈后,卢医生斟酌再三,将其中一个药删掉,又新增了另一款替代药,也如之前一样,在录音中细细说明了这款药的作用与副作用,以及可能出现的不适症状。 但他这回看起来似乎更有把握,特意叮嘱如果有好转也要即使在微信上跟他们沟通,最后也不忘加一句,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下次复诊依旧定在两周以后。 这回没有任何检查要做,她们也不再需要任何关于药物过关的科普,面诊完拿好药就回祁平了,到家也不过是下午两点。 外卖已经放在家门口有一会儿了,秦珍羽将罗颂推到屋里,自己拿起袋子去厨房,用微波炉挨个叮热。 “多少吃点吧。”秦珍羽将筷子和饭盒一同挪到她面前,“就当是为了吃药。” 罗颂吐息数回,才缓慢地直起身子,往茶几边靠去。 但她的确真的只是为了吃药,才往胃囊里装进几勺饭菜,没一会,就撂下了筷子。 秦珍羽无言,顾不上手中没吃完的饭,去厨房倒了杯水,从包里翻出新开的药,连着先前的药一块递了过去。 罗颂接过,和水吞下。 秦珍羽看着她喉结滑动,心里的石头才悄悄放下点,这些日子她在网上看到听到太多患者抗拒服药的事了,生怕罗颂也这样。 虽然她总回说自己有吃,但不亲眼看着,秦珍羽总是不安心,这会见她吞药的确不犹豫不拖沓,才算是真的信了她的话。 不过,眼瞧着春节假期即将告罄,可罗颂的状态并没有比休假前好多少,秦珍羽心下着急,不得不再次提起工作的事。 “阿汤,”她唤道,“咱们要不真的先暂停一下工作吧。” 没等罗颂回话,她立马接着道:“也不是要你辞职,反正之前那么多年的年假也没见你休过,正好这次一块用嘛。” “你现在这样,回去上班也不行的。”秦珍羽苦口婆心,“工作很容易出岔子的。” 秦珍羽不知先前的乌龙事件,却恰恰好道出了最能撬动罗颂的说辞。 罗颂垂着眼,不再拒绝,“好。” 罗颂休年假的决定做得突然,在微信上跟律所主任申请时,也把对方惊了一跳。 要知道,罗颂这六七年的年假几乎一天未动,一起休的话,有近一个半月。 主任有些不满,却不是为了她休假,而是她的决定让大家都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周扒皮,罗颂兢兢业业工作多年,几乎从不请假,而年末时她的状态又的确欠佳,于情于理都该让她好好休息一番。 思及此,他只嘱咐说跟团队的其他律师协调好工作,征得陈律师同意就行。 罗颂松一口气。 祁和是合伙制律所,每个高级合伙人有自己的团队,罗颂自来了以后就一直跟着陈伟东,也自然而然地归入了他的团队。 跟陈伟东开口不是难事,他们之间挂着师徒的名,他对她也一直颇为照顾。 听到她说想一次性休掉这些年攒下的年假,他只沉吟两秒,便松口同意了。 在团队的微信群里说了这事后,其他人倒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说到底,老大都点头了,他们也不能有其他意见。 但这些年,罗颂在团队里扛下了多少活,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是以他们还附和着,说都好多年没见她休假了。 有性子活泼些的,大胆调侃,问一休一个多月,是不要去闷声干什么大事。 罗颂也不落他们面子,打着马虎眼笑笑就过去了。 最后,陈伟东还特地私聊她,嘱咐她有事就说,好好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罗颂也表示感谢。 家里只有她一人,秦珍羽在罗颂的坚持下离开了。 罗颂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给秦珍羽发去自己请假成功的消息,就将手机随手搁到了一边。 做完这一切,她才跟泄了气的球一样,蔫倒在床上。 卢医生新开的药,目前她只吃了几天,萎靡与疲顿依然如影随形。 这几天天冷,她并不是每天都洗澡,一是因为没有出汗,二是因为没有精力,三是因为……她不想。 罗颂像一块风化的石头,阳光、大气、水与各种生物围绕着她,但她只是兀自消磨着,变得破碎又疏松。 这一刻,她久违地想起了杨梦一,想她要是知道自己不洗澡就上床,可能会生气。 但片刻后,她就阖上眼,不再想了。 因为这个思考没有意义,杨梦一很多年前就已经不要她了。 可对于此,罗颂甚至不感到难过,或者说,对于大多数事物,她都生不出什么情绪。 许是药物的原因吧,她搞不清楚,也就不想了。 第218章 罗颂篇 秦珍羽已经自觉代入罗颂私人生活助理的角色了。 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 但她对这项义务劳动抱有极大热情,不仅分文不收,且积极主动。 外卖一日三餐按时点、每顿饭后发去吃药提醒、估摸着药盒快空了就提前分装一批、医生说的话全部存在备忘录里并不时拿出来看看、拣着天气好的时候就问罗颂要不要去公园逛逛, 秦珍羽对她妈可能都没这么耐心且上心。 她没有所谓的骑士精神,也并不热衷于探知救赎文和现实世界的匹配度, 只是单纯爱自己的挚友, 并且知道, 如果境地对调,罗颂也会做出一样的行为。 看到罗颂发来的消息, 说她请假成功, 年后接着休假时, 秦珍羽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但还没等兴奋之情发酵起来,她却又看到小群里一个接一个的新消息提示,是同事哭天喊地说不想上班,也是这时, 她才反应过来后天就要开工了。 只能说秦珍羽过于投入,以至于快要忘了自己还有另一个身份叫牛马。 不过秦珍羽从不指着工资过活, 对工作也没有多大野心, 两条消息撞到一块,倒让她认真地考虑起辞职的事,反正像罗颂说的,她还能收租。 但世界上有且只有一个罗颂。 她现在只想让她快快好起来,就算是前不久才擦起的小火花,也得排在这事后头。 可想到这, 秦珍羽还是下意识拉起衣袖, 并望着手腕上的银镯子发起了呆,她还没来得及跟罗颂说起鄢容呢。 她想, 罗颂大概也会喜欢她的吧,等罗颂好了,她要好好介绍她俩认识。 总而言之,秦珍羽自己是恨不得将所有时间打包奉献给罗颂。 无奈的是罗颂并不想要。 秦珍羽知道罗颂连休年假后,曾小心地提议说要不自己带上几件衣服去她家住,也好一起做个伴,但罗颂虚弱而坚定地拒绝了,连带着拒绝她每天下班都往她这跑,说自己有事会给她打电话,让她不必担心。 这话并不能安抚秦珍羽心中的忧虑,却也知道不能逼迫罗颂做她不愿做的事,所以只讷讷叮嘱,有事千万千万告诉自己。 罗颂应好。 然而许是因为秦珍羽已经是知情人,罗颂在她面前无需伪装了,所以反倒渐渐沉默起来,除了查吃饭吃药岗的信息,其余的她都不怎么回了。 罗颂不想见人,也不愿出门,即便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她也会下意识披上一件名为“我还好”的外衣,但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了。 对此,秦珍羽暗暗心急,却又始终无法生气。 她记得先前罗颂烟抽得有多凶,所以难得去她家一趟的日子里,总会记得在临走前打开橱柜看一看,看四条烟是不是还在原位。 但她可能有些多虑了,罗颂现在提不起兴趣与力气做任何事,一根烟燃尽的三五分钟在她看来也宛如无尽。 而那些上门请求没得到同意的周末,秦珍羽就拉着鄢容,将祁平市内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跑了个遍,朝每一路神仙祈求罗颂能顺利跨过这个坎。 鄢容好脾气,在她的言语中知晓了罗颂的情况,也知道她是秦珍羽最好的朋友,因此并不嫉妒,只耐心陪着她一柱柱地上香,一次次地添香火钱。 秦珍羽家中不信神佛,她什么都不懂,只跟着周围的信众上香祈愿。 她平日里嘻嘻笑笑、大大咧咧的,但跪在蒲团上的那几秒里却虔诚得叫人心酸。 但她从不抽签问道,她怕抽到不好的签,哪怕只是迷信之说,哪怕签文应验的概率是万分之一,她也不敢赌。 秦珍羽只希望这个世界上所有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能量,都偏爱一下罗颂吧。 罗颂请假后就跟爸妈说,自己工作忙,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能回家了。 她甚至没打电话,只是在微信群里简单说了一声,就没再冒头了。 想也知道,夫妻俩对此不会高兴,都以为是过年时催婚的事惹她生气,所以以此作为反抗。 但罗志远更多的是感受到无奈与挫败。 哪怕时至今日,回忆起那场难得的父女谈话里罗颂一句又一句灵魂质问,他依旧无言以对。 为人父母的,哪有不希望孩子幸福快乐的呢,可罗志远却不能退缩,因此那一晚只能落荒而逃。 但宋文丽不知这一切,此刻也全然没有注意到丈夫脸上神情复杂,只愤怒又不满。 于是时隔多年,罗家两代人之间再次卷起风暴。 但他们的手中再没有能威胁罗颂的筹码了,即便是七年前,也是杨梦一单方面的退出才成就了他俩所谓的胜利。 宋文丽别无他法,却又落不下面子,只使出一贯的冷漠,掀起第二场冷战。 但四十公里的外的罗颂对此一无所知。 她每天都窝在家里,大多数时候什么都不做,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便只是躺着。 她的情绪池似乎也空了,烦恼忧愁压力悲伤通通被抽干,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即便是秦珍羽一连四五条消息发过来,屋外阳光很刺眼,楼下小孩哭喊的声音震耳欲聋,罗颂也并不生气或烦躁。 展示柜上的空位与寻不回的手冲壶套装无法让她感到心碎,再想起父母对她性向的否认与逼婚也不感到绝望。 对此,她该惊讶的,然而就连惊讶也像是随风消失了。 她是空心的匮乏的没有形状的,因此无波无澜无悲无喜。 哪怕世界在下一秒毁灭,她大概也不会恐惧,只是平静地接受不可避免的灭亡,并化成粉末。 罗颂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许是卢医生开的药渐渐起效了。 这应该算好事吧,她想。 秦珍羽也发现了罗颂身上的变化。 她变得平和又冷静,但或许有些过于平静了,以至于有时像个假人。 秦珍羽的一颗心从天上到地下来回砰跳,但面上不显,只是一到复诊日,便忙不迭抓她去了卢医生那。 可三人面面相对时,她又不好将心中疑虑说出口,只得趁着拿药时,借着上厕所的由头,独自又摸进诊室里。 “真的没事吗?”秦珍羽在卢医生打过包票后,又再次确认,“可是罗颂这个样子,也不像是完全恢复正常了呀。” “想要在短时间内恢复到你说的那种‘正常’是不可能的,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来。”卢医生叹一口气,继续耐心解释,“这只是第一步,并且也会有它的副作用,比如记忆力衰退之类的。” “再过一段时间,罗小姐可能还会出现其他问题,比如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减退之类的,但这都是痊愈的必经之路。” “她本人可能没办法意识到异常,所以需要亲属多注意,有事依旧得及时跟我沟通。” 秦珍羽听了,一颗心反倒更悬了,脸色也有些难看。 见状,卢医生熟练地安慰起了她,“罗小姐这次来的状态明显比之前好很多。” “当然,我知道你作为朋友会很担心,但一定要相信医学,坚持服药,一旦停药,会比之前更棘手。”他沉声道,“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好的,未来某一天甚至还能停药。” 秦珍羽勉强咧嘴笑笑,随后起身出诊室。 她脑子乱得很,倒真绕进卫生间里,用冷水扑了扑脸,待脸上的愁色消退后,才转身走向罗颂。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一切照旧。 罗颂每天无所事事,觉得自己像浮在海面上的一块海绵,荡荡悠悠,随水逐流。 有时,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以第三视角在观察着自己的肉身,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新奇又陌生。 而不知不觉中,她的年假竟也快到尾声了。 而在一个平静无澜的寻常午后,她突然接到爸妈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你妈过年前就说小腹不舒服,但一直拖着没去检查,前两天终于去医院了,医生说可能是子宫肌瘤。” 罗颂眨眨眼,怔忪两秒才反应过来。 她在脑海中缓慢地搜寻着正确的应对措施,片刻后道:“爸,你先别急别慌。” “我们在市里找个看这方面更有权威的医院,挂个专家号,再给妈妈重新检查一次。”她舔舔有些干燥的上唇,想直接报个大概的时间,但她日子的流逝在她这似乎也失了意义,所以话到嘴边,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今儿是何月何时。 她按下扩音键,再点开手机日历,“嗯……就定在这周末吧。等我约好了,就通知你们。” 犹豫一瞬,罗颂接着道:“然后我来找你们,再一起开车去。” 罗志远在电话里连声应好。 事关妻子,他虽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却依旧忍不住心慌,这会儿听女儿有条不紊的安排,这颗心才渐渐定了下来。 挂了电话,罗颂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发苦,但她并没急着去喝水。 她的生活里,很久没有出现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了,因此忽然觉得一切都很生疏。 思考好一会儿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点开小程序,看看有哪些专家号,再去社媒上看看大家分享的经验,最后才能定下具体的医生。 罗颂的动作远没有她在电话里表达时那样的流畅,像是卡顿的老旧机器人,在执行一道没有被写进程序中的指令。 她在傍晚时分才给爸妈发去预约的截图,这时距离那通电话结束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罗志远高兴得来又有些愧疚,这些新兴的玩意儿他们这一辈的人玩不转,所以只能靠孩子。 他给罗颂发了条语音。 “你工作这么忙还这么快给我们约到号了,是不是耽误你上班了?” 罗颂垂目,面无表情地在屏幕上敲敲打打。 LAW:没耽误 LAW:没事 第219章 匆匆一瞥 萍姐最近身体不太好。 她夜里盗汗严重, 没有一件睡衣能穿到天明,往往半夜就得起来换一件干净的,换下的那件跟在水里泡过一样湿。 但夜里发生的事都静悄悄的, 杨梦一还是在饭桌上听她偶然提起一嘴才知道这情况持续将近半个月了,偏偏当事人自己还不当回事。 杨梦一的脸一下就拧了起来, 担心这是身体发出的预警信号。 萍姐瞥见她的表情, 宽慰说只是天气渐渐热起来了才这样的, 让她不必担心。 可这会儿三月都没过完,祁平的夏季虽漫长, 却也往往在四月才会稍稍冒头, 绝不会如此没有眼力见地挤占难得的冬日。 “周末我们去医院看一下?”她不放心, 因此虽是问句,却隐隐有些强硬。 “医院有什么好去的,都说是小毛病啦。”萍姐嘴上嘟囔,但心里头有些高兴。 人年纪大了, 就会贪恋温暖与关怀,这虽旧但不破的小小二居室, 因杨梦一的存在而显出家的形状, 萍姐是喜欢的。 杨梦一只当她同意了,当即拿起手机挂了个周末的全科号。 荣岗人民医院离她们最近,也是祁平颇有声望的一家老牌医院,专家号放出来没两秒就空了的抢手。 周末的医院,更是人满为患。 毕竟在这个强调精神生活的时代,上班族也只有在周末的空档里有心思和余力关注一下自己的肉身。 不过, 医院的名气虽高, 但位处市中心,想要扩建也批不下多少地, 因而这幢年代久远的建筑依旧是医院的主楼,而设计放在如今看也有些落后。 过时的设计与规划使得医院一忙,人一多起来,就显得无比拥挤。 全科诊室外的长椅上坐满了人,但仍有不少人站在显示器左近,不时将眼睛从手机里摘出来看看屏幕上的号码,随后又很快沉回网络世界中。 杨梦一给萍姐挂号的时候就剩一个下午三点的号了,此刻她俩也跟着众人无声地等待着,可拿着检查报告找医生看结果的人不时挤进队伍里,只让等待越等越漫长,等得她们都没了脾气。 好不容易轮到她们了,可看病的过程也乏善可陈,先了解症状,听听心跳,看看舌头,再谈及过往病史,最后谨慎地给出含糊的结论。 医生开了处方,上头的药品名称看起来就是温和的提高免疫力的药物。 她还叮嘱她们接下来留心关注病人的身体情况,平日里最好清淡饮食,也得加强体育锻炼,散散步什么的。 虽然没得到具体原因,但专业人士的意见胜过她们自己瞎查瞎想,杨梦一仔细地一一记下,跟医生道谢后拿上单子,跟萍姐一同离开诊室。 缴完费该去楼下药房拿药,但萍姐忽然说她想去卫生间,杨梦一便也陪着她去,只是自己在厕所外等着。 她无事可做,低头刷手机打发时间。 但手机对她的吸引力并不大,所以杨梦一只是百无聊赖地机械地滑动手指,无论是漂亮的照片还是搞笑的视频,都只是在她眼睛里走过一遭就绕了出来。 然而,正因为玩得不专心,所以那远远的隐隐的一道声音才落入她的耳中。 “罗颂,你要不要……” 几乎是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杨梦一就猛地抬眼,扭头看向声源处,却只能捕捉到恰好拐过拐角的几个模糊的身影,其中一个高高瘦瘦,下颌线分明,走动时,颊边似有卷毛轻摇。 她的呼吸只两秒就沸腾起来,胸膛急促起伏,却还是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拔腿朝拐角奔去。 可拐角延过去的一条道里或来往或站定的人,却没有一张面孔与方才的匆匆一瞥相似。 杨梦一无意识攥紧了手,想去寻,可左边是步梯通道,右边还有两部电梯,她甚至不知该往哪边走,只在一片无人回应的沉寂里,呆立于原地。 其实先不说世界上同音的字不知几何,就算是同名的人也不在少数,而医院这样嘈杂,她听岔了也是有可能的。 但在方才的几秒间,杨梦一无端觉得那就是她,那一定就是罗颂。 可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梦一?梦一?你干嘛呢?” 不远处,萍姐的唤声忽至,将她从汹涌浪潮中拖出。 “啊……哦……没什么。”她转过身子,但一双眼仍凝视着这条宽不过三米的小道,嘴上应着:“我来了。” 罗颂坐在驾驶位上,伸手想转动钥匙,但她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好像下一秒手心里洼聚的汗珠就会顺着掌纹下一场小雨。 她的视线无故模糊起来,眼前的方向盘仪表盘和车钥匙都叠着它们各自的分身,跳着交错颤动的舞,像无生命世界的一场狂欢。 即便夏日未至,此时已是下午四点有余,可祁平的太阳依旧显出几分稚嫩的猛烈,不很烫,却扎得人睁不开眼。 罗颂咽了口口水,瞳孔无声地不安颤栗着。 她看不清东西,耳中也鸣得让人心惊。 她有些慌神地重重眨眼,微微弓下腰,凑近了想抓住那虚影中唯一真实的车钥匙。 但只这一个动作,却像抵住了她的胃,让她隐隐有些反胃,偏生那颗欲跳欲狂妄的心似乎在一阵阵擂鼓声里膨胀起来,将胃囊死死压着尤嫌不够,还想将她的胸腔挤裂。 罗颂不难过也不快乐,但笑意与哭意却同时而至,可她又笑不出也哭不了。 这所有的情绪与异样不该出现的,自调药几天后,它们就再没侵入罗颂的生活了。 但此刻,她分明感受到了巨浪一样的不适,怒吼着朝她扑来,打得她整个人,没有一处、一秒是舒服的。 她试图深呼吸,但她的呼吸声里其实也夹杂着藏不住的哆嗦与破碎。 罗颂知道这个状态是没有办法开车的,即便是最好的状态下,中午从龙西开来荣岗的半小时车程里,她也好几次差点与车相撞。 “爸,妈,”她终于开口,是压着舌根与喉头,硬按下所有反常地艰难地开口,“我今天就不送你们回去了。” 她一字一字说得艰辛:“我给你们叫个代驾。” 但罗颂失了感知能力,是以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番挣扎究竟耗时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脸色难看得吓人,更没有没有察觉到爸妈赤祼的注视。 她所有自以为藏得隐蔽的慌乱无一不被他们纳入眼底。 宋文丽和罗志远对视一眼,眸中盈满担忧,就连刚刚得知虚惊一场的惊喜也所剩不多。 但罗颂再不是那个会和爸爸妈妈倾诉烦忧的小女孩了,他们即使有心关怀,却也无从开口。 两人也被缝在车里怪异的氛围中,不言不语,目光隐忧。 罗颂的忽然出声扯开了沉默的桎梏,但罗志远听了先是一怔,随后也只皱了皱眉,“不用叫什么代驾,我自己开回去就行,很快的。” 他还想说些什么的,但罗颂没给他机会,听到应答后就拉开门,下了车。 罗志远收回嘴边的话,紧跟着下车,换到了驾驶位上。 他关门前,罗颂僵硬地弯下腰,对着车内两人道了声再见,还贴心地说一路平安。 但宋文丽怎么看,都觉得那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浅瞳里盛满了恍惚与迷离。 罗颂的手脚比她的大脑更清醒,晓得道别完后替爸爸将门关好,再往旁边撤开一步,给车子空出道来。 她关上的门也关住了夫妻俩满心满肺的担忧,她站在车外,将他们从她的世界里排除。 罗志远叹一口气,利落地踩离合挂档,随后把住方向盘,踩住油门,驾着车子离开了。 只是直到开出露天停车场大门,再瞧不见罗颂身影了,宋文丽才缓缓收回视线。 罗颂一直站着没动。 冷汗不知从何而来,淋得她整个后背湿漉漉粘嗒嗒。 颤抖仍在,昏懵的不真实感依旧笼罩着她,罗颂呆呆地站在停车场里,像荒田里同样破败的稻草人,或是一副漫漶的画,五官因受潮而模糊不清。 她站了很久,久到停车场里都热闹起来,天边有暗色四处巡弋。 下班的钟点到了,* 医院外的马路也渐渐忙碌拥堵,喇叭像鸟雀一样啁啾不停,惊吓着大地上的一切。 罗颂被突兀的喇叭声震醒,一直撑着的某条钢丝跟着错位,将她带得跌倒在地。 这是很危险的事,往来的司机并不一定都能瞧见地上跌坐着一个人。 但罗颂自己没有意识到,难得归拢的神智仿佛再次被摔成片,她颤着手,怎么也捡不齐、拼不齐。 她颓然地垂着头,不再挽救。 “小姐?小姐?”有人声忽然挤进她的耳中,“你还好吗?你怎么了?” 那声音的主人搀着她的手臂,没怎么使劲儿就将她从地上扶起。 约莫三四秒后,罗颂涣散的目光才堪堪聚拢,落在对方略焦急的脸上。 她张了张嘴,却又被喉咙里灼烧一样的疼痛噎得吞咽,片刻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还好,谢谢你。” 她话说得生硬,像第一次尝试说话的人,带着磕绊与惊惶。 她再次开口,这回话语流畅了些许,“我没事,谢谢你。” 路人左顾右盼,最后打定主意,将罗颂扶到了挡路圆石旁。 这个过程并不难,先不说罗颂机械地迈腿跟从,就算是她全然没了力气,此时行销骨瘦的她,拢共也没有多少重量。 待坐到了石头上,罗颂才对着他扯出一个笑容,依旧只说谢谢,让他有事就去忙吧,自己没事。 但她的脸色过分惨白,像从油漆桶里拎出来的一张脸,僵硬又死白。 好心人的确赶着办事,两人又不过萍水相逢,闻言也不好坚持什么,便也依言离开。 只是他进大门前,还特地回头远远眺望佝着背坐在圆石上的罗颂,见人没有再倒下,才松口气进了医院。 春末的夜晚还是凉的,太阳落山后,来往的车辆不约而同亮起大灯。 一束束或强烈或微弱的光线在暗色里闪过,不时刮过石上失魂落魄的人。 罗颂颊边的头发沾着汗水,凌乱地黏在她的脸上,被风一吹,仿佛身上最后一丝热量也顺着发尾溜走了。 她拿出手机,可手抖得厉害,视线从被打散后就再没聚起来过,她怎么也按不准。 好不容易拨出了电话,她没等电话那头的人欣喜就开口。 “我看到她了。”罗颂的声音像鬼火一样缥缈而虚弱,细听能听出齿关碰撞的哆哆声。 “谁?”电话那头的秦珍羽下意识反问。 “杨梦一。”罗颂闭上眼,“她回来了。” 第220章 罗颂又碎了 已经到家的罗志远和宋文丽都不知道罗颂此刻仍在医院的停车场里吹着冷风。 两人回程途中一路无话, 回到家后又逢饭点,宋文丽歇息到晕车的难受劲过去后便直接进了厨房,罗志远一人在沙发上喝着茶。 宋文丽只简单炒了个青菜, 就着中午的剩菜,就对付着当是二人的晚饭了。 可饭桌上, 夫妻俩依旧无言, 却都在隐隐的暗流涌动间察觉到对方有话想说。 “老罗, 你是不是……也看到了?”宋文丽心里窝着事,也没什么胃口, 没扒几下饭就忍不住开口了。 罗志远嘴里嚼着菜, 但一样觉得胃口不佳, 正欲拿起手边的苹果醋喝两口,就听到妻子的问话。 他停下动作,良久后才闷出一声“嗯”。 “她又出现了”宋文丽的眼皮不自然地抽动一下,“她真的又出现了。” 说到最后, 她的尾音里已然带上了颤抖。 两人隔着饭桌对望,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惶。 其实这些年, 他们也有过不止一个瞬间, 怀疑当年自己的决定,怀疑他们的坚持与反对究竟换来了什么。 但只一秒,他们便都不约而同地抹掉疑思,只在一日日的平淡生活里安慰自己,他们做得没错。 然而,罗颂每周应卯似的归家, 与她再没补起来的亏空, 以及那一身不语自明的疏离与冷淡,都叫他们恍惚又难受。 不是一次两次、一面两面, 而是一年又一年拉远的距离。 因为见过罗颂对着他们全然亲近又信任的模样,所以当她在渐远的亲子关系中用伪装的乖顺与礼貌客套筑起夯实壁垒,午夜梦回时也让惊出一身冷汗的他们越发落寞。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们伤心的。 每每在一片热闹喧嚣中,亲朋好友每一道夸奖罗颂出人头地又孝顺懂事的赞词,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因为宋文丽和罗志远不得不顺着大家的话,亮出一个又一个符合他人印象的骄傲笑容,私下里却再清楚不过,女儿早已与他们形同陌路。 他们渐渐明白,他们费尽心机将杨梦一推开的同时,也不可挽回地将罗颂推远了。 她如同一艘舢板,沿着水流幽幽漂远,任他们在岸边如何翘首远望,都唤不回那不知在哪片水中的孤舟。 然而定局已成,他们既然已经承受了这个结果,便绝不允许一切前功尽弃。 秦珍羽的心情则简单多了。 她几乎要被吓疯了。 比起杨梦一跟死人翻生一样忽然出现,听筒里不时传来的喇叭声更让她冷汗直流。 接到电话的时候,她还在公司里,但听清话语地一瞬间,便唰地站了起来。 她动作之迅速与激烈,让办公椅也猛地向后滑去,撞到后面的桌子。 同事都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后桌的同事也正忙着,惊吓中下意识想骂人,一抬头却被秦珍羽难看的脸色堵了回来,只好讪讪地咽下话。 秦珍羽平日风风火火、大大咧咧,跟大家相处得不错,见她行为这般怪异,有相熟的同侪已经打算凑上前来询问安慰了,但她顾不得礼貌体面,只匆匆朝后桌抱歉笑笑,就抓着手机大步走去了茶水间。 她话说得急,边走边问:“阿汤你现在在哪?” 但罗颂没说话。 她一颗心跟过油锅一样,焦急得滋滋作响,这一个月来罗颂的情况稳定了不少,是以衬得她此刻的反常尖锐又明显。 听不到回音,秦珍羽很快又开口重复:“你在哪?” “我在……我在医院。”罗颂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哪个医院?我现在来找你。”秦珍羽完全不在乎什么打卡不打卡了,只想快点出现在罗颂面前,然后仔仔细细地看她,找出她身上每一个流血的孔洞。 灵魂失血与肉身失血一样,都能致人死亡。 “不……”罗颂的声音像被风吹得飘起来,“不用。” “我打个车回家就好。”她没给她反驳的时间,径直掐断了通话。 秦珍羽这下是真的要急得跳脚了,立马掉头奔回工位,随手关掉电脑,拿上包就离开了公司,留几个暗地里留意着这边动静的同事目瞪口呆。 她步子迈得欻欻作响,忘摘下来的工牌在她胸前左右晃荡,如同她怎么也平不下的心跳。 秦珍羽今天没开车,出了大楼跳上辆计程车就往罗颂家赶,还催促司机开快些。 司机是个老大爷,被她火急火燎地催着,惊讶过后还温吞地吐了句“年轻人别这么着急嘛”。 这话听得秦珍羽火冒三丈,飚高了音量,几乎是吼一般,“我赶着去救人!” 闻言,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也不敢说话,只默默提速。 下班时间路上有些堵,但好在不算严重,只十来分钟后,秦珍羽就下车了。 她这次上门没有经过罗颂同意,但她也顾不上这些了,只一步跨两三级阶梯,冲到罗颂家门口。 她慌张又着急,将门拍得砰砰响,惊得隔壁人家都探出头来瞄望,暗忖这是一场什么爱恨情仇。 可任她怎么捶门,都始终没人应答,吓得她想哭又想报警。 但拿出手机,下意识拨去的电话,却是给鄢容的。 “你别急你别急。”鄢容被秦珍羽胡乱的一团话砸蒙了,回过神后却抽出了关键点,“她刚刚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人还在医院,现在可能还没到家呢。” “你冷静一点,再等等。”她柔声婉语,终于安抚住红了眼眶的恋人。 “对,对,”秦珍羽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应该还没到家,那我再等等。” 秦珍羽此刻心慌得厉害,一句“你能不能来陪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还是堪堪拉回不多的理智。 “那……那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她退而求其次,声音听起来很可怜。 “当然可以。”鄢容确认她是真的听进了自己的话,却又很快反过来感到抱歉,为自己因工作而无法说出一句“我来找你”。 然而秦珍羽也说不出什么,心里七上八下的,怎么也不安生,说话的任务便交到了鄢容肩上。 鄢容说能从画室小朋友的色彩运用上看出孩子未经世俗污染的纯真,说先前那个因为经济条件不好而暂停上课的有天赋的小女孩今天还是来了,说小区里的黄花风铃木开花了。 秦珍羽也分神注意着楼道的动静,只听着却不怎么说话。 好在鄢容不介意,只缓声说着些或大或小的快了事,希望能给她哪怕一丁点安慰。 楼道的感应灯早已熄灭,只有人爬楼梯回家时才会短暂地亮起十五秒。 秦珍羽沉默地坐在楼梯上,倒好几次把路人吓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拖沓的沉重脚步声远远响起,细微的声音精准命中秦珍羽的耳朵。 “不说了!她来了!”她匆匆撂下一句话,就将电话揣进怀里,留那头的鄢容一怔,随即无奈又纵容地笑笑。 秦珍羽心焦,但脚跟被粘住了似的,站起身后就迈不动了,只伸长脖子往楼梯的缝隙里瞧,试图提前看清来者。 只可惜她什么也瞄不着,不过,越近越显笨重疲累的脚步声却让她心中把握渐高。 果然,那声音从三楼拐进四楼的瞬间,罗颂便出现了。 秦珍羽的猜测得到证实,心中的不安却只在短短两秒里稍稍回落,随后重越峰顶。 因为,罗颂看起来实在是太糟糕了。 罗颂整个人,像从水里被捞出来后,吹着冷风阴干一样的狼狈。 她头发凌乱,衣服上有浅淡斑驳的污痕,是碰撞或跌跤的痕迹。 她一双眼无神而涣散地落在不知何处,背也弓成圆弧形,像驮着什么巨物,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罗颂只扶着栏杆,一点点往上挪,而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她却像是没有知觉一般,直愣愣地缓慢地往上撞。 秦珍羽垂眼盯着她,盯着她扶着栏杆枯瘦的手、祼露在外暗沉无光的皮肤,和披满她全身的呆讷迷茫。 罗颂身上,先前一个月里被药物拢集的平静荡然无存。 秦珍羽只看着罗颂,便忍不住咬牙切齿,在心中暗骂杨梦一一句害人精。 但罗颂比自己的情绪更重要,秦珍羽很快压下所有怒火,只往下迎去,搀住了罗颂的胳臂。 罗颂一顿,两秒后才终于意识到秦珍羽的存在。 她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 “没事,我们先进屋,外面冷。”秦珍羽强颜欢笑,“你坐的什么破车,开挺慢呀。” 说完,她就使劲儿撑着罗颂半边身子,往家走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珍羽进屋后,也没觉得比外头暖多少。 开了灯,将罗颂扶到沙发上后,她定睛一瞧,才注意到罗颂发紫的嘴唇。 秦珍羽惊得冲到卧室里,随手取下一件大衣就给罗颂披上,转身拉紧阳台门,又去厨房里倒了杯热水,只是那水大概是很久前灌的了,没有多少温度了,不过是聊胜于无罢。 她也不耽搁,将杯子往罗颂手里一送,才转身回厨房烧水。 一通忙活后,罗颂的唇色看着也没那么吓人了,秦珍羽才坐在她旁边。 “头疼吗”“胸闷吗”“背呢”“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秦珍羽挨个问去,罗颂卡顿着慢半拍地一一作答,多是一两个字的回答。 直到最后一句,罗颂忽地止住了声,可她的背却佝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将脸埋到腿间。 几秒后,她才颤着声,嘶哑道:“我想哭。” “但是我好像哭不出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220-230 第221章 小秦和芯姐的场 秦珍羽太知道杨梦一于罗颂而言是怎样的存在了。 对方第一次动心, 之后绞尽脑汁拙笨地靠近,最终揽住心头的月亮,其中点点滴滴, 她几乎都亲眼见证。 杨梦一是罗颂的初恋,是分离七年也不见褪色的月光, 是她平凡生活里的英雄梦想。 而现在, 秦珍羽看向罗颂, 却仿佛只能看到一具空壳,脆如枯叶。 在一室沉寂中, 她也分明感受到某种酸楚。 那是罗颂瘦弱的身躯容纳不下的悲伤, 而悲伤如水, 静悄悄地溢出,并淹没这间旧室,将里头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都泡得湿透。 良久,罗颂才迟滞地动动, 缓慢地将双手撑到身子两侧,将自己从沙发上支起。 只这个动作, 她都做得艰辛无比。 起身后, 她不发一语,只挪着步子,朝卧室走去。 “阿汤,”秦珍羽瞧出了她的移动路线,忙出声,“你要不先吃点东西吧。” “我直接吃药吧。”罗颂停住脚, 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我累了,想回屋。” 秦珍羽并不只是为了确认药物进入罗颂的身体而这么说, 她是真的怕罗颂会垮掉,但罗颂拒绝的回音低弱却倔强,她也不好再勉强,从桌上拿起一个黄色的药盒,又握住水杯,一同递到罗颂面前。 罗颂很配合,她只想快些度过所有流程,让自己沉入床中。 罗颂进屋后关上了门,客厅只余秦珍羽一人,静寂得落针可闻。 她叹一口气,颓然地将自己摔在沙发上,可没两秒,她又猛地想起什么,抓起手机就给卢霄发去消息。 然而她还是只能得到不咸不淡的老话,什么药还是要坚持吃、密切关注病人状况、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到医院面诊。 秦珍羽没辙了,撒手扔开手机,软了身子窝在沙发里,抬起手背盖着眼睛。 “杨梦一……杨梦一……”她以气声念着这个名字,只是再不见方才初见罗颂时的愤怒,转而多了丝丝微妙的复杂。 当年她俩分手后,秦珍羽其实背着罗颂偷偷找过杨梦一一回。 从前有罗颂作为纽带,她们虽不至什么亲密友人,却也一直相交甚欢。 可听完她说的罗颂近来的狼狈与憔悴后,电话那头的杨梦一很久都没出声,最终只回说她们已经分手了。 这是不直言的抗拒,秦珍羽当然明白,也因此怒火中烧,将杨梦一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删除。 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像青春期给朋友出头的中二少年,颇显幼稚。 但单论亲疏,她先是罗颂的挚友,随后才勉强算是杨梦一的朋友。 她知道她们与罗颂爸妈的对抗旷日持久,也知道二人的煎熬,但罗颂捧出一颗真心,坚定地站在恋人身边,这难道还不够吗,秦珍羽实在不懂杨梦一为什么要将事情做得这样决绝。 她觉得杨梦一没有心。 然而这些年,每回自己在IG上发限时动态,却总有一个非好友的不知名观看者,对方几乎条条不落地看遍她发的每一条动态。 可她在检索框里输入那帐号名,却只能找到一个什么都没发过的近乎一片空白的号。 当时她还暗暗猜测,这会不会是哪个暗恋者,可后来却渐渐察觉出了不对劲。 秦珍羽很难说清这感觉来源于什么,只是某一天,福至心灵一般,无端觉得这背后的人或许是杨梦一。 她翻看那帐号追踪的寥寥几个号,大多都与德国相关。 到这,秦珍羽几乎肯定,这人是杨梦一了,毕竟她自己可没有什么德国朋友。 杨梦一这个罗颂遍寻无踪的人,在秦珍羽这露出了马脚。 但秦珍羽什么都没说,也从未在罗颂面前表露一分的异样,她怕罗颂有朝一日得知杨梦一在德国,会不管不顾地扔下祁平的一切跑过去,翻遍德国的每一寸土地。 而她也有自己的心思,明明是杨梦一先做了逃兵,凭什么还配让罗颂念念不忘。 她这么好的一个朋友,要配谁还配不上呢,因而赌气一般,她几乎从不在INS上发哪怕一张与罗颂相关的照片,也任由这个秘密烂在心底。 可一年年过去了,秦珍羽现在才终于不甘不愿地承认,无论这世上还有多少好女孩,但那都是罗颂不要的。 罗颂想要的,从来只有求而不得的那一人。 但七年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占据她们四分之一的人生,长到秦珍羽以为杨梦一永远不会回来了。 可她偏偏回来了,还在偌大一座城里与罗颂不期而遇。 秦珍羽想得头疼,只能啐一句真是他大爷的该死的缘分。 她一腔烦闷无处诉,越堵越塞,陡然直起身子,跑阳台角落蹲着给鄢容打电话去了。 电话里,她没忍住压着声音痛骂了杨梦一一顿,而鄢容在那头细细听着,不时出言哄着。 待她将憋了一肚的苦闷通通倒出,才后知后觉这个点对方或许还在忙碌中,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朝鄢容小声道歉。 “没事,阿柚帮我看着班呢。”鄢容笑,随即又问:“你心情好点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才说自己先挂电话了。 秦珍羽这会儿倒是乖巧起来,说完再见,还做贼似的对着电话啾啾两声,又惹得鄢容轻笑。 从阳台回屋的秦珍羽冷静多了。 她站在原地,片刻后撸起袖子,去查看那一堆药盒情况,该补补该添添。 她在罗颂屋里呆至近十二点,不甚熟练地将房子收拾了一遭,才小心地叩了叩罗颂房门,说自己先回去了。 意料之中地,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秦珍羽心下叹息,最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杨梦一自那日起就一直记着那一瞥。 虽然短暂又模糊,瘦削严肃的侧颜与记忆中的罗颂也不那么像,但她依旧莫名肯定那一定是罗颂,这大概也算某种女人的直觉。 她一颗心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梦到罗颂,可醒来却又不记得梦中事,只心口残留着满满的失落。 渐渐地,就连萍姐也看出她有些魂不守舍,出言问起,杨梦一却只说没事。 萍姐一双眼在她身上转了又转,最后还是什么都不再追问。 若是没有那一眼,杨梦一大概还能在压抑的思念中平静度日。 可那一天过后,所有被时间强压在底下的情绪通通喷涌到面上,势甚汹汹。 杨梦一几乎是着了魔似的,偶尔走在路上,也会忽然抬头往四周张望,期待着能在哪再遇到她。 她跟自己说,无论是什么情况,无论罗颂是恨是恶,她都一定会鼓起勇气,走到她面前。 然而她再也没在人群中见到日夜思念的人。 医院的偶遇,倒像是她的一场梦。 只是,那梦始终笼罩着她,如重重烟幕,无边无涯。 但杨梦一的生活中,却突然来了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清明前一天,芯姐忽然出现在祁平,带着半边脸上新擦的伤痕和一身的雨水。 杨梦一打开门看见她时,心跳几乎要漏一拍,忙将人迎进屋里,问她怎么了。 芯姐顾不上狼狈与疲累,只在下一秒抓住杨梦一的手,眼神直愣,吞了口口水后,才艰涩地开口:“莎莎……莎莎可能……已经死了。” 这话如同巨大的陨石,将杨梦一砸得没了动作,唇瓣翕动,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两人站在玄关处,直直地对视,一时忘了动。 萍姐听到开门的声音,却好一会儿没有人进来,她从沙发起身,走至门口查看,见她俩如石化的雕塑一样,不由得一愣。 但瞅见徐雅芯身上的衣服还往下滴着水,她也管不及那么多了,开口打破二人间的沉滞,“先去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有什么事待会说。” 她的话唤醒了杨梦一,她也不再耽搁,赶忙将人推进浴室,又给她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芯姐,你洗完澡我们再聊。” 说罢,她便关上了门。 芯姐从浴室出来时,杨梦一已经在床上呆坐好一会儿了。 虽然在莎莎这些年的杳无音讯中,她俩都有心理准备了,但真的乍然听到噩耗,杨梦一还是手足无措。 她知道芯姐不是捕风捉影的人,更何况事关朋友,她能这么说,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杨梦一的脑子又有些混乱了,疑惑与悲伤绞缠在一块,怎么也分不开,好在芯姐来了。 芯姐在杨梦一身边坐下,将床垫又压下去几厘米。 两人并肩而坐,视线却没有交错,像是在刻意回避眼神接触。 半晌后,她忽地开口,“我昨天坐车去县里,下雨天,山路尤其难走,拐一个陡弯的时候,车翻了。” 杨梦一原垂着眼,听到这话猛地攥住拳,扭头望向她。 但芯姐目视前方,没有回应她的注视,“我……我看到她了,她让我别睡。” 她的声音像洇了水的薄纸,仿佛一碰就破,“我问她去哪了,怎么这么久都不出现。” “她没回答,”芯姐重重地阖上眼,“只说让我们不用再找她了,说认识我们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我怎么问她都不再说,只看着我,我想伸手抓住她,但是怎么也够不到。” “最后,她让我醒来的时候,一定一定不要动,不要转身,说完她就消失了。”芯姐的声音里渐渐带上细碎的颤抖,“醒来的时候,我就躺在崖边,一旦稍稍翻身,就会滚下山崖。” 她这时才转头,望进杨梦一的眼里,“她……她是来救我的。” 第222章 莎莎与毒 话音落下, 两人都不再开口,却又不约而同红了眼。 芯姐再忍不住,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往下掉。 杨梦一却没有让眼泪落下, 只重重眨了眨,随后起身去窗边的桌上拿过纸巾盒, 抽出两张, 递给芯姐。 芯姐接过, 捂在眼上,但没一会儿, 那薄薄的两张纸就被泪洇湿成半透明状。 她喉咙里的哭音也压不住, 随着脊背抽动一点点往外溢, 灌满这十平米不到的小房间。 杨梦一觉得胸口闷得慌,只得微微启唇,急促地小口呼吸,以压抑体内翻腾的悲凉。 人死如草木凋零, 一切归于消亡。 人永远无法学会坦然面对死亡,无论是自己的, 还是旁人的。 这晚, 芯姐痛哭一场后便走了,尽管萍姐再三留她下来吃顿饭,但她心情不佳,最后只匆匆道别。 她在这附近的酒店里开了间房,离开前跟杨梦一说明天再来找她。 饭桌上,杨梦一没什么胃口, 夹菜次数寥寥可数, 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饭都凉了吧。”萍姐忽然的出声震回了她的魂。 杨梦一一顿,才迟滞地感受到手里饭碗已然凉透, 她叹一口气,干脆放下了碗筷。 这回,不等萍姐开口关心,她自己就主动倾诉了一句。 “我们找了很久的那个朋友,莎莎,”她微微蹙眉,像是接下来要说的话语重达千斤一般,好一会儿后才接着说:“她……应该已经不在了。” 萍姐沉默半晌,“是金玉宫那个姑娘吗?” 杨梦一点头,犹豫着,还是说了些前因,“我们只知道她销声匿迹前,跟这边一个搞毒的夜总会走得近。” “后来,就再找不到她了。”杨梦一说着,心间又漫上酸苦。 萍姐心下叹气,却也不知能说什么,最后只道“节哀。” 然而这句在悲痛时刻频繁被提起的安慰语,与其说是安慰伤心人,倒不如说是让旁观者局外人显得不那么尴尬。 而杨梦一听了也依旧神色恹恹,只是勉强一笑。 萍姐不太会说什么好听话,看着她难掩悲伤的样子,抿着唇,提起了往事。 “金玉宫的老板赵德坤,最早的时候是跟着我男人的一个小马仔。”她也放下筷子,倒像是准备认真说故事,“星天地也是他的,你知道的。” “他跟我交情不错,到现在还会喊我一声嫂子。”萍姐面色自若,仿佛她口中说起的赵德坤,不是那个在祁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 “但他当年,差点就因为搞毒品把自己搞没了。”她撩起眼皮,望向杨梦一,“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五花八门的东西,市面上流通的都是传统的吗啡、大力丸、白面之类的。” “搞毒来钱快,但这玩意邪气得很,沾上没有好下场的。那时候道上的人手再脏,也晓得不要碰这些搞得别人家破人亡的作孽玩意儿。” 萍姐的声音跟着思绪飘远了,“他一进社会,就是跟着我男人的,他也是这条街上长大的,算我男人的半个弟弟。” “他那时候犯浑,跟着别人拿了点货就在场里散,自以为隐蔽,但没多久就被当时的老大抓住了。”萍姐的声音冷下来,“老大要杀鸡儆猴,几乎要把他当场打死,是我男人用一节小指换回他一条命。” “从那以后,他就再不敢碰这些了,也死心塌地跟着我们。直到我男人死了,他才自立门户。” 她说着,忍不住嗤笑,但听起来像感慨,“怎么现在日子好过起来了,大家反而失了智一样为了钱碰这些要命脏货,倒显得以前鱼龙混杂乌七八糟的年代像太平盛世了,至少大家还有底线可言。” “毒品的利益太可观了,能把人变成野兽,无论是贩是吸。” 可萍姐的叙述还是温和版的,掩去了无数血雨腥风,以及她亲眼见过的一具具身子扭曲成常人不能达的怪异模样的死尸,还有手臂上挂着针的形状疯癫的女人。 其实萍姐的记忆基本可以完全复原莎莎的最末一段人生路,杨梦一没有亲眼见过吸毒者的惨状,因而只能想象。 然而这不可谓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对于芯姐和杨梦一来说,清晰地知道这一切,会比现在悲恸万倍。 她们只知道,犯瘾的人,是没有人性的。 而对于这点,莎莎是切身体会到了。 场子越做越低,最后只要来钱就做,甚至不给钱,只给她丧失神志时唯一渴求的一支针管,她也什么都能应下。 每每沦为欲望的奴隶,急需银钱时,她几乎是不可控地想起芯姐,想起她知道具体数额的那笔赔偿金。 而清醒过后,她只庆幸她们之间相隔千里。 这个距离让她没有在丧失理智时做出无可挽回的恶心事。 但她还是渐渐看不到明天了。 从前不过是前路迷茫,但模糊迷离的一片蒙雾里也依然有光,可现在通通都没了,无雾无墙无路无光。 莎莎不是不后悔,但她的的确确没有回头路了。 清醒的她,最庆幸的是,至少在世上唯二真心待她的人心里,她仍然是那个可爱的小妹妹。 这就够了。 第二天是清明节。 清明雨淅沥,将天地万物浇得水淋淋。 阴雨天,萍姐身上的关节总是不舒服,正好今天放杨梦一不用上班,她便难得躲懒猫在家中,留杨梦一一人看店,只是仍交代说有事就给她打电话。 杨梦一无有不应,叮嘱她好好休息。 她拿上钥匙,下楼开店,但天公不作美,今日又逢清明祭祖日,行人无几,更别提什么客人了。 可她还是遵循萍姐的习惯,将电视机打开,又在塑料茶壶里泡上一整壶花茶,搁在小茶几上。 做完这一切,她无事可做,只呆坐在收银台后神游太空。 可没一会儿,小徐忽然带着她的大箱子来了,见到店里坐着杨梦一,她短暂愣神后,又很快爽朗地跟她问好,嘴甜地喊她姐姐。 见着她,杨梦一这才反应过来今儿周三,是小徐每周来摆摊的日子。 这习惯持续到现在,也快十年了,有时叫萍姐都觉得意外,却也渐渐跟小徐变得亲近起来。 其实她早就独立了,在一个闹市的地下商场里有自己的档口,只是那门店租金高得吓人但面积小得可怜,挤进两个人就转不动身了,她只能将美家沙发摆在过道里,店里头塞满了工具。 跟萍姐说起这事时,她还一脸气呼呼,看得萍姐忍俊不禁。 但大抵还是很赚钱的,不然她也不会一开开三四年,现在连学徒和帮工都有了。 小徐打完招呼后,熟门熟路地穿过店铺,拨开珠帘走到里间,搬出她的大桌子,搁到门边处,再将工具一一摆好。 待准备工作结束,她也和杨梦一一样无事可做了。 但她性子活泼,见人总忍不住嘻嘻笑笑地说话,就连附近的阿姨婆婆们都对这笑口常开的女孩颇具好感。 譬如此刻,小徐就忍不住趴在收银台上,支着脑袋,问起杨梦一的德国生活。 许是这两日莎莎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小徐的年纪看起来又跟莎莎相近,杨梦一看着她的笑颜,听着她明朗的笑声,总恍惚地觉得仿佛看到了莎莎的影子。 她本也不是扫兴之人,又因着这几分难言的悲伤与怀念,声音不自觉温和许多,给她细细地讲起了德国的风土人情,听得小徐眼睛发亮。 小徐不无憧憬地说,在网上看到美甲行业在国外更赚钱,说完又很快吐吐舌头,像在为自己的“异想天开”羞赧。 她们正说着话呢,店门口忽然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芯姐,一个是特地来做美甲的顾客。 年纪大些的阿姨熟门熟路地在桌子对面坐下,亲切地唤小徐过去,而芯姐则径直朝杨梦一走来。 小徐“哎”地一声,朝杨梦一眨眨眼,就小跑着过去了,与芯姐擦肩而过时,还不忘对她笑笑。 芯姐来得早,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是没休息好的痕迹。 杨梦一知道自己的黑眼圈跟她比也没好多少,暗暗叹气,起身给她也搬来一张椅子,好让两人可以挨坐在一块。 可坐下后,她俩却都一时无话,只听着电视机传出的依依呀呀,和小徐跟阿姨沟通图案的交谈声。 “芯姐,你* 吃早餐没?”杨梦一决定打破沉默。 芯姐点头又摇头,“刚刚随便吃了点,但没什么胃口。” 开了头,接下来的交谈便自然多了,两人没说两句就切入正题,说起莎莎的事。 她们有心为她立碑祭拜,但莎莎消失得干净,就连留以作衣冠冢的衣物都没有一件。 她俩都没有什么宗教信仰,杨梦一更是无神论者,但此时此刻,她们都迫切地想为她做些什么。 聊到最后,芯姐决定下午去香烛铺里买些元宝金纸以及其他纸扎物件,烧给莎莎。 杨梦一不懂这些,只说一块去,一起烧。 芯姐点点头,随后又扯起一个略显惨淡的笑容,“要不是当年这个小妮子一时兴起,非要算清楚她比我小多少岁,我都不知道她的出生日期呢。” 这话让杨梦一也陷入沉默。 诚然她们关系亲近,但交往之间仍各有保留,对彼此的成长经历都几乎一无所知,想来也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 但即便是这样,成为朋友之后,她们对彼此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她们之间的关心与爱护也都是不掺水分的。 有朋如此,对于她们仨来说,都是难得的幸运。 第223章 小徐是谁 莎莎的事聊完, 杨梦一和芯姐再次沉默,只是这次地沉默听着却像无声的缅怀。 好一会儿后,芯姐忽然拍了拍杨梦一的手, “好了,至少我们得到答案了, 都别伤心, 莎莎不会想看到我们难过的。” 杨梦一一怔, 随后牵起一个淡淡的笑,“要是她看到我俩蔫蔫的, 一定会从什么地方跳出来吓我们一跳, 然后再哈哈大笑。” 顺着这话想了想, 芯姐几乎能想象出莎莎眼带狡黠的精灵模样,也终于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笑,便破了萦绕二人的忧愁。 芯姐稍稍有了些精神,像是刻意要鼓起劲儿一样, 突然问杨梦一要不要喝奶茶。 杨梦一脑子跟不上她转变的速度,大睁着眼眨了眨。 “佑安快递都难拿, 更别说奶茶了。”芯姐笑, “难得来祁平,我得过过瘾。” 杨梦一失笑,“我来点吧,省得你还要填地址。”说罢,她拿出手机,按开外卖软件, 递到芯姐手里。 芯姐也不别扭, 接过就细细挑选起来,选好了就塞杨梦一手里, “到你了。” 杨梦一有些犯懒,干脆点了杯跟芯姐一模一样的,只是特意改成全糖。 “还这么爱喝甜的呢。”芯姐看着她手指在屏幕上划拉,揶揄道:“听说糖分会让皮肤老化得更快。” 杨梦一瞄她一眼,“我只知道糖分会让我心情更好。” “不过,你这些年还真是一点变化没有,看起来还是嫩青青的。”芯姐扭头细细打量她。 “我今年都三十五了,不敢用‘嫩’字了。”杨梦一摆摆手。 芯姐脑中闪过网络上的一句热语,脱口而出道:“百合,女人不老的秘密?” 可一说完,她就自觉说错了话。 果然,杨梦一脸上的笑意顿时浅了。 见状,芯姐暗骂自己越活越回去了,怎么话都不晓得好好说。 “不是,我……”她有心补救,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怎么也收不了尾。 “没事。”杨梦一朝她露出安抚的笑,但笑不达眼底,看起来还有些落寞。 芯姐有意扯开杨梦一的注意力,主动说起了花店老板。 “嗯?”杨梦一疑惑,“你们怎么了吗?” 芯姐见她好奇,便和盘托出,只是拢共也没几句话。 “没有,她现在也找到自己的伴侣了。”芯姐笑笑,“在我差点以为自己的感动要转化成心动的时候。” 这话听着倒很有些意思,杨梦一算算时间,初次听说花店老板对芯姐的爱意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海枯石也烂,更何况是长久得不到回应的感情。 但她仍小心地问:“怎么说?” “也没什么,”说起这事,芯姐有些尴尬,但因为在朋友面前所以并不掩饰,“人都是犯贱动物吧。” “冷静下来我依然觉得自己不喜欢她,但说出来你别笑我,我可能只是习惯了她对我好。谁不喜欢被偏爱又不用付出呢。” “就是可惜……”她刻意夸张地叹气,“她不给我特地进漂亮的花了。” 她的俏皮没得到唯一听众的回应,杨梦一跟着她的话绕了又绕,却还是在一句习惯别人对自己好里掉了进去。 她又想起罗颂了。 在心意未明时,罗颂就是这样暗暗对她好,好到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滋荣成簇了。 与芯姐不同的是,她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动心背后是感动还是喜欢,她无比确切地知道,自己是喜欢罗颂的。 从以前,到现在,都是。 但她们的故事结束得突然,是杨梦一每每想起都会自责与遗憾的仓促。 “那个,”杨梦一忽然出声,打断了芯姐的话,“其实前段时间,我好像遇到罗颂了。” 这话如平地惊雷,给芯姐炸得目瞪口呆。 回过神来后,她立马接着问:“什么时候?在哪?” “三月陪萍姐去看医生的时候,在医院里。”杨梦一不想将话讲得太绝对,复又说:“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那就是她啦。” 然而话语是干瘪的,相比之下,她面上的纠结与难过更生动,也更有说服力。 “那她看到你了吗?”芯姐自动忽略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知道。”杨梦一说得涩然,“如果她也看到我了,却没有任何动静,就是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了吧。” 听到这话,芯姐也默然无语。 她纠结再三,还是说出不好听的实话,“当年罗颂找你找得快疯了,就算是出于尊严,她也的确是真的可能不愿再回头了。” 芯姐没有展开来说的,关于罗颂的“疯”,其实是她们这段感情里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部分,像电影中最富悲剧色彩的高潮。 她甚至没有亲眼见到罗颂,却还是从一条条消息、一通通电话里听到某种脆响,那是她为了杨梦一一寸寸自断的自尊与骄傲。 她到现在都记得罗颂的失魂落魄,记得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人,灵魂好像在一夜间苍老。 杨梦一垂眼,大拇指无意识地抠着食指指节,她知道芯姐说的是对的。 “而且她爸妈那边……”芯姐见她不应声,又提起了她们之间最大的阻碍,试图唤醒杨梦一所有的理智,不要再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知道。”杨梦一抿嘴,“我没想别的,我只是……想跟她说说话。” 但她无端有些心虚,话也越说越小声。 “她好像就是跟她爸妈一起来的。”杨梦一叹气,“龙西也有医院啊,罗颂跑这么远,也不知道是谁生病了。” 杨梦一说这话时,小徐恰好从里屋洗手出来。 刚才那阿姨做的纯色美甲,小徐动作快,四十来分钟就完成了,此时正空着,路过时听了一耳朵她俩的对话,顿时刹住脚。 面前突然立了个人,杨梦一和芯姐同时抬头,望向她。 小徐犹豫着开口:“姐,你们说的什么‘龙西’‘luosong’,不会是我认识的那个罗颂吧。” “嗯?”杨梦一两人同时出声。 小徐继续道:“读祁平大学的?大概是十一……十二年前高考的?家应该在锦安商场附近?” 她自顾自地说着,没有注意到杨梦一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愕然,但芯姐注意到了。 于是,芯姐帮着开口接话:“听着有点像,但不是很确定,你要不再说说?” “我说的罗颂是我那会在锦安商场的电影院里当前台认识的,她高考完去那做暑期工,不过我只知道她考上了祁大,并不清楚她念的什么专业。” 说着,她一拍脑袋,“哎我朋友圈里好像还有她照片呢,你们等等,我找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点进朋友圈里猛地向上一顿滑,“找到啦!就这个!” 小徐将手机推到杨她们面前,屏幕上是一张两人的合照,当时犹显稚嫩的小徐手里捧着一杯奶茶,底下的文案写的是“谢谢罗老板”。 从小徐接话起,对方每说一句,杨梦一的心跳就快一分,而当照片出现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已如密集的鼓点。 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只呆呆地望着,听不见声音,也忘了回话。 芯姐只一眼就认出那是罗颂,旋即扭头看向杨梦一,见她错愕呆茫的样子,暗叹一口气,又主动接下了说话的任务。 “还真是她。好巧哦。”她笑笑,将小徐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 小徐得到确定的回复就收起了手机,没有注意到杨梦一的视线一直追着她的手机走。 而这种万中无一的难得的巧合又让她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循着记忆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她说罗颂是个很好的人,说自己能成美甲师也是多亏了她的鼓励。 她说罗颂是个很认真的人,那杯奶茶是罗颂送的,是有天晚上她忽然急匆匆地说要先离开,拜托她帮忙收尾的谢礼。 小徐话说得流畅又快速,即便隔了这么多年,她对罗颂依旧印象深刻,并且心怀感激。 或许人生的选择殊途同归,即使没有罗颂,她最后也会成为美甲师,但至少在这一条路里,罗颂给了她善意和勇气。 就着这个话题,小徐大概还能喋喋不休很久,但突然进门的外卖员打断了她。 她本就是站着的,便主动走过去接过袋子,又给她们递了过去。 杨梦一仍沉浸在意外的巧合中,呆愣愣地,不晓得伸手。 芯姐无奈,伸手接过袋子,却觉得有些太沉了。 她当即打开,瞧见里头有三杯,惊讶之下只能连唤几声梦一,问她怎么多出一杯。 杨梦一仍旧没有回过神来,但讷讷回话,“有一杯是给小徐的。” 小徐更高兴了,“真的吗!” 芯姐拿出奶茶细看标签,除了一杯全糖的,另外两杯是一样的,便把其中一杯递给了小徐。 小徐欢欢喜喜地接过,再次嘴甜道谢,又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照片里是罗颂请我喝奶茶,现在是认识罗颂的你们请我喝奶茶,真的好神奇啊。” 话说完,又有客人上门,小徐朝两位姐姐咧嘴笑笑,“那我去忙了嗷。” 杨梦一下意识点头,芯姐倒是温柔一笑,说去吧。 终于,这个角落只剩下她俩了。 杨梦一再次觉得人生如戏,原来一直有一条与她俩相关的暗线埋于生活之中。 尽管这条线与她们两人都关联甚浅,但的的确确再次将她俩联系到了一起。 她的手颤抖着,喉咙也跟堵了块油似的说不出话,眼前似乎还浮现着照片上罗颂青涩的脸,思绪似乎跟着这张脸一同回到了十一年前的夏天。 见她丢魂失魄,芯姐抚了抚她的背,却讲出了与方才自己的说辞全然相左的话,“你可以主动找她的,梦一。” 杨梦一终于很轻地呜咽出声,没有说话,只将头埋到胸前。 她知道她可以,她只是不敢。 她是畏首畏尾的胆小鬼。 第224章 悼念 待萍姐喊她俩上楼吃饭的时候, 杨梦一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了。 见两人起身,小徐拦着她们,嘴甜甜道:“姐, 你们有没有想做的美甲,我给你们做呀。” 杨梦一对美甲没什么兴趣, 芯姐倒是心动一瞬, 但还是拒绝了, “算了吧,我住的那小地方没有美甲店, 想卸都不知道该怎么搞。” 这难不倒小徐, “那我给你找一副穿戴甲呗, 自己一掰就能扯下来,又随时能再粘回去。” 见芯姐还在犹豫,她又继续游说:“是我送你的小礼物啦姐,谢谢你们请我喝奶茶。” 听她这么说, 芯姐扑哧一笑,“是你梦一姐姐请的, 可不是我。” 但她到底是没再推拒, “也别送了,该多少钱就多少钱,小本生意,我们支持一下。” “好嘞。”小徐笑得眼睛弯弯,朝芯姐伸手,“那姐给我看看你的手。” 芯姐伸过手去, 小徐只看一眼就又开始夸, “你这种匀称又修长的的手做美甲最好看了。” 听她好听话不要钱一样往外冒,杨梦一和芯姐都忍俊不禁。 松手后, 小徐问:“姐,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甲型吗?” 芯姐摇摇头,特地花好几个小时去做一次美甲也只有在金玉宫上班那会儿能干得出来,但那些记忆都因时间久远而模糊了,更别提什么细枝末节的美甲了。 “你给我挑吧,纹样也由着你挑。”她笑,“我相信美甲师的水平和眼光。” 小徐嘿嘿笑,打包票说包在她身上。 饭后,杨梦一和芯姐没再耽搁,拿着雨伞就去附近市场的香烛铺。 香烛铺不大,但里头塞满了东西,三米宽的店门被两个装满货物的纸箱挡着,仅留可容一人通过的小路进出。 店里三面墙前都倚着张货架,数不清的元宝纸钱堆在上面,入目一片红通通金灿灿,那是另一个世界里代表富贵的颜色。 老板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妇,瞧她俩进来后一脸无措,一看就不懂这些,便出声搭话。 “买给先人的?祭拜用的?”她一边说话,一边熟练地将手里的金纸叠成莲花状,而她身旁的纸箱里,已经堆了半箱的金莲花。 芯姐点头,但还是稍稍将需求补充得更具体,“给朋友的,年轻人。” 黑白无常拉人不看年龄也不论富贵,老板听了也没露什么诧异神情,只起身在角钢货架边上挂着塑料袋里扯下最大的一只,在店里转悠一圈,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装各种花色样式的金纸。 待她停下动作时,红色塑料袋已经被撑得膨胀起来。 “要确保每一张纸都烧透。”她怕年轻一代不懂规矩,好心提醒。 芯姐点头,接过来后,却伸手指了指门,问起店外的纸扎,“那些纸房纸车什么的,可以烧吗?” “当然,但是它们烧起来动静很大哦。”她说。 芯姐“嗯”一声,“没事,那些我们也都各来一份吧。” 闻言,老板也不说什么,只到另一边货架上拿起两个更大的黑袋子,按照她的要求往里拣。 玲琅满目的纸扎看花了她俩的眼,而杨梦一一眼瞅见角落那挂着一只纸扎小狗,忽地出声,“老板,那只小狗也拿一份。” 老板头也不回地应好。 察觉到芯姐的目光,杨梦一转过头与她对视,笑笑,“莎莎不是一直很喜欢小动物吗,她以前老找你要福记的照片呢,给她养一只自己的小狗解解闷。” 芯姐听了,脸上浮起怀念的笑,点了点头。 老板也算实诚人,没有欺负她们不懂这些,又顾念着她们两个人不好拿太多东西,装的纸扎都不大,小房子小车子以及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 然而莎莎无碑无坟,等四个大袋子拎手上了,她们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烧。 按理说该去莎莎生前最常去的地方那烧的,但金玉宫里承载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太好的回忆。 两人苦思许久无果,最终干脆折回店里,对妇人问道:“老板,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烧东西的地方。” 老板已经坐回原先的位子上了,翻飞成花的灵活手指在她们问出话后顿时停住。 她抬头与二人轮流对视,抿着嘴,“有是有,但这会儿正下着雨,你们要等雨停了才能去,而且你们要拿个化宝桶,在桶里烧。” 她朝角落那几个红漆铁桶努努嘴,“不然金灰落一地,会被说的。” 芯姐:“那我们买一个。待会儿能麻烦您带我们去一下可以烧纸钱的地方吗?” 老板点点头,“现在雨还下着,你们在店里等一下吧,等再小一点就能去了。” 芯姐和杨梦一向她道谢。 等待的过程是安静的。 被一屋祭祀用品包围着,她俩也都噤声不语。 倒是老板犹豫再三,忽然又开口了,“你们烧的时候,要念着逝者的名字,报它的出生日期,跟它说让它来拿。” “不要为了烧得快用棍子去拨火焰,东西烧碎了它不好拿的。” 她突然的出声让杨梦一二人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善意的提醒,便再次道谢。 见她们听进去了,老板也不再多言。 约莫一刻钟后,雨小了许多,老板率先起身,帮她们拿着化宝桶,领路走向市场里的一块空地。 空地被雨水刷得湿淋淋,但依然能从地上突兀的黑痕看出灼烧的痕迹,角落也扔有几支烧焦了头的树枝,大概是谁用来翻火的。 “就这里。”老板放下桶,没多逗留,朝她们微微颔首就转身离开了。 两人将四个塑料袋靠着墙放,小心地让袋口远离湿湿的墙面。 她们掀开桶盖,芯姐率先拿起一沓纸钱,用火机点燃,放进桶里。 芯姐记得老板的提醒,嘴中念念有词,先唤了声莎莎,随后报出她的出生日期,“杨茹莎,我们给你捎东西来了啊。” 杨梦一跟着,拿起另一份金纸,拆塑封后,一张张往里投,也接着话:“莎莎小朋友,你拿的时候可别太心急哦,等火灭了再伸手,别烫着了。” 她话说得,就像素日里三人共处时极其寻常的一句关心,倒意外地冲淡了吊念的凄凉。 芯姐望向杨梦一,两秒后将视线挪回手上的纸钱,极轻地笑笑:“梦一说得对,你就是容易着急,之前吃煲子的时候还烫得自己一嘴泡呢。” 杨梦一记得芯姐说的那顿饭,跟着弯了弯眉眼,“还有,杨茹莎你要是觉得我们买的东西不好用或者不够好看,要想办法告诉我们哦,这样下次才能给你捎去让你满意的。” “嗯,如果缺什么也要告诉我们。”芯姐补充,“但别太过火,什么男模帅哥之类的你就自己找,这事儿别指望我俩了。” 话音落下,两人隔着桶里顺风飘起的香灰,对视一眼,继而哈哈大笑。 “莎莎,谢谢你那天救我哦。”芯姐温柔地抱怨:“但你真有点小气,多说一句话都不肯,搞得我们老想着。” “天各一方,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她一边往里投着金纸,一边念叨:“以后我俩多多给你烧钱,你想要什么就能自己买。” 杨梦一接着话,哄孩子一样,“对对对,以后不用打工啦,高兴不。” 杨梦一和芯姐一边闲谈似地念着莎莎的名字,一边说起从前或大或小的欢乐事,又默契地轮流往桶里放金纸,让火焰一茬接着一茬。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化宝桶里的火焰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听着也像另一道回应。 四袋金纸看着满满当当,但在一簇簇火焰中,也很快燃为灰烬。 待纸小狗也被投入桶中,所有袋子便都空了。 风一吹,将它们压到地上,被水沾着,只能看到薄薄的两层塑料纸。 杨梦一看着,不知怎地,迟来的哀痛忽如细丝,密密缠绕于心头。 芯姐在渐凉的空气中感受到了同样的悲伤,也没有说话。 那个嘻嘻笑笑爱热闹的姑娘,她们小妹妹一样的朋友,是真的不在了。 她的一生无声无息地过去,最终化作一抔灰、一缕烟。 也不知这无边天地间,除了她俩,还会不会有人记得世上曾有过这样一个鬼马精灵的杨茹莎。 好一会儿后,芯姐才忽地开口,只是话语里搀着重重的鼻音,“那莎莎,我们走了哦。” 杨梦一阖了阖眼,“再见啦。” 道别过后,她们将化宝桶推到角落里,拾起一个塑料袋盖在上头,想着留给后来人用。 将剩余三个塑料袋扔进垃圾桶后,两人最后看一眼那角落的红漆铁桶,相视笑笑,一同转身离开。 她们转身的瞬间,一只白蝴蝶缓缓飞来,落在桶上。 牠立在上头,只轻轻扇动双翅,却并不离去,仿佛在目送两道身影的远去。 清明过后,芯姐没在祁平逗留太久,只两天便打道回府。 她脸上的擦伤看着唬人,倒也不严重,这会儿已经结了薄薄密密一层痂,想来快好了。 芯姐说当时出门出得急,什么都没安排,别说连福记是匆匆托付给邻居的,就连家里的门窗究竟有没有关严都记不清了。 杨梦一没挽留,只表示等有空了自己就去找她们玩。 芯姐笑了笑,说她们在佑安恭候她前来。 只是送行到了车站外,两人最后拥抱时,芯姐犹豫着,还是提起了罗颂的事。 “想清楚了就去做吧,人生苦短,不要留遗憾。” “我们都希望你开心幸福。” 杨梦一没松手,仍虚虚地抱着她,半晌,轻轻点头。 第225章 复诊 知道罗颂见过杨梦一后, 秦珍羽是想直接把人拖去港城复诊的,然而计划仍旧腰斩,败于罗颂的拒绝。 饶是秦珍羽心乱如麻, 却也无法真的违背罗颂的意愿,要是真的扛着人过海关, 分分钟会被请去喝茶, 更何况罗颂气力不多, 但倔强起来依旧十头牛都拉不回。 好不容易等到下一个复诊日,时序已至四月中。 她一秒也不愿耽误, 大清早就将人拎出家门, 奔往港城了。 然而这回的情况的确不妙, 卢医生一见着人就皱起了眉,一眨眼的功夫又舒展开来,若无其事地开始交谈,但秦珍羽还是捕捉到了他的微表情, 当即就是一咯噔。 不怪医生控不住表情,实在是罗颂的神色过分糟糕, 若说之前只是病气森森, 现在就有些鬼气了。 整个人神思恍惚,注意力全然崩盘,涣散如稀星。 私下里,秦珍羽已经在留意营养针的事了,她实在害怕罗颂哪天像松散的柴堆一样,被风一吹就散落满地。 卢医生试图详尽地了解罗颂近来的生活, 但罗颂并不配合, 说出口的寥寥几句话也与之前每一次面诊时的描述几无二致。 秦珍羽知道她状况急转直下的症结在于重遇旧人,可罗颂不愿袒露, 她也不好强人所难。 一番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交谈后,卢医生心下叹息,却也别无他法,最后谨慎地决定更换其中一种药物,并加大另一种药物的剂量。 可这回,直到处方单都打出来了,罗颂仍在一旁木然地坐着,并不如之前一样详细地了解新药的作用与副作用。 秦珍羽神情凝重,目光与医生交错时,在对方眼底看到了相同的担忧。 卢医生甚至将下次复诊定在了一个礼拜后。 而之前,他一直没打算在前期就介入疏导的手段,但现在虽然病患的情况看起来并不合适接受疏导,他也还是说了。 “如果罗小姐有时间,或者是愿意跟我——就我们两个人在咨询室里好好聊一聊的话,也可以随时跟我说。” “不会太长,一两周一次,一次一个小时,我相信对你会有帮助的。” 他没有提及“诊疗”“疏导”之类的字眼,希望罗颂不要一开始就对他浅淡的试探反感。 但不知罗颂有没有听清他的话,她只不置可否地轻轻点了一下头,叫人看不明她的态度。 倒是秦珍羽主动开口,“我们会考虑的。” 在她俩起身前,卢医生犹豫再三,再次说起了工作,“我还是建议罗小姐短时间不要回到工作中,嗯……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我这边可以出具医生证明,这样你们就可以向用人单位请小长假。” 秦珍羽这回很快摇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这边已经请了长假,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们会跟你说的。” “是吗,那很好。”卢医生眉心无形的凝块消融了几分。 是的,罗颂向律所请了长假,甚至是在秦珍羽再次提起工作的事前,就主动去做了。 她现在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了。 其实罗颂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状态在那天以后又重归混沌,就连那些从前一直与她和平相处的药物也忽然显出强烈的副作用。 她有时会忘记进食,但大多数时候只是纯粹的毫无胃口。 失眠不再是问题,她能睡觉了,但又或许有些太能睡了,让她即便睁开双眼,脚踩在地板上,也仍有种迷梦中的昏然,不知道自己究竟醒了没,不知道周遭的一切事物是否真实存在。 连带着她身上的酸痛胸闷与耳鸣,都像隔着一层梦篱,让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这样不适。 但罗颂不多的清醒中仍挂着一个大字标红的日期,那是她年假结束的日子。 如果可以,她会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佯装无事,回到律所,但她的确是无法做到了,即便是伪装的气力也没了。 陈伟东接到罗颂电话的时候很惊讶,因为这是一通没提前以文字通知的来电,这并不符合罗颂的行为习惯。 他不知道罗颂如今形容枯槁,只以为是复工前的一次简单对话,电话接通后,罗颂声音里的虚弱听着也像电子讯号压缩后的失真,因此他毫无知觉,反而高高兴兴地说有位女客户前不久来所里,指名道姓要她帮打离婚案,说她人在家中还是客源不断,一回来可有得忙。 闻言,罗颂只沉默。 “怎么了?”陈伟东在长久的无声中察觉到异常,收起打趣的语气,转而正色问道。 罗颂是打过腹稿的,可与人直接交谈时,稿上的所有文字却在一瞬间溃散,她喉咙发紧,吞咽后,才压下艰涩。 “师傅,我……我可能暂时没办法回去。”罗颂话说得很慢,尽可能将字吐清。 陈伟东默然片刻,“怎么了吗?” 罗颂将自己往被里埋得更深,却还是觉得冷,“我生病了。”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的陈伟东也陷入沉寂,约莫四五秒后,再出声,却是安慰的话。 “那就好好休息吧,案子我转交给老卞。”陈伟东又道:“想跟我说说吗?” 罗颂左手不自然地僵硬着,紧抿嘴唇。 自己得这位前辈提挈多年,她该袒露实话的,但她的下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卡着,怎么也开不了口。 陈伟东从对方的缄默中得到了答案,却也没恼,“不想说就算了,也不用给我医生开的病假单,你就在家好好休养吧。” 他知道罗颂的性子,偷奸耍滑从来就不在她的字典里,因而没有丝毫怀疑她的说辞,甚至刻意跳过了死板的流程。 “不过,”他还是说起了薪资制度,“你请假期间的工资只有最低的基础工资了。” 但没等罗颂反应过来这算是一句说在前头的丑话,就听他继续道:“经济上不会有困难吧。” “没有困难……”罗颂声音很轻,良久,又讷讷道出一声“谢谢”。 陈伟东忽又笑起来,一下挥散方才的凝滞,“等你病好了,回来跟我当面道谢哦。” 罗颂说好。 自此,她的生活完完全全成了一片空白。 只可惜,这奢侈的无事可做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裂响,那是世界崩塌前的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细微的毁坏。 从港城回家后,秦珍羽照旧将药片按时间分好,才走到紧关着的卧室门前,对里头一到家就缩进房中的罗颂道别。 罗颂依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秦珍羽在一室寂然中颓然地垂下手,转身拿起包,轻轻带上门离开。 其实罗颂听到了叩门声,甚至能模糊地从声响的轻微和规律中感受到秦珍羽的小心翼翼,但她不想管了。 愧疚短暂地冒头,旋即被更乌漆黏厚的情绪黑海吞没,她脑海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根神经也都被海水淹没。 这副身体里仅存的力气,只够维持她最基础的生命体征,其他的,她管不了,也都不想管了。 而对远在龙西的父母,她更是如此。 她甚至没有在群里说些什么,只再不回家,除了月中定时打去的家用外,再无音讯。 罗颂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给他们造成了多大的震荡。 信息差是他们亲子关系恶化的催化剂,罗志远和宋文丽只以为女儿的异常源于医院里和杨梦一的偶遇。 他们无法自控地猜测,会不会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二人藕断丝连,而他们先前所有的努力也统统作废了。 这样的猜疑一日重过一日,急得宋文丽胸口发闷,罗志远叹气的频率与次数也猛然飙升。 紧张的氛围再次涌进这幢房子中,越积越多,仿佛连密度都变大,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罗颂对此一无所知,秦珍羽同样如此。 她总心慌,即使是难得跟鄢容一块吃饭,脸上偶尔也会愁云密布。 鄢容一看就知道她在担忧朋友的事,只得叹气,再将人搂在怀里安慰。 然而温言软语与亲密接触都只能治一时,忧虑仍旧笼罩着她。 秦珍羽甚至绝望地发现,那些一时将罗颂从深渊捞起的药物,似乎失灵了。 罗颂又变回服药前的样子,甚至更糟,像烂在角落里的瓜,逐渐衰瘪。 恐惧第一次幻化出具体而真实的形状。 秦珍羽不知一切将伊于胡底,却仿佛仍能预见到罗颂的崩垮与消亡。 罗颂的确快撑不住了。 世界正在崩塌,而她只是地上的一粒沙,却依旧会在未来某一天,被某块巨大碎片碾到粉骨碎身。 她吃不进东西,即便吃进几口也会很快通通吐出。 她发颤打抖,像地壳下酝酿着的震裂透过脚下的混凝土扎进她的身体,逼着她一同颤抖。 距离四月底的复诊还有三天时,洪爷爷曾上门找过她一次,因为他们家门口的垃圾袋往往到翌日清晨仍在原位。 可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和老伴都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见她开门,还没放心几秒,却又被她可怕的外形提起了心。 他焦急地关切地询问,然而罗颂无法说出实情。 “没事的”“只是最近生病了”“很快会好的”“看过医生了”“* 有开药”“有吃药” 她简短地回话,终于将老人劝了回去。 望着他拄拐颤颤巍巍下楼的背影,罗颂脑海中的一片芜杂里忽地冒出多年前的景象。 她在那一天,在同一个拐角处,稳住了独自搬桌又差点摔倒的他,然后他将这间房子租给了她,这间房子自此成了她们的家。 然而只一年不到,这房子便不再是家。 罗颂想着,又难得地对他和她感到些抱歉。 ——对不起啊,你们描绘的美好未来并没能如期而至。 ——对不起啊,我可能很难好起来了。 第226章 小秦提刀 房东爷爷上门关心本是好事, 但当他离开后没多久,手机屏幕上跳跃起“妈妈”二字时,罗颂还是在一片混乱中蓦地想起“祸不单行”这个词。 心脏的血液变成流动的泥浆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罗颂望着屏幕上倔强跳动的字眼,抗拒化为实质的反胃作呕。 可尽管她本人万般不愿, 但身体的控制权早已不归她, 她的手指不受大脑控制, 颤抖着挪过去,并按下了接听键。 她不知道爸妈打来电话是为了什么, 也在眨眼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或许那天看到杨梦一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但其实她多虑了, 罗志远和宋文丽绝不会主动提起这个人,一如先前七年那样,恨不得将这三个字从家庭记忆中抹除。 夫妻俩明白,只有不摊到台面上, 回寰的余地才能更大,因而只旁敲侧击地苦口婆心一番。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恳切, 似乎没有生气, 没有呵责与抱怨,仿佛罗颂并没有一连消失两个月。 但罗颂依旧听得艰辛,每个字都像作怪的小鬼,往往她还没来得及降服一个词,数不清的字字句句便化作魑魅魍魉,肆意侵扰、嘲笑再啃噬她的神经。 她头痛欲裂, 咬着牙撑到了电话结束。 好在, 这通三分十六秒的通话里,所有罗颂艰难捕捉理解的话语里, 都没有出现杨梦一的名字。 但她并没有感到一丝丝松快,她听不进许多话,却又听清了许多话。 一句句“你要如何如何”与“你不要如何如何”,说得恳切无比,仿佛任谁听了都该为父母的爱子心切而动容,即使这祈使句背后藏着的全是他们未明说的责备与亲缘霸权。 然而罗颂不动容不心软,也不委屈不生气。 她只觉得恍惚,又再次升起些如气泡一样细密却很快了无踪影的抱歉。 她知道她终会让爸妈失望,不,不止他们,还有秦珍羽、房东夫妇、律所的同事和那个姓甚名谁她都不知的客户,以及其他受限于糟糕的记忆而无法一一道出的人。 但罗颂又何尝不对自己失望呢。 她分分秒秒都会在愧疚的地火里受尽煎熬,她知道,她不抵抗,她全然接受。 一个礼拜不过七天,不长不短。 时间流逝在罗颂这里失去了应有的意义,须臾与永恒于她而言没什么区别。 秒针的滴答声像被随口吐在地上的口香糖尸体,纯白胶基混了沙砾,变得灰黄污浊,渐渐僵硬,成为一块彻头彻尾的黑色顽垢。 罗颂每日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却还是在秦珍羽上门提醒她该复诊时皱了皱眉,像是不明白时间为什么又快又慢。 她一点儿也不想去复诊,不想面对诊室里千篇一律的对话,不想做无用功。 但秦珍羽将她的不想通通扔进垃圾桶,稍显蛮横地将罗颂从床上刨出,再找出合适的衣服,最后带着人坐上了去往口岸的计程车。 从始至终,她的眉头就没有松动过,凝重仿佛是她的一面妆,恒久地挂在她地脸上。 然而这次复诊并不只是单纯地了解用药情况,罗颂被推进了诊疗室,和卢霄进行单独的咨询与疏导。 这是秦珍羽提前跟医生沟通过的,因此除了罗颂,另外两人都早有准备。 秦珍羽甚至准备了满腹的游说说辞,软的硬的直接的委婉的全都有,但罗颂没给她发挥的机会,只没脾气一样坐在明亮室内的暖色沙发上,由着他们做自己想做的事。 卢医生关门时,秦珍羽望着,能看到罗颂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渐窄的细长狭缝里。 她皱着眉,心中不安随之渐大。 秦珍羽坐在初诊时她坐过的那张沙发上。 沙发是米白色真皮的,角落摆着盆蔚然青葱的绿叶植物,面前的小茶几上有护士姑娘倒来的温水,这些至少该让她放松些许的,但全都无效。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坐立不安,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不是黏在白墙的时钟里,就是扒在那扇紧阖的门上。 度日如年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焦躁,仿佛有蚂蝗趴在她的心上。 诊疗室一有动静,秦珍羽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并奔了过去,可这回卢医生并没有邀请她进去,反而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挤了出来,随后关上门。 医生表情严肃,抿了抿嘴,似乎在斟酌措辞,但无论再华丽漂亮的辞藻,也无法让送罗颂去住院这个建议听起来温和多少。 秦珍羽皱眉瞪眼,在他话说出口的下一秒拉远了二人间的距离。 卢医生只以为她是在抗拒,毕竟在很多人眼里,进精神病院是羞耻难言的,是人生中极不光彩的一笔污痕。 他正欲开口继续劝说,但秦珍羽的眼泪却在下一秒奔涌而出。 这个建议让她意识到罗颂的状况究竟有多糟糕,她的精神世界已成不毛之地,连带着肉身也近油尽灯枯。 她的泪水让医生刹住话,只轻叹一声,然而事态严重,他还是残忍地落下最后通牒:如果病人下一次来状况依旧没有好转,那么就一定一定要入院治疗了。 医生这回又开了新药,叮嘱清晨吃半片即可,大概是为了留出充沛的起效时间,他又将复诊定在了半个月后。 他尽职地将药物详细介绍一番,但罗颂神色恍然,并不留心,只有秦珍羽顶着一双被泪水洗红的眼,严肃地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 这回她没有故作轻松地与罗颂插科打诨,拿好药,将人送到家,再整理一次药盒后就离开了。 罗颂由始至终不言不语,仿佛累极了,就连听力也罢工,连两道门开合的喀嗒声也全然没有注意到。 直到外卖员大力叩门,送来秦珍羽给她订的饭,她才意识到秦珍羽早就走了。 从沙发起来很艰难,她觉得自己的血肉仿佛渗透层层布料织物,与沙发融为一体。 急促而吵闹的敲门声让她头皮发紧又发麻,像锤子狠狠捣进舀子里,搅得她脑子一片破碎。 待终于接过餐品后,她没有道谢与点头,只径直关上门,随手将袋子放在鞋架上,就转身走进卧室里。 她再次倒下,将自己埋进宽大的床里,而身上穿着的还是上午出门时的衣服。 杨梦一是在一个很寻常的午后接到这通电话的。 十一个数字在亮起的屏幕疯狂跳动时,她正在跟组员开会,于是只瞄了一眼便随手挂断。 但对方不屈不挠,挂断了一次便打来第二次第三次,直至她不得不抬手中断会议,略带歉意地拿起电话走出会议室的门。 可她按下接听键,对面的执着劲儿却好像一下消散了,没人说话,也没有任何声响。 杨梦一有些疑惑,又记着会议室里同事,只好率先出声:“你好?” 她的声音仿佛是解除无声的咒语,话一说完,对面的人便紧随其后开口了。 “你好,是杨梦一吗?” 对方跟得紧,但说得慢,像压抑又像试探,杨梦一听着,无端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又因对方一开口就报出了她的名字而有些警惕。 “嗯,我是。”她谨慎地回道。 电话那头的人却一瞬间重了呼吸,隔着听筒都让杨梦一感受到她情绪的不宁。 但杨梦一不再说话,只等着对方接话。 可对方的沉默有些太长了,杨梦一用脚尖拨弄地毯边上翘起的一角,并瞄着心头的钟,最后决定再不等了,结束这恶作剧一般的电话。 然而那人却在此刻忽然开口。 “我能拜托你……”她吞咽的声音和话中的颤抖都被电子讯号清晰地传送,“去看看罗颂吗?” 一记重锤砸向了杨梦一,震得她脑子嗡嗡鸣响,她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宋文丽的声音。 杨梦一脑海中一片空白,忘了动,也忘了说话,只呆呆地站在原地,脚尖还挨着地毯的翘角。 “去看看罗颂吧!”她的无言被宋文丽解读为拒绝,焦急得有些口齿不清地重复道。 她的声音里带上哭腔,卑微道:“我们求你了,去看看她吧。” 这通不同寻常的电话,宋文丽纠结了很多天才终于下定决心拨出。 因为她清楚明白女儿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可即便是这个消息,他们也是从秦珍羽那得知的。 从港城回到祁平的那个下午,秦珍羽为罗颂安置好一切就离开了。 她行色匆匆,但出了门,下楼打车直奔的目的地却是龙西围村。 她知道病灶究竟是什么,清楚明白一切从什么地方开始腐烂坏死的。 腐坏的烂肉在罗颂体内源源不断地释放毒素。 既然如此,那那些罗颂不好做的、不能做的事,就让她来做吧,或许她早该这么做的,秦珍羽只祈祷一切还来得及。 在计程车上,她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里传来的震天撼地的咚咚声。 她知道自己该提前想好说辞,让每一句话都紧紧扣着下一句,让对方无处插话无从反驳,然而实际上这四十分钟的车程里只有愤怒在不断发酵,火焰一道高过一道,烧得她呼吸急促,双手打抖。 这些年,不止杨梦一三个字,就连宋文丽和罗志远都渐渐消失在她们的对话中,因为一讲起他们,她就忍不住气恼。 哪怕当事人低眉顺眼日复一日专心扮演着他们的好女儿,也无法阻止秦珍羽对他们渐生厌恶。 她为他们的冬烘迂腐而愤怒,为罗颂的隐忍而不值。 秦珍羽被心火烧得几乎要颤抖起来,但她接下来就是要让这场火烧得更猛烈些,要它漫天盖地,熊熊不熄。 第227章 小秦一打二 秦珍羽到围村时刚过五点半。 村里的巷子正热闹, 放学的中学生和附近工厂下班的工人如鱼群一样,在巷道中穿行归家。 孩子手上拿着炸串,蹭得颊边亮起油光, 工人们三三两两,嬉笑交谈。 只有她一脸肃穆, 显得格格不入。 叩开罗颂家的院门时, 开门的罗志远瞧见来人也吓一跳, 惊诧地大声道:“珍羽啊。” 这声惊呼招来了宋文丽,她忙从屋内出来, 走到丈夫身旁, 同样一脸惊讶, “珍羽你怎么来了?” 实在难怪他们如此错愕,女儿的这位朋友依旧很久没有来他们家玩了,可即便是从前,她到罗家也都是来找罗颂玩的, 今儿个突然独自出现,的确是非常怪异。 可秦珍羽显然没有寒暄客套的心思, 对于她来说, 眼前的两位与其说是长辈,倒不如说是敌人。 她的脸色没有松动半分,依旧沉甸甸的,只简单唤了声“远叔丽姨”,便问方不方便进屋聊聊。 她的语气和她的神情一样僵硬,甚至隐隐有些愤懑, 说完, 她就定定站在原地,盯着二人的眼。 她身上来者不善的气势过分明显, 宋文丽有些呆愣,倒是罗志远率先反应过来,稍稍后撤一步,“进来吧。” 待宋文丽也回过神来时,秦珍羽已经越过他俩,大步朝屋内走去了。 她看了丈夫一眼,对方同样眉头紧压。 秦珍羽是罗颂的发小,他俩清楚,她突然的到访一定与女儿有关。 进了屋,秦珍羽掠过宽大柔软的沙发,径直走向餐桌,拉开笨重的木椅坐下。 罗志远二人不知其意,却也跟着坐到了饭桌前。 一张桌子在此时成了某条分明的泾渭,将阵营一分为二。 秦珍羽孤身一人,以一敌二,但丝毫不见胆怯,一张较之从前成熟许多的面庞上有愠色正在燃烧。 从小就未语先笑、嘴甜会道的她一直很受长辈喜欢,但她自见到人后,就没露出过一个笑颜。 她知道自己此刻表情难看,但她今天没打算当和事佬和稀泥,她是来撕破脸的,因此也无所屌谓。 秦珍羽尚未开口说些什么,她汹汹的气势就足够将屋里的空气点燃,烧得氧气稀薄,叫人心焦气燥。 她抿着嘴,沉着目光,眸中闪动着某种他俩很熟悉的锐芒,那是他们曾经无数次在罗颂眼中看到的火光,在七年前的时候。 宋文丽和罗志远只打量着,没多久也从最初的愕然无措转变成了淡淡的对抗。 很难说清这是种什么感觉,但他们猜到对方今天要说的一定不会是他们爱听的话。 他俩警惕着,防备她口中随时可能挥出的刀。 然而秦珍羽始终不言,只在漫长的对视后,沉默着打开手机,翻滑一通,再将手机从桌面上推了过去。 这招出其不意,夫妇二人一时反应不来。 片刻后,宋文丽才将手机拉近,屏幕上打开的是相册里的一张图,图上是一张病历纸。 那纸上字符可真多,繁体中文、英文和数字组合成他们不理解的专业术语,看得他们眼花缭乱。 但他们还是在最上面的格子里,看到了罗颂的名字。 “这是……什么?”宋文丽开口,疑惑中掺了星点慌张。 罗志远没有说话,但眼中压着一样的复杂色彩。 “这是罗颂的病历,”秦珍羽终于说话了,“她得了抑郁症。” 秦珍羽眼神如刀,随着每一个字的吐出扎到罗志远和宋文丽身上,将他们钉在原位,动弹不得。 她话音刚落,宋文丽浑身一震,大脑尚未来得及处理这简短又可怕的话语,一句“不可能”就已脱口而出。 罗志远看起来似乎淡定得多,但久久没收拢的瞪圆的眼还是暴露了他心绪的不宁。 他的脸上也氲起怒意,像是在为秦珍羽的无由宕说而生气。 秦珍羽见了,也并不辩护什么,只说:“你们可以左右滑动,看看其他照片。” 二人收回同样不善的眼神,继而对视,最后才将视线投于这方寸屏幕间。 他们划得缓慢,目光在每张照片上做停留,而对于那些印满他们一知半解的文字的文件,他们看得尤其仔细。 隔着桌子,秦珍羽看他俩带着狐疑与警戒地看着每一张照片,如挑剔的买家,仔仔细细验证货品的真伪,忽地挑起嘴角,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 那笑里塞满了讥讽,能将人刺得脸红发烫。 这个相册是方才下车前,她匆匆创建的,里面的照片都与罗颂相关,除开每一次就诊后的病历与处方、家中成堆的药盒与药片,还有一些她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就按下快门的产物。 那些照片里的罗颂都对镜头一无所觉,有些摄于计程车内,但大多数的背景都是那间老房子,而罗颂在里面无一例外都闭着眼。 宋文丽划到其中一张便再不动了,照片中的罗颂阖眼蜷卧在沙发上,阳光翻过窗台,落在她身上。 日光明媚,但她看起来却仿佛还是很冷,身着长袖,盖着毛毯。 那毛毯不很大,一团绒料被罗颂抓在胸前,因而遮不住她的小腿,露出长裤外一截枯瘦的脚踝,仿佛一折就断。 她是那样瘦,即便身上搭着毛茸茸的毯子,却也没有在沙发上支起多少起伏的弧度,瘦得好像一掀毯,就会发现下面其实什么都没有。 但这都比不过她面无表情的脸蛋,平静之中竟也显出某种尖利的痛苦,但她本人似乎没有察觉,只无知无觉地蜷缩在角落,像一粒浮尘,仿佛看着照片的人稍稍吹上一口气,她就会从相片中消失,甚至是彻底消散在宇宙中。 宋文丽看着,不自觉屏住呼吸,但她关不住身体的下意识反应,细碎的抽气声像哆嗦一样往外溢,听着倒像是在忍受巨痛。 秦珍羽心中名为怨愤的怪兽吸食着他们的痛楚,发出叫人胆寒的撕裂生肉的异响,但她并不为此抱歉,甚至有些快意地想,对啊,你们就该这样。 但照片唤起的痛苦不足以喂饱她心中的饕餮。 “暴瘦寡言失神孤僻,”她忽地开口,将二人的注意力拽到了自己身上后,慢悠悠地反问:“难道你们都没有注意到吗?” “罗颂已经有两个月没去上班了,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什么都不想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她声线平和地说出毫不温和的话,“今天复诊,医生下通牒说她地情况已经糟糕到不得不考虑住院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秦珍羽甚至不合时宜地走神一秒,想她终于明白罗颂为什么说反问句是最残忍粗暴的句式了。 她看着眼前两人的脸上挂满破碎的惊惶、无措与难过,就连他们始终没卸下过的防备也成了碎片,只觉得畅快无比。 但下一秒,罗志远像浪涛一样起伏的胸膛顿然唤醒了秦珍羽的记忆,她这会儿才想起他的身体状况,心中的异兽也猛地停下进食的血口。 她抿着嘴,觉得自己该说句什么干巴巴的安慰,就当是提前给出的免责声明。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张嘴,罗志远身旁坐着的宋文丽却先插话了。 “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怎么……怎么……什么都发生在我们家呢……” 她的颤抖已经从吐息蔓延到全身,整个人几不可察地抖动着,就连说出的话也像被撞散的圆球,一个撞一个。 实心球骨碌碌滚落在地,发出砰然巨响,将秦珍羽难得升起的几缕愧疚通通敲散。 她再开口,又是一句反问,“是谁作了孽,又是作了什么孽,你们不是最清楚吗?” “哦不对,”她忽地往后一靠,抱着手臂讥笑,“这不是作孽,这应该叫造孽。” 秦珍羽这话如同一记杀着,将宋文丽打到傻住,却又被她口中一个接一个的孽字无端勾起心底寒意,下意识撇头望向神台。 “怎么,丽姨,您又想去拈香敬神,让神明还您一个‘正常’的孩子吗?” “如果现在就想着祈求神明,那下一秒是不是就要跟我说抑郁症只是罗颂想太多?” “罗颂比我要了解您跟远叔,这可能就是她不跟你们坦白的顾虑吧,您说是吗?” 秦珍羽每一句话都不带脏字,偏偏难听至极,如同最恶毒的怨詈。 她一句接一句,压根不给对方狡辩的机会。 可说着说着,她的情绪也渐渐簸荡起来,她今天本就是来清算的,但她个人感情过于丰沛,此时的诘问中也逐渐带上泄愤的味道。 秦珍羽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虽然平日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但也算是被李芬芳娇养大的,骨子里也藏着目中无人,只是并不多。 可她知道这是无礼又粗俗的,因此从前近三十年的人生中,甚少暴露这点。 但此刻的她,脸上带笑,语气温吞得给人温柔的错觉,但她嘴角勾起的讥诮的弧度和目光里的鄙夷,还有锋利如刀的字字句句,都像扇在罗志远与宋文丽脸上的巴掌。 可他们被急风骤雨捶打着,甚至没有心力说她一句不尊重长辈。 “唯一一个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人是罗颂。”她说,“她过年前就确诊了,你们知道吗?” “在家不过三天,她的情况变得更差了。那三天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你们心里有数。”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就因为她是同性恋?” 她撩起眼皮,望着他俩,说到最后,语气都仿佛含笑。 第228章 小秦屌炸天 无论听多少次, “同性恋”三个字依旧能使罗志远与宋文丽头晕目眩。 而这回,熟悉的字眼再次出现,却从秦珍羽的口中冒出, 因此更让他们震惊与焦灼,就好像不可外扬的家丑真的人尽皆知。 他们脸上的抗拒与警备再次尖锐起来, 被重新砌成厚厚的墙, 试图抵抗知情人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 然而他们明白秦珍羽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佐以手机里一张张的照片,让他们悸恐又慌乱, 以至于那墙尚未迎来第一次炮击, 就忽地绽出裂痕。 秦珍羽看着两张被岁月侵蚀出痕印的面孔, 看着他们脸色晦暗不明,却难以升起丁点同情。 她仍抱着手臂,端坐在木椅上,平视的目光也透出俯视才有的轻蔑。 “那现在这样你们高兴了吗?”她轻哼一声, 利嘴开合,“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哦不对, ”她笑笑, “还是觉得抑郁症跟同性恋一样是奇怪又恶心的事?” 秦珍羽话说得慢条斯理,但每一句话都让宋文丽眼皮一抖,就像心脏被剜去一块。 她的手因紧张和道不明的愧疚而收拢,从桌上拉回到了腿间,紧紧扣成拳,好像暴露在秦珍羽视线中的部分越少, 受到的攻击便越轻。 但这根本无用。 宋文丽的脊背渐渐弯曲, 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的某种信念被击穿,再撑不起她的昂首挺胸与振振有词。 她惶恐, 扭头望着丈夫,眼里有祈求,却又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是狠话说尽的秦珍羽忽地消失,还是随便谁推翻方才他们听到的字字句句,跟他们说这都是假的。 然而罗志远并没有比宋文丽好多少,他的肤色因长久的休养而白皙几分,黧黑不再,却也在这时更透出憋堵的红。 他紧咬着腮帮子,只鼻翼因急促的呼吸而不断翕动,额角和颈间的血管臌胀着,像虬龙盘于其上。 但他脊梁仍挺着,并不愿意在这个忽然跑到他的家里对他们极尽羞辱的小辈面前露怯。 察觉到妻子的目光,他伸出手,裹住妻子交握的发凉的双手。 可下一秒,他们都发现,对方的手掌与自己一样冰冷,好似沸腾的血液都涌到了心口,无暇顾及四肢。 他觉得自己该说什么,甫一开口,就被喉咙间的涩疼扯得皱了皱眉,唇瓣也因此颤抖起来。 他咽了口口水,抖着唇,刚想说什么,却又被一直观察着他俩的秦珍羽堵了回来,她不想听。 “远叔丽姨,很难受对不对?”她将尾音拉得很长,像狩猎者饶有兴致地逗弄将死的困兽。 “你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吧?你们只是听到几句就难受成这样,只是知道罗颂的现状就难受成这样,那罗颂呢?” 她说着,脑中闪过罗颂枯弱的脸,语气再次染上愤恨,“她被你们指责了多少年!她病了多久,难受了多久你们知道吗!” “你们口口声声是爱她,是为她好,但你们的好意真可怕,几乎要让她死掉。”秦珍羽说得又急又快,话里的冷意却丝毫不减。 随着她一句接一句的阴阳怪气,宋文丽的头越埋越低,再不敢跟她对视。 然而她怕的并不是这个年轻他们几十岁的小辈,而是她揭开的疮疤,那些罗颂身上被衣服遮盖着的溃烂伤口,以及伤口上密密麻麻的透白色小颗粒,那是他们夫妻二人撒下的盐巴。 但一个“死”字还是太重了,一下扯断了宋文丽紧绷的神经,她猛地抬头,却在下一秒哭泣出声。 她的哭声压垮了罗志远岌岌可危的伪装与防备,他也终于佝偻起来,肩膀无力地垮着,涨红的脸蒙上一层灰败之色。 “我们……”他开口,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半晌,才艰难地找出一句话,“我们是真的希望她好啊……我们是她爸妈,怎么会想害她……” 多苍白又薄弱的一句话,说到最后,连他都几乎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 秦珍羽方才已经爆发过一次,此时也诡异地平静下来,听到这话也只是扯了扯嘴角,连嘲笑都吝啬给一个。 屋里再没有人说话,沉默肆意发酵,一吸气仿佛只能闻进满肺腔的硫磺与烟尘,那是被炮火击碎的断壁残垣中的气味。 他俩无言地呆坐着,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背也被彻底压垮,再直不起来。 秦珍羽忽然觉得很疲惫。 “你们知道吗,我小时候真的好羡慕罗颂,觉得她爸妈好开明,什么都支持,永远站在她这边。” 她声音里的冰棱子随着每一个字簌簌地往下掉,融成一滩水,再不见刚才的锐利。 “但我现在才明白,只是以前罗颂还没有做出任何违背你们喜恶的事而已。你们只是支持那些自己认同的,自己认为无伤大雅的。” 她抬眸,眼里蒙着一层悲伤,“远叔,丽姨,罗颂是不是同性恋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们还记得在等待她来到世上的十个月里,自己在想什么吗?” “你们对她的期望不会是‘未来要喜欢男人’或者是‘长大后要出人头地扬名立万’。” “你们只会希望宝宝健康平安,开开心心,不是吗?” 秦珍羽的声音被哀伤泡软,却让罗志远二人更为崩溃。 “罗颂从来没变过,变的是你们,你们忘了初心,变得贪婪又苛刻。” 这场单方面的碾压没有持续多久,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漫长无比。 “希望你们不要突然上门找罗颂说些有的没的,”秦珍羽临走前,面无表情道:“她现在只要沾上跟你们有关的事,状况就会恶化。” “一定要联系罗颂的话,麻烦告诉我一声,”她寒津津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打转,“至少……我和心理医生都能提前做好准备。” 说完,秦珍羽再不停留,没有道别,兀自起身往外走。 关上院门,转身的瞬间,她听到身后的屋子里忽然有哭鸣爆响,昏暗的天色让一切看起来都压抑无望。 她顿了顿脚步,不过一瞬又抬脚继续往路边走。 无论这间屋子里如何遍地残垣,哭嚎漫天,她都不在乎,这是罪魁祸首应当受到的惩罚。 秦珍羽的报复从未停止,那天以后,她拉了个小群,在群中发去每一张她手机里能找到的罗颂相关的图片,除开那天下午相册里的那些,还有很多因匆忙而疏漏的。 成堆的照片,时间跨度至少有五个月,从过年前到如今四月。 她知道宋文丽和罗志远能从这些照片里看到女儿是如何一天天枯竭的,因为她自己也重新翻阅时,也忍不住心惊悲痛。 秦珍羽一声不吭地将人拉进来,照片发出去后,也再没有一人说话,但她不介意,她知道他们正受业火的煎熬。 这场局部爆炸以及之后的余波,在时间的车轮里都显得微不足道,除了三个当事人,再没有人知晓。 杨梦一同样一无所知,直到站在曾经住过的房子门外,她仍以为自己在做梦。 但即便是梦,她也忍不住沉沦,只希望这梦再长一点,因为她获得了一张光明正大去见罗颂的通行证。 四月底的祁平,温度渐渐高了。 她站在紧阖的门外,只觉得又冷又热,风挟着黏腻的温热从她的毛孔里钻进去,搅弄着她心头冰凉凉的紧张。 她的手心里都是汗,却久久没有抬手敲门,反而站定在原地,打量这方方正正的一扇门。 门看起来和七年前没有区别,只锁孔边有几道重重浅浅交错的划痕,那是罗颂有回应酬喝多了酒,拿错钥匙开门留下的痕迹,她对不准孔洞也插不进去,只一味用着蛮力捣鼓,力道之大在金属上也留下了不褪的痕印。 杨梦一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只出神一样呆望着,很快被复杂的心绪淹没了。 宋文丽是哭着结束下午的通话的,她说罗颂状况不太好,却又没有细说,只反复请求她来看看罗颂。 她的哭声让杨梦一感到别扭与不适,却还是在听清她的话时紧张起来。 她不在乎宋文丽的泪水,可罗颂是她心头永远的挂念。 思及此,杨梦一不再犹豫,撇开所有挂碍,曲起手指叩响了铁门。 她应该开口的,但她发不出声,于是只规律地笃笃敲门。 然而好一会儿后,杨梦一食指指节都因摩擦与撞击微微发红了,那门却岿然不动,也无人前来应声。 她有些疑惑,甚至是不安,却还是耐心地敲着,手指疼了便换成手掌,轻轻拍门。 这会儿是晚上七点多,正值饭点,楼道里传来不知哪户人家挥铲捣锅的声音,还有菜入热油时的一片滋啦声,饭菜香随之飘来。 门口正对的楼梯也热闹着,上班族稀稀拉拉地回来,也有学生背着跟自己身子差不多大的书包,慢悠悠地往上爬。 感应灯久不久就被过路的人唤起,杨梦一站在交替的明亮与黑暗里,紧盯着门,一刻不停地拍着。 然而下一秒,随着楼道里重耳而急促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她的手中却忽然被塞进了一个袋子,是热乎乎的一份外卖。 饭点是外卖员的忙碌时刻,他大概正在赶单,只急吼吼道:“402对吧,这是您的外卖。” 说完,他旋即转身,匆匆下楼,杨梦一还能听到他手机里传来的一声“外卖订单已完成——”。 她仍错愕着,扯出条子看了看,见的确写着“402罗女士”,才抿抿嘴,拿在手上。 被忽然打断敲门的杨梦一,正欲抬手继续动作,而这时,里头的木门却忽地咧开了一条缝。 屋里漆黑一片,未来得及熄灭的感应灯是此刻唯一的光源。 就着穿过铁门的斑驳光线,杨梦一看清了来人,正是罗颂。 第229章 如见如见 罗颂近来过得不好不坏, 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秦珍羽三天两头想往她家里跑,但无一例外都被她拒绝了,对方只好退而求其次, 电话一天三趟地打来。 怕罗颂不接,她提前警告, 说要是有哪怕一通电话没有回音, 她都会立刻杀上门, 并在必要的时候破门而入。 罗* 颂不喜欢这样,但又理解她的好意, 于是大多数时候, 只是接起电话, 却又不发一语,但这对于秦珍羽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隔一两天就会问罗颂一句“今天感觉怎么样”,偶尔也扯些没甚意义的话题,只是哄她多说说话, 再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侧写她服药后的状况。 在难得清醒的时刻,罗颂会觉得很抱歉, 然而在清醒之外的昏懵时间里, 她还是觉得烦躁挫败又低落。 但很多时候,她甚至无法辨清自己的情绪,只是由着它们挤满心田脑海。 卢医生调整过后的药物似乎的确有效。 独属于她的世界仍在坍缩,但她至少有力气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山川陆地被浪涌席卷又淹没,并倒数着终结的来临。 外在世界大概也觉得她无可救药了吧, 罗颂的触觉断断续续, 却也依旧能感受到她和它之间的联系日渐微弱。 哪一个世界会在另一个世界完全吞没或抛弃她之前获得胜利呢,罗颂不知道。 其实她也不很感兴趣, 甚至也不见恐惧,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二十四小时的一天,在她身上被拉长成二百四十小时,她唯一能做的、用以打发漫长时光的事也就只有等待了。 她等,等秦珍羽的电话,等秦珍羽给她点的外卖,等服药,等下一次复诊,等昏懵占据她的身体,又等待一场世界的崩塌与抛离。 但她从没想过,在这寥寥可数的事物里,会忽然多出一个故人。 那天晚上罗颂正蜷在被窝里,应该是睡着了吧,不然也不会听不到敲门声,只在短暂响起的电话铃里才唤回几分神智。 屋里黑魆魆一片,她迟钝地在枕边摸寻手机,并在约莫一分钟后才找到并打开屏幕,上面有一通不知名的未接来电。 大概是外卖吧,她想。 她并不饿,却不得不把外卖拿进来,因为秦珍羽一定会像考官一样问她今天的饭菜合不合胃口。 罗颂下床,打着赤脚,在一片黑中慢吞吞地走到门口,伸手摸着门上的锁,片刻后打开。 门外有光从缝隙里漏进来,打在她的脸上,刺得她下意识闭上眼。 “罗颂?”有人唤她。 那嗓音很熟悉,与她听过无数的录音文件里的人一模一样。 罗颂猛地睁开眼,然而瞳孔聚焦却花费了她不少气力与时间,眼前明明暗暗,怎么也看不清。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待视网膜上的景物静止后,她看到了杨梦一的脸。 但下一秒,罗颂却怔住了,因为她分不清这是不是幻象与幻听。 幻象里的人,长着杨梦一的脸,一双水亮亮的眼落在自己身上,柔软的唇瓣开开合合,“罗颂。” 只是这回,她的声音里多了些湿润的哭腔,却更叫罗颂恍惚迷离。 灯灭了,气味分子在黑暗中肆意钻进她的鼻腔,罗颂的呼吸间缠绕着某种同样熟悉的气味。 太真实了,罗颂因恐惧而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这一切跟真的一样。 楼梯处忽然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一阶一阶,越来越近,罗颂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可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因为自己屏住了呼吸。 有人拐了上来,感应灯随之再次亮起,那不知哪层楼的住户从手机里抬眼,略感怪异地望着看起来像在隔门对峙的两人。 他步伐缓慢地拐过弯,继续往楼上走。 他的影子在旋转,在拐弯的瞬间从罗颂面前掠过,又被幻象中的人截断。 这不是幻象。她是真的。眼前的人就是杨梦一。 这个认知让罗颂抖得越发厉害,就像体内有一团焰火,慌乱地找寻出口,在她小小的身躯里横冲直撞、 她抖得如此异常,以至于杨梦一肉眼都能清晰察觉出她震动的弧度与频率。 杨梦一一颗心也跟着震荡着,刚想开口,罗颂却陡然关上了门。 她的动作迅捷又慌乱,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狼狈。 杨梦一所有的话都随着门被关起,堵在胸口,神情呆茫,定立在原地。 秦珍羽看到外卖软件上显示餐品送达的时候,正在跟鄢容吃饭。 她是课外美术班的老师,今天躲懒休假,便来找女朋友约会了。 饭吃到一半,秦珍羽拿起手机晃晃,眨着大眼睛朝鄢容笑笑,“我给罗颂打个电话?” 鄢容点头,又因她刻意夸张的讨好感到几分好笑,没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脸。 秦珍羽一边嘿嘿傻笑,一边给罗颂拨去电话。 这回电话响个五六声就被接了起来,倒比平时快多了。 甫一接通,秦珍羽就问:“汤,你外卖拿……” 话没说完,罗颂却出言打断了她。 “她来了。” 罗颂的声音很轻,但秦珍羽反应极其迅速,在对方开口的瞬间止住了话。 “什么‘她来了’?”这话没头没尾的,秦珍羽下意识反问,但一说出口,却又立马反应了过来,“杨梦一吗!” 罗颂“嗯”一声,但只一个字里仿佛也藏尽破碎的颤抖。 秦珍羽当下哗啦地就站了起来,惹得周围人纷纷投来视线。 但她浑然不觉,“我来找你。” “不……不用了。”罗颂虚弱道,“我要睡觉了。”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秦珍羽这下是慌张又愤怒,站在原地,又不知所措。 还是鄢容稳住了她,伸手拉住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抬头与她直直对视,“怎么了?” “罗颂的前任去找她了。”秦珍羽像找到了什么依傍,话说得又快又急,还带着些莫名的委屈,“罗颂听起来很不好。” “那我们也去看一下情况吧。”鄢容说。 秦珍羽不住地点头,“好。” 饭没吃完,菜也来不及打包,两人埋过单,出门就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往罗颂家赶去。 罗颂此刻正跌坐在马桶边,瓷白的马桶边沿和旁边的地板,甚至她身上的衣服,都沾了些呕吐物,就连手也按在了秽物里。 卫生间就在进门处的右手边,可几步的路她也走不及走不稳,慌乱中弄得一片乱糟。 她的嘴里满是苦腥味,是胃里酸水的味道。 每一顿饭她都像应对任务一样随意,因而此刻胃囊早已空荡荡,她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四周仿佛一眨眼冷了起来,像酷寒三九,冻得她发抖,又更反胃。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就连本就不清晰的思维也再次陷入更深地混沌,不再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仿佛又传来叩门声,还伴随着谁的声音,似乎是杨梦一,又仿佛不是。 这动静将她冻僵结块的神经硬生生凿开,但她不打算管那声响究竟是什么了,因为光是想想方才发生的一切,就足够让她感到疼痛。 痛苦在一片混沌知觉中变得分明,像在俯视其他芜杂的情绪,大笑着说自己赢了,说它能给这具身躯和灵魂带来最强烈的颤动。 而痛楚的确让罗颂清醒了两分,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打开那扇门。 从前有很多个瞬间,很多不得安眠的夜晚,甚至只是在人群中见到与她有些许相似的侧脸时,罗颂都非常非常想见杨梦一。 长久的求而不得、期望落空甚至让这成为一种执念,渐渐地,变得更像一种妄念。 生病后,她不常想起杨梦一了,所有沸腾的不竭不止的渴望都被病痛与药物压到了地底,仍存在着,却如同迷雾森林中的鹿,辨不清,也摸不着。 而现在,即便她想见她,却也最不能见她。 只想着,痛苦蔓延的速度、波及的范围就又更大了,罗颂仿佛被泡在毒液里,周身麻痹且剧痛。 罗颂觉得目之所视的一切忽然旋转起来,她也跟着晃荡起来,失了力气,又找不着重心。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罗颂脱下身上的衣服,赤祼地站在洗手台前,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镜中人脸色蜡黄,眼圈乌黑,面颊凹陷,发丝如枯草。 这副身体不过一具皮包骨,血和肉早已消失不见,就连颤抖的震动都仿佛能让她倒下再破碎。 她只看着,就觉得厌恶。 她知道自己如今形衰体坏,脆弱不堪,跟杨梦一记忆中的人相差甚远。 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罗颂,只不过是一条哀哀将绝的狗。 她怪异地升起些嫉恨,她嫉妒从前的自己,唾弃现在的自己。 罗颂撇开眼,只打开水龙头将手洗净,又盛了点水,简单抹抹嘴,就抱着手臂转身出去了。 体内的疼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分不清究竟是来自于哪,仿佛时时刻刻都有细针顺着毛孔扎入,刺进血管里,沿着经脉游走。 她缓慢的步伐因慌张而逐渐凌乱,她走到那一堆被秦珍羽分得极整齐的药盒里,随手拿出黄盒的,打开将药片倒在手心里,随手拿起边上不知开了多久的矿泉水送着服下。 但她还是心慌,干脆将睡前才吃的安眠药也一同服下,甚至还特意从药片板里多抠出两片,忙乱地吞到口中。 无论是什么药,只要能让这一切过去就行了。 罗颂甚至不切实际地希望,自己此刻不过仍处于一场梦中,这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第230章 小秦和小杨,坐在楼梯上 杨梦一知道罗颂大概是生病了, 但在见面之前,却怎么也想到她能憔悴至此。 罗颂从前也并不胖,但那瘦是精瘦, 看着跟小白杨似的,高高直直紧绷绷, 可方才那一照面, 她连脸颊上都没挂几两肉了, 面色青黄,头发与衣衫一样凌乱, 看着就没有好好梳洗整理。 她身上有一种磨蚀过后的沧桑。 可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即便是周末不用出门, 也一定穿着成套的家居服,晨起也会记得梳理自己的卷毛。 杨梦一该想到的,能让一直视她为仇雠的宋文丽都弯腰低头,罗颂的情况必然是十分糟糕。 但实际情况还是超乎她的想象, 以至于只一眼,心疼便蔓延开来, 声音里也漫上了哭意。 罗颂动作迟缓, 像掉帧的老电影,杨梦一看着她的眼神从迷蒙到清醒,再慢慢氲起不可置信和……惊惶恐惧,就连颤栗也随之而来。 她看起来像被逼到绝境的惊弓之鸟。 杨梦一没心思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刻,她恨不能立刻欺身将她拥入怀中。 但罗颂关上了门。 隔着门, 杨梦一能听到里头传来阵阵呕吐声, 她心急如焚,只大力拍着门, 喊她的名字。 然而拍到她手都发疼,提着的外卖也凉透,她也没等到罗颂的回应。 里头渐渐没了声响,杨梦一也停下动作。 她的脑海中乱七八糟地填进许多东西,罗颂的病容、宋文丽的哭腔,还有这间旧居——在她离开后,罗颂独自居住了七年的房子,它们与那些久远的记忆交缠碰撞,杨梦一混乱得头胀眼花,怎么也理不清。 她忧心着罗颂的安危,因而不想也不能离开。 可门纹丝不动,她只站在门外干等。 她只期待这扇门会再次打开。 然而生活总是极具故事性,门开之前,另一个多年未见的故人先来了。 “你来干什么!”秦珍羽人还没爬到四楼平台,话就已经爆出了口。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怒喝,惊得楼道的灯唰一下亮起,就连杨梦一也结结实实被吓一跳。 她还没过回过神来,那人已经大步跨到她面前,皱着眉重复道:“你来干什么。” 秦珍羽是跑上楼的,此刻气喘吁吁,但也没削弱多少她语气中的不善。 杨梦一愣神,就着昏黄的灯光打量几眼,很快反应过来来人是秦珍羽,而她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女人。 然而认出了人,她才开始感到尴尬,从前看过的所有书籍电影都没教,有朝一日跟前任怒目圆睁的好朋友面对面时该说些什么话。 但秦珍羽显然并不真的需要她证明自己的温和无害,反正无论她说什么,都很难动摇她的警惕与防备。 她的胸膛起伏着,气还没喘匀,眼神却不肯认输,直勾勾地盯着她,此时看着倒真像一只炸毛的巨兽。 鄢容见状不对,走上前来,轻轻拉住她的手,想让恋人冷静些,只是效果甚微。 秦珍羽仍瞪圆一双眼,充满敌意地盯着眼前人,可杨梦一看着,却隐约觉得对方好像要哭。 她终于开口了,“我……我来找罗颂。”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不过杨梦一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回话。 这话无法使秦珍羽松懈半分,她甚至咬紧了腮帮子。 鄢容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将她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 秦珍羽望着鄢容的眼,对视几秒后,才缓缓软了软一直僵硬的身子。 “我去楼下等你。”见人终于平和些,鄢容开口,却是给她俩留出独处的空间。 她再次捏了捏秦珍羽的手,“好好聊。” 秦珍羽知道她的意思,冷静下来后就连敌意也不那么尖利了。 两人目送鄢容下楼,直到脚步声渐远再消失,楼道灯也灭了,都没人先开口。 昏暗中,杨梦一听到秦珍羽深吸一口气,随后转身径自走到台阶那坐下。 她咬着唇,抬脚跟上,却犹豫着不知自己该不该坐到她身旁。 “怎么,”秦珍羽听她站着不动,忍不住开口讽刺,“在德国生活久了,回来就觉得地板脏?” 闻言,杨梦一浑身一震,“你怎么……” 然而秦珍羽却不理会她了,杨梦一知道她不待见自己,也吞下未尽之语,走到楼梯的另一边坐下。 一米二宽的楼道,两人各占一边,中间隔着几十厘米的距离,但瞧秦珍羽的样子,倒恨不得这间隔再大些。 杨梦一将手里的外卖放在身旁,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将秦珍羽的目光拽了过来。 看清那袋子上的logo是她给罗颂点外卖的那家,她便也猜出这就是那份饭了。 “又不吃饭吗……”她喃喃道。 听起来,罗颂似乎经常不吃饭,杨梦一觉得心又被揪住了,旋即开口,“罗颂……她怎么了?” “你刚刚见到她了?”秦珍羽明知故问,得到杨梦一一声嗯后,又道:“她看起来怎么样?” 杨梦一稍一回想,便拧起了眉,她咽了口口水,却很难发出声音。 好在,秦珍羽也还是不需要她回答。 “很糟糕是吧。”她扭头盯着杨梦一,挑了挑眉,“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她的语气听起来跟那个将罗颂爸妈打得无力反击的下午一模一样。 杨梦一不知她的心思,只诚实地点点头。 “阿汤得了抑郁症,确诊半年,但在确诊前已经持续多久,就没人知道了。” 秦珍羽话说出口,却收起了原先备好的阴阳怪气,看着罗颂一点点凋零,她的无助并不比任何人少。 “她吃不下东西,睡不了觉,思考不了,也行动不了。” 这话如同一颗图钉,狠狠扎到了杨梦一的脑袋上,她猛地扭头。 杨梦一想起来了,方才罗颂开门后,像是将视线一点点从地上捡起来,再黏到她身上的。 她的动作飘忽又迟钝,甚至有种有心无力的颓丧感。 可从前,罗颂看人的时候,目光从来都是笔直而坦荡,目不斜视,如同草原上最意气风发的鹰隼。 这时,秦珍羽转过头,将视线投到了空荡的楼梯上,“这些年,她过得太紧绷了。” “你知道她的性格,一切都要臻于完美,短短几年,在律所里爬到了高位,多少人眼红,可她也是加班最多的一个啊。” “还有她爸妈,”秦珍羽嗤笑一声,“绝对的罪魁祸首啊,这么多年都没死心,总想着让她找个男人结婚生子。” “还有,”她的尾音卷了起来,“你。” 杨梦一的心像被烟头烫了一下,眼皮抖了抖。 “那天在医院你也看到阿汤了吧?三月份的时候。”秦珍羽语气肯定。 杨梦一“嗯”一声。 “就那一面,她之前靠药物稳定下来的情况就又崩盘了。”秦珍羽却没有指责什么,只是声音里掺杂了些许疲惫与挫败,“医生说了,如果下次去复诊情况依旧,她……就要入院治疗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杨梦一的声音里夹杂着哽咽,“我以为……”她会幸福的。 “收起你的愧疚吧。”秦珍羽语气平淡,但听着却更显讽刺。 几秒后,她忽又道:“你怎么会突然来?你怎么知道她还在这?” “宋文丽。”杨梦一只报出名字。 “切,孩子死了知道奶了。”说起这人,秦珍羽咬牙切齿,顿时有些凶恶,“那你今天来什么意思?慰问故人?看了完成任务就走?” 杨梦一没说话。 秦珍羽却也没有继续逼问。 好一会儿后,黑暗中忽然又响起声音。 “我很讨厌你,真的,这些年我在心里骂了你好多回。”秦珍羽直接道,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幼稚。 而杨梦一还没来得及感到难堪,她就又说话了。 “但她……她还记着你,虽然她从来都不说。” “如果你今天只是来客套一番的,那就不必了。”秦珍羽不再带着波动的情绪,只平静道:“只是一个照面,她都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勉强把自己拼起来。” 杨梦一抿抿唇,沉默片刻,忽道:“不是。”我不是来客套的。 “她不开门的话,我也没有办法。”秦珍羽沉吟,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将杨梦一从联系人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今晚有任何动静随时联系我。”她收起手机,“但如果她今天不再见你,那你明天也先别来了,我来找她。” “至少她会给我开门。”尽管秦珍羽没有这个意思,但这话听着依旧很像炫耀。 杨梦一升起些不情愿,却也知道秦珍羽比她更清楚该怎么处理当下的情况,便也应好。 话说完,秦珍羽知道自己在这也改变不了什么,至少今晚不行,又因恋人在楼下等着,所以站起身,拍拍屁股,“我走了。” “哦,”杨梦一因她动作的干脆利落呆了一瞬,“哦好。” 秦珍羽不看她,径直往下走,却又在转过拐角的时候忽然回头。 她看到杨梦一仍呆坐在楼梯上,脸上仿佛蒙着一张网,是各色复杂的情绪织就的网。 她不用细细分辨,却也分明看到了心疼与难过。 秦珍羽基本可以确定了,至少这些年,罗宋不是唯一一个苦守在原地的人。 她凝视得太久了,久到杨梦一有所察觉,抬眼望去,见她正看着自己,怔了怔,下意识挥手,“拜拜?” 秦珍羽终于披露些柔软,忽地勾唇笑笑,没说什么,但身上的尖刺已不见踪影。 或许这就是罗颂最需要的那味药,她想。魔/蝎/小/说/m/o/x/i/e/x/s/.c/o/m 230-240 第231章 朋友对话 一楼, 鄢容就站在大门口处低头玩着手机。 秦珍羽看着她,三两步跳下楼梯,奔到她怀里, 抱住她的腰,“鄢老师, 等很久了哦。” 鄢容被她撞得后退一小步, 但很快反应过来, 将人稳稳接住,“还好。你们聊得怎么样?” “也还好。”秦珍羽语气轻松, 抓回刚才的话题, “鄢老师没生气?” “没生气。”鄢容道。 “今天约会泡汤了也没生气?” “你今晚去我家, 我就不生气。” “那还是有点生气咯。”秦珍羽狡黠道。 这是语言陷阱,鄢容笑而不答,只低头亲了亲她。 倒是秦珍羽愧疚起来,她在罗颂身上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 即便是跟鄢容呆在一块,说得最多的也都是跟罗颂相关的事。 她稍稍代入一下鄢容, 只觉得这场恋爱的体验感应当是不佳的, 毕竟谁喜欢老听着对象念叨别人的事呢。 “对不起啊……”秦珍羽蔫了下来。 鄢容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便把嘴唇贴在她的额上,含混着重复:“我真没生气,你也不用对不起,你做得多棒啊。” “不过,咱们打个商量, ”她笑, “等罗颂好起来了,你能不能稍微把我地位往上拉拉呢?” “我不贪心嗷, 不求超过罗颂,至少跟她齐平,成吗?” 这话听着很小媳妇儿,让秦珍羽想笑,又因为感动而有些想哭。 多好啊,她想,她的恋人一直支持着她,跟她一样盼着罗颂早日康复。 “你会成为第二的!”秦珍羽揪紧她的衣服,往她怀里挤,“我保证!” “第一是谁?”鄢容笑。 “我妈。”秦珍羽“咦”一声,“你不会想跟我母上大人争第一吧!” 鄢老师心满意足了,只哼笑一声。 这天晚上,杨梦一的确没再等到那扇门打开。 秦珍羽走后,她在楼梯上枯坐了很久,也哭了很久。 秦珍羽没有明言指责,但语气里的怨怼不做假。 她说话的时候,她就想哭了,只一直忍着,不想被人解读为鳄鱼的眼泪。 可独处时,在夜色的掩护下,她依旧哭得无声,就连喉咙里抽起的气声,都被她用力压下,实在哭狠了,就抱着腿,将脸埋到腿间。 她从没想过罗颂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而对方的坍圮中,还有自己砸下的巨石。 她很后悔。 秦珍羽是该讨厌她的,她只听着,都忍不住讨厌起了自己。 待哭泣渐止,杨梦一回头看着那扇紧阖的门,好一会儿后,才抖着手从包里摸出手机,在搜索框里打下“抑郁症”三个字。 “抑郁症躯体化表现”“抑郁症康复”“抑郁症的病人的家属应该怎么做”“抑郁症……” 她坐在楼道里,不厌其烦地一条一条看过去,又将言之有物的一一收藏。 手机屏幕散发的光映亮她脸上的专注。 杨梦一忘了时间,直至萍姐忽然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才意识到夜色深浓。 眼睛因在黑暗中久视屏幕而干涩酸疼,她眨眨眼,又回头看了看那扇门,才慢吞吞地拿起身旁早已凉透的外卖,往下走去。 路过三楼房东家时,她看到门口摆着一袋垃圾,想起罗颂从前经常顺手给二位老人家跑跑腿,便也走上前去,拿起了袋子。 小区里的垃圾箱还在原位,只是蓝蓝绿绿的塑料桶早已被晒得掉色泛白。 杨梦一将手里的两个袋子通通投进桶里。 做完这一切,她抬头往上觑望,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叹一口气,紧紧肩上的包,终于不得不离开了。 第二天是周六,秦珍羽从鄢容家出来后,在附近打包了份早餐,随后跳上计程车就直奔罗颂家。 她一边喊人一边敲门,好一会儿后,那门才被拉开一条缝。 然而罗颂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定睛望着秦珍羽,随后又往其他地方瞟望,见的确没有旁人,才温吞地将门打开,让秦珍羽进来。 秦珍羽一进屋就拉着人仔仔细细地看,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确认些什么,罗颂的情况很难再糟糕到哪儿去,只是她总忍不住担心。 罗颂神色恹恹,本就不清明的脑袋因过多的安眠药而异常混沌,便也升起些焦躁,把手从秦珍羽那抽回,不发一语地往沙发走去。 秦珍羽心下叹气,跟着走过去,将手中的塑料袋搁在了茶几上,“吃点早餐吧,昨晚你就没吃饭吧。” 罗颂没有胃口,却也知道秦珍羽在这些事上的执拗,只好依言拆开袋子,喝起了粥。 秦珍羽循例去检查药盒情况,甚至还特意打开橱柜,看到几条烟仍在原位,悄悄松了口气。 罗颂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抽烟了,她没力气,也并不渴望什么,在这种时候倒成了好处,但昨晚情况特殊,秦珍羽脑海中闪过一千万中可能,只待现在一一确认。 一番检查后,罗颂也刚好放下勺子,但碗里的粥却没少多少。 秦珍羽也不勉强,只走到她身旁坐下,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大家一同坐在沉默里,都不说话。 但秦珍羽还是憋不住话,觑着她的脸色,“那个,昨天杨梦一来找你了,你感觉怎样么样?” 罗颂抓过沙发上的毛毯,堆在身上,手埋在绒线里,藏起无法控制的颤抖,半晌后才低低道:“我以为是幻觉。” 其实哪怕到了这一刻,跟朋友一起坐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听她讲起杨梦一这个人,罗颂依旧有种不真实感。 但不真实感的顶峰出现在昨晚,不是看到杨梦一的时候,也不是扶着马桶呕吐时,而是赤身祼体,缩在被窝里,安眠药起效的瞬间。 不止杨梦一的突然到访,就连杨梦一这个人,都仿佛透明起来。 罗颂昏然中觉得,似乎整件事,从怦然心动到哀绝分离,都是她自己杜撰的。 隔门对视的那一眼,看起来也像不知哪部电影中的镜头,是她的大脑移花接木,将这场虚无的爱恋烘托得更具悲剧色彩而已。 就像这个不真实的世界一样,所有都是假的,因而她心口的疼痛也应该被忽视不计。 人怎么会因为不存在的东西而心如刀割呢,她想。 罗颂的意识沉入深海前的最后一秒,猜想明天再睁眼,这场幻觉便会消散了。 三颗安眠药并没有让罗颂沉睡多久,小区旁的街道里传来叫卖声时,她就醒了,如同宿醉的人带着浑身酸痛,踩到地板的每一下都像踩在云端。 然而卫生间马桶和地板上的污秽,以及搭在洗手盆边上的衣服,都明明白白告诉她昨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罗颂怔然,片刻后,垂眉敛目,沉默着找来纸巾和湿巾,一点点地擦拭四溅的污物。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家务了,这会儿再上手,倒显得有些笨拙,或许其中也有药物的副作用在作怪,但罗颂也无法厘清。 她将湿巾卷成团,用力地刮蹭藏在地缝里的呕吐物,整个人像一座永动但程序单一的机械,全神贯注得仿佛要泛起铸铁的金属光泽。 但她其实在开小差。 罗颂的确获得了难得的久违的清醒,脑海中的每字每句都独立而清晰,每一个问题形状分明,彼此不黏连不混杂。 好恶心啊,她想,可是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呢。 这黄绿色是染进石头里了吗,怎么都擦不掉。她手上动作越发用力。为什么是现在呢。 要不试试用牙刷吧。她皱起眉,伸直手肘,缓解手臂的酸胀。为什么要在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再配得上她的时候回来。 家里好像没有新牙刷了。她想站起来,却又有些腿麻无力。如果再早一点,哪怕就几个月前再见,自己也一定会主动跑到她面前,就像曾经千百次主动靠近她那样。 啊我多久没换牙刷了,是不是该换新的了。她抓着洗漱台下方的柜门,借力慢慢地站起身。如果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再见面,她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尾音一定会上扬,如同祁平夏至日的阳光一样灿烈。 但到底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罗颂怎么也想不通。 她想得头都开始发疼,难得的清醒也再次消退,想到混沌涨潮,淹没她的大脑,也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秦珍羽见罗颂只说了一句话后就怔怔地盯着茶几,动也不动,心里不住地担忧。 她犹豫再三,最终把心一横,嗫嚅道:“是你妈拜托她来看你的。” 罗颂像废旧木偶一样缓慢地扭头,仿佛还带着卡顿的咔咔声,她的神情里写满了不解,像是不明白这道难题里为什么又多掺进了自己的爸妈。 “嗯……你爸妈他们也知道你的情况了。”秦珍羽干脆和盘托出,“我说的,就上一次复诊回来后。” 但说完,她还是心虚起来,眼神由下而上瞄着罗颂的脸。 罗颂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只“哦”一声,“这样啊。” 预想中的愤怒没来,罗颂的平静让秦珍羽有些发懵,回过神来后立马补救似的延伸:“这说明你爸妈不再阻拦了,他们想通了。” “你们……”她斟酌着,“你们现在可以在一起了,光明正大的那种!我能看得出来,杨梦一肯定还喜欢你。” 过多的美好堆积在一起,听起来就像猎人的诱饵,是命运设下的陷阱。 罗颂抬眼,望进她的眼底,那目光中明明灭灭,理智在轮轮交锋中获得胜利,难得的清醒再次回笼。 毕竟,十三岁的人可以随意将喜欢挂在嘴上,但三十岁的人却会先权衡掂量。 第232章 小秦和罗颂/萍姐和梦一 “是吗?” 罗颂话说得慢, 以此将字吐得更清晰,连带着试图捋清脑海里成堆成团的想法。 “你看看我。”她牵了牵嘴角,但笑意寥寥, 挂在她枯黄憔悴的脸上,更显得惨淡, “我现在就是一个废物。” “如果没有你, 连三餐按点吃都做不到的废物。” 她再次笑笑, 许是有前一回的练习,这次的笑容带起的嘴角弧度更大, 却更显空旷。 “我配被人喜欢吗?”她一字一顿道。 秦珍羽听不得她这样贬低自己, 瘪着嘴, 话像灭火器里的泡沫一样迅猛喷出,“咱们遵医嘱,好好吃药,肯定会好起来的。” 罗颂听罢, 不置可否,没有说话。 她曾乞求过能再和杨梦一在一起, 但这事太难, 她连对方人在何处都不知道,更遑论别的。 于是,她后退一步,只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她发誓一定会抓住所有机会,使她回心转意。 可后来, 对于重逢, 她却渐渐害怕起来。 罗颂怕再见时,她身边已有新人, 怕她释然,再说起自己时,一派云淡风轻。 而现在,她最怕的是杨梦一发现自己已经和当年完全不一样了,面目全非到让她后悔曾经和自己在一起。 最糟糕的是,她怕杨梦一因恻隐之心而同情她,释放的所有善意不过出于某种人道主义精神,无关爱与恨。 杨梦一三个字总能触发罗颂最歇斯底里的想象,而每一种可能都如同管水母的触须,交织成五十米长宽的死亡之网。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约不可碰。” 这是罗颂每每听到都会怔忪的歌词,现在,则是她心境的最精确写照。 她赌不起了,即便她已将近分崩离析,却还是不能再以破败的灵魂躯体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 罗颂的脑海中再次卷起风暴,落在面上却只是愣神,秦珍羽很难从她长久不变的神情里解读出什么,毕竟自生病服药后,她的脸上总是空荡荡的,除却明显的病态外,再不见其他,这偶尔也会让秦珍羽心惊。 她开口,打破罗颂语毕后的沉默,强行将她的视线往自己身上引。 “那她再来的话,你打算怎么办?”秦珍羽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罗颂抿唇,走神似的半耷拉着眼皮,眼神虚虚地落在空中,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秦珍羽不死心,“至少见一下吧,好吗?” 罗颂彻底闭上眼,再不说话了。 前一天晚上,杨梦一凌晨才到家,洗完澡已近夜里两点,但她却没上床,只站在阳台发呆。 她觉得哪儿的空气都浑浊不堪,搅得她思绪浑凝,只能希望阳台里午夜的寂静与流通的空气能使自己清明些。 她这一站,就又站了很久。 萍姐起夜时路过阳台,冷不丁见黑暗中有人影摇动,吓得差点惊喝出声。 杨梦一听见动静,忙揿开阳台灯,“是我。” 萍姐上年纪了,这点惊吓足以让她的心跳久久不定,好一会儿后,她才勉强平下心绪,旋即疑惑道:“你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干嘛?” 虽然立夏将至,祁平又以溽热出名,但春末的深夜,依然带着冷凉。 杨梦一搓搓手臂,驱散些冷意,才道:“我睡不着,所以来这吹吹风。” 她不仅睡不着,甚至可以说毫无困意,但她又是累的,只是疲累和困倦各占一边,互不牵扯。 萍姐是过来人,一听就知道她有心事,“要聊聊吗?” 杨梦一望着她,片刻后,才缓缓道:“我……今天去找罗颂了。”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到夜里安眠的小生灵一样轻,但顺着凉风,还是吹进了萍姐的耳中。 萍姐一下就醒透了。 第233章 萍姐和梦一 对着萍姐, 杨梦一没什么好隐瞒的,但话说出口,还是下意识隐去了罗颂的病况。 她抱着手臂, 轻叹一声,“罗颂很不好, 我很担心。” 她一言概之, 却还是无法藏匿自己的无助与迷茫, “但她不肯见我。” 萍姐默然。 她不惊讶于杨梦一忽然提起这位曾经的恋人,甚至对她突然去找罗颂这事也并不讶异。 她很清楚她还念着这个人, 即便她们几乎再没提起过罗颂。 其实自杨梦一回国定居后, 就有不少人上门想给她做媒。 她生得好看, 工作稳定,本科学历在婚恋市场里也很吃香,中规中矩,属于不让男人觉得高不可攀, 提起来时又觉得面上有光。 那些从前在背地里编排杨梦一跟她一样捞偏门、做见不得光的事的人,此刻都仿佛集体失忆, 只如蚊蚋嗅血一样扑到她们跟前。 隔三差五就有街坊邻里找杨梦一搭话, 说有好男孩要介绍给她,说她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定下来了,说女人只有拥有了自己的家庭,再生个孩子,这人生才算是圆满了。 然而杨梦一从来不点头。 出于礼貌, 她并不冷脸, 只是笑笑说还不急,遇到难缠的, 她也能灵活地四两拨千斤。 在她这无功而返的人却不死心,总想着曲线救国,私下里找她跟前,让她劝劝杨梦一。 但萍姐是比杨梦一更不好糊弄的人,她甚至笑也不笑,只说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日子久了,一个个铩羽而归的人在背地里咬耳朵,半讥讽半困惑地说她们这怕不是姑婆屋,一屋子奇奇怪怪的女人。 这样的话,即便落到了她俩耳中,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听过就忘。 可杨梦一的淡定在对上罗颂时就失效了。 “我该怎么办。”她喃喃道。 迷惘仿佛要化为实质,像一层薄薄的纱,从头至尾笼罩着她,逶迤不绝。 萍姐看着她失神的眼,和她无意识地用力扣住自己小臂的手指,心下叹息,当事关自己时,任谁都难以想清。 “你想怎么做,就去怎么做嘛。”她的声音如平静的水面,是经历过千帆的淡然,“一辈子眨眨眼就过去了,不想留遗憾的话,就要行动,不能等,不要拖,不要犹豫。” 她的语速和嗓音一样平缓,杨梦一听着,愣愣地抬头望向她。 萍姐从门内走到了阳台里,深夜的凉意刺得她紧了紧身上的薄睡衣。 “我男人刚没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我来照顾他爹妈只是做给别人看,是一时兴起,或者是图这房子而已,说我熬不了多久的。” 顺着回忆往回爬,萍姐没忍住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到后来,他们反倒劝我,有钱还年轻,不要在这里枯熬了。” “但是我知道,这就是我要做的、想做的。”她扭头,望进杨梦一的眼底,“我将两个人老人照顾得很好,最后又给他们披麻戴孝。” “这样的话,”萍姐的眼里有星火亮起,“等我死后,他来接我的时候,我就可以坦坦荡荡地跟他走了。” 尽管相识多年,但萍姐几乎从没有细说过她和爱人之间的故事,杨梦一也只是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模糊的轮廓,知道他们的结合并不被男方的父母所接受,他们之间也没有一纸婚书。 杨梦一不知道到底要多刻骨铭心,才能让萍姐这样一个处变不惊的人,每每提起他时,眸中尽是收不住的怀念与悲切。 “寄望我密友共至亲,有日到蓝田贺金婚,证实爱能提炼爱心,兴奋代替了公愤。” 萍姐最终还是熬得得到了众人的祝福,虽然这些故人早已逝去。 杨梦一沉吟,最终忽地抬头,眼里亮晶晶,“我五一假期可能不能陪你们过了。” 萍姐听罢只笑,“那你自己跟赵老师说去。” 杨梦一也跟着笑,“好。” 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234章 梦一行动力max 接下来两天, 杨梦一都没有再出现,罗颂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些微妙的失落, 但很快,她将所有纷繁的情绪通通收拢。 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蛇信如花, 她告诉自己不要再想。 时间悄然流逝。 四月即将过去, 五月一来,漫长的夏季也就正式拉开帷幕了。 秦珍羽之前嚷嚷过好几回, 问能不能去罗颂家过五一, 说两人好久没有像小时候那样黏在一块优哉游哉地消磨日子了, 然而毫不意外地,每一回都被罗颂拒绝了。 秦珍羽夸张地假哭,说她现在都不爱她了,罗颂没什么气力, 却难得被她的鬼马样逗笑,只赶她去谈恋爱。 秦珍羽之前就拣着罗颂状态还算不错的时候, 将鄢容的事说了, 罗颂听了,认真地祝她幸福,又差点将人惹哭,最后吸着鼻子表示等她好起来了,要介绍她俩好好认识。 五一前夜,正蜜里调油拍着拖的秦珍羽却还是给罗颂打来了电话, 让她听到敲门声就开门, 说叫了跑腿给她送东西。 罗颂的心情并不时时刻刻都是正分,大多数时候都是稳定的零, 听罢只“嗯”一声,什么也没问,反正她这发小总是有很多新奇的想法。 电话挂断没多久,门口就传来了叩响。 罗颂趿着拖鞋,慢吞吞地踱步去开门。 然而里门一开,她就瞧见外头灯还亮着,却没有人影,只地上摆着一只大包。 她疑惑,却还是温吞地拨开铁门锁片,拉开门闩。 罗颂弯腰正欲低头察看那包袋,眼前突然笼上一片黑,有人站到了她正前方。 她抬头,就见到了杨梦一。 二十来度的气温下,罗颂体内的血液似乎在瞬间沸腾,又顷刻间凝结成冰。 她呆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头脑与身体里却仿佛在眨眼间卷起了飓风,狂暴地切断她所有的本能,让她无法思考,又不知动弹。 杨梦一也一直没动,只垂着眼,凝视着罗颂脸上每一处些微的变化,她羽睫的颤动、呼吸的扑簌,以及瞳孔里如石块入水一样溅起的波浪。 她俩离得很近,罗颂鼻翼微动,那被体温烘得暖融的洗衣液与阳光的味道便张扬肆意地钻进她的鼻洞中,甚至还依稀带着花朵的香气。 这淡淡的好闻的气味,却仿佛带着酒意,让罗颂手脚发软。 但这都比不上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张仿佛是从她无数次的幻想里摘出的一张脸,叫罗颂心脏骤紧。 她五感触及的一切,似乎都带着灼人的高温,烫得她猛地挪开眼,又下意识屏住呼吸。 感应灯在此时灭了,周遭忽地陷入黑暗,像是她身后屋里的那片黑蔓延而出,染及天地。 罗颂终于回过神来,脑中陡然响起厉鸣,那声音催着她莽撞地起身,再扭头往家里跑。 然而疾病与药物暂时剥夺了她身体的灵敏,她的动作或许有些太慢了,而杨梦一也绝不会再让前几天的事情重演。 她在罗颂转身的瞬间拽住了她的手腕。 罗颂的手腕细如新竹,触碰的一刹那就让杨梦一愣神,而密密麻麻的心疼则紧随其后,兜头浇下。 她不敢用力,只顺着她的动作,跟着往门里挤,并随手摸上了墙上灯的开关。 这间房子,或者说跟罗颂相关的一切,她都曾在回想中一遍遍重温,此刻她的动作如此熟练自然,就好像从没有离开过一样。 “啪”一声后,屋内顿时炸起一片亮堂。 灯光让罗颂有种全然暴露的恐惧,只僵着脖子,怎么也不愿抬头,颤栗以她的心脏为起点,渐渐遍及四肢百骸。 杨梦一很轻易就从那细瘦的手腕中感知到她的颤抖,一颗心也跟着抖动起来。 她着急着想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只要能让罗颂不再颤抖,别再害怕。 然而这一刻,她的嘴却又钝拙起来,如簧巧舌生锈卡顿,一开口,只冒出了心底话。 “你跑什么啊。” 她想笑着说的,但哭意蓄积已久,在她张嘴的瞬间裹住唇舌间的字字句句。 厚重的哭腔配以绵软的嗓音,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情人的一句嗔怪。 罗颂耳朵发麻,又止不住地发怵,咬着牙,怎么也发不出声,并不说话,可回冲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杨梦一宛如最专业的独角戏演员,并不在意对手的冷淡,只自顾自地说着台词,推进剧情。 “你好小气。”她说,“连拥抱都不肯给一个。” 杨梦一的声音很潮湿,像热带雨林里的水雾,能将世上最刚硬的顽石泡软。 但她的拥抱比这更软乎,她小心翼翼地抱住罗颂时,罗颂觉得自己几乎要融掉。 罗颂是真的很瘦,瘦到杨梦一可以将她完全箍在两臂间,瘦到她稍稍用力就被她突起的骨头硌得发疼。 可杨梦一并不在乎,更不愿松手,将头嵌进了罗颂的颈弯,听着她颈侧血管的汩汩声,越抱越紧,像是想让两具身体就此交融,再分不开。 罗颂的颤动并没因拥抱而停歇半刻,每一次颤抖都仿佛在杨梦一的身上扎了个洞,没一会儿,她也跟罗颂一样千疮百孔,疼她所疼,痛她所痛。 哪怕只是为了活络气氛,杨梦一也知道自己应该再开口说句什么,但眼泪比话语更快到来。 泪水一坠,她就说不出话了,喉中只剩哽咽。 罗颂觉得自己的皮肤像摊在阳光下暴晒着的一张兽皮,发烫发麻,甚至要被晒得挛缩起来。 她好一会儿后才感受到颈间温热的湿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杨梦一正在哭泣。 可怎么自己的脸似乎也湿了呢,罗颂呆呆地抬起手,挨上面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罗颂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哭泣的能力,这会儿却也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她甚至不知道那眼泪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又是为什么会流出。 羞耻?恐慌?喜悦?悲伤? 她读不懂自己。 她的知觉被杨梦一霸占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和强烈到无法忽视的软而热的触觉。 罗颂曾无助地发现,与杨梦一有关的记忆似乎正变得模糊,也并不是忘却,而是那些真正构成丰满画面的细节渐渐变得不再明确,譬如那次约会中她上衣的颜色、那天晚上手牵手在公园散步时看到的小雀儿酒精是黑是灰、那次拥抱时感受到的凉意是不是天上落下的细雨。 就像一本被翻阅无数次的书,纸张边缘逐渐卷曲磨损,书页也装订也渐渐松散。 受限于记忆的模糊,杨梦一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一样真实了,真实得让罗颂几乎以为这是记忆的翻新。 她的脑海一片混乱,像是高兴极了,却又不敢太高兴,像是很害怕,可又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罗颂仿佛落入世界的缝隙里,像是不为外界熟知的深海微明区,昏暗而奇异,透明又强烈,寂静又热闹。 在当下的每一秒,在她的每一次心脏搏动中,罗颂恍惚觉得自己正漂浮于水中。 这有溺亡的危险,但她醒不过来。 第235章 梦一进门 “我不走了哦。你也别赶我走。” 杨梦一今天是带着早已做好的决定来找罗颂的, 然而说出口时还是有些小心翼翼,生怕会被人推开。 但她的担忧有些多余了,罗颂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对她说出一个“不”字的人, 而她泪眼婆娑的样子,更是让人看了就说不出一句拒绝。 罗颂的眼神从她脸上飞快掠过, 不敢停留。 她仍对现状有些困惑, 像是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出这个走向, 因此又感到些许不适。 她一边觉得在海水中浮浮沉沉很舒服,一边又惶然于不知在哪里虎视眈眈的危险。 罗颂忍不住想躲起来。 “我……要回房了。”她没有回答杨梦一的话, 只是艰难地开口, 说完就低着头, 往房间走去。 杨梦一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闻言只笑笑,很好脾气似的跟在她身后,并不阻拦。 她的呼吸和气味霸道得很,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始终侵占着罗颂的知觉,罗颂知道她就在后面。 进了屋, 杨梦一的目光下意识扫视一周, 却在触及墙上的毛毡板时顿住。 她一怔,眼眶又有些发热,但很快拢起异样,扭头看向罗颂,并再次靠近,走到她身旁。 罗颂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正在颤抖。 杨梦一望着, 有些难过, 伸手覆在她的手上,轻轻捏了捏, 开口时话里带笑,“那我在外面,你要睡就睡……但是你最后还是要出来的哦。” 罗颂觉得自己的耳朵好热,被杨梦一抚着的手更热,只胡乱地应好,其实根本什么也没听清。 还是有些太过了,罗颂恍惚中想。 这一切都太多太重,她有些受不住了,慌张地抽回手,用身子顶开卧室门,挤了进去,看起来像狼狈而逃,好在这回杨梦一没跟进来。 罗颂反手关门,在一片黑暗中走到床边,再重重倒下,将自己埋在被褥里。 杨梦一站在一墙之隔外,门锁落下的喀嗒声让她垂下眼,眉头被难过压得很低。 但她知道自己的情绪并不重要,至少,现在没有比罗颂更紧要的了。 她将耳朵贴在门上,屏气凝神听了又听,没捕捉到任何动静,可一颗心还是悬着,好像罗颂走进的不是一间房,而是一片虚无。 好一会儿后,她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 家里大门还敞着,杨梦一走过去将外头的行李袋拎进来,又将两扇门关紧锁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安下心来,天知道来这的路上,她有多担心今天再次无功而返,担心罗颂再次将她拒之门外。 不过若没有秦珍羽的帮忙,她此刻或许还真的进不了屋。 现在,客厅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她站在原地,静静地打量着这间让她陌生又熟悉的房屋。 屋里东西有些凌乱,细看还能瞧出物件上落着尘。 罗颂喜欢干净整洁的环境,这些年一直将屋子打理得很好,只是现在身体状况不允许,所以才放下了家务。 可她又不喜欢陌生人进屋,所以这房子的卫生情况全都仰仗秦珍羽偶尔的打扫。 但秦珍羽更是做家务的门外汉,手脚笨钝,用心整理看着也像囫囵乱搞,乍一看很像那么回事,只是经不得细看。 偏生杨梦一此时耐心十足,抬步慢踱,细细审视目之所及的一切。 然而于她而言,比灰尘污垢更晃眼的,却是屋里基本没变过的布局摆设,一句“一模一样”就能概括一切,所有东西跟七年前所差无几。 杯碗碟筷几乎一个没少,那些漂亮的厨具大概是很久没被使用了,全都放在了灶台下的柜子里。 冰箱上的冰箱贴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或许是久不挪位,吸得极紧,杨梦一想拿下一个细瞧都做不到。 而烟灰缸也还在阳台栏杆上放着,只是被烟熏得发黄,好在里面空荡荡,不见烟头。 大桌子前仍旧摆着两张工学椅,有一张应该是罗颂常用的,椅面上放着坐垫,而另一张搭着她的外套。 桌角柜角上的防撞硅胶大抵还是当年粘上的那批,透明的塑胶现在早已泛黄。 还有……那块毛毡板。 毛毡板上的拍立得已经褪色了,热敏纸票根上的字也消失不见,大多数照片的边角已经蜷了起来,平整不再,连带着相片上她们二人的笑颜也蒙上旧色。 罗颂是以什么心情看着这一张张照片和纸条的,杨梦一连想都不敢想。 她越走越慢,一圈下来,小半个钟就过去了。 待停下脚时,她的心麻麻涨涨,又酸又甜,更多的却是难过。 她原是想通过屋里的物件推想这些年罗颂是如何生活的,可最后却只看出,她好像从没走出过从前的生活。 她有一瞬间觉得这间房子似乎困住了她,但转念一想,困住她的或许是她。 杨梦一只想着,心脏就忍不住发疼。 她缓缓弯下腰,一手撑在腿上,一手捂嘴,拼命深呼吸,才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哭意。 半晌后,再站直时,她的脸上没了悲戚,眉眼间似有某种坚定之色。 杨梦一熟门熟路地走到卫生间里拿出抹布水桶和各种清洁用具,又戴上挂在墙边的手套。 她要给屋子好好搞一下卫生,清爽洁净的环境更有利于病人的恢复。 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毛毡板上的钉子一个个拆下,将照片和纸条一张张捋平叠好,放到一边。 她要清出空位,留给未来无数张新的照片和情书,她们的生活里,会有更多更值得纪念的瞬间的。 做完这件事,接下来的一切就简单很多了。 擦擦洗洗,扫扫拖拖,该收收该扔扔,杨梦一动作利落,甚至为了不打扰到罗颂,她连洗地机都不用,只用传统扫帚和拖把吭哧吭哧地扫拖。 她没什么自己是生人,所以不应该乱碰主人家东西的自觉, 毕竟她这次回来,就不是要做一个生人的。 她要和罗颂在一起。 她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未来。 第236章 梦一哭哭 杨梦一还真就哪个犄角旮旯都没放过, 每一个柜子都打开细细除灰,再用湿抹布将内里的每一面都擦得干干净净,最后再将东西码回原位。 她做得那样认真, 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断她的聚精会神。 直到,她打开那个里头只孤零零摆着四条烟的橱柜, 只一瞬间, 便怔了神。 阳台的烟灰缸告诉她罗颂仍有着抽烟的习惯, 但她并不知道她这些年来一直抽着的,还是当年她随口说起的自己最常抽的那款香烟。 有囤货习惯的人是她, 罗颂在这方面和她截然相反, 一般都是快用完了才补货, 哪怕是消耗得最快的纸巾,她也不会为了折扣或方便而一次性买太多。 方才挨个柜子整理过去,有好几个柜子里都空无一物,就连纸巾也仅剩两三包, 也就是说,这些烟都是她打算在短期内抽完才买来的。 她的烟瘾这么大了吗, 杨梦一无意识咬着下唇, 又是为了什么呢。 自己缺席的这七年里,罗颂究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她只能从细微末节里描绘出大致的轮廓,却依旧能察觉到她过得并不算好,至少不如她以为的那样好。 杨梦一只稍稍一想,心头就又爬满了火蚁, 咬得她如火灼般地疼痛。 愧疚趁乱而出, 像盐水一样浸入每一个伤口中,让她几乎要再次落泪。 在旧日恋人的生活中看到她对自己念念不忘的痕迹, 或许会让一些人感到快意,甚至是自得,但杨梦一只觉得悲戚难耐。 在这一刻,她倒宁愿罗颂这些年身侧有无数红颜知己,至少她不会过得像荒原中的守旧者一样孤独寂寞。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孤注一掷最少能换来她们两人中的一个地平安顺遂,但现在看来,那的确是臭得不能再臭的决定,因为她满盘皆输,上天将她背信奔逃的惩罚落在了她最在乎的人身上。 杨梦一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只是不敢啜泣出声,蹲在地上抱着腿,将脸埋在膝头,压下所有的哭音。 她不傻不钝,哪怕罗颂肢体语言僵硬无比,神情迟滞,她也依然能察觉到她对上自己时心绪的澎湃。 但她并不确定那汹涌中有几分是爱,又有几分是恨,更不知道罗颂还愿不愿意接受她的赎罪。 她曾经在宋文丽和罗志远一句又一句“这都是为了罗颂好”而屈服,但很显然,即使她退让了,他们也没将她照顾好。 这次,就算要再用一个七年才能换来她的点头,她都不会再轻易放手了。 杨梦一从腿间抬起头来时,脸都憋得通红,鼻头被泪水泡涨发红,鬓角的发丝也被打湿,黏在脸颊边。 她吸吸鼻子,收起所有芜杂的情绪,试图站起身来,但腿因久蹲而发麻,她扶着柜门,好一会儿后才缓了过来,最后抿着嘴,继续沉默地收拾屋子。 第237章 罗颂梦魇 约莫两个小时后, 杨梦一才将将停手。 她彻彻底底将卧室以外的地方都打扫了一遍,就连浴室墙角都用刷子狠狠刷到发白,要不是晚上睡觉还需要遮挡, 她恨不得将窗帘都扔洗衣机里直接洗了。 一番劳作下来,堆在门边的两个垃圾袋已经鼓囊得快要炸开, 但里面大多数东西却是从冰箱里清出来的。 冰箱里的东西有不少都过期了, 瓶瓶罐罐就扔了一堆, 更别提那些也不知道究竟开封多久的速食包子和饺子,她眼睛不带眨地全塞进垃圾袋里了。 冷冻里甚至还有几块肉, 但因为没有做好密封, 早已发干成了颜色灰白的废肉, 杨梦一掀开袋子的时候只能从它们的形状中推测大概是梅花肉。 难道罗颂会做饭了吗,她暗暗猜测。 但很快,她就将这个疑惑抛到脑后了,反正接下来的日子, 罗颂的饭菜会由自己一手包圆。 她寻思着明天在外卖软件上下单些新鲜菜,给她做些营养好消化的食物, 要养好身子总不能老吃外卖。 杨梦一轻车熟路地在门边找到钥匙串, 再拎起两大包垃圾出门,路过三楼房东家时,咬着牙将他们门口的垃圾袋也拿到手上。 一趟上下楼,爬得杨梦一气喘吁吁,手指都被袋子提手勒红一片,因血液流动不畅而有些发紫发冷, 好一会儿后她才恢复知觉。 但她顾不得歇息, 喘匀气便立马拿上衣服进浴室,简单冲洗过后, 才算是真正结束了这场打扫。 这会儿已经是夜里快十二点了,但走出浴室的杨梦一,转头就拿上手机去阳台,打算给萍姐回个电话。 十点多的时候,萍姐她们就给她打了两个电话,但她手机开了静音,所以都没接到。 电话拨出,很快就接通,萍姐先道:“我开个扩音,红敏在边上呢。” 杨梦一应好。 一通窸窸窣窣,萍姐那边才又传来人声,但她直接略过见没见到人这个问题,只问:“还行吗?” 杨梦一坐在阳台的小露营椅上,将腿抻直,“算还可以吧。” “你今晚怎么睡?”萍姐又问。 杨梦一倒不觉得丢人,诚实道:“睡沙发。” 赵红敏搁边上一直听着,这会插话道:“那明天要不要我们做了饭给你们送过去?我们给煲点靓汤?” 杨梦一轻笑,“不用了,老师,你也难得休小长假,跟萍姐好好玩。” “好吧。”赵红敏嘟囔着,听起来像个放心不下孩子的大家长,“那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你尽管说哦。” “好。”杨梦一乖乖应下。 夜深了,萍姐容易犯困,三人又简单聊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因为担心吹风筒的噪音打扰到罗颂,杨梦一今天没洗头,这会儿阳台风大,她随手拆了脑袋上的丸子头,拨散头发。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有些关心则乱,关着门在浴室里吹头的声音并不算大,但她犹豫再犹豫,最后也还是没往脑袋上淋水。 吹了会儿风后,她心理上觉得发间清爽些,才起身回屋,倒在沙发上。 刚才一切都急匆匆的,罗颂躲避不及的态度让她也没想起自己该再拿个枕头,这会就只好先用抱枕顶顶档,好在沙发上本就有条毛毯,勉强算是凑出了一套床品。 但抱枕有些高,杨梦一仰躺侧躺怎么都不得劲,最后干脆推开枕头,只蜷着身子,枕在手臂上。 这个姿势久了,其实也不太舒服,但毯子上罗颂的味道安抚住了她。 被罗颂的气息包裹着,杨梦一无端有种可称绝对的安全感,尽管这其实只是一条软绵绵的小毛毯。 她将毯子又往上拉了拉,盖至眼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跟上瘾了似的,好像怎么闻也闻不够。 杨梦一大概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样子真的很像变态,直到身旁的手机传来震响,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又自嘲一句没出息。 黑暗中伸手摸过手机,打开后,她看到了秦珍羽的消息。 小秦今天要开心:进门了吧 杨梦一有些疑惑,心想都过了好几个小时了,怎么这会儿才来问,但还是动动手指,回了个“嗯”。 消息发出后,杨梦一的手机连续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屏幕上密密麻麻一堆照片和文字。 小秦今天要开心:【图片】红色早饭后吃,绿色是午饭的,黄色是晚饭,黑色是睡前。 小秦今天要开心:【图片】医生的处方单,如果药盒空了,可以按照这上面写的把药提前装进去。 小秦今天要开心:【图片】这是医生当时说的一些注意事项,你看看。 …… 秦珍羽本就很能说,这会因着担心交代不清楚会闹乌龙,她的话多到堪称啰嗦。 但这些话却很好地抚平了杨梦一心头的无措,她虽心焦,但其实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那些网上看到的经验帖也总是因人而异的。 而另一方面,秦珍羽的这番交代,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作她被重新接纳进罗颂生活的第一步。 她无比认真地一一看去,最后认真地回复一个“收到”。 没过多久,秦珍羽突然又传来了消息,问她有没有港城通行证。 杨梦一稍加思索,才吧嗒吧嗒敲字回复:有,但是应该过期了。 小秦今天要开心:找个时间去补办吧,下次复诊在五月中,你也一起去 杨梦一高兴,又有些难过,抿抿唇,最后也只是说好。 秦珍羽是趴在鄢容肚皮上给杨梦一发的消息。 她将所有能想到的注意事项逐个交代,直到榨干了脑细胞都找不到疏漏才作罢。 交代完,她就撒开手机,毫无心理负担地做起了甩手掌柜。 先前两天,杨梦一吃了闭门羹后再没动静,她还有些摸不准,心想这人怕不是知难就退了吧,结果今天晚上正吃着鄢容做的饭呢,杨梦一就忽然给她打来了电话,只问她有没有什么办法让罗颂给她开门。 那一刻,秦珍羽就知道她俩稳了。 她是个乐观主义者,大多数事在她看来都不算事,正如那句生死以外无大事。 她对杨梦一的出现就抱了极强的乐观态度,甚至乐观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想了又想,最后把这归为第六感显灵,毕竟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不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吗,宋文丽和罗志远已经被她怼得毫无还手之力,再也没有冒头过,那么罗颂人生中的遗憾不就只剩一个杨梦一了吗。 瞧那天杨梦一一副快哭了的样子,秦珍羽知道她一定会把罗颂照顾得很好,甚至是有些不情愿地承认,大概会比自己做得更好,因为她就是那间旧屋的另一个住客,是罗颂生活的另一半拼图。 但达观归达观,秦珍羽结束对话前,还是跟杨梦一强调有事随时给她打电话。 得到对方的保证,她才放下心来。 五月天的夜,不热不冷,一条毛毯正刚好。 温度适宜,虽然躺在沙发上,但杨梦一睡得倒还安稳,像回到久违的故乡。 然而风暴的到来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乍然被异响惊醒时,杨梦一还有些搞不清情况,直到那声音一道连着一道,其中的挣扎与痛楚几乎要跃出,像针一样扎向唯一的听众。 杨梦一在瞬息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慌张地掀开毛毯,连鞋都顾不上,左右脚跟不会走路似的互相撞着,磕磕绊绊地奔到了卧室门前。 那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里面只有罗颂。而罗颂进屋后锁了门。 第238章 挫败梦一 其实声音并不算大, 只是压抑得很,像困兽一样嘶哑又低沉,仿佛是极不顺畅地从喉咙里挤出的音符。 杨梦一听着, 不知怎地就冒出了* 冷汗,只惶恐焦炙地将门拍得砰砰响, 边拍还边喊着罗颂的名字。 但那声音毫无停歇的意思, 翻腾的闷吼像在叙述一个无望到极致的故事, 故事中的人正在拼命逃难流亡,却又逃无可逃, 似乎下一秒就要被血盆大口吞没。 杨梦一的手随着声音颤抖起来, 却还是一下一下拍得愈发大力, 最终让对面楼的一户人家都亮起了灯。 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无助又徒劳地唤着罗颂,可怎么也等不到一个回应。 过了不知多久,门的那边忽然没了声, 但紧阖的门也始终没人打开。 杨梦一无端想起被闸断的头颅,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稠。 随着声音的消失, 四周再次归于阒寂, 她也收回手,不再捶门,只将耳朵贴到门上,但她什么也没听到。 片刻后,她直起身子,僵硬地站在门前, 眉头紧蹙, 贝齿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又被如雷心跳吵得心慌意乱。 忽地, 她抬步往沙发走去。 杨梦一赤脚走在光滑的瓷砖上,没有半点声响,她仿佛是在保持什么极端安静,像在害怕引来黑暗中那双不祥的发着红光的眼。 在沙发边沿摸了摸,她将手机抓到手里,走到阳台,给秦珍羽打去电话。 等待电话被接起的十几秒因心悸而被无限拉长。 “喂……”秦珍羽的声音里满是睡眠被打扰的昏懵惺忪,“谁啊……” “我杨梦一。” 这句回答比闹钟还好使,秦珍羽几乎是一瞬间就加载完清醒进程,“怎么了!” 杨梦一想了想,却只压低了声音问:“罗颂平时睡眠情况怎么样?” 秦珍羽嗓音仍有些黏糊,“啊她平时不让我去她那过夜的,但是吃过药后应该是能睡着的,瞧比以前好很多。” “她以前看起来真的跟鬼一样。”她嘟囔着,“那黑眼圈深得可吓人了。” 说着,秦珍羽忽地反应过来,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杨梦一喉结滑动,吞咽后才道:“她好像做噩梦了……我听到她房里有声音,但是门锁了,我进不去。” “做噩梦?”秦珍羽有些呆愣地重复,却又因为这事听起来并不太危险紧急而渐渐放松下来,“她去年跟我讲过,说什么老梦到案件里的一个小女孩,估计就是这个吧。” 短暂消失的困意再次回笼,她越说越慢,听着像接触不良的磁带。 杨梦一神情不见放松,但话说出口却没暴露心绪的不安,“这样吗?那应该是没什么,打扰你了啊。” 秦珍羽这会儿眼皮都已经粘起来了,胡乱哼哼两句就挂断电话,一个翻身滚进鄢容怀里,继续呼呼大睡。 但杨梦一却是再睡不着了。 手肘支在膝盖上,塌下肩膀,她坐在漆黑的阳台里往远处眺望。 天边薄云如絮,不见星辰,一如杨梦一沉甸甸的心。 她缺席太久了,对罗颂过去的七年一无所知,即使秦珍羽给出了关键提示词,她也不清楚那案子和案中的女孩是怎么一回事。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却依旧无法松快半分。 她很懊悔。 第239章 晨起 杨梦一心里装着事, 挤占了困意,在阳台坐了很久。 直到依稀听见鸟鸣,她才起身, 躺回沙发上,裹紧毛毯小睡了会儿。 但卧室门传来声响的瞬间, 她还是立马睁开了眼, 迷朦地抱着毯子坐了起来。 “早上好。”她的脸上仍写着倦意, 可笑容倒是明亮。 罗颂也不知是不是刚起床的缘故,整个人钝钝的, 没说话, 点点头就兀自往卫生间走去。 杨梦一半眯着眼, 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人消失在另一扇紧闭的门后,她才收回眼。 她脑子尚混沌着,伸手搓了搓脸, 又扭扭脖颈,才慢吞吞地起身, 将毯子叠好放在抱枕旁, 一把拉开半透光的窗帘,走了出去。 日光明丽,杨梦一被刺得闭了闭眼,两秒后才堪堪适应这光线,随后抻了个懒腰。 虽然前一晚睡眠不足,但这一番活动下来, 她倒奇异地并不太累。 她扭头往浴室望去, 心想大概是终于回到罗颂身边,所以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早晨也处处显出新奇。 然而她心心念念的人冷淡依旧, 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后看也没看她一眼,像是熟视无睹,又仿佛在刻意回避。 杨梦一一句话憋在喉咙里没来得及说,罗颂已经径直进了房,照旧落下锁,她听着那清脆的喀嗒声,笑容就隐没了,眼角也拉下一个沮丧的弧度。 居民楼仿佛随着太阳升起也渐渐活泛起来,模糊不清的交谈声混在阵阵鸟儿啁啾里一同传来,她站在原地,显得孤寂又可怜。 好一会儿后,杨梦一收起一身消极气息,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往浴室走去。 昨晚睡前下单的小米红枣花生之类的干货,这会儿已经在家门口放着了。 杨梦一洗漱后,拿着它们进厨房,简单做了个小米粥,又煮了两个水煮蛋。 盛出两碗粥放在桌上,她这才走到卧室边上,轻轻叩响门板,“罗颂,出来吃早餐吧。” 说完,她就在门边站着,听着里头拖沓的脚步声渐近,才稍稍往后退一步,待门缝一开,笑容就又回到了她脸上。 “小米粥和鸡蛋。”她的嗓音和笑颜一样轻俏,“试试看喜不喜欢。” 罗颂原敛着眼,在她说话时抬眼望去,但目光里无甚波澜,只是定定地看了她几秒,又很快撇开视线,不发一语地朝桌子走去。 一张桌子上,两碗粥,两个鸡蛋,桌边摆着两把椅子。 椅背上搭着的衣服早被杨梦一扔到洗衣机里了,这会儿干净得像在对她们二人发出邀请,说“快来吧”。 罗颂的心弦被这久违的烟火与热闹拨弄了一下,抿了抿嘴,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了下去。 面前的小米粥上腾着热气,黄澄澄的粥里掺着剖成两半的去核红枣和白色山药干,粥米看起来绵而不稠,该是很好吃的,但罗颂看着,喉咙无端有些泛酸,胃里也堵堵的,不怎么想吃。 可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杨梦一此刻定是眼睛晶亮地望着自己,犹豫不过一瞬,她便拿起勺子在粥里搅了搅,又在面上刮起一小勺粥往嘴里送。 见她动了,杨梦一就也跟着拿起勺子,开始吃早餐。 杨梦一吃东西向来是斯文得有些磨蹭的,但罗颂这会儿吃得却比她还要慢些,她余光瞥着,也没说什么。 然而她粥还没喝下一小半,对面的人就搁下勺子,随后再没动作,显然是吃完了的意思。 杨梦一一口粥还在嘴里,见状急急忙忙咽下,“还有鸡蛋呢。” “不想吃。”罗颂声音低低,但拒绝得很干脆。 杨梦一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却笑笑。 “行吧,”她说,“那你能不能再陪我坐会,我还没吃完呢。” 罗颂同样说不出一个不字,但她只是干坐着,唇瓣紧闭。 杨梦一像是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凝滞,自然地开口道:“昨晚睡得怎样?” 说着,那双圆果子一样的漂亮眼睛又飘到了罗颂身上。 “还行。”罗颂盯着眼前的粥,微微缩了下肩膀,瞧着倒像是想把什么东西从身上甩下去似的。 “做梦了吗?”杨梦一接着问。 闻言,罗颂一怔,还未来得及抬眼,就听她继续问:“噩梦吗?” 罗颂这下是真的有些惊疑,但她的身体仿佛覆了一层结块的泥,将她所有的细微变化统统掩盖了去,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可杨梦一很敏感,如果她的神经能幻化成触手,必定是全部围在了罗颂身边,灵敏地捕捉着她最不为外人察的细微变化。 杨梦一说着,放下勺子,双手撑在下巴上,目光敞亮地望进她的眼里。 “要和我说说吗?”她笑吟吟道。 第240章 梦一也在摸着石头过河 罗颂不语, 只是皱眉。 气氛一时有点僵持的味道,但杨梦一不愿让罗颂生出反感与抗拒,眨眨眼, 给自己递了个台阶,“不说就不说嘛, 现在真是越来越小气了。” 罗颂垂下眼, 不再看她。 杨梦一心下叹气, 说到底,她也还在摸索罗颂如今的脾性, 重新认识她的底线与禁忌。 只是她有些摸不准, 罗颂的拒绝究竟是出于对这个话题的排斥, 还是对她。 可无论是哪一个,都让她倍感失落。 杨梦一收回视线,抓过鸡蛋在桌边一磕,安静地剥起了蛋壳。 鸡蛋就那么点大, 任杨梦一如何细嚼慢咽,也还是很快吃完了。 将桌上的垃圾拨进空碗里, 她复又望向罗颂, “那饭后该吃药了吧,我去拿咯。” 说完,她停顿两秒,罗颂依旧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便干脆地起身,往柜子走去。 在杨梦一问出口时, 罗颂的呼吸便悄然加重了, 但她气息本就微弱,因此也不明显, 至少杨梦一一无所觉。 她掀起眼皮,沉默地盯着杨梦一的背影,看她在篮子中准确地拿出一个黄色小药盒,又拐进厨房中倒水。 罗颂垂在腿上的手渐渐攥紧。 “来吧。”杨梦一一手递过水杯,一手给去药盒。 罗颂没有犹豫,只照做,囫囵喝水吞下药丸,就站了起来,打算回房里。 “那个,”杨梦一看出对方的意图,一把牵住她的手腕,吞了吞口水才道:“能不能不锁门?” 罗颂一滞,像是想转头看她,却又不知为了什么硬生生掐断动作,只僵硬地站在那。 杨梦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怜,像摸不准大人心思的撒娇的孩子。 “我昨晚也做噩梦了,想去找你,但是门锁了,我进不去。”她委屈巴巴道,“可吓人了。” 说着,她另一只手也攀上罗颂的小臂,轻轻摇了摇,动作自然而又亲昵。 罗颂终于回头了,她的目光不很锐利,衔在半撩起的眼皮间,但杨梦一就是觉得她正在打量着自己,却又不是在做什么计算题,只是单纯地凝视。 杨梦一刻意放软了五官,瓷白脸蛋上的神色显得越发无辜且依赖。 半晌,罗颂才轻轻颔首。 “好耶!”杨梦一一下就高兴起来,仿佛得了什么珍宝一样惊喜,表情也如被雨水刷过的稻田,一瞬间就冒遍了绿芽。 罗颂没多看,下一秒就收回了视线,静静挣脱她的手,继续往卧室走去。 她的步伐并不粗疏,走得不紧不慢,可杨梦一瞧着,还是读出了些心急的意思。 她知道不能把人逼太急,只目送她进门,片刻后凝神细听,确认没有落锁声,才松一口气。 其实现阶段,即使罗颂愿意让步不锁门,对改变现状也没有太大的作用。 罗颂就在这间房子里,然而她独占一个角落,无声地将它划为不容侵扰的私人空间,由此将自己的存在感压至最低,同时将其他人都隔挡在外。 她像所有合租人都希望遇上的那种极具距离感与边界感的住客。 但杨梦一却只对此颓丧无力,七年前的她能笑嘻嘻地直接扭门进去,现在的她却不敢轻易越界了。 她仍维持着看向卧室门的站立姿势,好一会儿后,才轻轻吐了口气。 没关系,她想,就从最普通的合住关系开始也行,只要她还能见到罗颂,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给自己打了会儿气,杨梦一才终于动动,拿上碗筷去了厨房。 除开秦珍羽发来的注意事项外,再没任何过往经验可供杨梦一参考,但她觉着,生活说穿了也就是一日三餐地过,它们是漫长时光的锚点。 无论罗颂是怎么个态度,但目前最重要的,还是陪着她养好身子,从精神到身体,一处都不能忽视。 杨梦一在买菜软件上下单了些新鲜肉菜,等待的过程中,她又跑去将窗帘拆下来扔进洗衣机里,打算趁着日头好,赶紧晾晒。 过了九点,阳光愈发猛烈,从外头翻进阳台,又悄咪咪爬到屋里,晒得地板几乎要反光。 按下启动键,洗衣机像老黄牛一样发出沉沉的闷声,她不过在日光下站了会,就有些微微出汗了。 刚过去的这个春天就没有往年冷,一到夏日更是热得慌,不过跨一个月,天气仿佛就倏然进入盛夏,还隐隐有些发闷,着实怪异。 杨梦一忙躲进屋里,一边走一边挽着袖管,可不知怎的,她忽地想起方才握住罗颂手腕时的触感,凉津津的,像冰柜里的玻璃瓶。 她总无法习惯罗颂现在的瘦弱,每次触碰时都会一惊,仿佛被人捏住了心脏。 门口传来的叩响拽回杨梦一的神思,她小步跑去,开门接过塑料袋。 袋子沉甸甸的,她不再多想,只将午饭要用的食材留下,其余东西分门别类,放进冰箱里。 她动作利索,洗菜切菜,焯水看火。 灶台上,瓦煲盖的排气孔里渐有蒸汽冒出,逐渐凝成直直的一条白线。 热气混着菜香,在小小的厨房中弥漫四散,寻常又热闹。魔/蝎/小/说/m/o/x/i/e/x/s/.c/o/m 240-250 第241章 罗颂个人视角 罗颂坐在飘窗上, 窗外阳光该是很好的,那些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光线,在地板上刻出一道亮白划痕, 但她始终没有拉开窗帘。 昨晚,她的确是做噩梦了。 梦中, 她被遗弃在无人的纯白空间里, 四周无墙无壁无声无风, 可她却分明感受到了某种压迫,像被关进了无形的匣子之中。 好一会儿后, 她猛地意识到, 不是匣子无形, 而是这无缝的白就是匣子,只是白得无边无际无一丝杂色,才给了她广阔的错觉。 罗颂知道油漆一样的白正悄然无声地往内聚拢,每一秒都比前一刻寸进几厘, 因为气压逐渐增大,她渐渐喘不上气, 眼睛仿佛要裂出眼眶, 而胸腔又被什么东西狠狠压着。 她该耳鸣的,然而听力却违背常理地格外清明,将不知从何而来的哭声骂声与哀叹一一纳入耳道中,感受着它们卯足劲儿似的往她大脑里钻。 罗颂头痛欲裂,却又本能地求生,试图逃出这不可视的禁锢。 她徒劳地四处奔逃, 直至精疲力竭, 瘫倒于地。 空气随着空间的坍缩稀薄起来,她的喉咙里溢出嗬嗬粗喘, 只能蜷起身子,缩成球,颤抖着,哀绝地等待匣子将她的骨骼血肉通通挤烂。 然而转机在千钧一发之际来临。 她眼昏耳鸣,却还是无比清晰地听到连绵的撞击声,像锤子凿墙一样,一下接一下地传来。 她费力地睁开眼,依稀辨得纯白的墙体上裂出一条缝。 嘭嘭声不绝,墙上的缝隙如蛛网一样绵延逶迤,缝隙里漏进猩红的光。 万千丝线连成片,孔洞接二连三地出现,终于在轰隆一声巨响后,白墙坍塌,取而代之的是墙后漫天盖地的红,那是瞳孔中的赤色。 猩红的眼由上至下,无言地盯视着地上丧家犬一样狼狈的她,看她在桎梏消除后大口大口地吸进氧气,看她脸上露出庆幸的神情。 不善的目光如芒在背,但至少算是罗颂梦境的老熟人。 她累极了,竟在这样直勾勾的凝视下睡着了,再醒来便是清晨了。 罗颂仍有些疲惫,每个做梦的夜晚,她总睡不安稳,只可惜,噩梦几乎夜夜都来。 睡眠的有效转化率被梦魇拉得极低,但好歹也算睡着了。 相比于这漫长的黑夜用以等待,罗颂宁可在睡梦中承受煎熬,至少睡梦中没有太多遗憾来掺和一脚。 然而她生命中最不可触碰之人此刻就在房门之外,这个认知让她有些失神。 罗颂呆坐在房间中离厨房最远的角落,试图让双耳远离厨房里的一切动静。 可水柱直冲的刷刷声、砧板上的哆哆声,以及灶台上控制阀被扭开瞬间的嗒声,这些不大不小的声响还是锲而不舍地越墙而来。 罗颂几乎能想象得出杨梦一是如何在厨房里灵活动作的。 她的手、扎着围裙的细腰和低头切菜时颊边一晃一晃的碎发,轻易浮现于罗颂的脑海之中。 她有些心安,却又不可自抑地维持着警惕,甚至是严词警告自己不要再想。 杨梦一做早餐、汰洗衣物、擦桌扫地、提醒她吃药,这一切,看起来都像同情心泛滥的义举,像在照顾一个病人。 哦不对,罗颂心想,自己可不就是一个病人吗,还是一个病得废到生活难以自理的人。 悄然冒头的愉悦和厚重粘稠的猜疑搅混在一块,让她失了力气,脖颈垂下,连带着眼睛也难以睁开。 她不是不知道杨梦一因为她的冷漠而难过,但她还能怎么样呢? 与其等日子久了,她认清自己的的确确跟她印象中的那人全然不同,再因此而失望透顶,还不如一开始就断绝念想。 毕竟,杨梦一积攒的失望够多了还有气力离开,可留在原地的她却可能连维持呼吸都做不到了。 罗颂想着,甚至痛恨起那些让她有所好转的药物,它们让她的大脑转动起来,让消散的种种情绪一点点回到这副身躯,也让她不得不无直面自己的颓败。 罗颂生病后就不爱见光,窗户窗帘成日关着,而飘窗窗台上的垫子和抱枕已经自去年冬天起就在那,至今没有换洗过。 她坐在那,几乎能闻到灰尘中腐朽的酸味,再细细分辨,那味道又似乎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是灵魂腐坏的异味。 她被低落拽进深渊,一时连厨房的动静都听不到。 她再回神时,就是杨梦一敲响房门,用轻柔的声音跟她说,该吃午饭了。 第242章 尴尬午餐 罗颂有些反胃。 她的思绪正混乱着, 乍听见敲门声,第一反应是逃避,希望自己溺死在空气中的漂浮尘埃里, 但这是痴心妄想。 杨梦一仍小声唤着她,叩门的力度也极轻, 但一声连一声, 一下接一下, 明晃晃告诉罗颂,她不见着人是不会停下的。 罗颂深吸一口气, 面无表情地挪动步子, 开门, 越过她,坐到一桌菜肴前。 蒸水蛋、西兰花炒口蘑、小炒肉片,都是些家常菜,但色香味俱全, 看着就很勾人。 一旁的汤煲里装着透黄色的汤水,隐约能看到煮得软烂的苹果和胡萝卜在水中浮沉。 杨梦一在罗颂落座后, 紧跟着就在桌子对面坐下, 目光隐晦又专注地瞄向她的脸,想看看这些饭菜合不合她的口味。 然而罗颂面上平静,不见欣喜与厌恶,只随意掠过一眼,就抿着嘴,抓起了筷子。 罗颂从前很好养活, 做什么都吃, 一点不挑食,但不舒服的人或许会娇气些, 口味有变化也未可知,但杨梦一什么也没看出来,有些拿不准她的心思。 可罗颂开动了,杨梦一也将这些问题抛诸脑后,拿起碗筷跟着吃起了饭。 饭桌上无人说话,杨梦一自认为隐蔽地打量着对面的人,却只能看出她似乎兴致缺缺,不怎么夹菜,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送进小坨米粒。 但就算是这样,罗颂还是没吃几口就停著不食了。 杨梦一在她放下筷子的瞬间就打了个激灵,她都能猜到罗颂接下来又要转身回房,一消失就消失半天,于是手比脑快,一时心急直接往她碗里夹了个西兰花。 但筷子还没收回,她就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或许有些越界,而罗颂脸上的怔然似乎也印证了这点。 猝不及防出现在碗中的翠绿色西兰花,拽走了罗颂全部的注意力,她定定地盯着它。 罗颂不语不动的那几秒里,杨梦一无端生出些紧张,捏着筷子的手因用力而发白。 她害怕罗颂会直接将东西夹出来扔掉,那样大概会比耳光扇脸还要让她难受。 但罗颂沉默间,她又很快自我开解完毕,心想自己背信弃义做逃兵,就算罗颂真要扇她耳光,那她也不会生出怨恨。 她喜欢她,心疼她,却也同时在赎罪。 她知道的。 罗颂半撩起眼皮,目光越过汤煲上热腾腾的水雾,爬上了杨梦一的脸。 她脸上神色变幻不断,讪讪中又掺着些难过和坚定,罗颂看着,凝起眉峰,犹豫一瞬,复又拿起筷子,将西兰花送入口中,缓慢咀嚼。 杨梦一自她抓起筷子那刻就怔忪着,失神地望着她咀嚼时一股一股的腮帮子,甚至无意识跟着数数。 她看着罗颂在第二十六次咀嚼后将饭菜咽下,随后蜻蜓点水般望了她一眼,仿佛在说“我吃了”。 杨梦一可不觉得这是她的过度解读,一下就高兴起来,紧接着道:“还有汤,是苹果胡……” 罗颂出言打断她的话,“不想喝。”说着,她又搁下了筷子。 罗颂这次直接开口,却还不如方才那一眼来得温柔,变脸之快,让杨梦一一时愣住,好一会儿兜没有反应过来。 “哦……这样啊……”她讷讷道。 一秒后,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赶忙将笑容挂到脸上,“没关系,晚上也能喝,放一天没事的。” 罗颂唇线直直,眉毛也压得很平,仿佛没有什么情绪。 “那你……”杨梦一有点委屈,却还是强打微笑,带着和煦微风开口:“陪我把饭吃完?” 她说完,圆溜溜的眼睛很可怜似的望着罗颂,但心里倒不如表面冷静。 她怕有嗤笑从对方的口中溢出,也怕对方露出不耐与恼怒,她怕得脊背僵硬,只是强撑着面上不显。 好在罗颂虽然没说话,却也没有离开,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靠在椅背上坐着。 杨梦一很轻易地被哄好了,不再多言,拿起筷子就继续吃饭。 但她夹一次菜要偷偷瞄一眼罗颂,嚼两口饭又要瞟她一下,看着,像是在用罗颂下饭。 罗颂恍若不知,只抱起手臂,目光虚虚地落在桌面上一个很不明显的凹坑上,那是笔记本充电头砸落留下的痕迹。 杨梦一担心罗颂耐心告罄,即使一边吃一边开小差,也还是很快结束了用餐。 在她放下筷子的瞬间,罗颂眼皮半掩着的瞳孔不可察地颤了颤,随后不等她有所动作,就自顾自地起身,走到篮子旁边取出药盒,随后进了厨房。 厨房里传出水流入杯的哗啦声,片刻后,罗颂走了出来,路过篮子时,随手将空药盒放了进去,便进了房。 杨梦一被她的干脆噎住了喉咙又绑住了手脚,怔怔地瞧她消失在眼前。 门关严实的瞬间,施在杨梦一身上的禁锢咒才陡然失效。 她的表情倒真像被人扇了一耳光,意外中带着她也说不明白的难堪。 半晌后,她才敛着眉,安静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碟。 她蹙眉咬唇,和方才对着罗颂时的灵动欢快截然不同。 只是,这次大概不会有人出来哄她了。 第243章 回荣岗 接下来的几天, 都与这一天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除吃饭上厕所洗澡外,罗颂都只呆在房间里,偏生卧室门的那一边, 永远安安静静,如同空房。 杨梦一那天以做噩梦为借口, 求得罗颂心软点头应允不再锁门, 原想着随便哪个晚上, 再如法炮制,名正言顺地摸进她房里。 但罗颂对着她, 别说笑脸, 就是话也吝啬说, 每当不得不沟通时,她大多以点头或摇头,甚至是眼神回应。 就连她每日做的饭菜,罗颂也似乎并不感兴趣, 吃得比猫儿没多多少。 杨梦一能读懂她隐晦的抗拒,进房大计因此搁浅, 这一踌躇, 就再没勇气了。 屋子已经收拾得再没什么可收拾了,就连墙壁也用静电除尘掸抹得干干净净。 杨梦一除三餐以外,再没什么事情可以忙活,偶尔发呆,偶尔也跟芯姐她们聊聊天。 但她从不提及自己地忧虑与焦躁,也不讲起罗颂对她的冷淡, 被问起时也只是含混地一句带过。 可萍姐早就活成了人精, 怎么可能看不出她的隐瞒,可她同样不直言, 只是在通话时笑笑问她这个假期要不要抽空回荣岗一趟,说赵老师可想她了。 赵红敏一味附和,她倒没想这么多,只是真的想她了,她俩上一次见面是过年时候的事了。 杨梦一望着紧闭的房门,左手掐了掐鼻梁,最后应好。 假期最后一天,吃早餐的时候,杨梦一跟罗颂说自己中午要去荣岗。 “午饭我待会做好了放锅里保温,如果吃的时候冷了记得叮一下哦。”她朝罗颂眨眨眼,“你要记得吃饭!” 罗颂在她说荣岗二字的时候就抬头,望了她一眼,随即低头,搅了搅碗里的红豆黑米粥。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杨梦一总觉得罗颂的那一眼很深,目光里有很多东西,但她收得太快了,她来不及分辨。 怔忪间,她听到她说“好”。 赵红敏的车是下午五点半的,杨梦一赶着时间,在十点半时就将午饭做好了。 想了想,她拿起自己来时带的行李袋。 罗颂的冷淡让她焦虑,她无法从她的表情看出她的喜好与嫌恶,在长久的冷待中,这有时会让杨梦一觉得自己或许哪儿都很招人厌恶。 她有些病急乱投医了,只想着能讨好罗颂一点是一点,那罗颂以前总说她好看,大抵也是喜欢她这张脸的。 由此,杨梦一第一次生出些容貌焦虑,只希望七年岁月轮转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还有衣服,她每日将自己收拾得妥帖干净,但来时只带了几件衣服,即使搭配出花来也大同小异。 不然看她来来去去总穿这几件衣服,罗颂或许会觉得她乏味,她打算这次回去带一批新的衣服来。 杨梦一一手拎包,不忘走到卧室门口,敲敲门,说自己出门了。 意料之中的,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心下叹气。 她转身往大门走去,顺手抓起了钥匙串,正欲掩门时,忽又想到自己将钥匙拿走了,若罗颂要出门可怎么办。 尽管这可能极小,但杨梦一还是被它绊住了脚步。 可她也不能不带钥匙就离开,她怕罗颂再不给她开门了,毕竟同样的招数可糊弄不了第二次。 杨梦一就这样一脸苦恼地,站在了门关处。 第244章 小秦来 但家家户户都有备用钥匙的, 更何况这锁来的时候就配了两把原装锁匙,大多也是放在玄关附近。 杨梦一想着,便在门边柜子里翻找起来。 而拉开第一个抽屉, 她就找到了,但那备用钥匙, 其实就是当年她的钥匙串。 她只看一眼, 就怔在原地。 钥匙串被放在了抽屉深处, 除了两把钥匙外,就连当年逛夜市时在路边摊一时兴起买的黄铜小葫芦挂件和迷你交通卡也还串在上面。 杨梦一觉得自己应该高兴的, 这说明这些年再没有旁人成为这间房子的第二个主人, 但她拿起钥匙串时, 却五味杂陈。 她的脸仿佛蒙上了一层轻薄的雾,雾影之后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她将钥匙攥进手心里。 杨梦一手上的力度渐大,钥匙凹凸不平的齿硌得她手掌发疼, 她却仍捏着,半晌都没有卸力。 她又有些想哭了。 秦珍羽昨晚就收到了杨梦一的消息, 说她今天中午要回荣岗一趟。 杨梦一倒也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单纯跟她说一声。 而秦珍羽在鄢容这窝着的几天里,本就挂心着罗颂的情况,假期又刚好是鄢容最忙的时候,也只有傍晚下课了才能跟她腻歪在一起,她眼睛都没眨就决定下午去找罗颂玩玩。 “汤,开门。”秦珍羽站在罗颂家门外, 电话一通就笑嘻嘻。 而门一开, 罗颂的脸从渐宽的缝隙中露出时,她倒莫名有些心虚起来。 毕竟她俩上一次对话还是她帮着杨梦一诓她开门的那晚, 之后,因着很放心杨梦一一定能将人照顾好,自己又有些耽于美色,所以这几天都安静如鸡。 秦珍羽微不可察地咽了口口水,面上唰一下挂满了笑,嘴巴咧得比山高,眼睛滴溜溜转,试图从罗颂的表情里看出她有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然而罗颂没她想得这么多,铁门一开,就转身往屋里走了。 秦珍羽连声诶诶,忙拉开门跟上去。 罗颂这次倒是没回房了,走到沙发边坐下,待坐定后,眼神才往秦珍羽身上爬。 但秦珍羽跟小孩儿似的,一进门就被屋里天翻地覆的变化拽走了注意力,张圆了嘴“哇”一声,就开始在屋里打转, 她从前也不觉得罗颂家脏乱,但跟如今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的样子比,那可就太不够看了。 “太厉害了吧。”秦珍羽一边走了,一边啧啧称赞,“杨梦一比天鹅阿姨还擅长家政啊。” 罗颂有些乏了,见人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下参观的脚步,目光也懒懒地往下坠,直至完全被眼皮兜住。 她没有出声打断好奇的老友,只是窝到沙发靠背上,再抓过抱枕,想着坐得舒服点。 可刚把抱枕拿到怀里,罗颂就顿了顿,无他,只是抱枕上全是杨梦一的味道。 她鼻翼翕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整张沙发仿佛都沾满了她的气味,是淡淡的花香。 两秒后,她不动声色地将抱枕放了回去。 “你还没吃饭?”踱至厨房地秦珍羽忽地探头,朝罗颂问道。 罗颂微微颔首,“不饿。” “不饿也得按时吃饭啊!”秦珍羽不赞同道,“能吃一点是一点,胃里要装点东西才不容易闹毛病。” “我不管啦!我要把菜端出来了!”她不给罗颂反驳的机会,径直忙活起来,“你快洗个手准备来吃饭。” 罗颂抿唇,最终还是依言起身,洗手后坐在了餐桌前。 秦珍羽没跟她客气,瞧着饭菜不错,干脆给自己也拿了副碗筷。 “每天都是三菜一汤吗?”秦珍羽将盛着米饭的碗推到了罗颂面前,自己则舀了碗汤。 罗颂拿起筷子,点头。 天气热起来了,汤在煲里放到现在也没凉透,是正正好的温度。 秦珍羽一边嗦汤,一边上下左右打量着罗颂,也不知是不是她心理作用,她总* 觉得她看着似乎好些了,也不知是哪味药的功劳。 她的视线过于强烈,罗颂从碗里抬头,瞥了她一眼。 那目光并不凶烈,淡淡的,却还是让秦珍羽下意识求饶似的嘿嘿笑。 她赶紧撇开话题,“杨梦一这菜做的,比外卖好太多了吧。” 罗颂收回目光,冷淡道:“是吗?” 秦珍羽小心地试探,“人家天天给你做饭,还收拾屋子,你不感动吗?” 罗颂没有波澜道:“感动。” 啧,听着可不像,但秦珍羽没说。 许是对着朋友,又不用急着躲避什么的缘故,这顿饭罗颂吃得温吞依旧,却不那么急了。 饭桌上,热热闹闹的说话声最下饭了,秦珍羽一刻也没安静过。 她正说着自己打算退掉原来租的公寓,搬去跟鄢容同居,脑海中忽然闪过前几日收到的一条讯息,蓦地沉默一息。 罗颂没有往日那么敏锐,并没察觉到她的迟滞。 从前的衣服现在套在罗颂身上总显得空落落的,就连领口也仿佛大了一圈,秦珍羽望着领口处露出的的半截突起的锁骨,和她仍苍白的脸色,再三犹豫,却还是问出了口。 “那个……”她支支吾吾道,“你妈他们问方不方便来看看你。” 罗颂眉心微拧,但眼皮都没撩起,只漠然道:“别了。” “啊好。”明明这也不干秦珍羽的事,但她还是莫名有些讪讪,“那我去回了他们。” 罗颂没说话。 气氛就此沉了下来,秦珍羽难受得抓耳挠腮,半晌后,干巴巴地提起了天气。 “今天太阳不错,下午咱出去逛逛?”秦珍羽小心翼翼道。 “不要。”罗颂还是给了个她意料之中的答复,并就此放下筷子,示意自己吃完了。 秦珍羽本也不饿,见状又往嘴里塞了两颗大虾仁,就把东西都收进厨房了。 简单收拾过后,她洗净手,在擦手巾上囫囵擦了一遍,仍觉得皮肤粘着湿气,从厨房往外走时,悄摸儿地又在自己裤子上揩了揩。 “汤,你记得吃……”她一边走一边说,一抬头,就看到罗颂手里拿着空药盒,眼神平静地朝她望来。 她嘴里的话拐了个弯,“主动吃药,给你个赞。” 罗颂牵了牵嘴角,算是应下了她的夸奖。 第245章 小秦小罗 茶余饭后最适合闲聊。 “咱聊聊天呗?”秦珍羽也是瞧着罗颂今天状态不错, 忙引着人多说话。 罗颂深吸一口气,一手扶在颈部,稍稍转了转脖子, “聊什么?” 秦珍羽一听她接话就来劲了,坏笑道:“杨梦一……” “不想聊。”罗颂无情地打断她。 秦珍羽:“……” 到底是何方妖怪把她那个无有不可、有求必应的发小吃掉了! 但腹诽归腹诽, 她也早习惯罗颂的拒绝了, 随即耸肩, “好吧。” 可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问道:“不是我说, 你平时对杨梦一也这样吗?小心把人给吓跑了!” 罗颂还是一语不发。 瞅她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样子, 秦珍羽彻底放弃了,妥协道:“行行行,不聊不聊。” “但咱也别干坐着啊。”秦珍羽闲不住,“要不……看电影?” 她语气慎之又慎, 等了片刻后,不见罗颂摇头, 欣喜之色随之铺到面上。 自生病后, 罗颂似乎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兴趣,也并不能长时间集中注意力,她俩已经很久没有一块煲剧煲片了。 无论她能否完整看完一部电影,在秦珍羽看来,这都算是天大的进步了。 “看什么?”秦珍羽追问得又快又急,怕晚一秒就有人反悔。 她的快乐并没有染及罗颂, 罗颂的目光从她的面庞划过, 投到阳台。 日光灿烂,将天地万物镀上一层亮白色的光, 空气中飘舞的尘埃因此而显出从未有过的具体的形状。 罗颂半眯着眼凝视,仿佛专注至极,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自梳》。” 秦珍羽一噎,眼睛蓦地瞪大,却还是很快应好。 电影是她们都看过的电影,是让罗颂意识到自己对一个女孩动了心的电影。 秦珍羽二刷还是津津有味,没一会儿就忘了讶异,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一瞬不移。 但罗颂却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都忘了有多久没有看过电视,眼珠子只机械地跟着画面转,人却早已神游天外。 “‘小心把人给吓跑了’?” 她闭了闭眼,心想,已经吓跑了。 上午杨梦一隔着卧室门的道别她听到了,两声门锁落下的喀嗒声她也听到了。 她在房中如石像一样静静坐了许久,直到楼下不知哪户人家大力掩门的动静惊醒了她,她才终于动了动。 尽管早已做足心理准备,但从房间里出来,发现放着行李袋的角落空无一物,而门钥匙仍挂在原位后,罗颂还是心泛苦涩。 她不会回来了,罗颂知道的。 罗颂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日子的流逝,一天一周一月,在她眼里没有什么区别。 唯独这几天,她每日都会无意识地打开手机日历,看着逐渐逼近的五月五号,心里说不上是期待还是抗拒。 许是心神都被另一道身影占领的缘故,罗颂近来甚至没有空余的心思关注身体的不适,就连肩背疼痛都是今天才重新被她感知。 就像十八岁那场长达四年的梦,这场梦也如泡沫易碎,只是短暂许多罢了。 可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她告诉自己,适可而止吧,不要太贪心。 但当她敛下眼,手摁在了胸口的位置,却像是触碰到了某种有形的疼痛,眉头颤了又颤。 她的呼吸因此而哆嗦,但太轻微了,淹没在电影的背景声中。 罗颂长长地呼一口气,片刻后,伸手拿过叠得齐整的毯子,在五月的艳阳天里,抖开,盖在腿上。 秦珍羽余光瞥见她的动作,转头,目瞪口呆道:“不是,你这么冷吗?” 罗颂的表情冷淡依旧,不见罅隙,微微颔首。 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语,她将逶迤在地的毯子捞起,堆到了身上。 毛毯蓬松软绵,堆至罗颂的锁骨,她稍稍低头,鼻腔便满是杨梦一的味道了。 就一次,她想,只是最后依恋一下而已。 待屏幕黑了,秦珍羽才意识到近两个小时的电影,罗颂都没有中途离场,一下就乐开了花,并暗暗肯定杨梦一就是罗颂的神丹妙药。 罗颂被她的连声嘿笑整得一头雾水,但也只是投去一个平静的眼神。 秦珍羽忙关起自己笑到挡不住的门牙,朝她眨眨眼,“虽然今天没有柠檬茶和薯片,但跟你看电影还是很愉快的。” 罗颂没说什么,只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今晚一起吃饭吗?四个人一起?”秦珍羽趁热打铁。 罗颂眼皮一抖,再抬眼时,方才的松快再不见踪影,“她不回来吃饭。” “不回来吃啊?”秦珍羽呆呆地反问。 “嗯,”罗颂紧了紧身上的毯子,垂目,“不回来。” 秦珍羽本就跟鄢容说好今天假期最后一天要再美美约会一场,但她不知怎的,硬是从罗颂无波无澜的神情里读出了落寞的味道,咬咬牙,还是问出了口:“那咱俩一块吃?” “不用。”罗颂语气平缓,“我想自己呆着。” “哦……哦好。”秦珍羽笑笑,“那我晚上给你点外卖。” 说完,她又摁了敲敲手机屏幕,看了看右上角的时间,“那我们接下来干嘛?” 罗颂不言,只是望着她,眼神像……凉白开。 得,秦珍羽通过多年积累的默契,明白大佬这是要赶客的意思。 但她也不恼,起身拍拍屁股,“那我走啦。” 罗颂这才朝她挥挥手。 秦珍羽没有一步三回头,她干脆倒着往门口挪,视线一直缠在罗颂身上,嘴更是忙得一刻不停。 “保重身体,该吃饭就吃饭!” “今晚给你点海南鸡哈!之前你说好吃的那家!” “还有我家鄢老师也想见你,等你好点我就攒局。” “下次还来找你玩!但要先准备好饮料零食嗷!” …… 罗颂难得地被逗笑了。 然而门一关,那些热闹与快乐却像退落的潮水般再无踪影,只余岸边沙砾的湿冷。 好一会儿后,罗颂才慢吞吞地起身,在一片落针可闻的安静中,走回房中,窝进了被子里。 第246章 荣岗 因着三人重聚, 萍姐难得地决定休店一天。 这天,她跟赵红敏早早地就去了菜市场,明知道她们仨一顿饭吃不了多少, 但逛一圈下来,手里还是拿了不少东西。 祁平的日晒向来吓人, 初夏的太阳也如盛夏。 尽管萍姐负责拉买菜车, 并不怎么费力, 但在菜市场里一通绕,挑菜砍价走走停停, 又在日头底下走十来分钟回到家楼下, 还是足以累得她直喘气。 赵红敏到底年轻些, 累虽累,却没如此狼狈。 她趁着萍姐在楼下阴凉处歇息的几分钟里,将手里的买菜包提上楼,旋即回到一楼, 硬抢过车子抬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她也气喘吁吁, 径直去倒了满杯的水, 通通喝下后才觉得舒缓些。 萍姐动作慢,赵红敏气儿都要捋顺了,她才扶着腰,慢吞吞走进家门。 “还真是不年轻了啊。”她自嘲道。 “哪有人长生不老的。”赵红敏将早倒好在一旁的温水递过去,笑笑,“你要注意保重身体啦。” 萍姐接过水杯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赵红敏注意到了, 眼中闪过担忧,但面上只笑笑, 催着她喝完去沙发上坐会儿,自己则在厨房里分拣方才买的肉菜海鲜。 萍姐有些闲不住,坐没一会儿就回到厨房里,和她一块忙活。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两人分工合作,择菜洗菜切菜炒菜,顺序分明,有条不紊。 杨梦一也是会踩时间的,最后一盘菜上桌没多久,她就进门了。 “哇!”她将肩上的包放在沙发上,背着手围着饭桌绕了一圈,嘴上不住地称赞,“看着好好吃啊!” 萍姐从房里换了身衣服出来,瞧她一脸开心,也跟着笑了笑,“去洗手吧,准备着吃饭了。” “好。”杨梦一应道。 然而去卫生间前,她还是特地走到厨房里,迎着赵红敏拥上去,“我回来了。” 赵红敏围裙还在身上,刚想说衣服脏,但一个拥抱挥散了所有未言之语,便也只像家长一样,由着她抱了抱。 “别磨蹭了,”待两人分开时,她还是笑着催她,“洗手去。” 杨梦一这才乖乖照做。 杨梦一面前的米饭,虽然不像小山高,但也如同丘陵一样冒起和缓的弧度 “先吃着,吃不完也没事。”赵红敏提前截住她的话。 杨梦一眨着眼,“行吧。” “红敏把我压箱底的干货都翻出来了,”萍姐捧起碗,抓过筷子,朝汤煲抬抬下巴,“你待会多喝点汤。” 杨梦一笑着点头。 她们久没团聚,边吃边聊,虽然都不是话多的人,但你一言我一语,倒也一派和乐。 直到杨梦一说自己打算离职。 杨梦一不算事业型女性,但走到今天的高度,她的认真踏实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会儿忽然说要放弃,也不怪两位长辈惊讶到忘了咀嚼。 一旁的萍姐显然猜到了什么,虽然表情也隐隐写着不赞同,却没开口。 但赵红敏的人生经历跟萍姐截然相反,除开姚常伟这个意外之外,她的一生可以说循规蹈矩到了极致。 刻苦学习之后认真工作,在她看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人生路径,所以杨梦一这个突兀的消息在她看来处处怪异不合理。 她先前也知道杨梦一去照顾生病的罗颂了,但此刻,理智依旧为讶异让了道,只急急忙忙问道:“怎么忽然要辞职,是发生什么了吗?” 搅乱湖水的杨梦一将她们的反应都纳入眼底,犹豫一瞬,却还是说了真话。 “我想好好陪着罗颂。”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对着曾认真教导自己的恩师,她莫名有些愧疚,目光因此软落下来,掉在了桌面上。 赵红敏的确不能理解,不认同道:“那请假也可以的嘛,不用直接离职啊。” 她皱着眉,苦口婆心道:“虽然你工作能力很好,但要是之后再求职,就要面对不少困难了。” “三十五岁未婚未育女性的求职困境你应该知道啊。”她的声音因真切的担忧而紧绷起来,“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吗?” 杨梦一像被训诫的学生一样,悄悄端正了姿势,“您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不过工作一为实现自我价值,二为赚钱,前者我倒没什么执念,后者的话,工作这些年的存款加上卖房的钱也不少了,够用很久很久。” “而且请假的话,时间长了不好交待,我是组长,还会耽误其他同事的工作进度。”她的表情为难。 但她的解释并没有抚平赵红敏的眉头。 “可你这……”赵红敏叹气,“太莽撞了。” 一直沉默的萍姐忽然出声:“小罗情况不好?” “不太好。”杨梦一抿唇,视线飞快地抬起,从她俩脸上点过。 赵红敏动了动唇瓣,像是想说什么,但萍姐隔空递来一个眼神,止住了她的话。 片刻后,杨梦一再开口,声音里渐渐漫上低迷。 “我不知道她的病会持续多久,我要让她相信我不会再离开,我想让她踏踏实实地放下心来。” 简短的几句话后,杨梦一咬住唇,表情更见失落。 “有事不要憋在心里。”萍姐淡淡道。 杨梦一上下两排牙齿叼着下唇,咬了又咬,半晌后才终于松口。 “她好像很讨厌我。” 这话一出,场景好像忽然从家长指导孩子填报大学志愿,转换成了妈妈开导青春期因懵懂情愫而迷茫的女儿。 赵红敏愣了愣,转头望向萍姐,但后者并不回视,只脸上噙着不明显的笑意。 “你傻吗?”萍姐说。 杨梦一呆呆地抬头:“嗯?” “如果罗颂真的讨厌你,你以为你还能在那房子里呆五天?”萍姐老神在在,“你比我们更了解罗颂啊。” 杨梦一皱着鼻子,勉强道:“我不知道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又有没有什么变化。” “本性是很难变的。”萍姐望着她,眼神比语气更温柔,“倒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首畏尾了。” 萍姐的话掀起一阵风,将杨梦一烛火一样的晶亮的目光吹得摇曳起来。 她似乎怔忪着,又似乎若有所思。 第247章 梦一回家 赵红敏下午的车, 只杨梦一来送她。 萍姐年岁大,体力不支,忙活半天后忍不住犯困打盹, 这会儿在家里睡下了。 赵红敏轻装而来又轻装而返,也没太多离别的愁绪, 反正没过两个月, 暑假就来了。 站在车站外时, 她已经将杨梦一离职的消息彻底消化了。 人生如寄,她明白孩子快乐最重要, 其余的都不过是世俗刻板的规则罢了。 进站前, 她最后抱了抱杨梦一, “暑假见。” 杨梦一埋在她的怀里,安静地点头。 其实她现在比赵红敏还要高些,垂着脖颈将脑袋贴在对方耳边的样子,倒还真的像个孺慕的孩子。 赵红敏轻笑, 环在她背上的手轻轻拍了拍,是安慰, 也是鼓励。 目送老师进车站后, 杨梦一没再去荣岗,拦了辆出租车直接回了罗颂那。 但今儿是假期最后一天,尽管非工作日,但路上竟有些堵车,途中一段一公里的路段堵了二十几分钟,等车停在小区门口时, 已近六点。 她念着罗颂一个人在家, 下了车就快步往小区里走,但没走两步又急刹车, 脚步一转,再次走出了小区门。 冰箱里没什么食材了,这会儿再在买菜软件上买的话,送来估计都得过七点,杨梦一决定去附近的小超市看看有什么菜能买。 但傍晚的菜摊几乎啥也没剩,她挑挑拣拣选出几棵还算新鲜的菜心,又买了块豆腐,想着晚饭干脆下个面算了,能快些。 可再快也得小半个钟,杨梦一付款时看了眼时间,粗略估算一下,发现晚饭最早也得七点半才能上桌。 一想到这,她便有些焦急,毕竟她们平时可没这么晚吃饭,她担心罗颂的肠胃会不舒服。 从超市出来时,她的步子明显急促许多,跨得又大又快。 然而,她肩上那比离开时大得多又重得多的行李袋,却拖了后腿。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杨梦一觉得半边肩膀都不是自己的了,看着眼前的阶梯,她深吸一口气后,才憋着劲儿往上爬、 但终于踩上最后一级阶梯的时候,她还是累得嗬嗬喘气,靠着扶手歇了会儿才勉强能迈步往家走。 一通折腾下来,天已经黑透了。 杨梦一一抬脚,感应灯亮起,她将装着蔬菜豆腐的塑料袋的提手穿到腕部,才伸手往行李袋边摸钥匙。 她的肩膀又累又痛,动作也不甚灵活,好一会儿后才捏住钥匙,在接连两声咔哒后,打开门。 屋里灌满了夜色,黑魆魆一片,仿佛无人在家。 杨梦一愣神一秒,目光却如飞蛾一般,转瞬被最远处的阳台上的亮光吸引。 她定睛一瞧,那红红的是一点火光,在漆黑中若隐若现、若明若暗。 “……罗颂?”她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很确定。 尽管她的声音极轻,却还是仿佛带起了某种强烈的震感。 嗒地一下,那火光掉在了地上,随之而来是有如实质的视线,在漆黑中,钉在了她的身上。 杨梦一睁大了眼,试图辨清眼前的一切,却只能模糊地分辨出那道凿进黑暗中的更黑的影子,那是罗颂的形状。 秦珍羽是四点多离开的,那之后,罗颂就回床上窝着了。 但她毫无困意,只是睁着眼,在床上发呆罢了。 恍神中,仿佛有人按下了倍速键,待罗颂思绪回笼时,左右邻里家已经传出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当声了。 她的手机早已没电了,但她懒得充,只在天地万物的变幻里推敲时间的脚步。 她缓慢地转转眼眸,目光像耄耋老人一样迟钝地踱至窗户处,窗帘缝隙里漏进的昏黄夕辉,映得她的浅瞳颜色越发浅淡。 罗颂似乎又走神了,直直地盯着那线光,看着它如何越发低沉。 耳朵听到的世界是热闹的,但眼睛触及的一片幽暗却寂寥无比,相悖的感知撕扯得她头皮发麻。 混乱中,罗颂久违地想要抽一根烟。 罗颂并没有开灯,打扰屋内的昏暗,这漆黑夜色让她怪异地升起些安全感,类似被世界遗弃所以无需担忧他人目光与规则的自由。 她轻车熟路地找到放烟的柜子,在黑色塑料袋里拿出一条塑封完整的香烟,和买烟时老板送的火机。 火机不贵,是最便宜防风火机,机身上印着俗气又喜庆的“恭喜发财”。 罗颂一直在同一家烟酒行买烟,就在小区附近,次数多了就成了熟客,不仅买烟时会搭个火机什么的,有时候她路过,老板都会跟她打声招呼,甚至给她递根烟。 罗颂坐在阳台的露营椅上,敛着眼,没什么表情地拆出一盒烟,又熟练地撕开塑封,扯掉锡箔纸,抽出一根香烟。 她已经很久没抽烟了,但这套动作做过无数次,无需动脑,手自然而流畅地捏破爆珠,随后将烟塞进她的唇瓣之间。 她一手揿着火机,另一手习惯性地挡在火苗旁,微微垂头,叼着烟探进火焰里。 烟丝被火燎得发出轻微细响,烧出亮红的光,罗颂深深吸进一口气,待尼古丁在肺里转一圈后,才仰着头徐徐吐出。 然而虽然动作不见生疏,但她的这具身体太久没有接受过香烟的刺激了,只这一口,竟就让她有些头昏。 罗颂阖上眼,眉头因不适而蹙起,但嘴角却不由自主扯了扯,为自己无用到了极点而笑。 她忍着不适,将一支烟一点点抽完,随后卸了力,整个人仿佛融在了椅面上。 但没一会儿,她却再次拿起烟盒,抽出第二支烟,并点燃。 罗颂其实已经有些犯恶心了,却没掐灭火苗,只是在第一口后,两指夹烟,任由烟雾缭绕四溢。 泛滥成灾的阒寂中,升腾的烟雾看起来也是热闹的。 她衔着烟的手指极细,只有指节处兀然突起,远远看着像是两条细影。 她就这样再次发起了呆,坐在阳台上,看无尽苍穹被同样无尽的黑暗渐渐蚕食。 她在等待一场夕阳的落败,等待墨色完全占领天与地。 她无事可做。 第248章 罗杨对话 医生调整过的药——那些大大小小的药丸大概是有用的, 罗颂能感受到力气慢慢回到躯体里,思绪似乎也逐点逐点清明起来。 但她也是在这被称为“康复”的过程中,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与生活的空荡。 她的每一天都是摊开的白纸, 日复一日地,重复无意义的白。 直到杨梦一带着一身色彩闯进来。 但杨梦一又走了。 习惯是可怕的, 从前她并不觉得这间房子有多冷清, 但只几天后的现在, 她就因屋里少了另一道呼吸而感到无名又强烈的清冷。 她只能克制着将她的名字清出脑海,试图对抗这漫天遍野的僻静与荒凉。 但这太难了, 罗颂仍没能完全收回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本能与意愿的相左使她不得不用尽全力, 精疲力竭到脑袋发疼, 冷汗直流。 片刻后,她拢起膝盖,手肘因无力而支在大腿上。 罗颂太瘦了,皮肤之下没有多余的脂肪, 这个动作仿佛是尺骨撑着薄皮,硬生生戳在了她的股骨上, 隐隐带起痛感。 可不止这一处, 她觉得自己似乎哪哪儿都疼,无处不在的不适逼着她弓起背脊,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将疼痛挤出体外。 然而这见效甚微,甚至因为过于用力,她的耳中又响起某种嗡鸣, 那些人声车声风声与其他所有的喧闹, 都陡然变得忽远忽近,宛如被一层看不见的隔膜挡着。 也因此, 玄关处钥匙与门锁的响动才忽略了,直到那一声清脆且疑惑的呼唤传来,罗颂才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杨梦一……回来了。 不是幻觉。 杨梦一不知道罗颂的心理活动,在担忧与懵然中无法遏制地腾起火气,心想就半天没看住,罗颂怎么就跑去抽烟了。 她顾不得其他,完全不在乎豆腐会不会被压碎,直接将手里大大小小的袋子全部撂在地上,随即大步朝阳台迈去。 她走得是那样急,几乎要跑起来一般,跨到阳台才陡然刹住脚步。 “你……你你……”杨梦一在这瞬间忘了她俩之间七年的隔阂,气势汹汹地叉住腰,但话说出口,却又软面而结巴。 黑暗中,罗颂或许轻笑了声,一字一顿道:“我什么?” 简简单单三个字,让杨梦一愣了愣,且不合时宜地觉得她声音中的沙哑让人心和耳朵都痒痒起来。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这不是欣赏嗓音的时候。 “你怎么抽烟!”她皱着眉,但脸部肌肉拼出的表情上却写满了心疼,“你的情况能抽烟吗!” 罗颂自杨梦一念出她名字那一刻起,就进入了一种堪称戒备的状态,防备着她的亲昵与甜蜜,也防备自己耽溺于其中。 因此,尽管浑身不适,她却比她调整得更快,每一道渐缓的呼吸与每一个说出口的字,都毫不犹豫地戳破她心底那些微妙的欣喜。 再开口时,罗颂冷淡如旧,也没有回答杨梦一软塌塌的质问。 “你来干嘛?”她话说得平静,甚至有些冰凉。 杨梦一的急切被罗颂泼了盆冷水,火焰顿时灭了,但灰烬中仍有余热、 她紧接着道:“我回来……” 但罗颂打断了她,像最严格挑剔的语文阅卷老师,逐字逐句地抠字眼。 “是‘你来’。”她说。 杨梦一脑子里的线忽然就连了起来,聪慧地听明白了她的未言之意——是“来”,不是“回来”,这不是你的家。 悲伤很轻易地涨了起来,泡得她湿漉漉,就连眼睛都染上绯红,再开口也带着潮气。 “是回来啊……”她的声音里再不见气焰,低得像呢喃,“我回家啊。” 昏暗中,罗颂看不清她发红的眼,却清晰听出了她嗓音里的酸涩,但她没说话。 无言加剧了对峙意味的发酵,两人一站一坐,相隔不过一步,却好像隔着万丈鸿沟。 罗颂好不容易定下的心神被她两句话搅翻,混乱得让她难受,于是撇过头,面朝夜空,再不看她。 杨梦一觉得自己只要一对上罗颂,心智仿佛就要幼稚二十岁,对方一个轻飘飘的抗拒举动,就足以让她瘪嘴想哭。 但她还是忍住了,垂落在身旁的两只手握紧拳,大拇指死死抠住食指指节。 “你要赶我走吗?”杨梦一说。 五月伊始就闷热异常,但夜里仍有凉风。 楼底下饭后散步的邻里的交谈声,与不知哪只小狗的嗥叫,都被习习微风卷起,扑到了她俩身上。 罗颂的沉默被衬托得更叫人窒息。 就在杨梦一以为罗颂不再打算开口时,她却说话了。 “我从来没有赶你走过。”她说,“是你走了。” 罗颂的声带似乎被四十目的砂纸胡乱打磨过,声音粗粝又嘶哑,突然地揭开她们自重遇以来,从没提起的七年前的分离。 杨梦一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在怔然的几秒里,她的大脑却又似乎自动启动了某道程序,分手前的种种如幻灯片一样快速回闪。 待一切停止后,她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解。 她知道,自己大可将宋文丽说过做过的所有通通倒出,把自己受到的委屈和折磨一一道明,但她也同样清楚,这于事无补,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她的每一句自辩都只能减轻自己的负疚,却无法治愈罗颂身上的疮疤。 或许最后,她还是会对罗颂讲起这个故事里,她一无所知的部分,但现在却不是适合细谈过往的时候。 但杨梦一却不知能说什么,唇瓣动了动,最后说:“对不起。” 可罗颂最不想听、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道歉,“所以现在的一切算什么,是愧疚的赎罪,还是对旧情人的施舍?” 她的声音像三九天里的冰,带着刺骨的寒凉。 她尽可能让自己声线平稳,但冷话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颤抖起来,尾音因此显出颠簸的幅度。 杨梦一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摇头的都不知道,她只是无意识地摇着,像是这样就能抵御罗颂话语中的绝情。 “不是施舍。”她开口,终于压不住的哭腔重得仿佛是在嚎啕大哭,“不是旧情人。” “我喜欢你的。”她说,“我一直喜欢你。” 第249章 罗杨 罗颂以为自己疯了, 以为心中长久的谵妄终于化成了幻象。 她连做梦都不敢梦得这样圆满,但耳边响起的字字句句都无比清晰,即使是泣音也掩盖不了其中的坚定。 她的心脏一跳, 如同跃进最深的沟壑中,半晌缓不回来。 可罗颂再开口, 戒备之意却更为明显, “我不信。” 未等杨梦一有所反应, 她的第二句话便紧随其后而来,“我不要了。” 罗颂的每一个字都吐得极轻, 仿佛云淡风轻一般, 但她的肢体语言却做了叛徒。 僵硬的脖颈、话音落下后仍死死咬紧的牙关, 还有始终不敢回视的目光,通通都与她口中的拒绝南辕北辙。 但这两句话还是几乎将杨梦一击碎了。 她的身子晃了晃,要坠未坠的那一刻及时抓住了阳台推拉门的门框,才免于倒地的狼狈。 这动静明明也不很大, 但罗颂还是敏锐得近乎诡异地捕捉到了,并在脑中绘出一切。 她将手往怀里收, 随之攥起拳, 久未修剪的指甲将掌心抠得生疼,但面上却没有溢出分毫痛苦。 罗颂的思绪纷繁凌乱,如同祁平近来漫天飞扬的木棉花絮,扰得人心烦躁。 一片混乱中,唯有一个想法始终高悬——杨梦一这次大概是真的会离开了。 杨梦一很久都没有说话,只垂头, 茕茕孑立, 整个人哀哀的,又低低的。 她是那样安静, 让罗颂有一瞬间的晃神,仿佛她早已离开,是自己没有听到脚步声。 她下意识屏住气,才在细风中辨出她散碎的呼吸。 罗颂却又因此生出些难捱的痛苦来,既定的结局摆在那,每一秒钟的拖沓都如同浇在火上的油滴,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皮肉被烧得滋啦作响。 就在她几乎要受不住这一切时,杨梦一终于开口了。 “你不要什么?”她的声音不复清脆,只有话中的颤栗依旧,“你不要我吗?” 没人应她。 杨梦一咬着唇才压制住喉咙里的哭泣,再次问:“你不要我吗?罗颂。” 然而按下哭音也无法令她的声音听起来凝实多少,她的每一个字都像站在钢丝上一般,脆弱又无助。 但她的执着与之相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出同一个问题,像是不问出一个答案就不会收口。 罗颂知道自己该干脆又肯定地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对”字,也足够让这场煎熬就此停下,但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个字。 她再说不出任何一句违心的话。 两人仿佛在进行什么接力赛,沉默的棒子从一个人手中递到另一个人手里,在被无声的重量压垮前又将接力棒传回去。 现在,棒子来到了罗颂的手里。 只一秒,她就觉得自己要被沉默呛到窒息。 良久,当杨梦一终于动动,稍稍抬起头时,那双被泪水打湿成一片泥泞的眼才终于露了出来。 但她的眼眶里仍源源不断地有泪水积蓄,一滴又一滴,一行又一行地从脸颊边落下。 睫毛被泪水糊得糟乱,三三两两粘成簇,这让世界映入她眸中时仿佛隔了一层水幕,一切混沌难辨。 可她还是用力地望着罗颂,在混乱* 中紧紧看住她唯一在乎的人。 然而罗颂真的很小气,任凭灼人视线怎么在她身上停驻,她也不肯回头。 杨梦一的眼睛睁得发酸,盯视着罗颂发丝蓬乱的后脑勺,盯久了,竟有种错觉,仿佛眼前人下一秒就会消失。 这近乎无稽的念头一闪而过,却还是让她心跳漏一拍,并下意识弯腰矮身,慌乱而莽撞地伸手捉住了罗颂的手。 她要在罗颂消失前抓住她。 第250章 罗杨 手被握住的一刹那, 罗颂浑身一震,仿佛有道电流自相连处窜了过来,将她所有的防御通通震碎。 杨梦一也是一怔愣, 却是为了手心处轻易可感知的薄弱。 五月初的天,罗颂仍穿着薄长袖, 祼露在外的一截手腕似要断未断的枯枝, 肌肤也如树皮, 凉凉地,很干燥, 似乎来一阵风, 就能将她吹散。 她能感受到两手相触的瞬间, 罗颂轻微地挣了挣。 杨梦一慌乱地收了力度,却固执地牢牢地圈住她的手,五指轻轻地压了压,罗颂便再不动了, 只由着她箍着她的手。 但她不敢自大地给她的退让套上纵容之名,只想许是虚弱让她未能达成目的, 待自己松手时, 她肯定还是会头也不回地走,又或者让自己走。 肌肤相接并不足以安抚住她此刻的惊惶,她只迫切地想要再抓紧什么。 从前有人说她很知世故,是能将话讲得漂亮又圆滑的人。 就连莎莎也揶揄她能一脸真诚地将人哄进自己精心设下的套里,能眼睛也不眨地说出一句又一句油滑的谎话,说她去金玉宫一定能将客人口袋里的钱都诓进自己钱包里。 但她的伶牙俐齿在罗颂面前却钝了锈了, 一张嘴, 她就险些被口水呛着,气没喘顺, 便忙接着开口。 “我要辞职了,我不会再走了,真的。” “我只能呆在这里,这是我们的家啊……” “你要是不想见到我,我平时就不出现在你面前,绝对绝对不会惹你烦。” “你不信的话,我一点点证明给你看。” “以前是我不好我不对,你可以讨厌我,但你要给我改正的机会嘛,我哪里不好,只要你说我就改。” 杨梦一自信能做到每一个许下的承诺,但罗颂听而不闻的样子却还是让她害怕。 从嘴里吐出的字词渐渐扯得她喉咙发紧,但她仍不停下,只慌乱地将所有能想到的加分项通通倒出。 只是她话越说越混乱,句与句仿佛互相掐着架。 说到最后,她自己也再找不到逻辑,只固执地恳求:“……别不要我。” 她将这话说了很多遍,一声低过一声,最终连她自己都听不到声音,只是唇瓣张张合合,无声又倔强地重复着。 再后来,她仿佛也累极了,才终于不甘不愿地停下,但手心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蓄了一层薄薄的汗,蹭在了罗颂的手腕上。 一阵凉风掠过,拉紧她脸上一条一条原就绷着的线,那是眼泪淌过又风干的痕迹。 她迟钝地注意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另一只手也按到了罗颂的手上,这会两只手都缠在了她的手腕上,仿佛无望之际的最后一搏。 但罗颂仍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远方,没有施惠她丁点心软。 悲伤是无底洞。 杨梦一的脸上胡乱一片,明明已经难过到了极点,却仍能露出更难过的神情,眼角眉梢都无尽地往下压去,露出低微如尘埃的弧度。 她觉得自己又要哭了。 但就在这时,天似乎下雨了,有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然而她往外望去,万家灯火不见模糊,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罗颂的眼睛下雨了。 这让杨梦一猛地攥住手,几乎是抓一般握紧了罗颂的手腕。 她抬头,“罗颂……” 她的声音低哑,听起来仿佛正在哭泣的人是她。 “罗颂,让我看看你。”她说。 但罗颂没有扭头,整个人像凿进夜色中的影子,也正因如此,杨梦一很分明地看清她喉结的滑动和颈部忽然峦起的青筋,没过几秒,又从腕处感受到了她的颤抖。 罗颂看起来痛苦极了。 杨梦一见不得她痛苦。 她蓦地升起些勇气,忽然站起身来,但始终牵着罗颂的手腕,甚至将她的整条手臂都拉起来了些。 “我要看看你。”她又说了一次,并缓慢地抬脚,往罗颂的另一边绕去。 她要走到罗颂面前,她知道罗颂也知道她的意图。 其实这距离不过两三步,但她走的很慢,慢到仿佛每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落下的,慢到罗颂可以在这被无限拉长的秒钟里随时躲开。 但罗颂没有,而杨梦一又因此生出更多的勇气。 她是屏着呼吸走到罗颂面前的。 罗颂闭着眼,只眼皮在颤动着。 外头的灯火将她的泪水照得发亮,像太阳下结冰的河面冰面,但那河中江水尚未完全宁冻成冰,仍有水流不竭而安静地奔涌。 杨梦一不知道泪水是要有多少,才能够完全不见珠状,只一线线地往下淌,但她看着,只觉得自己的心要碎了。 她看到那些眼泪划过她的鼻翼,又滑至嘴角,最后才聚到下巴上,仓皇地坠落。 心伤时流出的眼泪是最苦的,杨梦一望着她被泪水浸得湿润的嘴角,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她的手腕,在罗颂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伸手将两掌贴在了她的脸颊上,而大拇指则轻轻地摁在了她的嘴角处,袭夺改道。 但她此刻最大的心愿,还是让罗颂不要哭,不要这样伤心地哭泣。 不过,如果她能看到自己的脸,或许会发现,她的表情和罗颂看起来如出一辙。 悲伤在她们的脸上刻出了一模一样的痕印。 可杨梦一顾不得自己,只抖着手,捧着罗颂的脸,低声喃着她的名字。 “罗颂……罗颂……” 罗颂的颤动在一声声低喃中越发猛烈,像是灵魂被煮沸。 她能听到那声音越发小了,却不知怎的,又越发近了。 最终,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扑在了她的脸上。 杨梦一的唇贴着罗颂的脸,从额头到眉毛,从眼睛到鼻尖,一点点擦过去。 她依然缱绻低吟着罗颂的名字,她唇瓣的触碰没有丝毫挑逗的意味,她像深林里的神女在给病人疗伤一样唤她碰她。 她仿佛是在试图疗愈罗颂的灵魂。 “不要哭了,”神女说,“你不要哭了。” 于是凡人就神奇地止住了泪。 “你不要难过,”神女又说,“让我陪着你,我们慢慢好起来。” 于是凡人无法抵抗地臣服了,连带着大脑中声嘶力竭的理智也平静下来。 一切就此陷入安谧。魔/蝎/小/说/m/o/x/i/e/x/s/.c/o/m 250-260 第251章 罗杨 罗颂觉得自己可以死掉了, 在世间最美妙的幻境中沉沦着停止呼吸,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让时光永驻的方法。 然而她不仅没死,就连颤抖与急促的呼吸都仿佛得到某种抚慰, 渐渐平缓下来。 她始终没有睁开眼,只是泪水干涸, 几乎想要屏息凝气, 细细感受额上与面颊处传来的另一道体温。 杨梦一以唇瓣抚过罗颂脸上的每一处, 就连耳廓与耳垂都没有漏掉,一一轻缓地擦过。 在再无遗漏后, 她便捧着她的脸, 与她额头相抵。 两人的呼吸交错, 缠绕出另一种亲密。 罗颂是真的觉得杨梦一在她身上种下了蛊,让她无法抗拒地放下心防,归服于她的呢喃与触碰。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或许她只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寻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真的已经太累了。 伤痕累累攀山涉水的孤独旅人,终于可以安心将息。 她觉得自己像恋栈之马, 在故事的终章回到了最让牠依恋的棚子, 那马棚不必富丽堂皇,只消有顶有壁,有粮有水,有让牠不再惶遽的安宁就可以了。 灵魂必须饲之以爱才能滋荣生长。 父母与朋友的爱护足以支撑罗颂茁壮成人,而杨梦一的出现则让她饫甘餍肥,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 在杨梦一离开后, 爸妈给予的爱也不再坚不可摧, 朋友之爱不足以填补空缺,罗颂的灵魂失去了所有食物来源, 渐渐孱弱消瘦,并枯如衰草。 然而人不可活着而无魂,她只能以自己的生命为养料,支撑灵魂的不灭。 构成她躯体不死的血与肉与骨被终日啃噬,她的生命力几乎被吃得一丝不剩。 但现在啊,正轻抚着她的人说,她一直爱着她,也将会永远爱她。 罗颂怎么可能不耽溺其中呢。 即使最终不过一场海市蜃楼,她此刻也生不出一星半点推开杨梦一的力气了。 那就这样吧。 这晚,杨梦一不必再孤零零躺在沙发上,即便在睡梦中也忍不住担忧罗颂的梦魇。 她就躺在罗颂旁,与她睡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张被子。 两人都没有什么踌躇与试探,一切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就像罗颂在入睡后,无意识靠向让她安心的热息,而杨梦一又将她小心搂在怀里一样自然。 罗颂从来就不是拧巴的人,甚至可以说,她很洒脱。 除了当年的离别,她少有后悔之事,大多数时候不提前忧虑,也不困于懊悔。 她想,既然反复的思考怀疑都没能让她抵抗住命运的诱惑,那就不要再自我折磨了。 罗颂陷入深眠后,梦境依旧如期而至,熟悉的景与物俨然就在其中。 但这回,它们刚施下威压,打算和以往一样逗弄这个束手无策的可怜人,梦就出现了转机。 罗颂喉咙与呼吸都带着灼热高温,好一会儿才艰难缓过缺氧的痛苦,再仰头,只见一片血红中映着青蓝之色…… 那是一只巨大的青鸟。 所有几乎要将她碾碎的重压只一瞬间就消失无踪,氧气不再稀薄。 她竭力睁开眼,但还是被牠周身环绕的光耀刺得半瞇成缝,依稀能辨出牠飘逸的尾羽、如灯火明亮的双目和宽大华丽的翅翼。 牠体态轻盈,如水波一样轻轻挥舞翅膀,便扬起阵阵徐风,一下又一下地往罗颂身上抚过,并在红得不祥的天幕里破出一道道裂缝,直至满目的红碎成片,泄出无边亮光。 梦是没有逻辑的,但罗颂无端肯定,那就是破晓时的霞光。 天要亮了。这个认知让她渐渐放松。 青鸟不知为何迟迟没有离开,只不疾不徐振翅,撩起和风,安抚刚逃出生天的梦中人。 而梦境之外的现实里,杨梦一正轻轻拍着罗颂的后背。 在罗颂神情逐渐平和、不再溢出痛苦的闷吼声后,她也始终不停。 屋外银月如钩,但卧室里两片窗帘咬得严丝合缝,没漏进一点烁光。 但不要紧,杨梦一比月光更温柔,而梦里的罗颂或许也是知道的。 第252章 罗颂父母篇 未知也能是一种折磨, 罗志远和宋文丽深谙此理。 罗颂自过年后就再没有回来过,元宵、清明和五一都不见人影,时间久了, 就连罗颂的舅舅都疑惑地说好久没见到她了。 面对众人的关心与打探,宋文丽只能强装笑脸说罗颂工作忙, 正在出长差。 可实际滋味如何, 只有他们当事人最清楚。 他们已经很久没得到女儿的音讯了, 别说是罗颂亲自发来的消息,就连作为中间人的秦珍羽也常对他们爱搭不理的。 他们年纪摆在这, 见过的神神鬼鬼不少, 就算再傻, 也能看出女儿的这位发小对他们夫妇俩极其不满,而秦珍羽甚至都没有花心思掩藏这点。 四月她来家里那回,见面时喊的那声“远叔丽姨”,这会看来更像是过招前的抱拳礼。 客套之后, 她就将他俩打得一片狼狈,闹得家里遍地残垣。 而隔着手机, 她更是连装都不装了, 即使仍愿意帮他们向罗颂递话,但除此之外,无论他们问什么,她也最多以寥寥几句敷衍过去。 被小辈这样轻待,罗志远二人也生出几分难堪,但他们也知道, 罗颂比他们的自尊心更重要, 因此也不得不热脸贴冷屁股,一次次去问她罗颂的情况。 但秦珍羽的确是回无可回, 药物起效少说要一周,更何况如今陪在罗颂身边的人不是自己。 可她的实话实说,落在宋文丽他们眼里,就又成了敷衍。 日复一日的杳无音讯,如同一块块砖石,渐渐筑成最狭小又最牢固的监房,将他们围困于其中。 这座监狱越垒越高,他们背贴背、腿挨腿地直直站在里面,只能拼命仰头,如井底之蛙一般窥光计日。 然而最让他们难过的,还是罗颂每个月按时划到他们账户里的那笔钱。 他们从这个行为里读出了某种还债的意思,是一个孩子在还父母的生恩与养恩。 可只有孩子心中自有一个债款数额,或许某天罗颂会猝不及防地跳到他们面前,说一句“我不欠你们的了”。 这个想象让他们心惊。 其实罗颂自上大学后,就慢慢不着家了,这种情况在她参加工作又和他们离心后越发明显。 但彼时与此时不同,虽然都是长时间不出现,但他们至少清楚女儿人在哪里、状况如何,不像现在,他们连发出一声问候都要思前想后,更别提得不到回应的大片空白加剧他们的胡思乱想。 他们承认自己并不是什么有大作为大抱负的人,岁近暮年,工作早已被撂到一旁,生活中唯有孩子是最大的牵挂。 可如今,他们最爱的孩子,或许也最恨他们。 这幢老房子再次终日笼罩在沉默里,他们夫妻之间现如今也不怎么说话了,但其实也是不知道能说什么,又该说什么。 他们都在后悔,也都知道对方也深陷懊悔的泥泞里,业火煎熬中,他们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张嘴只有喉咙里长长的一声叹息。 和其他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一样,他们家也分红脸白脸。 罗志远从前靠接活挣钱,一走少则一礼拜,多则小半年,久不回家,难得见到孩子,就算罗颂如何调皮捣蛋,他也不舍得生气。 而宋文丽性子更急躁些,又和罗颂长时间呆在一块,分身乏术时也只能以怒气喝住不听话的孩子。 于是,罗志远是好脾气的白脸爸爸,而宋文丽就成了严厉的红脸妈妈。 然而在夫妻关系里,或者说在这个小家庭里,罗志远才是真正的上位者。 同样一件事,若只是宋文丽不同意,那或许还有转圜馀地,但罗志远的反对却是一锤定音。 罗颂是在成长过程中逐渐看明白这点的,也因此,在妈妈声嘶力竭时默默无声的他,并不会显得更无辜。 可罗志远就连悔恨也是安静的,沉默着走神,沉默着回忆过往,并在想象中做出和当年不一样的选择,试图打出一个让罗颂开心快乐的结局。 跟丈夫相比,宋文丽的懊丧显而易见,又多了许多其他的东西。 短短半个月,她光是切菜时不小心切到手就有三回,更别提其他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失误。 她的心神都被不知安危的女儿占满,懊悔也趁机挤进剩余的缝隙,却又无法避免地想那通电话之后,杨梦一有没有去找罗颂,而现在她们是不是又重修旧好。 即使想象演到这一幕,她也不再生气了,只要能让罗颂好起来,其他的还有什么要紧呢。 宋文丽是真的很后悔,从自己当年激烈的对抗到这些年对罗颂的冷淡,追溯到头,她甚至后悔那年年三十,自己用偷偷配来的钥匙打开了那两扇门。 若罗颂知道他们此刻的想法,或许会感叹一句世事有趣。 她曾经因父母以性命相逼而步步退让,而现在,父母又因为她的命而想通和妥协。 可中间发生的这一切啊,伤痕依在。 第253章 罗杨 屋子里的氛围自那夜之后就变了, 是微妙的平和,仿若隐隐有光,如同早霞。 罗颂和杨梦一都没明说过“复合”一词, 年近或已至三十,像偶像剧一样为了情爱痛苦揪扯当哑巴或狂徒早已不在她们的人生剧本里了。 她们只是水到渠成地坐在同一张饭桌前, 又在夜暮深深时躺在同一张床上。 杨梦一无微不至地关心着罗颂。 她和以朋友之名照顾着罗颂的秦珍羽不同, 她的权限在罗颂沉默的放任下渐大, 直至不分畛域。 即便是对恢复有所裨益的事,只要罗颂不愿, 秦珍羽也没法说动她, 更遑论勉强她, 但杨梦一总能卖乖讨巧地达成目的。 罗颂的底线在杨梦一这可以低到地心,她接受她堪称进犯地插手自己的生活,接受她将卧室的窗帘成日拉开,让阳光扑进房中的每一个角落, 接受她在日光和煦的早晨将自己拉到公园散步,也接受她在自己放下筷子后的隔桌投喂。 吃喝拉撒的质量是衡量一个人身体基础状况的重要指标, 至少杨梦一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吃得还是那样慢, 但罗颂这两天的胃口看起来的确比前面五天都要好不少。 杨梦一不知疲倦地给罗颂做各式各样的食物,饭桌上不过几道菜也讲究荤素搭配好消化,她总在吃饭时悄悄观察罗颂,巨细靡遗到同一盘菜里,罗颂夹豆腐泡的次数要比黑木耳多两回。 她像一个最严苛认真的科研人员,每一天都能从细微之处算出罗颂的恢复进程。 除此之外, 杨梦一还特别特别喜欢肢体的触碰, 仿佛在用触觉重新感受罗颂的存在。 比如去阳台那晒衣服时要绕过茶几,她会特地走到窝坐在沙发上的罗颂面前, 摸摸她的脸,比如下楼扔垃圾前,她也要再拍拍她的小卷毛,有时甚至不在乎顺便与否,在厨房做着饭,她也会探出头来看罗颂人在哪,再小步跑到她身旁,用脸颊蹭蹭她。 但那个傍晚,她用唇瓣擦过罗颂的唇,是她们之间重逢以来最接近亲吻的时刻了,杨梦一怕一下把人逼太紧,再给吓着了。 徐徐图之,她跟自己说,她们有很长的时光,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而罗颂不如从前敏锐,但偶尔也会捕捉到杨梦一亲昵时眼中的心疼,那些她没有说出口的话,都藏在眼睛里了。 她会被这样的眼神烫到,苦甜参半,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感觉,但她并不讨厌。 然而这一切温馨都只会发生在罗颂状态尚可的时候。 当她情绪低落时,万事万物在她眼里都仿佛蒙上一层灰布,她只觉得无力又厌倦。 在那些罗颂能听到世界悄然塌陷的细碎声响的时刻,任凭杨梦一如何温言软语,都不会得到回应。 但这些时刻,在目前,并不少见。 罗颂盖着一层薄毯,躺在床上或沙发上时,也不会让人觉得她正在休息。 她总是蜷缩着,身子是肉眼可见的僵硬,脸也埋在毛线里。 她看起来仿佛乏力到了极点,就连呼吸的力气也快要没了一般,杨梦一不凝神细瞧都看不出毯子近乎于无的上下幅度。 她像畏光的蛇,也像受伤的兽,紧紧盘着身躯,咬牙扛着伤口的疼痛,但生命力依然如同流沙,一点点消逝。 在这种时候,杨梦一连呼吸都会刻意放轻,生怕惊到将碎未碎的她。 她曾手足无措,但即使自己好像帮不上什么忙,却也无法视若无睹。 没有任何教科书可以供杨梦一翻阅,她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最初只是远远看着,可没过多久就会再靠近一些,一次比一次近,直到挪到罗颂身边。 当被抑郁情绪围困时,罗颂能靠的只有自己。 她必须一次又一次单枪匹马走出困境,外人能做的也只有无声陪伴。 杨梦一犹豫再三,一开始只将手搭在她毛毯的一角上,但不一会,同一只手就会覆在的腿或手掌上了。 她希望自己的抚摸能让罗颂好受一点。 有时两人会维持一个姿势,一躺一坐,到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也久久不动,但只要罗颂拨开毛毯睁开眼,她第一眼看见的都一定是杨梦一。 但其实,即使罗颂如今的生活几乎由她一手接管,杨梦一也并不觉得这是一场单方面的付出。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年,漂泊感从未远离过她。 直到回到罗颂身边,她才终于能安定下来,而生活也才再次具有意义。 她和罗颂,是大海中的双体船,互为锚点,不可分离。 第254章 罗杨 哪怕已经二十四小时和罗颂呆在一起, 杨梦一仍然觉得不够。 重逢的几天,与先前空白了七年的分离相比,就好像蜉蝣于天地, 单薄得可怜。 五一假临了时,她临时多请了三天假, 连着下一个周末, 硬生生又凑出了另一个小长假。 但假期总有结束的一天, 也还有现实问题需要她去处理,即便是辞职也得按照章程一步步来。 十号那天, 晚饭后, 杨梦一收拾完碗筷从厨房出来时, 罗颂正在阳台吹风。 天已黑,月沉星稳,远处明灭不定的光线织就一层暗暗的光,笼在罗颂身上。 杨梦一缓步朝她走去, 靠近时先伸手扶在她肩上,继而再往前挪两步, 并屈膝矮身蹲下, 手也顺着她的手臂线条往下,握住罗颂搭在腿上的手。 她就这么蹲在罗颂面前,抬头望着她。 近来她们聊天时,两人多是这个姿势,既不会给罗颂压力感,也让杨梦一有种可以肆意将脸贴在对方膝头的亲近。 罗颂偶尔会被这忽如其来的触碰惊得绷住身子, 但在意识到靠近的是杨梦一后, 她就又很快放松下来,有时还会饶有兴致地撩弄杨梦一垂在她腿上的几缕发丝, 仿佛很有乐趣似的。 就像现在,杨梦一将下巴搁在罗颂膝上,眨着眼朝她笑,而罗颂抬起空着的左手,将她颊边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却又不收回手,只捻着她发尾玩。 杨梦一恨不能让这样温暖的时刻延展成一天的长度,但有些话还是得说。 “我明天要去公司了。”杨梦一仔细瞧着罗颂的脸,轻声说,“我会提离职的,但是……可能还得上一个月的班。” 罗颂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失态,只是瞳孔在她说话伊始就几不可察地开始震颤,呼吸微滞,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停住了。 杨梦一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心下叹气,但没表露在脸上。 她摸上罗颂捏着自己发尾的手,将她的手捧在手心里,极其温柔地亲了亲她的指尖,五个指头,一个不落。 即使入夏了,罗颂的手也并不很热,杨梦一觉得自己好像在啄一块块凉凉的糖。 “不要怕,”她手掌拢起,将罗颂的手包在其中,“我会回来的,就一个月,而且我下班还是得回家的呀。” 罗颂仍不语。 “如果你愿意,”杨梦一眉眼弯弯,“还可以来接我下班。” “有你等我,我保证不加班。” “吃完饭就一起去逛公园、看夜市,好不好?” 罗颂在她轻柔的嗓音里渐渐松了身子,眼神也不再僵直。 杨梦一这才松一口气,想了想,复又开口,“你不可以抽烟哦,我回来知道的话会生气的。” 她将“生气”两个字咬得很重,但语气里的俏皮和眼里的笑意让她的话杀伤力锐减。 “不要以为能瞒得过我哦。”杨梦一打开手掌,将鼻子凑到罗颂手上,如小动物一样做出闻嗅的姿态,得意洋洋道:“我能闻得出来!” 罗颂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转,从翘起的嘴角、微眯的狡黠的眼绕到秀气的鼻梁上的小痣。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神柔和得像水波,只是觉得心头一块长久荒废的地里忽然有绿翠翠的新苗冒出。 好可爱,她想,她好可爱。 杨梦一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享受着恋人含蓄的温存。 她稍稍计算了下时间,忽又道:“午饭我会回来跟你一起吃的。” 感谢当年罗颂找房子的时候优先考虑她的通勤强度,打个车,她十分钟就能回到家。 罗颂点点头。 杨梦一一下就笑开了。 她这一笑,像春回大地万物生,明艳得叫罗颂更挪不开眼,略显贪婪地望着眼前人。 或许罗颂在其他方面的表达依旧不怎么直接,但她的眼神骗不了人,杨梦一迎着她的目光,笑容又深了几分。 大概是她笑得太好看了,罗颂连呼吸都下意识轻了些,眼神直愣愣地冲进她黑亮的眼眸里。 两人突然都收了声,只静静对视。 片刻后,她忽地放开罗颂的手,双手转而撑在露营椅两边的支架上,借力直起身。 只一下,杨梦一便和罗颂几乎面贴面了。 但她却没有接着动作,只很慢很慢地眨着眼,像是在征求一个同意,又像是在倒数亲密的靠近。 罗颂没有躲开,她几乎是毫不费力地贴上了她的唇,但她控制着力度,轻得仿佛只是四瓣唇的摩挲 对方的嘴唇有些许干燥,杨梦一没忍住探出舌尖,沿着她的唇线轻轻地舔舐。 罗颂的呼吸一瞬间就凌乱起来,撞得另一道呼吸也扑簌簌的。 但杨梦一并不是真的如她行为表现出来的那样大胆,细细密密的亲吻中,她的脸也慢慢热了起来,到最后,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尖上似乎有一簇火。 她没好意思撬开罗颂的唇关,忍着害羞,最后也只是吮了吮她的下唇。 拉开两人的距离后,她染满绯红的面和颈才露了出来,而罗颂看起来却有些懵懵的,顶着水亮亮的唇,看起来特别乖巧。 杨梦一自己还羞赧着,却在看清罗颂的样子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谁能想到当年总能将她撩得无力反抗的罗颂,也有一天竟在一个亲吻后就露出这样懵懂的神情呢。 罗颂不知所以,但看着她笑得眼睛亮又圆,慢慢地就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傻傻对着笑了半天,杨梦一才堪堪止住笑。 她弯腰抱着罗颂,贴着她的耳朵说,“等我回家,罗颂。” 罗颂点头,“嗯。” 杨梦一让她觉得,她也在很用力地想要抓紧她,这让罗颂觉得很安心。 总有人说,心安之处就是家。 那么大概,杨梦一就是她的家吧。 第255章 罗杨 关于翌日要上班这件事, 杨梦一照例跟秦珍羽说了声,也同样很快得到了对面的回复——一个笑嘻嘻的表情包。 这是再次见面以来,秦珍羽第一次向她释放这么明显的善意, 杨梦一不由得一怔。 下一秒,第二条消息紧接着就来了。 小秦今天要开心:你们最近咋样【挑眉.JPG】 杨梦一这才笑出来, 原来是来打探消息的, 她便也实话实说了。 11:还挺好的【笑.JPG】 想了想, 她又敲出几个字:谢谢你 一句没头没尾的道谢,是为了她这些天来的帮助, 除了那晚帮忙哄罗颂给开了门, 还有极其详细的注意事项说明, 当然也为了她对她的信任。 角色互换的话,杨梦一也不能保证她能对曾经伤害过自己好朋友的人这样宽容。 秦珍羽还是那个秦珍羽,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先前有多气势汹汹, 这会却被一句真诚道谢搞得不好意思,只回了个表情包就不再说话了。 但她还是有些小骄傲的, 转头拿手机给鄢容看, 虽什么都没说,可眉飞色舞的样子是一点没想藏住自己的得意。 鄢容很上道,看着女友藏不住的小尾巴忍俊不禁,对她一顿夸,把人夸进了自己怀里。 倒也不是虚假恭维,毕竟秦珍羽有多为罗颂费心费力, 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她能看到她的赤子之心。 她也为她骄傲。 周一这天, 罗颂状态不错,吃过早饭和早药后, 就如往常一样坐到阳台晒太阳了。 前面几天,只要天气好,杨梦一都会在早上十点左右,日光明艳又不至于灼人的时候,拉着她去阳台坐坐。 没有杨梦一像小管家一样围在旁边,罗颂动作磨蹭许多,这会已经近十一点,阳光显出些凶相,打在皮肤上有很强烈的触感。 好在,她穿的是长款家居服,尽管很薄,但还是起到了保护作用。 其实拉上窗帘的卧室的大床更合罗颂心意,她依旧不太适应这样炽热的光线和四周偶尔起伏的喧嚣,但爱意说服了本能,她还是乖乖坐在了阳台上。 她还是在等,只是等的是杨梦一的归家,这让从前熬人的等待变成了期待。 日头不烫,但亮堂得让大地呈现出过曝的虚影,罗颂半眯着眼依然觉得刺目,片刻后认命将椅子往后挪了挪,让自己脖子以上的部位埋进阴影里。 调整好位置与姿势后,她就又不动了,只安静坐着。 鸟儿啁啾,风过有声,抛开猛烈的日光不谈,这可以看作一种小确幸。 罗颂久违地为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感到松快,像河流从冬眠中苏醒,冻结整个寒冬的大河化成无数冰块,大小不一的冰块随着终于可见流动之态的河水缓缓浮动,它们总有一天会全部融化殆尽的,或许在春天,又或许在夏初。 罗颂半阖着眼,目光懒懒地漂移,好一会儿后,她才注意到心中的怪异之感来源于烟灰缸的消失。 那青色的细瓷缸在阳台同样懒洋洋地卧了七八年,除台风天外,它永远都在同一个位置,这会突然不见踪影,罗颂稍一想就知道是杨梦一给放起来了,橱柜里的几条烟大概也被藏起来了吧。 她没有去求证,也并不生气,嘴角甚至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那是被人爱着的快乐。 只要爱人永伴,她愿意放弃很多东西。 杨梦一中午到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罗颂坐在露营椅上打盹的迷朦样子。 椅子有点小,她虽瘦削不少,但长手长脚缩作一团挤在上面,看着可怜又乖巧。 杨梦一捏紧手里的钥匙,小心地将它放在鞋柜上,控制着发出丁点铛铛声,怕会吵到小憩的人。 将肩上的包挂在门后,路过饭桌时随手将午饭放过去,她蹑手蹑脚地朝罗颂走去。 但罗颂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动了* 动身子,像是要醒过来一样。 杨梦一便也收起了小心,站定在她跟前,弯腰,“我回来啦。” 她靠得很近,能清晰看到罗颂的眼睛是如何缓慢地咧开一条缝继而睁大,还有她瞳孔里一瞬间亮起的光。 杨梦一眉眼弯弯,“中午来不及做饭,我打包了两份粥,将就吃点,晚上我们再吃好吃的。” 罗颂不挑,却也没说好或不好,只维持了刚醒来的姿势,眼睛一瞬不移地望着她。 杨梦一心领神会,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亲,才道:“不能抱,我还没洗手。” 罗颂这才点头。 第256章 罗杨+小秦+房东 两人吃过饭后, 就进了卧室。 杨梦一有午睡的习惯,中午不眯一会,下午上班就容易打盹, 而罗颂其实并不困,但还是打算黏着她躺上床。 她拿起搭在衣架子上的睡衣, 没避着人, 换下了身上的衣服, 一转头,就看到罗颂的脸有些微微泛红。 杨梦一心下觉得好笑, 从前没脸没皮的人, 现在倒变成害羞小狗了, 但她可不敢开口调侃,怕把人吓跑了。 “来,睡觉吧。”她只笑笑,朝罗颂走去, 拉着她的手往床边走。 到了床上,罗颂躺得很端正, 面朝上, 半边薄毯盖在肚脐以下。 但杨梦一随意得多,只侧躺着,睁圆了眼望着她的侧脸,忽地,她伸手,戳了戳罗颂的脸颊。 “你可以抱着我吗?”她的问句里没有多少犹疑, 像是知道一定会被应允, “这样我会睡得更好。” 被需要的感觉让罗颂有点高兴。 罗颂的颧骨似乎鼓了鼓,看起来好像笑了, 但那幅度很小,杨梦一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可也不重要了,反正话音落下没两秒,罗颂就转过了身。 被人搂住的时候,杨梦一悄悄又往罗颂怀里挤了挤,脸贴在她的家居服上。 这衣服是杨梦一很久之前给她买的,经过这么多年的汰洗,布料仿佛又薄了些,晒在阳光底下能透光。 罗颂生病后瘦了不少,从前的衣服套她身上都有些空荡荡。 杨梦一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动了动脑袋,无意识伸手,划弄她衣服胸前处凸起的棕色绒毛小狗图案。 “是不是硌到你了?”罗颂开口问。 杨梦一的耳朵贴着罗颂的胸腔,声音听着有些瓮瓮的。 以前罗颂经常抱着她睡,但这是她们重逢后,她第一次躺进罗颂怀抱里。 可还是有很多地方不一样了。 从前耳朵贴在罗颂胸前,听到的声音像是从很深的海底抽上来的一般,仿佛甚至能从声音的厚度里感受到海面之下的磅礴高压,能窥见一个巨大的未知世界。 这次同一个姿势下,听到的声音很薄很薄,罗颂体内的世界似乎随着力量的流逝而渐渐坍缩。 杨梦一又有些难过了,但面对罗颂的问题,还是实话实说,“有点。” 没等罗颂回答,她又抓着机会,叮嘱:“你一定要好好吃饭。” 罗颂没觉得挫败,很乖地说:“好。” 简短的对话过后,杨梦一揪着罗颂的衣服睡着了。 罗颂抱着她,倒像个新手恋人一样,另一只手不知该放她腰上臀上还是腿上,总觉得放哪儿都不妥,会压到她。 但犹豫再三,她还是小心地将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腰肢处。 罗颂稍稍弯颈,将鼻子埋进她的发间,没过多久,也在杨梦一的气息中进入安眠。 如杨梦一预料的那样,递交离职申请后,她还是得熬过三十天的离职交接期才能完全身退。 这平安无事甚至可以称得上不错的一天,给了她一种罗颂已经全然康复的错觉,但罗颂却并不是每一天都能有这样好的状态。 有时,罗颂会跟着杨梦一的闹钟一同醒来,有时直至她出门,罗颂仍睡着。 有时,杨梦一回到家的时候罗颂就在客厅里坐着,见到她就露出笑脸,有时连蒸锅里的包点都凉透了,罗颂却还颓唐地窝在被窝里。 杨梦一觉得每天都在开盲盒,一般只有好与坏两个款式,但她也并不很肯定,会不会有天开出隐藏款。 未知的存在让她在公司的八九个小时里也总不得安心,偶尔慌张地拿起手机,却还是很快放下。 罗颂现在不太喜欢用手机,她发来的消息总得不到回应,但因为不知道罗颂有没有在睡觉,她又不好直接打电话,基本上只要踏出家门,她俩就断联了。 杨梦一只能一到下班时间拿起包就火急火燎地走人,直到进家门看到罗颂,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终于落到实地。 但事态总体还是向好的,她隐隐有感觉,罗颂正在一点点缓慢地恢复中,至少秦珍羽上门找人去港城复诊的时候,她有信心罗颂肯定不必住院。 五月的复诊定在十六号,恰逢周末,杨梦一有空。 在秦珍羽的提醒下,她挑了个工作日的下午,偷偷去把港城通行证处理好了,想着陪罗颂一块去医院。 但罗颂说:“你在家等我。”她不要她同行。 这话一出,不止杨梦一,就连秦珍羽的脸上也写满意外。 可她俩都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违背罗颂的意愿,杨梦一只是略微觉得有些受伤,很快又掩下失落,笑着应好。 待门一关,杨梦一的笑容就隐没了,低眉敛目,久久不动。 秦珍羽一直憋着,憋到过了海关,才没忍住问出一句为什么。 她是真的疑惑,这次再见她能明显感受到罗颂状态的好转,也能感受到杨梦一和她之间氛围很不错,所以罗颂不容置疑的拒绝才显得格外怪异。 罗颂听罢,却没有立刻回答,反倒伸手理了理衣服的下摆。 衣服是杨梦一给她搭配的,白T白裤和深蓝薄衬衫,在这个天里对于常人而言有些热的穿搭,对于罗颂来说却刚刚好。 等衣服拉齐整了,她才抬眼望向秦珍羽,轻声说:“这是底线啊。” 这句话让秦珍羽摸不着头脑,但见她不打算解释的样子,也只好按下好奇,不再追问。 只有罗颂知道,这是自己不完全在杨梦一那沦为病人形象的底线。 她自己也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可笑,如同掩耳盗铃,但她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 其实,这段时间的相处里,罗颂偶尔也为自己的无用而挫败。 她和杨梦一仿佛角色互换,杨梦一成了从前的她,而她变成了需要被照顾的一方。 她并不是一定要在这段关系里扮演拯救者,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杨梦一拥有最最幸福的童年。 只是,今昔对比落差之大,还是让她无法自控地感到低落。 罗颂心想,那至少,在看病这件事上,给自己留些尊严吧。 然而独自在家的杨梦一,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满当的安排突然被打乱,她这会儿甚至有些懵,不知道该干嘛。 差一刻钟就十点的当下,屋外阳光正好,想了想,她决定用家务填补空缺,说不定还能在打理中将脑中的糟乱整理好。 思及此,她也不再耽误,撸起袖子准备干,可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规律的叩响。 杨梦一皱了皱眉,但还是快步走去,里门一开,见外头站着一个老人,她依稀觉着有些眼熟。 老人见门开了,笑着正想说话,可对上杨梦一的脸,那话就卡喉咙里了,片刻后疑惑道:“是小罗家吧?” 他气儿有些喘,许是被一层楼的阶梯累着了。 他开口,颇具地方特色的口音一下就拽回了杨梦一的记忆,她想起来了,这是楼下的房东,似乎是姓洪。 不怪她第一眼没认出来,七年前,老人目光炯炯,精神健旺,可现在再瞧,他老态深深,背脊佝偻,满头银霜,就连眉毛也染上了白。 杨梦一心下感慨,但面上不显,只笑着点头,顺道将外边那扇铁门也开了。 “您是来找罗颂吗?”她说,“她有事出去了。” 洪爷爷瞧着眼前人的脸,也觉得有些面熟,连对方话都不接,只“嘶”一声,“哎哎哎……你不是那个……那个……” 明明答案就在嘴边,但“那个”了半天,他愣是没有刨出来,急得他拄拐的手不住地敲,拐杖在地板上敲出哒哒声。 他不认输,换个思路,“你是不是以前也住在这里的那个……那个……” 杨梦一见他实在想得辛苦,便插话,“是的,老爷爷,我以前也住着,最早跟您签合同的就是我。” “哎哟!还真是!”老爷子高兴得一拍大腿,尽管没想起对方的名字,但能认得出七八年前的一张脸,他依然有种赢得某场小游戏的快乐。 “你回来啦!”兴奋过后,洪爷爷话也多起来,“之前你忽然跟我说不租了,然后好久都没见着你,我问小罗,她还说你去外地发展了。” 说到这,他呵呵笑道:“你退租那会,小罗看着也闷闷不乐的,我老伴还说是不是闺蜜吵架闹掰呢。” 讲起这个,杨梦一心里泛出些苦味,但落在脸上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好在洪爷爷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他略显艰难地弯腰,提起地上的一个环保袋,递向杨梦一。 那袋子看起来沉甸甸的,杨梦一忙伸手接过。 “这是我和老伴做的馒头包子,还有些饺子,你们拿去吃。”他笑得慈祥,眼睛眯成缝,“之前小罗身体好像不太好,我们也一直没有来打扰,最近见每天门口的垃圾都被拿下去了,我们还响着是不是她好点了,所以来看看。” 杨梦一笑笑,“好很多了。” “诶诶那就好。”他不住地点头。 杨梦一往后撤一小步,“爷爷您要不要进来坐坐。” 洪爷爷摆摆手,“不了,我不打扰了,先下去了。” 闻言,杨梦一也不挽留,只礼貌地说再见,目送老人下楼,待人拐过弯了,她才转身回屋。 她拎着袋子左拐进厨房,一边将包点饺子放到冰箱里,一边忍不住回想方才老人说的话,想着想着,动作就慢了下来,到最后,只呆呆地蹲在冰箱前。 除了寥寥几个知情者外,那时候,大概所有人都以为罗颂只不过是失去了一个好到可以合租的朋友而已。 那罗颂是不是就连痛苦都得往里收着,才好不显出越界的异样呢? 杨梦一只稍加想象,都忍不住难过。 好一会儿后,她长长呼出一口气,顶着泛红的眼尾,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冰箱里填东西。 第257章 戒指和港城 杨梦一尚未弥平的思绪在洪爷爷来了之后更乱了些。 她顶着一脑子的乱麻, 木着脸,戴上手套,深吸一口气后, 将大扫除要用的清洁用品一一摆出。 今天趁罗颂不在,她要将卧室好好收拾一番。 照例先将不知多久没有洗过的窗帘拆下来, 扔进洗衣机里启动洗衣程序后, 她又回房将床单枕头套都拆下, 扔到脏衣篓里。 她闷声擦拭扫拖,那阵仗看起来恨不得将墙皮都撕开, 里里外外清个干净。 尽管在这住了很多年, 但罗颂的东西并不算多, 就连衣柜空出一半,塞进了杨梦一的衣服,更别说化妆桌了。 化妆桌是老式的,暗红色木质, 带椭圆的镜子,桌子左下方是三个小抽屉。 桌上空寥寥的, 仅有一支面霜和素颜霜, 但上面落着薄薄一层灰,也不知多久没被人用过了。 杨梦一拿起来,眯着眼仔细看管尾处浮起的数字,默算了算,最后将它们都扔进了垃圾桶。 三个抽屉,从上到下, 第一个里头放着指甲剪针线包之类的小玩意, 第二个是空的。 第三个抽屉也不知是不是祁平气候湿热导致木材膨胀变形的缘故,她竟一下没能打开, 只能咬牙使劲,才猛地一下拉开了。 杨梦一原想着第三个抽屉估计也没放东西,但抽屉被拉动的瞬间,却有什么东西顺着力度撞到前面板,发出“嘭”的响声。 她凝目细瞧,只见里头放着一沓翻着面的照片,以及一个小小的木质首饰盒。 直觉告诉她,这些东西都和自己有关。 这个念头让她动作迟疑起来,好一会儿都没敢伸手。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动了动,刚探出手,又忽地缩回来,将手套摘下,搭到桌沿处。 她先拿起那沓照片,深呼吸后,才将它们翻过来。 只一眼,她就认出那都是胶片机拍出的,胶卷的颗粒质感赋予了它们更浓的岁月痕迹,从前的罗颂最爱用胶卷机记录下她们的点滴。 但这些相片她都没看过,而照片上的人,除了她,就是罗颂。 相片上,两人看起来都比现在年轻些,罗颂看起来还有些学生气,想来是罗颂毕业那年拍的。 杨梦一一张张慢慢看过去,尘封的记忆随着快门记录下的景致再次被掀起。 在合照里笑着的她们,那会儿的关系其实已经岌岌可危了,甚至在记忆回笼的瞬间,她还能感受到心脏被抓握的窒息感。 那真的是一段阴雨连绵、昏暗无光的日子。 再然后,她就自以为为罗颂好地离开了,谁曾想到,她只是将罗颂一个人遗留在了无终的雨季里。 杨梦一用力抿唇,嘴角被压得很低,才堪堪制住哭意。 放下照片,她又拿起那个小匣子。 匣子表面没有什么繁复的花纹,能看到一片深棕色里有细腻清晰的直纹,而握在手上触感温润光滑,她对木料知之甚少,却也知道这盒子的木材大约也是很好的。 她不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轻轻晃动也没听到声响,而打开时,她下意识屏住呼吸。 在一片无声中,她看到了一双亮白的对戒。 杨梦一微微睁大了眼,伸手正欲捏起戒指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颤抖着。 她吞了口唾沫,食指和拇指轻轻捻了捻,才小心地拿起其中一只戒指。 两只戒指款式简约,没有花里胡哨的设计,只表面一圈菱纹刻印,戒圈内似乎刻着字。 她将戒指拿到眼前,眯着眼仔细看,上头只一个英文字母“L”,她又拿起另一只戒指,在上面看到了字母“Y”。 思忖一息,她将刻有“L”的戒指,试着套在自己无名指上,是意料之中的正正好。 她抬手,迎着窗户漏进的阳光,失神地盯着指间的素圈戒。 杨梦一甚至想不到罗颂是什么时候去买的戒指,又是怀着什么心情将它们塞进抽屉深处的。 每多了解一些罗颂这些年的生活,她就越发意识到,对方真的从来从来都没有走出来过。 回忆困住了她,这间房子困住了她,她困住了她。 自己在德国那几年的苦,抵不过她煎熬里的万分之一。 从诊所里出来的时候,秦珍羽开心得嘴巴都合不上,因为医生说,罗颂不必住院了。 不仅不用住院,他甚至直说罗颂进步得让他惊讶。 那些复诊时可能被问及的问题,早在今天以前,秦珍羽大多都提前跟杨梦一了解过了,倒也不是未卜先知预测到她无法同行,只是单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 结果这回杨梦一没来,秦珍羽原想着得自己代为回答,就像之前来就诊时那样,然而罗颂并不需要,她自己挨个回答了。 虽然话说得有些慢,有时简单的字词仿佛从大脑深处艰难挖出来似的,但她的确尚算清晰地一一作答了。 医者仁心,卢霄见她现在恢复不错,也跟着高兴,最后还试探着问她最近生活中的变化。 罗颂笑笑,并不隐瞒,说自己谈恋爱了。 卢霄微怔,又很快笑言恭喜。 秦珍羽坐在一旁,脸上云淡风轻,似是早就知情,但她淡定表面下是连声“我靠”。 她晓得她俩重修旧好只是时间问题,但没想到她们动作这么快,对上旁人时也自然得不见一丝别扭。 下一秒,她忽地意识到,或许不是她们表现得多么坦然,而是她们本就注定在一起,因此多年的别离也没在两人间留下隔阂。 真好啊,她想,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秦珍羽的目光里参杂着欣慰与祝福,含笑望着身旁的老友。 谈话的尾声,卢医生决定在现在的用药基础上微调,并说要是没有意外,下次还是半个月后来,之后如果情况稳定,可以将复诊间隙拉长至一个月。 他只字未提咨询与疏导,毕竟病人现在看起来,也不需要了。 祁平和港城虽有铁路直达,但各种手续耗去不少时间,两人看完病从诊所出来时已经近下午一点了。 秦珍羽找护士姑娘问了问附近不错的饭店,她给她们推了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茶餐厅,走过去大概只要十来分钟。 港城人多楼密路窄,好在高德地图在这也能用,她举着手机,跟着导航,和罗颂穿过一条条巷道,拐了无数个弯,才到达她们推荐的那家饭馆。 饭店看起来的确有些年头了,门头不大,招牌白底红字,写着“豪记咖啡粉面”。 靠街的一面是玻璃,贴着菜单和春联,甚至还贴心地附上蓝蓝绿绿的收款二维码,让外地游客知道这里也能手机支付。 拨开透明塑料门帘,里头冷气开得很足,甚至还开着两把立扇,正左右摇头送凉风。 秦珍羽在太阳底下走了一小会,进到店里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而罗颂则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店里桌子六七张方形桌子,一桌可坐四人。 伙计见她们进来,远远地说:“有位就坐啊,看下要吃什么。” 这时,恰巧有两个客人埋单走了,秦珍羽拉着罗颂坐到他们位置上,跟另外两人拼一张桌。 罗颂点了份滑蛋饭,秦珍羽要了猪排出前一丁和西多士。 跟店员报菜的时候,秦珍羽还临时加了杯冻鸳鸯,百无聊赖到在一旁看墙壁上菜单的罗颂,闻言忽地转头。 “要多一份热鸳鸯,打包带走。”她说。 秦珍羽猛地扭头,不赞同道:“这玩意儿咖啡因多,你能喝吗!” 罗颂淡淡道:“带回去给家属喝,她喜欢。” 秦珍羽一噎,“啧”一声不说话了。 菜上得很快,罗颂吃得很慢,还没吃到一半,秦珍羽就放下手里的勺子筷子,转头吃西多士去了。 等西多士也被消灭尽了,秦珍羽抬头,却惊奇地发现罗颂还在一下一下咀嚼着,而她面前的盘也空了近一半。 她目光惊疑,犹豫着问:“你……还没吃饱吗?” “饱了。”罗颂撩起眼皮。 “那你怎么还在吃,”秦珍羽更疑惑了,自生病以后,罗颂的饭量小到了另一个极端,照理来说,她这会儿早该停著了。 她有些紧张,“吃不下就别吃了,不要撑着。” 罗颂拿起一旁的白开水,喝了一小口,才道:“没事,我再多吃点。” “哟,”秦珍羽这会儿也看出点东西来了,眉头一挑,说话也不似从前小心翼翼,“怎么忽然这么积极向上啊,之前求你吃都不吃。” “我要长肉。”罗颂无视她的揶揄,平静道:“我太瘦了。”太瘦就会硌到杨梦一。 秦珍羽想再打趣儿两句的,但一开口就忍不住惊叹:“爱情的力量啊。” “嗯。”罗颂很坦然,在往嘴里送进一勺滑蛋前附和,“爱情的力量。” “肯定能好起来的。”秦珍羽有些感慨。 罗颂笑笑。 两人过了关,秦珍羽还是循例挤进罗颂上的出租车里,面对她说的“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她也只是笑嘻嘻:“我得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到家才行,不然怕有人跟我急。” “那行吧,”罗颂抿嘴,嘴角带上很浅的笑意,“谢了。” 秦珍羽撇撇嘴,“讲这些哦。” 但罗颂到底还是没让她跟着下车,下车后转身把车门一关,对着一脸懵的秦珍羽轻声道:“就送到这,你去找鄢容吧。” 她弯了弯眼,“你也去感受一下爱情的力量。” 秦珍羽一下就笑出声,却没有强求,只点点头,跟她说再见。 目送的士驶远,罗颂这才转身,往小区里走去。 第258章 关于往昔 罗颂到家的时候, 杨梦一已经做完大扫除好一会儿了,不说整间房子,至少卧室是焕然一新了。 洗好的床单窗帘晾在支开的折叠晾衣架上, 风一吹,洗衣液和柔顺剂的芳香就被送进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甚至用除螨仪将床垫枕头都仔仔细细清洁了一遍, 才换上新的床上用品。 等她意识到该吃饭时, 饭点都不知道过了多久, 可她心里想着事,本也没什么胃口, 只是囫囵塞了点东西, 饭后的小憩也有些睡不进去。 在床上翻滚片刻后, 她一个猛子坐起身来,抱着被子,神色郁郁。 此时,床头柜上的手机震了震, 她探过身子,拿过手机, 上面是秦珍羽发来的语音。 她点开, 秦珍羽说话本就轻俏快速,广南口音让她口中的字句听起来有些粘连,好在杨梦一还是能听得懂的。 背景音里有喇叭声,听着倒像是在路上,杨梦一正猜测着她们此刻在哪,就听到秦珍羽简单说完罗颂的复诊结果后, 又说她刚刚已经在小区门口下车了, 应该很快到家。 杨梦一皱着的眉因此稍稍平展些。 又在床上呆坐了会,待听到玄关处传来钥匙叮当响声时, 她才掀开被子,下床,朝门口走去。 罗颂慢悠悠地爬楼,到四楼时,虽然还有些喘气,却比之前好些,没那么狼狈。 站在原地顺了顺气,她才掏出钥匙,往家门口走。 隔着门,听不到屋内的动静,她想杨梦一大概在睡午觉吧。 然而开了一扇门,另一把钥匙还未插进孔洞里,那紧掩的门就突然被人从里打开了,而杨梦一就在门内看着她。 “咦?”她有些惊喜,脸上自然而然漾出笑意,“我还以为你睡……” 可一句话没说完,眼前的人忽地动了,一步跨上前抱住了她,只是杨梦一心急之下力度没收住,倒将罗颂撞得往后退了半步。 罗颂脑子转不过弯,迷茫地将人搂紧之余,又小心着不要弄翻手里的鸳鸯,“怎么了?” 杨梦一将脸埋在她的衣襟里,呼吸急促得像在发抖,半天没有出声。 罗颂也不催她,很好脾气地站在原地任由她抱着,空着的手绕到她背后,轻轻抚着。 半晌,杨梦一闷闷的声音才从两人相贴处传来,“就是想你了。” 罗颂失笑,“我回来了啊。” “嗯。”杨梦一仍不抬头,“你回来了。” 等杨梦一终于从她怀里退出去时,她的脸颊似乎都被捂红了,看起来莫名有些可怜。 罗颂仍笑着,却先将手上的饮料递过去,“你喜欢的,鸳鸯。” 杨梦一红着鼻头,双手握住杯身接过,很乖的样子落在罗颂眼里,只让人觉得她真的好可爱。 “那一袋是什么?”杨梦一眼睛瞄向她手里的另一个塑料袋。 “新开的药。”罗颂说。 显然,在杨梦一心里,所有泛滥的情绪都不比罗颂重要,听完只又伸手,“那也给我吧,我去放好。” 罗颂听之任之,递给了她。 杨梦一拿着袋子就去篮子那捣鼓,罗颂则转身将门关好,可一回头,刚将药码好的杨梦一就拿着午饭后该吃的小药丸向她走来了。 “我还没洗手。”罗颂哭笑不得。 “你不用碰先。”杨梦一很认真,“我喂你。” 罗颂将手背到身后,在杨梦一的手伸过来时配合着张嘴。 略微有些干燥的唇瓣擦着杨梦一掌心的软肉,热息随之拂过她的手,尽管是她主动要求的,但这忽如其来的不寻常触感还是叫她缩了缩手。 等药都送进罗颂口中时,杨梦一立马将右手的水杯送到她嘴边,又将左手垂到身侧,还自以为隐蔽地蹭了蹭裤管。 罗颂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颤了一下的睫毛和闪动的瞳孔,以及其他她所有的细微变化都没能逃过她的眼。 她没忍住弯了弯嘴角,待咽下嘴里的药后,才慢慢道:“可以把左手伸过来吗?” 杨梦一稍稍瞪大了眼,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 罗颂看着眼前纤细的手腕,“掌心向上。” 在杨梦一乖顺地翻过手腕后,罗颂低头,轻轻在她掌心里亲了一下。 吻落下的瞬间,杨梦一觉得被亲吻的是自己的心脏,忍不住一震。 罗颂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再抬头只眼中含笑,“我去洗手了。”留杨梦一在原地,觉得手心的火苗蹿到了自己天灵盖上。 “好犯规啊。”她声音极小,几乎只有风能听到,但手却攥了起来,像是想把亲吻的触感紧紧抓住。 从卫生间出来之后,罗颂走到沙发上坐下,阖眼休息。 奔波半天,她也是累了。 没一会儿,沙发的海绵又陷下去了点,是杨梦一坐到了她边上,还将脑袋靠到了她肩头。 她试图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但脑袋左转右转,还是觉得硌。 罗颂听到她小声嘟囔,“还得再吃吃。”但话虽如此,人却诚实地没有从她身旁挪开。 她想笑没笑,只估摸着方向,将她的手拢到自己怀里。 “医生说我状况不错。”她开口。 虽然是已知的消息,但再听一次,杨梦一还是高兴,“还有呢?” “嗯……下次复诊在半个月之后?”罗颂轻声道。 杨梦一听了,也没有对她不让自己陪同的事情刨根问底,只“哦”一声,“那我们继续加油咯!” “好。”罗颂捏捏她的指头。 杨梦一再张嘴,却说起自己今天在家里搞卫生了,“卧室特别干净,等窗帘干了挂上去就完美了。” “你好棒。”罗颂笑,想了想又道:“窗帘干了我来挂。” 杨梦一不置可否,反正最后自己一定会忍不住上去帮忙,但她开启这个话题并不只是为了要夸夸。 她斟酌着该怎么开口,反过来抓住罗颂的手把玩,挨根手指摸过去,觉得起起伏伏的指节像山峦。 最后,她将手指停在了大手的无名指指根处,山间有风拂过,吹散缭绕的雾气。 “我看到戒指了。”她决定开门见山,但话说得很慢,“化妆桌抽屉里的那对。” 话音落下时,她握着的那只手僵了僵,但还是在下一秒松软下来。 “真是……”罗颂语气无奈又纵容,“你是什么寻宝的小矮人吗?” “什么时候买的?”杨梦一阖上眼,但声音里渐渐带出颤抖。 罗颂顿了顿,“那年一月。” ——你离开那一年的一月。 “我怎么都不知道。”杨梦一声音低下来。 罗颂故作轻快,“我没拿出来,你怎么会知道呢?” “为什么忽然会买戒指?”杨梦一觉得自己在明知故问。 但罗颂并不嫌她烦,只是微滞后,才道:“想要套牢你。” 只是天不随人愿,最后还是没能留下你。 杨梦一的眼睛热热的,喉咙里也伏有哽咽。 但她深呼吸,将哭音压了下去后,才终于继续说话,只是不再拐弯,问出她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 “你有没有恨过我?”她的声音轻极了,若不是罗颂靠得近,大概什么都不会听到。 罗颂没有即刻回答,只是呼吸缓了下去。 “应该有吧,但我自己也分不清那叫不叫‘恨’。”她的声音也和杨梦一一样低了,感受着肩膀不轻不重的那点重量,反问:“你呢?” 杨梦一一愣,“恨你吗?我为什么要恨你?” “因为我食言了,说的很多话都没有做到。”罗颂叹了口气。 杨梦一说不出话了。 眼睛攒聚的热度凝成泪珠,从眼角滑落,但她的的哭泣也很安静,至少罗颂没有察觉到。 “‘没事的’‘会好的’,我总这么说,但结果一个都没能实现。”罗颂长长呼出一口气,才能够继续说下去,“你应该对我失望的,甚至是恨我。” 说完,罗颂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杨梦一的声音,睁开眼,侧头望去,才发现她哭得泪痕斑驳,泪水无声地麇集在她尖尖的下巴上,再一滴滴落到衣领上,洇出一个又一个的圆。 见到她的眼泪,罗颂蓦地慌了神,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杨梦一突然用力朝她扑过去,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抱住了她。 “你怎么这样啊!”杨梦一的哭腔决堤,淹没每一个字,“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啊。” 罗颂被压到沙发背上,嘴又笨起来,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只能一下下抚着她的背。 罗颂颈边蹭满了水,但始作俑者仍不抬头,抽抽噎噎地哭着,将罗颂的心都泡湿了。 罗颂开口,温声哄着,“是我不好,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说罢,罗颂就感到脖子上传来一阵刺感,是杨梦一叼着她的肉在咬,只是她没舍得用多大力,因此也说不上多疼。 但这让罗颂又紧张起来,正欲开口,杨梦一却忽然松了口,坐直身子,跟她稍稍拉远了距离。 她望着罗颂的眼,哽咽着,一字一顿地说:“你很好。” 三个字落下,她的嘴角又很委屈地向下拉了拉,却还是继续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罗颂怔怔地望着她。 其实现实生活中,哪有人能真的哭得很好看呢? 她哭得这样突然,额间的发丝粘在水痕里,弄得一张脸乱糟糟一片,但狼狈无法消弱她神情里的执拗和认真。 她的眼神很复杂,芜杂中能轻易辨出爱、心疼与愧疚。 罗颂看着,心跳仿佛也漏了一拍。 对视着,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也很好,”她说得温柔,眼神也越发柔和,“你也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 “不要难过了,也不要感到自责,你回到我身边,我很感恩,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第259章 关于往昔 她俩都没有预料到旧事重提会这样忽然地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午后。 只是开了头, 两人便自然而然地翻起往事。 不是追责,也无意让谁人忏悔,她们说起这些年自己的* 生活, 也堪称平和地提起那些伤痛与后遗症,但再平静的湖面也偶尔会被掠过的风带起涟漪。 罗颂这些年几乎可以说是过成三点一线, 日常只在这间房子、围村和律所间来回, 除开秦珍羽攒的那些局, 她素日里并不怎么出门,而那些大大小小的案子不值得被分享, 于是没说两句, 话题就转到了杨梦一那。 该聊想聊的事情太多了, 杨梦一一时不知应当从哪里开始说起,思忖一瞬,才道:“我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回来的,之前都在德国, 公司外派过去的。” 罗颂有些惊讶,她一直以为杨梦一说的出国只是断她心思的借口, 大概率不过是换了个城市生活。 “七年都在那?”她问。 “中途回来过。”杨梦一莫名其妙有点心虚, “一年一次探亲假。” 闻言,罗颂并不意外,“嗯”一声后,看她眼睛不住地眨巴眨,心里觉得好笑,但没揶揄, 只问:“那你过得怎么样?” 杨梦一想了想, 谨慎地挑出最确切的词:“不好不坏。” “那……”罗颂捏着她的手,没让心里的紧张浮到面上, “有遇到什么人吗?” 但这话问得实在直白,两人对它的潜台词都心知肚明,杨梦一听了无端觉得她有些孩子样的可爱。 “没有,”杨梦一实话实说后,朝罗颂笑笑,“但有很挂念的人,所以回来了。” 罗颂很轻易地就被这句话哄出快乐情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她问:“你呢?” “我也不好不坏。”她照搬了杨梦一的回答。 杨梦一不信,却也没追问,只一个反手将罗颂的手包在掌心里,“还有呢?” 罗颂不留痕迹地抿嘴笑,“也没有遇到什么人,直到我很挂念地那个人回来了。” 杨梦一听了,想说她贫嘴,但嘴巴一动却没发出声音,她还是有些难过的。 两人忽地默然片刻。 直到罗颂突然开口,打破沉默,问出了她心底一直以来的疑惑,“那年春节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罗颂曾试图在一遍遍近乎自虐的梳理中找到“罪魁祸首”、一件让杨梦一态度忽变的标志性事件,然而任凭她如何绞尽脑汁,都搜不见踪影。 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事件发生的时间大抵是那年过年,因为两人年后再见面时,事态就忽然坏到无法挽回了。 杨梦一没有立即回答,罗颂在空隙中问出第二句话:“是不是……我爸妈对你做了什么?”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发紧。 罗颂不蠢,她知道她们之间最大的阻碍就是自己的父母,她曾猜想或许他们在暗中给杨梦一施加了什么压力,可想了又想,却没找到他们的威胁能以什么作筹码。 但她从没想过要与他们当面对质,毕竟杨梦一的离开使所有的秋后算账失去意义,可怀疑还是成了埋在肉里的一根刺。 而现在,她的爱人回来了,所有的沉疴旧疾都应当被敞亮地晾到日光底下,只有这样,才能不留心结。 也如罗颂所料,杨梦一轻轻点了点头,笑得有些涩然,“但还发生了很多很多其他的事。” “那年过年前,杜银凤被人杀死了,年三十那天我回乌长处理她的后事。”她抿抿唇。 罗颂在她话说出口的瞬间就无意识攥紧了她的手,倒是杨梦一伸过另一只手,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松些。 “她是因为房子问题被情人杀害的,但她最后坚持把房子留给了我。” “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也没有兴趣去了解她了,我还是恨她,但冲着那套房,我也能稍稍原谅她一丢丢。” 说着,杨梦一将食指和拇指捻在一起,一点缝隙没留,嘴上却说:“就这么一丢丢。” “但她的死亡还是带给了我一些震撼,或者说是死亡这件事本身,让我有些感慨。”她望进罗颂的眼,意有所指似的,“就觉得……好像只要消失了,所有不清不楚的账就都翻篇了。” 她没有提起得知凶讯后,自己那通下意识拨给罗颂的电话,她怕罗颂会更自责。 她没给罗颂时间细想,话题一转,提到了对方最想听的部分。 “再往前一点,就是元旦的时候,我去曲邑找芯姐那回,你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 罗颂顿时僵住,尽管早有准备,但猜想被证实还是让她难受。 杨梦一双手抱住罗颂的手臂,又往她身边挤了挤,才继续说:“但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们,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糊涂了,总以为没了我你会过得更好。” “不过这次我来找你,也是你妈妈给我打了电话,不然我连你人在哪都不知道,也没有勇气出现在你面前。” 杨梦一不是故作大方,只是这些年活在回忆里的人不止罗颂一个,长久的分离中,她无法自控地反刍往昔种种,越想便越意识到自己的懦弱。 即便没有那场对话,在那样的压抑里,面对日渐一日低迷的罗颂,她自知是撑不了多久地。 她的确憎恨罗志远与宋文丽的冬烘与偏见,在许多思念泛滥的日子里不由自主地将他们划为故事中的反派,但也清楚明白,宋文丽那通电话不过是给了她一个借口,让她心安理得地摘掉懦夫的帽子,甚至还能给自己套上可怜人的外衣。 而这也是杨梦一悔恨的根源,愧疚到顶峰,她连面对罗颂的勇气都几乎全没了。 杨梦一深吸一口气,将思绪从泥淖中拔出,“现在……你跟他们关系怎么样?” 罗颂还是回以万金油似的一句“不好不坏”,“只是我有点演不下去了,只要看到他们,我就会想起很多东西,想到最后,甚至开始迷茫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勾起嘴角,但不见愉悦,“他们希望我出人头地、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即使他们知道我对男人没感觉,却还是一次次用‘为我好’的枷锁拷住我。” “最无力的时候,其实我想过要不就遂了他们心意算了,糊里糊涂过一辈子,至少还有人是高兴的。” 杨梦一抓着罗颂的手一紧,望着她的侧脸不说话。 罗颂扭头与她对视,忍不住自嘲一笑,“可是真的很不甘心啊。” 她叹息道:“但偏偏我又没有能力扭转状况,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只能一直活在拧巴里,跟他们年复一年地僵持。” 法庭上职场里,不惧唇枪舌战又所向披靡的罗大状,对于生活中的许多事情,都是无能为力的。 杨梦一将头转了回来,在罗颂看不到的地方皱着眉,她不喜欢她这样贬低自己,甚至幼稚地因此又多讨厌罗志远夫妇一点。 “跟我说说你的工作吧。”她扯开话头,“工作压力大吗?之前听珍羽说……你做噩梦梦到案件当事人。” “她把我卖得很彻底啊。”罗颂失笑,“背着良心打赢不少官司,总要付出点代价的。” 她的避重就轻落到杨梦一耳中,还是牵起了心脏的微痛。 “以后……”杨梦一咬了咬唇,“不想接的案子我们就不接了,可以吗?” 她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有点任性,就算是女朋友,也不应该越界插手对方的工作。 但罗颂说好,“以后他们再来找我,我就躲开。” 她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并非全无把握,只是中间或许要周折些,可只要她想,大概还是能办到的。 杨梦一不知道背后的错综复杂,听到她应好就一下高兴起来,刻意豪气道:“你想不上班都行!我有钱!” “虽然没有很多很多很多钱,但也算是有钱的。”她咂着嘴,还是决定给自己留点余地,“不过也不能大手大脚!我们要细水长流!” 她说得轻俏,但罗颂听出了话里的认真,也不扫兴,笑笑表示自己要考虑一下,喜提杨梦一毫无杀伤力的掐掐。 两人想到哪里说哪里,气氛也如同攀越山丘时一样,起起伏伏,但总归是平和的。 杨梦一说起莱茵河畔的风光,说起误入的Liam的画展,说起最终还是没有买的自行车,说起用了几年才用完的洗衣液,还说起同样认识罗颂的女生小徐。 罗颂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太多什么值得分享的,是以只安静地听着,安静又贪婪地听着,并试图在字字句句中弥补分离七年的遗憾,效果不明,但她还是很欢喜的。 杨梦一了解她的脾性,并不非要对方跟着说些什么,只循着记忆慢慢道出。 或许还有什么遗漏的,但她不急,她们有很长的未来,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能趴到罗颂耳边说。 说到最后,杨梦一嘴巴都有些干了,声音因此而微弱下来,却不再是分享过往。 “你一直住在这里……”她先前还流畅的语言忽地卡了壳,因为,她也不很确定自己想说什么,是想问罗颂为什么,还是问一句“难过吗”。 但这些话听起来都毫无意义,是参考答案就摊在面前的明知故问。 可罗颂还是回话了,在她没有抛出任何一句完整的问题前。 “不难过,”她稍稍侧头,蹭了蹭杨梦一的发顶,“就想着或许有一天,你还会回家的。” 她笑,“这么想着,就一点都不难过了。” 第260章 交换戒指 罗颂也不知道这句话怎么突然惹得杨梦一掉眼泪, 等她好不容易将人哄好时,杨梦一的眼睛都有些微微肿起了。 可杨梦一脸上还是写满了悲楚,她叹气, 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我宣布,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好的人, 我只能排在你后面。” 这话让杨梦一抬头, 望向她。 “因为我把你惹哭了,所以掉排名了。”罗颂一本正经道。 杨梦一顶着鼻音破涕为笑, 但方才的低气压的确因此一扫而空。 罗颂再接再厉, “我还要跟你坦白一件事。” 杨梦一哼哼两声, 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我把你的分享壶打烂了。”罗颂指着空空的柜顶,“搞卫生的时候没拿稳,失手掉地上了。” 杨梦一知道她在哄自己高兴,因此也乐得顺着她的戏演下去, 略显刁蛮道:“那你赔。” 罗颂无奈摇头,“那家店已经不开了。” 话音落下后, 杨梦一半晌不说话, 倒真是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那你……”好一会儿后,她才突然开口:“赔我一只戒指。” 罗颂猛地转头,望着她面上难掩的狡黠,极轻地笑笑,“好。” 杨梦一料定她会答应的,在她话说出口的瞬间, 像箭一样咻一声蹿进房里, 很快拿着那木质首饰盒小跑出来,扯了扯罗颂的衣摆, 让也跟着盘腿,与自己面对面坐着。 罗颂近乎驯顺地听从她的指示,乖乖地转过身子。 这时,她将盒子递给罗颂,罗颂心领意会,接过首饰盒,打开,再捏起那枚明显小一圈的戒指,看向杨梦一。 罗颂的眼睛里仿佛藏着光,温暖又柔和,却让杨梦一的心跳猛地加速。 她掩饰什么似的轻咳两声,才一歪脑袋,朝罗颂探出手去。 罗颂的左手搭在她的手下,拿着戒指的右手却没了动静,只一味看着她。 杨梦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羞赧因她的注视而腾涌,抿嘴而笑,但语气故作凶悍:“你干嘛。” “没干嘛。”罗颂并不解释,只是笑着,将视线落到两人相交的手掌上,继续颇具神圣意味的动作。 怪异地,在凝视中,罗颂竟真的感到些紧张,只能很轻地吐息一次,以平复心绪。 杨梦一一直望着她,将她眼角眉梢的郑重都看得分明,没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一颗心被揉得又软又绵。 而罗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将戒指顺着那削葱根一样的指尖往里推时,自己连呼吸都屏住了,直到那圈素戒牢牢地停在无名指指根处时,她才得以继续呼吸。 戒指终于戴在了她最爱的女孩手上。 这个认知让罗颂近乎落泪,只能急忙忙地垂下头,但视线却仍久久地停在那纤细的指上。 杨梦一察觉到她的异样,也很轻易想到原因,想开口说句什么活络一下氛围,但一张嘴,胸膛里的酸意就漫到喉咙,让她发不出声。 失语的人放弃用言语安慰自己的恋人,只一言不发地抽回手,一眨眼的功夫就将另一枚戒指拿到手里。 这回,她学着罗颂刚才的样子,掌心向上,朝对方伸出手去。 罗颂在她将手抽离的那一刻就抬起头来了,只是动作显得有些慌乱,像是害怕自己的珍宝得而复失。 但杨梦一朝她伸手了。 只这一个动作,就让罗颂心脏跳得仿佛要坏掉,呆呆地一动不动。 她迟迟没有动作,叫杨梦一有些无奈,只好同样干脆地一把抓过罗颂的手,却在下一秒很温柔地将手掌翻过来,像托着一片花瓣那样托着她。 罗颂再次止住呼吸,微微睁大眼,看着杨梦一将戒指推进自己的手指里。 然而她现在瘦嶙嶙的,戒指看起来大了不少,杨梦一便挨个手指试去,最终停在了勉强能让戒指稳住的食指之上。 杨梦一松一口气,抬眼却发现罗颂蹙着眉,脸上不见喜悦,搭配着不知什么时候红起来的眼眶,看着倒是特别委屈。 “怎么了?”她有些茫然。 罗颂诚实地回答:“我也想戴在无名指上。” 杨梦一“啊”一声,懵怔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嘴角却不由自主勾了起来。 一开始她只是浅浅地笑,可望着罗颂委屈的眼神,后来就控制不住了,咯咯笑得一头倒进罗颂怀里。 罗颂忙接住她,两人相贴的肌肤处传来她快意的震动,让她也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小心护着人,不让她往沙发边上掉。 等杨梦一笑够时,她整个人都几乎挂在罗颂身上了,但她也没解释,反倒用胳膊搂住罗颂的脖子,擦着她的耳边说:“你等我一下。” 说完,不等她问,她就从沙发上跳起来,又跑进了卧室里,而出来时,手里拿着针线包。 “喏,给我吧。”杨梦一朝罗颂摊开手掌。 方才还因为戒指过大而皱着脸的人,这会儿摘戒指的时候倒是有些不情不愿,看得她又是扑哧一笑。 好不容易将戒指拿到手,杨梦一才止住笑,迅速又干脆地用红色线绳绕着戒指缠了一圈又一圈。 罗颂专注地盯着她灵活飞舞的手指,以及那枚小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指环,那样子会让人想起盯着主人手里的大骨棒的狗子。 杨梦一没有用绳子将戒指整个儿缠进去,在最后咬断绳子时,还有一小截金属面露在外面,能看到上头规则的菱形刻印。 这回,不等她开口,罗颂已经将手伸到了她面前。 杨梦一脸上掠过笑意,但一如之前般庄重地将红戒套在罗颂的无名指上,而这次,大小正好。 她戴着戒指的手托在罗颂的掌下,两只指环因而靠得极近,像两片叶上的两朵花,一朵银白,一朵缀着红。 虽然看着不大像同款了,但罗颂却很满足,只端详片刻后,便将杨梦一的手拢到了掌心里。 “这下终于套牢了,”杨梦一笑得俏皮,“放心了吗?” 罗颂好一会儿没说话,之后再开口时,语气轻得与脸上浓郁的笑截然相反。 她说:“不要再离开我了,学姐。” 杨梦一被这久违的称呼唤得一怔,旋即像是想用肢体动作在风中刻下保证书一般,很重很重地点了点头。 这天下午,在交换戒指后,她们又聊了会儿。 只是,本应被午觉安抚下去的困意迟滞地席卷了杨梦一的神经,而罗颂半天在祁平和港城之间跑了个来回,又说了这么久的话,也是累了。 于是聊着聊着,两人就聊到床上去了,只是睡得还是很斋。 瘀堵的经络一朝被打通,她们交颈而眠,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安稳的觉。 梦中,她们仿佛都看到了晨辉下的海,卷着并不汹涌的浪花,唼喋着岸,撞起大量微小又绵密的气泡,远远瞧着,像浓稠香滑的牛奶在锅中和缓地沸腾着,又像被风撩弄着的昂贵的绸缎。 而海平面上渐渐升高的圆日,光耀遍地,隐隐预示着一个新纪元的开端。 罗颂的生日在五月,杨梦一想趁着好日子热闹一番。 罗颂从前对过生日这事没什么执念,但秦珍羽爱热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攒局的机会。 她往往会订下包房后,叫来一大帮玩乐时认识的共友,通宵达旦地闹闹笑笑。 但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每年生日都特意介绍些新朋旧友给罗颂认识,站在人家看不到的角落,对着罗颂眨眼眨得眼睛都快抽筋了。 可罗颂回回都装睁眼瞎,气得秦珍羽转过身就掐她,但下一年,她还是会高高兴兴地替朋友大办生日宴。 而罗颂也依旧由着她,任她每年比寿星公还热切地操办生日会,反正自己只要乖乖等通知,最后临走前记得埋单就行。 而今年,杨梦一回来了,秦珍羽自觉让位,只提前问她们今年生日有没有什么安排。 罗颂和杨梦一商量着,决定请秦珍羽和她恋人来家里,四个人一起吃顿饭就好。 秦珍羽自然没有意见,甚至还打趣问是不是公婆想见丑媳妇了,罗颂无语,只回说自己生不出她这样的大聪明,惹得对方隔着电话都吱哇叫唤,而杨梦一更是笑得栽到罗颂怀里。 生日前一天,睡前,她俩关了灯后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罗颂说,希望自己明天也能有好的状态。 这不算杞人忧天,因为药物出现了新的副作用,有时罗颂会拿不稳东西,有时她话说出口却发现跟脑子里的草稿完全不同,再有时,她对着眼前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玩意儿,却半天都想不起来它是什么。 这些情况第一次发生时,杨梦一比罗颂更惊慌,忙不迭请求秦珍羽问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然而医生只说都是正常的副作用。 这个回答让杨梦一无端有些愤怒,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在气些什么,只低着头不说话。 罗颂却好像比她更了解她自己,见状,伸手摸摸她的头,安慰说至少自己的情绪不再像之前那样频繁地下坠了。 这是实话,突然的低迷渐渐远离了她,但并不完全消失,只很偶尔地出现,夹在新的副作用之间。 杨梦一无声叹气,又恨自己还没离职,不能时刻陪在她身边,只能常叮嘱她远离家中尖锐物品,并越发心急地倒数离职之日。 而此刻,一向看似不在意的罗颂,还是终于暴露了自己的不安与担忧,但这些消极情绪很快又被杨梦一抚平了。 她玩着罗颂有些过长的发,轻声说不用怕,在她和朋友面前,随性随心就好,累了就休息,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她说,她们都很爱她。 在黑暗中,罗颂很轻地点了点头。魔/蝎/小/说/m/o/x/i/e/x/s/.c/o/m 260-265 第261章 四人见面 祁平的热是黏糊糊的, 好在罗颂她们不必出门。 虽然是为了庆生,但罗颂和杨梦一没有打算大搞一番,只想着和朋友吃顿寻常便饭就好。 火锅永远是聚会的首选, 因着罗颂想吃椰子鸡,她们干脆点了份附近知名椰子鸡品牌连锁店的四人餐, 到手一份切好的生鸡肉, 两大瓶椰子水, 和不少已经被处理好的配菜。 她俩将电磁炉放在桌子正中央,又把菜品绕炉摆好, 一切准备就绪, 就等客人上门, 好在秦珍羽二人没让她们等多久。 老住宅不兴安门铃,玄关处传来敲门声时,罗颂牵着杨梦一,一起开门去了。 秦珍羽还是那个秦珍羽, 门一开,她一口大白牙先亮了出来, 自己给哼响出场乐, “想我了没啊!” 相比之下,她旁边站着的女人就安静多了,但脸上带着温润而友善的笑。 罗颂和杨梦一对视一眼,在对上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笑意。 罗颂伸手,打开铁门,用故作嫌弃地回应道:“想想想。” “切!”秦珍羽瞥她一眼, 搓了搓自己的胳臂, “我不信。” “先进来吧。”杨梦一怕两个一碰上面就各自幼稚十岁的人在门口这闹起来,赶忙出声。 罗颂附和着点头, 并给她俩让出一条道。 进了屋,尽管大家都清楚知道对方是谁,但必要的介绍流程还是不能少。 秦珍羽抢过话头,脑袋往旁边歪了歪,笑嘻嘻说:“这是鄢容,我对象。” 鄢容并不恼,跟在她的声音后面,礼貌道:“你们好,终于见面了。” 在屋里明亮的灯光下,罗颂和杨梦一才真的看清鄢容的样貌。 她个子比秦珍羽要高些,在一米七左右,中长发,一张方圆脸上架着一副玳瑁色的椭圆小框眼镜,镜片看起来很厚,大概近视度数不低。 她身穿棉麻衣裤,脖上叠戴着两条项链,手腕上也套着镯子,看起来应该都是手工制成的,不昂贵精致,但自有一股韵味。 鄢容是有某种个性的,只是大家初次见面,罗颂她们尚未辨清,只能确定她的个性无关尖锐,与她的笑容一样是无害且和煦的。 而杨梦一这会儿也想起来了,那晚秦珍羽气势汹汹奔来时,她身旁站着的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不过,尽管有些好奇,但罗颂二人并没有冒昧地盯视对方太久,只是打量几眼,就接过话了。 杨梦一笑笑,说:“你好,我是杨梦一。” 罗颂随着队列,“你好,我是罗颂。”但说着,她下意识伸出手去,做握手状。 鄢容没让这礼仪掉地上,忙将蛋糕腾到左手,握住了罗颂伸出的手。 罗颂笑,“久闻大名。” 想也知道这大名是从谁嘴里听到的,鄢容这下倒生出些不好意思,抿嘴一笑。 站在一旁的秦珍羽用手肘蹭了蹭杨梦一,抬抬下巴,小小声揶揄道:“这算不算职业病?”毕竟将自我介绍整得这样正式,看起来就是律师才有的习惯。 秦珍羽像小姐妹说悄悄话一样,眼睛都没往杨梦一这边挪,只是嘴上叭叭的,却无端显出朋友才有的亲昵。 杨梦一余光落在二人仍挨着的胳臂上,眨眨眼就明白,她这是被她划进了自己人行列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心底却在偷笑着,也不知在笑谁,又或者在笑些什么。 简短的介绍间,旁边锅里的椰子水已经沸腾了,清香四溢。 秦珍羽闻着就觉得饿,一个探手从鄢容手里拿过蛋糕,递给罗颂,切断二人的交谈。 “这就是我说很好吃的那家烘焙坊,待会试试。”她龇牙道。 罗颂笑笑,“好。” 说完,她刚想先将蛋糕放进冰箱里,杨梦一就止住了她的动作,眨眨眼:“待会可以先切蛋糕,不然怕你最后吃不下了。” 罗颂想想也觉得有理,便在餐桌上硬腾出个空位,将蛋糕放了过去,四人也各自落座。 将鸡肉倒进沸水里,盖上盖子,她们就开始拆蛋糕了。 秦珍羽离得近,三下五除二将壳子剥掉,只留下一个漂亮的草莓红丝绒蛋糕,“他们家抹茶蛋糕很有名,但是不晓得你适不适合吃抹茶制品,所以就选了这个。” 将纸壳往地上一放,她接着撕开蜡烛的塑封,抽出一根,插在了蛋糕正中间,笑道:“二十八根挤不下,咱们用一根代替一下,走个仪式感就行哈。” 没人对此有意见,杨梦一看了眼配件,见没有打火机,便起身,“我去拿个打火机。” 点燃蜡烛后,气氛担当秦珍羽吹了声哨,“许个愿吧,大寿星。” 罗颂本想着直接吹熄蜡烛就完事,但秦珍羽话音落下后,杨梦一也看向了她,眉眼弯弯,“对啊,许个愿望吧。” 烛火落在她极黑的瞳孔里,映出两簇光,罗颂凝望片刻,勾起嘴角,顺着她们的话,双手交握成拳,闭上了眼。 她在心中默念:希望我和爱人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这是当年没有第一时间许下的愿望,而这一次,罗颂认真得近乎慎重地许下了。 再睁眼,她深吸一口气后,才将蜡烛一下吹灭。 接下来,大伙就开始吃吃喝喝聊聊天了。 四个人,两对情侣,饭桌上交谈声一刻都没歇,有时是大家就一个话题侃天侃地,有时分成两组,却是罗颂和鄢容一队,而秦珍羽拉着杨梦一倒豆子。 虽然并没有“丑媳妇见公婆”的意思,但罗颂还是很奇异地生出些娘家人的感觉,说话间无意识带上了**的意味。 但她表现得也并不失礼,即便是提问也是和善的,而鄢容……鄢容看起来倒像是迫不及待接受质检的样子,这让罗颂又更放心了些。 不过,即便没有“秦珍羽的对象”这重身份,多年的律师生涯也早让罗颂在面对生人时,下意识抱有隐藏得很好的审视,也可称挑剔地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翻来覆去地琢磨,毕竟人的嘴巴里有时也能说出鬼话。 好在,罗颂听着瞧着,都没在鄢容身上抓到一点尾巴,这使她更温和了,脸上也一直带着和气的笑。 彼此心知肚明的试探之后,她们的交谈终于真正进入平水段。 第262章 吃喝聊天 鄢容和秦珍羽的初遇是由无数个巧合组成的。 鄢容对罗颂说起时, 眼中还带着怀念的笑意。 两人相遇在去年的国庆节,鄢容难得休假,却被开手工DIY体验店的朋友拉去店里当苦力, 因为店员临时有事请假,可节假日客人偏又最多, 所以只能拉她顶档。 而秦珍羽向来对各种手工DIY无甚兴趣, 这些考验耐心的精细活跟她八字犯冲, 从小到大一次次出于好奇的尝试,都搞得一团糟, 不是她自己弄伤手, 就是做出来的成品烂到爆, 外加弄得周围一片狼藉。 后来长大了,她更懒得费神费时做些什么,反正只要钱给够,能买到好一千倍的工艺品, 她也不那么在意所谓亲自动手背后的重要意义。 只是国庆节,朋友们回家的回家, 旅游的旅游, 没人陪她玩,最后只能让步应下唯一一个邀约去做陶艺。 而两个本如两条平行线一样的人,就此相识。 鄢容说话时,温柔的目光好几次落在一旁的秦珍羽身上,罗颂瞧着忍不住低笑,但并不出声揶揄, 她只是很为秦珍羽高兴。 话题时散时聚, 罗颂又和鄢容说了些话,就渐渐不怎么出声了, 鄢容体贴地抛出另一个话题,将秦珍羽和杨梦一也拉进对话中,好让罗颂只在一旁安静听着即可。 罗颂朝她笑笑,便一边做听众,一边拿起筷子,又夹了块鸡肉,只是手伸回来,那肉却被放在了碗中。 疲惫之色漫上了她的面庞,从不言到停著,再到后来弯着背,很累似的以手支颐,不再动弹,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事。 杨梦一一直分神注意着她的状态,这会儿见她没了精神,就探手去握住她垂在腿上的手。 罗颂这才动动,缓缓扭头看向她,继而同样缓慢地笑了笑。 杨梦一的眉毛被担忧压得很低,望着她,轻声道:“累了就去休息吧。” 罗颂还未说些什么,一直亢奋得叽喳个不停的秦珍羽被恋人一个挑眉唤回了神,终于也注意到饭桌上另外两人气压的低沉,忙接着话说:“对啊对啊,别累着了,去休息吧。” 罗颂抿了抿唇,犹豫着,最后对她们扬起一个礼貌又乏力的笑,“那我先回房了。” 说着,她反过来捏了捏杨梦一的手,而后者心领神会,也明白她是让自己继续招待客人,不必急着去找她。 罗颂尽可能自然地起身,只是转过身去时,周身仍萦绕着一股幽幽的嗒然之感。 若是还有余力再撑会儿,她也不会扔下客人自个儿进房间,但她的大脑随着秒针嘀嗒变得越发杂沓,只怕再坐下去,可能会闹出些笑话。 杨梦一目含忧虑,脊背随着罗颂的转身猛地一直,是很想跟去的样子,却又顾着待客之道而生生压住本能。 但秦珍羽可不晓得她们这些玲珑心思,只看着仍坐在原位的杨梦一,疑惑地问:“你不陪着吗?” 鄢容同样将她的神情看得分明,也跟着接话,“不用管我们的,你去陪她吧。” 这话像提示语,一下就让秦珍羽反应过来了。 “不是吧,我们之间还要客气的吗!”她觉得好气又好笑,“我们俩吃饱就遁啦,你不用理我们的。” 见杨梦一仍迟疑着,她没忍住张牙舞爪地霸道道:“去啦去啦!你再不去我就把你拎进去!” 比秦珍羽高至少十厘米的杨梦一:…… 但杨梦一最终也还是起身了,转身前叮嘱秦珍羽和鄢容不用收拾饭桌,她们会处理的。 得到二人的应允后,她才歉然笑笑,三步并作两步往卧室走去。 这晚的最后,鄢容和秦珍羽还是将能带走的垃圾都收进袋子里打算一块带下楼,至于锅碗瓢盆之类的,就给泡在了洗碗池内。 临走前,她们也没敲门打扰罗颂和杨梦一,只在手机上发去消息,还说礼物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让她们记得查收。 五月将了,杨梦一的交接期也过了大半。 虽然她名义上是在这间公司任职了十一年,但因为最后七年都驻留在德国,所以跟同事们说到底也没有太深的交情,知道她离职的消息,他们也并不怎么伤感,更没有所谓的欢送仪式。 人之常情,杨梦一并不感到失落。 但她还是挑了个午后,敲响了CC办公室的门,说了自己不日就要离开公司的事。 她还是记着从前她对自己的提挈。 看得出来,CC有些惊讶,既是为了杨梦一的主动辞职,也是因为她竟特地来跟自己亲口道别。 杨梦一刚进公司就分到了她手下当差,但也只是共事了四年,之后,她俩一个出国,一个调任,彼此之* 间曾经尚算亲近的关系也渐渐淡薄,所以她才会为这冷不丁的道别而感到意外。 在职场浸淫这么多年,CC见多了人来人往,虚情假意,但心不至于麻木,仍能辨出真伪,至少此刻,她能看出杨梦一只是单纯来跟她说再见的,并不图她的人脉关系,为自己的下一份工作搭桥牵线什么的。 她便也放下不多的防备,甚至为了这意外的温情而软和起来,笑笑祝她前程似锦。 杨梦一眨眨眼,笑吟吟地说:“祝我幸福美满吧。” CC一愣,猜想她离职的原因,大概是为了结婚。 尽管不很认同为了婚姻放弃工作,但她还是笑着依言改口,笑道:“那我祝你幸福美满。” 两人最后握了一下手,杨梦一便从她办公室离开了。 这大概就是她们这辈子的最后一次交集了。 第263章 梦一离职后 杨梦一每天都有意识地将办公室里自己零零碎碎的杂物带些回家, 到离职那日,办公桌上已经没什么多余的物品了,她只拎着自己的电脑就能走, 任谁看了都猜不到这是她最后一天上班。 这天是礼拜三,小组的其他同事仍在加班, 但杨梦一手上的活早已移交给了新组长, 一到点, 她拿上东西,跟大家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电梯拥挤, 有人累了一天沉默不语, 有人拉着旁边的同事聊说晚上要去哪儿度过“小周末”, 而杨梦一只抬头,睁着一双圆眼睛,盯着楼层显示器。 怅惘若失的情绪她是一点都没有,她只希望能更快些, 好早点到家,早点见到罗颂。 停停降降, 将近五分钟后, 她才在“叮”一声中走到一楼大堂里。 下班的点,太阳仍盛,只是柔和些许,但还是能将人刺得半眯眼,也因此,当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树荫里的罗颂时, 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杨梦一下意识强撑开眼皮, 凝视着那道身影,片刻后, 她终于能确定,那站在树下的就是她的恋人。 然而她并没有急着喊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 罗颂看起来仍像一棵树,虽然树身小了一圈,树叶也落尽了,但笔直依旧,有新芽接二连三冒出,杨梦一知道,没有**旱杀死的植物,最终一定会长得更加茂盛。 大概是杨梦一的目光强烈得如有实质,罗颂也若有所感,很快抬头。 一见到人,罗颂就笑了,正准备拨出电话的手也停下,转而将手机塞进裤兜里,扬起另一只手,朝她摆了摆。 她穿着黑色中袖T恤,和灰色运动长裤,脚上踩着双跑鞋,半长的发被皮筋扎成小揪揪,看起来干净而利落。 杨梦一这段时间以来的精心烹饪卓有成效,至少罗颂看起来长了些肉,衣服套在身上也不显得那么空荡了。 而罗颂一笑,杨梦一只觉得眼前的影子,与从前许多个傍晚的影子重叠了。 她的眼神柔和下来,嘴角挂起的弧度再没落下过,抓紧手里的袋子,小跑着朝罗颂奔去,而罗颂同样朝着她快步走来。 不长的距离中,罗颂忽地希望自己的眼睛是一部摄像机,好记录下女孩往自己跑来的身影、那愈近愈深的笑容。 微风将杨梦一米白色连衣裙裙摆吹得飞起,像仙女身边缭绕的雾。 她的头发挽成一个松松的丸子头,额边碎发调皮得很,在她白净的脸上撩弄。 但杨梦一没有心思管这些了,直到站在罗颂面前,她才注意到自己鼻梁上的镜框都快掉出鼻尖了,这才伸手推了推。 “你怎么来了?”她的瞳孔亮极了。 上扬的尾调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我很高兴”。 杨梦一之前说她可以来接她下班,但说出口后就连他自己也当作一句玩笑话,不过她也不是全无期待,只是前面二十几天隐秘的期冀落空后,她便也渐渐不想了。 然而就在这最后一天,罗颂出现了,像是某种心有灵犀,一下将从前的失落全部挥散,填进许许多多的惊喜。 “想来接你下班,最后一天了。”罗颂伸手,将她颊边的碎发拨到耳后,拿过她手里的电脑包,笑笑。 一句话说完,她已经牵上了杨梦一的手。 “怎么忽然戴眼镜了?”她又问。 杨梦一抿嘴笑了笑,“眼镜盒不知道放哪儿去了,干脆戴着,放包里怕压坏了。” “学姐戴眼镜好看,”罗颂看着她,语气认真,只是手指却在她掌心里勾了勾,“特别……知性。” 杨梦一被她挠得手痒心也痒,干脆向前一小步,抬头亲了亲她的下巴,“以后每一天都要二十四小时腻在一起了。” 她用鼻尖蹭了蹭刚刚亲吻过的地方,“不会有人嫌我烦吧。” 罗颂闷笑出声,抬手将她搂进怀里,“这是我的荣幸。” “永远都不会觉得烦。”她说。 话虽如此,但之后的每一次复诊,罗颂还是没让杨梦一陪同。 不过,杨梦一已经不会为此难过了,她很好地接受了这件事,甚至不会乱想些有的没的,因为她无比确定罗颂对她的爱,所以不再有恐惧。 在难得独处的半天里,她会去找萍姐,和她一起吃饭,陪她看电视聊天。 萍姐年纪大了,有些事情渐渐力不从心,哪怕只是从卫生间里接桶水出来拖个地,这一个动作她都得歇三四回。 杨梦一瞧着她不复从前有力的步子,心生忧愁,只能在难得见面的日子,钻时间的空子,将店铺和家里都打扫一遍,虽然时间有限,但最后效果还是不错。 “七月份该体检了。”在饭桌上,她提起这事,“去年是赵老师陪您去的,今年我也可以陪您去了。” 萍姐听了打趣说她是小管家婆,管罗颂又管她,但还是说不用。 “暑假嘛,红敏陪我去刚好。”她说。 想了想,萍姐又问:“她今年带的是毕业班吧?” 杨梦一点点头,“那可能还更早放假呢,六月底就考试,可能出完成绩,七月中就来了。” 萍姐笑容渐大,“好,好。” 很多人认为同居是一场考验,两个成长经历完全不同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所有的不同都会被放大,大大小小的摩擦因此而生,有的像堵在喉咙里的一口痰,有的则像一面墙。 嫌隙筑起来容易,但想化解却难上加难。 而只是同居都有如此风险,更遑论一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一块。 但很显然,杨梦一和罗颂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她们的生活的确在杨梦一离职后被打乱重组,但一切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都说二十一天才能习惯新事物,而她们在第一天就就完成了这个进程。 她们似乎天生就该在一起。 罗颂很依赖杨梦一,而杨梦一也乐得被依赖,她愿意,甚至是希望自己的生活被罗颂全部填满,满涨得几乎要爆炸一般不留空隙,她想时时刻刻能看到对方,想想亲吻就能亲吻,想拥抱就能拥抱。 有一个名词是专门定义她这样的行为与想法的,那个词叫“恋爱脑”,褒贬义视情况而定。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三十六岁这年,长出了一颗恋爱脑,一颗还不错的恋爱脑。 她并不觉得这是应当被纠正的,无间的亲密让她们俩都更快乐与安心,这就够了。 生活还是一日三餐,但现在,她们会在晨起后一起吃顿简单的早餐,再一起出门买当天需要的食材。 起早了,她们会在沿途看见困得一脸迷朦的小朋友被爸爸妈妈牵着手送到幼儿园,起晚些就能看到老人坐在不很烈的九点、十点钟的阳光下晒背。 等红绿灯时,偶尔遇上可爱的小狗,她们也会笑着和主人闲聊两句,最后再摸摸狗狗们的脑袋。 菜市场总是热闹的,两人牵着手在并不宽敞的过道里左看右挑,两边的摊子上都摆满了最新鲜的菜品,而她们有时会因为一棵白菜长得很“标准好看”而将它买回家。 夏天是瓜果的季节,换言之,如果菜摊上摆满了各种各样个头饱满的瓜果,那也就意味着此刻是夏天。 杨梦一见罗颂一脸新奇,还笑笑,说:“等他们换上秋葵山药和茭白菱角之类的蔬菜时,你就知道,是秋天来了。” 罗颂总会为她各种各样的生活小智慧而惊叹,再笑眯眯地凑到她耳边亲一亲,落在旁人眼里只是关系很好的两个女人在嘈杂的市场里说话而已,但只有杨梦一知道,自己的脸可能又要红了。 接下来的一天,她们可能会一起看电影、一起做家务,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呆在阳台观云听风,但两人总是会黏在一起。 在太阳下山后,夜幕降临,罗颂会和杨梦一一起下楼扔垃圾,当然也不会忘记带上房东家门口的垃圾袋。 罗颂的确是在这样平淡温馨的日子里渐渐好起来了,像干涸的土壤重新被水分浸润、被坚冰封冻一个冬季之久的河流边上迎来饮水的小动物。 她重新包圆饭后洗碗的活,但洗完碗出来后一定要杨梦一给她奖励,有时是拥抱,有时是亲吻,而有时,是会把杨梦一自己都逗得满面绯红的情话。 罗颂曾在某个午后,特地拉着杨梦一去楼下跟爷爷奶奶打招呼,跟他们说自己已经好多了。 他们老了很多,脸上的皱皮也无法以树皮作形容了,倒更像是树根盘虬于上,凹凸分明。 但见到康健不少的罗颂,他们还是笑得合不拢嘴,并不忘前前后后地将她看个遍,一边看一边说“那就好”。 其实药物的副作用偶尔还是会给她们突然一击,但相较于从前,却是可以忽略不计了。 罗颂能感受到自己脑中的迷雾在一点点消散,那些湿漉漉的覆在神经上的水珠在一颗颗蒸发的,而她的思绪也在极缓慢地重回清明。 杨梦一不知道罗颂的颅内发生了什么奇异的变化,只能看到她笑容越来越多,说的话也越来越多,还有那与生俱来一般的亲昵技能也慢慢重归她的体内。 虽然还有一段她们都不知道有多长的路要走,但她们都不再害怕了,她们始终拥有彼此。 生活像是终于回归了它本来的面貌,是因为有另一个人的陪伴才得以探索到的美好和温暖,像双钥锁一般,由两道灵魂合二为一才能开启。 第264章 罗颂给杨梦一做饭 这一年, 秋意正浓时,罗颂在洪爷爷家装了个智能音箱,当然, 这都是经过老人同意的。 一开始提起这事时,爷爷奶奶都忙摆手, 说费钱费事, 说他们老人家也弄不懂这些新鲜玩意儿, 但耐不住罗颂坚持,最后也还是松口了。 促使罗颂这么做的是她后来才知道, 今年四月初, 洪奶奶曾在家里摔了一跤, 只是幸好摔得不重,又有沙发做缓冲,才不至于出大事。 洪爷爷后来说,知道她那会儿身体也不好, 正度过很艰难的时期,所以没有打扰她。 尽管罗颂清楚自己对他们并没有什么责任, 一句“半个孙女”说到底也只是玩笑话, 但听他这么说,她还是感到些愧疚。 独居老人的艰难在他们身上具象化了,他们年岁已大,但子女远在异国,在此无枝可依,孤独和衰老日夜不辍地侵蚀着他们。 两位老人一直以来对她颇为照顾, 却又不会挟恩相报, 就连生病也得记着不给别人添麻烦。 罗颂不是滥好人,但她知道感恩, 为了不再让之前的意外重演,她才好说歹说硬给他们装上了智能音箱,一再强调有任何紧急情况都能通过声控直接拨打她的电话。 要不是老人不习惯戴智能手环,罗颂可能还要给他们一人整一只。 跟着音箱一起进门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扶手栏杆,它们被装在了卫生间和卧室里。 爷爷奶奶过意不去,想将钱转给她,她却只说这些年的馒头包子和饺子就够抵数了,惹得二老直摇头。 不过吧,老一辈的人,嘴上怎么心疼年轻人买东西是“浪费”,但心里其实比谁都高兴,爷爷好奇地摸了又摸,而奶奶抓着罗颂的手半天不撒。 虽然最初说自己玩不溜电子产品,但听过罗颂耐心讲解后,他们后来甚至学会了用它给国外的儿子儿媳们打视频,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而杨梦一心里关于罗颂会做饭的猜测,最后被罗颂亲手证实了。 同样是在一个很寻常的午后,杨梦一坐在沙发上,而罗颂枕着她的腿,两人懒懒地聊着天,杨梦一捏起罗颂的几缕头发,闲着没事编起了小辫子。 在罗颂脑袋上第四根小辫子即将成型的时候,杨梦一听到她说:“今天我来做饭吧。” 闻言,她手里的动作停了,眉头一挑,黑亮亮的眼睛含笑望着她,却不说话。 罗颂自知烹饪水平有限,便紧接着提前给出免责声明:“可能不会很好吃……你想试试吗?” 杨梦一揉着她的头,将辫子揉散了也不在意,笑说:“当然。” “难的我不会,”罗颂又道,“简单下个面可以吗?” “哎呀!”杨梦一失笑,“有人肯做饭给我吃,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挑三拣四呢。” “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她给罗颂吃了颗定心丸。 然而这定心丸起效快,药效退得也快,至少做饭时,它就差不多失效了。 罗颂不是容易紧张的人,但围着围裙站在厨房里时,只觉得手里的刀不听话,菜也不听话,所以连切出来的萝卜都薄厚不一。 不过她想了想,觉得也可能是杨梦一站在一旁的缘故。 杨梦一这会儿抱着手臂,倚着门框,面上带笑地望着里头忙碌的人。 她看不到罗颂手里的菜切成什么样,只能看到她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很胸有成竹的样子,不过她知道,罗颂大概很想把她赶到客厅里去。 “你站在那不累吗?”“去沙发那坐着吧。”“衣服该收了。”等等等等,罗颂真是绞尽脑汁想把她支走,然而杨梦一佯装不知,衣服收了转头就回来,再问只摇头说自己不累。 到最后,罗颂没辙了,只得缴械投降,扭头看她,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学姐,你可以不要看着我吗?” 杨梦一“哟”一声,戏谑道:“终于不装啦。” 罗颂没点头也没摇头,甚至没露出窘迫的尾巴,但她就是从那张脸上读出了害羞。 小逗怡情,逗狠了会把小狗气跑,杨梦一深谙此理,不待她回答,就耸耸肩,“行行行,我走我走。” 然而走之前,她眨了眨眼,突然往罗颂那走去,灵活地钻进了她和岛台之间的空隙里,勾着罗颂的脖子亲了亲。 但她有时候会忘了,罗颂的某种本能随着身体的恢复也渐渐苏醒了,这会儿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后,没等杨梦一意识到危险的接近就欺身压了上去。 方才还望着别人的窘迫心中暗笑的人,现在倒是被亲得晕头转向了,手软绵绵地推着身前的胸膛也不见罗颂让步半分。 罗颂不轻不重地咬着她的下唇,又用舌尖缠着她的舌,唇齿间的戏弄发出让人羞耻的水声,杨梦一觉得自己的脖子和脸都要烧起来了。 哦不,可能是已经烧起来了,所以周围的氧气才少得可怜,让她呼吸发颤,怎么也喘不过气。 她神志不清地想,自己真是傻了才把自己困进这缝隙里。 直到罗颂将大腿卡进她腿间时,杨梦一才猛地反应过来,一句“先吃饭”被挤得破碎,从不间断的亲吻里艰难溢出。 好不容易从亲吻游戏里逃离,她却又被罗颂止不住的闷笑声闹了个脸红。 想也知道她在笑什么,杨梦一开口,打算义正言辞地说她一番,可一开口,那嗓音软得她自己都没脸听了。 罗颂用蹭蹭她的脸颊,接过她的话,上来就认错:“我的错,我的错,这道甜品我们晚点再吃,先吃晚饭。”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未退的情氵朝,听得杨梦一只觉得更热了,硬气扭着身子,从罗颂怀里跳了出去。 她没敢跟罗颂对视,抛下一句“我去客厅看电视”就落荒而逃,又惹得罗颂低笑出声。 不再被杨梦一盯着之后,罗颂倒是真的不疾不徐了,连小葱都能切成等长的。 不管味道怎么样,至少出锅时,两碗面看起来很是那么回事。 她端出来时,杨梦一早就在饭桌前等着了,碗一搁到桌面上,她就极其捧场地“哇”了一声。 罗颂哭笑不得,将筷子勺子递过去,“先试试再说吧。” 杨梦一顺从接过,把面上的煎蛋拨到一边,夹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又吹,最后在罗颂的注视下送进嘴里。 一口咽下后,杨梦一抬眼望着罗颂,脸上是憋不住的笑,“我吃出了……爱的味道。” “说大白话。”罗颂笑。 “就是……味道……还可以。”她咬着下唇笑了又笑,“但以后,还是我来做饭吧。” 罗颂心里有数,这会儿听了也不难过,笑:“就将就这一次,以后不跟你抢厨房。” 杨梦一哼笑着点头。 点评过后,罗颂仍看着她,笑容和眼神都很柔软,杨梦一见她仍不动筷,疑惑道:“怎么不吃?” 但罗颂答非所问,只说:“终于亲手给你做了一顿饭。” 杨梦一不明所以,但还是伸手,越过桌子,摸了摸她的头,“很棒啦!” 罗颂“嗯”一声,终于也拿起筷子,搅散面上的小葱,开始吃饭。 味道是有些过于普通了,但罗颂很满足,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的遗憾又划掉了一个。 “哦对了,”杨梦一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萍姐问我们这周六是不是还去荣岗吃饭。” 罗颂没什么不愿意的,“都可以。” 杨梦一点头,“那我跟她们说一声。” 从八月赵红敏来祁平开始,杨梦一几乎每周都会去荣岗一次,最初是自己一个人去,到后来怂恿着罗颂一块去。 罗颂从来不会拒绝她,便也跟着去了,渐渐地,每个周六就成了她们四人的聚餐日,而她俩只要负责到场就行。 赵红敏办了提前退休,现在常住祁平,就在萍姐的小房子里。 第一次听到这消息时,她们正在吃饭,是赵红敏到祁平的第二天,也是这暑假她们第一次聚在一块,而萍姐和杨梦一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着了。 萍姐率先反应过来,“所以才会拖到八月初才来吗?” 赵红敏点点头。 杨梦一和萍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原来如此”。 今年赵红敏带毕业班,六月底考完试,七月中出成绩,再拖拉月底都该来了,可她迟迟没来。 她们问,她也只说学校事忙,有好多手尾要处理,于是拖着拖着,等她拿着行李箱出现在祁平时,时序已至八月。 这会儿知道前因后果了,她俩却还是不能理解。 望着二人脸上的疑惑与不赞同,赵红敏刻意活跃气氛似的笑笑,说:“刚好这屋里的另一间房梦一不住了,我住进来,跟萍姐搭伙过日子。” “我先斩后奏,”她望着萍姐,和顺一笑,“你不会怪我吧。” 萍姐当然不会怪她,甚至是求之不得呢,但她知道赵红敏多么喜欢自己的职业,也听她亲口说过自己喜欢教书育人。 虽然她从前一直明里暗里诱惑她来祁平生活,但到底还是开玩笑的,毕竟为了一己私欲强人所难的事,她现在可是做不出的。 因而哪怕赵红敏语气轻快,她紧皱的眉也始终没有舒展。 而杨梦一想得更多,她甚至猜测是不是因为她搬去跟罗颂同居,留萍姐一个人独居,所以赵老师不放心,也因此生出愧疚。 可她话还没问出口,赵红敏就抬起了手,只一个动作,就压下她们所有的话。 “都别多想啦,我提前退只是因为自己想这么干,跟你们无关啦。” 第265章 荣岗四人聚餐+罗颂退所 萍姐和杨梦一都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但她却先拿过二人空了的碗,盛满汤,放到她们面前, 才开口。 “关于提前退休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很久,”她的手肘撑在桌上, 双臂交叠, “再喜欢教书, 教了几十年,也算够了。” “而且……”她轻叹, “其实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开心。” “不是我推责哦, 现在的学生真的一代不如一代, 我年纪大了,管一群熊孩子真的很累。” “而且,梦一知道的,乌长的人嘴有多碎, 说的话能有多难听。”她抿抿嘴,“跟姚常伟离婚、拿着抑郁证明休假一年这两件事, 他们翻来覆去地讲到现在, 我知道就连学校里都还有人在背后说。” “不过,就算没有这些事,我离过婚又独居,平时也不太跟他们有往来,在他们看来好像也算是一个污点。”她面露轻蔑,“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人真的好多。” “我也知道不应该活在别人的评价里, 但还是会觉得有点烦。” “我仔细想了想, 每年好像只有寒暑假,来找你们的时候我才能真正的高兴。”赵红敏笑笑, “但一年有十二个月,九个月都用来感受压抑,真的很难。” “现在人生都过一半了,做一个好老师的理想也早就实现了。”她望着杨梦一,眼神温和,“很早之前,就实现了。” “这后半生,我想早点开始不一样的新生活。”她话说得很慢,声音仿佛也跟着一起进入了回忆中,“而且如果没有你们的话,我根本不会有这后半生。” “更何况,我的家人都在这里,哪有我一个人呆在乌长的道理。”她的视线在二人面上打转,“不想聚少离多了。” 萍姐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她截住了她的话头,“萍姐你就说嘛,想不想我来跟你一起住?” “还是……”她轻笑,“还是你烦我?” “那没有,怎么会烦你。”萍姐摇头。 “那就行啦。”赵红敏一锤定音,“这样的话以后每周或者每个月,大家都能一起吃饭诶。” 她看向杨梦一,“你还可以带上小罗一起来,赵老师手艺不错啦。” “我的钱不多不少,离婚分得的那一笔这些年都没有动过,提前退休虽然会少百分之十五的退休金,但不用交房租的话,还是绰绰有余啦。”她朝萍姐扬眉,“怎么样,房东,你不会收我房租吧?” 这话说得,不仅萍姐,就连杨梦一也忍不住笑出声。 “不收。”萍姐也跟着代入角色,“房租水电都不收。” 赵红敏夸张地松一口气,“那就好,我的行李在路上,大概明天或后天就会到。” 而听赵红敏说完后,杨梦一也不再说些什么,赵老师是有自己想法的人,更何况,她也很想能时刻见到两位亲近的长辈。 想了想,她开口只说:“那理发店……还要盘出去吗?” 萍姐和赵红敏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再说吧。” 而赵老师口中的小罗在第二次聚餐时就出现在了萍姐家的饭桌上,问就是没办法拒绝女朋友的请求。 出门前,罗颂对着镜子看了又看,最后仍踟躇不定,扭头问坐在飘窗边的杨梦一,“这衣服不会显得我太瘦吧。” 闻言,一直歪着脑袋看罗颂在镜前反复转身的人猛笑出声,但笑声又很快被罗颂略显幽怨的小眼神止住。 她放下手里的抱枕,走到她身边,拉过她两只手,抬平又放下,认真地打量,最后说:“不会啊,看着很好。” 杨梦一不是在安慰她,而是真的这么觉得,这些天罗颂的胃口越来越好,就连她悄悄往她饭碗里多按些米饭,她也都能吃完,早就不是最初瘦伶伶的干巴样子了。 瞧罗颂仍很不放心的样子,她便也跟着面向镜子,镜里镜外都跟罗颂并肩站着。 “喏,你看。”她指着全身镜,“我们现在穿的跟情侣装一样,你不会想要换掉吧!” 的确,虽然不是照着情侣装买的,但两人都上穿白下穿黑,也都是没有什么花纹的简约样式,看着倒很般配。 这话成功歇了罗颂换衣服的念头。 “那走吧。”她终于不再纠结,牵着杨梦一的手出了门。 为着罗颂多年后再次上门,萍姐这天连店都不开了,不过从前风吹雨打恶劣天气都坚持开门的人,如今有合适的理由也愿意休店,大概也有年纪大了的原因吧,算算年纪,她也有六十了。 不过,在厨房里,她还是卯足了劲儿跟赵红敏打配合,热火朝天一顿煮,最后做出满满一桌子的菜。 估计是照顾罗颂口味的缘故,桌上冒着热气的菜肴几乎没有辣口的,只几个小碗里装着不同的腌菜,那是跟着赵红敏的行李从乌长一块来的,都是些辣菜,裹着红油,看着就很得劲儿。 罗颂和杨梦一还是踩着点来的,一来就赶上吃饭,听着两位长辈的招呼声,杨梦一悄悄朝罗颂挤眼,“幸好刚刚没让你去超市买礼物吧。” 罗颂礼貌到有些拘谨地笑笑,偷偷对她点点头。 饭桌上,罗颂并不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做一个听众,而多了她这个人,赵红敏和萍姐也没什么不自在的,仍是该说说,该笑笑。 听着不咸不淡的温馨家常,罗颂其实也慢慢放松下来,偶尔被她们点到名,也会笑笑答话。 一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饱,罗颂主动收拾碗筷,打算去厨房洗碗。 赵红敏见了,正想说话,就被杨梦一微不可察的一个摇头止住了话,想想便也由她去了。 萍姐和赵红敏坐在沙发上,而杨梦一帮着把碗碟都拿到厨房后,亲亲罗颂的侧脸,就跑到客厅跟她们呆在一块了。 这会儿三人独处,她们终于能说些悄悄话,赵红敏更是迫不及待地开口:“我看小罗吃的也不算少啊,怎么还是瘦巴巴的呢?” 萍姐附和着点头。 赵红敏又说:“来之前你发消息,让我们别提她瘦这事,我还寻思着能有多瘦呢。” 她“啧”一声,“看到人之后,那的确是有些太瘦了。” 杨梦一苦笑,“她这已经胖很多了,我刚见着她那会儿,才是瘦的跟杆儿一样。” “她挺在乎这点的。”她瞥了眼厨房,见罗颂应当是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才继续说:“不喜欢别人说她瘦。” 赵红敏和萍姐听了,下意识跟着撇过头往厨房看去,又很快挪回实视线,认真地点头。 “以后多和小罗来家里吃饭。”赵红敏说。 杨梦一笑,“好。” 等罗颂从厨房出来后,杨梦一就起身说要告辞了,萍姐和赵红敏也没留她们,只让她们等一等,最后掏出了环保袋装了一堆东西进去,才递给二人。 “都是些老家的特产,以后也不怎么回去了,所以买得多,大家分一分。”赵红敏笑眯眯道。 她们之间不玩客套,杨梦一“哎”一声就接过,而罗颂说一句“谢谢”后又将看起来就沉甸甸的袋子拿到自己手上。 她们出门时,萍姐只到门口就停下,而赵红敏则跟着她们到了楼下。 临上车前,赵红敏抱了抱杨梦一,也倾身抱了抱罗颂。 退开后,她望着罗颂,像一个母亲那样柔声道:“孩子,好好养身体,多来我们这吃饭。” 罗颂被这种不掺杂质的纯然的关怀揉得心头一软,很乖巧地点头应好。 杨梦一在旁边笑得眼睛弯弯。 罗颂是在这年的十二月底回到律所的,尽管已经养胖了很多,但同事们见到她都还是会惊讶,不消她开口,大家便都知道她请长假是因为生病了。 应对完同事或真或假的关心,她没有再耽误,径直往陈伟东办公室走去。 “你确定吗?”陈伟东听到她说她打算退所后,皱起的眉就再没松开过。 见罗颂点头,脸上带着郑重之色,他便也知道她是下定决心了的。 沉吟一瞬,他还是将话问出了口:“是……打算转到其他律所吗?” 罗颂笑着摇头,“没有,打算试着做个独立律师。” 其实她也大抵能猜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大多数客户其实是跟着律师走的,对律师个人的粘合度要高于他们曾经执业的律所,也因此,有几个大客户都在她手上。 想了想,她截住他的话,提前道:“赵德坤以后如果再来找我,我会把他的案子推给你们。” 陈伟东叹气,“虽然我们也算是生意人,但我在你心里就这么重利无义吗?别忘了,你还在我手下当过一年的徒弟呢。” 罗颂一愣,忙摇头。 “祁和压力大,但是平台高,收入也好,适合你们年轻人拼搏。”陈伟东点到为止,“如果是因为律所工作强度太大所以身体支撑不住,我可以再批你多一段长假,养好了再回来。” 罗颂礼貌一笑,“我知道您是为我着想,但是生了场病之后,很多东西就都想开了,也想试试不同的生活。” 罗颂的话说得有利,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陈伟东心里转过千百句念头,最后也只是笑笑,“那行吧吗”,你想好了我也不勉强你,刚好这一年你都没有接过案子,没有什么需要移交的,已结案件的归档你一直跟着流程做,也没有什么手尾,其余的你跟主管和财务那边确认一下就行。” “刚好年尾了,”他笑,“你走之前我们律所一块吃个饭,聚个餐,就当送别了。” 罗颂“嗯”一声,“很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真的,很谢谢您。” 陈伟东摆摆手,“还得靠你自己争气。” 想到这,他又将话绕回来,“要是以后想回来了,跟我说,别不好意思。” 罗颂点头,笑得真挚。魔/蝎/小/说/m/o/x/i/e/x/s/.c/o/m 第266章【终章】 第266章 终章 等退所的事尘埃落定, 春节就已经近了。 罗颂和杨梦一像两只猫* 冬的小动物,天天窝在家里抱团取暖。 “我没有固定工作,也就没有固定收入了, 学姐,你不怕吗?”罗颂这样问。 杨梦一听了只笑, “怕什么, 怕养不起你吗?” “你很好养活好不好。”她朝罗颂眨眨眼, 掰着指头一点一点数过去,“做什么都吃, 也不爱奢侈品, 医生不也说了, 观察观察情况,如果没什么意外,年后就能停药了,到时连医药费都省下了。” “而且……”她咬牙切齿, “你那天给我的卡,上面的钱比我自己的存款还多!” 罗颂鼓鼓腮, 很无辜似的朝她笑笑, 哄道:“不生气,都给你管。” 杨梦一顺着她的话收回瞪视,整个人又往她身边挤了挤,“倒是你,不会后悔吗?” “其实很早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了,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一直没有行动。”罗颂轻笑, “我怕自己到了四十岁都还在温水里泡着, 到时候大概连重新开始的勇气都消磨光了,那才真的会后悔。” “你呢?”她反问, “学姐你会后悔吗?” “不后悔,”她朝罗颂狡黠一笑,猛地翻身坐到她腿上,将有些凉的手贴在她的面颊上,捧着她的脸道:“我这是丢了芝麻捡回一个大西瓜。” 罗颂抓过她的手,放在嘴边啄了啄,“很荣幸能当你的大西瓜。” “那……”杨梦一挑眉,坏笑着将她的手顶到嘴边,“让我咬一口西瓜吧!” 罗颂失笑,却比她更敏捷,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往里一按,将她压得贴到自己身上。 “不是!我——我是说手!”杨梦一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气鼓鼓的,可就连她的声音仿佛也被罗颂咬着,话都说得断断续续,“你咬——哪!是我咬你!罗颂!” 只是再后来,这嗓音就变调了,夹在窸窣且破碎的呼吸中,搅在一室春光里,倒显得别有趣味。 这年年末,萍姐终于下定决心闭店。 从她男人爸妈在这开美发店起,这间店开到现在,也有四十多年了,只在她接手的时候改了名,又重新装修一番。 之前大家聊天时笑说能传给赵红敏,改做专门洗发的店铺,但她也知道只是玩笑话。 虽然这间店渐渐不再赚钱,她也心怀不舍,但如同草木枯荣、春去冬来,它也走到了尾声,便也该顺时顺势画下句号。 杨梦一和罗颂在饭桌上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店铺已经确定要租出去了,而新租户就是小徐。 “小徐?”杨梦一不很确定地重复一遍,目光下意识望向罗颂,“她不是在地下商场里有个铺位吗?” 罗颂不晓得她们口中的小徐就是多年前电影院的前台女孩,故只微微大睁着眼,与杨梦一对视。 “就是她。”萍姐没有察觉到二人间的私语,“她以前就说那个铺面又小又贵,沙发都塞不进去,客人都是坐在走道边上,特别没有格调。” “但我也提前声明,我们楼下这的地理位置没有那商场好,人流量肯定跟那没法比。”她笑,“她纠结了……最多两分钟,就应下了,说开在这好歹算是有正经门头。” 赵红敏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小徐那地我们没去过,听她说虽然不至于冬冷夏热,但窝在地底下,空气总是闷闷的不流通。” 她“啧”一声,摇摇头,“每天就见个早上的太阳,剩下一天的时间都呆在里面,出来天都是黑的,人要憋出毛病的吧。” 杨梦一听了,只说:“你们决定好就行,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直说。” “没什么要费神费劲的。”萍姐想了想,“小徐说那些能留下来继续用的都给她留着,其他不要的,我叫个废品佬上门拉走就是。” “但她可能会重新装修一下。”赵红敏补充道。 闻言,杨梦一也不再多说。 “以后就当个包租婆了。”萍姐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杨梦一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某种状似无奈的叹息,忙道:“那多好啊,轻松自在,没事就跟赵老师出去逛逛街跳跳舞。” “就是。”赵老师接过接力棒,“以后就好好享福啦!” 罗颂一直没插嘴,只是谁出声就碌碌地滚着目光望去,并跟着她们的话不住地点头,乖巧得让杨梦一手痒,想在她头上摸一把。 大概有这感觉的不止杨梦一一个,聊到最后,萍姐和赵红敏都对她说以后要常来,她们给她做好吃的。 杨梦一佯装呷醋,而罗颂有些腼腆地点头。 一时间,众人笑作一团,屋里洋溢着欢悦的气息。 年关将至时,杨梦一问罗颂今年春节想怎么过,罗颂迟滞一息,却还是没能立刻给出答案。 她藏在心里的事,在杨梦一眼里是透明的,但她并不点破,只在罗颂沉默时抱了抱她。 然而,没等罗颂想出一个答案,宋文丽的电话却突然来了,又或者说,是终于来了。 天知道宋文丽是鼓起多大的勇气给罗颂拨去电话,无趣的默认彩铃一遍遍重复的过程中,她也越发忐忑,手也开始冒汗,差点连手机都抓不稳。 其实她已经做好了被拒接的心理准备,也因此,当电话在某一瞬间忽然接通时,紧张与意外竟压倒了一切,她惊诧着呆钝无言。 通话双方隔着屏幕,却都不出声,只有沉默在腾涌。 良久之后,终于有人打破凝滞,是罗颂开口,喊了一声“妈妈”。 宋文丽的眼泪几乎是在对方话音落下的瞬间就流了出来,因而也更无法开口说些什么,只有一颗接一颗的泪珠从面颊上落下,砸在她的衣襟上。 但她忽然变得沉闷又急促的呼吸声透过压缩的电子讯号传到罗颂耳中,还是很轻易叫她猜到了宋文丽的哭泣,可她什么都没有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默卷土重来,久到坐在沙发上假装自己正在全情投入于电视屏幕的杨梦一都忍不住伸长脖子,瞟望阳台露营椅上罗颂的神情。 然而罗颂也是紧张的,因此对她的实现一无所觉,只揉着自己的衣摆,将它捏得皱巴巴都不停手。 片刻后,沉闷再次被敲碎,罗颂听到一些忽大忽小的摩擦声,再之后,罗志远的声音忽地填满了喇叭。 “小颂,”他的声音沉甸甸的,“是爸爸。” 罗颂很轻地“嗯”一声,但说无可说,只同样轻轻地喊了声“爸爸”。 “哎……哎……”罗志远不住地应着,短促的音符里也分明夹着哽咽,但他调整得很快,几个深深的呼吸后,复又开口。 “今年过年……你回来吃饭吗?”他尽可能将所有的小心翼翼藏严实,“跟小杨一起来吗……我们一起……吃个饭。” 罗颂抓住了他没藏好的尾巴,心情有些复杂,却也还是没有说话。 罗志远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试图听清听筒里并不明显的另一道呼吸声,以此确认电话没有被挂断。 “我晚点给你们答复。”罗颂在挂断电话前,只撂下这一句话,而罗志远还是那样哀哀地应:“好……好……” 他们的确是这么想的,只要罗颂没有直接拒绝,就已经很好了。 怀着悛心,他们告诉自己,在这以外更多的要求,都算犯了贪。 可理智与情感各行其道,他们仍带着隐秘而卑微的期待。 这份期盼在电话挂断后的第三天得到了回应,他们欣喜若狂,却也知道,必定是杨梦一愿意同罗颂一起回来,所以罗颂才松了口,也因此,他们又生出些愧疚的感恩。 罗志远和宋文丽很清楚杨梦一在罗颂的康复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 罗颂消失近一年,四月以前,他们还自大地将这一切视为女儿的反抗,而在秦珍羽将赤祼祼的现实砸到他们脸上后,他们就连悔恨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始,从前的自大也化作扎向他们自己的尖刀。 更糟糕的是,苦主却连忏悔的机会都不给他们,他们只能从秦珍羽施舍般断断续续的消息中拼凑罗颂的近况,而每一回,都少不了那道永远伴在她左右的身影。 这或许就是秦珍羽的目的吧,她就是要他们清楚知道杨梦一的努力,知道她们是如何把罗颂从悬崖边——那个他们逼迫她走进的悬崖,一点点拉回来的。 罗志远二人也在不容雄辩的事实中渐渐明白,无论他们将杨梦一视作一个污点、一个可怕的同性恋,还是一个从破碎家庭中出来或许德行有亏的人,都改变不了她在罗颂心中无可替代的地位。 他们明白,只有像罗颂珍视她那样去善待她、去理解她们之间的关系,他们和罗颂之间岌岌可危的亲子情分,才不至于完全走向溃碎。 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不过,对于要一起去罗颂家吃年夜饭这事,私底下,杨梦一偷偷和芯姐说自己有些焦虑。 芯姐听了只笑,问:“你紧张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杨梦一实话实说,“他们就像最最最刻板的反派。”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呢?”芯姐又问。 杨梦一沉吟一秒,“因为罗颂,这也是她的心结,她需要攻克这一关。” “那不就行了,”芯姐声音柔婉,话从她嘴里出来总显得格外有说服力,“你就只需要在乎罗颂就行了。” “而罗颂很明显……”她顿了顿,“也只在乎你。” “而且,他们会低头,也是为了罗颂,只要罗颂态度不游移,你就什么都不用怕。”她宽慰道,“这跟当年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杨梦一将她的话嚼了又嚼,若有所思,“好哦。” 见她不再钻牛角尖了,芯姐才说起自己这个春节打算带上福记去曲邑的其他城镇遛遛,旅游过节,听得杨梦一忍不住羡慕地“哇”出声。 芯姐诱惑着她道:“别光羡慕啊,我很欢迎你们来找我玩的,改天带罗颂来曲邑度个假呗。” 杨梦一笑嘻嘻说好,说改天问问她。 两人又天南地北胡乱聊了会儿,才挂断电话。 有了待办事项后,杨梦一觉得日子的流逝仿佛被谁按下了倍速键,歘一下就来到了年三十。 罗颂和她搭乘近乎无人的地铁,经过一小时的晃晃荡荡,终于到达围村。 罗颂上一次回来是去年的春节,而杨梦一上一次来这,却是七年以前了。 看出她有些恍惚,罗颂将手指插进她的指缝间,与她十指相扣。 “别怕。”罗颂说。 杨梦一眨眨眼,咧开嘴笑笑,“嗯。” 两人牵着手,从地铁站往罗颂家走去,十分钟的路程,她们走了近二十分钟。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让我陪你走夜路吗?” “记得啊,你在电影院里打暑期工嘛。” “那次我太兴奋了,一个不小心把小蓝停到了小黄的还车区域,最后扣了我五块钱。” “哈哈哈哈哈。” …… “第一次见面,你给我递阿萨姆我没要。” “嗯哼,你不喜欢喝甜的嘛。” “那天晚上我在小卖部自己拿了一瓶。” “为什么?” “不知道,路过冰柜,就想起你,然后就拿了。” “咦惹。” …… 罗颂拉着杨梦一走了一路,两人就讲了一路,说的都是些很久以前的很小很小的事。 一件一件小事被从记忆深处捧出来,又摊开晾在日光底下,她们甚至能闻到仿佛旧书上的油墨味,奇异地有些好闻。 杨梦一的紧张情绪被细碎的快乐挤走,等反应过来时,她们已经走到了罗颂家门外,她也才明白罗颂聊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嗔怪地睨了她一眼,但眉眼很诚实地弯成如钩月牙。 正想说什么,朱红铁门内忽有声响传出。 “老罗!帮我拿两个辣椒……什么在哪!在你车顶上晾着啊!快拿!我火还开着呢!” 是宋文丽的声音。 而罗颂听了,朝杨梦一弯唇,“赌五十块钱,这菜肯定是给你做的。” “不赌。”杨梦一撇撇嘴,但眼睛里笑意明亮。 开门前,罗颂最后指着路边的一处角落,朝她眨眨眼,“那你还记得这里吗?有个人第一天搬来就把行李撒地上了。” 杨梦一回忆着,浅浅地笑了起来,“记得啊,然后还有一个人穿着校服短裤,踩着拖鞋就出来帮她捡。” “她当时觉得她,好热心又好奇怪。”杨梦一吐了吐舌头,笑得有些羞涩。 罗颂点了点她的鼻尖,“那你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想的吗?” 被温柔的含笑的目光凝视着,罗颂以同样温柔的声音道。 “她想,她一定要认识这个女孩,然后再跟她做朋友。” “再后来,她想做她女朋友。” “而现在她想,真是太好了,这个全世界最最好的女孩,会永远陪在她身边。” “永远——永远——” 她们不再说话,只相视一笑。 天边日光明耀,也一如当年的那个午后。 十八岁的罗颂遇到了二十四岁的杨梦一。 而她们注定会相爱。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