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扶光宴歧》 1、祥瑞降在她脸上 辨骨阁的宝顶被炸穿的时候,南扶光正在赤雪峰捉兔子。 雪白的兔子被她拎着后颈,在她手上乱蹬。 云天宗有三座主峰,分别名云天峰,赤雪峰,鸿日峰—— 云天峰位置中间,有宗门大殿,辨骨阁,炼器房、青云崖等公共场所,宗门活动主要场所集落于此山。 鸿日峰在其左侧,居住各位长老与来访贵客。 赤雪峰在其右侧,前后十余灵脉仙山如众星拱月,层峦簇拥,山山相连……此峰常年笼罩于缥缈仙雾中难窥其貌,山顶有云上仙尊宴几安的居所陶亭。 陶亭之后,被陶亭以守护之姿遮挡大半的,是云天宗神秘的轨星阁。 相比起另外两座主峰,赤雪峰并不够高,站在山中,甚至看不到轨星阁琉璃宝鼎。 但此时此刻南扶光不需要那么努力抬头,也能看到隔壁云天峰上,宗门大殿后山的辨骨阁所在方向,正天地动摇—— 如赤焰灵光从破损的宝顶冲天直入云霄,照亮了笼罩整个天空的沙陀裂空树枯萎枝干一隅,伴随着云破凤唳,熊熊燃烧着的火团包裹在灵光中,蹁跹扶摇直上! 云天峰突然灵气充盈,如大能降世! “?” 怎么啦? 揣着兔子,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南扶光仰头盯着那只冲天火光,相当震惊。 “日日师姐!” 气喘吁吁的活泼声音从身后响起,南扶光抬酸的脖子放松,回过头。 在她身后一名站着年龄相仿、身着浅色修行服的少女,梳着双环发髻,额前一缕柔软的刘海和稚嫩脸蛋让她看上去年纪稍小。 “……”南扶光眨眨眼,茫然地对来人道,“桃桃,你看到没有哦,那个辨骨阁——” 叫“桃桃”的少女重重点点头,打断了南扶光的话,眼中有光迸发:“日日师姐,是仙尊回来啦!” 嗯? 南扶光脑子放空了几秒。 暂时将云天宗重要公共设施刚刚被炸的事抛到了一边。 “谁回来了?” 桃桃翻了个白眼:“仙尊啊!仙尊!云天宗还有几个仙尊?” 南扶光跟着翻了个更大的白眼,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师父没告诉我他今日回来,他就不可能今日回来。” 怀揣着那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南扶光扬着下巴,鼻孔朝天,理直气壮。 …… 理直气壮并非全无道理。 南扶光是云天宗的大师姐,师父是宴几安。 《沙陀裂空树》记载,上古时期,宇宙混沌无分天地,世界乃一片冰原,唯有神树笼罩天地。有神凤与真龙于沙陀裂空树下盘卧而生,从此天地初开,再分阴阳。 后来,这棵曾经的神树不明原因地被污染了,沙陀裂空树根产生的剧毒使神凤与真龙敌对,在争斗无数年生灵涂炭后,偶得清醒,二者和力将孕育宇宙乃至它们根本的沙陀裂空树连根拔起,而后伴随着树的枯萎双双陨落。 那一日,文明迎来血色黄昏,神凤化作晓辉之日,真龙变为恒月星辰。 而很久以前就有流传,只要神凤与真龙再现世,世界将从黄昏中复苏,沙陀裂空树得以净化,三界六道进入新的纬度,文明将得繁衍。 多年后,宴几安出现了,真龙化身云上仙尊,沙陀裂空树枯萎后第一剑修,是三界唯一的真龙,是修仙界的光辉,是复苏的恒月星辰…… 是很多很多璀璨头衔的拥有者。 传闻云上仙尊不善言辞,平日里生人莫近,深居简出。 根据古书记载,真龙镀鳞那日,必须要神凤共同承受天劫降世,方可保佑苍生太平,黄昏终将迎来昼夜更替。 而上下百年,自云上仙尊降世,莫说什么神凤,身边只有南扶光一个徒弟—— 且是只有性别上跟神凤搭点儿关系的徒弟。 除非云上仙尊突然决定自毁,云天宗默认这位幸运替代品就是南扶光无误,于是早在好多年前便顺手将他们的名字写在一起,挂在宗门后山姻缘树上。 宴几安未说不可。 南扶光没有抵抗。 从那日起,南扶光便不是一般人,她虽至今灵骨未显化,但是云上仙尊唯一的爱徒;是云上仙尊未来的道侣;是云上仙尊今日是否安好心情阴晴圆缺的风向标—— 南扶光南扶光招猫逗狗,南扶光正事不干,南扶光仗着师父(*未来道侣)他老人家的尊位在宗门作威作福。 云天宗上下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毕竟大家也都默认想要得知今日仙尊打了几个喷嚏,都应该先问问这位大师姐…… “可是师姐。”桃桃揣着手说,“仙尊真的回来了。” 她又停顿了下。 “听说这会儿他老人家正身处辨骨阁,你要去找他吗?” 短暂的死寂的沉默。 怀中的兔子不耐烦地又狠狠蹬了南扶光肚子两脚,像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似的,还有点疼。 手一松将兔子扔回了草丛里,拍拍被兔子蹬脏的腰带和腰间荷包。 身后,云天峰祥云未散,兽鸣于耳不绝。 隔壁云天峰上,辨骨阁所在位置还在山摇地动,去看看也是好的。 “去。”她居高临下地瞥了眼桃桃,懒洋洋又充满自信地说,“怎么不去。” …… 南扶光祭出瑶光剑,率先跳了上去,又回身冲着桃桃勾勾手指,看着小丫头拎起裙摆吭哧吭哧往上爬。 云天宗有明文规定,非要务寻常弟子不得在门派内部非指定区域御剑飞行—— 但这种小小的逾越才不会有人责罚南扶光。 飞起来自然比两条腿走得快,等南扶光带着桃桃云天峰的辨骨阁前落下,那空地上只聚集了一小波人。 “听见那动静了吗?” “我没聋,也没瞎!吓死我了,最开始我还以为是谁把自己炸了!” “哎哟没想到是祥瑞现世,出现在我们云天宗辨骨阁,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哪位仙人在此辨骨识灵脉!” “听闻仙尊方才匆匆归来,是不是仙尊收了新的弟子!” “那必然是了,若非如此来什么辨骨阁啊!多少年了终于轮到我们了,有了真龙仙尊,又有了新的祥瑞降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今年宗门大选我云天宗站起来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怎么不能赢定了呢那可是祥瑞啊祥瑞你这辈子见过几只祥瑞灵骨!隔壁渊海宗馋哭了!” “我听到鸟叫了!” 南扶光踮着脚往里望。 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抬头便看见不远处,云天宗重要公共设施辨骨阁已化作一片废墟。 南扶光:“……” 辨骨阁从云天宗天山建派就在那了! 连一块地板砖都是古董! 造孽啊! 宴几安终于疯了吗?拆家?龙族步入老年期后会生出这种喜好? 南扶光震惊之余,只听见众人窃窃私语,说什么“祥瑞”和“新弟子”。 七嘴八舌的人们忙得很,纷纷伸长脖子看热闹,却无人敢妄自上前一步…… 当然,此时,因为过于繁忙沉浸于八卦,亦没人有空回头看看她这位被隔绝于人群之外的云上仙尊首席大弟子一眼。 南扶光还有点儿不习惯,清了清嗓子,前面乌泱泱人群的讨论声终于暂停,众人齐刷刷转过头来,盯着她。 盯。 盯。 盯—— 盯到南扶光怀疑今日黄历上是否写了不宜出门。 她问:“仙尊可在?” 方才还七嘴八舌的人群齐刷刷噤声,眼睛瞪得像铜铃,站在最前面一名不记得名字的弟子反问:“仙尊归来,师姐居然不知道么?” 南扶光:“……” 哪条明文规定宴几安得拴我裤腰带上走哪都得打报告啦! 南扶光面无表情:“我就多余问你们。” “都让开!” 桃桃一嗓子将所有人叫回了魂,人群犹如被避水珠劈开的东海,自动分开两波,让出中间的一条直通辨骨阁的道来。 挡视线的人群挪开,远处废墟也传来动静。 只听一声“轰隆”巨响,残垣巨石落地,轰然卷起尘埃,尘幕之后,出现一抹挺拔修长的黑影。 一片死寂的辨骨阁前,有缓步声响起,身着青道袍尊者踏尘而出,却是尘不染身。 乌发束冠,棱角分明,斜飞入鬓。鼻若悬锋,剑眉星目,唯漆黑的眸色如搅不开的寒池幽潭。 目光下敛,上位尊者纤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神色淡漠,仿若早已摈弃七情六欲—— 正是云上仙尊宴几安。 云天宗数百年未出修真佼佼者还能立足于三大仙宗的门票与脸面。 眼前的云上仙尊与离开山门时并未有多大变化,依旧端着平日大家熟悉那般生人莫近的气场…… 然而待他走近,大家却发现,还是有什么不一样的。 比如此时此刻,宴几安的怀里以极亲近的姿态打横抱着一个人。 一名女子。 粗布衣裳、身形瘦小,尽管其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却依旧难掩其绝世容貌……那头从尊者臂弯中垂落的乌黑长发随微风摇曳,脆弱的犹如风中飘摇的菟丝花。 如此引人垂怜。魔/蝎/小/说/m/o/x/i/e/x/s/.c/o/m 2、生气了? 南扶光看不出那女子是何来路。 修仙入道者从初生气旋识海,至炼气期入门,后经历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化仙、渡劫,终得大成。 而自世界失去了沙坨裂空树的祝福,千百年来,文明止步不前,修仙入道最终得大成者空无一人。 如今整个大陆被不净海一分为二,东西两岸,修仙宗门大大小小数以千计,其中东岸坐拥十大宗门之其八,云天宗也在其中。 上一届宗门大选中,云天宗因为拥有云上仙尊,再加上独一无二的、专门修仙界记录历史发展大小事的轨星阁,综合实力排行第三。 东西两岸所有宗门有一个是一个全算上,绝大多数记名的内门弟子基本都是在炼气期遨游,偶有数人突破至筑基,已然可以成为一宗师兄或者师姐。 宴几安为化仙期,千百年来,无几人能出其左右。 南扶光是筑基末期,同辈中也算佼佼者。 在修仙界,分辨对方的实力等级,要么靠其自报家门,要么是等级高比对方多出许多的修士可以猜其一二。 所以综上所述,寻常修士南扶光也能勉强分辨一二,此时她却分不清此时此刻宴几安怀中是什么神仙,还是…… 纯粹凡人? 但。 作为本质上冷血动物近亲的类爬行动物,莫说怜香惜玉,宴几安可以说是心如菩提镜,惹不了一点尘埃。 众目睽睽之下怀抱一女子? ——这根本不同寻常。 站在众弟子队伍的前头,南扶光右手一抖,在所有人来得及反应之前祭出瑶光剑! “何方淫.荡妖孽竟敢冒充仙尊”经典台词尚未吐出第一个字,光嘴皮子抖了抖,只见五步之遥,顶着一张脱尘俊逸脸庞的仙尊仿若有所察觉,投来平静一瞥。 刹那,“呯”地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清脆碎裂声! 耳边嗡鸣,南扶光只觉手腕一震,如万只冰蚁啃噬的酸麻从指尖满眼至肩头—— “扶光!” “日日大师姐!” 众人惊呼声中,南扶光被震得连退两步,幸有身后有桃桃及时伸手扶住。 在她脚边,真气凝聚原型的佩剑四分五裂如碎冰,唯留古字雕刻“瑶光”二字的玄铁剑柄,此时正可怜兮兮躺在尘埃满满的地上。 “……” 手指发麻,僵硬地维持着扭曲的姿势垂在身侧。 脑袋也只是空白了一瞬。 喉头发紧时,如被无形之手锁喉。 如此情况,自然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 南扶光将目光慢吞吞地从瑶光剑残骸上收回,不怎么意外地发现周围亦安静至鸦雀无声。 众人目光来来回回在她、宴几安、宴几安怀中女子身上转了小有几十个来回……宴几安自然是无所谓,他怀里那位还不省人事,于是南扶光理所当然成为最先撑不住的那个,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没事,中品法器而已,碎了就碎了。” 她嗓音正常。 但无人敢搭腔。 连宗门门主谢从都一副欲言又止、瞬间被人毒成了哑巴的模样。 瑶光剑是南扶光初入宗门、拜入宴几安门下成为唯一弟子时,宴几安开了自己的兵器库交于她的—— 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这剑和你名字很像,便拿去用罢。」 这么多年,南扶光从身高还没剑长只能拖着剑在地上转圈瞎闹,至入道能御剑飞行,哪怕如今她已修至筑基末期,这等从宝库随手拿来的中等品质法器实则早已配不上她,她也做到人在剑在…… 众人闲着没事干事,经常聚在一起畅想过一万种宗门第一大师姐的瑶光剑有朝一日光荣退休的情节—— 斩妖除魔? 救济苍生? 还是镇邪定气,玉石俱焚? 但肯定不包括眼下这种:被(怀中抱着另一个女子的)宴几安看了一眼,看碎了。 不知道南扶光怎么想。 反正站在面无表情的云天宗第一大师姐的身边,桃桃觉得自己也要碎了。 …… 周围安静的太可怕了,大部分人此时此刻只想抱头鼠窜。 关键时刻,哑巴宗主谢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在一片死寂中,他清了清嗓音,终于还是开了口打破沉寂:“仙尊,敢问这位姑娘是——” 宴几安没有回答。 事实上,云上仙尊从方才开始就一直保持着微微偏过头的角度没动,此时此刻,他的目光依然是淡然落在五步之遥外,少女的侧脸上。 视线至她耳边方才御剑时有些弄乱的耳边碎发扫过,阳光之下,碎发末端好似笼着一圈微妙的光晕。 “山下偶遇,机缘。”宴几安嗓音平淡,“归时匆忙,忘了通知。” 谢从懒得问这位仙尊到底在与谁鸡同鸭讲。 正巧仙尊也无须谁对他这番言论有所回应。 自顾自讲完,宴几安已然抱着怀中人,往赤雪峰方向御剑翩然离去。 …… 赤雪峰作为云天宗山门三座主峰之一,除却缥缈仙雾笼罩,更是常年白雪覆盖,山顶有陶亭。 云上仙尊日里住行、闭关修炼都在陶亭,仙尊喜静,是以赤雪峰有云上仙尊亲自布下的步入禁制—— 倒也不是多了不起的阵法,不过除却寻常在陶亭走动弟子,闲杂人等皆不在禁制名单上,无法靠近赤雪峰罢了。 主峰本就巍峨宏伟,陶亭在山顶,非御剑不可登高而上,这也是赤雪峰禁制名单内人员南扶光钻了空子,总是宗门内御剑飞来飞去的主要原因。 ……问就是没乱飞,在回(离开)陶亭的路上。 说回陶亭,虽然名字不够响亮,但占据整座山头的仙尊居所又怎会寒酸,一眼望去,仙雾灵起之下琉璃瓦羽依山而立,俨然是一座熠熠生辉的宫殿。 宴几安御风踏剑而行,只听见仙袍朴蔌翻飞,顷刻已至大门,大门上黄铜镇兽原本沉睡状,在前者落地一瞬似感应主人归来,那闭上的兽眸张开,露出绿色宝石质地眸瞳,嘟囔着“回来了”“回来了”—— 紧接着“嘎吱”“嘎吱”的金属摩擦呻.吟中,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无迎接仙童或者宗门弟子,巍峨宫殿冷冷清清,宴几安却仿若早已习惯,眉眼不动,目标明确,怀抱怀中女子往偏殿而去。 待在一座偏殿床榻放下怀中人,他俯身探指检查其气息,确认吐息平稳,便收回手。 昏迷中的女子还未醒来,宴几安垂眸,那深不见底星眸始终目无波澜,毫无留恋直起腰。 薄唇轻启,正欲言语,回身对视上身后那双眼,眉宇沧桑,眼皮褶子多层,眼角皱纹很深…… 他微微一愣, 顺带嘴也闭上了。 云天宗宗主揣着手立在原地,满脸四平八稳,仿佛一点儿也没注意到眼前仙尊的不自然停顿微愕—— 找的不是他呗。 谢从语气恭敬又不怎么客气地从鼻腔深处哼哼了声:“仙尊有何困惑?” 仙尊真的有困惑。 “日日?”长长的睫毛抖了抖,“人呢?” 怎么没跟上来? 谢从看眼前男人一脸茫然,好似真的没想明白他那唯一的好徒弟怎么没像寻常一样,理所当然地、紧紧地跟在自己身后,跟着回到陶亭。 谢从心中浮上一丝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大概就是,您也有今日? 真是的。 差点笑出声。 “仙尊贵人多忘事。”谢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沾一点情绪,“这陶亭位于赤雪峰顶,高千丈余,自然是要御剑登来,而南扶光的剑——” 刚才您亲手给碎了。 尾音拖长,意味深长的省略部分中,只见云上仙尊那双死水寒潭般黑眸闪烁了下,谢从叹了口气。 忍了忍,然后还是没忍住要往星星之火上浇壶万年鲛油。 “赤雪峰也怪高的,那南扶光平日娇生惯养,现下总不能让她靠两条腿两条胳膊从山底爬上来。” 语落,这一次云上仙尊的唇角也抿紧了,大概是真的想起方才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些不太妥当的事,他下意识地往偏殿门方向看了看。 自然是不可能凭空出现个南扶光的。 略一停顿,云上仙尊似又想起什么,素来淡漠嗓音中终于染上一丝丝不确定,“她的手?” “不知。”谢从已然揣着手道,“大概要看仙尊方才碎剑时用了几分力道。” 宴几安蹙起眉。 …… 太阳东升西落,透过云层的余晖金光撒在琉璃瓦顶,已经是接近晚课时间。 宴几安终于在陶亭正殿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徒弟,拎着裙摆,迈过门槛,少女从容喊了端坐在主座、不知道坐了多久的仙尊一声“师父”,便自顾自找到了寻常自己坐的那把椅子,坐下了。 那椅子便在宴几安下首最近的位置。 宴几宴抬眼看向坐在上面的少女,却发现从她那张脸上似乎看不出什么情绪—— 眼观鼻、鼻观心。 他什么也看不清。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张椅子摆放,其实比他想象中更有距离。 往日他下山云游巡视归来,总是好几日不见的南扶光说个不停,仿佛要把这些天没见到他憋住的话一次说完。 现下她不说话坐在那游神,宴几安有一些不习惯。 但也只是不习惯。 “手?”他问。 感知到少女气息一悬,片刻,她摇摇头。 “没事。” “剑?” “没关系。” 宴几安犹豫了下,很不确定。 “不高兴了?” 南扶光笑了。 “怎么可能。” “今日无征兆碎剑是师父不对,虽然瑶光剑也早已不适用了。”宴几安难得多说了几个字,勉强算作解释,“私库钥匙予你,再去选一把,品阶无论,看得上的便拿去。” 云上仙尊宴几安的私库啊—— 那可都是好东西。 先不论其为三界真龙仙尊这响亮称号与实力,传闻龙族本就喜欢收集一些稀世珍宝、仙品神器…… 特别是那些个金灿灿的、名声在外恨不得自己有自己的传说故事的华丽玩意儿。 泼天的富贵迎头扣下,南扶光却没表现出应该有的欢呼雀跃,她只是条件反射般低下头,看了看自然放在腿上的手腕处。 柔软雪衣袖口垂落,拇指下半部分至虎口至手腕一片,清晰可见的淤青已经散开,青蓝血管变作紫红。 无声将手缩回袖子里。 “我要你的羽碎。” 严格的来说,甚至不能说羽碎剑是一把佩剑,它跳出三界众生品级类别,不是仙器,不是神兵,它是伴天地诞生的附属品,相传当年神凤陨落时,翅羽撕裂,诞生此剑,取名“羽碎”。 羽碎是宴几安的剑,也是他身为真龙的身份证明。 理所当然的,回答南扶光的是习惯性的沉默,良久,宴几安道:“日日,不许胡闹。” 云天宗宗门大师姐笑了笑。 “确实是开玩笑的。” 她温和地说。 看着少女浅浅勾起的唇角,云上仙尊今日第二次,缓缓蹙起了眉。魔/蝎/小/说/m/o/x/i/e/x/s/.c/o/m 3、恶龙被洗劫一空 是夜,月上柳梢头。 安顿好了在偏殿的人,宴几安回到自己的住处,一番整理后旋身盘坐长塌,原感疲惫,闭眼本欲打坐休息,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无法入定。 心中有杂念。 脑子里倒不是想着偏殿至今未醒的那位,来来回回倒都是南扶光今日离开陶亭时,垂落于身侧、藏在袖子里的手。 ……应该再问问的。 宴几安心想。 但转念又觉得南扶光从小便是个咋呼的性子,是以为有事说事很少同他撒谎,今日若是她隐瞒了伤势,他应当能够看出来才对。 浮云移动,露出原本短暂被遮住的圆月,正是十五,月光从窗棂倾泻,只闻夜晚虫鸣。 仙尊长长的睫毛轻微抖动了下,忽然睁了开来。 他感知到有人领了钥匙,进入了他的宝库。 没来由的,宴几安一直紧绷的肩膀稍放松了一些,他希望南扶光能在宝库里多待一会儿,挑选些她喜欢的东西。 …… 而事实证明,南扶光从来不舍得让她的师父失望。 月上中天进入宝库,她在里面待到天将光亮才离开。 直到宴几安感到疲惫真正要歇下的前一刻,他的思绪范围已经从“希望她多拿几样”变成了“她是不是花了一晚上时间誓要把宝库搬空”。 …… 次日,宴几安得到了答案。 清早,天还蒙蒙亮,时常跟在南扶光身边的那个内门弟子便等在了陶亭外。 圆脸小姑娘(并不记得叫什么)捧着厚厚的一个卷轴,见到宴几安,恭恭敬敬问了安,而后手中卷轴一抖开,卷轴一头便“啪”地掉落在地,滚啊滚,滚至云上仙尊脚边。 宴几安垂眸看去。 只见展开的卷轴上,分门别类,密密麻麻的写了一大串名单,从仙器到神兵,从仙草至法器,吃的,用的,穿的—— 宴几安随便一瞥,便看见了“诛邪辟火羽衣”,是他一百七十八年前至昆仑之丘,西王母穴,与豹尾虎齿人面神女争战数日赢得…… “雨施簪”,一千四百年前,不净海以东,与危害苍生恶蛟斗法,毁其内丹,抽其筋骨…… “打神鞭”,鞭长三尺六寸五分,二十一节,八十四印,八百四十七年前,人间净土,明朝年间,帝王宝座之上,匾额之后…… “狐唤草”,得此草者得青丘,食之于天地任意何处能瞬移至青丘,一百二十年前,青丘圣殿…… 嗯。 “这是什么?”宴几安问。 桃桃一只手握着卷轴另一端,猝不及防被发问,手一抖差点把手里剩下的半拉卷轴砸到对面仙尊那面无神色的俊脸上。 抬起胳膊肘擦了擦额头的汗,她好半天才找着自己的声音:“回尊上的话,是清单呢。” 可惜生硬强加的语气助词也没能让她的语气真的变得轻描淡写。 “剩下的?”宴几安停顿了下,语气变得不那么顺畅,“还是拿走的?” 桃桃瞅着手中那长到比不净海海岸线还长的“宝库清单”,不敢说话。 良久沉默,正当她以为云天宗马上就要乌云笼罩,她突然听见在她头顶方向,传来宴几安平静的一声,也好。 “……” 桃桃冷汗却更多了,整个人越来越卑微到恨不得就此遁地消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也没那么好。” “?” “师姐她,嗯,她,嗯……把它们全部扔进了青云崖下的净潭里。” 像是要强调“它们”是“谁们”,她往上托举胳膊,举起右手掂握着的那卷轴一端。 净潭是一汪真正的幽潭,传闻下连云天宗最大灵脉,是以为了鼓励弟子进步,无论是掌门或是宗门长老、前辈,时常会将自己炼器或者锻造的仙器、灵药放入潭中…… 当云天宗内门弟子表现突出或者立功,便有资格上净潭捞上一捞。 就像时下凡尘寻常百姓最流行的抽卡把戏,手一伸,捞上来的是炼器阁长老亲手所炼神兵利器,还是药阁长老突发奇想打造的歪瓜裂枣未开刃西瓜都切不动的匕首,全凭运气。 是以往日人们提起净潭,都是戏谑语气,全当能有资格去那捞一把,不过立功之后的小小彩头乐事。 ……………………今天南扶光把一大堆随便拿一件出去就能搅得三界翻天覆地的宝物一股脑全部扔进去。 那枯萎的神树树枝还在头上顶着,修仙界多少年没出一件能够与这些神兵仙器随便其中一个媲美的好东西了? 桃桃硬着头皮,心中无比怀疑自己上辈子到底造 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被打发来通知一个(理论上视宝物如命的)龙族这种癫狂至极的烂事。 “师姐说是把它们当作下次内门弟子武选奖励。” “……” “好消息是因此今早开始,下次武选报名热情空前热烈。” “……” “还有。” “还有?” “……”桃桃抖着手摸了摸腰间把柄平平无奇佩剑,“扔完了灵药神兵仙器……们,师姐上炼器阁,领了一柄内门弟子都有的青光剑。” 桃桃说完,彻底酸掉了牙。 其实南扶光不仅扔了东西,她还撂了狠话—— “‘宝库的剑再好,也不是我的瑶光剑。但瑶光剑是师父送的,我很珍惜,如果师父为了旁人把这剑碎了,那它本身已经失去了应该被珍惜的意义,破铜烂铁一枚,我还有什么好心疼的?‘” 这掐头去尾、夹枪带棍的污蔑式总结,纵使是宴几安,也难免当场陷入沉默。 …… 赤日峰,桃花岭。 “你懂的,我们这些和仙尊不太熟的弟子通常不太在他身上看到类似人类情绪的东西,但我今天看到了,当时他应当是咬着牙,只说了句,‘还拎得动那些东西上青云崖,看来她的手是没事‘。” 传话筒桃桃捧着脸,争取一个字不漏地跟南扶光鹦鹉学舌,说早上的事。 果不其然,语落便得到了南扶光一个巨大的白眼,和一声响亮的“哼”。 当然不是针对她。 “说说你怎么想的。” “什么?” “那宝库里随便一把剑拿出来就能顶的上全宗门青光剑的力量……你怎么想的?不蒸馒头争口气?” 南扶光目光闪烁了下,张口正欲说什么,想了想,又闭上嘴,撇了撇唇角:“你管我。” 她不想说的事就不会说,桃桃知道逼也逼不出来。 “所以你的手怎么啦?”桃桃问。 “昨天碎剑时被震伤了,但不严重。”南扶光叉着腰,得意地说,“其实到现在还是很疼,只是我聪明,先从宝库里取了个乾坤袋,把那些通通东西塞进去才拿去青云崖扔掉的,所以压根没费多少劲。” 桃桃“噢”了声,然后瞪大眼:“等等!区区乾坤袋,有什么值得特地放在仙尊宝库里?” “不知道,我没注意,和宗门统一派发的那种长得不太一样。”南扶光无所谓地耸耸肩,“可能内有乾坤,比如滴血认主后可随意出入,袋内有一汪灵泉什么的。” “………………那你怎么不滴??” “那是我要扔掉的东西。” “……” 好好好,也不差这一个神秘品阶乾坤袋了! 桃桃敢怒不敢言,开始掰着手指数自己下次内门武选能不能混个名次…………她就捞一个乾坤袋也行! 这时候来了个外门弟子,恭恭敬敬站在门外通知,宗主有令所有人即刻至辨骨阁集合。 “去做什么?打扫卫生吗?凭什么让我们去?”南扶光怒气冲冲,不屑道,“辨骨阁是被宴……被仙尊他老人家和他带回来的人炸的,谁弄的谁负责,仙尊这么大个人了,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 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云天宗大师姐更记仇的人了。 …… 辨骨阁门前与那日同等热闹…… 且热情。 “扶光师姐!” “什么扶光师姐,自从今天净潭那一波慷慨捐赠以后那是我爹——爹!” “谢谢谢谢师姐!云天宗大师姐万岁,为了师弟妹们的进步您可真是操碎了心,您最好啦!” “呜呜呜呜呜日日大师姐您来了,快来老奴给您擦鞋?” 从半悬停在空中的剑上跳下来,淹没在周围众弟子零碎响起与剑上云天宗大师姐打招呼的声音海洋里,桃桃不经意一转头,发现不远处云上仙尊貌似也在看着这边。 双手随意背至身后,还是早上那身衣裳,刚刚失去自己一大半宝库库存、三界最后的真龙仙尊此时看上去精神还算稳定。 顺着他的视线,桃桃发现他正盯着南扶光正收起来的这柄青光剑。 桃桃:“?” 有什么好看的,内门弟子人手一把的货色而已,仙尊是没见过破烂吗? 桃桃拉扯了下南扶光的衣袖,后者刚刚收好佩剑,正优雅微笑挥手和师弟妹们寒暄接受他们的跪谢,顺势转头,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一条宝库刚刚被抢劫的恶龙iswatchingyou。 桃桃刚想提醒南扶光做人最好不要那么嚣张,就感觉到身边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她奇怪地抬头望向她。 南扶光收起了上一刻的愉悦,此时全神贯注地盯着不远处—— 目光所及之处,是不知道何时已经恢复原貌的辨骨阁前方,云上仙尊迎风而立。 顷刻。 自仙尊身后,一名身着内门女弟子修炼袍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低声同他说了些什么,而后慢吞吞地站到了与他并肩的位置。 一头乌黑长发引人瞩目,身形纤细,仿若一阵风都能将她吹跑。 南扶光看见一张极漂亮灵动的面颊,她总是烦恼自己好像无论如何五官不够立体凌厉,气势不足,可能下颌线也不够清晰…… 然而这些问题在这少女的身上都没有出现。 洗去初见时一身狼狈,哪怕是统一制式、平平无奇的修炼袍(看上去甚至有些发旧),也难掩其美貌。 是宴几安所谓的机缘巧遇下带回来的女子。 不知带宴几安对她做了什么好事,她比所有人以为的更早的醒了过来。 南扶光:“……” 通常情况下,南扶光对于只有一两面之缘的美丽女子不会任何奇怪的想法。 前提是这位的手没有每次出现都挂在她未来道侣的身上。魔/蝎/小/说/m/o/x/i/e/x/s/.c/o/m 4、神凤降世 南扶光在周围人七嘴八舌的八卦中大概了解到发生了什么。 数月余前,云上仙尊在云游(遵从本性收藏各类神兵仙器)的过程中偶遇魔化灵兽袭击事件,地点是昆仑虚,或许是地理位置特殊,那一次的魔化灵兽有组织,规模大,破坏力极强。 修仙界派出了鼎鼎有名的清理维护组织「翠鸟之巢」。 纵使如此,整个袭击时间持续了将近半旬,一时间,凡尘界生灵涂炭,无数城池被毁。 修仙界各宗门为此主持了无数场大会,最终也无法将这件事定性。 就是在那次的事件中,云上仙尊救了一个少女,少女的名字叫鹿桑。 宴几安一眼便认出,鹿桑是故人。 这“故人”怎么来的呢? 又大概是在一百七十八年前,宴几安途径昆仑之丘,在那个鬼地方,他的龙族(划掉)贪婪本性(划掉)犯病,与那位几乎与洪荒同寿的西王母争战数日,就为了一件压根不是他这性别能穿的防御性神兵,诛邪辟火羽衣。 人在家中坐,强盗天上来,这条龙完全就是莫名其妙,西王母自然被他撩得火冒三丈—— 这里得提一提,其实西王母并非传说中那样独守昆仑,西王母是一种生物类别,喜群居,于是本着人多势众,众口又难调,所以哪怕是面对赫赫有名的修仙界光辉,三界唯一的真龙仙尊,复苏的恒月星辰,人家根本没怂…… 宴几安虽然赢了,但也着实因为重伤失踪了一两年,若不是代表他老人家真龙身份的恒月命星还未陨落,按照云天宗宗主谢从的原话,当时他连以死谢罪后跟历代宗主用什么力道磕头滑跪都想好了。 是鹿桑救了宴几安。 宴几安知恩图报,一百七十八年后,他遇见转世为孤女的鹿桑,看出这一世她拥有入道修仙资质,便将她从偏僻的山村带回了云天宗。 再然后,就有了那日辨骨阁被炸穿宝顶的“意外事故”。 “我师父何时又收了徒弟?” 南扶光突然发问,目光还落在不远处并肩而立的两人身上。 众人下意识看她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石阶之上,似第一次见到眼下几千人聚集大场面,鹿桑有些不自在,样貌俊俏的妙龄少女红着脸,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从放下牵着宴几安的衣袖,滑落捉住他垂落于身侧的半边手掌 后者第一时间便察觉,但低头看了眼,并没有把她的手甩开。 众人为这一幕感到窒息,想立刻看南扶光,又实在不敢看。 “如果不是收了新徒弟,那就是外门弟子,外门弟子何时有资格去辨骨阁?” 南扶光盯着那一大一小相互交叠的两只手,刻挪开视线,冷静且生硬地把自己的话说完。 仿佛瞎了,看不到自己的未来道侣的手正以不同寻常的方式捏在另一名女子的手中。 南扶光并没有胡说八道。 云天宗是三界排行前十的宗门,上下弟子几千人,历史悠久,规矩森严,是以每年把孩子或者自己送上宗门求一段仙缘的人数不胜数。 座宗门占据山山相连数十座,其中三分之二的规模都居住着等待开窍入道的“外门弟子”,平日他们烧水砍柴打杂,就等着有朝一日能成为正式记名的内门弟子。 这些人若有幸成为内门弟子,最重要的仪式,便是由看中他们、有意收他们至门下的长老亲自率领,前往辨骨阁,辨灵根,识灵骨。 鹿桑初入宗门,便由宴几安亲自带着前往辨骨阁,这意味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宴几安在云天宗是特殊的存在,但他几乎不行使特权。 哪怕是作为他未来道侣的南扶光,不过是在禁飞区域御剑之类的小打小闹…… 越过知会宗主,擅收内门弟子? 这是头一遭。 …………………………而且在此之前,宴几安座下只南扶光一个弟子。 人们总笑说,云上仙尊收南扶光作徒弟,收的不是内门弟子,是关门弟子,收了以后就关门那种。 现在好啦—— 门要开了? ……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大师姐不是唯一那个徒弟了?” “啊,本来也没说一定就只有她——” “先不说唯一弟子这种离谱人设了,仙尊怎么能让那孤女牵他的……手?” “怎么不能?干你屁事?” “怎么干我屁事了?仙尊不是准备和大师姐结为道侣吗?那这——嗯,刚才我还管大师姐喊爹呢,那这会儿我不是没娘了?” “…………谁是你娘?你是说仙尊吗?” “……” “你们这些认爹喊娘的,一百多年前有一件诛邪辟火羽衣,仙尊千辛万苦从昆仑虚得来,当时不都以为是要送给大师姐的缘定信物吗,结果最后直接入了仙尊私自宝库。” “嚯,你的意思是……” “她都没摸到过它。” 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又变成了昨日众人发现南扶光对宴几安云游归来这件事一无所知时一般无二的微妙。 早上刚刚因为扫荡了恶龙宝库并借花献佛使宴几安心碎又让自己得到爱戴方才转晴的心情又乌云密布。 搞什么? 看着不远处那以攀附与被攀附姿态立在一起的两个人,南扶光抬手,将一缕碎发挽至耳后,眉宇间终是透出一丝丝觉得自己被拖下水成为茶余饭后话题的不耐烦。 她转过身。 “你们是在讨论仙尊沾花惹草还是暗示他朝三暮四?” 众人:“……” “顺便一提,诛邪辟火衣现在就在寒潭里,你们以为是谁扔进去的?我摸过它了,而且把它从宝库掏出来又放进乾坤袋又掏出来扔进寒潭,来来回回摸了很多次。” 世界终于变得很安静。 …… 辨骨阁前站满了人,真正有资格往里走,站在里面围观新内门弟子辨灵根的也只是宗门宗主以及几位长老,还有长老座下的亲传弟子。 南扶光夹在一群熟悉的同辈师兄姐妹中间如鱼而入,一抬眼看见辨骨阁中还有身着长袍兜帽,神神秘秘低着头的三两人在角落。 那是轨星阁的人。 独立于整个云天宗,背靠赤日峰由云上仙尊亲自守护,非宗门或者仙盟大事不会出现的神秘部门。 也是云天宗的宗门排面神秘部门。 南扶光嘴巴张了张,然后就跟喷射豌豆似的停不下来:“你好,有人吗?请问这是什么意思?轨星阁的人都来了?是要记录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给一个外来女子辨灵根识灵骨至于他们带着那个小册册和高贵的笔杆子出动?再说了昨日不是已经炸穿辨骨阁宝顶了吗?是结果太惊人了,今天不得不又邀请我们来亲眼瞻仰一遍?” 此时走在南扶光身边的不是桃桃,是谢从的座下首席弟子无幽,无幽今年一百余岁,身高八尺有余,平日沉默寡言,奈何一张天生得一张好脸,成为无数少女春闺梦里人。 无幽是珍贵无比的金丹中期青年俊才,作为证明云天宗新生代不是垮掉的一代的门面,宗主谢从待他比亲儿子还亲,其一手逐光逍遥扇也算名动三界…… 宗门内皆唤其一声大师兄。 此时听南扶光嘴嘚吧嘚停不下来,大师兄俊逸眉目丝毫未动,淡道:“慎言。” 南扶光不服气:“我又没说什么!” 无幽无言摇摇头。 南扶光拳头硬了。 南扶光:“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灵骨未显化!” 无幽挑眉望着她,不知道她做什么主动提这一茬自己攻击自己。 南扶光将自己把自己尾巴踩痛这个戏码表演了个彻底:“灵骨不显化除了天生不是那块料还有可能是大器晚成,这种人早晚一鸣惊人,你读过书没?……………哪次宗门考核我落你后面了!” 是的,云天宗大师姐的灵骨始终未显化具体形态,这时常惹人议论纷纷,但不妨碍她的各项考核样样都是宗门第一。 她的目标一直是进入「翠鸟之巢」,发光发热,在修仙界名垂青史。 无幽还是没说话,只是抬手拍拍云天宗大师姐因自言自语不小心给自己说破防而气哼哼的脑袋。 …… “仙尊,可以开始了。” 身边谢从的声音响起,宴几安不动声色将视线从下首乌压压一群内门弟子人群中收回,宗门大师姐和大师兄还在头碰头,不知道在争吵什么。 少女脸上有活泼的怒容,脸蛋染着淡粉血色。 短暂停顿。 他沉沉应了一声。 辨骨阁是一座完全由山体开凿改造的建筑,外部是符合云天宗建筑群的样子,内部则保留了山体内部原貌,整体中空,比想象中更加宽阔—— 千百年形成的钟乳石倒垂,抬头透过琉璃宝顶可见天空,以及一小节泛着黄黑的沙陀裂空树枯枝。 毕竟那个死气沉沉的玩意笼罩在整个天空,三界六道何时何地抬起头,它无处不在。 辨骨阁中央放着一个不知年代的四方宝顶,便是云天宗给内门弟子辨识灵根与灵骨神兵,上雕刻四方神兽与古震旦地理图志,因年代久远早已模糊不清,名曰混沌四方青铜鼎。 此时此刻,在巨大的青铜鼎周围,各长老座下叫的上名字的记名弟子纷纷已然站好结阵位置—— 毕竟辨骨阁宝顶他们连夜才修好,谁也不想它再被炸开一次。 “无幽呢?”宴几安问。 谢从心想仙尊居然记得无幽的名字,爱徒你死也瞑目了。 拢了拢衣袖,云天宗宗主瞥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爱徒:“区区护法结阵,倒也不必用上无幽——” 宴几安道:“安全第一。” 谢从本能想反驳,然思及仙尊语气笃定,终于还是妥协,抬手冲着爱徒所在方向招招手,无幽得令,虽有一瞬茫然,但即刻向前踏出一步。 在他旁边,南扶光歪着脑袋冲着他棺材似板着的侧脸咧嘴笑,大概是在嘲笑他:大师兄还不是得给人结阵打工。 谢从心疼爱徒作为宗门大师兄在宗门大师姐面前没了脸面,就问宴几安要不要让南扶光一块儿来正好他俩站一起呢,如此妄图共沉沦。 宴几安摇摇头:“过多。” 谢从:“……” 好好好。 随便你。 …… 众目睽睽之下,叫鹿桑的少女站在了混沌四方青铜鼎的跟前,一张小脸血色全无,似乎是紧张至极,她不断地抬起头去看站在稍高一些的石阶上,背着手站着的仙尊。 俊美尊贵的仙尊高高在上,纵使目无情绪,但因为鹿桑始终记得在她绝望的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只手—— 这给了她无限的力量。 昨天按照男人说的那样把自己的血滴入面前的青铜鼎,冲天的火光与破碎的天顶将她吓坏了,昏迷过去之前她只来得及扯住他的袖子跟他道歉。 没想到他没有怪罪她,并且在今天早上跟她说可以再试一次,因为昨天的力量过于巨大,他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灵骨到底是什么。 “力量归于巨大”,鹿桑甚至不确定这是在说她。 只是此时此刻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她突然便不再那么战战兢兢,她意识到这些以往高高在上的仙门修道人士都很尊敬这个人…… 而这个人现在正以保护者的姿态望着她。 咬着下唇,下意识挺直了腰杆,鹿桑拿过了一名弟子递来的匕首,狠狠心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鲜红的血液滴入青铜鼎—— 青铜鼎震动了起来,在震动的频率到达了一定的程度时,连带着她脚下的地面也开始震动。 周围原本伸着脑袋在看的人们目光从好奇变得震惊,而此时不知道是什么人叫喊了起来,那些围在周围的云天宗弟子祭出了自己的佩剑! “结阵!”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响起,席卷起砂石碎土,钟乳石断裂从天而落,鹿桑感觉到自己的全身血液开始奔腾,灼热伴随着血液的奔流传递,叫嚣着想要将一切摧毁殆尽! 鹿桑发出痛苦的喊叫,她感觉自己好像双腿悬空,背后延展出了一对强而有力的羽翅,她奋力扑打着—— 人喊声,凤鸣声,结阵破法声,交织一片! …… 南扶光目光中一切好像都要被卷入那个由火光组成的能量团中心,逐渐伸展开的巨大鸟类羽翅浴火,和无比强大的力量扭曲成了像空间间隙一样的东西—— 周围的钟乳石断裂,然后碎石与其他随便什么东西全部都被卷了起来,南扶光站在东倒西歪的同门中间,发髻被吹散,长发与衣袍狂舞…… “砰”地震响,混沌四方青铜鼎应声震动,仿若下一秒就要碎裂! 周遭嘈杂声越来越大,整个辨骨阁以绝对比昨日更加强烈的程度地动山摇! 凤鸣声中,巨大的鸟类祥瑞奋力拍打着羽翼似乎想要挣脱束缚,撩起的火焰四处飞溅,烧到了个别在结阵的宗门弟子! 精粹烈焰非寻常火苗,传闻那是来自地下的火焰,曾经烧毁沙陀裂空树的真正元凶,能够灼烧人类的魂魄伤及本元! 被殃及弟子立刻发出惨叫,后退数步,阵破之时,南扶光祭出青光剑,顶着烈焰灼热而上,强行顶上阵法缺角—— 灼热窒息的压迫感瞬间笼罩! 南扶光执剑入阵! 就在这时,震天龙吟碎裂九霄,只见原本宴几安所在之处早已不见云上仙尊,银色巨龙腾空而起,缠绕住眼瞧着就要破开宝顶离开的火凤! 一龙一凤死死交缠,直至巨龙收紧绞缠,火凤发出痛苦的鸣呖…… 待一切平静下来,南扶光再抬眼望去,只看见在辨骨阁中央石阶上一片狼藉废墟中央,衣衫凌乱、灼烧至有些狼狈的宴几安席地而坐,在他怀中,轻揽着衣不遮体的鹿桑。 少女的黑长发从他的臂弯处倾泻,铺满台阶。 云天宗宗主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问身边的弟子要了件外袍,递给宴几安。 后者头也不抬接过衣袍,仔细盖在怀中少女身上。 周围鸦雀无声。 一切沉浸在缭乱不安的呼吸声,直到有人于这混乱中颤抖着声音说—— “神凤降世。”魔/蝎/小/说/m/o/x/i/e/x/s/.c/o/m 5、杀猪佬很伟大 从老一辈那里听说,在沙陀裂空树枯萎之前,世界本来是一片光明。 那个时候的修真入道人士多数能突破至元婴期,连渡劫期的九天引雷盛况也在文献中有所记载。 南扶光没有见过大能渡劫盛况,也没有见过太多元婴期的高手,她出生的时候,那棵永远高悬于头顶的沙陀裂空树就是枯萎的,日夜当然照常轮换,但老人们常说,世界陷入了永远的黄昏—— 有什么不同呢? 南扶光曾经这样问过母亲,记忆中母亲只是笑了笑,温柔地摩挲她的头顶,然后什么也没说,后来南扶光知道了,她不是不想说,而是那场景实在是没办法说出口。 ——血色黄昏时代之后,有许许多多原本被人看好的大能陨落于突破时的爆体而亡。 人类像是膨胀的气球一样“砰”地一声因为身体内的力量炸开,血和碎肉落满他们打坐修行过日日夜夜的洞府宅邸。 从此,这种现象开始普遍,自从连炼气期升入筑基期都变成了一种渡劫,大部分的人便停留在了炼气期,就好像愿意突破本身变是一种勇敢的事。 《沙陀裂空树》里记载,当晓辉之日与恒月星辰双双降临于修仙入道之世,枯萎的沙陀裂空树得到复苏,这种持续了几千年的可怕现象将会停止—— “我们在等待神凤与真龙在修仙入道人士帮助下复苏”是南扶光从小到大听过的理念,人们在盼望着晓辉之日的升起,恒月星辰有朝一日再次闪烁。 她也曾幻想过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有朝一日站在沙陀裂空树的树枝之下,仰头欣喜地看见被净化重生的神树抽出新的嫩芽—— 那一日,修仙入道人士将突破现状进入新的文明秩序,普通凡人在他们的带领下得到更好的生活。 直到这一天似乎真的就要到来了。 南扶光才恍然大悟,她似乎也从来没想过,沙陀裂空树的复苏居然也可以与她有关…… 她一个三界六道并不起眼的凑数人,生活似乎从此就要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命运的轮毂轰隆隆向前,她变成了被碾压在轮毂下的头一号炮灰。 …… 如何炮灰? 具体表现在当云天宗第一大师姐拍拍身上的灰,从辨骨阁那一片废墟中走出来时,她收到了无数那种“你爹有了弟弟/妹妹就不要你喽”的贱目光。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宗门里总有些拉帮结派跟她不对付的,此时很难不是真情实感地在幸灾乐祸。 “扶光师姐,那是神凤吗?” 走出来的时候辨骨阁门前站了很多人,基本都是没资格进内阁观看的普通内门子弟,南扶光经过他们的时候,他们给她让了一条道—— 大概是她面色过于恍惚,让人觉得有机可乘,有个身着药阁衣服的家伙想要伸手推她,结果还没碰到她的肩膀,又被另一个炼器阁的人一把拦住。 “怎么,要造反吗?”那师妹也是个生面孔,“药阁的人都这样不要脸?刚才不还哈巴狗似的跟着喊谢谢师姐?昨日为了净潭里的仙器与法宝摩拳擦掌,你们倒是记得不是扶光师姐,你们这辈子只能从里捞破铜烂铁!” 那药阁弟子讪讪一笑,嘟囔着“开玩笑”缩回了手。 但各色的目光也没有消失,好像化作一张张没有鼻子和眼睛的鬼脸,咧着嘴冲她发出嘲笑的声音。 ……烦死了。 “还没到痛打落水狗的时候,辛苦你们再忍忍。” 她冷笑道。 像是一条呲牙的小狗,准备随机咬断一位幸运观众的脖子。 不顾桃桃在后面喊她,南扶光跳上青光剑,站在漂浮与半空的剑上,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辨骨阁内乱成一团,人们层层叠叠地围着鹿桑和宴几安。 云上仙尊低头于靠在他身上的鹿桑说着什么,很快南扶光的视线被他人挡住,她只能看见前者烧焦的道袍一角。 宴几安很忙,忙到甚至没有注意到南扶光已经离开。 于是南扶光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自己的洞府,马不停蹄地收拾了下,把要的东西塞进腰间乾坤袋里,南扶光下山了。 …… 无论高高藏匿于山脉之间的云天宗今日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山下的凡尘人间似乎对此毫无反应。 他们的生活如平日一般无二。 凡尘界位于修仙界之下,相比起被灵气与仙雾缭绕的修仙界他们少了一些庇护,沙陀裂空树的枯枝在天上比在修仙界看上去更加清晰。 盛夏时,干枯的树干与树枝起不了任何遮阴效果,阳光直射大地,气温升高,人走在地面上如同被放在壁炉上火烤。 大街上人数了了,为数不多几人也行色匆匆。 根据一些古籍记载,沙陀裂空树还在的时候,凡尘界是最为四季分明的地方,后来树枯萎了,好像也带走了这个世界的灵魂,除了炎夏和寒冬,只剩下让人更加无法忍受的沙尘暴。 根据南扶光看过那本古籍的作者描述,沙陀裂空树枯萎在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那一日他亲眼见证了化冻的河水重新冻住,海浪卷起千层,白色的浪花冻住定格,他再也没等来家门前的桃树绽放出属于春天的花。 修仙界暂且还能依靠灵气撑住,看得到普通树木正常生长,留给凡尘界年轻人的,却只剩下这非黑即白、像是已经死去多年的世界。 步入有些熟悉的街道,开门营业的店铺并没有许多,为数不多的几家也是笼罩在的枯燥的知了叫声中,没有一丝风,一切都死气沉沉—— 或许是天气太热了,除了知了,没有凡人能应对这个苦夏。 ……修仙入道人士也不能。 没走多远,额头上已经生出稀薄微汗,南扶光捏了个寒体决,加快了步伐—— 路边,老板们或坐或站在店铺里,原本纷纷双目发直发着呆,直到看见身着云天宗门派衣袍的南扶光,都不自觉地扬了扬脖子,眼中生出一丝丝期翼。 想凑上来兜售又不太敢的样子。 直到她路过一间书铺,老板一个马步向前凑上来:“这位仙子姐姐请留步!” 南扶光吓了一跳。 对方离得太近,她下意识做出防御的姿态,但是很快放松下来。 书店老板好像也意识到了修仙入道人士对于他们的隔阂,但只是尴尬地停顿了下,随后搓搓手,把自己的话讲完:“最新到的话本,《霸道仙君赖上我》要也不要?十八禁,替身文学,追妻火葬场,潮的咧!”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心想你好会踩着人的雷点蹦迪,仙子姐姐我他奶奶的就是那个替身,可惜未必能有喜闻乐见的追妻火葬场。 一边身体很诚实地一把抽走他手里的书,想了想,她问:“你知道今天云天宗有大事发生吗?” 老板反问:“您是说上午那会有一束光冲上天空吗?他们说可能是不得了的祥瑞降世。” 南扶光:“对。” 南扶光等着老板有一点儿什么不一样的反应,但是他没有,他敷衍地点点头,嘟囔着“那又怎么样天气也不会稍微凉快点”,又指了指南扶光手里的书:“五个铜板。” 一点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意思都没有。 好像对他来说,五个铜板比神凤降世重要。 南扶光掏了钱,老板赞叹又着迷的注视下把书塞进腰间乾坤袋。 “我有钱了我也要买个乾坤袋,”书铺老板说,“这样以后进货就不用拖着板车跑很多趟了!” 一个乾坤袋并不贵,还能当个梦想?这年头是盗版太多搞文学创作挣不着钱吗? 南扶光话到了嘴边又想到,最大的问题是修仙界的东西一般不外流—— 一个乾坤袋,在他们这大约只要几个中品蓝色灵石(一比一换算约等于一个银锭),可能放到凡尘就得要一锭黄金…… 而且还得偷偷摸摸从黑市购买。 有时候南扶光觉得让“修真入道人士带领进步”这说法本身就像是一个笑话,毕竟修仙界连最基础的东西都不太舍得分享。 南扶光闭上了嘴,冲着书铺老板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跟他讨论祥瑞降世的事,转身进入旁边的奇珍异宝阁。 …… 两侧柜门耸立,密密麻麻分布着像药铺柜子一样的小格,神神秘秘的小格子全部被单独的锁锁了起来,偶尔有几个用透明琉璃隔离起来的格子里放着一些不净海那边弄来的舶来品,充当展示。 店内昏暗,相比起其他已经无精打采的店铺,奇珍异宝阁内是安静到可怕的程度。 老板身着一身灰朴朴的衣裳坐在柜台后面,一根银钗束发,脑袋一点点的,就差发出鼾声。 ——奇珍异宝阁就是驻扎在云天宗山脚下最大的黑市分销点。 云天宗高层长老未必对此毫不知情,但本宗门弟子偶尔拿点东西来换钱赚外快,能让他们少一些对宗门抠搜的抱怨,所以大多数时候,云天宗对这家店睁只眼闭只眼。 南扶光则是奇珍异宝阁最大的供货商。 手指微曲敲了敲有了一层薄灰的柜台桌面,轻叩的响声让柜台后的年轻女子发出一声“哼”的鼻腔音后梦地坐直了身体,双眼迷迷瞪瞪,脸上还留着手压出来的红印:“谁!我!做什么!” 南扶光哭笑不得:“我。” 银钗女子脸上空白了几秒后,眼神儿终于对焦,看清楚扬着下巴像只小孔雀似的站在柜台后面的人,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生气:“日日!” 南扶光扯了个笑容给她,在乾坤袋里掏出几个手工制造的风铃放到柜台上,有些粗鲁地将它们抖开,然后一股脑推给柜台后面的人。 她甚至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或者做点儿介绍,下一秒脸蛋就被捧住了—— 反正原本坐在柜台后的人这会儿像条蛇似的,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柔软温暖的手指捧着南扶光的脸强迫她微微抬起头,带着蜂蜜花香的气息笼罩住了她。 “你今天也不开心?”说话的人浅褐色瞳眸深深望着她,“为什么?” 南扶光不太亲近凡尘人,但也没有大惊小怪像被碰一下就染了重病,抓住女子纤细的手腕,一左一右拉开,解放了自己的脸:“‘也‘。” “云天宗的大师姐,哪次来我店里都是不开心才来贩卖一些违禁品。”女子冲她挤挤眼睛,“这次送来什么?” 奇珍异宝阁的女老板娘名叫吾穷,从爹爹的爹爹那代起就跟南扶光这个修仙界百岁年轻人打交道做买卖—— 但很显然,喜欢对南扶光动手动脚的只有她一个。 “捕梦网,别名‘梦醒了我才发财‘。”南扶光弹了弹风铃上的铃铛,“你上次跟我说凡尘很多书生最近说自己做了奇怪的梦,梦里说了些什么关于沙陀裂空树的惊天动地的事情,如果他们记录下来便可以作得好文章扬名立万……” “我上次做梦也觉得自己梦到一个超棒的点子能让我醒来后就原地发财,大半夜挣扎着爬起来记录下来倒头继续睡,第二天我看见我在纸上写的是:给猕猴桃去籽榨汁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果汁。” “……” “凡人书生们放的屁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吾穷说着,却还是像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梦醒了我才发财‘—— 符箓等级通常按照白、绿、蓝、红、紫、金排序,最上面的中等蓝色入梦符和下等绿色记录符是南扶光亲手画的,风铃的外表则是云天宗弟子屋檐上都会挂一个安魂入梦风铃。 把它们结合起来,在配合一个成像镜,就成了可以读取人梦境的东西。 对这个东西有了一个大概的定价概念,吾穷又道:“你总是能搞出这种有趣的东西,上一次的不断墨狼毫都卖到脱销,如果这上面能搞一个云天宗的印……” “我就再也别想下山了。” 吾穷闻言,睫毛颤了下,掀起眼皮子瞅了眼从方才就皮笑肉不笑、实则满脸 阴郁是仙子姐姐:“所以呢,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话锋一转。 南扶光却知道她在问什么。 一只手撑着柜台,只是沉默了片刻,她用闲聊的语气,尽量轻描淡写道:“宴几安前些日子捡了个小姑娘回来,今天刚才辨骨阁确认了,她好像是神凤转世。” “假的。”吾穷指了指外面艳阳高照的天,“看不到今天多热吗?沙坨裂空树还枯着。” 相比起云天宗那些人一惊一乍仿佛天塌了,和书铺老板一样,她的脸上也带着凡人应有的,对于“神凤降世”这件事非常冷漠(且让人安心)的淡定。 “可能生根发芽这件事没那么快。”南扶光烦躁道。 “那,嗯……隔壁书铺新进了本《霸道仙君赖上我》,你要不要去买来,稍微预习一下接下来的剧情?” “……内容都有什么?” “仙君掏空了替身的识海给半死不活的白月光补全身体?” “……” 搞这么血腥? 南扶光面色复杂地捂住了自己的丹田处,感觉它在隐隐作痛。 吾穷把那些风铃收好,转过身,隔着柜台看着南扶光面色苍白。 “看你这么衰,带你吃点好的——我去买点菜,你来吗?” “?” 南扶光茫然地问。 “买什么?” …… 买猪肉。 手挎着竹篮的少女们满脸娇羞踮着脚往队伍前头张望,三五成群,推搡调笑,戴上了遮阳白纱斗笠,浑身僵硬混在其中的修仙入道人士南扶光成了异类。 商业街那边空无一人,大概不是因为天气太热而是因为人都聚集到了这个地方,从来没想过市集也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面前的队伍比南扶光的命还长。 队伍的末端,是一个猪肉摊。 腐朽得快要掉下来的木牌挂在摊位上方,上书“新鲜山猪肉”,牌子下,手起刀落银光一闪,“啪”地一声巨响,树桩模样的砧板像受惊的鱼跟着跳起来,红白晃眼的猪腿伴随着肉沫飞溅一分为二。 握着杀猪刀的手苍劲有力,古铜色的皮肤,手背的青色血管有张力地凸起。 男人修剪随意的短发发尾正好遮住颈部,因为汗水湿漉漉的仿佛散发着热烘烘的热气。 他赤着上半身,阳光之下,汗水顺着肌肉纹路在少女们的尖叫声中滚落,宽阔的肩衬得他的腰细如某条英俊的公狗。 一大块新鲜猪肉落入荷叶。 “十三文,谢谢惠顾。” 低沉声音带着略微的沙哑,男人半个身子探出猪肉铺,把扎好的荷叶递出摊位外。 他的小小移动,让摊位外的人们看清楚了他洗得褪色的黑色棉麻裤,随意扎起的腰带后,紧绷的肌肉伴随着动作牵动。 雪亮的杀猪刀落在砧板上,他抬手随意抹去高挺鼻尖上的汗。 南扶光的视线还落在他有一处发白的腰带上。 然后是。 呃。 ……………………………………是好大一包。 “此情此景,难道不比什么沙陀裂空树抽枝发芽更伟大吗?” “……” “仙子姐姐作什么不说话?” “说什么?世风日下你这是成何体统道德沦丧本末倒置居心叵测——” “少废话,你就说好不好看?” “这条街不是用来买菜的吗?” “怎么,你很抗拒上景区买菜?” “……”魔/蝎/小/说/m/o/x/i/e/x/s/.c/o/m 6、嗯?啊?啥? 其实南扶光离开宗门下山的时候并不太多,上一次还是因为在考核里小小的落后了无幽一点点,被人嘲笑有空捣鼓没用的小发明不如想办法让灵骨早日显化…… 而当时她只是为了个踏马的所谓完美左右对称,劈开那座山时没有用那么大的力道而已。 这件事唯一的收获就是她的强迫症从此不药而愈。 说回正题,因为见识不太多,在南扶光的刻板印象中,大部分的男子都应当是宴几安那样的—— 道骨仙风。 只穿色调单一且款式规矩的衣衫,造型只有束发或者长发飘飘两种选择。 清冷。 仿佛永远笼罩在万年寒天决或者温火决里,四季恒温。 而不是像眼前这个人。 他穿裤子可能只是因为出于对凡尘最后的礼貌。 仿佛人也化成了一团火,把炎夏没必要程度地具象化。 走近了看,他壮得像座山。 “要什么?” 低沉的声音还是带着一丝丝嘶哑,仿佛在磨刀石上锉了几个来回,粗糙地传递入耳……笼罩在遮阳斗笠后,南扶光背脊没来由地发麻一瞬,后颈发凉。 她想到了前两日被她在赤日峰捉住并拎起后颈脖、很无助的兔子。 此人非我族类。 需要远离。 旁边的吾穷忙着以不必要的热情给杀猪男人比划什么叫三分肥七分瘦上等五花肉,南扶光扶着斗笠,往她身后挪了挪—— 脚下刚动,便感觉到一束很有存在感的目光望了过来。 她喉咙哽了下。 “要什么?” 低磁的声音仿佛刮过耳廓,南扶光背紧了紧,立刻回答:“什么也不要。” 话语刚落,发现气氛不对了,正低头砍肉的杀猪匠突然迅速抬头望向她,上一刻带着漫不经心的气氛消失,似有惊讶。 吾穷反应更大,她拧过脑袋,力道像是准备要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她长大了嘴:“啊?你不要?” 南扶光:“?” 南扶光:“我要猪肉做什么?” 凝固空气中甚至有几瞬息好像风都悬停,过了好久,吾穷终于眨眨眼,收起了她惊悚的打量。 又回过头扫了眼杀猪匠,见后者此时亦收了那瞬间的惊愕,恢复面色淡然,仿佛一切都是错觉,她犹豫地“哦”了声,对他用麻木的声音复述:“你听见了,这位仙子姐姐不要,就是跟着排队来看看你。” 南扶光:“对,我——” 南扶光:“……” 南扶光:“???????” 男人大刀阔斧地拎着那把扇形杀猪刀,意味不明地沉默,而后点点头。 这让人不得不紧紧盯着那把雪亮的杀猪刀,担忧它下一秒就会飞过来要了她的命。 ——理由可能还很正当:杀猪刀就该用来斩光看不买的老色痞。 一把拽住吾穷的腰带好像这就能让她把上一句话撤回,南扶光只来得及为自己辩驳:“我没有。” 再想说什么,已经被“砰”地一声刀落砧板的声音掩盖过去,斗笠后,她面部扭曲了下,愤恨地闭上了自己的狗嘴。 人生最痛苦的等待也不过是一咬牙一跺脚就忍过去了,切一块肉又要得了多久呢,直到闭上眼的南扶光突然听见一片哗然—— 轻柔的斗笠晃动,紧接着便是一阵浓郁的血腥扑鼻而来。 热烘烘又复杂的味道让她下意识作呕,睁开眼,眼前有一抹红点,是斗笠上一片飞溅上的血污。 大脑停止运作了顷刻,南扶光眨了眨眼。 一步之遥,那火焰山一样滚烫的男人一脸抱歉地放下了手中的杀猪刀,望着她道:“这位仙子姐姐,溅到了。” 眼前一暗,是杀猪匠离开了摊位,来到她的面前。 他高的不像话,往那一站投下来的阴影将她笼罩……衣物浆洗过后再阳光下晒的味道混杂着汗味,伴随着人身上的热浪袭来,南扶光一时未动。 她抬起头。 眼睁睁看着男人随意拿湿的抹布擦了下方才握刀的手,那只比她脸还大的大手伸出来,替她拂去了斗笠上溅到的碎肉末。 粗糙两指在薄纱一搓,只留下浅浅折痕。 手上那热烘烘的血腥气隔着轻纱,糊了她一脸。 “嗯?好像弄得更脏了。”毫无歉意的语调,“抱歉啊?” “……” …… 吾穷充满了怨念的问,是不是只有从来不入赌场的赌徒才有可能摇到大奖? 烈阳高照,在抱怨个没完的奇珍异宝阁阁主身边,南扶光站在那魂游天外。 手里拎着一副用荷叶包着的、作为赔礼道歉的猪大肠,整个人茫然到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人生懵逼时刻的巅峰。 …… 修仙界非常与时俱进的拥有一份销量不错的阅读刊物,名叫《三界包打听》。 取代了很多年前那种“三界包打听”是个人的设定,人们只需要每旬定时上缴五个下品绿色灵石作为订阅费,就能在手头的竹简上得到实时更新的三界六道最新消息。 于是有上午云天宗有神凤降世,辨骨阁地动山摇,至下午时分,宗门外热闹了起来,已经不下几十名修仙入道者前来拜访。 “当然啦!这么大的动静,哪怕不看《三界包打听》他们也该猜到了云天宗有大事发生!” “哈哈哈哈哈哈,辨骨阁所在云天峰灵气充沛,现在已经有不少内门弟子赶去打坐了,想来必定有所收获……今天之前谁能想到呢,晓辉之日与恒月星辰都降世在我云天宗!壮哉我大云天宗!” “轨星阁或许对这件事早有记载,那天辨骨时我看到他们的人了……白色长袍的。” “啊,山下又来人了——” “祥瑞降世,方才那样的动静,怕是山下的凡尘界也有所见闻,也不知道现在他们是不是吓坏了,该有个人去通知他们不用害怕的。” 直到突兀平淡嗓音打断他们。 “日日已经下山去了。” 在讨论“神凤”与“真龙”的话题里,南扶光的名字总显得非常不和谐。 热烈的讨论声安静了下来,踊跃发言的弟子大概是“反南扶光派”,此时面带晦气去找寻发言之人,定眼一看发现说话人居然是大师兄无幽。 实在不好发作,皆悻悻闭上嘴。 “她又下山了?” “是因为神凤降世她不高兴了吗?” “那也不能总跟那些凡人混在一起!” 小声的埋怨一句接着一句,附和声浑水摸鱼般跟上。 “哟哟哟,谁啊?又管上大师姐的事儿了?” “大师姐上哪关你们什么事?” “大师姐为什么成天跟凡尘界的人玩,还不是因为你们还不如凡人好玩,不检讨还骄傲上了?” 两伙人眼瞧着又要吵闹起来。 此时,宗门大殿之前有剑气震动,众人抬头便瞧见云上仙尊御剑而来—— 身着淡青衣袍,裂风簌簌,仙尊如常日高高在上,清冷如谪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牵着他衣裳站着的是回去重新梳洗换了衣衫的鹿桑。 两人在空地落下,鹿桑小心翼翼地站在宴几安身后,规规矩矩的。 后者收了剑,视线先是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垂眼思索片刻,问:“你们大师姐呢?” 众人面面相觑,直到一个药阁弟子鼓起勇气,抢了话头:“回禀仙尊,我们这位大师姐脾气大的很,方才出了辨骨阁师兄姐妹也没说什么,只道是神凤降世,她便自顾自发了脾气,下山去了!” 他这开嗓忒快,想捂他嘴的人没来得及行动,不幸让这群人趁机炸开了锅。 “仙尊,您倒是讲讲这其中的道理——扶光大师姐脾气实在是大了些,神凤也不能因为她不高兴就不降世吧?” “就是啊!” “明明是宗门的大喜事,你瞧瞧这会儿宗门门槛都要踏破了,往后咱们云天宗呀可就不一样喽!那不是多亏了鹿桑小师妹吗!” 七嘴八舌中,这声小师妹就叫上了,一些人一扫方才提到南扶光时的埋怨,用欣喜的目光看着躲藏在宴几安身后的鹿桑。 鹿桑被他们看得紧张,一张脸蛋从脸蛋红到了脖子根,这会儿仰头望着不言语的宴几安,动了动唇,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的仙尊—— 辨骨阁已去,他们都默认她是他座下新收的弟子了…… 眼下该叫眼前的救命恩人什么?师尊?还是别的什么? 可还没有正经喝过拜师茶呢? 鹿桑咬了咬下唇,最后只是小声道:“仙尊可是找扶光师姐有事?那要不要下山去寻她,方才兵荒马乱,我我我我……我都还没来得及谢谢她助阵才使得守阵不破——” 宴几安自然是无事要找南扶光。 眼下听她又为了神凤降世这等于她无关的事莫名生了气,也觉得她脾性大了些,是不是平日里被他睁只眼闭直言地养得太过娇纵…… 鹿桑作为神凤归来本也是无法避免之事,她要气,总也是气不完的。 宴几安思及此,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宗门下山的方向,摇了摇头。 “无事。” 话语刚落,只见宗门方向,青光剑出,宗门大师姐踏剑光荣归来。 …… “怎么,都聚在这?” 南扶光跳下青光剑,伸手把身后的守门传话弟子拎下来,后者今日已经不知道在大殿与大门之间折返通传多少次,眼下得了一次顺风御剑,对着大师姐千恩万谢。 南扶光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让他边儿忙去,便转头好奇地望着立在那的宴几安…… 以及他身后的鹿桑—— 依然是牵着云上仙尊衣角,仰望着云上仙尊的鹿桑。 啧啧啧。 “师父?您怎么在这?” 宴几安没立刻应声,只是远远地背着手,视线现在南扶光身上轻描淡写游走一遍,刚欲开口,忽然停顿,随即浅骤起眉。 “下山去了?” 他问。 云天宗内门弟子通常不下山,但像南扶光这般地位的,也没有门禁,硬要跑下山也算不得什么违规。 宴几安当然不会高兴她乱跑,但不至于为这件事为难她,专门等在这抓她。 南扶光无所谓地耸耸肩,便听见不远处仙尊淡道:“过来。” 语气不是很差。 但也不算很好。 南扶光被他这态度弄得有些不明所以,挪着步伐蹭过去,刚刚站稳,便听见从头顶传来质问:“可是见了什么人,沾染一身污秽血腥?” “啊”了声,南扶光抬起头,猝不及防便见到云上仙尊那素来情绪匮乏的尊容之上,此时此刻蹙起的眉心能夹死苍蝇。 怎么了? 南扶光想了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低头看着手上拎着的荷叶,心里把那杀猪匠骂了个猪头臭,解释道:“哦哦这个,眼瞧着太阳要落山了,归来匆忙——” “扔了。血腥味重,不得带入宗门。” 宴几安冷冷清清地打断了她的解释。 好的好的,看来是真的很讨厌猪大肠了。 拎在手中的荷叶包晃了晃,南扶光乖乖“哦”了声,心想扔个屁,我拿去桃花岭种花不好么,保证埋得离您远远的。 正想说什么敷衍一下,仙尊已然亲自抬手—— 取了她还戴着的斗笠。 顷刻间,斗笠化作虚无。 失去了斗笠的南扶光:“?” 嗯? 啊? ……啥? …………不是猪大肠吗,扔我斗笠做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c/o/m 7、大家都不是什么要脸的人 南扶光被禁足了。 还陪葬了一顶和许多衣袍都很搭配、南扶光很喜欢的斗笠。 除此之外,她从头到尾没得到宴几安一句解释。 她不过下山了一趟而已,完全不知道这件放过去她做了不下百次的事这一次怎么就让宴几安惦记上了…… 有宗门师弟拱火,说这是要给她小师妹立规矩。 对此说法,南扶光嗤之以鼻,转身一头扎进了自己位于赤雪峰山脉群山间的桃花岭洞府,也没守禁足的规矩,照常出现在膳食堂或者上早课的地方。 立个屁规矩。 其实不是没考虑过干脆搬下山住算了。 ……至少山下不会有对着她大惊小怪“哎哟大师姐仙尊有了鹿桑果然就不要你咯你看你随随便便下个山都要挨骂”。 ……………………越想越气。 南扶光噘着嘴,又开始新的一天碎碎念并诅咒每一个她能想到的嘴碎子的名字,一边手上忙着缝缝补补一对宗门内常见练功护具,这时她感知洞府外所设阵法被触碰。 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头疼,就听见桃桃在喊:“日日大师姐你在吗,仙尊有令,解了你的禁足,让你到青云崖去呢!” 青云崖? 青云崖位于云天宗三座主峰,与辨骨阁同属云天峰山脉,彼此隔山相邻,因下有净潭(就是那个刚刚从“阳光普照抽奖池”被南扶光变成了“云天宗聚宝盆”的净潭),传闻净潭之下孕育着全宗主要灵脉,故常年灵气环绕,是内门弟子平日练功习武学习的场地。 南扶光解了禁制,将站在外面鬼喊鬼叫的人放进来。 桃桃像只下雨天迷路的小麻雀似的横冲直撞飞进来时,南扶光正慢吞吞地往护具里塞一张绿色的下等符箓。 桃桃:“大师姐!躲够没?你在桃花岭躲一辈子那神凤降世也是铁一般的事实不是吗!” 南扶光:“……” 南扶光:“你给我滚出去。” …… 南扶光御剑晃晃悠悠到的时候,青云崖已然到了些熟人。 除了板着脸的宗门大师兄无幽,在无幽旁边是炼器阁长老谢寂的首席弟子也是亲生女儿谢允星,谢允星乃宗门二师姐,是一位与鹿桑比完全不承多让、实实在在的大美人。 前段时间谢允星奉命前往别派的宗门就昆仑虚魔化灵兽袭击事件交流,大约是这几日南扶光闭关时刚刚归来,也不知道宗门二师姐听说了那惊天动地的八卦没有,此时她见了南扶光,笑眯眯地冲她招手。 南扶光目光在谢允星法袍交襟处傲人弧线扫过,心里在琢磨现在箭步冲埋进去结结实实地哭一顿怎么样? 最终她克制住了这个丢人的想法,凑过去,星星眼地望着宗门二师姐欲言又止。 谢允星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怎么回事,于是也像那日无幽那样伸出手,安抚似的拍拍南扶光的脑袋:“新招内门弟子今日学习御剑术,宗主与长老让咱们来看着。” 刻板印象之修仙入道第一课:御剑术。 各山各阁师兄师姐带师弟妹习武天经地义,但这种活动以往从来没有喊过南扶光—— 因为他们赤雪峰,云上仙尊座下只有她南扶光一人。 此时闻言她似有所悟回过头,果不其然,不远处挤挤攘攘的新入内门弟子中,鹿桑也在他们中间。 此时少女正蹲在护具池旁,一只雪白的小手伸向护具池挑挑拣拣。 然而就是大宗门预算也是有限的,那些年代久远的护具现在要凑齐一对完整的已经难如登天—— 眼看着那些内门弟子为难的表情,就好像让他们在许愿池里找王八,找到一只赶紧掏出来对着它许愿,祝愿云天宗早日倒闭。 如此和谐的一幕,南扶光却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突兀地拧巴了下。 “在我禁足的时候,仙尊收鹿桑做弟子了?”南扶光问。 宗门二师姐温温柔柔地说:“尚未。” 南扶光叹了口气。 一旁,无幽慢吞吞道:“也未道不收。” 南扶光:“……” 谢允星给了无幽一个拐子:“莫多虑,如果那个少女真的是晓辉之日,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赶出去。” 南扶光不是不明道理的人,知道谢允星说的在理,她只是心情复杂,脑瓜子里一遍又一遍都是那日宴几安抱着鹿桑从废墟里走出来的样子。 话语间鹿桑还在跟同期师兄弟抢护具。 眼睁睁看着鹿桑像是什么多余零部件似的,“扑通”一下被挤出护具竞争圈。 南扶光忍不住道:“她真的是晓辉之日吗?有一种放了乱世活不过三天就会被做成烤鸡吃掉的味道。” 云天宗大师姐此话说得顺嘴,忘了练功台不知道多少只眼睛盯着,等着抓她小尾巴。 “——南扶光,我看你就巴不得她赶紧摔死。” 略微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一股浓重发酸的药味传入鼻中,强烈呛鼻。 南扶光她转过身,身后站着的是药阁长老谢鸣的首席弟子白灸。 此人身形细条,面黄肌瘦,一头长发像杂草似的随意束起,常年独来独往,概不合群。 南扶光时常说是药阁实在人少,人才凋零,才轮得着白灸上位。 这样说的主要原因是白灸从打第一天入宗门起,就莫名其妙尤其讨厌南扶光。 这会儿与南扶光四目相对,白灸笑得露出森白的牙:“你这是雌竞。” 南扶光沉默了几秒:“你最近终于看了点除了《大王药典》之外其他的流行东西了?我感受到了你学了一个新潮词就迫不及待乱用的心。” 白灸:“我说错了吗!他们都说仙尊有了鹿桑就不容你了!还禁你足!你不气么!你就是巴不得鹿桑师妹早点死!” 南扶光:“这话你怎么不留着跟仙尊告状去?” 白灸挺胸,“哼”了声:“我又不傻。” 拍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南扶不再理会阴阳怪气的人,潇洒点地,翻身下了高台,顷刻间稳稳落在鹿桑的身边,后者吓了一跳。 这些天大概也听说了一些有的没的传闻,鹿桑自然是认识南扶光的,眼下见她突然冒出来,也不知道她是何目的,一时间不敢说话。 只是用那双黑白分明、湿漉漉的眼望着南扶光。 南扶光被她小动物一般无辜的目光瞅得发毛,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对完好的护具,塞给她:“喏……那天也没来得及打招呼。” 她知道自己的开场白很烂—— 总不能开口就是“宴几安暂时还是我的你别老扒拉他”。 鹿桑猝不及防接着护具,柔柔弱弱地后退了一步,南扶光抽身离去时,只来得及听见怯怯的一声“谢谢”。 亲手打碎“南扶光想要鹿桑摔断脖子”的谣言,南扶光重新回到高台上时,还在犹豫她有一个白眼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翻。 白灸:“哟,还挺大方。” 南扶光到底还是心满意足地翻了这个白眼。 白灸:“大婆行为?” 南扶光:“话都让你说完了,是不是我见到鹿桑的第一秒就该拔出瑶光剑自刎比较合适?” 白灸:“瑶光剑都碎了。” 南扶光:“见到鹿桑的第一秒那会还是没碎的,顺便,你再怎么强调它碎了也看不见我痛哭流涕的,死心吧。” 白灸:“你痛哭流涕有什么好看的?” 南扶光:“我怎么知道你那些变态嗜好,但你撅起屁股准备放什么节奏的屁我都知道。” 白灸面露不屑,表示懒得跟南扶光废话,他要去教自己的师弟御剑术。 云天宗从不重发展灵药,药阁人总是最少的,所以在新内门弟子学习御剑时,相比起无幽和谢允星他们可以在旁边看热闹让下面的师弟妹教学,白灸这辈分不低的却也得亲自上。 南扶光:“快滚吧。” 说着她从乾坤袋里掏出另一对护具扔给白灸,让他教学时候也小心点儿别被拉扯着一起摔,断了某些重要部位,本来就已经是个很没用的人了,不能成很没用的男人。 谢允星:“他骂你还借给他护具?有病发作?” 南扶光搓搓手,嘿嘿笑了笑。 …… 鹿桑抽出青光剑,紧张地念口诀,刚开始青光剑毫无反应,她紧张的好像要死掉。 这是刚刚入道之人的通病,大家都会怀疑自己的修行之路是不是只是源于一场误会,其实他们啥也不是,然后会被遣送下山—— 原来差点把辨骨阁炸掉两次的人也不会例外。 过了很久,青光剑终于慢吞吞浮空,成功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在同期中只是中等。 南扶光打了个呵欠。 半个时辰后。 南扶光终于等来了她想看到的画面—— 鹿桑从漂浮在离地七八尺高的青光剑上狠狠晃动,所谓的神凤翅膀自然没有出现,哪怕穿了护具,少女被吓得小脸煞白。 然而当她屁股朝下重重跌落在地,却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 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鹿桑回头摸了摸刚才摔到的地方,困惑地“啊”了一声。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白灸原本好好的站在地上正要扶一个师弟上剑,没来由突然惨叫,捂着屁股跌落在地上! 他疼的似半天直不起腰,先是张望寻找攻击自己的人,片刻后仿佛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气哼哼地摘了屁股上的护具,撕开了护具夹层,果然从里面翻出来一张绿色的符箓! 那是灵魂通感置换符,通常用来短暂将灵魂附着在动物身上达到与其他同类动物沟通的目的。 眼下这符箓被改了几个字,变成了□□通感,并被缝在了护具里。 白灸炸了,骂骂咧咧地扔了护具,猛地转过身—— “‘伤在你身痛在我心‘,你这么怜香惜玉的人,肯定喜欢。” 身后的高台边,罪魁祸首两条腿悬空挂着,晃啊晃,冲着他裂开嘴,赠送一个灿烂的笑容,还有一个笔挺的中指。 …… 介于大家都不是什么要脸的人。 在众新入门内门弟子眼皮子底下,南扶光和白灸当场拔剑打了一架。 在他们携手把青云崖那与宗门同岁的镌刻拆下来之前,宗主谢从从天而降,怒喝一声“住手”,把打得难舍难分的二人强行分开,拎去宗门大殿,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挨骂。 …… 云天峰,宗门大殿正热闹非凡。 自己唯一(暂时)的徒弟又双叒惹是生非,宴几安自然被喊来。 宗门大殿内,云上仙尊似匆忙赶来,一头乌发用青色发带松垂系着,身姿挺拔如青竹,端坐上首位,眼观鼻、鼻观心,听着白灸痛斥云天宗大师姐以及她那些“邪恶小发明”,不语。 药阁长老坐于其下首,满脸尴尬,也不知是第几回处理座下弟子们与南扶光鸡毛蒜皮的破事…… 一天天断不完的狗血官司,好像整个药阁除了他都很闲。 “仙尊有所不知,南扶光作为宗门大师姐,性格极其恶劣,心眼比针尖狭隘!” …… “今日青云崖上,我见鹿桑师妹初次学习御剑术,却无法寻得合适的护具,十分担忧——虽贵为神凤自有神力护体,但还是恐其受伤,好心提醒大师姐照顾师妹,此番言语有错吗?弟子问心无愧!” …… “谁知大师姐,可能是早些日子便因为仙尊带鹿桑师妹回到宗门心生嫉妒,如今竟似一只炮仗,听不得鹿桑师妹相关半点,与我起了争执!” …… “争吵过后她于我一副她自制的护具,弟子本着吵归吵闹归闹同门师兄弟应该团结之心,无论如何争吵都不该将其以最大恶意揣测,遂放心使用,谁知那护具居然是动过手脚的邪恶小发明!” 白灸平日一个只会捣鼓药炉的闷葫芦,告黑状时倒是嘴皮子利落。 南扶光揣着袖子搁旁边围观他唾沫横飞,任凭旁边谢允星如何拉扯她,示意她注意宴几安面色不渝。 南扶光昂首挺胸,毫无反应。 耐着性子听完了白灸把这些天那些看她不顺眼的弟子骂过她的话总结一下换一种方式讲完,什么心思歹毒,嫉妒鹿桑,任性娇蛮,不守门规,私自下山与凡人厮混(这里宴几安脸色果然更加难看)…… 等白灸再次提到南扶光的“邪恶小发明”,她突然动手在腰间乾坤袋里掏了掏,掏出来一个小瓶子,打开瓶塞。 褐色小虫子从浸泡着一张紫色符箓的符水里飞出来,嗡嗡嗡,最后落在了白灸的胸口。 不远处白灸正忙着一个深深叩首,高呼“请仙尊——” 突然打了个嗝。 “请仙尊早日前往后山姻缘树,取姻缘牌,解除与南扶光道侣关系!” 大殿内瞬间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白灸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面色惨白,茫然四顾周围,然而他的嘴却没停下来—— “区区南扶光,连灵骨都未显化原型,如何配得上恒月星辰的云上仙尊!过去不过是被她占了便宜,如今晓辉之日降世,神凤与真龙自混沌便是天生一对!有她南扶光什么事!” 白灸拼命捂住了嘴,却止不住那个声音哇啦哇啦往外冒—— “待仙尊喝了鹿桑师妹的拜师茶,正式收了她做徒弟,南扶光迟早知道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唯一!这些日子她因为鹿桑师妹,被当众碎了当年拜师时说什么与她名字相同的瑶光剑,又眼睁睁看着仙尊抱着鹿桑师妹回了府洞,最后自己气不过人家神凤名正言顺的身份下山还被罚禁足,这一系列操作下来,她脸都丢尽了!宗门内不知多少师兄姐妹拍手叫好,直呼大快人心,咩哈哈!” 那个“咩哈哈”就很精髓。 南扶光这辈子还没见过谁一边“咩哈哈”一边满脸惊恐试图把拳头塞进自己嘴里仿佛连自己一会儿埋哪都想好了的。 “他心知且必须呐喊”过于凶猛,坐实了“邪恶小发明”里“邪恶”的门面担当。 宴几安终于是听够了,稍抬手,刺眼的白光自指尖凝聚—— 一股极大力道打出! 霎时,白灸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飞出大殿门槛之外,“哇”地吐出一口心血! 大殿内,云上仙尊神色漠然,黑眸深似点漆,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不辨喜怒的模样…… 只是周遭气息凝固,似跌入冰点。魔/蝎/小/说/m/o/x/i/e/x/s/.c/o/m 8、宴几安,就算你眼瞎耳聋 宴几安,就算你眼瞎耳聋,现在知道你爱徒最近过的什么水深火热的苦日子了吧? 南扶光看着端坐不动的云上仙尊,心中猜想眼下他那山雨欲来的架势,仙尊动怒,又能有几分怒气是因为她南扶光受了委屈? 不远处,白灸还想挣扎,吐着血爬起来赶跑了胸前趴在的小虫子,大喊弟子冤枉,这邪恶的虫子让人目无尊长,口出狂言! 听此动静,南扶光便不再把心思放在继续揣摩宴几安是何感想,她重新转向还在大声嚷嚷的白灸,拍拍手—— 那只小虫子飞啊飞,落在了白灸不远处一名面无表情的路人弟子甲肩头。 路人弟子甲张大嘴。 “哈哈哈哈哈哈哈今天换班值了,子旭定是要为错过这出好戏悔青肠子!” “子旭”的肠子青没青不知道,那弟子面色倒是铁青,着急忙慌闭上嘴赶跑了虫子,一脸尴尬。 虫子落在路人弟子乙肩头。 “整天神凤神风挂在嘴边,《沙陀裂空树》说了真龙与神凤降世,上古神树即活,现在树不也没活么,谁知道怎么回事?都疯了?没长眼睛?死乞白赖站队欺负大师姐,一群白眼狼。” 路人弟子乙闭上嘴,只是挑了挑眉,目光非常从容地望向大殿外—— 苍穹之上,沙陀裂空树枯萎的树枝掩在云层之后。 虫子落在药阁长老谢鸣身上。 “老夫一把年纪了!本该守着药炉颐养天年!谢从把老夫叫来是不是巴不得老夫早点死他就好取消药阁节约经费!” 虫子落在宗主谢从身上。 “谁不是后悔的那个!再给一次机会他们把青云崖夷为平地我今天都不带迈出门一步!” 虫子落在谢允星身上。 “我不在的时候日日受了很大的委屈,早知我该带她走的,仙尊到底在做什么呀?” 宗门二师姐抬袖遮掩住唇,转身冲着宴几安方向赔罪。 虫子落在无幽身上。 “解除道侣倒也并非不可,我——” 宗门大师兄双指精准夹住胸口趴着的虫子,手掌一翻,将其扔出去。 南扶光立刻扭头对他横眉冷对:你说什么!我就知道你巴不得我被扫地出门!有毛病!大师兄和大师姐又踏马职称不冲突,这宗门一番你就非争不可吗! 没等无幽给她反应,一束金光亮起,金光逐渐刺眼交汇成网,将正慢悠悠飞向上首座位的小虫子笼罩住—— 光芒收拢,待光芒骤亮至大殿内众人不得不遮眼挡光,只听见“嗡”的一身,虫身爆裂,霎时,无数男女老少汇聚、如人低语嘈杂话语声充满大殿。 众人错愕。 直到人语低声盘旋大殿之上,逐渐弥散。 宴几安收了手,垂眸扫过地上那一滩血迹,嗓音淡漠:“沙陀裂空树未复苏为实,但只因神凤精魂困于肉体凡胎,其体质本身并非修仙入道资格之体,灵根不纯,下次陨龙秘境开启,取遗失的上古真龙龙鳞洗髓,神凤精魄方得净化。” 很少听云上仙尊一次性说那么多字。 这一次却单单是为了解释关于沙陀裂空树为何迟迟未复苏…… 当然顺便也澄清了一些别的东西。 大殿外,人群中,原本面色苍白、仿佛背腹受敌的鹿桑吸了吸鼻尖,满脸无措的样子似乎还未回过神来—— 她听耳边传来窃窃私语数声“原来如此”“我就说么”,原本被路人弟子乙的发言引发怀疑,从而望向她的目光减少了许多…… 这多亏了宴几安的解释。 从方才一直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一些,鹿桑现在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呼吸。 …… 大殿内。 无论云上仙尊一番话语激起几千层浪。 南扶光却始终只是盯着地上的那一小滩血和血泊中“他心知且必须呐喊”血肉模糊的尸体,心疼不已。 她不过一个筑基末期,又是个剑修,紫色符箓三旬只画得那么一张,这虫蛊她前前后后失败十来回,折腾小三载,不过得这一只成功产物。 就这么没了。 “讲完了么?”她问,“讲完我先走了。” 她就是想迫不及待离开这个地方,给她一生尽职尽责却死不瞑目的“邪恶小发明”收收尸什么的—— 就葬在洞府门前那棵桃花树下好了。 自从埋了一副猪大肠,那里的桃花开得格外灿烂,对得起小虫子那死于非命的凄惨一生。 这次闹剧到此结束,埋完虫子,她又该收拾收拾下山去找吾穷侃大山。 最近找她频率有些频繁,但她应该不会嫌弃。 谁知刚转身走出三步,一只脚还没迈出大殿的门,那沉重的门眼睁睁就在她鼻子跟前拍上了。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对上另一张同样鲜有表情的脸。 宴几安冷淡道:“没讲完。” 南扶光:“……” …… 南扶光的表情很差。 差到谢从不需要”他心知且必须呐喊”都几乎脱口而出“差不多得了你别不是又想跟你师父打架喝了几瓶啊他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你”。 宴几安坐回了原本的位置,冲她招招手,南扶光也没动,就艮着脖子望着他。 前者终于是露出个无奈的神情,叫了声“日日”。 现在大殿内又是那些叫的上名字的各阁记名弟子,按照常规,云天宗议事不过这些人,他们见多识广—— 但并不妨碍这会儿他们为云上仙尊话语中的妥协意味感到震惊。 “沙坨裂空树枯萎之前的所有事,皆为前尘。” 宴几安没有管其他人的表情,只是与南扶光旁若无人的对话。 “我从来不认为那时候的任何存在关系需要在千百年后,一切化为虚无又重新降世后重新被继承。” 南扶光动了动唇,但是还是忍住了,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面,没吱声。 留给上首座仙尊一个倔强的发顶。 “再次降世,我的任务便只剩下这苍生黎民百姓。” 稍一停顿。 “现世道侣既定就不会更改。” 像是生怕南扶光听不懂话或者自行无视事实发散(毕竟她真的很擅长),宴几安语气稍微加重了一些。 “除却联手复苏沙陀裂空树,我和鹿桑不会有那样的关系。” 南扶光快要把自己的脚面盯穿,纵使头顶汇聚了无数等待吃瓜的目光。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大殿内安静得好像已经鸦雀无声。 慢吞吞抬起头,她望入上首座仙尊那双平静无波澜的双眸中。 “我才不信。” 如果“他心知且必须呐喊”还活着并且是一大群,那么现在大殿上必定整齐划一地响彻对南扶光的赞扬之声:好狗胆。 这一次是宴几安主动站起来,一步步向她走来。 在南扶光面前站定,云上仙尊微微俯首,冷血动物的手总是没什么温度,却轻轻摩挲了下她的头顶,伴随着她抬头,那手自然落在她长发一侧。 稍一顿,仿佛夹杂着赤雪峰积雪的冷香衣袖轻晃,仙尊苍白修长的指尖将她一缕碎发挽至耳后。 指尖若有似无扫过她的耳廓,亲近又克制,一如记忆中尊师应有的姿态。 “神凤本来迟早就会降世,若有心继承前世关系,宗门提出我需要一名道侣时我也不会点头答应。” 南扶光想了想,黑亮的眸子闪烁了下。 “空口无凭。” “如何自证,你提。” ”不要再让别人牵你的手,或者袖子。”她抿了抿唇,“我觉得这不合适。” 宴几安顿了顿,似对这个提议有些困惑。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哦。” 南扶光勉为其难地说,“你还要画几张符箓赔给我,我的虫子被你弄死了,我花了好久才……到时候跟有没有人老拽着你的袖子无关,我主要是在生气这件事。” 宴几安其实是想提醒南扶光这个名字很长的小虫子最好不要随意放出来,毕竟没人想要大声宣布自己的心声……她带着这玩意以后只会让其他弟子更加对她避而远之,但是瞥了一眼南扶光的脸色,他犹豫了下,识相的忍住了这个所谓“提醒”。 “可以。” 战争结束了。 暂时。 …… 南扶光伸手重新拉开门,发现外面的人都没散,还眼巴巴地站着。 并且从他们的表情来看,这门的隔音应该不太好,里面说什么外面都听了个一清二楚,毕竟现在他们看她的表情很像是在看那什么妖孽。 而且是脑子有病的妖孽。 但这种“你凭啥啊”的目光打从她迟迟无法突破筑基末期就开始有了,她不算陌生。 无视所有不友好目光,南扶光只是尴尬地冲着站在人群正中央,双眼通红含泪的鹿桑尴尬一笑,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是刚才大殿内有提到的另一位主角,说不定现在人家觉得非常躺枪。 后者仰着小脸望着她。 “抱歉,大师姐。” 她哽咽了下。 “我也没有任何前世的记忆,什么神凤,我也根本不知道也不记得……修仙入道的世界对我来说很陌生,因此我可能是过度依赖仙尊了。” 她说的不无道理,初来乍到,被完全陌生的世界吓个半死,恨不得挂在把自己带来的人的裤腰带上真没什么错。 南扶光刚想说没事以后别那么过度依赖就行了,就看见晶莹剔透的泪水几乎从那双红得跟兔子似的双眼中夺眶而出,鹿桑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咬得下唇泛白。 她“呃”了声,想说的谅解就这样堵在嗓子眼里—— 直到鹿桑下唇被自己咬出一丝丝血迹。 南扶光一头雾水:我道侣跟我深情表白(并没有),你一脸忍辱负重做什么,你又不是暗恋他很多年。魔/蝎/小/说/m/o/x/i/e/x/s/.c/o/m 9、地上有钱轮得到我来捡吗 神凤重新降世,世人还在翘首以盼神凤与真龙再续前缘、携手拯救三界六道—— 然后,就被个名不见经传的路人给搅黄了。 云上仙尊亲口说的:沙陀裂空树枯萎前的一切关系都没有续存的意义。 这件事该如何评价呢? 真龙和神凤是从小听到大的床头故事,是当世法典《沙陀裂空树》里的官配,官推被拆了,这简直比强制拆迁还不给拆迁费更过分。 …… 隔日,南扶光正打坐运转周天,十分上进试图摸索突破筑基末期的门道。 “他心知且必须呐喊”的战损让她意识到求人不如求己,跟宴几安求紫的符箓不如努力自己有资格多画几张,往后不用死了只虫子就心如刀绞。 再者也好让那些人大吃一惊—— 然而在这件事上要大吃一惊的人貌似只有她自己,她早就发现了,无论如何打坐运气冥想,那些所有的能量下引灌入气海就像灌入一个无底洞,消失的无影无踪。 每个修仙入道者根据体质最后的修炼成果都是有上限的,南扶光从进了辨骨阁那天就注定是个屈辱的开始,木火相克双灵根还带一点点的水,灵骨不能显化具体形态…… 当时就被说资质太普通了,很难有所作为。 只是宴几安对此没说什么,干净利落地喝了她的敬师茶。 最后南扶光肯动脑子又修炼勤快在云天宗一众后辈中实力表现非常不错,人们包括她自己都忘记了,搞不好她的上限就是筑基末期。 这一点认识让南扶光十分难受,急得额头都冒出汗来,杂念越来越多,胸腔凝滞,一股血腥涌上喉头—— 这时,她感知洞府外有客来访。 强行将喉咙里那一口滑腻的腥甜吞咽回去,她发誓来的如果是桃桃且再不长眼、读不懂空气邀请她去围观什么新入门弟子的蹩脚表演,她一定会大发雷霆。 然而伴随她解了禁制,缓步入内的却是谢允星,手中握着一册卷起来的竹简,她扬了扬手中的物件,然后突然停顿。 南扶光问:“怎么?” “这话不该我问你?” “……” “你方才在做什么?” “做贼——怎么,打坐入定,潜心修炼试图寻找突破自我的道路,触犯哪条律法?” “犯了自杀罪名?没有长辈护法的情况下自行突破筑基末期,你要是想炸开并炸的满地都是,可以试着从青云崖往下跳,会是一样的效果。” 南扶光心想我没试图突破,我没想自杀,我就琢磨琢磨前进的方向而已,她倔强地抿起唇。 “我没事。” 谢允星俯首,弯腰,轻柔的指尖拂过她的唇角,蹭了蹭,南扶光撇开脸,被她扳住下巴固定住脸。 黑色的瞳眸炯炯有神地瞪过来,谢允星把占着一抹红的指尖竖在她面前:“这是什么?这叫没事?日日,整个修仙界至金丹期修仙入道者便是多一个计数一个的存在了,金丹期谈何容易,是你强行突破能得来的吗……神凤影响你了?” 提到某位祥瑞,南扶光一脸晦气地闭上嘴。 “师父是拜来做什么的?你师父批准你自己关着门生闷气了吗?你师父知道你关着门想随缘自杀吗?突破筑基末期若是如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南扶光捂着耳朵“啊啊啊啊”,人的一生总要有人扮演爹妈,如果爹妈不在,可能就会有同龄人充当这个角色,“首先我没想自杀,其次什么东西我生个气还要宴几安批准!最后我找他有什么用啊他肯定是顶着一副‘早让你来了‘的脸拿颗揠苗助长的丹药给我打发了!我不要面子的嘛!宗门其他师弟妹知道我靠嗑药进阶他们怎么看我背地里不得笑掉大牙——气死我得了,你来看我笑话的?” “对。” 谢允星顺着南扶光的阴阳怪气,将她真正气得仰倒,并且在后者两个鼻孔拼命吸气声中,淡定地问她有没有看今日《三界包打听》流动版。 南扶光瞥向她手中竹简:“没看。” 然后问谢允星上面是不是有能把她气死又气活的好东西。 流动版是《三界包打听》的附加功能,在订阅了该刊物的基础上,再缴纳五个下等晶石,就能看到各种三界新闻下方的、来自三界六道各宗门各阶级的实时讨论。 这个功能是最近才更新出来的。 修仙界甚至不是这个功能的发明者,发明这玩意的是闲的得发慌的地界人。 何为地界人? 这要以沙陀裂空树主干为中心,整个世界呈现三叶苜蓿形状说起。 世界的形态犹如草本叶片各自展开,只是少部分有重叠,而三叶苜蓿的叶片其实并不是在同一个平行空间的,围绕着沙坨裂空树,由上至下,为他化自在天(修仙)界、妙殊(凡尘)界、摩天(鬼)界。 而在三叶苜蓿叶片之下,实则还有一界,地界(下界)为牢狱流放之地被摒弃其外。 修仙界与凡尘界离得比较近,彼此有清晰的重叠交界,而鬼界与地界则离的很远。 地界是一个监狱牢笼。 上三界人士触发律法后,根据所犯罪行的严重程度,时间不定地被投放下去—— 到了地界的人,会被封锁五感灵敏度、认知度与原本拥有对这个世界的广阔认知,他们作为一种大概比普通猿类高级一些的智慧生物,被迫摈弃在原本世界的一切人际关系与身份。 毕竟是坐牢,听说很大一部分的倒霉蛋被投入地界后终其一生都在为填饱肚子每天重复单一的劳动换取报酬,再以报酬换取生活基本物资。 就这样日复一日,等几十年过去后,他们在“这辈子没被饿死真好啊”的感慨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服刑期短的就能回凡尘界继续改造,而那些罪大恶极的人,便又要开始新的一轮坐牢。 地界是由完全碳基生物为主体构成的下纬世界,因为地理位置太底层,接近沙坨裂空树的树根,他们抬起头看不到沙陀裂空树的树枝,甚至不知道有这棵作为世界中心的神树的存在。 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地界也不是完全没有进步。 根据仙盟相关学者的调查报告显示,与凡尘界遥远但空间树状远距离重叠的部分让他们能以罕见几率接触到一些原本世界的旁支细节,依靠着这一点灵光乍现,地界囚犯也在飞速进步着,有了一些比较基础的娱乐与创意。 比如最近他们构建出了一个只要通过一定的媒介,可以容纳几十亿单位在同一平台同时无障碍沟通的好东西,哪怕单位与单位之间地理位置间隔大陆与大洋。 然后,这发明被仙盟的人学来了,并放在了《三界包打听》上,现在只需要多花五个下品晶石,修士们就能第一时间知道今天隔壁宗门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并且还可以根据众人投票,给这些事根据有趣程度搞个一二三的排名。 南扶光接过谢允星手上的竹简打开看了眼,看到自己的名字高高挂在今日热榜第十脑袋就晕了一下…… 根据她对这个新功能的画风基本了解,这些人应该不是为了夸她才把她拱到第十名的。 “你不想看看吗?”谢允星指了指被“啪”地一下死死关上的竹简,“云天宗最近在这上面的存在感好高,我现在有一种我们确实是前三大宗门的实感。” “你这是邀请我花五个下品晶石看看这些人怎么骂我的?” “也没说特别过分的话,”谢允星说,“如果你不看你就会自己一直瞎猜,然后在惊慌失措中觉得自己已经被问候了祖宗十八代。” “我不会。” “桃桃告诉我你从昨日回到洞府就一直打坐至今,片刻不曾休息,如果不是在意他们笑话你筑基末期配不上仙尊,你什么时候这么勤快过?” “她屁话真的很多。” “所以你到底看不看?” 如果整个宗门撇掉宴几安和必须放尊重点的宗主和长老们,南扶光稍微有点怕的,大概就只有谢允星—— 从小到大,宗门二师姐都用身体力行的方式告诉她:宗门二师姐说的总是对的,不听她的通常都是自讨苦吃。 简直温柔一刀。 南扶光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她言中,显然她从昨天开始就不睡觉并不是因为她不困,只是一闭眼就是鹿桑小师妹那张忍辱负重的小脸—— 这足够让她头皮发麻至失眠。 叹了口气,南扶光还是认命地松了松都冒出汗的手心,打开手中的竹简。 【他!好!绝!情!】 【我真的难以置信,所以是真的吗?爆料这个消息的云天宗门弟子有没有身份验证啊,我不敢相信真龙就这样无比自然的否定了过去的关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啊明明新降世的神凤非常漂亮啊!图为证!「图片」「图片」「图片」】 【这个功能真是该死的好用啊,谁懂啊没在宗门出来做任务孤身一人的官推党早上看着云上仙尊那些个言论的时候差点疯了!有时候自己一个人看《三界包打听》真很无助!现在好了,看你们也很崩溃我有稍微舒服一点:)】 【为了人类的历史前进,神仙是不应该只顾着谈恋爱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但是两位稍微有点不一样吧不谈恋爱真的没关系吗?!】 【上面的道友,请打开窗看看头顶那枯得快掉渣的沙陀裂空树枝……我觉得还是有点关系的。】 【按照一般的剧本肯定最后是龙凤he,现在真龙不认神凤只不过是虐恋情深剧本的小小插曲而已,南扶光算个什么东西,她对修仙界有个什么贡献,就是命好而已!】 不幸被鉴定成为“虐乱情深剧本play”一环的南扶光握着竹简的手真的忍不住要抖一下。 披着“=l=?”这个表情包马甲就跟他们理论,她气哼哼地往留言板块上写:【鹿桑也没说自己要和宴几安再续前缘,你们在这着什么急,要替她委屈?】 ………………然后就被骂惨了。 神凤的粉丝觉得她在给宴几安说话。 真龙的粉丝说好啊你意思是龙哥上赶着倒贴你家呗? 再加上“官配至高”粉。 三面围攻。 她被骂的比南扶光本人被骂得还惨。 在未读回复从【壹】迅速变【佰】最后变【繁多】时,南扶光果断关闭了这个版面,眼不见为净。 又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戳进自己的名字里,结果意外发现也有一小部分为她说话的,他们也是支持宴几安的说法,关于沙陀裂空树的传说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思想不要那么怀旧—— 然后这些人就被指着鼻子骂你不怀旧你最好也从没指望沙陀裂空树能复苏能帮你从炼气前期进入大概永远都到不了的炼气中期! ……………………这形容多少沾点人身攻击的味道。 可能永远都要停在筑基末期的人有被内涵到。 “也许这就是和仙尊绑定道侣必经之路。” 南扶光扔了竹简总结。 “穿越到很多年前告诉我跟宴几安结契会有这种事发生,我当时肯定把脑袋摇得从脖子上面掉下来。” 谢允星其实有点赞同她的,委婉道:“慎言。你现在抱怨这个也许很多人会认为你纯粹是得了好事还卖乖。” 南扶光:“什么好事?” 谢允星:“和云上仙尊结为道侣。” 南扶光:“这种好事给你你要不,地上有钱轮得到我来捡?” …… 现在南扶光得面对一个现实—— 无论是因为她一个筑基末期与仙尊地位压根不对等,还是为了那棵该死的(。)破树…… 总之这门婚事,宗门内是迫于云上仙尊淫.威闭上了嘴,但修仙界不同意。 …… 南扶光憋着一股气上的赤雪峰主峰,她坚决不承认自己被谢允星说动了关于“人贵在该认怂时就认怂”,她只是还记得宴几安承诺她的几张紫色符箓。 ………………如果宴几安敢给她什么助进阶突破的丹药,她就当场拔剑! 就这么决定了! 落在那气势磅礴的大殿门前时,门上的铜兽一只嘟囔着“又来了又来了”,另一只则是“又是她又是她”,南扶光瞪圆了杏状的眸,脾气很不好地说:“今天心情不好,你们能不能识相点直接走流程?” “太暴力了太暴力了。” “心情好过吗心情好过吗。” 大门向着两边缓缓拉开。 南扶光一脚迈入门槛,还在纠结一会儿拿到符箓,要不要顺便向宴几安提一提自己卡在筑基末期无法精进的事,真的很丢脸,但是别说道侣了,至少师父确实是用来擦屁股这种事的不是吗? 但很快她就把这件事暂时放到脑后了。 赤雪峰一年四季覆盖着冰雪,但因为海拔够高所以其实偶尔也可以照得到太阳,阳光从层层乌云与灵气中照射下来成为光束很美,南扶光早些年时曾经把她自己洞府门的桃花栽过来一株。 ……仔细想想应该就是她和宴几安决定结契为道侣,把名字挂在后山姻缘树上那一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棵树很争气,立在那生根发芽,全宗门人尽皆知云上仙尊洞府门前有一颗张牙舞爪、开花不要命一般极尽灿烂的桃花树。 而此时树下,站着两抹身影,男子修长挺拔身姿背手而立,面色淡然,自带尊者姿态。 女子一身白色道袍,手中执了把不知道是什么名堂的佩剑,头发也用道袍同色发带系起,伴随着她笨拙的一招一式,头上的桃花飘落落在她略显单薄的肩头。 南扶光突然想起那天宴几安的承诺—— 他说了对于他来说过多甚至算的上是温情的承诺,但也许是他忘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些承诺里并没有包括“不收鹿桑为徒”这个选项。 「除却联手复苏沙陀裂空树,我和鹿桑不会有那样的关系。」 而不是—— 「我和鹿桑不会有任何关系。」 冰冷的剑刺破一朵完整的桃花一分为二,白衣少女惊喜地发出一声低呼,转过身快乐地对身后人叫了声:“仙尊,我已突破炼气中期!” 南扶光就是在这个时候抽身离开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放下道德素质,享受缺德一生 南扶光不承认自己一出了什么事就下山是怂蛋行为。 凡尘的人懒得管修仙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甚至不太会有走去黑市——利用通用货币高价(不等比)换取五个下等晶石——订阅《三界包打听》这种操作。 所以她向往不会对她说三道四的人间净土有什么错? 更何况她有正当理由,“梦醒了我才发财”流入市场几日,如今市场反馈如何,她总要调查一下才能有更伟大的发明这总没错吧? 南扶光穿过大街小巷,纵使没戴斗笠遮面,街上为数不多的人也只会因为南扶光身上的云天宗道袍打扮轻描淡写的扫她一眼然后挪开视线,没人指着她说:看,横刀夺爱、阻碍树木生长的害虫南扶光。 大脑因此得到了短暂休息,南扶光终于有时间稍微放松下来胡思乱想,她在考虑要不要和宴几安解除结契的问题,具体理由有很多—— 比如修仙界的人为了那棵树的死活不同意宴几安自由发展道侣。 比如宴几安为了这件事在左右摇摆。 比如鹿桑的出现像是什么开关开启了一系列的各种问题,就像天生是天道派来与她对着干,就像今日在她可能摸到了修行天地板时,对方隆重宣布自己入门三天就从初生气海至突破炼气中期…… 南扶光难受得要死。 甭管是不是因为嫉妒,她不想再内耗了,再这样下去她会纠结得要命然后长出皱纹。 离他们远点算了,离开云天宗,去一个只会为了得到一个筑基末期的修士欣喜若狂的小宗门。 然后皆大欢喜。 越想越有道理,直到越发奔放的思维被前方传来的尖叫声打断,南扶光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走到了上次,那个市集—— 噢,托某猪肉摊的福,现在已经由集市变成了著名的风景区。 …… 前些日子以少女团体为主力、人山人海的盛况并未改变,但是今日有所不同的是她们并没有在好好排队等着消费,而是围成一圈,人人脸上带着惊慌。 南扶光扒开人群往里看,只见几名五大三粗的地痞流氓手里拿着棒槌、铁锹等粗糙器具,站在猪肉摊前正耀武扬威地叫嚣。 其中一个身高和南扶光差不多,但满脸横肉仿佛正方形的流氓正在叫嚣,说前些日子买了猪肉回家给八十老母亲做东坡肉,老母亲吃后一命呜呼,驾鹤西去,如今他要讨回公道! 一边说着,他一边狠狠地将手中的大锤抡到猪肉摊上—— 那简陋的木头招牌被抡飞落在地上,“啪”地一分为二,又引来一阵惊呼! 南扶光听见身边少女眼泪汪汪小声揭穿:“好不讲道理!那是街尾卖肉的王老汉,父母双亡几十年,哪来的甚么老母亲!如今只是生意受了阻碍故意找茬罢了!” 南扶光闻言,感慨果然凡尘也有凡尘自己版本的内卷,她本着好奇心态四处张望—— 最后她在猪肉摊后不远的阴影处找到了杀猪匠本人。 大概是清早温度尚未有那么高,今日的杀猪匠倒是好好的穿着一身衣服,浅蓝色的粗布衣裳,腰间随意捆着黑色腰带,但那古树般高大挺拔的身躯是衣裳遮不住的…… “你这小白脸!” 王老汉并没有注意到,他正歇斯底里骂的人和“小白脸”中至少两个字不沾边。 长袖挽至手肘露出古铜色的结实粗壮手臂,被骂“小白脸”的瞬间,男人虽然脸上没有多余的太多表情,但不知为何就能让人读取到一丝无奈。 当王老汉叫嚣着“你赔我妈”一边强行抓起他砍力在案板上的杀猪刀,拽了第一下没拽起来时,杀猪匠的手终于动了动。 与此同时,南扶光的视线从男人那骨节突出的手指上挪开,然后她出手了—— 长长的白色绫布从云天宗来的仙子姐姐袖中飞出,犹如拥有生命,游龙惊鸿飞向王老汉! 绫布打了几圈灵活缠绕上大汉还握在杀猪刀上的手腕,惊他好大一跳,他猛地哆嗦了下回过头,对视上一双干净明亮的黑色杏眸。 稍一抬手,再猛地一抽,那附带了木系力量的绫布就犹如千年榕树树根,轻而易举地将王老汉拎了起来—— 待至高空,南扶光再猛地收回注入的力量,绫布毫无征兆放松,王老汉就被像是荡秋千一般,扔进了旁边的护城河里! “哗啦”一声好大的水声。 “啊,啊,吓我一跳!” “是修道人士——” “是云天宗的人!”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对着修仙界的人说这话:看来他们偶尔也是真的可以代表正义的!” 王老汉在水中挣扎着往回游,好不狼狈,那群他带来的同伙在他扑腾的水花声中落荒而逃。 周遭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伴随着掌声响起,南扶光还有点儿恍惚:事到如今还有人替她鼓掌,真是新鲜。 人群以她为中心散开。 等她再次被小小的阴影笼罩,她艰难地抬起头,并意识到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南扶光微微眯起眼,这一次毫无阻挡她终于发现眼前的人其实并不是单纯的短发,他只是发鬓处剃的很短,在往上脑袋后面束了个小小的狼尾。 还是那样热烘烘犹如一座火山似的碾压过来,他宽阔的肩遮去大部分刺眼的阳光,等她困难地把眼睁开,十分平淡地跟她说谢谢。 “不用客气。”南扶光说,“算他们倒霉,正巧碰见仙子姐姐今天心情不好。” 他没立刻给予回应。 沉默着四目相对好一会儿。 杀猪匠突然问,要不要吃馄饨? …… 一脚迈过门槛,杀猪匠的杀猪摊后面的围墙根真的有个馄饨摊。 随便选了张桌子坐下,南扶光还有点懵,这人的业务真的宽广,有没有想过什么钱都想挣搞不好下一次砸他摊子的就是卖馄饨的? 当然不饿,她坐在桌边,歪着脑袋看杀猪匠动作娴熟地在清水里洗手,然后捏起一块还不如他手掌心大的馄饨皮,挑馅,滑稽又灵活的包好一个馄饨。 这大概就是走遍自己可走的路,管别人是不是无路可走? 南扶光突然悟了。 要不怎么这些年那伙佛修逐渐从旁门左道崛起成一股新势力,偶尔也确实可以在他们的那些理论里得到一些齐发—— 《大毗婆沙论》与《般若经》教人大乘菩萨道,要利益众生,要度众生。 但《四阿含经》以“四缔”“十二因缘”教人,成就阿罗汉,解脱与涅槃,即度众生前麻烦先度己。 世间万物法则,存在即合理。 前者可没有对后者喊打喊杀。 所以她为什么要费尽心思琢磨所谓的“皆大欢喜”? 委曲求全,极尽退让,让令她不那么愉快的人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这算哪门子的皆大欢喜? 宴几安需要为了三界六道的文明进展负责必须沾花惹草,那她南扶光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的快乐养个小白脸? ——度我。 度我! 我本为苍生! 犹如一束圣光从天而降,南扶光整个人灵魂都升华了,她连忙查看自己的气海有没有什么道光普照的动静突破自我…… 当然毫无意外,毛都没有发生。 只有面前落下的一碗馄饨。 乳白的猪油浇上原汤再撒了一把葱花,圆滚滚的馄饨皮透着新鲜的馅,冒着蒸腾的热气。 透过奶白色的热气,南扶光抬起头,对视上隔着桌子垂首淡定望着自己的杀猪匠。 “吃。” 低磁嗓音,和他说“谢谢”时一样言简意赅。 相比起高高在上的仙尊大人,杀猪匠真的不是什么非常体面的职业,但南扶光发现,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平静且明亮。 她真的很需要一个这样情绪稳定到吃饭的家伙被砸了都不眨眼的人来告诉她什么叫“除了自己一切皆是眼云烟人生苦短请勿内耗”。 她放下了勺子。 “杀猪的。” 对方抬眼看她,停顿了下看她完全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你是完全不听我在说什么。” 啊? 听什么? 吃? 急什么? 又不饿。 “你可婚配?” “尚未。” “那你考虑过和修仙入道界妙龄少女来一段梦寐以求的交友关系吗?” 她不假思索地问出口。 …… 片刻死寂一般的沉默。 隔着桌子,南扶光能感觉到对面的杀猪匠可能在这份沉默中已经把她是不是脑子有病的所有可能性想了一遍。 他那十分富有棱角的唇轻抿,又是那种不太明显的温吞气氛,叫了她的名字。 被低沉嗓音连名带姓的叫,那种后颈被什么东西拂过的麻酥感再次袭来,南扶光差点儿没握住手中那白瓷的勺子。 她眨眨眼“嗯”了声:“什么?你认识我?” 杀猪匠垂了垂眼,也学着她“嗯”了声:“偶尔读书看报。” 你居然识字? 这就有点尴尬了。 南扶光扔了手中的勺子,有一种披着马甲到处发疯结果被人揭穿身份的尴尬,她用手默默地捂住了脸,深呼吸了一口气。 刚想说刚才我说的都是梦话你忘记吧就让这一切停留在“云天宗仙子姐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样普通又健康的环节—— 对方长臂一伸,捞过一个小马扎塞到自己的屁股下面,然后居然就这样以有点憋屈的姿态在她对面坐下了。 就好像这件事真的有得商量。 南扶光透过指缝震惊地望着他,心想怎么回事? 他看见了她伟大的实力? 还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被砸了铺子,注意到任何人开门做生意都需要一个强大的后盾? 被她的美貌折服? 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王八蛋? “吃啊。” 杀猪匠屈指敲了敲快要散架的木头桌面,再次提醒。 本来南扶光可以不用理他的莫名执着。 但为了表现出自己没有崩溃,她还是放下捂脸的手,抓起了先前扔下的白瓷勺,舀了一颗馄饨塞进嘴里。 馄饨用的馅明显新鲜现宰,配着荠菜和荸荠,还蛮好吃的。 在她埋头吃馄饨时,杀猪匠“一只手撑着脸垂眸看她看得很认真,像是认真思考什么。 片刻后,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有这样大开的脑洞,而是开口道:“《三界包打听》上,有个仙君——” “云上仙尊?” “哦,是。” 说话的人眉毛好像自然的垂下来,脸上就变成了淡淡的敷衍,“修仙入道人士看不起凡人。” 嗯? 和我说这个干嘛? 是要现场吵一架? 南扶光不明所以。 然后就看见对方的眉又挑起来了,这次变成了吃饱了撑着找事的气氛。 “若有朝一日那个什么仙君因这梦寐以求的交友关系怪罪,你可有足够实力,能保护我?” “……” 开什么玩笑? “不能。” 杀猪匠闻言,陷入短暂沉默,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 须臾片刻后。 南扶光站在门外,愤怒的想:这杀猪佬怎么回事白长一张好看的脸说翻就翻他凭什么因为我足够诚实就扔我出来?!!! …… 南扶光气哼哼地踹了下身后对她紧闭的木门,迈出去一步—— 头顶夏火仿若焚天,夏值南方朱雀七星宿,七星宿与心脏同步旺向,传达生命信息。 南扶光尚未站稳,只觉眼前一花,似七颗星辰于眼前闪烁,井宿如田,鬼宿过肋骨,柳宿如柳枝,张宿的光纳入心脏,轸宿如车,镇守中宫1…… 星宿为额外一道光自无名处射下,光成圆扇散开,顷刻间光芒四射。 那一瞬,内心的永动的怒火、怨气或者焦虑仿若化作了心脏周围的一股真气,烈阳之下被真火燃烧殆尽。 灰烬化作火之精华,为心收纳,南扶光只猝不及防感觉到心脏联通极泉、少海二窍,一阵暖流通过。 脑海中“轰”地炸开神圣又隆重的乐曲。 她进入了金丹初期。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收徒 不夸张的说,金丹初期对于曾经的南扶光来说,像是一个可为之追寻与奋斗一生的、有点点遥不可及的梦。 高悬于头上的枯枝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修仙界如今人才凋零。 因恐惧每一次突破随缘出现的“渡劫”,如今金丹期修仙入道者不过了了数千尔,撇掉那些打坐修炼悟道一辈子还卡在金丹期不上不下的老杆杆,南扶光他们这一辈年轻后生,来去拢共也就十几人成功突破筑基末期,迈入金丹初期。 云天宗大师兄无幽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年,云天宗也是靠着一个化仙境界云上天尊宴几安,再加上一个金丹初期无幽,才勉强在东岸站稳了前三的地位,不至于被人说是后继无人—— 就这,排名第二的渊海宗还总是嚼舌根,说云天宗也不过是命好,且要看他们命好至几时。 现在好了。 前些日子神凤降世云天宗,渊海宗已然闭麦装死好多天。 若他们知道除了天降奇缘,云天宗如今又多了个金丹期年轻修仙入道者,宗主陆晨怕不是得气得撅过去。 今年宗门大选排行怕不也是得搅起一番风云变动。 ……………… 而这一切对南扶光本人而言,也缥缈得跟做梦似的。 …… 奇珍异宝阁的柜台后,吾穷正噼里啪啦地玩着算盘,一抬头就看见一条骄傲小狗昂首挺胸地进来了。 ——倒不是骂人。 只是那个下巴抬上天的嘚瑟姿势真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种毛茸茸的纯天然无害生物。 南扶光带着一脸高深莫测地晃过来,刚开始一切的对话都是正常的,得到了吾穷马上就会去追查关于“睡醒了才发财”的客户反馈的承诺,她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维持倚靠在柜台边的姿势,不说话,但也赖着不肯走。 吾穷总觉得自己好像能看到有一条竖起来的尾巴,那条尾巴已经在南扶光身后晃出重影。 她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是你道侣没有义务陪你搞‘你猜怎么着‘那套吧,有话直接说好吗?” 说到“道侣”南扶光的圆眼有一瞬间不高兴地变得狭长,但是很快的她恢复了正常,身子微微往前探了探,主动揭露了答案:“我刚刚突破至金丹初期了。” 吾穷的脸上出了个巨大的问号——就着南扶光探过来的上半身,她一把捉住她的衣襟——整个人凑过来在她脖子附近用力嗅了嗅…… 然后放开她。 “你是不是走火入魔致幻了?” 作为奇珍异宝阁的掌事,吾穷身怀特长,虽然并非修仙入道人士,但她嗅觉异常灵敏,不止关于神兵或者仙器的真伪,对于面前的人是个什么级别的人物,她鼻子动一动,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但南扶光闻上去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真的,你不信你回去找你那高高在上的化仙期道侣看看,我就不信他能给出和我不一样的答案,你肯定是……” 太想进步以至于不幸地出现幻觉。 没等她把质疑说完,南扶光捡起无穷摆在柜台上那普通货色镇纸扬了扬。 没有符箓,也没有仙器或者神兵作为媒介,店铺外突然起了一阵风,聚集在她手中的镇纸上! 南扶光又是手腕一转,“啪”地把镇纸拍在柜台面—— 奇珍异宝阁内整整两排贴墙而立的柜子无论是否上锁,突然之间“噼里啪啦”全部打开! 又是“唰唰”几声,抽屉乱七八糟地全体抽出一半,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它们全部打开! 一阵热闹乱响后,整个奇珍异宝阁定格在七零八落的凌乱画面。 吾穷:“……” 吾穷:“啊啊啊啊啊啊!” 吾穷:“我管你是金丹还是天神下凡不给我收拾好今儿你就住这别回家了小王八蛋!” …… 云天宗。 太阳夕下,白天里烈日只剩下一抹火红的余晖,带着一丝丝凉气的风吹拂过头顶的桃花树,几瓣花瓣纷纷落下,鹿桑刚刚结束了一天的修行。 自然是疲惫的。 但刚刚轻易背读下一本剑谱、第一次摸到剑修门道的她精神很亢奋。 初入修仙界,又被确认为神凤降世,在半旬之前她不过是一介普通凡人,本以为自己就要农耕平淡过一辈子,却不想转瞬间,莫名其妙地她肩上便压上了带领三界六道众生进步的重任。 自来到云天宗,鹿桑连续两夜几乎是不眠不休读完了那本比砖头还厚的《沙陀裂空树》,了解了整个三界六道(也是关于她自己)的背景故事,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 刚开始还怀疑“是不是这位仙君搞错了我么可能是神凤呢”,至气旋识海诞生,顺利进入炼气初期…… 进入,在笨拙参透那本宴几安给她的剑谱时,她就这样突破至炼气中期。 “仙尊,这样的修炼速度是否合格?” 鹿桑收了剑,回过头便看见自打相识以来从来都是一副清冷的谪仙难得面露一丝柔和,他摇摇头道:“寻常人从气海诞生至炼气初期少说几年,再进阶几十年至炼气中期也不是没有,据我所知,从未有人这样进步显著。” 鹿桑听见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地乱跳。 宴几安道:“你很适合剑修。” 鹿桑脸上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些天阅读的各种书籍科普让她十分清楚,云上仙尊宴几安修的便是剑道。 她有些雀跃,几步凑到了桃树上,弯腰从那小石桌上收拾剑谱的仙尊身边,活泼地问:“我很合适剑修,果然?那扶光大师姐也是吗?她当时也是跟您学习的剑术?她也会进步很快吗?” 初入云天宗,鹿桑也不认识太多人,只是知道南扶光是宴几安亲手教出来的唯一的徒弟,如今她跟着宴几安身边摸索修仙界的一切,自然忍不住想要对比。 倒是无恶意,单纯便是忍不住想对比一下罢了。 弯腰收拾剑谱的人手在听见那个名字的时候,动作停顿了下,在鹿桑看不见的角度,云上仙尊长长的睫毛轻垂,嗓音中带上了自己都没注意的温和:“日日入道时,比你年纪小一些,初生气旋识海,拿了我给的瑶光剑也不会用,只会拖着满地跑……莫说舞剑,举都举不起来。” 鹿桑听得有趣,便绕道了宴几安的正面,在石头椅子上坐下了,捧着脸笑着说:“真羡慕扶光大师姐,若我也能自幼从师,也不知道如今能修炼到何种程度。” 宴几安难得微笑了下:“应当是比她快一些。” 抬起头便跌入这个笑容,少女愣怔了片刻,望着那双平日里不见悲喜的深眸,只觉得好像身后的落日余晖殆尽,满天星河率先落入了他的眼中。 “——仙尊,收我为徒吧。” 待反应过来之前,鹿桑已然将请求喃喃而出。 两人均是一怔。 修长的指尖从剑谱上挪开,宴几眼唇边的淡淡笑意敛去,平静地望着对面双手捂着嘴的少女。 鹿桑窘迫得脸红脖子粗,后来想了想说都说了还怕什么呢,放下手硬着头皮道:“这些日子鹿桑都是跟着仙尊学习修仙界的一切,从基础知识到如今能够初识剑谱,您总是亲自教导,这样看来同拜师学艺又有什么区别呢?……更,更何况,你我本来就是,就是真龙与神凤降世,这世便是不做道侣了,若有其他关系绑定,其他人也会更加安心!” 她结结巴巴地说完,很紧张地望着宴几安。 “日日恐怕会不高兴。” 宴几安本是下意识地拒绝—— 但话刚说完,他又想到,又能怎么样呢? 明明他也不是觉得收徒这件事不行,否则那日他对着南扶光许诺与神凤的未来关系时,应当将徒弟这条路也断绝的。 但他没有。 他留了一丝余地。 “噢,也是……” 桃花树下,鹿桑抿起唇有些不知所措,宴几安也不说话。 沉默的僵局最后是被谢允星打破的。 …… 因为实在不太熟悉,内阁长老的千金通常不会是赤雪峰陶亭的来客,今日意外来访,为的自然也是南扶光的事。 宴几安自然是知道今日南扶光来过,没打招呼又扭头跑掉了…… 他这徒弟脾气向来古怪且不小,所以他当时也没追上去寻问,只准备待她气稍微消了自己回来冲他要说法或者发脾气也好,到时候他自然知道原由。 ——毕竟以往都是这样的。 见鹿桑在场,谢允星毫不犹豫起手捏了个噤听决,周围一下陷入万籁俱寂,鹿桑吓了一跳,面色一白,连着后退了两步。 无视了她惊慌失措投来的目光,谢允星简单地与宴几安说了下南扶光想要突破筑基末期的事—— 宴几安在听见南扶光试图一个人躲在洞府中突破筑基末期时,便不自觉地蹙起了眉。 太危险了。 在师父面前,素来横行霸道的云天宗第一大师姐一反常态总是比较含蓄,占着云上仙尊这得天独厚的资源,硬是花了许多年,自己脚踏实地练至筑基末期…… 她除了突破时必要的护法,向来不愿意求助师父的。 但金丹期可不是她熬资历就能熬出来的。 更何况伴随着修仙入道级别的提升,会发生气海坠落、爆体而亡或者走火入魔的可能性也会提升。 从炼气至筑基时她尚且还知道老老实实地来陶亭找他,如今怎么反而越活越不知轻重了? 此时已然不用谢允星多言,作为最了解南扶光的人之一,宴几安显然已经大约发生了什么—— 若不是她乱来出了些事故,这宗门二师姐怎么会亲自跑到陶亭来找他说道? 说是轻描淡写的一提。 实则更像是替南扶光讨要个说法。 所以日日方才来了一趟唐陶亭也是为了突破至金丹期这件事? 人到门口了,又怎地跑掉了? 一阵风一阵雨的,倒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宴几安宝库之中自然有许多宝贝可以帮助南扶光,就算她天资不够,用那些宝贝堆也能给她堆个金丹期出来…… 更何况有他在旁边护法,突破时发生任何意外,他也有能将她保全下来的能力。 “知道了。” 宴几安道。 谢允星得了承诺,也不多言,抬手解除噤听决,冲着旁边发呆的鹿桑冷淡颔首,后抽身离去。 宴几安盘算起宝库里还有什么上次被扫荡后遗留下来的有用之物。 “仙尊,谢师姐说了什么,看您眉头紧蹙……” “无事,日日想突破至金丹期,苦于修炼无门——” 宴几安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规避鹿桑的,说完感觉到旁边安静一瞬,他的衣袖被轻轻拽了拽。 他下意识躲避了下。 下一刻,便对视上鹿桑忽闪忽闪的双眸,少女眼睛水灵灵地瞪大望向他,喜出望外地问:“仙尊,扶光大师姐若是能得您帮助步入金丹期,是不是就稍微能够接受您再收徒这事儿了呢?”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日日,虚木洗髓丹予你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 给南扶光的感觉就是有人刻意要快刀斩乱麻。 落日时分,她还在奇珍异宝阁与吾穷讨论自己这金丹期怎么突破的如此悄无声息,便收到谢允星通过双面镜给她的消息,让她速归宗门。 这边结束对话,桃桃那张一脸焦急的圆脸就接入了,小丫头真真急切到带上了哭腔,喊着日日师姐你快回来,仙尊要收鹿桑做其座下第二名弟子。 南扶光脑袋空白了瞬息,回过神来后反而有了一种古怪的困惑—— 无论是谢允星还是桃桃,她们着急把她叫回去做什么? 云上仙尊要收徒实在天经地义,她并不能也没有立场阻止这件事。 收起双面镜,隔着柜台,南扶光陷入了沉默。 吾穷在一旁肆无忌惮嘲笑道,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些修仙入道人士,道貌岸然,实则干尽了偷鸡摸狗的事。 南扶光没有反驳她。 她祭出青光剑,在街道上路过的凡人惶恐的目光中跳上悬浮在半空的剑,头也不回往云天宗方向赶。 …… 南扶光自认为脚程已然够快。 但显然还是稍晚了一步。 御剑过于半山腰的宗门正门时,今日守门值日弟子望着她欲言又止,南扶光穿过云天宗宗门禁制,踩踏青光剑,悬停在那弟子身边,略微歪了歪脑袋:“怎么?” 那值日弟子吓得面色惨白,马上就要尿裤子般连忙摇头。 一群人都神神叨叨,仿佛沙陀裂空树要倒了,世界末日即将降临。 进了宗门,南扶光一路上几乎未见到几个熟悉面孔,起先她还有些疑惑,然后她很快便知道,这只是因为此时此刻,宗门内包括宗主谢从在内,各阁长老与记名弟子,早已全部集中在云天峰宗门议事大殿。 还有云上仙尊与他那即将新鲜出炉的二徒弟。 众人恐怕早已等候多时。 南扶光在议事大厅门前光明正大落下,破天荒头一回,没有远远的就听见宗主谢从大骂“云天峰乃禁飞区域”“南扶光你成何体统”“仙尊您管是不管”—— 一片反常的宁静中,她微微挑眉,拾阶而上,正巧在上最后一阶阶梯时遇见捧着托盘的桃桃。 后者从茶托后抬起头瞥了她一眼—— 看清楚来者何人,她那张平日里过分活泼的脸瞬间染上些许的慌张。 “桃桃,你在这做什么……” 询问的话语戛然而止,南扶光终于注意到此时桃桃手中托盘的正中央,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 这是一碗云山灵茶—— 此茶正是宗门拜师专用茶。 宗门大师姐沉默着闭上嘴,无形的压迫感让桃桃再也受不了似的微微弯了弯腰,在与南扶光擦肩而过时,小丫头用只有她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日日师姐,木已成舟。” 南扶光没作反应,只木然地收了青光剑。 她低着头,看着浅色道袍上因为赶路不知道上哪蹭的一枝枯枝…… 心中之茫然,比方才刚听见消息时更甚。 …… 桃桃端着茶往前去了。 伴随着那杯热气腾腾的云山灵茶靠近,大殿内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自动分开两波,让出中间的一条道来。 这一幕如此似曾相识。 挡视线的人群挪开,再抬首,南扶光便毫无遮拦地看见在大殿另一端,依然是那熟悉的二人。 主位放松坐着的清冷仙尊,一只手支着面颊一侧。 在他身边,极近地的就是云天宗新鲜出炉的小师妹,近日来震碎修真界的神凤降世鹿桑。 云上仙尊依然是那身淡青道袍,上描九霄仙鹤,一头青丝今日只随意束起,相比起平日里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此时的看着有些放松—— 啊,对了。 她拜师那天是什么样的情况来着? 南扶光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自己拜师那天,宴几安是如何的。 他也是这样心情很不错吗? 他的眉眼可是放松的? 他看上去也像是现在这样期待着接下来发生的事吗? 大概是时间太久远了,也从来没有人把这件事当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做成纪念日,所以好像忽然之间,过往的一切都变得很模糊。 站在人群后的宗门第一大师姐堂而皇之地走神,猝不及防与大殿另一端的人对视上,仙尊犹如静潭的双眼难得有了一丝波澜,稍微坐起来了一些。 他嗓音低沉,唤了声:“日日,你回来了。” 这不高不低的呼唤,成功地将大殿内每一个的目光吸引过来,人们再次“哗”齐刷刷的回过头,看向站在大殿门口的南扶光—— 包括此时此刻,正以恭顺姿态跪在云上仙尊身侧的纤细少女。 少女面容白皙姣好,云天宗或许是真的灵气养人,她完全不见前几日初次见到时那样充满了病弱气的模样……这会儿身着云天宗内门弟子道袍,便是个活灵活现的俏生生仙子模样。 ——内门弟子道袍。 这身衣服,鹿桑早就逾越过规矩提前穿了多少天了,现在又来拜师作秀什么呢? 南扶光的冷眼注视中,桃桃端着那碗茶,来到了那跪着的鹿桑身边,弯下腰将茶送到了她手边。 后者似有所感应,终于不再是直愣愣盯着大师姐的模样,转过头,抬那张极漂亮的脸,很紧张地冲桃桃一笑…… 好似千万朵云山花迎风盛开。 大殿内众人仿佛都瞬间失神。 对自己的美貌仿佛毫不知情的少女接过云山灵茶,捧着热气蒸腾的茶水,她双手有些发抖。 与此同时,大殿内,那占据主位的人也终于收回了落在南扶光身上的目光,他顺势微微俯首。 “鹿桑,你可愿拜本尊为师?” 冷面如冰的仙尊嗓音清冷,听不出一丝波澜。 在他座下,少女双手高举拜师茶奉过头顶,同时抬起头望着他,一双眼微微泛着红,身体因座上尊者无形散开的威压轻抖。 宴几安接过了那杯茶。 …… 南扶光站着没动。 拎着道袍下摆,轻轻抖掉了上面的枯枝,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晏几安举起拜师茶至唇边—— 待茶碗边缘碰到他的唇。 南扶光无声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收敛眉眼间所有的情绪,脚下一转,无声退到了旁边众弟子队伍中,站在了谢允星的身边。 谢允星站在弟子队伍首排,与晏几安所在主座三步之遥。 南扶光肩膀轻碰到她时,她微微敛眉,侧目。 而前者目视前方,目不斜视,并未回应她目光交流。 列入队伍,无视周围投来或探究或担忧又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南扶光下巴微扬,肩展开,身姿挺拔,犹如一只高傲的孔雀。 不远处,也许是茶水滚烫,或者喝不惯这品茶,刚来得及碰了碰唇的茶碗被随手搁在了旁边的茶几上,云上仙尊掀起眼皮子再看大殿门边,却发现那并没有他要找的人。 他愣了愣,在大殿内缓缓扫视一圈,最后终于将目光锁在内门弟子队列中间。 “日日。” 扶光是太阳的意思,所以南扶光的小字便成了这两个奇奇怪怪的字。 如今宗门里与南扶光交好的师兄妹皆用此名,说来大家可能不信,这还是宴几安发明的。 这不太符合宴几安的画风,南扶光好奇地问过他哪来的灵感,他很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不知道,好像是以前听人这样叫过她。 这个回答很神经。 她不是没反抗过这样的名字不合适云天宗大师姐的伟岸形象,但龙族大概都是些脾气犟又固执的玩意儿,他们最擅长不听别人的意见。 南扶光以前觉得拗口,倒也不讨厌这个名字。 但现在她觉得莫名突然听得别扭。 “过来。” 缓缓偏向头回视,视线再次碰撞上,云上仙尊与他的大徒弟难得一次,竟相对无言。 望入那双不知道此刻作何想法的眸中,南扶光忽然想到先前吾穷说她这金丹期突破得毫无动静,恐怕换了宴几安也看不出来,当时她嗤之以鼻,觉得是这凡人鼻子出了毛病…… 现在从她师尊这毫无反应的模样看来,吾穷说的,居然是真的。 南扶光只想冷笑。 而此时,在云上仙尊身边,鹿桑先是仔细打量南扶光脸色,双手紧张地搅在一起,片刻后她又偏过头,用催促的目光看向宴几安,小声地唤:“师父……” 就好像是他们先前一同达成了一些共识,现在她正无声催促自己新拜下的师尊赶紧办事。 仿佛要坐实以上猜测,下一刻,宴几眼便冲着南扶光招了招手。 “日日,来。” 他的嗓音难得堪称算得上温和。 “为师知你进入为突破至金丹期事烦恼,甚至为此劳神伤身,你如此上进,为师很是欣慰。” 宴几安语落,南扶光没吱声。 她听见身边谢允星发出一声想死的窒息声音。 而就像谢允星当然能听到宴几安说的话一样,大殿之内,云上仙尊的一字一句,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今日为师便将这荒古时期遗留的唯一一枚虚木洗髓丹予你。” 宴几安手中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瓷白小瓶。 “如此你就可以洗去你那先天三灵根中的木灵根,不至于与相对强势的火属性冲突,剩下极微弱的水属性微乎其微的影响倒也无大碍……无论如何,有了这枚洗髓丹,你定能安然突破筑基末期,如愿进入金丹期。”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不要么 让沙陀裂空树枯萎后第一剑修,三界唯一的真龙,修仙界的光辉,复苏的恒月星辰如此郑重其事交出来的丹药,当然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凡品。 更何况这是在云上仙尊百年来第二次喝拜师茶的重要场合。 南扶光认识虚木洗髓丹,事实上这甚至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它—— 前几日鹿桑被带回云天宗,她拿到了云上仙尊的宝库的钥匙,在众同门羡慕的注视下进入宝库的第一时间,她就注意到了这个东西。 虚木洗髓丹与鹿桑未来所需要的真龙龙鳞所炼制的洗髓丹几乎是同等级别的东西。不同的是,后者是用曾经完全体的真龙龙鳞炼制而成,而虚木洗髓丹则是用当年存活着的沙陀裂空树主枝干精魄炼制而成。 完全体的真龙龙鳞如今到间隙秘境里去寻找尚且可能会被找到,但沙陀裂空树的主要枝干精魄则完全不可再生……所以相比之下,虚木洗髓丹似乎更加珍贵。 这洗髓丹用一颗少一颗,如今三界六道怕也不过只剩下云上仙尊的宝库里这一枚。 这东西能让修仙人士洗练天生的灵根,换句话来说大概就是脱胎换骨的效果,比如修仙入道人士体内能够蕴含的灵气总量数值是有上限的,他的灵根属性越少,每个属性上能够得到的数值也就越高。 这就有了单一灵根总是被人当做天生神赐修仙入道体质的说法。 南扶光先天体质并不算特别优秀,火木双行带着一点点水属性杂质,所以那一日她进入宝库后,手并不是没有试图伸向过这虚木洗髓丹—— 洗掉木属性,忽略一点点的水属性杂质,她几乎就是单纯的火灵根了。 金、木、水、火、土五种属性中,以金与火灵根最适合成为剑修,但凡她成为单火灵根,安全无痛地突破筑基末期这件事,指日可待。 虚木洗髓丹,真正的是个好东西啊。 ——和南扶光扔下净潭的那些神兵仙器一样好。 …… 虚木洗髓丹的稀有是大众认知范畴内的那种稀有。 此时此刻整个大殿内所有人都是一脸震惊,此起彼伏的倒吸气音,人们像是突然患上了什么奇怪的病,死死闭上嘴,却拼命用手肘捅自己身边的人。 他们瞪大了眼,像是有生之年能够亲眼看到这种传说级别的丹药也算是值了。 所以南扶光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脸上定格在一个无奈又无语又有点好笑的奇怪形状上。 她听见身后有人嘟囔—— “这东西用来突破筑基末期是不是有点浪费了,用来从元婴突破至出窍期也够用吧?” 然后那个声音停顿了下,又恍然大悟一般发出叹息。 “啊啊所以大师姐的资质真的像是传说中的那样不太好啊,我入宗门晚,还以为这是什么嫉妒她是云上仙尊门关弟子的说法来着……原来是真的连突破筑基末期都需要丹药的地步。” 这话说的,好像金丹期的修士遍地走一样。 南扶光都懒得回头去看是谁有这般发言,她在原地许久未动,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有向前去接宴几安手中的丹药。 其实前后大约也只是几瞬的悬停,但对于做出把丹药递出来这个动作的云上仙尊来说显然已经够久了—— 宴几安不动声色地敛眉,“日日?” 这一次尾音上翘,不再是愉悦且慷慨语调的陈述句,带上了一丝丝的困惑。 “不要么?” 像宴几安这样绝一份的化仙期,肉体凡胎早已得到洗练,耳闻眼观五感已经提升到最大化,他不可能听不见那些人在说什么奇怪或者难听的话。 但对此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压根不在乎那些人说什么。 他目光坚定地盯着南扶光,甚至没有带一丝不耐烦,有的只是单纯的困惑与催促,像是在说:我给了你想要的,你为什么不开心的上前来拿走它? 这就是宴几安。 他根本不能理解寻常人的想法,也想不到南扶光卡在筑基末期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可能是并不能公布天下的奇耻大辱,在看他来他只是找到了这件事的解决办法,并且南扶光对他的解决办法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欣喜,所以他只会问—— 不要么? 这三个字倒是如同魔咒一般,让南扶光想起了一些往事。 关于她是如何拜入宴几安门下。 很多年前,南扶光的爹娘还在,尚未远游,是一对修仙界算小有名气的元婴期恩爱道侣。 自小出生在云天宗的南扶光对宗门一切都很有归属感,直到她十二岁那年初生气旋识海,到了能够修仙入道的年纪,她需要一个师父。 南扶光拜师那天弄得颇为隆重,云天宗宗门上下包括宗主谢从全都到了,就等着南扶光自己给自己选一个看得顺眼的师父然后迅速被计入内门弟子行列从此发光发热…… 当时只到大部分人腰带部位那么点儿高的南扶光在大殿里转了一转,最后爬上小小的阶梯,停在了一只手撑着下巴坐在主位、堂而皇之望着角落走神的云上仙尊面前。 她早就想问了,云上仙尊为什么从来没有过徒弟。 站在仙尊跟前,小姑娘回头看身后一脸惶恐想把她抓下来的父母,未长开的圆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爹,我要这个。 南扶光的亲爹:……你给我下来! 当时的云上仙尊大概是感觉到了气氛的不一般,收回了游神的目光落在了横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身上。 停顿了下,他道:「吾乃剑修。」 意思是:小姑娘家家的做剑修像什么话?走开。 然而缺心眼的小姑娘没听懂,眨巴了下眼,学着他淡定的语气,也十分淡定道:「给你做徒弟。」 南扶光的逻辑链非常清晰。 「仙尊没有别的徒弟,我若入仙尊门下就是唯一那个,我爹娘也只有我一个,我从小霸道惯了,学不会分享……去跟别人抢师父会叫人讨厌的,我不想讨人厌。」 当时的云上仙尊被她说的哑口无言,沉默的空挡,听她问—— 「不要么?」 后来,南扶光如愿以偿的爬上了云上仙尊专有的宝座,抱着他的脖子坐着他的臂弯,跟满脸无语的爹娘耀武扬威地显摆她师父给的瑶光剑。 再后来的后来,她这一个唯一,做了很多年。 只是可惜,那瑶光剑尚未修成她的本命剑,便碎了。 “日日,虚木洗髓丹予你,不要么?” …… 空气像是凝固住了。 旁边的谢允星歪了歪身子,用肩膀碰了碰像是尸体一样沉默的南扶光,压低了嗓音:“好了这件事是我找仙尊讨论过一下如果你要杀了我我也认了但是你应该知道你想杀他肯定是杀不了他的并且如果你打算不理他今天我们恐怕就要站在这里直到月上柳梢头或者干脆地老天荒你可能觉得无所谓但作为路人我表示真的有点尴尬……” 她一口气说完不带停顿,南扶光转过头瞥了她一眼,轻声道:“这跟你没关系。” 谢允星为自己不用被杀死松了口气。 但很快她意识到自己这口气松得早了些。 因为下一刻,见南扶光许久未动还不听劝,宗门内便有一些人开始觉得她不识好歹—— 看南扶光不顺眼的群体通常和云上仙尊的脑残崇拜者群体高度重合,如今看他们的仙尊这样被冷落,大概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其中就有药阁的某些人。 被冷落的仙尊叠加仙尊手里那他们这辈子别说炼出来可能连摸都没机会摸的丹药,足够让他们红了眼。 作为他们之中最记吃不记打的,白灸勇敢地站了出来,阴阳怪气地喊了声“扶光师姐”,道:“想来是我上次直言你不过筑基末期、配不上云上仙尊的事让你记着了,以至于你为了突破筑基末期如此着急……但这也并不算是什么坏事儿,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与上进之心,如今仙尊怜惜你,拿出了这虚木洗髓丹,你也算是因祸得福——” 南扶光掀起眼皮子扫了眼白灸:“你闭嘴。” 白灸哽了下,不远处,另一个柔软的女声响起:“师姐,白师兄说的话不太好听,但道理是这个道理,知道你为了突破之事烦恼,师父也颇为意外,今日与我商量决定拿出这洗髓丹予你用,保你平安顺利步入金丹期……这件事并没有坏处,你便不要推辞了罢?” 鹿桑嗓音柔软,天生带着仿佛能安抚人心的平和。 如今她在宗门内有了身份——除了神凤,还是正儿八经宴几安的徒弟,南扶光的师妹—— 她一开腔,众人像得了什么应许,纷纷附和。 唯独宴几安依然仿佛未闻所有声音,只是安静地望着南扶光。 白灸见他不动,又被众人的嘘声鼓励,昂首挺胸:“鹿桑师妹所言甚是!扶光师姐,今日那么多人在,其实大家心里也明白,仙尊再收徒你心里不痛快……但这么多年,仙尊从未承诺门下只会有你一人,如今这鹿桑师妹入仙尊门下已经是板钉钉上的事实,你何苦再闹别扭?” 南扶光蹙眉:“不是让你闭嘴?” 白灸:“啧啧,我看你就是小气还不识好——” 打断他是南扶光袖中飞出的白绫。 白绫如往常一般灵动游龙,但也有所不同——不用于以往它只是被注入了木属性灵气如树根游动,当它从南扶光袖中飞出,真的有树根藤蔓状的枝条缠绕上白绫! 不等白灸出招躲避,层层绕着藤蔓的白绫便缠上前者手腕,南扶光一抬手,粗壮结实的藤蔓便将他一把拎起至数尺高空! “扶光!” 伴随着最先反应过来的宗主谢从一声大喝,南扶光却充耳不闻—— 突然,大殿内一阵地动山摇! 混乱之中,青石砖地面震动,一棵粗壮的苍翠古树裂土而出,拔地而起! “啊啊啊啊啊!” 在白灸惊声惨叫中,藤蔓舒展犹如有了生命,不急不慢地伸展缠绕上被拎在半空的白灸身上,如蛇盘绕,将其捆缚,藤蔓蜿蜒过他的脖子,捂住了他的嘴。 聒噪的声音终于在耳边消失。 南扶光抽手收回袖绫,背手而立,从始至终,脚下未挪动半分。 飘散的尘土弥散,人们眨眨眼,震惊地发现眼前无处不是密林枝叶,原本足够容纳数百人的宗门大殿此时已被凭空冒出的巨大古树占据了八层。 树冠之上,那凭空生长古树枝条蔓延几乎覆盖了整座大殿,大殿屋顶发出不堪负重的“吱呀”响声。 几枝张狂生长的枝条捅破了大殿顶,几束阳光照射下来,落在地面成了圆形光斑。 树下,被枝条缠绕的白灸如同蝉蛹拼命拧动。 大殿内从热热闹闹的拜师现场变为鸦雀无声的墓地。 …… 比起同门目瞪口呆地陷入鸦雀无声境地,显然云上仙尊千年难得一现的错愕来得更加珍贵。 “不要了,师父。” 南扶光转向宴几安,平静地说。 “这虚木洗髓丹,我用不上。”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做朋友 那双仿佛永远漠然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的黑眸在那一瞬间骤然黑沉了下去。 众人只能看见眼前青色道袍拂过,上一刻还坐于上首位的云上仙尊已然落在云天宗大师姐面前。 后者没有丝毫的退步,仿佛脚下生了根,微微扬着下巴,平静地与自己的师尊对视。 “那是什么武器,好、好厉害!” “你看到没看到没!这棵树是凭空生长的?” “啊啊啊,我还以为大师姐并没有从仙尊的宝库里拿什么好东西呢——” 回过神的众人合上了惊讶的嘴,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是我没见过的,你猜是神兵还是仙器?” “你问我?我一个炼药的药修?你倒是去问问炼器阁的……好的,他们也正一脸痴呆。” “……是痴迷吧?你们药修讲话确实难听。” 宴几安抬手轻轻一拂,不见符箓却在半空飘起符文,金色文箓化作一片金光,顷刻间笼罩了那占据了大殿大半空间的苍天古树—— 古树顺着生长的逆向痕迹逐渐枯萎,最后一阵清风拂过,树木化为灰烬,只留下碎裂狼藉的青石瓦砖…… 与碎片中一株小小的树木幼苗。 被层层捆绑的白灸倒是原样如同虫蛹“啪”地落在地上,因为被捂着嘴,他眼泪汪汪地发出“呜”的一声痛哼。 宴几眼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他迅速伸手,执起南扶光背在身后之手臂,衣袖顺着皮肤滑落至手肘,仙尊清隽修长的手搭在她温热的腕间脉门处—— 指尖冰凉,灵气如沁凉溪水,顺着神门穴流淌入她的气海。 几息沉默。 宴几安垂落的睫毛轻一抖,随即抬起眼皮,望入南扶光的眼中,他用的是陈述语气:“你已金丹初期。” 声音不高,但足以让整个大殿内所有人听清。 南扶光没有否认,只是低头错开了对视,视线落在扣着自己手腕上的那只大手上,发现云上仙尊把完脉门好像也没有松开她的意思。 被捆成粽子的白灸默默地瞪大了唯独还能自由活动的双眼。 始终立于首座旁的鹿桑抬手捂着嘴,发出“嗳”的一声惊叹。 大殿之内,其余众人再次陷入哑然无声。 …… 原来并非是什么从云上仙尊的龙之宝库里拿到的神兵或者仙器。 只是普普通通的道袍与普普通通的袖绫,与云天宗大师姐过往惯用的袖绫没有任何区别。 “金丹期居然能到这个程度……无幽师兄是土属单灵根,金丹期——你见过无幽师兄徒手能搬一座山吗?” “那可是大师姐,她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行为,在几日之前你见过‘它心知且必须呐喊‘吗?” 云天宗宗主谢从转身从身后列祖列宗排位上取了最近的那个下来擦了擦灰,一边擦一边和老祖宗嘟囔:“算了算了,她都那么努力地金丹期了,捅破个房顶又有什么不行。” 谢从身边,云天宗大师兄发出一声短暂的气音。 谢从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瞬恢复同等面无表情的爱徒。 谢允星揭穿他:“别笑了。” 无幽“哦”了声。 “没笑。” 稍作停顿。 “她木属性用得好,没有非洗去的必要。” 谢允星翻了个白眼,但她没有反驳,因为她认为无幽说的没太大毛病。 …… 无幽的发言引来云上天尊平静的一瞥。 但在他做出回应之前,仙尊便毫不关心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在这期间他甚至没有松开南扶光,反而下意识将柔软的手腕握得更紧了一些。 南扶光浅浅蹙眉,被抓得疼了,就抬起头不悦地望向头顶的仙尊。 她在瞪他。 意识到这一点,宴几安抿了抿唇:“那虚木洗髓丹——” 言下语气中居然带着一丝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茫然。 “我不要。” 南扶光斩钉截铁地说。 “日日。” 宴几安蹙起眉,想叫她休要任性,这洗髓丹,她金丹期用不上了,再突破下一层级也是用得上的。 然而为来得及开口,便被打断。 “虚木洗髓丹是好东西,但是依靠它突破修炼阶段,会让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您方才没听见吗?在您喝了拜师茶,拿出洗髓丹的时候,他们笑话我,笑得很大声。” 宴几安浅浅蹙眉。 南扶光盯着他的眉心,停顿了下,转向了鹿桑:“我不知道您同鹿桑师妹是怎么计划好用这个东西安抚我,非要让我接受眼下的局面。” “师姐,我不是这个意思的……” 被点名的少女面上血色尽退,然而此时说什么也迟了,方才是她自己亲口说“与师父商量”,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当初选仙尊做师父时就说了,我不擅长与人分享,并且永远也学不会这个……您当时没反对,我便当是默认了,所以今天这个局面我没有办法释怀,在我想到怎么办之前,只能打破牙和血吞硬忍过去。” 南扶光欣赏了一会儿小师妹花容失色的目光,才转回来,对宴几安没多少笑意地笑了笑—— “在此之前,请别再想着再用什么稀奇的宝贝弥补我,弥补不了。从我十来岁初生气海那日,站在您的面前那一刻起,‘拜师‘就成了一辈子的事,这件事情比任何稀奇宝贝都来得重要。” 南扶光挣脱手上的束缚,不着痕迹拂开手腕上握着的手。 掌心温热的触感猝然抽离,宴几安看着自己捉空的手居然也有片刻的愣怔。 “就这样,我说完了——最后恭喜师父再得爱徒一名,南扶光告退。” 语罢,南扶光当场祭出青光剑,顶着身后无数各异的眼神跳上去,毅然拂袖离场。 在她身后,白灸还在满地滚来滚去; 鹿桑不知所措地瞪着小动物似的眼睛; 宗主谢从投来的不赞同但赞赏的目光; 其他同门还陷入“你已金丹初期”六个大字带来的震惊中无法自拔。 以上所有,共同编织了庆祝南扶光突破筑基末期至金丹期的最强赞美圣音。 南扶光几乎想要拎起道袍下摆屈膝给所有人行礼,由衷感谢他们如此配合演出—— 毕竟现在每一个人的反应,都和最开始她能幻想出的最好的剧本一般相符。 …… 云天宗大师姐大杀四方。 她敢保证她凭一己之力搅黄了整个拜师仪式,现在大殿内应该没几个人是心情痛快的。 南扶光回到了自己的洞府,设下禁制一头滚上了床,掏出双面镜叫了吾穷,对面的脸出现在双面镜的第一时间,拼命往南扶光头上看。 “找什么?”南扶光问。 “绿帽子。”吾穷相当淡定,“好大一顶。” “别逼我在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扇你。” 搁着双面镜,吾穷也是随便这位修仙界宗门大师姐放狠话,她要真生气就不会抱着双面镜不撒手了……吾穷瞥了她一眼:“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南扶光陷入了沉默。 然后阴沉着脸真的准备关掉双面镜,吾穷见她这个鬼样子连忙喊了停,问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真龙和神凤在拜师仪式上缠绵难尽,当场顺便结为道侣? 南扶光翻了个很大的白眼又摇摇头,细细给吾穷说了自己的壮举,引来了三两声捧场的口哨,恭喜她真的做到了有话就说不做哑巴,迈出避免成为话本炮灰苦情女的重要一步。 然后南扶光提出一个让吾穷觉得非常匪夷所思的要求—— 她请她到猪肉摊,把双面镜交给杀猪匠。 “干什么干什么?上次看你心情不好带你去看一眼,你还上头了?”吾穷一脸震惊,“为男人上头倒霉三年。” 踏马的。 “我就想看看他杀猪!看他手起刀落地杀猪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能心情好点儿,就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手起刀落一刀两断的——算了你不懂!我突破金丹期就是在他的猪肉摊!他才是第一见证人!现在我发光发热了苟富贵勿相忘我不该通知他一声吗!” “南扶光,”吾穷认真地问,“你有病吧?” …… 就像自家养的宠物有点奇怪的癖好,只要不是吃粑粑,你一脸嫌弃但是很难不怜爱地满足它。 吾穷嘟囔着“你们修仙入道的脑壳都坏掉了”无限诽谤中,她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带着双面镜去了趟猪肉摊。 此时凡尘间已是傍晚,一日里最炎热的时候。 双面镜中吾穷很是浪漫地给南扶光展现了一轮火红的落日,在余晖中,猪肉摊还是上一次看到它的样子,只是摊位后面没有站着熟悉的人,空无一人的摊位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在猪肉摊旁边支起了一个馄饨摊,小小的摊位不过是一个生火炉上面架着一口熬着猪骨的汤锅,蹲在烧的正旺的炉火旁,男人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包馄饨。 大概还是热的,身上的浅蓝的短褂汗湿一半成了深蓝色,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粗糙的布料与修士道骨仙风的仙气相去甚远,却清晰地勾勒出那宽阔的肩与窄腰。 男人侧着身,高挺的鼻尖在面颊一侧落下了小片阴影,因为重复着单一包馄饨的动作,半瞌着眼好像要睡着了,随意束着的发垂落一缕…… 听见脚步声,那双几乎要闭上的眼总算是重新睁开,正巧那一缕乌发落在眼前,遮住他眼中的懒散与闲适。 “唔?” 他发出一声困惑的鼻音。 “别看我,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来。” 杀猪匠动了动唇,吾穷像是被坑过似的瞬间有点警惕地盯着他的唇,后者只是放松地微笑。 “哦,要馄饨吗?” 吾穷要了碗馄饨,顺手把双面镜塞给杀猪匠。 后者大概是没见过这东西,反正南扶光看见一只大手在镜面上摸来蹭去,半晌等她忍不住喊“别摸了”,才看见一张完整的俊脸出现在镜后。 隔着双面镜两人对视一眼,没来由的双双陷入沉默。 但并不像同宴几安对峙无言时那样让人心神烦躁,南扶光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缓,铿锵有力。 “仙子姐姐。” 终于还是对方打破了沉默,双面镜中,只见杀猪匠英俊的面容如常,与她打招呼,“怎么,上午走的匆忙,有东西落在小店了?” 那声音低沉磁性。 在宗门大殿上,被半个宗门的人盯着都巍然不动稳如山的南扶光此时此刻,没来由的又心跳加速片刻—— 她都忘记跟他计较那句“走的匆忙”。 “不。”南扶光在床上滚了滚,把脚塞到枕头下面,“上午吃了你的馄饨……” “有一段时间了。”杀猪匠一扫脸上懒散,“现在跟我说有问题算讹人。” “……我成功突入了金丹期。” 杀猪匠:“哦。” 南扶光:“嗯。” 杀猪匠:“金丹期很厉害?” 啊,凡人。 南扶光不得不把如今修仙界等级排序给他数了一遍,完了半期待半紧张地盯着镜子后面那人,还在猜他会不会也像宗门其他人那样震惊得要命,没想到对方却只是点点头,眉眼低垂,短暂笑了声。 “然后呢?” 然后呢? 然后个屁。 云天宗大师姐黑着脸一脚撩开踩着玩的枕头,一翻身坐起来:“我现在不是一般的厉害了,你到底要不要和我做朋友?” 她语落,清楚地听见不远处馄饨摊有传来吾穷呛着的声音。 在对面惊天动地咳嗽的背景音中,南扶光感觉到自己的耳垂在升温,那不可能没有带来血色的高涨,她只能缩着肩膀,躲进了窗幔的阴影中。 镜子那边的人显得相当茫然。 失语半晌,他叹了口气。 “仙子姐姐如何对一个杀猪匠如此执着?” “我觉得你挺吉利的,原本以为突破筑基末期进入金丹期不死也要脱层皮,但多亏在你那一顿馄饨,就这样达成了。”南扶光认真说,“也许我和你八字合,待在一起就会有好事发生。” 所以准备把我做成吉祥物摆在洞府门前吗? 杀猪匠无言以对。 “看见你我内心也很平静,我认为从你身上我看到了佛道双修的可能性,以道修身,以佛修心——说了你不懂。”南扶光真诚道,“比如刚才我心情不是很好,但和你说了两句话以后,现在好了,” 吾穷的咳嗽声又来了,这一次像是下定决心要把肺咳出来。 杀猪匠只好放下双面镜,起身替她倒了一碗茶,南扶光就在镜子里看见他起身,还是像一座小山似的,一面镜子都装不下他。 她的目光锁定在他宽阔的背脊,浅蓝色的麻布衣汗湿又干泅了一小块白色盐渍。 杀猪匠放下茶碗转过身来。 “那个什么仙君,现在突然支持仙子姐姐同区区一个凡尘杀猪匠做朋友了吗?” “云上仙尊……今(忙)日(着)事(吵)多(架),倒是尚未讨论过这个问题。” “仙子姐姐已经厉害到能从那个什么仙君手下保护我了吗?” “是云上仙尊——那倒还是不行。” 南扶光想了想关于龙族热爱拆家、收集宝物(当强盗),偏执,固执等一系列臭毛病。 “你别担心,他毛病很多,但应该不包括滥杀无辜凡人。” “‘应该‘。” “大概率。” 几息沉默,男人以超越杀猪匠这个身份最大程度斯文且礼貌地微笑了起来。 “别再联系我了,算我求你。” 语气相当诚恳。 “…….” 南扶光再次被拒绝,感觉额角的青筋跳了出来,心想交个凡尘的朋友怎么那么难,她堂堂云天宗大师姐、金丹初期杰出修士都不嫌弃他是杀猪匠了,他干什么还推三阻四…… 有了她的庇护,他几乎可以在不净海东部横着走! 懂不懂? 懂不懂?! 正想展现雷霆手段逼对方就范。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洞府禁制被人轻而易举解除—— 大概就是她做了扇门,但那扇门在来人眼中是茅草搭的。 南扶光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便看见洞府门前,来了个稀客。 修长的身影遮住洞府门前大半光线,青色道袍仙尊不知道吃错了什么好东西被她当众甩脸子并没有记仇,此时言语,语气甚至算得上平和。 “日日,突破入金丹期固然是好事,但思来想去,为师还是有些担忧,你意识到这件事对你来说太危险了吗?” 一番真诚训诫,待宴几安行至内室,与坐在床上捧着双面镜发呆的徒弟面面相觑,他停顿了下。 南扶光:“?” 宴几安垂眸。 然后问了个与方才训诫八竿子打不着边的问题。 “为师听见陌生男子的声音,日日,你方才与谁在双面镜谈话?”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只许官兵放火 根据云天宗的传统,拜师仪式过后,师父总会给新弟子一件宝物作为拜师礼,从此弟子闯荡行走于修仙界,这件宝物将暂时会是他身上最拿得出手的物件。 曾经的南扶光得到了摇光剑。 本来大家翘首以盼,鹿桑这一次会得到什么,谁知道南扶光一番动作并潇洒从大殿抽身离去后,宴几安居然直接无视了众人所谓的期盼,没待太久便跟着离开…… 走的时候没说去哪,但那一反常显得不那么放松的背影,明摆着是往桃花岭方向赶。 宴几安向来守礼数。 并不是太久没收徒弟忘记了应有的环节,他离开之前,用鹿桑才听得见的声音淡道:“你已有伏龙剑。” 宴几安的羽碎剑是以上古神凤陨落时,撕裂的羽翅熔炼而成; 鹿桑的伏龙剑,则是用真龙陨落后,存留下来的最尖锐的獠牙锻造而成。 羽碎与伏龙,是宿命感非常强的一对雌雄剑。 鹿桑至今还记得自己得到宴几安递来的伏龙剑时内心有多么欢喜,她抱着伏龙剑,兴奋地告诉宴几安,会早日将它炼为本命剑—— 本命剑即为剑修人剑合一境界,剑修一世只得一把本命剑,得本命剑者与剑魂融合,从此剑从心生,剑在人在,剑碎人亡。 面对鹿桑的兴奋,云上仙尊语气正如往常一样平静,告诉她:无须言谢,这本就是你的剑。 当时开心到没有仔细考究过他的说词是否过于冷漠,而此时此刻单独被扔下站在大殿,鹿桑终于感觉到后知后觉的尴尬…… 面对师兄师姐们凑上来与她搭话聊天,她只能强颜欢笑,一名身着浅蓝色道袍、大约是来自炼器阁的师姐羡慕地说:“伏龙剑与羽碎剑同等,不属于仙器也不属于神兵,是跳出三界六道众生属性的宝器……天底下哪个剑修不梦寐以求这等宝剑,师妹好福气。” 鹿桑下意识地偏头望了望云上仙尊离开的方向。 随后收回目光,停顿了下,脸上绽放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低下头小声地说:“是啊,我好福气。” …… 为了避开众人探究的目光,鹿桑匆匆告辞了所有人,回到自己位于赤雪峰陶亭的临时住所。 那又是一个对外人提起时,他们不约而同都会露出“你住在陶亭啊那里千百年来没住过外人呢”的暧昧表情,但只有鹿桑知道,陶亭比想象中更大,她所在的偏殿距离宴几安所在的寝殿…… 按照直线距离来算,怕不是隔壁赤日峰桃花岭的南扶光还近些。 思来想去,思绪最终又拐到了南扶光身上,鹿桑敲敲自己的脑袋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南扶光与宴几安相识百余年,又岂是她这一个半路空降的人可以比的? 哪怕她是神凤。 光想到这件事,内心就有一片淡淡的酸意扩散开来,对于这种情感鹿桑很是陌生,倚在床边胡思乱想便有些昏昏欲睡,今日本是她拜师的好日子,自然不会有人不开眼地让她下午去青云崖听讲习武,索性便睡了…… 她做了个有些复杂的梦。 …… 很多很多年前,世界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沙陀裂空树枝叶扶苏,其叶如芥,树冠如盖冲入云海,树木根茎盘踞于大地,犹如远古混沌开天辟地巨兽的爪,分割仙、凡尘、地之三界。 不净海的东岸,凡尘界是四季分明的模样,夏季的星空尤为璀璨。 横贯皎月的银河像是被神仙打翻了承装宝石的沙盘,星辰闪烁,仿佛蕴含了整个宇宙无限的可能。 「‘当我说出‘你‘这个字,我的意思是,一百个宇宙‘。1」 树下的少女“啪”地合上了手中的书籍,和他们平日里看得卷轴不一样,那是由很多很多页的纸张装订而成的厚厚的一本。 少女歪头看着沙陀裂空树树干下,钻出土壤的粗壮树根旁,缚手而立的男人。 「我在和你说话。」她不满地嘟嘴。 「你又在看奇怪的书。」男人将实现从一支繁茂的树枝上收回来,「地界的人寿命很短,见识也有限。」 少女睁大了眼:「这不是奇怪的书,他是人类的天才诗人创作的……而且正因为地界人类寿命短暂,所以大部分人都在认真地过好每一天,这让他们的罗曼蒂克之心呈几何倍数增长。」 男人显然是听不下去她的胡说八道,转身绕到了树干的另一边。 少女扔下了手中的厚重书籍,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手臂,「这其实是一首情诗,嘿嘿,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男人低下头,这让鹿桑看清楚了他的面容,与宴几安的五官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加成熟稳重,眉眼之间似乎总是承载着疲惫。 「要有什么反应?」他问。 「我们就要结为道侣了!」少女不难道,「你就不能有点表示吗?」 男人沉默了片刻,那双沧桑的眼中沾染上了一点点笑意——光是这一点笑意足够让少女的心中炸开绚烂的花,她看着他抬手,从沙坨裂空树一枝垂落的树枝上折下一枝。 粗宽的树枝变作了一块有些糙的木块,男人指腹在粗糙的一面拂过,少女发出惊呼,看着他们的名字出现在木牌上—— 「鹿长离」。 「宴震麟」。 前者轻吹过雕刻而卷起的木屑,伴随着他的动作两个并排的名字散发着淡淡的金色箓光,他抬手一掷,木牌落在了很高很高的树干上。 「可以了么?」 他垂眸看过来的时候,天地万物好像都陷入了片刻的宁静—— 不闻夏季虫鸣,银河似乎闪烁了一下,只留晚风吹过沙坨裂空树树冠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它会……」少女哽咽了下,「它会一直在那里吗?」 男人收回了目光,回过头看了看伴随着夜风轻轻摇晃的木牌,「嗯,」他说,「会的。」 所折那一支树枝无声蔓延重新生长,抽芽卷叶伸展后,悄无声息地开出一朵红色的花。 …… 鹿桑醒来后胸腔还在砰砰的跳动。 梦中她拥抱着男人时满心的欢喜与满足的感觉似乎蔓延到了梦境之外…… 她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随即意识到那应该并不是单纯的白日发梦。 她在后山姻缘树下找到了宴几安,再见到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她不如自己准备好的那样平静——梦中那双含着淡淡笑意的双眸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当坐在姻缘树枝干上的仙尊俯首平静地望过来时,巨大的落差让她呼吸下意识一窒。 姻缘树枝叶错落,挂满了叮叮当当随风碰撞的木牌,木牌上皆用金色的字体写着云天宗弟子的名字—— 过去的。 现在的。 未来的。 有的已成道侣,有的单纯只是将心仪对象的名字和自己放在一起许愿,还有的木牌有些年头了,风吹雨打的已经腐朽,金色名字变成了灰色,象征着其命星的陨落。 宴几安淡雪清色的道袍下摆伴随着他俯首的动作轻晃,伴随着树影摇曳的沙沙声,鹿桑没想到总是不近人情的云上仙尊也有思绪繁多的时候。 她假装并未看见他手中上一瞬还在若有所思摸索的木牌。 她靠近了树下,仰起头:“师父,一个人的名字可以被挂在树上两次吗?” 宴几安脸上未见任何诧异,只是沉默片刻,在开口时是笃定的语气:“你想起来了一些事。” “是,想起来了一些。”鹿桑不懂是该惊讶他早有所料还是气愤,咬了咬下唇,“那个木牌还在吗?” 停顿了下,她用近乎于执拗的语气强调:“你说过,它会一直在的。” 宴几安随手将手中的那木牌挂在了身边的高枝上,随即在树枝上轻轻一撑,他飞身落在姻缘树最高的树冠之上,自顶端摘下一块木牌,落在鹿桑身边。 他将木牌递给她。 「鹿长离」与「宴震麟」的名字还在,只是「鹿长离」闪烁着金色的流光,而「宴震麟」名字则是没那么明亮的灰褐色。 这象征着神凤的命星觉醒,而真龙虽然已经降世,但因为尚未渡劫,还不是完全体。 手中握着木牌,用力至掌心被边缘压至失了血色,鹿桑抬起头望着面前的仙尊,又问了一遍刚才被忽略的问题:“一个人的名字可以被挂在树上两次吗?” 宴几安回过头看了眼身后的姻缘树,目光大概是在方才他挂上手中木牌的地方掠过,“我说过,沙陀裂空树枯萎前的一切都已是过往,你不是鹿长离,我也不是宴震麟。” “如果过去的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为什么我会在这种时候突然想起来?!” “因为你回到了云天宗。” 宴几安闻言,淡淡笑了笑,“你我前后于云天宗觉醒并非巧合,世间从来没有那么多巧合。” “那这块牌子为什么会被挂到云天宗姻缘树?如果沙陀裂空树枯萎前的一切都已是过往——你为什么要把它从沙陀裂空树挪到云天宗来?” 面对鹿桑越来越急的语气,云上仙尊却再次有些放空。 鹿桑望入他空洞的眼,从梦中醒来时心中满满的欢喜造就了现在的无力——她不过在这一世活几十年,却好像因为一段梦境,承载了另一段持续了数百年的感情。 她停顿了下,疲惫地闭上眼:“如果你都不在意了,你从来没想过要等我……” 宴几安没有回答。 他不想告诉鹿桑,其实大概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真龙与神凤过去的姻缘木牌是他从沙陀猎空树摘下来放到云天宗的,很多年前,他刚刚降世的时候就将之找回来。 甚至没人知道这件事。 但是。 神凤迟迟未降世,当修仙界与凡尘界一切都变得越发的糟,四季颠倒,凡尘间连续几年夏季洪水蝗灾,冬季大雪数月不断,修仙界则是低阶修士的每一次突破意味着一次渡劫…… 人们总觉得哪怕是真龙降世为完全体,也可以稍微拯救三界六道如今的局面。 所有人开始着急他渡劫的事,谢从查阅了许多古籍,第一次提出如果神凤不出现,其他道侣或许也可以替代神凤的位置—— 那一天,云天宗宗主问他,南扶光行吗? 他以为自己会拒绝,但是他以沉默,默许了这件事的发生。 鹿桑和南扶光,究竟是谁先来后到? “若你很在意这个,就将它砸了罢。” 宴几安道,语气一如既往无情。 木牌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少女一直隐忍的眼泪夺眶而出,终究撞入仙尊的怀中。 清风吹拂而过,姻缘树上的枯叶飘落,落在少女消瘦的肩,因为微微的颤抖又落于尘土。 …… 桃桃将姻缘树下的短暂拥抱用双面镜的记录功能定格,并以高清□□未修正格式,原样上供给了南扶光。 对此,南扶光很难不破防。 “他因为我和一个杀猪的聊了两句废话,收走了我所有的双面镜!所有的!连好几十年前只有对话功能的老款都没留下!现在却在姻缘树下面抱着鹿桑哭来哭去!好家伙!我直呼一个好家伙!从未见过如此标准的只准官兵放火!那作为很想点灯的老百姓我该怎么着,砍了他的手行不行?!”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大众脸 南扶光成为金丹期修士乃大事,相比之下,鹿桑这个“云上仙尊新弟子”的风头确实被她抢去了一些。 更让人在意的当然还是她在大殿上露的那一手,尽管时候白灸嘴硬她那是“奋力一击,事后不立刻离开她站都站不住”,但杀鸡儆猴的效果达到了,很长一段时间,药阁那些药修们都对她这个大师姐绕道走。 除了药阁那群傻子,其他同门则把南扶光当成了香饽饽,毕竟打从修仙入道,他们从未见过有人两手空空不使用神兵或者仙器就能做大规模攻击术法的—— 苍劲古榕从地下钻出来遮天蔽日、冲破大殿宝顶那一下,可太酷炫了! 法器由各种先天珍贵材料打造,不同的材料种类对应不同的五行属性,与修道人士自身灵根属性共鸣,在对应的术法吟唱完成后,完整术法循环,成为术法输出的最后一个环节。 所以某些珍贵的上古材料打造而成的神兵或仙器能最大程度增幅力量,甚至达到超越修士自身能力的效果……比如若是宴几安的羽碎剑放到鹿桑手中,她或许可以施展出与金丹期甚至元婴期修士相匹配的一击。 这是现世现存法器的基础理论。 哪怕是云上仙尊,身为剑修,人们口口相传他的传奇时,也少不得提到他那把惊艳三界六道的羽碎剑。 但这离奇操作发生在南扶光身上,好像又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邪恶小发明之一。”面对宗主谢从第无数次旁敲侧击,云天宗大师姐很谦虚地摆摆手,“真没什么了不起的,您就当我整个了杂耍。” 因为南扶光的“杂耍”,云天宗大殿屋顶被捅成刺猬,此刻每旬例行议会不得不从大殿挪到偏殿,谢从在心中骂了两句,又问她如何不声不响突破了筑基末期。 这问题一出,南扶光下意识便看向主座位的宴几安。 意外的是这么无心一瞥,却撞入对方平静的回视,南扶光微楞,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弯了弯唇角:“无它,心境大成,无为而治,顺应自然。” 谢从:“说人话。” 南扶光:“想开了。” 这次连谢从都条件反射往上首座位置看,须臾片刻反应过来,尴尬地收回了目光。 谢从半真半假地骂了南扶光两句,说她敷衍,又安排她下旬内门弟子武选时与无幽切磋一番,给众同门演示。 南扶光指尖拂过腰间青光剑,“噢”了声。 谢从蹙眉:“让仙尊给你换把剑,堂堂云天宗大师姐,金丹期剑修,还用着宗门统一配发的铸铁剑……让别的宗门看见还以为云天宗穷到这份儿上了!” 南扶光正想说什么,从会议开始至上一刻像个哑巴似的一言不发的仙尊却做出了回应,虽然只是从鼻腔里“嗯”了声。 南扶光转过脸冲他又笑了一笑,甜滋滋地说:“徒弟先谢过师尊。” …… 然后会议一结束,她根本没跟宴几安回陶亭选剑,直接脚底抹油,溜下山了。 …… 鹿桑出现后,南扶光出现在凡尘的频率呈直线上升,吾穷撑着下巴打着呵欠说看你有点看腻了,你爹……哦不对,你道侣之前用收缴的双面镜警告我别和你玩。 说着这样冷嘲热讽的话,但她还是提溜上南扶光去了馄饨摊,此时凡尘已经是月上柳梢头,日落而息的耕作务农人早已回家上炕。 馄饨摊生意是好,那些个成亲十年以上,忙完了一日的活儿不愿意回家的大娘子或者大丈夫都愿意来—— 大娘子看看英俊的杀猪匠包馄饨啧啧咂舌这男人怎么杀了猪还能干这细活;大丈夫三五成群喝喝酒,感慨生活不易老子真的好努力。 一时倒也热闹。 南扶光换下了云天宗的道袍,随便找了件方便行走布衣在身,平日里披散的发随意挽起,伴随着一壶热酒下肚,白皙的面容上浮上一层淡淡的粉…… 她用手沾着酒液,在馄饨摊破烂的木桌画了两个火柴人,形象生动地告诉吾穷,鹿桑如何哭着撞入她未来道侣怀里。 八卦谁不想听? 更何况还能立刻嘲笑当事人大怨种。 吾穷笑弯了腰,问这才几天,那个鹿桑原先不是很害怕你师父嘛,怎么这就抱上了? 南扶光咬着下唇,咬得唇瓣从原本的淡白泛成了蔷薇色,却是用很是无所谓的平淡语调说:“后来她估计知道我晓得她和宴几安在姻缘树下当着我们姻缘牌的面搞泪的抱抱那套了,主动跟我道歉,说她不是故意的,只是做梦想起了一些沙陀裂空树枯萎以前的事情难自禁………………啊?我突然反应过来?她点我呢?” 她这后知后觉自然换来吾穷又一阵狂笑:“先来后到,你才是后面横插一脚那个。” 将碗剩下的最后那点儿中土烧一口闷,烈酒闷头像是被人锤了一下,南扶光难受得想死,身体和心灵(憋屈)双重的,她扁了扁嘴,心想早晨宗门会议那会儿,就该不给宴几安好脸色看的。 沉默之中身后忽然很强势地笼罩上一座小山。 越过她肩的蓝色粗糙麻布袖子上还飞溅上了一点儿油,落在她面前的馄饨倒是香喷喷的,白胖胖一个个在撒着新鲜小葱的碗里。 “送的,暖胃。别吐我店里。” 前四个字有多温馨,后五个字就有多冰冷。 南扶光半侧着身子回头看身后立着的杀猪匠,垂眉顺眼站着,五官如刻,唇角自然放松轻抿…… 他只站在那,却给人一种莫名的疏离感。 明明他面色似乎永远都是温吞平淡的。 南扶光决定把这归咎于是自己喝多产生的错觉。 “怎么了,”南扶光问,“现在不让我离你远点儿了?” “仙子姐姐今晚凭一己之力清空了小店的土烧库存,”杀猪匠十分识相,“小本生意,可做不到赶客之事,口碑要坏的。” 老子上哪跟人嚼你舌根去,如今这条街都跟你姓,坏你口碑我还怕她们打我呢? 南扶光白了他一眼,转身继续跟吾穷闲聊。 吾穷问到了鹿桑的梦,南扶光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说:“云天宗的人都挺爱做梦的,可能这就是轨星阁设立在云天宗的原因。” 她偶尔也会梦见那棵该死的树,要么死要么活的立在那,也不知道这梦到底什么意思,醒来之后是一头雾水。 吾穷沉默了下,突然提出让南扶光过两日自己挂个捕梦网看看,南扶光漫不经心地一挥手,说:“好啊,但真没什么好看的。” 两人聊了一会儿,南扶光才感觉到立在自己身后、很有存在感的男人转身坐回了还滚着生馄饨的锅炉旁—— 南扶光打开了第四瓶土烧,她做好了今晚醉死在吾穷的店里打地铺的准备。 …… 喝酒便是喝酒,这世界上也并不存在什么喝得一塌糊涂后念两句立刻清风明月的醒酒咒。 酒过三巡,南扶光有些困了,掩唇打了个呵欠,平日里明亮灵动的杏眼眯成了一条线……把面前碍事的东西扫开,半个身子像是没骨头似的靠上去。 她在桌子下踢踢吾穷,告诉她准备回去了。 吾穷喝了一肚子酒,摇摇晃晃站起来要去茅房。 这时候整个馄饨摊人已不多,不过是隔壁再隔壁坐了一些走江湖的行脚商,赶路路过这个云天宗脚下的小城镇,到馄饨摊填填肚子再喝点酒提神。 盛夏炎热,人也心浮气躁,桌上食物吃的七七八八,他们早就注意到不远处桌边坐着的两位小娘子—— 腰上挂着特殊宝石雕刻算盘的那女子面容娇艳,手起酒落豪爽万丈,双眼灵动精明,行为举止让人一看便知是行走江湖的老油子。 另外那则有不同,寻常人家的布衣裙衫,长发用普通木簪随意挽起,脸上不似寻常女子要以瘦为美带着一点儿软肉,她絮絮叨叨的,多数情况是她在讲话。 只是时不时下意识地跺脚、抿唇或者蹙眉去拽同伴袖子那些个小动作,简直是踩在了糙汉们的心巴上。 他们悄摸找各种角度假装不经意看了一晚上,越看越心动,想来这小小城镇小娘子也未见过多少世面,若是许她都城的金银财宝—— 吾穷一离开,便有一个行脚商按捺不住站起来。 然而刚往那心心念的方向踏出一步,忽然从旁伸出一条结实的胳膊,以不太冒犯却很坚实的姿态,压在了他的胸前,阻挡去路。 “还是别去了吧?” 那一晚上坐在摊子上不是发呆便是包馄饨的杀猪匠不知道何时靠近。 此时此刻,上扬的唇角与微下搭的眼睑,语气依然温和,他笑着劝告。 “会被大卸八块的。” 那行脚商喝了二两黄尿不知天高地厚,倒吸一口气,正欲骂你个杀猪的还想称英雄英雄救美不成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猛地抬头,对视上那双黑隧双眸,仿若存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叫人难以洞悉。 他便突然愣住了。 对方脸上挂着笑,这样炎热的天,他却生生打了个寒颤,瞳孔弥散一瞬。 竟真的后退几步。 真奇怪,不过一个杀猪匠而已。 不顾同伴们莫名其妙的目光,行脚商乖乖坐回了自己的桌边。 见状,杀猪匠眉眼因为放松下垂,像是松了一口气,勾了勾唇正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忽然不远处市集尽头传来一阵骚动。 ……这一晚上,多热闹啊? 他掀起眼皮子,巡声望去。 …… “仙君?” “我天啊,这这这这——是云上仙尊?” “他怎么下山来了?” “果然晚睡的小鸟有肉吃,我就知道今晚灵感乍现告诉自己不想那么早回家面对我家那口子是有理由的!我看到了神仙!” “啊啊啊啊啊看到他身上的衣服了吗,我天啊我做梦都在想一般情况下他都穿什么样的道袍……” “果然好看!” “你看到他的剑了没!他的剑!红色的!” “我天啊,修士真的可以御剑飞行——他们不恐高么?!” 盛夏虫鸣被夜里重新沸腾的讨论声盖过。 夜风破开,化仙期修士本已接近半仙,肉体凡胎几乎洗髓殆尽,立在所御风飞剑之上,仙尊将“道法逍遥”四字具象化,轻盈如御驾一团青云,似飞鸿踏月。 传说中的羽碎剑浑身泛着红色的光,孕育在其中的神凤羽翅精粹之火仿若生生不息…… 剑柄处,一小串上了年头的古铜铃铛随风轻晃,发出“叮叮”清响—— 此时一只手支着脸,靠着桌边就要睡死过去的南扶光耳朵动了动,发出“唔”地一声,嘟囔着:“做梦了,梦到宴几安……妈的,造孽啊?做梦都不放过我,有本事做鬼也别放过我好了!” 她碎碎念着,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下一刻似乎嗅到常年受赤雪峰云海笼罩的桃花散发的特殊冷香,她当真是迷迷糊糊楞了下没想明白噩梦怎么还进步到可通五感—— 挣扎着睁开眼想与吾穷分享这个大发现,却凄凉地撞入一双此时她绝对不想看见的清冷双眸中。 南扶光:“……” 宴几安抬手收剑,羽碎剑化为一道红色的光纳入其掌心,古铜铃铛一阵乱响,那是南扶光系上去的剑穗。 当时宴几安嘲笑这剑穗于剑修,相当于是给猫脖子上绑了铃铛,从此那猫要再也捉不住老鼠……但这会叫猫饿死的剑穗却在剑修的剑上落安稳了,一系就是几十年。 南扶光撑着油腻的桌边,面无表情地坐了起来。 “日日。” 宴几安垂首,平淡地说,“为师在赤雪峰等你,等了许久,你不来。” 南扶光酒瞬间清醒了一半,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有营养的话。 周围安静的可怕,小小的馄饨摊围满了围观群众。 不远处桌上行脚商跟着起身呆立,一动不敢动,其中包括方才刚刚坐下那位——看看方才被他定位为“村镇小娘子”的小娘子,再看看立于她面前伏身说话明显关系不一般的仙尊……最后转过脑袋向杀猪匠,已经将他看做自己的救命再世亲爹。 酒劲猛地上头,南扶光又迎来一阵天旋地转,来不及脑子里乱成一大团的思绪,她苍白地摆摆手:“今日告假,师父,有事明日……明日再说。” 此时去小解的吾穷姗姗来迟,盯着醉得说不明白话的南扶光“哎呀”一声,抬起头看见面无表情立在她跟前的云上仙尊,像是见了鬼似的又“哎呀”一声。 “对。”南扶光指着吾穷得鼻尖道,“我今晚在她那就行,一会就回去了……吾穷,我的爱,一会儿咱们还去云烟巷逛逛吗?” 云烟巷何许地?自然是醉红笙箫楼的性转版。 吾穷心想这问题太超纲了我接不上。 不等吾穷回应,南扶光又转向宴几安道:“这样做是有道理的!我这样,您也不能指望我御剑回去——总不能让您把我装进乾坤袋——没事的,师父,没事的!一切都没事的!” 她说着,又潇洒摆摆手。 “您下凡尘界有何贵干?呃,说来也不关我的事,去忙您的吧,赶紧去!与徒弟若有事,真的明日再说!” 为了表示自己是认真的,她确信地点点头。 宴几安闻言蹙眉,听不懂南扶光说他下凡尘要做什么“与她无关的事”是什么意思,他本就是今日等在陶亭不耐烦了,再加上不满她最近频繁下凡尘界,特地来抓人的。 想要训斥几句酒精伤身,于修道者更是百害无一利,但此时,云上仙尊一抬眼,目光无意间扫过此时站在人群外那抱着手臂,斜靠于一根木梁上的男人,他忽地愣了愣。 隔着悄声议论的人群,两人目光有短暂的交集…… 杀猪匠依然是前一刻那副淡然表情,半张脸隐秘于夜的阴影中。 视线随即轻描淡写地分开。 这就是那天双面镜里同她聊天的杀猪匠。 确实没办法把烂醉的南扶光装进乾坤袋里,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决定要把来凡尘间的目的贯彻到底,宴几安在吾穷惊恐的目光下,弯腰将瘫软在桌边的烂泥巴打横抱在怀中—— 仙尊及腰的长发扫过桌面的油污,一尘不染的道袍衣袖蹭上了桌沿的辣椒油。 怀中那摊玩意因为整个人折叠窝着不舒服的哼唧两声,他垂眸道:“别动。” 南扶光不动了。 脸一转埋进他胸口,安静如鸡地睡得喷香。 宴几安转身,礼貌又疏离地叮嘱吾穷几句,再有下次,烦请这位奇珍异宝阁阁主用双面镜通知本尊—— 然后最大限度地懂得凡尘间行事规矩,微一垂眼,只见其腰间佩囊自行松了扣,飘至吾穷眼前。 吾穷心想什么居然还他妈能有下次,一边不受控制地接过佩囊掂量了下,大半袋子上等晶石碰撞叮当作响。 那一刻,她硬生生忍住了提出以后可以亲自背南扶光回云天宗甚至给她背回赤日峰的床上擦好脸盖上被子再走的提议。 ——不是她挣不来这黑心钱,主要是非受邀者无法穿过云天宗的大门。 宴几安安排妥当一切,又弯腰凑到不明不白睡着的南扶光唇边,动物似的嗅嗅她鼻息之间浓重的酒气……眉间能夹死一只飞虫,置于怀中人腰上的手无声收紧。 云上仙尊即将离开,正如他匆匆从天而降,人群为他开好了道,他祭出羽碎剑,却不及行使御剑术。 碎羽剑悬在半空,似乎感觉带一会儿自己要承载二人重量,不耐烦地发出嗡鸣。 转过身,仙尊目光流转,直直望向始终站在不远处一动未动的杀猪匠。 “杀猪的。” 从方才起一言不发的男人这会儿终于动了,他左右看看像是确认仙尊在同他讲话,半晌才重新转过来头来。 “本尊与你可曾在哪见过?” “……从未。” 杀猪匠不着痕迹扫了眼窝在前者怀中睡得不省人事的家伙,摸了摸鼻尖,腔调平淡懒散道—— “本人大众脸,不好意思啊。” 宴几安似再想说什么。 杀猪匠微笑道:“时候不早了,仙君请回。” 宴几安眸中有瞬间的嫌恶,心道与你何干。 一瞬后不知何故思绪又有扰乱,他想,确实是该回了…… 这杀猪的说的,倒也对。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我是不是太恨宴几安了 换了别的热销民间小本,女主喝醉那多少是要发生一点什么的,否则都不太对得起这般恶俗桥段。 但喝醉的南扶光大概不是女主。 被宴几安拎上羽碎剑,她唯一想要发表的看法是—— “师父,你有没有觉得羽碎剑要是一张仙毯就好了?御剑时坐得舒服,甚至可以躺着……至于战斗可以用把人捂死的方式,不用见血,杀人于无形,想想都十分优雅。” 没人知道南扶光成天脑子里都在琢磨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被胡说八道造谣了本命剑的云上仙尊自然没有搭理她,但已经腾空的羽碎剑用力晃了下,大概是不满到想把主人连带着主人怀里那口出狂言的玩意儿一块从自己身上掀下去。 回到修仙界时,修仙界才刚刚落日。 夕阳的余晖在桃花岭烧成一片,粉色的花瓣染成了赤红,没有凡尘界那让人难以忍耐的燥热,带着湿气的仙雾伴随着御剑乘风,刮过南扶光的面颊。 被送回位于桃花岭的洞府,双脚终于落在熟悉的地面时,她稍微清醒了些。 斜靠着门前的桃花树,一阵清风吹过花瓣落下,她不耐烦地抬手拂去,心想这时候是不是应该邀请未来道侣进去坐坐—— “师父要办的事呢?” 开口却是这个。 站在不远处一动未动不说话也没急着离开的云上仙尊闻言,摇摇头,诚实道:“只是去找你。” “……” 也不知道现在再说这有什么意思。 就像她现在再也不可能邀请他进去坐坐。 “谢谢,我很感动。” 对面的人毫无反应,依然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样子。 南扶光换了个站姿,把整个人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将视线从仙尊那张脸上挪开,她将自己的视线放在门前的桃花树上——自从吃了杀猪匠的猪大肠,这棵桃花树前所未有地异常兴奋,花期又长又霸道。 良久,她叹了口气。 “师父,其实仔细想想,你有没有觉得之前决定绑定姻缘树结为道侣这件事有些草率了?当时是神凤还未归位,现如今她也回来了,要不……” ”日日。” 被强行打断要说的话,南扶光抿了抿唇,终于肯抬眼看不远处背手而立的仙尊。 “你喝醉了。”宴几安淡道,“早些休息。” 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他显然是不想再听接下来她要说的任何一个字。 南扶光觉得自己今晚叹气次数太多了。 她垂下眼,盯着鞋面。 “哦,我要睡了。” 宴几安留下“晚安”二字便毫不留恋地走了。 压根没给南扶光反驳他现在才是傍晚晚哪门子安的机会。 …… “晚安”都说过了那自然是要洗洗睡的。 南扶光顶着浆糊似的脑子还不忘记跟吾穷的承诺,掏出一副皱皱巴巴的“梦醒了我才发财”挂在床角。 轻盈悦耳的风铃声随着晚风吹拂入耳。 当晚,南扶光果然做梦。 …… 和鹿桑梦到些小情小爱梦醒后能泪流满面不同,南扶光在梦里也不得安生。 是第一视角。 ——她好像快要被气死了。 胸口像是不净海上那种大型翼舟的风帆,呼哧呼哧发出不堪负重的喘,心脏跳得欢简直要从嘴里吐出来,她步伐很快一边往前冲,一边跟身边的什么人在争吵—— “他什么时候才能乖乖的不发疯!你猜人长嘴是为了什么,我猜是为了行动之前通知别人!” 她身边原本跟着一个人的——但是大概是一边陪她搞竞走一边讲话太累了,他“嗖”地一下变成了一只浑身五颜六色、造型很复杂的的鸟,那鸟拍打着翅膀飞到了她的肩膀上:“吵死了!他就是因为知道你会这样尖叫个没完没了才不告诉你的!” 南扶光一指天上:“有这个吵吗!你这走狗!你根本没有脑子!他把你毛拔了塞进罐子里做成白切鸡你也会鼓掌说好的!” 在南扶光手指的方向,有凤凰泣唳悲鸣,仙兽展开赤红羽翼盘旋于头顶,久久不肯离去…… 夕阳如血,染红了苍穹万里层云。 站在南扶光肩膀上的彩鸟拍了拍翅膀,闭上了它的鸟嘴。 此时一人一鸟来到一帐篷跟前,帐篷前还守着两名士兵打扮的人,见了南扶光他们均是一脸盔甲都遮挡不住的惊恐—— 一个人健步上前,刚想阻拦就被南扶光一把薅到旁边,“起开!” 暴躁的怒喝中,她以几乎要把帐篷门帘撕下来的力道掀起它,一边抬脚往里走:“等着,我早晚要捣鼓个黏在身上就会唱着歌把心里琢磨的阴暗思想全部喊出来的好东西!” “——我还以为你知道,你那些邪恶小发明对我没用。” 淡定的男音低沉磁性传入耳朵,带着漫不经心、十分讨揍的慵懒。 南扶光脚下猛地刹车,力道太大以至于蹲在她肩膀上的彩鸟骂骂咧咧地拼命扑打翅膀才没一头栽地上—— 肩上一沉,巨大彩鸟借力飞起,像是见着亲爹似的飞向前方。 视线上移,伴随着彩鸟的飞行路线,只见在帐篷深处,被灰黑色布帘分隔出一片私人区域。 私人区域内,地上铺着巨型不明生物的皮毛一体兽皮地毯,在地毯正中央,放着一把十分不像话的椅子。 彩鸟轻车熟路,落在椅子靠背上藤蔓造型的延长伸展处,缩着脖子,像只鹌鹑似的,安逸蹲好。 椅子造型华丽至有些浮夸,黑色不知名主材料铸造主体,坚硬至泛着冷光的金属质地被雕塑为沙陀裂空树枝条造型,缠绕于椅子周身。 枝条纹路上,镶嵌无数珍贵锻造材料—— 如位于左右双侧镶嵌比人脸还大的珍珠,传闻为不净海海眼取出,镶嵌至随便一块破铜烂铁便可化为神兵,遥之万里可取不净海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淹没一座城池只是顷刻眨眼间。 此时,那张该死的椅子附近,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身着朴素衣衫立于椅旁,手中执一笔一空白卷轴,眉清目秀,面色因为常年不见阳光显得有些病态苍白,书生打扮,闻声转过脸来,却见其双眸黯淡似有目障。 另一人坐于椅上,以双腿大张的姿势坐着,高大如山,姿态闲散然而气势压迫感却极强。 他一头利落短发,发鬓剃得极短,从齐耳处的灰白发色,由下至上逐渐渐变为乌黑。 脸上有一副银制面具,左眼下方镶嵌一颗鸽血红色泽宝石…… 面具往下,是棱角分明的下颚,以及勾着上扬弧度的薄唇。 男人一条腿挂在椅子的扶手上,另一条腿踩在放置在椅子右前放的大型兽笼锁头上。 顺着那擦得发亮的皮质长靴,南扶光视线下移,当看清楚笼子里关着一条被破布捂住双眼、浑身伤痕累累的似龙类生物时,她脑瓜子“嗡”地响了一下。 南扶光:“…………………………” 南扶光:“你杀了我吧真的。” 罪魁祸首显然是个不知羞愧的玩意,甚至笑出一声气音,南扶光额角狂跳,根本懒得理他,一步向前—— 大约是听见了陌生脚步,兽笼内,那身上每一个伤口都在往外淌血的生物抬了抬头,动作十分明显,因双眼被布条遮住无法视物,它警惕地嗅了嗅。 借此机会,南扶光看见它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龙鳞是世界上最坚硬的存在,此时却像是被什么野兽利爪强行撕开,血肉模糊,狰狞地向外翻开; 前爪原本锋利的指甲脱落,银色龙鳞翻逆,凌乱,部分只剩一丝丝皮肉,摇摇欲落挂在上面; 战斗中可呼风唤雨、令行风云的一双如蝉翼翅膀此时亦无力地耷拉着,混杂着泥土与它自己的鲜血…… 银龙散发着浓重血腥,被困于原型,囚于笼内。 狼狈不堪。 “这事有得解释。” 前方不远处的椅子上飘来懒洋洋的声音。 “前些日子我照常路过不净海赶往东岸,计划视察那边的凡尘界,虽然现在在战中默认东岸非我领地,但是讲道理这件事本质上倒反天罡,我从未同意……途经归墟时天地风云骤变,只闻龙吟凤唳,我尚未反应过来,翼舟顷刻间倾覆——” 男人停顿了下。 “我差点掉下去。” 听上去十分委屈和无辜。 “现在是冬天,不净海上都飘着浮冰。” 差点。 南扶光听不下去了,从腰间乾坤袋抽出一根鞭状物。 宽阔又华丽的椅子边,书生模样的人瞥了一眼便低头奋笔疾书。 椅子上的男人瞬间收起唇角上扬的弧度。 原本随意挂在扶手上的长腿警惕地落下来,“咚”的一声,他终于坐有坐相:“这是准备用最原始的方式以下犯上吗?” 南扶光手中握着鞭状物,长约三尺六,不知何材料造成,分有节骨二十一节,雕刻符文共八十四印。 她轻轻一挥手中鞭子,“噼里啪啦”一阵雷电蓝光闪烁。 “我给它取名“打神鞭”,可不可爱?” 男人:“……” 男人:“下界近日确实是出现了一些修真人士冒充神明行事,真是辛苦你了。” 南扶光:“别顾左右而言他了,是用来打你的。” 男人大概是无语了瞬息,叹了口气:“日日。” 南扶光炸毛:“叫这个也不行!赶紧把它给我放了!” 男人:“啊……” 男人:“不要。” 敷衍的拒绝声,椅子上那只狗腿子彩鸟拍打翅膀助威声,书生温吞劝架声,南扶光气得嗷嗷骂人声,手中打神鞭电闪雷鸣声…… 声声入耳。 帐篷外,一名士兵默默地捂上了自己的耳朵。 …… 天光大亮,南扶光醒了。 醒来第一个想法是:您阿妈的,荒谬。 她最近是不是有点太恨宴几安了? 以至于在梦中杜撰了个人,把完全体的他关在破笼子里,逼出原型,蒙着眼暴打了一顿。 ………………这个梦真的很反动啊,啧。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世界是个骗局 “梦醒了我才发财”有效期长达一旬左右,根据梦境对少与长短,至记录符箓内存满载,则自动停止记录梦境。 虽然已是金丹期修士,但能力着实有限,蓝色以上符箓还是画一张少一张,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南扶光自然不能光只记录下一个奇怪的梦就去交差—— 等她拎着满满当当到有点儿沉手的捕梦网,离开自己位于桃花岭的洞府,已时过将近一旬。 时隔多日见到阳光,南扶光一番舒展筋骨,御剑乘风,下凡尘界前,先去云天宗山山环绕之间溜达了一圈,吐息天地灵气…… 偶然路过青云崖,撞见当日从学堂下学的同门师弟妹,听他们讨论,在她不见天日的几十日里,她新出炉的小师妹在云上仙尊的教导下,已经顺利突破了炼气末期,进入筑基初期。 师弟妹们讨论的语气里不乏羡慕嫉妒与崇拜,确实,寻常人至筑基初期少则几十年,南扶光也是将近六十岁才进入此境界—— 小师妹进步速度犹如乘风青云箭,一箭震碎九霄。 云天宗最近喜讯不断,听说隔壁万年老二渊海宗现在慌得一批。 南扶光晃了晃手中沉甸甸的捕梦网,茫然地想,这世间难道真的存在气运之说? ——鹿桑闭眼拉至顶格,她云天宗大师姐不上不下飘在“能活着就不错了”及格线的那种? …… 仙界时历与凡尘界近乎相等,只有约两个时辰时差,一旬而已,凡尘界看上去与上次南扶光来时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除了奇珍异宝阁阁主看上去好像没有往日那样像快乐小狗。 但她对于南扶光拿出来的梦境还是非常感兴趣的—— 从仓库里拖出来一个与人等高、架在架子上的成像镜,南扶光发现镜子虽然有了一些年代但没有落灰,看来最近使用频率很高。 两人排排坐,磕着瓜子共同观赏了一些梦境—— 南扶光一觉醒来成为元婴修士,震惊三界六道破格录入「翠鸟之巢」; 鹿桑是假货,南扶光才是真正的神凤(羞耻.jpg); 宴几安以拯救苍生为由要求南扶光献祭自己给鹿桑补身体…… 以上,包括不限于一系列要么爽要么虐要么羞耻得脚趾抠地的梦之后,吾穷发出一声叹息:“你睡着以后……还挺忙?到底是脸皮厚还是死心眼,这种东西都不删减一下就拿给我看。” “让你看看什么叫‘少女情怀总是诗‘。” 南扶光手指划拉着成像镜,一边伸手摇晃“梦醒了我才发财”,抖落出剩下那些不太有趣的梦境—— 来来回回都是沙陀裂空树。 要么就是苍翠耸立于云海,阳光透过树冠照耀大地,要么就是死气沉沉枯萎,一片焦黑枯黄地立在赤红黄昏。 这些已经静态到要不是偶尔树冠摇晃几乎要定格成图片格式的梦境,南扶光嘟囔着“浪费内存”飞速掠过,最后一个占内存最大的梦境掉落出来…… 播放之前,南扶光居然有了一丝犹豫。 吾穷看她这一刻的停顿就知道这个梦境一定是好东西——至少也很精彩,一脚勾住南扶光的椅子将她整个人拖回自己的身边,她果断戳下了播放键。 发癫的陌生男人,泥腿子彩色聒噪大鸟,沉默的书生,暴躁的南扶光,泣血的神凤,囚笼,受重伤的真龙…… 整个梦境播完,在吾穷响亮的口哨声中,又开始死亡重播,南扶光终于感觉到了所谓的羞耻,抬起双手捂住脸。 “哇,南扶光,我真的小看你了。”奇珍异宝阁阁主叹息地上下打量她,“你真的好恨云上仙尊,甚至要在梦里创造个陌生男人羞辱他。” 这话听上去就有点奇怪了。 南扶光抬腿去踢吾穷,两人打闹间,突然店门口的光被一个身影遮住,两人动作定格齐刷刷地转过头,发现门口站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杀猪匠。 手中拎着一副扎好的荷叶,盯着店铺内齐刷刷射过来的四束目光,他迈过门槛,把荷叶在桌子上放下,对吾穷淡定道:“你订的肉。” 吾穷愣了片刻,随后“噢”了声,又“噢”了声。 杀猪匠无视了南扶光,转向店铺内定格在某个画面的镜子—— 穿着长靴的男人正姿态狂妄地劈腿坐着,锃亮的战靴踩在面前巨大兽笼上…… 面具之下,他下颚微微扬起,桀骜且散漫。 杀猪匠:“这是什么?” 南扶光动了动唇,刚想说关你什么事。 杀猪匠转向吾穷,后者像是被噎住了,随后翻了个白眼,回答:“如您所见,云天宗大师姐的梦,她梦见自己敬爱的师父被人用黑布蒙着眼睛搞得遍体鳞伤关在笼子里奄奄一息。” 南扶光:“……” 杀猪匠再次转向成像镜,认认真真上下打量了下刚才扫过一眼的画面……实在是和吾穷描述的画面有些不太相干,但也不能说她在胡编乱造。 杀猪匠:“你很擅长把正常的画面描述得不能过审?” 吾穷:“非也,尺度在于,如果云上仙尊是人形那就真的不会过审了。” 杀猪匠:“如何?” 吾穷:“想想那画面。” 那边南扶光因为无法避免的真的想象到了画面捂着脸从指缝间发出“啊啊啊”的噪音,杀猪匠显然还是有些茫然:“什么?” 吾穷:“色.情。” 杀猪匠:“……” 吾穷:“没穿衣服鲜血淋漓异常脆弱蒙双眼的云上仙尊谁不想看?” 杀猪匠立刻举起了双手,坚定地表达了双倍的“我不想”。 …… 南扶光的梦境不太有参考的意义,吾穷嘲笑过她后,起身准备去拿一些别人的梦境记录与她分享。 南扶光伸手拦住她:“慢,我怎么觉得你是看过了我的梦境,才决定要把那些人的梦境和我分享的呢?” 吾穷眨眨眼。 “有时候太敏锐了不是好事,”她拍拍云天宗大师姐的头,“疑心病容易惹人讨厌。” “你没否认我的说法。” “是没有,因为他们身为凡尘界的书生,大多数真的梦见了沙陀裂空树!我怕你身为修仙界的人如果自己反而没有梦见过它,会对这个事敏感……直到我确定你在梦里也天天三百六十度对着那棵无聊的树?” 这话听得南扶光其实不太高兴,就像修仙界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把歧视凡尘人挂在嘴边(哪怕他们中某些人确实是这么想的)…… 怀疑一名修士有这种倾向也是不礼貌的。 更何况她真的没有。 云天宗大师姐不高兴地扁嘴,压低了嗓音道:“这是我把捕梦网低价、独家给你的原因!我只收了成本价!你说过会给我看的,那些读书人的伟大梦境,涉及升官发财与世界的重大秘密?” “噢,”吾穷说,“内容倒也没那么严重。” 南扶光等待着吾穷照常嘲笑“读书人有什么狗屁重大秘密”。 然而并没有。 话语一落,她清楚地看见面前的奇珍异宝阁阁主肉眼可见的从上一秒的快乐小狗立刻打回今天最开始心事重重的原型。 吾穷紧张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小声地说:“书生们确实陆陆续续在给我反馈那些梦境,但是现在出了点问题……有人的捕梦网自燃烧毁了。” 南扶光拎起一边眉—— “梦醒了我才发财”是她认真制造的一个小玩意儿,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在别人的基础上改良加工的劣质品,原理是她设计了好几稿得来的,符箓是她亲手画的,就差连网子的部分都是她亲手缝的了…… 她制作那玩意的时候都是筑基末期的修士了,手艺不说多精良,但做出来的东西也绝非凡品。 自燃烧毁了? 怎么可能? 为什么? 见南扶光将问号挂满了脸,吾穷停顿了下:“稍等,先让你看一样东西,是最近一个捕梦网自燃烧毁的书生给我寄的短信……你——” 南扶光转向杀猪匠:“麻烦您回避一下。” 站在旁边没有要走的意思的杀猪匠学着她轻挑眉,看起来很失望这个时候突然被人想起他还站在那。 停顿了下,他眼皮子耷拉下来,认真地问:“什么?” “请您回避,现在我们要讨论产品的致命缺点,出于商业保密……”南扶光顿了下,“和我觉得很丢脸。” 杀猪匠大概是想笑或者又觉得有些荒谬,垂着眼,视线在南扶光脸上轻描淡写游走几个来回…… 但最终他还是妥协,转身悠哉地走向奇珍异宝阁后堂。 南扶光惊讶地问:“他为什么不干脆回去守摊子?” 吾穷指着桌子上的荷叶包:“当然是因为我还没给钱。” …… 当店铺内只剩下南扶光与吾穷,吾穷干脆站起来把店铺门关上了。 之后又绕到了柜台后,一阵摸索,然后再南扶光略微震惊的目光中,吾穷从柜台后掏出一把她身后那些收藏宝贝才用的储物柜的钥匙—— 找来高高的扶手梯,她吭哧吭哧地爬上最高层,一阵捣鼓,小心翼翼地从最隐蔽角落里的某个柜子里取出一个锦盒。 锦盒还有一层锁,里面居然只是躺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信纸是最普通的凡尘读书人用的纸,墨也没什么特别。 “你先看看。”吾穷压低了声音,“看完告诉我,这件事我们还要不要继续。” 从未见过吾穷这把黑店开到云天宗山脚下的法外狂徒露出这种紧张又有些兴奋的样子……南扶光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打开了手中的信件。 泛黄的信纸,看得出来这个捕梦网的主人并不是那种特别富裕的书生,笔墨字迹因为飞快的书写或者带着情绪显得有些缭乱—— 这让人有些震惊。 书生要么参与凡尘界皇室常规科举,要么削尖脑袋去挤三年才对凡尘界开放一次的「翠鸟之巢」文职选拔…… 无论何种心态下字迹平稳工整几乎是他们成为书生的第一必修课。 而这书生好像并未做到。 【吾老板: 见信安。 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很难述说此时此刻的心情,如果你不相信我所说的话,那就当做是像以往一样的胡言乱语好了—— 我真诚地希望你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它可能会给你带来一些麻烦。 首先,在我开始述说一切之前,我想你先暂时回忆一下之前我们有过的几次对话与通信,除了日常梦境,我频繁提起过关于沙陀裂空树的枯荣也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但多数情况下那棵树都是枯死的状态,我没有梦到其他太多的内容。 但前些天的一个梦改编了我的看法,那太真实了,我不相信那只是单纯的是一个噩梦。 好了,铺垫了那么多,你可能已经不耐烦了,现在进入正题,我要说的事是:我怀疑《沙陀裂空树》法典述说的内容是虚假的,我们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让我们从《沙陀裂空树》的内容开始说起。 众所周知,这本书上半部描述了从冰原上古时期,围绕着这棵树发生的一切;而下半部,记录着从古至今的三界文明发展轨道,制定了现版本运行中的三界律法。 它始终被仙盟及象征仙盟绝对统治力量的「翠鸟之巢」不差分毫地严格执行。 现在你可以翻开手边这人手一本的书,并且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它描述的只是一个人为编造的童话故事,你会觉得是仙盟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沙陀裂空树》第三章第一节中,详细描述了关于“世界之柱”沙陀裂空树被污染之后的事—— 树停止给予三界祝福,相爱的晓辉之日与恒月星辰被污染波及,失去理智,反目成仇。 在一番你死我活的斗法后,两败俱伤的他们偶得清醒,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携手拔除了邪恶的沙陀裂空树,使之枯萎。 从此,沙陀裂空树陷入悠久的沉睡,他们拯救了三界苍生。 ——但我的梦中并不是这样的。 我的梦中依然有血色黄昏,但故事的开始并不是什么邪恶污染……火红的苍穹突然出现一条像是秘境缝隙的黑色缝隙,一头浑身覆盖着银白色鳞片的怪物从里面掉了出来。 它体型庞大笨重,并不比沙陀裂空树的主树干细多少,高数百尺,光是立在那就像一座小小的雪山在移动……因为太高了,脑袋都在云端之上,云雾之中,它长着一对长长的像兔子的绒毛耳朵,驯鹿的角,背上有六对鸟雀一样的羽翼,嘴里有两根象的獠牙,有一只眼睛,眼睛在它盖满了绒毛的后脑勺上。 我知道鳞片、绒毛和鸟羽在自然界中几乎不同时存在于一个生物身上,但它真的就长这样,原谅我无法形容出它具体的样子。 相信我,它绝对是我从任何资料或者亲眼见到过得所有先知生物中最可怕的存在,哪怕在梦境中我也被吓破了胆。 这个大怪物从半空中落下就扑向沙陀裂空树—— 与此同时,天空电闪雷鸣,有很多修士大能施法痕迹,但是似乎这些攻击都没有能够阻止怪物扑向沙陀裂空树,它粗暴地啃食着“世界之柱”的树根…… 整棵树肉眼可见地逐渐枯萎。 直到世界沉浸在燎原荒火之中。 梦境到这就结束了。 我醒来之后发现记录梦境的捕梦网烧成了一摊灰,这让我没有任何证据用来说服你我真的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除了这封信,我别无所有。 写这封信并不是让你做什么,我只是想找个人述说一下此时此刻内心的感受,任谁睡了一觉突然发现从小到大听到的世界观可能是假的,他都会想找个人聊聊—— 我试着跟同僚描述过这些事,他们说我只是学习太累了,毕竟作为凡尘人想要考入仙盟的文书部门难于登天。 (我严重怀疑这件事已经没戏了,质疑《沙陀裂空树》和抄着杀猪刀站在「翠鸟之巢」的巢穴大门口有什么区别) (但如果你没有把这封信分享给别人的话,我觉得我还是有点儿机会的) 抱怨就到这里,反正捕梦网已经烧毁,或许今后我再也不会做梦了。 又:你是否能够帮我问问其他买了捕梦网同僚也做了那么奇怪的梦? 支支(书)】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二更】她看男人的眼光从小就差 当意识到自己或许触及到了一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世界真相,却因为客观条件不允许而与真相失之交臂…… 这对于任何创造者来说都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正如被流放至地界坐牢的那些仙界或是凡尘界的犯罪分子,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大脑中本就存在另一个世界的所有信息,而那些信息,只是在他们被流放期间被暂时封存了起来。 但众所周知,这种涉及大脑活动、记忆的技术至今还不算特别完善,所以偶尔难免会出点篓子。 这就注定了在犯罪分子之中,一万个人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会觉得朝九晚五一辈子好像哪里不太对,冥冥之中他们意识到—— 这个世界或许不是眼前这样的。 然后当这种怀疑根深蒂固,他们将为了寻求世界的真相奉献一生。 地界对这种情况有种专门的说法:上辈子孟婆汤没喝干净。 这些被短暂关押于地界的人,不分种族与国籍,往往会在短暂一百年不到的生命里程内,于地界的历史洪河中名垂青史。 他们研究天体,研究自然规律,研究过去和未来地界可能发生的一切…… 他们甚至试图突破地界固有维度,找到本来他们根本就不应该知道其存在的沙陀裂空树。 但无论是多少的古代文献,用不同的文明种族文字以不同方式与形态记载了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一棵树,他们距离触摸到这棵树,却总是差那么一点儿—— 这就是客观条件上的不允许。 就像现在南扶光面临的一样—— 捕梦网因为材质的可载容量与耐受程度过度,无法记录它本该记录鸡毛蒜皮之外的事情。 而现在看来,这些“意外”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南扶光不可能就这样放弃。 如果不让她搞清楚信件里这个名字奇奇怪怪的人到底在说什么—— 别说余生都不要想睡觉了,两腿一蹬翘辫子了怕都要死不瞑目。 …… 要说到“强大的储存能力”,每一个修仙入道人士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乾坤袋”。 乾坤袋等级不同,其内空间大小也各有不同,听说达到了仙器或者神兵级别的储物袋,已经可以叫“神域空间”,代表着乾坤袋中很可能有天然的福地洞天,提供额外的储存甚至滋养功能。 但无论品阶,每一个乾坤袋的基础成分,都是一种在大日矿山开采产出的、名叫“黑裂空”的矿石——就是“沙罗裂空树”那个裂空,因为这种矿石的本质就是可以撕碎维度间隔,创造直达某一空间的捷径。 根据现在器修的研究成果显示,他们怀疑所谓的乾坤袋内空间其实并不是真的在那小小的袋子里,而是在另一个尚未知晓的领域甚至是世界相互独立着—— 当人们把手伸进乾坤袋里,其实是因为黑裂空矿石发挥基础作用,让他们把手伸到了很远以外的某个神秘领域。 听说地界的先驱者们也在研究这玩意,他们管这种链接方式叫“虫洞”,或者之类的东西。 乾坤袋很便宜,因为黑裂空矿石是一种来源成谜、传说取之不尽的资源。 什么东西一但泛滥就不值钱,但这种基础物资恰巧也是组成修仙界日常的重要存在,所以就像是制造符箓专用的纸张、书写符箓用的墨水原产矿石一样,黑裂空矿石产出被仙盟完全垄断,严格地控制了起来—— 寻常人根本接触不到。 “这个东西不是你拆一个乾坤袋就可以把它逆拆解出来的。”吾穷说,“完善捕梦网,你得想办法弄到黑裂空矿石。” 想要弄到仙盟管制的东西,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只能上黑市。 一个乾坤袋也才值几个中品晶石,大点儿的宗门直接免费配发,但是黑裂空矿石在黑市价格却高的令人咋舌。 而且黑市的人很鸡贼,事出反常必有诈,他们通常不乐意和修士交易这种基础物质,生怕他们钓鱼执法…… 南扶光想要摸着黑市的门路,还得找个凡尘人士投石问路。 “你不是人吗?” ”全天下都知道你和我穿一条裤衩子。”吾穷一脸尴尬,“我去弄那东西和你直接自己去买有什么区别?” 南扶光陷入沉默。 “你可以问问杀猪的,反正他最近好像不太忙。”吾穷指了指店铺里面,那个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可能已经自行泡长茶的男人,“现成的,人还在。” 南扶光已经被所谓“杀猪的”狠狠拒绝了两次,好事不过三,她才不要找他。 这时候想到了她那便宜师父—— 按照一般规律,当宴几安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整个三界六道总是会迫不及待地把这样东西双手奉上。 问他要一个提取黑裂空矿石原石的条子总不难吧? …… “不行。” 云天宗,赤雪峰,陶亭正殿内,南扶光无声地睁圆了自己的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仙尊,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干净利落地拒绝了。 主座之上,云上仙尊低头品茶,在他右手边,立着静若寒蝉的小师妹鹿桑。 接收到了来自云天宗大师姐那震惊又谴责的目光,宴几时刮了刮手中的茶碗子,忽地有些迟疑自己是不是应该委婉点…… 长长的睫毛轻颤,他才掀起眼皮子看着杵在自己面前的人:“黑裂空矿石除了生产乾坤袋并无其他用处,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您先拒绝我才想起来问我要它做什么?” 她这话已经有点儿带情绪了。 鹿桑挪动了下脚下,小声地叫了声“师姐”,南扶光看都没看她一眼,宴几安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人…… 他考虑是不是先让她出去。 毕竟南扶光每次见着鹿桑最后都会搞得大家不太愉快。 想了想,他又觉得这时候才开口请人出去有些突兀,索性算了。 “要做乾坤袋我这有的是。”宴几安道,“你要什么品阶的都有,宝库里有一个前些日子刚升级为三阶神兵的,里面自带火属性灵田——” “……” “还有一把二阶仙器木悬大空剑,我听他们说你更偏向于木属性的使用,可以一并拿去。” 又来了又来了。 这从宝库剑的事儿就过不去了吗? 您那宝库我是开了关关了又开,您看我稀罕过一回么? 南扶光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宴几安提出的两件东西,其实对于把“吝啬”刻进血脉里的龙族来说,属实大出血。 这可不是造谣。 听说他给了鹿桑那把伏龙剑后,从此一毛不拔,别说拜师礼,鹿桑现在穿着的还是云天宗寻常内门弟子的道袍。 现在却要许给她这过气旧徒弟一件三阶神兵,一件二阶仙器。 这事儿说出去又能叫云天宗甚至《三界包打听》一番振动—— 看现在鹿桑“嗳”了声,微微睁圆了眼,唇瓣轻启的震惊模样就知道了。 修仙界宝器到了稀有阶级,基本都各自有各自的来历和特定的名字,它们基本又可以纳入“仙器”或者“神兵”的分类—— “仙器”通常属性都很好,一阶仙器如无幽的那把“逐光逍遥扇”,就已经足够元婴甚至以上修士使用。 仙器升阶比较奢侈,需要另外一份完整的当前仙器本身铸造的基础材料,塞进熔炼炉。 然而难度在于仙器一件难寻,更何况要收集齐其本身的铸造材料,有些仙器来源于上古秘境,别说材料连其上一任主人是谁都不知道,也许从该仙器现世那日开始,得到它的主人便要踏上无休止的材料试错之旅…… 所以天底下没几个修士有这奢侈条件去升级二阶仙器。 “神兵”则不同,如“打神鞭”和“诛邪辟火羽衣”,一阶神兵虽然也非凡品,但不如仙器那般难得,初始属性低且没那么优秀,经常会出现五灵根适用神兵这种连上品武器都不如,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神兵升阶会重铸其属性,只需要找到优秀的器修塞进熔炼炉,剩下的就是祈祷——因为伴随着品阶升级,神兵升级成功率逐步下降,很容易碎。 通常神兵无数次升级才可能出现合适的单灵根属性,得以投入使用,而一把高阶神兵背后可能是无数把其他神兵的尸体。 宴几安有过五阶神兵升六阶碎掉然后心痛的闭关三年的光辉黑历史。 这开出的条件,放谁识相的都该笑脸相迎了。 但南扶光却狠狠地蹙起了眉:“我要黑裂空矿石,我只要那个,我有用。” 别人要甲,你给要给乙和丙,这是什么息事宁人的歪路子? ——她这样毫不领情,在宴几安看来就是不知好歹。 于是云上仙尊也蹙起眉,下颚微紧绷。 “日日。” “干什么!” “平日里你在宗门过分跳脱,疏于修炼,成日与凡尘人厮混、捣鼓那些无用之物,哪怕是被你招惹之人登门告状,为师从未说过你一句不是。” 宴几安难以言喻此刻想法,只觉有些不愉悦,这些日子南扶光为了个鹿桑跟他闹了无数的别扭…… 其中不乏在宗门众人面前扔下他这时候拂袖而去。 他也不是没脾气的。 “是,带鹿桑回云天宗,收起为徒是为师一意孤行,但其中道理,为师以为于你早已说清,并且现在在试图予你补偿。” “?” “你当时点头答应了她的存在,现在不能又说话不算,为了鹿桑的各种事,同为师闹一辈子不愉快。” “??” 劈头盖脸砸下来的话让南扶光秒变哑巴。 什么什么和什么?她要黑裂空矿石,这人跟她扯什么鹿桑? 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提到的人还站在那,南扶光转头看向她那小师妹,只见后者此时此刻自然又是红着眼,一脸乖巧与感动地望着她的师父—— 啊,在她看来,也许一个三阶神兵和一把二阶仙器,是云上仙尊为了让她能在师门有立足之地所做出的牺牲。 也确实是这样的。 拿了好处,她南扶光就该乖乖闭上嘴了……她不要的那个虚木洗髓丹只是敲门砖,云上仙尊可有的是好东西,足够叫她老实的呆着。 南扶光脑子里一片白光,耳边仿若有噪音在嗡嗡地响,她张了张嘴发现嗓子仿佛被锁紧,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浑身的血液从头顶瞬间落入脚底,她四肢冰凉,有一种面对突然扭曲的世界的茫然—— 然而面前的人好像压根没注意到她的奇怪表情。 他还在说,说什么“你小师妹入师门不过二旬已是筑基初期”“当初你用了几十年”“如今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升入金丹初期”“修行之路苦远,你切莫为此洋洋得意”…… 之类之类的。 南扶光也没有办法消化更多的话了。 她零零碎碎的听着,垂在身侧的手从颤抖至死死攒成拳,始终一言不发,直到那聒噪的数落停了,她从头到尾只是说了句—— “我只要黑裂空矿石,你为什么就是不懂?” 扔下这句话,不等宴几安做回应,她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赤雪峰,离开了云天宗。 …… 凡尘界。 南扶光气势汹汹出现在猪肉摊前时,杀猪匠刚刚卖掉最后一条猪后腿肉。 用砧板边一块干净的白色纱布擦掉杀猪刀上的碎肉,雪亮的杀猪刀“啪”地落在砧板上立稳—— 杀猪匠这才慢吞吞掀起眼皮子,扫了眼站在摊位跟前很有存在感的仙子姐姐。 “哭过了?” “没有。”高高扬起下巴,仙子姐姐嗓子像是在磨刀石上挫过一般沙哑,“给你半个时辰收拾收拾,跟我去一趟大日矿山。” 显然已经事先被吾穷打过招呼了,听到南扶光的话,杀猪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看上去也不怎么惊讶自己被要求立刻收拾包袱走人这件事。 他抬起手,显得有些懒散地搓了搓指腹的薄茧,又用一种莫名给人感觉很是怜爱也很是变态的气氛,缓缓蹭了蹭那把杀猪刀的背脊。 “有秘密不让我听,说丢脸,转头去找你那个,”他想了想,“仙君道侣。” “……” “然后被拒绝。” “………………” “结果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请我帮忙……现在是不是觉得更丢脸了?” “…………………………” “择偶须慎重,你们这种年轻小姑娘,就是很容易被老头骗。” “……………………………………我一百多岁了。” “光长个不长心眼。” “废话那么多,你到底去不去?” “我不是没拒绝吗?” 南扶光突然想到了她小时候硬要拜宴几安为师。 就像她前几天硬要和眼前的人交朋友。 ……… 嗯。 至少他说对了一点。 她果然从小看男人的眼光就有问题。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你喜欢猪味啊 不净海将整个修仙界一分为二,东岸叫昆法大陆,西岸名为弥湿之地。 大部分修士以及大宗门集中在东岸。 西岸则多数居住着那些于修仙界谋求活计的凡人,因为西岸有包括大日矿山在内许多天然资源,这些基础简单的体力活,仙盟通常偏向于聘用凡人,以此降低开采成本。 ——很久很久以前,听说有神明存在的年代,神明会在每天日出时到达东岸,再迎着日落乘舟回到西岸,完成一日领地的巡查。 但南扶光认为那当然只是传说而已,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神明,否则他不会看着三界六道陷入苦难,任由沙陀裂空树枯萎成百上千年不管不顾。 从东岸至西岸路途遥远,非御剑飞行可抵达,需要乘坐一种名叫十二翼舟的公共交通工具,这种能够一次承载数千人的跨海巨船,是沙陀裂空树枯萎之后,算上整个三界六道为数不多稍微能看得过眼的新创造。 十二只为船桨作用的木翼形状如鲸鱼的翅,常年接触海水腐朽的部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海水飞溅,木翼推开丰厚的泡沫,笨重的船只以惊人的速度前进—— 伴随着翼舟越飞越高,站在甲板上俯首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海面,直到海雾渐浓,周围的地貌也在发生改变。 从一开始的仙山云雾环绕,越靠近西岸,树木植被数量减少,山变得更加广阔壮观,土地也逐渐辽阔。 南扶光要去的黑市名叫“黑山早市”,该黑市以非法走私所有仙盟管辖下的各种基础物资原料为主,并且很是嚣张地就建立在大日矿山的山脚下。 来回路程加起来不过五个时辰,若一切顺利,她甚至能赶得上宗门的晚膳。 俯首盯着海面发呆,正当南扶光犹豫自己刚才是不是有一瞬间看见大翅鲸时,她感觉到身边有个人靠近。 “能问你个问题吗?”对方显然只是客气一下,因为没等南扶光说“不能”,他已经问完了,“你哪来的自信觉得你未来道侣会大方的把黑裂空矿石这种违禁流通的原石给你?” “……”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只见杀猪匠就像是西岸的某座山,巨大又朴实地杵在那,一只手肘懒散地搭在船舷,一副有点想闲聊的样子。 ……明明上次还让她再也不要跟他说话了。 “你可以叫的再大声点?要不要我借你一张扩音符?这样我们就能在到达西岸码头的第一时间被前来迎接我们的「翠鸟之巢」的执法人员脸朝下摁在地上。” 她描述的太有画面感。 杀猪匠想了想自己脸朝下被摁在地上还无法反抗的画面,嗯,那确实大可不必。 “如果实在没话题我们可以做最熟悉的陌生人,”南扶光收回了目光,“还是在你的概念里聊天就得聊对方最不想聊的话题才比较有趣?” “攻击性不要那么强,我只是试图从你无厘头的行为里找出一点逻辑。” “……” 攻击性不要那么强?那烦请你不要先开始那些让人想把你脑袋拧下来的屁话? 南扶光叹了一口气,在发火与发癫之间选择了发瘟。 她黑着脸伸手从腰间的储物袋里掏了掏,在杀猪匠反应过来之前缩回了手并将一块巴掌大的黑色物件扔给他—— “因为这矿石,他以前给过我一块。” 在看似沉重石头一样的东西砸到他高挺的鼻梁之前,杀猪匠抬手稳稳接住了它……翻手一看,手中的是一整块晶莹剔透的矿石,被雕刻成了一只憨态可掬的九尾狐模样。 雕工不错,几乎可以当做工艺品摆设,九尾狐眯着眼舔爪子,背后的几条尾巴孔雀开屏似的展开,杀猪匠稍稍一数,只数出八条尾巴。 “‘猫的第九条命‘。”南扶光指了指他手里的那个小东西。 杀猪匠把玩手里的“工艺品”。 又是一番不着调的废话,男人感慨:“一次恩惠可以换来你永久的信任。” 南扶光:“……” 他的语气很像是在评价一个缺心眼的傻子。 腥咸的海风迎面吹拂,南扶光踮起脚,低头看了看细腻的海浪泡沫,一个浪打来,很快泡沫中的一切就会被黑海吞噬,然后新的泡沫生成。 如此好的谋杀机会,南扶光强忍着没把旁边的人举起来扔进去。 “换个话题!比如现在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叫什么名字,人类社交礼仪懂吗?我总不能老叫你‘杀猪的‘吧?”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名字是最短的咒,也是神明的隐秘,知道神明名字的人就会窥视到神明的本质。” “这跟你有关系?” “没有。但我也不告诉你。” “……” 行了。 好了。 到此为止。 聊什么天呢? 就让这天安详地死去吧。 …… 不知名的海鸟鸣叫着掠过码头,十二翼舟的船桨靠岸时又发出出发时同款难听的呻.吟。 接近下午日落之前,他们终于到达了大日矿山码头。 入眼所见是一片繁华忙碌的景象,这是整个三界六道著名的不冻港。 “听说居住在这里的人这辈子到死可能也不知道雪的样子。” 南扶光道。 到达了西岸,修士与凡人的比例几乎对等,有道骨仙风、御剑修士飞快掠过,也有扛着木箱辛苦搬运的码头工人…… 十二翼舟发出长鸣,惊飞了一大群在码头上觅食的海鸟。 黑山早市并不难找,毕竟此次十二翼舟停靠的码头除了一座光秃秃的矿山之外只剩下黑市这么一个像话的地方,码头上却人来人往,那些人总不可能是来游历修行的。 顺着人群,南扶光没头没脑地往前走。 双脚落地还感觉到人轻飘飘的,转头一看旁边的人却毫无反应,好像对海上交通工具十分适应…… “杀猪的就是耐造一点?” 对于她莫名其妙的突然夹枪带棒,杀猪匠所做的一切就是在她将手好奇地伸向试图跟她兜售“神兽蛋”的小摊贩手里的商品时拎着她的后领,将她拖走—— 那个五颜六色的蛋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品种,但颜色十分少见,可惜在她指尖碰到那枚蛋前,就被杀猪匠阻止。 “你干什么?” “你碰一下那个蛋就会碎掉,里面会掉出来一个随便是麻雀还是海燕的幼崽尸体,然后小摊贩会说那是凤凰,最后你会倾家荡产。” ”……” “带了多少灵石?” “十几个上品灵石,几百个中品灵石,还有几袋下品灵石方便吃饭——” “那就不要乱碰任何主动送到你面前的东西。”杀猪匠淡道,“你这点钱不够他们讹一次的。” 对于任何人来说南扶光刚才报出的家底都算一笔巨额,怎么到了杀猪匠嘴巴里就成了“你这点钱”,南扶光动了动唇还不服气:“就你什么都知道,你来过这?” “是。” “你一个杀猪的,来过这?” “杀遍天下猪。” “……” 南扶光荒谬地抽了抽唇角,紧接着便被三界六道猪之克星拽到了一个岔路口,岔路口的尽头是一整排高耸入云的木桩打造的幕墙。 幕墙挂满了爬藤植物,夏季里开着迎风绽放的黄色花朵。 男人弯下腰,抬手,随意在某根垂落下来的长长蔓藤上拽了拽,伴随着“吱呀”一阵刺耳声响,在这面幕墙后意想不到的地方,门开了。 小小的一条门缝后,从里面探出个面色蜡黄、头发凌乱的脑袋,那人看上去像是个八百年没洗澡的落魄户,眼皮子松弛垂掉得几乎看不见眼珠,嗓音沙哑:“修士?” “人。”杀猪匠回答,“走货。” 那人半个身子藏在门后,岣嵝着身躯,不做声,裂开嘴露出黄牙,递出来一盏看上去造型十分古旧的煤油矿灯,杀猪匠伸手要接,没想到那老头躲了躲。 “不是你,给她。” 那人声音嘶哑地冲着南扶光扬了扬下巴。 南扶光一脸莫名地接过灯,那灯在碰到她的手的一瞬间无火自亮了起来,门后那人见状,稍微直了直腰,看向杀猪匠:“你知道规矩,我们不做修士的生意。” 南扶光炸毛:“不是!我请问呢!他说他是凡人你就信!到我就这么严格?” “她不是修士。”杀猪匠垂眼淡道,“她是我媳妇儿,天生杂五灵根而已。” 修仙入道这东西讲一个天道机缘,一个人是否有气旋识海从此入仙门一切都属于未知数,修士和修士不一定肯定能有修士后代,而凡人和凡人也是生的出单灵根天选修仙入道者。 而通常修士也不太会与凡人通婚,除非真的只有有一点不值得一提天赋的杂灵根,本质上和凡人没有任何区别。 那门后的人又信了杀猪匠说的,警惕的模样稍微退了些,转头盯着南扶光看了又看,这人大概是个修士,试图用修士分辨修士的方式区分南扶光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然而有什么用呢? 云上天尊一眼都看不出她的来路。 那人看了半天果然未得结果,此时,杀猪匠问道:“看够没?要证明吗?” 老头立刻点点头,不看南扶光了。 看向杀猪匠,他语出惊人:“看够了,要证明。你证明下,你亲她一下。” “?” 南扶光拎着那锃光瓦亮的煤油矿灯傻了眼,觉得很荒谬。 “等下!亲一下就能证明真是媳妇儿了?” 那守门人“嘎嘎”乐了:“女修可不会让凡尘男人亲,她们宁愿去死。” 南扶光刚想激烈反驳这等有歧视嫌疑的观点,此时听见那杀猪匠十分自然的应了声,把她从一步之遥的地方拎到自己面前—— 没等她反应过来,那高大的身躯便向她压了下来。 食指弯曲,指节勾着她的下巴挑起来。 “别紧张。” 低沉的男声就在耳尖上方,这近在咫尺的声音只让她更加紧张。 下巴被薄茧蹭的有点儿痒,南扶光瞪圆了眼,浑身僵硬,脑袋一片空白,那尾椎发麻的感觉再一次出现。 眼睁睁看着杀猪匠俯身,那张英俊得很有说服力的脸冲自己逼近—— 南扶光捏紧了手中的矿灯。 ……科研,一切都是为了科研! ……宴几安,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这红墙老子先出为敬了! 她猛地闭上眼。 任凭陌生男人的气息将她整个笼罩,令人安慰的是那味道并不难闻,想象中杀猪匠会有的血腥气或者是汗水混合着猪的臭味都没有,是皂角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侵占了她的鼻腔—— 闭着眼,她好像都能看见对方浆洗得略微发白的深色粗布衫领口。 略微粗糙的大拇指腹压在她唇上,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人中上。 她的寒毛全部起立。 半晌,摁在唇瓣上的拇指微微发力,男人借位侧身在守门人看不清楚的角度,响亮且迅速地在自己的手背上亲了一下,然后直起身。 南扶光:“……” 进入黑山早市大门时,她听见守门人在她身后嘿嘿怪笑,嘟囔着“脸那么红”。 ——于是她的脸不负众望地红得能滴血。 难为杀猪匠还是那么淡定:“嗯,因为是刚娶的,还很新鲜。” ——你再用形容砧板上的猪仔的语气形容我试试呢? 南扶光看着手中的煤油矿灯,没想好把它扔到这两人谁的脑袋上。 等她乖乖把矿灯还给那个看门人,一转身,就见男人叉着腰,一脸坦然地立在她身后。 南扶光顶着张冷艳高贵的面瘫脸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幽幽地邀功:“不说谢谢?没我你连门都进不来。” “谢什么谢!”南扶光加快了步伐,“你身上臭死了!都是猪味!” 后面的人仗着腿长毫不费力地跟在她身后,闻言沉默一瞬,再开口时语气悠哉:“你脖子现在都还是红的。” “……” “喜欢猪味啊?” “…………” “品味挺特别。” “…………………” “走慢点,跟不上了,我腿没你想象中那么长。” “…………………………” 南扶光:啊啊啊啊啊烦死了这个人(╯‵□′)╯︵┻━┻!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不许你说我家大大坏话 等南扶光反应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自觉地跟着杀猪匠进了一间挺热闹的酒肆。 这种探听情报的手段就很复古。 南扶光想起看过的那些快意恩仇为主题的凡间小本子,主角有想要打听的消息,多来这地方蹲着听人墙角—— 这种事,修仙界人士通常会选择会多花个几个下品晶石直接搁《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发帖询问,鬼知道都有什么大佬当时正好在看报,瞎猫碰着死耗子说不定就能有人帮解决问题。 西岸因为凡人众多,有凡人特供版的《三界包打听》,只是销量不太好…… 但话又说回来,像黑裂空矿石这种东西,当然也不可能登报大张旗鼓地问,可能帖子刚发出去就秒没,然后再不用一炷香时间内,「翠鸟之巢」的人已经站在洞府外等着□□了。 杀猪匠坐下要了卤牛肉,小二刚开始很不耐烦地说没有了,最近生意好的很…… 他便好脾气地问,确定没有了吗,再找找吧? 南扶光嗤之以鼻,原本想提醒他别找骂了,没有就是没有了上哪给他找找去,却没想到店小二说,好。 南扶光:“……” 全天下都捧着这杀猪的,他说什么都是“好、行、没问题”呗? 这时候店小二好像没听见南扶光心中的嘀咕,转头问她需要什么,正好坐了十二翼舟,不习惯航海的南扶光难受的胃里七上八下的,管小二要了一壶冰镇酸梅汤,而后一只手支着下巴,东张西望。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店内角落里一大桌子大概也是行脚商人之类的人吸引,他们看着五大三粗,嗓门也大,呼朋唤友的大口喝酒吃肉,讨论最近的生意和物价动态。 说是修仙界最近有人私底下大量收购火灵根巩固类丹药的基础草药和各种火矿石,其中有一种星火燧石伴随着供不应求水涨船高,与之前几旬已经翻了好几倍…… 路人甲:“那星火燧石可是霸道得很,听说是炼制的历火丹的主要原料——你们知道历火丹吧?” 知道啊。 南扶光在心里接茬—— 这丹吃下去以后能短时间大幅度增强火灵根的数值,之后身体里的其他相对较弱的灵根很有可能就会被强势的火灵根吞噬,从而让一个三灵根甚至四灵根变成单灵根先天修仙圣体…… 历火丹那些搞歪门邪道的药修发明的,因为危险性太高,是禁药。 路人甲举着杯子,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你们知道是谁在收购这些材料吗?” 其他人:“谁?” 路人甲一扔杯子,哼了声:“云上仙尊,宴几安!” 其他人:“嚯!” 南扶光:“?” 路人乙:“宴几安是金灵根,天生剑修,他要这东西做什么?” 路人甲一笑:“最近神凤降世,那沙陀裂空树却至今未应传说复苏……云上仙尊曾经亲口说的,这是因为神凤肉体凡胎内还有别的灵根杂质——与历火丹同时需要使用的还有一味上古真龙龙鳞作为药引,再与星火燧石一同炼,神凤精魄方得净化。” 路人乙:“这事儿我知道,听说存有上古真龙龙鳞的陨龙秘境这两年内便会开启……除了龙鳞,那里面可说不准有什么好东西!东岸那些宗门都摩拳擦掌,已经开始按照名额分配数量选拔进入秘境弟子了!” 路人甲:“可不是呢么!待取得龙鳞,再与这海量燧石同时往炉里那么一烧,嗳,到时候神凤活了,他也就可以应劫化龙!”啪! 那路人甲一击掌。 路人甲:“树也就活了。” 路人丙:“啊,提到洗髓,你们知道吗,我听闻在宴几安收神凤为徒当时,还拿出了一枚虚木洗髓丹给他当时唯一的徒弟和道侣……” 路人甲:“嗨呀!男人嘛,懂得端水很重要!” 路人乙:“这水没端好,怎么给神凤的材料是吞噬增强型,给别人的就是洗髓型呢?” 南扶光从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 路人甲:“要求那么高干什么?那神凤能和别的路人甲乙丙丁是一个概念?舍得端水已经很有良心了,像宴几安这种三界六道难寻出其左右那么强的,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徒弟和道侣还是同一个人这事儿说出去我都觉得挺荒谬的……咦,他那个道侣叫什么来着?” 路人乙:“南扶光。” 南扶光突然被点名,鸡皮疙瘩起了一地。 这就是和有名人有瓜葛的坏处,人家茶余饭后聊聊名人奇闻异事,作为边角料,你一不小心就被带上了。 她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该作何表情,转过头看身边的杀猪匠,后者正稳稳夹着一筷子卤牛肉,一口酒一口肉吃得喷香,看着是真的饿了…… 这会儿感觉到身边无声射来的视线,他头也不抬,抿了口酒,问:“看什么,你不吃吗?” ……少指挥我,再说了,修道者吃什么牛肉? 南扶光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杀猪匠叹了口气,嘟囔了句“反正你永远也不能听话”,又缓缓道:“别看我,那是谬论,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我不端水。” 南扶光:“……” 南扶光:“你又不强。” 杀猪匠:“……” 杀猪匠一脸平静:“这话也就说给我听,说给任何别的雄性生物听那叫挑衅,哪怕是只公蛐蛐都要奋起反抗,这话再往深研究其背后意图很像是试图调情……仙子姐姐放过在下,在下以后可能有心向佛,不近女色。” 就你这些年杀过成千上万不计其数的猪? 有心向佛? 这世界上要是有猪猪地狱,那就是为你准备的,掉下去天天被猪拱什么的。 南扶光:“你还是继续吃饭吧。” 杀猪匠果然听话,继续拿起筷子去夹他爱的卤水牛肉。 不远处那些人还在继续。 路人丙:“说到南扶光,你们可能不知道,她很小的时候……几十岁吧,炼气期就独自造过时间转换器。” 路人甲:“我知道啊,这事当时被云天宗嚷嚷得天下尽知还登报了,连仙盟的玄机阁都惊动了,专程跑到云天宗去想要破格给她录取来着……结果她没去!没去就没去了!不去玄机阁,我以为她至少会成为一名器修的!最后居然当了什老子剑修!有病!” 路人乙:“宴几安是剑修嘛。” 路人甲:“嘶!这姐们……不会是个恋爱脑吧?” 南扶光:“……” 淦! 骂她有病就算了,还骂她恋爱脑! 仙盟玄机阁多远啊,玄机阁里都是二百岁起步的老头,她当时才多大,不想离开家天天面对一群老头有什么错来着! 怎么就恋爱脑了! 路人甲:“可能真的是个恋爱脑,我听说神凤拜师仪式上那虚木洗髓丹她没要,是不是有种‘我不卑不亢只要你忠贞不二的爱情‘的味道——” 路人丙:“哈哈哈哈哈哈哈男人怎么可能忠贞嘛!” 路人乙:“可惜了,我听闻那南扶光长得也不差,虽然比也不能跟神凤比,但若换个普通人,定然还是舍不得她的。” 路人丙:“嘿嘿嘿,那宴几安不也舍不得么,否则还能用虚木洗髓丹这样的千年难得一现的宝贝出来献宝……” 这些人倒是越说越离谱。 眼瞅着方向就往难听的方面去了。 杀猪匠抬手食指摸了摸鼻尖,心想这些人可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败坏男性风评与口碑。 转头看看身边被无辜造谣污蔑的当事人,垂着脑袋,沉默地坐在那,盯着桌面一处污浊发呆。 哎。 杀猪匠的眉眼垂了下来,心想,像条可怜的落水小狗。 他掂量了下手中的筷子—— 还未来得及动作,此时眼前一花。 原来是上一刻还好好坐在桌边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了出去,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一脚给隔壁桌的椅子掀翻了! 伴随着三声整整齐齐的惨叫,路人甲乙丙呱呱落地,少女一只脚踩在方才那出言不逊的路人丙肩膀上,伏身,眼神和声音同样冰冷道:“不许说南扶光坏话。” 那人老大不小、体壮如牛,被一个小姑娘踩头上,先是一阵惊慌惶恐而后白着脸喊:“什么东西!谁!你他娘的谁啊?!咦啊啊啊啊啊啊松脚痛痛痛……” 南扶光:“南扶光粉丝。” 人嚷嚷得厉害,她脚挪动了下,立刻又换踩在那人耳朵上,给人死死摁地上的同时,吱哇乱叫的痛呼声中,冷静地补充:“不许你说我家大大坏话。” 酒肆里瞬间乱作一团。 想帮忙又碍于这莫名天降暴力少女不敢上来的行脚商们, 凌乱地看着一地狼藉和报废椅子的店小二。 满地乱爬吓得快尿裤子的嘴碎子。 就着这一幕下饭的路人。 哎。 杀猪匠放下手中的筷子抚平眉间,忍不住第二次叹息。 什么落水小狗…… 疯狗来着。 …… “他们说今天在北街三区有个胸口别着一朵红花的,花开半谢,那人在卖黑裂空矿石……晌午时还在,现在应当尚未离开。” 这个世界就是非暴力不合作。 南扶光冷着脸飘回桌边坐下时,已然成为了今日酒肆顶流明星,她甚至一改低调听墙角的策略,强行从那些行脚商口中挖出了想知道的信息。 杀猪匠手中拎着一块白色的帕子,伸过来在她脸上擦了擦。 带着温度的手一靠近,随之而来的是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南扶光下意识往旁边躲,当然躲不过手长得像长臂猿的人,面颊一痛,她“嘶”了声, 杀猪匠看看白色帕子沾着一点猩红:“下次打人别踹桌椅,杯碗碎片伤人无眼……算了,别打人就什么事都没了,下次别打人。” 南扶光这才感觉到脸颊上一点点刺痛,她蹙眉摸了摸,一转头看着身边男人手中的帕子,有点像他擦杀猪刀那块…… 眉皱得更紧。 “看什么,新的。”杀猪匠一边说着,随意将那帕子塞回袖子里,“我去寻你说的那人,免得你一言不合又给人踩地上打一顿,那可就是抢劫罪了,要坐牢的,三代不得入「翠鸟之巢」……你在这待着,再吃点,虽然你可能已经气饱了。” 南扶光难免又瞪他几眼。 杀猪匠坐着不动。 南扶光在桌子下面踢他,“不是去找那人吗?” 杀猪匠一摊手:“灵石。” 南扶光恶狠狠地从乾坤袋里掏了一把给他,他还不走,扫了一眼大致对了对在码头时她报的数,晃晃手道,“全拿来。” 南扶光烦了,从乾坤袋里掏出钱袋整个扔给他。 “我去了。” “快滚。” ”别再打架,你这细胳膊细腿力气那么大,除了很吓人之外只会让人怀疑你不是凡尘人……” “知道了。” “真的不要再打架。” “………………到底哪来那么多废话,快滚!” …… 南扶光这一坐就是从白天坐到黑夜。 等酒馆里的人来了又去,店小二无数次投来好奇的目光,她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如果不是携款逃亡,杀猪匠应该是丢了。 一个行走江湖的血的教训:暴力换来的小道消息通常都带着一点坑。 杀猪匠说的对。 打架什么的,确实是不提倡。魔/蝎/小/说/m/o/x/i/e/x/s/.c/o/m 22、【二更】命星陨落,南扶光死了 可能大家都认为她是白日里暴力女行为吓跑了男伴,南扶光起身在周遭十分同情的气氛中结账。 店小二期期艾艾地提醒她:“大日矿山有个莺燕馆,在整个弥湿之地都很有名。” 南扶光用力翻了个白眼,心想他最好是去了莺燕馆,而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去烟花之地,她只用把他一个人的腿给卸了,而不用为了他勇闯西岸的土匪窝。 正所谓橘生淮北则为枳,鬼知道这边的人手里有什么没见过的黑科技! 正是十四,头顶一轮近乎皎洁明月,接近每旬最合适修士呼吸吐纳的圆月期,南扶光却一点好心情都没有,光忙着骂骂咧咧那杀猪匠的抠脚操作—— 一边嘲笑她天真可能会被骗钱,一边自己连人都被骗没了,这他妈多荒谬啊……也不知道这会儿他的肾还在不在它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她应该扔下他不管跑路的,比如回去再跟宴几安发发脾气,让他把仙盟派发的能提货黑裂空矿石的条子交出来什么的…… 但某个王八蛋走之前把她身上所有的灵石都带走了。 她现在连一张回东岸的船票都买不起。 南扶光现在严重怀疑那个该死的杀猪匠完全就是故意的。 …… 黑山早市分东南西北四阶十八区,除了中心区域,整个分布状似阴阳八卦阵,又有“阴阳城”的别称。 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捞人如同大海捞针,南扶光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去杀猪匠肯定会去的北街三区。 此时夜幕降临,沿街的小摊贩恐怕都换了一批人。 南扶光绝望地盯着一个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兜(诈)售(骗)什么的小摊贩,正犹豫要不要自投罗网去上当受骗换取情报,这时候袖子被拉了拉,她一转头看见个挎着花篮的小姑娘,凡人大约十来岁,看上去就和桃桃差不多大。 “您在找人吗?” 小姑娘踮起脚,拼命往很高的地方比划了下,“大概这么高。” 南扶光学乖了,她从腰间乾坤袋里掏出一枚之前在吾穷店门前小摊上随手拿的发簪。 那小姑娘双眼亮了亮,接过发簪,爽快地塞给南扶光一张纸条。 南扶光正欲展开,突然被一把拉住袖子,低下头,发现只到她胸口那么高的小姑娘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怯怯地望着她,两人对视良久,后者才轻声道:“你们是从东边来的?你回去东岸,别找了,回不来的……戴红花的都是人贩子,专骗外乡人。被他们带走的人,找不回来。” 南扶光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什么戴红花的都是人贩子,这些家伙是个组织? 意识到她说的应该不是什么好消息,南扶光只是含蓄地冲她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便展开手中纸条,只见上面龙飞凤舞,意气风发的几个大字—— 「我往矿山交易,酉时未归,务必来捞喔。」 南扶光:“………” 难以置信的快乐语气。 您阿妈的。 光想象他在怎样的精神状态下写完这行字,血管都要爆了。 死杀猪佬。 …… 大日矿山区,外墙。 大日矿山比想象中雄伟,连绵起伏的群山环抱,形成数条山脉纵横,一眼望去不可分辨哪些是普通的山,哪些内含矿石资源。 从墙外看,只能看见矿区内一座座造型各不相同的建筑顶部,再多的,只借着月光什么也看不清—— 里面一片漆黑。 没有篝火,没有烛光,只有零星几个身着黑袍之人三人结伴巡逻,大约是修士,手中无照明亦可夜视。 整个矿区沉浸在死气沉沉的黑暗死寂之中。 第八次嘟囔“这个蠢货”时,南扶光正手脚并用地试图翻过大日矿山外围的围墙。 并不是她不想优雅,也不是她忘记了自己是修仙入道人士可以御剑飞行,只是一靠近大日矿山她就感觉到了强大的禁制,大约是矿山附近某一个范围开始,她的所有法器包括符箓在内就派不上用场了。 试图捏个御风决帮自己翻墙,金丹期修士往日里能把一棵使人环抱苍天古树连根拔起的法术,在这儿只是让她的头发丝飘动了一瞬—— 她甚至都怀疑那可能是自然山风。 “啪”地一声,像只脱力的青蛙,云天宗大师姐形象全无,四仰八叉地屁股着地落在落在围墙另一边。 土腥气味扑面而来,晚风里好像还夹杂着野兽尿液的腥臊,呛得南扶光打了个喷嚏,她揉着屁股爬起来,第九次骂了杀猪佬。 周围一片漆黑。 好在虽然周遭禁用法术,但身为修士南扶光敏锐的五感还在,她眨眨眼便看清楚了周围—— 她落在一片相同的小房子中间,每个小房子门口挂着一盏没亮的矿灯,房子里住的可能是矿工吧…… 只是没有点烛火,也没有人走动的声响,此地静如死地。 这样闯进来好像实在鲁莽,南扶光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人是进了大日矿山了,但现在完全不知道该从哪下手找人。 随便推开一间屋子问问有没有见过一名胸前戴小红花的人贩子么? 万一问到贼一伙儿的怎么办,她不是鹿桑,运气可向来不太好…… 纠结万分之时,她双耳一动,突然听见身后有声响,是铃铛的声音。 她第一反应是宴几安追杀她这逆徒追到大日矿山来了,仔细一听又发现好像不对,宴几安的剑穗只是单铃,此时的铃声听上去脆生且杂乱,更像是一串铃响。 她转过身,首先入眼帘的便是一只悬浮在半空的皓白赤足,脚腕上悬浮圈挂一满了金铃的镯子。 目光再往上,方便行动的漆黑习武裤,红色的腰带,腰挂一枚矿灯造型小小挂饰,寻常黑底红边道袍上衣—— 悬浮在半空的是个看上去和南扶光年纪不相上下的年轻修士。 皎洁明月之下,他背扛一把巨大镰刀状宝器,一头银白长发尾端束起,面白如雪,睫毛也是白色的,垂眼看过来,眼中不见喜悲。 “何人在此?” 年轻修士嗓音淡漠。 猝不及防被人抓包,南扶光有些发懵,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道他打哪儿从天而降……她看不出眼前这人是什么等级的修士,说明对方甚至不是同金丹期,修为比她只高不低。 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南扶光是一点儿法术都使不出来,这人为什么一点不受影响——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五感敏锐地嗅到了紧绷与危险,心跳开始加速。 紧张地舔了下干涩的唇,南扶光思绪万千的瞬间,气氛突然变得锐利! 修士没有得到回答,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准备得到回答,他抬手将背后的镰刀取下,与此同时,脚腕铜铃乱响! “等、等下!这位道友——” 南扶光只来得及伸出双手,想要同对方解释自己只是来找人的并不是什么可疑的贼,有话好说,实在不必动刀动枪! “申时已过。” 那声音仿若通过鸿音传递,响彻南扶光耳边。 南扶光压根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顷刻间,月光下,霜白镰刀刀刃高举,南扶光慌乱之间只得将手伸向腰间乾坤袋试图掏出一件防御性法宝先躲过这一击——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看见眼前镰刀的光刃与飞舞的银白发同样刺眼; 她听见乱铃从清脆至刺耳; 她嗅到土腥空气中浮动着一丝方才藏得很好的血腥气息;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气息侵入她的胸口。 气旋识海撕裂的剧痛,命星在同一刻发出绝命的光芒后迅速变成不详的铁灰…… 倒在地上的时候,南扶光甚至感觉到不到后脑勺砸在地上的疼痛,鲜血不要钱似的疯狂从胸前的巨大胸口中涌出,她不受控制地抽搐—— 奄奄一息中,她看见那人从天缓缓降下落在她的身边。 铃铛声熄,腰间那枚小小的矿灯挂件摇晃,露出后面另一个五色金丝绳编织的挂件,挂件其中有一人相盘坐掐诀,后有巨大的鸟类展开羽翼,羽翼又镶嵌七色宝石象征彩色羽毛,羽翅盘根结错,乍眼一看又如沙陀裂空树之枝叶。 正是仙盟最高执.法组织「翠鸟之巢」成员的身份象征。 「翠鸟之巢」,他们的人为什么会在这? 但接下来南扶光也不能思考太多了。 疼痛奇异地从身体逐渐褪去,大脑不再叫嚣着这些没用的东西,变得麻木而迟钝。 最后失去的是视觉,眼前的一切就好像落幕的戏剧幕布,一点点下压,直至一切变得漆黑。 命星归于黯淡无光,天顶星于星盘坠落,星盘溃散。 南扶光死了。 识海撕裂,命星陨落,大罗神仙再世也救不回来。 云天宗大师姐就这样死在无人问津的西岸,默默无闻地,死得透透地。魔/蝎/小/说/m/o/x/i/e/x/s/.c/o/m 23-30 第23章 南扶光死后 云天宗, 陶亭。 感到识海突如其来被撕碎般的剧痛时,宴几安正在教鹿桑一套新的剑法。 鹿桑进步的很快,或许再用不了多久她就能突破炼气中期,神凤再世, □□凡躯也阻挡不了她回归修仙界巅峰的步伐。 在她一式标准的姿势刺出时, 背诵剑谱的宴几安本应当继续剑谱下一句或者是夸一句“好”的—— 记不起有多少年没有这种识海受到重创时才有的疼痛, 放了寻常人或许连站都站不住,宴几安只是有些突兀地暂停了在背诵的剑谱,紧接着无声地蹙眉。 “师父,怎么了?” 手执伏龙剑的少女转过身, 见师尊面色不好, 由好奇转为担忧。 宴几安没有立刻回答, 那声“师父”却让他晃神,与此同时, 心头袭来与识海同等程度的撕裂痛, 他竟有些呼吸不畅。 “无碍。” 手无声拂过腹部, 那痛感来得快消散得也快,就如同错觉般,眼下他胸腔之中荡存着的只剩下一阵阵涌上心头的戚戚然。 鹿桑好奇地歪着脑袋看云上仙尊那始终紧缩的眉,想了想,试探性地问:“师父, 又在为大师姐担心了?” 自从今晨大师姐果断拒了师尊要予她的两件宝贝、夺门而出后,云上仙尊的心情一直不太好, 说话时常说着说着毫无征兆陷入沉默, 本就话少的人,现在更是几乎变成了哑巴。 宗门的人习以为常,道, 大师姐又同仙尊吵架了呗。 鹿桑诧异这些人怎么那么轻车熟路。 一个不太熟悉的弟子笑了笑说,啊,是啊,大家都习惯了,你以后也会习惯的。 看着眼前那人的笑容,鹿桑又想到了那日她的梦境,那股属于她又不完全属于她的陌生酸涩席卷而来,心中五味陈杂,她便不再继续追问。 而眼下被鹿桑提起这号人,宴几安几乎是下意识地停顿了下,片刻之后才缓缓摇头,眼中闪过无奈:“她就是这样冲动。” 同他吵架就出宗门。 近则下山脚凡尘界,远则出门游历,只是都走得不远,离开时间不长,不日便归,归来后也就不气了,能正常扬着笑脸同他、同宗门其他人说话。 这次大概也是吧,她前脚踏出山门,后脚便有守山门的弟子通报,说是大师姐又违规御剑,离开了宗门。 宴几安听了也没说什么,本早已习惯,于是一切如常—— 但眼下,他忽然感觉到一丝丝不对劲了。 识海疼痛如同渡劫雷击劈在他识海,他人虽无碍,整个人却突然从浑浑噩噩的平静中清醒过来一般。 “今日就到这里,”宴几安与面前仰头望着自己的少女道,“你且先回去休息。” “啊?可是师父,我还没练会……你担心大师姐吗,我听说她经常出宗门去往凡尘界游历,她一个金丹修士不会有事的!” 鹿桑说的都是事实。 但宴几安却觉得把他早就知道的事重复一遍完全就是废话,没来由的,便有些不耐烦了。 素来无情绪的脸上变得更加空白,他目无情绪重复了一遍:“回去。” …… 宴几安回到了寝殿,本想打坐静心。 然而刚在打坐时常用的长榻坐下,他就睁开了眼。 不知不觉眉头又蹙了起来,无论如何他总觉得自己的识海突然剧烈疼痛绝非偶然,如果不是他出了什么问题,那必然就是南扶光。 后山姻缘树自门派创立便存在,其作用并不只是充当一个门派吉祥物,单纯只是接受少年少女的祈福——把名字刻在木牌上系上姻缘树,木牌上二人从此灵魂与识海便有了真正的关联。 与凡人不同之处在于,修仙入道人士一单结为道侣,就会有更深层的链接。 思及此,宴几安向来平静的内心泛起一丝焦虑,在他来得及理清自己的反应时,已然化作一团光,顷刻,陶亭大门“轰”地被重重拍开—— 门上,镇守铜兽吓了一跳。 “吓死了,吓死了。” “一惊一乍的,一惊一乍的。” “一个两个都这样,一个两个都这样。” …… 云天宗大殿,宗主谢从背对大门而立。 宴几安从光团中化身疾步走出,只见云天宗宗主那向来四平八稳、天塌了有更高的人顶着的伟岸背影竟也一颤。 他转过身来,宴几安看他手中手执一块已经完全失去了星轨明亮的星盘—— 星盘之上,所有的命定连线全部消失,星宿不再移动,天顶星从高处坠落,命星完全陨落。 宴几安没有说话,他发现自己甚至可能是恐惧于问谢从手中是谁的命盘。 在谢从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仙尊”时,宴几安毫不犹豫拂袖离去。 …… 下一瞬,云上仙尊出现在云天宗后山的姻缘树下。 衣袍飞舞显得仓促,他抬手至上次随手挂的树枝上取下一枚木牌,翻过来看,上面“云上仙尊 宴几安”的刻字依旧流动闪烁着金褐色的光芒,而与之并排简简单单“南扶光”三次,已变为死灰。 宴几安少有地当场愣怔在原地。 手中握着那枚木牌,没有收起,竟然也是忘记把它再挂回原地,握在手中,他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待它。 此时,谢从出现在他身后。 宴几安感觉到宗主气息,却并未回头,本以为谢从会说些什么,比如这老家伙始终惦记着关于沙陀裂空树复苏的事,眼下可能会提出南扶光没了要不还是考虑一下鹿桑大局为重之类的话…… 宴几安甚至做好了他提出来就大发雷霆或者干脆他说一个字就让他闭嘴的准备。 可他没有。 谢从只是看了眼云上仙尊手中的木牌,又看了一眼,之后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行渐远。 而留在原地的云上仙尊,大约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手足无措的感觉。 …… 自转世,降世,宴几安就顶着恒月星辰、云上仙尊的名号行走于三界六道,守护三界为己任,复苏沙陀裂空树是从一开始就有的唯一目标。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去喜欢什么人。 把前世与神凤的木牌挂回姻缘树上,他想的是,这样若神凤降世别处,他能第一时间知道。 今世把与南扶光的木牌挂上姻缘树,他想的是,与过往并没有什么区别,这是他宴几安唯一的徒弟,他看着她长大,定然是要护她一世平安的…… 他总归是要照顾她的,眼下有了链接,或许他能更好地照顾她。 那时候他想的是责任。 最开始真的是责任。 从南扶光那日拽着他的衣袍坚定要拜他为师,她选的或许草率,他答应得却并不那么随便…… 那日之后,手把手的教学,日积月累的感情,他自认为自己大概是超越了南扶光父母,做了世间最了解她的人—— 他时常想,日日这等暴躁的性格,除了他还谁能忍? 只有他。 只能是他。 在他的庇护下,南扶光可以说是快乐又自由的茁壮成长,宴几安不是没有想过等她再大一些,在他的把关下给南扶光寻一个合格的道侣,到时候就会有别的人更珍重、爱护她,他就可以卸下这份责任…… 这大概也没什么不好。 但没等到那日来临。 有一日,云天宗宗主谢从提议神凤迟迟不现世,若仙尊要渡劫,必要一名道侣,您降世那么千百年来,身边便也只有一个南扶光—— 是啊。 只有一个南扶光。 宴几安知道正常情况下他该呵斥谢从荒谬,然后果断拒绝……毕竟把南扶光带上渡劫之路,把复苏沙陀裂空树的重任也分置在她的肩膀上,这根本不道德,对她不公平,也与他本身养徒弟的原则完全背驰。 但拒绝的话到嘴边的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宴几安沉默了。 那一天,云上仙尊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是可以有私心的。 宴几安惊讶自己从未好好想过,这份私心究竟从何而来。 看着南扶光抱着瑶光剑乱七八糟的舞,糟蹋他陶亭前植物,被训斥后噘着嘴拖来一棵桃花岭最壮的桃树大喊“赔给你,小气鬼”; 看着她在外招猫逗狗,正事不干,惹得药阁弟子恨得看见她就磨牙; 看着她叉着腰抢无幽的云天宗首席弟子位置,喊着“我做大师姐又没碍着你做大师兄”; 看着她修炼缓慢,不急不慢,往往要受了什么刺激才肯静下心回桃花岭闭关; 看着她平静地接受结为道侣的计划,转身找了块木牌慢吞吞地把他们的名字刻好,平日里捣鼓各种邪恶小发明的手,在那一日刻字时居然也略显笨拙; 看着她对归来的神凤从一开始的不闻不问至后面她正式拜师开始剑拔弩张; 看着她笑; 看着她闹。 他从未想过,刻在他记忆中的每一日似重复又充满了让他安心的熟悉,偶尔想到某一个重复了无数遍的画面,他的心脏也会比平日时跳动得更加强烈。 他从未想过,那日为何一反常态在众人面前承诺南扶光“前世姻缘皆为过往”,他说出口时未经思考,但绝未想过要骗她。 他从未想过,尽管习惯了南扶光跑到凡尘界散心,但那日自从知道凡尘界有个什么不清不楚的杀猪匠,南扶光再去凡尘,他竟也就这样跟着去…… 他从未想过,那可能本生就是特别的情分。 不是“责任”—— 是别的什么,更陌生,更深刻的存在。 时至今日,是他明白的太迟。 那句未来得及亲口诉说请求解惑的话,如今大概是永远无法再说出,“造化弄人”四个字偶尔也可以比民间话本上更真情实感地具象化—— 这一日,南扶光的命星毫无征兆地陨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让宴几安觉得五脏六腑如遭剧毒入侵。 自降世以来顺风顺水、一直高高在上云上仙尊,此时此刻,竟然也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第24章 猫猫天堂和猪猪地狱 半柱香的时间够做什么? …… ——够《三界包打听》流动版诞生一个热帖。 【前方速报:云上仙尊道侣命星陨落】 【?】 【同楼上狠狠一个“?”, 云上仙尊道侣?没了?啊?】 【…………………………我天,发生了什么?】 【突破境界爆体?云上仙尊帮忙护法也有这种事?啊啊啊炼气期瑟瑟发抖!】 【如果是爆体的话那恐怕我们永远也得不到官方正式通告了,就连云上仙尊的亲传弟子突破境界都会有这种危险的话我们普通修士更是不敢了……哎,沙陀裂空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复苏, 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呢?】 【等下楼上莫慌?云上仙尊道侣不是云天宗的大师姐吗, 我在云天宗的道友前些日子告诉我她才突破了金丹期, 爆什么体啊,又以及回楼上的,她的突破筑基入金丹期你家云上仙尊可没做什么贡献。】 【噢,你这个语气好像不太喜欢云上仙尊?】 【他又不是上品晶石, 不喜欢不是很正常?再是什么厉害来历本质上不就是男人?就烦看男人有话不说清和前任勾勾搭搭藕断丝连整那死出!】 【楼上某位好像知道得很多, 我太震惊了, 求更多!】 【好好的怎么就????】 【云天宗真是大喜大悲啊,好不容易得了神凤又得了个新的金丹期, 结果这才多久啊人就没了……】 【有没有可能是命运的齿轮在转动, 冥冥之中一切阻挡真龙和神凤的存在都会被规则清扫?】 【楼上, 在这种楼里还在磕龙凤我怕你不是有点癫?】 【建议版主查查楼上上,这种帖子还在恋爱脑泛滥磕西皮的,成分存疑我看像反串黑,说不定是个奸细值五个上品晶石。】 【话说回来,如果是云上仙尊的道侣没道理就这么没了啊, 那可是云上仙尊!恒月星辰!化仙期大佬,怎么会就让道侣这么没了QAQ?!!】 【……啊, 看看标题吧, 命星陨落。别说是化仙了,就是现在进化完全体真龙神君也救不回来啊,星盘都黯淡了吧?】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哎, 楼主扔了个标题就跑了,也不说为什么……算了等看看外版块有没有更新详细吧,这么大的事。】 【云天宗宗主可能要碎了。】 【真的要碎了的是宴几安吧?】 …… ——够一个宗门陷入短暂的混乱。 谢允星拎着她那把比她人还粗的重剑从天而降,将姻缘树最顶端的树冠削平了,随之被重剑利落一分为二的,还有属于前世神凤与真龙的姻缘木牌。 木牌残骸落地,失去了光泽。 当事人早就化得灰都没了,自然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其他现象,有的只是一脸惨白站在树下的转世神凤,和空白如在周遭立起一道无形屏障的云上仙尊。 谢允星瞥了一眼云上仙尊手上还握着的那块木牌,也很是蠢蠢欲动。 无幽上前一把架住她,连“谨言慎行”都懒得提,因为他也正死死地盯着不远处同样的物件。 周围鸦雀无声,听闻消息赶来的弟子,有与南扶光关系好的,都忘了哭,呆呆地看着向来温柔如水的二师姐像是开了狂暴似的砍树伐木,那架势,眼瞧着就要去斩仙。 只见云天宗二师姐双眼通红,到底也没丢了礼数,转身斯文地向云上仙尊作礼,双目无焦距淡道:“得罪了,从小听老人言姻缘树一命不佑二缘,那时年少只当玩笑,没想到是真的,可惜这报应竟在扶光身上。” 那“可惜”二字可算是明目张胆、贴脸开大。 就是从头至尾云上仙尊都毫无反应,无论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此刻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她在说什么没—— 只是稍稍侧过身扫了谢允星一眼,见她还虎视眈眈盯着自己手中那块属于他和南扶光的姻缘木牌,他动作果断地将其收入袖中。 好似多宝贝似的。 谢允星就差发出一声响亮的笑。 要不是此时此刻,她实在笑不出来。 …… ——够及时读书看报的凡尘商人做出反应。 山门今日轮值弟子来报,说是山下奇珍异宝阁阁主前来拜访。 原话是:鄙人自然可不过云天宗山门,只是希望云天宗给个说法,贵宗大师姐与鄙人还有数笔交易,定金,尾款,货品,一团乱麻烂账等着清算……如今人被贵宗一系列骚操作整没了,这事儿总要给个交代? …… ——也够宴几安推算出南扶光命星陨落在西边,弥湿之地,大日矿山。 她是去取黑裂空矿石的。 她去之前曾经也第一时间来找他伸手要过,宴几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天他拒绝的时候,南扶光震惊又困惑的眼神原来在他记忆中依旧非常清晰。 黑裂空矿石是违禁品,但真不是什么了不得要毁天灭地的东西,他不给,不过也就是控制欲在作祟,鬼迷心窍—— 我可以给你我想给的。 但你不能要你想要的。 就是他这莫名其妙的想法害死了她。 宴几安祭出羽碎剑,剑穗之上铜铃轻响,此刻却犹如牛头马面催魂铃铛,跃上飞剑,仙尊几欲急火攻心,此刻面白如雪,脸色极为难看。 他回头看了眼谢从:“我去西边,带她回来。” 谢从当然没有出言阻止,事实上云天宗宗主现在五味陈杂,遥遥望了眼大殿方向,上方有金色如霞光的光芒笼罩,那是他之前用术法点亮的安魂引渡梯,是修仙入道人士命星陨落后,可以对其星盘做的最后一件事…… 传闻这个法术可以将亡者引渡到另一个彼岸。 但这种玄妙的说法至今无人证实,也许这只是给予生者一个安慰的借口罢了。 此时乱糟糟的人群后,鹿桑没来由的突然发出小声的惊呼,然后拨开人群,拼命挤到最前面,高高举起手拉住了宴几安道袍下摆:“师父,且慢!” 她这一拉,宴几安冷着脸垂首,目无情绪盯着被白皙的手死死捏住的衣摆。 谢允星再次抽出自己的重剑。 无幽微微蹙眉。 结果这一次最先动作的却是桃桃。 一脚踢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宗门师兄妹,桃桃大哭着问不远处面容姣好的少女:“‘慢‘什么‘慢‘,慢到日日大师姐的尸身被妖怪吞噬吗!她可是金丹期修士,结了丹,可好吃了!你安的什么心!自从你来了云天宗,大师姐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现在死了你还不愿意让人给她收尸么!神凤就是这个样子的话,我看那沙陀裂空树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也就不用复苏了吧!” 小丫头的嗓门又尖又高,直喊得响彻云天宗上空,喊到最后大概已经不过脑了先骂了再说。 鹿桑被她吼得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触电一般松开了宴几安,漂亮的脸蛋由白转红至惨白,她狠狠咬住下唇:“我不是……我只是想提醒——” 桃桃:“你提醒个屁!” 鹿桑:“安魂引渡梯消失了。” 桃桃还想再骂,脏话到了嘴边突然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震惊地瞪圆眼回过头去看大殿方向—— 安魂引渡梯只点亮于确定黯淡的星盘之上,一旦点亮,直至七七四十九日,其光不可灭。 除非期间星盘出现其他的异响。 云天宗九霄响彻龙吟,宴几安已化作苍龙第一时间往大殿方向赶去。 半空中,悬浮着他那被扔下后完全不知道怎么办的本命剑,挂着小铃铛的本命剑窘迫地摇晃了下,众目睽睽之下,到底是追着主人去了。 …… 西岸,弥湿之地,大日矿山。 南扶光落在大日矿山土地上,土腥气,野兽尿液腥臊,这一次空气中还夹杂着一丝丝血腥气息…… 熟悉的想打喷嚏的冲动。 南扶光非常迷茫,站在矿山外围墙根下,周遭还是暗得很,没有光源,她眨巴了下干涩的眼,脑瓜子嗡嗡的,没搞清楚—— 她不是死了吗? 这是干什么? 怎么又回来了? 回溯? 地缚灵? 她成了地缚灵? 在死的地方无限回溯自己死时的场景? 她茫然转头,这时发现现场不止她一个人—— 站在墙下阴影中,身形高大的男人正倚墙垂眸望着天边那轮皓月,不知道在思想什么。 是杀猪匠。 南扶光绝望地闭上眼,撇开头,于是等杀猪匠听见动静转头望过来时,只听见不远处的人绝望地捂脸,嘴巴里认真地叨念着:“少吃猪肉。流浪猫。抱回桃花岭。” 换了个悔恨语气,又是零碎的,什么“猫猫天堂”,“猪猪地狱”。 杀猪匠稍一转念,大概猜到了她在念叨什么,略有些无言地抬手摸了摸鼻尖,心想这时候笑的话,怕不是又要挨打。 于是他冷静了一下,才换上淡定的语气地说:“仙子姐姐,晚安。这里是修仙界,弥湿之地,大日矿山。” 捂着脸碎碎念的人猛地停了下来。 过了很久,那捂在脸上的手指往下拉了拉,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这会儿眼眶被手向下的力道拉扯得更大了,那双黑色的双眸亮晶晶地看了过来:“你没死?” 男人还是没忍住笑了,“嗯”了声:“你没死。” 南扶光大脑停运几瞬,眨巴下眼,怎么可能呢?她清清楚楚,杀她的人手法老辣,知道修士致命弱点,她的识海被完全撕裂,命星陨落,这种程度无论是对修士还是凡人来说都是活不成的,根本没有一点能够抢救回来的可能性—— 像是踩到她脑瓜子在高速运转个什么东西,杀猪匠没解释,只是长臂一伸,将她拉向自己。 与此同时南扶光耳边听见夜风送来一阵急促的清脆铃铛声响,犹如催命符,她头皮瞬间发麻,背后猛地冒出一片白毛汗! 她刚想说什么,一抬头看满脸肃穆的杀猪匠却下意识闭上嘴—— 这人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在那阵铃声逐渐逼近时,他轻巧一用劲,将跑在后面的她拖到自己跟前,一条胳膊干净利落地夹起她就跑! 带着一个人也不耽误他跑的飞快,二人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小建筑门前,他毫不犹豫一脚踹开门,把南扶光塞了进去。 巨大的灰尘卷起,南扶光惊天动地的打喷嚏声中男人也跟着闪身进入建筑,“吱嘎”发出不堪负重响的门在两人身后重重拍上—— 那如鬼魅追随在后的铃铛声隔绝在外。 良久。 死一般的寂静,南扶光隐约听见一门之隔外有人清冷不屑地冷哼一声,铃声渐行渐远。 屋内。 背靠门被压在门上,南扶光微微转头看着撑着门压在自己身上的杀猪匠,后者此时微俯身,透过门缝缝隙往外看…… 这样的姿势让他离她很近,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看清他线条清晰、弧度完美的侧脸,他唇边温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耳尖。 屋外的铃声彻底消失,男人才仿佛松了一口气,蹙起的眉眼放松后,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永远好脾气的模样。 “走了。” 他说着,不动声色拉开两人的距离。 南扶光没第一时间搭理他。 刚才发生的一切说明她之前被人一镰刀撕碎识海绝非幻想,死前铭记于心的铃铛声已足够货真价实,化成魔音她亦可分辨。 ——到底怎么回事? 在她无声的逼问中,杀猪匠倒不多废话,在腰间钱袋(这都是之前南扶光给他的)拿出一样东西,塞进她手里。 屋内比屋外更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然而凭借手中触感,她还得摸出这是她的那个“猫的第九条命”。 记忆回到不净海上续航前进的十二翼舟短暂闲聊。 【“‘猫的第九条命‘。”南扶光指了指他手里的那个小东西,“是个时间扭转器。” 她抬了抬下巴,语气变得有点儿骄傲:“我小时候做的。” “如今地界文明的发展进度是,他们可以分辨一、二、三维世界,并认识到在三维世界里,时间是流动性的,是不可控的。” 南扶光道。 “但在修仙界和凡尘界,空间与时间是双向可控的——修仙入道者可以通过折叠空间的方式来控制时间。” “听上去很了不起。”不咸不淡的评价,“恕我直言,真如你所言,三界六道的成就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因为这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伟大,可控时间的长短却又是不可控的,当人们试图人为延长可控时间,就会毫无意外地造成空间折叠的坍塌……哪怕只是时间扭转器这种半柱香以内的短时间扭转,也具有极大的危险性,没有人能说清穿越时间间隙过程中会发生什么,这件事总体带来的弊大于利,并不符合当前修仙界与凡尘界的发展需求!所以这项技术的进步缓慢。” 南扶光戳戳男人手中的“工艺品”:“拧一下它屁股上的某一条尾巴,就可以回到大概半炷香时间之前,那条尾巴也会跟着消失。” 也就是说这玩意一共能用九次。 它只剩下八条尾巴,是因为南扶光在它被捣鼓出来的那一天就用过一次,那时候她还小,对时间与空间概念都没有太大的敬畏,然后就被教做人—— 虽然当时她只是被撕掉了一片指甲,但这并不妨碍还是幼年的她躲在云上仙尊的怀里哭得山崩地裂,有强词夺理嫌疑地大骂她的师父,为什么把这么危险的原材料交给她。 宴几安对此的解释是,因为小时候的南扶光太笨了,他怕她好好走着路都会掉进猎人的陷阱里,如果有一天不小心掉进去了,倒是可以试试用上这个时间扭转器,把自己从陷阱里捞出来。 南扶光没笨到像熊一样走路不看路,所以这个扭转器她再也没用过。 一直放在乾坤袋里落灰。 “这东西能派上用场。” 杀猪匠一边说着一脸平静地把这东西还给她——他这个波澜不惊的样子,南扶光还有点不习惯。 对方对此毫无贪念的模样也让她有点吃惊,毕竟就连书店老板也能对区区一个乾坤袋大发感慨,这杀猪的却表现得好像对一个伟大的时间扭转器毫不在意? 哪怕是仙盟的玄机阁工匠都不一定能独立造出来,别说是一介凡人屠夫,通常修士见到这玩意第一反应也应该是流着口水崇拜地望着她…… 这人怎么一点反应没有? 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东西多稀奇?! 他作为四肢健全、听说读写能力都没问题的人类,能给他人的情绪价值难道只有那六块腹肌和好看的脸吗? “你说说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拇指差点给手中小狐狸的脑袋掰断,南扶光一边问,一边心想你最好能说点儿好听的话。 “当你掏空了口袋给黑山早市的骗子却发现对方半块黑裂空矿石都掏不出来还用缩地尺跑路的时候。” “…………?” “嗯?你不会以为开在仙盟管辖眼皮子底下的黑山早市里全是真情实感在顶风作案的犯罪分子吧?” “……” “是骗子——十个里面九个半是骗子,买到假的矿石都算对方在走心地骗你了。” “…………” “你这是什么表情?吾穷没告诉我这趟的任务是带一张白纸上墨山火海去春游,早知道跟她说要加钱。” “我只是不想以最大恶意揣测别人。” “撒谎。你根本没有揣测过这件事。你想的是赶紧买完走人还能赶上宗门的晚膳。” “……闭嘴。”】 回忆倒放结束。 南扶光:“……” 这个死杀猪佬,居然聪明的打开了她给他的乾坤袋,从里面把这个时间转换器找出来用了。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被那东西砍得七零八落,血流一地,没气了。”杀猪匠解释,“逼不得已,用掉了一条尾巴……但我觉得你应该不介意。” 南扶光现在简直可以化身作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满脑门的问号。 她思来想去挑个最直接的问:“这东西放在我的乾坤袋里,乾坤袋经过滴血认主,非主人活络血脉不可开,哪怕你手沾满了我尸体的血也不行,你上哪来的我的血——” 杀猪佬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沾了一点血点白色手帕,在她眼前晃了晃。 南扶光:“……” “下一个问题,杀猪的。”南扶光面无表情地问,“你他爹的是不是在套路老子?” “没有。” 又是那种讨人厌的语调,尾音拖拽,语气非常无辜,他的唇角完真诚地勾了起来。 “骗人要下猪猪地狱,我不想去。” 第25章 叛逃者变成狐狸 南扶光想把杀猪匠按在地上捶, 但她知道现在并不是干这个的时候。 外面那个拿镰刀的随时都可能回来,如果他真的是她猜想的那个人,那么只要他想,她和杀猪匠一个都活不了。 可能给人家当开胃菜都不太够。 ——若没有猜错, 屋外那位催命阎王的名字叫段南。 段南和段北是一对双胞胎, 这一对双胞兄弟在整个修仙界非常有名。 他们自小被仙盟现任盟主段从毅收养, 养在仙盟,不过比南扶光大不了五十岁,却是修仙界修士各个境界的最低年龄记录保持者。 ——这兄弟二人身世也崎岖得很。 他们是某位女修与凡人结合的产物,具体详情因为口口相传早已没有靠谱的版本, 大概就是落难的女修和强取豪夺的年轻山大王。 而不幸的是, 这位女修本质上和黑山早市的守门人描述的女修画风是一样的:被凡人亲一下她们恨不得把嘴扒掉一层皮, 更勿论肮脏苟且而来孩子。 孩子诞生后,女修杀此卑劣凡夫俗子证道, 又察觉两个孩子都是天生单灵根, 修仙入道圣体, 果断毁了他们的识海,最后抽身离去,再也没出现过。 仙盟盟主段从毅得知消息,觉得他们可怜,将他们收养, 不计其数的珍贵丹药、法宝往里砸。 最后…… 仙盟获得顶尖杀人利器X2。 十二岁初生识海,十三岁入道, 十四岁炼气初期, 十五岁突破入筑基,二十五岁时南扶光还抱着云上仙尊的大腿要糖,人家已经修成金丹, 加入「翠鸟之巢」…… 七十岁时已经是仙盟尖刀组织的佼佼者,七十一岁突破金丹末期,成为在这个时代已经能够在修仙界横着走的元婴大能。 传闻兄弟二人因为识海破损后的药补,身体变异,痛觉丧失,体能增强,五感几乎至大圆满,头发与毛发均褪色为银白,双目金黄瞳眸……兄弟二人如同草丛里最阴的毒蛇,咬住了敌人,就轻易不会撒口。 弟弟段南手中有二阶仙器赤怒鬼头镰,哥哥段北则坐拥四阶神兵奇门遁甲盘。 假以时日待他们突破元婴末期迈入出窍初期,遇见这兄弟俩,就算是化仙期的宴几安怕不是都得喝一壶。 段南应当是被仙盟派来驻守大日矿山的,然后将南扶光当成了贼。 虽然她确实是。 被这人一击必杀,南扶光死得不算丢脸。 ……但她也不想再死一回。 南扶光一想明白整件事大概来龙去脉,果断伸手进自己的乾坤袋开始试图掏点儿有用的宝贝出来,她现在万分地想念被她扔进净潭的黄金锁子甲之类的防御性防具…… 掏半天,她终于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张黑金符箓。 这个今年除夕宴几安随手写了递给她当年礼的符箓—— 阴阳镜像界。 此符箓强大到可以模拟出一个秘境,秘境将直接切割现实为表世界与里世界。 表世界为现实世界,里世界则为现实世界一比一的大型投影,人们可以在里世界不受干扰地进行一系列操作,如练功、切磋、避世……或者是逃难。 实乃保命神器也。 现在就是保命的关键时刻,南扶光正想把符箓用了,这时候身后伸出手,抽走了她的符箓。 杀猪匠修长的两根手指夹着那张符箓晃了晃,往屋内那破烂的椅子上一坐,就像在凡尘界街边摆摊算卦最混不羁的那种假道士。 “别浪费。” 他说。 “只要你不出去,刚才那个东西就不会进来。” 他语气十分肯定,且没礼貌。 南扶光转身,上下打量面前好整以暇坐在那的男人……除了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可以用状态完美来形容,头发丝都不带乱一点的。 对哦。 “大家都是外来入侵,你怎么没事?” 杀猪匠微笑着纠正:“我是被骗进来的。” 南扶光额角青筋跳了跳,又想打人了:“你还觉得挺光荣是吧?” 为了不真的被打,杀猪匠还是诚实地说起了自己的经历,他确实是见到了胸前带着半朵快要凋谢的红花的人,对方手上也确实是有黑裂空矿石,但是他只给杀猪匠看了一眼,说要更多的必须跟他去更隐蔽的地方。 他说的地方是大日矿山的矿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杀猪匠留下一张纸条给小姑娘转达南扶光便跟着去了,那个时候夕阳将落,正好还有半个时辰要过申时。 杀猪匠稀里糊涂跟着进入矿区(原话)那人就变法术一样的原地消失了(还是原话),只留下了那朵半谢的小红花(杀猪匠说着掏出来给南扶光展示了一下,那个“被骗纪念品”被他随手揣衣袋里弄得皱皱巴巴,花瓣掉光了只剩个花心),他找不到人只能满矿区闲逛找出口,然后在接近酉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迷路了。 好在此时遇见了身着蓝色矿区工服的好心人,见他一身外乡人的衣服,也不算特别惊讶,只是问他怎么进来的。 “我告诉他,我被骗进来的,他看上去并不意外。” “……” 好心人果然好心地告诉他,过了申时就不能在屋外逗留—— “他说,会死的。”杀猪匠鹦鹉学舌,“监护者会杀死我们。” 整场对话直白且高效得似乎一句废话都没有,南扶光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 “不穿矿袍在外游荡,会死。申时之后,既非采矿时间待在室外游荡,会死。” 杀猪匠掰着手指,像是很欣赏这里的严谨企业文化。 “和你们云天宗没什么区别。” “……胡说八道。云天宗没有不听话就杀人。” 后来,杀猪匠跟着那位好心人回到了房间里。 “我说稍晚时我还会有朋友要来。” 杀猪匠以一种“我朋友也会来玩”的轻松语气。 “他提议如果你也不知道矿区规矩我最好是守着你,在你出现的第一时间将你带入房间,就不会死……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又不能到房间外墙边蹲着等,只能尽量听墙根的动静——” 杀猪匠眉尾耷拉下来。 “我是凡人,听力没那么好,所以等我听见那个东西行动时的铃铛声响起又消失后赶到时,你已经死了。” 南扶光有一种自己死得既冤枉又不太冤枉的感觉。 她当然心有怨念自己为了个莫名其妙被拐卖的笨男人死了一回这种黑历史—— 但人家说得很对:他是凡人,他尽力了。 …… 他们很可能出不去了。 那个段南似乎在他们进入房间后,真的离开了且没有再回来。 也就是说,申时之后任何人不得在大日矿山内走动,包括非这个矿山的任何人员,他们需要在房间待到……也许直到第二天开工? “等天亮我去找矿区监护者说明情况,我们就离开这里……黑裂空矿石的事我再想办法。” 杀猪匠闻言,露出个无言以对的表情,就好像刚才南扶光告诉他,她已经做好准备去自杀。 杀猪匠:“明日天亮我们自己找出路,你不要去找矿区的人……凭什么你违法犯罪想要走私黑裂空矿石嚣张地舞到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还能安然把你送走甚至不上报「翠鸟之巢」?修士到底修道还是修佛?仁慈到这个地步佛祖都得把雷音寺让出来给这群道士住……这是诱敌深入,钓鱼执法。” 南扶光:“违法?犯罪?嚣张地舞到他们眼皮子底下想要走私?……你用词一直那么难听吗?” 杀猪匠:“严肃情况下是这样。改不了,你忍忍。” 南扶光:“……” 杀猪匠:“别去找他们。” 南扶光:“不是还有七条尾巴吗?” 杀猪匠:“……” 南扶光瞅着杀猪匠,认真想了下,半真诚地问:“还是你很想留在这挖矿打黑工?说起来有契约的大日矿山矿工听上去确实比当杀猪匠稳定和有保障一些。” 杀猪匠:“你不要侮辱我的职业。” 南扶光震惊了:“什么职业?” 杀猪匠:“……” …… 两人相对无言地围着一张桌子坐到天亮。 严格的来说是南扶光围着一张桌子坐到天亮,因为后半夜杀猪匠趴在桌子上睡得挺香的。 辰时一到,这人才从美梦中醒来,满脸迷茫地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又从水缸里找到干净的水清洗了下脸…… 整个人完全睡醒,他双手撑在水缸上,回过头看着身后,南扶光正从乾坤袋里掏出“猫的第九条命”,并把它郑重其事放在桌子上。 水珠顺着男人侧颜滑落,他停顿了下,晨光中,垂下睫毛在眼皮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南扶光说:“别废话。” 眉尾动了动,抬起眼,杀猪匠脸上定格在一个无奈的神情上:“我还一个字没说。” 南扶光用一根手指把桌子上的小狐狸往男人那边推了推,站起身往外走。 …… “吱呀”一声打开房间门,这还是南扶光第一次看见大日矿山的真实面貌。 晨光熹微中,一改夜里阴森森的景象,建筑看上去突然变得在普通不过的一座座土房。 依然高耸的山不再像漆黑夜里那样具有压迫感,只是一座座普通的山而已,在几座山的后面,有一道运输矿石的铁轨从看不见的地方延续出来,身着蓝色采矿服的人们三五成群推着车往外运输,车里堆满了南扶光想要的黑裂空矿石。 通体呈黑色晶体状的矿石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有宝石一样的质地。 运输的工人不说话,整个矿场只有他们沉默的喘息和矿车滚过铁轨发出刺耳声响,除此之外唯一的人声,便是时不时冒出来的“在干什么”“动作快点”的催促声。 ——这种声音来自站在铁轨旁的另外一群人。 这群人身着黑色道袍,腰间挂着缩小矿灯造型的腰坠,腰间统一配着长鞭…… 要找到他们并不难,要被他们发现也并不难。 清一色的蓝色矿物运输工矿袍中,南扶光身上的浅色衣衫十分显眼,最开始是几个运输工看见她,大约是太久没见过误入的外来人,他们纷纷露出一点儿惊讶的目光,面面相觑…… 却意外的陷入沉默,没人吱声,也没人上前搭讪。 直到其中一名监护者察觉不对转过来,看见南扶光第一秒蹙眉,下一瞬人已经到了她的跟前:“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不穿矿袍?” 这人大约中年,嗓音粗哑,修为最多到炼气末期。 这人动作敏捷,且明显未受到笼罩在整个大日矿山禁制阵法的制约……南扶光内心盘算,想必昨天杀猪佬穿着外面的衣服所谓的“闲逛”并没有那么悠闲,虽然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方法,但他确实成功避开了监护者们。 此时面对质问,南扶光只说自己是来自云天宗的修士,途经黑山早市,听闻大日矿山就在附近,前来看看,没想到误入矿区。 那监管者迟疑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大约是没看出她是何等境界的修士,他问:“你真的是修士?” 别人通常都不太能看出南扶光的境界,正如她至金丹期宴几安那样比她高了几个境界的人也看不出来……她犹豫了下,“是新拜入云天宗的弟子,还未到炼气初期呢!” 监护者的视线定格在她腰间的乾坤袋,确实是云天宗统一配发的普通款式……若是凡人,能用的起乾坤袋的非富即贵,眼前的年轻人无论如何看上去跟这四字似乎都不沾边。 非富即贵的凡人也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监护者点了点头,冲着南扶光勾勾手,示意她跟上。 一切过于顺利。 顶着周围人好奇的目光,南扶光跟着那名监护者,开始盘算什么时候告诉监护者她还有一个小跟班,是个凡人,如果要走她得把他带上…… 就在这时,突然身后暴呵一声“看什么看”,紧接着是“噼啪”一声刺耳巨响,痛苦的惨叫声响起,南扶光吓了一跳回过头,发现是在铁轨边,一名矿工扶着矿车倒下! 他背后被鞭子抽的皮开肉绽,鲜血汩汩涌出,站在他旁边的修士监护者不仅没有对他出手相救…… 他手中握着鞭子,脸上带着不屑,他甚至就是那个施暴者。 在他们周围,其他的矿工看着吓坏了,没人敢上前帮助那个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矿工,他们只是一瞬的迟疑后,立刻埋头继续运输自己手边满满的矿车。 南扶光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了锅,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想要往那边走…… 这时候,手腕被一把捉住,相反的力道拉扯她,她回过头,是带路那名监护者,哑着嗓子道:“别多管闲事。” “可是《沙陀裂空树》规定,在任何环境、任何情况下无故伤害凡人那都是——” “不是无故伤害。刚才他偷懒了,所以挨打。”那监护者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偷懒不该受到惩罚吗?” “可以罚薪,扣奖金,取消假期……”南扶光震惊地说,“但修士不得伤害凡人。” 那名监护者不说话了,一双浑浊的眼突然下沉变得幽深,透着让人浑身不舒服的阴冷,“这行为是不对,你可以出去后给仙盟写信投诉,相信他们会派人下来整改。”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了,露出一口尖锐不整的黄牙,还有猩红的牙龈。 “记得去啊,”他说,“一定要去。” …… 一炷香后。 大日矿山,房间内。 重新到面对一宿的那张破烂木桌前,南扶光双眼放空至少沉默了又一个一柱香的时间,才幽幽地说:“这地方不对劲。” 在她的面前摆着那只雕工讲究的小狐狸,不同于之前,现在小狐狸又少了一条尾巴,只剩下六条。 背部那种被人劈开的疼痛好像还在,骨头和血管里的血液奔腾都引发隐隐作痛,但她知道其实都是错觉…… 刚才,她又死了。 又双活了。 立在她身后的男人抱着胳膊,没说话。 南扶光自顾自地说了自己的经历,她找到了监护者,目睹了一些不和谐的、违反仙盟律法的暴力行为,然后那个监护者真的将她送到了大日矿山唯一的门前…… 她跟监护者详细描述了杀猪匠的身高、体型和外貌,对方点点头,告诉她让她出去后在门前稍等,他们找到人就把他一起送出来。 至此,因为方才他们对待矿工的行为简直像对待牲畜没有区别,南扶光不是没有怀疑他们会按照约定真的把杀猪匠送出来,她决定不走远,如果到时间她还没有看见人,她就准备再翻墙回去找人。 但她最后没得到这个机会。 因为她自己都没能走出大日矿山的大门。 在距离大门一步之遥的地方,她听见了熟悉的、令她下意识骨子里一阵阵发寒的铃铛声…… 然后。 她死了。 再一次地。 “是从背后,一击必杀的方式。”南扶光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拳,“还是那把赤怒鬼头镰。” 大日矿山明面上只有穿黑色道袍的管理人员,姑且认定他们是杀猪匠说的“监护者”。 现在看来,大日矿山确实还存在着另一个更高级别的管理层,如若叫他“监管者”,很显然,这个“监管者”握住了整座大日矿山区域的杀伐权。 就是那个段南。 南扶光停顿了下,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杀猪匠,紧接着更像是自言自语重复:“这地方不对劲。” 杀猪匠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合适摆出什么表情…… 满脸遗憾? 深表同情? “哎,我——” “你敢说‘我早就告诉过你‘试试?” “……” 杀猪匠悻悻摸了摸鼻尖,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吞回去,但也实在是没有别的想说的了,于是他只能微笑着说“好的”,然后乖乖地闭上了嘴。 南扶光虽然满肚子疑惑,大脑里疯狂响着警铃告诉她这一切不对劲—— 但与此同时,理智也在告诉她,这种“不对劲”并不是凭她自己可以得到答案的,好奇心害死猫,更何况现在猫是只剩下六条命的半残血。 她告诉杀猪匠:“我们得赶紧走。” 杀猪匠说:“好的。” 她还告诉杀猪匠:“我们按你昨天说的,自己找找出去的路——” 杀猪匠乖乖点头的趋势稍微停顿了下,显然突然变得有点犹豫,“自己找找出去的路”这还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但南扶光已经行动了,她干脆将“猫的第九条命”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伸手拽了下杀猪匠的袖子,示意他跟上,自己则推开房间窗户,干净利落地翻窗爬了出去。 这次连正门都不走了。 等小心翼翼绕过所有的监护者,天空破晓,阳光彻底从云层后露出头,又是烈阳高照的大晴天。 南扶光叉着腰,与杀猪匠站在矿区外墙墙根的阴影下,却是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温度,她指了指那堵并不高的围墙:“爬吧。” 杀猪匠“啊”了声,显得不太情愿。 “快点!”南扶光蹙眉,不知道他在磨叽什么,“我爬这东西只用三瞬息,你什么水平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你先上,若是掉下来我好接着你!” 杀猪匠心想她若是男子这辈子怕是都讨不着媳妇儿。 而且他担心的完全不是谁先爬这堵墙的事。 很是忧愁地看了眼南扶光挂在脖子上的那个时间转换器,他今天叹气的次数未免太多了,再次重复叹气的动作后,他轻轻一跃,借着墙壁某处拇指大凹陷为着力点,便如壁虎般娴熟地挂在矿区外墙一半某处—— 站在下面看着他动作的南扶光有点儿惊讶的挑了挑眉,正想夸他比想象中有用一点儿,结果刚张嘴,脸上的调侃就被恐惧代替。 她看见杀猪匠挽起的袖子、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上以异样的速度迅速生长出一片红色的毛发! 那毛发越来越密集,连带着他的手也开始退化,握惯了杀猪刀的手在变尖,伴随着毛发迅速在他全身蔓延,一路从衣领下方覆盖颈部,他的面部也在发生变化! 嘴变尖,耳朵拉长—— 当他死死扣在墙面的手变成爪子再也无法借力,从高空坠落。 站在墙根下,南扶光条件反射地张开双臂,满脸懵逼地稳稳接住从半空中落下来的赤红狐狸。 狐狸“扑通”落在她怀里,巨大的冲击让他们在地上滚成一团—— 南扶光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感觉在她怀中的生物一顿乱拱,伴随着尖锐的、反抗情绪饱满的狐鸣,肉垫结结实实地踩在她的脸上,狐狸毫不留情蹬了她一脚。 第26章 宴几安:情郎? 为了防止矿区内旷工逃走, 墙体设下禁制,爬墙会变成狐狸。 南扶光狼狈地从泥土地爬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抱住怀中动来动去、准备跟她死犟到底的狐狸,狐狸情绪过于激动, 几次差点挣脱她的怀抱掉到地上去。 “嘘, 嘘!别叫!” 南扶光拼命摁住它的脑袋, 见它还不老实,又用安抚小狗的方式去挠它的耳朵——而这一切显然都是无用功,只换来了怀里小畜生更加激烈的各种不配合,她已经蹭了一身的狐狸毛。 等一人一狐均累得气喘吁吁, 阳光之下, 红色的毛发飞的到处都是。 毛茸茸的生物仿佛一刻都停不下来, 这会儿它坐在南扶光怀里,疯狂地伸爪子去扒拉她脖子上挂着的时间转换器。 急得就差开口说话了。 南扶光一把摁住它的爪子:“等会儿, 还没死人, 不着急用它——” 小狐狸发出尖锐的爆鸣。 南扶光:“……” 南扶光:“我突然发现, 其实你做人的时候脾气还挺好的。” 狐狸硬转了个身,大尾巴像毛鞭子似的抽打南扶光的下巴,白色的尾巴尖差点儿戳进她的嘴巴里。 …… 南扶光情绪极其低落地抱着情绪同样极其低落的狐狸火速回到房间。 一人一狐大眼瞪小眼,虽然不能对话,但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我们出不去了”这个事实。 最离谱的是他们说不上这件事该怪谁, 严格分配一下好像每人分个五成的责任一点毛病都没有。 外面还有个拿着二阶仙器的元婴大佬守着,南扶光自己被禁制封印了识海, 眼下能做的事不多, 只能在屋子里到处翻找试图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除了一些放在柜子里还算干净的被子和水缸,什么也没有。 突然从窗户那边传来“喀啦”轻响,南扶光吓了一跳, 转过头时,原本蹲在桌子上的狐狸跳到了她的脖子上——一人一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个奇行种,窗户开了一条缝,外面的人一只眼睛望进来,似乎是被他们的形象吓了一跳。 南扶光不耐烦地把吱哇乱叫的狐狸从头上拽下来扔到地上,俯身看出去发现窗户外站着个身着运输区蓝色矿服的小女孩,扎着麻花辫,脸上脏兮兮的,此时她与南扶光相互对视片刻,从刚才的惊吓中反应过来。 “狐狸不能在屋子里。”她说,“狐狸是叛逃者,狐狸在屋子里,监护者就会进来。” 南扶光震惊地望着她,“你是谁?” “路人。” “你怎么发现我们的?” 窗户缝隙下,小女孩露出个匪夷所思的表情:“你们不会以为你们刚才很安静吧?” “……” 等南扶光做出反应之前,小女孩又重复了一遍,让她赶走狐狸,听到南扶光说“没事这狐狸不咬人”,她“啪”地一声,把窗户关上,消失了。 “她让我赶你走,你说说看。” 她伸手揪了下狐狸的尾巴,突然毫无征兆地换了个话题。 “之前死了两次,我的命星应该来来回回熄灭又点亮两轮,那动静怎么想都应该不小……云天宗的人发现了吗?他们会来找我吗?” 狐狸“吱”了声,裂开长吻,露出森白的牙,那大概是个嘲讽的表情—— “什么表情,云天宗又不是只有宴几安。” 狐狸眯起眼,正想再发出点刺耳的声音,一抬头,却发现坐在炕边的小姑娘蜷缩成了一团,下巴放在膝盖上,很可怜地挤在墙角睡着了。 狐狸:“……” …… 南扶光昨夜一宿没合眼,这会儿在无力和绝望中终于扛不住,疲惫至极地睡着了。 梦境总是光怪陆离,不缺被屋外扛着二阶仙器的元婴大佬追杀场景,换一个地方她应该很崇拜段南,觉得他断情绝爱,一心修道简直帅飞了……可惜现在她就像鸡仔似的被他杀了两次,对他及其脚上的铃铛应激,光梦里听见都让她冷汗浸透一背。 梦中千钧一发之时,段南的镰刀刀刃距离她的细脖子就差一根发丝的距离,云天宗的人来了—— 宴几安从天而降,旁边还有个谢从,谢从质问大日矿山怎么敢扣押云天宗的大师姐做矿工,大云天宗一共就俩年轻的金丹期修士,各个都是宝贝,少一个身为宗主的他都活不成。 宴几安抬手便将段南摁在了地上。 云上仙尊还是那副高不可攀的模样,垂眸,目无情绪对段南道:南扶光乃本尊道侣。 最后梦境变成了脚边的狐狸又变回了杀猪匠,黄昏即将降临,他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与之前混乱梦境截然相反的宁静中。 他站在炕边俯身,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晦暗光线中情绪不明,人影晃动,男人拎了床不算干净勉强能保温的薄被,扔在她身上。 南扶光恍恍惚惚中醒来,发现自己身上果真盖着一床薄被,吓了一跳…… 一低头发现毛茸茸的狐狸蜷缩在她脚边,脑袋埋在大尾巴里睡得正香。 窗外黄昏已至,分不清时辰。 亦听不见一点儿除了小狐狸呼噜声之外的声响,万籁俱寂。 …… 直到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重重一脚踹开,外面站着几名身着黑色道袍的人,为首那人飞快探视一览无余的房间内一眼,笑着对身后的人说:“看,我就说了,这里有狐狸。” 正如那个小女孩说的,监护者真的来了。 身着黑色道袍的人甚至懒得问南扶光是什么人,为什么没有穿矿袍出现在大日矿山,他们跨越了被视作三八线的门槛。 “好久没进房间了。”最先进来那人说,“有点怀念。” 那带着一点笑意的腔调让南扶光身上白毛汗都立了起来,一把操过脚边冲着监护者竖起毛低声嘶叫的狐狸塞到身后,她以一种防护性的姿势站了起来—— 来人大概没想到她是这种反应,挑起眉上下打量了她一圈:“你在房间里,按照规矩我可以不管你是什么人,这事跟你没关系,把狐狸交给我们,我们就走。” 南扶光:“?” 她死死地挡在狐狸前面。 站在门外的人不耐烦了,他喊了声“五一”,大概是屋里这人的名字,让他动作快点,别那么多废话。 “五一”连忙应了两声,抽出了腰间的佩剑——这人也是个剑修,最多炼气末期,佩剑也就是寻常货色甚至不如云天宗统一派发的青光剑。 取消禁制这人不够南扶光一根手指头就能碾压,这会儿她却如临大敌,青光剑唤不出来,她只能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寻常匕首,匕首在手掌心打了个转,干净利落地反手被她握在手里。 这时那人终于看见她的乾坤袋了,有些惊讶:“你是修士?误入此地?怎么没来找我们送你出去?” 找过了。 被骗了。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南扶光一肚子火,在那人还在话很多地问东问西一瞬间扑出去,一个倒挂金钩踢中其手腕,踢飞了他手中的剑! 那人惊呼一声,下一瞬只感觉到肩膀一疼,背后遭到重击,整个人被重重掼压在门边墙壁上! 墙土“哗啦啦”往下掉,雪亮的匕首“啪”地扎在他耳朵边,看似纤细却异常有力的胳膊坚硬的骨头狠狠压住他喉咙最脆弱的部位—— “滚出去。”南扶光面无表情道,“狐狸不会交给你们。” 一群身着黑色道袍的修士里有剑修也有符修,房间内电闪雷鸣,刀光剑影,乱作一团! 南扶光用不了法术,但身法还在,加上乾坤袋内基础防御性符箓还能派上用场,四五个炼气期监护者,短期内居然也没碰着她一分一毫! 直到终于有一个监护者一把捉住狐狸,狐狸挣扎间将他的左眼皮子咬了个对穿,那人尖叫着,一人一狐缠斗间从窗户滚出窗外! 南扶光心头一紧—— 果然下一瞬,她听见了熟悉的铃铛声。 跟着翻出窗外,一轮皎洁圆月从云层后冒出,繁星还掩盖在黄昏火烧般云层之下,是日月同辉。 赤怒鬼头镰之刃泛着冰冷寒光,南扶光手握匕首,随之整个人气势猛地紧绷比方才凌厉更甚! “申时之后,不得外出。” 元婴期修士的嗓音还带着少年特有的嗓音,毫无情绪起伏地重复着这里的规则。 “狐狸是非法出逃者,监护者有权处理,狐狸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狐狸刚刚将一名监护者挠的血肉模糊,这会儿犹如一团火向着南扶光扑过来—— 南扶光反手接住它,狐狸蜷缩盘在她的脖子上,发出警惕鸣叫。 “交出来?然后呢?你们会把狐狸怎么样?” 半空中,修士脚环铃铛轻响,长长的镰刀破风打横。 “无可奉告。” 在镰刀迎面劈来时南扶光抬手,终于与元婴期修士有了第一次正面的交锋—— “呯”一声刺耳金属碰撞划破夜空,火星四溅! 南扶光手中匕首曾经浸泡在加固强化符箓中,非宝器却也非凡品,然而面对二阶仙器自然脆弱如地摊货! 一接刃下,匕身碎裂! 南扶光整个人被硬顶后退数步,一击分开,她此时整个人都不着痕迹地开始颤抖,虎口发颤,她扔掉手中碎裂的匕首…… 根本毫无胜算。 我打不过他。 不止是境界的压制。 我现在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一系列的想法涌入脑海,身体的颤抖更具象化,脑子一片空白,无声的恐惧笼罩了她:怎么办? 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拢住的蝼蚁一般渺小,前面两次出其不意被他杀死,反而没有此时正面对面时那样巨大的压迫窒息…… 呼吸频率乱了一息。 赤怒鬼头镰在段南手中灵活地划了道弧,他有些惊讶:“你是修士?” 南扶光微微仰起头。 被那黑白分明的明亮双眸盯住的瞬间,手执镰刀少年有短暂一顿。 也可能是方才那短刃相接稍带来一些意料之外,段南难得话多了一句,用的提醒的语气:“狐狸是凡人变的。” “你们还知道狐狸是凡人变的!”南扶光说话时,听见自己的牙齿不可避免的不受控制,碰撞发出细微声响,“你们要对它做什么?凡人脆弱,修士得沙陀裂空树祝福应当善待凡人!你们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你们这是践踏《沙陀裂空树》律法规则!””善待?”段南打断她,似十分不解她在激动什么,“你又不是凡人。” 南扶光尚未来得及消化这句充满了困惑的反问—— 什么东西。这人法盲吗?! “狐狸是叛逃者,狐狸必须死。修士,别挡道,挡道者也要死。” 冰冷的声音响起,凛冽冰冷的杀气从天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那镰刀动作很快—— 快到南扶光意识到其实方才段南第一击试探性的留有余地。 快到南扶光手伸向乾坤袋之前,那镰刀的刀刃已经到了她的脖子跟前。 快到南扶光颈脖处温热皮肤碰到如寒冰冰凉的镰刃,好像只用了一瞬息。 乌金西坠,夜幕降临。 昼与夜交替的时间,有人称之为逢魔时刻。 喉咙被隔开的疼痛反而不值得一提,一切都很快,相比之下裂开的伤好像反而带着一点点奇妙的瘙痒—— 血液从温热奔腾的血管中喷涌飞溅,涌上喉头的腥甜与溺水窒息感让她想找个人说一句“我好像呛着了”,但她知道实际上自己一点声音都无法发出…… 眼前是血红的一片。 毫无动静的识海再次被撕裂,浑身血液逆流带来的冰冷让南扶光忍不住的颤栗,无论死多少次她都没办法从这种灭顶的恐惧中回过神。 倒下的时候,她看见头顶的天空变了颜色,皓月将阳光吞噬,苍穹夜幕坠入,旷野星垂。 南扶光想到了之前那个感官模糊的梦。 可惜了…… 梦终归是假的。 云天宗的人始终没有来。 …… “好像鬼打墙。” 男人慢悠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现在在认真思考我们今天还能不能正经走出这间房间。” 南扶光没搭理他,从刚才回来这个时间段,杀猪匠就从狐狸变回了人类,这大概就是时间转换器不稳定性带来的结果。 南扶光正死死地盯着面前桌子上摆着的雕刻小狐狸,现在它只剩下五条尾巴了—— 不算第一次做出来的时候就被她浪费掉的一条尾巴,它原本一共有八条尾巴。 第一条尾巴掉在昨晚她刚入矿区。 第二条尾巴掉在她轻信修士帮助修士,主动找监护者自投罗网,被段南从背后阴了一刀。 第三条尾巴掉在刚才,房间内有狐狸,房间不再作为安全屋,监护者闯入,监管者猎捕。 十二个时辰内,三次毙命,动手皆是大日矿山监管者段南,一击即中。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南扶光说。 “是啊。” “他们可以正常催运识海,这对我不公平。” 杀猪匠闻言,叹气:“偶尔也不用那么依赖修士身份吧?” 那不然呢? 南扶光瞪他,他却站起来,推门走了出去。 “我去想想办法。” 南扶光:“?” 申时之前,赶在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于矿区照耀殆尽,杀猪匠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两套矿袍,一套蓝色的,一套黄色的。 南扶光:“……” 原地跪下穿上矿袍开始挖矿以表屈服。 这就是她的神仙队友想到的办法。 从今往后他每杀一头猪都是在残害同族。 杀猪匠把那套蓝色的给南扶光,伴随着衣服还有癸叁叁壹柒的编号,顶着后者投来一言难尽的目光,他成功地做到了视若无睹:“这个矿区分为运输工和采矿工,我是丁肆肆壹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看到了我那朵只剩下一根杆的红花,就说我可以直接升入采矿区,成为采矿人。” “升入?” “采矿工地位好像比运输工高一些,听说在这运输工没资格跟采矿工说话。” “……” 南扶光是肯定对被压在大日矿山打黑工没什么兴趣——毕竟她堂堂云天宗大师姐,凭什么——凭什么打黑工还要比个杀猪的低一级?! 杀猪匠拎起黄色的矿袍往身上比划了下:“你还有什么话跟我说吗?争取今晚说完。” 南扶光:“什么?我又错过了什么?今晚过后咱们两其中一个要死了吗?” 杀猪匠指着自己的黄色矿袍:“没人死。你没听我说吗,穿上这衣服,明日辰时走出这门,你就没资格跟我说话了。” 可能这古怪的矿区禁制运输区和采矿区的人交流。 但不是“没资格说话”。 这人说话为什么总是那么难听? 南扶光提醒他客气点:“我刚才才为了保护你不被做成油炸狐狸死了一次。” 杀猪匠:“还敢提?是谁非让我去爬那个墙,我当时脸上写的拒绝还不够明显吗?” 南扶光:“我不管。我不挖矿。” “没让你挖,你只是个运输工。”杀猪匠又指向她面前的蓝色矿袍,“想挖都没得挖。” “……” …… 此时此刻,正准备成为光荣矿工的南扶光并不知道,不净海西岸的弥湿之地,大日矿山外,也有一些非同的事情发生。 熟悉的酒肆内依旧人声鼎沸。 “你知道吗,听看门老孙头说,今日黑山早市来了不得了的客人。” “噢,什么客人?” 路人甲神秘兮兮地竖起两根指头。 “两名修士。” 路人乙非常配合地瞬间睁大眼。 “修士?!两名?怎么会?” “是啊是啊,修士!俩!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黑山早市,听说人家甚至还是从正门走进来的……那个老孙头,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哩,这次拦都不敢拦!” “不好意思,我的耳朵长毛啦?什么人这么厉害?怎么会有修士不远千里跨海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是没别的地方可玩了吗?怕不是脑瓜子有问题——” 角落里,两名坐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蛐蛐的行脚商突然不约而同停止了对话,与此同时,整间酒肆也像是被人下了噤声咒般安静下来。 感受到这不同寻常的气氛,行脚商双双对视一眼而后齐齐扭过头,看向从门外,一前一后走进来的新客—— 一男一女,身着道袍。 正是他们方才热烈讨论的当事人。 走在前面的男修身姿欣长,果真如同传闻中那样肆无忌惮、毫无掩饰自己身份的意思,其身着鸦青道袍,腰坠云天宗宗门腰坠,长发用乌金发冠随意束起发顶,剩余及腰乌发发垂于身后。 都说修仙入道者不可轻易窥视其年龄,眼前男子便是如此,年轻俊俏的面容 ,偏偏隔着八百里开外,又让人感到生人莫近的淡漠。 男修身后,跟着一名相对娇小的女修,一身云天宗弟子道袍,戴着同色斗笠,因为前人腿长,她不得不小跑才跟得上他——迈过酒肆门槛时,那斗笠轻纱轻摇晃,从一隅缝隙可窥见其小巧鼻尖与极长睫毛,肤白貌美,果真亦是花容月貌。 “师父!”女修嗓音如黄鹂,听着让人如沐春风,“等等!您走慢些呀!” 隔着斗笠,酒肆内众糙汉均是一阵魂牵梦绕的恍神,此刻听她声腔柔软,又见被她唤“师父”那人步伐频率不变,似毫不动摇,均在心中称奇:啧啧,也没听说那云上仙尊修的无情道哇?这什么铁石心肠? 没错。 来人正是云上仙尊宴几安与其唯二弟子鹿桑—— 三界六道津津乐道的真龙仙君与复苏神凤。 昨日,南扶光突然星盘崩裂,命星陨落,众人一阵兵荒马乱,云天宗内可谓是人仰马翻,宗主谢从亲自点亮了安魂引渡梯,这说明这件事本是板钉钉上的事实。 然而谁也没想到,约一炷香后,当南扶光的亲友几乎干点儿欺师灭祖的大事时,安魂引渡梯又神奇地消失了。 众人震惊,莫名发生了什么,浩浩荡荡赶回宗门大殿一看,南扶光的星盘好好地摆在原本的位置上,命星明亮,天顶星璀璨稳定。 当时,所有人可谓二丈摸不着头脑,一脸问号。 唯有宴几安,在短暂大起大落带来的放空后,忽然想起南扶光小时候曾经独自造过一台小型时间转换器…… 那东西可折叠空间,扭转时间,可控时间大约正好一炷香,之前因为稳定性极差,被扔在乾坤袋角落里落灰。 当即才到大约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被危及性命,云天宗大师姐才动用这并不成熟的邪恶小发明…… 宴几安亲自摆盘,再次推演计算南扶光所在地,得到的答案与之前推演完全相同,不净海西岸,大日矿山山脉。 于是乎,云上仙尊即刻启程前来大日矿山下黑山早市寻找南扶光踪迹—— 原本这黑山早市本不接待修仙入道者,但,谁让他是云上仙尊宴几安? 来路自然是畅通无阻。 没有什么多余的测试甚至是废话,来到那高墙之下,他甚至不用废话“开门”,看门老头便屁颠颠地将门打开。 鹿桑全程跟在后面,不是没有疑惑。 宴几安只道,黑市躲避仙盟,触犯的是仙盟定下律法,他又不是「翠鸟之巢」的人。 鹿桑“哦哦”两声,心想也有道理。 和南扶光他们最开始的思路相同,宴几安最先想到的也是到酒肆打听她的下落,于是就有了眼下发生的一幕。 此时此刻,仿若感受不到酒肆内徒然安静的气氛有多违和,宴几安自顾自捡了一张空桌坐下,问呆若木鸡的店小二要了一壶茶。 鹿桑气喘吁吁地随后落座,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因寄走微微泛红的精致脸蛋,她手作扇子扇风,倒也没好奇东张西望—— 酒肆是凡人的聚集地,她被宴几安捡回云天宗之前,经常上山打猎或者采集山野同镇子上的酒肆换生活费,这种地方,她熟悉得很。 待店小二犹如梦游般送上茶水,她接过杯子,在手中把玩了下,瞥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云上仙尊—— 后者阴沉着脸,显然心绪烦乱,不乐意开其尊口。 鹿桑微微眯起眼,转向店小二,唇角扬了扬露出个好看的笑容…… 正欲开口说话。 “烦请问这位店家,近日可曾见过一名女修?” 打断鹿桑开腔的清冷嗓音低磁,生疏而冷漠。 她停顿了下,有些诧异地望向近在咫尺之人,只见此时后者微微垂眸,目光平静对视手足无措的店小二。 宴几安凭借着记忆,一番描述南扶光的身高及外貌,又努力回忆她负气离开那日穿着—— 若是描述心上人,人难免会多用一些有感情偏向性的形容词,但他没有,一板一眼,客观至丝毫没有任何的偏颇。 店小二自然没有见过云上仙尊口中那女修,认真想了想,突然一拳砸向掌心:“嗳,对了!您可问的是前些日子的那个女暴力狂?” 鹿桑:“……” 云上仙尊:“?” 店小二开始声情并茂描述那一日,有从天而降容貌似仙子行为却极其暴力的仙子姐姐一名,她在酒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一人打趴一整桌胳膊比她大腿粗的行脚商,并强行从他们口中掏出关于黑裂空矿石走私贩售商人的信息,又因为这信息来路不够友善,不幸坑丢了自己的同行男伴。 “这事儿可真是说来话短,三两句即刻讲完,话说那日正好来往客人不多,小的亲眼见证那仙子姐姐犹如望夫石眼巴巴等着她那男伴从白日至黄昏,都以为是她的白日里狂野行径吓跑了那样英俊高大又魁梧的情郎——” 店小二正滔滔不绝。 突然发现说着说着,突然发现,高高在上的仙尊大人剑眉肃然蹙起。 ……嗯?怎么啦? 店小二茫然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眨眨眼,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话说回来,仙尊大人,请问您此番前来黑山早市寻的是您的——” 只见仙尊大人停顿瞬息,睫毛一抬,遂目无波澜淡道:“即将结契道侣。” 店小二:“……” 片刻沉寂。 店小二:“呃。” 刚才他用的是哪个词代指那位不幸率先失踪男子来着? 情郎。 ……………………………… 哦豁。 第27章 这么粘人不好吧? 并不知道外面宴几安已到。 被关在大日矿山矿区里的南扶光与杀猪匠在房间里相安无事地又渡过了一晚上。 南扶光并没有抓紧时间和杀猪匠说话。 因为她和傻子没话说。 第二天天亮洗漱完, 杀猪匠率先换好了矿袍,推门走出去之前回头提醒南扶光,让她早日想办法升入采矿区。 “怎么升?” “运输业绩卓越?你炼体本领还在,力气应该大于常人, 一人拉两车矿没什么问题吧?” “我。南扶光。堂堂云天宗大师姐, 当我老牛?” “……听说如果在运输过程中造成身体残疾也可以额外升入采矿区。” “你意思是我为了去挖矿给自己胳膊砍了?你会算数吗, 天都亮了,还在说梦话?”南扶光问,“升入矿区的意义是什么,让我砍掉自己一条胳膊的代价是为了你想无时无刻不受限制地同我说话?哇……” “……” “杀猪的, 这么粘人不太好吧?” “……” 站在门前, 杀猪匠清晰地沉默了一瞬, 果断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走了。 …… 南扶光磨叽了一会儿才换上蓝色的运输工矿袍, 走出房间, 烈阳高照, 段南没出现,果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不穿矿袍,会死。 南扶光已经信了这鬼地方的邪。 离开安全屋在矿区自由走动也是她离开整个大日矿山的必要条件。 穿着矿袍,南扶光很自然就融入了这里,她经过了长长的铁轨, 铁轨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同样穿蓝色矿袍的人在拉”嘎吱”作响的运输车,一个人或者几人合力, 大部分人都没有任何的交流。 他们埋头干活, 只有眼神略过铁轨边时,有一丝紧张情绪波动—— 那里站着黑色道袍的监护者。 每一个监护者的手中都有鞭子,腰间挂着那个矿灯造型的腰坠, 他们的眼神麻木,机械地用不客气的语气催促运输工。 没有人问南扶光是哪来的新面孔,她混在人群中,尽量往矿洞口方向靠,等走到轨道旁边,刚站稳就有人招呼她过去帮忙。 定眼一看,是昨天提醒她屋子里不能有狐狸的小姑娘,因为时间转换器扭动过,所以在这个时间线她并不认识南扶光,神情倒是和昨日在窗下问“你们不会以为自己很安静”一个模样。 两人一块儿抓住一辆矿车的把手,里面堆了一些黑裂空矿石—— 这种在外面黑市要卖高价的东西,在这里应有尽有。 南扶光飞快抓了一把,放到了怀中揣着的乾坤袋里,矿袍没有口袋,大概是周围运输工根本不可能有乾坤袋这种东西用来中饱私囊,所以监护者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你在做什么?能不能使点儿劲?”矿车另一边,透过堆积的矿石只能看到一个头顶的小姑娘说话语气一如既往的不客气,“今天是大日子,一会还有得忙。” 南扶光:“什么大日子?” 小姑娘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奇怪地伸头看了她一眼,才道:“今天不是十五吗?” 南扶光:“嗯?” 小姑娘“啊”了声:“你新来的?十五望月日,是大日矿山的集中采矿日,每旬这一天大日矿山的采矿区会有特别的行动,到时候会有很多很多的矿物产出。” 南扶光正欲回答,这时候,从矿洞入口那边传来一声巨响,矿山震动,连带着脚下的土地都跟着震动起来! 南扶光没有把握住手中的矿车扶手,矿车翻车,她吓了一跳,正心想“完了完了不会这也要杀了我吧”,却发现周围根本没人有空理她—— 所有的监护者在第一时间都在往矿洞入口拔腿狂奔。 哪怕离得并不算远,从南扶光这边看过去矿洞口也是黑漆漆一片,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只见一阵浓烟滚滚从矿洞深处滚出来…… 就像是有什么巨型怪兽在里面打了个很大的喷嚏。 那阵浓烟扑到面前时,南扶光以修士的视力终于看见浓烟里有几个黑色人影正疯狂往外狂奔—— 迎着这些人,她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 就在这时,强力的拉力从后一把拉扯住她,她微微瞪圆了眼还未来得及出声,大手从后绕上来轻而易举地捂住了她的嘴……和鼻子……和大半张脸。 身后那人的手太大,这一覆盖除了口鼻几乎要盖住她的眼睛,灰尘、汗水,仔细嗅还有血腥味一齐涌入鼻腔……南扶光心中一惊,立刻“呜呜”拼命挣扎着,同时腰间横过一条肌肉结实得过分的手臂,稍一收力,那力道勒得她几乎双脚悬空! 她踉跄后退,背后撞入个结实的胸膛! 身后贴着的人拉着她一把在矿车后面蹲下来,带着微气喘低哑声音在耳尖上方响起:“是我,别动。” 杀猪匠。 南扶光一下就不动了。 她垂眼看到盖在她脸上的手要多脏有多脏,同时手指上全部都是细微的伤口,血从伤口处涌出来和尘泥化成一团…… 她用鼻尖顶了顶那汗津津的掌心,示意他放手,她要被捂死了。 柔软冰凉的鼻尖蹭过粗糙掌心,背后靠着那人起伏的胸腔突然停顿了下。 怎么了? 她正好奇想回头,在这一瞬间,矿洞里跑出来的人和他们擦肩而过。 “啊啊啊啊啊啊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它哭了啊!哭了啊!为什么不算!” “还要我怎么样,到底为什么要选中我,我已经很努力在让它哭了!它明明也哭了!为什么算我失败啊可恶!” 三个身着黄色矿袍的人,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其中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摔倒在地,很快就被后面一拥而上的守护者一把拎起来,他拼命挣扎,神情崩溃,嘴巴里喊着:“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儿子还在等我呢!到底为什么选中了我啊——” 他真的挣脱了监护者,与一同从矿洞奔出的另外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一起狂奔,他们越过了铁轨。 南扶光眼睁睁看着他们像是疯了一样攀爬上大日矿山的围墙。 在即将到达最高点时,熟悉的一幕出现了,三名样貌都来不及看清楚的矿工身形迅速地缩小,从他们的身上长出了灰色或者褐色的长毛—— 三只狐狸从高墙下落下。 熟悉的铃铛声响起,然而神情冷漠的监管者只是从天而降,落在房顶上,抱着巨大的镰刀垂首俯瞰。 在他的注视中,几名监护者一拥而上,将不断哀鸣的狐狸火速回收,火速塞进麻袋里,火速离开。 只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矿洞里喷出来的烟雾散去,阳光之下,整个大日矿山矿区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矿工——无论身上穿着什么颜色的矿袍——他们的眼神都淡定到麻木,目光甚至没有在那不断挣扎出各种形状的麻袋上停留,就回到手头上自己要做的事。 人群外面,有一个大概五岁左右的男孩,身着明显过大的黄色矿袍,刚开始呆呆立在那看着监护者带走狐狸,直到麻袋的挣扎减弱,他突然发出一声含糊的啜泣。 南扶光耳力好,转头看过去时,小男孩已经被另一名身着蓝色矿袍的人顾不上“不得交谈”的规矩,捂着嘴迅速拖回了房间。 “乙壹叁肆伍他们失败了哦,看来今天不用忙了。” 扶起翻倒的矿车,轨道另一边,小姑娘平静的声音传来。 “虽然不知道那群矿工到底在搞什么,但是被变成狐狸一般代表着本旬十五他们的活动失败了,今天不会有大量矿产,也不会是忙碌的日子。” 南扶光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突然意识到她可能不能就这样轻易离开了。 …… 晌午。 南扶光原本想回到房间从乾坤袋取一些吃的对付下,修士同时炼体,对凡尘食物的需求本就都不大,是以少吃几顿总归是饿不死。 但是转念想到酒肆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那在大日矿山里或许也是这样,于是转身跟着人群,到矿工聚集的窝棚排队领取自己的餐食。 排队的人很多,身着黄色矿袍的采矿区人也在这,南扶光远远看见的杀猪匠。 他脸上还是脏兮兮的,隔着人群与南扶光一个对视,大概是很怕她凑上前和自己说话,他立刻转开了目光。 “……” 我是什么很可怕的东西吗? 南扶光缓慢到了分发食物的队伍最前面。 大日矿山的伙食不一般,除了每人配额的两个不知道什么年头的黄面馒头,还有两个巨大的木桶,其中一个里面乘着黑色的酱汁,鱼腥味和豆酱味冲面儿而来,南扶光伸头看了眼,与半浮在酱汁里的死鱼眼四目相对。 鱼是生的。 回头正好看见一个已在食用的矿工面色麻木将生鱼头塞进嘴巴里,“咔咔”清脆咀嚼声中吐出一片鱼鳞在地上,南扶光差点吐出来。 “新面孔,你今天第一天上工吗?算你走运,吃不惯鱼腌,今日还有肉汤,这可不常见。” 另一个桶里打出来的东西被塞过来,翻滚在汤碗里的肉浮上来,肉质纹理清晰,泛着红打着卷,不管那是什么肉,反正绝对不是鱼肉。 身后的队伍听见了监护者的声音,大约是真的为出现了不同的荤食感到高兴,队伍因为南扶光站在原地感受震撼变慢了些,有人不耐烦地催促她拿了吃的就快点让开。 捧着碗放在距离最近的那张桌子上,桌子上已经坐了三两名身着蓝色矿袍的矿工,其中一名矿工在啃白骨森森的哺乳动物爪子。 “吃吧。”那人含糊不清,“别想那么多就是了。” …… 此情此景,南扶光应该就这样把碗推开,假装自己不饿。 是的。 她确实是把碗推开了,但随之伸手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每一个人,昂首挺胸地从窝棚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站定在蹲角落里叼着馒头的男人跟前。 感受到身边存在感很高的杵着个人,身着黄色矿袍的男人慢吞吞转过头。 南扶光垂视他:“杀猪的,这汤碗里是狐狸肉吗?你吃了?人吃人?认真的?今天你在矿山里看到了什么?你好?请问有人在吗?为什么这么安静,没人说话?” 杀猪匠:“……” 有人在。 没人说话是因为,该说话的那个人正在困惑怎么会有疯子能这样光明正大地无视“采矿区与运输区不得交流”基本规则,如此肆无忌惮,骑脸输出。 回视疯子那双坦然的黑眸,杀猪匠沉默。 目光越过她,看向身后从惊愕中回过神扔了打饭的勺气势汹汹冲过来的监护者…… 他唇角无力地扬了扬,扔了馒头,双手捂住脸,无语至极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28章 神明真的存在过 南扶光不相信她就跟采矿区的人说句话就会被镰刀剁头。 果然。 监管者并没有出现。 出现的只是一拥而上的监护者, 他们一左一右压住了南扶光的肩膀,她被压得弯下腰听见自己的腰发出“咔”一声巨响,头顶传来监护者的声音:“你没搭理她,做得很好。” 这显然是在夸奖杀猪匠, 后者在经过最开始的紧绷, 这会儿没见到监管者出现, 也放松了下来,目光平静似相关陌生人的事,语气随意问:“你们要带她去哪?” 南扶光以为监护者会说“关你屁事”,但可能采矿区的矿工真的地位比他们高一些, 只听见监护者无所谓的语气道:“大日矿山管理严格, 但绝对仁慈, 她会回来的。” 这话怎么听都不太可信。 “诏狱?” “是啊!新人不懂规矩,先押到禁闭诏狱关一天再说。” 哦豁你们对这杀猪的可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呐……等等? 禁闭诏狱? 南扶光艰难地抬了抬头:“非法关押凡人违反——” 监护者:“闭嘴。” 南扶光:“……” 好好好。 …… 禁闭诏狱位于矿山洞口的后面群山的某一座, 南扶光被押往那里的路上还发现了一件很奇怪、之前没注意到的事—— 黑裂空矿石产出多到能被当做基础物质, 大日矿山在外人的概念中一直是群山山脉, 规模极大,所以才能产能丰富。 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整个矿区是很大,但真正铺有运输铁轨的山脉,就那一座。 连伴生矿集采都没有,四五条铁轨从那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漆漆洞口延展出来, 运输工也采矿工在那个洞口进进出出—— 除此之外,其他本应该也开凿用来开采的群山只是整理出来做了其他各种用途。 绕过主矿山, 禁闭诏狱就到了。 尽管看押南扶光的监护者什么也没说, 她也知道诏狱到了,立于耸立群山之间的诏狱,暗无天日, 远远就闻到泥土腥混合着血腥的臭味…… 这样的烈阳天,阳光一点儿照不进来。 再往里走,泥土便令人不愿意多作联想地变得粘稠,脚下与鞋接触发生“吧嗒”“吧嗒”的湿响。 南扶光踢到了什么,差点儿绊住,低头一看,发现一块明显不是石头的森白色固体被踢飞,仔细一看,周围还散落一些同样的固体碎片,像是人的牙齿。 南扶光站住了。 监护者不耐烦地扯了她一下:“继续走,磨叽什么?” 南扶光:“……” 南扶光:“你们压我进去是想严刑逼供还是怎么样?” 南扶光:“如果是严刑逼供大可不必带我进去,我现在就可以招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种。” 监护者冷笑一声:“还耍嘴皮子?” 南扶光:“我认真的。” 不知道打哪儿的风吹来,这一次风中浓郁的血腥味和排泄物臊味让她喉头翻滚,她被压着脑袋进入诏狱。 比想象中宽敞,也很暗,只有角落里的矿灯亮着一点昏黄的光,几只蚊虫围绕着光源上下飞舞…… 人不多,几乎没有关押其他人,南扶光不禁想这是不经常关押人还是这里面关着的人很快就被“处理”。 她没来得及打量周围太多,便被一名监护者塞进其中一个隔间,里面连把椅子都没有。 牢门“哐”地一声被拍上。 南扶光迅速缩到角落里,很具备劳改犯基本素质的原地蹲好,她看向隔壁牢房—— 光线太暗,若非拥有修士的夜视她什么也看不清,这会儿却能勉强看到隔壁牢房角落里蜷缩蹲着个沉默的小孩,刺猬头,双手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腿间,身上穿着早上看见时那身破烂且不合身的黄色矿袍。 他没有一点儿声音,安安静静的,就像是从墙里长出来的一朵蘑菇。 是今早那对着狐狸离开方向短暂哭泣的小男孩,他果然在这。 “小孩。”南扶光蹭过去,“喂,小孩?” 那小孩并不理她,甚至头也没抬,南扶光蹙眉正欲再叫,这时候在她对面牢房传来嘶哑的声音:“别费劲了,不会理你。” 南扶光顺着声音看去,对面牢房里,身着蓝色矿袍的人靠在牢门边上,曲起一条腿,神色放松—— 是今天捂住小孩嘴巴将他拖回房间的运输工。 他也在。 南扶光猜的没有错,在早上的插曲发生后,这两个身着不同矿袍的人果然因为产生了对话或者互动,被惩罚关押到了这里。 “他不说,那你说说,发生了什么?”南扶光换了个方向,挪到了另一面的栏杆边,“我新来的,觉得这里奇奇怪怪,你们不是旷工么,仙盟雇佣你们开采矿石,凭什么——” “你是什么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找你们。”南扶光道,“我要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你故意找了个采矿人说话才进到牢狱里来的?” “也不能说是‘故意‘。” 杀猪匠撇开头不理人的样子的确气人。 震惊得无话可说的样子也很值得一看。 大日矿山的气氛过于奇怪。 她的星盘显示她实在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 ……终上—— 理由还是挺多的。 南扶光想了想,没说实话。 “我是仙盟派来微服私访了解大日矿山生存现状的,没想到这里的环境那么糟糕……修士应当保护或者,至少与凡人和谐共处。” 她停顿了下。 “这里明显不是。” 蓝袍运输工响亮地发出一声讽刺的声音,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真到过分的傻话。 “你是修士?” “不是。” “别多管闲事了。”蓝袍运输工果断道,“变成狐狸的人没有一个能回来的…… 不出意外,那个倒霉的家伙应当是被做成了今日晌午的饭,你们中午有肉汤吗?” 南扶光耳朵竖起来,整个人快要爬到栏杆上—— 全力打听.JPG。 蓝袍运输工不说话了,因为下一秒“啪”地一下他被不知道哪里飞来的石头打了嘴,吓了一跳,定眼瞧去,只见方才的小蘑菇终于抬起了头。 小蘑菇的眼神又凶又亮:“别说了!” 蓝袍运输工笑了:“怎么,是你说的,矿洞里确实是有东西——如果不是那东西,你爹怎么会被扒了皮,正挂在某个监护者的椅子上呢?” 这人说话语气是真的贱。 这次不是一颗石头了,陆陆续续的碎石被扔到运输工本就坑坑洼洼的脸,小蘑菇站起来,猛地冲过来撞到栏杆上,目光倔强又执着:“我没这么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别说了!别说了!” 南扶光:“‘有东西‘是什么?矿洞里有什么?矿洞里面有特殊物质?还是活物?” 蓝袍运输工指了指小蘑菇:“你问他,他可亲眼见过那个东西哩!” 小蘑菇尖叫:“不许说!不许说!” 蓝袍运输工:“谁知道呢?若不是他告诉我,我一开始都不确定,运输工们都进不去,只是偶尔接近深处开始运输时,能听见有什么在耳边碎碎低语,那声音无法形容,就像是一群蚊子,或者几只蝴蝶,奔跑时掠过草丛的兔子——说什么也听不明白,只知道它们一刻不停地说个不停呢……要我说,如果能活着走出这里,你得亲眼去看看。” 南扶光:“去哪?” 蓝袍运输工:“进到采矿区看看里面的秘密。” 小蘑菇持续尖叫,抓着栏杆猛烈摇晃:“闭嘴!你是个运输工!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是臆想!” 蓝袍运输工:“看不见,摸不着,形容不了……是‘不可言说之物‘。” 南扶光:“???” “你相信吗?三界六道,修士从来不是在最顶端的,就连恒月星辰和晓辉之日也不是。” 蓝袍运输工蹭了过来,靠近了南孚光,微微睁大了眼,压低了声音。 “那段历史被抹去了,神明真的存在过。” 小蘑菇开始发出无意义的尖叫。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声太大,引来了外面的监护者,腰间的鞭子取下来握手里,那监护者用鞭子敲击拉杆,语气厌倦:“别说话了!在外面都能听见你们的声音,忘记自己怎么进来的了?不同工种那是能说话的吗!还有你!看看这就是不让你们运输区和采矿区说话的原因,一个两个,疯疯癫癫的!” 南扶光认出来者是个老熟人—— 就在另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时空,他追杀她和变成狐狸的杀猪匠,他的名字好像是叫“五一”。 五一显然懒得理奇奇怪怪又蹲回角落里蜷缩自闭的小孩,他转向那个蓝袍运输工:“喂,编号多少?你可以回去了。” 一边摊开手,手掌心放着一颗红色的丹药。 小蘑菇开始拼命撞栏杆,嘴巴里重复地喊:“不吃药!他什么都不知道!不吃药!” 蓝袍运输工第一时间没动,隔着栏杆,看向五一:“那孩子其实也没说太多。” 五一:“哦。” 蓝袍运输工:“他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是我要问他的——他的父亲也变成狐狸了——我是说,我吃了这个,他可以不吃吗?” 小蘑菇:“不吃!不吃!不吃!” 五一不耐烦了:“这又不是什么毒药!只是必要的流程让你们出去不能乱说话,瞧瞧你们,现在疯疯癫癫的!” 蓝袍运输工又重复了一遍:“我吃了这个,多多可以不吃吗?” 小蘑菇的名字叫多多。 被叫到名字,多多又开始尖叫了。 刺耳的孩童尖叫声中,五一笑道:“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你快吃吧。” 蓝袍运输工:“你们说话通常不太可信。” 五一没说话了,阴沉着脸扬了扬手,将手掌心的药丸更凑近他。 蓝袍运输工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忽然笑了笑,淡道:“没关系,反正我也受够了,那些窃窃私语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像是鬼魂趴在我的肩膀上试图跟我说一些老掉牙的旧故事……我真的受够了这个该死的鬼地方。” 语落,他转头看了眼还在拼命“哐哐”撞着栏杆的小蘑菇,伸手接了药,一口吞下。 那药味道大概不太好,南扶光清楚地看见他双瞳有一瞬间聚焦,又徒然微散。 监护者看上去很满意,立刻打开牢笼放他出来。 “等一下!” 南扶光出声,将即将离去的两人同时叫住。 五一与蓝袍运输工双双回过头,运输工与运输工之间谈话不受制约,所以五一没有立刻阻止他们。 “‘神明存在过‘是什么意思!‘不可言说‘指什么?矿洞里有什么?” 南扶光有些着急地问完,然而蓝袍运输工却犹如从大梦刚刚醒来的梦游者,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南扶光。 “傻子,你不该问的。” …… 小蘑菇又缩回了阴暗的角落,诏狱中重新安静了下来。 南扶光脑海中一片混乱,一时间有些理不清思绪,最开始她只是以为大日矿山存在违反仙盟行为准则的行为…… 现在看来,“做一个无视《沙陀裂空树》律法上每一个字的法外狂徒”才是这里的行为准则。 大日矿山只有一座主矿,主矿里除了生产黑裂空矿石,还有被视作秘密的东西,那东西很有可能是—— 活物? 听着诏狱远处重新传来脚步声,南扶光飞快地从怀中乾坤袋里掏出个稻草人一样的手工人偶,咬破手指在草人胸前的红色符箓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与八字。 草人得了名字,外貌居然也发生了变化,穿上了蓝色的矿袍,黑色的矿靴,头上长了两根长头发…… 当南扶光抬起手,它也笨拙底抬起手。 红色符箓燃烧起来,灰烬又重聚化作“申时”的“申”,从草人的脚底处开始,黑色的矿靴以相对缓慢速度消失化作普通草色样式。 南扶光重新将它收起来。 五一进来了,监护者犹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南扶光的诏狱前,隔着栏杆递进来一颗同样的红色药丸。 “癸叁叁壹柒?喂,新人,该你了。” 南扶光没动。 “吃吧,新人。”监护者嘶哑缓慢的声音响起,“你似乎也听了些不该听的东西,不吃的话你恐怕走不出这个地方……你本来罪不至死的。” 南扶光指了指隔壁角落里的小蘑菇:“他呢?” 五一:“丙贰壹肆柒,他也要吃。” 南扶光:“你们果然说话不算话,刚才你答应那个运输工又不做数了?” 五一挥挥手。 “这可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压根没得选,不吃你们都走不出去。” 他嘟囔。 “还真以为这事有得商量呢?” 南扶光闻言,不跟他废话了,抬手接过药丸,果断吞了下去。 五一见她吞咽下去,让她张嘴检查了一番,又走到隔壁,这次直接打开牢门,二话不说拎着小蘑菇强行塞进他嘴巴里一颗药丸。 南扶光靠在栏杆上,垂眼看着小蘑菇挣扎着被逼咽下那颗药丸:“现在能说实话了吗?方才那个运输工,还活着吗?” 隔着栏杆,一大一小停止了纠缠,阴影中监护者转过头来,脸上神情不明,只是缓缓道:“下辈子,好奇心别那么重了。” 南扶光:“……” 五一:“……” 相互对视,大眼瞪小眼的几瞬息后,诏狱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五一逐渐露出个困惑的表情。 从困惑边作惊疑,监护者双眼逐渐睁大,刚问出“你怎么”,他只来得及看见一张符箓出现在南扶光手中。 符箓爆破监狱的栏杆,惊天的巨响中,她从被炸出的洞内跨过来,以绝对不符合体型的力量从他手中将小孩抢了过来—— 双指顺着其喉咙往下滑动再猛地一顶,伴随着呕吐声,小孩“嗷”地吐出那颗药丸。 “下辈子的事太远了,”南扶光淡道,“我还是喜欢今日事,今日毕,矿洞里有什么,我真的很想亲眼看看。” 第29章 合其光,同其尘,是以仙侠 “你是什么人!” 五一震惊地问, 与此同时唤出自己的佩剑! 可惜那并不是他的本命剑,炼气末期的剑修是不会拥有自己的本命剑的—— 南扶光到底是金丹期修士,炼体本就是修行的一部分,哪怕识海沉寂, 她的剑术还在。 但她没有剑。 她只能用抢的。 南扶光一个马步向前, 用肩膀撞飞五一, 趁他踉跄摇晃,劈手抢走监护者手中的剑! 炼气剑修被她这一套流利的土匪行为震惊瞪大眼,然而下一瞬,只见自己那把劣质的铁剑在她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倒有了剑光寒霜的深冷剑意, 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招式, 她手腕一翻,剑刃刺出! 伴随着惊声, 五一整个后仰, 下一瞬手中又多出一把剑! 不过是炼气期剑修, 若放了平日不够南扶光一根小指头,然而此时此刻,他对上南扶光又如同对上习武凡人—— 纵使剑术不如她,但他却有道法加层! “呯”地刺耳金属碰撞音,两把剑撞在一起, 南扶光虎口剧痛,险些没握住剑! “何人也敢来大日矿山寻衅滋事!” 三招被其震退, 在小蘑菇的惊叫声中那剑刃险从她鼻尖削过, 她狼狈躲避中还是被剑气所伤—— 见血,小蘑菇又开始尖叫,大约是嫌他吵, 监护者回身一脚将其踹飞! “还不快束手就擒,老子也让膳房像这小破孩他老子一般给你们个痛快!” 膳房? 那又是什么地方? 那些人果真已经没了? 靠在背后肮脏墙面,南扶光耳边响起监护者得意声音,一口银牙咬碎—— 要不是她的识海被封禁…… 要不是她现在犹如凡人! “现在无论你是什么人,东岸接触过修仙界的凡人?还是误入此地被封印了识海的修士……修士吧,否则怎么会有爆裂符箓?” 监护者狞笑着,握紧了手中剑。 “但无论是你何人,在老子的地盘抢老子的剑,那就是地狱无门你偏来行——受死吧!” 在那剑尖距离南扶光只有一步之遥,她闭上了眼,绝望一瞬间侵袭上心头,万万没想到她一个金丹期剑修,失去了识海后,竟如同废物一般…… 过往炼心与炼体仿若笑话,没有了识海—— 她什么也做不成。 …… 生死关头,依然唤不出青光剑,识海一片沉寂。 狼狈躲过监护者一击,连滚带爬摔到小蘑菇身边,顺手将哭叫的他拽到自己身后。 然而也就是在气血逆行、冰凉的手触碰到小男孩温热的手腕时,南扶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在前几日,杀猪匠曾经无意间提起,偶尔也不用依赖修士身份。 她确定可以。 鹿桑拜师的那天,她以一棵拔地而起的苍天古树震惊了宗门所有人,在他们的认知里,哪怕是金丹期的单木灵根修士,能够轻易召唤出那般苍天古树也可圈可点—— 召唤完那棵树后,南扶光不仅没有力竭倒下,她甚至还有力气御剑飞行离开。 最初,他们都以为那是南扶光当时作为媒介的袖带至少是有品阶的仙器或者是神兵,后来他们发现不是。 然后,猜测四起,有人说宴几安暗中出手相助,有人说南扶光识海被侵蚀以后要入魔修…… 连宗主谢从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以至于在宗门例行大会上,特地问了南扶光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当时,南扶光回答是,不过是她那些邪恶小发明。 她没撒谎。 普通的仙器、神兵或者其他的宝器,起到的最大作用为媒介或者加强媒介,将修士本身的力量输出和放大—— 但从很久以前开始,南扶光就喜欢把识海力量“附加”在宝器而不是依靠已经成型的宝器将力量“导出”。 这样的输出力,会减少“导出”过程中因为宝器的属性与材料而受到的不必要影响。 那么如果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做一个“替换”的简单公式呢? 把寻常的剑修输出与符修的那套把戏结合。 符修的原理是将识海里本身存在的五行力量做一个预支,将五行力量疏导并具象化,再将输出五行力量的固定唱词简化、书写入对应符箓,在使用符箓的瞬间,释放该符箓中事先蓄存的五行力量。 如果一个失去了识海的人,以本身拥有五行力量的符箓取代修仙者本人,符箓释放五行力量的方式附着在物件上,这样,哪怕是普通的物件也应当拥有了不同寻常的五行力量。 符箓的蓄存力量是清晰可计算的。 眼下,把这整个逻辑推理,她不怎么费劲就想到,使用符箓附着物件的输出行为,与本身识海的运行行为,是可以相互独立的。 ——理论上,她完全可以在识海一片沉寂、犹如凡人的情况下,光只用手中的符箓,就做到和修士一样的事…… 哪怕是她手中的这把破剑。 …… 监护者余光只瞧见方才还只剩劣势、只能仓促躲避的南扶光突然整个人停止住了狼狈的大喘息。 牢房角落中,浑身被剑气折磨出无数细小伤口的人爬了起来—— 五一轻蔑一笑,正欲嘲笑她逞英雄不自量力…… 此时看见她在怀中摸了摸,又摸出一道黄色符箓,然而这一次,她手中的符箓没有直接做出攻击,而是砸在了她手中把柄破烂的铁剑上! 冲天的火光,伴随着炽热的炎浪,铁剑被熊熊烈焰所包围,正如一名至少筑基期火灵根剑修手中的剑! “你……怎么可能!” 五一那双浑浊的鱼目,倒映火光中因骇然缓缓睁大,然此时再想要阻止为时已晚,他眼睁睁看着那附着精火力量的剑在少女手中挽了一个剑花—— 轻盈身影纵身而上! “呯!”“哐!” 虎口发麻,手中长剑应声碎裂! 手掌传来剧烈的贯穿痛,监护者仰倒在地,仰视悬在自己上方那张目无情绪的少女精致面容,飞溅的血液沾上她的下巴,垂落的发梢扫过他的鼻尖。 她坐在他胸口,一手拄着剑,一手肘随意搭在曲起膝盖上,火光照亮她半张脸,透过凌乱的发丝,那双亮的骇人的黑色双眸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问个问题。”南扶光道,“你们的识海为什么不受禁制限制?” 五一痛的面色发白,抖着唇,眼中蒙上一层恐惧—— 似若开口相告,会有比眼下情况更让他恐惧的结果。 南扶光抿抿唇,嘟囔了声“嘴硬”,贯穿监护者掌心的剑在她手中硬生生转了一圈——烈焰灼烧皮肉发出“滋滋”声响,伴随着皮肉熟透的令人作呕焦臭,他撕心裂肺的痛呼中,她毫不犹豫,“噗”地一声,拔剑而起。 铁剑上,鲜红的血液顺着剑刃滴落在地,火焰渐熄。她随手在五一胸口擦了擦上面的血,翻手劈断牢房锁头。 顺手拎起哑巴似的小蘑菇夹在腋下,她一条腿迈出牢房门,又回过头:“方才那个神叨叨的运输工真死了?你说的膳房又是什么地方?这你总能说吧?” 五一没吭声。 南扶光摸了摸腰后刚刚挂好的剑。 五一立刻如同条件反射一般哆嗦了下,转了转头,无力地看向方才他们离去的方向—— 南扶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山体深处的尽头,有一条非常隐蔽的小路。 …… 现在申时未过。 禁制殴打监护者或者禁制越狱也并没有被列在被监管者管辖范畴列表内,所以段南没有出现。 他就像是被捆绑在那一纸行为守则上。 麻木,非机动,单一,冷血。 借着诏狱为数不多的一扇窗看看外面的天色,距离申时还有一段时间,南扶光没有停下探索,而是选择继续前进…… 膳房? 她在前,小蘑菇在后,自方才诏狱一战,小男孩彻底成了她的小尾巴。 走入密道时,南扶光已经感觉到不妙。 越往深处,密道里传来的血腥味越是呛鼻,小蘑菇大概对这种味道并不熟悉,只是打了个喷嚏,无声地靠了上来,揪住南扶光的裤腿。 南扶光伸手摸了一把山体壁,摸到一手粘稠,像是成年累月积攒的什么脏污之物,她不愿意想那是什么。 周围过暗,她蹲下来对视上在黑暗中,双眼乌亮的男孩:“多多是吗?你站在这等我,好吗?” “没撒谎,阿西叔。变成狐狸的人都不会回来。我爹。现在,阿西叔。”小蘑菇一边说,一边捉住南扶光的衣袖,“运输区不该有采矿区的秘密。会死。别去。” 南扶光的字典里,向来没有太多的“不该”。 若有“不该”,那就是大日矿山的修士不该仗着封闭式的开采环境,违反仙盟律法,肆意践踏凡人。 民间小本总爱写那些个神仙眷侣的爱情故事,灭邪祟,祭天地,救苍生,惊天动地一番造化,他们总说那就是仙侠情缘。 但明明在邪祟毁天灭地前,总是先有人祸。人祸之下,也有尸横遍野,骨肉分离。 修道者,大道先行。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坐望成仙,先以为侠。 南扶光无声地笑了笑,用干净的那边手摸了把小男孩的脑袋,又滑落至自己的腰后,一把握住对她来说手感熟悉又陌生的剑柄。 纤长的手指在剑柄处握紧,狂跳的心在这漆黑封闭的山体之中有了落处。 遂起身,她抽出铁剑,执剑入山体深处,来到一扇封闭木门前,木门半掩,从门缝里隐约有火光与“咕噜咕噜”谁开的声音…… 南扶光一脚踹开门! 随即便被扑鼻而来动物皮毛烧焦的味道与奇异的肉香呛得一个踉跄! 定眼一看,她浑身上下的寒毛立起,只见入眼之处,从空间上方挂垂而下都是一张张生剥狐狸皮毛,红的,褐的,雪白的…… 有的皮毛早已风干,有的皮毛新鲜剥下,顺着狐眼部位空洞的框,一路流淌,嘀嗒落在地面。 下面是煮沸的好几口大锅。 大锅旁边的砧板上,扔着几条被剁了脑袋的巨大的鱼,腥臭鱼鳞飞溅得到处都是,在鱼鳞中间,又挂着一条刚刚被剥了皮的狐狸。 它的皮毛就在正上方,血液从皮毛滑落,落入它不瞑目的眼睛里。 大锅旁,几名戴着高高白帽、系白色围兜的黑袍修士正在忙活…… 门倒地卷起一阵风,将滚开的锅内蒸腾白气掀起,南扶光胸腔翻涌时,看清楚了挂在头顶一块脏兮兮、黏着油垢与一层又一层风干血液的木牌:膳房重地,闲人免进。 一张符箓落于掌心,重重砸向手中铁剑,“嘭”地一声,冲天火光几乎照亮了整个膳房,也彻底招惹了本处按部就班做事的监护者。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膳房重地!” …… 这一天将近申时,大日矿山并不像寻常那样接近收工时紧张又充满了向往的气氛。 最先是埋头从山体中拉出矿车的运输工听见的异动,起初他们还以为是矿洞里那种时常传来的巨响还未放心上…… 但很快他们发现事情并不是往常那样的常规。 发生在矿脉深处的巨响像是有什么人捅破了天,落晖昏沉,黄昏将天边的云也染成了血色,仿佛也一同模糊了视线……在他们好奇又惊讶的目光中,一座高耸的山体忽然炸裂开来! 卷起的沙尘与碎石如同雨点落地,几团黑影争斗着,越靠越近—— 最开始出现的是监护者,身上还带着厨子惯用的白色围兜,那监护者是一名符修,面色仓促从尘土中连滚带爬而出,仓惶中掏出两张绿色符箓! “三十三天敬秽土——” 唱词未落,符箓尚未燃起,敏捷凌厉如猎豹的身影,紧跟着从尘烟中扑出! 凌风一剑,绿色符箓整整齐齐一分为二,那厨子打扮的监护者如见了什么怪物,下一秒,便被扑倒在地! “呛”地一声巨响,少女身着蓝色矿袍,手中的剑早已卷了刃,鲜血从剑身血槽流淌,那剑尖深深扎入监护者胸腔! 虽不致命,但受此一剑,此生怕是与进阶再无缘! 钝剑刺入,发出皮肉绽裂的特殊闷响,监护者此时被牢牢钉死在地,手脚抽搐,气脉受损,吐出一口鲜血! 所有的运输区矿工与闻声探头的采矿区矿工都震惊地傻了眼—— 眼睁睁看着那早上因为和采矿区矿工搭话而被带走的运输区新人,这会儿犹如女修罗执剑浴血归来! 她一手拎剑,一手拎着一张不知道打哪儿随意扯下的风干狐皮,扔到那浑身发抖的符修因体损力竭而扭曲的脸上! “这是谁的母父,又是谁家幼子!” 她直起腰—— 木然的目光扫视过一张张沉寂又错愕的脸。 “大日矿山,灭绝人性!吾乃云天宗门下首席大弟子南扶光,今以手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以践踏凡人之修士血祭天道,护仙盟律法!” 第一次离宗门,入凡尘,血刃同族。 南扶光自己都数不清今日以手中这把铁剑废了多少屠夫! 在她身后,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几名监护者赶到,与此同时更多增援出现。 周围除了零碎的脚步声,竟没有其他太多杂音,所有人为眼前一幕震撼,亲眼目睹站在空地上一脸血污与尘土的少女以一柄破剑从膳房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她自称修士。 但显然此时被封印了识海,她已接近精疲力尽,纤细的手腕不着痕迹地微微颤抖,她放开那把已经不可能继续使用的废剑,不是她弃剑束手就擒,而是她再也没有一点力气握紧手中剑柄。 乌金坠地,天幕降沉,玄烛东升。 申时已至。 在从很遥远的地方,足镯银铃乱响声起,矿工们从一开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们扔下手上在做的事儿,转身如鸟兽一拥而散奔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安全屋—— 其中一名运输工跑着跑着,被铁轨绊了一下。 仓惶之中回过头,只看见当监管者执那把骇人听闻的巨镰从天而降,与此同时,一名监护者手中的箭羽,射穿了少女的右眼。 鲜血从箭柄飞溅,血珠落地滚满尘埃—— 这是他最后看到的画面。 …… 月朗星稀,明日大约又是个晴天。 灰突突的土屋内,身形高大的男人沿窗棱而坐,一只手撑着下巴出神地望着天边所挂那轮满月,深邃的黑瞳不见波澜。 他似在等待。 过了很久,他一动未动,直到土屋的房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有什么人缓步而入。 那人来到窗边,驻足而立。 倚于窗上,男人终于有了动静,稍一侧身,他居高临下,俯首与身边所立、仰脸望着他的人对视—— 是不完全的“四目相对”。 来人已经换上了黄色的采矿区工人服,一头长发随意用银簪挽起,脏兮兮的脸蛋不知道何时洗干净了,这会儿她扬着精致小巧的下巴,乌漆漆的左眼虽有疲惫但璀璨发亮,右眼却缠着层层白色纱布,似已不能视物。 杀猪匠沉默半瞬。 不言。 忽而抬手,粗糙的食指腹在纱布上方拂过,有滑落至边缘,稍一顿,勾起边缘一角,露出纱布下的伤情。 他凑近了,鼻息与少女有短暂交息,两人都未躲避,似压根不在意这看上去过分入侵领域的距离。 侧脸端详纱布后半晌,男人始终紧绷的结实手臂不明显地稍放松。 似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南扶光从怀里随意扔出个东西—— 是草人。 草人右眼部分一团漆黑似烧焦,胸口南扶光的名字与生辰八字变得模糊不清。 ……原来是这个东西? 差点连我都骗过了。 男人薄唇唇角又下落,成了往日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好奇心害死猫,纵使猫有九……哦,五条命,但被射穿眼睛好像还是会疼的吧?”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拍开还勾住她右眼上方纱布,这会儿正不安分上下滑动似逗弄的糙手。 “值得吗?” 杀猪匠问。 “值。” …… 身患残疾,可破格直接从运输区升入采矿区。 她倒是要看看,这莫名其妙的大日矿山,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第30章 这绿帽子还不是说戴就有得戴 南扶光用一把破剑, 掀了大日矿山膳房,火葬了其内悬挂狐皮下无数冤魂。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南扶光”三字在大日矿山内部名噪一时。 对此一举成名,南扶光本人表示接受良好, 毕竟她在云天宗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小范围内的名人她还是当得起的。 当晚就着外头冲天的火光, 她倒头就睡,本以为初次经历白刀入红刀出这种事,她必做噩梦…… 没想到最后居然一夜无梦,梦中甚至没有蚊虫侵扰, 她睡得无比香甜。 第二日日上三竿, 感觉到鼻息下方似有异动, 南扶光方才慢吞吞睁开眼,便看见坐在床边那人, 丝毫不窘迫自己的行为, 不急不慢将探在她鼻下的手缩回—— 外加附赠一句:“猛女醒了。” 南扶光刚睡醒, 脑子还是懵的,没意识到自己被语言攻击了,揉揉眼:“你在做什么?” “看看你是不是死了。”杀猪匠淡道,“毕竟一晚上连翻身都没翻过。” 南扶光坐起来,伸展身体, 打了个呵欠:“你刚才叫我什么?” “监护者连夜清查大日矿山矿区监护者人数,七杀落陷、识海受损六人, 重伤十三人, 轻伤若干,伤皆为修士……那铁剑从厨子身上拔起来时,断成了三节。”杀猪匠数着数着顿了下, 颇为真诚地反问,“不猛吗?” “听说你把符箓砸进了那把破铁剑使得它也稍微附着一些五行力量?” 南扶光挠挠下巴,心想绝对不能告诉这个人当时她也是稍微想起了一些他说过的话才—— 在她犹豫中,却见杀猪匠微微笑了起来,那双好看的眉眼眼角都有了一点儿舒展的笑意:“这如何想到的?你当时相当等同于凡人,以凡人之躯挥动修士之剑,如此若是流出去,怕不是得在三界六道搅出一番风云……” 南扶光愣了愣,她倒是没想那么多。 凡人也可用修士之剑? “怎么说呢,真不愧是——” “嗯?” “为了破坏力变得很有创造力的猛女。” “……” 南扶光窒息了一瞬,心想差不多得了,这要是传出去了还得了,以后跟宴几安掰了还有谁家好男人愿意嫁……不是,愿意与她结契? “够了!你可真是一句好听的都说不出来!此事休要再提!” “好的。” “……但不妨碍以后你对我说话可以放尊重点。” “也很难不尊重。” 杀猪匠站起来,到干净的水盆里洗了洗手,看上去精神抖擞,完全不像是观察了她一晚上关注她到底累死了没的样子。 “毕竟仙子姐姐为了进入采矿区,从此能够光明正大同地在下说上话,如此煞费苦心。” “……” 尊重是不可能尊重的。 真想给他嘴缝上。 …… 南扶光一番洗髓后换上了新的采矿区矿袍,对着水盆倒影左看看、右看看,研究自己的全新造型倒也新鲜。 半晌反应过来,很囧地意识到自己这好像是完美融入环境规则—— 明明两天前她还满脸严肃宣布“我不挖矿”。 出门前整理了下乾坤袋,乾坤袋是云天宗统一派发的款式,里面自然不像什么神兵或者仙器级别内有乾坤,不过一方大小,并且现在里头剩下的、能用的符箓库存已然告急。 本来南扶光也不是符修,若要自己写一张符箓付出的代价与精力比符修呈倍增,效果也不好,所以过往除了搞一些邪恶小发明时她会自己写符箓,再多的就是存着一些日常必备符箓—— 如精火符、泉水符、木生符各若干,品阶不高,按照白、绿、蓝、红、紫、金排序,她手上多的还是白色与绿色符箓。 这些都可以用来如法炮制再制造一些之前铲平膳房的临时修士宝器。但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接下来不要再有干架的机会了。 再就是宴几安写给她的两张黑金符箓—— 一张先前拿出来想用的“阴阳镜像界”,可用来开启里世界暂时保命。 还有一张名曰“沙门二十四路小钥匙”,是御兽灵修用的召唤符箓,传说可以召唤传说中的二十四种上古神兽精魄……可惜南扶光属于宗门考核要是有一门拖后腿那一定是召唤术的选手,按照宴几安的说法,这符箓让她用,都不定能否召唤出个会动的东西来。 由此两张暂时派不上用场的符箓,不小心想到宴几安把它们给她时那副“拿着玩”的微妙戏谑神情,倒也与仙尊素日里那副严肃古板的模样稍有不同…… 续而又想到云上仙尊此人。 她离开云天宗几日了?云天宗的人可有发觉异常?若有察觉宴几安可会想方设法寻她? 哎。 心中枉然,稍有郁郁寡欢。 南扶光唉声叹气。 旁边还有个说风凉话的让她更想打人—— “现在叹气又如何?谁让你出远门前不准备好物资。” “出门前我以为自己是来完成一次和平、友好、迅速的购买物资任务。”南扶光抖了抖很空的乾坤袋,面无表情道,“没人告诉我我来这边是要在被封印识海的情况下炸掉一座矿山,再无缝大战一群修士。” 她停顿了下。 “其中甚至还有个拿二阶仙器的元婴期。” 说到这个,她无时无刻不在庆幸昨日监管者段南只是在一切计划完成后,短暂地出现过。 他甚至没出手。 只要不试图逃出矿区,在矿区里杀监护者,放火都没关系—— 在举起镰刀,又发现南扶光被射穿了右眼变成“身患残疾者”后,他直接转身离开了现场。 “再有状况,你依然可以再去抢一把剑……这里一定还有别的剑修。” 并肩走出房间时,杀猪匠悠悠道。 南扶光闻言,震惊至失言,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种和山匪说话的理所当然语气是怎么回事,你不要觉得我这种行为是常态,昨天那是情势所逼,迫不得已——” “那你抢不抢?” “无论是不是本命剑,哪怕只是寻常佩剑对于剑修来说也是比命还重要的存在,你懂不懂!算了,你又不是修士,跟你说你也不懂!” “哦,不抢吗?” “……” “?” “抢。” “……” “那我也是被逼的。” “好的。” “真的!” “好的。” …… 时间倒转回两个时辰前,辰时未到,大日矿山外,云上仙尊少有一夜未眠。 回想起昨日那店小二一番“少女与她失踪的情郎”说辞,宴几安颇有如鲠在喉的难安。 早早出了厢房至酒肆大堂妄图再打听什么,酒肆却在他出现的一瞬寂静如乱葬岗—— 八卦谁不爱听? 更何况还是云上仙尊的八卦。 “云上仙尊未来的道侣不知道何种原因跟别的汉子跑了?” “仙尊对此毫不知情,还以为她是单纯离家出走,眼巴巴追上来?” “哦哟。” “造孽。” “你说说这年头,男人再英俊再有地位又有什么用呢,放眼如今三界六道,云上仙尊也算是翻手云覆手雨的,连仙盟盟主见他也要敬其三分……” “那绿帽子还不是说戴就有得戴?” 酒肆内多是行脚商人,说到绿帽子这件事,纷纷带入感很强,面面相觑皆在彼此眼中看见唏嘘。 “师父……这其中想必是有什么误会的。” 柔软的呼唤声响起。 身后是也早起听见动静跟上来鹿桑。 感觉到来自前方仙尊无声的低气压,云天宗小师妹粉白的脸蛋浮上一丝血色,脚趾无声在鞋面下蜷缩,她轻咳两声,放下手中刚抿了两口的茶杯,出声打破了这份沉默。 “大师姐她必不可能是这种人。” 宴几安蹙起的眉心在短暂的一瞬后便舒展开,回到了一开始宠辱不惊的神情。 听了鹿桑的宽慰,他不见放松,但也没有别的神色变化,仅沉默不语。 修长指尖随意捡起桌上茶杯,一转茶沿,温热茶水碰了碰那淡色薄唇。 云上仙尊垂眸,扫过杯中泛起涟漪的茶汤…… 不知为何,有点烦。 遂淡道:“你又不了解她。” 鹿桑脸上从一开始的慌张终于变为窘迫。 又后悔自己是否真的多言。 双手在桌下绞成一团,她脸色由红转白又变红,唇启嗫嚅,正欲辩解,这时,从酒肆外远处,忽然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言辞—— “号外!号外!最新消息!昨日大日矿山可是遭了一番地震咧!” 云上仙尊的再一次蹙起眉。 …… 宴几安当下离开酒肆,带着鹿桑赶往矿场方向,在越发接近矿场处,鹿桑小声“咦”了声。 宴几安并未因为她发出小小的疑惑声而放缓前进的速度,只是略微一偏头扫了她一眼,鹿桑道:“此处设有禁制,识海现在没有回应了。” 闻言,宴几安只是抬手,伴随着悦耳铃声,羽碎剑完整出现在他掌心—— 他稍一停顿,收了剑。 不知那禁制何人所设,如今三界六道唯他一名化仙期修士,再如何禁制阵法的设限也不可能越过他—— 设阵法的人怕也没考虑过有生之年这禁制还要把云上仙尊也算进去。 鹿桑见其本命剑如常出现,松了一口气,又一抬眼见到不远处出现高耸黑墙,一座紧闭大门出现在连绵起伏的山脉中间。 门两侧有更高瞭望塔,塔上站着两名大约筑基期左右修士,此时面有疲倦,似乎真的经历一些叫人恼火的动荡。 宴几安几个起落跃于门下,瞭望塔上的人第一时间竟也没有发现。 抬手一束光打到其中一名修士眉心,后者吓了一跳,低头一看,便见大门正中央,身着鸦青道袍修士背手而立,此时此刻正微微仰着脸,目无情绪直视而来—— “开门。” 来者嗓音清冷矜贵,平静以至于显得理直气壮。 “什么人!开什么门就开门!边儿去!这可不是你能来玩耍的地方!” 那修士远远低声警告,声音中带着不耐烦,只想赶紧把门下那人打发走。 没想到来人丝毫不受他语气影响,动也不动,嗓音淡漠:“昨日,里面可是发生了什么?” “里面发生了什么干你屁——” 修士骂到一半,突然像是噎住一般猛地停下,在看清下方来人的脸时,仿佛难以置信地微微瞪大了眼—— 等等噢,这是他想象那人? 别是眼神出毛病了? 若是他以为那尊贵之人,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鸟不拉屎地方? 啊? 没等守门修士想明白,宴几安稍一偏头,似细细聆听门内动态,而后也不知听见什么,那从头至尾波澜不惊的黑眸中稍一凝神,转身与那修士重复道:“开门。” 守门修士被他这第二次的命令弄得一愣。 尚未来得及回答,矿区内部不知道从哪传来一声惨叫,冲天火光似也一下子烧掉了云上仙尊的耐心,他抬手,一拂袖,“轰隆”一声巨响,那耸立数百年的厚重大门居然在一阵硝烟飞尘中,被轰出一个大洞! “啊啊啊啊你?!” 守门修士被吓得屁滚尿流,差点儿从高台上一头跌下来! 怎么着我大日矿山在你云天宗手中必有一劫? 正魂飞魄散不知如何是好,此时空中传来一阵乱铃响。 “大日矿山禁区,闲杂人等禁止入内,汝等何人,烦请速速离去。” …… 手执赤怒鬼头镰,白发元婴修士从天而降。 俯首对视门外云上仙尊第一瞬,段南迅速认出了来者何人,微一皱眉,目光又扫过其身后鹿桑。 此时鹿桑不过刚刚筑基期,被元婴期修士如此一扫只觉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往宴几安身后躲。 宴几安头也不回,只是坦然与段南对视,认出了那造型古朴浑身透黑却泛着森冷寒光的二阶仙器,不动声色道:“指挥使大人,烦请领路,今日本尊观星辰异动,似有云天宗弟子误入矿山。” 段南确实是「翠鸟之巢」副指挥使。 此时听闻宴几安说辞,绕是他向来心绪鲜少起伏,也忍不住面僵片刻,心想那位所谓“误入矿山”的云天宗弟子刚才完成大杀四方成就—— 连识海被封印也没影响她发挥,简直是杀红了眼。 矿山内正人仰马翻,如果可以,他倒是希望有人赶紧把她带走。 可惜不可以。 大日矿山规矩,入矿者,生是矿区人,死是矿区鬼。 段南转动手中赤怒鬼头镰,既认出云上仙尊,他当然知晓非他对手,修仙入道,一个大境界阶级差之万里,今日定有一番苦战,若想拖延,必一击即中,方有可能—— 思绪万千,他刚刚握紧镰刀,甚至尚未行动,余光瞥见宴几安指尖有金光! 他心起警惕,浑身肌肉下意识紧绷如蛰伏野兽,然而尚未来及动作,下一瞬便感到面颊刺痛! “让开。” 平淡声音自空中响起。 矿山燃烧熊熊烈焰,风中的温度似也升高,一阵风吹来,化仙期修士道袍扬起,长发飞舞,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让不了。” 风中脚环银铃乱响,似段南之心绪,雪光镰刃划破疾风发出破风之音,银铃震动,他握紧手中镰刀,俯冲而下! 宴几安眉眼未动,见状不曾闪躲,只是眉眼不动,似并不意外少年元婴修士之不自量力,抬起一边手—— 宽阔袍修自苍劲白皙腕处滑落,两根手指交叠捏成简单的结印动作,与此同时,巨大的金光符阵自他身后展开! 起初暗光收敛,符阵转动,紧接着犹如一束光聚拢于符阵中央,霎时,金光大盛! 周遭人包括鹿桑在内不得不抬手遮眼,缝隙之间,只看见无数金光凝聚成成千上万把光剑于阵法中缓缓成型—— 宴几安手腕灵活往前一挥,万千光剑如惊鸿游龙、鱼贯而出,剑雨一般铺天盖地笼罩正面攻来的段南! 他甚至没有祭出本命剑。 万剑齐发,金光如雨,段南仓惶之中只能飞快转动手中二阶仙器抵挡剑雨! 刺耳“叮铛”乱响,元婴期修士终于见识到了夸境界上位者实力,终究不抵节节败退,竟是一招未出被如蝼蚁碾压! 一道光打在赤怒鬼头镰手柄处,与镰刃链接之处发出一声不详声响,段南心中一惊抬眸看去,只见镰上出现一丝清晰裂痕—— 这一分神使他彻底败落,一金光突破他的防线,衣袍碎裂声中,他束起长发也随之散开! 段南识海凝滞,气血逆行,先天运转之气倒流回识海使他一口鲜血喷出,重重摔落在地! 段南仰面而落,内心竟是一片寂然——修行之路漫长,以往只当自己天之骄子,听惯“天才修士”之类奉承…… 今日与宴几安一招而过,方知仙途漫漫。 心中落空数息,余光只见鸦青色道袍踏空而来,云上仙尊抬手捉住他衣领,将他一把从地上拉起。 “无意为难,本尊只单寻一人。” 段南垂眸,扫过捉在衣襟上那手,一阵冷香入鼻。 白色睫羽颤抖,元婴期修士掀起眼皮子:“非矿区不放人,入大日矿山者,终身结契,强行离矿,定暴毙而亡。” 宴几安闻言,眉心一紧,放开了他。 段南啐出一口血沫,整理了下道袍,转身拾起掉落在不远处的赤怒鬼头镰,未心疼接口处裂痕,随意往身后一背。 面色冷淡,若非气息微乱,旁人定难查此时他只硬强撑一口气。 “然仙尊要寻之人,确实身在矿区内。” “你怎知?” “她自报家门了。”段南停顿了下,“喊得人尽皆知。” “……” 段南短暂离开,而后再又过几刻,携几名大日矿山看护者归来。 那看护者不过筑基初期,这辈子没见过除了段南之外元婴期以上大佬,乍见云上仙尊,吓得六神无主,尊敬、崇拜、恐惧皆有之—— 特别是知道后者此番前来寻人,而他们交不出他所寻之人时。 宴几安只是扫过那几个监护者惶恐面容,稍一停顿,问:“如何?” 拆了半边矿区。 造就膳房处监护者死伤无数。 被射穿了右眼。 但…… 段南面色冷漠:“还活着。” “回回回仙尊的话,确、确实还活着!睡、睡睡睡着了!还还还没醒!” 监护者甲抢答,不似撒谎。 监护者乙为灵修,先天带有超乎寻常人的六感,闻言,下意识觉得这抢答似乎不太妥当,当下踢了同伴一脚:“你怎知?屋内没有狐狸咱们可进去不得,你违规进去瞧了?” 监护者甲:“那肯定不能,是她室友说的。” 监护者乙:“室友?” 监护者甲:“对,拿着大日红花,新来那个……记得吗?” 监护者乙:“不记得。” 监护者甲:“你说还好是个凡人否则看上去能一拳捶死三个你那个,现在记得了吗?” 监护者乙:“……记得了。” 两位监护者窃窃私语,完全没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伴随着他们的讨论对象性别逐渐明确,率先发问的仙尊大人越发沉默。 等他们感觉到比方才矿内杀戮现场还叫人心惊肉跳的黑云压顶,双双噤言,转头便发现仙尊面相俊冷,挺拔而立,面似不愉。 胸口震动,心跳得快要暴亡,监护者甲硬着头皮唤了声:“仙尊?” 宴几安:“室友是什么?她与别人同住?可是一个魁梧的男子,自称是杀猪匠?” 监护者乙:“……” 这指向性太明确了,我害怕。 监护者甲:“入矿区者一视同仁,只分职能,一般不太按性别分房——” 话语未落,又被同伴狠狠踹了一脚。 呃。 监护者甲:“可是千百年都这么混住的啊?” 监护者甲:“他们一起来的,住一起,不能么?” 监护者乙:“……” 算了。 毁灭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南扶光死了(又) 南扶光自然并不知杀猪的在她睡着时给墙外传了什么离谱的好话。 她此刻正神清气爽。 来到阳光下就能接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膜拜目光, 她抬起手挠了挠下巴,心想这些人真的不会因为她把膳房一把烧了他们可能面临没地方吃饭的窘境生气。 那个最后吞下了药丸,变成狐狸没有回来的运输工说的是真的—— 他们受够了这里。 只是无法脱身离开而已。 刚出门就被身着蓝色矿袍的女孩拦住,还是熟悉的麻花辫道:“叫我有银, 有没有的‘有‘, 银两的‘银‘……你身为采矿区的人了, 里面规矩不比外面少,你要注意。” 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南扶光眨眨眼,随后往四周看了看,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黄色矿袍。” “别看了, 监护者不会来, 因为诏狱和膳房都被你捅破了天。”黑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无比明亮,自称“有银”的小姑娘叉着腰, “两区矿工禁止交谈的规矩暂时废止了, 现在我们可以随意对话。” 这不是个坏消息。 但不妨碍南扶光感到违和—— 她昨天不过是捣毁两处肮脏违反仙盟律法之地……怎么, 老巢没了,巢中邪恶生物也树倒猢狲散? 那么简单? 反抗都不反抗一下? 她还以为今早打开门会有一卡车的监护者等着跟她再干一仗,那些人不报仇就算了,现在连他们抵死拥护的安全守则都能算了? “那些人最开始甚至无视《沙陀裂空树》将这矿区的那些不成文逆天规矩当天条遵守……怎么,这眨眨眼就废止了?这正常吗?” 鼻子一皱, 有银露出个鄙夷的表情:“你在说什么,这里是什么正常的地方吗?” “……” 她说得好有道理。 有银在前引路, 指引南扶光走向采矿区。 一路上经过铁轨, 监护者数量已然没有过往多,唯独剩下那些也不再趾高气昂,南扶光经过时正巧有一运输工不慎摔倒, 矿石翻车落了一地。 南扶光眼皮子跳了跳,正以为这人要倒霉,却见距离他最近的监护者只是晃动了下,摸向腰间的长鞭手一顿,又似想起来什么,最终默默垂落。 “快点起来!收拾收拾!顶什么用!” 监护者不耐烦地呵斥,但也仅此而已。 “今天一直都是这样。”有银听上去挺高兴,“昨天那一地同伙的血他们大概收拾许久,监护者长终于记性了,他们害怕随时再有个你从角落里蹦出来给他们一剑。” 南扶光顺手扶起打翻的矿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终于到达采矿区。 采矿区门口放置了个粘着扩音符的留声匣子,除却无数身着黄色矿袍的采矿工人来来去去,那留声盒子以洗脑的方式循环播放着—— 【欢迎来到大日矿山采矿区,您一定在运输区表现得非常优秀,才有机会进入这里,又或者其中有什么更感人的故事呢?】 【今天的天气真好!】 【您即将进入大日矿山采矿区,为了您的安全,请听从工作人员的安排!】 …… 南扶光步伐僵硬跟着有银以及并肩往矿山方向走—— 杀猪匠跟在他们稍后一步。 越接近矿洞,南扶光越为自己那该死的好奇心扼腕,但现在说后悔估计会被狠狠嘲笑。 并且此时她又有新的发现。 比如越接近矿洞入口,附近的监护者就越少,她忍不住回头问杀猪匠这是不是她的错觉,后者否定了她的猜测:“确实是这样的,到矿洞内就完全没有监护者了。” 脱离监护者的看管? 这对于运输区的矿工来说简直不可想象…… 难道采矿区的矿工都死心塌地为大日矿山开采矿石所以不需要监护者的监视?不见得吧?方才分明也有身着黄色矿袍的人冲她微笑来着? 她正在琢磨其中原由,便听见身后的人用“今天天气不错”的闲聊语气随意道:“话说回来,你师父不知道还在不在门外。” “?” 南扶光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甚至没停下脚步,一边向前一边颇为茫然地问,“谁?” “你那个仙君师父。” “……” 南扶光已经懒得纠正他是“仙尊”不是“仙君”,后面那个称呼听上去好像压根不是给活人用的。 第一时间整个人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她眨眨眼到底是停下了跟随的脚步:“什么?他什么时候在的?他为什么会在?” “你凌晨睡着的时候。”杀猪匠语气很淡道,“至于为什么,你之前不是总碎碎念如果不是瞎了他就应该会注意到你的星盘异动吗?” 我不是这样说的。 ……虽然意思差不多是这样。 如果有一面镜子南扶光可能会发现此时此刻的她看上去像一条金鱼,嘴巴张张合合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实在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宴几安昨天出现了,那他应该对她惊天动地一番作为有所知,既然知道了,为什么没有冲进来带她走? 这说不通啊。 “《沙陀裂空树》有没有那么一条律法写明,‘大日矿山‘矿工的最终所有权归大日矿山所有,任何人不得强行带走其内旷工?” 杀猪匠闻言,唇角无奈地弯了弯想回答“你问我你们修仙界写的律法你觉得合理吗”,话到了嘴边,突然想起了什么,忽然,他唇角上翘弧度变得更清晰了些。 其中的意味也变得耐人寻味。 “你说的这条律法存不存在我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破坏大日矿山大门无论如何也算破坏重要场所公共设施?” “什么意思?” “你的师父最开始把门炸开了一个洞。” “嗯?” “但不知为何,炸完那个洞之后,他最终没有进来。”遗憾的语气。 南扶光陷入沉默。 “无论如何已经触犯你们那个律法了,此行为推断他大概也不是很顾虑这件事。”遗憾的语气加深了,“结果最终只是站在门口,为什么?我也很好奇,如果你猜到了,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 此时两人已步行至矿洞门前,远远便看见在矿洞门口两旁有并且数排古旧墙钉木板,腐朽木板上零散挂着成百上千枚造型统一的矿灯。 一名大概是筑基初期的监护者作为唯一一名守在那的人,正孜孜不倦地将矿灯递给那些采矿工。 “如运输矿车过程中感觉到强烈的振动,请不要惊慌,这是正常的山体运动……” 沙哑声音粗粝,却成功盖过了那留声匣子,那名监护者没精打采地对周围的人机械重复……又挑起眼皮子看了眼南扶光,裂开嘴笑道。 “进去吧,身为修士,你赶紧进去这采矿区。” 南扶光:“……” 进就进。 南扶光正欲上前领取矿灯,又被还没离开的有银一把捉住,她回过头与她对视,小姑娘眨眨眼:“我听说如果在采矿过程中若听见有人与你说话是正常现象,那并不是真的有人在说话,别理它。” 南扶光:“谁在说话?” 有银:“还有,如果你感觉到有东西在身后吹气,不要回头,跑。” 南扶光:“?” 有银放开她:“讲完。” 南扶光:“你——” 有银耸耸肩:“多多告诉我的。” 迎面一阵明显阴冷于外面的风吹拂过面庞,瞬间扫清了方才在焦土行走的闷热……从矿洞深处传来运输车“嘎吱嘎吱”的声音,几名身着黄色矿袍的采矿工推着今日完成的采矿份额出来,纷纷与南扶光打了个招呼,问她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南扶光点头,说挺好。 又突然叫了声“杀猪的”。 被叫住的男人此时正挽着袖子,漫不经心地拨弄墙上挂着的矿灯,挑挑拣拣试图从中挑一个稍微看着没那么旧的,他头也不回,慢吞吞地“嗯”了一声。 他本以为她要问一些关于矿洞内的事。 “你刚才是在恶意拱火,挑拨离间吗?” 没想到她没头没尾地问的是这个。 杀猪匠先是短暂发出一声鼻音表示困惑,当南扶光以为他又要发表什么优质狡辩发言时,没想到他转过身,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思来想去,我好像没有崇拜他的理由,所以也就不是很喜欢这个人。” …… “……” 「是啊」。 他居然说「是啊」。 他居然用那么坦然的语气说「是啊」。 南扶光为他的厚颜无耻感到瞠目结舌,然而后者却全然不在意她的异样目光,递给她了一盏摇摇晃晃、嘎吱作响的矿灯。 两人并肩入矿。 越往里走,矿洞越暗,直至南扶光意识到他们在走下坡路,身后矿洞入口的光完全消失,他们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除却手中摇晃的昏黄矿灯隐约照亮脚下的铁轨。 真的没有监护者,当然也没有监管者。 周围很安静,不像是岩洞还能听见滴水穿石的声音,耳边只有阴沉沉的风吹过发出如同野兽的哀嚎,还有脚下走过铁轨摩擦发出的声响…… 杀猪匠走在前面,带着南扶光七转八拐,若不是脚下一直有铁轨,她几乎怀疑他带着她在乱转。 起初还能零星看见几位推着矿车的矿工,后来就彻底没人了,周围的温度也在降低—— 人在完全黑暗的空间里一直前行会变得失去方向,到了最后记不清到底走了多远,心跳越来越快,连带着人也感觉到莫名的疲惫…… 【变成狐狸的人没有一个能回来的。】 南扶光脚下一顿。 南扶光突然觉得自己听见除脚步声与衣服摩擦声之外窸窸窣窣的声音。 【偶尔接近深处开始运输时,总能听见有什么在耳边碎碎低语,那声音无法形容,就像是一群蚊子,或者几只蝴蝶,奔跑时掠过草丛的兔子……】 脑海里像是灵光闪过,诏狱中,运输工神秘凑过来的画面轮番播放。 【三界六道,修士从来不是在最顶端的。】 运输工裂开嘴。 【那段历史被抹去了,神明真的存在过。】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南扶光终于忍无可忍地拽了拽杀猪匠的衣袖。 黄澄澄的矿灯摇曳,走在前面的男人回过头,那张英俊的脸半张藏在矿灯阴影中,他冲南扶光挑眉,意思是:什么? 对方眉眼里的放松与熟悉让南扶光胸腔狂跳的躁动稍微平静,她脑门子都快急出汗,努力平复了下呼吸,她两根手指比划了个“人走路”的姿势,然后两条胳膊划拉开又比划了个“那么长”,然后有样学样地挑眉,充满责备地回望杀猪匠。 杀猪匠:“……” 杀猪匠想了想,“就在前面,没迷路。” 南扶光:“……” 见南扶光一脸不信,杀猪匠问:“你累了?……昨天一杀十几都没见你喊一声累,是只喜欢打架吗?” 南扶光:“=_=#” 南扶光:“这地方乌漆嘛黑,别说那些个讨人厌的监护者,除了你和我也没有别人,你要是想亲身体验一下我是不是喜欢打架也没问题。” 这下是彻底忘记害怕了,她随手捡了块石头砸他。 杀猪匠偏了偏脸还是被她砸个正着,没来得及发火一低头发现她还在捡石头准备来第二下,直接一把捞住她的胳膊把她提溜起来—— 南扶光毫无防备双脚就被动离地,猛地震惊这人力气怎么那么大,手中的矿灯差点摔在地上,灯影乱晃间她咬牙切齿抬脚去踢杀猪匠…… 两人闹成一团。 就在他们摆出准备大打出手不死不休的架势时,南扶光突然听见有人在矿洞深处问—— “你来了?是你吗?” 那是一个稚嫩孩童的声音,甚至带着撒娇的语气。 “你来了,是你吗?” 周围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以南扶光还存在的金丹期修士五感她确定一开始周围绝对无人……此时冷不丁冒出男童音,被杀猪匠拎在手上的南扶光一下子僵硬了,她惊恐地瞪圆了眼,身上的白毛汗“噌”地冒了出来。 抬头与杀猪匠对视,发现此时此刻对方脸上也沉了下来,下一秒她双脚落回地面,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她忽然感觉到后颈脖一阵凉风吹过。 瞬间,她体会到了什么叫浑身血液冻结,手脚冰冷发麻。 她不敢回头。 于是那有什么在耳边碎碎念和喘息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孩童哭泣着喊“救救我”“这里好黑”“我害怕”,还有窃窃私语“欺骗”“埋葬”“他们是骗子”碎不成句的呢喃…… 冰冷的风在吹拂过后颈,然后忽然有一瞬息,那份阴冷变成了带着鼻息温度的温热—— 就好像身后那东西已经完完全全地,贴在了她的身后。 “跑。” 熟悉低沉的男音于近在咫尺的距离响起,伴随着男人手中矿灯“砰”地一下扔向地面,南扶光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大手抓起,而后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她就像是被放风筝似的被他拽着,往来时路狂奔! “还等什么?跑。” 南扶光头皮炸开了,直接毫不犹豫把手中碍事的矿灯扔掉,拔腿狂奔。 这时候,她听见有人在身后轻轻叫了声。 “零。” “东君。” “零”不是她的编号。 “东君”也不是她的名字,只是跟她的名字很像,可是矿道里除了她和杀猪匠再也没有其他人,她猛地停下步伐,像是被人控制了身体,大脑空白地回过头。 看见漆黑的矿洞中,有单独一只比岁末所挂灯笼还大的金色兽眸在静静地望着她。 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之中絮絮杂音,头痛欲裂,紧接着她看见眼前刃光一闪,胸腔像是被撕裂的剧痛。 眼前如同熄灯般变黑。 南扶光死了。 第32章 你去找他? 在一掌拍碎大日矿山大门后, 得到了“南扶光没事且安心睡了”这个结果的云上仙尊暂且离开了大日矿山。 他走得很干脆,虽然面上不显,鹿桑觉得他其实是略有无措的—— 新鲜的是,这个词在前面数百年都与云上仙尊毫无瓜葛。 而眼下, 望着那修长挺拔、挺拔至显得有些僵硬的背影, 鹿桑猜测, 他离开得毫不犹豫,大抵只是因为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该如何正确面对他的道侣。 南扶光是负气出的宗门,这“气”还是他云上仙尊亲自给的—— 现下境地,说句“咎由自取”也不为过。 回到酒肆又遇见了店小二, 大概是想找补之前的失言, 店小二在合计安排厢房时, 很是热情地问:“敢问仙尊可是寻见到了欲寻之人?” 宴几安撩起眼皮子扫了那热情过度的店小二一眼,鹿桑本以为他不会搭理, 没想到他居然回答:“是已寻见。” 店小二真的很活泼, 往空空如也的酒肆门前望了一眼:“噢, 她还好么?既已寻见,怎么没见人跟着一块儿呢?” 宴几安答:“尚且安好,只是暂且睡了,回不来。” 鹿桑:“……” 店小二:“啊?” 宴几安:“不甚清楚,他人传话的。” 此时, 纵是店小二这般钝感超强的凡人此时也感觉到不对劲了,他脸上灿烂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些, 犹豫了半天没敢问“他人”是“谁人”……低头扒拉算盘的手速变快了, 然而不幸的是,在他来得及说出“两间天子号前边儿左转上楼您赶紧请”之前,便听见从脑袋上方传来平静的声音—— “传话之人, 大概便是你先前提到那位‘情郎‘。” 难为说话的人语气云淡风轻,店小二和鹿桑都石化了。 直至回到厢房,于床榻坐下,鹿桑抬手扶了扶床柱,发现自己的灵魂尚未从上一刻的惊悚中完整归位。 …… 宴几安当然没放弃管大日矿山要人。 当晚心情复杂回到酒肆休整一晚,第二日他再次前往大日矿山。 云上仙尊素来深居简出,少与三界六道世俗共交,便是出世游历,大多数情况下也是山川河海独行,若是非要发生交流,这也就能解释他离开云天宗时特地带上鹿桑的原因。 人人只道真龙与神凤形影不离人之常情,鹿桑却有自知之明—— 此行,她大概率只是一个嘴替。 是以在第二日,被派出与大日矿山监护者交涉时,她甚至没有太多的顾虑或者抗拒心理。 剩下的谈判缓解似乎都在由她来完成,关于说服大日矿山如何在双方都舒心的情况下将他们不该扣押的人交出来这件事。 鹿桑正就“你们并不差这一个人,别说什么契约禁制这东西是人设下的自然就能由人解开”的理论展开激烈的辩驳,这时候,在她身后稳如泰山、坐如铜钟的云上天尊突然站了起来。 此时的鹿桑已经快被大日矿山油盐不进的监护者气哭,茫然一回头,便听见后者道:“日日的命星再次陨落。” 鹿桑有点儿震惊地眨眨眼—— 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 果然一炷香后,奇迹发生,南扶光的命星陨落后重新被点亮,就好像之前只是他们产生了一系列的幻觉—— 一个人的星盘熄灭又再次点亮,天顶星坠落后重新高挂,命星陨落后再次复苏…… 这种事哪怕发生在修仙界也并不常见。 鹿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宴几安告诉她,南扶光有个时间转换器。 “这约等于一个人拥有了无数次重来的可能,规避错误的抉择,重新走上正确的道路?” “并不。”宴几安垂眸认真思考了下,道,“那个时间转换器是有次数限制的,现在剩下的次数并不多了。” 这话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平铺直述。 用在方才命星陨落的未来结契道侣身上怎么想都过于淡漠。 鹿桑哑然。 正欲劝说云上仙尊对这件事重视一些至少亲自出马说服这群顽固的监护者,然而就在这时,大日矿山监管者从天而降。 他看似面目苍白还没从昨日被宴几安一击重伤的伤势中缓过神来,此次大约是云上仙尊的出现让一切破例,在再一次被重置的时间线上他显然不知道南扶光已经于他的地盘再次殒命,他出现只是为了告知宴几安,为大日矿山矿工赎身的正确办法—— 那就是契约一对一签订,只需要找个心甘情愿的替罪羊羔就可以。 哪怕是去世外桃源,加上“永世不得离开”的限制条件人们都要犹豫上一会儿,更何况是一座什么也没有、听上去要做一辈子苦力的矿山呢? 这样的羊羔,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监管者所说的话完全就像是为了报复昨日一击败落之仇,在开一个不好笑的旷世玩笑。 鹿桑犹豫半晌,转头看着宴几安,见后者沉默不语,以为他又别扭今儿上来了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劝他:“师父,要不硬闯?” 以云上仙尊的力量,移平整座矿山捞个人怕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南扶光方才再次命陨,鹿桑自然以为他正在酝酿这件事。 段南大概也没想到有人能当着他的面试图硬闯大日矿山,此时如同刚才发现鹿桑存在似的,上下打量一番,指着她道:“仙尊与天地同寿,三界通晓,六道律法皆知……大日矿山置换规则自然不在其认知范围外,所以这人不就是带来置换的么?” 鹿桑:“……” 鹿桑:“?” 什么?关于我前世道侣要献祭我救他今世道侣? 瞪向段南,鹿桑茫然地指了指自己,脑海里在瞬息见已经过了无数狗血烂熟话本—— 狗血的,虐身虐心的,机缘巧合误入了不得的地方打怪升级的…… 若她此番换入大日矿山,也不知道会遇见何种故事或者事故,想想她的肝也都跟着打颤儿,她不过筑基初期,若是剧本开始走“机缘巧合打怪升级”路线,凭她现在气海一片沉寂的目光,真不一定有福消受。 不幸的是,宴几安看上去是真的会把她献祭的那种人。 今生至此,此人冷心冷肺,早已不是上一世在沙陀裂空树下冲她微笑,亲手将姻缘牌挂至树上那人。 鹿桑不知此时自己看上去何种表情,脱离神凤身份,今世她不过一名普普通通农家女,机缘巧合救了与西王母大战后重伤的云上仙尊,从此得以脱离凡尘,拜入仙门,见过她上半辈子想也不敢想的一切—— 她对宴几安有怨,自然也有感恩。 怨他对上一世情谊清算割离,徒留她一人沉浸于回忆; 亦感恩他这一世救她于魔化灵兽生灵涂炭的乱世,予她于云天宗一席之地。 她可以报恩的。 她不是那种不知感恩的人。 思及此,鹿桑深呼吸一口气,小姑娘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她指甲死死地掐进掌心,深呼吸一口气,她昂首挺胸向前迈出一步:“好,我可以——” 话尚未说完,手腕便被一略微冰凉的修长指尖握住。 不轻不重的力道将她往后一带,轻而易举都便让她回到了原地,鹿桑愣怔间,便听见上方,云上仙尊平静的嗓音响起:“唯她不行。” 因为震惊缓缓瞪大了眼,纵使知道这样的情绪不对但也忍不住让狂喜席卷上心头,眼中呼之欲出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低下头看着那握住自己手腕的修长指尖。 “师父,没关系的,我相信如果我换了师姐出来,您还是会——” 想方设法把我也救出来。 “住口。” 宴几安淡道,却不看她。 “带你来并不是这个目的。” 仰望身边高高在上仙尊棱角清晰的下颌线弧度,鹿桑心中酸涩一片,如此回答,她只觉悲喜交加—— 他未弃她。 “那大师姐怎么办?” “在下也有此疑惑。” 不远处,大日矿山最高级别的掌权人,也是监管者段南奇怪发问。 “里头那个,根据其自报家门,正是仙尊即将结契道侣?仙尊为维护仙盟律法,要弃道侣生死不顾?” 如果南扶光在,此时大约是要夸段南用天真烂漫语气拱得一手好火。 可惜被拱火对象不是别人,是宴几安。 几瞬沉默,他悄无声息放开了鹿桑的手腕,手腕上上一瞬余温还在,下一刻,鹿桑便听见他说。 “日日的时间转换器,共有八次,如今还剩四次可用。” 她还能再等等他。 她一定会再等等他。 …… 与此同时,大日矿山,矿洞内。 “猫的第九条命”将他们带回最开始,矿洞口,回到杀猪匠要将一盏矿灯递给南扶光的那一瞬。 两人相视无言,南扶光知道是杀猪匠拨动了“猫的第九条命”,所以问他:“我怎么死的?” 杀猪匠盯着南扶光右眼的绷带,难得蹙眉,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沉默片刻后,摸了摸鼻尖:“不太好看,还是别问了吧?” 不问就不问。 感觉到了这边的异动,守门的监护者再次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如同上一次一样再次认出了此时举着矿灯一脸沉默的南扶光和何人,裂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展开那依旧恶意满满的笑容。 “进去吧,身为修士,你赶紧进去这采矿区。” 南扶光没搭理他,拽着杀猪匠至角落,以一次死亡为代价,她几乎搞清楚了这矿洞的一些状态—— 一:矿洞内绝对有别的东西,而且是活物,拥有一只比矿灯还璀璨的眼睛。 二:那东西有攻击性。 三:那东西的攻击性,不知何种原因只针对修士,这也是越接近矿洞就变得几乎没有监护者的原因…… 他们不是太放心采矿区的工人的工作自觉。 他们是对矿洞里存在的东西心知肚明且拿它没有丝毫办法,他们不敢来。 四:由此提出,洞里那位祖宗是不可控的。 大日矿山的秘密太多了。 杀猪匠抱着手臂,微微向着南扶光的方向低着头歪着身子,听的很认真。 闻言停顿了下,再抬头时有些茫然:“现在如何?” “这采矿区,我进不去。”南扶光蹙眉,“再走错路遇见那个东西,在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的情况下,无论如何我还是会死的,我不能冒这个险。” “嗯?” “矿区每人每日采矿量额定为三石,还让我们想方设法完成此任务。” “嗯嗯?” “这条不完成的话,段南恐怕也会要了我的命的。” “嗯嗯嗯?所以?” 南扶光将手中嘎吱作响摇晃的矿灯塞进杀猪匠手里,眨眨眼,“所以,辛苦你了,你是老手,一个人挖六石矿应该没问题吧?” “……” 手中举着被强行塞过来的矿灯,杀猪匠沉默。 半晌,悠悠道,“这就是你想法设法的结果?‘想方设法奴役你的搭档‘?” 面对半嘲讽的口吻,南扶光适应良好。 她头也不抬,理都不理,自顾自从乾坤袋中掏出一面双面镜,继续塞给杀猪匠,考虑到他应该没独立用过这个,又自顾自一番讲解这东西如何开启和使用。 “等我搞清楚了矿洞里的是什么,然后想到对策如何战胜它,我会回来自己做的——欠你的也会还给你。” “你应当知道自己毫无可信度这件事吧?” “胡说八道,我南扶光,云天宗第一大师姐,说话算话!” “云天宗都不要你了。” “……” “你师父也不要你了。” “……” “他站在门外不进来。” “……”南扶光问,“这贱你是非犯不可吗?” “是。” 杀猪匠打了个呵欠,又抻了个懒腰,眨巴掉眼里方才打呵欠挤出来的生理性泪珠,盯着手中那破矿灯发起了呆。 良久没听见动静,这才掀起眼皮子扫了眼身边站着脸色阴晴不定的那位,扁着嘴,像只赌气的小气鬼鸭子。 很丑。 站姿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矿灯从右手换至左手。 “三日为限,你最好动作快点。” 小气鬼鸭子的脸色多云转晴。 哦。 是一只会瞬息变脸的小气鬼鸭子。 …… 得了杀猪匠允诺,南扶光立刻转身往洞外方向走。 走出两步又被叫住,她站定,回过头。 “你去找他?” 抱着手臂,男人斜靠于矿壁,表情放松。 南扶光停顿了下,想否认,但话到了嘴边,还是说,“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进来,云上仙尊在仙盟不任职却有特别的话语权,但凡他能看到一眼大日矿山内真实情况——” 杀猪匠浅笑了下。 南扶光问:“怎么了?” “无事。”杀猪匠浅勾着唇角,似讥诮又似无所谓,只淡道,“去吧。” 第33章 沙砾与珍珠 从辰时至申时, 大日矿山的矿工只要身着矿袍,就能在矿山区域自由走动,这点是没有任何规则限制的。 南扶光在矿洞门口那监护者上上下下的打量中光明正大的离开,又一路径直来到了大日矿山的正门门前。 这地方她来过, 并且死在这里一回。 此时大门紧闭, 没有杀猪匠口中说的“门被破坏”, 介于他没必要撒谎,南扶光猜测大约是这门昨夜连夜被补好…… 不过这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太重要。 摩擦双手,她站在高耸的墙下后退几步,深呼吸一口气, 而后在瞭望塔监护者惊讶的呼声中, 助跑起跳—— 攀爬上墙壁, 她立刻感觉到皮肤变得很痒,像是皮层之下被狗尾巴草搔过的蠢蠢欲动, 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要破皮而出。 鼻尖在拉扯, 鼻骨在变形, 口腔中生出了獠牙…… 她在变成狐狸。 在她感觉到衣服都在变得松弛,身体无限缩小时,长出了红毛的耳朵突然听见身后银铃缭乱之声响起,狐狸耳朵重重一抖,接下来她又做出了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举动—— 长出了利爪的手在高墙留下重重的划痕, 半人半狐的生物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地扭转腰身! 在段南完全来不及做出反应时,那一抹身影已经凌空飞向他! 脱离墙壁, 火红的皮毛在迅速褪去, 獠牙消失,手指灵活度足够让南扶光从怀中掏出匕首! “啪”的重重撞击声响起,元婴期修士手中仙器被撞飞, 凌空飞来之人如巨石撞入怀中,两人相互纠缠落地,滚了几圈,摔得双眼发黑。 段南来大日矿山数载,从未遇见这种狗事,当下茫然至极,竟然乖乖当了垫背被人压在身下,任由迅速爬起那人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手中泛着寒气的匕首抵上其颈脖。 “云上仙尊可在?” 压低的嗓音中还带着喘息,南扶光心跳得快要突破胸腔—— “开门!” 瞭望台上,监护者均傻了眼,看看被撞飞的赤怒鬼头镰,还有此时被牢牢压在地上的监管者,一时间竟觉得好新鲜。 段南也是这么觉得的。 看着压制在自己上方的独眼少女,白发少年修士平静地眨眨眼,白色的睫毛如蝴蝶煽动翅膀:“如果只是这个要求,大可不必做出这个规模的动静。” 南扶光冷笑一声。 “见贵云上仙尊又如何,他也不会带你走。” 南扶光勾起的唇角僵硬。 沉默了下,她淡道:“你误会了,我不是为这件事来的。” 大约觉得她是在强行嘴硬,被压在下的大日矿山监管者面无表情,确实丝毫不见恼怒,无视了抵住颈部要害处匕首,冲着二人身后傻傻观望的监护者打了个手势—— 大日矿山的门就这样在他们身后被拉开。 南扶光听见动静微愣怔,回过头,正好在已经敞开的门后,看见门后的云上仙尊…… 和他身边极近而立的鹿桑。 几日未见,恍如隔世。 仙尊依然缥缈若云上仙,身姿挺拔,一袭鸦青道袍,如天边皎月,清绝出尘。 一时间还以张牙舞爪姿势压在段南身上的南扶光居然忘记动作,保持着回头的姿势,猝不及防望入那双波澜无痕、宛若镜湖的双眸里。 竟也忘了言语。 想好的许多问题到了喉咙突然化作了无声,她突然想到最开始凭借一腔冲动想要质问宴几安为何人至矿山门前不入的行为也很滑稽—— 无论从哪个角度。 都很奇怪。 试问这天地间,又有谁能质问云上仙尊? 他永远都是那副行事笃定无顾虑的模样。 “扶光大师姐!” 倒是鹿桑显得有些惊喜地喊她。 听见自己的名字,南扶光尚未来得及最初回应,便听见段南的声音从身下方传来。 “其实让你离开大日矿山并非难事,大日矿山对事不对人,想要换你出去,只需要一换一原则即可达成……吾昨日问仙尊,是否愿意用那女修交换你。” 段南停顿了下。 “你猜他怎么说?” 猜什么猜? 南扶光第一反应是大日矿山的规则真的贱到骨子里,一换一是谁想出来的恶心手段?正常人搁谁谁愿意换?无缘无故上这会吃人的地方坐牢换你你干? 一脑门的问号冒出来,而后,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嗯? …… 大概是对于昨日南扶光钻空子扰乱大日矿山秩序还是有想法的。 段南不辞辛苦当场给她演示了一遍关于“宴几安”的答案。 他轻而易举挣脱开南扶光,一脚踹她小腹给她蹬出三四丈远,南扶光勉强一个后翻单膝落地,喉头一阵腥甜—— 抬起头,便见不远处大日矿山监管者右手一伸,那赤怒鬼头镰便又乖乖从不远处尘土中飞回他手,元婴期修士一跃而起凌空俯视,手中长镰飞速旋转,从一刃刃雪光,至刃连刃如刀光圆月! 南扶光能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气场在产生变化。 二阶仙器果然名不虚传,相比起“厉害的输出物”,许多高阶宝器因为年代古老久远,可能生出自我灵识,拥有其限定的术法招式—— 正如眼下赤怒鬼头镰。 作为基础五型之外的风属性宝器,平地起风为镰刃,当如刀利风刮起,天地界线浑浊,沙砾飞沙走石! 风可移山。 大日矿山数座荒山山摇地动,仿若被连根拔起,无数令人目瞪口呆之巨石于黄沙漫天里升空高悬—— 形如圆月飞速转动的赤怒鬼头镰猛地停顿。 一刃挥下。 …… 当荒山坠落。 整个大日矿山大门附近一片狼藉。 慌乱之间南扶光只看到两道清晰镰刃一道冲着她一道冲着鹿桑,头顶是数座浮空巨型荒山,中间是距离她们同等位置的云上仙尊宴几安—— 拔剑挡刀被压死。 身移躲山被横切。 无声握紧了手中的匕首,耳闻“锵”的一声巨响,仓皇之间,南扶光只来得及看见宴几安伸手将鹿桑揽至自己的身后,羽碎剑浮空于他们身前,张开剑法最高防御界域。 …… 耳边一声冷笑,衣领被一把拽住,段南身轻如燕仿若比风更快掠至她跟前,在南扶光挡下镰刃剑光之时,一记横踢将她踹出山落范围! 巨石轰然落下,南扶光狼狈翻滚数丈堪堪躲过被压成馅饼的命运! 沙尘黄土间,南扶光疯狂咳嗽狼狈爬起,想问段南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尚未来得及开口,余光不经意扫过不远处眼泪汪汪的鹿桑,只见后者梨花带雨却衣袍整洁,整个美出新高度。 再看她自己,刚刚被粗暴一踹死里逃生,此时头发凌乱,灰突突的黄色矿袍滚的尽是泥土,手中握着把与镰刃硬碰硬布满裂痕的匕首…… 好似那通缉令里的悍匪甲乙丙丁。 她尴尬地扔了匕首,抬手,自暴自弃地胡乱擦了擦脸。 再转头看看旁边面无表情的段南……宴几安何时得罪了他,他要膈应他,何必拉俩垫背的? “日日。” 远远的,仙尊的嗓音里带着少见的急迫。 “你怎么样?” 宴几安向前,已极致接近大日矿山门前禁制边缘,素来平稳的声音此时竟也有些变了调,并不如方才惊鸿一瞥时表现得那般疏离。 南扶光停下了擦脸的动作,掀起眼皮子,独剩那只眼炯炯有神,隔着大日矿山的门,望着来人。 不语。 哪怕只是单一边眼,生生望来的黑眸依然晶亮摄魂,被如此直白地望着,纵是宴几安,心脏也会经历瞬间的不平静,像是猛然在规律中跳停一瞬。 云天宗大师姐平静描述自己如何瞎了,鹿桑听得连连倒吸凉气,宴几安却稍放下心来,不过利刃所伤,只要后续丹药补给跟得上,完全有复原可能。 “并非弃你不顾,但她是神凤。” 宴几安道。 南扶光愣了一瞬,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印证了方才段南的嘲讽,将他暗含的意思又重复了一遍。 无论是大日矿山给出的不太难的这道“是否替换人选”二选一的选项,还是段南重新设置的另一道新危机,宴几安的选择始终如一。 他选鹿桑。 “没……” 南扶光原本想说“没关系”,她也不是很在意这个。 宴几安的选择本来就是对的。 确实也不该换,人家无缘无故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替她来受罪。 神凤的命运不能是被荒山压死,也不能是被镰刃一分为二。 方才鹿桑可能离他比较近。 可能是他怕荒山落下压着自己。 顺杆子往上爬能够开解所有人的话到了嘴边,南扶光张了张嘴,还未言一语,已感觉到无限的疲惫。 渡己。 扯了扯唇角,她露出个不太真诚的笑,“嗯”了声,“我知道。” 很多问题其实她从来没有仔细琢磨过,总是这些人擅作主张,硬生生地背着她便默默有了答案,然后一股脑粗暴地塞给她,最后似乎她不接受也不行。 大日矿山门前,她从未想过让宴几安做过任何一道选择题,奈何对方却早早地将答案写好,拍在了她的脸上。 正如宴几安将鹿桑带回的那一天,宴几安将鹿桑安排住在陶亭的那一天,宴几安亲自教导鹿桑剑法的那一天,宴几安将鹿桑收作徒弟的那一天…… 她几乎没有逼他任何。 他却孜孜不倦送上门来告诉她,她不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一个。 对此,南扶光也只能笑一笑,道,神凤嘛,我知道。 “‘猫的第九条命‘可在?还有几次可用?” “……四次。” “日日。” “什么?” “等我。莫轻举妄动,等我。” 他在她面前倒是素来不用“本尊”自称,简简单单一个“我”,南扶光其实曾经也想过这是不是给予她的一份特殊,但现在她却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再琢磨这些有的没的…… 甚至觉得以前的各种烦恼与焦虑有些可笑。 世间万物抵不过天道长河滚滚,她不过是水下一颗沙砾,曾经深埋河底感受不到波涛暗涌,做着有朝一日能被蚌拾起妥善庇护,从此成为珍珠的梦。 第34章 你想依赖他,可他做不到 双面镜被接通时, 杀猪匠已深入矿洞一会儿。 再次踏上深入矿洞的路,周围依旧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无数个分叉口被堙灭于无穷的黑暗中,如同未知怪物的血管四通八达, 脚下的轨道与矿工的矿车便是在输送的血液。 男人手中的矿灯伴随着他的移动轻轻摇晃, 这一次没有小尾巴跟在身后, 他的步伐显得放松许多……相比起其他擦肩而过的矿工无声严肃,他反而自在得如同来郊游。 “回来了?” 他随口问。 “是啊。”南扶光懒洋洋地回答。 简单的问候后便陷入沉默,双面镜被杀猪匠挂在腰间,南扶光就以其腰部挂件视角观察周遭一切—— 不费劲就发现发现杀猪匠每经过一个路口都能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 刚开始她以为这人记忆力惊人, 看着看着她发现了不对…… 他不是记忆力惊人, 他只是压根在乱走。 南扶光在第一时间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谁知道杀猪匠完全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他告诉南扶光每一条岔路口最终其实都会通往同一个地方。 “哪?” “不知道。” “?” 黑暗的矿道中, 男人平淡的声音是有回声的。 他简单地描述其实他今天也是第一次要深入矿区, 因为其实采矿区的矿工相处氛围出乎意料的和平—— 这份伙计压根没有往上升的空间也不会被打回运输区当苦力,所以大家非常团结友爱, 正如小蘑菇那么小也能每日上交三石矿产、安全地活到现在…… 在采矿区,互相帮助压根就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规则里规定了每人每日三石份额就是三石,多一块黑裂空矿石他们都不会上交, 他们会匀给有需要的同伴。 前些天杀猪匠在矿洞里,几乎只需要多来回于岔道走动, 等在路边, 就可以得到不同从采矿核心区推着矿车出来的同僚分给他的石头,攒攒凑凑也就够了三石的量。 “今日六石任务繁重,那样攒凑定然不够。” 杀猪匠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遗憾。 “我得亲自去。” “是吗?” 对于他说的接近于“幼儿床头话本”风格的“互帮互助”美好故事, 双面镜那边的回答很敷衍。 “那辛苦你了。” 这份敷衍就有些明显了。 稳定在一定频率前进的脚步停顿了下,但男人很快悄无声息地掠过了这一顿,他平时前方走了一段距离,等双面镜完全陷入了沉默,他才犹豫地拿起石头—— 同样是写字,但总觉得他换了一种语气。 "心情不好? 那边安静得就像双面镜失效了……或者是该说话的人被剪掉了舌头。 南扶光现在情绪很复杂,若是换一个人在她心情不好的问她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她可能会烦得大发雷霆…… 但此时此刻双面镜对面的人,好像天生就是能把控人情绪的。 他在平日里可以轻易用三言两语气得她起飞,但是在她真的不开心的时候,平静的提问也可以让她有一种嘴巴会在无意间撬开的警惕袭来。 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只知道警觉让她忘记生气。 “你问这个做什么!” 杀猪匠摊了摊手,意思是:不想说就算了。 …… 等等! 这也放弃的太快了! 南扶光哑口无言,“唔唔”了两声发出憋的难受的的声音。 纵使看不见此时此刻杀猪匠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但当他叹息了一声,放下矿灯,蹲在路边,南扶光还是完美接受到了他的薄凉。 “你的脑回路比我脚下的铁轨更长,要听你废话你如何现在才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现你的未来道侣多令人失望,对我来说比较难受。” 南扶光哑然数秒,都懒得惊讶他怎么知道,很想反驳她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失望的…… 只是现在失望情绪达到了巅峰而已。 她选择闭嘴,难得老实立正挨打,准备以打脸的形式把最后一点儿念想掐灭:“的确。在见到他之前,我甚至想过前一晚一夜无噩梦是不是因为他在墙外,真的很蠢。” “……” “沉默是什么意思?” “对你上一句的最后四个字表达认同的意思。” 南扶光唇角抽了抽,真的很想打人。 她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闹着和这人做朋友来着? “…………理解一下。和你每天手起刀落杀猪的残酷屠夫不一样,我那天是第一次对着修士动手,血溅当场……虽然没死人,我还是很害怕的。” “呵。” “……‘呵‘又是什么意思?” “嘲笑你幻想过多的意思。” 矿灯在他开口说话时,光亮在灯内摇晃了下,而后熄灭了。 “你问题太多。”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毫无起伏,没有停顿,就像是在科普一件三界六道众人有义务知道的基础知识。 “梦魇一直是谜,研究表明它可能是属于另一种更高境界的存在,你们不可能抵御它的侵蚀,符箓做不到,宝器做不到,阵法做不到,修士做不到,伟大的爱情当然也做不到。” 黑暗中响起一声明显的嗤笑。 “总结一下,怕你听不懂:你想依赖他,可他做不到。” 可我昨晚确实一夜无梦,这不科学。 你意思是那晚恰好在大日矿山路过了一位善良又强大的梦魇猎人把它抓走了吗? 这才更玄幻吧,呸! 南扶光刚想跟他理论,就在这时,双面镜剧烈晃动了下,伴随着山体震动的响声,双面镜两边再次同时陷入沉默—— 待那山体震动停止,南扶光看着双面镜的景象都快被晃吐了,这才听见镜子里传来杀猪匠淡淡一声通知:“到了。” 镜子的另一边是骤然开阔的空间—— 从狭隘只可通行矿车的矿道而入,突然出现的空间辽阔至让人哑口无言。 周遭突然一切都明亮了起来。 无数的鲛油长明灯在墙壁被点燃,小小的火光于山体的剧烈摇晃中将光影拉扯成奇怪的形状。 此时,平齐双面镜的高度出现个毛茸茸的脑袋,小蘑菇多多无声出现,他手上没有也矿灯,好似在这的所有采矿工都没有再拿矿灯。 上上下下打量了下面前的男人,他似乎有点奇怪怎么有人在矿道里没用矿灯。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杀猪匠腰间,与双面镜中的南扶光面面相觑。 “姐姐。”小蘑菇问,“你为什么被挂起来了?” 他的语气好像她的照片被挂在墙上了。 南扶光冲他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不能进矿洞这件事。 好在小蘑菇没有追着人问的毛病。 “她的情郎,随我来。” 小蘑菇道。 他引导杀猪匠进入“最终采矿区”, 杀猪匠跟上。 双面镜中消化了下“情郎”二字,只感觉这误会大了,磕巴一瞬,“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杀猪匠平静反问。 “‘情郎‘。” “你是让我跟一个只比我膝盖高一点的孩子解释情郎的具体含义吗?我们是住一间安全屋,但一般情况下不太会睡一张榻?” “……” 两人的废话文学对话让杀猪匠无意识放缓步伐,小蘑菇没听到跟上的声音,回头看了眼身后,见其在好奇左右看,折返拉扯了下杀猪匠的手,低声说:“别抬头,别乱看。只采矿,然后离开。” 最开始眼前晃动的小脑袋挡住了南扶光的视野,直到他稍微错身让开—— 南扶光看见了此生难忘景象。 在那高数百尺、一眼望不见山体尽头的暗色空间,仿佛无数空间在此山体内具象化折叠,无尽延展…… 黑压压的,唯有火光摇曳,扑面而来是强烈的压迫感,使人下意识感到窒息。 在山体中央,粗壮的锁链上挂满了无数张顶级黑金符箓,那南扶光当做最后救命宝贝的黑金符箓在此处如不要钱,锁链每隔一尺便悬挂一张—— 锁链的尽头锁着巨大的生物。 那是南扶光从未见过的。 任何书籍,任何古册,任何传说中—— 从未出现过这生物的描述。 哪怕传说中的真龙觉醒,也不如十分之一庞大,它的存在毫无疑问违背了三界六道乃至下层地界所有已知、现存的理论。 三界六道的基础物质含量不足以支撑这种体型规模的生物存活。 它的边缘轮廓是模糊不清的,好像隔着一道纱,只能看见其浑身雪白,长长绒毛耳朵闪烁着不属于绒毛应有的光泽,垂落至身体两侧; 有驯鹿的角,但也只是形状相似; 背上耷拉着数对云鸟般羽翼,羽毛凌乱乱岔; 两根象的獠牙,牙数处断裂发黑,不作声响,然而每次一次毛发的颤动代表着它呼吸的起伏…… 没有眼睛。 看不到它的眼睛。 “看不到眼睛,对吗?好事。别试图找眼睛。” 小蘑菇低声提醒。 果然所有旷工都低着头,尽量把视线保持在自己平视或者是膝盖以下的位置,在最靠近那东西的脚边,有数名矿工手中握着尖锐的矛,他们站的很远,用尖矛去扔那怪物。 怪物并未躲避,也没有任何挣脱锁链的动作,它安静地呆在那片仿佛无穷无尽的空地中央,不知是蛰伏还是蜷缩着。 对此会做出细微反应,巨大的阴影伴随着它每一次移动笼罩住其脚下矿工…… 大概一根支棱起来的乱羽阴影大约可笼罩五人。 那种阴影投下的黑暗完全不正常。 哪怕是应该被烛火照亮的某个角度,它也依然保持着绝对的黑寂,像是怪物张开了它的深渊巨口。 被笼罩之处仿若直接从本空间分割抽离落入另一个空间,完全如致盲的黑暗与瞬间袭来的绝对肃静中,那些旷工完全动弹不得,仿佛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让他们被时间与空间分割,阴影中他们感觉不到时间与空间甚至是自己的存在,就好像一切都是他们不幸遭遇的一场命不由己—— 然后,如落雨般噼里啪啦的,黑裂空矿石从很高很高的高空凭空出现,落下。 第35章 一条体型过于超标的宇宙小狗 黑裂空矿石更像是凭空出现。 就好像被积云孕育后暴雨会倾盆落下一样自然。 至于悬挂满了符咒的铁链周围站着的那些拿长矛, 拼命去戳那东西的矿工们,则像是围绕着神明祈祷雨水的祭祀。 但讲道理,应该没有哪一国的祈福方式的第一步是“先把神明锁起来”。 南扶光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黑裂空矿石就是这样来的——难怪整个大日矿山作用连绵起伏的矿脉却只有一座矿山在进行开采…… 原来压根就没有“矿脉”, 不是什么“矿石”, 也没有什么“开采”。 他们囚禁了一只怪物, 黑裂空矿石的产出与它有关。 ——这件事仙盟知道吗? 大脑终于开始重新运作时,南扶光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仙盟。 仙盟还真不一定知道这件事。 初入大日矿山的安全行为守则,运输区的人和采矿区的人不能说话交谈的规则就是这样诞生的—— 采矿区掌握了这个惊天的核心秘密,而运输区在对外输送矿石的过程中, 总会有与外界人产生交流的机会, 所以运输区的人干脆也不需要知道这个秘密。 秘密烂在根源肚子里才能叫秘密。 这就是大日矿山封闭式管理矿工的原因, 那些想要逃出去的、跨区交流的,但凡有泄密危险与倾向的行为, 都得死。 也许是铁链上的禁锢阵法年久失修, 也可能这玩意本身就不太困得住它, 总之它会以某种形式脱离这铁链与阵法的束缚,以神秘的形态出现在矿道中,大开杀戒。 现在不只是逃出去的难度增大了。 南扶光觉得自己连活下来的难度都增大了。 她自认为《古生物研究》或者《沙陀裂空树,生物起源》都学的不算太好,但至少对于一切存在三界六道的碳基与非碳基生物了若指掌…… 她连西王母其实是非独立体, 甚至是群居属性的生物这种鬼事都知道。 现在,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个什么?! …… 新的一批黑裂空矿石如雨点砸下, 核心采矿区内, 身着黄色矿袍的采矿工人们开启了新的一轮忙碌—— 他们默契地分为三批人。 一些认真地用手中的长矛戳那怪物。 一些蛇身患残疾的坐在旁边大声地说自己的悲惨经历。 剩下的则用铁锹将落在地上的黑裂空矿石收集起来,铲进矿车内,再顺着铁轨一车车地往外运输。 很快的, 一车车黑裂空矿石从开采区被运出去。 很快地上的黑裂空矿石就被清理掉了,这时候南扶光还在想它们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如何就因为这一个怪物,产出量被描述成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基础生产物——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双面镜外,有人嘟囔了声,“铲光了,今天的产能还不达标呢,还得再来点儿!” 而后,这声音拔高了些。 “喂!多多!你过来!” 被叫到名字的小男孩背脊僵硬了下。 大概是因为认识南扶光所以顺便也就把她的“情郎”划到了自己的阵营,他在挪动向喊他的人之前不情不愿地回头看了眼杀猪匠。 杀猪匠始终站在与怪物保持很远的距离上,此时此刻背着手,挑眉无声回望小蘑菇—— 非常冷血地。 其次貌似这人压根不担心多多被叫过去是成为“祈雨”的一个环节,哪怕事实上根据目测,那个高到一抬头都看不见它脑袋究竟在哪儿的怪物能把多多一口吞掉嚼都不用嚼巴一下。 这么个小孩,给怪物塞牙缝都不够,这些人想做什么,不是号称很团结吗? 他们不急,南扶光倒是着急了,她一番折腾,闹得惊天动地,烧了膳房拆了诏狱,大火烧到现在还没灭,也就救出来这么一朵小蘑菇—— 可不是让他们把他送去给怪物当下午茶的! 她“喂”了声,着急地叫了声“杀猪的”,没等她唤醒他的良知,就看见眼前视线覆盖上了一只大手,然后她就发现,自己的声音传递不出去了。 ………………这个王八蛋摁了禁音键(*她都没告诉他有这个功能)!! 南扶光气得“哐哐”拼命砸镜子,当下又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勇闯矿道大不了再死一回,然而还没等她站起来,便看见双面镜那边,招呼小蘑菇的家伙只是把他叫过去,放在一个距离怪物有一些距离的地方。 然后那个人和小蘑菇开始扯着嗓门对话。 “多多,你爹呢?” “上旬大矿日没能完成任务,变成狐狸,死掉了。” “你叔呢?” “不小心和我说话,知道了矿洞里的事,吃了药变成狐狸,也死掉了。” “你再也没见着他们了吗?” “只找到他们的狐狸皮,扶光姐姐都给多多了,现在就放在房间里,他们又可以陪多多睡觉了。” 在他们不远处,大概三十人环抱才能抱完的、雪白的怪物爪子动了动,矿洞应势震动,离得近的几乎站不稳。 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新的一批黑裂空矿石从很高很高的天上落下来。 扯着嗓子对小蘑菇揭伤疤那人习以为常,小蘑菇看上去也情绪稳定,两人面无表情地相互问答,就像是早就习惯了眼前的这一幕。 “你的那个姐姐呢?” “被监护者射瞎了一只眼睛。” “噢,那肯定很痛,她死了吗?” “是的,很痛。可能她觉得还不如死了吧。” 更多的黑裂空矿石落了下来,比刚才还要多,这一次不再像是雨点,更像是冰雹之类的东西,站在黑暗处,矿工们一边躲避着怪物颤抖时羽毛投下的阴影,一边任由矿石砸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推来矿车,开始新的一轮矿物收集。 在南扶光无比担忧中,小蘑菇和那个旷工已经结束了对话,回到杀猪匠的身边,杀猪匠解开了南扶光的禁音。 “你没事吧?!”她着急地问。 “没事。它不吃人。”小蘑菇踮起脚凑过来,跟双面镜里的南扶光说,“黑裂空矿石是它的眼泪。” 眼泪? 南扶光微微睁大眼,眼泪? “如果听见很惨的故事,或者知道有人在大日矿山因为矿石产量不够被变成狐狸,又或者看见残疾的矿工,它会哭得很厉害,当日矿产就会超标。”小蘑菇用平坦无起伏的语气说,“这就是大日矿山规定残疾者可破格进入采矿区的原因。” “它——” “不是个坏家伙。” 小蘑菇说。 “它没伤害过我们,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监护者们害怕它。” 他说着转向杀猪匠。 “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凑近一点看,不过尽量别抬头,它不想让人看见它的眼睛,所以总是把脑袋藏起来……我们几乎没人能看见它到底长什么样,也没人听过它的叫声,你也不能。” ——是个长相恐怖,来源成谜,身份神秘,泪点很低,可能还有点儿佛光普照大地慈爱属性的迷之生物。 它对凡人没威胁。 正如猜测,它确实只讨厌修士。 镜子里的南扶光开始怂恿杀猪匠靠近点儿,看清楚这东西到底长什么样然后尽可能的去查阅、寻找它的真实身份,知道它喜好为何如此明确,是她可能在它的爪子底下活下来的唯一途经。 杀猪匠听完她的一系列求生逻辑,也没反对,抬脚往那怪物那靠近了些,这一次,几乎站在了它的爪边…… 他伸手,指尖越过铁链,拂过怪物的鳞片。 原本在疯狂颤抖的那条巨兽爪子突然定住。 “我认识它。” 杀猪匠突然语出惊人。 南扶光“啧”了声,警告他别吹牛了。 与此同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天上原本拼命往下掉的黑裂空矿石停止了,就像是婴儿得到了安抚,一下子止住了啼哭。 男人眉眼弯了弯,露出一点笑意。 他像是没注意到怪物已经没哭了,也没听见周围的人陆续响起的抱怨,语气始终很淡道:“你还记得来大日矿山前,奇珍异宝阁收到的那封来自书生的梦境描述的信件吗?” 提到信,南扶光一下子噤声了。 她差点儿忘记自己为什么来到大日矿山—— 还不就是因为那封该死的信?! 那封信里,确实写了一些东西。 信里,那个名字很奇怪的书生做了个梦,说是梦见有怪物从撕裂天空的缝隙掉出来,怪物啃食了沙坨裂空树的树根,导致了这颗世界之树直接枯萎。 【火红的苍穹突然出现一条像是秘境缝隙的黑色缝隙,一头浑身覆盖着银白色鳞片的怪物从里面掉了出来。】 【它体型庞大笨重,并不比沙陀裂空树的主树干细多少,高数百尺,光是立在那就像一座小小的雪山在移动……因为太高了,脑袋都在云端之上,云雾之中,它长着一对长长的像兔子的绒毛耳朵,驯鹿的角,背上有六对鸟雀一样的羽翼,嘴里有两根象的獠牙。】 南扶光:“……” 想起来了。 她张了张嘴,再次因为过分的诧异哑口失声。 所以。 信中描述的是真的? 与《沙陀裂空树》描写相悖,真的有这样的怪物啃食过沙陀裂空树导致了它的枯萎? 眼见为实。 至少眼前被囚禁在这所谓矿山之内的生物,和信件之中描述的,基本一模一样。 那个书生不可能来过大日矿山、进过采矿区还能安然出去,段南会第一个把他的脑袋摘下来挂在大日矿山的正门上。 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疑虑中,就好像此时此刻突然有人告诉她过去一百多年都是她误会了其实她是个男人同等荒谬—— 被视作三界六道“众生之书”、“基础律法”、“编年史”的《沙陀裂空树》,作假了? 南扶光惊疑不定,脑子还沉浸在三观被摧毁了一半的震撼里,这时候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更叫她说不出话的一幕又出现了—— 那从未低下过头颅、没有叫任何人目睹其真颜的大怪物,挂在脑袋两边的耳朵突然幅度较大地晃了晃,紧接着它缓缓地做了个明显是躬身、垂首的动作。 昏暗的烛光中,怪物的鳞片泛着森冷的血光,模糊的轮廓在此刻具象化,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它覆盖着绒毛的脑袋,和一对犹如倒悬宝剑般锋利的獠牙…… 耷拉的耳朵扫过爪边,一根大概和成年人胳膊一样长的绒毛,仿佛不经意碰到了杀猪匠的手指。 它突然定格住不动了。 随后,方才消停了一瞬未再出现的黑裂空矿石开始淅沥沥的出现—— 淅沥沥的雨势逐渐从中雨转至大到暴雨,暴雨转至冰雹,伴随着“呜”的哽咽声,声音听上去就像小狗拉响了犬吠警报,冰雹变成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 铺天盖地的黑裂空矿石从天空“哗啦”地往下落,在场茫然的除了南扶光之外当然还有其他所有人…… 第一次有一种自己会被矿石砸到鼻青脸肿的矿工“哎哟”“哎哟”叫着躲避,大喊:“这是怎么啦,大矿日都没有这架势!” 杀猪匠站在原地没动。 南扶光:“还站着不动?都说杀猪的身上带着煞气,你吓着孩子了!” 听闻指责,杀猪匠冲她投来无言一瞥。 小蘑菇:“是很喜欢的意思。它低头蹭他了。以前没有过的。” 南扶光:“……” 小蘑菇:“它没蹭过任何人。” 杀猪匠:“嗯。” 小蘑菇:“姐姐的情郎,它喜欢你。” 南扶光:“…………” 可是姐姐的情郎杀了很多猪—— 啊,不是? 一身杀气的屠夫真的会讨小动物喜欢? 还是小动物不会喜欢,但硕大无比的怪物会喜欢? 这太抽象了。 世界终于癫成了她想象不到的模样。 …… 那怪物大概是真的喜欢杀猪匠的。 就像是一条体型过于超标的宇宙小狗,以为自己还是茶杯犬,在锁链禁锢下它发出哼唧的声音,拼命地垂下头颅,试图去贴近站在它脚边还不日它一根脚指甲盖高的杀猪匠。 颈部弯曲成了不可思议的弧度,白色鳞片于火光中变得更加清晰,或者是太久没见光——没有哪种小动物是可以不晒太阳也保持美貌的——它的鳞片脱落得厉害,有些失去了光泽,翅膀上的羽毛有些根部甚至带着血迹…… 宇宙小狗的形状突然将恐惧感降低,南扶光正感慨它甚至有点可怜。 忽然只见不知道从哪吹来一阵风,那怪物完全低下了透露,獠牙埋在了□□,现在它坐在地上,后脑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朝前。 【有一只眼睛,眼睛在它盖满了绒毛的后脑勺上。】 南扶光想要叫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风吹开了那些肮脏的要打缕的绒毛,一只红色的眼睛出现在众人面前—— 最开始它是闭着的。 然后它睁开了。 缓缓睁开的兽眸是金色,就像是深海里最远古的乌贼或者是别的什么未知生物,巨大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过所有的鲛油灯,几乎可以将大半个矿区的空地都包拢吞噬。 哪怕隔着双面镜,好像也能被感染到的其所投下阴影中的割离感,黑暗中毛骨悚然、瞬间失去言语组织能力的压迫气氛扑面而来。 这感觉如此熟悉。 南扶光第一时间闭上了双眼。 哪怕此时此刻身在矿洞外,阳光下…… 她也觉得浑身的血液在逆流,脑海中响起了不明含义的碎碎低语。 很快的她听见切实存在的骚动自双面镜那边传来,周遭仿佛陷入一片混乱,有什么人开始呐喊尖叫,铁锹与矿车碰撞,矿车狠狠摩擦在铁轨上“嘎吱”刺耳的声响—— 她又听见了脚步声,是杀猪匠移动了。 双面镜中的景象在飞快掠过,杀猪匠大概是从采矿区的这一头跑到了那一头…… 于是南扶光将看见了怪物的眼睛后突然彻底陷入疯狂的旷工们尽收眼底。 一个人毫不犹豫地嚷嚷着“我受够了”一头撞向身边的矿壁,脆弱的头颅像是一颗饱涨的西瓜四分五裂; 两个人举起铁锹,互相干净利落地削掉了彼此的半个脑袋; 三个人如同最原始的野兽撕咬成了一团,其中一个毫不犹豫地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咬下对方脸上的肉,满下巴的血嘀嗒,他疯狂咀嚼间,被第三个人抠掉了眼球; 四个人围绕着矿车唱起了没听过的歌,歌曲像是西岸某地的方言,有些陌生,他们看上去很高兴,手拉着手,直到其中一个人捧着另一个人的脑袋将那脑袋拧转一周,歌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高高扬起的唇角; 五个人正在疯狂抢夺一把不知道哪来的匕首,其中包括小蘑菇,他年纪小身手最灵活,抢了匕首后,双眼麻木地微笑起来,小孩嘟囔着“我终于回家了”,从上往下,从胸膛至小腹,划开了自己的肚子,精准迅速,伴随着温热血液喷涌而出将黄色矿袍染成黑褐色,器脏伴随着白花花的肠子掉了出来…… 血溅在双面镜上,就像是溅在南扶光脸上。 她猛地闭眼,脖子下意识后缩,仿佛能感觉到有腥甜、温热、粘稠的液体顺着她的面颊流淌—— 脑袋“嗡嗡”作响,痛的快要爆炸。 不知含义的方言在耳边低语,像是急躁又耐心地诉说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旷工们走调的歌声,头颅落地也没停止;奇怪名字的书生寄来的信件好像复活了发出“哗哗”纸张吹动的噪音;怪物从缝隙中掉落,摔在地上惊天动地;怪物啃食沙陀裂空树…… 【三界六道,修士从来不是在最顶端的。】 【那段历史被抹去了,神明真的存在过。】 【你来了,是你吗?】 【他们是骗子。】 【讨厌。】 【好黑呀。】 【害怕。】 掌心传来刺痛,雕刻物尖锐的尖角扎入掌心,南扶光拧动了“猫的第九条命”其中一条尾巴,力道大的像是要把整个雕刻直接掰碎。 第36章 你能出去了 今日诸事不宜。 南扶光想到了曾经看过的民间话本, 在书写到正义的主角前往未知领域探险或者与敌人缠斗,为了下一步剧情的发展,他们时而会误触一些不该触碰的机关,又或者是迫不及待便在城镇、市集与体型巨大的魔物大打出手… 话本难免总要述说关于三界将倾, 六道皆毁。 曾经南扶光觉得, 这样的剧情发展理所当然, 甚至有些烂俗套路。 就像是真龙和神凤要抢救沙陀裂空树,话本的主角总要忙着去拯救一个破破烂烂的苍生。 但现在她突然意识到,原来当这些烂俗的套路投射至现实,那为主角设置好的、千篇一律的“破破烂烂的苍生”描述之下, 藏匿着怎样令人恐惧的细节—— 奔走逃命、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 倒塌的土坯房; 与魔物战斗中, 魔物被主角一击击退, 魔物倒下,来不及躲避干脆被压成肉饼的甲乙丙丁; 尘土之上, 可能满目疮痍, 到处躺着的原本过得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差默默无闻活着的黎民百姓。 就像是小蘑菇那日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形象全无, 一脸惊恐崩溃地从矿洞中逃出,那名父亲变成狐狸,然后死亡—— 你看。 在以上这个故事中,这名父亲甚至没有名字,后来才被冠上了“小蘑菇的父亲”这样的代号, 南扶光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姓何名谁。 可他当然有名字。 他还有一个名叫“多多”的儿子,在大日矿山日复一日看不见头的终身封闭式环境中, 多多在等他回家。 阳光下, 炎夏的日光灼热霸道,然而那光的温度除了带来不切实际的晕眩之外,身体里血液的冰冷, 丝毫没有被驱散。 南扶光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烈日炎炎却仿若身处数九寒天。 她一只手紧紧握着时间转换器,另一只手死死地攒着双面镜,双手指尖泛白。 再也走不动一步,她沉重的身体几乎是砸在放置在一旁的空矿车,整个人软绵绵地滑落坐下—— 满脑子都是利器削过皮肉的特殊闷钝声响,还有那些矿工们死前唱着的歌。 她受不了了。 胸腔酸胀汹涌,就连呼吸都艰难得像是破旧的船帆在无风天气下勉强苟延残喘…… 泪水涌上模糊了视线,很快就冲破了眼眶,与她脸上的汗水融合,形成一条条狼狈的水渍沟壑。 她发出低低的哽咽,开始痛恨宴几安没有带她离开这里,痛恨杀猪匠为什么那么笨被拐来大日矿山,痛恨她自己,毕竟她正是以上她所痛恨的一切的罪魁祸首。 与此同时,南扶光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幸运的—— 她有时间转换器。 若没有这东西,从今往后直至道陨下阿鼻地狱之前的每一日,每一个时辰,每一瞬息,她都会沉浸在无穷无尽的自责与恐惧中…… 她将永远无法从中走出来。 呜咽逐渐变泣不成声。 …… 矿道内,男人漆黑的双眸沉浸在昏暗的光线中,明寐混沌,不分阴阳。 起初他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南扶光使用时间转换器时,并没有在杀猪匠的眼皮子底下,他没有直接参与这件事,所以对于他来说,现在的结果是,他一直存在于此条时间线,他一直行走在矿壁。 只是有一瞬间奇怪的抽离与悬停感。 四处打量身边熟悉的矿壁,和之前没有什么不一样,包括手中摇曳的矿灯,也没有什么不对—— 本理应如此。 但挂在腰间的双面镜中,隐隐约约传来的哭泣声逐渐转为崩溃的嚎啕大哭,这让他很快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多了去了。 反正早就知道了矿灯的实际用途,再有没有这东西也无所谓了,杀猪匠随手将矿灯放置在铁轨边,随意席地而坐。 他没说话,也没有主动的搭话,安静地坐在那好像他还有上万年的时间可以浪费,盯着矿道黑暗一角不知道被谁的矿车磕碰的痕迹,他甚至没有让双面镜里的人哭小声点或者动动手指摁个他知道在哪儿的静音键。 他就坐在那。 安静的像是呼吸都没有声音,但存在感很高。 直到南扶光放声痛哭到精疲力尽,终于在极端的懊悔与后怕中稍微找回了一点自己的理智,号啕大哭变成了啜泣,整个矿道里都是她疯狂吸鼻子的气音。 她不经常哭的—— 哪怕是宴几安收鹿桑为徒,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她南扶光的脸,害她受尽嘲笑;哪怕《三界包打听》隔三差五就有人问云天总那位鸠占鹊巢的死了没好给神凤让位;哪怕她第一次动心思想要与他解除道侣契约…… 她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抬起手狼狈地擦擦脸,缩在矿车下的云天宗大师姐终于把她的脑袋从湿透了的膝盖布料上拿起来。 “你可以开始发问了。” 她瓮声瓮气地说,语气里充满了一种“但你如果问的不好我可能又会崩溃”的病态脆弱。 从方才至今一动不动,人都快坐成一座雕像的杀猪匠闻言,将一条长腿放松地舒展。 “你用了时间转换器?” 是提问,也是陈述句语气。 “嗯。”南扶光说,“用了。” 双面镜的另一边,因为杀猪匠熄灭了矿灯,黑得叫人安心,南扶光不用担心自己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这让她多少比较放松。 “发生了什么?我进中央采矿区之后做错事了?”杀猪匠问,“我死了?” 他情绪稳定的像是在问别人的事。 “没有,你没做错事,也没死。” 你没死。 但除了你剩下的都死了。 提到这个,就有另一件事,南扶光不得不将之再次拿出来审视。 上一次的时间逆转后,站在矿洞口,她曾经问过杀猪匠是否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杀猪匠当时明显是犹豫了下,而后随意敷衍跳过了这个话题。 在看到矿区的怪物的眼睛之前,南扶光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被它的某种分身一巴掌拍死或者一屁股坐死的,毕竟它看上去就是有这个实力—— 以上这种情况下死状不太好看,所以杀猪匠不忍心告诉她,这完全可以理解。 但现在看来,他当时闪烁的目光大约与“不忍心”毫不相关,事实比她想象的更加残忍与疯狂,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杀猪的。” “什么?” “再问你一遍。”南扶光停顿了下,嗓音中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嗓子干燥得难受,她有些艰难地吞咽一口唾液,“上回你是不是看见方才在矿道中我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觉得——” 她深呼吸一口气。 “我是自杀,对吗?” 矿道里突兀地陷入死寂。 在双面镜中她所感觉到的那种灭顶的恐惧还历历在目,那如极寒之地的风灌进骨子里,骨肉生寒至刺痛的冷……和她在矿道里,死之前所感觉到的一模一样。 沉默开始让她纠结到底要不要去听答案,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还是听见在周围的声响中,杀猪匠的声音异常清晰地响起:“对。” 南扶光抿起唇。 “当时情况比较仓促,原本我带着你勉强在往回跑,过程中你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你挣脱了我,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把匕首,自己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又把匕首插进了胸腔。” 杀猪匠停顿了下,像是已经尽量不去回忆当时南扶光的血溅得有多高…… 矿道的顶上都溅上了新鲜热乎的血液。 “你回头看到什么了?” 一只眼睛。 南扶光绞着手指,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一切都对上了号。 有银告诉她,矿洞内有说法是无论如何不要回头,这种说法的由来大概就是怕他们看到眼睛,看到眼睛就会失去理智,然后自杀。 这一点恐怕对无论是不是修士的矿工都有效。 所以杀猪匠不知道反而比较好,有些人强迫症,越不让干什么就越想干什么,南扶光不确定他是不是那种人—— 反正她觉得很像是。 “我看到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也别进主要开采区了。” 南扶光深呼吸一口气,含蓄地提醒,“我不合适,现在看来,你也不合适。” 那怪物或许是因为讨厌修士变得危险,但是经过血的实践证明,它喜欢一个人的表现也叫人不敢恭维…… 它倒是遵循大自然界生物应有的行为准则,想要喜欢的人摸摸头。 它忘乎所以的兴奋时,不在乎自己有多大只,不在乎人家踮脚也摸不到它的脑袋,也不在乎自己的脑袋上有一只巨大的眼睛—— 而那只眼睛简直比传说中蛇妖看谁谁变石头的描述更加离谱,它不杀人,只是让所有看到它眼睛的人痛快地、愉悦地陷入疯狂与崩溃,然后果断结果自己。 好在杀猪匠在关键的时候从来不钻牛角尖。 他没刨根究底问在上个时间线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好奇上个时间线里自己的结局,现在南扶光让他别再进去了,他干脆利落地就答应了下来。 然后就真的没进。 男人只是推着矿车等在最接近矿山中央区域的岔口,等待的空闲他靠着矿壁发呆甚至懒得问南扶光“什么叫不合适”,他看上对这些事——完完全全地——不感兴趣。 这一次前来迎接他的依然是小蘑菇多多,在这个时间线还活得好好的多多很好奇地跟双面镜里的南扶光说了几句话,然后小孩子大概是害怕没有矿灯的矿道过于黑暗,他没有过多停留,转身跑回矿区,没一会儿带着几个矿工推了满满一车的黑裂空矿石出来。 矿工听到这几车矿石是替南扶光交差的,一点儿怨言都没有—— 在这个时间线,一旦与他们主动交谈告知南扶光是修士,入矿洞恐怕会有危险,他们就会恍然大悟。 旷工非常感谢她“大义灭亲”,铲平了这大日矿山污秽之地,甚至凭一己之力改变了矿区内的一些规则,让他们得以自由与运输区的矿工说话。 有个采矿工说,自从入了采矿区,三年没能跟自家婆娘说上话,她人都快跟隔壁同运输区的野汉子跑路了…… 这下好了,王者强势归来,这一回,他一定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周围的笑声七七八八零落响起。 于矿洞外,南扶光心中的阴郁稍微被驱散—— 她脑子里终于不再疯狂试图对号入座眼前这些笑着的人,谁削掉了谁的脑袋,谁拧断了谁的脖子,谁的脑浆在矿壁上炸开了花,谁在死前都在不停用方言唱着听不懂的歌。 还好他们都还活着。 …… 申时之前,杀猪匠完整地上交了六车矿石。 从头至尾他所做的就是站在采矿区门前等待矿友给他“上供”,整个人的损耗只有推矿车时右手食指蹭着矿车翘起来的一块铁皮角留的一道小小的口子。 南扶光觉得这人完全是占她便宜—— 她负责累死累活讨好矿山工友,他负责享福。 监护者清点采矿区矿工当日工作量的工作很快结束,不情不愿地在登记册上画上两个圈,完全不知道在其他时间线发生过什么的监护者掀起眼皮子扫了眼木桌对面头发凌乱得像个疯婆子,眼皮肿的像金鱼的南扶光,阴阳怪气地说:“运气不错,居然活下来了。” 南扶光没力气反驳他,她一天之内用了两次时间转换器,现在那只狐狸只剩下三条尾巴,而她对于怎么活着出去这件事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如果卡着BUG强行苟活也算“运气不错”。 今日的残阳嗜血般过分的红,天边的云像是被烧透了似的,在这样萧条寂寥的气氛里,南扶光随意推开一间土坯房的门,迈进一条腿,没有听见身后跟上的声音,她扶着门回过头。 杀猪匠站在几步之外的台阶之下,抱臂而立,眉眼放松:“什么?” 南扶光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半张脸隐秘在阴影中,唇角微微下垂,眼角泛着红,她飞快吸了吸鼻子……虽然已经一百多岁,但在修仙界属实也算妙龄少女,眼下整个人青春的五官都在往下垮,倒是真的有些可怜模样。 自大认识她,她一直都是喊打喊杀,杀猪匠当然没见过她这个样子……纵使此时此刻她看上去依然有股无声的气势:如果他敢转头走开,她会将那扇门整个儿从墙上掰下来。 杀猪匠:“一个问题——在你眼里是不是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 南扶光:“你有把我当女的看吗?” 杀猪匠:“……” 南扶光让开了能让一个人通过进屋的身位,手抠着门上的木屑,嘟囔:“所以别在意这种细节,我们明明物种都不流通。” 等杀猪匠进了屋,她像是把猪骗进来杀的那种人立刻关上门,并交代了今日任务:她今天经历太多,晚上很有可能做噩梦,希望能有个人在她深陷噩梦时及时把她从噩梦中唤醒。 杀猪匠很欣慰的答应了。 并且表扬了她终于没有再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噩梦的终结能依赖此时此刻在隔壁墙外面站着、实际上什么也没干的那位。 …… 当晚南扶光果然做梦了。 最开始梦中环绕着她的,不出意外是今日在采矿中心区听见的那些不明窃窃私语,起初依然像是很多不同的人甚至是生物围绕在耳边述说,紧接着那些私语中,掺杂进了围绕在一起的矿工们死前所唱的歌谣…… 那些杂乱的声音原本并不融合。 至梦境中又诡异地合拍,逐渐融合成了统一的旋律,南扶光听不懂其中任何的含义,但那些吟唱与呢喃最终跳跃着,仿若融入五感,推开了紧紧关闭的画卷—— 一艘航行在海面上、巨大无比的船。 不同于横跨不净海的十二翼舟,这艘船上看去古老许多,每一个海浪拍打在船舷上都会使它发出朽木将散的呻吟…… 整艘船上都挂着白绫布,白布随着海风飘扬,气氛诡谜。 当海雾变得浓白起来时,白布隐匿入浓雾,太阳躲进了云层,一切变得黯淡无光。 除了船只本身发出的“嘎吱”声,海浪本身是没有声音的,诡异寂静。 一只彩色的、造型复杂的巨鸟鸣叫落于桅杆。 天地间仿若只有这艘船与巨鸟为活物,剩下的统统化作黑白死去。 须臾—— 海面又活了。 最开始只是有规律的波澜壮阔,船只的左边依然风平浪静,而右边像是有一道明显的分水岭,海的颜色突然变深,由碧蓝变黑蓝,逐渐转为彻底的黑,仿若海底凭空出现深渊。 紧接着天空出现了一些光团,大概是人的形状,有四肢,甚至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头部都是一个个光团,没有五官,光团中央是火焰燃烧殆尽时黑色的灰烬。 最中间那人身材修长,白袍在半空中飞舞,若是配上恒月星辰那样的面容大约也算道骨仙风,他一手执剑,光团的边缘光芒照耀; 在他左手边得那人身材则稍显娇小,长发堙灭于光团,背后巨大的像是鸟类的羽翼也被包裹在光晕之中,每一次煽动都会卷起海浪翻涌; 再往右是个岣嵝着背的老头,要说形象能让人想起弥月山、仙盟第一大宗无为门之祠堂挂着的某张祖先画像,其人名唤段玉,是如今仙盟盟主段从毅的老祖宗…… 光团约十二人,半空中一字排开,不见其貌,然其后阳光陨灭,足以说明此次降临非祥瑞之兆。 飘着白绫的巨大船只甲板上有了骚动,人们像是在惊恐的奔走,像是极其恐惧出现的这些人,他们有的大骂“骗子”“我们活不了”“这是一场献祭”,无望地寻找一切可躲避的掩体…… 有的干脆跳了海。 只是跳海的那些也不太有好下场。 隐秘于海洋深处的庞然大物终于现身,海浪之中它泼水而出时像是一座被神明打翻洗脚盆倾盆淋透的山峰。 这比喻太奇怪了,但确实就是这样的,黑黢黢的一大团东西,当有跳船的人落入狂风巨浪,就被它吞噬进深渊巨口里。 深海与巨兽,光团与黑无天日…… 就连围观这场浩劫的人都觉得压抑与窒息,仿若被死亡的阴影全身心笼罩。 船只上的人们避无可避,所有的人都被吓破了胆,摇曳的巨船真正的成为了海中一叶扁舟,桅杆发出即将断裂的可怕声响—— 一名相比那些跳海的船员而言简直算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爬上了桅杆,一只手抱着桅杆,狂风与海浪落下的水花中,他睁不开眼,只是向着半空呐喊:“欺骗!” 从第三视角观看这一切,这人长得挺眼熟的。 但南扶光并不能想起来他是谁,她在哪见过他。 也不容她过多的回忆,整个荒诞的梦境出现了一些令人惊惧的变化—— 拨开云雾,一只巨大的手从天而降! 那大手像是嫌弃海雾浓郁,随意扇了扇,几阵疾风便把海雾吹散了; 随意穿过那漂浮在半空的光团,光团其中有一个人似乎惊讶地回了头,但大手自并不在意他的存在,轻轻一弹,原本气势汹汹一字排开烂在半空的队伍便乱了套; 大手径直穿过他们,落在海面,用手背将几乎笼罩在船只上方的海中巨怪隔离开,单手托其整艘巨型古船…… 很快,海面恢复了风平浪静。 南扶光看见那只手的右手食指有被利器划伤的浅疤,疤痕还有润湿未干血液,显然是刚刚被划伤的。 …… 南扶光睁开眼,梦中的巨手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刚刚从她的鼻尖上拿开。 杀猪匠面色淡定地搓了搓拇指和食指,这等毫不避讳的挑衅动作,让南扶光第一时间意识到梦中所谓“窒息”与“死亡阴影”从何人而来—— 显然是因为有人在睡梦中掐着她的鼻尖妄图憋死她。 “你做噩梦了。”杀猪匠淡道,“怎么叫也叫不醒。” “所以你就想憋死我?” 南扶光黑着脸翻身坐起,嗓子里还带着睡意沾染的沙哑,好在之前的疲惫感清扫不少,眼睛也不像睡前肿成一条缝。 她一下床,杀猪匠便动作很快地占据了她让出来的位置,嘟囔着“反正没死”,躺在了床榻上迫不及待闭上眼,显然昨夜又是一夜没睡,今日一副打死再也不打算出门的模样。 南扶光一边洗漱一边琢磨如何说服采矿区矿友再捐给他们六车黑裂空矿石交差,这时候杀猪匠打了个呵欠,翻身过来,毫无征兆道:“桌上有给你的东西。” 南扶光:“?” 谁会发癫给身处大日矿山的她东西? 顶着一头问号,她伸脑袋看了眼,果然只见房间中央破烂的木桌上,有一朵盛开正鲜艳的红花。 红花旁有一张纸条,用黑字写着“修士南扶光 大日矿山采矿区三排六号房亲启”。 南扶光不明所以拿起了它,发现一朵红花花蕊还掉出一颗药丸。 南扶光:“……” 南扶光:“…………” 南扶光:“………………” 很眼熟的药丸,眼熟到她亲眼见过一名旷工吃下后嗝屁。 干什么? 邀请她自杀? 两根手指夹住那朵红花,南扶光一看外面天色将晚,显然申时已过,果断踹房门走了出去。 杀猪匠:“……” 段南在从天而降第一时间被南扶光扑倒,被摁在墙上的白发少年那张面瘫脸上也有少见的无语,他白色的睫毛轻颤,冷静地听南扶光在耳边问,这是什么? 他瞥了眼她手中的那朵红花,道:“恭喜。” 南扶光:“?” 段南:“你能出去了。” 南扶光:“!” 第37章 拒绝亲近 南扶光手中的名叫“大日红花”, 对于采矿区的矿工来说仿若中头彩一般的存在。 手中拿着大日红花的旷工,可以在规定时间内光明正大地短暂离开大日矿山。 段南:“吃下花蕊里掉出来的封口药丸,确保你不会对外述说大日矿山内……尤其是矿洞里的一切,你就能外出。” 段南:“时限为两日, 至踏出矿山大门起计时, 每一个时辰掉落一片花瓣, 直至二十四片花瓣掉落完毕。” 段南:“花朵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回到大日矿山。” 南扶光正奇怪为什么说的是“花朵”不是“持有花朵的外出者”,就听见段南继续:“从外出回来的人要对每旬望月日的采矿特殊活动做出贡献。” 南扶光:“什么贡献?” 段南:“给矿洞里那个泪腺很发达的家伙表演一出话剧。” 剧本仅支持原创,结局仅限悲剧。 因此每旬拿到大日红花的非只一人,他们需要接头迅速敲定本次表演的伙伴, 确定剧本并商量角色分配。 演出失败会被惩罚, 反之, 若成功演出可以向大日矿山许一个伟大的愿望,它一定会被实现。 段南:“没听懂吗?” 南扶光:“啊?” 段南:“大日矿山只认红花不认人, 拿着这朵红花出去, 随便找一个替死鬼带着花进来——像他一样。” 段南下巴点了点南扶光身后, 那里站着一脸无辜的杀猪匠。 南扶光:“……” 那日在酒肆,那些行脚商嘴巴里挖出来的小道消息里,对于在“贩售黑裂空矿石”的那人的描述,确实是”胸口别着一朵红花的”。 而此时此刻,杀猪匠英俊的脸现在看上去像是一条愚蠢的大型犬类, 他伸手从怀里掏了掏,掏出只剩一根光秃秃花蕊的花杆, 然后指了指自己。 “直接受害者。” 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黄色矿袍。 “因为顶替了上一位‘幸运采矿工‘, 所以从运输区工人直接升入采矿区,怎么,难道你以为他们是看上我足够壮?” 好的。 知道了。 壮壮。 …… 南扶光摆摆手, 放走了段南,表示自己要消化下这件事,段南难得没有干净利落离开,茫然地看着她:“你不是等着出去告御状?还消化什么?” 南扶光是非出去不可。 不仅为了自己。 大日矿山的修士压迫、压榨甚至残忍对待凡人; 矿区里的凡人不能离开; 《三界包打听》总是宣扬这是一份多么棒的工作通通都是假的; 矿石非“开采”而是囚禁了一只未登记、无记载的神秘生物…… 宴几安应该还没离开西岸,只要南扶光离开大日矿山,哪怕只有一天,甚至一个时辰,她就可以将一切抖落出去,由宴几安这个在修真修仙界举足轻重的人直接上达天听。 她不知道仙盟是否知道大日矿山的黑裂空矿石真实来源,哪怕他们知道这件事,并认同大日矿山关押这只超高等级危险未知物种…… 至少他们也该来阻止这的监护者和监管者继续残害凡人—— 这样的行为完完全全将《沙陀裂空树》编写的律法践踏了个遍。 这里的修士全部都该牢底坐穿! “我要出去,但我不会找替死鬼。”南扶光宣布。 “好的。”杀猪匠平静道,“我会陪你出去,监督你不要做这种没素质的事。” 南扶光忍了忍,想到这人进来属实也算她有错,没骂他用词险恶。 “你也能出去?” “我也有一朵新鲜的花,这个找替死鬼的活动能一直循环至下旬圆月日。现在,我要睡了。” 杀猪匠指了指床榻,“你去安排今日那六车矿石工作量。” “好的。”南扶光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乖巧又怜爱道,“睡吧,壮壮。” …… 第二日。 杀猪匠醒来时,辰时早过,南扶光已经犹如刺猬似的,躁动着满屋子滚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 她迫不及待地要出门。 出门之前他们就要不要乖乖吃下那颗“白色丹药”展开激烈的讨论,南扶光的替身草人已经没有了,她当然拒绝吃下来路不明的丹药。 杀猪匠则很冷静的提醒她,介于他本人被当替死鬼骗进来、叠加小蘑菇的父亲死的那天嘴里喊过类似演出失败的话,大日矿山所谓的“给怪物表演悲剧骗它哭以此创造更多的矿石”很显然是真正存在的,这丹药应该不至于像之前的红色丹药一样会致死。 它的作用,是保证离开大日矿山的人对矿区秘密的绝对保密—— 段南亲口说的。 他没理由撒谎。 整个大日矿山笼罩在禁制阵法之下,对于设置阵法的人来说,再设置一个不吃丹药就不可能离开大日矿山的禁制,易如反掌。 南扶光揣着试探的心态,带着丹药来到大日矿山门前,一只脚尖刚刚冒出门槛,监管者便举着他的镰刀从天而降。 南扶光只能当着他的面吞下那药丸,“嘎吱”“嘎吱”咬碎那药丸的同时,段南果然收起了镰刀。”早去早回。” 毫无感情的陈述句式。 …… 对于段南,南扶光早早从曾经崇拜万分至今无权无感甚至想摁住他暴捶。 转身正欲离开,忽而身后又响起女声,回头一看,有银。 “你也要走了,出去的人一般都不会再回来。”她说,“膳房没了,这次我以为会有什么不同。” 她笑了笑。 “你听过屠杀恶龙的英雄最终成为了恶龙的故事吗?” 她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对南扶光的离开有太多失望,但她应该就是这个意思,或许她天生就是这样不知道如何正确表达。 南扶光转身又回到她身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眨眨眼道:“我不走。” 有银看似并不信,垂落于身体两侧的手不听话的动了动,片刻后,道:“算了,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你走吧,有机会的话,别再回来……你是修士,在外面会过得很好。” 旁边段南抱着镰刀还在看,也不知道有什么他觉得有趣的,南扶光便不欲解释太多,拍拍有银的肩。 有银抿了抿唇,对着她挥挥手。 南扶光与杀猪匠并肩踏出大日矿山大门。 大门外,南扶光又停了下来,郑重其事地再一次将只剩下三条尾巴的狐狸雕刻交给了杀猪匠。 杀猪匠接过狐狸雕刻,神色自然地收了起来。 他甚至没问她又准备做什么。 …… 辰时刚至,清晨最干净透彻的晨曦拨开破晓时分有的薄雾,整个黑山早市沉浸在勃勃生机里。 来往的人们半真似甲互相打招呼问安,见面寒暄“吃了吗”或者抱怨“今日大概又是个炎热的天”“这三界六道真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糟糕”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理所当然的并不知道,一墙之隔的大日矿山内,有那么一群本该和他们一样的人正生活在纯粹的、比无病呻吟更具象化的绝望中。 要找到宴几安根本不难,整个大日矿山码头方圆百里不过一间酒肆提供住宿。 店小二看见南扶光时显然还记得她,面露惊讶之后又看向站在她身后的站着的杀猪匠,“啊”了一声,由面露惊讶升级为瞳孔地震,心想完蛋了这位仙子带着情郎上门骑脸开大?! 那可是云上仙尊! 真有狗胆! 不愧是云上仙尊的未来道侣! 让他松一口气的是指出宴几安所在天子号房时,上去的只有南扶光,跟着她来的高大男人甚至与她没有过多的眼神交流便径直转身找了一楼角落里的位置坐下,照例点了牛肉和烧刀子。 南扶光上了楼,去敲店小二描述的天子号厢房时还有些紧张,她猜测宴几安毫无准备,看到她从天而降会不会吓得满地找牙—— 然后当她一个敲击落空,轻松推开厢房门时,她稍微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 当然这也只是瞬间的困惑。 直到她一条腿迈进厢房,看见厢房中,窗边背对着门负手而立的云上仙尊,以及圆桌边正斜手沏一碗香茗的鹿桑。 云天宗小师妹抬头,冲她笑了笑,唤了声师姐。 窗边的仙尊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望着她。 ——啊,差点忘记了,她要来见的是云上仙尊,掐指可知阴阳事事,如今三界六道应当无事能越过他那一指浅卦才对。 南扶光说服了自己,又想到了那日在大日矿山隔着门师徒二人惊鸿一瞥,分开的时候也不算多感人多充满期望的短暂会面,自顾自尴尬起来,勉强叫了声师父。 鹿桑端起桌上二杯香茗其中一盏递来,没有说话,依然是望着她浅浅地笑。 往事种种,南扶光说不上多喜欢她但也不至于讨厌,有什么不愉也不该在这浪费时间,便木着脸点点头又唤声“桑师妹”…… 目光扫过其身着干净且仙气飘飘的雪青色宗门道袍,她略停顿,低头扫了眼鞋尖上还沾着的黄泥巴。 收回目光,她抬手,淡定接过茶。 宴几安道:“坐。” 南扶光别别扭扭都坐下来,宴几安也随之来到她的身边。 她只觉眼前一暗,暗香入鼻,云上仙尊不知何时至她跟前,略微冰凉的食指微曲勾住她的下巴,将她脑袋轻轻一转。 独剩那只左眼对视上一双无波澜平静似深湖的双眼。 “几日未见,倒是憔悴不少。” 云上仙尊难得带着轻微戏谑,像是这些日子的惊天动地无非小打小闹…… 不等南扶光回答,那泛冷的指尖又滑动至她右眼上的绷带。 轻抚不带任何威胁,相比之下那日杀猪匠的糙手肆无忌惮勾开她的眼罩凑过来看她伤势的举动更具有存在感—— 然而不知为何,南扶光此时只觉得变扭。 心中有那种猫抓似的难受,云天宗大师姐勉强笑了笑。 “没事,障眼法罢了……当时我身上有替身草人,只是有些疼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主动抬手解了绷带,并借由此动作,偏头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宴几安的手。 第38章 如大梦初醒,再坠冰渊 绷带落下, 露出与左眼同样明亮的眸子,南扶光的眼圆,相比起鹿桑这样的绝世大美人更少了一些攻击性,生生望来, 干净透彻, 仿若永远盛着一汪甘甜山泉。 宴几安心动微动, 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几乎想要俯身将面前之人拥入怀中—— 然而他没有,只是垂落于身侧的手十分克制、不着痕迹地轻微动了动。 他于南扶光身侧落座,低声与她述说前日在大日矿山并非袖手旁观, 让她且安心等待, 他自然说到做到。 “今日相见, 我自然要带日日离开此处,三界六道, 众生复杂, 以后切记不可再胡乱负气离开宗门。” 南扶光见他说到了重点, 有点儿奇怪她收到红花自己迈开两条腿走出来怎么在宴几安的嘴巴里就成了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暂且按下疑虑,摇摇头,南扶光道:“师父,我此次前来并不是急于脱离大日矿山困境,实在是有事要与你说, 烦请你今日知晓后立刻前往弥月山,告知仙盟——” 宴几安用眼神阻止了她继续往下说。 转头看向鹿桑, 后者只依一个眼神得令, 蹦蹦跳跳地出了厢房,再回来时,身后带着个衣衫褴褛、鼻青脸肿还缺牙的中年男子。 伴随着他靠近, 原本充数宴几安身上冷香的厢房立刻被几年不沐浴才有的馊臭味取代。 南扶光见其第一眼眉头便拧巴到了一处,不知宴几安如何与这等粗痞之人结识还带来她面前,正欲询问,那人“嘿嘿”笑着搓手,岣嵝着身躯,冲着宴几安与南扶光的方向小鸡啄米似的鞠躬,问安。 他一开口说话,看那一口烂牙夹杂酒气扑鼻而来,南扶光眉蹙得更紧,洁癖犯病,正想呵斥这人滚出去,便听见身后,云上仙尊平静道:“日日,把你身上带着的那红花给他罢。” 南扶光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半晌反应过来后,以几乎要把自己脑袋拧断的方式转过头,瞪大了眼难以置信且惊悚地看着宴几安,那副模样,简直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嘿嘿,是啊,仙子姐姐!那、那红花就赏给小的吧,小的之前都听这位仙家说了,得了红花的人,可以进大日矿山寻得一份活计哩!” 那人裂开嘴,绿豆似的眼珠子不断在眼眶滚动,微微前倾身体,看着真的是特别向往能够得到那红花。 他激动的说话都颠三倒四。 “先前听黑山早市人说过这事儿,我还当只是传说哩,现在看来居然不假!小的今年老大不小,原本有家宅良田。儿女双全,奈何前些年突然有了些小小的爱好,又时不运我……哎呀,那可真是叫人难受!我也不想这样的呀,我那幺幺儿那么小,交给隔壁村王头我不心痛吗,心痛得很!但便总也是觉得就差那一颗骰子的事儿,早晚要翻本接回我幺幺儿?稀里糊涂便着了庄家的道哩!这不,一不小心便到了要变卖田地的地步,还欠了无数债务,那些人天天让我没有活路,还要折断我的胳膊与腿,小的实在是遁地无路,实在是惨的哩!” 这人满嘴胡话,臭气熏天,掩盖自己沉迷赌坊烂成臭泥,卖子卖女…… 又话锋一转,一声声述说着自己向往大日矿山,入了矿山他便可以摆脱追债之人,又能寻得一个营生活计,哪怕是再也出不来,他也心甘情愿。 ——宴几安是用心,给她找了个再合适不过的替罪羊来。 他说他想办法。 当真也是想了。 眼下面前这人,便是云上仙尊想出的办法。 若是南扶光对大日矿山还像前几日那样一知半解,不知其真实吃人面貌,光将其视作普通的、寻常凡人要被关一辈子在其内打苦工的苦行地,眼下恐怕也要觉得此等人替她入了矿山,也不算过分。 可惜了。 她曾亲眼目睹,仿若修罗恶鬼自地狱爬出的场景—— 那大日矿山,便是世间最卑劣、穷凶极恶之人去,也应当是把其视作比下地狱更可怕的惩罚。 冷汗顺着额际往下滑落,她双目空洞,在宴几安平静的注视下,在赌鬼殷切的盼望中,脑袋“嗡嗡”满脸麻木地摇摇头,站起来,又摇摇头,她斩钉截铁道:“不行。” 宴几安无声蹙眉。 南扶光转向他,微微低下头,望入那双隐约浮现不悦的双眼,坚定重复道:“不行,我不同意。” “日日,莫任性。”宴几安道,“为师知道你平日虽看似不着调,实则心地善良,不忍他人替你受罪,可你看这人——” 他望向赌鬼,后者连连点头称“是”,大喊:“我活该!我活该!我薛平贵这辈子就当在大日矿山挖矿还债、孤老终生!仙子姐姐,神仙姐姐,您就行行好吧!那些收债的当真上天入地要我的命呀!” 他“噗通”一声跪下了,“哐哐”磕头,大喊让南扶光给他一条活路。 此时,原本站在一旁的鹿桑也上前,嗓音柔软地劝说道:“师姐,你且再想想罢?此人贱妻卖子,品行卑劣,实在不用同情……你别太善良。” “善良什么!”南扶光躲过那人扑她的脚,震惊地吼,“我不善良!” 鹿桑文言,瞥了眼痛哭流涕的痞子男人,对此等下等卑劣生物眼中有厌恶一闪而过,更是用好言相劝的语气:“依我瞧着,便让他领着红花,替你去大日矿山关上一辈子,也好过他再游荡凡间,害人害己。” 一屋子四个人,三个人围着她,祈求,劝说,或者无声用目光试图逼迫她就犯,南扶光站在其中,一时间只觉得孤立无援,手脚冰冷,张了张口,想要大喊事情根本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简单。 那大日矿山根本就是个—— 话到了嘴边,她转过头,对视上宴几安的一瞬仿若坠入暗沉不见底的深渊,忽然她灵台一片清明,猛地打了个激灵。 冷汗从挂凝再她额角,浸湿后背,她几乎是抑制不住微抖,颤声问:“大日矿山里的事,师父都知道?” 宴几安停顿片刻,淡道:“看你指什么。” 南扶光恨极了他这副永远泰然自若的模样,当即握拳,想要摔门离开——然而没等她迈出一步,那厢房门“轰”地一声在她面前重重关上! 南扶光身体一僵,扭头,宴几安掀了掀眼皮子:“日日,把花给他。” 嗓音中充数着不容拒绝。 南扶光面色苍白,死死咬着下唇,飞快摇头。 此时,鹿桑见气氛僵持,便大着胆子上前拉扯南扶光,劝她先消消气。 “这时候总想着违背师父可不行,师姐,师父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花了些心思才寻来着罪可当诛之人,可谓费心……你莫要使小性子,在这等关键大是大非上与他作对,伤他的心……” 南扶光当下几乎就要崩溃,触电般猛地甩开鹿桑的手,冲她怒吼:“使什么小性子!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大日矿山绝非平凡之地,其内修士监管者枉顾律法,残杀凡人矿工,喝人血,食人肉!鹿桑,你也是凡人出生,是否能共情凡人手无寸铁之绝望?除修士迫害之外,还有黑裂空矿石也非开采而来,在那矿洞内锁着一头不知道什么来历的上古凶兽——” “日日!” 宴几安猛然拔高声音试图打断她。 南扶光停不下来。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真的完全停不下来,指甲掐进了掌心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这些日子的压抑与恐惧在一瞬间彻底的爆发! “凶兽不知其来历,干云蔽日之高,有翼有鳞,见其独目者无不陷入恐惧与疯狂,自毁自裁!” “——南扶光!住口!” 云上仙尊一声暴斥! 然而此时为时已晚,云天宗大师姐转过头,用被泪水沾得亮得魄人的双眸掠他一眼,毫无血色面容之上,沾染着彻底的绝望。 意识到宴几安恐怕早已知晓一切,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彻底的溃败、崩塌……袭上心头的恐惧让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心脏“砰砰”狂跳,她怒吼着数过大日矿山的一桩桩所见所闻,眼瞧着鹿桑由劝解变得困惑最终变得仿若难以置信,再看那赌鬼…… 早就吓得瘫软在地。 “仙、仙家!这可与您先前描述的绝佳赌债圣地不一样啊!” 南扶光顾不上他人如何,拂手欲离去,然而就在她发现自己打不开那扇紧闭的门时,呐喊出口的绝望怒骂变成了一声尖锐的狐鸣。 厢房中,除却宴几安,剩下的人——包括南扶光自己,都一下子震惊地停下了所有的情绪。 难以置信地缓缓瞪圆了眼,南扶光看着自己抓住门栓的双手手背迅速覆盖上野兽的皮毛,皮肤有拉扯的灼烧…… 矿袍变得松弛,领口自她肩上滑落。 视线伴随着体型变化飞快下落,南扶光重重摔落在地! 当门外响起脚步声,外面的人不请自来,一手轻松推开那扇南扶光怎么开也开不动的厢房大门,落在门边那一堆黄色的矿袍中,一只赤色、四足与尾巴尖有一点踏雪之白的小狐狸钻出来,尖叫着扑向他的怀里! 杀猪匠被那小狐狸扑了个正着,差点儿没站稳,一低头正巧小狐狸眼泪汪汪往他怀里慌不择路的钻—— 蹭了他一胸口的眼泪或者鼻涕不说,尖尖的耳朵扫过他的鼻尖。 杀猪匠打了个喷嚏,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夹着那试图拼命扑腾的小狐狸,站住了,垂眸扫视而来,见厢房内一片混乱,眸光微敛,忽而勾唇轻哼一笑。 “我便知此行定不会如她心意。” 屈指弹了弹拼命用腿蹬他的小狐狸湿润的鼻尖,换来几声疯狂的抗议尖叫,它龇起森白的牙伸脑袋想咬他。 杀猪匠不急不慢躲开攻击,神态散漫“啧”了声。 此时,不远处,终于响起云上仙尊声音,语气比方才冷硬数倍,他冷漠道:“又是你。” 面摊之后,这大概是云上仙尊与杀猪匠会面。 杀猪匠抬眸扫过前者,寻常凡人见云上仙尊无不崇拜或者敬畏,然这些都在其身上无踪迹可寻,他只是“嗯”了声,抬手摸了摸鼻尖。 他微笑着问:“来都来了,仙君大人,还是把这凶悍的狐狸交还我罢?” 说是询问,不过通知。 宴几安当下也要拒绝,然而话至唇边,他有些惊讶的发现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并非被了不起的高阶术噤言,而是他的意志本能地悬停,想要同意他。 略微诧异,他不明所以,再望向杀猪匠多了一份探究…… 然而无论宴几安如何观察,眼前之人,如假包换不过一介平平无奇的凡人。 他拂袖,执起手边半凉茗茶至唇边,轻抿,良久,平静道:“日日行事实在冲动,你跟随她身边数日,纵见闻粗劣,不能识文嚼字,也该试着努力劝解一二。” 杀猪匠不言。 倒是趴在杀猪匠怀中的小狐狸耳朵动了动,竖起来,仿若不敢相信现下这等变故下,云上仙尊还要训话—— 如果这还不足以让它感到诧异至如坠冰渊。 宴几安放下茶盏终于遥遥望了过来,面对完完全全化作兽类望过来的徒弟,他并不出手做任何举动…… 也不惊讶,更不慌张。 他嗓音堪称温柔,像她小时候无数次调皮捣蛋后他无奈地给收拾烂摊子一样的语气。 “日日,你实在不该说这样许多。时间转换器还在吗?用罢。” 第39章 沽名钓誉之辈,自裁 此时, 在场所有人中,能觉得眼下情况颇为有趣的大约只有杀猪匠了。 低下头看了眼怀中因为三观碎裂、满脸呆滞的小狐狸,狐狸大尾巴上的毛蓬松炸开,好似已然失魂落魄到就要瞬间掉光—— 掉光就是秃毛狐狸了。 他轻笑了声。 那笑声不高却也足够突兀。 云上仙尊的视线便从小狐狸身上挪开, 对视上站在厢房门口处的男人……身着普普通通大日矿山的黄色矿袍, 然而高大的身躯哪怕他此时肩膀放松、勾首垂头, 也没让他的存在感败落于现场任意一人—— 包括宴几安自己。 男人再抬头时,那双深色瞳中笑意未散,似乎压根不在意来自修仙界最高处的凝视,他微微冲宴几安颔首, 便抱着狐狸, 转身离开。 二楼木梯传来下楼时踩过“嘎吱””嘎吱”的声音, 从头至尾,宴几安未出声作哪怕一次阻止。 就好像他默认了杀猪匠可以带走变成了狐狸的南扶光。 “师父?” 身后响起困惑的女声。 这下轮到鹿桑不明所以了, 她震惊地眨眨眼, 万分想不明白现下这是什么情况……? 昨日从大日矿山归来, 宴几安几乎是立刻动用了所有当下在西岸能找到的有用之人—— 其中不乏三教九流之辈。 当时,眼瞧着那些不入流者被引荐至宴几安跟前,他们站没站像,嬉皮笑脸,鹿桑当下心中便极不舒服……在她心中, 云上仙尊高高在上、哪怕在云天宗寻常内门弟子一载也未必与之能搭山海一句话,又岂是这些凡人可染指搭话? 然宴几安却没表现出什么抵触。 大概是哪怕在修仙界, 不净海西岸也不能完全算得修真入道人士地盘, 更多的凡人汇聚在此,零星几个修仙宗门几乎快要被反压制至没有立足之地……《三界包打听》天天为弥湿之地的情势吵的昏天暗地,而对于修仙入道者而言, 这块辽阔土地,早就被扣上了开化未完、发展落后、不毛之地的印象。 面对那一双双眼里写着唯利是图的凡人,云上仙尊一如既往地顶着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情绪平静地吩咐他们去找品行低劣、急于从仙盟通缉脱身,或者做了什么事被同行买凶之人…… 他们折腾到接近子时才终于带来了薛平贵。 看着这疯疯癫癫、劣迹斑斑、说话都颠三倒四的赌棍,鹿桑想到了她那早早抛弃她甚至想发卖她只为换点儿麦芽糖吃的父母,恨得牙痒痒。 同时又就着窗外月夜,小心翼翼地偷望着宴几安紧绷一日终于放松下来的背影,鹿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一来是心想大师姐终于有救,二来是想,这人被换进大日矿山,说不定对谁来说都算功德一件…… ——结果,今日一切,与她想象中会有的发展相去甚远。 原本一切顺利,只需要云天宗大师姐乖乖交出象征交换契约的信物就可以结束一切,他们甚至能赶上傍晚前的船回云天宗…… 怎么就突然变卦了呢? 大师姐居然拒绝了与薛平贵交换。 她情绪抵触又激烈,口口声声诉说着大日矿山惨无人道,说着矿山里囚禁着修仙界的大秘密,大约也是因此触发了禁制保密咒语边作了狐狸——但这对师父来说也许根本不算什么大问题——他应该无论如何先强行把她带走的。 可他没有。 兵荒马乱中,门外出现了个陌生男人,他身上穿着和大师姐一样的矿袍,身形高大,模样倒是极英俊,只是相比云上仙尊的出尘又是另外的气势,他面色柔和,仿佛永远挂着浅笑般唇边自然上扬—— 但总给人一种旁人勿近的疏离感。 没来由地,鹿桑有些害怕他。 这陌生男人出现,便理所当然地直言要带走大师姐,他用词也很霸道,抱着狐狸说甚么“交还给我”……这又是什么道理?那狐狸本体是云天宗大师姐,什么时候成他的了?用得上“交还”二字? 没想到师父没让他闭上嘴莫口出狂言便罢了,居然答应了。 “为什么呀,师父?” 眼下,耳边听着那抱着狐狸的男人越走越远,下木梯的脚步声与木阶乱响声也彻底消失耳畔,鹿桑终于忍不住了,有些着急地蹙眉。 虽然她声音却还是柔和细声,但语速快了些,漂亮的小脸沾染上了焦躁。 “师父,我们好不容易找来了薛平贵,大师姐就要能够回云天宗了……您怎么——” 怎么让那陌生男人就这样把她带走了? 宴几安不语。 作为化仙期修士,□□半化炼至超脱凡骨,他的五感比鹿桑更强,是以他等了更长的时间,才听不见那杀猪匠与狐狸窃窃私语…… 最后听见的是男人用不算太严厉的语调警告狐狸别再伸爪子挠他。 待那声音完全消散。 霎时,毫无征兆地,似在脑海浓雾带来的一片混沌中响彻天雷,伴随有天光大亮之清明。 瞳孔缩聚又微散,对于这种多年未感受到的抽离、迷茫,云上仙尊感到十二万分的陌生。 容不得多想,他转身,纵然心中疑虑万分,眸中依旧平静如水,望入身后小徒弟那双充满了困惑的眼,顿了顿,问:“那杀猪匠将你大师姐带走了?” “?” 杀猪匠? 那人是个杀猪匠? 不像啊? 鹿桑张了张嘴,想说“是啊不然呢”,然后成功地发现自己惊讶到根本说不出话来。 好在宴几安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云上仙尊面色猛地沉下,拂袖,往杀猪匠离开的方向跟了出去。 …… 杀猪匠这次很真诚地没耍心眼子,加上怀里还揣着只情绪激昂的狐狸,他光用两条腿也走不太远。 对于宴几安从天而降再次拦在自己面前这件事,他显得不太惊讶,甚至很淡定地想,比我想象中要快一点。 “怎么?仙君大人,还有事?” 他语气太过随意。 宴几安拦在他跟前没动也没发声,一如既往哑巴似的,只是直勾勾定格在他怀里那躁动不安的狐狸身上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个海拔上矮许多的脑袋从云上仙尊身侧探出来,少女容貌靓丽,说话时唇边还有浅浅的酒窝,一双黑眸小鹿似的水汪汪,“这这位杀、杀猪的,你好大的胆子!当街抢人算怎么回事!把我们大师姐还来!” 又怂又逞强的用词引人想要发笑,此时无声呈包抄式悄悄靠近上来的、云天宗的随行内门弟子听见了,甚至走神一瞬,心道小师妹果然可爱。 倒是杀猪匠完全不为所动。 骂他也好,怎么着都行,他垂眉,眉眼间再次沾染上先前鹿桑感觉到的不欲多言的疏离感。 “抢?” 他两根手指捏住怀中狐狸的后颈,拎了下。 柔软温热的皮毛与骨肉分离,被拎起一个小揪,然而在他怀里的狐狸本尊却纹丝不动—— 打从云天宗的人再次出现的第一时间,它的脑袋就果断一撇埋进了杀猪匠的腋下,此时犹如一只坚定的鸵鸟,尾巴垂落,屁股冲外,表演了个什么叫眼不见心不烦。 南扶光如此不配合。 鹿桑傻眼了。 杀猪匠粗糙的指腹看着有点留恋地多搓了一两下狐狸的后颈,直到它开始不耐烦地抖动耳朵,他才不动声色挪开手。 此时此刻,男人表现得像是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云天宗的人包围—— 确实有些多余嫌疑,毕竟有宴几安在这,而他们所面对的,不过是一名相比之下有些强壮的凡人。 微俯首,怀抱狐狸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瞥了眼鹿桑,那目光又挪开了。 “仙君大人应该知道,那时间转换器是有时间限制的,好似是一炷香?” 他微微勾起唇,语气散漫。 “再耽误下去,恐怕要有麻烦。” ——所以,别废话了,让开。 宴几安当然不让,向杀猪匠伸出手,道:“还我。” 杀猪匠不语,唇边勾起的弧度倒是放下去了一些,整个人失去了笑脸便突然有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立刻嗅到了危险。 鹿桑条件反射般祭出了自己的伏龙剑,熟悉的剑柄紧紧握在手心,她却没有了平日里剑在手便心安的感觉—— 甚至这是宴几安都在的场合。 猛然拔剑使得现场气氛一触即发,就连杀猪匠怀中的狐狸都感觉到了,它第一时间把脑袋拔了出来,浑身炸毛,拧过头,毫不犹豫地冲着鹿桑龇牙哈气! “大师姐!” 鹿桑嗓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大概震惊她怎么胳膊肘朝外拐! 宴几安见状,从方才就有些反常不宁的思绪终于也乱一拍,心上仿若笼罩一层阴霾,剑气聚集,眼中金光凝聚,他的手始终在杀猪匠跟前,加重了语气,木然又执着道:“把狐狸,还我。” 云天宗弟子终于现身,自行结阵缩进,犹如布下天罗地网—— 今日杀猪匠不交出狐狸,休想离开此地。 大街上早就没有了人,西岸多少年没有这种修士成群结队出现的大阵仗出现,家家户户门窗只余一条缝,后面无数双等着看热闹的眼睛。 狐狸发出急切的鸣叫,它不再装死,着急地伸爪子挠杀猪匠—— 虽然并不想跟着云天宗的人回去,但是如果为了纵容她这点脾气牺牲杀猪匠当街暴毙,那又大可不必! 这人还是、还是有点用处的! 狐狸嗓子眼里发出“呜呜”的急躁呜咽声音,最后声音化作哨音,瞪圆了圆溜溜的兽眸,它拼命试图挣脱杀猪匠的手臂…… 奈何它越挣扎,杀猪匠的力道没有丝毫的松懈。 男人甚至好像觉得眼前三言两语突然剑拔弩张的一幕十分有趣,问:“紧张什么?” 宴几安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柄长剑,并非其本命羽碎剑,不过寻常货色。 执剑而立,他对杀猪匠淡道:“不交出狐狸,你走不出这。” 杀猪匠笑了笑,道:“是吗?未必。” 怀里的狐狸显然觉得他已经疯了,叼着他的衣袖拼命扯。 被闹腾得浑身都是狐狸毛,杀猪匠眼瞧着两根火红狐狸毛从他鼻尖前飞舞扩散,他抬手压了压那颗躁动不安的毛茸茸脑袋,“接下来的画面可能有点少儿不宜。” 狐狸:“?” 杀猪匠:“你睡一会。” 狐狸:“???” 牙尖还勾着粗布矿袍,狐狸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刻眼前一黑,直接失去了意识。 记忆停留在杀猪匠俯首望来的双眸中,那双眼中还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笑。 …… 杀猪匠的手从狐狸身上挪开,方才还在吱哇乱叫的狐狸直接脑袋耷拉,垂软下去,任谁见了都要被吓一跳。 “杀猪的!你对我大师姐做了什么!” 鹿桑此时也顾不上害怕,挽了个剑花率先一步向前—— 黑山早市已脱离大日矿山禁制,在她的概念里,她一个筑基修士,拿捏凡人理应轻轻松松! 没想到在出剑一瞬她便察觉不对,剑尖在距离男人面前只一指距离堪堪强硬悬停! 剑气已出,若是换了普通凡人,此时早已躲避不急,至少也会被剑气所伤,然显眼这人却并未挪动半步—— 剑气只略过他面颊,留下一道丝线般细的血痕。 鹿桑先是困惑,剑气一成,破坏力不该如此收敛,而后再不经意抬眼与面前男人对视瞬间,心中一惊,惊疑中面色转为煞白! 杀猪匠仍是一动不动。 仿若没看见面前女修面色聚变,目光越过她的肩线,看向其身后云上仙尊,他顿了顿,垂眸道:“再确认一番,时间转换器的规则是,只要不在当事人面前使用,其余的人都不会记得被改变的时间线发生的事……没错吧?” 如果没错,他们的时间很紧。 他停顿了下:“得节约时间,你还是唤下本命剑比较好。” 他终于不阴阳怪气地唤什么“仙君大人”了。 虽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觉得这杀猪匠疯了,这年头,莫说一介凡人,哪怕是「翠鸟之巢」指挥使、元婴修士段南也不敢叫嚣让宴几安祭出本命剑! 这该死的无名之辈,死到临头还要嘴硬,亵渎云上仙尊! 鹿桑只觉得气血上涌,煞白的脸蛋又瞬间涨红,娇呼一声“大胆”,她正欲再进行第二次进攻—— 这时候她听见身后响起熟悉铜铃声。 瞳孔微缩,云天宗小师妹难以置信转头,与此同时耳边响起男人低沉的叹息。 “聒噪的人,杀了。” 鹿桑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瞬,凌厉杀气铺天盖地笼罩而来,只听见尖锐物刺破身体的一声闷响,她气海丹田一阵撕裂的剧痛! “!” 鹿桑微微睁大了眼,低下头,便看见那把她曾经见过无数次、甚至上手触碰过的羽碎剑,捅穿了她的身体。 血光剑刃于背部刺出。 一击甚至没有多少不必要的招式,腥甜的气息翻涌涌上喉头,伴随着鲜红血液迅速扩散浸透背心,她终于吐出一口鲜血。 “沽名钓誉之辈,自裁。” 男人如出一辙的低调声音中,宴几安与周围数十名云天宗弟子纷纷犹如中邪—— 云上仙尊毫不犹豫用羽碎剑抹向自己的脖子,本命剑的剑气轻易伤害了半仙化的本体,红色的液体染红了双眼,那轻易蜂蛹而出的架势让人有些疑虑那是否真的是血液? 属于云上仙尊,沙陀裂空树枯萎后第一剑修,三界唯一的真龙,修仙界的光辉,复苏的恒月星辰…… 宴几安的血液。 鹿桑手脚的血液已经停止了流动,浑身冰冷,如身处寒冬腊月。 亲眼目睹,云上仙尊像蝼蚁般命陨于这不净海西岸不毛之地。 闭上眼重重落地前,双眸倒映着苍穹之上烈日高阳,一圈圈日晕由小小的光环扩散开来,混沌散透了少女的瞳孔…… 于鲜血中她倒下,犹如坠入一场突然降临的噩梦。 直到死,鹿桑也不敢相信眼下所发生的一切。 第40章 吃醋吗 是做了一场梦吗? 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罢。 弥湿之地实则地不如其名, 烈阳烤照焦土,海风夹杂腐烂鱼获腥臭吹入,整个大日矿山码头犹如一个早已腐朽的巨大蒸笼。 南扶光再次睁开眼,不意外似发现自己回到了天子号厢房, 此时窗扇半开, 街道上叫卖声时而入耳, 刚沏好的香茗在手边白雾升腾又飘散在屋内。 屋内只有宴几安倚窗而立,鹿桑不知去向,南扶光一下便猜到她回来的节点大概正好是鹿桑要去把薛平贵带来的时候…… 这节点倒是选得挺好。 毕竟接下来每一瞬息将发生的事,都会像是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 最终结果, 她会变成一只只会吱哇乱叫、无能狂怒的狐狸。 南扶光站起来, 宴几安转过身。 撞入那双安静的黑眸,南扶光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动了动唇想要叫他“师父”, 却发现声音到了唇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句话, 在此之前,整个人已经被又一阵无力与恐惧笼罩—— 宴几安知道大日矿山的一切。 这没什么意外的。 宴几安本身就是个特殊的存在,许多人说他如今其实早就拥有前世的记忆,除了还未完全渡劫成真龙,是如假包换的那个沙陀裂空树枯萎前就存在的真龙仙君。 如今三界六道世代更替, 严格说起来,哪怕是当今仙盟盟主, 不过是他不知道几代数起的后辈…… 他地位超然, 高位落座整个三界六道之首,地位凌驾于《沙陀裂空树》律法之上。 云上仙尊保留了太多太古早的记忆,他曾经亲身经历过沙陀裂空树的诞生与枯萎, 众生于他眼中或许不过是须臾过客。 所以他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且了解大日矿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局外人。 于是他知道关押在里面的那个怪物是怎么回事好像也没什么意外的了,甚至根据实力估算,实在不排除那神秘的怪物被他亲手捕获的可能性…… 而这么多年,对大日矿山,以及脱离了「翠鸟之巢」、山高皇帝远跑来大日矿山做起来山大王的指挥使段南,他选择袖手旁观。 这件事,仙盟知道会怎么样? 会因为他对矿区秘密保持沉默,将其视作助纣为虐的帮凶吗? 南扶光脑子里乱的很,一时间不知如何面对宴几安,有那么一瞬间她简直想劝他早日自首,话到了嘴边,自己都觉得自己在发癫—— 仙盟又能把宴几安怎么样呢? 如今沙陀裂空树等着他去复苏,四舍五入整个三界六道等着他去拯救。 仙盟根本不敢把他怎么样。 反正倾「翠鸟之巢」的力量,也不能把他一个就差一脚渡劫的化仙期大佬怎么样。 这人完完全全可以当个法外狂徒。 此题无解。 “日日?” 而南扶光摇摇晃晃站起来,摆摆手,像在回答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该回去了,突然想起今日出门看了黄历,上面写了‘不宜外出‘,我想我还是——” 见南扶光真的要走,宴几安有些惊讶,毕竟她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这一次因由气氛平和他没有再用“关门放狗”那招,只是道“且慢”。 下一瞬便拦在站在门前的南扶光身边,手指如蛇缠上她的手腕,她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冷颤。 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抗拒他的触碰,猛地回身重重甩开他的手:“别碰我!” 猝不及防被推开的云上仙尊稍退一步,不解地偏了偏头,微微俯身,迅速地一把捉住试图往后退的南扶光,且这一次握在她手腕的手加大力道,不容拒绝地将她握的更紧。 “日日,可是还在生为师的气?那日未听你诉求是师父的错,你便大人有大量,且原谅师父一回。” 缓慢温和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内容十分荒谬,南扶光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现在是宴几安在说话—— 他道歉? 一辈子高高在在、看谁都是众生平等皆蝼蚁的云上仙尊,道歉? “随我回云天宗。”宴几安停顿了下,“你说的大日矿山相关事务要上报仙盟,为师听见了……虽不知具体何事,但我们先回去再从长计议,你看可行?” 我看不太行。 南扶光认真回想了下这个节点前发生的事,想起来在鹿桑把那赌鬼带来前,大日矿山的事,她才着急地刚说了个开头。 在现在这个时间线的宴几安看来,整件事大概就是她提起大日矿山有猫腻,他甚至没听是什么猫腻便对上报仙盟这个行为表现出了犹豫,她立刻不高兴了站起来就要走。 此时微微抬起头,两人沉默相视片刻,南扶光坚定地摇摇头,并试图抽出自己握在对方手中的手腕,又忽然提问。 “那大日红花是你让人放我桌子上的?” 一时间,宴几安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看上去有一些迷惑地望着她,好像有些好奇这个问题有什么值得提出来的意义。 从方才开始就被压的沉甸甸的喘不上来气的胸腔此时像是完全被榨干了,失去了起伏的基本功能……南扶光重重咽下一口唾液,躯体僵化感遍布全身,道:“无论你想做什么,好意心领了,但我不答应。” 南扶光一边说着,用上了全部的力道,坚定地把手腕从宴几安手里抽出来。 “我不能答应。”她嗓音有些沙哑,“以命换命,无论是否对方烂命一条,那都是草芥人命……我们修仙入道者,不该这样做,这是不正确的。” 印象中,云天宗大师姐南扶光,时时刻刻飞扬跋扈,走路鼻孔朝天,张牙舞爪。 何曾像是此刻这样,她仿若沉溺于某种未知的慌张,眼眶和鼻尖红成一片,淡色的唇瓣被自己咬得有些红肿…… 她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沮丧又可怜。 她看向他的目光中不再似往日敬重或者纯粹。 这样子让宴几安没来由心惊。 宴几安原本想问她如何知道他想到的办法便是借由她拿到大日矿山契约交换信物后找人同她“一命换一命”,然而话至嘴边他忽然醒悟:“你方才,用了一次时间转换器?” 南扶光僵硬地定在原地。 宴几安俯身靠近,看她下垂的唇角紧抿,指尖无法控制般轻轻触碰了下。 “日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知道龙与蛇到底有什么相干,他本人永远如冷血动物,连带手也比较凉。 抚上柔软温热的唇瓣便挪不开来。 宴几安龙族特有的固执脾气上来,拇指腹蹭了蹭她唇角,使惯了剑的手指自然糙得很,像是想要将那抹失落抚平。 “随我回去。” 低沉的嗓音略带劝诱,云上仙尊身上独有的冷香随其俯身压下,气息一步步将面前的人笼罩—— 唇瓣在对方指尖压弄下,有些火辣的疼痛错觉。 南扶光回过神来,如惊弓之鸟,猛地拍开对方的手—— “唰”的一声刺耳金属锐响,已用至粗糙刃卷的匕首甚至抵在两人之间。 宴几安目光垂落,从几乎抵在他鼻尖的破损匕首之上,最终落在南扶光苍白的脸上。 当鹿桑带着薛平贵从外归来,一把推开厢房门,望着厢房中靠得极近眼瞧着就要贴碰到的二人,猛然一愣。 从她的视角根本看不见两人之间的匕首,和骤然冰冷的凝固紧绷……显然是误会了什么,云天宗小师妹面色猝然煞白,随即眼眶无声染红。 南扶光转过头,看见站在门外最远处准备滑跪却发现气氛不对满脸搞不清状况的薛平贵。满脸脆弱,欲哭垂泪的神凤。 还有立在她跟前,垂目而面无情绪,不辨喜怒的真龙…… 好大一个修罗场。 僵拧的脖子开始发疼,她收了匕首迅速脱离宴几安可再捉住她的范围,果断迈开双腿,转身离开。 …… 南扶光连滚带爬下楼至酒肆一楼,杀猪匠那壶酒刚喝了小半。 一筷子牛肉刚夹起来,南扶光便气势汹汹地杀到了他的跟前,语气恶劣地质问他把她弄晕之后干什么了耽误那么久,否则她明明可以直接回到推开厢房门之前那个节点,然后选择果断转身就走的。 杀猪匠被她突如其来地凶了一顿。 但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她情绪不稳定。 掀起眼皮子,男人唇边还挂着笑,正欲问她又做什么了火烧了狐狸尾巴似的……然而视线在扫过她的脸时,忽地笑容一顿,翘起的唇边弧度稍微放平了些。 想问她刚才又做什么了的句子到了嘴边,就变成了问她是不是狗总改不了吃脏东西。 南扶光:“?” 骂人不成反被骂了的南扶光噎住了,脸上的怒火一下子熄灭被茫然取代,她眨眨眼问:“什么?你说什么?我怎么了?” 杀猪匠没说话,只是目光又轻描淡写地从她唇边掠过,与平日淡色唇瓣色泽不同,实在不怪他多想。 然他也没有多嘴其他,“尊重他人命运”这件事他向来做得很好,只不过现在又在有什么话要继续说之前在理智中浅过了一遍,权当自我提醒。 他摇摇头,放了筷子站起来,淡道:“没事,回罢。” 隔着一张桌子,南扶光瞪圆了眼看他摇头,突然觉得现世报来得真的很快—— 现在她有多糟心,估计刚才宴几安看她摇头时便有多想打人。 动了动唇,她还想问杀猪的又发什么疯,奈何那手长腿长之人已经先一步与她擦肩而过,离开酒肆。 南扶光“啊”了声,那杀猪的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的意思,她没有办法只能仓惶转身跟在他身后追出去…… 来时候两人尚且能够并肩而行,回来的时候因为走在前面的人没有收敛步伐她几乎是连跑带跳跟在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上,沉默的气氛使得南扶光有点难受,频繁转头去看身边那人,终于有一次她看见了他面颊上一道细微的伤口—— 分明是剑气所伤。 她愣了愣,没忍住主动问:“你脸上怎么了?” 杀猪匠沉默了下,没立刻回答,气人的是他目光直视前方也没有一点要搭理她的意思,南扶光便不依不饶地伸手拽他袖子。 后者抬了下手,轻易将那粗糙布料从她手中抽走,但好歹算是停下了前走的步伐。 他低下头,望向她,脸上情绪几乎看不见。 男人唇角好似还带着淡淡的笑,然而以南扶光对他的了解,他现在这个表情应该没有多少要微笑的意思,那股驱于人心的疏离感又冒了出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觉得有点儿变扭,逐渐局促,鞋底无意识地在地面上摩擦了几个来回。 “我没做什么,只是在你昏迷后,请求你的师父与师妹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开。” 平静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南扶光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她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她“啊”了声,说实在有点想象不到他“请求”别人的模样,这个逻辑也是有些奇怪的,毕竟他只是一个凡人,而当时他面对的是修仙界的天花板。 “你师妹不愿,”杀猪匠道,“就拔了剑。” 南扶光闻言也顾不上违和感了,条件反射地目光一凝,回头望了眼酒肆方向。 “猫的第九条命”作为云天宗大师姐童年时期发明的作品,本身又具备时间转换的不稳定性,上一条时间线中发生的事被意外存留部分折叠发生至新的时间线这件事并不稀奇…… 南扶光甚至在想,现在她只是看见了一条血痕,难道在上个时间线,鹿桑出手将杀猪匠捅了个对穿? 虽然她就是个新手修士,但架不住人家神凤神凤,进步飞快,如今筑基修士,欺负一个凡人还不是分分钟? 思及此,南扶光又回头看了看酒肆,想折返回去找鹿桑算账的心更加旺盛。 ——修道水平进步飞快没错,那些个修士的臭毛病也学了个飞快?这才多久,就能随意对手无寸铁的凡人拔剑?宴几安只管教人拔剑不教人三观? 南扶光面色不好看:“你多余做这些有什么用?明明直接用时间转换器就行了。” “当时情况紧急,忘记了。” 杀猪匠解释的轻描淡写,从怀中掏出那时间转换器,将剩下两条尾巴的黑狐狸挂件挂回了南扶光脖子上。 结实的绳结似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 南扶光下意识抬手拂过黑狐狸的二条尾巴,心中翻涌着不知道为何情绪,说不上来为什么,她不是很能接受杀猪匠为了她相关的事去请求什么人—— 尽管他对于这件事一笔带过,连细节都没有说。 她咬了咬唇角:“你就是为这件事在不高兴吗?” 她以为杀猪匠可能要别扭地敷衍她,没想到对方只是稍微沉默一瞬,果断回答:“不是。” 南扶光抬眼瞅他。 “只是没想到我受尽委屈换来一个用时间转换器的机会,你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跟你的师父亲亲密密。” “?” “你为何不直接跟着他回云天宗?” “???” 南扶光满脑门问号。 对方的语气过于平静,说着“受尽委屈”实则语气里好像也没有多少委屈的成分,但不妨碍南扶光还是心中猛地犹如踏空了一下,盯着他的脸不肯放过一丝变动,认真地说:“不知道你脑补了什么,但我没有和他亲亲密密。” 明明是盛阳天,耀阳犹如火炉般烤着大地,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是一低再低,此时简直有了秋风扫落叶的凉意。 杀猪匠的眉毛轻微低垂,他慢吞吞地“哦”了声,半晌,似乎是不想再就这件事继续争执,稍微放低了嗓音道:“知道了。” 他的单方面妥协并没有能拯救两人之间快要肃穆至凋零的凝固。 事实上,好像打从认识这人,他第一次表现得这么冷淡。 连拒绝她的交友申请、把她直接从馄饨摊拎起来扔门外那次都没这样。 南扶光喉头滚动,颇为抓狂,想不到这世界上有和她一样喜爱油盐不进之人,这么些年周围的人没打死她真是对她仁之义尽。 “我就跟他说了两句话就下来找你了。”她盯着身边男人过分英俊也因为冷漠显得十分愚蠢的侧颜,无力地辩驳,“回来之后到我到你面前才过了多久,你自己不知道吗?” 这话越说越向跟妻子阐述自己尚未出轨的丈夫。 杀猪匠只是又“哦”了声,冲她敷衍地笑了笑,俨然一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的模样。 这一笑,南扶光心里的火“噌”地蹿起来了,她心想我时间转换器呢,再用一次算了,这次回到酒肆直接翻栏杆从二楼跳到他桌子上,争取一瞬也不耽搁。 南扶光气得直喘粗气。 原地幼稚地跺脚,然后发现男人别说欣赏她发脾气,步伐都不带停一下,她狠狠踹飞脚边一块石头,气急败坏地跟上他。 正当她无语到脑袋上的头发都快一根根竖起来,这时候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娇喝“杀猪的,还我大师姐”—— 两人双双转过头,便见从身后酒肆二楼窗户飘飘然跃下一个鹿桑。 窗后,宴几安倚窗而立,遥遥望来,目光停在南扶光与杀猪匠之间。 容不得多思考,南扶光直接从乾坤袋里抓出一把匕首,整个人挡在杀猪匠前面。 修士视力太卓越,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看见宴几安扶着窗棱的手微一紧,手背青筋凸起。 “大师姐,跟我们回去罢,莫再叫师父担心了!” 鹿桑提剑奔来。 身后传来杀猪匠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淡道,真是阴魂不散呐。 而电光火石间,南扶光把一些看似半个下品晶石都不相关的事串联到了一起,毫无逻辑地突然得出一个惊天动地的结论—— 什么意思? 杀猪的刚才那般莫不是因为他在吃醋? 可惜南扶光没能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她只是惊恐地回头瞪向杀猪匠就像他站在她身后冷不丁捅了她一刀,在男人困惑地挑起眉回望时,他们身后大日矿山方向响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响。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至此,一路前行 南扶光不知道宴几安到底怎么想的, 放任鹿桑追上来试图拦截他们。 离开了大日矿山的矿区范围,她现在是金丹期修士,鹿桑再是个修真天才,现在也不过筑基初期。 大日矿山那边的异动非凡, 南扶光无心恋战, 在这小师妹冲上来的第一时间以一种不太客气的效率挑飞了她手中的伏龙剑。 “哐”的钝响, 小师妹震惊得小脸煞白,而其实南扶光也很震惊—— 她是万万没想到鹿桑仅仅筑基初期境界,便已经成功将伏龙剑炼成了自己的本命剑。 否则就她刚才那下,那把剑理应飞的更远一些。 这确实很令人嫉妒, 毕竟她南扶光, 一个金丹期修士, 三灵根,灵骨未显化, 没有本命剑, 有时候她自己都质疑自己修的哪门子剑修。 “鹿桑……师妹, 先声明,我无意与任何人作对。” 南扶光半侧身,稍微踮起脚,两根手指捏着身后男人的下巴,往上一扳, 示意被一招挑飞剑正忙着失魂落魄的小师妹看过来。 “虽然你不记得,但这确实是你弄的, 他只是个脆弱的凡人, 你不应这样欺负他。” 在杀猪匠听见“欺负他”这样的描述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时,南扶光垂眸没给他试图狡辩的机会,松开了手, 冲着鹿桑扬了扬下巴。 “不要再有下次。” 这样的言语,果断地在他们中间划分了清晰的阵营线。 至少目前为止,她和这杀猪的才是一国的。 南扶光将手中桃木剑扔回旁边目瞪口呆的摊主怀中,后者手忙脚乱接过剑,举在手中翻过来倒过去的看,像是没整明白这普普通通的一把廉价木剑,是如何挑飞眼前身着云天宗内门弟子道袍女修手中金光璀璨的神器的。 与此同时,南扶光能感觉到隔着很远的距离,云上仙尊正沉默地注视着这边发生的一切—— 鹿桑追上来是他的指示;鹿桑的剑被挑飞时他一动未动;而眼下,鹿桑在受到口头威胁,哑口无言,只能狼狈地翻手掐诀拾回自己的本命剑时,他终于开口,却是让鹿桑回去,她不是南扶光的对手。 师父的话如此直白,鹿桑脸色更不好看。 南扶光觉得这小师妹很没道理,她出生就在云天宗,而小师妹不过入宗门数旬,比不上是自然的,有什么好不服气? 大日矿山的矿区方向再次传来异常骚动,这一次并非错觉,因为脚下的地面都震动了起来。 没再搭理小师妹现下情绪因被当众挑飞剑有多难堪,隔着整条街,南扶光的视线遥遥捉住了一切的幕后主使。 后者微探出身,大概蹙着眉,睥睨众生的姿态俯视而来。 “他不会追来。” 身后,杀猪匠的声音非常笃定。 “……你这又是哪来的自信?” 南扶光奇怪地回头,只见男人双手抱臂,山似的压在她身后,微扬下颚,与宴几安四目相对。 须臾,只见云上仙尊果真抬起手,指尖并拢,朝外小幅度扫了扫。 意思是,走罢。 南扶光:“……” 还真放人? 也不知道伟大的仙尊大人究竟在想什么,肯就这样轻易放她走。 人是会成长的,说不定固执的龙也能稍微长大,又或者方才的道歉是真诚的,经过她惊天动地的宗门出走,这位目空一切的仙尊大人终于意识到,偶尔也要稍微尊重下她这位蝼蚁的意见? 南扶光不敢想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云上仙尊:学会善解人意”这种的标题,发给《三界包打听》也值得上一回头条。 然而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这条龙本性难移、想法多变,就像她变狐狸那个时间线可不就是一会儿能放他们走一会儿又眼巴巴追上来…… 南扶光转身抓住杀猪匠的胳膊,拖着他以最快速度往回赶。 后者被抓着小跑几步。 也不知道是方才的哪个步骤使得他想开了,男人一扫方才离开酒肆时非暴力不合作的作怪气氛,连带着也失去了前面健步如飞的有力气,他脚步拖沓,语调也有些懒散:“急什么,可能只是矿洞里那位今天心情不好,跺了跺脚。” 南扶光:“……” 杀猪匠:“和你刚才的行为一样。” 南扶光:“……” 杀猪匠:“总不能是那群矿工揭竿而起了。” 南扶光:“……” 杀猪匠:“嗯?应该不是?他们手头除了矿镐还有什么,要揭竿而起早这么干了,用不着等今天?” 南扶光:“……” 杀猪匠:“?” 杀猪匠:“他们只有矿镐没错吧?” 南扶光:“呃。” 杀猪匠:“……” …… 这件事真不全怪南扶光。 今日离开大日矿山时,她其实并没有太确定自己真的能立刻再回去—— 不是她不愿意回,而是她没把握,宴几安会放她回。 出世便众星捧月,为恒月星辰,带了前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叠加龙族脾性,云上仙尊行事作风向来擅长一意孤行……所以在知道南扶光有办法离开大日矿山后,他大概率是要出手把她带走的。 他打定主意这么做了,南扶光就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金丹期对上化仙期,就别说像鹿桑对上南扶光一样会被吊起来打……这其中实力之悬殊,大概得类比一介凡人碰到金丹期修士同等效果。 南扶光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这一次她暂时回不来,她至少希望大日矿山的矿工们能全体在这个草芥人命的地方再□□一会儿,□□到她前往弥月山,将此地暗藏之隐晦污秽完整上报仙盟。 是以。 昨日杀猪匠睡着后,她拎着乾坤袋,将里面能算做武器的东西有一样是一样全部掏了出来,那腐朽木桌上,为数不多几把武器一字排开,她又将乾坤袋里的中低等符箓,一件件地拍进那些凡品武器里。 辰时,她迎着晨曦出门,将武器派发给了采矿区的矿工,告诉他们这些武器可以使得他们至少跟一半的监护者硬碰硬,必要的时候,请拿起武器保护自己。 已时,她回到安全屋,待杀猪匠醒来,南扶光拽着他出门,并在大日矿山门口,将最后一把附着了木属性的武器匕首交给了有银。 “我也很希望这次不是有人揭竿而起。”南扶光道,“毕竟我现在手上只剩一张绿色火属性符箓,你觉得一把着火的矿镐在我手里,能和段南过几招?” 杀猪匠一时半会没说话。 南扶光没听见回答,回头瞥了他一眼,正想奚落几句,突然想到这家伙可能悄悄倾慕自己这件事,这会儿他大概率是在担心。 猛地撒开手中男人的袖子的手,云天宗大师姐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清了清嗓子,然而血色还是无法抑制地悄悄染红了耳根。 她搓搓手:“不用太担心,会没事的。” 杀猪匠面无表情地反问:“担心?应该不是。” “我只是在想待会你若被那拿镰刀的怪胎一刀剁飞脑袋,纯粹就是活该。” 南扶光本来就心虚,这会儿直接被他骂的抬不起头,顺便心想,担心就承认,这人怎么那么擅长口是心非? …… 烛龙衔火,万峰叠岳,穹灵之上,有赤色天波浮动。 凡尘苦夏已久。 弥湿之地仿若凡尘的另一个缩影。 修仙界总有谣言,说云天宗的轨星阁早已占出三界六道大限日,若沙陀裂空树再不复苏,整个世界的轨道将迎来彻底的坍塌……云天宗宗主谢一年到头为了辟谣跑断了腿,强调也便是今载夏炎比去年严重一些而已。 什么时候下场雨就好了。 回到大日矿山,这个念头毫无道理地钻进了南扶光的脑子里。 眼前山体倒塌卷起黄沙弥漫,遮天蔽日。 大日矿山的墙被压塌了,突然出现的突破口反而像是夏日孩童在荷塘扔下的地笼,明知道是陷阱,但还是有许多虾蟹争先恐后的上当—— 满地各色的狐狸鸣叫着奔跑,有一些被监护者拎着皮毛拎起来,挣扎之中,就被杀掉了,血洒了一地,飞溅在地面薄薄一层黄沙上。 狐狸的尸体被扔在地上,还有一些残破不堪的躯体属于监护者。 他们每杀掉一只狐狸,就会有身着矿袍的人怒吼着前仆后继地冲上来。 “劳资甲午县庆城同村人士!劳资喊陈国光!去尼玛的甲壹叁叁伍!” “僻远山清远县,李同!” “我不是乙贰伍柒肆!我叫薛茂!” 呐喊声此起彼伏。 曾经只有编号的人们高呼自己的本名,前仆后继地碾压上来。 监护者急急忙忙地根据自身的修炼种类释放一些术法,但一道炼气期修士释放的天雷咒也劈不着两个人,很快他就会被一群人摁倒在尘土里—— 南扶光亲眼看见一名监护者被摁在地上,压住他的那个人南扶光很熟悉,是有银,她第一时间伸手去拽掉他腰间挂着的矿灯造型的腰坠。 在她的手伸向腰椎时,那监护者的表情就会从冷酷瞬间变得惊恐,他高呼着“你怎么知道”“别碰”,但很快这声音就被周围嘈杂声音淹没! 腰坠离开监护者腰间的那一刻,原本聚拢在监护者周身环绕要害的术法失去了效果,他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有银骑在他身上将他死死摁在地上,她将一把匕首插到了那个人的肩膀里—— 在监护者凄惨的痛呼中,无数的藤蔓蔓延,扩展,直到缠绕住监护者整个人再牢牢扎根进泥土里。 狐狸的血液成了它们生长的养分。 那名监护者被牢牢的固定在地上,双眼惊恐地瞪大呐喊着“怎么可能你是个凡人怎么可能”,他可能还有话说,但是此时另一名中年男人矿工干净利落地用矿镐剁掉了他的脑袋。 圆滚滚的脑袋脸上还定格在上一秒的震惊与惊慌表情,滚到自己脚边时,南扶光都头皮发麻,浑身血液仿若逆流,一时间动弹不得。 “大梁山桐树村,你爹,有银。” 藤蔓从那失去了脑袋的监护者身上松开褪去,站在他无头尸体身边的少女抬起头,隔着人群一抬头便看见了南扶光。 她手中重新握上了那把附着了木属性会生长出藤蔓的匕首,现在那匕首卷了刃,滴着血…… 当有银一步步走来时,南扶光肩膀僵硬了下。 杀猪匠低头瞥了眼,看见她后颈脖好像有绒毛起立炸开,又想到了在某条时间线里往他怀里钻的炸毛狐狸。 “劳驾。”他对越发靠近的有银道,“我对血过敏,烦请保持一点社交距离。” 有银果真停在了南扶光不近不远的位置,没有搭腔杀猪匠睁眼说瞎话,她上下打量了下南扶光,那眼神疏离却写满了跃跃欲试,让南扶光想到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掀开了安全屋的窗户,提醒她安全屋里不能出现狐狸,并且塞给了她一个烤地瓜。 可惜她都不记得了。 “你还真的回来了。”有银道。 南扶光强迫自己无视这会儿就贴在自己腿边的那颗新鲜头颅,嗓音毫无起伏:“我不该回来?” “你们这一次的‘大矿日‘预定‘演出‘一共是三个人,多多收到了大日红花。”有银无视了南扶光语气里的讽刺,自顾自道,“因为他父亲没有完成上一次的演出,所以他必须继承这个任务,继承来的大日红花无法转移。” “他才多大,最初看到矿道里的东西用了好几周才不会哭着尿裤子……现在让他去和那东西对话,是不是很残忍?”有银停顿了下,“阿泰叔想要替代多多,监护者不肯,一来二去就动了手。” 南扶光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但有银似乎也没有很在意她的意见,稍微解释了一下后,她耸耸肩:“你给的武器真好用,我这辈子没想过自己还能割开一名修士的喉咙,就像切西瓜一样简单。” 她转身就要进入新的一轮厮杀,素来冷言冷语的少女的黑发被粘稠的血液飞溅湿润,发尾往下滴着粘稠散发着温热的鲜血。 她往外走了几步,又突然站住。 “你后悔了吗?后悔不该给我们武器,看上去这反而让我们更早奔赴黄泉。” 南扶光摇摇头。 有银有些惊讶:“什么?我还以为你很心软呢——” “会因为牺牲而感到心痛是人之常情,但如果心知肚明是正确的事,那么就算是牺牲也一定要去做,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 南扶光道,“有时候正义的秤就是会倾斜,需要用沾血的手去扶正,但如果怕脏了手,秤就永远不会有回归平衡的那天。” 有银闻言沉默,忽而,冲南扶光展颜一笑。 “你说得对。进入大日矿山,我们总会死的。” “死前能带走几个监护者,我很满足。所以你要记住自己说的话,为了正确的事就会有牺牲,所以不用后悔。这不是你的错,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恰巧在今日落下来了,仅此而已。” 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恰巧在今日落下来了。 仅此而已。 …… 刺眼的阳光与火烤般灼热的大地被隔绝,血腥味钻入鼻中却变得更加生动立体。 南扶光的呼吸加重时,她听见耳边有男人的低沉嗓音响起。 “人一但接触到从未接触过的力量很容易就迷失自我。” “前所未有的新奇获得,会激起他们血脉里原有的躁动。” “大日矿山曾经处于一种并不算完美但绝对的平衡中,你给予的武器让凡人得到了修仙入道者的力量,从而打破了这种平衡。” “看到了吗?” “战争。” 这杀猪的,废话真多。 “今日会有很多人因此死去,如果他们手中没有你给的武器,他们也许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今日,对此,你不害怕吗?” 南扶光无声地瞅着杀猪匠。 后者笑了。 似叹息也似感慨。 “你还是你。” 脚下的大地颤动让南扶光无法问杀猪匠最后那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地面裂开了缝隙,剧烈的摇晃让奔走的人们不分身份跌在地上。 震耳欲聋的山体炸裂声中,被关押在大日矿山山脉深处的怪物得以重见天日,雪白的鳞片重新暴露在阳光下,发出“滋滋”的声音,毛发好像被火灼烧,散发焦臭。 监管者于半空闪现,二阶仙器雪刃阳光下折射耀眼光芒,段南高高举起镰刀试图逼退那怪物—— 然而这怪物大约真的不是三界六道众生范畴内,那难得的仙器,砍入其鳞片,如砍在世间最坚韧龙鳞之上,金属摩擦刺耳声音后,伤不到其一根皮毛! 段南迅速回撤武器,再单手拽着怪物垂耳似想往更高处攀登,然而在他的手碰到它毛发的瞬间,自然身后,半空中,犹如被无形的手撕裂,出现一道深色空间间隙裂缝—— 像是有生命的生物般,那裂缝逐渐扩张,在元婴期修士倏然睁大眼回首一刻,“阿乌”一下将其包裹吞噬…… 间隙闪烁,合拢,消失,一气呵成。 南扶光:“……” 亲眼目睹这一切,南扶光脑海中就仨字:逆天了。 到底是谁把这东西放出来的?! 紧接着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奇怪的呼吸声,隐匿在嘶吼、惨叫声,那沉重的气息却能够清晰的传入耳骨,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贴着身后在喘气。 那是之前在矿道里才能听见的声音,伴随着那一息一呼,好像又有无数碎碎低语涌入,道不尽的话语急迫地述说着一些事。 很显然不是南扶光一人才听见这种声音,只见奔跑中的人们停了下来,纷纷回过头去—— 他们被阴影笼罩。 大日矿山的上空,出现了他们从未见过的怪物,过于巨大的身躯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头部高耸入云,伴随着垂落的耳朵晃动,时而有黑裂空矿石如雨点般落下。 巨大体型差距带来的压迫感让所有人感到窒息的恐惧。 怪物每一次挪动都能踩碎很大一排屋房,它的一条腿上拖着长长的锁链,锁链上那一大排黑金色的符箓被人为撕毁,伴随着它抬脚,在卷起的狂沙中几张符箓碎片,如落叶吹散。 伴随着房屋被踩,天上也噼里啪啦往下掉黑裂空矿石,那大家伙笨重地挪动身躯,看上去每一次下脚都在挑选一个合适的角度—— 直到某一次怪物落脚,几名监护者连惨叫都来不及便被踩成了肉泥。 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脚下炸裂开,怪物抬起脚,覆盖着绒毛的兽爪在半空动了动,从云霄之上传来奇怪的愉悦嘶鸣…… 黑裂空矿石停止了掉落。 这家伙无论到底是什么东西,它真的很讨厌修士。 南扶光拽下了捂在双眼前的手,最后一瞬扫过眼前这一片堪称人间炼狱之地。 黄沙。 鲜血。 残肢。 来历杀伤力具体数据均未知的非自然生物。 她再一次握住了挂在脖子上的“猫的第九条命”。 这一次时间转换器再次体现出了其不稳定性,或许是本次扭转时间涉及的生命体过多,又或者是眼前的怪物本身和黑裂空矿石产物有奇怪的共鸣—— 本应该还剩两条尾巴的狐狸从头部开始龟裂,裂缝产生耀眼的光芒! 云层中的怪物似有察觉,停止了异动,发出哼哼的声音,垂落的耳朵晃动着似朝南扶光方向扭过头来,它弓起身,垂下头,后脑勺的金色兽瞳缓缓的睁开。 那如人低语之音在耳边越来越响,似夏日虫鸣,似冬日冰体消融沉入不净海低,似万千被关押于大日矿山地下冤魂哭泣,似森山月下野狐鸣泣—— 当整个时间转换器“嘭”地一声炸裂化作碎片,眼前的黄沙卷起沙尘暴般的漩涡,耳边的一切都在时间间隙中倒转。 狂风吹来,南扶光踉跄后退一步,肩撞到身后结实坚硬胸膛,原来那杀猪的一直站在她身后。 “杀猪的,你们为什么要废话连篇、问东问西?伤疤被揭开的时候总是会痛的,也会流血,但是这样才能得到痊愈。” 近在咫尺的距离,南扶光反手一把捉住他的衣领,将那脸上似笑非笑的人一把扯到自己跟前—— 他被迫弯下腰。 她微扬起下巴,与他对视,目光闪烁着坚定。 “我的字典里,向来没有太多的‘不该‘。” “哦。” 男人一声轻笑。 “那便拭目以待了,仙子姐姐。” 从此刻起,每一步都是孤注一掷,她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那没关系。 至此,就一路前行。 第42章 造谣可以,墓志铭不可以这样写 一旦发现时间紧急, 很多拉扯的步骤就可以减少,什么鹿桑什么宴几安统统闪开,南扶光站在酒肆大门前的街道上,听见小摊贩叫卖声的第一秒, 就冲着大日矿上的方向撒腿狂奔。 得赶在第一声巨响响起前。 得赶在那个怪物被人为彻底释放前。 因为是当着杀猪匠的面使用的时间转换器, 于是顺道节约了他问“为什么”的时间, 等南扶光把两朵刚掉了没几瓣花瓣的大日红花扔到满脸诧异的看守矿区大门的监护者脸上时,后者非常诧异地问:“那么快?你们出去是为了改善伙食?那也可以吃完晚膳再回,来得及。” 杀猪匠没忍住笑出了声。 南扶光却十分无语。 她觉得自己已经出去了一辈子那么久,现在再回到大日矿山矿区, 看着的生锈轨道与焦土, 她发现自己竟然分外想念——当然是想念非鲜血淋漓版。 矿洞门前, 南扶光抓起矿灯,矿灯一瞬间被点亮她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旁边的杀猪匠倒是闲得很, 又在拨弄那些挂成一排的矿灯, 纯纯手欠似的摸着玩也没有拿下来的意思,唇角微翘,是他惯有的神态。 这份淡定激起南扶光想用手中的矿灯砸他的冲动。 矿灯在手中摇晃,她问:“刚才的监护者脑袋飞的不够高?为什么你不会害怕?” 杀猪匠转过身,瞥了她一眼, 又伸手过来,替她调整她手中那盏矿灯松脱的固定铁钉, 一边头也不抬道:“我是屠夫。” “一样吗?” “不一样。”矿灯摇曳的频率变低, 明显稳定,隔着灯男人抬起头,“山猪被剁掉脑袋之前哼唧的声音比较大, 有时候我不得不在山上就解决它。” 他的语气总是这样。 有时候南扶光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说笑还是认真回答问题。 男人英俊成熟的脸挂着熟练的笑容,然而半张匿藏在阴影中的脸上,那笑容逐渐因为光影含糊…… 南扶光只能清晰看到他的眼眸深处,明确那眼中其实并无多少笑意。 她愣了愣。 如同数次目睹云霄之上,怪物低下头缓缓睁开那单只金眸,完全陌生的的恐惧感再次侵袭,白毛汗立了起来。 “你的类比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 “人和动物不一样。” “这发言未免太傲慢了。” “你这个疯子。” “?你怎么骂人,是你自己先问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转身往里走,杀猪匠像是黑暗中视力比南扶光还好,手里根本没拿矿灯,南扶光任劳任怨拎着矿灯,进了矿道就乖乖闭上嘴,尽量降低存在感,不要引起里面那个怪物的注意—— 这就成就了旁边那个人肆无忌惮的独白时间,他忙着以让人来不及想好哪个更叫人生气的频率提出一些很讨人厌的问题。 比如。 “你觉得你一个人能拯救得了整个大日矿山的现状吗?虽然不会变得更糟糕了,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个目标颇为勉强,一口吃不成胖子。” 比如。 “你确定仙盟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我看未必,说不定蛇鼠一窝。” 比如。 “中央区域关着那个东西,是挺高的,难怪一释放大家都吓傻了一样……上上个时间线你用时间转换器我没在场记不起来,上个时间线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这么些年关在矿山里面它都吃什么?身材保持那么好。” 比如。 “它才该叫壮壮。” 比如。 “你那个师父道貌岸然,挺讨厌的,你不觉得吗?” 比如。 “你那个小师妹倒是真性情,什么都写脸上,就是话多了些,听说是神凤降世?鸟类都比较聒噪的原因吗?” 再比如。 “我也养过一只鸟,确实很聒噪。” 南扶光不知道这会到底是谁比较聒噪,终于在某个岔路口忍无可忍猛地停住,转身,阴沉着脸给了他一脚。 摇晃的矿灯中,被袭击的杀猪匠完全无视她的怒目,无所谓地抬手拍拍灰,再抬头,正欲继续说些什么,此时无意间瞥见前面的岔路口。 他笑容一顿终于收敛了些,换上比较淡的语气道:“到了。” “!” 南扶光瞬间忘记跟他的争锋相对,用力转过身,拼命往岔道口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看去,前方黑暗吞噬了一切,就像是巨兽张开它的血盆大口。 亲身进入矿道,顺利进入中央矿区,视线整个终于不再局限于双面镜而变得开阔起来,感官完全不同。 尽管早就在双面镜中见识过了这里面的基本场景,在用眼睛亲自看到摇曳的鲛油灯芯跳跃的火焰澄光,心脏还是止不住“砰砰”地跳动起来。 人至中央区域入口,这次没有了只到杀猪匠腰际同高的小屁孩作为引导人,站在门口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因为小屁孩本人正在忙。 黑金符箓碎片散落一地,小屁孩正撅着屁股站在比他人还粗的玄铁铁链旁,采蘑菇似的,弯腰伸手向链条末端的最后一张黑金符箓。 南扶光猛地抖了下,肝胆俱裂喊了声“多多”,后者吓了一跳直起身回头,连带着手中那黑金符箓“撕拉”一声清脆的声音。 整个矿山开始摇晃震动,怪物的叹息与私语如潮水涌出再无数次拍打于矿壁山洞再钻入耳朵里—— 南扶光手里的矿灯摔在地上,摔得稀碎,只剩下鲛油灯那点澄黄无济于事的摇曳轻晃…… 她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 …… 如何描述眼前一幕?就像是一座雪山拔地而起,一场雪崩蓄势待发,雪山沿途与山脚下的一切注定无一幸免。 南扶光几乎要相信这世上果真有天道玄妙存在—— 天道要她失败。 天道要她命陨于大日矿山。 灭顶绝望时,人真的会笑出声,她转过头对身后杀猪匠无语地嗤笑一声作为自嘲,而后三步上前一把拎起一脸懵逼又有点决绝的小屁孩,将他夹在腋下,躲过了巨大怪物直起身时被它蹭掉的落石。 两人滚作一团蜷缩在一个角落,一片落石混乱间隙里,她勉强看着杀猪匠迅速找到了另外一个暂时安全的地点缩躲进去。 南扶光暂时松了一口气,这回她可再也没有时间转换器再救任何人一命。 她低头问小蘑菇,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今早看到桌子上的大日红花,有银说我死定了。” “……” “有银说,我会死,她也会,反正大家总会死的,只是时间问题。明知道会死还要硬活着会很累,还不如拉上垫背的,一起早点死掉算了。” 小蘑菇说话总是断断续续,很少听他一次说那么长的句子,一听就知道这家伙在鹦鹉学舌,南扶光简直能自己翻译一下带入有银说话的语气。 这个时候教育小屁孩少和厌世少女玩显然为时已晚,总不能让他下辈子注意点。 山体很快就被怪物从内部突破,沉睡多年的怪物舒展了身体,也许是错觉,耳边碎碎低语之音好像也带上了愉悦的语气—— 伴随着一声巨响,山体炸裂,地表震动,南扶光摇摇晃晃地抱着小蘑菇摔在地上时,一缕阳光照亮了终年不见天日的矿山中央地区。 这一次不再是似是而非的低语和各种拟声,怪物发出了奇怪的叫声,介于幽冥狼嚎与吞海鲸吐纳之间混合的声音,尖锐又足够悠长。 那声波震得人脑子疼,就好像颅内盛着一块杏仁豆腐,现在豆腐正为这声波震动疯狂抖动,随时会“啪”地直接爆开成豆腐花。 南扶光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摁着小蘑菇揣自己怀里,她颤抖着手,疯狂地摸索乾坤袋,试图将“阴阳镜像界”摸出来—— 延展空间,创造界限,形成独立的里世界,躲进去的人与物体可以完成与外界空间与时间的双重切割。 这东西创造出来的究极意义就是为了保命,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南扶光掏啊掏好不容易把皱巴巴的符箓掏出来,稍微压压平整正准备用,这时候从身后伸出来一只手压住了她的手。 是那杀猪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原本待着的地方摸到了她的身边。 生死攸关,此时男人脸上终于不再带着那可恶的笑,他只是掀了掀眼皮子扫了眼不远处的怪物,道:“这东西能装下多少人?” 怪物三分之一的身子还埋在矿山里,构造问题那腿可能有点短,凹陷的山体暂时阻碍了它迈出去作威作福的步伐,这会儿它正笨拙地爪子在刨土,像是准备自己挖一条能走出去的道。 上个时间线里频繁的震动就是这样传来的。 南扶光停下了准备立刻启动符箓的手势,她一下就搞懂了杀猪匠在说什么—— 矿山外,禁制内,整个大日矿山矿区还有数不清的无辜之人。 而“阴阳镜像界”为如今三界六道能够找出的最顶级的符箓,其施展开的空间,笼罩整个大日矿山区域应该不成问题。 “但我们时间不一定来得及。” 南扶光疑虑—— 要从这里出去,展开界限,等待所有的……包括不限于矿工与监护者,一起躲进去,哪一步不需要一些时间? “来不及就争取。”杀猪匠道,“如果只有你躲进符箓展开的界限里活下来,事后你会哭个没完。” 南扶光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她会真诚又难得夸他一句。 正想问他说话那么笃定是不是已经有了可以拖延时间的办法—— 办法自己就送上了门。 天空晴天突然有闷雷声,“轰隆”的巨响响彻天际,一抹玄铁同款漆黑条条身影浮现于半空,白发在天空飞舞,与人同高的赤怒鬼头镰高高扬起—— “畜生,退去!” 言简意赅的怒呵如使用扬声符箓,通过破损山体很有威严的扩散、放大、回响。 除了大日矿山区监管者段南,还能是谁? 耳边响起了杀猪匠的叹息,他说,它有名字,叫壮壮。 南扶光:“……” 南扶光觉得这个壮壮和那个壮壮确实有共通点,比如他们都很讨厌修真者,人形壮壮则讨厌到死到临头听见修真者说句话都还记得要奚落抬杠。 “两条时间线他都尽职尽责地出现了,这人关键的时候还是有点用的。”南扶光公平地说。 杀猪匠瞥了她一眼,就好像在看个傻子,而他懒得跟她争论这位她口中“尽职尽责地出现”的监管者,之前“尽职尽责”地杀了她多少次。 南扶光把手中黑金符箓揣进怀里最方便被拿出来的地方,然后一把拽过满脸懵逼闯了个大祸而不自知的小蘑菇,嘟囔着“好了好了这下又不一定死得成了”。 小蘑菇在她怀里仰起头。 南扶光低头严肃地告诉他,以后离有银远一点,小孩子要学会自己杜绝来自社会上的负面情绪。 …… 那怪物像是浑身布满铠甲,鳞片硬得不像话。 雪白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光,南扶光都不免走神心想,但凡段南能随便弄掉一片鳞片,都够那些天天抱着熔炼炉的器修抢到头破血流。 ——可惜不能。 二阶仙器在这一条时间线里依然毫无作用,好在这怪物看似可怕,实则冷静下来能发现它属于顶端发育压制侧芽生长…… 总而言之智商不太高。 它忙着挥舞与下肢同样粗短的上肢挖土,又时不时需要扭动笨重的身躯躲避段南一次次的攻击,这时候段南放弃了攻击它被鳞片覆盖的身体,镰刀挥舞着攻向它湿漉漉的鼻子。 怪物被弄疼了,鸣叫如被搁浅的鲸,恼怒地抓起一把土扔段南—— 它很忙,一时间忘记释放那个诡异的间隙把戏表演大变活人消失。 段南勉强算是拖延住了怪物,它尚未离开矿山那小小的凹陷处。 ——这给足了时间给南扶光成功地把小蘑菇送出了矿道。 重新来到已经进入初步混乱的矿区,南扶光将阴阳境界符塞给小蘑菇,告诉他如果她回不来,就在怪物离开矿山的瞬间把符撕了往头上扔,然后通知矿区内所有人,都往从头顶开始扩散开的黑暗区域逃难。 小蘑菇答应得很懵懂,南扶光说实在不行你找个信得过的大人帮你,想了想补充,“但不许找有银。” 小蘑菇扯着她的衣服问她要去哪。 南扶光指了指身后的矿道,此时段南攻击变慢了,那怪物同时也不知道被何物吸引,不再挖土,而是躬身,伸爪子朝下拼命在掏着什么东西…… 南扶光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个笑的很虚伪的叔叔还在里面,现在怪物说不定正忙着掏他,我得去救他。” “哦,那个姐姐的情郎。” “随便你,造谣可以,但如果我死了,墓志铭上别这么写,否则做鬼都不放过你。” 南扶光将抓着自己衣摆的小手拍掉,直起身往回走,这一次因为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她不带一丝犹豫。 第43章 讲个故事 南扶光还记得杀猪匠愁眉苦脸地问看守大门的监护者将扔其脸上的大日红花要回来的样子, 当时她还指责这种行为使她的举动气势减半。 现在看来该道歉的好像是她。 矿山早就坍塌一半,满地的落岩灰土,终年不见天日的铁轨暴露在阳光之下散发着腐朽的气息……那样乱糟糟的环境里,男人坐在角落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身边放着两朵半凋零的大日红花。 他微微仰着头, 唇角微勾是一个相当淡然的表情, 阳光透过缝隙照在他的脸上,双眸在耀眼的光芒下形成一种特别的古铜色,睫毛柔和地垂着。 隔着两朵娇弱的大日红花,怪物粗壮的腿就在近在咫尺的位置, 近到他抬手就能触碰到它, 它却没有一爪子把它拍成肉饼。 看来大日红花除了是“被选中的倒霉虫”的身份象征外, 还有另外能够让怪物安静下来的本事—— 南扶光亲眼看着它弯腰用短短的前爪到处摸索,掏来掏去地终于摸索到了其中一朵红花上, 指甲在那不大的花朵上蹂躏两下, 待那红花被蹂进土里变成了花泥, 更多的黑裂空矿石从怪物紧闭的眼睛里掉落下来。 “……” 非常不合时宜的,南扶光想到了地界某个古老文明中有一本非常有名的话本著作,话本的女主角名字叫林黛玉,风一吹就倒雨一淋就病,最有名的行为举止便是葬花…… 还有一个文明创造了另一个经典怪物话本, 主角则是长得像蜥蜴、一脚能跺碎整个海港码头的怪物,名叫哥斯拉。 这两部著作按照常规应该八竿子打不着边。 ——直到南扶光亲眼目睹高数百尺哥斯拉版的黛玉葬花。 南扶光向着杀猪匠走过去的时候, 大日矿山的监管者手中的镰刀变幻出了第二个形态, 他正试图以武力逼退这个怪物,一镰刀劈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 怪物毫发无伤,但是这一下大概也把它砸疼了, 它跺着爪子发出毫无意义的哼哼声,抬起爪子无力地挥舞了下,无数碎石伴随着它的动作滚落,地在颤抖可能还有了裂痕,南扶光总觉得它可能是想揉揉自己的脑袋。 这东西无论如何和可爱是不沾边的。 但南扶光真的觉得它有点可爱。 然而但凡长了大脑的生物都不会愿意站在一个困住自己的地方原地挨打,在段南的逼迫下怪物又开始拼命地刨土试图往上爬。 杀猪匠站起来,无奈地抬起头对攻势没停下来过的监管者道:“歇歇,你这样只会把它惹得更急着离开这里。” 南扶光正想嘲笑杀猪匠省点力气他才不会听你的,下一刻段南从高空落下,落在南扶光身边。 南扶光:“?” 怪物终于没有再被奇怪的东西砸脑袋,它停下来用爪子拽了拽自己长长的耳朵。 段南转过头扫了南扶光一眼,露出了“又是你”的表情,面无表情地转过脸面对杀猪匠:“有何高见?” “外面的人正在撤离。”杀猪匠语气温和,“办法拖延时间,不要再激怒它,它出去会踩死所有人。” 段南盯着他看了很久,最终点点头,一阵利刃破风音,赤怒鬼头镰回到了他的背上,他转身,选了个角落,有些僵硬地坐下。 南扶光:“??” 南扶光:“你会下蛊?为什么所有人都会听你的?” 闻言,杀猪匠转过头,认认真真上下打量了南扶光一番,直到将她看得毛骨悚然,他带着叹息的语气:“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 南扶光:“我现在就可以听你的,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杀猪匠抬起手,非常自然地拂过近在咫尺的怪物的爪子上的鳞片,怪物似乎觉得有点痒又跺了跺爪,地颤尘土飞扬间,那阻拦怪物的坑被踏平了一些—— 怪物迈出去了一小步。 浓烟滚滚向外面世界涌去,坑外传来人们尖叫逃窜的动静,南扶光抬起头,终于看见日轮变得浑浊,一束黑色的光如凭空的时空间隙,将苍穹一分唯二,远方不明意义碎语稍顿后变得更加激烈,犹如征伐的战歌。 ——小蘑菇不负众望成功展开了开启“阴阳镜像界”符箓。 然而这场逃难显然只是刚刚开始。 矿工们的腿长不过怪物,若它此时挣脱束缚,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我只要一炷香的时间!” 南扶光嗓音稍微变得急迫了些,那是符箓完全展开空间需要的时间。 “想想办法!” “给它讲个故事好了。”男人语调低沉平稳,提出一个南扶光万万没想到的提议,“就当本旬戏剧节提前开幕。” 不远处,段南转过头,生硬地说:“可以。” 南扶光沉默了一瞬:“你们看到了它的眼睛?” 杀猪匠:“什么?” 南扶光:“不然为什么疯话连篇?” 杀猪匠觉得今天自己叹气的次数太多了,换了个思路方向问南扶光道:“你不是带着那个小鬼出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怕你死。”南扶光不假思索回答。 “本来死不了。” 杀猪匠停顿了下,淡定地补充。 “但现在差不多被你气死了。” “……” “你说你可以听我的。” “我说服不了我自己盲目服从你那些胡说八道。” “……” …… 持有大日红花的人外出愉快玩耍归来后,需要开始认真思考表演剧本,剧本仅支持原创,结局仅限悲剧。 这个巨大的怪物是个悲剧文学爱好者,此时此刻,南扶光脑袋嗡嗡的说是一片空白不为过—— 这时候上哪去临时编造一个悲伤的故事呢,放眼望去,整个大日矿山就是一个巨大的悲伤故事。 每天都在这上演着妻离子散、求生不能、求死不敢的各式悲剧…… 当然如果让这怪物一脚迈出去,悲伤加倍。 南扶光难以置信地看着杀猪匠找了个空地坐下来,然后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大概是零散的写了一些字,他说过自己识字可以读书看报,但没说过自己还会讲故事。 比南扶光早些弄明白了自己未来命运的杀猪匠好像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神奇的是,在他拿出皱巴巴纸张、把残留的那朵大日红花碾碎,花汁抹上纸张,眼瞧着要拖困得怪物发出“咕噜”困惑声音,居然同时停了下来。 “来,壮壮。”杀猪匠坐了下来。 周围嘈杂不断,不知道从何处吹来的风夹杂着肃杀的血腥气息。 杀猪匠的声音不高却不知道为何完美传到了怪物的耳朵里,后者在“听故事”还是“走出去”之间犹豫了…… 又或者是世间万物都没办法拒绝这个男人的蛊惑,几息后,它居然真的停了下来。 原本就要突破重围的怪物此时像是一座倒塌的小山,慢慢从塌陷的矿山口缩回了自己的大脑袋,伸长了鼻子往杀猪匠的方向嗅嗅—— 它似乎很满意嗅到的气味。 怪物又发出几声“咕噜咕噜”的声音,与此同时,南扶光觉得耳边那种不明的低语声也跟着减弱。 怪物挪动着身体,拖在阴暗处长如蛇鳞的尾巴甩了甩,然后它像是一只猫咪一样,在杀猪匠的脚边笨拙地蜷缩起来。 …… 杀猪匠的故事非常匪夷所思,他以第一人称手书日志的形式,记录了另外两个人在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一切。 …… 【第一日】 修仙入道人士与凡人的战争结束了。 这一场战争可真漫长啊,记忆中持续了好多好多年。 这是第一天,我作为侍从与我家大人一同被独自留在了大本营,周围都是一些熟悉又陌生的对方阵营的人,好在他们至少表面上看着都很客气。 我看着我家大人对着他的战友亦是朋友们挥挥手微笑着送他们离开,此时依然会记起昨天发生的一切—— 停战协议签署后,按照最先约定好的协议,其他人必须先行离开,包括曾经一口咬断了那棵树的壮壮,它撕咬着我家大人的衣袖不肯离开,一步三回头,哭得不像话。 我家大人被留下来,即将与修士前往东岸。 但是在最后一刻,东君大人率先后悔了。 我从来没见过她发那么大的火……哦算了既然是纪实日记还是不要说谎了,她脾气一如既往的很臭,但是昨天她简直是要捅破了天,她不同意将我家大人单独留下来跟修士们走,坚持说这压根是一场阴谋,我们前方要去的东岸什么都不会有。 最后还是九官和她又打一架,他几乎是用绑的拖走了她。 按照承诺,我们将去不净海的东岸,与那些修仙入道人士一同协作继续完成我家大人所熟悉的一切工作—— 记录,述说。 记录这世间所发生的一切,留予述说给后人听。 传说我们要去的那地方山山环绕,有一个自上古冰原时期的游猎民族留在了那里……大人对我说,他想听这个古老的民主吟唱他们记载下来的远古故事。 无论如何,战争结束了。 【第二日】 那地方很远,听人们说它地处不净海东部大陆中心,从船只转陆路行程将近半载。 到的时候,应该已经冬季了。 航海的第一天风平浪静,但还是不习惯船只的我家大人不太吃得下东西,肉眼可见的消瘦。 我们趁着无聊整理了下这些年的笔记,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编册成书,予以后人警醒。 ——恐惧是贪婪的遮羞布,人类的灵魂永远只会为了永无止境的欲望颤栗。 【第三日】 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在桅杆上见到了九官大人,他屁股上少了几根翎羽,我怀疑是东君大人的杰作,九官大人假装成一只普通的海鸟僵硬地蹲在桅杆上,还跟我使眼色示意不要大惊小怪…… 他果然也不太放心我家大人。 但是拜托它那一身与海鸟迥异的斑斓彩羽与比凤凰还长的尾巴未免过于张扬? 最后我家大人还是发现了他的存在,可笑的是九官大人忘记了我家大人从来不以目视物……大人笑着打趣问他会不会晕船,他可能是翻了个白眼(如果鸟也可以的话),他强调自己曾经无数个日夜轮替陪伴着旧世主跨海,提到那个人我们都有些沉默。 最后在我发誓有好好保持沉默的情况下,这家伙还是恼羞成怒啄了我。 真的该死,又不是我提起来的。 【第四日】 今日无特殊情况,我家大人呆在船舱里,继续整理笔记与文献。 不过有一些其他插曲,比如大人似乎有了新的朋友(以前想都不敢想还有这一天),说来有趣,那孩子大概才刚刚成年,姓谢。 (杀猪匠给南扶光使了个眼神。 南扶光条件反射说:“我不。” 杀猪匠挑眉。 南扶光转头看了眼尾巴摇晃看似听得很认真的怪物,硬着头皮,屈指,假装面前有一扇门,敲了敲,道:【您好,这位不知道名字的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进。】杀猪匠掀了掀眼皮子。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看着杀猪匠,杀猪匠暂时放下手中写着剧本的纸张,冲她笑了笑,意思是:做得好。) 谢阿弟对我家大人整理的那些笔记与文献很感兴趣,在没有人愿意靠近大人的船舱的情况下他不请自来且一待就是一整天,坐在靠窗的位置一页页地阅读那些在我看来有些乏味的笔记,哪怕某页的内容满满地只是大人幼稚地抱怨东君大人很凶或者旧世主又乱来了之类的废话。 谢阿弟兴奋地告诉我们一些事。 (南扶光盯着杀猪匠塞给他的纸张,毫无感情地念:【我是沙陀裂空树枯萎之后,第一批诞生气旋识海的人,我希望以后能在修仙入道界发光发热。】) 啧,这话说的。 只要好好学习在哪都能发光发热的啊? 为什么非得是修仙界? 【第八日】 我喜欢听故事。 当然更喜欢听我家大人讲故事。 我听水手们说了一些东部大陆的事情,听说那里的人民生活富足,四季分明,五谷丰登……总之因为远离战争主战场,所以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有建造在山林中的宫殿,飞流清澈的瀑布,不绝于耳的鸟鸣,飞禽走兽自由栖息在山林。 他们将那称作“被神庇护”的地方。 我听到这种说法没忍住笑出了声,也许他们不知道,神确实来过,他创造又庇护过整个文明,但他已经离开了。 【第十七日】 航海真的好无聊呀好无聊。 也不知道我家大人是否后悔留下跟船。 (南扶光继续朗读:【东部大陆有许多修仙入道者建立起宗门,像云天峰那样好的地理位置一定也会有规模很大的宗门占据。】 杀猪匠微微笑:【我们是在云天峰落脚吗?】 南扶光:“……” 是个屁。 南扶光不知道杀猪匠到底有多讨厌云天宗,编个故事不忘记把他们编进来。 但按照剧本,她只能硬着头皮照本念谢阿弟的台词道:【是的呢,大人。】) 也许就是我家大人非常想见到的游猎民族。 现在那些冰原时期迁徙而来的人们或许已经成为了修仙界的翘楚,他们占地为王,并且专门为记录历史洪河设立一个高高在上的部门,以此不忘民族初心。 那将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虽然谢阿弟大概都是根据自己的猜测胡说八道,但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发现除了我,似乎我家大人也听得非常入迷,这世间的记录者只我家大人一人,也许有时候他也会感觉到非常的孤独。 孩童的话如此能够鼓舞人心,现在他也有些向往云天峰了。 …… 故事到这里,一整夜暂且告一段落。 南扶光注意到杀猪匠手中的稿纸并不算太厚,也许故事并不算很长,也有可能是时间过于紧迫,他压根没有写完。 她大概了解这个故事的主要脉络,大概是在说很早以前,以沙陀裂空树枯萎前后为时间轴关键点,曾经发生过一场没有被记录的战争,战争参与双方各自占据不净海东西两岸。 最后双方休战讲和。 不净海西岸的一位负责记录的文官被邀请前往东岸,另一方的人承诺善待他,将这位文官用船只送往“不净海东岸的云天峰”,那里拥有一个非常古老的游牧民族,他们也曾记录世间发生的一切,也许会与这名文官发生共鸣。 文官上了船,孤独的航海中只交到了一个姓谢的小屁孩。 “这太荒谬了。” 在杀猪匠开始整理接下来的故事时,南扶光忍不住问,“这位大人可是缺心眼?吃什么长大的人能信这么离谱的话?东岸那些人将他留下只是为了得到一名人质!这是彻头彻尾的阴谋!他不该跟他们走的!” 杀猪匠闻言,手上整理稿件的动作稍稍一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不远处,原本乖乖蜷缩趴着的怪物歪了歪脑袋,它发出哀哀悲鲸孤鸣,悠长的声音又与方才情绪低落时重合。 杀猪匠整理好了新的纸张,展开。 …… 【第二百三十一日】 无意中找到了这个本子。 再有几日我们就会到达东部大陆,现在我知道了那里的名字叫昆法大陆,大多数修士正在往那边聚集。 而不净海以西,是我们的人留了下来,他们给它了一个新的名字,弥湿之地。 大人最近的身体情况不太好,很容易疲惫,通常与我或者谢阿弟说不上几句话便要休息。 他总是一声不发地独自坐在船舱窗边发呆,我问他在想什么,他只说自己是在放空。 近日来也许是海上气候糟糕,大人的眼疾加重了—— 东君大人知道肯定会大发雷霆的。 只有提起这件事时,大人会露出稍微不一样的表情,我确定那是拒绝谈起的窘迫。 【第二百三十五日】 双脚踩在陆地上的感觉很好。 今日因为“脚踏实地”而多吃了一个馒头。 【第二百三十六日】 谢阿弟近日很少再来找我家大人了,他好像是有什么秘密一般,每天都是要哭的样子。 昨日午膳时拦住我欲言又止、神秘兮兮,我问他怎么了,他却哭着跑走,好像有谁死了一样。 啐。 这个小鬼,真是晦气,下次见到他定要揍他一顿。 【第二百三十七日】 云天峰是一座荒山。 这里并没有游猎民族来过的痕迹。 【第二百三十七日】 东君大人是对的。 什么都不会被留下。 这本笔记也不会被留下来。 这一切都是个骗局,姓谢的小子被强迫着亲手结果了这个文官。 ——当神明的文官逝去,关于战争的一切会被强硬地抹去,从此,人们将不再记得曾经发生的一切苦难与荣光。 南扶光与剧本里的谢阿弟同样震惊到无措。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便拥有了如此巨大的共鸣,当段南扮演的路人甲,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她叫到甲板上,递给她一把剑。 【不是要出人头地吗?】段南按部就班、毫无感情地念着台词,【这便是你献上忠诚的第一步。】 南扶光几乎握不住那把剑,熟悉的剑柄落入手中再也带不来曾经的安心,她睫毛一颤:【您这是什么意思?这和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 段南:【一开始就没有“说好”任何事。还不明白吗,这艘船永远不会有靠岸的那一天。】 【他只是个瞎子而已!】 【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瞎子,他是旧世神的文官。】 南扶光握着剑,求救般地转向不远处立着的男人—— 杀猪匠的模样好像都变得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长纤细,样貌斯文,书生打扮的人立在那,他背着手,像一开始“他”推开那扇船舱的门,他回过头来时一样,冲自己微笑。 排山倒海般的背叛感侵袭而来。 演出必须结束。 结束时一定会有牺牲者。 这是大日矿山的“规则”,属于大日矿山的“禁制”。 南扶光将手中的剑以偏差要害的方式捅入面前那人的胸腔,在鲜血真正涌出时,她完完全全地入戏,血脉里叫嚣着的是背叛者的愤怒与耻辱,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念出了整个剧本的最后一句台词—— 【大人,您可是去到了向往的梦想之乡?】 腥甜粘稠的温热血液用喉头涌出,那瘦弱修长的身影消失了,高大的男人握住雪白的剑刃,转过头,却是对那怪物道—— “那位大人,可是去到了向往的梦想之乡?” 语落。 忽然万里碧空骤变,黑云压城。 怪物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空气之中的不明且无法解读的私语变成了孩童低语,“欺骗”“救我”“撒谎”“埋骨之地”等词汇碎碎入耳—— 黑裂空矿石如大雨倾盆,铺天盖地地从拔地而起的怪物眼中掉落,它发出震碎天地般的悲声哀鸣,晶莹剔透的矿石源源不断地如潮水涌出。 段南握住镰刀三下飞至高处,镰刀“呯”地一声深深扎入矿壁,他道:“演出成功了,许愿。” 演出失败会被惩罚,反之,若成功演出,便可以向大日矿山许一个伟大的愿望,它一定会被实现。 大日矿山最深沉的禁制正在启动,发挥作用,空气仿若都在嗡鸣,仿若古老的力量在被唤醒。 南扶光在怪物一脚踏出矿山凹槽时,看见“阴阳镜像界”的符箓里世界空间完全展开,从逐渐远去的人们惊叫声猜测大约还有最后一点儿矿工就可以完成整个避难—— 她只再需要一点点时间! “愿望是世间再无大日矿山!所有人安全离开!” “成交。” 从天空中,镌刻着「翠鸟之巢」标志的腰坠与大日矿山矿灯造型腰配从天而降,南扶光张开双手接住它们。 霎时,南扶光耳边有琉璃落地碎裂的声音,又像是什么东西强行被拉扯蹦断—— 温暖而熟悉的暖流崩腾入识海,力量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许愿结成,大日矿山的禁制解除。 一只手拖拽着胸口往外流血的杀猪匠往角落挪动,脚下堆积的黑裂空矿石越来越多,很快几乎没过她的大腿,她肩上压着死气沉沉的男人,几乎要被压的透不过气—— “它要出去了。”耳边,男人沙哑的声音响起。 “别管它了,”南扶光微微偏头冲他吼,“管管你自己!” “人还没撤完。”杀猪匠抬起手,略微粗糙的手捏了一把近在咫尺的柔软的耳廓,“我被捅这一剑……不能白挨。” 南扶光只觉得耳尖被捏的火辣辣的,来不及骂人那人的手先一步无力垂落,她喉头哽住,眨眨眼:“我没杀过人。” 杀猪匠:“嗯。没有。” 南扶光停顿了下:“你不许成第一个。” 杀猪匠轻笑,道:“嗯。不成。” 他开口说话时,血滴到了南扶光的脖子上,温热粘稠的触感让她浑身的毛孔都惊悚地打开了,她小心翼翼将男人放在角落,又挡在他跟前,抬头看向已经迈出矿坑的怪物。 南扶光从怀里掏出了两张符箓,一张下品离火符,附着一点最多当火源使用的火元素,还有一张黑金色的符箓,乃除却“阴阳镜像界”之外南扶光唯二所剩顶尖符箓“沙门二十四路小钥匙”,用于召唤。 大能所用,可召唤上古神兽。 曾经被宴几安判定,南扶光可能用完连只会喘气的东西都唤不出来—— 若招不出来…… “咱们可能要死一块了。” “多多可能会把我们合葬在一起,只用一块墓碑。”杀猪匠捂着伤口,因为疼痛喘气不匀,眉眼却笑的弯起来,“他觉得我们是一对。” 南扶光确定他在威胁自己。 以至于发言如此歹毒。 面无表情地抬手,她将那张离火符狠狠拍向自己的右手,而后转身,将那张“沙门二十四路小钥匙”摁在杀猪匠沾满了鲜血的手上—— “反正流出来那么多,别浪费,借来用用。” 男人“唔”了声,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南扶光使用右手,将那符箓摁在地上! “啪”地一声,紧接着金色阵法于其脚下如同盛开的梵莲逐渐扩展开,金光闪耀,有灵气充裕,狂风卷降,山摇地动! 天边不见耀日,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间,自金光阵法间,一巨兽伴随光辉降生—— 长吻立耳,额心独目,其状大体如白狐,然有九尾十二翼,翼展如屏障,可遮天蔽日,九尾其上又皆具一目,怒目狰狞,道光普照。 九尾翼狐发出兽鸣,腾空而起,又从天而降,摁住那脱离矿坑的怪物。 “轰隆”一声巨响,大地因此产生龟裂,翻涌的黑裂空矿石如海浪卷起,两个巨兽撕咬缠滚至一处—— …… 阵法中央,云天宗大师姐可以说是极致懵逼,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召出来的这是什么东西。 第44章 大日矿山·完·梦想之地 “轰隆”巨响, 尘烟四散,震耳欲聋! 大日矿山本土的怪物落了下风,它不再发出那种具有威胁的可怕叫声,又变成了“咕噜咕噜”的小动物呼噜声, 被体态灵活的九尾狐轻而易举地摁在了地上! 罡风起, 闻剑铃。 大日矿山禁制解除, 如同笼罩在其上空屏蔽锁链打开,天光渐亮,天边有四十九阶金阶悬浮空中,每阶皆有金光璀璨—— 云上仙尊执羽碎剑踏金阶从天而降, 身后跟随数十名云天宗内门阵修弟子, 浩浩荡荡。 “列阵!” 云上仙尊嗓音清冷, 在这嘈杂混乱之地却如洪钟,响彻天际。 云天宗弟子得令掐诀, 整齐划一, 以化仙期仙尊为阵眼, 结穹罗地罡阵,天边有对应金光阵法出现—— 当云上仙尊执剑向那怪物猛坠,如神织之网也随之倾覆而下! 山体摇晃,巨石掉落,整座矿山因为两只巨兽颤抖如今又有修士加入而动荡不已, 瞬间眼前视线为尘土蒙蔽! 猛呛几息,又被绕刺得睁不开眼, 南扶光来不及思考那鹿桑小师妹一个剑修是否混在阵修队伍中, 否则宴几安带她前来作何…… 只是当下因为有了外援,自顾自松了一口气。 强提的一口气松懈,当即便狠狠摇晃了下, 右臂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因强行砸入离火符、将身体作为召唤时载具导致严重灼伤,剧痛难忍…… 南扶光痛哼几声,还为自己在召唤古兽这方面超常发挥而感到一丝丝欣喜—— 也许她就是考核型选手呢? 平时不太行,关键时刻就行了的那种。 “虽然不知道召唤出来的是哪路神仙,有时候我都觉得我的《古生物学》和《沙陀裂空树,生物起源》是不是其实都翘课了,不然没道理这接二连三的——” 云天宗大师姐一边碎碎念一边转过身,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只见身后,原本她放下杀猪匠的地方此时不见人踪,几块巨大落石取代他原本所在之地,乱石之下,她什么也看不见。 南扶光大脑有一瞬空白,就像整个人于高处踏空猛坠,心跳骤停。 下意识往那方向靠近,此时手腕被一只温热柔软的手一把扣住向后猛拽,她踉跄后退—— “大师姐!” 耳边传来少女焦急紧迫的呼声,南扶光回过头便对视上满脸紧绷的小师妹,后者一手执剑一手捉住她的手腕。 一声巨响,伴随着穹罗地罡阵落在那怪物身上,挣扎不断,被南扶光召唤出来的九尾狐也被一同网罩其中,两只怪物一同撞向山体,一块巨石落在了南扶光原本站的地方! “大师姐!师父让我来找你,我们快走!” 鹿桑叫了声,将南扶光唤回神志。 不远处,九尾狐一口叨住雪白怪物后颈脖。 怪物被撕扯得绒毛凌乱,后首有金眸缓缓睁开。 右手的灼烧感瞬间仿佛无理由再次放大,瞳孔微缩,南扶光甩开鹿桑的手,又劈手抢过她手中的剑—— 她不知其他剑修本命剑落入她手中是什么感觉,剑柄与剑身同样冰冷,沉重如玄铁,灵魂深处因为不契合的强行使用而震动颤栗…… 她抬手劈开眼前巨石,尘土飞扬间她又怕看见血肉模糊的痕迹又怕什么也瞧不见—— 然而果然是什么都没有的。 看不到那杀猪的身在何处。 在鹿桑焦虑又无可奈何的呐喊声中,身后怪物们缠斗撕咬声从未停歇,鹿桑来不及抢回自己的本命剑,一边问她“在找什么所有人都已经进入阴阳镜像界”,拖拽着南扶光也往张开的结界中去…… 南扶光任由她拖拽几步,握剑右手猛地一抖,伏龙剑落地,南扶光反手握住鹿桑的胳膊:“等等,还有人——” “大师姐。”鹿桑弯腰捡起伏龙剑,望着面色苍白的云天宗大师姐,灵动双眸里闪烁着悲天悯人,“再也没有人了。” “不——我……” 此时,远处不知谁的一声呐喊打断了南扶光。 “仙盟的人到了!是仙盟!「翠鸟之巢」!” 南扶光与鹿桑具是一震,双双回过头。 天边有一艘浮空巨船犹如庞然大物出现在大日矿山上空,八枚主帆,二十四翼飞桨,上有沙陀裂空树纹样托举九日纹章图样,正是仙盟标识。 无数团高阶修士化作光影出现于船舷,高高在上俯瞰地下混战,由远至近,以比方才云上仙尊降临更大仗势从天而降—— 打头阵那人周身笼罩金光中带有粉彩,模糊身影中南扶光只能勉强窥见其为少年模样,高挺鼻尖与苍白肤色初露一隅,再不可见其貌。 「翠鸟之巢」天降如救世神兵。 与此同时,南扶光因为精疲力竭、右手灼痛传递至心脏有一瞬间恍惚,狠狠摇晃了下,鹿桑惊叫声中一把搀扶住她,强硬将她拖拽至阴阳镜像界中去。 …… 进入阴阳镜像界,外面的世界便再也不得而知,里世界内一切如昨日,是众人最熟悉的大日矿山往日情景。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明知道不可窥见外面世界发生什么,也听不见任何动静,不妨碍他们站在边缘地带探头探脑…… 不分矿袍颜色,甚至再也不分监护者与矿工之差,他们肆无忌惮地讨论着外面发生了什么,怪物有多可怕。 最后进入里世界的人们高声强调怪物有两只,后来的那只看似比较厉害,惹来南扶光身边的少女频繁窥探,视线从云天宗大师姐紧绷的下颚扫至她无力垂落身侧的手臂,来来回回扫视数回,崇拜又好奇般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那只……古兽,是大师姐召唤出来的?” 大师姐不是剑修吗? 可她手里没剑。 南扶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答非所问地说了句“我的手很痛,别和我说话”,便自顾自地走开到一旁,在某个角落来回徘徊。 鹿桑注意到那便是他们方才来时的方向,南扶光曾经在那里找过一个人,当时那只有巨大落石不见人踪…… 而在里世界里,那里也只有数排土坯房。 无论她找的是谁,也许那人凶多吉少。 思及此,鹿桑的眼神又转而充满了同情,她深呼吸一口气想要靠近南扶光让她歇一歇,此时又被另外两个身着大日矿山矿袍之人抢先。 身着蓝色矿袍为同龄少女,黄色矿袍的则完全是个孩子,他们围在南扶光身边,小孩仰视着她一言不发,唯有双眼异常明亮; 蓝色矿袍的黑发扎辫少女则抬手,拍拍南扶光脸上的灰尘,面无表情地问她:“看你失魂落魄,莫不是把你情郎整丢了?” 南扶光脸色变了变。 鹿桑也跟着一愣,大师姐明明为云上仙尊道侣,现下云上仙尊在外苦战,怎的,她居然真的有所谓情郎? 有银见南扶光脸色不好看,整个人犹如强撑一口气,沉迷数瞬不再追问那男人下落,干巴巴地说了句“生死有命”,不再言语。 但她也守在南扶光身边,没有再走开。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数个时辰,突然从人群中爆发出欢呼的声音,阴阳镜像界被打开,数团身影从外走入。 “结束了,结束了!” “那怎么说呢,现在该如何?那怪物死了?那便再也没有黑裂空矿石产出,我们待在这还有什么意义呢?” “能回家了吗?” “我要离开这里,这该死的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愿意多待了!” “啊,看啊,那就是仙盟的人吗——” 从外进入之人,肤色苍白,金瞳白发,长着张与段南极其近似的少年面容,唯有一头发一半剃成狼青,背后没有背镰刀,只腰间挂一盘风水罗盘阵似神兵。 神兵下方有一化成灰南扶光也认识的挂坠,五色金丝绳围织一人盘坐掐诀道法之相,背后巨鸟展翅又呈树枝状,所镶嵌七色彩色宝石质地各不相同,正是「翠鸟之巢」信物配饰。 当段南跟上此人,立其身侧,除却段南身上没有再出现同款的「翠鸟之巢」配饰,不同发型,其余几乎一比一般复刻,很难不让人立刻猜到,那率先出现的少年大约正是传说中的杀人利器其二,段北。 段北作为兄长,担「翠鸟之巢」指挥使一职,正的,职权比段还南高一阶。 此时无数身着「翠鸟之巢」的人如鱼贯入,沉默而有序自周围排开,大部分围上来询问“官爷,咱们接下来何去何从”的矿工与监管者都被无声围了起来。 旷工们面面相觑,不知何所以,却没有人提出异议。 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是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气的时间。 人群中,唯有南扶光站在外围,看着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涌上心头。 “阴阳镜像界”未被打开,宴几安与云天宗弟子未进入此地,不知道战损情况如何,「翠鸟之巢」的人不收拾战场进入里世界作何? 南扶光想要上前询问外面情况,站起来便是一阵脱力的天旋地转。 她摇晃往前迈出一步便被有银拉住,少女冲着她摇摇头,单纯说了句“你需要休息”,也跟在南扶光身边的鹿桑连连点头。 不远处,聚集的矿工越来越多,他们纷纷向「翠鸟之巢」的人讨要说法,述说大日矿山的苦难与不公。 “想回家了哩!” “再也不来了。” “都是骗人的,他们把我们关在这里了,立很多奇怪的规矩,一言不合就要杀人,每旬都要死人的,该死的戏剧节!这是违反仙盟律法的吧?” “别说了别说了,看见这两人如出一辙的长相了吗,蛇鼠一窝的,别指望讨回什么公道啦……要我说啊,官爷,您就发一些遣散费于我们,我们安静离开便是。” “是需要一些赔偿的,这么些年仙盟不管不问,光是监管者在这山高皇帝远的不知道做了多少恶事——” 提到监管者,段北似乎终于有了一些反应。 他转身看向段南,兄弟二人一母同胎,自是有默契在,眼下只是一个眼神,便知他只是想问段南眼下如何处置。 “戏剧节成。”段南垂下眼,“成愿者许愿,放诸人离开,要履行此愿。” 声音不高不低,但是足够传递到现场闹腾的矿工们的耳朵里,大概没想到在他们眼中向来残忍的监管者会有如此发言,他们一下子没有了声音。 段北似乎并不意外段南这样说,他这个弟弟,向来遵守规则,当年在「翠鸟之巢」也是如此,多少总是讨不了同僚的喜欢…… 段北冲着段南沟了勾唇,露出一个微笑。 段南此人,极近刻薄与冰冷,南扶光多见其冷漠阴暗,不动如山的冷漠,最多冷笑嘲讽,从未见过那张脸上出现过类似“微笑”的模样—— 愣怔间,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如此,此番折腾也不算白费,段南遵守承诺,顺应大日矿山成愿规则,那么…… 南扶光微微睁大了眼。 难以置信地看着段北那纤细的手穿过段南的胸膛。 黑红的血液粘稠于指尖滴落,来自「翠鸟之巢」的上位者脸上的微笑也没有丝毫的动摇,也仿佛兄长对年幼的胞弟总是包容任性,他嗓音温和:“不可以,大日矿山永远只能是个秘密。” 反转似乎只是一念之间,或者一念未曾有过。 段北语落,阴阳镜像界内瞬间被「翠鸟之巢」的人围住,无论是矿工或监护者,人们在瞬间的愣神之后,终于在眼中被段南血染红后沾染上了恐惧—— “喂,有没有搞错,我们这些修士……” 一名监护者话未说完,便被「翠鸟之巢」的士兵拧断了脖子。 段南死了。 杀猪匠不知所踪。 宴几安与宗门师兄弟姐妹还在外不知下落。 「翠鸟之巢」众人,仙盟,或许根本就不是来救援的。 凌乱的奔跑声,崩溃的呐喊声,一切突然陷入了完全两极的崩溃中,南扶光完全懵了,她看着鲜血从段南口中涌出,转过头来,精准地在人群中捕捉到她的眼睛—— 那双眼中一如既往平静如湖水,冰冷而深不见底,直到金色的异瞳光芒不再,似有固执也有完全的释然,至那光芒完全黯淡,转为死灰。 一只手从后轻轻扣住南扶光的肩膀,她转过头,只见有银沉默地回望她。 在她们身后,奔走无力试图逃窜的人们乱成一团,唯有阴阳镜像界好像变得透明了,里世界申时刚过,大日矿山黑夜降临,许久未见的苍穹旷野星垂…… 南扶光眼前亦如戏剧落幕,彻底黑暗下来。 …… 不知道睡了多久,梦境中也是混乱一片,极致炎热的夏日不知道为何下了鹅毛大雪,天降异象,大日矿山白雪皑皑。 南扶光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土坯房,温热的呼吸扑打在她的脸上,一转头,小男孩葡萄似的黑眼眨呀眨地望着她,相对无言。 “醒了。” 他像是对南扶光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南扶光翻身坐起,适应了猛起的晕眩后,发现小男孩退到一旁,安静且乖巧地望着自己,她闭了闭眼,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很快她意识到那冷并不是来源于骨髓中,而是……现实意义的真的好冷。 提起从身上滑落的被子看了看,南扶光从床边落下,一眼瞥见窗棱半开,窗棱下有一层不薄的积雪,她愣了愣。 绕过小尾巴一般,沉默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男孩,她来到门边,推开门,大日矿山景象颠覆从前—— 一切都是银白色的,铺天盖地的雪覆盖了一切,焦褐土地不见,铁轨深埋雪中。 夹杂着冰雪气息的寒风吹拂至脸上,雪子落下打在墙壁或者窗上发出细微声响。 “你不冷吗?” 平静的反问声自身侧响起,南扶光转头,便看见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热水的有银立于土坯房外,望着她。 南扶光动了动唇,有银嘲笑她:“做什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南扶光深呼吸一口气,胸腔之中的酸痛与右臂的灼烧后带来的痛相互形成了奇妙的回响,来回荡漾…… 她就像个木头似的被有银怼回屋子里。 有银用干净的纱布浸泡热水给她擦脸,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南扶光眨眨眼不是很确定先问什么,大日矿山为什么下雪了,还是我们现在到底还在不在大日矿山,这里是地狱吗—— “我梦见「翠鸟之巢」的人来了,他们杀人灭口,我们都死了。” 在脸上不太温柔蹭来蹭去的纱布停顿了下,片刻之后,有银嗤笑了声,一如既往嘲笑的语气说“那确实很惨”,然后问南扶光哪怕在梦里,能不能盼点儿好。 “梦里你反抗了,用我给你的那把匕首杀了好多人。” “这部分可以保留。”有银说,“像是我会干的事。死也要拉很多监护者做垫背的。” 南扶光擦了脸清醒许多,有银又拿出了明显产自云天宗的伤药给她胳膊上药,见南扶光盯得厉害,她解释,是宴几安把药交给她,嘱咐一个时辰就要换擦一次。 有银告诉南扶光,怪物缠斗是真,云上仙尊从天而降是真,「翠鸟之巢」随后赶到也是真,但当时所有人躲进了阴阳景象界,她和多多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一个看着风吹都能吹跑的娇弱女子拖着昏迷的南扶光进来了…… “她哭着喊你大师姐。” 有银公正地说,“长得很漂亮,哪怕是痛哭流涕的时候也很漂亮,多多盯着她看了好久,都忘记问你是不是还活着。” 小男孩自下往上给了她一脚。 南扶光强调她记忆中是自己走进阴阳镜像界的,然后「翠鸟之巢」的人来了,杀了段南,并准备杀了所有人—— “真的好惨,你别再描述了,我听着害怕……我说你是不是在外面的时候,不小心看见那只怪物的眼睛了?” “……” 哦。 确实看见了。 南扶光沉默下来,有银又问她要不要去看下自己的情郎。 用了几瞬息想明白了“情郎”指哪位,南扶光听见有银在旁边说,他们是听漂亮的女修强调她昏过去之前还在劈石找人,然后等一切结束了大家就去那地方挖,最后把人从碎石堆里挖了出来。 “……”南扶光听着这描述,半晌才敢问,“是活的吗?” 有银拍了拍她还完好的左边胳膊,说,算是。 …… 南扶光换上了云天宗的道袍,那是她能从乾坤袋里掏出的唯一的干净衣服,整理过后今日第二次离开这土坯房。 推开房门,拾起靠在墙边的黑伞撑开,看着银装素裹的大日矿山,她还是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雪粒打在伞面发出“噼啪”声,有银裹了裹外套打着抖抱怨八月飞雪,这天气越来越坏了,真是见了鬼。 一路走过,南扶光意识到自己大约没睡太久,因为一切好像才是战争刚刚结束的样子……人不多了,有银说大部分人都被冻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还有一部分已经连夜离开了大日矿山。 时而与「翠鸟之巢」的人擦肩而过,或者遇见几个云天宗弟子在照顾伤员,见南扶光会惊喜地喊她“大师姐”,问她什么时候醒来的,有去见过仙尊没。 在某个残垣断壁上,南扶光还见到了段南,曾经的矿山监管者背着他那把赤怒鬼头镰,大日矿山的监管者仰望着乌压压的天空发呆,白色的睫毛与落雪几乎融为一体…… 似察觉到有目光投放至自己身上,他转过头来,一如平日那般面瘫着脸与南扶光对视片刻,最终以几乎不可注意的小幅度,微微颔首。 南扶光很有冲动上前问问他,段北是否也有前来大日矿山,以此作为之前均为一场噩梦的证据。 最终,南扶光还是没有上前搭话,可能确实与段南八字不合。 南扶光在角落某间土坯房里见到了杀猪匠,男人躺在一张床上,身上还穿着灰朴朴的大日矿山黄色矿袍没换…… 大概是有人给他处理过伤口以及适当擦洗,除却脸色难看且陷入昏迷外,他看上去比南扶光开始以为的血肉模糊相差甚远。 南扶光高高悬着的心稍微落下,自床沿边坐下,掀开被窝看了眼他的伤口,手僵硬了片刻,最终沉默把被子替他盖上,呆坐半晌,她问:“码头开放了吗?” 弥湿之地到底属于偏远蛮荒地,如今大日矿山坍塌,矿区开放,「翠鸟之巢」入驻接手管理,黑山早市自然不可能在条子眼皮子下顶风作案,如鸟兽散去…… 大日矿山码头更沦落为不毛之地。 她得把杀猪的带回东岸,想办法治疗。 有银倒是不意外南扶光的问题,嗤笑一声,眼神有些古怪道:“你是云天宗大师姐,一堆人为你而来,你还等什么码头开放?” 云天宗家大业大,犯不着依靠公共设施,云上仙尊早就找来船只靠码头停岸,做好了一切后续撤回的准备,只待南扶光醒来,便准备动身返航云天宗。 “你们呢?” “也要回家。” 有银果断的回来惹来云天宗大师姐一瞥,前者笑了笑:“你以为在过去申时之后躺在床上,绝大多数矿工能有什么娱乐消遣,无非便是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离开家乡时的乡间路,想着回去的时候,村口那棵枣树是否还在,秋冬季是否还能结成大枣……” 她拍了拍紧紧依靠她站着的小男孩:“我还记得回去的路,也要带多多回去,他是在大日矿山出生的,爹娘不在以后,他也没地方可去。” “你带他回去?” “嗯,带他回去,夏天可以到荷塘摸鱼,秋天可以上山狩猎,冬天就一块儿爬枣树,我记得那大枣很甜,如果没记错的话。”有银道,“带他去看看,我在梦里最向往的地方。” 南扶光点点头,想说什么,却也什么都没说。 说来道去也只剩叮嘱珍重,她与这大日矿山,或者说矿山之人,无非点头路过,命书上浅墨寥寥数笔。 替杀猪的掖了掖被子。 “喂,癸叁叁壹柒。” “……” “你叫什么名字啊?” 南扶光抬眼扫了眼半开窗棱,寒风夹杂着冰雪吹入。 “南扶光。” 雪未有一刻停歇。”我叫南扶光。” 也许至此今后,大日矿山便要成为终年积雪之地也说不定,毕竟这世间万物变幻莫测,谁也说不准昨日一定应当与今日相同。 “有银,祝你早日回到向往的梦想之地。” 南扶光说。 第45章 大师姐携人硬闯云天宗 自从经历过杀猪匠亲手写下的所谓“剧本”, 南扶光对海上航行这件事有些应激。 上船之后她沉默寡言,一边为杀猪匠的事急得焦头烂额,一边自己也是疲惫至极,找了个偏僻船舱妥善安置杀猪匠, 又乖乖灌了一大瓶云上仙尊塞来的丹药, 南扶光便倒床昏睡。 这一睡昏天暗地, 直到船只靠岸,碧波荡漾中倒映艳阳高照,枯萎的沙陀裂空树半显于碧蓝苍穹后…… 一切又是最熟悉的模样,白雪皑皑的大日矿山码头恍如昨日。 南扶光醒来后觉得自己经历大梦一场。 只是不知道这场梦境从什么时候开始, 又在什么时候结束。 只是收拾东西时, 从衣袖里滚落出来的那损坏的矿灯造型腰坠与「翠鸟之巢」身份象征配饰, 提醒着她一切皆非梦境。 还有她伤痕累累的胳膊。 伤口早不疼了,撸起袖子一条雪白的大胳膊, 除却一些狰狞但应该能够去掉的灼烧后疤痕, 什么后遗症也没有留下。也不知道是修仙入道的修炼凡体真的让她变得瓷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南扶光没有再找任何人追问大日矿山的后续, 记忆停留在「翠鸟之巢」的人于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以及有银描述的梦中秋冬会结很多甜枣的枣树。 她也躲过了来自云上仙尊无论是质问或者是慰问的一切意图,她假装眼瞎耳聋,不见亦无感于后者每次投来欲言又止的目光。 南扶光甚至没有立刻动身返云天宗,而是在抵返东岸港口的第一时间, 到吾穷的奇珍异宝阁后面的院子里找了间能够住人的空房间。 当然不是一个人。 ——她还带着这几日没有一刻清醒、完全不知道还活不活得成的杀猪匠。 …… 大日矿山坍塌瓦解,比「翠鸟之巢」还忙碌的是奸商。 南扶光回来那日, 吾穷不在。 找了空房安置好了杀猪匠, 南扶光正欲回宗门随缘逮个她看得上的医修来,就撞上了行色匆匆的吾穷。 奇珍异宝阁阁主看似准备临时出门,连乾坤袋都只带了一个很简陋的, 见到南扶光第一眼,她瞪大了眼,就像护犊子的老鹰,大惊小怪地扑上来检查南扶光是否四肢健全—— 她一边大骂杀猪的除了有一张好看的脸还顶什么用你们跑到大日矿山到底做什么啦差点害得自己死掉。 南扶光听她聒噪,哑口无言。 纠结地蹙眉,她没告诉吾穷现在真的要死的人不是她,是杀猪匠…… 忍了又忍她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那种无能为力带来的愧疚,几乎就要杀了她。 “你要去哪?” “嗅着发财的味儿了,你说我去哪?” 根据吾穷的说法,她接到大日矿山坍塌的第一时间抢了船票准备前往西岸,因为大日矿山出事意味着今后有一段时间黑裂空矿石的产出会成一个大问题,在市场上的奸商开始后知后觉地大量囤货与该矿石有关的基础产物时,她决定一切从源头抓起。 南扶光:“……” 南扶光:“现在大日矿山确实是一颗黑裂空矿石都无法产出,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也不能产出了——这件事你猜你想得到,仙盟想得到不?” 南扶光:“「翠鸟之巢」的人已经到了,现在那里虽然围墙是倒了,依然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吾穷听到「翠鸟之巢」已经到位顿时失望无比,嘟囔着“这些条子这次动作倒是快果然无利不起早”,她琢磨要去退船票。 一抬眼见南扶光面无表情抱臂靠在门边,右手似有伤略显无力,整个人疲惫又寡言异常。 吾穷停顿了下,伸手捏住面前人的下巴,不客气往上一抬。 仔细左右翻看。 一边翻看一边皱眉问:“你怎么回事?失魂落魄的,魂儿留大日矿山啦?有屁就放,别让姐姐再问第二次。” 南扶光拎着她的领子将她拖进了院子,然后踢开了其中一扇门。 第一眼看清楚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吾穷狠狠地愣了下,等南扶光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吾穷直接骂了声脏话。 被子下,男人赤着上半身,除却那身分布均匀、结实的腱子肉非常眼熟外,剩下的一切都有些陌生—— 他气息微弱,在胸口稍偏离要害处,有一处伤口,伤口早已因为失血泛白,皮肉掀开,边缘迷糊却不见鲜血流出,乍一看仿若一个巨大的黑洞,甚至还带着气旋漩涡。 吾穷震惊到失声。 半晌,一脸惊悚地转头,问南扶光:“我知道他有时候不是那么讨人喜欢……但把人玩弄成这样,是不是可能有点犯法?” “……” 玩弄。 南扶光翻着白眼给了她大腿上一巴掌。 她捡着重要的事说,飞快地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吾穷,从一开始进入矿山,到那些一步一遇、不得不遵守的规则,最后是那场所谓的戏剧表演,和表演完成后,她的即刻“许愿成功”。 在描述那只完全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奇怪怪物时,南扶光额外用了一些时间,为了证明自己说的关于戏剧表演的荒谬故事真实性,她甚至给吾穷看了她带回来的段南的腰坠。 前面吾穷显得比较淡定,甚至接过那「翠鸟之巢」的配饰“啧啧”道她还是第一次亲手摸到真货…… 直到南扶光提到“黑裂空矿石是怪物的眼泪”时,吾穷神色才逐渐转为凝重。 “所谓的‘演出‘与‘许愿‘,应当本质上只是一次精神力量的交换……你也知道吧,这世界上可不止生物拥有‘灵魂‘,当恒久保持一定的稳定形态,形成相对静止的状态,就好像长期泡在酸坛的石头也会被腌入味儿,至那时,一座山,一块石头,或者一片土地有时候也会生长出自己的精神意志。” “不懂,那其他矿工对这矿山恨之入骨,他们为什么不许愿‘世界毁灭‘之类的?” 吾穷无语半晌:“‘许愿‘本身要有共鸣,也必须是‘许愿‘之人的意志与力量与其所许愿望匹配——普通凡人,当下最希望的大概都是自己能够离开大日矿山……他们的力量也只能支撑这样的愿望达成。””你意思是当时我想拆了大日矿山的冲动非常强大。” “是啊,你不是放弃了用大日红花换自己自由,死也要回去和矿友共沉沦吗?” 吾穷一边说着一边蹙起眉,俯身去查看杀猪匠的伤口,仔细看去,那黑黢黢的伤口不是单纯的黑洞,更像是被吞噬的万物星空,深不见底…… 就像是被撕开的时空间隙。 伤口深处不是难以愈合的侵蚀,而是联通另一个未知、无穷的世界。 “‘演出‘实质为‘献祭‘,现在他这样,不过是‘献祭‘的结果。” “什么意思?” “这样无法愈合的伤口,大概率与那个眼泪是黑裂空矿石的生物以及大日矿山的‘精神意志‘有关。” 吾穷一边说着,做出了个让南扶光头皮发麻的举动—— 她撸起袖子,把自己的手握拳放进了杀猪匠胸口的黑洞里。 南扶光:“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南扶光的尖叫声中,昏睡数日的男人终于不负众望地被吵醒,艰难睁开眼,就看见一条胳膊在自己的胸口中,他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 南扶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吾穷:“别喊了,要得体。” 杀猪匠:“你觉得在男人睡着的时候把手伸进他的身体里是什么得体行为?” 吾穷:“哦,您醒了?” 吾穷:“死到临头,您倒是依然在胡说八道。” 像是被杀猪匠奚落后反而安下心来,吾穷收了收脸上上一秒不显的焦虑,看似毫不在意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当她抽出手臂时,她的手上没有血液也没有其他污脏,干干净净。 南扶光的尖叫瞬间卡在嗓子眼,倒吸一口凉气,而后死死地闭着嘴,太阳穴突突乱跳,呼吸不畅。 “坏消息是他确实是要死了。” 吾穷撸下胳膊上的袖子。 “好消息是他还有救。” 南扶光立刻瞪圆了眼望着她。 吾穷转过头,向着杀猪匠笑了笑:“您可真是洪福齐天,遇见我们俩了。” “是吗?”靠在床边,男人嗓音淡然,嘲讽道,“我看未必。” 吾穷的意思是,这种类似空间与时间折叠时产生的间隙错乱诅咒,通常人根本不会解除更勿论如何处理,而她见多识广正巧知道处理方式,这是杀猪匠认识她的幸运; 更巧的是,处理方式只有南扶光能办得到,这是杀猪匠认识南扶光的幸运。 杀猪匠闻言,试图提醒若不是她们,他压根不会到大日矿山去。 吾穷无视了他的友善提醒,转头告诉南扶光,古话说以形补形,修仙界有传闻,云天宗拥有能够通晓过去与未来的轨星阁并非偶然,属实是因为在更早以前,轨星阁初代的掌权人偶然得到了一小部分后世命名为“黄泉之息”的未知人士白骨。 此人为谁不可追究,只知其白骨可以逆转时空,随意折叠时间与空间,改变世间因果律,更可轻易使枯骨生肉,腐肉凝肌,逝者起死回生。 “一个稳定的、功能强大至未知的时间转换器。”吾穷戳了戳南扶光的胳膊,“如果我情报没错,轨星阁是不是就在你师父寝宫后的山头?” 南扶光:“?” 吾穷:“不指望你去把这镇宗之宝偷出来,所以你最好是把杀猪的带回云天宗。” 像是确认一般,南扶光又问一遍:“把他带哪去?” 吾穷点点头:“嗯。是的。把这个陌生又强壮且异常英俊又因为救你变得奄奄一息的凡尘男人带回可能视凡人为蝼蚁的你的未来道侣云上仙尊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去。” 南扶光:“……” 如此描述,背德感很难不一下子就拉满。 这也太刺激了一点。 南扶光:“你觉得仙尊他老人家会答应吗?” 吾穷怜爱地望着她。 …… “不行。” 头顶烈阳暴晒,凡尘界枯得快寸草不生,于是知了不厌其烦的鸣叫也成了仙界才有的殊荣。 云天宗山门前,南扶光额间冒出薄汗,几乎被烈阳照得不开眼,她只能微微眯起眼望着不远处的人,在周围人均因刚刚结束的大灾难疲惫不堪,略有狼狈…… 唯有云上仙尊,尘埃不沾,若往昔芳华。 南扶光双手垂落。 受过伤的右手好像有了什么奇怪的习惯,指尖不太自然地微微曲着。 早先换下了大日矿山灰头土脸的矿袍,时至今日换上云天宗内门弟子道袍,云天宗大师姐倒也恢复了一些应有的气势—— 此时此刻,宽阔的衣袖中延伸出两条袖带,丝绸质地长带稳稳托着身影高大的男人,就像是无形的巨物漂浮在南扶光身后。 被果断拒绝后,袖带不安地上下浮动。 “云天宗非邀约禁止外人出入,尤其凡人更甚禁止。” 宴几安语气冰冷。 “将其带回云天宗山下,任你妥善安置,为师已退步数丈……日日,莫让为师重复第二遍,见好就收,且莫再得寸进尺。” 云上仙尊冰冷警告中,被飘带托举的男人缓缓睁开眼,他面色苍白若纸,叫了声南扶光的名字,沙哑着嗓音,气若游丝。 这一声呼唤,云天宗大师姐听见了,睫羽轻扇,柔软的丝绸一下很有情绪地将男人托举至超高的位置。 “您不用重复第二遍,因为我没在问您的意见。” 用着敬语词却跟尊敬绝不沾边,云天宗大师姐一掀道袍,在云上仙尊面露诧异时,昂首挺胸与他擦肩而过。 至宗门大门前,双目一瞪,冲完全懵逼的守门弟子呵斥:“开门!我看今日谁敢拦我!” 早早听闻,扶光大师姐在西岸一番闯荡,将大日矿山搅得人仰马翻,尚可全身而退…… 今日见其本尊,威风果然更甚从前! 守门弟子吓得屁滚尿流,第八百次诅咒今日放他排班守门师兄,哭丧着脸打开云天宗大门,迎入云天宗大师姐,以及…… 算得上被她公主抱抱回宗门的陌生男人。 台阶上,大师姐拂袖而去。 台阶下,是半回身望来的云上仙尊,往日高高在上的仙尊大人如今不语一言,一瞬后,垂下长长睫羽,敛去眼中神绪。 好像变了一个人。 但,大概是错觉吧? 看门弟子不禁默默叹息:若非知晓仙尊绝非世俗繁琐轻易可扰,几乎就要将此一瞬,误解成阴鸷失神……噫,怪哉,怪哉! 第46章 云上仙尊:纯纯不速之客 南扶光怀抱重伤陌生凡尘男子, 正面顶撞云上仙尊,一脚踹开宗门光荣归来的事迹被翻译成了很多个版本在云天宗迅速传播开来。 最离谱的那个版本是南扶光对着宴几安拔了剑,剑气伤了云上仙尊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也伤了他的心。 第一时间带来这个版本故事的是桃桃。 桃桃扒在榻子边观察了躺在上面的陌生男人半天, 如果屁股后面长了尾巴, 这会儿那尾巴都摇成螺旋桨了。 一辈子没离开过云天宗也没见过几个凡人的小姑娘此时被打开了格局, 她说话比较直接,眨巴下眼道:“大师姐,我本以为你在弥湿之地受苦受难,没想到你偷偷吃的那么好。” 南扶光被她说得都心虚, 虽然事实上她一口没偷吃也没乱吃。 叉着腰呵斥桃桃不要讲得他们修士如同吃人的妖怪时, 云天宗大师兄作为第二位访客姗姗来迟。 无幽倒是对南扶光带回来的人长什么样没多大兴趣, 他很有规矩地站在桃花岭洞府外甚至未越过禁制,见南扶光第一句是问:“你与仙尊解除道侣结契了?” 南扶光想了想, 没问他听到的是哪个版本的狗血八卦, 只是含蓄道:“尚未。” 不是“放屁”而是“尚未”。 无幽闻言也是思考了一番, 最后评价了句“胆子挺大”,留下满脑袋问号的南扶光,拂袖而去。 直到他离开南扶光也没弄明白他来做什么的。 谢允星作为第三人,在无幽之后姗姗来迟,当时已是日落西山, 按照流言蜚语的发展速度,南扶光丝毫不怀疑现在在谢允星的认知中, 她和杀猪匠的私生子怕不是已经会打酱油了。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都带回来了, 她总不能又把他扔出去。 介于云天宗二师姐道德感极强偶尔还喜欢唠叨,南扶光做好了被她谴责的准备,没想到她一脚踏入洞府, 刚说了个“你”字,便陷入了沉默。 这份沉默来得有点突兀,南扶光不得不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 身后是清醒版的杀猪匠,坐在榻子上。 杀猪匠醒来后就抱怨身上的衣服很黏,南扶光一边骂他事多一边只能协助他脱了,于是此时此刻只见男人赤着上身,浑身的肌肉线条在夕阳余晖中高低起伏,显得精雕细琢,非常具有存在感。 ……胸口的那洞也很有存在感,颇有古老氏族防风氏其人匈有窍那个架势。 听见洞府外有人说话的声音,杀猪匠转过头来,与谢允星对视的第一眼便成功彻底闭了云天宗二师姐的麦,现在又转头用眼神问南扶光,这次又是谁? 谢允星道德感比较强,缺点就是因此不太会撒谎,所以在第四次目光扫过榻边男人侧脸清晰的下颌线、宽阔的肩以及凸起的锁骨时,她没能理直气壮地问出南扶光搞出那么多事是疯了还是鬼迷心窍…… 她只能东拉西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顺便问了南扶光到底为何在大日矿山耽误这般许久。 南扶光想了想,从收到了一封来自凡尘人书生的匿名信说起。 信中说沙陀裂空树枯萎只与一只神秘的怪物啃食而非《沙陀裂空树》描述的那般与真龙神凤有关,起先她以为是胡扯,直到她在大日矿山几番扑腾,见到了信中描述的那只怪物。 那只怪物的眼泪是黑裂空矿石。 怪物被释放了,能力诡异且不可控,见之人陷入疯狂。 为了平息怪物不让方圆几百里的人们都被它踩成肉饼,南扶光被迫死去活来地遵循大日矿山的规则,期间听了另一个似是而非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修仙入道者曾经与被神明领导的凡人爆发了一场战争,他们各自盘踞不净海东岸与西岸。 在战争中沙陀裂空树曾经一度枯萎,两方趋于平衡,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神明率先离开了。 双方讲和,修士一方以引渡神明座下曾经负责记录世间一切的言官去往东岸为由,将言官杀死在了引渡的那艘船上。 至此,言官死去,曾经的战争事实被直接掩埋,人们忘记了这一段历史。 谢允星听完,沉默片刻,委婉地说这一个故事听上去有些反动,修士好像是彻彻底底的大反派。 南扶光:“……” 现在能说什么? 南扶光:“大概是因为写故事的人天生反骨仔,见到修士第一反应就是皱眉。” 谢允星问:“谁?” 南扶光回头看向两人身后那榻子上坐着的男人,他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大概是早就在卖猪肉的职业生涯里习惯了,他坦然回视两位女修的目光,平静地说:“饿了。” 南扶光:“……” 谢允星:“……” 因为现在人人视桃花岭为马蜂窝,更没哪个敢给南扶光以及其带回来的蜂王送吃的,谢允星好心带来了晚膳,一些果子和不知道上哪整来的烤地瓜。 身为修士南扶光总是饿得慢,实在不行打坐调息也能撑十天半个月,刚想拒绝,那边杀猪匠坦然接受了食物,用沙哑的嗓音道谢。 南扶光惊悚地看着谢允星突兀缩回递出食物的手指,然后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 南扶光:“……” 现在又能说什么? 南扶光:“没事的,他不随便咬人。” 那边杀猪匠仿佛耳聋没听见她在说什么,接过食物后非常自然的将之一分为二,那些从后山采摘有恢复体力与修补受损识海功效的鲜果都被他推给了南扶光,他自己则留下了烤地瓜。 这人对食物有明确的喜好,在这方面也是一点没想着客气…… 像条护食的蠢狗。 南扶光一边腹诽一边抓起果子,捏个清水咒随便冲了冲塞进嘴巴里,嚼了两下,她嘲笑杀猪匠:“住着我的洞府,枕着我的枕头,创造我的流言蜚语,食物还要先挑……” “我以为你不喜欢这个。”杀猪匠看过来。 确实不喜欢。 黏糊糊的。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说过?” “没说过。我猜的。” 言简意赅的回答。杀猪匠收回了目光,低头撕开一层红薯皮,热气腾腾白雾升腾而起。 云天宗大师姐找茬失败,三言两语便被说得哑口无言,蹲坐在榻子旁,放空。 谢允星坐在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甚至没有太多的眼神交流,但是等南扶光又随便抓起一颗果子递到嘴边,榻边的男人头也不抬地提醒她那是生的,南扶光“噢”了声立刻叛逆地一口咬下去,然后被酸得脸皱成一团。 谢允星:“……” 云天宗二师姐离开的时候,南扶光一路相送至洞府门外,临别前前者还是没能沉住气,问她,日日,这杀猪匠是不是心悦于你? 南扶光“啊”了一声。 谢允星幽幽地望着她。 云天宗大师姐用食指挠了挠下巴,掩饰了有些热起来的耳根,“唔”了声。 “好烦啊,他表现得那么明显?” “总是杀猪的、杀猪的叫他也很奇怪,他叫什么名字?” “……” “嗯?” “不知道。” 谢允星的表情看来她今天真的听了很多个荒诞故事。 …… 左右想要打开轨星阁、借用“黄泉之息”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介于之前宴几安那声“不行”过于果断了些,南扶光也不想去碰一鼻子灰,索性拉着谢允星问有什么好办法。 后者瞥了她一眼:“你确定他还能活到明日?” 南扶光放开她:“摸着暖烘烘的一个人,怎么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可能是因为我不瞎,你看到他胸口的洞多吓人了吗?” 轨星阁根本就是独立于云天宗的存在,平时也就给云上仙尊三分薄面,不受任何人的掌控,若云天宗有求于它,相比起其他仙门宗派,不过也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罢了。 但占了云天宗的地盘,借用一点儿东西挂个人情,他们不至于拒绝。 谢允星建议如果那男人明天还活着的话,让南扶光带着到处展示一番,师兄弟姐妹们都是心慈友善之人,到时候说不定能一致口风说服宗主谢从松口请动星轨阁。 南扶光在心中默念反驳,也不全是心慈友善,比如药阁那群神经病怕不是第一个跳起来反对,倒不一定是反对救助濒死凡人,纯纯就是无差别反对南扶光一切的诉求。 “这时候开始后悔平时没有好好维系人情世故了?” “你也说了,人情世故,他们算什么人?圣人云,不与畜生论道。” “圣人没云过这种话。” 南扶光露出一个委婉的表情,表示要杀猪匠讨所有人喜欢那也太难了,她在云天宗那么多年都没做到这件事。 “没事的,云天宗男女比例均衡。”谢允星提醒。 南扶光:“什么?” 谢允星:“意味着他往那一站,就能获得五成以上支持率。” 南扶光:“……” 谢允星:“万一还有个别师兄弟好龙阳……” 南扶光:“???” 谢允星拍拍她的肩:“怎么算都觉得赢定了。” 南扶光对于要杀猪匠出卖色相这件事有些犹豫,不知道他会不会配合,毕竟这个人难搞的时候真的很难搞,有时候她都不知道他的脑回路到底—— 谢允星:“日日,‘黄泉之息‘到底存在与否、是个什么东西、星轨阁是否愿意配合皆是未知数……你这样把一切担自己肩上,堂而皇之将人带回来,借轨星阁宝贝,再惹仙尊不快,又是何苦来?仅仅是从小到大破天荒头一回有人心悦你,你不舍的他死掉吗?” “……” 这话说的太难听了。 什么叫从小到大破天荒头一回有人心悦我? 如果眼前站的不是她的师妹,她已经在打人了。 南扶光被谢允星直白提问到语塞,半晌干巴巴道,“不是很好吗?修仙入道人士,以人为本,慈悲六道?慈悲。慈悲很重要。” 她彻底通透了佛修那套说辞,在爱己为前提之下,偶尔可以勉强顺道爱一爱世人。 谢允星面无表情:“借口真多。” 南扶光像被踩着尾巴,差点跳起来:“不是!他要死了!不能说与我全无关系!那一剑甚至是我捅的——我得对他负责!” “他喜欢你算他眼光独特,但你确实不用为他的视力负责。” “…………我说的不是对这件事负责!!!” “哦,你也不用对天下每一个人负责。”谢允星走向下山悬梯,回过头淡道,“又不是什么等着拯救三界六道的晓辉之日,你也不叫鹿桑,总把责任揽自己身上算怎么回事?你就这么点儿大一个人,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谢允星终于走了,留下云天宗大师姐站在崖边独自吹风,风中凌乱。 …… 虽然谢允星说的话十分不好听,但南扶光还是照她说的做了。 第二日,特地起了个早赶上了早膳时间,她带着杀猪匠前往宗门用膳的地方,去了趟大日矿山,她都快迷信“民以食为天”这一套,坚信救命朋友都是从酒肉朋友开始的。 南扶光甚至已经做好了为了杀猪匠殊死搏斗然后被谢允星嘲笑傻逼的准备。 但当她抓着男人一脚踏入膳食阁,发现所有的涟漪不过是瞬间的安静以及齐刷刷的望过来的眼睛。 手中定格举着碗或者油条或者包子,大家看上去都像是清晨刚刚钻出洞的狐獴—— 凌乱且好奇。 众人探究大过敌意。 内门弟子多天生便是修仙入道人士,甚少接触凡人,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吾与凡人有壁”,上半辈子也许都和桃桃一样基本没踏出过修真界半步…… 眼下接触到个真正的凡人,他们觉得很新鲜。 就像南扶光拎着一只仓鼠扔进了猫窝,种族对立是从骨子里存在的,但是外形上这只仓鼠和传统概念上的老鼠有些对不上号,让见识不够广的猫们有点无从下手。 就连药阁的人都不跳了,以白炙那个讨厌鬼为例,他嘟囔了声“什么脏东西都往宗门带,倒胃口”,也没有站起来出声公然反对。 南扶光自然也不惯他这般蛐蛐,眉毛一挑,就觉得今日白粥浓稠度正好合适扣他头上—— 然而还未来得及走过去,手肘被一只大手不轻不重地扣住。 回过头,杀猪匠垂眼站在她身边,仿若完全没有感觉到周围人打探的目光,和颜悦色地四处张望,顺道问她:“品种还算丰富,你想吃什么?” 自在得跟回家一样。 南扶光拽了拽自己的胳膊没能挣脱他,真的可恶,胸口那么老大一个洞不妨碍这人力大无穷。 他到底是不是快死了? 两人暗自较劲半晌,南扶光在男人眼中又瞥见非常熟悉的无奈,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大日矿山,身着黄色矿袍的杀猪匠每日主要日常就是看身着蓝色矿袍的她发各式各样的疯—— 南扶光抿了抿唇,好不容易想起她带着杀猪匠是来刷好感值的,于是乖乖捡了张角落的桌子,去领了两碗豆浆奶,外带几个素包子。 绝大部分的包子都塞到了杀猪匠的眼皮子底下,她催促他食用—— “急什么?” “狗吃不下东西就是要死了。” “……” 南扶光是不惧他吃相丢人现眼的,此人虽然身形粗犷像头牛,但进食倒是比寻常世家子弟还要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他做得很好。 然而杀猪匠端起豆浆奶凑到鼻子边,那羊奶有些腥膻,他微微蹙眉,没挨唇边便放下了,甚至拧开了脸。 “怎么了?孕吐?” 南扶光随口一问。 “可能。” 杀猪匠放了一口未动的碗,面无表情地应了声。 然后原本好不容易恢复了最开始碎碎细语交谈动静的膳食堂再次瞬间安静了下来,狐獴们又炯炯有神地望了过来。 南扶光:“……” 这次轮到南扶光骑虎难下,心想不是吧,你们这都信,是不是有病啊? 南扶光捂着脸叹气,此时有种家丑就此外扬的尴尬,这杀猪匠以后出去外面会不会到处宣传,说云天宗都是一群脑残? 她唉声叹气间,终于有人站出来了。 只不过是站出来骂她的。 在药阁弟子那桌突然“嘭”地有人狠狠拍了下桌子,一个小小的身影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怒吼:“南扶光,你不要脸!” …… 南扶光抬头望去,只见药阁一众弟子中间,站着个肚子和脑袋一样大的小胖子。 小胖子名叫谢晦,敢如此嚣张敢直呼云天宗大师姐名讳,只因他不是别人,正是炼器阁长老谢寂之子,谢允星之亲弟,谢家当代耀祖。 此人从小诞生修仙大世家,享受得天独厚的资源与待遇,然而得此天道条件却不知珍惜,偏生得好吃懒做的性子—— 嫌炼器炉打铁要抡胳膊,嫌剑修要扎马步,嫌符修坐着画符腰酸背疼,又嫌阵修得背那甚老子复杂的奇门遁甲…… 最后去了药阁做了亲叔叔谢鸣座下弟子,毕竟看守药炉这活儿也不用他亲自来,就这么不咸不淡混日子,这些年看不惯南扶光仗着爹娘也是云天宗曾经的骨干,师父又是云上仙尊,抢了自己的风头,成为了白灸之外与南扶光作对的另一股中坚势力。 口头禅是“你都不姓谢凭什么那么嚣张”,因此都不知道被他姐吊起来打了多少回,可惜这小子一点都不记打。 前些日子被送出宗门修行,最近才回宗门,与白灸那纯纯一丘之貉,如今双贱合璧,南扶光看着他们就头疼。 小胖子显然多年侵染“修士高人一等,凡人皆为蝼蚁”的说法,区区炼气中期,胖腿却迈出六亲不认的自信步伐,朝着南扶光这边走来。 他背着手,站着望向杀猪匠,正欲开口。 云天宗大师姐此时放下筷子,淡道:“开口前想好了,别逼我抽你。” 谢晦一口气到了喉咙硬生生吞咽下去,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不理南扶光,只问杀猪匠:“他们说你是南扶光带回来的姘头。” 杀猪匠不说话。 谢晦又问南扶光:“你眼神不好使了?这人哪里有一根头发比的上云上仙尊?我才不管你什么可笑的理由,你这是撒野到云天宗来了?” 小胖子像一条稚嫩的胖毒蛇,肚子都鼓成壁虎了,也不知道羞,还仰着脖子往外喷毒液。 南扶光“咕噜咕噜”喝完自己那碗豆浆奶,放下碗擦擦嘴,笑得眯起眼:“你懂什么男人的好?” 感觉到旁边杀猪匠投来的平静目光,同时面前的小胖子成功被气得倒抽气,叫嚣着要和她的姘头比一场。 他要代替云上仙尊出战,赢了南扶光解下腰间佩剑带着这凡人滚出云天宗,输了他从此不再对其存在发表任何质疑。 南扶光闻言,坐着未动,只是掀眼皮子扫了眼方才随手放桌上的那把云天宗统一制青光剑—— 倒不是剑有多珍贵。 剑是剑修的命根子。 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通常脑子正常的人不会提出让剑修解剑如此具备羞辱意味的赌约,这是在逼剑修和自己玩命。 这熊小子也知道自己区区一个炼气期连南扶光这个金丹期修士一根毛都碰不着,所以平日闷不吭声今日总算找着机会挑杀猪的欺负,这会儿还在叫嚣:“哟,虽然我是修士,但是我只是一个小孩子,你不会连小孩子都打不过吧?” “小孩子”一边说着,一边拔出腰间佩剑,雪刃剑指男人眉眼间—— 此剑名为星碎剑,乃谢寂取谢晦生辰石,独占一鼎,十二年得一剑,虽不比仙器或者神兵,但若谢晦不是那么烂泥巴扶不上墙选做药修,假以时日或许能成本命剑的神兵利器。 此时,膳食堂内鸦雀无声,除却药阁众人咧着个大嘴看好戏,其他内门弟子皆蹙眉,多少不赞同这小霸王的胡闹行为。 南扶光看了眼杀猪匠,男人身着一身普通布衣落座于角落窗下,此时曜日初升,阳光照在他的背上,布料因此变得透明,隐约可见其胸口之黑洞,比昨日似乎又扩大了一圈。 假以时日或将将其吞噬。 取星轨阁物件,绕过宴几安,至少需要宗主以及各长老同意,谢寂长老,她暂时还真得罪不起。 南扶光抬手,明显见谢晦握剑之手猛地畏缩,她视若无睹,众目睽睽之下,她将配件推给谢晦,冷淡道:“你要就给你。” 膳食堂内,一片寂静,仿若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不费力听闻。 谢晦明显没想到南扶光这一次屈服得那么快,眼中瞬间迸发惊喜,握着的剑松了些,他弯腰捡起南扶光的剑:“好,好,好!众人为证,你南扶光今日亲口承认你是我谢晦手下败将,哈哈哈哈哈!即日起,你再也不是什么云天宗大师姐——” 话语未落。 只听见“锵”地一声巨响! 碎星剑被挑飞飞上屋顶,直插横梁! 谢晦尚未反应过来,另外一只抓着那把青光剑的手几乎是同时感觉到手腕震痛,他下意识松手,剑未落地,而是稳稳落入一只掌心带有薄茧手中。 男人将手中的剑顺势插回隔壁桌目瞪口呆的剑修弟子腰间。 病弱地轻咳几声,他又转身,青光剑下一刻被扔回了南扶光的腿上。 “重要的东西别乱放。” 嗓音低沉嘶哑。 从始至终,他甚至没有站起来。 谢晦:“……” 南扶光:“……” 云天宗其他内门弟子:“……” …… 门外。 刚做完早课,呵欠连天的桃桃正琢磨今日包子都有什么馅,迈着欢快步伐走向膳食堂。 远远看见云上仙尊今日不知为何大驾光临膳食阁,早就修的半仙体质可避五谷的仙尊大人明明已经许久未曾来过这地方。 桃桃正欲与仙尊问安,话到嘴边却突然没了声音——只因见背手立于门外之人,不执一言,光只罚站,未曾有迈入膳食阁的意思。 …… 晌午。 云天宗宗主谢从痛失今日午歇的权利。 盘腿打坐于床榻,谢从万分无奈对着在他房中静坐的人发出第八百次叹气,胡须都快捋秃了,试图好言相劝:“仙尊,您也知道,无论如何人是扶光带回来的,老夫实在不好将人硬生生赶走。” 被劝之人眼观鼻,鼻观心,大有他不答应就在此坐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谢从:“……” 不是。 南扶光明明是第一个越过您才把人带进来的。 退一万步讲,您就没有错吗? 啊…… 好烦! 这宗主到底是谁在想当! 第47章 日日,我也会疼 早膳过后, 南扶光将杀猪匠摆回自己的洞府,以云天宗现集绯闻八卦一身的当红身份大摇大摆降临这早殿,顶着药阁弟子们泛青泛绿的注目礼,她搬了个垫子挨着谢允星安置好。 刚坐稳还未开始清晨第一次调息, 旁边便塞过来一卷新鲜热乎的《三界包打听》。 自从有了《三界包打听》, 修仙界发生什么事都传播得很快, 更勿论“大日矿山坍塌,黑裂空矿石暂停产出”这么大的事件,几乎是与南扶光回到云天宗前后脚,便上了今日头条。 【近日, 仙界联盟组织(*兼第一盟无为门情报要闻组)发布关于《弥湿之地大日矿山矿井坍塌与停止开采》 相关报道。 弥湿之地大日矿山黑裂空矿石矿产区(以下简称大日矿山)意外突发矿井坍塌事故。 事发当日, 仙界联盟组织、仙盟盟主段从毅第一时间积极响应、组织救援活动, 派出「翠鸟之巢」前往大日矿山矿灾一线。 在仙盟积极救援下,「翠鸟之巢」组织亲下矿井深处, 以三人重伤, 十五人轻伤为代价, 将矿难伤害缩减至最小。 据统计,本次矿难规模大,影响深,具体原因还在进行相关的调查,初步判定不排除人为因素。 仙盟盟主段从毅联合仙盟基础资源管理组织发表声明, 此次矿难的影响是全仙界范围内的,今后很有可能对后续黑裂空矿石的产出造成很大影响, 呼吁仙界各界人士做好相对应对工作……】 南扶光匆匆扫过头条, 将要闻拉至最后,例行歌颂仙盟与「翠鸟之巢」的办事之后,配图也不过是大日矿山的一些废墟, 不见图中出现任何的矿工。 流动板块留言区自然是一片对「翠鸟之巢」的赞扬—— 「致敬!」 「印象中弥湿之地过于叛逆几乎都快不属于仙盟管辖区了,这一次出事还是第一时间出手救援……很感人。」 「希望有更多相关的报道,并安抚好在此次矿难中受伤的「翠鸟之巢」修士!那可是仙盟中的精英,少一个都是巨大的损失!」 「QAQ所以我一直把进入这个组织当做人生目标,太伟大了!」 “什么东西,这不合理。”南扶光对谢允星说,“「翠鸟之巢」的人来得根本没那么快,组织疏散和救援的都是矿工自己,而且——” 而且要闻中对于那个神秘的怪物只字不提,各种遣词造句更像是引导人们往矿工违规操作导致矿井坍塌方面想。 南扶光压下《三界包打听》:“大日矿山除了仙盟监管人员,还有很多普通矿工,怎么能对矿工只字不提,这不公平。” 谢允星没有去过大日矿山,她早晨先前阅读新闻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眼下也若有所思道:“上面甚至未提矿工伤亡情况呢。” 南扶光的疑问不仅如此。 她在头条要闻旁边找到了一个豆腐块大小的衍生要闻:原「翠鸟之巢」副指挥使、大日矿山监管者段南,因管理不利接受仙盟惩罚,即日起卸任其在仙盟所有职位,闭关思过。 本条要闻下方的留言区也相同一片正能量—— 「这个世界终于卷成了我梦寐以求的模样,比如不好好工作就算是仙盟盟主儿子也会被挂墙头加开除?」 「欸欸欸欸?段南?那个天才修士?啊啊啊听着他的传奇故事长大的,所以他现在去哪了?」 「楼上不用操心,一共也没几个元婴修士,估计是调动去别的地方了。」 「段北还在当指挥使吧?我记得是……」 「这次段北也去了?」 南扶光滑动了下手指,手中出现一只笔杆与当下《三界包打听》同一母竹所造狼毫,提笔在流动区龙飞凤舞写下—— 「段北梦女在此,这次大日矿山段北去了吗?有没有他的照片啊啊啊?」 等了一会儿没有提示回复的消息,南扶光再看流动区,发现自己写下的提问已经「内容不和谐,请仔细斟酌再留言哟」消失的无影无踪。 连谢允星的订阅权限都被关闭了。 南扶光:“……” 南扶光很难不愤怒。 狠狠地将手中竹简“啪”地摁在地上,不顾周围其他同门投来看毫无理由突然发狂的灵兽般惊恐表情。 此时宗门二师姐旁敲侧击地问她,大日矿山所发生的事有哪些与她有关。 被如此提问,南扶光反问:“你是指哪个部分?矿山矿工群起攻之反抗仙盟监护者?矿洞坍塌导致里面的怪物被放了出来?还是在那不可言状的怪物大杀四方之前突然凭空出现另一只画风相似的奇怪怪物与之抗衡?又或者是有人展开了阴阳镜像界拯救了整个矿山的所有矿工与监管者?” 南扶光一股脑扔出一大堆听上去都很精彩的剧情,谢允星震惊地望着她,显然她的描述和《三界包打听》的要闻概括像是两个故事。 还未来得及发问,只听见前者冷静道:“全都与我有关。” 谢允星:“……” 谢允星:“不可能。” 南扶光:“怎么不可能?” 南扶光跟谢允星说了大日矿山的一切,甚至关于自己做的全体团灭的梦,她详细描述了段北和段南两兄弟的外貌,问谢允星之前去无为门开会时有没有见过。 谢允星说没有,「翠鸟之巢」的人都很神秘。 谢允星:“你意思是是你捣毁了大日矿山,影响了黑裂空矿石产出,还组织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矿工起义?你知道现在外面乾坤袋一夜之间价格飞涨到多离谱的程度吗?如果都是你做的,仙盟怎么还没把你抓走,你前面说的那些,随便哪条都够你牢底坐穿了。” 南扶光:“……” 慢吞吞地“哦”了声,南扶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云天宗,好像是不太对劲。 所以当早殿静坐调息结束,南扶光刚刚收了一套八段锦的最后一个姿势,抬头看见人群最前方背手而立、炯炯有神盯着自己的谢从,她一点儿也不惊讶。 南扶光:“抓我坐牢?” 谢从:“尚未。” 谢从:“但快了,你别急。” …… 年少时独立完成时间转换器的制作,仙盟亲自上门要人之后,南扶光已经很久过这种各阁长老齐聚一堂只为她的待遇了。 作为云天宗真正的主心骨,云上仙尊自然不会缺席,此时此刻其落座上首,表情冷淡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只在南扶光一脚踏过门槛时掀了掀眼皮子…… 却没看向她。 不知道这人又在闹什么脾气,可能还在记恨前几日她强行越过他,把那杀猪的带回云天宗的事。 顶着众长老审视的目光,云天宗大师姐很难不感到紧张,缩着脑袋鹌鹑似的看了看周围,最后她望向宗主,问:“不是要抓我坐牢?仙盟的人在哪?” 可能她表现出来的语气过于无所畏惧,谢从露出“你在挑衅谁啊”的无语表情。 此时,云上仙尊终于舍得直视她,替谢从回答了这个问题:“还在山门外。” 进不进得来全看你接下来的表现。 南扶光:“……” 传闻龙族除却地位高,脾气也很大。 所以天底下能把仙盟派来的人简单粗暴关在宗门之外的,除了宴几安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 南扶光:“不招待可以吗?” 宴几安让她别多管闲事。 南扶光乖乖闭上嘴继续装鹌鹑,不太服气地心想什么时候问问自己的事都算多管闲事了。 谢从此番召唤南扶光前来,只为粗略了解了下大日矿山的来龙去脉,他的表情在听见南扶光准备非法采购黑裂空矿石并前往不净海西岸开始,就变得很古怪,好奇地看向宴几安,因为这东西宴几安多的是,到底是为什么要逼自己的徒弟兼未来道侣跨海执行知法犯法活动? 宴几安:“一些偏差。” 南扶光:“……” 神他娘的“一些偏差”。 南扶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礼貌:“当时闹了些不愉快,师父是拿了其他仙器予我补偿,奈何当时我只想要黑裂空矿石……” 宴几安:“道过歉了。” 南扶光点点头:“在大日矿山道的歉,那时候我已经深入大日矿山成为一名光荣的采矿工人。” 谢从古怪的表情没有变,并维持着这个表情,冷静地听南扶光述说大日矿山迫害凡人、立不可违抗的各种规则、秘密藏匿不知名且不可描述神秘怪物以此产出矿石…… 南扶光在自己的述说里,只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路见不平拔刀的事—— 只是在她说到分发武器给矿工时,云天宗宗主的表情逐渐变得空白。 “仙盟的报告显示,大日矿山矿工手中收缴来了数把属性不可测、类别不可测、用途不可测的特殊武器。”谢从麻木道,“那些武器制造粗制滥造,但意外的在识海未生成的凡人手中也可发挥出包括且不限于炼气末期修士的五行力量。” 南扶光指了指自己。 “当大日矿山深处的生物被释放,有另一只同样不知名且不可描述的生物被召唤与之对抗——” 南扶光又指了指自己。 谢从后槽牙都咬碎了:“你不是剑修?何来铸器能力?你不是古生物召唤成绩每每垫底,何来召唤不知名且不可描述的强大古生物能力?” 南扶光表示剑修不精铸器她承认,后面那句就有些伤人了。 她想了想,不再用“邪恶小发明”敷衍带过,面对牢狱之灾她选择坦白从宽—— 南扶光详细地描述了自己通常喜欢运用术法附着普通物件的行为,并表明当时情况危机,通过举一反三,她成功地得到了将符箓拍进普通的兵器中使之变成附带五行力量的武器为凡人使用的思路。 所谓凡人就是当时被大日矿山禁制封印了识海的她自己。 “是为了保命。”南扶光真诚地说,“正当防卫。” 南扶光无视了宴几安在听到她提起“那日鹿桑小师妹拜师仪式,我召唤出了一棵超越金丹期力量的古树”时,刮茶碗动作有瞬息的悬停。 她语气非常平静,平铺直诉如同在说与自己不相关的事。 谢从听她说完,立刻反驳这不可能,把符箓附着于普通武器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创意,两岸各大宗门包括仙盟相关研发部门这些年数不清多少人试图这样做过…… 云天宗宗主本身即为符修,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当即写了张紫色引火符箓,又拔出身边内门弟子佩戴青云剑,符箓拍向青云剑,剑体受属性影响,震动嗡鸣—— 而后“啪”地一声,四分五裂。 “没人能成功。” 南扶光解释不了自己为什么能成功,她挠挠头,说可能是熟能生巧。 她的表情过于无辜。 云天宗宗主双眼发黑,说不清到底是高兴云天宗可能真的出了个创作型的天才修士还是难过这位天才从来不把天赋用在正途…… 这时候,他听见身边上首座,宴几安冷冷地问:“大日矿山设有识海禁制,修士入内如凡人,识海沉寂情况下,你是如何催动那张‘沙门二十四路小钥匙‘,进而召唤出那只九尾怪物的?” 南扶光从他的描述中抓到一丝丝蛛丝马迹,惊讶地察觉哪怕见多识广甚至带有上一世真龙记忆的云上仙尊,竟也无法辨识那日她在大日矿山召唤的究竟为何物。 召唤古生物助战符箓,本质上就是给世界另一端传递信号,符箓上的唱词翻译一下大概意思是:尊敬的上古神兽们这里是联络你们的信号,请问您们现在哪位有空且看我稍微有点顺眼呢,请响应我的召唤吧。 符箓等级越高,相当于信号的范围更广,像“沙门二十四路小钥匙”大概率能接触到深渊深处,从而召唤栖息在那的古生物…… 但也只是理论上。 没人成功过。 沙陀裂空树枯萎后,谁都不知道深渊之处到底还有没有活物存在,更勿论将其召唤出来。 南扶光微微瞪圆了眼,惊讶的同时无比自豪,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臂:“我把最后的那张火属性符箓拍进了自己的手臂上。” 谢从已经讲不出话来。 宴几安一扫先前云淡风轻的模样,轻轻蹙起眉。 宴几安是还记得,废墟中把南扶光掏出来时,她的一条手臂近乎于灼毁,皮肉都散发着熟透的可怕气息,他万万没想到那样的痕迹竟是这样来的—— 她对自己是真下得去手。 再看现在,云天宗大师姐一副好了伤疤忘了痛下次还敢的模样,宴几安与谢从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头疼。 “胡闹。” 最后,由云上仙尊的两个字定性南扶光在大日矿山全部所作所为。 至此,除了云天宗宗主与各阁长老,一同被打发走的还有在云天宗宗门外巴巴守了大半天的仙盟众人…… 后者更惨,直到他们被云上仙尊一句“皆是误会,我宗弟子误入大日矿山也是受害者”简单粗暴地打发离开,他们连南扶光长什么样都没见着。 …… 南扶光眼睁睁地看着宴几安打发走了仙盟的人。 她没有立刻离开,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所有命运的馈赠肯定有其暗中标好的价格。 果不其然。 当众阁长老逐一散去,未等宗主谢从后脚踏出大殿门槛,宴几安便转头向南扶光,语气冷漠且理所当然:“闲杂人等勿入宗门,仙盟的人已是被打发走了,日日,你洞府中那人,你又准备何时挪走?” 身后陷入死寂。 云天宗宗主心中摇头摇至脑袋都要摇掉,想提醒仙尊大人这天好像不是这么聊的。 这和主动找人吵架有什么区别? …… 谢从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有听人墙角的嗜好,当他给自己施展隐身屏息术法,隔着大殿门站稳时,他告诉自己只是在履行宗主的职责—— 毕竟此时此刻在大殿内嚣张跋扈的二人,很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甚至拆了这建筑的潜质。 此时,只闻仙尊用找事的语气提问完,谢从眼睁睁看着云天宗宗门大师姐、云上仙尊曾经唯一的弟子、现如今云上仙尊未来道侣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微微侧脸,面对师尊询问,一扫先前众人前的恭敬。 她神情变得有些不咸不淡,反问道:“师父这是何来的询问,我暂时没这个打算把那杀猪的挪走。” 宴几安垂了垂睫毛。 谢从认出这是他发怒前兆。 南扶光如此了解她的师尊,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讯号,但这一次她站着未动,平静追问:“师父为何如此执着赶此人出宗门?” “云天宗自开山立宗以来,闲杂人等概不——” “师父为何如此执着赶此人出宗门?” “……” “不说罢了。”南扶光淡定点点头,“徒弟告辞。” 说着,南扶光果断拂袖抽身要走,大殿外阳光倾泻而入,照在她的面颊上,白皙的肤色近乎于透明,看不见太多的神情,也不见丝毫的血色。 南扶光走向大门,直至她一只脚即将迈过门槛,才听见身后那人似无奈又像妥协,叫了声“日日”。 南扶光脚下一顿,却未转身。 “你与他大日矿山相同经历劫难有相识之谊,为师不多赘述质疑。只是无论如何,那杀猪匠始终为陌生男子,如今你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违反宗门规矩将其带回云天宗,又大摇大摆地接济安顿于桃花岭洞府,为师认为……不妥。” 他微一顿。 “身为你的结契道侣,我觉得,不妥。” 众所周知,云上仙尊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道骨仙风,话语不多,每次开口说话必是冷言冷语,仿若拒人千里。 甚少有人能听见他发沉放缓的说话语调,此时他微微敛下眉眼,似眼下一番话语,让他自己都感到困扰不已。 南扶光回过头便见此番景象。 ……只是她发现自己完全不为所动。 甚至有无语至想要发笑嫌疑。 “师父,那杀猪的是男的。”她问宴几安,“鹿桑小师妹就不是女的了么?” 宴几安皱起的眉因为南扶光毫无征兆提起鹿桑收得更紧了些,似乎不太明白这时候提起不相干的人是为了什么,若说他与鹿桑,他早已经承诺过她沙陀裂空树枯萎后,过往关系皆不继存。 一时间,他没说话。 “师父当初那样众目睽睽之下违反宗门规矩将其带回云天宗,又大摇大摆地接济安顿于陶亭,可曾想过一丝不妥?可曾想过身位您未来道侣的我,会觉得不妥? 南扶光淡道。 “那杀猪的至少没进入宗门第一时间炸穿辨骨阁宝鼎。” 她语气不含太多针对。 宴几安在愣怔之后,露出认真思考片刻的神情,几瞬后,终于薄唇轻启,认真地问:“鹿桑搬出陶亭,你就可以让那杀猪的离开云天宗?” 南扶光觉得自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不是。” 只见云上仙尊真正的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他歪了歪脑袋,就像是返祖成为了那冷血动物,完全听不懂人类通用语言,略微茫然地问:“那你提出这个比喻的意义是什么?” 南扶光颇有吐血三升的冲动,心中骂了八百句脏话,无论如何不知道如何开口或者从哪说起—— 她只是想让他做事别那么双标。 轻微咳嗽一声清了清紧绷的嗓子,脑袋里嗡嗡的叫嚣着但凡换一个人都被她锤进土里,然而眼前之人确确实实刚才帮助了她打发走仙盟之人对大日矿山一切追责…… 更何况他眼神过于清澈。 哪怕是清澈的愚蠢,她也没办法开口吐出一些欺师灭祖的词句。 南扶光忍了又忍,额角青筋狂跳,本没多少血色的面颊上此时此刻突然气血上涌至过甚,染红了她的鼻尖。 她听见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音,开口时嗓音勉强还算冷静:“是方才我描述得不够详细?我没说那杀猪的胸前一个巨大的、未知的洞最开始是被我一剑捅出来的?还是我忘记强调大日矿山禁制解除、一切尘埃落定是以他的牺牲作为代价?” 南扶光闭了闭眼,近乎于一字一顿:“是我带他去大日矿山。” 思及杀猪匠那半死不活的模样,束手无策的现状,南扶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无力感席卷而来。 “无论他有何所图或者什么也不图,我必须对他负责。” 她不知道宴几安身位云上仙尊,三界六道尽为其让道,为何非要与一个普通凡人作对,生死关头,见缝插针总也要将人赶出宗门—— 她不想再为此事继续与宴几安产生争执,根据她丰富的经验表明,绝大多数与这位原身为真龙的仙尊争执不过是对牛弹琴,哪怕讲到口干舌燥,对方一开始不能理解的事,就永远都不可能理解。 南扶光掀起眼皮,正欲道“徒弟告辞”,然而第一个字未说出口,猝不及防对视上不远处上首位置,宴几安投来的沉默目光。 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有些不同寻常的气氛在滋生。 南扶光被他盯得有些发毛,眨眨眼,正欲问怎么了,听见不远处的仙尊开口,依然是用的那淡漠语气:“你以为我又是为谁去的大日矿山?” “……” 理智在精准接受对方一些外露情绪后,尖叫着眼下的谈话节奏不对。 南扶光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其实她想说,来了就来了呗,徒弟出事捞一把不是很正常,您又没什么损失。 然而直视而来的目光上下细细打量她,似乎是猜到了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是在想什么,云上仙尊抿了抿唇,语出惊人。 “不是只有那杀猪的受伤。” 南扶光心想,不好意思您在放什么屁? 她失去了所有的表情。 直到看见宴几安起身而立,抬手抽开腰间道袍腰带,南扶光保持麻木见其褪去外袍羽衣,轻纱薄羽滑落,里面洁白里衬渐露—— 在南扶光反应过来非礼勿视、转身拔腿逃窜前,她瞳孔骤然缩聚,震惊地看着宴几安右臂之上,白织麻布从里至外浸透血迹。 外扩一圈已经干涩发黑,只是中央部位泅出小片鲜红,湿润粘稠地贴着小臂,不见伤口,可猜测其狰狞。 宴几安乃未苏醒真龙,如今修炼至化仙末期。□□本大脱凡胎,不说刀枪不入,但至少一般三界六道内生物少有能伤其身……更毋论伤口数日不能愈合。 “是那日你召唤出来那九尾畜生咬的。” 高高在上的云上仙尊,如今衣衫半褪,坦然露出精壮上身,扫视而来,竟似有些委屈。 “不是只有那杀猪的为你去大日矿山,也不是只有他受伤。” 宴几安道。 “我也会疼。” 第48章 正式结为道侣 有些问题问了就显得很蠢, 但是不问会显得更蠢。 按照正常的逻辑那只拥有九条尾巴、尾巴上还有九只眼睛的大家伙是南扶光求神告佛请来的,但事实上谁都知道它被召唤出来之后想干什么、干了什么,其实不太归南扶光管—— 包括它那长在屁股上的九只眼睛为什么形同虚设一般转头就给了自己人一口,这完全是个谜。 它可能单纯不喜欢龙族的味道。 “发生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南扶光问。 “不知。那日, 我执剑试图阻止那大日矿山原生的怪物, 然而尚未接近, 那九尾毛茸茸的畜生回头便毫不犹豫咬了我一口……当时你也在,只是你没看见。” “不可能。我若在就会看见。” “你在忙着找那个杀猪匠。” “……” 好的。 找也是找了一会会。 就一会会。 南扶光并不知道此时一门之隔已经有云天宗宗主为云上仙尊突飞猛进的情商在心中疯狂鼓掌,她只是突然发现今日份的师尊的性格变得有些棘手。 她还是比较习惯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张口就是“尔等蝼蚁”的云上仙尊。 “这说不通, ”南扶光清了清嗓子, 扯开话题, “好好的它怎么会回头咬你一头?” “这与它是什么生物有关,两个问题伴生出现, 而目前尚且未知。”宴几安垂下眼, “若知道它是什么生物, 谢鸣不至于无能到对此束手无策,任由其日夜鲜血淋漓。” 以谢鸣长老为领袖,药阁那些药修就是混日子的。 疑难杂症指望他们不如移步后勤早日订副花样好看、符合龙族审美的棺材。 南扶光欲言又止。 宴几安没有给她顺杆子往上爬攻击同宗门其他弟子的机会,他手指为剑,划过内衫, 锦裂声应声而起,沾染血污衣袖出现整齐的切口, 魂安草独特的草药味混杂着血腥扑鼻而来。 绿色的草药是制造上品止血散的主要成分, 只是药的成品不太好看,绿色和黑色夹杂着血液此时此刻像是一团泥状,纵使南扶光刚从大日矿山那人吃人的地方归来, 这般血腥也还是让她惯性喉头一紧。 她蹙起眉。 宴几安看过来,目光轻飘飘扫过她紧皱的眉心,反而微微一笑:“许久未受伤了,这般疼痛倒也新鲜。” 南扶光当然知道他在胡说八道。 但这时候说“哦”大概就有欺师灭祖的嫌疑,她明知道这大概是宴几安在搞什么迂回路线,却还是有该死的好奇心和一点点的担忧。 她抠着手指问:“那怎么办?” 宴几安稍微拉扯了下外袍羽衣:“今日尚未换药。” 他说完,直直望着南扶光。 南扶光:“……” 南扶光:“哦。” …… 赤雪峰,陶亭。 南扶光认真想了下,自从鹿桑出现,她似乎很久没有保持愉快的心情进出陶亭—— 尽管在过去她一直背地里嘲笑这是恶龙的巢穴。 那棵她亲手栽种的桃花树一如既往开的极致灿烂,就好像迫不及待地告诉每一个看见它的人,被移植后它活得有多好。 南扶光揣着袖子在树下站着仰头看了一会儿,直到宴几安问她在看什么。 “在看白眼狼。”南扶光仰到脖子发酸,不假思索地回答。 有时候宴几安也搞不懂她的脑回路是什么样的,就像她前半生在云天宗上蹿下跳并并没有展示太多的同门友爱,但在大日矿山却可以为了一群刚认识的矿工抛头颅、洒热血。 现在她骂一棵树是白眼狼,而这棵树树龄不高,尚未生出灵智。 “上上次我来过陶亭,它也是这般好模样,就好像花永不会有谢的时候。”南扶光慢悠悠地自顾自继续道,“那日,我看见师父与还不是正式内门弟子的鹿桑小师妹在树下练剑。那时候她有了和我那把瑶光剑一样从师父这亲自得来的剑,练的也是我小时候练过的剑法,只是比我学得快,比我学的好……桃花的花瓣像是奖励她似的,轻飘飘地落在她的剑尖。” 她收回了目光,因为长时间盯着一片粉红看此时眼前陷入短暂的恍惚,视线下落至自己的鞋尖,她想起那一日,她在为不能突破筑基末期发狂,鼓起勇气寻宴几安,却发现被人捷足先登,亲眼见证鹿桑在宴几安眼皮子下,轻而易举突破炼气阶段—— 就因为是神凤,所以鹿桑突然就得到了南扶光曾经拥有或者努力试图拥有的一切……好像世界觉醒了某种意志,从今往后,滚滚向前的洪流只以她为中心抒写,她不用动,所有一切被人奢望的都会自动捧到她的面前。 南扶光是嫉妒得发狂。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我果然是个普通人。揣着手,云天宗大师姐在心中感慨,像这种角落生物阴暗爬行的心理行为大概绝对不会出现在神凤身上…… 她的一生光明磊落,甚至在大日矿山,会真情实感地为她这个大师姐着急。 “你很在意?” 不远处,清冷的声音传来。 南扶光被打断了思绪,转过头去,不料望进一双如秋水般不染尘的黑眸,那应该与神凤并肩而立成为世界意志宠儿的人,此时正平静地望着她。 不知为何,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在地卷曲了下,那种肆意操控高高在上之人情绪的罪恶感,夹杂着扭曲的快意,短暂地烫了她一下。 她冲宴几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若你不喜欢这样,你可以提出来。”宴几安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一些,“我没有这种经验,也不知道与其他女子保持什么样的相处才叫适当距离……所以,若你不喜欢,就提出来。” 二次强调确保了他话语中的真实性。 南扶光问:“你可以不要亲自教鹿桑或者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练剑吗?” 这对鹿桑一点都不公平。 没有剑修会拜一个不教自己练剑的师父,这是一笔血亏生意。 宴几安当然也知道这要求无论怎么想都不太合理,他沉默了一瞬,抬眼道:“可以。” 南扶光唇边的笑容却保持不变,她学着用同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不。你不可以。我开玩笑的。” …… 宴几安的寝殿一如既往,没有多出其他东西,当然也没有少一些东西。 南扶光一脚迈入后迅速地观察了一遍,并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很像是一只巡察自己领地的猫,警惕又充满了攻击性。 这一切落入宴几安眼里,他有些奇怪,但是没有出声提醒,只是顺手褪去外袍便在榻边落座。 榻上茶案上还放着没用完的止血散,是之前谢鸣拿来的,小老儿放下药的时候脸上就写满了不确定,宴几安本来就没对它能起作用报有什么希望—— 结果果然不太有用。 给自己换了两次药后,宴几安不意外地发现伤口并没有愈合的趋势,反倒是安魂草混杂着血腥气息一只萦绕在他鼻尖颇为扰人,伤口泥泞的模样也不太好看……原本他就没准备再碰它,故而这一瓶药便随手搁置在最后一次换药的地方。 但。 眼下看着南扶光靠过来,好奇地捡起瓶身打量,宴几安想的是用也不是不能再用一次…… 反正又不是什么毒药。 手中拽着瓷白的瓶身,花了一点时间意识到这已经是药阁能够拿出最高成分的配方,南扶光直直看过来,宴几安刻意让她多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叹气,放轻了声音:“没你想象中那么严重。” 他一边说着褪去内衫,有些血污的白色内衫堆积在腰间,露出精壮的上身,或许龙族是冷血动物的缘故,他本人也白的像身上并不存在血液这种东西。 ……如果不是胳膊上已经有发黑的血在往下淌。 南扶光握着药品的指尖发白,宴几安似乎没有看到,让了一点位置出来,然后拍了拍身边榻子上的一席空位,“日日,来。” 这自然而然的动作让南扶光想到了她小时候,刚刚拜师完毕那段日子,每次修炼之后云上仙尊也会拍拍这榻子让她往上爬,那时候茶案上总会有一杯备好的凉茶和一盘她喜欢的点心。 一切好像都未变。 一切好像又已经面目全非。 为了一堆根本不值钱的黑裂空矿石,南扶光概念里的修仙界变了,眼前的人也变了。 南扶光坐在了空位上。 两人挨得有点近,她下意识后撤一些,却还是轻易嗅到除了草药与血腥之外,熟悉的冷调木香传入鼻腔。 “这些日子,你一心扑在那杀猪匠身上……我还在想你多久才能自己发现为师也受伤了。”宴几安缓缓道,“没想到,最后是我自己先没忍住要告诉你。” 南扶光不答。 她正低头观察面前的伤口,这伤口果然比她想象中更加严重,刚开始以为只是那九尾狐狸可能带着什么毒性使伤口无法愈合,现在看…… 压根就是因为那一口咬得实打实太深。 下死口咬呢? 榻边本身就有之前用剩下的纱布,她捏了个清水决沾湿,正对着那隐藏在伤口下的一个明显是野兽獠牙咬出的深洞束手无策—— 管不了面前的人还在说什么没用的废话。 是不是她亲自发现的伤势有什么区别,她第一时间发现伤口就能好了吗? “上年纪了就喜欢唠叨?再啰嗦我走了。”她头也不抬地说。 听见从自己的头顶传来一阵轻笑。 宴几安果然不说话了,只是在南扶光手中的帕子碰到伤口边缘试图清理那一团糟的边缘时,发出轻哼,肌肉肉眼可见地紧绷。 “这么严重?”南扶光总算抬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云上仙尊略微紧绷的侧颌弧线,“你当时为什么没躲开?” “不知道。”宴几安道,“我以为那是你召唤出来的。” “什么?” “所以它应该不会咬我。” “……” 那位九尾狐大爷会出现的本质是为了替我完成一些我不能完成的战斗是没错,但它本身显然是具有独立思考与判断能力的自由生物,也就是说,它想咬你就可以咬你,根本不用经过我的同意—— “师父的古生物学和召唤术也学的不怎么样吗?” 宴几安又笑了起来,今天他笑的次数也太多了,各式各样的,只不过最近两次好像才算正儿八经地在笑…… 垂眸而来的视线不再是平日那副疏远的冰冷。 南扶光搞不清楚龙族的阴晴不定。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低头的换药不再搭话。 宴几安靠坐在榻边,声息轻的像是睡着了。 在这期间南扶光在脑子里已经组合了几十种不同的止血药可能的搭配,只是思来想去好像也不会比她现在在用的更好……这就是传说中的术业有专攻吗? 没有人能够各方各面都做好,就像她的召唤术一如既往地十分稀烂,并没有像她幻想的那样成为什么关键时刻的超常发挥选手…… 否则那只眼睛长在屁股的上的毛茸茸的畜生就不应该张嘴见谁都咬。 “日日,怎么不说话,是还在生师父的气?”宴几安问。 南扶光清理完了伤口周围乱七八糟的血泥,让伤口看着不那么狰狞了,又用纱布仔细缠好,“不是。” 她看了眼周围用过的一大堆纱布,随口道,“之前清理不到位可能也是伤口迟迟不能愈合的原因。” 她只是想描述一下宴几安活得太糙这个客观事实。 没想到对方有了不同的理解。 “单手操作换药并不方便。” “陶亭又不是只住了你一个人。” “未得为师传唤,鹿桑不会出现在寝殿。”宴几安停顿了下,补充,“她一次也没来过。” 南扶光一时语塞。 房间内未燃熏香,只是窗户半开,或许是秋日将近,空气中凝固的水汽要比往日重一些,湿气夹杂着窗外卷入的泥土腥,眼瞧着大约有一场暴雨将至…… 也不知道这场雨能不能落在灼热苦夏已久的凡尘界。 南扶光堂而皇之地走起了神,却没注意自己是仰着脸,视线定格在云上仙尊面容之上,她心无旁骛地数着他过于浓密的睫毛,思绪零碎又游走…… 就连他气息靠近也未曾察觉。 “日日。” 近在咫尺的低沉唤声反而更像是催眠,浸泡在潮湿的空气里好像还闻到了桃花的香味……桃花有香味吗? 南扶光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眼皮轻抖,稍微回过神抬眼便看见面前仙尊缓缓靠近的冷峻面容 —— 南扶光愣了愣。 当略微冰冷的修长指尖拂过她的耳见,将一缕垂落的发轻柔地放置耳后,温热与温度较低的触碰,落差感让她仿若一脚踏空。 当面前之人气息全方位笼罩下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偏了偏头。 没有温度却过于柔软的触感落在了她的面颊,很挨近唇边的位置。 因为过于震惊而微微睁圆了眼,南扶光一时半会居然也没有动…… 任由完全陌生的触感就像是从心脏咕噜咕噜冒着泡泡浮上水面,至她脑海某个角落,“啪”地炸裂开。 “……” 触感抽离,南扶光转动僵硬的脖子,勉强对视上宴几安—— 后者眸深似归墟之眼,只若旁人无尽跌入,不知其所想。 就在这时,陶亭的寝宫外传来桃桃活泼又气急败坏的声音。 小姑娘骂骂咧咧地喊着大师姐,您带回来的那个凡人到处乱走迷路在青云崖了,现下被药阁弟子扣住了哩,您赶紧去捞人。 南扶光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唔”了声,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似的跳了起来,直起身那一刻,原本放在道袍下摆的药瓶与纱布稀里哗啦落了一地,她却顾不了那样许多,语气仓促:“那我去——” 她未来得及下榻。 手腕被不轻不重的力道扣住。 “日日。” 因为两人的姿势,云上仙尊此时只能自下往上微微仰望她,这样的姿态让他看上去无穷的认真与莫名的虔诚。 “择个良辰吉日,与师父完成结契,正式成为道侣,你看可好?” 第49章 动了胎气 因为精神过于恍惚, 南扶光差点就成了自从沙陀裂空树生根发芽的千百年来第一个御剑飞行时从剑上掉下来的剑修。 落在青云崖时她也没站稳,收剑时差点整个人滚到地上,把她身后的桃桃吓了一跳,小姑娘死死拽着云天宗大师姐的腰带帮她站稳:“也不用那么着急, 药阁那伙人再过分不至于撕碎那个杀猪匠, 他们不傻, 不会为了给你添堵去杀人。” 南扶光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垂视着桃桃那张一无所知的天真面容 ,停顿了下,叹气:“桃桃, 我问你件事。” 桃桃:“你知道小动物的趋福避祸本能吗?我也有。你这样的语气让我不太想听你的问题。” 南扶光:“你觉得最终我能与云上仙尊顺利结为道侣的可能性是多少?” 桃桃:“哦, 这个啊……零。” 桃桃说完瞬间瞪大了眼, 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乌溜溜的眼珠子写满了谴责, 就好像刚才南扶光偷偷对她使用了“它心知且必须呐喊”。 云天宗大师姐显然懒得跟她计较这等污蔑, 她甚至并没有因为那真诚的回答感到被冒犯, 抬手一脸感慨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那句“我也觉得”到了嘴边滚了几次没说出口,而是扔出另外一个重磅消息:“可惜,方才仙尊他老人家邀请我早日完成结契。” 桃桃只有一双眼露在双手外,现在这双眼瞪得已如铜铃, 震惊中带着一点儿迷茫:“哪个仙尊?” 南扶光奇怪道:“还有几个仙尊?” 桃桃放下手,真诚发问:“他疯了?” “嗯。”南扶光冷静地点点头, 道, “我也快了。” …… 两人的对话没能继续,着实是因为今日青云崖已经过于热闹。 今日不见乌金高挂却也时至晌午,崖边堆满了人, 这倒是没什么意外,毕竟掐指一算,这个时候正是内门弟子聚集青云崖演武台切磋的时间。 不远处东北角落,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许多内门弟子,各个弟子根据其所拜入师门着不同颜色道袍,而药阁那群药修为了符合自己悬壶济世的形象,多数还多戴了顶方形坠流苏的小帽子。 南扶光曾经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帽子除了耽误打架一点别的用处都没有,属实鸡肋—— 而此时,透过那摇曳的流苏和攒动的人头,南扶光清楚地在人群中央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男人已然换下南扶光找给他的外门弟子道袍,不知道从哪弄来一身寻常粗糙短打,此时在道骨仙风修士中格格不入,高大的身形,病中面色难然而让其更像暂时收敛锋芒的豹,此时被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瘦弱鸡崽子层层围住—— 他眉尾下垂。 脸上大写的无奈。 就像上一次在山脚下,凡尘界,他站在墙根的阴凉中,眼睁睁看别人找蹩脚借口砸动手他的猪肉摊时一模一样。 或许整个修仙界第二宗门正经内门弟子对于他来说,和那些不入流的市井混混没有任何区别。 在男人与其他弟子中间,面前还有另一具瘦弱的身影横档。 “你们不要再靠近了,一会儿大师姐来了,会同你们生气的!大师姐喔,你们不害怕吗!” 清脆的声音如黄鹂,又夹杂着焦躁——因为身位云上仙尊唯二弟子,少女身着道袍与其他弟子皆不相同,此时只见她一只手握着腰间所挂伏龙剑剑柄,姣好的白皙面颊因为紧张染上一丝血色。 “你们这是想做什么!这是大师姐带回来的人,怎么处置应由她说得算!” 鹿桑死死地挡在男人面前,此时两人与众多内门弟子对立,身后不余几许空地落脚,几乎要从青云崖边滚落下去。 南扶光沉默靠近时,那杀猪匠似有所感应,掀了掀眼皮子,越过鹿桑肩头,隔着人群与面色阴沉的云天宗大师姐相对而视。 然后表情一点点从无奈变成放松。 南扶光原本也没想那么多,但是看他这个样子,心中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一个健步上前,推开了挡在跟前的其他内门弟子,顺手扒拉开了鹿桑,杀到杀猪匠跟前拎住了他的衣领——高壮得像是小山一样的男人被迫弯下了他的脊梁,近在咫尺的两张脸互相交错目光。 “……”杀猪匠问,“嗯?你身上什么味道?” 南扶光定格在准备骂人的表情,紧急刹车,万万没想到先被人骂了。 南扶光:“什么味?” 杀猪匠:“畜生味。”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扳过南扶光的脸,凑近了些,正欲仔细研究—— 这个目中无人、把所有人当透明的习惯…… 南扶光黑着脸拍开他的手。 “劝少多管闲事,问够了没?到我了。”南扶光问他,“是我记忆出了问题?我怎么记得早膳后我把你送回桃花岭了?” 杀猪匠眨眨眼,看了眼被拍红的手背,慢吞吞缩回手:“是没错,但早膳过后总要消食。” 南扶光心想你就放屁吧,我两只眼睛看着你根本没吃几口,更何况—— “赤日峰那么高你怎么下来的?!青云崖那么高你又是怎么上来的?!” “两条腿。” 这人一天到晚身上使不完的牛劲,胸口开个洞半个身子都被阎王爷记录在册一点没影响他的发挥,南扶光愤恨地放开他,就恨云天宗药阁没好好开辟几亩灵田,否则正好介绍他去犁地。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脸黑却不想在这儿责备杀猪匠,所有的不懂规矩落在旁人耳朵里怕不都变成她没教规矩(是事实),她抬手祭出青光剑,正准备跳上去带走杀猪匠——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高呼一声“慢”。 那堂而皇之带着稚气的声音南扶光听了就头疼,她维持着一只脚踏在青光剑上随时要跑路的姿态,转过头问谢晦,说好的比剑输了他就不再对这杀猪的存在发表任何质疑,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小孩子当然就是说话不算数的代表人物,他们高兴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是金鱼脑袋,只有不超过一盏茶的记忆。 谢晦叉着腰,身后站着白炙,南扶光仿佛看见云天宗最讨厌二人组合二为一,此时药阁首席弟子道:“这跟那没关系,你不守妇道、朝思暮想是你的事,但云天宗乃仙盟大宗,山山相连,皆为要地,他一个外人大摇大摆的在青云崖出没,若是被其窥探机密,你南扶光于祖师爷牌位前跪一万年也不足以谢罪!” 南扶光觉得他非常荒谬,杀猪的一个凡人,哪怕是守着青云崖从早坐到晚—— “你是怕他偷学去你屁股着地的御剑飞行术还是抄走你号称药阁顶配实则抹上三天三夜伤口也愈合不了的止血药配方?” 白灸身位药阁长老大弟子,自然知道这些日子云上仙尊曾经问他们讨要过伤药的事,更知道那伤药没什么用,自家师父正为此感到头秃。 眼下气得脸红脖子粗,但这等丢脸的事,面对不明所以得其他弟子自然也不好明着反驳,他“你”了半天,踢了一脚谢晦。 小胖子叉着腰:“废什么话!你私自带外人进入云天宗本就触犯宗门规矩!你敢说不是?!” 南扶光转过头对鹿桑正经说了句“对不住了”,而后在云天宗小师妹一脸懵逼之下,拍了拍她的肩:“你们爱的鹿桑小师妹不也是云上仙尊这么带回来的,怎么当时你不跳出来骂仙尊不要脸?” 宴几安在云天宗乃至整个修仙界地位如此稳固。 光“骂仙尊不要脸”六个字说出口都够一众弟子产生一阵骚动,人人脸上写着震惊,谢晦被噎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南扶光如此敢讲,一张胖嘟嘟的脸蛋现在像下雨后开伞的蘑鼓起来:“南扶光!我劝你不要总也把仙尊挂在嘴边,这些年你作威作福,不过仗着他曾经与你许诺结契道侣!” 南扶光:“啊……关于这件事——” 谢晦:“如今神凤归位,我倒要看不这契约能不能顺利进行下去!后半姻缘树可不只挂着你与仙尊二人名讳的木牌!” 南扶光一直觉得这件事实在不算光彩,也不太值得拿出来大吼大叫,她下意识回头瞥了眼鹿桑,果然其现在已经窘迫得满脸通红,顾不得南扶光拿她被宴几安带回云天宗的事做类比。 她垫了垫脚,连忙道:“大师姐,别误会,那不是——” 谢晦:“不是什么不是!照照镜子吧!但凡仙尊长了眼睛又怎么可能不选你选这个疯女人!” 照照镜子不是骂人的话么? 南扶光正想说点儿什么,这时候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桃桃听不下去了,整个云天宗又不是只有谢晦嗓门大,桃桃一个错步冲到小胖子跟前:“哇!说的好啊!你怎么知道仙尊今日提出催促要择良辰吉日,与我们大师姐早日完成道侣结契?!” 南扶光:“……” 桃桃话语落地,周围瞬间鸦雀无声。 弟子们纷纷震惊这第一手消息来得如此突兀。 而鹿桑则一扫上一瞬间的窘迫与紧张,微微震惊地睁圆了眼看向南扶光。 南扶光抬起手,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尖,虽然桃桃说的是事实,但是不妨碍她现在有一种自己牛皮吹大发了的脚趾抠地感……她回过头看了眼身后的杀猪匠,杀猪匠一如既往,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喜欢的仙子姐姐要与他人结契,也不知道他在微笑个什么东西。 然后白炙作为最先反应过来那个,冷笑一声:“真的假的,桃桃你躲仙尊床底下听见的?” 谢晦迅速“哈哈”大笑:“还是仙尊昨夜入梦趴你床头告诉你的?” “不可能”“他们就是要解除结契了”“我还以为是时间问题”“这事儿仙尊不好开口才一直拖着的吧”“姻缘树那木牌还在么”“那神凤怎么办啊”—— 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在被药阁弟子带上节奏后,隐约于人群中响起。 也有讨厌宿命论愿意支持南扶光的,干脆和身边人吵了起来。 只是药阁弟子质疑声很大,以谢晦与白炙为首,大声质问南扶光,怎么连这种妄想都敢有,造云上仙尊的黄谣,你真以为自己是云天宗大师姐就可以不受惩罚? 南扶光有点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毕竟刚才从陶亭落荒而逃仿佛身后有鬼在追的人也是她。 转头就拿这件事炫耀个没完传入宴几安的耳朵里她脸往哪搁? 鹿桑捏着道袍,可怜兮兮地喊她“师姐”,好像也在等一个答案。 南扶光有点暴躁地踢了踢还悬浮在脚边的青光剑,考虑跳上剑落荒而逃的话流言蜚语会变成哪个版本…… 这时候杀猪匠从身后发出一声短暂的鼻息绪乱动静,她挑眉,回过头问这位祖宗又怎么了。 杀猪匠脸色不好看——是的,任谁胸口带着个大洞,下一座百尺高山再爬一座百尺高崖都会脸色不好看的——所以现在他面白如纸当然也是自找的。 他说这这些好吵,他想吐。 南扶光说好巧你以为我不想吗? 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压根没有压低声音,谢晦气得够呛:“现在到底是谁最想吐——云上仙尊会真的跟南扶光结为道侣这种事,究竟是谁在造谣传谣?!” “本尊。” 金丹期修士五感优越于现场所有人,耳朵突然捕捉到清冷嗓音与熟悉铜铃音,南扶光闭上了嘴,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被逼得发癫产生了错觉。 直到从内门弟子队伍中有人也发出一声惊呼—— 青铜铃音立体而清晰。 伴随着衣袍于冷风中扑簌翻飞之音,刚刚换药后尚未束发仙尊远远御剑从天而降,乌黑长发于凌风中飘逸,与长长的浅亚麻色衣带相缠,唤一句实打实的道骨仙风,也不过是四字成为了具象化的合理而已。 众人目瞪口呆见云上仙尊踏羽碎剑,自远方来,几道金光莲花自他脚下绽放似台阶,他步步踏莲落在青云崖,站定。 转头,垂眸看就丁点儿高的小胖子谢晦,语气之后丝毫与“尊老爱幼”道德无关,冰冷道:“是本尊要与南扶光结为道侣,谁反对?” 气音不高,却贯入真气,如鸿音传递,于青云崖每一个弟子耳骨膜处敲击。 ……现在也不能叫青云崖了。 毕竟如此寂静。 叫青云乱葬岗比较合适。 …… “那个,此事乃私事。” 人群中,一个柔软的声音响起。 “师父,当务之急,或许还是先让师姐将这宗门外人带走为好。” 鹿桑站在人群后,此时从方才开始不好看的脸色如同见了鬼般苍白,黑白分明的眸子水光潋滟生生望着鹤立鸡群般独立人群外的云上仙尊。 当真好不可怜。 可惜这副模样当真是对牛弹琴,牛甚至连头也未抬一下,宴几安仿若才注意到她在这,只给了轻飘飘一个余光,却未搭腔。 这大约是比杀了她还难受。 在南扶光嗅到修罗场气息的第一时间,慌乱扔下一句“我还有事”率先御剑离开的是鹿桑小师妹,比药阁那些因为受到雷霆打击当场楞在原地的弟子们反应快一点…… 没人敢这会儿扯着嗓子提醒那个仓惶的背影,宗门内禁止御剑飞行。 南扶光:“……” 南扶光再次有了一点偷感。 不小心又想到了《霸道仙尊赖上我》这个话本,按照剧情发展,此处女主虐心落泪,都会成为女配以后被挖心掏肺的罪责之一。 于是南扶光指着鹿桑离开的方向:“她走了。” 云上仙尊望过来的目光平静如水:“你倒是有闲心操心他人。” 南扶光:“……” 云上仙尊:“我呢?” 众人:“……” 不是! 牙酸了! 仙尊! 亲自确认了与云天宗大师姐的道侣结契契约甚至主动提上日程这件事,其实值得上一次《三界包打听》头版头条,与“大日矿山坍塌”肩并肩争夺热搜榜第一。 云上仙尊本人一脸理所当然,仿若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保持着“我也没做什么”那种面瘫着脸对南扶光道:“你还未回答。” 南扶光:“……” 主要是回答不上来。 宴几安:“答案呢?” 南扶光:“……” 正当南扶光犹豫这一次辟谣的人要不要换成她,强调一下这件事她还没想好,此时一个宽大温热的手掌从后搭上了她的肩—— 南扶光蹙眉,回头想跟杀猪的强调下现在不是闹的时候她正面临着赶鸭子上架的窘迫,一回头却发现身后人脸色已然苍白至可怕。 他额头上都浸透出了冷汗,似乎在忍耐极大的疼痛。 南扶光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那个洞扩大了? 男人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没事,但是张嘴一阵痛哼从唇角溢出,他抬手捂住胸腔与腹部之间,那个原本应该是大洞的地方,冷静地说:“或许是方才爬山太急……” 南扶光说:“活该。我都告诉你除了桃花岭哪里都不要——” 杀猪匠:“动了胎气。” 南扶光:“……” 云天宗众弟子“唰”得望了过来,站在不远处的云上仙尊也转了脸,南扶光发誓这是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见她师父脸上挂着一个清晰又大写的问号。 南扶光咬着后槽牙:“你要不再考虑下,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一大滴冷汗挂在男人棱角清晰的下颚,摇摇欲坠,他说:“可能要早产。” 宴几安:“?” 云天宗众弟子:“??” 南扶光:“????” 看她被云上仙尊逼得死鸭子上架不更有趣吗? 这个早膳时候就应该过期的烂梗到底为什么恋恋不舍地现在还在玩? 第50章 一点误会 这种时候总会有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 当所有人希望保持安静让这一个插曲悄无声息就这么蒙混过关时,他/她/它会跳出来,扇出那响亮的一巴掌。 现在放眼整个青云崖,看上去唯一一个能欺负的似乎只有杀猪匠, 所以桃桃大声质问他:“是我师姐的吗?!你莫胡说八道玷污攀扯我大师姐清白!” 南扶光:“……” 云天宗大师姐抬了抬手, 手指无力地蜷缩。 南扶光:“首先, 你这理所当然信他真的有了是怎么个脑回路呢?其次,就算是有了他也没说那是我——” 白炙大概觉得这个热闹很好看:“男人生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事都轮不到仙盟玄机阁那种高等机构,云天宗药阁都能办到。你这样的思想倒是挺符合地界那群被束缚思维的降维罪犯……” 桃桃:“没人问你!” 南扶光:“……” 谢晦:“男人就是可以怀孕!只需要临时生出孕育器官的药!多读点书吧——南扶光, 你也是, 多读书吧!你身上还有与仙尊大人的结契婚约, 却转头让别的陌生男子怀孕!这是违法!是犯罪!你还将他大摇大摆的带回云天宗,我就说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不要脸!” 南扶光:“……” 我又不读书是文盲且不要脸了?到底关我什么事啊?!!! 桃桃:“也没人问你!二师姐呢!谢晦, 二师姐不在我看你要上天!大师姐你看他!” 众所周知, 谢晦这个小魔王的亲姐谢允星是他唯一的克星,毕竟打他从不手软,此时说到这个名字他都明显畏缩了下,眼珠子在眼眶里偷灯油的老鼠似的滴溜溜转了一圈—— 最后瞅准了宴几安,现场唯一一位虽然从来不曾溺爱他但说得上是长辈的长辈人物。 然而宴几安并没有理会他。 他立于南扶光大约两三步的近距离, 用一种平静却提防的眼神全神贯注地盯着她与此时此刻整个人快要靠在她身上的杀猪匠,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事实上连宴几安自己都觉得很茫然—— 他当然认为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厚颜无耻。 但让他茫然的是, 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厚颜无耻十分眼熟。 似他十分憎恶的故人。 云上仙尊之所以为云上仙尊,是因为他继承了沙陀裂空树枯萎前真龙仙尊严的记忆,可以说他就是曾经的「宴震麟」, 重新降世以来,他知道曾经在自己的身上发生过的一切,故生为仙君,为修仙界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但他的记忆其实并不完全完整。 有一些事是他始终想不起来的。 现场的气氛变得微妙而诡异。 一边是云上仙尊于众人面前约定结契婚期,另一边是准新娘从山门外带回来的野路子—— 更勿论此时野路子的肚子里好像还有生米煮成熟饭的罪证。 无论如何,宴几安觉得这杀猪匠搭在南扶光肩头的手十分碍眼,多余甚至突兀到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那上面就无法再挪开。 杀猪匠本人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就好像他已经习惯了与南扶光这种“勾肩搭背”,没有任何讨得便宜的得意,他大约是真的不舒服,此时微微蹙眉,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的前提是,他显然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不知道他们在大日矿山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矿工说过他们同住在一间屋子里…… 光想起这个,宴几安就感觉到一阵陌生的翻涌,就像是一万只鸟雀被放进了他的胸腔,现在齐齐扑腾起了它们的翅膀。 “日日。” 宴几安只是简单叫了南扶光的名字,但语气含着催促的意思。 他抬起手向着南扶光招招手。 修长的指尖露出道袍袖外白的发光。 南扶光目光自然地看来,在第一时间看见她眼中的不确定时,云上仙尊感觉到心往下沉了沉——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从未有过眼下这般强烈的不确定感。 气氛好像就这样僵持住了,现场所有人都有一种自己坠入了不可描绘的恍惚中,他们想离开,又不想离开,当然也不能离开。 云上仙尊的手始终未放下,当众云天宗弟子怀疑也许从今日起他们便要在这青云崖僵持到地老天荒,直到南扶光走向云上仙尊…… 这时候,救星从天而降。 谢允星脚步略显匆忙出现在众人视线,找到宴几安,言道仙盟之人始终不肯离去,希望云上仙尊亲自前往一会,宴几安闻言,目光平静地望向她。 这确实是巧合。 谢允星完全无辜。 云天宗二师姐被云上仙尊的目光望得毛骨悚然,越过云上仙尊,万分惶恐不安地看向他身后不远处的南扶光,还有挂在南扶光身上的杀猪匠…… 一瞬间好像看懂了什么,又陷入新的迷茫,她“呃”了声,像是被命运扼住喉咙。 幸而宴几安终于还是妥协了。 离开之前他在所有人惊悚的目光注视下来到南扶光身边,食指微曲,勾住她的下颚抬了抬,在另一侧——杀猪匠没有挂着的那一侧,俯身轻吻她的面颊。 “为师先去处理仙盟来客。” 他嗓音轻柔温和。 云天宗众弟子倒吸一口凉气。 云上仙尊与宗门大师姐有结契婚约众所周知,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相处还是如师徒模式,如今这般将关系具象化坐实的亲密行为—— 讲道理,他们也是第一次看。 “谢从提到过日日想借轨星阁藏物给他人疗伤,不是不行。”宴几安道,“只是轨星阁阁独立于云天宗,此事需从长计议……你且将人暂放陶亭,离轨星阁较近。” 南扶光“啊”了声,被面颊上还存留的触感整得脑袋成了一团浆糊。 四面八方的灼热目光仿佛要将她烧穿。 直到云上仙尊转身踏上羽碎剑——值得一提的是从方才开始,他的本命剑始终漂浮在身侧未曾收起——合理怀疑他是不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顺手操起将什么东西捅穿…… 宴几安走了。 就像是要证实他的一切提防都很有必要,在他离开的第一时间,靠在南扶光身上的男人懒洋洋道:“你和他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交易?陶亭在哪?我不去。” 众人:“……” 南扶光:“……” 杀猪匠抬手抹了把下巴上将坠未落的冷汗,语气还是如此淡定:“除了桃花岭,我哪也不去。” 热腾腾的气息在耳廓呼过,南扶光恨不得把他扔青云崖下面去。 “你早那么听话就没这一出了!” “吃一堑,长一智。” “别再乱跑!腿砍断!!!” “别吼,吼得我伤口都疼了。” “……” “顺便一提,我突然知道你身上的畜生味哪来的了。” “嘘!” “就是——””嘘!!!” …… 谢从有时候打心眼里羡慕那些佛修或者实打实的秃驴,毕竟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随便在桌案上拿起一本经典经书——无论是《静心咒》还是《楞严咒》,翻开字里行间都在以世间万物角度花式劝人:放下。 不像道家经典,句句潇洒,段段大道,最后总结起来也是就三字:唯我心。 心情烦躁的时候读此等巨作不过越读越暴躁,到头来可以道反天罡开始质疑世间万物勿论其身份、地位尊卑,为何行事总是如此踟躇—— 比如眼前又出现在他书房坐着喝茶的云上仙尊。 送走了仙盟的人,他就从天而降,自动出现在这。 当捏在瓷白修长指上的茶盖第十八次刮过茶碗。 谢从低头认真研磨,第五次提醒自己莫要提醒茶水怕是早已凉透。 宴几安神情寡淡地将茶碗随手往茶案一搁,碗盖碰撞发出不太文雅的一声轻响。 谢从忍住想仰天长叹的冲动抬起头。 “将他弄走。” 这一次云上仙尊不再顾左右而言他。 谢从道:“云天宗禁制孕天地灵气而生,自创立宗门外来活物勿论飞禽走兽、修士与凡人非请皆不可闯入,然进入者皆为受我宗门弟子所邀,理应奉为座上客——” “知道。”宴几安道,“将他弄走。” 道理他都懂。 可是他不听。 谢从无语凝噎。 谢从不知道说过的话为什么还要重复一遍,只道:“人是南扶光带回来的,仙尊不若与您的爱徒再商……” “商过了,甚至没赶人,只是希望他离开桃花岭挪走安置陶亭。”宴几安道,“她不听我的。” 居然商量过了? 而且被拒绝了。 谢从心想,倒是意料之中。 宴几安看谢从不说话了,便垂下眼,也开始堂而皇之的走神,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令云上仙尊也苦恼的事,那舒展的眉再次浅皱。 天底下能这样堂而皇之拒绝云上仙尊之请求的怕不也就是一个南扶光了,事实上好像从前云上仙尊也未开口请求过其他人…… 啊。 谢从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一次主动换来余生的自闭吗? 造孽噢。 …… 南扶光并不是所有人想的那样缺心眼。 当人群散去,她第一时间检查了杀猪匠身上的伤口,确定了那个骇人的黑洞没有再悄无声息的扩大后,她紧接着便问他,到底来青云崖做什么。 她不相信一个凡人用两条腿从赤日峰走到青云崖是为了散步。 “别这么严肃。”杀猪匠看似痛过了,只是还有一些虚弱,“真的只是来看看。”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然后发现好像没什么可看的。” 南扶光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男人浅浅叹了口气:“跟你来到云天宗只是为了求医,也不代表我就是阶下囚之类的身份吧?” “……” 南扶光眼神变了变,在杀猪匠语气平静的反问中,整个人迅速冷却下来,然后发现他的提问,她答不上来。 眼前这人看似平日总是好脾气任人宰割的模样,于任何场合皆可有微笑悬挂于唇边,懒洋洋的散骨头一把模样。 只是这些日子的相处南扶光也稍微能读懂一些套路数—— 比如眼下这样睫毛低垂、唇角放平,说话时语气稍显敷衍,那才是他真正不太高兴时会有的样子。 仿若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眼底是掩饰得很好的不耐烦。 南扶光不由得想到那一次在大日矿山他也是这样,那一次他为了争取使用时间转换器的机会,恳请了鹿桑与宴几安以拖延时间,换来脸上疤痕一道,还带到了下一个新开启的时间线…… 想到这,南扶光去看他的脸,好像只剩一道很浅的疤,几乎不可见。 那日在酒肆外不知道该如何的不知所措再次重演,云天宗大师姐也有语塞的时候,她停顿了下,欲言又止,实在不会哄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她倒也没有把他当阶下囚…… 但她的行为确实有些像。 仔细想想,好像和那些将他堵在青云崖质问的内门弟子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她心虚得又开始抠手。 杀猪匠扫了她一眼,便与她眼巴巴地望过来的视线不期而遇。 他沉默了下,在哑巴的祈望目光中,眼底的不耐烦终于褪去,他开口主动解释说他站在赤日峰俯瞰云天宗见脚下有涓涓细流,好奇水源近景寻来,至青云崖上再近眼瞧,水清澈见底且泛蓝,似藏灵物深渊。 “想钓鱼。”杀猪匠道,“贵宗无聊至极。” 南扶光听过合格的钓鱼佬路过一个水洼都能走不动道的故事。 她道此水源名曰净潭,是云天宗内门弟子皆知著名的“阳光普照抽奖池”,有没有鱼不知道,但是不久前刚刚被她扔下去了一大批随便选其一便能震惊修仙界的宝贝。 大概是实在对修仙界的一切不感兴趣,杀猪匠看上去对此壮举连惊讶都懒得惊讶一下。 “所以呢?” “青云崖什么也没有,但净潭很多宝贝。” 南扶光在这人开口前打断他。 “知道你对这个也不感兴趣了!” “那么多宝贝怎么不留着自己用?”他很随意地提问。 南扶光耸耸肩,想回答,忽而一顿又蹙眉,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显得有些干巴道:“不好用。” 杀猪匠不再追问,话锋一转道早膳实在难以下咽,现在饿了,问有没有鱼竿。南扶光回答有是有,但是最终解释权归云天宗所有,若你在净潭钓上了鱼之外的东西,麻烦你原样放回去。 “腐肉烂骨呢?” “没有这种东西。净潭不是云天宗非法杀人越货埋尸之地,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象。” …… 午后,天气阴沉沉的,不是个让人提得起精神的好天气。 青云崖上练习切磋的内门弟子陆续散去,青云崖下,南扶光搬着小马扎跟手握鱼竿的杀猪匠依净潭边坐稳。 身边的人熟练打窝再甩杆,银色的鱼线于阴天几乎不可见,只能隐约看见鱼钩划了个完美的弧度落入水中,发出“咚”地一声轻响。 云天宗大师姐盘着腿,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就陪着一个杀猪的凡人跑到云天宗净潭钓鱼,这剧情发展是怎么到这的?她这是中了什么蛊? “盯梢?大可不必担忧我钓上你扔下去的宝贝后中饱私囊。”男人一只手支着下巴,“那些东西对我又没用。” 噢。 原来我是因为这个才在这里。 南扶光恍然大悟,盯着毫无动静的鱼钩,突然发问:“你肚子不痛了?” “肚子都没有了。”男人缓缓道,“幻肢之痛,痛也痛不了多久。” “不早产了?” “再忍忍。早产处理不当易体弱多病。” “孕夫脾气暴躁也会导致体弱多病,下次不要随便发脾气了。” 男人慢吞吞地“嗯”了声,似对“生气”一说有困惑,续而又微笑着说我没有,南扶光没搭话,只发出嗤之以鼻的一声冷哼,意思是狗屁没有。 鱼钩毫无动静,南扶光盯着一会儿开始犯困,若说钓鱼这项活动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帮助大脑清净,只是今日发生的事过多,她努力在脑子里理清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先后顺序,再指望想个解决办法…… 结果刚想到“所以仙盟的人被宴几安赶走了没”,她的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换了个坐姿,云天宗大师姐看着水面泛起微波,茫然地想净潭真有鱼啊,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脑子里在想毫不相干的事,嘴巴却自然而然地滑出另外的话题:“你觉得我与云上仙尊婚约应当如何?” 问完就精神了,恍然响起身边这人对自己态度暧昧不清,问他这种问题好似有些不太合适,太过粗鲁。 她瞬间有点清醒,坐直一些,摆摆手,刚想说当我没问,便感觉到他用余光瞥了自己一眼:“他今日当着很多人面与你表现亲近。” 啊,那个。 南扶光的脚趾在鞋中蜷缩起来。 杀猪匠鱼竿微晃:“当时,你可有心动之象?” 南扶光看鱼竿浮漂起伏,干巴巴道:“这叫什么问题,心不动的是死人。” 但不是那种心动。 杀猪匠轻笑。 南扶光沉默了下,又道:“我自幼随云上仙尊习武,得他赐剑,入剑修门道,因真龙镀鳞需要道侣相助便一早约定结契道侣,名字早早镌刻木牌挂于后山姻缘树,这些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同他不为师徒,不为道侣……” “你有没有注意到,以上每一句话之间都没有任何的实质性因果逻辑关系。” 南扶光哑口无言,认真地想了想,发现他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你真的分清楚父爱和道侣之爱了吗?这样会不会有点变态?” “分不清。”南扶光直视前方,“但应该也不用你这样的人来教我。” 本以为杀猪匠会反问“我是什么样的人”或者骂她人身攻击,没想到他意外的陷入了沉默,良久笑道。 “确实。” 南扶光有些惊讶地转头,只看见男人一派平静的侧脸,鼻梁高挺,唇角轻勾,望着水面的眼神温和…… 似看狗都温柔。 实则怎么回事,稍了解此人便心知肚明。 南扶光收回目光,又盯了一会儿毫无动静的水面开始不耐烦地再次质疑净潭是不是真的有鱼,抬手拔掉身边的一株草,撕成一缕一缕:“亲近之人——” “嗯?” “他们都叫我小名‘日日‘。” “所以?” “这名字都是他取的。”南扶光幽幽道,“这人简直,渗透了我的前半生。” 取舍谈何容易。 南扶光不知道自己讲这个有什么意义,只知道这话题算是越讨论越烦,此时一缕夹杂着水汽的凉风拂面而过,她嘟囔,是不是秋天快到了。 身边男人始终很有耐心地盯着水面,不作回答。 夏末午后品到一丝秋乏,南扶光第八百次打呵欠时,整个人陷入昏昏欲睡境地,脑袋一点一点的,最终还是歪斜过来,轻轻落在身边人自然弯曲、握着鱼竿的胳膊上。 夹杂着青草香的脑袋压过来,杀猪匠倒是没有为此大惊小怪,只是微侧俯首,见其身侧草地不知何时均被薅秃,那张平日里总是张牙舞爪的脸此时压在自己身上,面颊挤压成不太好看的变形状,睫毛轻颤,一瞌一合。 倒显得安静又安然。 他眨眨眼,收回目光,不紧不慢,专注力重新落回湍湍涓流。 “哗啦”一声,一尾黑鲤跃于水面,荡开波纹。 “一点误会。” 男人嗓音低沉,一扫人前散漫的模样。 似刚刚落回水里的鱼,于水面下郁闷地吐了一个泡泡。 “‘日日‘这名字,可不是他取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狂猎 鹿桑等了很久, 宴几安始终未追上来。 倒是谢晦与白炙这些平日里与她有些走动的师兄们纷纷找到她,安慰她。 小胖子被南扶光气的够呛呢,却也没什么办法,气鼓鼓地踢飞一颗时候:“小师妹, 你别生气, 仙尊就是一时糊涂!” 白灸点头:“长了眼睛都知道, 那南扶光哪里如你呢,你是神凤,入宗门后修炼犹如神助般快,莫说那南扶光今日金丹期有多了不起, 她都修炼多久了才金丹期, 我看你早晚——” 鹿桑绞着手指, 低头不语。 双眼发红,她小声让他们别说了, 大师姐与云上仙尊本就天造地设的一对, 又有她什么事儿呢? 药阁弟子们面面相觑, 皆是不服。 鹿桑看了看他们,停顿了下,还是没忍住问:“仙尊此刻身在何处?” 听闻云上仙尊后来于宗门外与仙盟会客,之后又去了宗主谢从的居处,在之后不知所踪, 未回陶亭。 鹿桑闻言只是“噢”了声,未多说什么, 独自回到陶亭, 等了很久,等至傍晚黄昏切割阴阳,他都不曾出现在她面前, 哪怕是斥责一句“今日为何仓惶御剑离去,宗门内不得御剑飞行”。 鹿桑坐在陶亭偏殿那小小的寝宫内,只觉得这陶亭确实如同其他师兄师姐说的那样,三座主峰之一,高处不胜寒,有些太静了。 陶亭,抬眼望及窗外桃树,她想到桃树下白衣仙尊手执本命剑,一招一式传授剑法,彼时花落满肩; 她想到伏龙剑于他手中转交至她手上,即刻成为本命剑时,他嗓音难得温和道,本就是你的剑,它等你很久; 她想到姻缘树的高处,写着前世名字的姻缘牌随风摇曳,树冠沙沙作响; 她想到前世,苍翠的沙陀裂空神树下,男人望来的目光,月色下盈满温和与温柔…… 鹿桑僵坐在床边,直至夜幕降临。 从一开始的本能依赖与信任,至想起曾经属于神凤的记忆,太痛苦了,她宁愿什么都不要想起。 双目放空等在原地,直至听见陶亭外镇门铜兽嘀嘀咕咕,有一团光由远而近,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她的目光有了焦距。 鹿桑一直很安静,在陶亭,她深居简出,每次早起晚归,努力降低存在感,直至今日有了入云天宗来最出格的举动—— 她拦住了一脚迈过门槛的云上仙尊。 后者未见诧异,望过来的目光与今日在青云崖一般无二,静若湖水清澈且安静,云上仙尊薄唇轻启:“何事?” 鹿桑咬了咬唇,枯坐半日,开口时嗓音晦涩沙哑:“你与大师姐的结契……” 宴几安歪了歪头,等她下文。 鹿桑艰难地问:“是真的吗?” “是真的。”宴几安像是奇怪这有什么好强调的,“对了,正巧你在,明日天亮,你且唤来桃桃助你收拾细软与随身物品,为师已在赤月峰替你安排好了住处。” 第一时间,鹿桑恍惚到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上一刻还因为紧张而过度聚焦的瞳孔涣散了下,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人:“你让我搬离陶亭?!” 宴几安认真想了下今日南扶光怎么说的。 然后自我总结了下:“男女授受不亲。” 身体发软连续后退了两步,鹿桑万万没想到这人用如此冰冷平淡的语调说出这种话,哽咽半晌,眼泪迅速充盈了眼眶。 “她教你说的?” “不是。” “她以此为交换让那个宗门外人搬离桃花岭?” 也不是,她还没答应。 宴几安看着小徒弟的眼泪滚落出眼眶,那张平静的英俊面容除却开始的淡然之外终于染上一丝丝的茫然,道袍下,手臂颇为无措的动了动,肩上伤口更疼了—— 茫然终于化作不耐,他浅浅蹙眉。 “鹿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疏离,“我告诉过你,前世过往,皆不做数。” 豆大的眼泪“啪”地掉落在鞋面,如此无情的话如一把巨剑插入心脏,鹿桑一口银牙就要咬碎,不敢相信这三界六道为何存在如此不通人性的生物—— “宴震麟!”她狠狠擦着眼泪,“你一定会后悔的!” 陶亭外,夜风拂过,秋燥之风夹杂着落下桃花花瓣,竟带几分萧瑟。 …… 南扶光是在半夜毫无征兆的醒来的。 她睁开酸涩的双眼,不意外地听见了万籁俱寂时才能听见的虫鸣,窗棱半掩让一律清凉的风吹拂而入,吹响了挂在床帘上的捕梦网角铃。 叮叮当当的声响中,南扶光迷迷糊糊地用了个更咒,眼前浮现的金光告诉她,现在是丑时一刻。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有些想不起来她是怎么从净潭监督杀猪匠钓鱼最后用了晚膳又回到桃花岭——最近她时常陷入这种浑浑噩噩的茫然里,就好像脑袋里有一团散不去的雾,有时候辰时刚至,她还会在想,段南今天死了没,我的矿袍在哪里。 她早就回到了云天宗。 南扶光从床榻滑落,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但还是犹如受到了黑夜的召唤,中邪似的往外走,外间长榻上,杀猪匠睡得很沉,毯子滑落一角垂落在地上,南扶光替他拾起,盖好。 弯腰时头发与毯子边缘的流苏纠缠在了一起,黑灯瞎火的南扶光看不清,她抬手无声在头发处划过,似剑气细微,头发整齐割断。 杀猪匠平缓均匀的鼻息悬停,他慢吞吞地半睁开眼。 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放松还是警戒。南扶光保持着手中还拎着毯子姿势:“没事,睡吧。” 男人打了个呵欠,翻过身,任由她因为弯腰垂下的长发扫过他的手臂。 停顿了下。 慢吞吞道:“你身上的畜生味淡了。” 南扶光没来由的想起她第一次见杀猪匠那天拎着猪大肠回宗门,也遭到了宴几安的反对。 她让杀猪匠说话放尊重些。 杀猪匠很敷衍地笑了笑,作为回答。 南扶光正想说暗恋是一个人的事,您大可不必表现得占有欲那么强,那就成明恋了。 突然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听见了。 是大日矿山漆黑的矿道听见的那些如耳边的黏腻又胆怯的窃窃私语…… 那声音如怨鬼纠缠着,如同醒不来的噩梦,时隔几日,再次降临。 然而不同的是,当南扶光仔细追寻那些声音,她意识到自己又像是之前那样偶尔能够听懂它说的内容了,像是不成调的吟唱古词,断断续续的机械重复着……又像是有两个人在吵架。 【「宇宙混沌无分天地,世界最初为一片冰原,唯有神树笼罩天地。」】 这是《沙陀裂空树》法典全文第一卷第一句,南扶光认识。 但很快,另一个声音就响起,充满了攻击性。 【你醒啦?】 【净潭之下,很冷。】 【现在不是被一把鱼钩钩出来了吗?】 【哼。】 出来了?谁?谁从净潭里被钓出来了? 【宇宙是个伪概念。 树并不能笼罩天地,那只是一棵未经计划出现的妖树。】 【哦哦,你发现了?】 【难以窒息,文明比我于净潭沉睡时变得更加可笑愚昧,现在就连三界的人们也和地界那些犯罪一样被蒙在鼓里了,是吗? 他们还在信奉那棵妖树? 「横,竖,纵三列算数和时间就是掌握一切的秘诀」?这说法多么地界! 他们相信最终这四组数会带他们突破现存束缚? 他们相信因为那棵愚蠢的树,他们早晚可以触碰到浩瀚的、不可知晓、不可想象的更广阔区域,获取无法计数的资源?】 【……】 【不净海的尽头没有宇宙。 只有一面永远无法翻越的冰墙。 我们称它为‘黎明之息‘,象征着一切开始的地方。 无人知道那之后是什么,海,沙漠,苍穹,或者我们尚未定义的物质。 还有我们未知的智慧种族。 我说的对吗?】 【别问我。】 【你知道一切。因为你就来自冰墙的那边。】 那些似乎憋了很多年没有说话了,他语气有些急迫,嗓音低沉却带着少年人的清脆。 他嘲讽这个,批判那个,让南扶光想到了云天宗平日教授常规早课的老头,时常因为学生太过愚蠢而对谢从人身攻击,指责他饥不择食,什么笨蛋都收作内门弟子。 南扶光觉得这是读书人的臭毛病,因为肚子里装着墨水,有时候难免清高且迂腐。 好在那声音在一定的唠叨后,停止了喋喋不休,嘲讽的寓意收敛,低语逐渐清晰时,他重重地清了清自己的嗓音,就像是有什么庄严的事情要宣布—— 【宇宙混沌无分天地,世界最初为一片冰原。 冰原被笼罩在‘黎明之息‘内,一切万物生灵皆不存在,直到在某一无可忆述之日,‘黎明之息‘开启,拥有更高智慧的存在远道而来,他带来与赐予冰墙内文明与新生。】 【……然后事情做了一半,不负责任地走掉了。】 【啧。】 【‘啧‘什么?抱怨的人怎么变成了你?】 【你以为只有你被关在某个黑黢黢的地方几千上万年吗?】 南扶光:“?” 这声音倒不是从外界传来的,就好像现在有两位看不见且很有脾气的东西正站在南扶光的肩头,抱着她的脖子,一人伸出半个脑袋隔着她的下巴在吵架—— 声音无法屏蔽,越发清晰,吵的要命。 南扶光被他们吵的头疼,想让他们闭上狗嘴,却发现自己连发脾气都不知道冲着谁去。 她好像神识分裂患者。 她决定辰时后(又是辰时)去药阁(甚至是她发誓脑袋被拧下来也不踏进一步的药阁)抓副药吃。 【「唯有神树笼罩天地」怎么说?说说那棵树。】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也说了,我是最后才被他调度过来的。】 【那棵树是意外,没人知道它是怎么生出来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它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一切都失控了,对吧?「有神凤与真龙于沙陀裂空树下盘卧而生,从此天地初开,再分阴阳。」这段呢?】 【某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啊?】 【文明原本以原始又让人安心的速度有条不紊的进行,直到一棵不在计划内的树拔地而起,贯穿三界。 某人自己都不知道那棵树是怎么回事。 某人既要顺应天道因果发展,又不爽他计划外的东西,于是有了他的初次创造……结果你也看见了,手残又手生捏泥人就老实从兔子捏起,创造出来的东西强大且不听使唤更让人生气。】 【……】 【神凤和真龙塑造成功了,只是他们降世后,迅速与那棵树本源同生,资源互换,同流合污。】 【什么?】 【神被孤立了。】 【一场酣畅淋漓的翻车。笑死。】 【所以你什么时候被调度来的?】 【他发现神凤和真龙不听他使唤并和树同流合污他不得不找个立场坚定的外援彻底将树摧毁后。】 【现在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了,确实好笑。】 南扶光:“……” 南扶光被迫听了一段完全陌生的野鸡文明发展史。 《沙陀裂空树》记载:「上古时期,宇宙混沌无分天地,世界乃一片冰原,唯有神树笼罩天地。有神凤与真龙于沙陀裂空树下盘卧而生,从此天地初开,再分阴阳。」 现在有人告诉她,除了第一句,剩下都是假的? 三界文明不是从沙陀裂空树拔地而起开始的,而是从一个高等智慧生物…… 神? 真龙和神凤是被他创造出来的。 创造出来对付非计划内生长的沙陀裂空树。 可是他们背叛了,所以神不得不从他来的世界搬救兵,一场战争一触即发。 这不是南扶光第一次听到有人质疑《沙陀裂空树》这本她从小听到大的世界观塑造基础之书在撒谎—— 她对此保持中立态度。 曾经有高等智慧生物降临三界六道,那是什么人,他来做什么? 现在又去了哪? 沙陀裂空树枯萎了他就离开了? 如今修仙界千百年无人成功飞升,无数人卡在低阶阶段无法突破,是否与他有关? 沙坨猎空树的存在到底怎么碍了他的眼,让他非除之以绝后患? 真龙和神凤是被他创造出来的? 南扶光思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不知道何时,耳边那俩碎碎念的声音已经消失。 她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其中一个略微稚嫩的声音,颇像她曾经在大日矿山矿道里听见过的声音。 是壮壮的声音。 …… 云天宗大师姐处于三观陷入混乱的短暂空白里,一方面又在想,早知道矿道里就是在碎碎念外加嘴碎这种奇怪内容,她当时也没那么害怕了。 她转过头,想要问这会儿正揪着被子的杀猪匠听到那两个嘴巴很碎的家伙在说什么没,忽然听见外面有一阵骚动的声音。 南扶光走出桃花岭时,发现外面的天亮了。 但也不是真的耀日升起,事实上,整个修仙界的天空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异象。 伴随着“嘭”的一声闷响,仿若凡尘节庆会放的花火在天边炸开,没有任何起源的金色与蓝色交汇的光芒出现在隐藏在厚厚云层后某一支沙陀裂空树枯枝上…… 当光芒开始扩散。 整个夜幕仿若戏剧开场被拉开帷幕,逐渐明亮恍若如白昼。 此夜无繁星,唯有光点四散,它们若被无形的大手打翻沙盘洒落至苍穹的金沙,以不规则的方式跳跃、漂浮,扩散—— 最后从很远很远的天边,一声尖锐的凤呖撕碎了寂静夜空。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由金色的沙粒光点逐渐汇聚成了一副奇异的画卷。 天空中出现了数道身影光团,光沙跳动给与他们栩栩如生的轮廓—— 为首一人长发,身材娇小显然为女性,长裙广袖道袍飘逸,背后巨大的像是鸟类的羽翼舒展煽动; 在她身后,跟着非常非常多,各式各样的生物。 有独角獠牙的弑天混沌兽,本应该守护北冥玄门; 有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正沉入不净海深渊的展翅鲲翼鲸; 有活跃于大日矿山周围,秃头秃脑,不足人膝盖高、尖耳长鼻的类犬人; 再往后,是身材高壮的武人,手握巨斧; 长剑修士束发高冠,身后悬空浮动玄光六剑; 有背负巨大镰刀的少年,也有手握灵锤少女,更有轮廓精致、修长妩媚的女人手中夹着一张长条形符箓状的纸张…… 天边犹如巨大幕布上展示的沙画,这些栩栩如生的人是动态的—— 越过云天宗上空,脚下仿若略过山岚天际,踏着沙陀裂空树枯枝,奔跑,躁动,像是在追逐着某样猎物! “那是什么?” “啊啊啊啊啊这是——快去通知宗主!” “师兄,这太壮观了,你看到了吗!””你这是什么欣喜的语气,星象乱序是好事吗?都都都让、让你好好读书了——宗主来了吗! “星象落坠,天将警示!快!快去请轨星阁!” 深夜本该打坐入定陷入沉寂的云天宗在这个夜里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骚动,赤日峰位处极高,站在桃花岭,南扶光可以看见整个云天宗各个山头的宿院、练功房、洞府内,各阶弟子三三两两地走到空地上—— 他们均是先睡眼朦胧,一脸懵逼,抬起头望向天空,皆目瞪口呆。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天空异象,年轻的弟子不明所以感慨壮观,年长的读书较多,或有二三多少猜到眼下发生的一切也许意味着什么,奔走去寻找宗主掌门。 桃花树下,一阵夹杂着凉意的风拂过。 “你们修仙界总是这么热闹吗?那是什么?” 懒洋洋的男声从身后响起。 南扶光没有回头,只是被风吹得有点儿冷,她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抬着脸望着天空,直到肩膀上落下还带着温度的毯子。 她低头看到了自己纠缠在边缘的那缕断发,恍惚间意识到眼下绝非做梦。 垂下眼,心情复杂地抬起手拢了拢毯子:“‘狂猎‘。” 狂猎。 一种启示性异象,来源不可追寻,有记载可能是大约五百年前,在不净海另外一端的异大陆曾经第一次出现这种现象。 那片大陆当时正处于前所未有的战争与动荡,执政者残暴不仁,为征拓土地与财富,连续屠杀数座城池。 惹怒天道,天降惩罚。 那天,天空之上也是如今日突然繁星璀璨,而后繁星跃动,人类、魔兽、邪恶灵体集合成画卷浮现夜空,由为首一名当时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形象的女武神为领袖,他们犹如军队,无声且壮阔地略过田间,溪流,高山与平原…… 仿若一场夜间的疯狂狩猎。 之后,十日之内,国王领地内,王都臣民无故暴毙,河堤干涸,随机涌上腥臭粘稠鲜血,血液蔓延进入城市,虫灾覆盖了庄家,王都出现不知名高传染、高致死的瘟疫。 第十一日,国王暴毙于玄铁王座,王国覆灭。 又过了很久之后。 曾经被驱逐与压迫的原住民回到了狼藉的土地,他们重新建造、开垦、建立新的秩序,曾经被判定无法种植的龟裂土地迎来了新生与丰收的可能。 “有学者认为‘狂猎‘现象其实并不存在,只是异大陆的女将屠城后率领随从,于夜里田间狂欢……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说法变了,人们传说是那位在残暴战争中凄惨死去的女将军变成了丰收神女,所以才会经过田间,随从都是她那些为了守护她,不分是非、赴汤蹈火地死去的忠诚将士——后来这种说法越来越广泛,最终成为了人们对于‘并不清白且死于非命之人‘最初的恐惧象征。” 南扶光握着毯子的手紧了紧:“对于这种现象,不同的文明和不同的大陆记录各不相同,军队的组成或者侍从的外貌,组成的生物构成是否包含魔兽等非人形生物,他们出现时是否喧哗……首领队伍的一般是女人,但根据狂猎现象出现的地区不同,其身份也各不相同。” 这样庞大的队伍,马蹄踏云,却悄无声息,统一向着太阳会落下的西方奔跑着远去。 南扶光仰着头看有些后颈发酸,她抬起手揉了揉后颈:“就像是不同的文明会用不同的角度描绘沙陀裂空树甚至给它起其他的名字,对于‘狂猎‘现象的象征征兆,比较普遍的说法是‘狂猎‘出现,意味着来年是五谷丰登的丰收年……” “还有的呢?” 还有的啊? ‘狂猎‘即为灾祸预警,末日降临前之征兆。 …… 千军万马即将如滚滚流云碾压而过。 此时,天空却有异动,金色光团中,领头那位女性首领转过头来。 “执政者不仁,有亡灵含冤,真相应当被彻底揭露,否则天将降大祸。” 云天宗大师姐清冷的声音几乎要被脚下群山中回荡的其他弟子的惊叫掩盖,揉后颈的手也因为诧异停下。 “怎么了?”夜风中,男人嗓音低沉缓慢。 “你看到了吗?”南扶光转过头,漆黑的眸光中闪烁着茫然,“她长着鹿桑的脸。” 第52章 天道偏爱,不愧是神凤 这世界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但好像又没有什么不一样。 次日辰时, 赤日踏火于东边攀升,第一缕晨曦照在桃花岭洞府前时,南扶光顶着熬夜的黑眼圈晃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起身的杀猪匠身边。 男人的听觉灵敏,像一名修士, 南扶光脚步靠近的第一时间他就知道了, 但他没有回头, 只是背影稍微动了动让她知道,他已经听见了她的动静。 不像修士。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心想。 是太阳一旦升起就只剩下一把懒骨头的大型猫科动物。 看着这人今天也很好的活着,南扶光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就像是在暴风雨天气捡回来了只只剩下一口气的很可怜的濒死之猫,日日夜夜都担心它会不通知一声就随便死掉。 “今日要闻?” 从后面越过男人的肩膀, 自他手上抽走了今日最新《三界包打听》。 自从她胡乱在流动版留言导致谢允星禁言, 她再也不肯将她那份借给她看, 因此南扶光不得不自己掏腰包自订一份。 展开今日《三界包打听》,迅速浏览了一遍当日消息, 果不其然铺天盖地都是昨夜“狂猎”现象相关, 一切并非噩梦一场, 昨晚所有修仙界人士围观目睹了这场盛大的天降异象。 流言蜚语四起,狩猎”的“领袖”那张脸被放大无数倍放在了最显眼的头版头条,“神凤还是女武神,警示还是丰获之年”的标题足够惹眼。 看了看流动版,说什么的都有, 大家普遍还是接收“祥瑞”说法,提醒“星象落坠”的留言都被飞快的最新讨论声压了下去。 鹿桑因此在三界获得了新的称号:象征着五谷丰登的女武神。 非常响亮。 南扶光用手中卷起来的竹简敲了敲杀猪匠的肩膀:“你知道吗, 大日矿山是弥湿之地著名的不冻港。腊月, 昆法大陆鹅毛大雪纷飞之时,那里也只是稍微凉快一些……那里的老百姓可能一辈子也没见过雪。” 男人终于回过头,给了她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显然是不知道她为什么看着今日的《三界包打听》却提起大日矿山的地理气候—— 今日的竹简上也并没有突然新增一个地理气候版块。 “有朝一日不冻港终于冰冻甚至大雪封山了, 你觉得这件事足够惊奇吗?相比起‘狂猎‘这种不详之兆如何?又或者‘狂猎‘领袖形象具象化,人们发现她长着修仙界救世主的脸?这些事相比起来,你觉得哪个更值得上《三界包打听》头版头条?”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大日矿山真的下雪了吗? 南扶光知道这件事大概没头没尾的,甚至和“狂猎”现象,和鹿桑都没有半毛钱关系。 她只是有太多的疑问。 她绕过杀猪匠,绕到他面前,把竹简扔回他腿上又盘腿坐下,因为身高的差距,她微微仰着头看他:“今日身体如何?” “还可以,离死差一步。”杀猪匠盯着她的眼睛平静地回答,“你准备一早上都这样毫无逻辑地说话?” “不,我准备带你去用早膳,但我怕你又想吐,所以先问问。” “你师父不出现我就不会想吐。” “……你在他的地盘。” “哦,又怎么样?” 杀猪匠说着突然一顿,表情又变得有点奇怪,南扶光问他怎么了,后者干脆伸手拽住了她的手,向着自己方向拉扯。 手腕落入温热的掌心那一下确实是吓了一跳。 但和宴几安之前毫无征兆凑过来时感觉并不一样,或许是因为直接的接触是有温度的,除了感到微微诧异是一样的,南扶光还感觉到了眼皮子和心脏都罕见又唐突地乱跳了一下。 很快南扶光就没有胡思乱想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具体区别—— 因为杀猪匠这个人完全不在乎个人隐私地牵着她的手,放到了他胸腔正逐日逐夜扩大的洞里。 南扶光张了张嘴,想要尖叫。 但是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她感觉自己的手好像是伸进一汪冰冷幽潭,头发一根根竖起来时,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幽潭里,拱了拱她的手背。 南扶光深呼吸了一口气。 大清早的尖叫声差点掀了桃花岭的洞顶。 …… 南扶光的面白如纸。 在她慌乱的满地找牙地回忆手背那一瞬间的触感到底怎么回事时,隐约听见杀猪匠解释,好像是大日矿山最后的缠斗中,巨兽中的某一位受了重伤,濒危时躲进了他的肚子里。 所以现在他的伤口如此诡异,不完全是南扶光的责任。 南扶光心想怎么不完全是她的责任? 如果是九只尾巴的那个,那是她召唤出来的。 如果是被九只尾巴打伤的那个,那就是她召唤出来的东西打伤的。 她缩回手,精神还是很恍惚,至今日之前她都很坚定地以为这个杀猪的在跟她玩什么孕吐烂梗,没想到他怀里真的揣了个—— 光想到过去看的恐怖题材凡尘话本或者记录简片,那些倒霉蛋如何被异界生物开膛破肚,血肉横飞,她头皮发麻。 “你现在的表情很像刚刚知道自己的情人怀胎并不想负责想始乱终弃的人渣,为什么?”杀猪匠问,“因为你师父昨日终于肯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口与你求亲,现在你暂时不方便和别的男人珠胎暗结?” “……” 哦对了,还有这茬,真是谢谢提醒。 这人很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现在南扶光的头更疼了。 “这玩笑非开不可吗?” 纵使是清晨刚醒来,此时南扶光已经感觉到了疲惫。 “不知道你有没有一点点应该要有的常识与觉悟,肚子里有这么一个东西,你可能会死。” “我觉得它没有恶意。” “……” 南扶光无语凝噎地望着杀猪匠,盲猜他肚子里应该是只有一只眼睛那个—— 毕竟那个家伙能够轻易让人发疯,义无反顾地为它自刎或者以各式各样的姿势牺牲。 就像杀猪匠现在表现出来的那样。 “我不会让你为它死的。” “谢谢。虽然我也并没有这个打算,但你毫无理由却宣告负责的模样稍微不像人渣了。” “……以后请不要随便把别人的手放进你的肚子里。” “好的。” “………………我的手也不行。” “好的。” 从男人光速答应的效率和他的表情来看,南扶光怀疑他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 辰时已到。 南扶光带着杀猪匠离开桃花岭,在祭出青光剑欲御剑前,她罕见犹豫了下,转头看了看主峰方向,发现往日白雾环绕,灵气充裕的山脉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 雾好像淡了些。 有几座过去几十年不得窥见其真貌的山,能看见山峰了。 也可能是错觉。 来到膳食堂,虽然她张不开口劝他现在是一具身体两张嘴这么离谱的话。 今日的膳食堂倒是与往日没什么区别,甚至更加热闹,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昨天发生的一切八卦—— 关于“狂猎”。 关于“狂猎”中出现的云天宗小师妹的脸。 关于“结契”。 关于“结契”关系中云上仙尊的主动求结合与云天宗大师姐的始乱终弃。 关于“搬家”。 关于目前居住于陶亭的小师妹今日突然就要搬离赤雪峰,前往位于与赤日峰相对的赤月峰独居。 ……嗯? 在各种话题里南扶光捕捉了最新鲜的那个,万万没想到宴几安还真让鹿桑搬啊,关于这个事他们昨天不是没谈拢吗? 周围人们聊的不亦乐乎,很有一种想在膳食堂就着一碗奶豆浆把该说的八卦说完或者讨个结论出来再离开的架势。 南扶光一脚踏过膳食堂门槛时,再次引发小规模的寂静,投来的目光竟与前几日相似,夹杂着好奇、鄙夷或者理解。 “是大师姐。” “啊啊啊啊大师姐,您真的就要与仙尊结契了吗,那鹿桑小师妹——唔呜呜!” “闭上你的嘴,小师妹也还在呢!” “这件事确定了?” “真没想到啊,最后仙尊是主动发起确认的那个?” 南扶光“呃呃”敷衍着,只说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那让小师妹搬离赤雪峰总是你让的吧?” 大家围上来,都在询问南扶光的婚期,毕竟他们不敢问云上仙尊是不是因为大师姐带回来的杀猪匠感到了危机,只能旁敲侧击地问她…… 南扶光一边说着“不是”,目光游离寻找鹿桑,在角落里找到缩在阴影处闷不吭声的小师妹,面色有些惨白,眼底挂着淤青,一反常态今日小师妹周围没有再围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同门师兄师姐,独自一人。 似感觉到南扶光的目光,她抬了抬头,两人目光相撞,她停顿了下,沉默地又低下头。 “昨日的天空异象大师姐看到了吧,我的三清祖师爷,这辈子没想到还能看见这个!我师兄说这种现象完完全全的泊来品,罕见到若不是博览群书恐怕连听都没听过!” “是啊是啊!是叫‘狂猎‘现象,我还是看今天的《三界包打听》才知道的,昨晚我们讨论了一宿,没一个人猜出那是个啥来哈哈哈哈!” “你还挺高兴。””被自己的无知可爱到了,不行吗?” 不知道谁提起了昨晚的天降异象,大家注意力被转移,又对此展开讨论。 南扶光松了一口气,感慨这群人思维跳脱,虽然不再纠结她和宴几安的结契是好事,但“结契”与“昨日天空异象”八竿子打不着边,到底有什么关联能让他们同时提起—— “你们看到没?领首那东西长着鹿桑小师妹的脸哩,就在仙尊向大师姐提出正式结契后。” “是啊,神凤果然威风啊,今日的《三界包打听》看了没,他们给了个新的绰号:女武神。” 南扶光动了动唇,准备愉快加入这场逐渐跑偏到跟她没关系的讨论里。 南扶光委婉道:“这绰号挺好玩的。” 身边立刻传来反对声音。 “什么‘女武神‘,这绰号挺蠢的,是准备又像云上仙尊那样伴随着一年又一年给小师妹冠上一个又一个新头衔?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又想说什么?” 目光聚集到被开炮的内门弟子身上,长得很路人,修为也很路人,南扶光不认识他。 只见他积极响应了挑衅:“我没想说什么,‘狂猎‘的出现除却它本身应有的含义,提醒我们真龙与神凤前后降世一切正在稳步向好——但还可能是一种警示,是在警告什么人,真龙与神凤自古天生相伴而生,不可拆不可逆……嗷!你打我做什么!” 被打的内门弟子很委屈。 打他的是另一个南扶光都叫不上名字的炼器阁女弟子,她是刚才第一个发难的那个,这会儿她瞪着眼,骂道:“阴阳怪气什么呢,大师姐人都站在这,那意思是她在横刀夺爱吗?!” 那先前还叭叭个没完的男弟子闭上了嘴,只是眼珠子很委屈地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半晌嘟囔:“我只是想说,鹿桑小师妹上午情场失意,当夜异象封神,天道偏爱,不愧是神凤。” 南扶光安静的听她们讨论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很多人将昨日异象理解为是祖师爷或者沙陀裂空树或者玉皇大帝总之随便什么人,在给失去前世道侣的鹿桑小师妹找回场子。 ——现在鹿桑失去了爱情,但获得了整个三界六道更深层次的敬畏与爱戴。 南扶光:“……” 今日份魔幻。 南扶光对此不知该作何评价,透过人群她找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当事人,她蜷缩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面前放着一根啃了一小口的油条…… 争论鹿桑显然听见了。 这会儿正低着头把那根油条撕成小小的块状扔进碗里,本人面色涨红,从脸到脖子根都是红的。 很显然她也很是不知所措。 这场闹剧。 南扶光收回目光,面瘫着脸问:“怎么,你们很喜欢当着本人的面聊这些八卦?” 人群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好像是这么回事,赔笑着嘻嘻哈哈一拥而散—— 有几位走之前还不死心,用目光去偷窥她身后的男人,原本今天一系列的讨论跟他更是丝毫不搭嘎,奈何这原本叫人觉得职业卑微的杀猪匠现在已经在流言蜚语中获得了新身份:云天宗大师姐的面首。 这人也算罪魁祸首。 没他的刺激,云上仙尊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亲开尊口要求与大师姐正式结契呢? 那样神凤也不会那么快面临失去自己的爱情。 天道也不至于那么着急天将异象替神凤找回场子…… 话说回来,面首要做什么来着? 可能在大师姐与仙尊结契第二日要给仙尊敬茶? …………………… 反正凡间话本都是这么演的。 南扶光想要挡住众多内门弟子诡异的目光也是挡不住的,毕竟身后那人壮的像一座山,她才是被笼罩在山下的那个,转头,艰难地抬头盯着他高挺的鼻梁,用很明显岔开话题的语气问他要吃什么。 “米粥。” 两个字也听不出情绪。 南扶光拿了米粥递给他,同时见缝插针 狡辩:“我没想到这多人,这时候原本应该都去早课了。” 她说的是真的。 早就猜到今日人群聚集处,各种话题必然鸡飞狗跳,特地在赤日峰磨蹭了会儿才到膳食堂,现在她有些困惑她来得赶上了早高峰。 南扶光甚至在坐稳后,立刻施展更咒查看时辰,然后发现空中漂浮的金光半天汇聚不成像样的字,慢吞吞地才显示“辰时”。 后面却没具体的几刻。 “?” 云天宗大师姐一脑门问号,更咒不过是修仙界最简单的一个报时法诀,很多修仙世家出生的小娃娃可能在学会利索说话前就能掌握它,她这辈子没想过她还能有施展缺失更咒的一天—— 她有点被整不会了。 “怎么?”杀猪匠问。 南扶光搓了搓手指:“你砍猪骨时,会担心剁到自己的手吗?” 男人挑起眉,就好像她问了个很蠢的废话。 见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南扶光更不确定了:“刚才,我好像被剁到了。” 这杀猪的当然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从他看似很认真在聆听,实则漫不经心的眼神就能看出来。 南扶光指出了他的虚伪,后者很无辜道:“可能只是你的祖师爷在提醒你勤耕不辍,今日早课不可缺席、迟到。” 南扶光磨了磨后槽牙,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 ——没有人可以质疑她的努力,她敢肯定三界六道之内,放着好资源(如云上仙尊与他的巨龙宝库)不用光靠自己硬莽上金丹期的修士,古往今来,就她一个。 诚心可鉴。 她绝对不是空有头衔草包。 “你再多说一句类似我不勤勉才修为退步的话,就会挨打。” “哦。” “……” 又来了。 “你总是想惹我气。” 南扶光觉得很不公平。 “但我早起第一件事担心的是你死了没,操心怎么才能顺利说服所有人去轨星阁借来治愈你的宝物,又害怕他们会看不起你是个凡人对你出言不逊。” 杀猪匠难得的愣怔,显然这种情绪对他自己来说也十分陌生,于是平日里那招人讨厌的懒洋洋笑容收敛了起来。 他突然感觉到了肉身的存在,好像胸口的洞真情实感的疼痛和腐坏。 皮肤则诡异地变得酸胀。 好似醋水从七窍争先恐后涌冒出来。 他没有办法告诉南扶光他其实只是觉得什么修为、法术、突破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但此时此刻,他没有辩驳,只是垂眼望入她怀着委屈的眸中,轻声道:“抱歉。” 第53章 爆体 原来散漫浪荡子认真起来并不会让人感激涕零。 南扶光第一反应是铺天盖地的尴尬, 手指挠了挠温度可疑异常的耳根,语气恶劣都质问明明她只是随便说说,做什么道歉得那么认真。 男人的表情又变成了最常见那种无可奈何的样子,他问南扶光, 如果我说刚才有一瞬间我觉得你好像被我欺负了, 你会发疯吗? “会。” 南扶光面无表情, 用的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这是膳食堂,公共场合,每天膳食阁的大爷和大妈们为了给弟子们做一口好吃的绞尽脑汁,别逼我在世界上最真诚的地方扇你。” 男人不讲话了。 但是接下来他表现得无比配合与温驯。 具体表现在早膳过后, 南扶光表示自己要去早课, 跳上了青光剑她低下头看着身边还站在地上的杀猪匠, 后者微微仰着脸也在望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的安排。 放了寻常南扶光就把他拎回桃花岭关起来了, 但是犹豫了下, 她改变了主意:“你可以到处走走, 但是别去敏感的地方。” “好的。” “如果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不舒服也别去——算了那种地方一般会有人看守。”南扶光蹙眉,又不耐地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 清晨的晨风将她头发吹得有些凌乱,相比较不要御剑飞行的话她的形象能优雅不少,但显然她并不在乎这个,发丝贴在她的脸上将脸色衬得更白, 但并不苍白。 青光剑旁,男人目光在云天宗大师姐因为不自在而微抖的睫毛上扫过, 平静道:“我就在附近散步。” 南扶光“哦”了声, 塞给他一只铃铛。 “铃响了别不理我”属于邪恶小发明之一,百里范围内摇响子铃,持有母铃之人能立刻听见, 且如果持铃人恶意不做应答,母铃还会长出獠牙,一口咬在持铃人的手上起到提醒作用。 比双面镜好用。 好用到在此之前南扶光自己都莫名其妙她有什么非搭理不可的人,以至于她能发明出这个东西。 ——现在倒是阴错阳差,派上用场了。 看着杀猪匠两根手指头拎着子铃至眼前轻轻摇晃,好像对这个东西很有兴趣,南扶光警告他:“非急事勿扰,莫再闯祸。” 男人抬起两只手表示一定听话。 他过于配合,南扶光的鞋底在青光剑上不自在地磨蹭了下,这导致两人不可挽救地陷入短暂沉默,最后是杀猪匠提醒她:“要迟到了。” 南扶光冲他皱眉。 然后转身离开。 徒留男人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回头看见膳食堂的门、窗后面有无数只眼睛默默地探出来盯着他,就好像他是群狼之中从天而降的那块肥肉。 ——作为凡人,他应该有为此恐惧的自觉。 但他只是冲他们笑了笑。 接着低下头,自顾自仔细收起了手中的黄铜铃铛,男人跟着南扶光离开的方向一同离开。 …… 南扶光前脚刚踏上通往早殿的台阶,藏在袖子里的“领响了别不理我”便响了起来,南扶光脚下一顿,首先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然后有了将手持子铃之人碎尸万段的念头。 有些发明确实很邪恶、很没有必要。 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这件事。 铃响震动,不绝于耳,那越来越强烈的存在感让南扶光甚至觉得贴着黄铜铃铛的自己的小臂都快被震得发麻,在母铃张开獠牙给她一口之前,她恶狠狠地把该死的黄铜铃铛掏出来—— “说!” 云天宗大师姐语气很不好。 “你最好是没在离开我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内就痛快地闯祸!” 那边很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凶悍凶得短暂失去言语功能,半晌好像才回过神来,慢悠悠地用那种能让人想给他一拳的语气道:“检测一下功能。” 南扶光立刻伸手想把铃铛关闭。 “顺便想问问这东西是不是单向的。”男人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理所当然,“万一你有事需要召唤我?” 南扶光手上动作一顿,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 “永远没有这个可能。” 冰冷而坚定地宣告这个结论,她毫不犹豫地掐断本次通话。 …… 杀猪匠可能是个乌鸦嘴。 也可能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从早上起身南扶光就觉得空气中浮动着奇怪的气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举个例子,就好像有一块放在桌子上的墨,明明清楚地记得半旬前才刚刚开封,也不是符修所以写了两张符箓随手放那了,结果这一天她路过时,突然发现那新墨只剩半块。 最开始是意识到哪里不对的,结果越想又越不确定,开始怀疑压根就是自己记错了。 现在南扶光就是这种稀里糊涂的感觉。 早殿永远热闹,勤奋炼体修心的弟子早早就搬了垫子放在距离祖师爷最近的地方静心打坐,理论上是否开悟有所精进其实与其坐位置与祖师爷牌位距离远近没多大关系,但是第一排位置总是很抢手—— 就像赶在大年初一,大家守岁的主要活动就是寒天冻地被窝不待,争先恐后跑到大殿前空地排队,试图抢宗门大炉鼎里的新年头香。 今日坐在第一排的其中一人南扶光有些眼熟,那是刚刚在早膳堂替她跟别的弟子吵架的符修师妹,她大约来得早,此时人已入定,周身浮动淡绿灵光,炼气中期对应气场,也许突破炼气末期在即。 南扶光见她眼皮震动,频率有些异常,似气海悬浮坠落之兆—— 这在寻常炼体修心过程中并不罕见,并不是非要到渡劫期才会遇见自己的心魔,大多数情况下,这东西在修仙前期都伴随着本心共同成长。 心魔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像是一个杀不死的赘生物,前期杀了后期不一定不会长,偶尔甚至可能反而助修士突破当前境界。 有些修士剑走偏锋,沉迷心魔赐予的历练,练来练去反而自成一道,也就成了后来的魔修。 然而这符修师妹师从谢从,那肯定是不想走魔修之道,南扶光是个懂得感恩之人,哪怕他人只是言语二三对她稍有维护,当下婉拒谢允星和桃桃的邀请,她自顾自搬了个垫子在这位不知名符修师妹旁边挤挤—— 被挤走的药阁药修大翻白眼,敢怒不敢言。 南扶光冲他假笑,软垫上坐下,面上浮现一丝丝难以掩饰的焦躁。 今日心绪不宁。 所以盘腿而坐并未开启修行,心中杂念繁多料想也不会有什么进步,她只是装模作样闭目养神…… 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在想昨夜听闻对话声以及其内容。 还有随之而来的“狂猎”现象。 这一想也沉得够深。 直到远方早课结束撞钟声响起,周围的人窸窸窣窣陆续起身,她睁开还有些不真实的时间流逝过快错觉…… 转向身边那名字都不知道的符修师妹,发现她也睁开了眼。 “大师姐。” 符修师妹温温柔柔地叫了一声。 南扶光“哦”了声,正想日常寒暄,结果却发现面前的人状态不对,她的眼睛根本没有聚焦,黑漆漆的飘忽一片。 “神存在过。沙陀裂空树枯是妖树。树枯萎过两次。世界的尽头是一面冰墙,宇宙与维度从来不存在。” 她对南扶光缓而清晰地认真道。 “神在第一次沙陀裂空树枯萎时离开了,那时候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但是他错了,他离开后,战争没有停止,真龙与神凤携手短暂复活了沙陀裂空树。” 声音在耳边响起时飘忽又缥缈,带着不详的空灵,南扶光震惊地眨眨眼,眼睁睁地看着符修师妹重新闭上眼。 她周身绿色灵气色泽渐浓—— 一副好像快要突破小阶段,进入炼气中期的样子。 南扶光有点儿愣住了。 来不及消化这师妹突然的发言内含信息量,她被眼前突发的情况打得措手不及—— 这里是早殿,所有人在正式开启一天之前做早课的地方,平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算是绝对的公共区域。 而突破阶段这件事在修仙入道之人看来,除却如今因为沙陀裂空树枯萎、修真界止步不前、会有爆体危险…… 其实这本身属于有些私密的事。 倒不至于私密到沐浴或者出恭这么严重,硬要举例大概有点类似在大街上边走边吃臭豆腐。 突破时,究竟是灵光一闪开悟还是突破了心魔,这个过程谁也不好说,有可能像南扶光一样坐着吃一碗馄饨就想开了,也有可能在识海与心魔面对面、面对自己当前最不堪的心患,大战八百回合。 所以突破时,有的人痴笑,有的人崩溃大哭,更严重者大小便失禁不知今夕何年本人何去何从。 这就是修真入道者察觉自己即将突破,通常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美其名曰“闭关”,其实就是躲躲生人,怕旁人气场乱了节奏,也怕表现不那么得体。 南扶光站了起来,伸手想要叫醒师妹,然而手伸出去又犹豫地缩回来,生怕自己靠近惊扰了她,整出更不可挽回的插曲—— 毕竟她南扶光向来运气不太好。 自从神凤降世,云天宗灵气暴涨,突破小阶段没那么危险不需要掌门或者长老护法的情况下,大家都喜欢往鹿桑那蹭。 ……但她脸色不太对。 在南扶光踌躇之中,正弯腰收拾早课阅读竹简的谢允星察觉不对,她抱着竹简走过来,先是问面色不好看的南扶光怎么了,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角落阴暗处,有些吃惊地叫了声:“阮竹?” 南扶光这才知道这个师妹的名字,她低声叫了谢允星,让她请谢从或者无幽前来看一眼,师妹情况不太对劲,哪怕只是突破小阶段,可能也需要护法。 “实在不行让鹿桑来——” 她话语刚落,阮竹忽然又有了动静,嘤嘤哭了起来。 她满脸梦魇者的惊慌,扑入南扶光怀中,睁开眼,双眼含泪清明地对望入南扶光的眼:“大师姐,沙陀裂空树是妖树,我不想突破了,我不要修炼成仙了,还不如死了呢!让我死吧!” 南扶光尚未来得及回答。 耳边便率先响起“啪”的闷响。 眼睑、面部、手背、颈脖,所有在道袍外的皮肤被溅上温热粘稠的液体。 脚边“轱辘轱辘”滚过阮竹的头颅,发丝因为血液粘粘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和临死前留下的两行清泪混得一片。 谢允星发出惊恐的尖叫。 而南扶光发现,人在窒息的恐惧之中确确实实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就像喉咙被锁住,耳旁“嗡嗡”耳鸣,眼前是一片空洞白光。 这是南扶光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修真入道人士闻风丧胆的“爆体而亡”。 在近在咫尺的位置,在她的怀里。 第54章 你看到天道了吗 这是修仙界的一切走向不可控疯魔化的第一日。 宴几安自认为这次他没有浪费与耽搁太多时间, 他甚至做了不像他的事,他没有去追寻为什么会有云天宗弟子在炼气期突破小阶段就发生爆体现象,也没有细究那个叫阮竹的弟子死前的奇怪发言。 几乎是得了消息的第一时间,云上仙尊就御剑至桃花岭, 所以他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可以比他更快—— 宴几安到的时候, 桃花岭的禁制是解除状态。 他要找的人就坐在洞府前那棵桃花树下, 身着一身深色短打的男人坐在她的对面,手里举着一块不算干净的帕子,正握着她的手,一根根手指地仔细替擦她手上沾的血液。 因为不懂清洁咒, 也不会清水咒, 所以旁边放了个水盆用来清洗帕子, 盆中水已有些浑浊。 宴几安落在赤日峰最高处时,正好听见男人有些压低声音传来—— “你先闭上眼, 睫毛上也有。” 南扶光就像是被人夺神掳魄, 一指令一动作麻木地闭上眼, 粘着淡淡血腥的帕子靠近,她鼻尖抽动,又下意识往后躲。 杀猪匠带有薄茧的手指卡住她面颊,淡道一声“别动”,早就沾染洗不干净红锈色的帕子有些强硬地擦掉了她睫毛上因为干涸所以结块黏在一起血液残留。 宴几安不言语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南扶光未回头, 但至少那杀猪匠已经察觉了他的存在,因为在某一瞬他慢吞吞地抬了抬睫毛, 大概是给了云上仙尊一个漫不经心的余光。 宴几安也没准备搭理这人, 挥袖弹指间拂去南扶光身上所有的狼藉,除了苍白的面颊,几乎看不出她刚刚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 杀猪匠似乎第一次亲眼见识修士的清洁法术, 手上握着帕子、伸向南扶光的姿势一顿。 鼻腔深处发出一声赞赏的含糊声音,他顺势拎起南扶光的手翻看了下,确认指甲缝的血污都被清理干净,奇道:“你怎么不早点来?” 宴几安:“……” 南扶光依旧毫无反应。 她的手还拽在杀猪匠的手中。 宴几安不觉得这有什么必要,于是他冷声道:“放开她的手。” 杀猪匠停顿了很久,大约几息之久,垂眼意味不明地浅笑了声,他这才慢吞吞地将云天宗大师姐的手松开—— 离开了温热的掌心触碰,南扶光条件反射一般下意识搓了搓手背,又魂不守舍地将手缩回了袖子里。 “我想休息。” 开口时嗓音沙哑,若放了平时她肯定诧异自己的声音则会如此干涩难听。 好在此时也没人笑话她,听见她说话的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搭腔,直到杀猪匠“哦”了声,抬眼从方才开始这才给了宴几安第一个正眼。 “仙君听见她说的了,现在桃花岭恐怕不方便接待客人。”他嗓音温和,微笑道,“眼下修仙界大约乱成一团,仙君还是先行离去,早做打算为好。” …… 赤雪峰,陶亭。 山后轨星阁传来有人进出异动,大约是阮竹的事还是惊动了里面的人。 一个仙盟排行第三的宗门北门弟子在炼气中期突破至炼气末期爆体而亡,这事儿不大不小足够上个《三界包打听》占据一个版面,但实际上在沙陀裂空树枯萎多年的今日,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新闻。 宴几安于陶亭前殿长榻拂袖而坐,放空许久。 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明明是去找南扶光,甚至担忧她过于惊慌带上了安魂丹药,结果丹药没拿出来,他自己却回来了。 ——就为杀猪匠一句“仙君还是先行离去”。 云上仙尊有些茫然。 隐约想起好像不是第一次听任那杀猪的逐客,上一次还是南扶光醉倒于其在凡尘界的馄饨摊上。 此时,陶亭主殿外传来镇门兽絮絮叨叨的声音,笨重的大门被缓缓拉开,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云上仙尊思绪被打断,却不恼火反而眼中一亮,循声望去。 只见身着剑修道袍少女因为奔跑,乌黑长发于阳光下飞舞,她精致的脸蛋上写满了急躁,高呼:“师父!” 眼中点亮的光不着痕迹覆灭,待鹿桑来到宴几安面前,后者已然恢复平日那副云淡风轻模样,微微蹙眉问:“所谓何事,堂前大呼小叫?” 鹿桑捧上一叠竹简,正是《三界包打听》。 宴几安平日深居简出,对于修仙界所发生任何大事自然有人整理成案捧送至他的面前,所以寻常时候他鲜少借阅《三界包打听》,嫌上面信息杂乱,但凡掏的出几个晶石都能发言,阅读起来属实无聊且浪费时间。 眼下鹿桑握着那展开的竹简,一副一定要他阅读的模样,宴几安有些不耐,脑子里全是要不要再去一趟桃花岭将安神丹药交给南扶光,一边伸手接过。 头版头条尚未有见不同。 陆陆续续还是关于大日矿山矿灾的后续工作。 鹿桑伸手点了点二版角落,“这里。” 宴几安这才看见,方才云天宗有炼气期弟子突破小阶段爆体而亡的事果然登上三界包打听,虽只占据复副版块右下方小小的角落,但该则新闻下的订阅者流动版块留言数量却在飞快上涨—— 「什么东西?现在在仙盟第三大宗突破炼气期都有危险了吗?」 「哇,云天宗出大问题了。」 「官方也没个说法,就这么一则报道打发了?炼气中期突破末期爆体,然后呢?原因呢?是个人原因还是?昨晚天降异象之后第二天就出这种事,很难不让人多想吧?」 「说到这个,现在你们还觉得‘狂猎‘现象代表一切向好、明年五谷丰登啊?第二天就搞这种事……」 「噫,道友所言荒谬,汝乃云天宗宗门弟子?昨晚的天空异象可是整个修仙界皆可见,炼气期爆体倒是唯云天宗独有?」 「我渊海宗的,今早起来掐指打卦得了个大凶,所以是替别人打了个大凶?」 「无为门在此,同今日晨起起卦大凶,并感觉好像哪里怪怪的,我说不上来,你们的镇派归墟海眼处可还安宁?」 「回上面的道友,今日我宗镇派处安宁是安宁,但你这那么一说我就有些不安宁了,你怎么知道我早上心有不安去看了它一眼?不行我现在再去看一眼?」 「好啊,渊海宗和无为门的大佬都出现了,云天宗的人呢?不看《三界包打听》?」 「估计云天宗现在乱着吧?哪有空看这个?」 宴几安心想,倒也不忙,本尊在看。 「某位道友倒是真的大可不必在此浑水摸鱼企图拉整个修仙界下水噢,轨星阁发声了没?它不正在你云天宗?若是整个仙界有异动它总得说上一两句吧?」 「对哦,轨星阁没说话代表这事儿不大?」 「而且昨晚还有“狂猎”,有些人没读过书去流动板块补补知识吧,在“五谷丰登”之前的故事你们是一个字不看呐,整个王朝人都死光了什么的……」 「我要被上面的吓死了,现在就死了一个啊!别危言耸听?」 「哦呵呵,什么事没有个第一?那个故事开头就是有一个王都的人无缘无故暴毙。」 「又来了又来了,都说了你云天宗倒霉就行,别拉着修仙界垫背。」 「虽然但是,和头上某位道友不谋而合,本小宗门已经一致决定在轨星阁说出这事儿是偶然和昨日异象甚至整个修仙界无关之前,我宗门上下绝不轻易再做突破之举。」 「这位道友未免太过谨慎。」 「别问,问就是怕死。」 宴几安迅速阅读一些留言,便能感觉到除了些不明真相看云天宗热闹的,大部分修仙入道人士被真情实感的引起了恐惧—— 突破阶段时爆体这个话题本就是沙陀裂空树枯萎时期最禁忌被人畏惧的话题,如今就这样被堂而皇之地摆了出来。 留言越来越多,各大宗门、派系弟子,留言层出不穷,宴几安看得不耐烦,随手滑动了下…… 然后发现,最开始抱怨的那批人留言消失了。 指尖一悬,云上仙尊微微蹙眉,起先以为是手中这份《三界包打听》出了问题或者是留言人数过多信息量过载…… 他再次尝试刷新,随后发现实时留言确确实实在一批批减少。 ——实事要闻,最怕上层遮遮掩掩,在言论自由且交流方式四通八达、五花八门的今时今日,捂嘴是最愚蠢的方式,反而容易引起恐慌。 “师父,云天宗怎么了吗?”鹿桑听上去揣测不安。 宴几安未回答。 “他们为什么在幸灾乐祸?云天宗在修仙界人气不佳?” “无稽之谈。” “那为何——” “云天宗三山环抱,天养地滋,灵气充足,更坐拥可占言祝颂轨星阁。”宴几安淡道,“综上如此,我宗门弟子自幼得得天独厚的优势,若有风吹草动,它宗口出恶言,此乃人心常态,不稀奇。” 将放在膝上的《三界包打听》挪开,有时候宴几安也不算太能忍受仙盟信息发布与管理部门那些老头的思想落后与愚蠢行为…… 不大不小的一件事现在反而在人们口口相传中变了味。 眼瞧着云天宗倒像是明日全门派要一个接一个死光了。 “每年试图通过「翠鸟之巢」考核的人那么多,那些人都去了哪?还是仙盟层层筛选只为选出他们中间最蠢的那一批?” 云上仙尊将竹简扔回给小徒弟,鹿桑手忙脚乱地接过,胆怯地望着他。 宴几安始终蹙眉,只觉得难得有些心浮气躁,至今日事事不顺。 再打卦怕不也是大凶。 …… 并不知《三界包打听》已鸡飞狗跳。 南扶光作为当事人沉浸在惊慌失措中,缓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自己的魂来,隐约知道期间陆陆续续有很多人来看过她,包括宴几安在内,都成功被杀猪匠打发走了。 关键时刻他还挺好用的。 “云天宗要是我说得算,逢初一十五和年节我就把你摆在云天宗山门前,打发走那些礼数过多的闲人。” “我不是你养的看门狗。”杀猪匠非常平静地说,“要去哪?” 南扶光飘出洞府,道出去走走。 云天宗貌似乱作一团。 南扶光不想让所有人知道仙盟排行第三大宗的大师姐就这么被突破失败的事吓得魂不守舍,这样只会让师弟师妹们更加害怕,更何况她自己也有要确定的事—— 她想知道早上出门前,觉得宗门气氛奇怪到底是不是她的错觉。 现在经过阮竹的事,她终于形容的上来那是什么感觉了。 把云天宗比喻做一个人,相比起排在仙盟前头的老大无为门和老二渊海宗,前者家大业大根基深的豪门贵公子,后者占据不净海域天赐丰厚家产源源不绝,而云天宗靠山吃山,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山野珍馐应有尽有从不担忧会被饿死的大山之子。 但现在,气运之子发现山秃了。 毫无理由的,每天出门低头见蘑菇抬头见飞禽的景象没了。 气运之子空有一身本领,还能设陷阱,捕飞鸟,辨百草,一身本领都在,但是山空了,他曾经赖以生存的基础没了。 就是这种感觉。 云天宗百年宗门灵脉根深蒂固,灵气充盈,前有真龙坐镇,后续神凤降临,眼瞅着山间灵雾环绕一日胜过一日。 宗门弟子都摆好了姿势以为即将迎来宗门百年名望高光时刻,也就一晚上,月落乌啼,星空隐晦,太阳升起,突然什么都没了。 南扶光来到了净潭,溪水看似与平日毫无不同,溪水活跃叮咚流淌,于净潭边蹲下伸手触碰水面,纯净溪水于指尖流淌。 她回头问身后立着的人:“钓鱼吗?” 杀猪匠:“没鱼了。” 南扶光:“钓鱼吧。” 杀猪匠转身入了树林,不知道从哪弄来鱼竿,甩了杆随意坐下,南扶光挨着他坐下,告诉他,净潭不止是云天宗的阳光普照抽奖池,听说净潭下是宗门三山相叠交汇的主灵脉,千百年来,云天宗依靠此灵脉与独一无二的轨星阁稳居仙盟前三,没有它们,云天宗大约不过也就普通大型宗门尔尔。 杀猪匠:“你想说什么?” 南扶光下巴放在膝盖上:“不知道,这事我不敢说,我觉得现在净潭下空了。” 杀猪匠:“嗯?” 南扶光:“灵脉是可以被取走的吗?” 杀猪匠说,灵脉到底是山脉根本还是一件物品,如果是一件物品就可以被取走,你们修仙界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南扶光又不说话了,两人之间短暂陷入沉默。男人无趣地摇晃空无所获的鱼竿,等他想起周围实在太安静转过头时,发现身边的人脑袋埋进膝盖里,像是一朵枯萎的蘑菇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安静得像一具尸体。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理她的,但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用鱼竿的末端挑开了她的一条胳膊。 在看到那张被眼泪浸湿、湿漉漉的脸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想时间转换器应该用在这种场合才对啊。 人类的情绪永远像是不会停歇的摆锤,一会儿想通了,下一瞬间又想不通了,如此让人捉摸不透,上一刻还在跟他进行飘忽对话的人此时鼻尖通红泛肿,因为水泽晶莹透亮,像泡在水里的圆萝卜…… 通红的双眼被泪水盈满了,在她茫然抬起头的时候,凌乱的发丝黏在眼角,泪痕随之变得乱七八糟。 眼泪就像是止都止不住一样还在往外冒。 云天宗大师姐自己哭到一脸懵。 瞪着快要哭瞎的眼与杀猪匠对视几秒,尽管大家心知肚明她压根什么都看清,紧接着她就像后颈上的某根筋被削了似的,脑袋“啪”地一下又无力垂落回膝盖里埋起来。 “……”杀猪匠沉默了片刻,“为什么哭?” 这么直白的提问一般得不到正经回答。 “你吓到了吗?” 这种一旦承认就会像是膝盖以下被砍掉,从此整个人会变矮一节的假设,活该得不到回应。 男人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得到回答,他将从此不得不面都一个哑巴,此时他听见沉闷嘶哑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响起。 “我讨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阮竹只能那样死在我怀里。” 她艰难地吞咽一口唾液,明显停顿了下。 环抱膝盖的手臂绷紧,脑袋埋得更深了些,嗓音沉闷。 “她不太聪明,若是她当时抱住的是鹿桑,她就不会死了。” 鹿桑是神凤在世,是天道宠儿,是气运之子。 老天爷不会允许任何不美好的事物发生在鹿桑的怀里。 所以如果是鹿桑,阮竹就不会死。 “天道不泽万物,唯独照拂宴几安、鹿桑那类人。” 可惜她是南扶光。 南扶光是一个普普通通又有点倒霉的路人甲。 现在连带着选择她的阮竹也跟着倒霉了,还不是一般的倒霉,她付出的生命的代价。 南扶光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谁流泪,为阮竹,为有银,为小蘑菇,为大日矿山的每一个矿工,还是为她自己…… 过去那么多年,她从不觉得作为修仙界一颗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子有何不妥。 但现在,她发现不妥了。 ——石子可以是石子,没什么不甘心的,前提是它一直待在熟悉的原地,仰头永远只能看到同一片天空,而不是另一片更广阔的、拥有腥风血雨的地方的话。 无论如何努力扑腾,她无力改变任何人,任何事,天道所创造的故事线,从来不肯在她的身上浪费分毫笔墨。 意识到这件事,南扶光绝望的眼泪都要流干了—— 哦,这件事,想必天道也并不在意。 淦,他娘的。 膝盖上的道袍下摆湿透了,南扶光震惊自己怎么能有那么多眼泪,她想停下来不让身边的人看修仙界的笑话,但是她压根停不下来。 听见身边的人仿若发出一声叹息,她更加窘迫,耳尖都感觉到了温热滚烫的温度,她开始想应该如何驱赶他走开,但尚未来得及组织好语言,便听见低沉的嗓音响起—— “幻想过多,这世上并无所谓天道。” 她没理他。 “或者你抬头,若有天道,此刻也只在你眼前。” 不着腔调的结论并未打动任何人,南扶光喉头发堵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以表对胡说八道言论的反对,于是男人不得不放开鱼竿,伸手过来,试图将她的脑袋从膝盖中抬起来。 很快,他觉得自己受到了阻力,是面前这人正梗着脖子跟他较劲地用反力挣扎—— 最后在男人不耐烦地“啧”了声伸手去拎她的耳朵之前,突然像是放弃了似的,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除了身边净潭湍湍急流之音,相对而望的两人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喷洒在自己的鼻尖。 潮湿的,咸的,但不是海水那种腥咸。 男人有些漫不经心地想。 “唔?” 南扶光只感觉到略微强硬姿态扳起她的面颊的大手干燥温暖,当那张英俊而且作为一个凡人过分有压迫性的脸靠近时,她有一瞬间恍惚。 她努力睁大眼。 但眼前视线在眼泪里成了鱼目视物的朦胧。 “什、什么?” 脸上因为凌乱发丝而改变的泪痕再次改变了,这一次,透明温热的液体钻进了他的指缝,终日握住杀猪刀的糙手有朝一日碰到了如此细腻又脆弱的东西。 触感陌生。 但他没有挪开手。 “看到了吗?”杀猪匠语气平淡地问。 “什么?” “你想要的天道。” “……没有。” 南扶光哽咽了下,口齿不清。 “我只看到你了,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第55章 云上仙尊,一击败落 接下来的几日南扶光每日都会前往净潭静坐一两个时辰, 用杀猪匠的话来说,不知道的大概以为她已经把他杀了沉水底了。她每天只是为了回去欣赏完美犯罪现场。 净潭与往常其实是没什么不同的。 至少云天宗的所有人——包括宗主谢从、云上仙尊,都没有出来有任何发言。 要非说有什么异常,大概是轨星阁的人曾经出现过一两次。 南扶光在云天宗出生, 但很少在云天宗任何公共场合见过轨星阁的人, 他们总是神神秘秘的, 不知道身份也不知道来历,除却宴几安与谢从几乎不与宗内其他人交流…… 终日身着不同于云天宗弟子统一制式的特殊袍子,宽大的帽子遮住半张脸。 南扶光上次见到他们,还是辨骨阁见证神凤降世那一次。 南扶光遇见的是个男修, 大大的兜帽, 上面别着一只豪笔状的纹徽羽毛, 形如鸦羽。一缕乌黑柔软的发滑落至兜帽外,身形修长, 看上去年纪也不大, 与南扶光年龄相仿。 因为轨星阁的人总是以“修仙界文书官”身份独来独往, 冷艳高贵,他上前搭话时南扶光还很惊讶。 “为什么频繁到净潭来?” 他说话声不高不低,发问时,南扶光正脱鞋鬼鬼祟祟准备把脚塞进冰凉的溪水里。 闻言一愣,她拎着道袍下摆茫然地转过头, 想了想反问:“我是云天宗弟子,来净潭很常见, 你又为什么来?” 轨星阁的男修望着她, 南扶光这才发现他的眼睛很大很亮,眨巴一下像是乌鸦的眼睛一般鸦黑明亮,不知道为何, 南扶光觉得他长得眼熟。 像吾穷。 他长得有一点点,像吾穷。 “脚别伸进去,这是圣潭。”男修道,“不脏吗?” 南扶光心想,我刀呢。 “什么圣潭,云天宗管这叫阳光普照抽奖池,纵使前段时间我扔了不少宝贝进去但也不至于就圣光闪烁了,而且这是活水。”云天宗大师姐面无表情道,“脏什么脏。” 你敢反驳我就敢拔剑。 没看到仙子姐姐正在心气不顺? 你是轨星阁的人姐姐也淦你。 闻言,大约是接收到了南扶光话语中的不客气,这个第一次见面(估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的人果然就不理她了,只抬手拢了拢那大大的兜帽,转身离去。 “啧啧,什么人呐?” 又怪又贱的。 南扶光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 阮竹的爆体在引发大约几日宗门内的动荡与不安,宗门内部气氛很压抑。 改变发生于第四日。 这一日,膳食堂有两个年幼一些的小师妹凑在一起讲笑话不小心笑出声,当时她们自己吓了一跳、小脸煞白,但南扶光注意到,当时并没有人跳出来说她们笑得大声没做到“食不言寝不语”,就连嘴巴最碎的药阁都闭上了嘴…… 并且在那突兀的笑声整个膳食堂乃至云天宗,突然好似一瞬间不一样了。 膳食堂内,人们正常交谈的声音变得响亮了些,有人拿出了《三界包打听》开始阅读…… 云天宗恢复了往日平静。 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的乌云好像被摘去了。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开始逐渐接受一个说法:阮竹的事只是一个不幸意外,尽管很遗憾,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最后好像只剩下南扶光独自一人笼罩在奇怪的气氛中。 但也没有人对此表示奇怪,甚至大家对她的态度前所未有的温和与小心翼翼。 “没办法啊,阮竹在大师姐怀里爆体。”闲谈时,一位不知名的师妹叹息,“是我可能都要吓死了,这种事……成为一个人一辈子的阴影也是有资格的,更何况现在大师姐已经金丹初期,突破对她来说是一件更加危险的事。” …… 是夜。 秋燥的晚风夹杂着枯叶腐朽气息撞击捕梦网,梦中睡得不太安慰的人在榻上发出低低梦呓,翻了个身,整个人滚入床榻深处完全的阴影中。 一抹黑影于云天宗三山主峰掠过。 无御剑,无御气,没有太多华丽的炫技只是凭借着不可思议的身手攀越于过高群山山巅之中,云遮月敛去最后的光亮之前,男人如身手矫健的野兽,悄无声息落于云天宗主殿琉璃宝顶。 锃光瓦亮的琉璃瓦片于他脚下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的赤日峰。 以他心知肚明之因,灵雾云海相比过去稀薄,如今不过苟延残喘般勉强覆盖高耸的主峰之上,云上仙尊之居所陶亭耸立于山峰之巅,再之后,群山阴影中,又另一座神秘建筑被隐秘于陶亭之后。 修长的指尖略过面颊上的面具,银色金属质地,左下方镶嵌一颗鸽血红色泽宝石。 冰凉的金属触感在秋容下竟有刺骨冰凉,似许久不使用该物,男人有些不习惯将它往上推了推。 下一瞬,身影便消失于琉璃瓦上。 …… 轨星阁今夜亦灯烛长明。 主宫穹顶以星宿十二宫分部高悬,夜中抬首可观星河璀璨,其中几颗代表含义特殊的星辰明亮闪烁或滑落黯淡,每一次变动都对应着三界六道有重大事件发生。 身批轨星阁外袍男子立于烛架前,任由摇曳烛光将其倒影拉长放大至吊诡,他始终垂着眼,那如鸦羽般长睫轻颤,泄露其不安。 他是轨星阁当任主事。 今日,感受到云天宗灵脉有异动,他数日往返净潭妄图确认,却始终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他不确定那具枯骨是否还在净潭之下。 占不出,卦不明,星象混沌。 有的只有毫无征兆,夜空突现“狂猎”异象,云天宗灵气不明显地日益浅薄,灵脉呈现受损之趋向,最后有前日低阶弟子突破境界出现异象。 种种迹象表明,净潭之下,灵脉之上,那被云天宗掩藏与拥有千百年之物极有可能已经被人取走了。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轨星阁与净潭下之物的重要性,历代宗主心知肚明,所以非宗门内允许,外人根本无法踏入云天宗半步。 不可能被他人取走的。 轨星阁主事手中捧着一盒木匣,乌沉木木匣无论是做工还是木质本身都具有古老年头,光木匣本身在黑市上怕不是就要卖上一个惊天动地的价格…… 更勿论这样的古老珍贵物件中,放着的物件。 ——前臂、尺骨、桡骨至完整掌骨、指骨,竟是一具森白的人类左臂被放置于黑木盒中。 当初从净潭之下那人的枯骨之中拆解取下,放置轨星阁中,从此之后轨星阁除却暗中守护净潭下的枯骨,更拥有了占言之能力,立足于修仙界众宗门之中。 烛火投下的阴影中,半明半寐,那惨白更显阴森。 “打个商量。你手中那个东西,能不能还我?” 身后倏然响起的询问吓了立于主宫正中央的人一跳,他瞳孔缩聚,戛然回收时,巨大兜帽滑落—— 那不知何时出现在窗棱姿势懒散靠坐的人已至其面前! 他只来得及看到来人面颊之上,银色面具独嵌血红宝石闪烁不详光泽! 下一瞬手中一空,“啪”地一声,沉木质地木匣被合拢盖起,连带其中森白骸骨消失于眼前! “什么人!” 似乎完全没想到世风日下,竟有人能够闯入云天宗,越过陶亭宴几安,闯入轨星阁,抢夺“黄泉之息”! 宽大道袍翻飞扑簌,轨星阁主事目光追逐来人,只见从天而降之人却一身玄衣短打,身形高大却敏捷异常,顷刻间便一步迈跃上轨星阁主宫穹顶天窗—— 地面上,被抢夺宝物的轨星阁之人震惊睁大了眼:只见眼前这人无运气无运法术,不借助任何宝器,如身后长了羽翅,轻易翻跃至穹顶天窗! “来者何人!” 仓促追寻之间,他再次高声质问。 这一次,撑着膝盖半蹲于天窗的男人俯下身,伴随着他这个动作,隐藏在面具后一条银链牵住的泪状红色宝石滑落,与眼下镶嵌那大约出于同源母石…… 月光下,宝石摇曳轻晃,折射璀璨珠光。 “严格来说,不算人。” 他语调轻慢。 带着轻而易举能让人火冒三丈的懒散。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发出一声沉沉的鼻音,做了个稍回头望的姿势。 正当轨星阁主事愣怔这人又要如何,此时才后知后觉听见半空中传来熟悉青铜铃音—— 轨星阁外,金光大盛,金色的莲花于黑沉的夜空中盛开,正是云上仙尊手执本命羽碎剑,踏光而来! “贼人,好狗胆!” …… 剑气浮空,体态修长,缥缈剑修确实身似游龙。 宴几安身着淡紫道袍,手中羽碎剑寒光四射,剑指苍穹之时,身后六束剑光速散,金光犹如繁星弥散于夜空,下一刻,每一星光点光芒越盛,对应一把光剑于光点缓缓凝聚—— 若是鹿桑在此,便会认出这是宴几安曾经一招必杀元婴修士段南所用荒古剑阵之万剑阵法! 但也有所不同! 当时的宴几安甚至未祭出本命剑,而如今面对来历不明擅闯轨星阁者,他却不见半点犹豫,羽碎剑在第一时间便被祭出! “云天宗设绝对禁制,生人非请勿入,贼人如何进来!” 被提问之人摸摸鼻尖。 “确实差点没能进来。” 但凡事总有个意外。 “交出手中‘黄泉之息‘,尚且留你全尸。” 云上仙尊声如清泉,清冷矜贵。 素白纤长手指半抬平齐耳边,只待一挥,那蓄势待发的万千光剑便会如千军万马,以不可阻挡之式将面前之人刺成筛子。 他在等。 等敌手主动低下头颅,束手就擒。 然而,良久,只一缕清风吹拂而过,一手扶窗框,蹲于轨星阁天窗之上的男人半晌未动,银制面具之下,他薄唇唇角似有些无奈地下垂,一声叹息。 云上仙尊强势目光逼迫中,男人无视他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视线穿过他身后一触即发的剑阵,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藏在稀薄云海间的赤雪峰—— “夜深了。”男人缓缓道,“如此大阵仗,扰人清梦。” 下一瞬,几束黑色光柱以整个云天宗为内圈,自三座主峰之后拔地而起! 宴几安瞳眸微缩,难以置信看向不远处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甚至动也未动之人,没有符箓,没有法器,他便只是眨眼之间,便展开了一个能够笼罩整座云天宗宗门范畴的阴阳镜像界! 表世界被完全隔绝。 里世界中,只余宴几安、轨星阁阁主,神秘男人三人。 几乎是与此同时,男人动了—— 宴几安的剑阵启动的瞬间,他便也动了。 当光剑如雨扑面而来,男人如离箭之弦迎剑阵而上,人之身影如黑色流星划破夜空,在宴几安震惊的目光中,随手握住一擦着他面颊而过的剑阵光剑其中一把! 羽碎剑加持之下,万剑剑法剑阵如虚拟恶龙宝库,光剑由宴几安本身识海内催动剑气诞生,无实体,不可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更勿论此时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握在手中。 这一夺剑,宴几安震惊之余更感到仿若被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掌控住识海,灵魂深处因为陌生恐惧而颤栗—— “呯!” 破空之音中,光剑与羽碎剑重重碰撞,一碰即分,剑光四射,山河嗡鸣! 若非展开阴阳镜像界,这一击,足以将整座云天宗唤醒! 宴几安虎口阵痛,猛然后退,仓促间见手持其剑阵光剑其一者落于其踏步金莲,身法自然,手一挥,那把光剑于他手中消失…… “不好用。” 简单的评价后,男人稳稳立于金莲之上。 踏吾金莲,夺吾剑阵。 此为何人?! 面上不显,然而此时此刻云上仙尊实则心神大震,完全没想到这三界六道之内还有这样一个人,能够运用他人识海剑气所凝实物为己用—— 此人也是剑修? 比他更上一层楼的剑修? 来不及思考如此复杂之事,时刻谨记“黄泉之息”落入此人手中,宴几安无心恋战,也对眼下情况开始逐渐感到失去控制! 长发浮空,剑气凝聚,羽碎剑横于面中,剑刃划破手掌—— 心剑合一,化龙形! 浮空中云上仙尊长发与道袍自剑诀吟唱无风狂舞,平日黑眸被金光所逐渐吞噬覆盖,空谷山巅之间,龙吟响彻! 金光更盛,逐渐化作巨龙沦落,笼罩于剑修之中,肉体凡胎为龙心,肤为龙鳞,发作龙角…… 银龙开眼! 于苍穹云海,巨龙以绝对的压迫形态缓缓睁开龙眼,阴阳镜像界之内,河水倒流,山河震动,山峰坍塌—— 于不远处,银龙只见相比之下已小如蝼蚁之人,此时束手而立于一棵苍松之上,黑夜之下,其身后有粉白光芒聚拢! 那光似雾,有型若无形,缥缈浮动间,似逐渐终于汇聚成了蓬松的兽尾……一尾,两尾,三尾—— 直至九尾。 苍松之上,男人扶树干轻轻一撑,一跃而起,展开的朦胧九尾就像鸟雀羽翼舒展,而后,每只尾巴浮动中,隐约可见其上紧闭瞳眼。 九尾如狐,其尾赋眼,这等生物三界六道难寻第二,宴几安有幸遇见一回自然不会轻易忘记—— 可惜未等他做出任何惊惧反应,那拖着九条长尾身影居然一跃已至巨龙同等高度! “上次的伤,还未好吧?”男人低磁嗓音中带着笑意,“还想再被咬一口?” 戏谑轻笑被冰凉夜风吹开,几乎融于夜色清风。 巨龙心脏处,宴几安腹部遭受重击,拆骨扒筋般的疼痛中他眼前发黑一路下坠,耳边仿若听见镜像界碎裂的声音,他落于陶亭门外那棵桃花树下。 桃树受惊般,花瓣纷纷下落,耳边传来鹿桑惊慌失措高呼“师父”的尖叫,宴几安嗅到淡淡腥甜血腥气息。 大约是肩膀上的伤口再次裂开了。 恍惚之间,思绪已然混乱一片,笼罩云天宗范围等级的阴阳镜像界,他的一击败落,黄泉之息,赋眼九尾,神秘男子…… 最后—— 宴几安却想到了南扶光。 也不知她明日见他一身伤再出现又是作何感想。 …… 赤雪峰,桃花岭。 梦中似被什么劈开,强硬又霸道地将南扶光从沉浮梦境中唤醒。 猛地睁开眼,眼前昏暗的一片寂静告诉南扶光这会儿怕不还是深夜,她翻身坐起,没有犹豫,跳下床,“噔噔噔”往外跑。 她跑得急,下了榻后鞋履未踏,赤脚于青石砖发出特殊的实音,夹杂着奔跑的气息,直到她来到外间,见倚靠洞府窗边,手执一盏烛,用手正拨弄烛心玩的男人。 后者闻声抬眼望来。 南扶光与他隔着一张木桌遥遥相望。 “怎么不睡,去做贼了?” 云天宗大师姐睡眼朦胧,自己都还没完全从惊醒状态中清醒,脑子犹如浆糊……声音自然带着浓浓的睡意。 她原本站在窗下阴影中,突然觉得眼睛痒痒,抬手揉眼。 此处月影浮动,一束月光朦胧照入,照亮了窗下之人,也许今日事发繁多,她看上去比初见时略显单薄。 白色的睡袍之下,白皙的双脚踩在洞府冰冷青趾砖上,大约后知后觉有些冷,她毫无自觉地抬起了一边脚,像只愚蠢的丹顶鹤。 半晌。 男人大方地说了句“是啊”,南扶光沉默了下,不等她开口训斥他又发病随便敷衍人,下一刻眼前一花,整个人脚下腾空而起。 瞌睡瞬间被吓走了一半,低呼一声,云天宗大师姐正揉眼的手不自觉地揽住突然抱起她的人宽阔的背上。 她被扔回了床榻上,“扑通”落回柔软的被窝里。 趴在被子里,她茫然地眨眨眼。 “地上凉。”床榻边,男人嗓音平淡。 “……” 心脏在那低磁淡然声音中“砰砰”莫名恨跳两下,南扶光无声捉紧身下的羽被。 “力气那么大,你到底是不是病人?” “说不定是回光返照,明天就死了。”男人又换上了那种惯用的语气,“睡吧。” 南扶光:“……” 杀猪匠:“不睡?” 南扶光:“……” 杀猪匠叹了口气:“我在脖子上挂根绳,把自己栓你床头?” 南扶光:“可以。” 杀猪匠:“……” 杀猪匠:“睡吧,已经在做梦了不是吗?” 在抓过身下的枕头扔他脸上还是睡觉之间南扶光选择抓过被子,整个人动作不必要大幅度地钻进去,又把柔软的羽被捂在自己脸上。 本以为睡不着了。 谁知道一闭眼,耳边听闻捕梦网清风撞铃轻响,瞌睡上头,竟真的又睡过去。 这次,难得一夜无梦。 …… 当老天爷赐予片刻安宁,通常象征着他老人家憋了一坨大的。 第二日南扶光睁开眼,尚未整明白今日膳食堂主食是粥还是包子,先收到了两条最新消息—— 其一,宴几安不知为何再次身受重伤。 其二,昨夜渊海宗一筑基初期弟子,或许是即将突破入筑基中期,于入夜打坐时入魔,如魇祟侵,半夜闯入渊海宗宗门大殿胡言乱语一番后,爆体而亡。 第56章 修仙界末日 得到炸裂消息的时候南扶光还没踏出洞府大门, 她正试图说服杀猪匠换下那身显眼包似的短打,后者不以为然地拿过她递给他的云天宗弟子道袍笔画了下,然后挑眉望着她。 南扶光就这样沉默地收回了那套道袍,事实证明, 哮天犬穿上汪汪队制服它也还是那条守南天门的哮天犬。 桃桃连滚带爬地扑倒在洞府门前时, 南扶光以为魔修终于成了气候打上云天宗来了, 直到听见宴几安身负重伤,今晨闭关的消息,她脸上的戏谑才收敛起来换成茫然:“什么?魔修真的打上云天宗了?” 明明按照地理位置来说,渊海宗离他们近一些。 而且就现在修仙界的进展, 十个魔修也不是一个宴几安的对手。 作为云上仙尊唯二的徒弟, 南扶光这时候才赶去陶亭都得要遭人诟病, 急急忙忙出了洞府,她还没忘记跟桃桃乱发脾气:“这么重要的事怎么现在才通知我?” 云天宗大师姐把“我在无理取闹”写在脸上, 桃桃反而没办法骂回去, 无辜地眨巴着眼:“大概是因为我也才刚刚知道?” 南扶光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 转身掏出青光剑,此时杀猪匠不急不慢地跟出来,扫了眼她手里的剑,道:“着什么急?” 南扶光嘴巴一张一合像条脱水的鲤鱼,不知道该如何同这凡人解释“云上仙尊重伤闭关”这几个字的分量—— 自她有记忆, 宴几安打遍天下无敌手,唯有一次重伤记录是在昆仑山脉西王母那龙族犟种属性发作…… 可那是西王母, 近乎算作与天地同寿之古生物, 最近这些年,莫说受伤,宴几安连龙鳞都不曾掉过一片。 在云天宗?重伤闭关? 跟它姥姥做梦似的。 南扶光没来由地想到了阮竹, 脸蛋瞬间煞白,原本蓄了剑气浮空身侧的青光剑“哐”地一下砸在了地上。 站得近,杀猪匠险些被砸了脚,侧身躲了躲,掀起眼皮子扫了眼近在咫尺的人那难看的脸色,不难猜到她怕不是又脑补了些并没有发生的画面,完全忍不住,从鼻腔深处嗤了声。 “他没事。” 云天宗大师姐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生生望过来。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说这种毫无用处、只能安慰人的废话了?” “……” 哎,脾气好坏。 男人露出无奈的表情,看着南扶光弯腰拾起青光剑拍拍灰,自顾自跳上去,又回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杀猪匠:“?” 什么? 都凶我了还指望我再说两句?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南扶光打破沉默:“去去就回。” “……” 去了也白去,那条龙恐怕是自己觉得在自己的地盘被揍了有点丢人,索性借口闭关,龙族就是这样…… 啧,算了。 随便。 “动作快些罢?”懒散地靠在了身边的一棵树杆,男人拖长了声音道,“我饿了。” 南扶光本想指责他说话不分轻重,宴几安可能重伤死掉但他不会饿死,然而转念一想,突然想起这家伙肚子里还揣着个不明物种…… 万一饿坏了,那玩意本着就近原则开始啃一切嘴边够得到的器官,倒也是真的很麻烦。 于是面对杀猪匠近乎于任性的催促,她沉默地点点头。 这导致了旁边的桃桃爬上南扶光的剑时,还忍不住回头频频回头看不远处树下的男人,那复杂的视线,就像任一朝代忠贞文官看昏庸帝君身边的绝世妖妃的目光一般无二。 …… 仙界接二连三出现异常突破事故,在这个节骨眼,云上仙尊闭关。 陶亭此时自然聚集了云天宗高层,也许很快仙盟的人也会准时来报道,而夹杂在这群眼熟的高层中,不知所措缴着衣带的鹿桑显得尤为突兀。 一早上时间或许她已经不知道回答了多少次“我不知道”“抱歉”“我真的什么也没听见”“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这会儿见了南扶光,犹如见着了救命稻草,含泪扑了过来—— “大师姐!” 很有宴几安已经死掉了留她们师门二人相依为命的气氛。 南扶光不得不伸出手扶住鹿桑,任由小师妹在众人或者羡慕或者愤恨不公的目光注视下牵入陶亭,路过一个辈分较高的内门弟子时,她清楚地听见他抱怨:“凭什么来得晚的反而可以进入陶亭?” 好啦,南扶光想,现在我倒是成客人了?什么时候这陶亭我还需要人批准才能进呢? 她平静地瞥了那人一眼,后者大约也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声音过大,不是没见过南扶光如何收拾药阁那群倒霉蛋,他倒吸一口凉气,立刻闭嘴垂头装死。 鹿桑带南扶光进入陶亭,并红着眼亲手交给南扶光一封信。 她紧紧抿着唇,做好了南扶光质问她为什么在陶亭,为什么先与她到陶亭的准备…… 然而什么都没有。 南扶光垂眼看去,只见信封随意封起甚至没有字,她只是问鹿桑:“你可瞧见师父伤势如何?” 鹿桑当下眼红,抽泣一声,讲不出话,南扶光有些不耐烦地蹙眉。 “那他可还与你说了什么?” 她又追问。 昨夜,云上仙尊毫无征兆如堕龙,重伤落于陶亭之外。 而鹿桑,则是完全凑巧因为当前在练剑诀有一处不通窍,不问清楚睡不着才离开赤月峰住所前来陶亭,正巧碰见云上仙尊身覆龙鳞凌乱,龙血流淌一地,顿时三魂七魄吓飞一半,只顾着抹眼泪…… 宴几安没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只交给她这封信让她转交南扶光,而后只道一句“本尊闭关三日”,便再未多言一字。 至少与她是没有的。 此时,鹿桑被南扶光如此一问,又觉得格外些难堪,下意识咬住了下唇,到了嘴边想要描述昨夜宴几安伤情的话狠狠吞咽了回去…… 她保持沉默,摇摇头,那递出信封的指尖因为用力有些泛白。 南扶光看她这神情,意识到她或许是误会了些什么,有些徒劳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师姐。”鹿桑将信往南扶光那边推了推,垂眼小声道,“信。” 南扶光只得展开那信件。 【日日: 见信如吾。 前些日云天宗弟子与今日渊海宗弟子异常突破爆体事件具已联手轨星阁悉查,二人皆为境界突破误读沙陀裂空树树根残余污染信息,不堪负载,故自裁身亡。 沙陀裂空树树根如何释放污染信息尚待清查。 此事可转告谢从,他自定夺安排后续事务。 剩余其他与你无关,切莫多思。 为师闭关三日,仅只三日,你且安生度日,莫惹是生非,为师不在恐无人关照。 等我。 师宴几安】 南扶光一脸复杂地合上信件,心中更是五味陈杂。 近些年云上仙尊其实鲜少再出宗门游历,各方身怀上古宝器的小妖与古生物皆道这强盗龙族消停了连带着三界六道十分太平…… 现在想想,闭关三日也要写封信提醒爱徒莫惹事生非,难道这些年云上仙尊不再出宗游历,是担心他前脚刚走后脚南扶光就能在宗门被谢从乱棍打死? “师父闭关时,看上去可有性命之忧?” 鹿桑今日看上去打定主意除了哭就是点头或者摇头。 看她轻轻摇头,南扶光松了口气,又回首望了眼赤雪峰山后,宴几安闭关处山门禁闭,停顿数瞬,缓缓收回目光。 挺直了腰杆,她走出陶亭,将手中书信交于谢从。 “传云上仙尊与轨星阁所言,沙陀裂空树树根污染释放,阮竹与今日渊海宗弟子为自裁。” 她不高不低的声音,足够让所有等待在陶亭外的人们听见。 “具体污染释放原因不明,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宗主尽快上报仙盟。” 语落,周围从窃窃私语变得鸦雀无声。 四面八方的目光望来,那崇拜或者敬畏的视线对于南扶光来说熟悉又陌生—— 自从神凤降世,入住陶亭,拜云上仙尊为师,那么久了,他们几乎忘记从很早以前开始,云天宗只有一人可为云上仙尊代言。 那个人只能是南扶光。 …… 迷题终于有了一点点稍微被解开的趋势。 这些天更咒失灵,主峰山脉灵气受损,甚至包括今晨青光剑掉地等一系列奇怪的现象好像都有了解释,是有一场无形的瘟疫在修仙界蔓延开来。 不知原因,不知目的。 云上仙尊与轨星阁调查结果尚未公之于众,只有当时在陶亭的云天宗高层或者部分内门弟子得知此事原来与沙陀裂空树有关—— 而修仙界消息实则比想象中更灵通一些,至少渊海宗也有低阶修为弟子突破时爆体而亡这件事,已经初步引发小规模的恐慌。 南扶光一脚踏入早殿时,大家还在惶惶不安地讨论这件事,见了南扶光纷纷围上来,询问云上仙尊安危,也问她阮竹和渊海宗弟子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南扶光说不上来,这些弟子就像是坠入了醒不来的噩梦魇住了,噩梦中信息量的真假难辨、似是而非超越了他们可以承受的能力。所以当他们被逼入绝境,他们只能选择爆体自裁脱离所谓“噩梦”。 这个理论说得通。 但是这只是她个人的推测,在官方发布任何看法前她不能给出任何的判断,只能委婉地告诉同门:“是沙陀裂空树出了一些问题……近期内大家巩固修为为主,在云上仙尊出关、仙盟给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之前,暂时不要再实行尝试突破。” 众师兄姐妹面面相觑,还想问,又不知此事该从何问起。 南扶光道:“仙盟已经应该很快会给出官方说法,大家暂且耐心等待。” 众人不约而同又望向大师兄与二师姐,无幽头也不抬翻过手中一页书,道:“听她的。” 谢允星今日在陶亭,亲眼目睹南扶光“传圣旨”,威风凛凛,此时笑的微微眯起眼,冲她比了个“很厉害”的手势。 …… 南扶光捡了个垫子挨着宗门二师姐坐下,此时低头翻着三界包打听,低声道不止是渊海宗,就在刚刚,无为门还有下面大概三四个小规模宗门又出事了。 出事的修士与之前那些人同等症状,均表现为莫名其妙魇住,醒来胡言乱语,而后爆体而亡。 “乱作一团。” 她拎起三界包打听一角,问南扶光要不要看看。 后者摆摆手表示不想看,但又忍不住拖过竹简阅读,这一次仙盟相关部门总算不像阮竹那件事那般遮遮掩掩,把相关报道放到了近期有陨龙秘境待开仙盟为此做了相关何种准备这种杂事的前面—— 谁踏马还能惦记秘境里那仨瓜俩枣,命都没了。 南扶光翻看了下报道内容,从今早渊海宗弟子爆体开始,就像是打翻了什么诅咒的魔盒,接下来陆陆续续数名从炼气到筑基等阶低修为修士爆体。 恐惧的气氛不止在云天宗蔓延。 流动版块几乎洗板,所有人都在问“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以及“害怕”。 南扶光看了几个发表人发的内容大同小异,正欲退出版块把膝盖上竹简扔回谢允星,就在这时,突然身后有人喊了声“啊啊啊《三界包打听》有公告了”。 南扶光手一顿,抖了抖手中竹简,便见一则最新的要闻出现在了《三界包打听》头版头条位置。 是一则来自仙盟的公告。 仙盟于包括不限于《三界包打听》等官方渠道发出正式宣告,宣布修仙界进入特殊时期。 【至全体修仙入道人士: 鉴于当前仙界联盟组织(*以下简称‘仙盟‘,收到大量关于今晨多位境界修真入道人士爆体相关事件,其范围广,分布随机,危害大。 对此现象,仙盟立刻成立相关组织深入调查,目前根据轨星阁与其他可靠暂来源得知,本次事件或许与沙陀裂空树树根污染源有关。 具体被污染修士表现为如魇祟侵,识海绪乱,误读非真实的、刺激性的沙陀裂空树树根残余污染信息,至识海过载,从而产生自毁自裁冲动。 沙陀裂空树枯萎已久,近千百年来,在仙盟合理管辖与看护下从未产生过污染源外泄案例,故本次事故暂不可查其根源,也因此不可杜绝此现象再次发生和控制其危险性。 仙盟宣布,为维护仙界秩序,保护修仙入道人士安危,根据《沙陀裂空树》赋予仙盟的律法执行权利,仙界即日起进入最高戒备状态。 即日起,修仙入道人士暂不行闭关、识海修行、突破境界、护法突破境界等一系列相关行为。 至这场未知严峻形势得到准确的缘由与解决办法之前,请全体修仙入道人士深刻认知当前形势危险性与紧迫性,谨遵《沙陀裂空树》律法,保护自我安全。 每一位修仙入道人士的生命重要等同于沙陀裂空树,仙盟以坚定的守护信念,永远与您同在。】 以上,乃《三界包打听》实时头版头条。 流动留言区乱做一团。 「吓吐了。」 「这应该不是噩梦,这边无为门弟子,今日早课取消,所有的高层全体紧急会议,我们现在坐立不安,早膳都吃不下了。」 「楼上道友,至少你们只死了一个,我渊海宗一早送走了两位师兄,要哭死了。」 「之前嘲笑云天宗是妄图共沉沦的,现在出来道歉?」 「我真的……………………吓尿了,谁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怀疑我还没睡醒?!」 「沙陀裂空树枯萎早晚会有今日场面,不是我说,这一天是不是来得太快了点,我今早起来真的没觉得和昨天有所不同QAQ?!」 「狂猎。」 「……所以这是狂猎异象后续?所以昨天流动版块评论‘狂猎‘代表灾祸的大佬白被骂了一宿?现在磕头认错他还能告诉我怎么办不!!!!!」 南扶光觉得有一位留言者的总结很到位。 他说—— 「啊,修仙界末日来了。」 第57章 看门狗 如果之前所有的现象出现导致了人们的猜测, 那么仙盟的正式公告则彻底的让气氛跌入冰冷谷底。 人类在质疑一件事的时候很容易深挖到一些细节。 有些深挖出来的结论是对的,但更多的情况下,所谓“细节”压根就是他们过于恐慌的时候制造出来的臆想—— 比如当整个早殿因为阅读了最新公告导致窃窃私语的声音炸开,有个人第一时间站了出来, 那个人是谁也不太重要, 大概是随便一个吓坏了的炼器阁内门弟子, 她带着哭腔问:“不是说神凤出现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吗?!那这算怎么回事?!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姑突破了!鹿桑,你倒是说说看啊!” 那声音过于突兀,直接将角落里正在阅读《三界包打听》的鹿桑硬控在原地发了一会儿的呆。 南扶光叹息了一声:“这位师妹,我知道你很害怕, 但是你先别害怕, 有没有可能这件事和神凤其实没有太大关系——” 炼器阁弟子:“你当然这么说!她是你师妹!” 南扶光:“……” 严格来说是这样没错, 但是关系也没那么好啊…… 他娘的,都怪宴几安! 都说不要乱收徒弟了! 现在主持公道都成夹带私货! 炼器阁弟子:“说是神凤和真龙能够复苏沙陀裂空树拯救修仙界, 可如今修仙界就要玩完了!拯救在哪!鹿桑怕不是冒牌货!” 南扶光:“沙陀裂空树也确实是有所异动……” 炼器阁弟子:“你在说什么, 要的是这种异动吗?!” 南扶光:“……” 南扶光转向鹿桑。 可怜的筑基中期剑修, 尽管她于但修为已经超过大部分同门一大截,这会儿恐怕先于体验到修真入道的优越感前先感到了无尽的恐慌。 此时此刻她小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惊恐,像是完全没想到这件事还有自己的戏份,且隐约被说服了背下这顶锅。 鹿桑开场就被所有人定格在“救世主”的身份上。 她自己都走不出来了。 多少人在她来之后感受到了云天宗灵脉活跃,夸奖她是云天宗的福星, 平日里师兄师姐们都愿意凑在她的身边“沾沾喜气”…… 现在好了。 这颇有众人平日求道告佛,但不小心有一个野心没实现就操刀上山砸了庙的节奏。 南扶光嗓音平静:“都冷静点吧, 平日里总爱凑到她身边的也是你们。” 那炼器阁弟子哽住了下, 脸蛋迅速涨红,随后硬着脖子吼道:“跟你有关系吗——啊,有关系, 毕竟你也是云上仙尊的道侣!” 南扶光:“……” 人被吓疯了就会生出无限的勇气,什么礼义廉耻通通抛到脑后,事后也许会懊悔撞墙,但那也是事后的事。 南扶光在垫子上挪动屁股专向鹿桑,作为现场唯一一个还没有失去理智的,南扶光赠她八字箴言: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又在垫子上把屁股挪过去,此时在她身边的谢允星露出古怪的表情,好像是想笑又觉得这个场合笑出来有些不太合适—— 她的脸定格在一个颇为扭曲的模样上。 谢允星:“没想到你会为鹿桑说话。” 南扶光弹了弹手指,语气比较轻描淡写:“真龙和神凤的故事从小听到大,你不信吗?反正我信。这时候对这件事继续深信不疑比信仰崩塌有好处。” 谢允星狐疑地望着她。 像是在确定以上是不是她身位“云上仙尊代言人”的又一次权威发言。 …… 两人正窃窃私语。 此时,南扶光耳尖动了动,听见角落里一个稍带稚嫩的嗓音有些变调了喊了声“师兄”,那声音压得极低但气息带着恐惧。 作为早殿内为数不多的筑基末期,谢允星也听见了,更何况那声音平日里她听出老茧,至原本脸上还算放松的神情一变。 两人双双转过头去,发出声音的除却谢家耀祖还能是谁—— 此时,只见谢晦双手扒拉在那白炙手臂,一脸焦急摇晃他,像是试图唤醒正打坐入定之人。 后者仿若已然沉入识海,面无血色,头冒虚汗,双目禁闭论旁人如何呼唤毫无醒来迹象。 ——这白炙,不知何时俨然入境。 众人哗然! 上一刻还在愤恨讨论“真龙与神凤到底起作用没”的同门就像是被人在人群里扔了一坨粑粑一拥而散,与此同时,云天宗大师兄与大师姐几乎是双双同时蹿起! 不同的是大师兄无幽毫不犹豫转身便出了早殿前去找人,而大师姐大发雷霆:“我说的话都是废话妄图害死你们好继承你们那些包浆的药炉是吗?!你们药阁离谱也要有个限度,让不做什么偏要做什么,连这种时候都跟我作对,是不是吃坏了脑子——” 那声音怒吼至最后几乎变了调,饶是谢晦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眼下见白炙怕不是一脚踏入鬼门关都已经吓破了胆,在南扶光三两声怒吼中,嚎啕大哭起来! “你吼有什么用?!”谢晦大骂,“你吼有什么用啊?!” “我怎么知道有什么用!”南扶光扯着嗓子吼得声嘶力竭,“我要有办法——” “大师姐,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咱们还是赶快去通知宗主……” 人群后,鹿桑声音柔柔传来,几乎要被掩盖在人群中,但又异常清晰。 “是啊,你现在发脾气有什么用?” “吼什么!不是你方才语焉不详遮遮掩掩,白师兄他也不会——” “南扶光,你除了骂人还有别的招没,倒是想想办法,没招就闭上嘴吧?” 药阁弟子仿若回过神来,七嘴八舌碎碎念叨,夹带着谢晦那要掀翻屋顶的哭叫,南扶光倒是不吼了,只觉得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 与此同时,只见盘腿入定的白灸突然睁开了眼! 未有一丝惊喜,见其毫无焦距漆黑双眼,南扶光心“咯噔”一跳猛地下沉,这症状无数次出现在她的噩梦中,与阮竹爆体前何止是一模一样—— “骗局!”白炙说,“都是骗局,什么现世法典,「翠鸟之巢」,欺世盗名!” 那冰冷沙哑的声音与药阁大弟子平日里说话阴郁偏细嗓音完全不同,仿若从喉咙深处发出“咳咳”的阴森动静让上一刻还闹哄哄的早殿一下子安静下来—— 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将脑袋转动,灼热的视线终于从集火南扶光转到了白灸本人的身上。 他身上开始冒着不同寻常的灵雾,若是放在平时,这大概是要突破阶段的象征! “让开!” 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早殿内的死寂,灵活的袖带自人群穿梭而过,在无人反应过来之前缠上白灸的腰间,“嗖”地以丝毫不温柔的力道,将他高高举起! 南扶光的青光剑出现,剑光四射,漂浮在云天宗大师姐身边,身拽药阁大弟子,她一跃而上长剑,未待任何人问一句“你要做什么”,已然第一时间带领白灸御剑离开早殿! …… 此事实乃孤注一掷。 办不好,南扶光从此与药阁弟子怕不是就要从“素有恩怨”完美升级成“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她没有把握,只是当白灸方才入魇时说到“骗局”,她突然灵光乍现,想到一些旧事—— 阮竹根本不是第一个在奇怪的场合窥见奇怪的、与沙陀裂空树相关事的人! 最开始窥见这些事的,是书生! 是那些使用了“梦醒了才发财”的书生! 那个精准地描述了大日矿山深处神秘怪物的书生,曾经也在信里提到——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它(*《沙陀裂空树》典籍)描述的只是一个人为编造的童话故事,你会觉得是仙盟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现在有了答案。 大部分接触、误读到这些污染信息源的修仙入道者,自己疯了。 但与书生们不同,他们疯了之后直接毫无选择的因为信息过载爆体而亡,而相同目测接触到类似信息的书生,他们甚至还能活着、清醒地坐下来完成一封言词叙述都没有任何逻辑问题的书信。 唯一的区别就是,当时他们的身边挂着南扶光做出来的“梦醒了我才发财”。 …… 桃花岭还保持着今晨南扶光离开时的模样,包括那个扬言自己饿了的人还倚靠在树下望着群山云海发呆。 远远地看着南扶光风风火火御剑归来,他抬了抬眼,正欲道实在是饿了怎么那么晚,话到了嘴边被一声“咦”所替代—— 自然是看见了云天宗大师姐身后像是放风筝似的被她拖拽回来的人。 这是又捡了什么奄奄一息的阿猫阿狗回来? 落地收剑,云天宗大师姐满脸肃穆,未来得及给杀猪匠一个正眼,只匆匆交代一句:“看着门,闲人勿入。” 未等男人回答,与他擦肩而过,拖着那脸色很不好看的陌生弟子一头扎入洞府。 杀猪匠目送她果断离去的背影,茫然地眨眨眼,随即便听见后面陆陆续续有人吼着“大师姐你莫乱来”“南扶光你要干什么”,热热闹闹追赶上来。 “……” 摸了摸鼻尖,男人眉眼烦恼地低垂,叹息。 “真当我看门狗啊?” 旋即转过身,一眼便见云天宗小师妹鹿桑冲在最前面。 神凤转世的小师妹跑得气喘吁吁,眼下发丝凌乱,漂亮白皙的脸蛋上因为奔跑浮现一丝丝红晕,目光猝不及防与杀猪匠对上,她率先一楞。 脚下停顿,随后仿若反应过来眼前不过凡人,无需畏惧,她拂袖就要绕过。 却在此时眼前一暗,那高大身影也不知道以如何的方式拦在她的跟前。 鹿桑猛然愣怔,抬起头,对视上一双含着笑意的双眸。 心中不知为何猛然一跳,她下意识捉住了道袍下摆,背后竟浸出冷汗。 “让、让开!”鹿桑仰着小脑袋,与眼前小山似的笼罩下来的男人对峙,“你别拦着我!白炙师兄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务必需要寻找宗主护法,大师姐怎可任性带走他!这是要出人命的!” 少女嗓音如鹂雀。 杀猪匠却毫无反应。 也不知道是赞同她说的,还是单纯一个字没听进去。 “你快让开!” 鹿桑原本在等他知难而退,毕竟区区凡人,怎么可能一人抵挡他们云天宗数十上百内门弟子…… 然等待片刻,拦在跟前那人却丝毫未退。 鹿桑困惑抬头,撞入面前男人眼中,只见眼前人眼中笑意未减,淡道:“别妨碍她。” 至那含笑眸中注视下一步步退开,鹿桑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样听话乖乖退开,为什么她身后那些师兄师姐安静如鸡未有一人上前支援。 就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隐隐作祟。 第58章 渣男,你有俩 虽然表面上高呼“守护三界六道和平乃修仙入道人士使命与义务”, 但在大多数修仙者看来,其实凡人与他们有天壤之别,严格的来说,就像是人与犬之间的跨物种。 但这世界上既然有“看门狗”的存在, 那便是存在即合理的。 赤日峰, 桃花岭洞府之外, 此时此刻乌泱泱站着许多人,大多数人均是一脸懵逼加焦虑,他们不知道如此关键时候,大师姐将白灸带走意欲何事。 鹿桑说的对,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时候, 平日里关系再不好, 那也不至于要了彼此的狗命吧?! 尤其是药阁弟子,想到平日里和南扶光那些个呲牙的事迹心惊胆颤, 想要上前跟南扶光索要他们的大师兄, 奈何远远望去, 那大师姐带回来的凡人,实在是—— 实在是…… 哪来的笑面虎。 他甚至一句狠话未搁,光站在那,就成功地让所有人不自觉与他保持了一部分距离。 鹿桑作为最勇敢跟他要人的,他们都没听清他方才与她说了什么, 便见小师妹脸色难看、如中邪般迅速败退下来,眼下她看上去也是茫然又惶恐, 站在原地, 搓着衣角嘟囔:“怎可如此,这是要闯祸的,大师姐糊涂……” 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人群中有钝感强的, 扒拉开人群挤出来,虎头虎脑的胖小子急得满脸通红,越过那杀猪匠冲洞府里喊:“南扶光!你要干什么,快把我师兄还来!一个阮竹还不够吗,你这瘟神——哎哟!” 话还没说完,脑袋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谢允星从后一把捉住腰带将他提溜起来,语气温柔却坚定:“带你来不是让你说这个的,你若再废话,就滚回去。” 谢晦一下子闭上嘴,看上去像是很不服气,拼命从鼻孔中出气。 就在这时,从洞府从穿出南扶光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 众人如鱼贯入时,还刻意与束手而立的那杀猪匠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他们给自己的理由是,杀猪的杀生过多,煞气过重,他们这些修仙入道的小神仙,和这类人相处不来。 谢晦迈着小短腿冲在第一个,也不顾还会被揍,高呼“南扶光你个毒妇”—— “大师姐,使不得啊!” “还是赶紧去找宗主吧!” “扶光师姐,你素来与白师兄不合,但这种事清算也要看场合,无论你是否好心真的有法子救他,这时候切莫冲动弄巧成拙……” 七嘴八舌的声音在终于看见洞府内情景第一时间终于奇异地安静下来。 只见南扶光将白灸安放至外间长榻,药阁大师兄面如死灰,汗如雨下,浑浑噩噩半瞌着眼,嘴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着什么含糊不清的碎碎念—— 眼瞧着出气多进气少。 南扶光却视若无睹,从里间拎来个风铃状物,随手挂在长榻上方岩壁,那风铃猛烈摇晃,黄铜铃铛无风自撞发出一阵杂乱声响,几乎是第一瞬间,核心部分自燃起来! “啊啊啊啊!” 白灸发出凄惨的叫声,身体以僵硬又诡异的姿态扭曲地向上拱起! “白日飞升!欺世盗名!大梦一场!” 众人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发出惊恐声音皆后退一步,只见南扶光迅速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个黑裂空矿石取代了风铃中央部分的下等符箓,那下等符箓取出时已然焦黑…… 黑裂空矿石放入的那一刻,乱响同铃安静下来,与此同时,白灸重重落回了床榻,面色由灰白至充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围观众人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目睹眼前发生的一切。 鹿桑站在人群里,唇瓣微张,吞吞吐吐:“师姐……你……是在救他?” …… 白灸没死。 “梦醒了我才发财”在奇怪的领域发光发热,像是真正的将白灸脑海之中那些可怕的、扭曲的念头抽空。 白灸已然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但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拥挤在南扶光洞府的人群一时间变作哑巴,闭嘴得很安详。 宗主谢从或者药阁长老都来查看过白灸的状态,他陷入了醒不来的沉睡,而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好事—— 他醒来可能就会面临新的一轮爆体危机,但他也不能就这么一直睡下去。 药阁长老谢鸣拍拍南扶光的肩,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感谢她不计前嫌,看上去还对上次南扶光和白灸打得不可开交、差点给宗门大殿拆了记忆尤深; 宗主谢从的角度则很清奇也很乐观:虽然我云天宗是第一个死人的,但我云天宗也是第一个不死人的。 南扶光的“邪恶小发明”再一次成为了震惊所有人的“雄伟大发明”,谢从搜刮走了她从角落里扯出来的落灰设计图,匆匆亲自送往弥月山的仙盟。 人群逐渐散去,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微妙,谢晦说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白师兄醒来发现是南扶光救了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 谢允星又给了他一巴掌作为回答。 谢晦被摁着头跟南扶光道歉。 鹿桑拖拖拉拉落在人群后面,望着南扶光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表示自己不是不信任她,也不是专门要同她作对,只是当时情急,她怕再生什么意外,他们师门一脉在宗门内恐怕更要招人口舌…… “对不起,大师姐。” 小师妹道歉的时候比谢晦那个小霸王看上去真诚得多。 其实南扶光完全理解鹿桑的担忧,身为神凤,小师妹确实得到了很多好处也在出事的时候第一时间遭受质疑,而事实上她并不在意这位神凤小师妹怎么想的。 ……她都不在意自己救的人是白灸了,还想怎么着? 接下来南扶光像是又回到了她日常最熟悉的节奏—— 作为宗门大师姐,传道受业解惑。 只不过这一次是教所有笨手笨脚的同门制造“梦醒了我才发财”。 黑裂空矿石存货并不算多,云天宗上下数千人,救命之事不分高低贵贱,修行深浅,如今存货绝对不够宗门人手一块去制造捕梦网,所以取而代之大家只能尽可能地用上高等级的符箓作为核心,顺便祈祷自己如果疯了可以疯的不要那么厉害…… 入梦符与记录符的短缺这直接导致了以无幽为首的几位高阶符修成为了责无旁贷的宗门牛马,每天两眼一睁就是画符。 “梦醒了我才发财”成为了云天宗不得了的吉祥物,每人床角必挂,夜里晚风拂过,宗门四面八方叮叮当当乱响一片,南扶光站在赤日峰山头听着都觉得渗得慌。 唯一的好处是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高人气与包括药阁那些傻子在内(短时间内)的尊敬与爱戴。 「云上仙尊闭关,大师姐扛起一片天了。」 人们都这样说。 全然忘了早上的时候还在骂她们师门三人蛇鼠一窝不顶事儿。 宗门的人也不再蛐蛐她与宴几安、鹿桑是一伙儿的,也不太再有人当着他们的面像失控一样大喊“一棵树都救不了你们怎么那么没用”。 ——对于这一点也非常值得商榷。 南扶光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这个“救树大业”怎么顺道落到了自己这个纯路人的肩上。 …… 修仙界如今好像变得破破烂烂的,千疮百孔,人人自危。 也不知道凡尘界有没有因此幸灾乐祸。 早知道应该弄一份西岸的凡人特供版《三界包打听》看看。 偶尔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南扶光便会习惯性地跑到净潭边发呆静坐,有时候什么都不想,有时候会想这些天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上一瞬出现下一刻立刻消失、存留绝对不会超过一刻钟的发言。 这些发言都是在质疑《沙陀裂空树》中描述是否真实,就像白灸发疯、阮竹死之前说的那些话。 【神存在过。】 【沙陀裂空树枯是妖树。】 【树枯萎过两次。】 【世界的尽头是一面冰墙,宇宙与维度从来不存在。】 【战争。】 【骗局。】 【真龙与神凤携手短暂复活了沙陀裂空树。】 按照现世法典《沙陀裂空树》所记载,世界起源于冰霜荒原,但不是没听过的冰墙,沙陀裂空树是万物本源,修仙入道人士由树赐福生识海,寻道问心,它曾经受到未知的污染变成妖树,是真龙和神凤携手将其拔除至枯萎,还三界六道太平。 但也因此,三界六道陷入文明止步不前的困境。 如今,人们都在等着这棵树被净化后复苏。 那棵树不可能枯萎过两次。 它本质是道法本源,也确确实实在很久以前有先辈于树下得问道心、羽化登仙,它不应当被称作“妖树”。 “神”这个概念也是不存在的,修仙入道的终点便是脱凡胎,渡劫,成仙,化圣,成仙往极乐净土是最后一步。 战争? 战争又是什么? 南扶光思绪陷入了不自觉的绪乱,仿若好好地走在碎石路虽然硌脚但好好地走着,紧接着猝不及防猛地踏空坠入未知之地—— 若一切皆为幻想与杜撰,那大日矿山那个被关押在矿山深处的巨兽,为何会与书生曾经梦见并在信中描述的“巨兽啃食沙陀裂空树树根至树枯萎”中的“巨兽”外貌几乎一致? 净潭水流平静,南扶光却感觉到了头疼混乱之间,那种混乱开始变得具象化,识海的疼痛从一开始的仿若错觉若隐若现,像是风平浪静的大海深处波澜汹涌即将沸腾至海面—— 好疼。 “啪”地一声,一尾黑鱼跃出净潭水面,溅起水花至南扶光鼻尖。 她吓了一跳,猛地浑身一颤。 待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浑身无力,血液仿若在不知不觉间逆行上头,如今一下猛然回落,手脚冰冷,虚汗湿了面颊—— 那种“吓了一跳”的恐惧还残存于身体中,她不得不张口大口喘气,身体止不住颤栗…… 竟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身后笼上阴影遮去头上阳光,南扶光微微眯起眼回过头,仰头对视上身后那双平静的双眼。 “我下山一趟,”杀猪匠道,“安葬一位故人。” 南扶光感觉到他虽然没提及,但是目光很精准地盯在她额头上的汗珠上,她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擦了擦,后者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 到了嘴边那句“你走路再这样没声音我就给你挂个铃铛”硬生生吞咽下去,她望着杀猪匠,以沉默表达了自己虽然不反对但是绝不赞同的意向。 像是习惯了被她这样硬邦邦的目光审判,杀猪匠无奈地牵动了下唇角:“不会死在路上的。” “现在整个云天宗……算了,整个修仙界乱作一团,轨星阁还没答应拿出‘黄泉之息‘治疗你。” “那个啊?”男人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他们应该拿不出来了。” “啊?” “没什么。” 南扶光在想如何让他放弃此时出行,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修仙界之乱,大宗门尚且如此,小宗门更是青黄不接至近乎想要关闭山门宣布倒闭……近日来云天宗自顾不暇还要陆续接济附近上门求助小宗门道友,如今上下皆忙得双脚不占地。 若杀猪匠因为私自离宗出事,她真不一定能及时顾得上他。 大概是脸上的纠结过于明显,杀猪匠大方地给她看了伤口,那奇怪的黑洞并没有扩大也没有愈合的趋势,就这么不上不下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存在着,从杀猪匠脸上的淡定看来,他已经做好了余生与这玩意共度余生的准备。 南扶光不是笨蛋,她从空气中品出了一丝丝细微的微妙气氛,于是问他是不是从此不准备回云天宗。 果不其然,他笑了笑,道:“不一定。” “……” 保持着面无表情,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个人讲话毫无责任心,南扶光但是还是忍不住有一股无名的火从肚子里窜出来—— 至于生气的立场和初衷是什么她自己都懒得追究,只知道听到这人准备一去不复返,她就是不太高兴。 他怎么能扔下她自己走了? 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跟宴几安翻脸才把他弄回云天宗的,他凭什么说走就走还在这轻描淡写的语气跟她说什么“不一定”回。 哪怕是河还没来得及过,这也算过河拆桥吧? 王八蛋。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我方才说的好像不是‘江湖路远、就此别过‘。” 面对眼前人的情绪,男人望过来的眸中一派平静如今日净潭,挂在唇边的笑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语气倒是息事宁人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云天宗大师姐是会舍不得别人的那种人。” 南扶光抿起下唇,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这些天寸步不离恨不得挂在对方腰上的人变成她了? 她冷眼瞪着杀猪匠,直到对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哦”了声,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 南扶光微微睁圆了眼,认出帕子是她的没错,只是上面斑驳累累,充数着铁锈黄的血迹残留痕迹。 男人将这帕子递给她。 “认真洗过了,但好像洗不干净……留着吧。” 他语气中没有太多命令,最多是建议……正如他一贯如此都是这样说话的。 南扶光垂眼,不屑地扫了眼所谓“认真洗过”的帕子,认出是那日阮竹在她怀中爆体后他随便从她身上掏出来给她擦脸擦手那块…… 蹙眉,手抗拒地往后藏了藏,当下想让他扔了。 又不吉利,也不值钱,怎么什么破玩意都拿出来献宝? 然而此时脑海里飘过这人蹲在流水边认真搓洗这还不如他巴掌大的帕子的画面,她奚落的话刚说出一个“给”,后面的“我扔了”三次尚未言语,竟诡异地停顿了下。 杀猪匠看准这个空挡,抓起她垂落于身侧的手,将手帕塞进她的手里—— “承蒙近日关照。” 略微冰凉的手背贴着他温热干燥的掌心,南扶光心里那股怒火突然熄灭得无影无踪。 她还是很烦他。 但是不生气了。 柔软的手帕在手中收紧。 “把这种东西当临别赠礼,荒谬得很。” 还不如猪大肠。 “不喜欢吗……不会转头就把这帕子扔了吧?” “……知道就好。” “别啊,洗了很久的。”杀猪匠轻笑,“等你下山可以用它换碗馄饨。” 南扶光黑着脸,没搭腔,但没把这莫名其妙的帕子扔他脸上,而是顺手揣回了怀里。 杀猪匠走了。 云天宗大师姐的桃花岭重新设下禁制,除她自己,再也没有另外一个人得到特许可以在洞府门前自由进出。 …… 当晚。 谢允星前来取南扶光特制的“梦醒了我才发财”,发现桃花岭只余南扶光一人,随口问:“这就是保证身材的诀窍?你家那位杀猪的如今晚膳过后也要散步了?” 正低头捣鼓捕梦网的人头也不抬,只是低头沉默一瞬,下一刻淡定扔掉了一个捏扁的黄铜铃铛:“没,他有事,先行下山了。” “哦,这种时候到处乱的要死你也放心他独自下山……什么时候回?” “……” 起先谢允星还没觉得哪里不对,摆弄南扶光桌案上放着的那来路不明且伤痕累累的「翠鸟之巢」腰坠,问她哪来的。 没人回答。 反常的沉默中,谢允星捕捉到了空气中的一丝丝不对劲,她挑起眉,停止终于把注意力从手里把玩的物件转向不远处工具台后面的人—— 后者烦躁地扔了手中第三个破损的黄铜铃铛,没好气地问:“不回了,怎么了?” 破损的铃铛掉落在地发出最后一声轻响,结束了它作为铃铛的一生。 云天宗二师姐冲着她的师姐眨眨眼:“日日,你有没有研究过自己的星盘?对应姻缘命星是否落陷,或者流年显示命犯红艳?”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我很忙。别绕。” “我听说感情比较单一的女修大多数最终都会遭遇大小情劫——” “凡间话本看多了吧,你为什么不操心下自己?” “攻击性都出来了,看来确实并不是很满意杀猪匠就这么走了……” “无所谓,他爱走不走。”南扶光冷淡道,“又不是我心悦他,闭嘴吧你。” 谢允星不说话了。 南扶光干脆扔了手里拼了一半的捕梦网,颇为暴躁地问她为什么不说话。 “开始认真回忆周围有没有同款桃花眼的男修,看狗都深情的那种类型。”谢允星一脸真诚,“列好大名单以后绕道走,你说得对,我也感情单一,怕被骗。” “‘也‘。” “你更惨,你有俩。” “你把云上仙尊也算进去了?” “嗯。凭什么不算呢?” “……” 看来大家都不瞎,只是敢蛐蛐不敢言。 “我对杀猪匠离开云天宗毫无意见,尊重他人命运。” “好。好。你先放下手里的铃铛,那是最后一个了。” …… 仙盟发出“暂停突破境界”公告的第四日。 云上仙尊莫名受伤闭关的第四日。 杀猪匠离开云天宗的第二日。 整个修仙界又出了大事。 ——净潭枯竭了。 不止是云天宗。 还有挨着沙陀裂空树根伴生的弥月山、无为门的晨昏远洋舟,屹立千年的桅杆拂袖倒塌; 渊海宗沉于深海的归墟海眼处,镇海珠出现裂痕。 其他小宗门不一一赘叙。 这一次没有仙盟的公告,大概是因为他们再也发不出比上一次公告严重程度更深一级的警告。 站在枯竭的净潭边,南扶光身后是嘈杂的看热闹的宗门弟子,他们不知道如今犹如一潭死水,浅薄且开始变得浑浊的“阳光普照池”变成这样意味着什么…… 其实南扶光也不知道。 但从宗主谢从那惨白的脸与前所未见六神无主神情来看,“净潭下乃云天宗主灵脉”的传闻可能是真的。 时至今日…… 云天宗和修仙界不知道哪一个先彻底完蛋。 第59章 嗯嗯,您没有担心她 相比起修仙界那般呜呼哀哉, 凡尘界倒是太平许多。 近期迎来了秋老虎,酷热的天气是凡间人们近期唯一的烦恼。 对于修仙界最近事故频发略有耳闻,不过是茶余饭后褒贬不一的感慨,一笔带过后, 他们更愿意兴致勃勃地讨论近日商业街异动:那个带动了一整条客流量的杀猪匠回来了。 小小的猪肉摊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积灰的木牌仔细擦洗过重新挂上;雪亮的杀猪刀利落如昨;案板后, 挥舞杀猪刀的人腹肌长势依旧伟大。 “您要的瘦五花, 十枚铜板。” 杀猪刀利落于砧板立稳,新鲜猪肉落入带着水珠的碧绿荷叶,稻草韧劲十足上了个绳结,隔着摊位递出刚切割好的猪肉, 摊位那边的人却迟迟未接。 带着草帽的农家女涨红了脸, 有点诧异也有点雀跃能与老板多说上一句话, 她委婉提醒道:“可是您给的是蹄膀。” 怎么可能。 摊位后的男人挑了挑眉,因为这个动作, 一滴热汗顺着眉尾滑落至眼内, 带来一瞬火辣的疼痛。 低下头看向手中拎着的荷叶, 一只猪蹄还劈叉似的露在荷叶外面昭然若揭,杀猪摊老板脸上温和的笑容停顿了下,难得陷入沉默。 摊位旁传来毫不掩饰的一声嘲笑气音。 杀猪匠完全不为所动,挑起的眉放回了原来的位置,他将手中的荷叶依然稳稳地放入顾客空着的菜篮里:“今日蹄膀不错, 就蹄膀如何?” 农家女有一瞬间看上去是要反驳,然而瞳孔聚了又散, 续而她恍惚地点点头, 露出痴痴的笑:“那今晚就吃炖肘子吧,炖肘子也不错。这可是过年才能吃上的好菜,就当提前过年了。” 她带着那本不意属的蹄膀欢快离开, 但这快乐的情绪显然没有传染给卖出猪肉的人。 “现在距离过年大概还有四旬,中间横跨整个秋天与半程冬日。”吾穷捧着脸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她只是个买肉的凡人,也许家里孩子正满怀期待地等着辣椒炒肉,结果娘亲回家却提了一兜蹄膀,宣布今晚吃炖肘子。” 杀猪匠没搭理她,转身到净水盆里洗了洗手。 打乱的水波纹将他眉眼中的晦暗不明打乱至模糊不清。 旁边的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您也有今天。” 这下再无视她大概就是欲盖弥彰了,清楚地看见水中倒映的那张脸眼睑半瞌,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杀猪匠直起身:“幻想太多。” “托您的福,现在修仙界已然乱成一锅粥,作为云天宗的大师姐,每天除了应对师父留下的烂摊子还要照顾宗门事务,日日大概忙得两脚不沾地。”吾穷踢了踢脚边瘸了腿的破桌子,“您倒是好,一走了之。” 男人看似不为所动。 于是吾穷补了一句:“她肯定讨厌你了。” 啧。 不为所动的人有了反应。 懒洋洋扫了眼猪肉摊前人山人海排队的人群,人群不约而同嘟囔着“突然想起还有别的事”一拥而散,上一刻还热闹非凡的摊位前瞬间空无一人,突然决定自己没有做生意心情的摊位老板从摊位后走出来。 “说这些做什么?” “如果您今天没有第二次走神我肯定不会说。”吾穷真诚道,“上一次您差点砍到自己的手。” 并没有这种事,她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你话真的好多啊。” “嗯嗯,”吾穷捧着脸,“鸟类就是这样的啦,不然怎么会有人用‘闭上你的鸟嘴‘来骂人呢?” “……” 杀猪匠发现这世间偶尔也还是会有他无法参透之事的—— 比如眼前的这位一脸骄傲个什么劲。 比如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心情很差。 “如果太担心就回去看看。” “看什么?” 他向建议者投去懒洋洋地一瞥。 “不要明知故问——这又不丢人。反正您离开前肯定没说过‘不会回来了‘这种话,说不定说的就是‘不一定‘之类含糊的措辞。” “……” 被猜中了的男人抬手摸了摸鼻尖。 放下手,那张收起笑容的脸显得有些淡漠疏离。 “你搞错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故人带回,完整下葬。被掩盖的过去在被揭示的前奏,好戏就要上演,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很顺利。就这样。” 他语气从容,斩钉截铁。 “您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东西不是她拿的,她碰都没碰过——只要仙界人士不是蠢笨如猪,这件事的后续不会真正影响到她。” “最好是。” “就算有影响,我留在云天宗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只是个凡人。” “真的吗?日日不一定这么想噢?你有没有问过她的意见?” “她一直很确信我是个拖油瓶。” “您知道吗?”吾穷的语气突然变得比较认真,“主人有时候也会反向依赖宠物,这跟每次她回到家时总有一个明明睡了一天却还是故作热情地冲她摇尾巴好似等了很久的宠物不能说完全毫无关系。” “……” 杀猪匠闻言沉默,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应该先反驳哪一点比较好—— 宠物? 还是他并没有故意为之试图让某人对他产生依赖? “你想说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呀。”坐在小马扎上的人扬起脸,炯炯有神至下往上望着他,“如果担心,就回去看看吧。” 男人站在原地,有很长一段时间表情严肃,收敛了平日那副懒散的模样看似陷入沉思。 火辣的太阳照射在他的头顶,他仿若一具刚刚被雕凿的石狮子像。 “我没有担心。” 他以确信的口吻强调自己不动摇之心。 “也不会再回去。” ——也如同石像那般铁石心肠。 小马扎的后面两条木腿因为主人屁股的挪动俏皮地翘了起来,把破椅子当成木马骑的奇珍异宝阁阁主笑弯了眼。 她说,好。好。您没有担心,也不会再回去。 …… 三界六道,三界为他化自在天(修仙)界、妙殊(凡尘)界、摩天(鬼)界,地界(下界)为牢狱流放之地被摒弃其外;另有六道为自在天道、人道、修罗道、畜生道、妖道、夜摩天道。 传说妙殊界,即凡尘界的凡人死后入摩天鬼界,于鬼界根据生前积攒功德造化又再停滞数年,方得坠入轮回之地,重入六道轮转。 杀猪匠并不太懂这些规矩。 他只潦草学会了一些“入土为安”的事,便将带回的那一把森森白骨埋在了自家院中茶花树下,掀开土,将这搅得修仙界翻天覆地的究极缘由随意埋在昨日新鲜掩埋的猪大肠旁。 吾穷带着一长串刚刚叠好的金元宝一脚踏入杀猪匠的小院门,元宝是她亲手叠的,每一只元宝都认认真真吹了一炁,使得金元宝圆滚滚地,十分饱满。 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试图找着能烧纸钱的火源,最终晃到茶花树对面的猪圈,猝不及防与猪圈里一头新出生的粉嫩小猪四目相对。 准确的说是她单方面的盯看。 小猪仰着并不存在的脖子,双目浑浊,右边前猪蹄有一块色泽不对劲像是被燎毛火钳烫过的疤痕,猪蹄不自然的勾着—— 是一头又瞎又瘸的小猪仔。 吾穷沉默了半晌,回头看着蹲在茶花树旁,用小铲子“啪啪”拍着刚填平的土坑的男人,后者埋肥种树,哪一步都很认真。 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吾穷深呼吸一口气,忍住想要尖叫的冲动:“您这是干什么,这就养上猪了?” 杀猪匠头也不抬:“不可爱吗?” 可爱个鬼。 将手中的金元宝团吧团吧团成废纸,想扔谁的脸上,犹豫来犹豫去,最终在小猪仔开始发出哼哼时,奇珍异宝阁阁主一脸内伤地将那团废纸扔进猪槽里。 “它腿怎么瘸了?” “胎位不正,出生的时候我拽着腿拽出来的。” “……” 好好好,你还管接生。 母猪产后修复管没管呐? 吾穷又无语凝噎半晌,想了想,又问,“您说在轨星阁找着蹄……手部的黄泉之息时,那部分是用盒子装着的。” 杀猪匠扔了铲子,回过头:“什么?” 吾穷:“说不定他生前挺喜欢那盒子。” 如此前后不搭,仿若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杀猪匠却没有提问她在说什么,“哦”了声问,“所以呢?” “那盒子您顺手扔在云天宗了吗?”吾穷道,“一件衣服穿久了可能就和皮肤融为一体了的说法您听过吗?哪怕是留作纪念也得有个像样的随葬物,您得去拿回来。” 杀猪匠:“去哪拿?” 吾穷:“别明知故问。” 杀猪匠:“不早说。” 吾穷很茫然:“用哪张嘴说?” 猪圈里的小猪仔响亮地哼哼了声。 …… 阴天,一层又一层的云如棉花漂浮苍穹之上,沙陀裂空树的枯枝几不可见。 一只渡鸦展翅掠过云天宗宗门上空。 这一次它未受到任何禁制阻拦,亦没有惊动任何人,灵活的黑影穿梭于云层,看守大门的弟子甚至未曾察觉它的存在。 这是一只看似平平无奇的鸟雀,拥有尖锐的喙与黑色的圆眼,乌黑的羽毛十分具有光泽。展翅过云天宗三山主峰,小巧的头部短暂转动,似观察四周的动静。 最终它稳稳落在赤日峰,桃花岭的一棵桃树上,初秋依然盛开绚烂的桃花中落入一抹黑。 渡鸦伸展了下过久滑翔的羽翅,尾部九根长长的、似箭尾羽伸展开来,桃花阴影下,清晰可见每根尾羽末端都有不同寻常的眼状羽纹。 它仔细整理了下其中的一根。 圆圆的雀眼滴溜溜转了一圈,安静地盯着于不远处洞府门前阴影下脑袋一点一点打瞌睡的小姑娘。 …… 桃花岭禁制微动,身着云天宗内门弟子道袍的年轻女剑修从远处御剑破云而来。 门外守着门打瞌睡的小姑娘吓了一跳,揉揉眼,扬起脑袋用还带着睡意的声音说:“日日大师姐,你回来啦?” 女修轻盈落于地面,翻手收了青光剑,目光随意扫过凑上来小姑娘睡意朦胧的脸蛋,点点头。 距离阮竹爆体、净潭枯竭已有几日,昔日里趾高气昂的云天宗大师姐乍一看似乎于之前没什么区别,同样的道袍与随意挽起的发髻…… 实则不然。 仔细看,便能发现她腰带似乎比过往结扣变长。 肩膀单薄消瘦了些,简直有了话本里仙女姐姐们真正该有(却未见得好看)的飘逸轻灵。 原本还有些圆润肉感的脸蛋下颚线变得清晰些许,缺少血色后,眼底的乌青明显得突兀。 双眼依然明亮,只是偶尔透露出不经意的疲惫。 守门的小姑娘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也或许是早就习以为常,她蹦蹦跳跳凑上来围着南扶光,活泼地发问:“大师姐,今天的仙尊大人如何?有要出关的迹象吗?” 南扶光还是摇头,开口时嗓音因为过久未说话有些沙哑:“未有此迹象。” 预料之中的回答,桃桃肉眼可见蔫吧下去。 “哎,真是愁死个人了,怎么就选着这样的节骨眼闭关来着……如今别说云天宗啦,怕不是整个修仙界都等着云上仙尊与仙盟随便哪个出出主意呢,偏生都没动静!” 跺跺脚,小姑娘想了片刻又抓住她的大师姐,压低了声音:“大师姐,你天天到陶亭守着仙尊大人等他出关也就罢了,那鹿桑小师妹可是也在那?” 小姑娘只到自己的胸口那么高,南扶光很顺手地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她在。你这是什么表情?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师门一共二人,师父闭关,弟子哪有不守门护法的道理?” 桃桃噘嘴:“可是以前云上仙尊闭关只有你一个人护法——” 南扶光哑口无言半晌,在开口时语气僵硬了些:“那是因为以前他只有我一个徒弟。” “那又怎么样,睁开眼时只有你在——仙尊早就习惯这件事了。” “是吗?” “如果他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鹿桑小师妹而不是日日大师姐,他也会觉得奇怪并且等你来的。” 桃桃坚定的说。 “肯定会的。” “凡间话本少看。他不会的。” 不想再继续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生怕再发散到奇怪的方向……南扶光从洞府里抓了把糖,亲自送出来,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桃桃。 刚将桃桃送走,背对洞府门口的南扶光忽而五感一震,耳朵微动。 须臾间,她已飞速旋身,转过来时手中已握不知何时出现的青光剑,剑尖直指前方—— 然而什么都没有。 一只乌漆嘛黑的渡鸦缩着脖子蹲在洞府门前桃花树的枝头,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与她四目相对。 “……” 脸上露出有点儿尴尬的表情,南扶光满脸悻悻然。 “哪来的蠢鸟,不许在我桃花岭乱拉屎。” 南扶光收了剑。 此时,未等那迟钝的渡鸦被她惊飞,天空突然鸣起一道响雷! 南扶光吓了一跳,双手捂着耳朵,只觉得那雷声仿若批在耳边,耳朵嗡嗡作响似乎耳鸣一般。 再抬头,一滴豆大的雨滴落在她的鼻尖,冰凉的触感猝不及防让她“哦”了声,长如鸦羽的睫毛狠狠扇动了一下。 一场秋燥下的暴雨不期而至,升温的大地迎来清凉,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漫延开的泥土腥香。 在衣袍被淋湿前,南扶光三步并作两步冲回洞府,呆呆立在洞府门前干燥地望着倾盆的大雨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她一拍脑门,似想起什么。 给自己掐了个避水决,她又冲回暴雨中,绕到了桃花岭洞府后一处空地—— 那空地天然被开辟出来,四面石壁上有几处剑气刻痕。 整齐排列一竖,年岁不等但剑气刻印深浅一致且整齐的,是宴几安留下的、幼时南扶光记录身高的刻痕。 横七竖八、深浅不一甚至还有劈凿趋势的刻痕则是南扶光各个时期练剑时留下。 在这些充满了岁月痕迹的岩壁前,被人立了两根竹竿,竹竿中间扯了一条草绳,草绳上挂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短打,曾经南扶光拎着它,鼻孔朝天地问她找来的好好的新道袍不穿非要穿这什么破布东西…… 它曾经很是被人嫌弃。 这会儿,那原本晾干的衣物早已被大雨倾盆弄得半湿,南扶光上前,伸手够了够,随后发现那草绳设得太高,本就不是合适给她使用的高度。 所以这伸手一拽,愣是没拽下来—— 指尖只堪堪略过垂落的一方布料。 心神一乱,避水决部分失效,豆大的雨滴砸在她扬起的额头,“啪嗒”一声极响。 南扶光翻了个白眼,踮起脚,一拽带翻竹竿,哗啦啦强势落下的雨水中,竹竿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两声巨响,滚落裹满了泥巴…… 张开双臂,又另辟蹊径用脸稳稳接住落下来的衣物。 一把将那还带着残留阳光气息的半湿衣从脸上拽下来,她淡定地心想,那杀猪的看见怕不是又要唉声叹气了。 他总笑话她暴力来着。 “……” 避水决彻底失效了。 她利落转身,飞快回到洞府。 随手将手中湿漉漉、俨然白洗了的衣物扔在榻子上,南扶光听见窗棱那边传来响动,转头便看见方才那只渡鸦不知道何时落在她窗前,这会儿很安详地蹲在那。 大雨在它身后下成漫天雨幕。 显然这呆头呆脑的毛畜生也是晓得躲雨的。 “乱拉屎就杀了你。” 南扶光再次威胁,而后撤了身上的避水决,于榻子边坐下,陷入沉思。 桃花岭洞府内一时间安静的吓人,只闻外面天地间铺天盖地的雨声,大雨仿若拼命地试图冲刷着连续几日的燥热与不安,打落桃花满地。 南扶光伸手拎起那件此时团成一团犹如麻布的衣物。 渡鸦歪了歪脑袋。 南扶光目光落在了窗外废弃物收领处。 渡鸦无奈地扇了扇翅膀,抖落羽毛上方才落下的水珠。 南扶光将那皱巴巴的衣物抖开,嘴巴里仿佛自言自语念着“什么人能晒出去的衣服都来不及收就急着跑路啊还等着我来帮收吗有没有礼貌啊云天宗有鬼夜夜咬他屁股吗”,语落时,那深蓝色短打已经恢复了最开始的干燥。 蹲在窗台上的渡鸦一双黑巧灵活的圆眼盯着不远处的云天宗大师姐,看她满脸嫌弃地将手中衣物叠好了,放到榻上枕边。 整个人后退缩上了榻子,她踢掉鞋子踩在杀猪匠暂住时用过的竹编枕头上,自我僵持了片刻,才认真对自己说:“丢掉就好了,他又不会回来了,以后……以后说不定也不会再见。” 一边说着,她沉默地从榻子上滑落。 挪到衣柜旁,打开衣柜,将那叠好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衣柜最上层的最深处。 …… 哎。 蹲在窗棱上的渡鸦一只翅膀遮住了自己的鸟脸。 要命了。 第60章 道陵老祖 宴几安并不知外面世界已方寸大乱, 也没有猜到此次闭关所耗费时长比他预估的要长上许久,他徘徊在青云崖下的森林里已经许多天了。 抬起头只见天地方寸,九耀和煦,明明脚下的土地是他所熟悉的云天宗, 但往熟悉的方向望去却看不见宗门大殿也看不见轨星阁或者陶亭, 一切都是野草丛生潦落模样, 浓白的云雾环绕在半山腰而不是峰顶。 此处乃迷雾森林。 云天宗宗门成立前,三座主峰三山环绕,下有常年缭绕云雾与原始丛林,名曰迷雾森林。 宴几安徘徊于林中数日, 不消许久便悟道前方或许有机缘在等待, 不急不躁, 终于于今日明堂敞亮,仿若得一道光指引, 他循光而去, 终于听见一道溪水叮咚流湍之音传入二种。 拨开遮挡于眼前一枝阔叶, 眼前便就此开阔,不远处净潭溪水透澈,水面上荡漾着一艘小小的木舟。 木舟上,身着白色宽大道袍女子肤白貌美,看似不过花信年华, 眉心一点红,一袭乌黑长发倾顺而下, 最上方只簪一枚造型朴质乌木簪。 半身倚靠木舟边缘, 纤细的手托着下巴,她半瞌搭着眼,漫不经心的视线只专注于手中鱼竿, 只见鱼漂沉浮,未见鱼获。 宴几安上前,未多言语,不问来历,只顶着那张寡淡神情的脸与那女子一拜:“师尊。” 女子的目光才慢吞吞从水面挪开了,像是才察觉眼前有人,视线以轻飘飘的力道将这如今在修仙界一人之下的云上仙尊上下略一打量,方才笑道:“徒儿,似长高了。” 此人正是宴几安的师尊,道陵老祖。 世人皆道那云上仙尊,生来便是天降祥瑞,三岁入道,五岁炼气,十岁筑基,乃天下一顶一的休闲入道圣体,殊不知他也并非两眼一闭天生天养,自悟道门,实际上,他也是有师父的。 只不过那道陵老祖以稚童形象入梦出现在其跟前,教导牙牙学语,与他述说世间万物玄妙,助他平步青云…… 再后来,有年轻妇人,有光头和尚,有敞怀赌徒,也有落魄道士,或是儒雅书生,或是威武武将。 道陵老祖形象百态,真身不见,每回应运当下环境而生。 宴几安只幼年与少年时期被戏耍过几回,再后来,他于梦境喧嚣中也能一眼认出其师父真身,道陵老祖直呼徒弟变得不再可爱。 再再后来,大约从宴几安突破元婴末期今日出窍期,做师父的便很少再入他梦中。 “过来,让为师好生瞧瞧。” 女子抬腕,笑着冲他招手。 宴几安扫过一眼那看似有些拥挤不像能承载二人的木舟,还是木着脸踏上。 落座于木舟上,又发现木舟不宽不窄,正巧容下二人。 道陵老祖放下鱼竿,倾身靠过来。 宴几安目光自然而然投向她,只是不经意扫过宽松敞开领口那一片雪白与暗影汹涌时,稍微一顿,便挪开了视线,将目光定格在岸边一簇黄色野花。 那般不自然的僵硬,惹得女子笑得停不下来,略微冰凉的手点了点他的鼻尖,嗔道:“你倒是对你那未来道侣忠贞。” 似乎早就习惯其顽劣性格。 宴几安不置可否,光以沉默应对。 任由冰凉柔软的手游弋,如蛇一般从他鼻尖划过下颚,修长的颈脖,最终落在他的肩膀上,她问道:“受伤了?” 宴几安慢吞吞挪回目光,眼底早已归于平静:“被来历不明的畜生咬了。” 道陵老祖手拨开他衣衫,凑近一瞧,随即嫣然巧笑:“你早已炼得半身仙体,世间万物,三界六道,想要伤你这般深重谈何容易……傻徒弟,那可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畜生‘。” 宴几安不明所以,薄唇轻抿。 松开宴几安还沾淡淡血渍的领口,女子懒洋洋靠回木舟舷边,歪着脑袋看他半晌,将后者眉宇间困扰尽收眼底。 红唇轻勾,她道一声“罢了”。 抬臂轻挥衣袖,霎时间,天地骤变,浓雾散去,净潭溪水不再平静,从静流至湍急,再到波涛汹涌。 两岸无限制扩开,由溪水便作湖泊,最终化为汪洋大海。 海浪拍打中,木舟沦为汪洋中一叶,木质结构发出不堪负重声响,剧烈的摇晃中,宴几安几次差点被抛下,不得不伸手扶住木舟舷边,稳住身体,免于被抛落海中。 那惊涛骇浪之中,唯有道陵老祖轻巧笑声清晰。 木舟犹如树木生长,木纹顺延,拉伸,随意搁置的鱼竿成为桅杆,舟上的木浆做了船桨—— 待风浪更加猛烈时,那一叶木舟已然长成巨桅翼舟,两岸云天宗环山化作蜃楼虚无。 巨船前有五色金丝绳编织图腾纹样,与现今「翠鸟之巢」图腾相似,但其中又并无坐望掐玉清决道祖法相,只有迦楼罗鸟金展羽翼,羽翼又镶嵌七色宝石,盘根结错,如沙陀裂空树之枝叶。 巨船于不净海海面乘风破浪。 甲板上,女子白皙指尖漫不经心轻敲船舷朽木,乌黑发丝海风中不见一丝凌乱,她立于宴几安不远处,冲他笑。 宴几安冲她投来不明所以的目光。 道陵老祖隔空虚点他一下:“真该有面镜子叫你瞧瞧现在这副不开化的模样,呆木头。” …… “千百年前,天地于冰原混沌初开,一分唯二,大陆孕育了智慧生物,飞禽走兽。而孕天地灵气而生的神树,亦自中央浮岛拔地而生,既沙陀裂空树。” 道陵老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只长柄烟斗,美艳女子慵懒坐于船舷,烟斗轻敲朽木,白烟升腾而起。 像是在讲一个古老的故事。 “天道仁慈,道祖赐福。” 沙陀裂空树赐福了一部分智慧生物,使得他们初生识海,构建灵骨,生出灵智…… 人类也不例外。 于是从那天起,一部分的人成为了能够接触更广泛高维概念的修仙入道人士;另一部分人则被留在了地面上,依旧是只能耕作制造的普通凡人。 ——没有人能想到,人性之复杂如渊海,天道赐福如此善举却遭来大祸。 被留在地面上的人们从刚开始的不甘逐渐化为丑恶的嫉妒,他们不能理解凭什么有的人可以接触到更深刻的知识,运用更深奥的数术,明明昨日还是隔壁一起种地的隔壁邻居,一觉醒来,对方便白日飞升,御剑行法。 一场冲突由此爆发。 凡人因为恐惧与嫉恨汇聚到了一起,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有丑恶的人心在滋生,他们将拥有修仙入道资质之人称作“怪胎”“怪物”“被诅咒之人”,避之为如蛇蝎,并大肆宣传这样的人会带来“灾厄”与“瘟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由谁动了第一刀,凡人将修仙入道者驱逐或者以残忍的手段抹杀。 “修仙入道者天生体质与能力异于凡人,优越于凡人,正所谓三人成虎,众人成祸。” 伴随着身边的同伴陆续遇害,那些先天拥有灵骨之人开始不敢修炼,不敢参悟,他们甚至不敢对外坦言自己的与众不同,所有人都被洗脑的认为自己一辈子碌碌无为最好不过…… 有些先天修道圣体入梦炼体,醒来时,看见的只有双亲或者亲生兄弟姐妹高举的镰刀。 “修士不是软柿子,也不是傻子,落到如此境地,他们自然是要反抗的。” 道陵老祖讲的不过是一个宴几安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听到起茧的故事,他知道后来的结局—— 那些被驱逐与迫害的修仙入道人士聚集在了一起,终日的辱骂使得这些曾经被血缘关系的近亲谩骂“畸形”的人们成为了真正的家人…… 他们与凡人爆发了一场彻底的战争。 那场战争最开始是碾压性的,修仙入道人士不得要领,死伤无数,直到伴随着时间推移,他们获取的先天灵性越来越多,睡梦之中得以参悟—— 在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曾经有一段时间,修仙入道人士曾经占据过战争的优势。 “我们一心渴望结束战争,回到家园,与凡人和平共处。” 船舷之上,女子吞云吐雾,言于至此,轻笑一声,“可惜,天道并不是总站在我们这边。” 宴几安知道,故事到这里,“那个人”出现了。 ——准确的说,他是真龙与神凤真正的“父”。 是他创造了他们。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就好像有一天,有那么一个人自山中缓步而来。 他弯下腰,便于天地之间孕育了真龙与神凤。 他妄图让真龙与神凤携手拔除沙陀裂空树。 但这是不对的。 真龙宴震麟与神凤鹿长离意识到了这一点,某日于沙陀裂空树下参悟,背叛了他们的“父”,果断加入了修仙入道者的队伍—— 他们誓要结束长达数百年的战争,归还文明曾经的璀璨与欣欣向荣,也要还修仙入道者一片存活的天地。 这样的背叛触怒了那个人,他组织了一个强大的队伍,队伍中人铸造了绝世神兵与仙器; 还有人可以打造打枪不入仙品防具; 他的肩膀上永远停留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名「神翠鸟」,传闻当这只鸟于他的神座俯视,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疾病都能够被消除; 他更能够驱使同样来自其他空间的巨大恐怖生物,残忍啃食毒害沙陀裂空树树根,使之枯萎…… 从此凡人如虎添翼,越战越勇。 沙陀裂空树第一次枯萎后,凡人胜局已定。 那个从天而降之人又再次消失,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作为真龙与神凤,蕴含天地灵气生物,宴震麟与鹿长离以身祭殉沙陀裂空树,将枯萎的神树短暂复活了数十年。 他们的伟大牺牲使得修仙入道人士化悲痛为力量,在树短暂复苏的那数十年内一鼓作气,再加上率领凡人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修士们终于推翻已定败局,以占上风的姿态,最终达到与凡人阵营和解的局面。 那时仙盟已经有了最初的雏形,是无为门最初创立人也是仙盟初代盟主段玉,与那个人留下来的、凡人队伍的领袖进行谈判。 谈判现场气氛诡异—— 段玉提出让对方言官前往东岸,在东岸有极好的观星环境以及与言官能力相似的古老游猎民族栖息,方便交流与进步。 对方队伍中一人直接掀了桌子,暴躁地大吼你他娘的还整人质这套你姥姥的想得美选什么文官啊有本事带我走我一人打你们十只。 气氛剑拔弩张,恨意尤在。 “这种大家打疲惫了才勉强休战、强得来的和平不会长久,大家心知肚明。”道陵老祖淡道,“一旦有一方休息够了,定会卷土重来。” 宴几安沉默长久。 “所以呢?” 他问。 “时至今日,您前来入梦是为了把床前故事又来说一遍?说些我不知道的。” 道陵老祖:“……” 道陵老祖:“你道侣应该很辛苦吧,至少经常被你气到又敢怒不敢言。” 宴几安:“……” 道陵老祖:“小时候明明团子般冰雪聪明、玲珑慧心,这究竟是吃错什么了,如今竟长成如此不可爱的模样?” …… 巨船依旧行驶于不净海海面。 不远处夕阳昏暗,曜日最后一丝光辉即将沉入地平线,海面染上了一层昏黄时,宴几安意识到自己并非真正处于这艘古老的巨船之上。 甲板上来来往往之人身着款式古老道袍,然而当他们扬帆掌舵,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船舷上坐着吞云吐雾的美艳女子,与宴几安擦肩而过时,他也并未感觉到实际的触碰。 他好像误入一场皮影戏中。 当夕阳余辉燃烧殆尽,夜幕降临时,甲板尽头的船舱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 他五官柔和,眉眼之中不见武生戾气,唇角不笑亦自然上扬,便是过于消瘦的身形让他看上去状态不太好,似海上航行使他十分憔悴。 “那个人身边有一文书官,名唤‘黄苏‘,天命文官,专职记录世间所发生的一切大事。” 原来那人确实是书生。 船舱外,有一名穿着道袍的年轻修士向黄苏说些什么,他侧身,神情温和倾听…… 不似其他凡人见修仙入道人士那般厌恶,他始终面容平和,只是一边与人谈话,动作有些笨拙地摸索着周围。 “或是天命文官本可窥视天道之洪福灾祸,黄苏自幼双目陷盲,不可视物。” 宴几安的视线落在那人的双目上,确实是一片混沌。 道陵老祖此时短暂笑了声,露出了个尴尬的表情:“这事,说来实则是修仙界愧对这个书生,光这件事,我们颇有抬不起头来的愧疚。” 宴几安不明所以。 幻境中,黄苏摸索着船舷自云上仙尊的身边,他自是感觉不到宴几安的存在,便只是安静地独自站着,任由海风吹拂过面颊。 不久后,在他身侧多了个人,是方才与他在船舱前说话那人,一个不过及冠之年的修士少年。 宴几安认为这人长得有些像年轻时的谢从,眉眼之间有些相似之处。 此时此刻,少年紧紧蹙眉,立于黄苏身边,不置一词,光只紧紧抿唇散发着无声的焦虑情绪。 黄苏明明不能视物,却又仿若已洞悉一切,微微笑主动开口:「你有些日子没来同我说话了。」 少年先是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动了动唇后面色立刻阴沉下来,黄苏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他沉默不言一语,故自顾自道:「之前你总是孜孜不倦给我描述即将靠岸的码头多么繁华,我们要去的地方三山环抱,仙雾缭绕,定是那些与我拥有同等能力的、传说中的游猎民族栖息地……如今真的要靠岸了,你怎么不说了?是码头不热闹了吗?」 他嗓音温和平缓,然而伴随着他每一次提问,那少年的脸色越发难看,最后阴沉得几欲滴水,他态度很差的让黄苏别说了。 后者果然不再言语提问。 身边两个虚幻投影陷入沉默,宴几安转头望向道陵道祖—— 天命文官就是天命文官,开天辟地以来至此一人,他从未听说过什么“与天命文官拥有同等能力的、传说中的游猎民族”。 接收到他质问的目光,道陵老祖清了清嗓子,回避了解惑,单只在船舷敲敲烟杆。 修士少年道:「我不来找你自然有我的原因。」 黄苏:「哦。」 修士少年沉默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地暴躁道:「你能不能别去找什么游猎民族了?找到能怎么样?找不到又能如何?就待在西岸写完你的史记又能如何?」 他越说越烦,声音越来越暴躁,最后抬脚狠狠地踢了一脚船舷,「东岸根本不适合你!你能不能跟那些人写信,让他们接你回西岸去?!」 莫名其妙就发了脾气,然而黄苏却对此毫无反应。 从头至尾他只微笑着,待少年闭上嘴,只剩下“呼哧呼哧”粗重喘气声,他微微弯下腰,摸索着,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 「我无处可去。」黄苏道,「你为什么那么生气,是不想让我去东岸吗?」 少年死死抿着唇。 黄苏微微弯起那双无神的双眼,指尖扫过少年的衣襟,他叫他「谢蕴」,他问他,「如此多天的航海,只有你会主动来找我说话。」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黄苏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宴几安没有听见谢蕴的回答,但他在修士少年的眼眶中看见了迅速充盈的眼泪—— 这位在很多年后,灵牌身位被置放于东岸第三大仙门大殿的供奉位最高处,与三清道祖天尊之下首位供奉受万人香火颂词的云天宗开宗老祖,此时此刻,眼泪像是决堤一般,汹涌而无声地流淌着。 他为了努力憋住自己的气息不紊乱而憋得满脸通红。 「我不是你的朋友。」 他麻木地说。 …… 场景从一开始净潭上的木舟至不净海上的巨船,此时再次发生变幻,这一次从无尽的不净海面,他们再次回到了彼时还是一座荒山的云天宗。 那艘仿若永远飘荡在海面的船只已然靠岸,站在船舷边俯首望去,宴几安发现等待他们的没有热闹繁华的码头,没有仙气环绕的灵山,没有气派繁华的宗门,更没有古今通晓、与天命言官拥有同等能力的、传说中的游猎民族。 荒山野岭跟前,站立数人。 其中大部分人身着道袍,神色肃穆冷漠。 不着道袍唯有二人,其中一人身着侍从装扮,大约是黄苏随身伺候小童的小孩,此时此刻他被两名修士压制,正拼命挣扎、愤怒高呼:「骗局!都是骗局!你们修士都是骗子!」 左边压制住他的修士满脸鄙夷:「别吵了。」 右边控制住他的修士满脸冷漠:「这是必要的牺牲。」 烈日照耀于沙滩,细砂被暴晒成了一种特殊的白色,一眼望去仿若冬日雪地,另一名未着道袍者自然是黄苏,立于这一片荧白中央,他看上去比在船上更加消瘦,眼底乌青清晰可见。 唇角还是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或许没有,只是遗憾,他叹息地歪了歪头,「原来,没有游猎民族吗?」 立于他对面,是昔日活泼的修士少年。 谢蕴手扶腰间佩剑,面无表情,看似冷酷无情,实则在黄苏开口叹息时,那握住刀柄的手微颤抖了下,而后死死地收紧力道。 「我不是你的朋友。」谢蕴道,「只是奉命取你性命的刽子手。」 黄苏微微一顿,而后微笑道:「这样么。」 眼泪再一次的从眼眶滚出,滴落在握住刀柄之手的大拇指指甲盖上,“啪嗒”一声声响声音如此细微,很轻易就被海浪拍击海岸声所掩盖…… 黄苏应当是没听见的。 「不得好死!你们不得好死!我家大人——我家大人不过是一名文官!」 身后,侍从小童狰狞高呼,相比起当事人,他的愤怒反而奇怪的更加强烈。 谢蕴却觉得这样的谩骂与高呼没什么,反而是眼前人脸上的微笑与淡然更让他感到窒息,他甚至不敢多看他脸上的神情,生怕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丝因为被欺骗感到的失望与愤怒。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与他搭话。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靠近他的船舱。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拿起他的一册手抄书,笑嘻嘻地刻意搭话问他一个瞎子如何写出这么厚的一本书籍。 早知道原来自己就是这个命定的刽子手,当初就不该…… 不该与他有任何的交集。 自黄苏胸腔喷涌出的温热血液飞溅到脸上,与他的泪水模糊成了一片分不出彼此,少年修士握紧了手中的剑,犹如握紧不可以动摇的立场,也如同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大人,您就当您去了梦想之地罢。」 那消瘦纤细的身体倒下,少年张开双手将他接住,两人滚落一团跌落在细白的沙滩上,鲜血滚落染红了一大片沙滩。 不远处那咆哮怒吼的侍从惊呆了般噤声,或许也已经死掉了也说不定,谢蕴并不知道。 从始至终他垂首观望怀中,直至友人在他臂弯中咽气。 少年终于泣不成声。 手拂过柔软浓密的睫毛,合上那双致死浑浊却好像总也可以闪烁着安静温和目光的双眼。 「大人,您可是去到了向往的梦想之乡?」 星河璀璨,月升星明。 少年的疑问被吞噬于不净海浪千百年不变的浪涛声中,再也不会有人微笑着回答他的任何一个问题。 …… 道陵老祖一敲手中长长烟杆,烟杆变作鱼竿,巨船发出可怕的“吱呀”呻吟,最终又缩聚成一叶扁舟,下一瞬便安静微荡于净潭中央。 宴几安端坐木舟之上,看着尚且年轻的云天宗开宗祖师怀抱一把白骨立于净潭边。 他单独取出那具白骨手部,小心翼翼置放于一精致阴沉乌木盒中,剩余躯干与头颅则尽数葬于荒山断崖下这一处溪流泉水。 白骨沉入潭底,荒山之上原本阴云覆盖,此刻犹如拨开云雾,突然圣光大盛,整座山体灵气充盈。 宴几安知道,这断崖后来成了云天宗的青云崖,无名溪流后来成了净潭。 ——听闻净潭之下埋有云天宗主灵脉,以此灵脉为宗门门禁,邪祟不侵,尊神圣者亦非请入宗无门……从此哪怕遭逢乱世,亦可保云天宗千百年繁荣荣昌。 然而奇怪的是,历代宗主却对此灵脉存在向来闭口不谈。 原来那压根不是什么灵脉。 不过前生圣者森森白骨一把。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拔剑 记录世间所发生过的一切的文官死了, 死在了他曾经短暂信任过的修真入道人士手上。 在他踏上巨大的船只前,曾经有人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让他不要那么天真,可惜他没听她的话。 他的骸骨被埋葬在与家乡隔着一整个不净海的昆法大陆,这里几乎没有凡人, 这里也没有他的亲朋好友, 这里曾经是一座荒山, 依附他的灵骨,这里后来拔地而起了一座仙山宗门,并且短时间内一跃成为仙盟排名第三的大宗门。 “黄苏死后,天命文官后继无人, 唯有轨星阁保存其右手白骨于殿堂勉强能读得命轨星盘一二……当年的战争, 沙陀裂空树的真实历史也随之被彻底掩藏, 没有人记得这些事,甚至他们再也不记得发生过那样长时间的战争。” 道陵老祖目光重新落在平静水面, 鱼竿轻晃。 “就像是原本便是拼凑起来的画卷, 被人用火焚烧掉一块。” 伴随着鱼漂发出的轻微响动。 周遭的一切都在变幻, 拔地而起的宗门大殿,琉璃瓦顶的辨骨阁,宏伟气派的宗门祠堂,人来人往于山门前下跪祈求寻仙问道的弟子—— 原来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一个凡人的骸骨之上。 宴几安第一次得知这件事,不可谓之不震惊, 突如其来的冲击就像是一切大义凛然被撕下了掩饰太平的表皮,露出其下狰狞—— 他突然明白, 那些偶然窥视部分真相的修仙界弟子爆体自裁究竟因何。 观念崩塌, 道德沦丧,修仙入道人士曾自诩高高在上,不与世俗争, 然而在那一刻,他们或许意识到曾经追寻了一辈子的“道法自然”都是骗局。 他们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并非天道赐福,而是靠着一双双沾满鲜血的手换来。 是道心乱了。 所以爆体自裁。 从木舟上站立而起,云上仙尊也会有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张素来鲜少情绪的面容上找不着聚焦。 这般模样,道陵老祖却不意外,她依旧是笑着冲他招招手:“急什么?坐。” 无论如何宴几安却是坐不下来,知晓净潭之下是什么的他如今如坐针毡,更有识海翻涌,肩膀上的伤口越发疼痛,那足够腐蚀五脏六腑之痛逐渐蔓延至心脏—— “从小到大,师尊与我早已诉说修仙界与凡人的战争,说沙陀裂空树的枯荣,说我与神凤曾经为这世间做过的种种,您总告诉我,这件事不可与外人道,徒弟从未问过缘由。” 宴几安目光定格于女子唇边的笑容。 “而今徒弟却突然想问了,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黄苏? 为什么要掩埋那段战争历史? 他呼吸因此变得凝滞,屏息静气,想要一个合理的答案。 “傻徒弟。” 面对他的质问,懒散斜靠木舷边,美艳女子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蹭鱼竿,轻轻一哂。 “你且回答为师,现如今除却沙陀裂空树枯萎这一事,这三界六道,何苦有来?” 宴几安愣怔。 “无论弥湿大陆或者昆法大陆,不言他化自在天界又或妙殊界,所有生灵的爱恨嗔痴,都伴随着黄苏的那一把白骨入土烟消云散……” 女子终于抬眼望向他,似叹息,也似询问。 “怨念与恨是什么好东西,需要被铭记于心?执念又是什么好东西,需要被纸笔记下?是否每一段战争都有被纪念的意义?忘记恨,放下恨,让一切重新开始,何乐不为?” 宴几安答不上来。 “凡人贪婪,残暴,对于力量拥有偏执的狂热。从古至今,是我们,在惧怕他们。” 道陵老祖淡道,“大日矿山之行未使你参悟此事?仔细回想,当那些凡人发现自己获得了足够反抗修士的兵器,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是造反。 凡人们第一时间以暴力抵抗大日矿山修士监护者。 他们引发一场了无法收拾的暴乱。 木舟上,女子轻轻挥了挥衣袖,柔和而无声的力量牵引着云上仙尊重新落座木舟,木舟轻晃荡漾水波,他面色迷茫如三岁稚童—— 是对的吗? 牺牲一人,完成三界六道之大同,求得太平之盛世。 “师尊……” “嘘。” 女子指压唇边。 “是修仙界愧对于黄苏,但有些事,不可知之不可为而不为……傻徒弟,不要怪罪埋怨前辈们曾经做过一两个看似错误的举动不够光明磊落,拔出剑刺向友人的那一刻,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比任何人都愧疚与痛苦?” …… 大概是前尘往事过于震撼,有好一会儿宴几安都没有再发出声音,他如一尊雕像呆呆坐在那,仿佛真正的入了道。 倒是道陵老祖等得打了个几个呵欠,鱼竿握在手中始终毫无动静,她倒也是好耐心等着她的呆徒弟开窍。 终于等得天地混为一体,日月轮替之息,云上仙尊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终于抬眸:“师尊此次入梦,所为何事?” 道陵老祖盯着水面。 “当年以黄苏之骨埋葬于云天宗土地之下作为代价,三界六道停战止戈,终于换得片刻喘息。” 她缓缓道,“最近三界六道可还安稳?” 宴几安惘然一瞬,而后垂首,不语。 现如今三界六道皆以云上仙尊为尊,他在仙盟盟主段从毅面前尚可不低头,来去自如,几时有人见他这般示弱? 道陵老祖却不看他,未叫他起,只收敛一些笑意淡道:“云天宗依潭傍山而立,轨星阁背靠陶亭,以上皆是云上仙尊眼皮子底下要守着的东西……现如今如何,没守住么?” “轨星阁里的东西被人夺走了,那人出手诡奇,再加我身上有伤,并未能够阻止他。” 宴几安道,忽而想起来些什么,猛然抬头,瞳眸微缩。 “是那个人——?” 但这理应并无可能…… 以道陵老祖先前描述,云天宗禁制是以黄苏骸骨立下,千百年来非应允,哪怕是哪个人也不可能闯过那道禁制。 更何况那人已经消失了很久了—— 水面上的浮漂微动,道陵老祖一提手腕,只见鱼线尽头系一直钩银针,上无鱼获。水波荡漾中,鱼线划出一道弧线,银针在半空中折射冰冷光泽。 “那人来历不明,本身非三界六道生物,行踪诡异,目的不明,能力亦完全未知,云天宗广招门徒,宗门弟子流动来去自如,他冒名顶替或蛊惑意志不坚定的宗门弟子并非难事。” 道陵老祖收了鱼竿,随手将鱼竿扔至脚边。 “你真是迟钝得叫人心痛,净潭下的骸骨早先轨星阁的手部骸骨已经被人取走了,你以为那夜天空异象是为何?” 道陵老祖嗓音低沉,伴随着四周风起云动,刚攀升的月被乌云遮蔽,女子半张艳丽容颜掩藏在阴影之下。 眉眼渐显锋利。 “净潭下‘黄泉之息‘被取出之后,云天宗弟子突破爆体自裁;再又一日,轨星阁最后一部分‘黄泉之息‘也被硬生生抢走,从此修仙界接触到当年隐秘修士越来越多,爆体自裁现象遍布整个修仙界——而你,我的好徒弟,在你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你却一无所知!你竟还以为只是丢了轨星阁那部分!” 女子声音提高,几近叱责。 宴几安一怔,断然屈身下跪。 “至你闭关,黄苏的骸骨早已尽数移出云天宗,如今云天宗净潭干涸,其他宗门镇宗物也陆续受到影响,修仙界已处于动荡——” 道陵老祖猛地一顿,而后深呼吸一气,缓缓瞌上眼。 “你亦懂抑而后发的后果,为师今日入你梦境,不过是恐慌未来混乱局面,提醒你接下来务必打起十二万分小心提防……那人不知何时回来,更不知为何目的潜入云天宗,但今日‘黄泉之息‘落入他手,凭你之力必无再夺回的可能。” “师尊!” 见爱徒面浮焦虑与不甘,道陵老祖却并未安抚,只是指尖拂过那被废弃的鱼竿,最终转而伸手将其扶起。 “我们并不是全无希望,如今神凤已然降世归位,只是肉体凡胎等待洗练,待陨龙秘境开启,你早日取回那真龙龙鳞予她洗髓炼体……” 她停顿了瞬息。 “复苏沙陀裂空树,是拯救这乱世的唯一解。” 宴几安始终垂首聆听。 那张素来木然的面容,瞬间竟也窥得一丝失魂落魄之意。 此时,山风拂过,梦境之中不知春秋几何,却也有秋风瑟骨之意。 宴几安抬眸,只来得及瞥到近在咫尺道陵老祖眼中有对动荡局势焦灼与对他这不成器徒弟无限怜惜……愣怔之间,风云再起,小小的一叶扁舟与净潭边浮动打起了转儿。 像是悟到了什么,宴几安翻手捉住了他师尊轻搭在其肩上的手腕—— 冰凉手感软若无骨,他像是捉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捉住。 只是瞬间他识海陷入一片沉寂,坠入彻底的黑暗之前,他能感觉到肩膀上原本隐隐作痛的野兽咬痕正在愈合,与此同时,他听见女子如叹息亦如叮嘱,语重心长—— 【要记住,你与神凤本同根一体,莫为旁人,离心离意。】 …… 南扶光听闻宴几安于今晨丑时出关。 听说这消息的时候她人在膳食堂,一手扶下巴一手把玩手中木筷,对于这一次也没能迎接师父出关一事属实见怪不怪—— 从很早以前,大概就是神凤降世那一日起(当然并不是说这件事与她有多大关系),她已不再掌握云上仙尊的仙踪轨迹。 曾经的她还有闲情逸致为此恼羞成怒,现在她第一反应就是嘲笑地冲桃桃撇嘴,毕竟是她曾经大言不惭“仙尊出关若不能第一时间看见大师姐可能会回去重新出关”。 桃桃涨红了脸,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什么,当她吭哧半天问南扶光丑时去了哪,南扶光莫名其妙地答:“当然是睡觉,人是铁,饭是钢,一觉不睡困得慌,听过没?” 如此嬉皮笑脸,桃桃正欲骂她两句,这时外面有人高呼一声,仙尊来了。 心脏加快了跳动。 南扶光下意识往外看—— 实不相瞒,她其实还是有些高兴听见宴几安出关的……现今修仙界乱作一团,少了云上仙尊,众人仿若少了主心骨(本来这吉祥物鹿桑也当得,奈何她来得太晚,暂时还无法独自挑起这大梁)。 耳边听闻羽碎剑剑穗流苏上青铜铃音,南扶光站了起来,在桃桃“啧啧”的奚落咂舌音中快步往外走—— 无论桃桃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她还是有很多事要跟宴几安报告的。 比如近日来修仙界之惨况;比如她捣鼓的邪恶小发明这次派上了大用场;比如她从大日矿山带回来的黑裂空矿石数量不够救助所有人;比如她起早贪黑拯救修仙界这一次也算是没有拖师门后腿…… 南扶光出了膳食堂大门,抬眼便见远处一身玄□□袍仙尊御剑而来,她迎了上去。 “师父,我——” 南扶光拨开人群往前挤。 与此同时宴几安落了地。 在她好不容易挤到前排时,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接下来一瞬发生的事,只听见耳边“铛”地一声巨响,锋利剑气迎面而来,南扶光下意识偏开头闪躲,余光见近在咫尺的地方,一把青光剑应声碎成两截! 青光剑残骸落地,云上仙尊刺出的本命剑因此偏离原本冲着南扶光气旋识海丹田处而去的轨道,擦着她的鼻尖而过,剑气削掉了她一缕发—— 剑光之下,南扶光茫然地睁圆了眼。 “南扶光,现在认罪,本尊饶你一命!” 不似往日清冷,这一刻云上仙尊嗓音中仿若淬了冰。 众人被眼前变故惊呆了,所有人当场化作石像。 数丈开外,唯有一人还是动态的,那便是刚刚爬山上来还在气喘不匀的杀猪匠,他手握一柄青光剑刀鞘,那把断裂之剑显然是他掷投出来的。 “这是为何来?这位仙君——” 他话语未落,宴几安已然收剑,冲着南扶光识海部位迎面拍出一掌。 南扶光震惊之余,条件反射出掌对击抵御! 地震山摇,飞沙走石,天地仿若因巨大力量撞击发出呻吟! 若此时有理智,南扶光大概也会嘲笑一声自己多此一举,她区区一个金丹期修士,如何与化仙期修士对掌? 夹杂强势真气一掌迎面而来,窒息之中她几乎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大不了就是金丹破碎,她南扶光—— 当谢从、谢鸣、谢寂等数位云天宗阁主从天而降,层层叠叠拦住云上仙尊时,南扶光被那力道生生逼退数丈! 气血翻涌,两眼发黑,极大的冲击使她运气凝滞,几欲作呕! 摇摇欲坠地扶着身边一棵树,她一边嘟囔着“好想吐”,紧接着茫然地眨眨眼,有些难以置信地发现…… 也就这样了。 ………………她还活着? 震惊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南扶光难以置信自己方才接下了疑似发疯的化仙期修士一掌,居然还好端端地站在这。 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都惊悚地望着她。 南扶光:“?” …… 南扶光自己看不见,在与云上仙尊对掌一瞬,她周遭忽有灵气翻滚蒸腾。 众所周知,灵气之光对应五行,外溢表现色彩为红、黄、蓝、绿、白,根据灵气等级颜色深浅不一…… 土橙色的光是闻所未闻的。 更别提那光团犹如有意识的生物,犹如龟的甲壳扩散与包裹着南扶光,而后又犹如云朵,歪歪扭扭,慢吞吞地,于她身后伸展出九条状如龟尾的轮廓。 …… 三日前。 凡尘界。 吾穷压着小木马扎当跷跷板。 “所以您就留下了一块设下防御阵法的手帕作为临别赠礼与补偿?” “防止修仙界人真的太蠢最终决定找她当替罪羊。” 吾穷眨巴了下眼:“可是在阵法启动的一瞬间您确定那个术法的看上去不带有任何您的特征吗?” 杀猪匠停止撸又瞎又瘸的小猪仔的手:“什么?” 吾穷一脸黑线:“您这不是害人么,无论是回头毫不犹豫咬了人家一口那位还是抢夺‘黄泉之息‘那位,云上仙尊两只眼睛清清楚楚看见了九条尾巴……等那阵法启动,日日可就坐实与不怀好意的孽畜有勾结了!” “不怀好意的孽畜……?术法显现法相那不是我能控制的。” “……” “话说回来。” “啊?” “就算如此,总比被一剑捅穿了强。” “……” “那就赌一个云上仙尊不会对她拔剑吧?好歹是未来道侣,这种期望总不算过分。” “……日日之前好像留下过留声铃,等我翻一翻,然后您再把上面那句话重复一遍。” “怎么了?” “听听自己有多阴阳怪气。” “……” 第62章 红鸾虽好,以命博弈,大可不必 南扶光脑瓜子嗡嗡的。 她整个人处于懵逼状态, 相比较悲痛欲绝,此时莫名其妙的成分占据了绝大多数……并且她也很确定,因“宴几安试图废了南扶光修为”这件事而吓劈叉的绝对不止她一人。 具体体现在桃桃是个很话多的人,谢允星看着斯文实则也很八卦, 无幽平日与世无争但总能在南扶光和谁呲牙时冒出来看个热闹…… 但此时此刻, 他们对于“宴几安试图废了南扶光”这件事, 统一展现出了聋哑人形态。 其中至少谢允星肯定是关心她的,在云上仙尊冷声宣布南扶光有可能“沾染邪祟”,需要“关桃花岭禁闭直至解除嫌疑”后,直到南扶光被下属弟子很客气地“请”回桃花岭, 云天宗二师姐看她的眼神都快碎了。 其实南扶光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所以临走前, 她郑重其事地站在谢允星面前, 宣布:“我没事。” 她说的是真的。 无论是那一剑或者是那一掌,对她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除了有点头晕, 她连一口血都没吐出来, 鹿桑方才的尖叫声过大可能伤了自己的嗓子搞不好才是今日份最大创伤。 所以南扶光完全搞不明白谢允星在哭什么…… 堂堂宗门二师姐,她倒是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伟岸形象。 可是谢允星不撒开她的手,关键的时候她表现得很霸道,不允许任何人把南扶光带走关起来。 她一把将南扶光揽至身后,转身, 高声质问云上仙尊:“仙尊这是所为何事?南扶光何罪之有?” 嗓音之中带着颤抖与忍无可忍。 颤抖是因为害怕,毕竟从小便被教育这人乃天之骄子, 降临坐镇天云天宗是宗门大幸, 是个人都得把他供起来—— 不得忤逆,不得不恭,不得不敬。 但话说回来, 无论如何敬重,也总有对其忍无可忍的时候。 从阮竹毫无征兆地在南扶光怀中爆体,接二连三的修士出事,修仙界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是南扶光第一个站出来用了奇怪但有效的法子阻止了这个原本看似无人能挡的可怕趋势。 她用“梦醒了我才发财”救了无数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救了整个修仙界…… 这件事就连药阁的弟子提起都无话可说,近日宗门内部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和谐与太平。 所以,南扶光何罪之有? 惹得云上仙尊出关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拔剑相向,一击不成,再补一掌? 谢允星声声泣血,拽着南扶光手腕的手用力的像是要把她揉一揉揣自己怀里打包带走。躲在她身后,南扶光来不及喊疼,整个人还是呆头呆脑一脸木然。 显然她还未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曾与无常老爷擦肩而过。 “是啊是啊……” “好端端的,这又是哪出?” “仙尊三思啊,何事还需好好商量,近些日子大师姐她忙上忙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说什么呢!明明也有功劳啊!”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从零星一两句声音越来越大,在场所有内门弟子目光齐刷刷转向宴几安。 众人皆是目光闪烁,显然不明白云上仙尊这是怎么了,也不太赞同他方才一番发作—— 这种情况空前绝后,绝对稀有。 南扶光看看云天宗师兄姐妹再看看宴几安,眨眨眼反应过来,近日来她的人气达到巅峰,几乎超越了宴几安与鹿桑。 平日她总是嘲笑这群人墙头草,属实也是没想到墙头草东倒西歪,也有倒向她的一天…… 哇。 像他娘的做梦似的。 三五步开外,云上仙尊空手而立,早已收了本命剑。 面对谢允星质问并不作回答,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应对懒得回答的问题就直接无视的行为,此时此刻只星眸微沉直视南扶光:“那日大日矿山,你召唤出的深渊生物有九尾,伤本尊一次,伤口数日未愈合;前日凌晨,云天宗净潭与轨星阁遭窃,贼子与本尊短暂交手,出手时亦有九尾法相显现。”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大家看的清清楚楚,方才对掌时,南扶光周身笼罩那色泽诡异的灵气光晕,是何形状,至少九尾清清楚楚,一条不少。 竟是邪祟? 南扶光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想到大日矿山那怪物确实是她召唤出来,她短暂地“啊”了声,一根手指从后勾了勾谢允星的腰带。 好在谢允星是听过她在大日矿山那些壮举的,她又出声问:“仙尊是想说,在大日矿山那时,日日便被邪祟入侵?” 宴几安就是这个意思。 “是她引邪祟现世,勾结其回到昆法大陆,带入云天宗,引修仙界陷入险境混乱,还有云天宗失窃……” 谢允星说到这已经觉得荒谬,故而停顿了下,十分困惑—— “轨星阁丢了什么?又跟净潭有什么关系?” 众所周知,净潭乃阳光普照抽奖池,十天半个月就有内门弟子去随意捞一捞,里面除了破烂,还能有什么影响修仙界命运的宝物? 被如此提问,宴几安又不说话了,显然是不准备告诉他们,云天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失窃。 他只是简单粗暴怪罪南扶光是罪魁祸首。 南扶光从谢允星身后冒出一个脑袋,双眼直盯着他,依然是往日那般亮晶晶的样子—— 只是不再盈满笑意,也不再是熟悉的纯粹。 宴几安忽然想起,方才他御剑而来,她拎着道袍下摆拼命挤开人群,挤到自己跟前,叫他”师父”,好像是有什么好事要着急与他分享…… 垂于身侧的手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方才对掌产生的力量冲击不是无感,只是此时此刻才在南扶光目光的注视下逐渐苏醒,密密麻麻的痛感如针扎,从指尖至掌心,从掌心至胸腔—— 他看见南扶光眼中的光闪烁了下,而后就像是潮汐一般来势汹涌又轰轰烈烈的褪去,有什么东西就这样覆灭,消失。 …… 谢允星原本是还有话要说的。 只是这时候,原本缩在她身后拼命用手指抠她腰带的人突然不动弹了,而后肩上多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云天宗二师姐回过头时只看见南扶光与她擦肩而过时的侧颜,终于不再懵懵懂懂的样子,反而冷静至显得冷漠。 “这件事如何理解?” 云天宗大师姐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躁动的人群就安静了下来。 宴几安沉默望向她。 “相比起我虽意志清醒只是有可能被邪祟侵体这件事,师父更希望方才一击击碎我的金丹,撕裂识海,让我清清白白地成为一个废人?” 南扶光移步至云上仙尊面前,停住,微微仰头问他。 “是这样吗?” 她的话太直白了。 就连傻子也能听懂。 宴几安他先是露出了瞬间茫然,紧接着像是才回过神来一样有了一点点的仓惶。 那张上一刻还高高在上的漠然面容上终于有了情绪,仿若一脚踏空的感觉袭上心头,仙尊大人剑眉皱起,他并不觉得后悔,但非常矛盾地,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是。” 南扶光心想,果然。 站在不远处的杀猪匠也轻轻叹息,刺了一剑没刺中就算了,又补一掌,招招下的死手…… 至少那一瞬,这云上仙尊得有多坚决的杀心? 若这条龙一个手抖用力过猛,今日但凡他在半山腰多歇一口气,晚一刻上山来,南扶光怕不是已经死了两回。 “日日。” 他杀猪匠有点惊讶,竟还敢这样叫她? “这又是怎么了?刚才师父不是直呼我大名来着?” 嗯。果然她也没想着放过他。 杀猪匠不意外地看着宴几安再次失言。 总所周知,云上仙尊不善言辞,而方才举动也并非患上失心疯,他无法与外人道明,他在梦境中目睹的一切,道陵老祖的遵遵教诲—— 他只是在拯救三界六道之苍生与南扶光之间,选择了前者而已。 他正在考虑这件事该如何与她诉说,又踌躇这件事是否该与她诉说…… 然而南扶光却没给太多时间让他犹豫。 “先前仙尊曾经提起择日皆为道侣一事,南扶光先前思前想后,总也想把事解决好,迟迟未答。” 南扶光冲他欠身一躬。 “今日趁宗主与各宗门同门在场,还请仙尊慎思斟酌……是我南扶光胆小怕事,实在无法接受同床共枕道侣某日睁眼,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莫名其妙再给我一剑。” 说着,南扶光停顿了下。 “金丹与化仙云泥之别,今日走了狗屎运挡得了这一次,谁知道挡不挡得下次……红鸾虽好,以毕生修为博弈,大可不必。” 这话说出来时也未必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想象中的质问与指责通通没有。 万籁俱寂中,南扶光只是没来由地想起那年那日,她在谢从殷切的目光注视下点点头,答应了与她唯一的师父、三界六道的云上仙尊结为道侣的计划。 那时她转身回了桃花岭,取来桃林最年老、最茁壮的一枝桃枝劈木刻字,手微微颤抖地刻歪了一笔时,一只鸟雀落在枝头鸣叫了一声,她意识到她也并不是心无波澜…… 他们都说刻字成愿时,闻鸟啼鸣是好兆头,果然都是骗人的。 不是没有期待过。 正如在大日矿山所悟—— 是梦就该有醒来的那天,姻缘造化天道有定数。不是她的,强求不来。 …… 众人跟前约定结契。 众人面前婉拒结契。 云天宗大师姐躬身告退时,路过人群,眼睁睁瞧见原本聚集的人群犹如被避水珠分海分开,看向她的目光里有惊有惧,他们显然还没忘记“邪祟入侵”这四个触目惊心的事。 修仙入道者,最怕招惹邪祟,乱了道心,一身修为确实也要白费…… 当真如此,云上仙尊动手,不过也是提前一些废她修为。 南扶光自然懒得与他们费口舌解释太多,自愿关那所谓的禁闭成就云上仙尊立威,临走前,她甚至非常符合弟子身份的问他,肩膀上的伤是不是好了。 宴几安自然没有回答,这一次沉默站在那的人换成了他,他还在消化先前结契邀请被拒绝的事实—— 还挺幽默的,他刚才都想一剑结果了她的修为,这力道控制不好她人都能没了,总不能原计划是抱着她的骨灰坛结契…… 左右不过是殊途同归的结局,这时候又来震惊个什么劲? 南扶光带着杀猪匠回了云天宗,一路上相当沉默。 杀猪匠免去了解释自己为什么又回来了的苦恼,毕竟他也不知道,张口必然是撒谎,撒谎多了对身体不太好。 落地桃花岭,便去了后山把倒得乱七八糟的晾衣杆重新立了起来,又绕到那数道整齐的剑气刻痕跟前弯腰打量片刻,心想南扶光的身形早就超过了最高的那道剑痕许多…… 这云上仙尊怎么连记录身高这种事都不能持之以恒? 随手用木棍沾了泥在他观测到的高度上懒洋洋画上两笔,他扔了木棍,绕回桃花岭洞府。 云天宗大师姐倚窗而坐,望着窗外发呆的同时,眼里蓄着亮晶晶的眼泪,脸上写满委屈巴巴。 杀猪匠:“……” 所以说男人这种东西不可信,尤其是龙族,本质冷血动物,不易开窍呆若木头,冷暖不知—— 南扶光:“杀猪的,你肚子里的那个东西好像不是胚胎状态,那它能听得懂人话吗?你过来一下,我想问候它十八代祖宗——它到底在我身上下了什么术法?邪祟入侵到底又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我能接下化仙期修士结结实实的一掌?如今在整个云天宗同门眼中我同怪物有什么不一样?你看到了吗方才他们避我如蛇蝎,我这些天好不容易积攒的好名声全毁了?不会真的污染我吧?我修至金丹期很难的!在我身上放奇怪的东西时通知我了吗我同意了吗这和强买强卖有什么区别?王八蛋!” “……” 嗯? 杀猪匠心想。 原来是在骂我么? 哎呀。 第63章 她是南扶光(男二女二生态戏不喜慎入) 这一次回陶亭, 宴几安克制住了回头望看是否有人跟上来的习惯。 南扶光已经走了。 迈过门槛,他于寝殿中央负手而立。 目光游弋,云上仙尊这才发现榻边床柱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串像风铃又似捕梦网的东西……秋风从半掩窗户吹入,吹得那挂在下面的小巧铃铛轻声作响。 这东西造型小巧又朴实, 没有太多华而不实的装饰, 把“实用”刻在骨子里, 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也看得出这东西被制做时,制作者颇为用心,尽量符合云上仙尊的喜好调性。 宴几安的手无声收紧, 修剪圆润的指甲也掐入掌心, 留下浅痕。 此时一脚跨过门槛, 并未过来这一幕的云天宗宗主忍住想要叹气的冲动,言简意赅评价:“太过冲动。” 宴几安回身, 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见后者身为云天宗现任宗主, 如今对云天宗甚至整个修仙界即将大难临头一无所知, 还有心里在这说他的风凉话,心中的恶劣翻涌,情绪企图作祟。 掀开袖领展示给谢从看身上之前全宗门上下无论如何想办法都在淌血,如今却已愈合的伤口,在谢从惊讶地缓缓睁大了眼道“怎么”时, 宴几安放下了掀开的衣衫。 修长指尖掸去肩上并不存在的尘埃,他垂眸淡道:“本尊曾于梦境中与道陵老祖一番相谈。” 外人或许不知, 谢从自然是知道云上仙尊并非天生天养这件事, 一闻那人道号,显得更加惊讶。 宴几安见状,心中恶意更甚, 索性告诉他:“轨星阁‘黄泉之息‘被盗。” 谢从:“啊?” “净潭下原本也有‘黄泉之息‘,那就是云天宗所谓的灵脉,”宴几安停顿了下,畅快补充,“现在那个也没了。” 谢从:“啊啊啊?” 作为云天宗现任宗主,谢从大约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知晓云天宗净潭重要性的人,并非大家概念中的“阳光普照抽奖池”那么简单,宗门核心灵脉诞生于净潭之下,甚至整个修仙界的秘密也沉睡于净潭之下…… 云天宗之所以有今日,除却拥有得天独厚的灵气滋生,另有轨星阁,而这二者都与净潭下的东西息息相关。 ——千百年来它被打造成“没用的水潭”,大概颇有一些祖宗们“灯下黑”的智慧。 如今听说净潭连并轨星阁失窃,毫不夸张谢从只觉两眼一黑,联想到云天宗百年基业毁于他手,道途陨灭后他怕是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活了那么多年,此时此刻,云天宗宗主第一次有了自己死不起的觉悟。 “南扶光她——” “道陵老祖提醒需注意近些日子靠近净潭之人,本尊出关后询问轨星阁,知更道最近只在其附近频繁见她一人……本尊猜测,盗窃之人恐怕附着于南扶光身上。”宴几安道,“所以本尊方才才出手,想先一步废她修为,那邪祟在她体内也无办法。” 信息量太大。 谢从独自消化了一会儿。 “就算如此,但只是怀疑仙尊也不必出手如此狠厉,我看那丫头的样子像是对此事毫不知情,若非那杀猪匠及时出手,以及又有您口中所谓邪祟附体,她未必能于你一剑又一掌中活下来……” 话题又绕了回来,云上仙尊不快地抿起唇。 “再说了,仙尊这般又是如何冲动行事,您可曾想过过若她是目前所知唯一线索,没了她邪祟自可换另一人,这一掌若真拍出个好歹,那找回‘黄泉之息‘的线索就断了!” “已经找不回来了。”宴几安淡道,“盗贼非一般人,你我皆非敌手。” 这话说的让谢从哑口无言,震惊万分—— 如今放眼三界六道,谁与云上仙尊争锋?化仙期修士独他一人断层存在,还有什么活物能让他如此肯定说出一句“非他敌手”? 谢从失语半晌,沉吟问道:“道陵老祖可是如是说道?那如今修仙界乃至三界六道……” 没救了? “早日复苏沙陀裂空树,这是唯一的办法。” “……” 倒也合理,灾祸本就由镇守灵脉之物被盗、风水被破开始,只要复苏沙陀裂空树,无穷无尽的灵气便会重新开始孕育与滋养,补充修仙界…… 假以时日,何愁区区神秘的所谓镇守灵脉之物遗失? “那对南扶光——” 总不能是道陵老祖说她妨碍真龙与神凤关系和谐,阻碍沙陀裂空树复苏进度,让处理掉吧?! “本尊出手,只是为绝后患。”宴几安道,“我控制了力道,她不会死。” “……” 这样么。 “理解。” 谢从停顿了下。 “但很难支持。” 闻言,宴几安转过头,安静地望着他。 “‘为绝后患‘四字如此轻巧,仙尊可曾想过,那是您从小拉扯到大的徒弟?” 宴几安不言一字,唯有星眸深邃。 “仙尊给她取的小名‘日日‘,小时候她潜入老夫的书房剪了老夫的胡子,是您把她护在身后道‘胡子还会再长‘。” 谢从缓缓道。 “也是您自开宝库,赔偿九霄炼丹炉于谢鸣;更是您取混沌之眼与北冥鲲翅与谢寂……龙族本性贪婪,宝器于您意义非凡,众人只道云上仙尊觅得宝器入库只进不出,却不知您确实一而再再而三开启宝库,只为替顽劣小徒躲过一顿好打。” 平日高高在上、行事云淡风轻如谪仙的云上仙尊,此时目光无可避免地闪烁。 他似懂非懂地安静听谢从数那些过往,方才那一瞬胸腔窒息、吐息困难的感觉再次出现。 “那是南扶光。” 那是南扶光。 是亲自捉您衣摆,得您首肯,拜入您门下的小丫头; 是得您递出的中品宝器瑶光剑,至此再未多看一眼其他宝器的犟种; 是听闻真龙镀麟需要道侣,毫不犹豫点头答应,甚至事后才想起来问一句“那从现在开始我需要做些什么”的傻子; 是云上仙尊曾经唯一的亲传弟子,是云上仙尊未来的道侣。 宴几安安静垂落身侧的手,指尖微曲。 谢从叹气,不知当如何将这其中微妙掰开了、揉碎了,讲与或许活上千百年不知情爱为何物的真龙仙君说道。 云天宗宗主唉声叹气中,云上仙尊抬眸,缓缓道:“本尊只是担忧邪祟不除,后有更大隐患……真龙降世于云天宗,陶亭背靠轨星阁,守护修仙界秩序甚至这三界六道苍生,为本尊之责。” 他终于面露一丝丝不明显的困扰,直视谢从。 “而今世道混乱,为苍生安稳,世事太平,宁可错差一万,不可放过一人……本尊,错了吗?” 错了吗? 若是你,天下苍生与相伴道侣,你又如何抉择? 此题无从解答,谢从哑口无言。 宴几安似问他,也似在本己问心,提问之后便在谢从尴尬又沉默的定格表情中淡漠地转开了脸,出神地隔窗望向庭院内唯一的桃花树。 秋燥值日,凡尘界正处万物凋零待过冬之时,这桃树却仿若仗着生长于修仙界,四季亭亭如盖,花开极致灿烂。 …… 谢从离开后,再拜访陶亭之人便是鹿桑。 自赤月峰靠两条腿步行至赤雪峰,少女于门外镇守石兽碎碎念中入内时,已然日落黄昏,九耀沉浮于云海,掩于星辰。 宴几安已定格在谢从离开时的姿势,不知道保持多久,入定般望着那朵朵桃花伴随着掺入凉意晚风落下,花落满地。 门外踏入一人也未曾使他挪开目光半分,好在鹿桑也见怪不怪,少女手捧一枚精致药盒,熟悉的魂安草药味钻入鼻腔,大约是药阁制成的新的止血药。 眼皮子敷衍地抬了抬,宴几安发现自己心情颇糟,连多余解释一句“伤口已好”亦懒得开口。 只是安静倚靠窗边发呆,安静等待鹿桑放下东西离开。 但事与愿违。 今日似乎事事要与宴几安作对,小小陶亭内并未迅速恢复只他一人的宁静,云天宗小师妹目光落于到时辰也未燃起的鲛灯之上,犹豫片刻:“大师姐……当真回了桃花岭便未来过陶亭?” 话语落下,却见倚于窗边仙尊道袍垂落,除却晚风拂过发丝微动,人没有任何的反应。 “今日之事,师门内部众说纷纭。”鹿桑似为宽慰他,勉强勾唇笑了笑,道,“大家原本似乎还觉得师父行事狠绝,但看见大师姐身负陌生生物法相,倒也吓了一跳呢!” 刻意提高的声色毫无意外落地无声。 那陶亭内的寂静倒显得上一秒的活泼尤其滑稽。 少女勾起的唇僵了下,到底还是没能挂稳,唇角下落,她移步至窗边,微微靠近了冰冷如月的仙尊:“您没有做错任何事。” 遭遇无数疑问,从始至只有一人用如此坚定的语气肯定了他做的事。 鹿桑。 宴几安终于有了反应,他垂眸扫视而来,便见小徒弟那美丽温柔的面容近在咫尺,因为身高差亦这样仰脸望着他。 “天下与一人的选择题,可以的话,谁也不愿做,可偏偏摆到了您面前……数以亿万苍生子民,您一举一动,不容半分闪失。” 「相比起我虽意志清醒只是有可能被邪祟侵体这件事,师父更希望方才一击击碎我的金丹,撕裂识海,让我清清白白地成为一个废人?」 “师父为恒月星辰,为真龙仙君,为云上仙尊,守护三界六道之秩序,本该就是这样的。” 「是这样吗?」 面前的这张脸,与南扶光仰望而来的面容重叠,只是眼前这双闪烁着宽和光亮的眸子,无论如何却与那双冰冷平静的双眸无法融合。 手腕上覆上温软触感,低头不出意外所见白皙指尖轻轻推开他的掌心,深色药盒从她手中即将落入他的掌心。 “日日大师姐她会想明白的。”鹿桑轻声道,“若为苍生,个人生死本就该置之度外。” 话语刚落。 手腕便被反手握住,那力道仿若要将她的手掐断。 鹿桑猛地蹙眉想要痛呼,却硬生生忍了下来,脸上的抚慰之意有一瞬间的扭曲,却又因为得到了回应而升腾上了一丝隐晦的窃喜。 她望向宴几安,想要看到他为自己的话动容的模样——放眼三界六道,只有她是坚定的站在他那边的,并非谄媚或者心悦,而是真正的理解。 是她也会做一样的选择,他们降世背着同样的责任。 恒月星辰与晓辉之日。 …… 鹿桑在再次望入云上仙尊的眼中时,心中便是一凉。 她想象中的动容或者心心相惜竟然丝毫不存在,在那双深邃的眼底,只有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的死寂,让人都有些惊讶这样的一双眼睛竟然长在活着的人身上。 无辈无喜,只有一片冷漠的虚无。 “啪”的一声巨响,伴随着那药盒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倚靠窗边而坐的仙尊大人终于直了直身,手苍劲有力地一把抓住窗棱—— 在鹿桑极其惊恐的目光中,他弯腰吐出一口黑色心血。 ——粘稠的血液中夹杂着器脏碎肉。 云上仙尊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与南扶光对掌不止没有对对方造成致命伤,他甚至因为那诡吊九尾法相护法,反而一掌震碎自己的筋脉。 “师父!” 鹿桑尖叫一声,双眼发红扑了上来,然而此时此刻这般惊叫只让宴几安烦躁,毫不犹豫挥开了凑上来的小徒弟,后者推搡之间摇晃了下,后腰撞到房中桌边缘,痛呼一声。 气血翻涌中,宴几安亦在调息试图安抚气旋识海的翻江倒海。 万念脑海中过他勉强听闻鹿桑的痛呼惨叫,原本打算不多加理会,然而此时耳边却有幻听,是清脆含着埋怨的嗓音:「你心情不好拿她撒什么气啊?」 宴几安愣了愣,犹如高空踏空,猛地抬头,只见周围再无第三者。 不远处,扶着桌边的鹿桑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停顿片刻,大约是没想到云上仙尊也有低头的模样,只见其缓缓垂下那双忽而锐利的双眼,长长睫毛敛去其中所有情绪。 “抱歉。” 他咳嗽几声,抬手掩唇,血沫自指缝间喷溅而出。 那嘶哑低沉的嗓音将鹿桑硬生生定在原地数瞬,后知后觉方才反应过来,他在同自己道歉。 鹿桑眨眨眼,轻轻地“嗯”了声,而后又补了句“没关系”,她心想这个人并不是完全不在意她的,如果她受伤了,他就会很快地做出回应—— 正如那时遍地充数魔化灵兽、生灵涂炭的偏远山村,自尘埃碎土中,他如白衣上仙从天而降,脚踏金光,将她从废墟中抱起,救赎。 他眼中始终有她。 故事本该如此。 天道会将一切纠正,回到正轨。 真龙和神凤就该在一起,从古至今,从今往后。 第64章 她什么都知道(男二视角不喜慎入) ——“特别的人”与“要被拯救的苍生”相比较, 根本不值得一提。 曾经宴几安从未怀疑过以上这件事。 太阳东升西落,潮汐高涨速退,一切仿若和过往好像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只是这一次, 还是有一些意外变数的。 这意外变数就是宴几安自己。 纵使世间万物于云上仙尊眼中, 不过白云苍狗, 野马尘埃,总结起来总归一句“与我无关”。 当然偶尔也会有世俗清晰困扰,心情不太好的时候他会选择打坐入定,眼一睁一闭, 一日很快就过去。 但这一日他无论如何无法静心, 硬生生枯坐一夜, 第二日迎着东升之日,天边翻起了鱼肚白, 乌压压的云层罩着沙陀裂空树枯枝, 眼看着一场秋雨又要落下。 云上仙尊难得一夜未眠。 御剑来到膳食堂, 在一脚踏进去之前,宴几安曾经做好了一些心理准备—— 南扶光做云天宗大师姐以及云上仙尊大弟子以来,最擅长的并非使剑而是把所有人的话当做耳旁风。 所以宴几安做好了准备。 料想这一次她也不会乖乖听话关禁闭。 他甚至在来的路上很是不容易地说服自己,若是在膳食堂看见了南扶光,就当未看见好了。 未料当环视突然安静下来的膳食堂, 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也并未发现幻想可能出现的人,当即, 他有一种重重一剑出招却只刺中空气一般的落空…… 很难形容其中的复杂与矛盾。 云上仙尊淡漠的眼底不会让任何人摸透当下情绪, 移步至谢允星的面前,在后者颇为震惊的僵直中微微附身,问:“她呢?” 也无需点名, 毕竟还能说的是谁? 若是换随便一个人哪怕是亲爹来问这话,谢允星也要反手问一句“您在放什么屁”,但眼前的人是云上仙尊,哪怕偶尔做出一两件不那么令人赞同的事,过往的刻板印象还是会使人对他轻易屈服。 谢允星尽量用哪怕被南扶光看见也不会大发雷霆的坚强,不卑不亢地回视云上仙尊,道:“不是仙尊命日日于桃花岭洞府禁闭吗?” 是标准答案,按理应宾主尽欢。 只是从宴几安的表情看,他并不是很满意这个答案。 顶着头顶突如其来的乌云密布与低气压,谢允星心想,南扶光其实我也为你付出很多。 犹豫了下,云天宗二师姐补充:“仙尊不必担忧,先前那杀猪匠已经来过,取走了二人份的早膳餐食……拿的都是日日喜欢的。” “……” 宴几安拂袖离去。 无幽在旁边目睹了一切,云天宗大师兄无奈地提醒谢允星,她这完全就是火上浇油的拱火行为。 “什么?” “比如有时候人们问你‘吃了没‘,其实并不一定是在担心你这顿不吃能饿死。” “???” 去你爹的。 谢允星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勃然大怒骂他打什么哑谜,现在的男人是不是都非得这样有话不能直说让人猜谜,就好像大家都很闲没别的事要做整天就靠猜来猜去填饱肚子一般。 …… 宴几安知道自己到膳食堂已经算是反常,此时此刻他该回陶亭了,闹剧与反常都到此为止。 但踏上羽碎剑,他发现脑海中竟因谢允星三言两语,自行产生早上南扶光告诉杀猪匠自己想吃什么的画面。 过去南扶光不是没管他要过一些写好的符箓或者其他鸡零狗碎的东西,她管人要东西的模样……往往是往那一站,掌心向上,理直气壮。 通常情况下,宴几安不想给也得给—— 当然也没什么不能给的。 过分蹬鼻子上脸了便骂她一句“山匪行为”,换她毫不知悔改的“嘿嘿”两声笑。 偏就黑猎空矿石这事上如同中邪般没给她,拔萝卜带泥引发后面一系列事端。 还有那杀猪的…… 那个杀猪匠。 云上仙尊也有思绪不受控的时候,知道那杀猪匠入云天宗以来便住在桃花岭,同一屋檐下,二人会产生交流再所难免,也十分正常…… 但一想到南扶光早日可能正是睡眼朦胧,操着毫无防备的嗓音打发杀猪匠去取早膳,杀猪匠应了——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过程——甚至有些日常,但光想着他们会说话,哪怕只有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他的胃像是被人扔进了一条毒蛇。 那诡蛇冰冷滑腻,翻江倒海地将毒液带来的麻木传递至四肢。 说是如鲠在喉,也不为过。 等回过神来时,宴几安已经落在了剑崖书院外,头顶天空乌云黑压压的。 “……” 要下雨了。 或许是一场暴雨将至。 剑崖书院正在早殿后面一座山,是内门弟子正式学经论道场合,此时身边来来往往都是方才从早殿做完功课出来、即将前往书院的内门弟子,他们相当震惊平日总是匿身于陶亭不轻易现身的云上仙尊这会儿出现在这里做什么……有几名胆大的弟子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主动与他问安。 后者不咸不淡地点点头,目光似乎都不曾放在他们身上半分,顶着那张淡漠且高高在上的脸,奇怪又自然地径自入了书院。 南扶光又不在。 连早课都缺席了,她负责讲经传道那部分由无幽一并效劳。 云天宗大师兄任劳任怨一人干两份活儿,也没有旁人提出异议,毕竟昨日宴几安一剑一掌“杀徒正道”可谓是惊天动地,事后又当着众人的面道南扶光“疑邪祟侵体”,要求她“禁足观察”…… 当时也不是全体弟子都亲眼目睹,但过了一宿,这事儿足够绘声绘色地传递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如今云天宗宗门上下,回想此事,谁不得心有余悸感慨一番,仙尊修的恐怕不是剑道,是无情道罢? 无幽远远看见了云上仙尊,起身与他行礼,后者不甚在意地只是远远投来一个眼神,无幽会意,便又坐下了。 书院内的内门弟子面面相觑,此时倒是忘记分帮结派这回事了,恨不得抓住距离自己最近的随便谁狠狠讨论一番:仙尊大驾光临,所谓何事? 不为何事。 宴几安自己也不知为何而来。 沿着一张张排列整齐的桌案漫无目的的闲逛一圈,他也不是很在乎所到之处那弟子屏住呼吸,读书声戛然而止,气息无分毫差池,最后斜靠于立柱边,看了一会儿无幽低头为前来问经弟子传道受业解惑—— 南扶光平日也这样么? 干一样的事? 宴几安站之了些,忽然开始左顾右盼,她的桌案放哪了? 找不到便问旁边的人。 那内门弟子大概是入门不久,别说与云上仙尊对话,大概是面都未有机会见上几回,当下磕磕巴巴涨红了脸,指了指最前方,无幽身边空着的那张桌案—— 顺着他指方向偏头看去,不经意与云天宗大师兄对视,后者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身边空着的位置。 宴几安便到了南扶光的桌案边。 坐下之后,他又平静地想,早该认出来的。 ——相比起其他人,南扶光的桌案简直像是刻了她的名字。 其他弟子案上放着成堆的书简或文房用品,再多的便是基础书籍,从《沙陀裂空树》至《内证观察典》,又或者《古符箓编设词典》至《草本心经》,大多数人往桌后一坐就要消失于层层叠叠整齐堆放的书后。 而南扶光的桌案书简甚少,凌乱的散落着几册由「翠鸟之巢」玄机阁修撰的《仙河天工》,再就是凌乱摊开的一些羊皮纸,最上面那张甚至半卷滚落于地上,宴几安将之拾起,展开。 只见泛黄纸张上,乱七八糟又零散地画着一些看似设计某样东西的部件拆解示意图,有一些只画了寥寥数笔便被暴躁划掉,笔迹来看这些草稿是不同于某一天分散画上去的…… 宴几安动了动,感觉到桌案下踢到什么,伴随铜铃轻响,他弯腰从脚下捡起一粒被踩变形的普通黄铜铃铛。 低头凝视此铃,正当他在想此为何物,为何出现在这,这时候一名脸生的内门弟子手中拿着显然不是书册的东西上到前来—— 他飞快地瞥了宴几安一眼,仓促作揖行礼,而后转向无幽,递出手中的东西,低声询问他一些制造上的问题。 宴几安认出大约是个风铃状的物件,和他醒来后看见床榻柱边挂着的那个有点儿像。 “这我不太熟悉。”云天宗大师兄的声音平和,“设计图也在大师姐那,晚些下学我去取来……或者明日她若来了,你再亲自问她。” 那弟子“哦哦”两声,涨红了脸退下,临走前又忍不住望了宴几安一眼。 此时此刻,云上仙尊手掌心还躺着那只铃铛,他有些淡漠地看向无幽,显然是在等一个解释。 无幽微微欠身:“仙尊闭关以来,修仙界陷入大乱,不分境界、毫无征兆爆体身亡使得人心惶恐——仙尊可曾记得闭关前留下纸条提醒那些人皆为境界突破误读沙陀裂空树树根残余污染信息,不堪负载,故自裁身亡?” “记得。” “是扶光想了法子,以她制作的捕梦网风铃为载体,储存多余污染信息,使被污染者不再因接触这些信息负载超负荷。” 无幽笑了笑。 “拖她的福,眼下这恐怖情况才得以缓解,修仙界再无人奇诡暴体。这些天,都是她手把手教会云天宗甚至整个修仙界众修士制造这保命的东西,大家虽在仙盟正式警告后不再试图突破精进当前境界,但也纷纷制作此物,以求个心里安慰……有了此物,虽受污染修士暂时陷入昏迷不得醒来,但好歹能暂时保住一条性命。” 原来如此。 宴几安垂眸端详掌心铜铃,果然是方才那弟子手中半成品上也有一样的铃铛。 这样当今修仙界人手一件的东西,他也有。 大约是他闭关打坐时,南扶光亲手挂在他的榻边。 …… 宴几安留在南扶光的桌案边耽误了超乎他预料久的时间。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突然有了超乎预料的耐心与时间,一件件翻看南扶光留在她位置上的每一个物件—— 密密麻麻做了过多笔记的《内证观察典》。 一本以宴几安的认知,她目前正在练的《十二道光百万妙法》剑阵法,书已翻得起毛,最破烂的那一页甚至有被暴躁撕掉又老实粘回去的痕迹。 一些计数算法草稿。 《论丹道》以丹药养体、突破当前修为境界著作,被她暴躁涂抹,横批“拔苗助长,一派胡言”。 宴几安看得有趣,唇角勾了勾,又放平。 挪开《论丹道》,便见最下面压着一张看似年代十分久远的羊皮纸,鬼鬼祟祟地作为唯一叠好的放在角落隐蔽位置,宴几安将它拿了起来。 不意外地发现大约是讲课时某人开小差的罪证。 上面七零八落地记着一些零散的“好无聊”“丹道乃邪魔歪道”“我天呐谢鸣老了话好多”“今日午膳吃什么”“想吃白糖糕|°з°|”等一系列不着调的话语。 最下面干脆写起了日记—— 【三月初一,晴】 昨日与二师妹闲聊,谈及今日她隐约要突破筑基中期,虽然早已筑基后期,但别人有得突破我没得,我羡慕不已。 【三月初五,阴】 好像又要下雪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冷,这世道出了问题。 【三月初六,雪】 今日未有一丝突破迹象,烦,急。 今日还是很冷。 她们都用升阳咒暖手,我用完觉得头晕犯恶心,还伴随手干燥,烦,急。 【三月初七,大雪】 老子绝不嗑药突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三月初十,雪下完了没】 啊啊啊啊啊啊三清祖师随便谁,赐我梦中一道光,睁眼无痛金丹,我愿少活五十年! (开玩笑的) (并不想早死) 【三月十五,晴】 南扶光今天金丹期了吗? 没有。 【三月二十,晴】 南扶光今天也没金丹期。 【四月初一,雨】 南扶光啊南扶光,你再不金丹期要出大事了。 【四月初五,阴】 明天不金丹期就吃粑粑。 【四月初六,阴】 我昨天怎么能对自己那么狠?那个不算,正所谓欲速而不达。 识海都快变死海了,这合理吗? 我是不是该找师父要点儿丹药吃一吃,或许吃了之后有奇迹,但“或许”之前的“必然”大概是被药阁的缺心眼笑掉大牙。 算了。 明日去辨骨阁看看吧,识海毫无动静万一是灵骨初生的征兆呢? …… 【七月十五,晴】 金丹期(X) 识海(X) 灵骨(X) 菜得自己想发笑。 【七月十六,昏天暗地】 别修炼了,回家种田吧,好歹沾点木灵根。 ……噢。 吾等废物,种田也不会长出什么好灵植。 【七月十七,晴】 这日记可以另作取名《南扶光悲惨史》,待有日我发光发热必将影印后免费派发全天下无灵骨、无法突破筑基期修士,以资鼓励。 或者刻在我的墓志铭上。 记录我悲壮伟大以及对灵骨求而不得的一生。 【八月一日,阴】 神凤降临。 只要活着什么离谱的事都会发生的。 妙。 宴几安仔细阅读品味了关于年轻剑修不得突破筑基末期焦虑又暴躁的大半年心路历程,翻过一面羊皮纸,发现背后并非日记,而是一些涂鸦。 貌似还是连环画。 最开始的一幅图是只有枝杆没有树叶的一棵大树,显然就是沙陀裂空树; 第二幅画下出现了两个小人,一个小人长头发,背着一把剑,标注「瑶光」,小人大约是南扶光自己;一个小人束发,配剑,背后有六条竖线,束发小儿漂浮半空,宴几安认出这是他的剑阵; 第三幅画,与第二幅没有太大区别,区别是在两个小人的头上多了一些幼稚的电闪雷鸣; 第四幅画,两个小人拉起了手,背负剑阵那人周身拥有了代表剑气与灵气的光晕,那光晕画的十分潦草,倒把人化作像是刺猬; 第五幅画,小人头上的雷鸣劈下。 握着羊皮纸的手一僵,上一秒还含有淡淡笑意的黑眸猛然沉下。 第六幅画,那身有剑阵的小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龙似蛇状庞然大物,腾云而上,应接落雷—— 宴几安突然意识到,这是南扶光在画的,将来有朝一日云上仙尊真龙镀麟之日,羽化登仙之时,可能会应劫而落的九天玄雷。 那雷光越画越粗壮,明明粗糙拙劣的简笔画,刻意的描黑于泛黄羊皮纸上却有了触目惊心的效果,宴几安看着那雷落于腾空的巨龙与代表南扶光自己的长发小人身上—— 长发小人的五官从“^_^”变成了“X_X”。 长发小人死了。 最后一幅画,巨龙重新变回了身负剑阵的束发小人,他立于一棵开满了花的树下独立,树下,在他身边,还有一座简陋的孤坟。 简笔画旁,有南扶光暴躁的字迹—— 【筑基末期相助云上仙尊镀麟,南扶光你别的没有但很有勇气,三界六道会写一本个人传编入教科书永远记得你,赞噢!】 宴几安想起,很早以前,谢从提议南扶光与他皆为道侣,当时的小徒弟眨眨眼,毫不犹豫便同意了。 谢从都被她干净利落到有些错愕。 隔天。 小姑娘拎着瑶光剑期期艾艾来到他跟前,抬头望着他,当宴几安以为她想了一夜又要反悔,谁知她只是问,那从现在开始我需要做什么? 宴几安记得当时自己回答她,什么都不需要做。 那时他当她还小,只是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天真烂漫至并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承担什么。 他错了。 原来她一直那么努力,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第65章 清算,但对牛弹琴 宴几安“腾”地从座位上起身, 带翻了椅子发出巨大一声声响,书院内众人被吓一跳,齐刷刷抬头惊恐地看过来。 “仙尊?”无幽错愕且困惑的声音从旁传来。 宴几安却并未理会,当下欲离开书院, 像是急着去某个地方。 此时, 书院外天边炸开一道闷雷, 阴沉如黄昏夜晚交替时的天空猛然被紫色雷电照亮一隅,沙陀裂空树枯枝残影摇曳投射大地。 伴随着第一颗豆大的雨水“啪”地落下溅起尘土,倾盆大雨如约而至。 书院内众人眼睁睁看着云上仙尊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雨点拍击地面之声掩盖了羽碎剑剑穗的青铜铃音。 “雨这么大, 仙尊使避水决了吗?” 一名弟子楞楞地问。 可惜没人回答他。 谁知道呢, 谁也没看清。 …… 雨从窗棱飞溅到脸上时, 南扶光正靠在窗边,像个真正的纺织女工一般流水线制造“梦醒了我才发财”。 她不是真的守规矩关自己禁闭, 观察什么莫名其妙的“邪祟”。 得亏这捕梦网歪打正着, 修仙界虽然暂时稳定不再闹出人命, 但这修士所造普通法器从画符箓至缝制融合并非人人拿手,总有那么一些人做出来的东西效果不好…… 昨夜,仙盟「翠鸟之巢」玄机阁来了函,仔细观察后发现南扶光所造捕梦网效果胜甚如今修仙界器修大能。 就像南扶光能把普通符箓砸进普通兵器使其赋能,而谢从做一样的举动别说成功复制, 只会把兵器碎得稀碎—— 南扶光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 奈何那是「翠鸟之巢」, 长大懂事后知道那是修士最强证明, 便有了非同一般的光环,南扶光不敢推脱拒绝,于是这些日子夜以继日, 一双手这两天光缝捕梦网铃铛都缝得起了薄茧…… 顺道攒了满肚子无处安放的邪火。 眼下能接收她负能量的只有此时此刻在桃花岭洞府外间、看上去无所事事的杀猪匠—— 就好像人在火烧屁股、忙得起飞的时候一转头发现自己养的宠物正躺在垫子上吹着凉爽秋风悠哉扯呼,谁能忍得住路过时不给它一脚,让它起来重睡? “你下山一趟脸色更难看了。”南扶光说,“是因为发现自己很可能死在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所以才回来的吗?” 她说话的时候正在努力折一张邪门似的无论怎么样都折不好的符箓。 烦都烦死了。 不远处杀猪匠随意从她书架上找了本书,正斜靠在外间的榻子上昏昏欲睡地看,闻言第一时间嗅到了找茬的气氛,瞬间精神了。 正欲翻页的手悬停在书本上,他掀了掀眼皮子。 “什么?” 男人以一种单纯疑问、完全不准备吵架的平和语气反问。 南扶光道:“你回来做什么?” 哎。 吾穷是对的,我可能就是喜欢自讨苦吃。 “我没说过不回来。” 杀猪匠温和地提醒仙子姐姐,不能做个健忘的人。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回来的时机准确,差不得一分一毫。” 若不是他及时出手,南扶光并没有两道保命符接下宴几安的那一剑又一掌。 但这不可提。 毕竟又是个危险开端。 杀猪匠识趣地点到为止,却没想到南扶光主动延续了这般话题:“说到这个,早就想问你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能从内门弟子手中一而再再而三夺剑?你知道夺剑对修士来说是奇耻大辱吗?并不是跟他借一根烧火棍那么简单?你又凭什么能一剑抵挡住化仙期修士杀招?” 她自己提到“杀招”二字居然毫无波澜,也不知道是这些天早已麻木或者别的什么。 “赶在云天宗山脚下摆摊总得有点本事。”杀猪匠语气真诚,“我从没说过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柔弱不能自理的屠夫。” “……” 南扶光又问,“你来云天宗的目的是什么?” “探亲访友。可惜,故人已逝。” “故人已逝,你就干脆放飞自我?这就是获得了禁制许可之后,你当云天宗是你家开的理由?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走的时候留下一堆破烂,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 “可能是因为回来的时候,想的是留下的那一堆破烂还能用?” “……” 窗棱边的人诡异地安静了下来,伴随着几声轻声风铃铃铛碰撞轻响,杀猪匠却听出了一些局促的意思。 “早扔了。” 南扶光冷冰冰地说。 “你又没说让给你留着。” 杀猪匠眨眨眼,有些茫然地望向衣柜,想反驳“没有罢”,半晌为了人身安全还是乖乖闭上嘴,单只是“哦”了声。 听不出悲喜。 外面的雨又下成了水帘雨幕,这似曾相识的一天,区别是这一次他舒舒服服地半靠在榻子上,没有被淋湿得个透彻。 杀猪匠:“哎。” 南扶光:“再无病呻吟就给我滚出去。” 杀猪匠:“外面的人快淋成落汤鸡了,秋雨寒凉侵骨,化仙期就不会感染伤寒了吗?” 南扶光:“……” 杀猪匠:“你不管管?” “云上仙尊曾以一剑接一掌,二次出手,招招杀招意图废我半生修为,当时他若得手,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了我,你以为金丹是你砧板上的肉,掉地了吃不成了,还能再买一块?” 没等那杀猪的回答,南扶光彻底放弃了那张无论如何叠不成想要形状的记忆符箓,扔开了手里做了一半的捕梦网,她深呼吸一口气,近乎于一字一顿问。 “就站在外面淋场人畜无害的雨,稍显狼狈,我就该流着泪冲出去原谅他?啊?认真的?你会算数吗?” …… 桃花岭,洞府外。 宴几安很快便意识到洞府内的人丝毫不为他淋作落汤鸡有任何动容。 “……” 睫毛下垂,雨幕中,云上仙尊眼睁睁地看着一滴雨滴清晰从睫毛前端下坠。 紧接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件类似的东西,信件是普通的纸币写成的,然而大雨却并未淋湿这封信件……这引得洞府内,窗棱后正装瞎的人微微眯起眼——拜修士极强五感所赐,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大的雨,南扶光还是看见信件上面有「日日亲启」四字,是吾穷的字迹。 “凡尘界近日似有些不太平。”宴几安道,“不看我扔了。” 南扶光噎了下,心里把吾穷骂了个遍,有什么事不能双面镜说,非要写封信巴巴送来云天宗山门又被拦在门外进不来,吃闭门羹难道很有趣? 她站起来给自己掐了个避水决,在外面的杀猪匠闻声望过来。 这一幕似曾相识,南扶光猛然回想起在大日矿山曾经也有类似的一幕,在死去活来无数次后,某日得知宴几安就在矿区一墙之隔的墙外,她跟杀猪匠说要去找宴几安…… 那次是她为数不多在杀猪匠脸上看到薄凉的鄙夷。 她放下掐诀的手,望着杀猪匠:“他手里是吾穷的信。要么你去拿?” 杀猪匠指了指自己,露出一个明显莫名其妙的表情:“外面雨很大。桃花岭没伞。你觉得他会给我?还是觉得我能从他手里硬抢?” “……那我去了?” “你在征求我的意见?倒反天罡?”杀猪匠的脸上从莫名其妙变得惊悚,“早上除却我取回来的包子你还偷吃旁的奇怪东西了?” “……” 这才反应过来此番对话有多逆天的南扶光果断扔下杀猪匠,出了洞府。 大雨被她施展的完美避水决没有弄湿她一根头发,只是夹杂的凉风吹得她未挽起的头发一丝凌乱,至云上仙尊跟前,她伸出手。 后者不像方才威胁她时那样卑鄙,乖乖把信件放进她手里。 南扶光拿稳信掂量了下,转身要走。 此时手腕被人从身后握住,龙族本为蛇蟒同族,冷血动物向来体温过低,再加上方才结结实实于秋雨下洗礼,此时那纤长有力的指尖扣住手腕,南扶光立刻被冰冷刺骨的触感冷得打了个激灵。 “日日。”平日冷漠的嗓音里有不可多得的妥协与放低,“别走。” 南扶光转过身,上下打量宴几安,好像落汤鸡啊,这辈子好像没见过他如此狼狈。 他当然是故意的。 轻易意识到这点反而让南扶光心中烧起了一把火,那火势从虚无至燎原,她憋着这冲天火气甚至开始生气过去的自己:宴几安敢这般肆无忌惮地摆出傻子都能看出的无脑套路扮可怜装相,这到底是谁纵容的? 是她自己。 是过去总是跟在他身后,觉得自家师父天下第一好,未来道侣天下第一棒,无论他做什么都会原谅的自己。 “还有事?” 清冷的声音响起。 暴雨中,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望入云上仙尊眼中,她毫不避讳,眼底一如他那日所瞧见,空无一物。 他曾经也悄悄期盼过那只是他的错觉。 唇角轻轻抿起,在察觉到她旋转着手腕试图挣脱他时,宴几安有些无措地收紧了手腕:“你说结契的事解除这件事,我不同意。” “……” 南扶光轻吐一股气。 “为什么不同意?” “为什么要同意?” 没有耐心跟他在这车轱辘,南扶光不得不再次默默深刻警告自己并没有本事第二次惹怒眼前的化仙期剑修使人恼羞成怒招来杀招然后再次期待神迹降临助她侥幸逃脱…… 最惨的结果是,骂他只能惹怒他,至于骂的内容,他可能压根听不懂。 “师父,还记得上一次我在馄饨摊喝醉,您自云天宗亲自下山接我?” 南扶光想了想,抬起头看入宴几安黑沉沉的眼。 “其实那天我就想说,这结契道侣,不如就算了。” 宴几安本就缺乏表情的脸现在变得更加麻木,面色不显,实则心猛然往下沉了沉—— 果然。 其实说毫无察觉实则不然,那一日,他颇有预感她张口不会是他想要听的话,只是打断的很及时罢了。 “就算我矫情好了。意识到这一切不太对劲其实从很早就开始了——从你第一次没有通知我归日,将鹿桑带回来,抱着她于惊天动地的响动与辨骨阁的废墟中走出来。” 南扶光手握拳,反手轻锤自己的胸口,牵起唇角冲他笑了笑。 “那时候的鹿桑无依无靠,如菟丝花温婉脆弱地围绕在您身边,牵着您的袖袍,我当她初入修仙界只能暂且倚靠带她回来的人,可以不计较……可您碎我瑶光剑,任她入住陶亭,邀轨星阁见证她灵骨觉醒为神凤,那日高台之上,您是不是真的看不到同宗门乃至整个修仙界向我投来的戏谑目光?” “日日——” “我不是没争取过的!” 南扶光骤然提高的嗓音打断了宴几安未说完的话。 “你承诺沙陀裂空树枯萎前过往关系皆不续存,你于众人跟前以道侣身份许诺与鹿桑保持距离,那都是我要求的,不是你因为注意到你身边还有一个我,因此而自发自觉去做到的!那是、那是我苦苦相逼得的承诺!” 暴雨中,南扶光猛地后退了一步,甩开了宴几安的手! “可你转头收她为弟子,赠她伏龙剑,亲授剑法助她入道,广收火燧石净化神凤精魄,却赠我虚木洗髓丹要强行洗我木灵根——” 言至此,似被戳中痛处,南扶光忽然脸色变了。 “还有在大日矿山,若那荒山砸下,以我凡躯,毫无生还可能。” 她毫无征兆“唰”地竟抽出了青光剑,盛怒之下,这把普普通通的宗门统一寻常配件此时仿若被赐予了生命—— 南扶光没有本命剑,但这一刻,她却好像觉得握着剑柄的皮肤被穿透,剑之骨与血脉识海相连。 暴风大雨因为剑气震动嗡鸣! 天穹之上,似对此剑气震动有所共鸣,云动雷鸣,紫色的雷电仿若要将阴云割裂,一道紫色雷化作巨柱从天劈下,雷落一棵璀璨开放桃花树上,火光骤然窜起! 宴几安为此分神之际,余光猛然瞥见面前之人一跃而起,他心神一凝,几乎同一时间被逼退数步—— 若此时此刻有云天宗弟子在此,必然难以置信,区区青光剑,此时被青绿色木属性剑气包围,迸发前所未有的凌厉! 几乎是下意识,宴几安祭出本命剑,青铜铃乱,“呛”地一声巨响,那绝世神兵打横硬接下青光剑一击! “日日!” 低沉的声音难得染上急切,可惜很快就被掩盖在暴雨声中。 南扶光根本听不见。 她也不想听见。 青光剑好似有无限的力量,又像是被镶嵌了个谬诞法器,伴随着南扶光身后桃花岭万木震动,似所有的木属性在此刻被凝固化作天地灵气集中于她手中的青光剑上—— “一桩桩,一件件,从炼气至筑基,我南扶光这一路走了整整一甲子!她鹿桑凭什么单只用三旬!就因为她是神凤,她得到天道或是云上仙尊偏爱?!” 剑法是寻常的剑法,只是舞剑之人身法、力道与识海之力犹如神助,宴几安接下她数招,惊也感到虎口因强力震动发疼! 紧接着眼前一花,当宴几安抬头,只见眼前之人已腾升半空—— 罡风起,天地鸣。 南扶光只觉得眼前仿若出现一卷卷的书卷,过往所有阅读过的、无论是否掌握的剑法古籍一一展现在她的眼前,心剑合一的刹那,那些古籍被狂风翻飞展开—— 一本荒古剑法似摊开凌乱的书页,金色的字跳跃浮现于半空。 与此同时,南扶光感受到了肝脾部位独特的震动与疼痛。 木属性的绿色灵气在体内运转,犹如青龙,彼时代表东方青龙七宿与肝脏共同旺相,“震之气,木之精”,所有的木属性精华被南扶光自主收纳入胸腔—— “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在相关古籍中,肝脏对应木属性,又于周易对应震卦。 震又为雷。 雷鸣草木生生不息中,南扶光便如此突破金丹期初期,迈入金丹中期。 手中那把平平无奇青光剑光芒大甚,青色的木属性剑光一拢而散,如漫天萤火,紧接着有数光点在她身后凝聚,拉长,逐渐化作剑身模样…… 万剑阵法! 至此,宴几安心神震动,她怎么会……何时! 三界六道无人不知,云上仙尊宴几安为当前第一剑修,自小单纯金灵根使他被誉为剑修天才,而万剑阵法正是其无旁所授专有剑阵! 这剑阵并非什么了不起的荒古秘籍,曾经也就随意摆在陶亭书房桌案,修炼歇息时南扶光拿来翻阅,宴几安也只是随意她翻动—— 莫说当时南扶光只是筑基期,哪怕她如今已结金丹成为金丹期修士,这万剑阵法也绝非金丹所拥有的识海之力可以使出! 眼下一模一样的剑阵被南扶光使出,剑雨从天而降,羽碎剑抵挡剑阵发出阵阵嗡鸣,如此强势攻击之下,竟硬生生将云上仙尊逼退至桃花岭悬崖边—— 身后一步为万丈深渊。 风止。 剑阵消散。 云崖边,少女执剑而立,剑指立于崖边的云上仙尊。 一步之外抬起头,南扶光微红的眼角因为眯起而有不起眼的纹路。 “师父拿出那虚木洗髓丹前,从未问过我是否需要我的木灵根。” 风吹过无边桃林,树冠发出沙沙声响。 “于我之事,师父只认简单粗暴,如何迅速解便好……毕竟鹿桑是神凤嘛,而我什么也不是。” 骤然落下的语调,云天宗大师姐恢复了冷漠的眼神。 他的行为,并非没有道理。 但不妨碍每当不经意回忆,总是如鲠在喉般不得劲。 总会想着,她是二选一被抛下的那个。 不知道何时山间刮起了风,那风吹过赤雪峰又穿堂而过赤日、赤月两座子峰,呼啸声如天地哀嚎,狂风不止息,吹乱少女柔软的长发,发丝间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承蒙云上仙尊那日一剑之后又接一掌,是梦确实就该醒来。” 南扶光的声音哪怕在风声怒号中,依然能够无比清晰地传入宴几安耳朵中。 “您可不认那日一剑一掌皆非出自真切杀心?” 认不了。 无法不认。 “日日。” “别叫我。不想听。” “闭关之日,我得师尊道陵老祖入梦,师尊提醒我今日有邪祟入侵云天宗,于净潭、轨星阁窃取宗门乃至整个修仙界□□至宝……此物失窃,三界六道或迎大祸,苍生受难,正如当下。” 宴几安不顾南扶光一脸抗拒,开口解释。 “出关后,我再访轨星阁,得知近期内唯有你频繁出入净潭……加之那夜轨星阁我曾与贼人交手,认出他幻化九尾妖狐法相与那日大日矿山你召唤出来的生物完全一致——” 深叹气,他缓缓闭上眼,自认为剖心剖肺。 “我也没有办法。” 宴几安再睁眼,那总也无尘可染双眸竟也微泛红冒出血丝。 “三界六道,天下苍生与你,我只能……” “我既苍生!” 一道电闪雷鸣于天边炸开,轰隆巨响声中,本被燃烧的那棵桃树迸发冲天火光! 那折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剑顷刻间上移,直指云上仙尊喉间要害—— “我南扶光既云云苍生!我亦苍生之一!云上仙尊口口声声什么‘天下苍生‘,可有一瞬看我,怜我,望以渡我?!” 锋锐剑尖抵住喉结,暴涨的剑气将云上仙尊修长颈脖划破,到底未脱骨凡胎,鲜红的血液自伤处蜿蜒曲淌…… 宴几安一动不动,只安静俯视南扶光,任由大雨倾盆,雨滴落在他的身上,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流淌滴落,很快将血痕冲淡。 他眼中有所谓天下苍生。 却从始至终无意渡她一程。 什么师徒,道侣,皆不过妄向荒唐大梦一场。 手中握紧青光剑,避水决将她笼罩于无形的防护中,一滴雨,一粒尘不曾侵染,此时此刻南扶光心中无比敞亮,仿若有一把崭新又精良的秤。 “那日我在大日矿山召唤出来的不知名生物,不知去向,不知目的,咬您重伤数日,又或许还因我得入侵云天宗行窃,惹得修仙界不得安宁,叠之过往种种,以此抵您一剑。” 南扶光道,“即日起,为那一掌,云上仙尊与南扶光仅只师徒,过往结契从此便不做数——” “我不同意。” “那便请师父还我差点失去的半生修为!” 青光剑扔至而来! 沉重的剑柄重重砸在他的胸口,又“哐”地一下混着尘泥滚落至脚边—— 宴几安望向南扶光苍白无血色的脸,她无力地笑了笑。 “那一剑一掌南扶光至今思及仍如芒在背、夜不能寐,要我既往不咎,怕是唯有辛苦师父同等代偿。” 但怎么可能呢? 他还有他的天下苍生。 他还有他与神凤从降世以来就背负的使命。 枯萎的沙陀裂空树等着他去复苏,三界六道等着他去拯救。 南扶光赤手空拳向后再次退后数步,做好了被骂痴心妄想或者失心疯的准备,不料宴几安立在原地一动未动,最后只是弯腰拾起她扔下的青光剑。 白光闪烁,清脆断裂声起,青光剑于化仙期剑修手中应声断至数节。 “知道了。” 三字掷地有声。 仿若并不是跟他讨以等价修为相抵,宴几安就像是曾经无数次听南扶光同他汇报云天宗发生的鸡毛蒜皮琐碎事,平静地点点头,应一声道,知道了。 这次换南扶光哑口无言。 并想问他是不是有毛病。 不顾开出的条件几多离谱,就好像真的得了南扶光“不解除道侣关系”承诺,更像是看不见她一脸错愕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个三清祖师爷在上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宴几安丝此时看上去全然心满意足。 漫天的雨水冲刷大地与拍击桃花岭枝叶响动。 他垂眸看了眼脚边碎剑,让南扶光早日去他宝库再取一把合适的、配得上她金丹期剑修的宝器…… 顺道再次为手碎瑶光剑之事表达歉意。 他现在道歉简直有了经验,十分顺口,甚至颇为真诚。 搞得南扶光有了一种“我在为后人栽花”的道德飞升感。 外放的暴躁情绪都来不及收回,茫然地眨眨眼,只见云上仙尊立于原地,终于肯抬手给自己一个避水决和除尘决。 目的达到就不必再故作苦情,上一秒的落汤鸡又恢复了往日道骨仙风、睥睨众生的模样,方圆数丈皆笼罩在强大的避水决之下,云上仙尊对她道:“风雨急骤,日日,且回去罢。” 南扶光:“……” 南扶光:“?” 神金。 …… 南扶光被云上仙尊一套行云流水、不顾他人死活的操作弄得云里雾里。 她机械地转身,意外地发现身后洞府窗棱上长出来个正斜靠着的人,身形高大且双腿过长的男人如同一条过大的蟒蛇,盘踞于她的窗上,将很宽敞通透的窗前塞得满满当当…… 先前那本书摊开落于其膝盖,南扶光目光扫过时,他正慢吞吞捏着一页泛黄书页,准备翻篇。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进去了。 此时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头望过来,隔着雨幕与南扶光短暂视线交错。 “从刚才就一直在那了。” 略微嘲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宴几安嗓音薄凉。 “似担忧我们一言不合,我会再对你拔剑。” 南扶光眨巴了下眼。 “莫说寻常一个凡尘杀猪匠,如今三界六道还未曾遇见一人可抬手用普通兵器接下我用羽碎剑出手一剑……日日,此人绝非善茬,你平日多加提防,要学会自行分辨善恶是非,莫遭他人利用。” 不远处的男人好像是在暴雨间隙中听见了对他的诽谤。 茫然地用手指了指自己,表示疑惑,他看上去天底下最无辜的样子。 南扶光耳闻身后一阵青铜铃响,是云上仙尊御剑离去。 天空响起一道闷雷,紫色雷电只照亮天边一隅,而后那亮起来的地方又迅速黯淡沉寂。 …… 南扶光回到洞府,将吾穷的信封扔至桌案。 刚刚被诽谤“绝非善茬”“居心叵测”之人从里间慢吞吞走出来,手中还握着一块看上去像是用来擦身的干布。 “?”南扶光微侧过身,扫了眼男人手中多余物件,问,“什么意思?” 杀猪匠凑近了,看她浑身上下连一根发丝都没湿,明显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随后被云天宗大师姐比较暴力地一把推搡开。 “区区避水决!” “……” “我初生气旋识海那日起,便再也未淋到过一滴雨!” “嗯?” “‘嗯‘什么‘嗯‘,你质疑我在撒谎吗?” “……” 杀猪匠似思考回忆片刻,心想难道不能质疑吗! 那日替我收后山衣服的时候明明…… 嗯。 算了。 他眉毛垂落,满脸真诚。 “不敢。”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沉默,杀猪匠放下那干布,想了想夸奖她方才使出的剑阵很不错,大日矿山时她有这么猛也不至于被段南追的抱头乱窜。 说到这,南扶光才后知后觉想起相关之事,要说个来龙去脉她倒也说不明白,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气急了,眼前居然浮现剑法,紧接着肾脏剧痛,似有一股气在逆行横冲直撞—— 然后她就金丹中期了。 真的金丹中期了。 像是吃了什么禁药,使出万剑阵法,可以看得出宴几安也被她惊得够呛…… 突破金丹中期甚至使用万剑阵法,这项成就若是传出去无论如何怕不是要颠覆修仙界对于普通剑修上限认知,如此成就,换过往,她必然围着他讨要夸奖与奖励的。 现在却是不能也不想了。 如今修仙界青黄不接,人人谈突破色变,南扶光的金丹中期来的突然又突兀,她也不敢与外人道,生怕被拉去开膛破肚,现场解剖识海构造。 于是来不及喜悦自己的突破,南扶光硬生生换个话题:“宴几安说你不是好东西,让我多加小心。” “不算完全错。你是可以小心些。我没意见。” 南扶光响亮地“啧”了声,翻了个白眼,踢了近在咫尺凑在跟前的杀猪匠一脚,“话说回来,轻易化解化仙期剑修一击杀招确实不太对劲,雨停了你跟我去一趟辨骨阁——” “那是什么地方?” “鉴定你是不是修仙入道界沧海遗珠的地方。”南扶光叉着腰道,“勿论东西两岸,凡正规宗门均有设置辨骨阁,有资格修仙入道人士入辨骨阁一测,可知灵根构成甚至灵骨雏形……前段时间云天宗山摇地动,辨骨阁被炸穿宝鼎便是那神凤降世所造成,若你能闹出比鹿桑更惊天动地的效果,我也算是扬眉吐气。” 杀猪匠挑眉,无声回望,仿若在问:你扬眉吐气跟我有什么关系? 南扶光面无表情扬起手。 “哎。” 杀猪匠垮起一张狗脸,侧身躲开。 “去去去,去。” 第66章 杀猪匠,五灵根 南扶光把剑抵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云上仙尊喉头上时, 云天宗宗主谢从正与各阁长老进行日常议事,自修仙界大乱以来,作为仙盟第三大宗,他们总有处理不完的麻烦事。 今日主要商讨的为仙盟「翠鸟之巢」管辖下的玄机阁再次来密函借调南扶光, 记忆中, 自南扶光这号人出现于云天宗, 这已经是玄机阁第二次管云天宗要人…… 上一次,南扶光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离开云天宗膳食堂大娘都怕吃不惯的小丫头。 这一次,再不给就有些不识抬举了。 但谢从也是真的不舍的给,年轻的金丹期修士珍贵如宝, 再有现今困境, 人人自危不敢轻易突破, 云天宗大师姐身价已水涨船高。 今晨谢从发现自己的眉毛都有一根染了白,此时愁眉苦脸, 正叹息明日可能就要成为白眉道长, 忽然感到天边雷鸣异动, 远在赤日峰、桃花岭方向,有剑气暴涨征兆。 谢从当即离桌,顶着暴雨外出一探究竟,一眼看见桃花岭方向绿光大盛,有六把光剑悬浮于空—— 竟是云上仙尊的万剑阵法。 “……” 云天宗宗主当即就想仰天长啸。 百思不得其解之前自己一番劝说告诫, 劝云上仙尊好好重视他的爱徒兼道侣,他到底是哪句话的语序或语调出了问题, 使得云上仙尊把“珍惜眼前人”理解成“斩草要除根”? 那边「翠鸟之巢」在管云天宗要人, 殊不知他们书涵前脚刚到,后脚人已经被云上仙尊提剑追上洞府门前围堵抹杀…… 仿佛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天要亡我云天宗。 妙哉。 …… 云天宗各阁长老也是少见宗主着急忙慌一掀道袍下摆跳上佩剑,谢从乃一届符修, 自诩御剑飞行若非天生身姿卓越有鲁莽嫌疑,如今他一把老骨头倒是优雅也不要了。 谢鸣追出来问他上哪。 谢从回他杀人了。 随后追出各阁长老正好听见这没头没脑的三个字,均是满脑袋问号,正欲追问见谢从御剑腾飞—— 可惜还未飞远,便闻剑铃阵阵,远远只看见云上仙尊踏羽碎剑御剑飘然而至,落于云天峰崖岸之上,一转头看见谢从如丧考妣。 宴几安浅浅皱起眉:“怎么?” 谢从几乎是从剑上跌落,满脑子都是“完了啊”,一转头对身后各阁长老宣布:“杀完了。” 云天宗也完犊子了。 宴几安这平日里像是没长嘴的反而成了长老们的嘴替,声音冷淡又问:“你在说什么?” 谢从不敢直奔宗门宗祠去观看南扶光命星如今是否陨落,只恨铁不成钢望着宴几安:“仙尊呐,老夫那日与您掰开了揉碎了细说那南扶光虽相比神凤略逊一筹非绝佳天选,但这些年她伴您左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怎可击杀一次不成后再上门将其绞杀,使得还是万剑阵法这般狠决手段——啊,您这是——真的是——” 云天宗宗主痛心疾首。 宴几安在听见“南扶光”三个字时就开始皱眉,皱着眉听完,终于明白是这老头误会了什么,下意识往赤日峰方向扫了一眼,随后转回头,十分无奈道:“没有。” 谢从:“没有什么没有?” 宴几安道:“没有杀她。” 谢从松了一口气。 宴几安道:“万神剑法是日日使的。” 谢从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宴几安抬了抬颈部,把没有施用术法愈合的剑伤展现给所有人看,淡道:“是她想杀我。” 众人瞬间鸦雀无声。 谢从用了比较久的时间才把南扶光,金丹期,万剑阵法,南扶光想宴几安几个关键词联系到一起,半晌百感交集…… 一边恨不得昭告天下来看我云天宗大师姐风采金丹期的万剑阵法吓死你们,一边痛惜事到如今这人更不想借给「翠鸟之巢」,谁知道他们用得好用了还舍不舍得还来。 至于云上仙尊本人的安危—— 他现在好好站在这,动手的和被动手的大家都还活着,那就没什么好讨论的。 …… 宴几安加入议事阵容,一目三行扫过「翠鸟之巢」信函,短暂蹙眉又松开,扣下信函,无可无不可。 谢从拿不准他的意思想要询问,这时候有个传话跑腿的内门弟子敲门进来,看一屋子的云天宗大人物吓得缩了缩头,小声对谢从道:“师父,大师姐传信,请命带人入辨骨阁。” 云天宗宗主云里雾里,望向宴几安—— 怎么,刚才那般动静是你们师徒决裂,从从此南扶光叛出师门,自立门户啦?而且这么快就不知道上哪找着个愿意投入她门下的关门弟子? “不是。”宴几安像是完全猜到了谢从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平静道,“是我让她带那个杀猪匠去辨骨阁。” 谢从心想,那杀猪的之前一剑破了化仙期剑修的杀招,确实离谱,去也去得。 宴几安:“看他身形与那日轨星阁失窃时贼子相似。” 谢从:“……” 确定不是夹带私货吗? 谢从:“除您之外还有轨星阁主事知更与他交手,他能认出来吗?” 宴几安摇摇头。 谢从“哦”了声,除此之外还若有所思,搞不明白这赤雪峰剑修一门惯有的师徒关系之错综复杂—— 这南扶光与云上仙尊一来二去闹得这般难看,互相摆出剑阵几乎撕破脸皮,怎么她还能听他的话带人去辨骨阁啊? 也没多想,谢从就顺嘴问了出来,当下看见宴几安先是一愣,随后双眸如点漆一亮,转过头来望着他。 谢从:“?” 宴几安:“以前没发现,你说话还算好听。” 谢从:“……” …… 云天峰。 雨停了。 再此前往欲踏足辨骨阁,南扶光心情复杂,大概是因为在她对此地所有的记忆没有任何一项是美好的—— 木、水、火三灵根属性绝非上等天赋,无灵骨生成这件事,更使她耿耿于怀。 幼时曾经为了隔壁同门师妹的灵骨雪兔羡慕到半夜捂在被窝里偷偷哭,长大了亲眼见证神凤的灵骨如何壮丽伟大炸穿辨骨阁宝鼎。 南扶光曾经确信这世上若有天道,那天道他老人家必然是眼睛长在屁股上,不然她那么努力,凭什么连个灵骨都没有,哪怕只是一只没用的火山鸡也好…… 算了。 南扶光在脑海里第八百次埋怨辨骨阁风水有问题时,已经带着杀猪匠至辨骨阁门口,自从上次鹿桑炸穿了此地宝鼎修葺好后,尚未到每年外门弟子升格至内门弟子的时间,整个大殿尚未启用,一切都是崭新新的。 辨骨阁前,已有一些下了学、喜爱看热闹的弟子聚集,皆是不知从哪听闻南扶光要带那外来杀猪匠前来辨骨阁辨识灵骨,赶来看热闹的。 如今内门弟子大多还是修真世家子弟,从小受到熏陶凡人不值一提,更何况区区一个杀猪匠……桃桃见到其本人之前都掩着鼻子问南扶光,师姐您把这等匹夫放置洞府,榻子上不得一股猪肉味儿吗? 奈何此杀猪匠非同寻常。 此人曾经二次出手夺走云天宗弟子配剑,第一次打得谢晦小脸通红好几天再也没配剑出门,第二次更是离谱,他当下了宴几安的攻势—— 那可是宴几安。 莫说凡人,就连修仙界对其也是习惯仰望,化仙期修士与他们云泥之别,普通修士在其脚边仿若蝼蚁。 这杀猪的凭什么?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三界六道出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修道奇才? 南扶光靠近辨骨阁,人群里热情或者不情不愿地含着“扶光大师姐”“大师姐”和“日日师姐”等各种称谓,她背着手一一点头从他们面前飘过,这时候,一个还输着双环发髻的小师妹”哎”了声,微微瞪圆了眼望着南扶光。 后者顺势望去,小师妹叫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就看道袍样式大约是谢鸣的弟子主修符修,这会儿她眨巴着眼问南扶光:“师姐看上去不一样了。” 稚嫩的童音直白又天真。 众人闻言左瞧瞧又看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直到南扶光弯下腰摸摸小姑娘的头,笑着道:“是不一样了,我金丹中期了。” 话语落下,南扶光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此时无声胜有声。 当整个辨骨阁前空地安静的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她扬起的唇角翘得更高,尽管其他人此时此刻看她犹如看着一头从天而降的怪物—— 在这个仙盟发出正面警告禁制突破禁制冥想的禁忌时期,连炼气期修士都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来个金丹期告诉他们,她刚刚突破了金丹初期?! 啊??? 南扶光直起身,在这一刻才叫真正的意气风发。 身后传来一声短暂嗤笑,南扶光微侧过身问身后的男人:“笑什么?” “你好得意。” “是有点。”南扶光点点头,“但你不可以因此狗仗人势。” 杀猪匠不说话了,在他纠正南扶光的没礼貌用词之前,两人身后传来熟悉的剑铃轻响,顷刻间,他便看见面前原本得意洋洋的少女勾起的唇角掉了下去。 身后有人唤了声“日日”,云天宗大师姐转过身时不仅脸上的笑容都没了甚至微微蹙眉—— 她看着云上仙尊带着脖子上显而易见的剑伤招摇过市于羽碎剑上落下,向她走来。 如方才二人并未有过任何的争执,宴几安上下打量她,问道:“什么金丹中期?” 按照道理,化仙期的修士能够轻易看穿比自己低阶修士的修为,更何况区区金丹期,但宴几安却向来看不透南扶光—— 从她于筑基期突破至金丹期那日起,他便看不到了。 以至于上一次他甚至对此一无所知,直到南扶光自己坦白。 宴几安不是没有试图查过古籍资料,却无论如何查不出缘由。 宴几安出现让这件事变得不那么有趣。 南扶光不想搭理他,更不想回答他的问东问西,现在就连他“现在突破很危险”这种话也觉得虚伪又烦人,索性以“开玩笑的”敷衍过去。 她态度过于明显,这让已经向她靠近的云上仙尊脚下一顿。 隔着几人距离他站定望着她,阳光之下那雪白的修长颈脖上剑伤鲜红,他眼底有一点点不知所措的茫然。 南扶光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渡鸦似的又黑又沉默杵着的杀猪匠。 后者“哦”了声,才问:“能进去了吗?” …… 其实南扶光并不是没和杀猪匠讨论过他身手诡异这件事。 毕竟在大日矿山的时候他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修仙入道天赋,并且对此相当不屑一顾——不是那种得不到就要毁掉的不屑一顾,他是发自内心的不喜欢。 讨论的结果就是杀猪匠总结了一夜,最后第二天早晨站在南扶光的窗前掀开短打给南扶光看他胸口上的洞—— 洞是还在的。 只是整个动作行为逻辑过于猥琐。 清晨醒来还迷迷瞪瞪的南扶光还没彻底反应过来就看见的皮囊不错的男人站在自己窗前宽衣解带,差点吓成神经衰弱。 杀猪匠一边用因为熬夜有些沙哑的嗓音嘲笑她,一边解释他怀疑他如此有作为可能是因为这会儿身上怀揣着大日矿山那两只未知生物其一。 南扶光恍然大悟,没有否定这个猜测。 以至于此时此刻,在走入辨骨阁时,两人还在小声蛐蛐—— “他怎么来了?”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来了?” “你把我答应来辨骨阁的事告诉他了?就那么迫不及待想要邀功吗?嗯?” “……你是不是找打?启用辨骨阁不用往上申请报告吗?往这一站推开门走进来那叫什么?” “叫什么?” “非法闯入。白痴。” 顺着青石板砖往里走,杀猪匠撇开脸,露出了轻蔑的表情,这表情并不单纯针对南扶光,而是平等地送给在座每一位修仙入道人士。 “如果我肚子里揣的不是壮壮而是那只九尾狐狸,前面那个大鼎映照出来的灵骨法相拥有九条尾巴,就有麻烦了。” “……你以为映出壮壮的法相就不麻烦了吗?” “你师父会当场拔剑。” 这对话瞬间回到了当初南扶光缠着杀猪匠交友的那段时间—— 杀猪匠曾经三番两次询问南扶光关于“我和你师父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水”这种问题,当时的南扶光都觉得这人十分荒谬并回答当然选择站在岸边看她又淦不过宴几安…… 今日,她发现自己在给出一样的回答前,犹豫了。 她居然犹豫了。 “三瞬息沉默。”杀猪匠平静道,“不是一口回绝,你进步了。” 南扶光只觉得自己是不是膨胀了,一个金丹中期她觉得自己厉害的不行什么的……放一般的凡间小话本她这种一般活不过下集。 “我尽量带着你一起跑。”南扶光道。 “嗤。” “跑不了就死一块吧,咱俩邪祟侵体,修仙界头号大敌。” “……” “这还不满意?” “不。”杀猪匠道,“在感动和不想和你死一块之中稍有犹豫。” “……” 说话的时候两人已经步行至混沌四方青铜鼎前,这一次没有乌泱泱几乎整个宗门的内门弟子也没有轨星阁更加没有阵剑阁阵修弟子等着结阵护法,前来围观的弟子大约停在辨骨阁大门外…… 宴几安隔着几步之摇。 南扶光与杀猪匠隔着四方鼎面面相觑,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狗脸,不知道为何南扶光有些后悔带他来这里——其实不测试灵根灵骨又能如何,就让整个宗门上下认为她与杀猪的蛇鼠一窝、邪祟入侵,又能怎么样? 四方鼎需滴血辨骨,杀猪匠隔着鼎冲她伸出手,问她要匕首。 南扶光迟迟没有动。 掀起眼皮子扫了她一眼,杀猪匠像是猜到她又在纠结什么,收起了先前的戏谑,他垂眼淡道:“没事的。” 南扶光盯着他,那句“我们回去”已经到了嘴边。 杀猪匠最终是自己咬了手指把血滴进去的,鲜红的血落下的瞬间,南扶光捉在四方鼎边缘的手指因为紧握泛白…… 南扶光感觉到头顶的风云变幻,辨骨阁透明的琉璃天顶,刚刚停下的雨似又要降下,然而天光却是一片大亮,似有祥瑞之兆—— 南扶光听见自己狂跳的心脏。 她微微踮起脚,低头看向鼎内。 混沌四方鼎内最先是一片白雾,果真如开天辟地前世界为冰原混沌一般无二,很快的,那白雾散开,一棵藤蔓至白雾中蜿蜒生长—— “哐”地一声巨响,只听见落雷精准落在琉璃宝鼎,辨骨阁内突然被紫色雷电照亮! 等在门外的众弟子面面相觑,被震慑至鸦雀无声。 难道这杀猪匠……?! 四方鼎中,有绿色的藤蔓从土壤中钻出,还挂着微腥泥土,紧接着枝叶舒展,开出金属质地的花,花朵花瓣上挂着似清晨的露珠,花朵试探性地触碰了下南扶光泛白的指尖。 在南扶光下意识因为那柔软的触碰松开四方鼎边缘,突然“轰”地一下,藤蔓底部窜起火光,将欣欣向荣的植物燃烧殆尽。 “……” 好一个惊天动地的五灵根? 修仙入道人士讲究精纯精进,正如世上没人能把符修和剑修都修炼至如火纯青,五灵根亦被称作“白灵根”或者“杂灵根”,也就是根本没有修仙入道资质的普通凡人。 灵根尚且如此,铁血凡人一位,那灵骨就彻底不用再测。 想来那天空异象纯属巧合,什么“祥瑞之兆”纯纯幻想过多……南扶光无语凝噎,下意识先看宴几安,后者负手而立于远处,只看到结果第一眼便转身离去。 她一半庆幸一半遗憾地又想与杀猪匠说些什么,却发现此时后者已然消失在视野内—— 定眼一瞧,便见一条胳膊搭着混沌四方鼎边沿,男人正半弯着腰,上半身消失在鼎后。 南扶光:“?” 杀猪匠:“鼎裂了。” 南扶光:“……” 南扶光绕过混沌四方鼎,将还在弯腰研究鼎上裂痕的男人一把薅起,面无表情道:“怕不是上次神凤测试时留下的震碎宇宙苍穹的证据……反正跟你没关系。走吧,回去了。” 杀猪匠:“嗯?灵骨不测了吗?” 南扶光:“有那个必要吗?” 杀猪匠:“来都来了。” 南扶光:“……” 杀猪匠:“万一比什么凤凰厉害呢?” 南扶光:“求求你。别气我了。” 此时,辨骨阁外众人也纷纷散了,那混沌四方鼎自建宗立派便在这,任劳任怨千百年来,从未测过哪怕一桩冤案错案—— 勿论之前表现多么惊人,杀猪匠是凡人。 …… 很快南扶光便被宗主谢从叫去议事阁,通知她可能需要暂时成为「翠鸟之巢」编外人员一事。 “这弥月山,你先去一步也可,不久之后陨龙秘境将开,届时选拔参与名额,你们总是要去的。” 谢从言辞闪烁,停顿了下。 明显欲言又止。 南扶光:“?” “陨龙秘境一运一开,其内凶险复杂,有价值的不过那真龙龙鳞,日日不需要那个,不一定要去的。” 不远处宴几安平静地打断欲言又止的谢从。 谢从看了他一眼,闭上嘴。 南扶光被宗主和一堆长老围着,云里雾里头脑昏花,马上将辨骨阁里的瞬间复杂心情抛之脑后。 …… 谁也不曾注意到。 《三界包打听》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一个名为【苍天大地圣帝三清祖师爷这是弄啥咧,我派辨骨镜毫无征兆裂了】冒了出来。 短时间内,这位来自“镜玄门”的弟子的发帖得到了热烈的回应—— 【?????发生了什么,我们无为门的辨骨池水浑了,就刚刚。】 【渊海宗辨骨珠碎了碎了碎了碎了碎了……】 【楼上两位道友……别不是在开玩笑,我派宗门辨骨石,方才也炸开了。】 【无为门的来了,我还以为你们在玩什么仙界末日抽象新梗,直到我方才滴滴了下今日于辨骨池值守师兄——】 【咋样啊?】 【回楼上的,我发现师兄正是一楼,把我骂了一顿,问我是不是质疑他散播恐慌,已老实。】 【……】 【所以怎么样?仙界末日新风向?】 【别大惊小怪了,各派辨骨物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圣物,相比起之前的镇派异常简直不值得一提……方才或许是有什么污染值波动影响罢了。如今人人自危,确实莫再散布恐慌。】 【小道也觉得说不通啊,若真有什么新严重异常,爆体就算了搞各宗门辨骨物做什么?严格来说除了云天宗的混沌四方鼎剩下的又不值钱——】 【说到这个,云天宗弟子咧?】 【他们又没事吗?】 【楼上那股子妄图共沉沦的气氛太熏人了,确认了,我们云天宗混沌四方鼎确实没事,就一点儿上次神凤降世测灵骨时留下的裂痕,功能完整,刚才才用过了。 不好意思让您失望了:)】 【啊,知道了知道了,真的是时时刻刻强调你们有真龙和神凤呢嘻嘻,又能怎么样?现在你们是单独一界可以自由修炼与突破了呗? 我就说最近怎么越来越烦云天宗的人了——】 【你烦你榻前别挂我们云天宗大师姐发明的捕梦网啊?!】 【你们也就得你们大师姐一个有用的,我挂没挂榻前不一定,你们倒是天天挂嘴边说。】 …… 帖子就此歪楼,变成多宗派拉踩、互骂混战,短时间内高高垒起数百层,很快被版主以“本帖不和谐,请勿再八卦”锁了,沉入最底。 正如某位道友所言,各派辨骨物大多数非珍贵宝器,用不了就换,当下环境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坏个辨骨物又没闹出人命算什么大事? 此事便直接被所有人遗忘,不了了之,之后再也无人提起。 第67章 灾厄的信徒 南扶光确实对「翠鸟之巢」组织垂涎已久, 毕竟这世界上谁不喜欢铁饭碗啊,那特殊造型的腰坠往腰间一挂,是身份、地位与实力的象征,走路都带风。 尽管如此, 南扶光还是没有立刻回复他们的邀约。 一被云天宗长老们放人, 南扶光就马不停蹄地出了宗门赶往凡尘界, 幸运地全程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当日值日弟子连哼都没哼一声——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把南扶光应该被关禁闭这件事拿出来说,毕竟现在云天宗的人在《三界包打听》跟人家吵架,总要把她搬出来镇场子。 而且南扶光下山是有正当原因的。 吾穷在信件中通知了南扶光—— 【妙殊界苦于同困境久矣, 惨状更甚, 速来。】 这场无妄之灾并不止是修仙界,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凡尘界也陆续有人受到精神污染, 就像最开始写信来说“这世界不太对劲, 我们活在骗局”里那个书生一样, 陆陆续续有凡人开始触碰到这些禁忌…… 相比起修仙界的人受到污染后会发生爆体把自己弄得哪儿都是,很显然凡人的自杀方式五花八门许多—— 比如东极村有一户赵姓人家,有七岁和十二岁的孩子在三天内,分比把自己的脸朝下淹死在家门前的水田里,被人发现时, 均是除了衣领,连衣袖都没湿。 南扶光光读吾穷信件复述, 便觉毛骨悚然。 凡人本身数量就庞大, 精神力又比修仙入道者差上许多,眼下遭受精神污染的情况竟然比修仙界似乎更加严重。 然而任南扶光快将包括《三界包打听》在内所有的仙盟官方信息发布手段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哪怕一个小角落报道这件事。 ——好似修仙界完全自顾不暇, 暂且忘记了”守护三界六道和平乃修仙入道人士使命与义务”这个口号。 百思不得其解,云天宗大师姐只得带上无数个她亲手做的、原本要拿去分发给其他修士的捕梦网亲自下山。 吾穷站在奇珍异宝阁门口等她。 许久未见,风姿卓然的奇珍异宝阁老板斜靠与门边,在冲她笑得十分灿烂。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很久,问:“我怎么觉得你像个发布主线任务的NPC?” 吾穷:“……” 吾穷:“你别血口喷人啊!我还能做谁的走狗?!” 南扶光:“?” 什么玩意? 我又没说你是谁的走狗,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 正所谓背靠大树好成荫,是以云天宗山门之下,凡尘界人口密集,拥有三大山寨,约三十余村落,其中便包括吾穷在信中提到过的东极村。 南扶光只是区区普通修士,做不了拯救苍生这种大事,只带着沉甸甸的乾坤袋,随着吾穷前往目前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凡人当然不可能像修士一样轻易制造能够捕捉、储存噩梦污染的捕梦网,他们只能硬受着,要么不睡,熬不过去就听天由命。 到了东极村,站在村外南扶光就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死寂。 正是一日午后,原本应当是农忙时间,田地里却空无一人,倒是每家每户院落里都有活动的痕迹,他们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修士前来,纷纷开了家门,伸头往外看。 见到南扶光一身云天宗道袍御剑而来,面面相觑又窃窃私语。 “这位云天宗来的仙子姐姐,还有吾老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迎上来的人是一名中年大汉,相比起其他村民衣衫来得体面一些,他自称村长,姓赵,整个东极村都姓赵。 此时此刻他搓着手,面上挤着讨好的笑,一双眼珠子却止不住地上下打量南扶光。 “吾老板,上次提到您邀约云天宗的修士前来帮助,想必这位正是——” 南扶光终于知道这人在看什么,他在看她是何来路,也在看她有没有本事解决他们的麻烦。 “这位是云天宗大师姐,云上仙尊亲传弟子,昆法大陆第一金丹期女剑修,南扶光。”吾穷道,“你若怀疑大可请其他人来,光云天宗山门下有多少个村子等着……” 此时村口与各家门前站着不少探头探脑的村民,小小东极村莫说金丹期修士,就连正儿八经大宗门外门弟子都没见几个,眼下听见什么“云天宗大师姐”,纷纷发出叹息,一位岣嵝身形阿婆蹒跚至家门前,泪眼婆娑问:“怎么?是云天宗派这位仙子来的?她来救咱们的?原来修士真的管咱们死活呐?” 话语落下,阿婆的儿子冲上来,捂着阿婆的嘴与南扶光点头哈腰道歉,一边强调“倒也不是埋怨修仙界不管我们那意思”一边将阿婆拖回屋子里。 那赵村长听着“金丹期修士”,也是眼都亮了,连连点头,高呼久侯仙子姐姐大驾光临,并引南扶光与吾穷往祠堂走。 按照吾穷说的,这东极村自陆续有人自寻短见后,也并非躺平就此坐以待毙,他们再迟钝,也很快意识到今日有些人受到了某种影响,因此“魔怔”了,要自裁…… 于是村子里人合计了下,便将这些日子行为举止出现异常的人集中起来,平日里就由好几个村里的青壮年小伙看管与监护。 此刻,那些人就都关在村里赵家祠堂。 该说不说凡人的症状比修士来的可控些,他们接触到的污染源也没有修士那般影响深重,被人看管起来后他们除却浑浑噩噩倒也没有再闹出人命,只是每天坐在祠堂自言自语,或者偶有发疯,无法劳作。 南扶光的任务便是将手中的“梦醒了我才发财”往祠堂挂上几个,再看护这些人好好睡一觉,也许等他们醒来自然恢复正常。 虽然按照《沙陀裂空树》律法,对凡尘人使用任何法器都需要经过严格审核与书面申请,但是现在情况紧急,加之一样的东西修士早已普遍推广使用…… 应该没关系的吧。 如此几乎算是日行一善,南扶光当然不可能拒绝。 …… 东极村并不大,绕着村内绕几个晚便到了赵家祠堂。 别看东极村不过普通村落,但这祖宗祠堂一看便知是花了大价钱修葺的,碧绿琉璃瓦顶,金丝楠木牌匾,上书“赵公圣佑”四个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走进了能看到连门柱与横梁都是讲究地用了百年防水沉木,站在祠堂门口便能嗅到阴沉木特有的木香。 祠堂里很安静,除却香火旺盛,油灯摇曳,却好像油灯光都被黑暗吸收,一眼望去只见灯影轮廓轮廓,剩余都被黑暗吞噬,秋风吹拂而过近乎叫人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凉意。 南扶光抬起头,便看见整个祠堂正中央供奉着等人高的神相,当然不是各大仙门供奉三清道祖或者圣帝老爷之类寻常神相……她看了又看,只看到盘腿打坐法相面瘦如柴,垂首闭目,长发及臀后拖盘于地,身披佛教袈裟。 有趣的是,此法相左手小指横过四指与大指相勾,掐四指第三节,中指掐掌印横纹,食指与无名指伸长笔直①—— 正是道家紫薇印。 传说此印代北极大帝,可御鬼神。 “此法相是?” 赵村长嘿嘿一声,道此乃赵氏祖仙,曾经得先忍所赐圣液,从此洗练凡人之躯,几乎坐望羽化成佛,留下肉身,千年不朽不化不腐,甚至会自然生长毛发,被供奉于此,食其毛发可治百病。 “或许过几年,要生出肉身来咧,到时候可就是真的神仙肉了!” 他语气坚定,似千真万确。 南扶光欲言又止,心道”神仙肉你还想吃不成”,实在不能理解身披佛衣,手掐道印,到底是个什么路数,佛修也就这几年才开创立派,至今也不算被承认的主流修法—— 她没能思考太多,此时已经顺着长长的道路,绕到祠堂之后厢房。 赵村长不说话了,他伸手推开门,南扶光也不说话了。 只见此刻在她面前是一个极宽大空间,房间里空旷得甚至没有一把椅子,所有的墙壁、立柱都被软垫层层包裹…… 房间中,乌泱泱或坐或躺或立数十人,皆双目空洞,有些发呆,有些则对着墙角或者自己的脚或者是手自言自语。 “不能让它复活啊。不能让它复活。” “灾厄来了。” “灾厄,嘻嘻,灾厄……事情败露咯,我就说了神早晚要回来的。” “它也醒了,该死的东西,它也召唤它的信徒!洗脑得厉害!” “蠢死了,蠢死了!那些修士,蠢死了!” “神!” “作法!咒死!呜嘛嘿漆呐婆珂,嗡加码……咦!喂!” 南扶光向前一步,踏入厢房,此时此刻不寒而栗的一幕发生了,房内,碎碎念的不说话了,坐着或者躺着的爬起来了,面冲墙壁发呆的脑袋动了—— 所有人突然齐刷刷地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眼一双双均是充满了血红丝,如黑洞般无声地注视着她。 所有静止不动的人群中,一个站在墙角的女人动了,她走了过来。 她看上去很年轻,头发一丝不苟地用泛白的粗布包裹,只是眼底挂着浓重的黑眼圈说明她大概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入睡了,她先用黑白分明的大眼望着南扶光,而后转向赵村长,声音轻飘飘地问:“村长,您不是说想办法救咱们么?怎么把灾厄的信徒带来了?” 南扶光一愣:“谁是信徒?我?” 赵村长似乎窘迫得不行,“哎呀”了一声,又“哦哟”地跺脚,此时那女人目光挪开又唱起了戏,赵村长尴尬地冲南扶光笑:“癫了的,癫了的,这个赵慧兰,颠了的!在这里的人怎么有不癫的嘛!仙子姐姐莫理会!” 那被说疯癫的女人闻言,又不唱歌了。 赵慧兰扭过头来,眼神无比清明地冲着南扶光冷笑一声,走开了。 留下南扶光一头雾水站在原地。 吾穷在旁边拽了她一下,小声道:“快挂上捕梦网,咱们就走吧。” 南扶光点点头。 正欲行动,此时又有另一个意外爆发了—— 一个流着口水的老头,疯疯癫癫靠近赵村长,二话不说“扑通”一声给跪下了,大哭:“村长!我病了呀!求求你,就让我吃一口祖宗的圣遗物吧!我要治病啊,我上有老,下有小!” “赵东升!莫要胡闹了!”赵村长推开这老头,大喝,“我这番找来云天宗修士,便是来救你们——” 老头不依不饶地缠上来:“就让我吃一口吧,就让我吃一口!吃一口就病好了!往年不也会赐我们高香吗?那今年换做其他的替代高香又怎么不行了,特事特办!我的头实在是痛呀!您看我们这拢共也没多少人,每个人分一口便也是够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门边退。 门是开着的。 门外守着的村中青壮年一下子警惕了起来,纷纷围绕过来做出了蓄势待发的姿态—— 但人疯起来,是有超过自身本该拥有的力量的。 那赵东升疯疯癫癫往门口跑,这举动惊动了屋子里的其他人,他们听见“圣遗物”的第一时间就不再看向南扶光了,再听见赵东升说“每个人分一口”时,眼睛也亮了。 此时此刻,赵东升奔向门口,就像是给了他们一个信号,所有的人此时都动了,僵硬的四肢与痴迷的眼神,他们犹如被人控制的尸潮,向着门口涌去—— 一切突然就这样爆发了! 门口的青壮年根本不是这些疯子的对手,几下就被他们掀翻在地,一个村子总是沾亲带故,这些人就这样眼睁睁地被他们平日唤叔叫婶,或者干脆就是兄弟姐妹的人踩在脚下! 此时,不知道哪个方向吹来强穿堂风,灯芯摇曳,烛光忽明忽灭,烛架终于被奔跑的人群撞翻了,整个祠堂陷入让人难以承受的黑暗! 混乱之中,南扶光凭借着修士的视力将一个被踩的已然吐血的青壮年从人群脚下拉扯到角落—— 那年轻人疯狂呛血,咳嗽声不断,奄奄一息双眼还望着门的方向,喊着:“爹……爹啊!” 南扶光顺着他的目光,就看见一个老头身手矫健如猴,蹿上了祠堂最前面那法相下的供桌。 正是赵东升。 只见其脚上的布鞋早就蹬飞了,他赤着因为常年农作开裂的脚,硬生生踩在供果盘上,踩碎了盘子,供果掉落一地,碎裂的盘子割得他脚底血流如注—— 然而他并不在乎。 他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痛,一脚踹开了身边也在往上爬的另一名中年女人,而后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他伸手一把薅住那“圣祖法相”的长发,将整个法相拉扯到自己的面前,然后伸手去抠它早就干瘪的眼窝—— 抠出一些带着皮的干肉,或许是眼珠,他疯狂往嘴里塞。 其他的村民也纷纷效仿,啃脚,啃手,啃唇肉或者干脆拉扯过枯发干嚼! “会再生的,会再生的!” “没关系,祖宗保佑,无病无灾!恳请祖宗赐高香!” “啊啊啊我头不疼了,真的不疼了,大家快吃啊,反正会再生的!祖宗保佑,恳请祖宗赐高香!” 村民们撕扯着,呐喊着,整个祠堂乱作一团。 很快,那所谓祖仙羽化的肉身就被一群人啃的七零八落,后面没抢上的人急了眼,就推倒身边吃到了的人,伸手从他嘴里掏,a企图掏出一块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肉—— “别啊!别抢啊,要遭到报应的!” 赵村长跺脚高呼、哭喊让他们停下的声音起到作用几乎微乎其微,压根没有人听他的。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赵慧兰不知道何时出现,她没有跟着一块儿去抢食,而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笑道,“他们要遭报应了。你也是。””看看啊快来人看看啊看看这些人都做了什么好事……连圣遗物都敢啃!这都怪赵村长,是他将灾厄的信徒带来,不详被带进村子,所以所有人都疯了!” 赵慧兰开始笑,越笑越大声,她转向南扶光,“他们要出大事了,这都怪你!” 那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最后竟已然凄厉! 未等南扶光做出反应,这时候,从后有一个人扑上来,“阿呜”地一下咬在赵慧兰的脖子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撕下一块肉! 赵慧兰先是一愣,难以置信地捂着脖子,半晌等如注鲜血从指尖喷涌而出,她才尖叫出声! 咬她的还是赵东升。 老头双眼通红,道:“你为什么不吃?你为什么不要圣祖高香?你为什么不头疼?你为什么不受影响……啊,你是不是——” 他停顿了下。 他歪了歪脑袋,幽幽地问:“你是不是也得到了圣祖的赐福,从此拥有了与圣祖一样的仙躯呀?” 赵慧兰破口大骂赵东升脑子烂了,生了癔症,着急地从打翻香炉抓了一把香灰捂住伤口试图止血—— 然而为时已晚。 其他的村民闻言,居然再次像是受到什么启发似的转过头,停下了手中的撕咬与扭打,开始嘟囔“你为什么不吃”“慧兰你有秘密呀”“赵老四,你不吃圣祖血肉,你是不是不想病好”…… 而后,他们一拥而上。 赵慧兰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撞翻在地,紧接着,扑上来的人们开始像方才啃食撕扯那祖仙法相一样,开始啃食她—— 女人凄惨的痛呼几乎掀翻了祠堂。 …… 南扶光几乎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爬上了赵家祠堂的梁上,在赵慧兰的血铺满整个祠堂的青石地面之前,她将两个捕梦网挂在了梁柱最高处。 一切停止了。 嘶吼声,咀嚼声,惨叫声,讨伐声。 一切都停止了。 蹲在横梁上,少女面白如纸,气喘如牛,说是三魂吓飞了七魄也不为过—— 她低下头看着脚下,打翻的供桌,滚落一地沾满血的贡桃,被扔在一旁只剩枯骨的赵家祖仙肉身法相,撕碎的袈裟,碎裂的香灰,汩汩顺着青石砖流淌的暗红色鲜血…… 犹如人间炼狱。 疯狂的人们瞬间静止昏迷,被一拥而上的青年壮汉们分开。 压在最底下的赵慧兰此时已经被啃食得体无完肤,鲜血从她身上每一处流淌而出,她呈大字躺在地上,半瞌着眼,目光迷离地与蹲在梁上南扶光对视…… “灾厄的信徒。” 说完这五个字,她亦如同其他村民,闭上了眼。 …… 东极村被污染的村民并没有如普通修士一般陷入沉眠。 他们的气息微弱,脉搏近不可察,体温在短时间内急剧下降最后保持在一个活人不可能的温度…… 以吾穷的话,他们死了,也可以说暂时还活着。 …… 凌乱的祠堂角落里陆续赶来不明所以的村民,他们看到祠堂中混乱的一切先是错愕,很快的便各家奔走,到躺在地上的人堆里去挖自己的家人。 南扶光将身上所有的捕梦网取出,挂在梁上。 落地时,正巧落在角落阴影处,方才被她救的年轻人正抱着半死不活的赵东升蜷缩在那,被南扶光“咚”地落地声吓了一跳,他抬起头。 漆黑的眼在满脸的血污中闪烁。 这样的目光中,南扶光畏缩了下。 那人摸了一把怀中老头的脸,给他擦掉唇边挂着的碎肉,他低下头,过了很久,才发出近乎不可闻的声音。 “不赖你。” 南扶光站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 直到不远处,吾穷充满担忧地叫她的名字,让她过去。 南扶光眨眨眼,看了眼被年轻人抱在怀里的老头,又看看不远处两个围着赵慧兰,哭着用绷带一圈圈笨拙缠绕着她身体的小孩。 再远处,是横七竖八躺着的、陷入濒死状态活路未卜的村民。 南扶光抬起左手,无声地死死握住了自己不断颤抖的右手。 不赖我。 她对自己说。 第68章 生了 乌金西坠, 暴雨过后天穹一洗如镜,一轮明月挂在山的另一头。 回到云天宗时,南扶光感动有些疲惫,从新领来的青光剑上跳下来时人晃了晃, 随即发现气氛不太对劲。 就好像某一日打开院门发现小狗没有摇着尾巴来接, 不是小狗作妖了就是小狗要死了, 南扶光惴惴不安地立于洞府门前,远远地看着杀猪匠靠在榻边,双目紧闭。 面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这副模样,让南扶光想到了那日宴几安当众与她要个承诺确定结契关系时, 这人也曾经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靠在她的肩头说自己要生了…… 当时南扶光想的是, 把他泡在净潭里隔天全云天宗都能喝上冻顶乌龙。 而此时杀猪匠看上去比那天状态更差。 一只手横着随意搁置在腹部, 以南扶光金丹中期修士五感竟几乎不能寻他的鼻息,汗水凝结成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 滚入短打交错的衣襟, 那处已经湿了一片。 南扶光愣了好一会儿, 甚至没敢进屋,沉默半晌,问:“什么情况?你又要生了?” 像是听着响了才注意到有人靠近,正闭目让人以为他已经睡着或者半昏迷的人睁开了眼,他瞥了一眼门口, 背着光的云天宗大师姐整个人笼罩在黑暗中。 唯独一双黑得发亮的圆眸生生望过来。 “从辨骨阁回来就这样。”男人嗓音低沉,语气很淡, “明日会好。” 他要是还像上次那般有心情矫揉造作, 反倒还叫人放心些。 那暗含隐忍的沙哑嗓音,略微不耐的语气,像是锉刀石在南扶光耳骨摩挲, 别扭又让人不舒服。 南扶光松开了快被她硬掰下来的凸起石块,抬腿迈入洞府,迅速靠近他。 当云天宗大师姐“呼”地在榻边蹲下,她清晰地看见杀猪匠蹙起眉,干脆翻了个身,背对她。 南扶光不依不饶地弯腰凑过去:“怎么回事?因为下午在辨骨阁放了血?” 杀猪匠沉默了很久,才言简意赅道:“就放了一滴。” 他的语气大概是在真诚的请求她别那么荒谬。 南扶光哪儿懂这些,满脑子都是“脆弱五灵根”“到底为什么要折腾凡人”“宴几安你要背人命了”“我也不是好东西”形成的漂浮字体在脑海中滚动循环…… 蹲在榻子边,她有些不知所措。 手指都快绞断了,她咬着下唇沉默瞬息,站起来:“我去给你问药阁拿药,这些天他们受我恩惠,或许会稍能好说话些——” 她说着要往外走。 刚迈出一步,就被人一把从后面捉住。 南扶光回过头。 对视上一双平静的眼睛。 原本她以为是杀猪匠又要让她不要多管闲事,没想到男人只是扫了一眼她的脸,而后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下山遇见什么了?” 人的心理防线大概崩溃只要一瞬间。 原本是没事的,南扶光觉得自己一切还好,完成全受得住这操蛋的一切,但这一刻像是有高墙坍塌具象化,“轰隆隆”地倒下来碎石砸的她头破血流。 她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短暂的失声。 想要敷衍过去,奈何此时此刻的男人一扫病人应该有的模样,用那双仿若能洞察一切的双眸望着她。 ——我害死人了。 ——我害死了很多人。 ——一整个村子,几十人,因我陷入混乱,他们说我是灾厄的信徒。 “我有一个朋友。” 淡色唇瓣被咬的留下深深地齿痕,她面无表情缓缓道,“她自以为是,违规使用法器,造成无法挽救的意外事故,她可能因此会被扔到地界去牢底坐穿……她想着去自首之前,先回家看看自己养的宠物吃饱喝好了没有,结果回到家发现,她遭到了报应,她的宠物好像也随随便便地就要死掉了。” “……” “她好倒霉啊,想不通为什么会这么倒霉。” 南扶光笑了下,尽管那皱在一起的五官比哭还难看。 “好像,好像真的是个瘟神,从头到尾,从始至终,就没有过什么好运气。” 眼泪出现了,亮晶晶地却只是堆积在眼眶里却强撑着没有掉下来,模糊了视线。 “哪有人一直倒霉呢,这太奇怪了,你说是不是?” 杀猪匠沉默片刻。 支撑着上半身坐了起来。 面前的人失魂落魄,却也不知道为的是那一口气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咬着牙眼红成了一片,唇角可怜地上扬。 他本不该管的。 跟他有什么关系? 但或许是当下的气氛实在过于怪诞,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本能地想要触碰。 那惯握杀猪刀带着薄茧的手伸向她的肩膀,想将人拉至身边—— 然而指尖碰到她的肩时,隔着布料触碰到温热体温,恰逢她抬起头看过来。 在她泪眼朦胧却异常晶亮的眸光中,他的动作被强停。 那大概是谁也没注意到的瞬间僵持,先动的人一败涂地。 大手最终落在了她的头顶,安抚似的拍了拍她被弄得有些凌乱的柔软长发。 “再强调一下,我不是狗,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死掉。” 他语气倒没什么异样,只是听上去相当无奈。 “天塌不下来。” …… “你别哭。” …… 故事到这里真的还算温馨。 然后就轮到了丢人的部分。 南扶光站在云天宗宗门大殿,面对宴几安、谢从以及几位「翠鸟之巢」派遣来带她入玄机阁出差的人,心生感慨今日未免太过漫长,别人碌碌无为半辈子怕是不如她一天精彩。 早上剑指云上仙尊,弑师证道,以此荣升金丹中期; 中午见证三界六道第一风云雷动五灵根诞生于世; 下午蹲在房梁上亲眼目睹人食干尸,人食人,如此炼狱情景下,她放倒一大片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太阳落山前,她站在了宗门大殿,准备坐牢。 “……” 是挺想一头撞死的。 早上的她有多意气风发,此时此刻就有多结巴,她向对面的数位随便站出来哪个都能决定她生死之人,详细陈述自己在东极村的所作所为。 说到挂上捕梦网后,那些疯癫的凡人虽安静下来但将死未死,情况大为不妙时,她的下巴几乎都快贴到了胸口上。 说完了,大殿内陷入死寂。 对面一众长辈与官方执法人员沉默,南扶光难过又羞愧,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头皮好像都炸开了,视死如归地闭上眼,心想看在她之前同样的操作至少暂时缓解修仙界危难,加之她自行坦白自首,希望组织从宽处理—— 她真的不想牢底坐穿。 沉默持续得让南扶光觉得很煎熬。 长久的无人应答让她有一种死寂已经持续又一甲子的错觉,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翠鸟之巢」的执法者,发现他们统一扭着脑袋在看宴几安。 顺着目光,惶恐不安的瞳眸跌入云上仙尊眼中,后者双目目无波澜,顿了顿,言简意赅:“你说了,那些凡人只是将死,并未死。” 云上仙尊一开尊口,仿若一锤定音。 在南扶光愣怔中,突然间,云天宗大殿内的气氛就变了,除却她之外剩下的所有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那「翠鸟之巢」的执法者更是眉开眼笑,对南扶光道:“仙尊所言甚是,甚是。区区一些凡人,又是以救济苍生如此为前提,又没真的闹出人命,扶光仙子切莫为此困扰,并不碍事的。” 谢从没说话,看看执法者又看看南扶光,见后者小脸煞白一副随时要昏过去的样子,最终也没说什么,叹了口气,骂她行事鲁莽冲动,做事之前不知报备。 南扶光又低下头,磕巴着道歉,谢从摇头直言“子不教、父之过”,她之所以这般便是云上仙尊也有错,让她回桃花岭好好抄经思过。 “哎呀,谢宗主莫急,年轻嘛,修仙界现如今倒是就差这些年轻修士的‘鲁莽‘了,我看畏手畏脚也未必好。” 执法者笑眯眯地摆摆手,“如有需要,这边可以给扶光仙子补一张前往东极村的派遣许可令。” 后面这话是对宴几安说的。 宴几安不置可否,看向南扶光,像是在无声询问她需不需要。 整个过程就如上述这般,完全轻拿轻放。 无论是处理过程还是结局都轻描淡写到南扶光以为自己在做梦,她一时间没有反应,手却落入另一只有些冰凉的大手中,云上仙尊俯身靠近,有些担忧又有些好笑地望着她,问:“吓坏了?” 确实是吓坏了。 但现在是另一种概念上的吓坏。 南扶光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仙尊手中抽出,抿了抿唇。 看似化险为夷,死里逃生,然而此时她脑子乱糟糟的,总觉得这样的结果虽看似不错,但并不是正确的。 无论如何,反正她没办法为这“额外的法外开恩”感到一丝丝欢欣鼓舞。 …… 南扶光再次回到桃花岭,已是暮色降临,月上柳梢头。 晚课的弟子陆陆续续从学堂出来了,膳食堂也关上了门,只有杀猪匠还在桃花岭等她,那架势仿佛是一个濒死病人在等一个死刑犯人,他等她一块儿用完最后一顿断头饭。 隔着桌子上的昏暗烛光,两人双双对视,南扶光只是干巴巴地说,我没事了。 弄了点晚膳剩下的花卷两人分了,全程吃的很安静,杀猪匠几次看上去欲言又止都被她比蚌壳还紧的嘴强行憋了回去,南扶光不肯说下午发生了什么,只说不能告诉他,他听过之后只会更讨厌修仙入道人士。 “什么意思?难道是你下午出去屠了一整个村落,然后仙盟说没关系?” “……” 南扶光差点把手里的花卷扔他那张一无所知又神预言的俊脸上。 睡前强行打开柜子找了手上最好的丹药强迫杀猪匠吃了,让他再次强调自己不会随便死掉,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去睡。 说是沾着枕头就昏过去也不过分。 半夜她口渴又醒来了次。 醒的时候脑子里一边迷迷糊糊在想”上一次半夜醒围观了一场狂猎半夜醒一般没什么好事”,一边往外间摸去,她记得茶几上还有一壶茶,秋夜喝有些凉但聊胜于无。 一切的深夜狂想于她一脚踩在粘稠的液体上时结束。 那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脚感让南扶光浑身一僵,同时一瞬间五感全方位属性,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让她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 如果不是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她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大日矿山,那个挂满刚剥下来的热腾腾狐狸皮的膳房。 桃花岭洞府前所未有的被血腥味灌满,南扶光瞌睡醒了转过头,一眼就看见平日杀猪匠盖身上的薄被已经吸满了血,团成一团堆在那。 她张了张嘴,想要尖叫。 声音还未发出,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温度堪称滚烫的大手,从后一把捂住她的嘴—— 这一下将她三分之二张脸都捂住了,只留下一双因为惊恐瞪圆的眼在外,无措地缓缓睁大。 “嘘。” 耳尖喷洒热烘烘的气息。 环绕在鼻尖的血腥味因为身后高大身形的贴近而浓郁到近乎让她窒息,男人修长有力的指尖近乎有些粗暴地掐着她的脸,她不敢去细细思考脸上的粘稠液体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听见他的喘息就在近在咫尺的位置。 “我放开你。”男人嗓音沙哑,“你别出声。” 南扶光僵硬地点点头,与此同时意识到,相比起恐惧,她现在更想要飞快的转过身确认身后人的状态。 他放开了她。 她第一时间转身。 还未站稳怀中就被投递一个圆滚滚、沉甸甸的东西,她猝不及防只得条件反射伸手抱住,被那重量坠得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好在杀猪匠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 冷月如霜照入洞府,室内光线很暗但并不妨碍修士实力绝佳,南扶光低头,借着月光看清楚了怀中之物: 一头粉嫩嫩、软乎乎的小猪。 占满了血的大手伸过来,随意地拨开小猪后脑勺上某一戳过长的毛发,露出下面一只紧闭的独眼。 南扶光曾经在大日矿山见过类似构造的器官,只是拥有那个器官的生物和此刻正拼命往她怀里拱的小猪造型差了十万八千里。 过分震惊中仿若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南扶光大脑一片空白地抬起头,无比茫然加完全懵逼地望向杀猪匠。 后者拢起了沾满血、无论如何不可能完成“洗洗还能穿”成就的黑色短打,惨白月光下,面色看着比下午时更难看,语气倒是淡定。 “生完了。” 他说。 “父子平安。” 南扶光:“……” 您不是说天塌不下来的吗,那现在这算什么? 第69章 日日吗 猪就是一只普通的猪, 油光水滑,粉嫩异常,蹄子修得干干净净的一只猪。 杀猪匠身上的血没弄脏它一根粉色猪毛。 如果不是怀中生物脑门上多了一只不同寻常的眼睛,南扶光真的会怀疑这杀猪的是在大半夜搞抽象、哄着她玩。 而此时此刻, 抱着那只猪仔, 她放也不是, 尖叫着扔出去(很想)也不是,像是被人施展了石化咒术僵硬立在原地…… 最可恨的是,当怀中的猪仔过分手感绝佳地扭着胖乎乎的身子,把沉甸甸热烘烘的脑袋埋进她腋下时, 一切的始作俑者, 在用一种开奖开到心仪产品的语气宣布—— “是壮壮。” 南扶光想她大概是上辈子杀人放火了。 否则怎么会如此? 好端端一位出门两脚不沾地、万人敬仰的仙子姐姐, 如今沦落到和杀猪的同吃同住,这就算了, 最后她不负众望地养上了一头猪。 活的。 猪。 放眼三界六道, 修仙界饲养灵兽甚至研究灵兽的御兽之道也并非冷门专业, 但人家养的都什么? 天上飞的展翅扶摇八万里! 水里游的清泉一跃生辉月! 地上跑的千里之蹄踏阴阳! 她南扶光,堂堂云天宗大师姐,妙龄仙子,伟大的金丹中期,万人敬仰, 仙界崇拜新人救世主,连「翠鸟之巢」执法者都客客气气唤她一声“扶光仙子”……这如花一般的年纪本应该至少坐在六匹独角四蹄有翼白驹拉的銮轿华丽从天而降, 震碎所有人—— 可她只得到了一头猪。 这猪本质上还拧断过她的脖子。 南扶光想不通剧情的发展为什么是这样的。 “我桃花岭, 只留一只宠物。”她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响起,“你考虑下一会儿你和它谁从悬崖边跳下去。” 怀中的小猪“哼唧”一声震惊地把脑袋从她腋下拔了出来。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嗯”一声将慈爱视线从猪仔身上挪开抬头惊讶地看向她。 然后一人一猪的眼神在最终很荒谬地变得如出一辙,漆黑且充满谴责。 南扶光:“……” 南扶光:“算了, 突然一个都不想养了,建议你俩一块上路。” 猛灌几口冷茶,南扶光以震碎宇宙的力道将茶杯摁回桌子上,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猪仔往杀猪匠怀里一扔,她转身踢着正步回房继续睡。 闭上眼她想到的是杀猪匠流那么多血会不会死,转而又想到并不会—— 他甚至还有力气用眼神道德绑架她。 看上去简直还能祸害万年。 …… 再睁开眼,已经接近辰时,外头雾蒙蒙的又洒着一缕柔和的晨曦。 云天宗大师姐掀开被子坐起来,顶着张冷酷的脸复盘了下昨日发生的一切,光这个过程便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她顺道将其划入“人生最讨厌的一天”排名第一……这个排名很有意义,比如若有天她不幸坠入奇诡魔境被迫无限重复昨日经历,在选择努力逃出生天前,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 面无表情地洗漱,面无表情地来到外间,除却铺天盖地的血被打扫干净,一切还跟她离开时一样。 茶几上,一空陶瓷茶杯倒扣而置,杯子边缘被硬生生砸出一个缺口; 只剩一半凉茶的茶壶在茶案边缘; 榻子上隆起一座小山,被子下男人睡得很沉。 南扶光在走过去把他一脚踢醒和用剩下的凉茶把他浇醒之间选择了放轻脚步,如同一只猫般轻盈又偷感极重地窜到榻边,她伸手拎起杀猪匠盖在身上的被子一脚—— 嗯。 这人没醒。 还有呼吸。 身上穿着她放在柜子深处的那套短打。 捏着被角的两根手指因为面部迅速升温、心脏跳动过速导致手脚麻木而受到影响,鞋子里的脚趾在鞋面扣出了三室一厅,她百思不得其解她藏的那么好的衣服这人上哪将它掏了出来…… 他会不会边掏衣服边骂她变态啊? 如果有人偷藏她衣服她一定会骂的。 神形具受打击她有呼吸不畅嫌疑,在她的鼻孔拼命挣圆吸气时,从男人怀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一团圆滚滚的东西拱啊拱,最后从南扶光掀起的那一角供出个小猪脑袋。 手一抖被单盖住它,猪仔甩甩脑袋拼命露出自己的黑漆漆绿豆眼,终于看清楚蹲在榻边的人是南扶光—— 黑漆漆绿豆眼变成了荷包蛋泪眼。 (大概就是从这样“·_·”变成“QAQ”这样) 南扶光:“……” 一根手指戳了戳湿润的猪鼻子,云天宗大师姐面无表情地问:“你现在哭掉的还是黑裂空矿石吗?” 壮壮:“Σ(?д?lll)!” 魔鬼! 这个女人是魔鬼! 显然还对昨夜凶神恶煞命令它去跳崖的场景记忆尤深,惊恐叠加小猪仔看看洞府外掩藏于浓白晨雾里的悬崖峭壁,又转过头看看面瘫着脸的南扶光—— 当机立断,它过扭头,拼命用猪蹄开始抛杀猪匠的胸口,示意他起来。 它只是一只猪仔,它承受不了太多。 杀猪匠整齐穿在身上的短打被小猪蹄掀得乱七八糟,衣领松开露出清晰的锁骨与一片走向毫不含糊的腹肌…… 男人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沉吟,大概是被从深层睡眠中强行开机,半瞌着还带着浓重疲倦与睡意的双眸,他翻过身,与蹲在榻边的云天宗大师姐四目相对。 南扶光心想这人眼睫毛长得犯罪。 “杀猪的,你怎么还活着。” 没有回答。 猝不及防一只大手落在她还没来得及挽起毛茸茸的发顶。 温热宽厚的掌心摩挲她的碎发发出“沙沙”的声音,明明睁着眼然而神智并不太清明的男人打着呵欠,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炽砂滚烫过。 “日日吗?让我再睡一会。” …… 小猪仔的脱离大概还是耗费了杀猪匠一些精力,他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直接错过了早膳。 南扶光身位金丹中期修士,身体已然出现了去肉体凡胎化的状态,几顿不吃感觉不到饥饿,索性到桃花树下打坐调息。 一番周天运转结束,再睁眼时便看见斜对面洞府门前,洗漱完毕的杀猪匠斜靠在门边远远望着她—— 壮壮挂在他的胳膊上,脑袋被他大手托着……那么圆润的小猪仔,他拎着它轻轻松松,任由它四肢蹄子快乐的在半空中瞎划拉。 他恢复的倒是快,好像昨夜流干了半个身子血的人不是他,此时此刻面色已然比前几日都看上去有精神。 “午膳,仙子姐姐。”他懒洋洋道。 南扶光招出青光剑,正欲往上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指着挂在他手臂上的小猪,问:“它也去?” 杀猪匠发出困惑的一声:“你不喜欢?” 首先,膳食堂那是用膳的地方。 其次,道士又不是和尚,不用忌口,你确定这只小崽子想看见自己的同类被切片和辣椒搭配胡萝卜一块儿躺在盘子里? 南扶光沉默地望着他,希望他聪明点能自己想到。 男人见她不说话,却以为她在无声的拒绝,微微一愣怔这下是真的有些意外,望着她,挂着小猪的手往后缩了缩:“抱歉……看来你是真的不喜欢它。” 南扶光抿起唇。 “它已经不是之前那样凶残了,在我的肚子里学会了礼仪。” 南扶光心想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杀猪匠看她一脸抗拒,倒不勉强,勾了勾唇,温和道:“是我自作主张了,是我昨日看你昨日情绪不好,单想着或许有只小动物在身边能够开解一些——” 南扶光:“……” 杀猪匠:“没事,我先把它放下罢,晚点送它下山。” 南扶光:“行了。” 杀猪匠:“嗯?” “去去去!行了吧?!去!”南扶光忍无可忍地踢了一脚悬空在身边的青光剑,“带它去!去膳食堂!吃辣椒小炒肉!” 待杀猪匠将瑟瑟发抖的小猪递给南扶光,她黑着脸接过,两人踏上青光剑,身后的人扯了下她的头发,语气真诚:“那一会还要不要把它送下山?” 倒霉的只有壮壮。 小猪仔因为身上猛然收紧的细胳膊发出不堪负重的哼唧声。 …… 抱着一团粉嫩小猪仔步入膳食堂的第一时间,南扶光就受到了全体注目礼。 桃桃叼着张烧饼蹿上来,眨巴着好奇的眼睛,“日日师姐,这是什么?” 有的人脸上无比镇静,实则已经死去一会儿了。 南扶光道:“猪。” 桃桃“嗳”了声,震惊极了,看看南扶光又看看她怀中的小猪,想破脑袋想不通大师姐上哪弄来这个东西,宠物么?可是哪个修仙入道的女修不是养些漂漂亮亮的灵宠? 怎么、怎么养了只小猪啊? 桃桃把不解写在脸上,并且下意识看向跟在南扶光身后踏入膳食堂的男人,这个人昨日在辨骨阁测出五灵根的事已经传遍宗门—— 师姐还没赶他走么? 虽然他确实长得很好看。 可是五灵根嗳……好没用噢! 这猪是他送的吗? 南扶光拍拍桃桃的肩,带着一丝丝警告单手指勾着小丫头的下巴将她直勾勾盯着杀猪匠的脸拧回来—— 桃桃猝不及防抬眼与她对视,只见云天宗大师姐眼底无波澜,也没有太多的温度。 一瞬间好像所有的想法被洞悉,桃桃猛地出了一背冷汗,缩了缩脑袋:“对、对不起,大师姐……我——” 南扶光摇摇头,而后与她擦肩而过。 拎着怀里的小猪仔跟一脸风中凌乱的膳食堂大娘正常拿了吃的,南扶光又额外要了碗莲子小米粥,从膳食堂大娘脸上的表情来看,云天宗大师姐猜测,擅自携猪入膳食堂行为让她本人在大娘那的风评大概已经跌至谷底。 以后就崩幻想取来的白米饭下面埋着肉了。 周遭投来的目光过于惊悚,南扶光好不容易找着角落有个空位,因为桌子过于破破烂烂平日没人肯坐,刚挪步过去,她怀里的那一团东西就开始蛄蛹…… 沉甸甸的。 徒手可掰千斤铁的金丹期修士居然有些抱不动它—— 踉踉跄跄被小猪崽子蛄蛹的力道带到桌边,两只小蹄子已经在拼命踹想往桌上落。 “你还想上桌?” 压低了声音,南扶光顺势给那撅上天的猪屁股一巴掌。 “啪”地一声。 手感极佳。 突然理解这世界上为什么变态那么多,那十八禁的凡间话本还能为这单独开辟一个题材。 “别动,看不到桌子上全是灰吗?” 南扶光拎着小猪蹄,另一只手施展术法将布满灰尘的桌子弄干净。 此时身后的杀猪匠高大的身形靠过来,挡去了一部分异样的目光同时将取来的膳食放置在桌上。 忽然靠近的体温让准备再给猪屁股来一巴掌的南扶光顿了顿,微微侧头,与正侧身摆餐食的男人对视。 “什么?”杀猪匠问。 “……”南扶光清了清嗓子,“没事。” 壮壮虽然昨天才出生但很懂规矩,落在桌子上也没给人表演凶猪拱食,绕着小米粥“哒哒哒”逛了一圈,转头冲南扶光哼唧。 南扶光的脸还是很臭,但再也没有提过要把它扔下桌。 想象中猪吃东西“呼噜呼噜”的噪音并没有出现,最多一点点的“吧嗒吧嗒”,壮壮完全地像到了怀揣它许久的那个男人—— 刻板印象粗痞,实则莫名其妙的有点不符合身份地位与形象的矜贵优雅。 用膳过程中,其他同门投过来的各色目光就没断过,近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人气与威严正在烟消云散,当南扶光认真地想她什么时候又回到名誉扫地也不意外时,桌斜对面坐下个人。 一个小胖子。 揣着手,药阁小霸王小晦虎着一张胖脸直呼南扶光大名,问她:“你门规读狗肚子里去啦?知不知道灵兽不许带来膳食堂?” 哎。 这些药阁的人,三天两头不找事就像日子过不下去。 白炙还躺在那呢,他们拢共就没消停两天。 “走开。” 南扶光用勺撇开面前桂花酒酿上面的一瓣桂花,眼皮子都懒得抬,“你哪只眼睛看见它是灵兽了?农家土猪而已。” 大概没想到她这么不要脸还会钻空子,谢晦被噎了下。 此时端着一碗面路过的鹿桑被谢晦逮住,他一把拉住云天宗人气第二高的小师妹,高喊:“小师妹,你评评理啊!” 鹿桑猝不及防被卷入战争,紧张的脸红脖子粗,手里的面汤都要洒出来,看看南扶光又看看谢晦。 南扶光头也不抬认真吃她的桂花酒酿小丸子,而谢晦双眼瞪得溜圆,双眼写满了期待,鹿桑一番权衡后,最后小声道:“师姐,谢师兄也说得不完全错……” 南扶光抬头看她。 鹿桑下意识后退一步,硬着头皮才把话讲完。 “我,我当年在乡下也养过猪,它们吃喝拉撒都在一块儿,还,还挺脏的。” 鹿桑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整个膳食堂的人听见了—— 听到什么“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地方,众人面色微变,转过头来,这回大多数好奇的目光转换为不赞同。 膳食堂大娘看着简直都快拔刀了。 只有南扶光还是很淡定,伸手随意撩了撩吃完了小米粥往她这边凑的小猪仔,随意用自己的帕子给它擦了擦嘴。 “它出生到现在就没下过地。” 她转向谢晦。 “比你干净多了。” 谢晦脸上的得意洋洋立刻变得怒火滔天。 鹿桑不愿意再继续充当他们战争的炮灰,抓紧机会头一低溜走了,选了个距离他们最远的桌子坐下,拿起筷子时手还因为紧张掉了一根落地。 一场战争要么爆发要么算谢晦输了落荒而逃,人们等着熟悉的一幕,没想到谢晦却没走。 他坐在位置上,苦大仇深地盯着小猪看了半天,看得南扶光都想提醒他敢动手碰到一根猪毛就给他头发扒光—— 这时候,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突然伸手从自己的辣椒小炒肉里拎起一片胡萝卜,递到了壮壮嘴边。 小猪崽子被他突然的伸手吓得四肢蹄子都蹦离了桌面,毫不犹豫给了谢晦的手指一口,在后者惊天动地的呼痛声中,壮壮连滚带爬地滚进了杀猪匠怀里! “啊!啊啊啊啊!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畜生——” “别喊了!” 南扶光蹙眉,抓过他高举的一指禅看了眼,就整整齐齐一排牙印有点破皮,放心下来,扔开他的手,骂道,“你怎么想的,喂猪吃猪肉?脑残吗?还好意思在这喊?” 谢晦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嗷嗷地就哭上了,骂出生不足半天的小猪不知好歹,又臭又脏,粗鲁下贱—— 且越骂越起劲。 南扶光起先还忍着,忍到后面忍无可忍,转头让杀猪匠捂住壮壮耳朵。 南扶光:“是恶评。小孩子不要听。” 杀猪匠:“……” “眼睛也捂上吧。”南扶光站起来绕过桌子,“接下来的画面也是儿童不宜。” 南扶光松着手上的筋骨,迈着狰狞的步伐伸手向谢晦,小胖子一个筑基期哪里是金丹期对手,瞬间被吓得蹦起来,大喊救命。 杀猪匠试图当和事佬,摆摆手息事宁人道:“要不算了罢?” 这一开口,直接让谢晦把战火对准了他—— 惹不起金丹期他还惹不起五灵根凡人吗? “你别说话,你这个凡人!昨天你测出五灵根的全宗门上下都知道了,你也觉得很丢脸吧?都不知道南扶光看上你什么,为了你成日顶撞云上仙尊,还拒绝云上仙尊!就因为你会花言巧语么,知道自己五灵根双修道侣无望后送了这出粗痞下贱生物来做不值钱的礼物,倒是符合你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南扶光,他们都笑你,偏偏你最好笑!你得老年痴呆了吗,竟然真的中意个杀猪匠!” “他身上都臭死啦!” “你不知道大家都私底下议论你,说你自甘堕落,又不是没吃过好的,堂堂一个金丹期修士成天与凡人杀猪的同吃同住,好好的桃花岭和猪圈没什么区别!” “这凡人送礼讨你欢心都这般上不得台面,就你当宝!” 他嗷嗷骂完,没等来得及看杀猪匠被骂之后如何羞愧,也没来得及看南扶光被他骂哭,只是忽然就意识到周围安静下来—— 南扶光好像没来抓他了。 微微一愣转过头,就看见一步之外,云天宗大师姐面色彻底冷了下来,用拇指顶开了腰间佩戴青光剑—— 没有人看清她是如何出剑的。 当所有人看见银光一闪,剑已回鞘。 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南扶光与谢晦中间的餐桌被整整齐齐剑气一分为二,与此同时飘落在地的,还有谢晦的裤腰带。 小胖子愣了愣,随后涨红脸尖叫一声蹲下提起掉落的裤子,面红耳赤剑,整个人被南扶光拎起来,抖了抖。 “道歉。” 云天宗大师姐的声音里仿若掺着千年寒冰。 “说对不起,向我的人,还有我的猪。” 第70章 开明兽 南扶光是真的生气, 气得浑身发抖,就好像凌晨还在扬言要把杀猪匠连人带着他的猪一块儿扔赤日峰悬崖下的人不是她一样。 “口口声声说我的猪脏,看不见是我揣手上给它抱进来的?” 南扶光踢了一脚被一剑剁成两半的木桌,“这瘸腿桌子你们平日坐么?它吃东西连一滴米汤都没溅出来, 方才凑那么近, 你没看见?眼瞎了?” 原本靠着三条腿勉强站住的木桌被她这一脚踹得“轰隆”一声倒地, 膳食堂内人均被吓得脖子一缩。 云天宗大师姐扫视一圈众人,那锐利目光更是让他们想拔腿就跑。 “骂猪还是借着猪骂人,自己心里清楚,都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南扶光大杀四方杀得所有人不敢抬头时, 被她挡在身后的杀猪匠长臂一伸从桌上把壮壮捞下来, 小猪崽子立刻像鸵鸟一头猛扎进他怀里。 相比起可能不太听得懂人话的壮壮, 被骂“身上很臭”“粗痞下贱”的男人唉声叹气,从头到尾脸上不过挂着很常见的无可奈何—— 很像那日他站在屋檐下看着地痞流氓砸他的猪肉摊。 生气的好像只有南扶光。 手还握在剑柄上, 剑随时就要再出鞘,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晦, 漆黑的眼底没有一丝温度。 往日她跟药阁众人总是呛得有来有回,闹得鸡飞狗跳也是常态,但看在谢晦是谢允星的弟弟的份儿上,吵得再狠她也就是当场散了就算了,任凭这小子上蹿下跳, 总不至于同他真的计较。 然而今日不同。 此时任由谢晦如何哭闹,她就俩字:道歉。 谢晦自然不干。 就差一屁股赖在地上打起滚, 他拽着裤腰带大喊“那你的猪要我呢”“你脱我裤子又怎么算”, 南扶光不理他,他自顾自闹得面红耳赤—— 孩童的嗓门嘹亮尖锐且仿佛有使不完的的牛劲,南扶光被他吵得头疼, 眉头紧紧蹙着,恨不得干脆真的给他一剑。 这时候,高大的身形犹如一座山自云天宗大师姐身后拔地而起,男人微微弯下腰,自她肩膀后探出个脑袋:“小孩,你就道个歉,如何?我是无所谓,只是你别再惹她生气。” 他语气听上去倒是有商有量。 好脾气到南扶光想骂他软骨头那么好态度有什么用啊换来的便是穿开裆裤的都敢骑到你头上。 动手把与自己同排的脑袋推回去她刚起了个“你给我闭嘴”的话头,还没来得及再骂两句,刚才还哭喊个不停的谢晦忽然安静下来—— 他啜泣着,“哦”了声,憋红了脸,身体“啪”一下猛地弯折成了额头碰到膝盖的程度,磕磕巴巴哭着道:“好吧!对不起!” 南扶光:“?” 所有的话堵在喉咙里,化作了完完全全的迷茫。 她重重扭过头,瞪着男人那张近在咫尺的完美侧颜—— 后者正懒洋洋与谢晦道没关系。 画面一度和谐到南扶光想上大殿烧柱清香啼血怒问三清祖师爷,这世道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可言? …… 半个时辰后。 所有人都目睹了云天宗大师姐站在剑崖书院门口骂上一刻还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杀猪匠,主要内容是下次再随便跟人服软就趁早滚下山。 杀猪匠被骂得语塞,心想壮壮都从他胸腔里爬出来了,那黑洞也在愈合,他本来就该下山的。 然而最后他只是摸着鼻尖喃喃:“道歉的不是他吗,怎么成了我服软?” 南扶光拔高声音怒吼:“他给你道歉?我给你道别吧!出门右拐不送,您一路走好!” 杀猪匠:“……” 男人果然不再说话,阳光下他站在那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低着头,侧耳听只到他胸前那么高的少女训话,等她骂累了正巧远处一声撞钟声响,是早课即将开始。 很是松了一口气般,他伸出一只手至南扶光面前:“好了,仙子姐姐,消消气,且上课去罢。” 南扶光扫了眼眼皮子底下的大手:“伸手做什么?讨打怎么不早点讨,现在有点赶时间。” 杀猪匠沉默了下,而后原本向上的掌心顺势一翻,摸了把趴在南扶光怀里拼命摇尾巴的壮壮。 南扶光侧身躲开他的手,怒道:“不给你。” “嗯?怎么就不给我了?” 挑起眉,男人很是茫然。 “跟你学一身软骨头还能有什么出息?” “它只是一只猪。”杀猪匠语气温和,试图跟她解释道,“多活几年就算猪生赢家了,恐怕并不需要有什么大出息……” 南扶光不理他,并在他话讲一半的时候已经果断转身,土匪气质很重地抱着怀里的小猪仔往书院里冲—— 壮壮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伴随着她三步并两步的上台阶的跳跃幅度下巴一颠一癫,然后被南扶光“啪”地一下拍在屁股上, 南扶光:“来,和你的软骨头叔叔说永别。” 壮壮卷成西瓜藤的尾巴甩了甩,打了个响鼻。 …… 几日未光临书院,南扶光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宗门大师姐合该日理万机。 从坐下并把怀里的壮壮塞给无幽托管开始,她的头就没机会抬起来过,以至于下手座整整齐齐的早课堂上少了个人,她也没发现。 桃桃是在誊抄那本《内证观察典》时被叫出剑崖书院的。 来传话的师兄身着符修道袍,是谢从座下弟子,笑眯眯很客气地招呼桃桃说找她有事,桃桃上下打量这见过几次但点头之交都称不上的师兄,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他能找自己有什么事。 不详的预感让她几乎扭头就跑。 也就是犹豫了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她被带到了“南扶光怒沉恶龙百宝箱”事件后发誓再也不会来的陶亭。 花朵绚烂极致开放的桃花树下,一身玄水道袍、长发随意松弛挽起的云上仙尊坐于棋盘后,仙容清雅矜贵,举手投足无需言语,天生具备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严。 他半瞌着眼,手执一枚黑子,未落。 一节洁白的皓腕露于滑落的宽松道袍外,这执剑之手违背常理地白皙修长,当他问桃桃“早上在膳食堂发生了什么事时”,桃桃沉默了下,默默地在前面的赞美中加了一段描述:拧断我的脖子想必绰绰有余。 桃桃提心吊胆地将早上的事复述一遍,尽量没漏掉细节,也尽量遣词委婉。 但无论她怎么做掩饰都跳不过“杀猪匠和他送给日日大师姐的猪”这么核心的词汇。 故云上仙尊皱起眉时,她的心跟着跳了跳。 那枚黑色的棋子被随手掷回棋盒中,“啪”地一声轻响,桃桃腿抖了抖,很想拔腿就跑。 “猪?” “是。” “那杀猪匠如何想的,送日日那般粗俗肮脏的凡尘间动物?” 这话怎么说呢?桃桃掰着手指:“好、好像听他们说,是他昨日看日日大师姐情绪低落,于是不知道从哪弄来那只小猪……” 脏倒是不脏。 撇开哪哪都不如常规女修们钟爱的那些珍惜灵兽,倒也勉强还算可爱。 “大家也是没见过这种低等动物,今晨日日大师姐将它抱来时,大家都吓了一跳呢……嗯。”桃桃沉吟,“近些日子事故频发,大师姐劳累疲惫,养小动物开解心情倒也是能理解,但身位云天宗大师姐,金丹期女剑修,也确实是至少得一只稀有灵兽才配得上她。” 宴几安看过来,星眸微沉,不见喜怒。 桃桃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 “她这些日子,是与凡尘界走的太近。” “或许吧,大师姐只是心善,不忍那杀猪匠病死罢了。”桃桃眨巴着眼,很老实地缓缓道,“谢晦骂她自甘堕落,与凡人与猪同吃同住,她看上去还是很难过的。” “谢晦又同她吵架了?” “主要是还是因为那只猪。”桃桃说,“我们都觉得它配不上日日大师姐的身份。” “是配不上。” 哪有女修养猪的呢? 自荒古开天辟地,沙陀裂空树拔地而起,从未有过。 “但大师姐自己看着是喜欢的。” “她喜欢那只猪?” “确实是喜欢,抱着用了早膳后来又抱着去剑崖书院了哩!”桃桃挠挠头,已经完全陷入了自我困惑中,仿如自言自语地嘟囔,“或许是第一次有属于自己的小动物罢,以前日日大师姐也很喜欢偷偷来赤雪峰捉兔子玩,只是始终没有带任何一只回去桃花岭罢了。” 宴几安闻言,陷入沉默。 而后一挥衣袖,他打发走了桃桃,后者一步三回头,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以上这番对话有什么远大的意义。 …… 当晚,云上仙尊降临净潭,将那件曾经被南扶光扔进净潭的诛邪辟火衣捞出来了。 ——他也只捞了那一件羽衣。 听闻此消息,大家很茫然,南扶光也很茫然,怎么的,沙陀裂空树的污染最终不幸蔓延到了云上仙尊床头,放大其内心邪恶本性,使龙族本性更上一层楼,午夜梦回回忆起宝库里曾经失去的一切让他彻夜难眠? 那怎么不顺手多捞些上来,这区区一件神兵防具,有什么值得他云上仙尊特地跑一趟? 净潭里的好东西多的是呢! 而且。 云天宗大师姐:“吐出来的东西还有吃回去的道理?” 众人:“……” 严格来说,最开始便也不是仙尊他老人家自愿吐出来的吧? …… 反常地捞完诛邪辟火羽衣后,云上仙尊消失了三日。 倒也不是完全消失,他第一日傍晚时分便用双面镜通知了南扶光,道他此番去往昆仑山脉,不日便归。 南扶光很是惊讶这老古董也知道使那用起双面镜,从前他都是用灵气凝结鸟雀千里跨海传简单口讯。 “如今修仙界指望着您。”南扶光含蓄道,“莫再与西王母族群打架。” 清楚地看见双面镜那边,云上仙尊原本沉寂的双眸亮了亮,他似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嗯”了声,挂断了双面镜。 留下双面镜这边的南扶光一脑门问号。 第二日宴几安连过来的通讯时间持续很短,看背景似已经到达昆仑山脉,奈何他本人果然是在昆仑山脉黑名单上的,此刻憋屈地蜷缩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他说一切顺利。 南扶光“噢”了声,莫名其妙他干什么去了怎么就一切顺利。 第三日,宴几安看似有些疲惫,但心情大约是好的,他精准地通知南扶光,晚膳前归。 挂了双面镜,一只手捧着脸一只手捏壮壮手感良好的猪鼻子顺道发呆的云天宗大师姐百思不得其解仙尊大人这是作甚,连续三日,事无巨细报备是为哪般? “记性真差。” 身后笼罩下来的阴影将她盖住,她微微侧身,看着杀猪匠从她脚边把壮壮抱走。 “任谁被人用剑指着喉咙骂出门不报备,都会狠狠长这个记性的。” 男人语气淡然。 “……” 南扶光想了想,终于想起是那日她同宴几安吵架数他罪证,归来不报害她在同门眼中威信受损便是首当其冲列举出来的第一条。 “哦,这个。” “亡羊补牢。”杀猪匠评价。 南扶光横了他一眼,没说话,实则觉得他说的完全有道理。 …… 残阳落地前,彩色云霞覆盖整座云天宗,宗门弟子纷纷站在山头欣赏难得落日粉霞,云上仙尊如约而至归来。 彼时坐在一对师妹中间,南扶光正试图把壮壮从谢允星的手里抢回来。 熟悉的剑铃声”叮当”轻响,她松开揪着猪蹄子的手回过头,便见云上仙尊翩然落下。 “日日。” 人群之中,宴几安旁若无人唤她小名,而后弯下腰,抖落了下道袍衣袖,袖里乾坤倒置,禁制开启,一头毛茸茸、圆滚滚的灵兽滚落在地。 类虎斑纹,九尾九首,尾如长鞭,各首形态不一,皆有似人面却独眼,东向立昆仑上。 荒古时期西王母座驾,一跃可神行千里,啸辟邪,擅治水。 是开明兽也。 伴随着荒古至今时间洪流,开明兽逐渐数量稀少至无比珍贵,现如今成为修仙入道人士莫说将之当作坐骑,得到一只当作灵兽怕不是要原地转行修御兽术,吹嘘到进棺材躺平咽气的前一刻。 这稀罕生物—— 宴几安不知道上哪弄了只来。 更叫人惊讶的是,这只开明兽是更罕见的白色底毛幼兽,纵使假以时日要长至山高扶摇之姿,此刻只有宽大的爪子与短粗的腿,如同漏了陷的芝麻馅元宵,落地滚一圈甩甩脑袋,憨态可掬。 待它站稳,宴几安便半蹲下,挽袖,从后将它往南扶光的方向推了推。魔/蝎/小/说/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野猪冲撞! 宴几安有时候行事没有任何的逻辑。 就像这一次。 早晨, 打发走了桃桃他又在桃花树下坐了很久,说是在认真思考也并没有,更多的是单纯的放空,心思简单而直白—— 他真的很烦那个杀猪的。 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放平日里他根本余光都不会给予的普通凡人, 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周围。 而且还存在感很强。 像只凭空飞来的蜉蝣, 人们常会因它是带翅膀会飞的昆虫类而感到恶心, 却又觉得如果针对它要拿起扫帚赶走也很没必要,毕竟本身毫无威慑力…… 且生命短暂。 就像那个杀猪匠。 宴几安陷入矛盾中,直到余光瞥见有一瓣桃花飘落落在了棋盒里白色的棋子,莫名的, 那淡粉色花瓣陪着白色棋子有一种叫人赏心悦目的愉悦感。 看似毫无关联的, 宴几安想起了小时候南扶光学习御剑飞行, 说实话木火水三灵根的她并不是什么剑修的好苗子,当她一次又一次地从非本命剑的瑶光剑上滚到泥潭里, 他总是不辞辛苦地弯腰一次又一次耐心地拎着她的腰带把她拎起来, 施展清洁术法—— 只需要弹指一瞬, 她就会变得干干净净、无比崭新。 那时候,南扶光开心地拽着他的衣袖,让他俯身,再操着稚嫩又欢欣的语气在他耳边道:谢谢师父! 脏了弄干净就行。 …… 所以。 这一次他也可以这样做。 掌心一翻,云上仙尊的手中出现订阅后就基本没翻阅过的《三界包打听》, 就像双面镜一样这种东西对他这种几乎算拥有两世记忆的老人家来说过于的违和,他花了一点时间弄清楚应该怎么在流动板块发动态—— 于是在这一天, 《三界包打听》的流动版, 一名取名为“有事想请教”的新人发了个帖子,问:【任意选择就会实现的话,年轻女修会喜欢什么样的灵兽?】 底下的回答五花八门, 包括“拥有八块腹肌的男剑修”这种离谱的话,但也有正经回答的,正经回答中热度最高的是—— 「当然是开明兽,九个脑袋九条尾巴,小时候毛茸茸的像脑袋多的小猫咪,长大了那——么——大一只很有安全感! 啊啊啊啊沙陀裂空树复苏后请仙盟第一时间开始发展生命延续研究吧! 以前人手一只的好灵兽现在都快濒危了! 快来救救小猫咪!」 开明兽,栖息于昆仑山脉,曾经是西王母部族的座驾,后因其本身成年后攻击性强,性格乖戾,难以自然繁殖,成为濒危物种。 但“濒危”不是“没有”。 这就是为什么宴几安后来跑去净潭,捞出了西王母部族至宝之一诛邪辟火羽衣,然后带着这件当初他费了一些心思甚至付出一些生命代价才弄来的宝贝,回了一趟昆仑。 一切顺利。 西王母部族虽与他交恶,但他还是成功带回了一只开明兽幼崽。 而且是白化的珍贵变异品种,在“珍贵的开明兽”这六个字前,成功加上了“无比”二字作为前缀。 小心翼翼将幼崽收入袖中,再拿出双面镜与南扶光通话,通知她,他晚膳前会回归云天宗。 宴几安想不到一点南扶光会不喜欢这只开明兽的理由。 记忆中那欢欣的“谢谢师父”在脑海中又响起,云上仙尊不拘言笑的唇角有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放松。 …… 最后的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于黄昏扶桑西落前,云上仙尊前所未有守时回到了云天宗,并且在一大堆云天宗弟子炯炯有神的注视中掏出那只异色开明兽,推着它的屁股往南扶光那边送。 但开明兽幼崽完美继承物种性格缺陷,很不喜生人。 它屈于淫威于宴几安的袖子里蹲了几个时辰那完完全全就是食物链顺序造成的结果,而它是在昆仑出生的,看过各式各样长着八个脑袋三尺獠牙削铁如泥利爪奇形怪状的生物…… 所以南扶光算什么东西? 于是在被推向南扶光的第一时间,它九个脑袋同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撇开了自己的脑袋,硬生生一屁股坐在地上。 南扶光“啊”了声,看着那用屁股冲着自己的老虎崽子,茫然地问宴几安这是做什么? 宴几安不回答,闷葫芦似的,低着头去看那只千辛万苦带回来开明兽,见它不肯到南扶光那边去,用脚尖提示性地轻轻踢了踢它的其中一条尾巴。 不去。 有本事你踩死我吧。 琥珀色的眸中闪烁着拒不合作,开明兽的屁股就像是跟地面黏在一起了,死活不肯动。 南扶光:“?” 宴几安:“……” 从拿到开明兽幼崽开始一直比较不错的心情变成灰色,宴几安有点儿烦。 …… 南扶光与宴几安相对沉默,中间结结实实坐着只开明兽幼崽做分界线。 聚集在一起看晚霞现在在看比晚霞好看一万倍热闹的云天宗众弟子“哗”一下议论纷纷—— “开明兽!” “居然是开明兽!我天啊,我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能看到活着的开明兽!” “……仙尊送给大师姐的?” “剑修送给另一名剑修一只开明兽?好好好,杀猪用屠龙刀,接下来该整个三界六道修御兽的道友来抵制云天宗了……” 窃窃私语中。 “等下噢,是我《古生物地理志》打开的方式不对?开明兽不是栖息于昆仑山脉?昆仑山脉不是与我云天宗交恶?” “……” “西王母部落怎么可能把这珍惜白化开明□□给仙尊呐?” “……” “我的个三清祖师爷道德天尊,仙尊他老人家难不成又——” “嘘。” “去抢——” “嘘!嘘!别说!” 越发热烈的讨论声中,一名平日里低调做人低调做事不记名年轻女符修突然起了一些事,比如之前“云上仙尊净潭取诛邪辟火羽衣”的传闻,她一拍脑袋:“啊!不是抢呀!仙尊之前不是上净潭特地取了那神兵防具,就是为了上昆仑山换这个吧?” 人群安静了几秒,随后恍然大悟。 “是啊是啊!” “原来是为这个——” “仙尊有心了!” “……也不得不有心吧,前些天可是发生了那么大一件事,扶光大师姐被伤透了心亲口说要解除道侣结契,仙尊看着是不愿意解除的,这不得找补?” 谢晦藏在人群后面,转头问身边从刚才开始就安静得异常的鹿桑:“不对啊,小师妹,当年云上仙尊为取诛邪辟火羽衣,被西王母部落打成重伤,不是你救了他一命么……怎么,这诛邪辟火羽衣倒成了他拿去给南扶光献宝的跳板了?!” 站在一处山石阴影下,从方才就变得有些复杂的目光隔着人头攒动,又扫一眼站在光明下的师姐与师尊,鹿桑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知道是师父或许在给师姐赔礼道歉呢—— 他虽然默不作声,但看来骨子里确实是不愿意与师姐解除结契的。 此时,一旁的谢晦并不知道小师妹在想什么,只当她哑巴了或者没反应过来其中缘由,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怎么,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没想明白么,这开明兽该给你的!凭什么给南扶光呀,她有什么贡献值得这好东西!南扶光都有猪了!她就合适养猪!” “……别说了,谢小师兄。” 鹿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疲惫,亦难掩失落。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的。 “往事休要再提,救了师父一命的只是前世的我……今世要把开明兽赠予谁,自然都是师父自己可以决定的。” “……” 谢晦不服气地响亮骂了声“随便你”,臭着脸,闭上嘴。 …… 站在人群中央的谢允星倒是把鹿桑与自家蠢弟弟的对话听了个清楚,在心中给谢晦记下一顿打,她拼命挤开人群,挤到南扶光身边。 用手肘怼了怼身边呆若木鸡的云天宗今日份八卦最佳女主角:“问个问题,你和仙尊……和好了?” 这话未免过于荒谬。 南扶光视线终于从那开明兽那圆滚滚、毛茸茸的屁股上收回来,瞥了她一眼,唇角抽了抽,意思是怎么可能? “所以这就是在讨好你,以及同你赔罪吧?” “谁知道。” “你怎么想的?” 谢允星叹息着蹙眉,问,“你不会就像当年瑶光剑被碎一样,自认为这样就够了然后收下礼物之后开开心心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啊?” 谢允星抬起手拍了她胳膊一下,示意她快回答,别装傻。 “他差点要我命。”南扶光面无表情道,“我又不是傻逼。” 这事儿早就谈好价格了,一命抵一命。 宴几安有时候听不懂人话但他记性不差,所以他应该知道,就算把整座昆仑山脉搬来也没用。 ………………而且什么叫“就像当年瑶光剑被碎一样开开心心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前两天她还在为这件事翻旧账呢,一点没忘! 云天宗大师姐在心里嘀咕,与此同时又忍不住瞥宴几安,那日她剑封他的喉头,是不是动了怒,剑气中是否有杀意,他不可能不知道—— 那之后他们的相处一直就有点尴尬的。 有事说事,点到为止,尽量有外人在场以免冷场尴尬。 今日这是? 南扶光百思不得其解。 而现场最先搞清楚状况并付出行动的,居然是壮壮。 它先是也有些茫然那个奇形怪状的毛茸茸小畜生是什么玩意儿怎么就凭空而降被那只讨厌的龙塞袖子里带回来了,随后意识到这小畜生是龙塞给南扶光的礼物…… 可是桃花岭有它了。 一山不容二虎。 再多一个毛茸茸小畜生,桃花岭从此就不是只有它一个小宝贝,新来的甚至可能会跟它抢饭吃…… 不是。 这谁能忍?! 在任何人开口前壮壮发出了凄惨的猪鸣! 猝不及防地,它开始不停的在谢允星怀里蛄蛹,扭动,翻滚,直到云天宗二师姐“呀”了声再也摁不住它又圆又滑还很沉的身躯,任由它“呲溜”一下从她怀中挤出来滚落在地—— 四只蹄子迈开一阵狂奔,粉色的猪仔冲向蹲坐在空地上的开明兽,在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用结实敦厚的幼崽身躯给了另一个幼崽一击结结实实的“蛮猪冲撞”! 开明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它一屁股怼出三丈远! 这一摔结结实实摔了个懵逼,开明兽翻身爬起来甩甩脑袋,九个脑袋转向壮壮,目露凶光,四只脑袋在呲牙,五只脑袋在哈气! 壮壮刨蹄子,发出响亮的哼哼:你过来啊! ——然后施法被迫终止。 南扶光从后将猪仔一把捞起,一巴掌拍在它的屁股上:“闹什么,看不见人家食肉动物还九个脑袋,一只脑袋来一口你连骨头渣子都不能给剩一节!” 壮壮待在南扶光怀里,扭头冲着开明兽响亮地“呸”了声! 南扶光面瘫着脸,两根手指十分熟练地一把捏住它的拱嘴。 手动闭麦。 “前两日闻言你想养灵宠开解心情解闷散心。” 此时,宴几安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解释道,“我去净潭取来诛邪辟火羽衣,归还昆仑山脉栖居部族,为表谢意,他们予我这只开明兽。” 南扶光抬头看向他。 “送你。” 在南扶光的注视中,不知为何,云上仙尊竟有些紧张,他停顿了下,半晌,有些不自在地撇开视线。 他清了清嗓音。 “望你能开心些。” 南扶光视线移动,再次落回蹲在不远处地上的开明兽。 很可爱,很珍贵,小时候毛茸茸长大了还战斗力爆表,一爪子拍死一个炼气期脆弱符修没多大问题,这玩意送去黑山早市估计所有人都得匍匐在她的脚下跪着报价—— 南扶光:“拿走。我不要。” 人群因为诧异安静了下。 开明兽像是听懂了,九个脑袋猛地拧过来震惊地望着她。 在场好像只有壮壮在真情实感地为这五个字欢欣鼓舞。 而宴几安像是早就意料到她会这样说,那张素日里总是冷冰冰的面容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在众人诡异的目光中他唤了一声“日日”,告诉她开明兽幼崽自幼生存在同族族群中,一旦离开且沾了生人气,便很难再重新融入回自己的族群,它可能会在被扔回去的第一天就被同族群起而攻之咬死。 “谁把它带走的谁负责,你可以自己——” “你曾几何时见过龙族骑乘开明兽代步?成何体统。” “……” 她是没见过。 严格来说她连正经的龙都没见过第二条。 这完完全全是在她的知识盲区疯狂道德绑架—— “你可以收下,往后你依然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这什么都不代表,只是为师赠予你的灵宠。” 宴几安弯腰,拎起还蹲在地上懵逼状难以置信自己被当球踢来踢去嫌弃谁也不要的开明兽的后颈。 “不要就杀了。” 他递出手,递出那蜷缩着四条小短腿的灵兽幼崽,至南扶光眼皮子底下,它像沙袋似的在他手中摇摇晃晃。 “日日,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 赤日峰,桃花岭。 “然后你就收下了。” 杀猪匠看着不远处伸着脖子蹲在角落里用壮壮的陶瓷食盆舔羊奶的小猫咪。 “还给它取名叫‘龟龟‘。” “……九个脑袋九条尾巴,听过九九归一吗?叫‘归一‘也太狂妄了,小孩子名字太大养不活,所以叫‘龟龟‘有什么错?” 男人低下头,茫然地看着脚下方才南扶光特地用树枝写给他的“龟龟”二字,心想是你不识字还是我不识字? 南扶光抱着膝盖蹲在“龟龟”二字旁边,脑袋放在交叠的胳膊上。 她看着远处角落里舔羊奶的开明兽,在另一个角落里,是学会了用屁股对着她这招、正在生闷气的壮壮。 “壮壮不高兴了。”头顶上的人懒洋洋地宣布这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出来的事实。 南扶光掀起眼皮子扫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许拱火。 杀猪匠收回落在角落那只猪身上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开明兽确实是离开族群就不可能再回去,你师父不管不顾带它回来是没素质,但介于跟龙族没什么素质可讲,所以这就算了,硬塞给你你收下也算善举……但如果偏心眼——” “嗯?” “我会带着壮壮离家出走哦。” “……” 南扶光白了眼笑眯眯俯视而来的男人。 半晌在他的目光注视中骂了他一句“有毛病,有本事你现在就走”一边拧开脸,她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热升温。 毫无理由,全无道理。 第72章 他杀死过你(女二戏份偏多但有重要线索建议不跳) 残阳映着黄昏降临, 当南扶光与杀猪匠友好讨论关于“人心本来是长偏的”“但若一碗水不能端平要什么二胎”等艺术话题时,他们并不知道,一则新鲜热乎的爆炸新闻出现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 【敬告各位近期看云天宗颇为不爽众道友书:今日昆仑山脉诞生罕有白化开明兽幼兽,被云天宗神秘人士(温馨提示:剑修)虏获赠予另一神秘人士(温馨提示:还是剑修)】 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啥玩意?真龙送了神凤一只白化开明兽幼崽?真的假的?在这种修仙界陷入困境时刻, 恒月星辰与晓辉之日总算准备升温感情?日月同辉, 指日可待?携手复苏沙陀裂空树?!」 「…………救命, 一楼辣眼睛,我点进来不是为了看无孔不入的龙凤党搁这见缝就钻的。」 「回一下一楼道友,望你知,云天宗有三名剑修:云上仙尊, 神凤, 还有云上仙尊现世既定道侣。」 「什么意思, 我被说迷糊了,那开明兽到底送给谁了?」 「南扶光呗。」 赤月峰, 竹林中, 鹿桑席地而坐, 面前是一卷展开的《三界包打听》,她一只手撑着下巴,一边警告自己不要再看奇奇怪怪的帖子,一边又忍不住拼命往下翻阅回复。 宴几安送给南扶光开明兽这么珍贵的灵兽这件事,果然很快就被爆料出去, 在其他修士对开明兽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羡慕嫉妒恨中,居然有更多的人是在感慨, 云上仙尊竟还与那个南扶光在一块? 那神凤呢? 神凤怎么办? 鹿桑无数次看到“神凤”以及“鹿桑”关键词, 看着那些一无所知的其他宗门修士对云天宗发生的一切脑补了一出三角狗血大戏,她几乎想要发笑—— 但也不太笑的出来。 毕竟关她什么事呢? 从头到尾就跟她没有多大关系。 ——口口声声说着什么“真龙”与“神凤”的老黄历,沙陀裂空树枯萎了多少年, 云上仙尊亲口说过,过往关系皆不继存。 背靠着身后翠竹,鹿桑盯着天空有些发呆,一会儿想到方才那帖子一会儿想到开明兽,那样珍贵的灵宠,直到方才扶光大师姐将它拎走,大家还议论纷纷,说它长相真是可爱又威风。 身体蜷缩起来一些,鹿桑多少有些后知后觉,原来那三人师门的尴尬有朝一日也会落在她的身上,当她的师父不辞万里路给她的师姐带来礼物,而她站在人群外,如同任何一个身边的同门路人—— 惊讶着,羡慕着。 什么也没有得到。 …… 鹿桑抱着膝盖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被喧闹声吵醒,她困惑整个赤月峰除她之外也没别人居住,揉揉眼睛站起来,她仔细侧耳倾听,竟然好似听见有集市喧嚣的声音。 这声音于她来说并不陌生,被云上仙尊捡回云天宗前,她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逢年过节也要赶集养家糊口…… 出于好奇鹿桑在茂密竹林七拐八拐,等到她自己都快转迷糊了,忽见前方有光亮,冲着光亮走去,从完全陌生的竹林另一端走出时,她因为诧异瞪大了眼—— 她真的看见了在赤月峰悬崖边的集市。 集市上人来人往,均着普通凡人衣衫,卖糖人的,卖橘子的,吆喝米酒酿的,摆摊手工艺品或者胭脂水粉的…… 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心中知道这并不寻常,鹿桑还是好奇靠近,路过一个算卦摊子,破破烂烂的桌子支着歪歪扭扭的旗帜,上书一个简陋的”每日一占”四字,守着摊位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缺牙且皮肤蜡黄的老头。 老头脑袋上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帽子,盖住半边额头,像是最落魄时的济公造型。 “姑娘,走过路过,算一卦吧?” 那老头身着拙劣模仿道士的明黄道袍,若是过去鹿桑怕是看不出来,如今她已入道门,自然看得出这人打扮不伦不类,绝对是个骗子。 她看也不看要往前走,没想到刚走出两步,突然手腕被人从后一把擒住—— 她吓了一跳,转过身去,这才发现那老头居然不知何时翻过了破烂桌子,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 “姑娘,算一卦吧?”老道咧嘴笑,露出一口不争气的黄牙,“老夫看出来,您最近可是有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 从于魔兽口中死里逃生,偶遇云上仙尊,炸掉云天宗辨骨阁宝鼎开始—— 她的每一段经历都不同寻常。 鹿桑翻了个白眼想走,这老道却抓着她不依不饶,见她不肯理,笑了笑,压低嗓音故作神秘:“这位道友,您最近的命星曾陨落过。” 微微一愣,鹿桑停下欲离开的步伐。 她回过头,半晌后,十分无奈:“老人家,不知道您是何来山鬼精怪,既然看了我身上的云天宗道袍,那便速速离开莫要蹬鼻子上脸,在我这胡说八道——” “嘘。”老道双指点了点她的眉心,“命星陨落,天知地知我知,唯有你,不知。” “……” 鹿桑彻底无语了,不耐烦地想要拂袖离去,奈何眼前老头上了年纪怕是经不起她推搡,只得耐着性子同他解释。 “天知地知,您可知修仙入道之人,以命星与天顶星共建星盘轨道?老人家,命星陨落人就死了——你懂我的意思吗?你骗人可以,但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她死过,这真的很离谱。” “三界六道,纬度纵横,可进可退,阴阳交错。” 老道语气淡了些,说来也怪,他一不怪笑,猥琐感骤然下降,竟就显现出一丝诡异威严。 “老夫道你命运陨落过,可不一定是在你所熟悉的时间线。” “……什么?” 鹿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而就在此时,老道摘下了头上那顶破旧的帽子。 鹿桑无意间瞥间额上眉心一点血红,顷刻间心神大震,收起上一秒的蔑视—— 无他。 只因眼前之前乃故人…… 道陵老祖! 寻常讲经授道时,除却教鹿桑普通修仙界知识,宴几安更多的会说一些只有恒月星辰和晓辉之日能够知道的事,关于沙陀裂空树的历史,还有过去发生过的事。 其中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到他自重新降世,便于梦中受教于一名称号“道陵老祖”之大能前辈,是其告知他过去之事,未来使命,梦中传授剑法与炼体之道,助他平步青云,顺利步入化仙期成当今三界六道万人敬仰的云上仙尊。 道陵老祖来无影,去无踪,梦境中化百千身法相出现…… 唯一的特征,便是眉心一点红。 猝不及防见师门祖师爷,鹿桑脸上表情千变万化,心中更是五味陈杂,惧怕中又微妙如见故人长辈,她第一时间想着道歉,就要跪拜,还未跪下,便被道陵老祖一拦—— “无碍。孩子,今日老夫前来,不过与你闲聊二三。” 话语间,作为两人背景的集市瞬间消失。 熙攘的人群街道与叫卖声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棵屹立悬崖边的树,枝繁叶茂,树冠苍翠…… 正是沙陀裂空树过去时的模样。 树冠于崖风中轻晃发出细腻声响,阳光透过繁茂枝叶落在悬崖上成为点点光斑。 道陵老祖蹒跚于树下盘坐,长长叹息一声,“前些日子,我曾经见过麟儿……也就是宴几安,他长大了不少,这些年的脾气也变得越发拥有龙族的脾性,执拗又高傲。” 鹿桑小心翼翼抱着膝盖于道陵老祖下手跪坐。 “他可与你说过,你与他原本不过三界六道普通生灵,后因机缘,由一个人的手亲手塑造为后来的恒月星辰宴震麟与晓辉之日鹿长离?” “略知一二。” “关于沙陀裂空树的战争呢?” “也知其事。” “好,好,好。你通晓前情,也不算蒙在鼓里,今日老夫前来只是想提醒你——战争结束于那人的离开,前不久,我曾经告诉麟儿,那个人可能回来了。” 道陵老祖说着,停顿了下,在鹿桑歪着脑袋奇怪这件事为何告诉她不直接告诉宴几安时,坦言相告—— “他杀死过你。” 鹿桑瞳孔缩聚。 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实。 “怎么会?”她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胸口,“我明明还——” “如今三界六道,时间转换器稀缺却并不是完全不存在,有可能造之者亦有之,你是在某条被扭曲的时间线里被杀害,命星陨落……而后那人用了时间转换器,你便又活了。” 鹿桑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哑口无言。 道陵老祖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淡淡一笑:“你一定在想,那人如此行为如同戏耍猴猿,卑劣可恶?” 被猜中心思,鹿桑有些脸红:“前辈……他为什么——” “老夫曾对麟儿说,以他的实力,不是那个人的对手。” “嗯?” “现在老夫发现,老夫或许错了。”道陵老祖微笑看着鹿桑,“今夕不同往日。那个人杀你并非无缘无故,你伏龙剑上曾经残留一丝那人气血之息,足以证明,在那个时间线,你的剑,伤过他。” “嗳?!”鹿桑瞪大了眼,指着自己,“我——?” 道陵老祖点点头。 鹿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她的伏龙剑自到手以来从未伤过一人更勿言见血,而且见的那是那个人的血? 怎么可能? 她有那个本事? “他回来了,但无论其原因何在,他已经不是当年那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存在。” 鹿桑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此时需要立刻转告师父,他一定——一定—— “长离……啊,现在该叫你桑儿了。”老道一哂,“亏你一剑,助老夫道破天机,现今局面突然翻天覆地,修仙界再非无药可救,老夫该替整个三界六道谢谢你。” 鹿桑不言,连忙从跪坐又站起,恭恭敬敬叩首而拜。 这一次,道陵老祖没有阻止她。 垂眸望着于脚边叩首少女,缓缓道:“陨龙秘境将开,其内有上古真龙龙鳞,可助你洗髓净化神凤精魄……” 鹿桑朗声道:“前辈放心,师父已将陨龙秘境其内情况尽数悉知!” “好,如此甚好。”道陵老祖点点头,“你此番前去,虽真龙龙鳞要紧,但务必小心行事,万事以自我安危为主。” 打从出生至今,从未有人与鹿桑说过这样“以己为先”之语,老者沙哑低沉嗓音在耳,鹿桑眼眶微红,猛地抬起头—— 便在此时,狂风起兮。 黄袍老道凌空而起,犹如白日飞升,于卷起沙土与沙陀裂空树摇曳发出的“沙沙”声中,至沙陀裂空树枝头。 “莫担忧,此去虽重重危机,困难艰险,但老夫今日来,必将助你一臂之力。” 苍穹之下,原本只是缩影的树无限蔓延生长,转瞬间从种在崖边的一棵树变作真正的沙陀裂空树同等壮观…… 而枝繁叶茂之姿,鹿桑只在梦里见过。 她抬着头,眼看着道陵老祖伴随着升高攀长的枝头几乎消失在视野中,他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你喜欢那只开明兽。” 那阵阵声音仿若有回响在云天宗小师妹耳边响起,心中最隐秘角落里藏着的心思被堂而皇之揭穿,她涨红了脸,想要否认—— 未曾想到,从茂盛树冠之中,传来几声轻笑。 那声音一扫苍老沙哑,竟隐约有少年爽朗。 “傻孩子,汝乃晓辉之日,万物本应当皆于你脚下。” 风不曾停歇。 身边的一切都在极速倒退。 鹿桑艰难地抬起头,狂舞的乱发间,只勉强瞧见看见坐在树枝上的老道赫然变作了只着片缕粗布的少年—— 他白皙的脚垂落,树枝遮挡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小节尖细的下巴以及眉心那醒目的红点。 苍穹一道强光摄下,她只来得及窥视前者一双绿叶间猩红双眸。 …… 鹿桑于梦境中醒来。 她不意外发现自己依然身处竹林,昨日那《三界包打听》以敞开之姿落于手边,而此时已然天光大亮,竟已是第二日清晨。 原本鹿桑以为一切均不过荒唐一梦。 直到她站起身,猝不及防发现自己已然突破筑基初期,在这人人不可能突破阶段的特殊时期,顺利升入筑基中期。 …… 云天峰,膳食堂。 今日踏入膳食堂的云天宗弟子均是一愣。 只因他们瞧见角落里,一年半载不曾来膳食堂一次的云上仙尊今日神出鬼没端坐角落,竟是出现得比他人都要早一些。 云上仙尊以化仙期半仙之区早已屏退肉体凡胎五谷之虑,今日大驾光临此地,无它,不过是想知道昨日他将开明兽赠予南扶光后,那小灵兽在她那养得可好。 倒不是单纯的如此担心那看似弱小实则皮实经活的幼年猛兽会被养死,只是它的状态,或许多少也能说明最后勉为其难将它带走的云天宗大师姐的态度。 时至辰时,陆续有弟子恭敬上来问安,宴几安起先还能勉强应对…… 到最后开始躁动与不耐烦。 又一名身着药阁白色道袍弟子战战兢兢上前问安后,宴几安几乎是忍不住想要蹙眉,正想今日南扶光是不是不用早膳了,他这般受折磨,若是最后等来的是那个杀猪的—— 不敢想。 眼观鼻,鼻观心。 忍。 当云上仙尊即将忍无可忍拂袖离去前,膳食堂外有了别的动静—— 一阵急促的、但绝对不属于南扶光的跑步声远远靠近,宴几安掀了掀眼皮子,便见一抹纤细轻盈身影迈过门槛,脚未站稳,便情绪高涨呼了声:“师父!您在这儿呢!” 是鹿桑。 宴几安挑眉,只见小徒弟犹如小鸟般扑着翅膀向他这边撞来,快要到他面前一个急刹车! 她因为过于兴奋,一改平日里总是小心翼翼站在人群后尽量低调的模样,那丽质面容此时神采飞扬,就连面颊染着淡淡粉色,一时间未顾上平日礼数,一把捉住宴几安的袖子摇晃了下,兴高采烈地宣布:“师父,师父!我突破筑基初期,升入筑基中期啦!此次陨龙秘境,鹿桑势在必得!” 鹿桑的声高远传—— 如今三界六道之困境中,有人率先突破,还是个筑基期修士,一时间,膳食堂内安静如鸡,所有人顷刻间停止了交谈。 而鹿桑就像是压根没注意到周遭他人反应如何,她兴奋得难免躁动,眼巴巴地望着宴几安,不愿意错过哪怕一瞬他的赞扬或者惊喜。 而她期待的许久未发生。 宴几安垂眸看着面前那张近在咫尺的漂亮脸蛋,内心平静如止水,脸上无惊讶也无惊喜。 他“哦”了声,道:“甚好。” 语落,眼睫一抬,看向门外。 …… ——云天宗大师姐正一脚迈过门槛。 云天宗大师姐身后跟着一头九个脑袋里四个写着“不情愿”五个写着“很暴躁”的开明兽,外加一头昂首挺胸的猪仔,再往后,是那位正拼命打呵欠、身形高大英俊的杀猪匠。 一行人队伍浩浩荡荡,姗姗来迟,大摇大摆入了膳食堂,走在最前面的南扶光率先觉得气氛不对,“唔”了声,抬头,精准地向着所有人的焦点望去—— 便见她的师父与她的同门小师妹立于角落,后者脸上尚且浮着一抹兴奋的红晕。 南扶光:“?” 南扶光:“这是在做什么呢?” 云上仙尊依然面无表情。 ……只是第一时间以最快速度,将自己的衣袖从鹿桑的手中抽了回来。 第73章 别随便当出头鸟 南扶光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方才站在膳食堂外远远的, 她就听见很多人在嗡嗡讨论,什么“胆子真大”“这样的进阶境界速度是不是有点离谱了”“神凤嘛”“就算是神凤也很奇怪吧”之类的话语。 此时此刻顶着一脑门问号站在那,只见鹿桑小师妹从宴几安跟前转过身,看见她, 脸上的笑容比今日份的阳光还灿烂:“师姐!” 南扶光:“……啊?” 鹿桑把方才喊得人尽皆知的话重复了一遍:“我我我、我突破至筑基中期啦!” 声音中是难以掩饰的骄傲。 这种特殊时期突破筑基初期升至筑基中期, 这样的惊喜足以碾压昨日的任何不快……什么珍贵的宝器, 稀有的灵宠,打铁还需自身硬,要让前面任何物件换一个突破的机会,鹿桑都是不愿的。 天道公平, 她不惦记那只可爱的开明兽了, 因为现在, 她已经得到了最好的。 ——前所未有困顿时期,狂猎降临后修仙界人人自危, 仙盟下的几乎相当于突破修炼禁令的风险提示下, 她鹿桑, 成为了三界六道第一位打破规则、成功突破的修士! 转身三两步又一阵风似的刮到南扶光跟前,鹿桑又同样如方才握住宴几安的衣袖那般握住了满脸懵逼的云天宗大师姐的手,摇晃了下:“师姐,你也会为我高兴吗?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做了个梦就筑基中期了, 醒来一点儿事也没有,也没有危险!” 她兴奋得小嘴停不下来。 越过鹿桑的肩膀, 南扶光余光瞥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宴几安在听见小徒弟说“做了个梦就筑基中期”时, 那张缺乏情绪的脸上终于有了反应—— 他皱了皱眉。 南扶光:“?” 安全突破境界总是好事,只当是这人脾气古怪,南扶光没有多想。 视线垂落在面前这张因为高兴涨得粉朴朴的漂亮脸蛋上, 她微笑了下,道:“是吗?虽然是有些危险的行为,但是还是得恭喜你。”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这样不冷不热的回答似乎在众人的意料当中,膳食堂的云天宗众弟子面面相觑,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然—— 南扶光这般不热情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她耗费许多年才升至金丹初期,而在此之前,她的每一个阶段,都耗时比鹿桑入宗门以来的总时长都久得多得多得多…… “这些日子勤学苦练总算没有白白浪费,多谢师父与师姐教导有方!” 鹿桑浑然不觉周围气氛微妙一般,拼命点头,自顾自道,“我入云天宗不过寥寥数月,这般节奏保持好或许也能加快步伐一脚迈入筑基末期,到时候或许我和大师姐的差距就不那么大了?假以时日,成为像师姐那样受万人敬仰的第一女剑修!” 何为第一? 那就是只有一个。 先不说筑基末期和金丹初期之间虽然就差一个境界,但实际上大境界犹如天壤之别…… 作为从炼气至筑基过来的过来人,鹿桑怎么能不知道呢? 她这完完全全是贴脸开大。 也许不是故意的,因为过于兴奋所以口不择言,但这—— 周围众人窃窃私语或者倒吸气中,桃桃嘴巴里碎碎念地挽起了袖子,谢允星从身后一把捉住她的腰带把她拖回来捂住嘴。 桃桃拼命掰二师姐捂在她脸上的手:“欺人太甚!唔唔唔!我唔——撕烂——嗷!她的嘴!” 谢允星:“嘘。” 她掐着桃桃的下巴将她凶光四射的脸转向南扶光,然后桃桃看见了一张灿烂的笑脸。 桃桃:“……” 就好像从头至尾,南扶光的真诚笑容,从开始恭喜鹿桑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掉下来过。 桃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只见云天宗大师姐“嗯嗯”敷衍着,抬手拍拍鹿桑的肩说“很好很好”,一边错了一步从鹿桑身边错身而过,站在膳食堂大娘的饭勺前,认真地点起了餐。 桃桃一下子把谢允星的手从自己的下巴上拿走,揉了揉恢复自由的下巴,她叉着腰,用鼻孔响亮地“哼”了一声—— “大家都不能冥想与突破境界,每天晚上吓得睡都睡不着,怎么偏生有些人就特立独行非不一样?怎么,别人突破就要被奇怪的信息污染,神风就不会?沙陀裂空树给神凤开特权啦?也不知道修的什么邪魔歪道!” 这话掷地有声。 倒是说出了大家除却倾羡之外内心深处有的一些困惑,所以此时此刻,一时间竟没有人出来指责桃桃说的话不对,大多数的人只是沉默着。 一双双黑白分明的双眼充满了微妙情绪地盯着鹿桑,云天宗小师妹仿若这才从惊喜中后知后觉的醒悟过来,为自己成功突破这件事在高兴的,或许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多人。 鹿桑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现在看上去整个人有些愣神。 …… 不远处,像是完全不在意此时身后气氛如何诡异,南扶光正指着一字排开的早膳,飞快地点着其中几样——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牛奶。” 懒洋洋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时,从后伸出一只蠢蠢欲动的手。 “啪”地一声轻响,白皙柔软的手拍在杀猪匠深色皮肤手腕上,男人顺势抬眸,被凶了个正着:“猫不可以喝牛奶,会拉肚子!” 他低头看向脚边的壮壮。 壮壮抬头看着头顶的他。 南扶光面无表情道:“猪也不可以。” 杀猪匠慢吞吞地缩回要取牛奶的手。 南扶光将拿到的食物统一归拢在餐盘里,顺势塞到他手中,转身发现鹿桑还站在道中央。 “怎么了?”云天宗大师姐歪了歪脑袋,嗓音温和,“小师妹,还有事?” 鹿桑像是欲言又止,看了她好多眼后,“啊”了声,涨红着脸让开了。 南扶光有些奇怪地多看了她一眼,而后弯腰抱起拼命在自己鞋面上拼命蹦跶示意要抱的壮壮,经过宴几安时不甚标准且敷衍地问候了声,便在角落那张破桌子边落座。 南扶光捧起南瓜粥喝了一口,放下,加了一大勺糖,又喝一口,再放下。 那从四面八方偷偷的目光,南扶光知道她们在看什么,也知道他们不光在看她,还在看鹿桑—— 毕竟今日违规的前提下,仿若有如神助迅速突破至筑基中期的人又不是云天宗大师姐。 “没关系,她就是嫉妒!” 谢晦响亮的嗓门响起。 他“啪啪”地拍着此时坐在他身边显得有些失落的鹿桑的背,一边鄙夷地上下打量南扶光,“谁叫某人用了一甲子才突破筑基末期至金丹初期,你只用了她六十分之一都不到的时间,她当然气疯啦!” 鹿桑:“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晦:“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理!而且从今天起,你便是狂猎灾厄降临后,率先突破境界第一人!多厉害呀,开心点!以后说出去我们云天宗有面子得要命!” 鹿桑小声问:“真的吗?” 谢晦:“真的啦!” 鹿桑看着真的有从刚才的不安变得稍微放松了些。 与此同时,谢允星过来拎住了谢晦的耳朵问他喊够了没,谢晦“哎哟哟”的痛呼声中,膳食堂终于从方才的奇怪气氛中恢复,陆续有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响起,谈论什么不得而知。 南扶光“咔嚓”一口咬掉手中油饼一角,有点儿噎,她手忙脚乱去拿南瓜粥—— 这时,杀猪匠“唔”了声。 南扶光:“?” 南扶光猛捶胸口,好不容易干咽下去那过于酥脆的油饼。 南扶光:“怎么,同您搭桌连噎着都不行?” “不是。” 杀猪匠随意用手背将南瓜粥推到南扶光手边。 “一点疑惑。最先在这个特殊时期突破境界的不是你么?” 南扶光捧着粥碗,面色淡定,头也不抬地喝粥。 “你不是前些天就金丹中期了?比她早的多?”杀猪匠道,“说什么同你争第一女剑修,差的远吧?” “对。” “……‘对‘?” 南扶光擦擦嘴:“你说的没错啊,不是‘对‘是什么?” “上次你说自己已金丹中期又以开玩笑的糊弄过去了,刚才怎么不告诉这些人,你其实不是开玩笑?” 南扶光平静地看向他,半晌忽而显得有些荒谬地扯了扯唇角:“告诉他们做什么?” “嗯?” “刚才,除了谢晦那个大脑发育还没成熟的,你听见还有谁为鹿桑鼓掌并真诚地恭喜她了吗?” 杀猪匠没说话,南扶光慢悠悠地扫了一圈此时膳食堂内其他人,大家此时埋头吃自己的,果然并没有谁像过往一样,当鹿桑早早突破某个阶段时,他们会喜气洋洋地凑上去,说一些“小师妹好厉害”“果然是神凤”之类的话—— 今日,一个人都没有。 “作为云天宗的大师姐,已经云上仙尊的前未结契道侣。”南扶光加重了‘前‘这个字,“我知道其实云天宗还蛮多人不服我甚至讨厌我的,虽然他们拿我没办法,只能忍着。” 杀猪匠“哦”了声,看上去不是很意外听到这个,南扶光继续慢悠悠道:“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有多大毛病,而是因为大部分的人都讨厌他们得不到的特权。” 对于绝大多数修仙入道人士来说,突破境界,从炼气至渡劫,飞升成仙,这就是他们一辈子的终极事业。 他们为这个生,为这个死,永远在为如何突破下一个境界这个难题中打滚,如果抓住一个人问“你愿意为突破当前阶段付出什么”,也许很多人甚至愿意用五年甚至十年阳寿交换…… 就是这么疯狂。 而现在,一切都戛然而止般被叫停了,未知的风险,仙盟的禁令与警告,所有人的修行被迫止步不前—— 他们不焦虑吗? 怎么可能不焦虑。 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有那么一个人突然跳出来,兴高采烈地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成功突破了…… 管你是神凤还是云天宗团宠,人的本质就是自我意识,他们可以善良和蔼团结友爱,前提是这个善良和蔼团结友爱的对象没有触及到一丁点儿他们个人的利益。 鹿桑这时候的突破,正如桃桃所说,她是神凤,她很特别,难不成如今沙陀裂空树的赐福只集中到她一人身上,这叫人如何不多想—— 她凭什么能勇敢突破? 她凭什么无视仙盟禁令? 她凭什么还在进步? 她凭什么毫发无伤? 凭什么? 手边餐桌上的小猪仔正拼命把脑袋拱到南扶光的手腕下面,她的勺子已经第三次磕碰到粥碗,发出不符合餐桌礼仪的声音……她这才不急不慢地撕下一点油饼,塞到小猪仔的嘴巴里,一边头也不抬地说:“禁令期内突破这事儿有点太大了,随便嚷嚷没有一点好处。” 更何况她自己都说不出自己到底是怎么突破的,到时如何说服别人她非邪祟附体? 到处显摆岂不是坐实想找死。 “教你个处世之道:别随便当出头鸟。” “……” 杀猪匠思考片刻,笑了。 “但过分低调可能会换来被别人看不起,此时应当怎么办?” 他一边说着扫了眼不远处叉着腰还在大声夸奖鹿桑的谢晦,不得不说,有些小孩子确实有点烦…… 杀了有点过分。 打又打不得。 吵又那么吵。 “啊?看不起也无所谓,那是他们自己的认知出现问题,难道我还要照顾傻子怎么想——而且有时候看他人像是傻子似的被蒙在鼓里还自以为是、洋洋得意的模样,比当众让他们下不来台更加有趣。” “?” “不指出,他们就永远不会改正,就会一直如此天真,一直源源不绝地提供新鲜笑料。” 南扶光又掰了一大块烤地瓜,弯腰递给脚边蹲着、正安静抱着一块鸭胸肉啃的龟龟。 “我没义务教他们长大。” 龟龟伸脑袋嗅了嗅,“呸”了声,拒绝嗟来之食,拧开其中八个脑袋。 “我是云天宗大师姐。” 南扶光随手把烤地瓜扔给壮壮。 “又不是他们的老妈子。” 壮壮如获至宝,一头扎进地瓜里。 “……” 杀猪匠沉默,认真思考了片刻。 “逆天。” 最终,他如此评价。 …… 事实证明,南扶光是对的。 鹿桑成功突破并且广而告之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并不是她习惯的那样惹来他人羡慕与赞扬……事实上当天早课时,以她为中心半径三个垫子范围内都不太坐有别的师兄姐妹。 说嫉妒也好,说别的什么心思也行,就好像大家都担忧她会继续乱来,然后把自己引爆血溅当场一般。 鹿桑一下就觉得自己的处境好像回到最开始的那会儿—— 人们质疑神凤降世后,为什么修仙界的处境反而越来越糟。 周围好像都被冻结了,她与周围的其他人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尽管有谢晦在旁安慰,但这无济于事,鹿桑已经开始后悔早上因为欣喜若狂过于冲动之余,也在思考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她试图在早课结束时,前去书院前找熟悉的药阁弟子一块儿结伴,没想到面对她的笑脸,平时跟她已经相处甚好的药阁师姐回应的笑容却很不自然:“那个……小师妹,不若你今日先自己走?” 鹿桑一下子安静下来,喉头堵住,仿若被下噤音类术法。 “是啊是啊,我说小师妹,你还是别吓唬佳儿啦,她可是辛苦了很多年才炼气中期呢?”一只手攀上那药阁师姐的肩膀,另一个平日里和鹿桑关系不温不火的师姐上前来,对鹿桑笑嘻嘻道,“万一被你吸走气运怎么办?” “啊?”鹿桑听到这种说法非常惊讶,“什么吸走气运,我不会!” 她不知道仅仅一个早课的时间,流言蜚语已然进步到了何种程度…… 他们竟说,她会吸走别人的气运? “哎呀,这种事可说不准。”那师姐摆摆手,“若非知你为神凤,身份或许是有不同,你以为今日你还能好好站在这么?三界六道,文明静止,唯你前行?为何?凭什么?你经历了什么?若非神凤,要我看如今你这般诡秘突破,反而更像是仙尊口中所言邪祟——” 她话未说完。 但这话属实已经算难听。 鹿桑已经红着言发出一声响亮的哽咽,低头胡乱收拾了自己放在桌上的笔与书册,抱在怀中转头冲出早殿。 那名被揽着脖子名叫佳儿的药阁师姐看她哭泣奔走的背影有些不忍心,“哎呀”了声,想要说什么,此时转头对视近在咫尺同伴的双眼,后者有些冷漠道:“我说错什么了吗?还是你不害怕邪祟?扶光大师姐当初被仙尊怀疑是邪祟,险些被一剑一掌废除识海修为,她尚且什么还没做呢,看上去也没哪不对……怎的到鹿桑身上眼睁睁看着的诡异事发生,还想让我们装瞎?” 佳儿沉默了。 片刻之后,摇摇头,她最终还是没追上去。 第74章 请师父还徒儿清白 早课过后鹿桑没有再去剑崖书院, 她惶恐地一头扎进赤雪峰陶亭大门,入内时茫然数步,方又惊醒她早已搬离此处。 站在陶亭前院那桃花树下,大雪覆盖之下那桃花不再灼人却未全部凋零, 鹿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但无论将面对什么惩罚, 总之她绝不再回剑崖书院。 那些人的目光太可怕。 就好像……就好像她今日突破,全都是从他们身上生吞活刮来的气运,而事实上这明明就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 事实离奇到她百口莫辩。 太可怕。 鹿桑坐在石凳上发呆,直到听见有厚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轻响, 化仙期修士走路可以没有任何动静, 除非他想让别人听见。 鹿桑抬头望向自外归来的云上仙尊, 依旧一袭冷色长衫,只腰间腰带深红刺眼, 他不常穿道袍, 云天宗内自然有云天宗的规矩, 但那与云上仙尊无关。 站在前院门前,宴几安于鹿桑站起来的第一时间停下,平静地望过来——那冷眉冷眼的淡漠反而让鹿桑心头一颤,落得踏实,想到至少有一人不视她为邪祟或者抢夺他人气运为己用自私之辈, 她鼻头泛红,泪水立刻模糊了双眼。 “师父。” 那带着哭腔的颤音传入耳中, 宴几安却似未闻其内情绪, 只是淡淡开口:“你昨日见了道陵老祖。” 他用的是陈述句。 被一语道中,鹿桑先是吓了一跳,慌乱之间倒也不追问宴几安如何知晓, 毕竟他通晓天地玄黄,总有他自己的办法。 云天宗小师妹低头擦了擦眼泪,吸吸鼻子强行吞咽下满肚子委屈,有些局促地红着脸,简单述说了下昨日竹林奇遇,撇去自己在竹林失魂落魄等这些不必要的,她告诉宴几安,她是于梦中遇见了道陵老祖。 道陵老祖告知她近日所发生来龙去脉。 道陵老祖助她筑基中期。 道陵老祖……还告诉她关于“那个人”的事。 那个旧世主。 ——时过境迁,今夕不同往日,他是可以被战胜的,他并非无往不利,他现在是有弱点的,他们可以伤害他,驱逐他。 目光从一开始的冷漠至此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宴几安似陷入沉默,直到鹿桑道:“祖师爷前辈提起,我们曾经与他有过正面交锋,在那一次交手中,我的伏龙剑沾了他的血,或许是恼羞成怒,他出手杀了我。” 说出自己被杀这种事有些怪怪的。 鹿桑言罢,迅速抬头,只是小心翼翼地期望能在眼前人的眼中看到一丝波澜。 可惜什么也没有。 宴几安只是安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被杀了,然后呢,如何没死成现在还能站在这? 人们都说云上仙尊的目无波澜是因为要悲天悯人不该有过多的私人情绪,渐渐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接受了这样的说法,以至于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也会因为一个人只是抬脚迈过膳食堂普通的门栏而聚焦,去追寻。 眼前的人不是鹿长离的宴震麟。 是云上仙尊,宴几安。 鹿桑藏在袖中手指攒紧,闭目平静一二,再睁眼道:“他使了时间转换器,抹掉了那一次的时间线。” 宴几安沉默不语,垂眸平静俯视鹿桑。 时间转换器这东西并不像乾坤袋这般烂大街随处可见,首先它制造的原料黑裂空矿石就是被仙盟管控起来的,再者能做出这东西的人…… 整个修仙界并无几位。 “矛头倒是指向你师姐了。” 宴几安这话听不出为指责或是嘲讽。 鹿桑藏在宽阔道袍内的手还是无声攥紧了,她停顿片刻,最终只道,我不知道。 她抬起头,仰望着面前师尊因冷淡而有些紧绷的下颌线,眨眨眼,心中因为扭曲的冲动拧巴成了一团,她又想哭了,可这一次她咬住了后槽牙。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师父前些日子对师姐拔剑,意毁她修为,无非不过也是察觉她或许与旧世主有所联系,想早日切断这份可能……可您口中的邪祟,现在被他们硬生生地用在我身上。” 鹿桑缓缓道—— “还请师父替徒儿澄清此事,世间唯您知晓徒儿这境界突破如何得来,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清白白。” 啊。 说完了。 麻木得她都快不认识自己的声音。 回应她的是短暂的死寂。 云上仙尊微微眯起眼,最终,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鹿桑回到赤月峰自己的洞府住处坐下,想给自己倒一杯凉茶发现手抖得厉害,不知何时,背后已被冷暖浸湿。 …… 双面镜在购买的时候就有一个寻常用不到但一直存在的功能,就是当打开它并且输入特别的编号,就能进入仙盟特定的公共开放的单向渠道。 不知道是哪个「翠鸟之巢」的天才发明出来的,又可能纯纯和《三界包打听》一样是在捡地界的囚犯们吃剩的剩饭。 南扶光给这个功能取了个名字,叫“让我们听听神奇的海螺怎么说”—— 此名字来源于她嫌这个仙盟公放功能碍事(*原话为“像有条子日日夜夜住在我的双面镜里”)想要拆解结果生生拆坏了个新款双面镜也没把它弄走最后还发现自己没本事把拆开的双面镜装回去因此恼羞成怒而来。 介于仙盟或者「翠鸟之巢」有什么事儿都会在《三界包打听》上说,南扶光也想不到这辈子还真有用到“让我们听听神奇的海螺怎么说”此功能。 在鹿桑突破筑基中期的当日,传闻云上仙尊去了一趟仙盟。 当晚,膳食堂晚膳时,宗主谢从从天而降,通知大家第二日准时打开双面镜,收听仙盟单项渠道的语音议会。 南扶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第二日打开双面镜,第一眼在双面镜里看见身披月霜,身着白底金边追云星月道袍,脚踩藕丝步云履,一头青丝一丝不苟只束上顶玉冠的云上仙尊以及其难得的盛装打扮时,她非常茫然—— 第一反应是咋的他终于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前往仙盟登记结契没带上我? 不好吧? 这合法合规吗? 【《沙陀裂空树》记载,宇宙混沌无分天地,世界乃一片冰原,唯有神树笼罩天地。有神凤与真龙于沙陀裂空树下盘卧而生,从此天地初开,再分阴阳。】 双面镜里的宴几安开口时,南扶光这才注意到他身后有一颗挂满了记忆符的灵植。 至此终于真情实感地松了一口气,她猜应当是近日修仙界气氛动荡,流言蜚语四起,所以仙盟请恒月星辰、当今世上最后的真龙、云上仙尊他老人家,前往背书。 云天宗大师姐如获大赦,拍胸口松一口气时,当云上仙尊本人正迎着一缕朝阳步入膳食堂,将其侧头跟杀猪匠说“吓死我了差点以为一觉醒来自己嫁了”听了个正着。 宴几安无声地望过来。 南扶光感受到他的目光,尴尬地往窗下阴影中躲了躲,并伸手扒拉了下站在桌上啃地瓜的壮壮,挡住了自己的脸。 【《沙陀裂空树》中记载,神树曾经以不明原因地被污染了,沙陀裂空树根产生的剧毒使神凤与真龙敌对,至生灵涂炭,神凤与真龙不得不出手拔除被污染之树,文明迎来血色黄昏。】 说的是陈词滥调,南扶光淡定地心想。 此时,她听见前方宴几安于她不远处桌边坐下; 镜中,云上仙尊面无情绪,神情淡漠,如正常仙盟领导人说话喜欢大喘气一样适当的长停顿—— 【是谎言。】 然后扔下一枚重量级爆破符。 级别乌漆嘛黑,黑得五彩斑斓。 南扶光震惊地抬起头看向掩袖品茶的云上仙尊本人,难得再次怀疑他是否被不干净的东西夺舍……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人遍布膳食堂内,一片的倒吸气音和三观初步龟裂之音,可谓震耳欲聋。 【距今三千七百四十八年前,他化自在天(修仙)界与妙殊(凡尘)界矛盾曾经不可调和,完全破裂。 那时是为三界六道平衡最脆弱之时,有一神秘外来族从天而降,他们称呼其为「旧世主」。 不知其缘由,不知其所为,「旧世主」率领妙殊界众人,曾经与他化自在天界爆发过一场规模空前的战争。】 双面镜中,云上仙尊嗓音平静,像是任何一个幼儿窗前读物的讲述者,陈述一个完全与他无关的遥远故事。 【战争残忍,波及甚广,死伤无数,三界六道民不聊生,摩天鬼界妖鬼横行,若真的有血色黄昏,应当是「旧世主」控制下的不知名妖兽扑断啃噬沙陀裂空树树根那日。 妙殊界凡尘人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们终于得以与修仙入道人士抗衡,长久以来对获得沙陀裂空树赐福的修仙入道人士的嫉妒与愤恨井喷爆发,他们就像是坠入夜摩天道,失去理智。 战争持续了很长时间,双方均没有停战的意思,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 直到有一日,「旧世主」似乎对一切厌倦,也可能是玩耍厌烦,他毫无征兆的离开,失去了外力的妙殊界凡尘人似一夜清醒,不再魔怔。 长达数百年的战争就此结束。】 南扶光想到了大日矿山,杀猪匠的故事,一样的故事她曾经当半真半假的野史讲给谢允星说—— 现在隔着七八张桌子,谢允星扭着脖子茫然地望着她。 她则茫然地转头看着杀猪匠——还有多方面证实确实是导致沙陀裂空树枯萎的元凶怪物——此时此刻正蹲在她面前桌子上啃地瓜的壮壮。 南扶光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像是那个被啃的七零八落的地瓜,嗡嗡作响,她扯了扯杀猪匠的袖子却说不出一个字,后者倒是面部神情自然,他瞥了她一眼,道:“听完。” 那语气翻译一下应当是“等会儿我再听听他怎么放屁”。 【双方约定于不净海中央公共区域讲和,但其实无论他化自在天界还是妙殊界,大家心知肚明,双方战死将领尸骨未寒,所爱之人皆未走出战争阴影—— 仇恨从未被放下。】 双面镜中,云上仙尊的声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传入鸦雀无声的膳食堂内。 【于是初代仙盟盟主段玉决定,由他做那个大奸大恶为所有人不耻之人。 他以讲和为条件要求扣押「旧世主」身边的文官,名唤“黄苏”。】 杀猪匠睫毛抬了抬,状似随意摸了摸从地瓜里抬起头的壮壮。 壮壮低头继续啃地瓜。 【段玉谎称邀请黄苏前往于不净海东岸云天峰山脉环绕之地,与上古游牧民族汇合谈经讲道,实则将其斩杀于船只靠岸那日。】 膳食堂内所有人面面相觑,皆在身边师兄弟姐妹眼中看见惶恐与震惊。 【那一日,战争的记忆被强行抹去。 仙盟为数不多有记忆者开启了大清扫,「旧世主」余孽包括那只啃噬沙陀裂空树树根之生物均被消灭或安全隔离控制。 所有的幸存者终于忘记了仇恨,放下了武器,从那日起,彼此不再仇恨,三界六道迎来了真正的和平。 文官埋骨之地,山脉拔地而起一座寻仙问道宗门名曰云天宗;灵脉之上有青云崖,青云崖下,净潭之下,有「救世主」前文官骸骨,既‘黄泉之息‘。 ‘黄泉之息‘一日不现世,三界六道可永保和平安宁。】 ‘黄泉之息‘可通阴阳,过往三界六道,过去与未来之先知。 为了看守与守护黄苏的骸骨,初代仙盟盟主特命一族修士世代看守,便是之后坐落于云天宗却独立编外的轨星阁。 【前不久,‘黄泉之息‘失窃,是以造成三界六道生灵记忆以各种形式复苏。 在整个过去的回响中,无论初心如何解读,是修仙界做了背叛者,可耻的骗子,卑鄙的小偷。 当这些信息涌入接触到这个真相的修士脑海中,会造成行为真善之修士道心紊乱,迷失道途,终以自裁寻求解脱。】 以上,便是近些日子修仙界大地震,人们恐惧的根本原因。 双面镜中,提及不堪过往,云上仙尊前所未有的姿态谦卑,他只言道,今日他苦思冥想,‘黄泉之息‘已经失窃,「救世主」或许化为邪祟已经再度现世,试图强掩事实并不会让眼下一切好转…… 他选择站出来公开一切,任凭三界六道唾骂质疑,只求换得修仙界一个脱离困境。 毕竟只有未知的恐惧才是最致命的。 【识海寻道与突破并不会导致突如其来的灭亡,坚守道心者,于九耀扶光之下前行,定不会为错乱信息污染诱从,引发自裁。】 双面镜中,云上仙尊微抬下颚,面无情绪—— 【至今日起,禁令解除,道心动摇者可自行离开修仙界自寻出路。 坚守道心不动摇者,自可安心修仙问道,过去可以,今日可以,未来亦无不行。 突破境界,寻仙之途漫漫,祝君有沙陀裂空树赐福,一往无前。】 语落,双面镜中再无声息,向来是一番发言已至尾声。 镜外,膳食堂内良久无一人言语,巨大的信息量冲击了所有人的三观—— 修仙入道人士总以上位者需怜悯、避让、照拂凡尘人为行为准则,相关的保护条例被黑纸白字写入《沙陀裂空树》律法之内,严格执行…… 他们一直以为自己为道讲道,真正的寻仙路上,普渡照拂六道。 原来。 他们曾经为背叛者,为背刺者,为不仁义之辈。 真意外。 无法接受。 羞愧不已。 可…… 那又能怎么办呢? …… 震惊是有的,若是从别的渠道涉及这种信息,得知自己信奉的一切皆为虚妄,出生开始背负着罪孽的债务,道心动摇自裁的确有其可能。 “但现在这样知道了,除了觉得对不起凡人之外好像也没别的办法。”一名云天宗弟子小声与身边的同伴交流,“顶锅盖说一句,都是过去发生的事了,除了惋惜和愧疚,我也不能把自己逐出宗门呐!” 又有药阁一名女弟子主动坐到了鹿桑身边,小心翼翼地望着她,跟她道歉,说之前不该怀疑她被邪祟污染,夺人气运—— 正如云上仙尊所言,她不过是道心坚定而已。 鹿桑红着眼小声地说着“佳师姐,我没关系”,两人相视而笑,握手言和。 南扶光身边,杀猪匠从头至尾相当平静,有一部分原因大约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这个故事,另一部分原因则不得而知。 他慢吞吞把手边的又一个地瓜塞给壮壮,这时候才不急不慢抬起头,冲着身边对着他露出八百个欲言又止的南扶光挑了挑眉,“嗯?” 南扶光心想这人是不是少根筋否则凭什么永远那么淡定? “原来在大日矿山时你说的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壮壮都在你面前了,还问?” “那……那宴几安说的——” “哎。”男人唇角耷拉下来,露出个无奈的表情,“你看听完这个故事后,看见目光所及之处,有几个修士悲愤欲死,拔剑自裁的?” “嗯?” “故事不假。”杀猪匠平静道,“但也不真。” 南扶光“嗯嗯”发出一连串的困惑之声,男人终于放弃继续投喂他的猪,转过身竖起两根手指—— “一,谎言的最高境界是真假半掺,似是而非;二,谎言的次层境界是撒谎的人也以为自己说的是真话。” 南扶光:“……” 南扶光:“哦。” 杀猪匠:“嗯。” 南扶光:“说完了?” 杀猪匠:“说完了。” 南扶光:“怎么就说完了?翻译环节呢?你不会以为你刚才说的是正常人能听懂的话吧?” 杀猪匠:“修仙入道人士爆体自裁不止是无意间接触到了这个过往故事,应该还有别的信息,但具体的是什么无人得知……你那个仙尊师父是个傻子,他也不全都知道,他被人忽悠的团团转而不自知。” 南扶光:“?” 杀猪匠面无表情:“讲完。” 第75章 真龙镀麟日 一切看似回归到了原本的平静, 人们可以假装各大宗门镇派之宝毫无异常,假装自己从未围观那场狂猎异象,假装自己从头到尾都对当年凡人阵营的某些遭遇感到遗憾…… 他们私底下松了一口气,恢复吃喝拉撒。 毕竟法不责众。 这些卑鄙事迹放到一个人的身上背负可能他真的会道心动摇至此陨灭, 但若整个修仙界人人平等背负此原罪, 那四舍五入约等于该原罪并不存在。 身为神凤的鹿桑率先突破境界之后, 很快的又有无为门的某位长老闭门弟子,或者是渊海宗的某位卓越师兄,又再是白花谷的一位仙子医修…… 顺利突破境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活了下来。 但也不是没有人在突破境界时候爆体, 临死前他们嘴里依然如同陨灭夜摩天道般, 碎碎念着一些可怕的阴谋诡计。 只是没人再探究他们究竟在絮叨什么。 人们感慨着他们“道心不定”, 实则也心知肚明这事儿可能并不是那么简单—— 并不是知道了过去修仙界对凡尘界做了什么卑鄙的事后,大家就可以彻底安全不用死。 于是一切又回归了圆点, 修仙界出处于一种表面“没事了”实则“人人自危”的微妙平衡中, 谁都知道如今的修仙界再也经不起哪怕一点雨打雷鸣。 于某日, 有非常会总结的人,提出了最简单粗暴的理论:如今神凤降世,真龙在位,是否云上仙尊可以考虑尽早镀鳞化真龙,使沙陀裂空树早日复苏? 是的。 甭管什么梦魇阴谋, 只要沙陀裂空树复苏,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 原本修仙界还觉得可以暂时等等, 等「陨龙秘境」开启, 等神凤取出秘宝,洗髓净化,等一切水到渠成。 但云上仙尊那日在仙盟的宣讲打破了这个平衡—— 绝望之中的人其实是不适合见到光的。 哪怕只是一缕光, 最开始确实能让人们欢欣鼓舞,但最终会引发他们不管不顾的无限贪婪膨胀。 “任由其一黑到底就好了。”杀猪匠道,“你师父确实只合适高高在上地端着——涉及人心把控方面,他过分天真。” 南扶光:“……” “哎。”男人耷拉着眉毛叹息,“好好一个仙君,怎么就长了张嘴。” 南扶光:“无所谓。反正他也不会理那些人。” …… 第二日,《三界包打听》铺天盖地只一个新闻:云上仙尊宴几安承诺,不记代价,择日完成镀鳞化龙。 …… 南扶光拿着《三界包打听》怀疑自己还没睡醒,祈望如果现在她再躺回去闭上眼,再睁开就可以结束这个荒诞的噩梦。 早膳她选择不去。 手中的《三界包打听》落入了那杀猪的手中,飞快地浏览了一遍。 其实他不再做那种敷衍的笑脸时,那双眼会莫名有迫人的威压。他看过来,声音听不出异常:“你要去?” 南扶光坐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去哪?早膳吗?不去。” 男人直接无视了她言语上的诡计多端:“你跟着去毫无意义,化仙期雷劫不是你一个金丹期能承受得了的……更何况你与那云上仙尊何种关系?你与他与任何一个仙盟老头有何区别?你们尚未正式结契,亦未双修结合——” “还要双修结合?” 南扶光瞪圆了眼,这个环节没听人提起过啊?! 哎。杀猪匠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我说这个的意图是让你放弃,不是让你现在去脱了你师父的裤子。” “……” 这人说话一如既往的难听。 南扶光此时心情复杂,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宴几安没来找过她,做这个决定甚至没跟她商量半个字…… 但这就像是宴几安会做出来的事。 懒得听那杀猪的再建议“你就让他找个仙盟的元婴期老头去被一同电”,南扶光出门,缺席了早膳,但未缺席今日份剑崖书院。 活到老,学到死,站好最后一班岗。 从青光剑上跳下来,不意外地发现剑崖书院外空地上乌泱泱站着许多人…… 此时此景,她不得不面对云天宗内门弟子齐刷刷的目光。 ——南扶光也算是挂着云上仙尊预备结契道侣的行头许多年,久到人们差点都忘记了,云天宗大师姐最开始得此行头,最重要的前提便是:帮助云上仙尊渡劫,真龙镀鳞。 现在,众人望着她那目光齐刷刷,清楚地只写着一个疑问:那这回,大师姐您和鹿桑小师妹,准备谁上啊? 云天宗云上仙尊师门一派三人,一人为师,剩下俩都是师父的储备粮。 南扶光为金丹中期(对外金丹初期),鹿桑筑基中期,这两个境界去应对化仙期真龙镀鳞雷劫,莫说那雷落一共准备劈几下…… 南扶光怀疑自己一下都挨不起。 鹿桑有神凤灵骨附体,或许可以多挨几下,但若那“或许”并不存在,那雷落刮着她的边,都能叫她死去活来许多遍。 “师姐,你放心,我可以……” 云天宗小师妹红着眼拦住南扶光,俯视而去只见这小师妹抖得像恶龙爪牙下的一只小白兔…… 南扶光有些无语。 记忆中,她这小师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泪腺发达,眼眶永远是红的,说话小小声,柔柔弱弱像一支攀附在别人身上的菟丝花。 但无论大日矿山或者是真龙镀鳞,临门一脚,人家有事是真上。 有时候南扶光觉得这孩子有点儿轴,她似乎是那种很轻易就被他人硬生生套给自己的身份道德绑架的那类人…… 她们说她是神凤,她就认了,然后毫不犹疑担起了救世大任。 从头至尾,她甚至没有反驳过一句“关我屁事”。 这种事不太对劲,南扶光做不出来。 鹿桑前半生为凡人元寿已不可参考,但云天宗大师姐自诩活了一百多岁,占了“宴几安道侣”这称号许多年便宜,自然没有出事了让鹿桑上的道理—— 她是占了神凤的称号得大家许多特别的关爱与照拂。 但不至于为此付出生命。 抬起手拍了拍这个不太喜欢也说不上讨厌的小师妹的脑袋,南扶光淡道:“本来就是我的活儿,你可以什么可以?” 言罢,扔下站在原地发愣的小师妹,云天宗大师姐挺了挺胸膛昂首挺胸与她擦肩而过,步入书院,再在最前方的位置坐下来,平静地与书院内下座众位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师弟师妹们道—— “谁再用看死人的目光怜悯地看着我,我就把他的眼珠子从眼眶里抠出来。” 顿时周遭短暂陷入死寂,在身边云天宗大师兄无幽无语的目光下,南扶光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她低头开始翻找些什么。 无幽问她找什么。 “稿纸。” 南扶光半个身子都快钻进书桌里。 “我用来乱涂乱画那个。” 还在里面写了永世不得见天日的修行日记。 “我撕一张写一下遗书。” 顺便销毁曾经在上面的胡言乱语。 云天宗大师姐不是不可以死,但既然要死的那么悲壮,她就希望把这个人设贯彻到底,而不是临了烧成灰了,被人发现她在早课上摸鱼,顺便在草稿纸上崩溃高呼祈求一个金丹期,并因为得不到满地扭曲阴暗爬行。 但她找不到那沓之前塞桌子深处的稿纸。 “你看到了吗?”云天宗大师姐从桌子里钻出来,发丝因此有些凌乱,白皙的脸蛋染上好看的粉色,她歪着脑袋问无幽,“别不是你偷走了,那我可能会杀人灭——” “仙尊来过。” “……” “他拿走了。” “……” …… 云天宗,青云崖。 云上仙尊一人复手而立,身着淡青寻常道袍,青云崖边寒风猎猎,卷起千层落叶,枯叶落于他扬起发间,也算作是一副好画面。 修仙界大能若突破境界,需承雷劫,他们会选择提前数月甚至数年开始狂翻黄历,保养随身宝器…… 这是一等一的大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然而宴几安却只一人。 不完全是一人。 身边悬空浮动的是他的本命剑羽碎剑,挂在剑穗上的剑铃音叮叮当当,在他旁边的石桌上摊开一本在寒风中飞快翻动发出“哗哗”声响的草稿册,当风偶然骤停,那书页偶然停在一副简笔画上,修士少女于枯树下惩戒天雷,表情变成“X_X”这个样子。 宴几安平视前方,漆黑眼底不见任何情绪波动如一汪清泉或幽暗死水,他望着云雾缭绕的青云崖下,枯竭的净潭,想着南扶光扔下去的那些宝器不知是否还在,灵脉受损想必它们在水下泡的十分委屈…… 没来由地勾了勾唇。 宴几安抬起手。 原本今日还算做作好天气,深秋的阳光在厚厚的云层之下若隐若现带来一点温度,却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天空犹如谁打翻了砚台,墨色侵染淡蓝浮云,阴郁在苍穹迅速蔓延。 阳光消失了。 如墨的乌云遮天蔽日,明明仅于云天宗上方笼罩,却仿若又是遮天蔽日的压迫感。 下一刻,伴随着羽碎剑铃音震响,狂风呼啸,青云崖四周植被树冠“沙沙”作响,那风穿过树梢发出刺耳的声音,犹如魔化灵兽于山谷间凄厉的哀嚎。 乌压压的天空原漆黑如夜,直到一道紫色闪电于云层后亮起,数瞬后,“轰隆”一声有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天地,大地为之震颤。 电光雷鸣下方,宴几安孑然独立,从方才好似便没有挪动过半分,淡色道袍于狂风中猎猎作响,直到一阵风吹散了身边那叠画满了墨色涂鸦的稿纸,散乱如漫天飞叶—— 他那黑白分明的深眸终于移动,当他目光追逐其中一张而去,天边紫色玄雷同时落下,“噼啪”巨响声伴随着一节焦黑沙陀裂空树枯枝从天落下,烧焦的燃木气充数鼻息。 云上仙尊乃天道宠儿,第一道玄雷,是沙陀裂空树替他受了。 羽碎剑落入化仙期剑修手中,雪白剑身打横拂过双指剑,云上仙尊腾空而起,低道一声“开”,金光笼罩其全身,第二道雷劈在金光之上。 胸腔震动,此力若含逆天行道之责罚,其力道仿若可穿透一切击碎灵魂,翻搅识海,宴几安低下头,吐出一口鲜血来。 面无表情地抬手,他却只是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羽碎剑上挂着的,那因年代久远已经脱色的剑穗上,不小心沾上的血污。 …… 这便是随着众人来到青云崖边的南扶光所见一幕。 第76章 你说的,既往不咎 对于南扶光来说, 宴几安选择毫无征兆的只身一人前往应雷劫这件事,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云上仙尊从来没有把自己之外的生物当人看,自然也不准备听任何人的安排。 但她也没想到,宴几安说干就干到连黄历都不需要看一眼, 上午《三界包打听》上承诺应劫镀鳞, 他甚至没等到下午就摆好姿势站在天雷之下了…… 他这样, 到底算哪门子修道人士? 当好好的太阳天忽然乌云密布,阴风怒号穿透山间,坐在剑崖书院的南扶光脑子“嗡”了声,在所有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第一个站了起来, 拔腿冲出剑崖书院。 该说不说, 至少云天宗大师姐确实是三界六道之内最了解宴几安的人, 了解到吹一阵风、变一个天,他人尚且蒙在鼓里, 她却立刻猜到, 是云上仙尊整了什么幺蛾子。 一脚迈出书院, 南扶光在台阶上看见个背对着她坐着的高大身影——那人一只手撑着下巴,满脸淡定地抬头望着白日化冥、乌漆嘛黑的苍穹,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结实且淡定的背影,像是一条尽忠职守的英俊蠢狗。 此时这条蠢狗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与面色煞白的云天宗大师姐对视上,他一根手指头挠了挠下巴, 看上去有些尴尬, 问道:“我说我只是正巧路过,你能不能信一下?” 南扶光信个屁。 这人明明是怕她一个看不住真的跑去英勇就义答应云上仙尊一同携手镀鳞(当然脱裤子也不行)…… 所以早早守在剑崖书院前院,应当是打定了主意, 连翻墙跑的机会都不给她。 见南扶光板着脸不说话,杀猪匠站了起来,“嗯”了声,还试图好言相劝:“表情别这么可怕嘛,一般情况下我也不是总管着你上哪……” 他话语刚落,一道粗如千年榕树干的紫色玄雷从天落下,“噼啪”巨响声中,焦黑沙陀裂空树树枝发出不堪负重呻吟从天落下,那动静,站在台阶上,狂风中,云天宗大师姐难以抑制地畏缩了下。 并且在电光火石间,她满脑子的“为什么”突然奇迹般的消失了。 她想到了那日在桃花岭悬崖边,她手中青光剑抵在云上仙尊喉间,言辞锐利,不留清明道—— 「那一剑一掌南扶光至今思及仍如芒在背、夜不能寐,要我既往不咎,怕是唯有辛苦师父同等代偿。」 当时宴几安说什么? 「知道了。」 她被无语个彻底。 却没想到当时悬崖上两人却有一人把这看似敷衍的话当了真。 或许这直接导致了当下更加无语的现状。 …… 化仙末期修士突破按照道理其实并不需要渡那甚老子雷劫,那是渡劫期准备飞升的大能才需要做的事—— 沙陀裂空树枯萎至今,三界六道再未出哪怕一位渡劫期修士,所以所有关于雷劫的记载,通通都只是以文字形式被记录在案。 南扶光曾经一度有过幻想,是否宴几安镀鳞时,所谓雷劫也可以稍微打打折扣? 现在看来,是她幻想太多。 宴几安是云上仙尊,是恒月星辰,是三界六道最后一条真龙,所以没有铭文记载也没有人能够站出来告诉此时此刻现场肝胆具颤的云天宗众人,真龙镀鳞到底是个什么事儿,一共又有多少道玄雷需要渡劫者承受。 站在青云崖另一边的悬崖边,他们只能从震惊至麻木地看着那天雷一道道落下—— 最开始那些紫色玄雷劈在淡金色的防护罩上,事实上第一下那防护罩就出现了裂痕,悬空在两崖峭之间的云上仙尊呕出黑血,南扶光听见身周一片倒吸气音…… 还有小师妹鹿桑窒息地尖叫,高呼一声:“师父!” 第二道雷落下,防护罩裂痕龟裂变得明显,半空中那抹修长的身影犹如暴风暴雨中的纸鸢猛地摇曳与下坠,当所有人准备冲上前救援,一道金光屏障挡在了他们的跟前。 一只手扶挂于峭壁,再脚下借力重归崖峭之间,宴几安缓缓收回手,唇边与下巴甚至衣袍前襟还带着血迹,却只听见其声音一如寻常,冷漠道:“都别过来。” 第三道雷,第四道,第五道,南扶光数到第一个“七”时,耳边听见仿若琉璃破碎之音,金光防护罩彻底碎裂,是宴几安抬手用羽碎剑身,硬生生扛住第八道玄雷。 身边的鹿桑早已泣不成声,口中从最开始的“师父”到唤他“宴震麟”,山崖间另一股乱流升起,那风原本出现的悄无声息,而后逐渐聚集,隐约可见红色的火焰于风中间隙窜起…… 那风与云上仙尊周遭罡风完美结合,形成新的防护罩。 可所有的一切都无济于事。 第十七道玄雷硬生生落下时,宴几安看上去完全摇摇欲坠。 身上的道袍早已烧的七零八落,狂风中云上仙尊向来一丝不苟的发也乱得可怕,南扶光在他几乎就要坠落的第一时间比任何人都要快递抽出了手中的青光剑—— 事后复盘她这个动作很像大象路过时,蚂蚁伸出一条企图绊死它的腿。 绝望又幽默。 不远处,龙吟震碎九霄,因为重伤不得不化作原身的云上仙尊变作一条银色巨龙,血肉模糊的巨龙半盘隐于山间,银色龙鳞凌乱,龙血顺着山崖峭壁往下流淌,模糊了“云天宗”三字。 龙背脊之上,一双薄翅犹如幼年蜻蜓即将长成前一般,毫无用处地畸形卷曲、无力耷拉着,充数着不祥的脆弱。 浓重血腥味扑鼻而来时,南扶光一条腿已经迈了出去。 “站着。” 身后低沉的嗓音淡如水。 “别动。” 南扶光震惊地回头时,发现身后站着的男人面无丝毫凡人见顶级修士渡劫的震惊、惊慌或者任何一切的情绪,他脸上是空白的,前所未有的冰冷。 而南扶光竟为他的声音有片刻的质疑,如被可摄魂宝器夺魄控制,前所未有强大的约束力将她定在原地。 …… 南扶光未来得及多做思考这是因为她此时本就大脑一片空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当她被杀猪匠四个字硬控在原地,天空雷鸣电闪,暴雨倾盆而下,原本乌压压的天空至此如黑夜降临。 当第数不清几道粗壮的玄雷从天降落,身边一道身影却如火般扑了出去,伴随着凤鸣九霄,云天宗小师妹发髻被吹散,发带飘落间,她的长发与道袍纠缠为一体—— 她浑身燃起火焰。 精粹火焰至纯炽烈,冲天的火光中巨大的鸟类祥瑞奋力拍打着羽翼向着盘垂于山峰的巨龙飞去,狂风撩起的火焰飞溅,火凤煽动翅膀,落于山间,硬生生替那奄奄一息巨龙承上一道玄雷! “神凤!” “是神凤啊!神凤降世!” “小师妹在帮仙尊——” 人群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产生一阵骚乱,众人眼睁睁看着神凤应雷劫与真龙相拥于暴风雨雷鸣之间,本已绝望心中硬生生出一丝丝希望。 他们向任何能够此时响起的祖师爷祈祷不远处的真龙与神凤能够平安度过此劫—— 直到天地风云再变。 暴雨未曾停歇之间,忽然于云天峰上空,乌云带着紫色闪电突然产生如归墟海眼之漩涡,无数紫光交织于中心。 “最后一道应天雷劫。” 宗主谢从声音难得带着颤抖。 “他已接不下来,他会死——他们都会死。” 南扶光发现自己的脚下能动了,那些钻入脑海深处的硬控与服从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动了动,掂量了下手中的青光剑,蠢蠢欲动。 而就在这时,她听见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男人慢吞吞地“哎”了一声,并不是叹气,而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绕有兴致的一声叹息—— 南扶光抬起头,便看见远处有一个非常意外的情况,当那最后一道比先前的雷劫粗壮十余数,按照常理用一句“并未准备给人半寸活路”的应天雷劫落下时,于龙凤之上,沙陀裂空树枯枝之下,落下一抹笼罩于白光之中的身影。 那人似青年,一身白色松垮道袍,腰系红带,赤足,白色长发飘散风雨中不湿不乱,五官余光中模糊不清,只可见其眉间一点红。 他落于化作龙形宴几安龙角之间,低头查看它伤势之后,抬起头,对着那应天雷劫伸出手—— 他用他的手硬生生接住了那道绝杀天雷。 …… 当乌云散去,雨后初霁,两道彩虹如桥悬挂青云崖与脚下悬崖峭壁之间,第一声鸟语声空明响起,站在悬崖此边,众人甚至未回过神来。 空山新雨后,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当南扶光跳上青光剑往青云崖方向飞去,巨大的银龙像是完全脱力,盘缩成一团轰然落下。 身后不知是谁嘟囔了声“真龙镀麟成功”“云上仙尊渡劫期了吧”,人群的躁动从一开始的无至有,到最后,欢呼雀跃之音响彻云天宗上空。 南扶光于青云崖边落下,跳下青光剑,只看见十分狼狈的鹿桑怀抱一人,那人一身淡色道袍已然泥泞不堪,面白如纸,气若游丝,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 南扶光靠近时,那双紧闭的双眸却缓慢睁开。 沉默的空气中,南扶光看着宴几安冲她招手,她靠近了,蹲下,想了想有些窘迫地强调:“我刚来。” 什么忙也没帮上。 帮你的是小师妹。 我就站在一旁看—— 一只冰凉的手落在她的眉心。 想说的话戛然而止堵在喉咙,南扶光喉头滚动一番,望入宴几安疲惫的双眸。 “为苍生。” …… “亦还你。” …… “你说的,既往不咎。” 第77章 牧羊犬 真龙镀鳞, 乃三界六道头等大事,隔日的《三界包打听》被毫无意外的洗版了。 【云上仙尊履行承诺,承渡三十五道玄雷,一道应天雷劫, 完成真龙镀鳞!】 一条遍体鳞伤银色巨龙盘桓于耸立高峰, 凌乱龙鳞下流淌的龙血染红了山石, 暴雨之中,山峰“云天宗”三字无比清晰。 …… 【真龙完全形态,蛇首,虎齿, 鹿角, 鳞身, 五爪长尾,有翼焉, 其状薄如蝉翼, 日照之, 有五彩祥云相。】 银龙蜷缩成一卷的薄翼神展开了,修长的,透明的,像是蜻蜓或者其他有翅类昆虫……当它仰头看向初开之曜日,琥珀色龙眸被光染成了金色。 …… 【今日贺文:云上仙尊成功突破步入渡劫期, 成为名副其实三界六道第一人!】 …… 【道陵老祖现身真龙镀鳞现场!只手接下应天雷劫,强势助徒渡劫!道陵老祖真实存在之争论, 「得到飞升乃骗局」谣言不攻自破, 潜心修行既为正途!】 …… 【神凤助力镀鳞现场,恒月星辰与晓辉之日宿命论!】 …… 【云上仙尊开启私人宝库,日赠三千宝器予神凤降世鹿桑, 谢其鼎力相助?】 …… 【今日焦点:修仙界末日是否结束?】 这么多天以来,遮挡在修仙界头上的乌云好似终于要散。 真龙镀鳞已成,云上仙尊成功渡过雷劫,假以时日至神凤于「陨龙秘境」取出秘宝,洗髓成功,沙陀裂空树复苏指日可待,等待大家的是光明的未来。 现如今不过是黎明中的黑暗——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告诉我太阳总会有升起的那一天,黎明前的黑暗又有何畏惧!” 激昂的发言似又一次的宣讲,今日膳食堂相比起平日大家各自找地方坐下用餐,几乎所有云天宗内门弟子都集中到了一块。 他们容光焕发,他们面带笑容,不止是因为多日遮挡在头上的乌云眼瞧着要散开,相比起别的宗门感慨与欢欣鼓舞,他们可是与有荣焉—— 昨日云上仙尊,便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渡劫的哩! 那雷有多粗壮多吓人,他们可是亲眼瞧见了的哩,《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上定位云天宗发言,便有一群人争相询问哩! 三界六道唯一的渡劫期大佬出现了,就在他们云天宗哩! “啊啊,这张图,小师妹化作火凤飞向仙尊的一幕可真是太感人了!” 一名弟子指着《三界包打听》第二版的中央说,“她只是个筑基中期呢,当时我都吓坏了,想不到小师妹这样勇敢!” 众人附和声中,鹿桑脸蛋通红坐在中央,拖过那竹简仔细看了一会儿上面的图……当时她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也绝对想不到她化为神凤扑向真龙应身引雷时的模样,看上去这样的英勇。 “小师妹,昨日仙尊当真开了私人宝库赠予你宝器若干?真的吗,啊啊啊你都看到什么了啊?过往今来,咱们云天宗只有大师姐见过仙尊的宝库内部是何模样,你可真是第二人呢!” 突然有一人提问,想必了看了《三界包打听》上的报道才知道这件事—— 昨日宴几安遍体鳞伤回到陶亭静养,再潜入识海前他确确实实将宝库的钥匙交给了鹿桑,鹿桑至今还能记得那平日里高高在上、除却教导练剑时很少与她废话的人,难得面色温和,与她道谢。 他承诺宝库里的东西她随取,然而鹿桑也不过是拿了一个内自带灵泉与木属□□地洞天的乾坤袋,准备在里面种植一些灵植药材。 至于旁的…… 她已有伏龙剑,她不求更多。 不过其实也有意外插曲,昨日便在她进入宝库一瞬,所有的仙器与神兵具震动,如同一群热情的小动物围上来,争先恐后般盼着被她挑选带走—— 此事鹿桑有些惊讶。 但经过突破筑基中期一事,她属实是吃够了什么事都向外宣扬弄得鸡飞狗跳的亏,所以这件事她未与任何人讲。 挠了挠头,她发出不好意思的笑声,只是掏出了挂在腰间的那乾坤袋展示给众人…… 万万没想到她也只是拿了这么一个朴实无华的东西,周围人们起起伏伏叹息着—— “不愧是神凤!” “小师妹真的对不起啦之前还造谣你夺气运!”“啊啊!就是说,神凤怎么可能看得上我这种……我这种上寒潭摸奖都能摸到药阁阁主谢鸣打造的匕首的人的气运嘛!” 对此,鹿桑只是微笑着,对每一个向她道歉的人说,没关系的。 依旧是细细软软的声音,就好像遭到质疑的时候流的眼泪都吞回了肚子里,现在鹿桑来到修仙界也有许久时间,她有点儿抓住了这里的生存之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汝若为人,众星拱月。 现在鹿桑便又借着神凤的神凤回到了众星拱月的状态去了,并且眼看着话题朝着另一个没办法绕过的方向而去。 “说到宝库……这事儿,你们有没有谁知道大师姐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今天仙尊与小师妹的事几乎洗版了《三界包打听》,大家都在讨论真龙和神凤的宿命论呢?” 鹿桑唇边的笑容收敛了些。 “唔。” 她缓缓道,“我不清楚呀。” …… 鹿桑的回答平平淡淡,挖不出太多的漏洞可以八卦。 云天宗弟子们唏嘘不已,说果然世间万物抵不过宿命相逢,过去云上仙尊对大师姐属实算好,也曾经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择日欲完成结契…… 结果还未来得及付诸于行动,真龙镀鳞反而先一步实行了。 从头到尾,南扶光所做的不过也是同他们这些普通云天宗弟子一般站在旁边看着,没有什么大贡献,眼瞧着云上仙尊命悬一线,她也没有露出焦急或者为之哭泣的样子。 从头到尾都很平淡,只是在渡劫结束后御剑前往查看。 “这样实在是……”一名弟子甲欲言又止,“不知道 仙尊作何感想,平日里他那样疼爱大师姐的。” 弟子乙:“应该很寒心吧,大师姐之前占了云上仙尊未结契道侣的名分也算是在宗门内得了不少便利,你看咱们寻常弟子除了她还有谁这般御剑飞行来去自如?” 弟子丙:“啊啊,患难见真情!我要是仙尊这般或许可能想解除结契了!” “我也觉得。” 弟子丁:“是吧是吧?” 弟子乙:“所以我就说,当时神凤回来时就重新接纳神凤就好了啊,绕那么多圈何苦呢!” 弟子戊:“我听闻之前是仙尊不肯放手的啊,那日他一剑接一掌差点伤大师姐本源,大师姐都不愿意搭理他了……” 弟子丁:“啧,这就是孽缘的表象体现!” “说的是呢!” 弟子丁还准备说些什么,这时候突然感觉到好像不太对,身后有个声音一直在给他无死角捧梗,那声音怎么听都像—— 他“嗖”地转过头,就看见笑眯眯的云天宗大师姐站在他身边。 在她身后,立着目无情绪但很有存在感也很有压迫力的杀猪匠,在她腿边,左边是那只被养的粉嫩白胖的小猪,右边是那只九个脑袋左顾右盼,冲每个离自己有点儿近的人哈气的开明兽。 众人:“……” 须臾死寂。 沐浴在周围一切心虚的目光中,南扶光却丝毫没有一点被人背后讲闲话的恼怒,她颇为真诚地对所有人点点头—— “不用尴尬,我觉得你们说的挺对,师父若能想明白这点就好了。” 什么不用尴尬,这下就更尴尬了好吗? …… 南扶光语落,身后便响起无奈的声音,唤了声“日日”。 原本就有些安静得膳食堂这下连打粥的大妈都屏住呼吸了,齐刷刷扭过脑袋,便看见一身白衣的云上仙尊背对着光,立于门边。 他休息一夜大约是还未复原,面色极其苍白连唇瓣都无甚血色。 但。 或许是如今已为渡劫期大能,宴几安看上去不同往日,过往众人眼中,云上仙尊清冷矜贵,不以喜怒示人,是与众人总是很有距离感。 如今的云上仙尊则是真真正正称得上一句“谪仙”—— 仿若距离羽化登仙,只差一步,他仿若周身笼罩着看不见却确实存在的一圈光晕,就连皮肤都是透明的。 而此时此刻,这位今日凭借一己之力搅动三界六道话题的人,只看着南扶光,语气很淡,却带着不满:“只身渡劫为我一人决意,早就让你别再说那些话,怎么不听话?” 众人哑口无言,若有话语,可能张嘴也是满地“嗯嗯嗯”带着一个赛一个硕大的问号。 大家那是困惑不已,昨日云上仙尊与南扶光交流不过是他渡劫完天地初开,云散虹现的那么段段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他便无缝回陶亭修养—— 咋的,当时他躺地上奄奄一息,张口就是安慰大师姐不要多想? 众人:“……” 这可真是—— 真是。 哎呀。 …… 南扶光面色不见喜悲,也不回答宴几安,眼珠子在眼眶里滚一圈,就这么站着。 宴几安又叫了她一声,声音里自然更多无奈,南扶光被迫想起昨日眼前这人奄奄一息不忘向她要承诺“既往不咎”,她在心里疯狂叹气,想给当时随便提条件的自己一拳—— 也是万万没想到人家真的对自己下得去手啊! 她胡乱点点头,对宴几安唤了声“师父”,又嘟囔:“饿了。” 相当于落荒而逃般,于后者目光注视下,拎着杀猪匠于膳食堂角落落座。 也不主动取食,全靠杀猪的投喂她无脑往嘴里放,男人“啪”地在凑过来的小猪仔脑门上敲开鸡蛋,剥开了,在小猪仔期待的哼哼声中塞进云天宗大师姐的手中:“怎的,还真被说不开心了?” 南扶光现今处境确实不好。 享尽云上仙尊的道侣福利临门一脚却不干活儿,这事儿怎么说都不好听,换她她也得唾弃。 狠狠咬了口鸡蛋,她心想她一个灵骨都没有的金丹期修士,难道那些人就看着她只身赴死就舒服了—— 过去她是得一些特权,但是那些特权也不至于让她慷慨赴死吧?! 退一万步说,昨日她并非毫无动容全程只蹲在旁边看热闹,她也想过持剑拼了,实在是——她转向旁边正与没有得到鸡蛋因此愤怒的小猪搏斗的杀猪匠——实在是她魔怔了,他一句“别动”,她当真魇了般,当场罚站。 言出法随? 这人也不是第一次了。 “怎么?”大概是南扶光的目光太灼热,杀猪匠随手塞了个被开明兽拒绝的南瓜给闹腾的壮壮,转过头,“目光要把我烧穿了,我又惹你了?” 没有。 南扶光“噢”了声,倒也未再多问。 随意转移话题:“以前我以为伴随着境界提升面容会发生变化是假的,现在看来好像也不一定就假,你遇见我时我只是筑基末期,你对我爱答不理,后来我金丹期了……” 杀猪匠:“……” 南扶光眨眨眼。 杀猪匠微微眯起眼,毫无征兆凑近南扶光,后者不躲不避,冲他眨眨眼。 鼻息几乎交换,近到南扶光能嗅到早上这杀猪的擦脸用的纯露草香……而对着她的鼻尖,男人忽地漫不经心嗤笑,在南扶光骂他“寻常凡尘男人同等恶俗”之前,他缓缓坐直,道:“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假以时日,我也渡劫期或许就有了。”南扶光三两口将手中鸡蛋吃掉,顺手把蛋黄强行塞进脚边开明兽的口中,“渡劫期,真威风。” “不用太多期待,”杀猪匠淡道,“牧羊犬罢了。” 南扶光一愣,正欲问“什么牧羊犬”,此时,餐桌边突发混乱。 壮壮是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 这只猪吃东西斯文不发出太大声音也不会弄得到处都是,这是膳食堂大娘勉强忍了它存在的究极原因…… 但在它理解的“地盘”范畴内,它嚣张的像是一头占地为王的狂热野猪。 方才是杀猪匠将一块被开明兽拒绝的南瓜顺手递到了粑粑不臭都要来一口尝尝的壮壮的嘴边,于是这只小猪仔便开启了它的犁地式啃瓜—— 它撅着屁股,推着那比它脑袋还大的南瓜,从桌子的这头推到那头,再从那头推回这头。 但终于有一个回合,那南瓜“吧唧”一下扣进了桌下龟龟的食盆里,羊奶溅一地。 蹲在桌子上,小猪仔追着食物,扒拉着桌子边缘露出半边脑袋往下望,迎面而来的就是开明兽结结实实的一爪子! 壮壮“哼唧”一声“嗖”地缩回脑袋,以一只猪不可能达到的灵活躲过这一爪! 这般混乱中,为了不被膳食堂大娘扫地出门,南扶光连忙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狼藉,结果手刚碰着地上那还剩半盆的羊奶,手背上就被转身扑上来的开明兽幼崽挠了一下! 手背留下爪印迅速见血,她“嘶”了声飞快缩回手,一抬头正对着蹲在一旁弓背炸毛对着她哈气的龟龟—— 九个脑袋,九只琥珀色的眼,每一只都凶狠的竖成一条直线! 南扶光捂着火辣辣刺痛的手背,当下心凉了一下,她御兽与召唤术学的同等垃圾,此时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应对发怒的开明兽幼崽。 而这时候仿佛还有东西嫌场面不够乱,说时迟那时快一团肉“噗”地一跃跳入她怀中,壮壮坐在南扶光怀里,冲着呲牙哈气的龟龟拼命哼唧! 南扶光去捏它的鼻子:“别哼了,你个吃草的跟人家吃肉的横什么?!” 杀猪匠好心提醒:“猪是杂食动物。” 南扶光:“你也闭嘴!” 杀猪匠闭上嘴,但手没闲着,他随手拿过隔壁桌上一杯冷茶,动作无比迅速地一瞬泼向开明兽—— 猫科动物极其厌水怕水,后者这样猝不及防被泼了个劈头盖脸,攻击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开明兽猛地撇开脑袋,再转回头时,攻击性极高,两只脑袋盯梢南扶光,剩下的七只狠狠瞪向立于南扶光身后的男人—— 南扶光见状不妙,刚想让杀猪匠躲好,却见与男人对视上的一瞬间,那开明兽幼崽不知道看到什么,突然九条尾巴垂落,浑身毛发完全炸开,连耳朵上的聪明毛都立了起来,那七只脑袋中有六只发出“嘤嘤”声音,留下一只呆呆的不知所措! 怀中的壮壮还在拼命地“呸呸呸”。 南扶光一把将它扔回桌子上。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宴几安颇为冷漠的嗓音,他问:“怎么了?” 一触即发的对峙场面突然凝固,宴几安出声询问,望着南扶光这边。 在瞥见南扶光手背上血色时,他蹙眉,视线扫过那只开明兽幼崽:“畜生,敢伤人。” 白色剑气在其指尖凝固—— 对待这种尚未长成的幼年凶兽,甚至犯不着渡劫期剑修拔剑。 当真是动动手指头便要碾死。 南扶光见状也不敢再多耽误,一边喊着“我没事,师父手下留情”一边伸手去捞开明兽幼崽,欲救它于水火! 可惜不知为何陷入恐慌的幼年凶兽毫不领情,在她碰到它后颈的瞬间,转头狠狠给了南扶光手腕一口,留下两个深可见骨的血窟窿,它凄厉威胁鸣叫着,扭头就跑! “嘶!” 顷刻间,南扶光只当是手骨都要被那一口咬穿,剧烈疼痛让她眼前一黑差点闭气撅过去—— 深知这幼兽再满场乱窜,最后无外乎便是个死,管你身份再稀有,那磨刀霍霍的云上仙尊本是一条龙,三界六道之内还能有什么玩意儿稀有得过他自己?! 她强撑着痛意扭头对杀猪匠嘶哑吼道“抓它”,半晌没等到回应,却见杀猪匠垂眸,一扫平日里放荡不羁的懒散,很是认真地微蹙起眉看着她手上的伤,伸手欲替她压住止血—— 南扶光:“……” 南扶光为身边的一切活物均听不懂人话感到一阵悲哀与窒息。 就在这时,便听见男人头也不抬道:“操心过多,它好的很。” 在鲜血淋漓的手落入杀猪匠的大手中时,南扶光茫然回头看了眼—— 只见那头狂躁的开明兽果然未死,它犹如落叶归根、倦鸟归巢似的,一头撞入了不远处鹿桑的怀里。 刚刚重新获得同门友谊的云天总小师妹此时此刻满脸茫然,看样子完全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能勉强将怀中毛茸茸生物抱稳,抬起手摸了摸它头上因炸毛有些凌乱的毛发。 被她如此一摸,那开明兽幼崽真正变身成了小猫咪,窝在在她怀中,所有脑袋之上圆眼紧闭,正发出“咪咪”委屈的声音。 第78章 被扔下了 上一刻还是发狂的野兽炸着毛谁也碰不得, 下一刻就如同温驯的小猫咪浑身散发着乖巧在鹿桑的怀里喵喵喵。 此时膳食堂内安静得吓人。 人们面面相觑感觉自己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戏—— 先前,是云上仙尊与大师姐发生了看似无法调和的史诗级矛盾,大师姐亲口宣布解除结契约定。 云上仙尊为挽回大师姐,忍痛割爱自己当年冒险好不容易弄来的宝器防具, 完璧归赵, 以此换来一只无比珍贵稀有的白化开明兽赠大师姐。 大师姐最终接受了这只开明兽, 可是开明兽并不喜欢大师姐。 开明兽喜欢小师妹鹿桑。 小师妹鹿桑乃神凤转世…… 翻译一下,是刚刚成功帮助云上仙尊渡劫的,云上仙尊命定的恋人。 以上。 大家被精彩得满地找牙。 看似均面无表情陷入死寂的围观人群,实则内心纷纷都在疯狂的捧脸尖叫扭动, 他们眼巴巴地看看抱着开明兽的鹿桑, 又看看南扶光—— 云天宗小师妹一脸无辜。 云天宗大师姐面色铁青。 …… 南扶光确实是生气了。 这件事饶她心脏再强大也受不了。 若是一把好剑、一壶好酒、一个没有用的男人(划掉)这类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给了鹿桑也就算了……可开明兽是灵兽, 昨晚这只该死的毛畜生就睡在她脚下榻子边,她怕它弄脏漂亮的银白毛发, 还特地给它找了张垫子。 …… 壮壮都没有! 它吃她的, 喝她的, 睡她的! 稍微为一点儿小事翻脸不认人就算了,还一副饱受虐待的样子,拼命钻进别人怀里!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 能听见自己的后槽牙被磨得嘎吱作响,在南扶光觉得自己无法消化来自开明兽的贴脸开大的背叛时,谢晦跳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 南扶光!你好丢人啊!你看明明是仙尊送给你的开明兽却不喜欢你,只喜欢小师妹!要我说……连畜生都知道谁才是真正有用的人!仙尊还不如直接把它送给小师妹呢!” 小胖子扭着胖身子冲向鹿桑, 站在她身边, 冲南扶光扬下巴:“怎么样?现在你是不是很气?” 南扶光没说话,刚刚一脚迈入膳食堂便围观了此番闹剧的谢允星一步向前,拎起她弟的衣领往后拖。 谢晦自然不干, 一把捉住鹿桑的衣角:”我不走!你放开我!” 鸡飞狗跳间,南扶光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笑出来的气音。 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正欲破口大骂杀猪的有什么毛病—— 只见后者脸上是真情实感觉得有趣的表情。 “地界有一种专门提供给小孩看的纯洁故事话本。”杀猪匠幽幽道,“只有住在城堡里善良又纯洁的公主,才会散发出被小动物和小孩子喜欢的气场,他们都愿意围着她。” 南扶光:“……” 擅长惹是生非、满脸横肉的小孩和拥有九个脑袋九条尾巴一张口能给人手上咬对穿的小动物? 那只能是邪典故事。 南扶光:“那我是什么?” 杀猪匠:“除了公主和王子,剩下的都是反派,你说你是什么?” 南扶光:“我看你是吃——” 剩下的话没骂完,南扶光瞪圆了眼。 此时此刻的她侧着身,手还落在杀猪匠手掌心,鲜血从咬伤处涌出流淌过她手上皮肤,那粘稠温热的触感让她硬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很快就有鲜血顺着两人手交叠处,“啪嗒”“啪嗒”地往地下滴,在他们脚边汇聚成了一滩血泊。 这动静当然没能逃过云上仙尊,只见其蹙眉,看过来的一瞬间再次抬手向那开明兽——”师父,不要!” 怀抱着开明兽的云天宗小师妹面色苍白,猛地后退一步背过身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怀里的那团毛茸茸。 宴几安声音冷淡:“让开。” 鹿桑一动不动:“师父,手下留情!” 与此同时,南扶光听见头顶上,那杀猪的正操着完全事不关己的漠然嗓音,问身边的药修弟子要止血药与绷带。 来云天宗这些天,他已经能准确地分辨不同款式的道袍代表着哪个分支—— 可惜却永远记不住药阁的人和南扶光不对付。 南扶光把目光从不远处那辣眼睛的一龙一凤一猫的动物大乱斗上挪开,想提醒杀猪匠别白费力药阁的人怕不是要咧着个大嘴巴望她最好早点失血过多身亡,结果拧过头,正好看见杀猪匠从一双战战兢兢的手中接过他想要的两件东西。 那个药阁的神经病甚至是双手奉上的。 南扶光:“?” 不知道怎么的,心态就又驾崩了一次。 南扶光:“他怎么愿意给你绷带和药?” 杀猪匠头也不抬地随手拿起旁边的茶壶,用倒茶一样优雅的方式冲掉了南扶光手上的血污,“他为什么不愿意?” 水流成柱倾斜而下,冰凉触感一点也不温柔,南扶光倒吸气“嘶嘶”声中,咬牙切齿:“感情整个云天宗讨人嫌也讨猫嫌的只有我是吧?!” “没有。” 杀猪匠放了茶壶,用牙随意咬开手中止血药粉瓶塞。 “猪喜欢你。” 南扶光低头,看着一脸妩媚靠在她腿上的壮壮,在一只猪的眼中看见了对踩着七彩祥云之盖世英雄的膜拜。 “……” 半瓶药被倒在她伤口上—— “呲”的一声,褐色药粉接触到伤口迅速化水与血液融合冒出白泡泡,南扶光痛的猝不及防差点儿跳起来给倒药的人一拳。 奈何杀猪匠力气很大。 她所有的抵抗看上去不过是在他手上无力地挣了挣。 浑身紧绷的她也很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待白色泡沫消除,剧烈的疼痛感逐渐消退,死死抿住的唇角稍微放松了下来,南扶光找回了自己呼吸的频率。 杀猪匠扔了药瓶,用绷带一圈圈地缠在她手上。 她抬起头,正好与不经意掀起眼的他四目相对。 沉默数瞬,杀猪匠叹息了一声,眉毛垂落,那平日散漫眉宇间此时带着不易察觉的轻哄。 “已经没事了。眼神别那么凶嘛。” …… 那只光长九只脑袋却没长一副大脑的毛畜生黏在鹿桑的身上不肯下来。 剑崖书院的早课上,感觉到前方云天宗大师姐的目光第无数次飘过来,鹿桑翻过手中的三界包打听,又焦虑又有一丝丝的自得。 今晨事急,她一脚踏入膳食堂便被人们围住问东问西,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三界包打听》,只见流动版上,羡慕与夸奖铺天盖地,“神凤勇敢”“救世前世爱侣”“晓辉之日永映恒月星辰”这种标题层出不穷。 修仙界好久没有这般正面向热闹过了。 ——在这种至暗时候,人们很需要一个精神寄托,或者精神领袖。 他们心中的人选在适时有了向好的举动时,他们就会迅速聚集起来发出赞美。 【不愧是真龙与神凤!】 【希望真龙渡劫成功,这是一切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信号!】 【啊啊啊啊苦尽甘来了吗,这下等着「陨龙秘境」开,神凤洗髓,沙陀裂空树就活啦!总算能看着一点希望了!】 【所以鹿桑真的就是神凤呀,先前恼羞成怒指责她一点儿用没有可能是搞错了的人可以闭嘴了,人家可是以身抵劫,仅仅是筑基中期呢!换你们谁敢!】 【就是说,之前说神凤毫无意义也无法恢复沙陀裂空树的,道歉!】 鹿桑最近受到的质疑和异议太多了,今日当真算是扬眉吐气,只觉得连风都和煦,阳光也温暖。 一名身着器修道袍的弟子凑上来,和善地问鹿桑能不能借一借她的笔……唇角微微翘了翘,云天宗小师妹微笑着说,当然可以。 今天真的是很好的一天。 鹿桑想起了那一日在梦境中道陵老祖说的—— 「汝乃晓辉之日,万物本应当皆于你脚下。」 正是印证了那句话般。此时此刻,她喜欢的开明兽正趴窝在她身边,四肢被压在腹下,警惕的狩猎姿态,九只眼统一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 …… 前方,倒映在开明兽琥珀色双眸中,一只粉色的猪正在认真啃苹果。 课堂上声音很小,只有翻动书页或者磨墨的沙沙声,猪仔吧唧嘴的声音也变得很小,一口口地比起进食更像是啃着玩。 南扶光用手帕给壮壮擦嘴时,能感觉到开明兽不友善投射过来的目光—— 之前它可没那么嚣张的,现在完完全全像是找着了靠山。 南扶光很难不在心中暗暗翻了个大白眼,恰逢此时,早已离去的云上仙尊去而归返,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后,遮挡去了打开的门前投射入来的一半阳光。 “日日。” 他立于门外不进,嗓音温和,手中似握着什么小瓷瓶。 课堂上,讲课的声音停住,紧接着是夫子老头与云上仙尊日常嘘寒问暖。 南扶光低头看手上层层叠叠的绷带,手法不太熟练以至于将她包的像手已断般严重,但也确确实实是上过药且包扎上了。 她不知道宴几安为何要来。 就像她有了壮壮之后他送来了龟龟,撇开龟龟不负众望是只小白眼狼这件事,云上仙尊好像总爱干些脱裤子放屁之类的多余事。 等待了一会儿,前门的人一动不动,倒是下面在座弟子们有些躁动……南扶光觉得自己再不理宴几安,他能站在那站到下学,那今日恐怕大家就都不要学了。 叹了口气,她合上手中的书。 发出的响动让无幽转头看过来,南扶光原本以为他也要问些不好听的废话,没想到他却问她,准备几时动身渊海宗,与「翠鸟之巢」的人汇合。 想走。 是有些厌烦从昨日起就飘在她身边若有似无看热闹的目光了。 虽然眼下这情况,大概走哪都有人好奇他们师徒三人的爱恨情仇,恩怨纠葛。 想到这几乎想要翻白眼,南扶光扔下一句”当走则走”,把壮壮塞给无幽便匆匆离去,留下云天宗大师兄独自坐在位置上,看着她的背影向门外的光挪动去,有很小一瞬的出神。 外面的宴几安果然送来伤药,并对杀猪匠的包扎频繁蹙眉。 南扶光收下了伤药,却没让他拆开,理由是伤口已经不痛了,没有必要再瞎折腾。 云上仙尊紧皱的眉没松开:“抱歉。” 南扶光蹭了蹭手上的绷带,笑了笑:“师父,您似乎总是在道歉……为什么,不是做错事才道歉吗?又不是您咬的。” “那开明兽。” 宴几安似乎没有太注意到南扶光语气里的无奈与叹息。 “为师应当驯化好,再给日日送来。” 在这修仙界,到底是谁的灵兽靠他人驯化而来的? 驯化的过程也是修士与灵兽心意相通的过程,只是不幸的是,那种小畜生跟她心与心之间有一堵封死的墙。 “也不是。”南扶光很难忍住到了嘴边的阴阳怪气,“它在鹿桑那倒是被驯化得挺好的。” 她语落,眼睁睁地看着宴几安淡色的唇瓣抿起:“不是这样的。” “什么?” “很多年前,为了感谢恒月星辰与晓辉之日于沙陀裂空树下的净化与陨落,许多生物与种族都宣布了从此无条件的诚服。” “……” 南扶光很难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玛丽苏的设定。 “啊?” “开明兽一族位列其中,所以它们刻在骨子里的,天生亲近鹿桑。”宴几安道,“抱歉,是我忘记了。” 南扶光说不出话来,连提醒宴几安这其实不太用道歉也说不出来,她满脑子都是神凤圣光璀璨往高山之癫一站,什么也不用做,山下就有数不清的生灵对她屈膝,行礼,宣布永世诚服的画面。 “日日。”宴几安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那开明兽,便给她罢,师父……我再替你找一只别的灵宠来。” 温热的手腕被冰凉纤细的手指握住。 南扶光眨眨眼抬起头,对视上云上仙尊俯视而来的双眸,有些难以置信地发出一声轻笑,半晌意味不明道:“可我都给它取了名字了。” 宴几安眉心皱了下。 露出有些困惑又为难的神情。 “……没事。可以。就给她吧。” 南扶光不动声色抽回自己的手。 “旁的也不用了,我有壮壮了,我就养壮壮就可以。” 宴几安始终蹙眉望着南扶光,像是不确定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是赌气的话。 他大概是还想再问问确认下,但望着她勾起微笑的唇角,他莫名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恐怕什么都问不出来。 “找更好的给你。”他强调。 南扶光哽了下,意识到这人向来都是这样,压根懒得听自己在说什么,遂无所谓地摆摆那只缠着绷带的手,一边道“真的不用”,为来得及放下,又落入冰凉的手掌间。 宴几安直视她的脸,避开了她的伤口,手上却用劲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下。 南扶光猝不及防踉跄了下,在鼻尖碰到他胸前衣襟时,狠狠站住了,下一刻抽出自己的手。 两人之间一时陷入沉默,谁也没说话。 “日日,你说话不作数。” 曾几何时,若有人告诉南扶光云上仙尊也会用这般有些真正委屈与不解的语气同她讲话,她会笑一笑说好大的笑话。 而此时低着头,留给面前的人只有一个漆黑乌发柔软的头顶,南扶光盯着自己的鞋面,嗓音平缓:“师父,你总是把救苍生,为三界挂在嘴边……我说话不算数,你可以打我骂我,但是这一次,你也还是——” 话语未落,下巴被有些用力的力道擒住,南扶光被迫抬头,跌入一双包含薄怒的黑眸中。 “你说话不作数。” 心头猛跳,是恐惧还是扭曲的快意就要分不清,仿若血液在胸腔剧烈奔腾。 下巴还在对方手中,南扶光仰着脸艰难地勾了勾唇,任由那握惯了剑有些薄茧的手抚过她翘起的唇角。 南扶光听见自己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她说,抱歉啊,骗了你。 …… 晚膳过后,南扶光正靠在榻子上,呵欠连天地翻一本御兽与古生物召唤类的书籍,心中感慨这玩意再过一万年依然是枯燥无比,此时听见窗棱响。 同时听见的还有在屋内另一端端着一碗羊奶准备给壮壮加餐的杀猪匠。 两人一猪同时抬头闻声望去,就看见那只白日里缠在鹿桑脚边缠缠绵绵的开明兽,自己翻窗回来了。 它“啪”地落在地上,抖了抖毛,而后一刻都没停地奔向自己的食盆放的地方—— 在看到空空如也的角落时,它猛地一个急刹车,呆住了,九只脑袋同时回过头,茫然地望着同样呆住的南扶光。 手上还缠着绷带的南扶光:“……” 南扶光还是从柜子里把那原本洗干净收好的食盆重新拿了出来,给那只毛茸茸的小畜生弄了点吃的。 倒完羊奶,她坐回榻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开明兽幼崽一头扎进盆盆里恨不得用羊奶洗脸,面无表情地心想,原来这就是冷脸洗内裤文学,我命好苦。 开明兽小崽子像是饿了一天,吃的狼吞虎咽。 它吃的头也不抬,浑然不觉什么时候有个圆滚滚的生物正在靠近……壮壮蹲在开明兽旁边一屁股坐下,看怪物似的歪着脑袋看了吃饭比它还积极的生物半天,突然毫无征兆地跳起来,用两条前蹄将开明兽的至少五只脑袋摁进奶盆里。 开明兽:“嗷!” 壮壮:“呸!” 南扶光完全震惊于眼前突然爆发的战争。 远处的杀猪匠发出一声叹气,提醒壮壮先撩者贱,先动手的打输了会很丢脸。 南扶光又从震惊变难以置信,这时候居然还有拱火的。 滚在一起撕咬的两头幼崽一听,果然双双打得更起劲了,南扶光看着壮壮伸脑袋咬开明兽的耳朵,然后“呸呸呸”地吐出几根银白色猫毛,同时,为之付出代价,猪屁股上也被人家结结实实地挠了一下。 云天宗大师姐手里的书一扔,目不斜视绕过两只还在撕咬的幼崽,睡觉去了。 ——受够了,这种苦日子谁乐意过谁过吧。 …… 次日,清晨。 云上仙尊照例出现在膳食堂,手中还握着昨日给南扶光同款的伤药。 他的计划是,把药给她后,他就再离开云天宗继续寻找比白化开明兽更稀有的灵兽。 这一次他会特地挑选没有于旧日七月中,宣布对恒月星辰或者晓辉之日诚服的种族。 宴几安一步踏入膳食堂没多久,鹿桑也到了,身后紧紧跟着那只开明兽幼崽,在神凤裙摆下,它倒像是有了真正可爱灵兽的模样—— 这会儿正一跳一跳地捕捉鹿桑的影子。 鹿桑取食物时,它则围绕在她脚边,其中一只脑袋在拼命啃她步履之上一颗淡水珍珠,又用爪子扒拉着玩。 耳边时不时听见云天宗弟子感慨“好可爱哦”“一点不像在大师姐身边那样凶”“画面好和谐”…… 宴几安却只是看了一眼所谓“和谐画面”,便毫无眷恋地收回目光,专心望着门外,他在等南扶光。 他等了许久。 直到膳食堂几乎停止供应餐食,他也没等来要等的人,终于忍不住伸手拦住正要离去的无幽,让他用双面镜联系南扶光,问她在哪。 宴几安还是用不太惯那双面镜的。 没想到语落,却见云天宗大师兄罕有地露出个有些诧异的眼神,目光闪烁着,半晌,他才回了宴几安:“日日已于今日早些时候动身前往渊海宗……仙尊,不知道么?” 宴几安愣了愣。 与此同时,停下动作的还有不远处的开明兽幼崽,它吐出嘴里叼着的鹿桑鞋面上拆下来的珍珠,几只脑袋同时转过来。 片刻,它不顾鹿桑在身后叫,抬脚往这边走,先绕着宴几安绕了一圈,然后坐下了,开明兽幼崽从嗓子里发出低沉“呜呜”的呜咽声。 云上仙尊从始至终目无波澜,如同那日将开明兽带回来一样。 他半弯下腰,抬手,用指尖点了点蹲在自己脚边、显得颇为不知所措的幼兽湿漉漉的鼻子。 “嗯。”他垂眸,淡道,“被扔下了。” 第79章 你不是喜欢我吗 时间倒转回一个时辰前。 南扶光是辰时还差一刻的时候醒来的, 醒来之后伸头看了眼床榻边,除却自己睡前放的一双鞋之外空无一物,大概四个时辰前,上面曾经蜷缩着一只有九只脑袋、九条尾巴的白色大猫。 撑起身, 她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有伤, 缠着绷带的伤口因为手里传来的钝痛让她“嘶”了声。 人便清醒了些。 快立冬了, 光呼吸都能感知到四周水汽很重,外面的天光还掩藏在浓雾之中,空山新雨。 借着那微弱的光,南扶光只看见留在自己鞋面上的几根猫毛。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才穿上鞋, 走到外间, 杀猪匠已经醒了, 正抱着壮壮喂它吃不知道从哪棵树上摸来的桃子,南扶光无视了一人一猪偷鸡摸狗行为, 面无表情的宣布, 自己即刻动身前往渊海宗。 男人原本是一条长腿懒洋洋的卷曲着, 整个人放松地靠坐于榻边,闻言,那条腿放了下来,与他怀中叼着桃的小猪仔同时转过头看她。 “怎么了?”南扶光问。 难得杀猪匠沉默了一瞬,而后像是往常一般冲她微笑, 说,没事, 随便一问无恶意, 你是被一只猫伤透了心吗? 南扶光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没把那只沾满猫毛的鞋子脱下来扔他脸上。 …… 南扶光是看见那该死的杀猪的把所有的衣服叠起来放入包袱里,才想起她前往渊海宗意味着什么。 她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杀猪匠收拾包袱, 这一次他收拾的很仔细,一丝不苟地将所有的衣物放进了包袱里,大概是真的没有想过再回来。 他真的很讨厌修士,当然也不喜欢云天宗。 在云天宗呆了那么久,走了一次,回来一次,南扶光以为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些事物,现在看来,那系紧包袱手貌似怎么看都看出一些欣喜若狂的滋味来。 “后山的晾衣杆。”杀猪匠像是想起来似的,突然放下手中的衣服直起腰望过来,“要拆掉吗?” 可能是早上低血糖。 南扶光听他用“早上吃馒头好不好”那种轻飘飘的语气提起那个破晾衣杆,有一种火从脚板底蹿起瞬间烧到天灵盖的烦躁。 毫无缘由,毫无道理。 她狠狠蹙眉,答非所问:“你身上的那个窟窿怎么样了?” 杀猪匠转过身,随意捞起身上的短打下摆,大约是因为最近都在云天宗待着,好些日子没再去“街头卖艺”,他被养得白了些,只是小腹那八块腹肌像是焊死在上面一般,依旧清晰深刻。 胸口上,曾经一个黑洞似的血窟窿早已愈合,只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像蜈蚣爬过的痕迹。 ——确实是好了。 大约是云天宗还是什么福祉洞天,哪怕没能用上龙骨之息,自打壮壮蹦出来以后,那神秘的伤也逐渐好了,假以时日,恐怕连那蜈蚣似的疤也会消失。 南扶光把视线从那过分隆起的胸肌上挪开,冷静地点点头:“好。壮壮归我。” 这次是彻底不懂了。 过于跳脱的话题让杀猪匠从鼻腔深处发出沉闷声响表达茫然,他还保持着掀开自己衣服的姿势。 原本趴在两人中间的地砖上滚来滚去的壮壮也一骨碌爬起来,歪着脑袋,“噗”地困惑哼哼。 杀猪匠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什么。 他放下衣摆,不假思索地否决了她的提议。 “不太行。壮壮非灵宠,忘记你抱着它在云天宗出现时发生什么了?你尚且还是云天宗大师姐……此番前去渊海宗,人生地不熟,那些陌生人又该如何看你?” 说的没错,壮壮当然不是灵宠…… 但它也不是真的猪! 这世界上没有三只眼的猪! 南扶光阴沉着脸不说话。 弯腰一把把地上的小猪仔捞起来,她语气更差了:“不太行?跟着你就行了?作为一头猪天天坐在你摊位旁边,看你杀猪还是看你包猪肉馄饨?” 她说着,后半句时没忘记用双手捂住壮壮的耳朵。 杀猪匠:“……” 南扶光:“说话!” “说不出来。”杀猪匠怂的非常理所当然,“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就像我多反驳一句就会扑上来咬我。” 虽然她不咬人。 但算他识相。 …… 虽然最后的对话气氛不太愉悦,但是跳上漂浮在半空的青光剑时,南扶光还是勉为其难地等了等那个杀猪的。 免去了他用两条腿走下山的酷刑。 杀猪匠爬上剑的时候还知道对她说“谢谢”,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熟悉的街道和熟悉的小院打从他脚下掠过。 “无意冒犯,仙子姐姐。”站在南扶光身后,男人问,“我们要上哪去?” 南扶光没理他,直接把他带到了一座村庄。 深秋的风刮在脸上已经是生疼,落地的时候会有一种被动冻僵的脸迅速解冻的感觉,收了青光剑,南扶光回头看了眼杀猪匠,后者神色自如,环顾四周:“此地何处?” “东极村。” 南扶光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响起。 东极村同上一次南扶光来的时候并未差太远,只是原本大片大片沦为荒废的田地有了耕作的痕迹,乡间小道上人烟依然稀少,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尽管南扶光来的时候做好了准备村民看见她会用烂菜叶子招呼她一边骂她“害人精”,但想象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村口站着个留着鼻涕的小孩,啄着大拇指看南扶光,认出了她身上的道袍,也认出了她:“上次来的仙子姐姐。” 张了张口发现声音丢失,南扶光这才意识到其实她有些紧张,她撑着膝盖弯下腰问村长在不在,小孩点点头,给她指了指村长家的方向。 这时候从田埂间走来一个妇人,手中提着一壶牛乳壶,还有一册书籍。 与南扶光对视时双方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紧绷,最终是妇人一笑:“是您来了。” 温和又沙哑的嗓音让南扶光放松下来,她看向她手中的牛乳壶……她知道妇人来的方向尽头只有赵家祠堂一座建筑,亲自走过的路她都记得。 此时仿佛看见南扶光的目光,妇人点点头:“是我儿子,人还没醒……只能灌下一些流食。” 小孩抱住了妇人的腿回头看南扶光,怯生生又接过了她娘的话:“但好歹是没死。” 话题到此,妇人索性转身替南扶光引路,说那一次大闹祠堂之后,人们再次把所以陷入假死状态的人都集中起来照顾,只是躺着的人不再寻短见,看守的青壮年终于能歇上一口气,每日二人轮班值守,其余人可以恢复寻常的劳作。 “平日里闲着的时候我去给儿子读读书,”妇人笑了笑,“我丈夫是教书先生,年轻时曾教我一些字……后来有了孩子,早些年托人是看过,是个天生的三灵根,资质不算顶好,但总是自己读一读修仙入道的入门书籍,想着若是有一天能够拜入云天宗,考入「翠鸟之巢」——” 除却修真世家,凡人里偶尔会出现一些拥有天生灵骨灵根的修士,拜入宗门前,他们会作为散修自行修炼,最大的目标便也是有朝一日能炼生识海,寻找到肯收留自己的宗门。 “……我的目标也是「翠鸟之巢」。”南扶光低声道,“我天生无灵骨,三灵根,可也做了云天宗大师姐,升入金丹期。” 不知道为什么与妇人说这些,她可能根本不懂。 妇人闻言好似得到安慰一般笑了笑。 “阿伦一直很能干的,只要他醒来,只要他能好好醒来,我相信他一定能……” 妇人的声音小了下去。 此时一行人来到赵家祠堂,当初摆在祠堂前殿的那尊先人像被扶起来了,只是这次不再是肉体凡胎地暴露在外,不知道哪位掏钱给它塑了金身,它看上去一如最初看到的那样…… 南扶光不知道金身之下它是否真的生出新的血肉。 只看到下首桌案瓜果依然,烛灯摇曳。 还是当初那个房间,梁上挂满了南扶光亲手做的捕梦网,不再像上次那般吵闹,村民们被整齐地摆放沉睡在那,多数人身边都有家人陪伴。 替擦擦身子或者跟他们说说话。 再次见到南扶光,他们的态度倒是和那妇人一样,没有太多的怨恨或者激动的情绪,偶尔上来和她说一说最近的情况,时不时还是有村民发生意外情况被送到这里,然后就能立刻安静下来,保住一条命。 南扶光问起那个女人。 “谁?”被提问的那个村民恍惚了下,而后恍然大悟,“赵慧兰么?” “嗯。” “死掉了。”村民轻飘飘地回答,“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活得下来……死掉了的,被其他村民活活啃食而死,那一次的事故里,赵慧兰是唯一死掉的。” “她不该不吃那祖宗肉的。”村民若有所思道,“哪怕她不觉得那是对的,但有时候特立独行可不是好事。” 南扶光不说话了。 也是实在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她沉默转身离开。 那个叫阿伦的青年陷入疯狂前在誊写「翠鸟之巢」今年颁布的新法典,写了一半的墨迹被压的平平整整放在枕头边,他就像睡着一样。 执起那莎草纸看了看,南扶光偏头问:“「翠鸟之巢」的人来过吗?” “哪里会来。”妇人理所当然地回答,“修仙界自己都应接不暇了吧,管不了凡尘界……别的村也是靠从黑市购买捕梦网的,咱们村倒是幸运,得您亲手做的——” 整个厢房内安静极了,除了偶尔传来的低语,南扶光却感受到了一种绝望的沉静与含有希望交织的矛盾气息。 她将手中的莎草纸重新放到那青年枕边,然后犯了一个明知故犯的大忌,她珍重承诺妇人会找到办法,将她的儿子—— 以及这间房间的所有人都带回来。 她郑重其事地拔剑,破掌,与妇人击掌起誓,为修仙入道者,为剑修最高起誓。 村民们不懂,他们懵懂又茫然地看着,只是眼中希望的火烛摇曳中有一瞬间蹿高了些,好似生命力变得更加顽强。 …… 「翠鸟之巢」集合整个修仙界之大能,其特有的天机阁更是拥有无数器修方向研发与深造的天才修士。 这是南扶光最终松口答应前往渊海宗与他们汇合的原因。 杀猪匠全程一言不发,抱着壮壮跟在南扶光身后。 从东极村出来时,他突然福至心灵。 “你是不是想我跟着你去渊海宗?” 走在前面刚刚祭出青光剑往上跳的云天宗大师姐脚下一顿,又落回了地上,面瘫着脸回过头,她看着他。 杀猪匠摸了摸鼻尖。 “从早上你问我伤口好没好开始,又带我来看东极村……你是不是怕你前脚走了我后脚就受精神污染一头磕死在家中猪圈?” 南扶光重新把目光放回了面前漂浮的青光剑上。 沉默半晌,众身一跃跳上飞剑,她说:“幻想太多。那与我何干。” …… 南扶光临走前得和吾穷饯别,两人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便还是回到了杀猪匠的摊位。 在杀猪匠的后院,她有了新的发现,除却许久未支起来落满了灰尘的馄饨摊,院子里多了一处猪圈,想来是上次杀猪匠临时回来一趟搭建的——和想象中的猪圈脏乱差还会臭不一样,这猪圈整洁干净,铺着厚厚的稻草,食物和水分别放在两个锃光瓦亮的瓷碗中…… 就是叫花子来都得高呼一声五星客栈。 猪圈里还养着另外一只小猪,小猪是瞎的,腿上有一块伤疤不知是否是瘸,它安静地蹲在稻草上。 趴在猪圈边,南扶光伸长手去够那只小猪,和壮壮不一样,它很安静,完完全全乖巧的模样。 当南扶光的指尖拼命伸长去够它,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人靠近,它转过脑袋嗅嗅鼻子,然后主动过来,蹭了蹭南扶光的手。 南扶光猜想自己可能是什么讨猪喜欢的体质。 因为此时此刻另一只猪正拼命刨她的裤脚,大概是听到了另一个同类的声音,壮壮表现得十分雀跃,和第一眼看见龟龟时炸毛的样子完全不同…… 抱起躁动的壮壮,南扶光想叮嘱壮壮不许欺负人家,谁知道她尚未把话讲完,那只跳脱的疯猪“呲溜”一下抹油似的便从她手里飞出去。 一入栏就蹭过去和小猪贴贴站在一起,不拧巴了也不瞎哼唧了,整只猪斯文得像被鬼上身。 “什么意思?这就谈上恋爱了?”南扶光难以置信,“一见钟情?” 身后,男人的声音无情地打碎了她的幻想:“都是公的。” 南扶光:“……” 南扶光转过身,看着端着两碗面的杀猪匠站在身后,面热热腾腾的冒着白色蒸气,他最后一共端出来三碗,放在屋中唯一一张没落灰的桌子上。 吾穷带来了上好的雪里烧,掀开封便有浓浓的酒香,倒入碗里透如清泉,三人围桌落座,两碗清酒下了肚又上了头。 月亮明晃晃地挂上山头时,纵是没有什么口腹欲也不视五谷为必需品,碗中的面吃得干净…… 胃里暖洋洋的。 南扶光一只手撑着下巴,微侧着头看着猪圈里贴贴的两只小猪发呆。 那只文静小猪闭着眼看着好像是睡着了,壮壮东闻闻西嗅嗅又不敢大动作吵醒它似的。 ——壮壮怎么跟谁呆一起都像别人养的小宠物,跟猪在一起就像猪养的猪。 它呆在这挺好的。 如果杀猪的肯把他的破馄饨摊支外边儿去的话。 在她开始茫然地思考还要不要抢小猪仔的抚养权时,她听见耳边吾穷问杀猪匠准备什么时候出摊,街坊邻里的老少妇女一天来看八回,一整条街他走了多久,大家吃了多久的牛羊肉,愣是没移情别恋照顾别人家的生意。 南扶光听见杀猪匠笑了声,熟悉的漫不经心的叹气声,他不置可否,但笑得她耳根发痒。 随意抬手拂过耳垂,顺手将一缕碎发挽至而后,她微微眯起眼,竖起耳朵。 杀猪匠没回答吾穷的问题,此时此刻虽然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脸,但南扶光用脚指头也猜到此时他脸上必然挂着那种温吞的笑,好像对谁都真诚又亲近…… 实则只是堂而皇之的敷衍。 果然,等了许久没得到回答,吾穷又追问:“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还跟日日去渊海宗?” 声音里充数着不可置信,南扶光想了想,不知道她有什么好不可置信的。 杀猪匠慢吞吞品了一口酒,终于开口说话了:“嗯?没有,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要——” 话语未落。 原本背对着他侧脸望着一旁的人“嗦”地支棱了起来,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转过头看向身边的人,见她双手垂落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面对着他。 云天宗大师姐的酒量显然不如她名号那般响亮,此时此刻那圆溜溜的双眼中蒙着一层雾,月光下,她微仰着下巴认真地瞅着他,明眸黑白分明。 “为什么不去?”她问。 杀猪匠正欲解释。 就听见她又问—— “你不是喜欢我么?” 在吾穷无声地瞪圆了眼、震惊到失言中,杀猪匠失语片刻,半晌才感觉到方才入口那一口清酒的辛辣灼烧感。 月色微凉。 能听见墙脚的蛐蛐在发出秋天的最后几声虫鸣,大约也是这小小的院落中此时此刻唯一的响动。 纵是杀猪匠,此刻脑海中也不自觉地蹦出“现在怎么办”的疑问,思绪瞬间飘出去很远……与南扶光无声对视许久,他难得失言,大脑跟着放空。 他幻想她或许会在沉默中败下阵来。 但她没有,她望着他,一击直球等着他判别是不是全垒,他若不言,那她就可以等到天荒地老。 是她的作风无误。 杀猪匠“嗯”了声,最终不得不回答:“这误会,有些大。” 南扶光瞅着他,半天没动,也不见她跳起来恼羞成怒给他一拳或者是转身落荒而逃,她身披月光如战神,得了回答只是眨眨眼:“我误会?” 杀猪匠开始想叹气了,救命,以后不要再喂她喝酒了。 南扶光问:“在大日矿山,为什么我要去找宴几安你就不高兴?” 杀猪匠:“……这时候坦白我真的挺讨厌他的还来得及吗?” 南扶光又问:“你身体已经无恙,明明已经可以离开云天宗,也确实离开了,你讨厌云天宗,为什么又回来?” 杀猪匠转头向吾穷,吾穷说麻烦您转回去。 南扶光再问:“那天你半梦半醒……” 杀猪匠:“什么?” 南扶光说完:“为什么叫我‘日日‘?” 世界陷落于一场彻底的死寂中。 …… 在南扶光明亮的眸光注视下,杀猪匠站起来,道再去添一碗面,南扶光面无表情地端坐于椅子上,直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垂眸,撇开了脑袋,不说话了。 那灼热的目光一挪开,杀猪匠立刻转身回到厨房。 柴火还热,煮面的锅里“咕噜咕噜”地翻滚着奶白色的面汤,男人靠在灶台边,完完全全伤透了脑筋。 厨房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他立刻抬头看去,看见走进来的是吾穷,松了口气。 “你不会也要跟我要个说法吧?”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奇珍异宝阁老板已经笑得挂在了厨房门后的柴火上,“单纯好奇。” “好奇心害死猫,不想死就别那么好奇。” “噢,您好好的叫人家小名是想做什么?” “那天刚把壮壮从身上取出来,你也知道这个家伙仗着我有一些愧疚感,这些日子在我身体里一点没客气地连吃带拿……” 男人解释到一半,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放弃地摆了摆手。 “可能是睡迷糊了。” “睡迷糊了也不能叫人家小名呀——” 杀猪匠那副懒散的模样稍微收敛了些,意味不明地扫了她一眼。 “我取的。” 他嗓音低沉,只道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不让叫?” 那声音让吾穷少了些笑意。 清了清嗓子,她站直了,再三组织语言,提醒:“您曾经亲口警告过,同僚恋情不可取,影响团结甚至危害生命安全。” “她什么也不记得了,算什么同僚。” “啊!” “什么?” “没事。只是一点疑惑:您反驳我做什么?” “……” 又是一瞬沉默。 杀猪匠脸上的情绪管理彻底崩塌了。 眉毛无精打采地垂落下来,一副完全无话可说的样子,他苦笑道。 “我的老天,你饶了我吧。别问了。” 第80章 不会让你死 云天宗这一日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结束一整日的课程, 进行晚憩调息前,弟子们总是聚集到一块儿闲聊交流,今日的话题中心自然是南扶光,作为同辈里第一个被「翠鸟之巢」亲自上宗门请走的, 提起大师姐大家便是有些情感复杂。 最近大师姐身上话题太多。 ——做捕梦网救大伙儿狗命, 神秘接下云上仙尊致命一掌, 再公然试图悔婚,最后在云上仙尊真龙镀鳞日公然摆烂,得小师妹替她埋单后,似乎不愿意面对流言蜚语, 只给小师妹留下一只开明兽当做谢礼后, 拂袖走人。 这真是…… 相当的我行我素、特立独行呐。 “听说今早离开后, 大师姐没急着上渊海宗,而是去了东极村。” “啊?东极村在哪?去那做什么?” “东极村啊, 就在云天宗接壤的凡尘界, 说是依附云天宗的小村落不过分……小师妹, 你从凡尘界来,应当知道的,大宗门下总有一些凡人村落聚集。” “……知道是知道。”柔软的声音响起,角落里,安静抚摸着开明兽背毛的鹿桑抬抬头, 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温柔,“可大师姐去那儿做什么?” “啊, 这事儿她没告诉你吗?前段时间凡尘界可是发生了和修仙界一样的事, 那些凡人好好的吃着饭,突然高喊着什么仙盟迫害凡尘人的阴谋诡计——” “啊?” “就把筷子捅进自己的喉咙……!” 围成一圈的人纷纷被描述的画面感寒碜到,你退我我推你嘻嘻哈哈地闹着, 两个相邻的人打闹着从垫子上面掉下来,“啪叽”一下倒在一位路过的人腿边。 倒在地上的是器修那边排行比较小的师门,愣了愣顺着身旁立着那人的腿往上看,先看到的不是来人的下巴,而是胸前的弧度,她脸一红,一骨碌爬起来站好,低着头喊了声“二师姐”。 周围人见谢允星出现,安静了些——平日里虽然都喊着日日师姐作大师姐,但她性格跳脱又古怪,少一些威严,反而是这说话温温柔柔的二师姐,更得大伙尊敬畏惧些。 今日在青云崖有月旬演武,所以云天宗二师姐背后背着一把与她人几乎同高、与她纤细腰肢同宽的重剑,重剑用布条层层包裹只留剑柄—— 内门弟子今日皆曾有幸见其真貌,可谓一眼惊鸿。 这是谢允星所用宝器,重剑类别四阶神兵,名曰“冥阳炼”,传说是谢寂那一脉祖上出过一名不得了的器修,捉了十几名鬼修与一阶毛坯状态的神兵同炼,得此传说可下黄泉,劈阎山,斩厉鬼,平六道的绝世神兵。 谢寂将这重兵予了唯一的女儿,倒是无心再栽柳成就如今修仙界第一美人与其重剑神兵之佳话。 此时立于一旁,谢允星扫视周围一圈,不怒自威,半晌发问:“凡尘界与修仙界如今遭遇同等,无论如何可道一句众生皆苦,修道之人不讲慈悲,但你们这般嘻哈是不是也有些不妥?” 无人敢答。 谢允星转向鹿桑:"小师妹平日胆子最小,翠竹和白炙的事听说你魂不守舍好些日子……怎的这会儿听着东极村的事毫不惊讶?” 鹿桑放开了开明兽幼崽,双手放在膝盖上,语气恭敬道:"谢师姐,凡尘人心思复杂,忧虑繁重,哪怕是无精神污染源,他们也会莫名其妙会因金钱、结亲、庄稼收成、生子、学业等各事烦忧……批判仙盟与「翠鸟之巢」言论更是一直主流,少数人的特别行为,我看这事未必与修仙界相同。” 谢允星问:“此话怎讲?” 鹿桑微微眯起眼,微笑:“哪怕是我出生那般偏远的小村落,人们也总是会讨论仙盟剥削劳动力,说着什么修士莫名其妙便成了凡人的主人,直到后来——” 谢允星:“直到后来他们得到了仙盟的帮助?” “直到后来,堕魔灵兽入侵,大家死的死,散的散。”鹿桑道,“如果不是仙盟人及时赶到,我们一个都活不成。” 啊,是了。 小师妹来自昆仑山脚下一个村落,那里曾经受到魔化灵兽入侵,是云上仙尊及时赶到,救了她,并将她带回云天宗。 谢允星后来还代表云天宗去往无为门就此事开会。 其实事实与云天宗小师妹轻描淡写说的情况还是有一些出入的,比如并没有什么“我们一个都活不成”—— 谢允星清楚地记得,在堕魔灵兽袭击凡人村落相关的会议中,由发放到她手中的伤亡报告显示,该村除名为“鹿桑”的村女被偶然经过的云上仙尊救助外,无一幸免。 死完了的。 谢允星没有纠正这细微的举证用词,看着鹿桑言罢,便若无其事地弯腰重新将开明兽抱回怀里。 一名同门羡慕道“它可真听你的话”,谢允星并不想听鹿桑如何抱着南扶光的灵宠像是拥有者,尽管现在它听见南扶光的名字其实也会竖起耳朵。 她背着武器转身离开。 …… 谢允星回到住处时,夜幕已然降临。 想到方才与鹿桑的对话,很有一种想要蛐蛐的冲动。 难得的,云天宗二师姐给南扶光震了震双面镜,双面镜很快便被接通。 彼时,对面显然安然无恙并未被东极村人围追堵截,南扶光好好地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边,就着一碗挂面,一口一口的灌雪里烧,对于东极村的事说不清楚,只是含糊不清地说,事情会被解决。 “地方凡人对仙盟多有怨言。” “那是,你是没去大日矿山,怨念成河了都。”云天宗大师姐口齿含糊不清,看着有了些醉意。 “心情不好?”谢允星问。 南扶光沉默半晌,谢允星又问她杀猪的哪去了。 二师姐自然不晓得这完完全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见南扶光冷笑一声道他当缩头乌龟满地爬去了。 她这一下,谢允星反而放下心来,只知道她不是为了宴几安镀鳞那事没出力被人蛐蛐得心烦。 “和那杀猪的吵架了?” “都赖你。” 谢允星万万没想到南扶光和男人吵架都能赖到自己头上,天地良心,她可从来没有对他们的关系发表任何意见,就连壮壮她都是第一个伸手抱的! “怎么赖我了?” “你说他——” 说一半,南扶光阴沉着脸,突然不说话了。 “我是说过他英俊,怎么,他用了易容术?实则丑过村口挖黄豆的?” 南扶光抹了把脸,嘟囔着说“不是”,又不肯说具体的事,那别扭的样子,谢允星猜便是杀猪的又惹日日生气了。 只是不知这次又为何。 她正欲再劝南扶光好好看看自己的星盘走向究竟是不是近期数年有桃花劫,这时候南扶光却道,你旁边有人吗? “没有。” “我看到有白影在你身后掠过。” “……日日,你想挂断可以直接挂断。”谢允星温柔地说,“不要在这胡说八道扯些有的没的。” 双面镜那头南扶光一脸懵逼,放空了好一会儿也没说真的还是假的,半晌她挠挠头说可能看错了,于是谢允星又叮嘱她几句醉酒伤身、喝完回屋睡小心着凉之类的话,挂断了双面镜。 放下双面镜,独坐片刻,谢允星感慨着“这恋爱也不是非谈不可怪不得无情道与佛修道近年强势崛起”,于桌边起身欲洗漱歇息……刚迈出一步脚下便踢到一样东西,她弯腰捡起,这才发现竟是前些日子在南扶光那把玩过得「翠鸟之巢」腰坠挂饰,不知道何时跑到她这里来。 一阵凉风吹过。 “哗啦”清脆声响中,原本摊开在桌案之上的宣纸飞扬。 一张爬满了陌生墨迹的宣纸飞舞至谢允星跟前,她定眼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重复数词—— “「翠鸟之巢」”、“撒谎”、“屠村”、“复仇”。 …… 凡尘界。 后半夜,南扶光酒就醒了,低头一看桌案边除却三个没洗的空碗还有一地雪里烧的空瓶,她茫然地想,昨晚大概没人是清醒着睡过去的。 好在她是修士,体魄强悍,酒醒得早。 摸到了院子中的井水打来清洗一番,南扶光又爬进猪圈里摸了摸睡得四仰八叉的壮壮的肚子,梦里的小猪仔翻了个身抱住了她的脚踝,把脚从蹄子里抽出来时,她感觉到了一阵痛彻心扉。 要么怎么叫“幼子在,不远游”。 南扶光准备往外爬时发现猪圈旁边立了个人。 高大如山,黑漆漆如棺材板,英俊深刻的五官在月光下更为立体。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而后南扶光望入那双漆黑的眼,眼中不见醉意,只有清明。 “走了?” 杀猪匠的语气很淡,斜靠于猪圈的柱子上,很有存在感。 南扶光为自己就这样被一个区区凡人轻而易举地抓包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嗯”了声,嗓子因为宿醉有些沙哑难听。 她做了个“告辞”的手势,简单的像两人昨天认识,不过江湖萍水相逢,坐在一起喝了一场酒。 换了个站姿,男人不说话了,光看着她。 南扶光是真的懒得理他,一条腿摆出要迈出猪圈的姿势,刚准备甩手潇洒离开,迈出去的那条腿被人压着膝盖压在了猪圈围栏上。 南扶光:“……” 杀猪匠:“谈谈?” 南扶光心想,再这样下去她就要平等的讨厌这世界上的一切雄性生物了,因为他们在要求谈话的时候永远不会好好地说“求求你留下来我们来一场酣畅淋漓坦白局”,他们只会—— 把门拍在她脸上。 或者把她压在猪圈里。 有病吧?! 一定是有病。 压在她膝盖上的手大到足以握完她整个膝盖,温热,凌晨的寒露湿润的道袍因掌心温度变得暖烘烘的,南扶光伸手去掰那只大手,却发现自己使了吃奶的劲,他纹丝不动。 最后她自己累了——难以置信一个金丹期剑修掰手腕输给了个杀猪的——她使劲使得额角青筋都暴起了,眼前那人的睫毛都没抖一下。 “壮壮已经躺在那了,”就算是傻子这时候都能感觉到不对,“你别告诉我它还留了点不一般的力量在你身体里。” “不是。”杀猪匠道。 “所以你不是凡尘人。”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是。” 南扶光盯着他,月光下的杏眸因为目露凶光异常的亮,她用眼神指责他撒谎。 在这种目光下,男人似乎轻易就败下阵来,他感慨着要收回之前的话眼前的这位果然无论喝没喝酒都很难缠,声音里带上了无可奈何:“你现在给我一剑,我还是会流血的……说不定还会死。” 他语气轻飘飘,像是完全没觉得“死”是一件多严重的事,南扶光心想那你赶紧去吧,无动于衷道:“哦。” “所以。” 杀猪匠空闲的那只手刮了刮猪圈的木头柱子。 “所以?” “不能去渊海宗也是这个原因。” 其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大晚上不睡守着南扶光等她起来,然后再自己送上门找揍似的拦住她,跟她解释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他没有去渊海宗的理由。 “修仙界文明停滞数百年,如今不过一群菜鸡互啄,却年年要有模有样举办什么仙盟比试,给宗门或者修士排资论辈……很有趣,空闲的话,看一眼也不是不可。” 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但我要留下来找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据我所知它已经被摧毁了一半,情况有些棘手……” 实在可以不用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费心让她谅解。 “这样,能理解了吗?” 南扶光……当然不能理解。 她听得云里雾里,但是脑回路又莫名其妙连上了:“什么意思?你怎么又要找东西?找什么?一件铠甲?刀枪不入的仙丹?找到那个东西我就不能一剑捅死你了?” 杀猪匠:“……” 南扶光一脸疑问地看他。 杀猪匠露出个为难的表情:“我也罪不至死吧?” 南扶光恢复了面无表情。 她抬起手警告似的扇了下男人压在自己膝盖上的手背,后者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缩回了手……她来不及感受骤然抽离的温度在深夜秋风之下有多么突兀,身手敏捷地翻过围栏。 待两人均在猪圈旁站稳,南扶光需要抬着头才能看清面前人的脸。 杀猪匠俯视而来,提醒她:“刚才我说了一堆废话么?别再这么看我。” 好的,那干脆不看。 南扶光翻了个白眼,转身要走,不出意外被人从后面揪住衣领…… 南扶光偏了偏头,发现这家伙甚至只用了两根手指。 她被迫停住脚跟,就听见身后的人道,“此番前去渊海宗,小心行事,陨龙秘境选拔——” 南扶光“嗖”地转过身:“陨龙秘境你都知道?!” “量力而行。”杀猪匠平静地把自己的话说完,“你好像没有什么非进去不可的理由。” 这话听上去是商量与建议,实际上他的语气过于平淡到让人错觉这是一道命令。 南扶光噎了下,意识到他并不是开玩笑的,但就是不想好好和他说话,道:“死里面也跟你没关系。” “……” 哎。 你以前闹着要和我做朋友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八字很合?和我说话很开心? 说话不算数的吗? “不会让你死的。” 男人松开她的衣领,语气温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仿若称述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会不会也不是你说得算的。” “我今天叹气次数已经超标了。” 杀猪匠换上了一个疲倦的语气,却收起了散漫,前所未有认真道。 “你可以不信。但当你有需要的时候,我就会出现。” …… 南扶光在人潮之中被挤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挤上渊海叶舟时,心中又难免暴躁地把杀猪匠骂了一遍。 这辈子她吃了太多雄性生物画的饼,一口吃不下了,她都怕自己被这些王八蛋玩意儿撑死。 此时太阳才刚刚才海平面升起,远处金光璀璨,平静的海面笼罩于被浪花拍乱的碎金中……南扶光好不容易得了一小块喘息空挡,站在船舷边耳边是船笛悠扬,甲板上船员吆喝着启航,身边的母亲劝说小女儿再吃一口还热乎的鸡蛋,两名散修在相互交谈着《法体心剑论》,那是一本剑修练的基础炼体书。 周围很热闹,只有南扶光孤身一人。 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怎么拢都拢不好索性放弃。 南扶光有些烦躁。 她抛下一切离开云天宗,只为换得耳根子清净,这很好,至少周围人知道南“南扶光”却不知道“南扶光在其身边”,不再有奇奇怪怪的目光审视她,追问她为何云上仙尊镀鳞她逃离责任,袖手旁观。 周围确实很清净,但此时此刻她总有一种错觉,好像其实她才是被所有人抛下的那一个。 壮壮醒了没。 壮壮醒了发现她走了会不会闹脾气? 龟龟发现自己被抛弃了是不是第一时间找鹿桑给自己改名。 她这样一走了之搁药阁那群人嘴巴里会不会变成畏罪潜逃? 希望谢师妹听到诸如此类诽谤言论能毫不犹豫大嘴巴抽他们的千万别客气。 啊啊啊啊啊。 应该用过早膳再走,鬼知道渊海宗的伙食是不是吃得惯。 心情真的很不好。 正当南扶光考虑要不要去纠正身后那两个散修对于书上一些理解错误的地方,袖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咬了她一下,怪疼的。 南扶光吓了一跳,茫然地伸手掏出“铃响了别不理我”,她手中的是母铃,这会儿呲着大牙正准备再给她一口—— 万般无奈地摁下应答,那边传来杀猪匠的声音,问她能不能稍微看一眼双面镜,揣着那东西没用不如直接扔海里。 南扶光又掏出双面镜,果然显示她已经漏接了吾穷三个呼叫,她摁下接通键,语气冷漠:“给你这子铃时我就说过,你最好有天大的急事。” 双面镜那边是一阵兵荒马乱。 刚刚曾经构成她明媚忧伤情绪部分成分的人过分及时地出现在双面镜中,看着双面镜这边捧着镜子的少女发丝飞舞,他愣怔一下:“你已经上船了?” 南扶光:“……” 南扶光:“没事挂了,捌捌陆。” 她说完,真的果断挂了。 这边,杀猪匠有些头疼地抬手压了压眉心,握着双面镜摸索了下,好不容易找到文字输入功能,慢吞吞跟五百岁老头似的打字:壮壮咬我。 四个字加一个标定发出去(找标点的时间比较长),那边用在杀猪匠看来完全是光速的速度回复两句话—— 南扶光:…… 南扶光:太好了。 南扶光:那你不是活该吗? 双面镜再次被接通,南扶光面无表情地要求看男人被咬得多惨,看着他将双面镜随便架在某个地方,弯腰在桌子下面摸索了下,片刻之后捞上来一个不断哼唧不断挣扎动静比过年的猪还大的小猪崽。 “在这。在这。你看。” 小猪脸被男人举着凑近双面镜,那大鼻孔让南扶光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 “没被我赶走,看到没?是她自己要走的。” 南扶光:“?” 南扶光:“您好,请问您造谣时候习惯当着当事人的面吗?” 杀猪匠无视了南扶光这句话,把壮壮往前推了推,用很头疼的语气让南扶光告诉它,她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 南扶光撇开头盯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干巴巴道:“不一定。死在外面就回不来了。”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壮壮又开始嚎叫。 杀猪匠一只手摁着乱动的小猪仔一边警告南扶光:“都说了不会死,莫再胡说八道。” 南扶光抿了抿唇。 杀猪匠“哎”了声,隔着镜子看着云天宗大师姐朝另一边拧开脸后,留给他的冷硬侧面下颌线,“我忙完手上的事就去找你。” “渊海宗是东岸第二大修仙宗门,岂是尔等凡人说来就来。” “……这样吗,那到时候你可以在门口接我?” “……” “嗯?” “哦。” 再次挂掉双面镜,对面发来一张图片,肌肉紧绷隆起、浅铜色皮肤的胳膊上两个红彤彤的血洞,伤口不深,但很新鲜。 南扶光:猪的牙齿不是和人类一样是一排的吗? 对面慢吞吞回她,问她是不是嫌血洞只有两个太少。 南扶光说是有点,问他能不能去弄个自己的双面镜,别老用吾穷的。 对面的人慢吞吞给她发了个“很贵”,过了很久,又发来两个字,“尽量”。 此时渊海叶舟推出码头视野伴随着船体推入不净海逐渐开阔,南扶光神奇的发现自己的心情已经没有那么糟糕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你就不能离开我哪怕一瞬 长那么大, 南扶光也是第一次离开云天宗,为了低调她换下了云天宗内门弟子的道袍,着普通凡尘女子裙钗。 她体质特殊,如果不是如同宴几安那般亲自上手搭脉辨识海, 或者她亲口承认自己的等阶境界, 他人最多能看出她是个修士, 但实力不详。 ——如此方便了她打入他人内部,比如她在那渊海叶舟行出不到一个时辰内便成功与方才那两名散修攀谈起来。 两名散修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矮胖的长得敦厚给人老实人既视感, 高瘦的清俊许多, 上船之后便接到了年轻姑娘投喂的芝麻团子。 两人均来自不净海西岸, 听到南扶光曾经也去过著名的不冻港和大日矿山也双眼放光,侃侃而谈, 南扶光这才知道他们为了寻找一个合适的大宗门栖身在此之前已经去过很多地方, 此行渊海宗, 也是他们在云天宗碰壁了,才试图转战去碰运气。 因为无为门稳稳盘踞仙盟排行第一的位置,剩下云天宗与渊海宗为了个破第二常年扯头花,自小在云天宗长大的南扶光也被养成了听见渊海宗就皱眉的习惯,此次听说居然有人把渊海宗当云天宗备胎, 难免心情大悦。 她问这两名散修怎么想的。 高个那个挑眉,露出个有些诧异的表情:“渊海宗常年沉居于不净海海眼归墟处, 取定海珠为镇派之宝, 这件事你总知道吧?” 南扶光当然知道。 高个修士点点头:“常年居于水下对身体不好,容易风湿。” 南扶光:“?” 矮胖修士认真点点头:“湿气重,减肥就更难了哩……更何况, 水下聚阴,渊海宗本就是一座坟城,不知道为何非要在那之上强建宗门,积年累月鬼知道待在里面的弟子会不会变态?” 南扶光捕捉到了关键词:“坟城?” 矮胖修士有些惊讶:“啊,你不知道吗?” 南扶光问:“知道什么?” 接下来南扶光听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故事。 在任何正规仙盟管辖出版的古籍中,都不曾提到,很久很久以前,在不净海海眼之上,是一座浮空的庞大岛屿群。 那时候渊海宗并不存在,岛屿群上住着的原始原住民称作“蜃”,蜃族天生会水,依海而生,出生一年左右,便用特殊草药制造的颜料于身上刺青特殊的图腾,图腾遍布全脸全身,传说这种图腾能够让他们避开海怪与海中猛兽的袭击,海啸,地震等一切凶险的事情…… 让他们每一次出海捕猎都能顺利回家。 故事要从这个种族诞生了一对双生子说起。 很久很久以前,凡尘人愚昧,他们视双生子为灾厄与邪恶征兆。 于是这对双生子还未出生时,便被视作不详,蜃族的长老亲自出面,要求双生子出生后二择其一,或者双双溺死,献祭海神。 巧合的是,这对双生子的父亲是蜃族当时的族长,哪怕是手握强权也难抵众人反对,别无办法,他只好答应了下来。 族长答应了,族长夫人没答应,这族长夫人也是个硬茬子,当晚跪在圆月下的海崖边向神明祈愿,祈求未出生的孩子们一条生路。 她从崖边一棵月桂树摘下一枚叶子扔进海中,那树叶便变作一叶扁舟,神奇的是原本狂风大作可以吞噬小小扁舟的海面突然平静如溪水,她爬上扁舟,当晚就在上面生下一对双生子。 诞生下两个孩子之后女子便去世了,但她的身体已经拥有了乳汁,孩子最开始倚靠乳汁生存,三十三天后,她的尸体在高温与潮热下腐烂,他们靠着血混着尸水又活了三十三天,在第六十七天,两个孩子长大成为寻常凡尘人十岁左右的样子。 ——他们天生力大无穷,又身轻如燕,双颊生腮,可在水下游动如鱼,泅水快过海中鲨,连最凶残的鲛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对兄弟是天生的恶。 他们捕捉海中生物,最开始为了果腹,最后单纯只是喜爱杀戮。 很快的,蜃族岛屿之下,不净海中生灵涂炭,当游鱼不再,海水凝固,正如同古籍中记载灭世灾厄“血潮”即将降临前的征兆一般无二。 眼看着一场灭顶之灾就要降临,蜃族族长不得不出面,用藤蔓编制成的长矛投掷向他的双生子,双生子被束缚着沉入海底,又被定罪打入地界。 也许是双生子的存在过于邪恶,他们竟然是带着这一边的记忆下去的地界,地界的低纬生物对于他们而言如蝼蚁脆弱,很快的,地界就成为了他们的杀戮游乐场。 他们成为国家的元首,或者军队的将领,改头换面游走世间,挑起战争,于战场上,兄弟二人如竞赛般斩百人,斩千人,斩百十千万人,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那数百年的地界动荡不安,普通低纬人苦不堪言,战火所延续之地,庄稼寸草不生,土地被污染,靠近水源的人便被染上恶疾,口吐黑血而亡。 直到有一日,地界有一只懵懂苦苦修炼数百年的黄鼠狼,眼瞧着就要脱离凡胎以己道得到飞升回归他化自在天界,于某日,在飞升最关键时刻,它遇见了这对兄弟。 黄鼠狼立起上肢,问其中一人:您看我像野兽呐,还是人呐,还是像神仙? 那双生子对视一眼,弟弟高举镰刀,懒洋洋一刀剁了黄鼠狼的脑袋。 黄鼠狼此时已经修得道丹,灵魂不破不灭不散,顺着沙陀裂空树攀爬了千百日回到上界,哭诉这对兄弟的恶行。 此时上三界才知晓这对兄弟在地界的恶行,震惊不已,立刻将他们捉回问话,这一次是要碎他们的识海,让他们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翻身。 谁知此时,双生子已经在杀戮之中彻底堕落,杀死黄大仙为他们杀孽最后一举,双手占上妖血,他们成了寻常人根本无法奈何的顶级大妖修。 他们挣脱了上三界束缚,回到了不净海海眼,屠光了全族,让岛屿沉入海底,让同族的鲜血将不净海染成了灾厄中描述的血海一般无二—— 南扶光:“然后呢?这听上去他们完全无人能敌。” 高瘦修士:“你还记得前段时间云上仙尊对于过去那个事儿的宣讲不?” 南扶光:“很难不记得。” 矮胖修士:“「旧世主」如神明降临,收走了这对兄弟,以自身神力束缚,惩罚他们不老不死不生不灭,此生不得再动杀孽,填海植树,直到不净海恢复蔚蓝……” 南扶光:“这「旧世主」还真是,慈悲又环保。” 倒也不一定是慈悲与环保。 让嗜血之人做守护之事,怎么听都更像是来自上位者无法动摇的恶趣味。 高瘦修士:“再司职神明的护具,他们为神明的防具,又日夜以杀戮之心,泣血熔炼,打造无数能够守护人性命的宝器,直到他们铸造的宝器救下的人与他们杀死的人一样多。” 南扶光:“啊?” 高瘦修士:“前段时间云上仙尊曾经带诛邪辟火羽衣前往昆仑山脉,与西王母一族兑换开明兽讨未结契道侣欢心的事你知道不?” 南扶光:“……” 也是当事人。 咋了? 高瘦修士确信点头:“现在的男人真傻啊,他那个道侣明明就不喜欢他,看他镀鳞时就差搁旁边嗑瓜子了……他身居高位,却还上赶着往上贴,当真痴情种。” 南扶光:“……” 得了得了。 瘦高修士话题一转回归正题:“那诛邪辟火羽衣类属神兵,便是那对双生子中的弟弟所铸造的。” 南扶光:“嗳?” 矮胖修士:“弟弟技术比较次,造的神兵空有名号属性比较迷,哥哥技术好,所造仙器一器难求——” 南扶光:“……” 南扶光:“后来呢?” 高瘦修士:“「救世主」不知何时何故离开,他所下的禁制失效,双生子陨落黄泉,提前得以解脱。” 矮胖修士:“以前我们都把这故事当神话听哩……直到那日云上仙尊宣讲后,一切真相大白,神话故事与史实形成完美闭环!” 南扶光道,不妨碍他是个莫名其妙的存在,好事不做到底,搞得现在神兵都成稀罕物了。 此话一出,立刻换来两名散修瞪视,警告她神明每日日升时都要搭船从不净海西岸前来东岸巡查,于落日再返回西岸,现在是早上,他们还没离开东岸范围,需谨言慎行。 南扶光做了个给嘴巴上封条的动作。 看着两位散修露出满意神情,她忍不住在心中犯起嘀咕。 「旧世主」什么的,啧。 …… 云天宗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来得有些急,好像掠过了秋日,早上人们被冻醒推开窗棱看着窗外的银装素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一只黑色的渡鸦落在堆满积雪的窗棱,踩出两个深深的鸟爪印,鸦青羽毛油光水滑衬着最干净的初雪,冬日降临的气氛被拉至最高。 一屋子的同门师妹师姐兴奋得大呼小叫,讨论着提前到来的冬天,桃桃拽了拽被窝拉至下巴,睡眼朦胧地说,当然咯,都修仙界末日了,跳过一个季节也没什么大不了。 “桃桃你还不起来吗?” “日日大师姐去渊海宗了啊,”桃桃捂在被窝里闷闷道,“又没人使唤我了,起那么早干嘛?” 可惜没人理她。 窗棱上的渡鸦拍了拍翅膀,在有任何人真正注意到它之前展翅飞走。 …… 下雪天的积云总是很厚,穿梭过云层会在羽毛之中留下水汽,渡鸦又落在另一座相对陌生的山头枝丫上,不耐烦地抖了抖翅膀上实则抖不下来的水汽。 黑色羽毛无意间扫过树梢上积雪,枝丫震动一坨雪劈头盖脸落下来,猝不及防盖得它一身一脸。 抖掉脑袋上的雪,在枝头跳了两跳,渡鸦偏身侧头从半打开的窗棱往里看,身着一身白色内衬里袍的女修正半趴在窗台伸手去够窗户支架,那交叠的衣襟有些松脱—— 未来得及看到任何不该看的,渡鸦已经抬起一边翅膀遮在眼前,非礼勿看。 赶在谢允星的窗户彻底关上之前,渡鸦动作异常敏捷地从最后的窗缝隙钻进了房间。 “渡鸦?” 谢允星有些诧异地挑起眉,看着安静蹲在自己书桌上的渡鸦,这会儿它芝麻大的眼睛滴溜溜地在转,目不转睛地低头认真俯视着被它踩在脚下的那张宣纸—— 宣纸上横七竖八写着“骗局”“「翠鸟之巢」”“复仇”字样,墨迹很新,字很丑,带着一点不学无术的野蛮气息,换句话来说,这字绝非出自云天宗二师姐之手…… 哪怕是她梦游写下的也不可能。 渡鸦在宣纸上轻啄,又抬头,歪着脑袋看向站在桌案边的女修。 云天宗的女修皆是好狗胆与神奇脑回路。 谢允星丝毫不对一只从天而降并试图对她提出疑问的渡鸦感到困惑,她挑眉于桌案边坐下,一边将那宣纸扯下叠起来,一边淡道:“已经连续很多天这样了,每日醒来,桌案上便要多出一张这个。” 渡鸦在宣纸上啄了个洞。 桌案上束着翅膀它来回踱步,最后在桌案上的另一物件旁边停了下来——那是一枚破损严重,扭曲变形的「翠鸟之巢」配饰腰坠。 见状,谢允星将那东西收起:“这不是我的东西,不能给你。” 方才还表现得颇有风度的渡鸦瞬间翻脸,发出一声讽刺啼鸣,骤然腾飞,在下意识谢允星抬起手抵挡时,屋内无名吹起一阵狂风,桌上上书籍“哗哗”翻飞,写满了狂乱潦草字迹的宣纸飞舞—— “住手!” 谢允星爆喝一声! 在她呵斥之下,刚关上窗棱“啪”地一声被寒风吹开,冰雪气息夹杂着冷空气被吹入房内,气旋之中,渡鸦张开羽翼—— “谢姑娘,你手上的东西,还是交还在下为好。” 低磁的男音在耳边响起。 “啪”地一声,清晨刚起尚未仔细束好的长发中木簪落地,长发于风雪中狂舞,谢允星从遮风手臂中抬起头,这才看见屋中渡鸦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形高大的成年男子。 短发,鬓角剃着狼青,一把带着微自然卷的偏长发束于脑后行程狼尾,男人脸上有一副银制面具,不见其貌,唯有薄唇边,垂落的鸽血红宝石于风中轻晃。 男人一身鸦黑玄服,立于三五布开外,风中不动如山,他朝着谢允星摊开手:“本可以换一种稍微礼貌的方式讨要……奈何答应了别人此事应当尽早终了,有些赶时间。” 语气是为自己的失礼感到遗憾的商量语气。 句式却绝不是那样的好态度。 谢允星被那话语中森然寒意震慑,连续退却数步:“汝乃何人,如何破解禁制闯入我云天宗宗门圣地?” 男人轻笑一声:“云天宗禁制?早没了,不信你去问云上仙尊。” 在他轻笑声中,他数步紧逼,与谢允星赤手空拳交掌数招—— 谢允星于云天宗同辈功课绝不落下风,纵然筑基末期却与金丹期无幽拆招亦可有来有回,然而与此人对招三招,她额间便冒出冷汗…… 她不是对手! 甚至如今能跟此人对掌数瞬,她轻而易举感觉到对方点到为止的避让态度,他灵活巧妙,招招避开与她身体其他部分接触,直奔她方才顺手挂在腰间那枚破损腰坠—— 谢允星自是不给。 且在察觉其意图后,偏护得厉害。 最终一次对掌后,谢允星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击中连退数步,只见不远处唉声叹气,可以想象面具之下其眉毛无力耷拉下来,万般无奈的神情。 “贼子,好胆!擅闯我云天宗夺物!” 云天宗二师姐呵声中,翻身已入内室,再出现时手中握与人同高散发黑气、通体幽蓝重剑,她立于屋中,霎时间,不属于寻常器修之气盈满室内! 黑色气息盘旋于屋檐形成气旋,面具之后,男人被呛鼻子的鬼气惹得浅皱起眉。 再定眼一看,只见谢允星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模糊轮廓,大约凡尘人三四岁孩童身形,周身笼罩黑色鬼气,却是白发白色睫毛,他抱着云天宗二师姐的腿,从她身后探出一头,怯生生看过来。 男人见状,只觉得头疼不已:“这位谢姑娘未免重口,汝贵为云天宗阁主之女,养灵兽养灵植养个男伶面首貌似也比养个鬼修来得正常,从古至今从未有良善之辈堕入摩天鬼界——” 话还未落,重剑已经劈头盖脸迎面砸下! 男人一惊猛退数步,期间又是一阵无可奈何的叹气声,最后一击他翻身劈手,那重百十公斤重剑落入他手! “‘冥阳炼‘,难怪他会找上你。” 男人翻看手中重兵,期间连躲谢允星三次袭击,最后一下他终于不耐烦,手中早已认主神兵随意举起—— 伴随着破风之音,下一瞬,一切静止。 重剑打横架于谢允星肩头,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心头狂跳后骤停,看着她需要双手使用的重剑如绳索耍弄于眼前人左手之中,再轻易架在她身上! 重剑巨大的重量让她双腿一震,差点狼狈摔倒! 云天宗二师姐踉跄一下,不经意对视上面具后男人的双眼,深色瞳眸折射锐利光芒,他嗤笑一声。 “换做以前,刚才那一下足够你人头落地。” 谢允星完全受制于此人,内心惊惧不已,看不出眼前人究竟是何修为,方才过招数瞬,莫说揭穿此人境界,他甚至没有暴露自己修的哪条道法—— 云天宗二师姐只能僵直立于原地,望入眼前男人那漫不经心的双眼:“废话那么多,何不动手?” 是想的。 男人在心中叹息—— 他其实也没有看上去那样多的耐心与爱心呐。 方才及时停手,实则全靠最后千钧一发之际,脑海中闪过的是云天宗大师姐挂在眼前这位的脖子上撒娇扮痴荡秋千的画面。 “杀不得。” 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到,杀完可谓后患无穷。 你那大师姐会把我脑袋拧下来。 重剑落地,三分之一剑身插入碎裂的青石砖地,男人俯身抬手欲去勾谢允星腰间那枚腰坠—— 忽闻剑铃声起。 “二师姐?!” 房外空地,云天宗小师妹慌慌张张的声音响起同时,云上仙尊宴几安亦及时赶到。 “贼子,你还敢来!” 云上仙尊极具威严呵声起,渡劫期修士出手便是杀招,羽碎剑含剑气猝然袭来! 男人伸向谢允星腰间手未来得及收回,被剑气所伤,锦裂声中,羽碎剑轻易染血! 顾不上手臂刺痛,侧身躲过羽碎剑二次进攻,男人被迫空手翻身向窗棱之上,单手扶窗半蹲,偏过脑袋,居高临下地无声望着宴几安。 鲜血顺着他手臂之上伤口往下滴落,很快染红了窗棱上无暇白雪一片。 "师尊说的果然没错。”宴几安持羽碎剑立于不远处,淡漠道,“你已非不坏之身。” 此话一出,男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慢吞吞道一句:“啊啊,牧羊犬在汪汪叫”。 顿了顿。 “你那师尊说的最好一个字别信。” 罢了,再宴几安再次攻来时,他身形灵活,只一个后空翻,瞬息落于屋外空地。 “虽然他这次确实没有胡说八道。” 男人语气调侃,但气息微见不稳。 宴几安捉住空挡,乘胜追击出手相逼! 一人持剑一人赤手作掌,闪回屋内顺势拔起谢允星那把重剑,璇身如身后长眼,“咣”地挡住身后刺来羽碎剑! 再一振手中重剑,剑气“嗡”地一声,以男人为中点数丈范畴内所波及之物尽碎! 一片狼藉,唯有谢允星与鹿桑还有鹿桑脚边那只白色开明兽被两团黑色鬼气守护,剑气未伤她们分毫! “你的武力,也不如上次盗窃‘黄泉之息‘时。” 一阵烟消云散,扬雪纷落,数步之外,持羽碎剑方才化解剑气的宴几安淡道评价。 这话不知何故,当真戳中男人痛处。 他罕见沉默数秒,似瞬间丧失斗意,僵硬的肩膀垂落,淌着血的那条胳膊一扬,他头也不回,将“冥阳炼”扔回身后谢允星怀中—— “不打了。” 在所有人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他于刺眼强光中化作一只九尾白狐,九尾每尾有一目,外貌特殊的白狐发出阵阵狐鸣,于雪地中奔走逃窜。 凛冽寒风吹着白狐柔软的皮毛纷飞,白狐极其灵巧躲过宴几安剑阵攻击,甚至抽空在鹿桑尖叫声中冲至她身边,对准了她脚边跟着的开明兽凶残地来了一口! 开明兽莫名其妙被咬,发出阵阵哀嚎,血落于白雪之上亦是一副别样踏雪寻梅,鹿桑见状,心疼不易连忙弯腰将其抱起—— 此间,白狐已然几跃拖着剑伤前腿跃入山崖,白色皮毛很快让它融入雪尘与白白浓雾里,不见踪影。 …… 当日,夜晚。 心血来潮拨通吾穷的双面镜,原是想跟她描述一番今日听来的渊海宗起源史,然而接通双面镜的第一时间,南扶光眼皮子跳了跳。 她微微眯起眼,凑近双面镜,看着吾穷身后那位闲晃的人士:“让你身后的人上前。” 吾穷相当配合,“哦”了声,回头对身后人道:“叫你。” 无需什么人回应,她侧过身的一瞬间,南扶光便看见躲在她身后的男人。 只见那杀猪匠赤着上身,正用嘴叨着一卷浅黄色绷带,缓慢地一圈圈缠上自己的手臂。 吾穷的完全配合与出卖让他动作有瞬间的停滞。 数瞬而后,他无奈地吐出口中的绷带,望着奇珍异宝阁阁主,语气指责:“都让你假装暂时不在。” 话语落下,便听见双面镜那边发出尖锐的暴鸣—— “你怎么又受伤了?!!!!” 南扶光崩溃地捧着双面镜,镜面快压在她狰狞张开的鼻孔上。 “我才走了多久?!一天!!!上一次一会没看住让壮壮在你胸前挖个宇宙级黑洞!!!这一次又是怎么了——算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你就不能离开我眼皮子哪怕一瞬!!!一瞬!!!” 这边,男人捂住耳朵。 唇角却是恬不知耻地上扬。 “嗯嗯,说的是。” “是什么是!!” “我也觉得我不能离开你哪怕一瞬。” “……” 双面镜里咆哮的人瞬间失去了声音。 人们获得了新的安宁。 “啧啧。”吾穷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评价,“恭喜。看来您已经熟练掌握名为南扶光的扩音器开关了。妙哉。” 第82章 深海怪物 收了双面镜, 南扶光思来想去那杀猪的又作了什么妖,莫不是那些凡尘间地痞流氓见他猪肉摊重新开张又找了回来,而这一次杀猪的翅膀硬了学会奋起反抗? 思及此,云天宗大师姐懊恼地敲敲脑袋, 走前就该刻个落款“云天宗南扶光”的牌匾挂在他猪肉摊上, 叫那些人也晓得打猪要看主人。 越想越不安生, 此时南扶光甚至动了把人送回云天宗看管起来的奇妙冲动,遂转头联系了谢允星,想要她行个方便下山一趟。 已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时。 起先南扶光还担忧谢允星已经沐浴歇下, 却没想到对方衣襟整洁坐于专属她的神兵之前, 面有疲惫, 开口就是:“日日,今日云天宗遭贼, 那贼子疑似仙尊所提到「旧世主」, 闯入我洞府, 妄图抢东西。” 南扶光一听瞬间把杀猪匠的破事忘到九霄云外,连忙问怎么回事。 云天宗二师姐一边讲述那人变作渡鸦又可化作九尾妖狐法相万变,境界深不可测,就连刚刚已步入渡劫期的云上仙尊也未必奈何得了,一边将一枚破铜烂铁举至双面镜跟前—— 南扶光定眼一看, 瞬间满脸黑线,那是变形且脱色的不值钱腰坠一枚, 正是当时大日矿山的监管者段南于她完成戏剧节许愿成愿之际, 松脱落下,正好落在她手心。 南扶光一直将这东西当做旅游纪念品,见谢允星来她桃花岭总喜欢摆弄把玩, 索性就拿去给了她。 “什么神仙硬闯云天宗就为要这个破东西,云天宗禁制呢?” “那人亲口言,禁制已破。” “……不稀奇,仙界末日嘛——不是,无论这人是不是真的「旧世主」,听上去你不太打得过他——当然如果是真的你就更打不过了——听过识时务者为俊杰吗,他要你就给他罢,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珍贵东西……你呢?受伤没?” 难得也有云天宗大师姐板着脸絮絮叨叨教训二师姐不够懂事的时候。 谢允星动了动唇,犹豫了下,最终摇摇头,听双面镜那边南扶光似松了一口气嘟囔:“我就知道,打不过归打不过……但你好歹一个筑基末期手握四阶神兵大器修,岂是一来路不明的、打着「神明」幌子之人便可轻易伤害的。” 闻言,谢允星想说其实那人有数次机会送她命陨黄泉,皆手下留情才有她如今坐在这接她双面镜呼唤,这些话在嘴边滚了滚又吞咽下去,最终未能说出来,她只问南扶光有何事找她。 隔着双面镜也能看见自家师妹那疲惫受惊模样,半夜未歇息怕不也是担忧那人杀个回马枪来,南扶光自然不好再用杀猪匠的事麻烦她。 关切几句挂了双面镜,南扶光没忍住又拨回给吾穷。 吾穷接起时,她清清楚楚听见在其身后有个男声感慨“不净海上信号那么好吗”,心里那个火瞬间更上一层楼。 “仙子姐姐怕我回来时你已经把自己玩儿死,本是想让我师妹将你带回云天宗。” 南扶光就恨手伸不进双面镜戳那杀猪匠的额头。 “不幸今日云天宗偶发事端,我师妹应接不暇。” 杀猪匠一脸懒洋洋的,摸了摸鼻尖,不说反抗被捉回云天宗看管,也不说遗憾这件事。 南扶光:“你怎么不问偶发什么事端?” 杀猪匠从容道:“没那个好奇心。” 南扶光转而问道:“你的事呢,办完没?” 杀猪匠叹了口气:“办砸了。” 南扶光面无表情:“笨死了。” 杀猪匠微笑:“都说了没你不行。” …… 听船上的水手说,航行时间大约还有四个时辰,明日凌晨,他们便可到达渊海宗最大的港口。 夜深了,甲板上大多数人各自找了个角落蜷缩歇息下,偶有几名散修已得炼体术不太需要正常睡眠,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过路见闻。 南扶光亦收了双面镜,虽然还是一肚子火,但仍挪步与今日结识两位散修凑到一块。 这会儿已经混熟,他们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太阳姑娘”,南扶光心想那么土狗的名字只能是这条船上限定。 伴随着夜幕渐深,海上白雾越发浓郁,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就在这时,只闻“吱呀”一声刺耳声响,二层船舱门开了,从里面乌泱泱走出一群人。 南扶光有些惊讶,从她登船开始二层船舱就一直没动静,她以为那不是住人的地方。 “天子号船舱,听说里面像客栈似的,有床哩!”矮胖修士带着睡意朦胧在南扶光耳边解释,他有名字了,名叫阿福。 阿福是被那肆无忌惮的开门响动吵醒的。 瘦修士名叫阿笙,他也醒了,只是没说话,转头揉揉眼向二层甲板出现的那群人投去羡慕的目光——此时,借着月光南扶光也看清了,那群人皆着渊海宗内门弟子道袍,为首那人已是筑基末期修为,光气势就碾压了周围一群人,走路昂首挺胸,举手投足间不经意露出腰间圆润珍珠腰坠。 难怪如此自信,那是渊海宗阁主座下亲传弟子标识。 那人身边还跟着二个其他渊海宗弟子,身着衣料看似昂贵不凡,大约也是有些身份比如某位阁主的儿子或者侄子……南扶光早些听说渊海宗靠海吃海财库深不可测,看来所言非虚。 “看到那些人没?” “啊,是他们。” “那个白色道袍的可是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阁主之子林火?” “不清楚,听闻林火总也神神秘秘不轻易离开渊海宗……今日这是怎么了?他旁边那一身黑的我认识,渊海宗管辖下船队船商当家人季明,我们现在坐的这渊海叶舟便是他们家的,嗳,看到他身上的刺青了吗,听说是蜃族后裔来着。” 此时,那身份不凡的林火与季明皆围在那腰间挂着珍珠腰坠的人身边,背着手皆成俯首侧听之姿。 三人低语交谈,没把甲板上的普通凡尘人放在眼里,也没多看那些倾慕仰望的散修一眼。 “中间那个是渊海宗炼器阁阁主肖至的亲传弟子也是亲儿子肖官,筑基末期修士,厉害着哩!”阿福压低了声音,凑到南扶光耳边,“太阳姑娘,你看如何?” 南扶光歪了歪肩膀,凑到他耳边:“不如我云天宗炼器阁阁主之女谢允星……谢允星,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如今修仙入道界第一美人,重剑冥阳炼谢允星。 阿福竖起大拇指。 南扶光正觉好笑,不小心低估了筑基末期修士五感之厉害,那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半分没影响肖官的听力,他与身边人对话暂停,微侧身望了过来—— 与蹲在角落里的南扶光不经意四目相对。 对方见南扶光一身粗布衣裳,无法识别境界,外加腰间佩戴一把云天宗统一派发铸铁青光剑,理所当然把她当做一脚还未踏入炼气初期的云天宗外门弟子,顺滑挪开视线。 “听到没,官哥,随便一个云天宗外门弟子也可以拿你和女人比来比去呢!” 说话的是林火,此人乃筑基中期修士,本人修的御兽术,天生世家子弟,说起话吊儿郎当,也没想着收住音量,显然没把除了肖官之外任何人放在眼中。 见肖官被拿出来与谢允星比较也不动怒,那林火见状更加来劲,开始认真言道依我看那谢允星不及官哥半分,区区一个女人的摆枪弄剑,上限便在那了—— “喂,下面那个收破烂的。” 他靠在二层甲板木栏杆边,朝下喊,那目光自是冲着南扶光来的。 南扶光抬手指了指自己,意思是:谁?我? “对对,你。”林火乐道,“小姑娘长得蛮好看的嘛……我们不对小姑娘动粗,只是不幸的是你刚才说的我们都听见了,你赶紧给我师兄道个歉,说点好听的,方才那般出言不逊也就罢了。” 南扶光:“……” 哦。 在南扶光站起来准备给这位筑基中期的二世祖看看什么叫“区区一个女人的摆枪弄剑”,此时,他的话头被一个稍有些冰冷的声音打断。 “林火,你废话那么多,能不能安静点做正事?” 说话的是那个叫季明的青年,他手中拿着一块背面像是指南针的东西,垂眸扫了几眼,对肖官道:“没错,是在这附近了,标记符箓显示正在接近。” “所以说运气好,那些宗道阁废物找了一旬没找着差点要颜面尽失去求云天宗轨星阁帮忙找的东西,咱们肖哥一出马这就自己送上门了——” “林师弟。”肖官终于开口,嗓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哀乐,却有些阴阳怪气,“若非你古生物研究阁看管不利放跑了它们,今晚大家不至于在这整整齐齐陪你喝海风。” 林火闭了嘴。 半晌凑过去看季明手中的那指南针,“啧啧”两声,道,“越来越近了。” 然后又“嗯”了声,像是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站在二层加班俯首看一层散落在各处的散修以及凡尘人,停顿了下,茫然地回头:“一会儿打起来的话,这一船人算怎么个事儿?” 季明没说话,只是微微蹙眉。 肖官挂于腰间珍珠腰坠摇曳,下一刻金光闪过手中出现一把上品宝器长枪,长枪在手,这渊海宗弟子淡道:“算他们倒霉。” …… 海风声噪音大,他们纵然没收敛嗓音,寻常人自然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比如此时蹲在南扶光身边的阿福和阿笙正很紧张地分别拽她衣摆示意她赶紧道歉,再往外的另外两个散修则讨论肖官一个筑基末期,身为渊海宗阁主之子为什么都没整到一把仙器,这渊海宗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钱…… 而南扶光却轻而易举将三人所言听得个清清楚楚。 尚未听明白这群人神神叨叨在说什么有的没的,只是直觉情况有变,她刚刚站起身准备到船舷那边看看发生了什么,这时候耳边便听见那个季明淡道一声“来了”—— 什么来了? 南扶光下意识回头,与此同时,突然脚下剧烈震动,在甲板上人们惊恐的惊叫声中,似有什么生物狠狠撞击了船底! 渊海叶舟不如十二翼舟船体庞大稳定,如此猛烈撞击之下船身动荡,甲班立刻发出不堪负重的呻吟! “怎么了!怎么了!” “有什么东西在水里!快看!” 距离甲班近的人一声吆喝之下,一群人一窝蜂涌向船舷一侧,船体首重不平衡倾斜得更加厉害之中,有人高呼看见了一条巨大的吞舟之鱼—— 其翅如蝉翼,立于水面,露出水面部分尚且已然长过整条渊海叶舟,可以想象其于海底部分究竟有多么巨大。 南扶光一只手握住桅杆保持平衡,高呼“都莫靠近船舷”,声音只有离她近数人听闻,很快就被淹没在海浪波涛声、人员呐喊与尖叫声中…… 南扶光手忙脚乱地去掏扩音符,然后发现也不用掏了,听得见她喊的一转头看见她一身普通衣裳再加一把穷酸得牙倒的破剑,压根懒得听她的。 反倒是二层甲板上,那肖官清晰嗤笑一声传入她的耳朵里。 “……” 南扶光恼羞成怒瞪视过去时,那水底下的东西“哗”地破出水面! 甲板上人们哗然—— 当真好大一条鱼! 说其为鱼似乎已经有些勉强,事实上它不似海中任何一种生物,其外形如鲲鹏,有翼展开遮天蔽日,然鲲鹏两腮有须长相慈眉善目,不像眼前怪物,浑身覆满黑鳞,獠牙如虎,双眼突出呈琥珀色,鱼鳍生长密密麻麻倒刺! 那鱼张开嘴,腥臭海风夹杂着腐臭扑面而来,南扶光连退数步抬头望去,心中大骇,竟是看见鱼口腔中长满如人类一模一样深白排齿! “林火!” 肖官率先提枪从二层甲板一跃而下,筑基末期修士身形已如风敏捷,顷刻间手中长枪已刺中那从海面破水而出的怪物! 第二道身影一跃而起—— 正是林火,只听其高呼一声“季兄助我”,那季明亦一手撑着围栏一跃而起,下一刻,脚踩一柄紫色三阶神兵出现在夜空,接住不断下坠的林火,将其带至半空。 南扶光这才看清那林火手中竟持一不知名宝器—— 似一张渔网。 那渔网不知何种材料制成,黑夜浓雾下散发璀璨金光,自林火手中撒开,瞬间由小小一拳头大小变天罗地网,兜头罩住那因为肖官一枪暂且分神的怪物! 怪物挣扎之中发出类鲸鸣,瞬间落回海中,卷起巨大浪花几乎要将小小渊海叶舟掀翻倾覆! 众人惊叫不已,此时分分奔走找掩体固定自己,阿福手忙脚乱用不知道哪来的麻绳将自己和桅杆捆在一起,又忙着招呼阿笙抱住自己。 海平面卷起细腻泡沫,那泡沫折射着逐渐沉入黑海的渔网金光,一时间海面波光粼粼。 一番惊动之后,海面奇迹般恢复了平静。 雾散云稀,即将落下的月亮出来露了一面。 南扶光自集装木箱后面走出时,正好看见肖官冷脸立于甲板上收枪,随后,“咚”地一声巨响,那林火兴高采烈从半浮空飞剑上一跃而下,重重落在甲板上。 他一站稳,立刻去拍肖官的肩膀,喜悦浮于脸面:“搞定收工!我就说了没有我们搞不定的事情,亏得那我老爹自以为犯了什么大错一般——” 季明于飞剑落于甲板,与此同时,大约是解决了一件心腹大患,肖官冷硬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下来。 他没有阻止林火继续废话。 那渊海宗纨绔此时此刻叉着腰,正大声对一个缩在角落里的妇孺笑着说没事了可以出来了算你走运。 “有我林火在此,区区一融合鲲鳄——” 南扶光甚至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下一刻,从他身后,有巨大的黑影从海面泼水而出,头顶挂着破损一个大洞的金色渔网,那怪物张大嘴,连船体带船舷边、桅杆旁数十人一口吞下! 人们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顷刻间,身边的人就没了。 而那林火站在最边缘,就好像是怪物把控好了距离似的,他人也消失了—— 但没全部消失。 南扶光眼睁睁看着整齐的牙齿将他整个人从膝盖处一口咬断,他上半身消失与怪物深渊巨口被卷带“哗啦”跌入深海…… 甲板上唯有两条身着藕丝步云履的小腿残留,立在那。 伴随着船体震动,那残肢“啪”地滚落在渗透甲板的新鲜血泊中。 第83章 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傻了眼, 只是一瞬,破损的渊海叶舟之上便乱做了一团。 在生死边缘走了一趟的幸存者们包括船只的船员在内都在尖叫奔走,他们一窝蜂地冲向船的另一端,造成了本就已经不再平衡的船只更严重的倾斜。 方才那鱼类怪物的一口不知道吞下多少人。 船体受损严重, 桅杆都断裂了一半。 在自家船上出了这种巨大的伤亡事故, 更勿论在伤亡名单上还有一个林火,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阁主林灭老来得子,将这唯一的儿子看的比眼珠子还宝贝,此番林火于他船上葬身鱼腹…… 真倒霉。 思及此,作为渊海宗商船新上任甚至还没坐稳这把椅子的季明脸色十分难看, 他转头看向肖官, 那也是为数不多此刻还能平稳地站在甲板上的人。 “救人。”季明言简意赅。 “都吃掉了。”肖官望着他耸耸肩, “我有什么办法,难道下水去捞?” 季明从飞剑上一跃而下拎起肖官的衣领:“这是什么话!你是这一次行动的负责人!还是筑基末期!” 肖官看上去情绪过于稳定的拍开他的手:“你也说了, 负责人不是牵头人, 而且论水性你比我强吧, 更何况谁知道这水底还有多少条这种怪物,之前我问林火他含糊其辞——” 季明正欲再骂。 余光便看见顶着浓雾与惊涛骇浪,剧烈摇晃的残破船舷边,有一个相对矮小的身影灵活地爬上了船舷,海风将她身上普通寻常人家的粗布衣裳吹得烈烈作响。 季明放开了肖官, 见他脸上错愕肖官也跟着回过头,这才发现在破损断木船舷之上站立着的, 不是方才那个被他们戏笑一番的云天宗外门女弟子, 又能是谁? 海风吹散了她用木簪挽起的发,乱发飞舞中,她回眸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那双眼竟在无月黑夜也异常晶亮。 少女生生瞅着两名渊海宗修士茫然又愕然的面容,像是极其无语般摇摇头叹了口气,而后抽出腰间那把铸铁青光剑,打横剑身,衔于口中。 在肖官与季明注视下,她转回头,毫不犹豫纵身一跃而下,“噗通”一声消失于黑浪翻滚、犹如深渊巨兽之口的海面! …… 南扶光入水第一知觉是刺骨的冰冷,寒气好像从四面八方侵入她的每一个毛孔,她的手足甚至因此而变得有些僵硬。 紧接着她闻到了浓浓的腥臭—— 并非是站在码头时海风迎面嗅到的那种腥咸,此时此刻她闻到的腥中带着一股什么东西在高温蒸发下放置腐烂数天的恶臭,这种臭像是具象化的,软绵绵滑溜溜,一捏就会爆开红色的浆液。 周围很黑。 不见明月、只夜幕之光无法使任何光透入海平面下哪怕数米,避水咒让南扶光能够睁开眼,但这无济于事,以她金丹中期修士的五感,她几乎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再加之海面之下一定深度不再有波涛汹涌,暗流存在却相对平静,她像是掉入了一个漆黑的恶臭盒子。 周围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她静止于隔绝在世界之外的黑暗中。 一种毛骨悚然的寂静, 衔着青光剑她朝着记忆中那怪物离开的大致方向游,四周漆黑一片她毫无参照物,有一种自己在原地打转的感觉,直到一片巴掌大的鱼鳞顺着水流飘到她的脸上。 南扶光伸手捉住这巨大的鱼鳞,鱼鳞泛着五彩却油腻的光,看着根部新鲜于海水中飘动的烂肉,她鬼使神差把东西往鼻子下面放—— 冲破鼻腔的腐烂臭味差点给她原地熏吐。 不只是鼻腔。 闻这一口,灵魂都臭掉了。 连忙放开鱼鳞,南扶光连连翻了几个白眼接连打嗝儿才把那恶心劲压下去,正当她发誓自己这辈子再见到鱼鳞必然绕道走,她周围的海水忽然变暖,变粘稠。 腥臭也加重了。 就像是一条出水过久的鱼被放入很少的水中,海水被垂死挣扎的鱼分泌的黏液污染。 紧接着,方才同样的鱼鳞铺天盖地如落于般顺着水流糊到了南扶光的脸上,那般恶臭冲击,不仅让南扶光后悔跳下海,让她后悔答应「翠鸟之巢」来到渊海宗,她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当南扶光意识都快涣散,想把口中青光剑取下痛快找个珊瑚扶着吐一会儿,她看到此生难忘的一幕。 眼前的一切突然明亮,鱼鳞折射着不知道来源的光成为了眼前唯一可视的东西,那条狰狞的生物漂浮在海底,它就像是忽然患了某种神秘的疾病…… 它在溶解。 覆盖于身上的鱼鳞变得发灰泛白,然后逐渐犹如坏死腐败脱落,顺着水流那巨大的身体于水中变得沉浮,打转。 一双琥珀色的鱼眼中,黑色眼珠却在滴溜溜的快速转动,它盯着南扶光。 ……准确的说是盯着南扶光身后。 哪怕身处于黑海中已然是彻骨冰冷,在鱼目之下却又有一股从尾椎直蹿天灵盖的恶寒升起,南扶光难以抑制住自己好奇心地回过头,这才看见在自己身后,一双、两双、三双…… 不知道何时,黑暗潮汐中,亮起了无数双琥珀色的双眼。 无数条与面前怪物同等大小的鱼类,外表却各异,有的脑袋上鼓起一个瘤子一样的大包,有的只有长着马背上同款鬃毛,有的扁脑袋覆满癞蛤蟆似的鳞片,有的眼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条漂浮在水中的触角,还有的下腹不知道为何长满了属于人类的腿…… 海水变得浑浊。 那沉浮的怪物鱼鳞几乎就要在腐肉中散尽。 它拼命翻过身,盯着南扶光,长着整齐人类牙齿的鱼口一张一合。 “救……救……我。” …… 甲板上的众人只知道在那粗布衣修士少女跃入海中后他们得到了短期的平静。 还没等他们来得及松一口气,突然海面再次震动,惊涛再起时,云散月出,凌晨前最后一抹昏黄之月撒在海面上—— 巨大的怪物从海中一跃而出! 那庞大的身躯与神展开的腐化鱼鳍带来浓烈的恶臭,借着月光与海面折射人们终于清楚地看见它身上的肉泛红泛白,一只灰白的鱼眼从眼眶掉出拖着粘稠的黑色不知名液体落入海中时—— 绝望笼罩了所有人。 他们麻木地看着那条怪诞的怪物腐朽却长大了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直至此时,少女踩着青光剑跃出水面。 “啊啊啊啊,刚才那个——”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我还以为……” 他们以为她死了。 那少女显然也是剑修,云天宗青光剑在她脚下运行自然且自如,她披头散发犹如水鬼修罗,面色被冰冷海水冻得苍白,冲出水面一瞬便御剑至与那怪鱼同等高度! 众人震惊目光中,她忽然从脚下飞剑上一跃而下! 众人又发出惊呼,只见其于半空有一个小小的滞空,而后反手一把握住同时下坠的青光剑! “噗”地一声利刃刺破厚重皮肉的闷响,青光剑尖端三分之一刺入怪鱼泛白的肚皮! 伴随着持剑之人翻身下坠,平常无奇铸铁剑化作削铁如泥宝器,迅速在那雪白的鱼肚划了一条由上至下整齐血线—— 又是“咚”地一声,剑修少女稳稳屈膝落于破损甲板上。 在她身后,怪物从半空落下,而后“哗啦”地一下,鱼肚爆开,伴随着几乎将人掀翻的腐臭,无数的黑色粘稠液体、鱼脏以及被黑色液体包裹的人们从鱼肚里流淌而出。 怪物落回水面发出巨响,溅起前所未有巨大的水花,与此同时,腥臭的五脏六腑如下雨般落在每一个呆滞站在甲板上的人脸上,肩上,胸前甚至粘住他们煽动的鼻腔…… 几番激浪拍打沉浮,那怪物最后有了几下神经性的抽搐后,浮于卷起的细腻海浪泡沫中,再也不动了。 方才被怪物吞噬的人们浑身裹着黑液,狼狈地在海面上泅水,还有那今日之前还意气风发的渊海宗阁主之子林火,他抱着一块浮木,疯狂咳嗽,怒骂,喊痛…… 季明第一时间祭出本命剑,下海捞人。 与南扶光擦肩而过时,向她投来目光复杂一瞥。 “你是什么人?” 身后传来低沉询问,此时南扶光正站在船舷边向下俯瞰,海中挣扎着想回船上的阿福和阿笙。 她收回目光,转过身,看着身后站着肖官,肖官身后是数十名渊海宗内门弟子、船上的凡尘人以及其他散修……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齐刷刷站在她身后,目光齐刷刷地望着她。 那些渊海宗弟子,除却个别闪躲不急那鱼脏的身上有些脏污,以肖官为首,大部分人倒是连道袍衣角都不曾湿一滴海水。 伴随着“呲拉”刺耳声响,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将已然卷刃的青光剑回鞘。 “云天宗,南扶光。” …… 第二日。 前往渊海宗与「翠鸟之巢」临时赴任的隶属云天宗、云上仙尊座下弟子南扶光于不净海斩杀魔化灵兽,救下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阁主林灭之子林火一事,占据《三界包打听》副板块一个豆腐块大小位置。 《三界包打听》记事员体贴地配了图。 图片上,那不知名鱼类怪物身比鲸长,宽如山,具人类牙齿构造。 怪物被开膛破肚放置于渊海宗附近海滩岸上,除却骨骼部分,躯体看似高度腐坏,几只海鸟站在腐尸之上欢快啄食。 不远处,一艘半边船舷被啃烂的船只停靠码头。 船只上陆续下来受伤程度不一的人员,其中坐轮椅的那位自然就是标题被救的林火。 在这些所有的背景最前方,距离那巨大怪物被开膛破肚的尸体头部位置,相比较之下存在感很低地站了个不起眼的剑修少女—— 少女身着普通粗布裙,一头头发乱如稻草,腰配寒酸铸铁剑,面瘫着脸,竖起食指和中指放在脸庞边,比了个剪刀手。 …… 云天宗,膳食阁。 云天宗众弟子像是得了集体失忆,忘记了前几天还在蛐蛐大师姐这般落荒而逃好不狼狈,他们围着一副《三界包打听》大呼小叫,更有弟子以拳击天,热泪盈眶,直呼扬眉吐气,壮哉我大云天宗。 “‘报道称,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散修热泪盈眶,高呼当时渊海宗众多弟子并无人相助,是云天宗这位外号‘太阳姑娘‘的修士将他们从鱼腹中掏出来。‘”一名弟子高声念。 “太阳姑娘是什么鬼,大师姐给自己取得行走江湖的绰号?不能弄个霸气点的?” “大师姐就是大师姐哈,一百年没放出云天宗出门就来了个大的,这些年给她关家里真是屈才了!嘻嘻!” “早知道早让她出门算了,我们还能少受点苦……果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那青光剑怕是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还有如此光荣的时候。” “说起来之前宗主不是让大师姐上仙尊那领一把佩剑么,仙尊也答应了,她没去?怎么着我云天宗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宗门,大宗门的金丹期剑修配一把铸铁剑属实是——” “是没拿,其中缘由咱也不知道。”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阁主林灭之子林火高调示爱,扬言此生非南扶光不娶!‘”又一名弟子大声朗读,随即骂道,“有病吧?救了他是触犯了什么天条吗见义勇为还要嫁给个被鱼咬得没了腿的渊海宗废物!” 桃桃:“下面已经有人在骂了,让他先问问云上仙尊手里的羽碎剑怎么说。” 谢允星:“仙尊……可是仙尊也是过去式了啊,不是你们给判的刑吗?” 桃桃:“咳!我可没说啊——更何况姻缘树上的牌子还没取。” 谢允星:“怎么,又给挂回去了?谁挂的?” 桃桃干笑两声:“二师姐可真敢问呐……您敢问我也不敢答。” 谢允星:“就凭这渊海宗的癞蛤蟆也想吃我们日日这口天鹅肉,想想得了——哦,大师兄怎么看?” 不远处,无幽放下手中筷子,面无情绪,薄唇轻启淡道:“排队。” 谢允星露出“啧啧啧”的表情,心想这癞蛤蟆不少是得好好排队,好在冬天来了,不然都能赶上闹塘盛况。 …… 凡尘界,猪肉摊。 破旧瘸腿小板凳旁,奇珍异宝阁阁主收起《三界包打听》,仰望不远处猪肉摊后手起刀落剁下一条猪腿挂在摊位铁钩上的杀猪匠。 “我们日日在外面玩的很开心。” “不好吗?” 猪肉摊后,男人随手将杀猪刀立在砧板上,擦擦手,接过《三界包打听》,虽然刚才已经听吾穷一个字不落下地念过一次,他还是认真又读了一遍那报道。 目光扫过巨型鱼类尸体前比剪刀手面瘫少女照,他停顿了下,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嗤”地笑了声。 旁边摊位旁,两只小猪仔无视了头顶同类尸体高悬铁钩的恐怖场景,正挤在一起拱来拱去,有目障那只先不耐烦了,在壮壮又蹭它时给了它一蹄子。 吾穷慢悠悠收回目光,叹息:“这里还有个废物渊海宗二世祖扬言要追她喔!这可太快活了。” “嗯?” 吾穷指指男人手上的《三界包打听》。 “没关系。看不上又觉得烦人的话打一顿就老实了。” “……” 合上手中竹简扔回吾穷膝盖上,阳光下,深色的瞳眸折射出金色的光芒,男人唇角翘了翘。 “毕竟除了造我的反和伤害自己,她总是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第84章 走开,别烦 渊海宗名如其名, 整个宗门设立于不净海归墟海眼之下,所以与云天宗三不五时便有散修前来山门前磕头求仙问道不一样,若非获得准许,寻常人连渊海宗的门都摸不着。 但和云天宗有特立独行的轨星阁一样, 渊海宗也单独设立别的宗门没有的部门, 既“古生物研究阁”—— 此阁专门研究与保护灭绝或者濒临灭绝的古生物以及灵兽, 包括不限于在合理的情况下提取这些珍稀物种的组织进行研究与开发。 在沙陀裂空树枯萎、一切文明止步不前的现如今。修仙界八成以上的新品种丹药成分构成需要倚靠渊海宗此部门。 所以因为这个分阁的存在,渊海宗很有钱。 以前南扶光对“有钱”不算特别有概念,只听说或者看过一些渊海宗的图片,有个模糊的概念, 直至今日她真人站在渊海宗宗门前…… 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传说中的凌霄宝殿。 ——坐落于海下的东岸第二仙门整个一个金碧辉煌、宏伟阔绰。 宗门前金光璀璨, 碧波如霓, 脸盆大小的夜明珠随意镶嵌在宗门大门之上,黯淡无色的海底因此也能得以见光; 过去是一座长桥, 长桥之上雕龙刻凤, 又有沙陀裂空树纹样, 上方不知用了什么术法,那海底万里深渊,竟透明如水面从上洒入阳光; 而后是一座座宗门宝殿林立,渊海之殿,镇海珠渊, 辨骨珠池,炼器阁, 宗道阁…… 可谓金阙银銮, 琼枝玉林。 站在门口的云天宗大师姐想到了自家光因为一棵树弄坏了大殿宝顶就抓着她写了很多字检讨、还狠狠扣了三个月月俸的云天宗。 那天,林火喊她“收破烂的”。 南扶光突然觉得也不全是这人的错—— 那林火身位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阁主之子,无需质疑他是无知, 只不过人家无知的领域是“这辈子没见过穷人”。 …… 南扶光因为从鱼腹将林火剖出,自然从“被仙盟叫来的临时工”变成了座上宾,被安排入住之地名曰“魁斗阁”。 一条腿迈过门槛她便被屋内数十颗夜明珠与珍珠震慑,两种珠类交相辉印,便将整个房间照亮。 当时南扶光已经累了一宿没睡,没多研究,一番沐浴洗漱后倒头就睡。 第二日醒来,南扶光面临的便是有无数个未回应呼叫的双面镜。 有吾穷的也有宴几安的,有桃桃的也有谢允星的,最神奇的是还有宗主谢从的。 作为一个合格的云天宗弟子,南扶光谁也没搭理,光回复了谢从,刚接通就听到那边的宗主老头河东狮吼,让她自己去回答一下《三界包打听》吃瓜修士们的提问—— 【云天宗的大师姐,金丹期剑修,云上仙尊的亲传弟子,用的是一把铸铁剑……那寻常的云天宗弟子平日里是不是甚至都不给饭吃?】 南扶光:“……” 南扶光觉得这话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谢从嘀嘀咕咕试图教育云天宗大师姐,她跟宴几安闹脾气没人拦着她,但是毁坏宗门形象万万不可……退一万步讲,无论对方是否犯错,既然对方承诺开启宝库,她不应该如此不卑不亢,这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早已过时,现在流行的就是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同时不给他好脸色主打一个骗财又骗色。 南扶光:“……” 无幽这些年没长歪成三界第一渣男可真是祖坟冒青烟。 南扶光:“宗主,不是我不愿意从宝库里择神兵宝器,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实话告诉你吧,其实那天是那个宝库——” 谢从怒吼“你懂个屁,你又想敷衍我”一边挂断了双面镜。 南扶光捧着双面镜,大清早的被骂得头眼昏花,万分委屈。 很快她发现看不惯她寒酸模样的不止谢从一个人。 白日里需要到「翠鸟之巢」报道,毕竟是南扶光从小视为正道之地,哪怕知道对方只是想要她帮忙制作高品质的“梦醒了我才发财”,她也不想第一天就迟到给组织留下不好的印象。 听谢从骂她已经浪费了一些时间,所以当南扶光匆忙洗漱推门而出,看见大门外院子里,有一个坐着华丽轮椅背对着她的身影时,她很难不翻白眼。 昨日,(同整个三界六道一样)她已经听说了渊海宗的林少爷非她不娶的豪言壮志,对此的看法与云天宗部分同门一样:路见不平,日行一善应该有的是善有善报,而不是恩将仇报。 身为位高权重渊海宗阁主之子,这林火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娘亲,本人自然长得不丑,肤色白皙,鼻梁高挺,也算得是挺拔英俊,颇有一些修道者仙姿卓然的派头…… 但大概是生来养尊处优养成他惯来高高在上的模样,南扶光觉得怎么看他都是一副矜贵大少爷的派头。 或许是看杀猪刀手起刀落猪腿断的糙样子看惯了—— 在南扶光看来,林火这般虚空公子的模样,还不如那杀猪的一根手指头。 此时听见开门的声音,林火一拍轮椅,那轮椅便以十分灵巧的方式转了过来,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难掩病容,但他还是在看见南扶光的第一眼就露出个灿烂笑容,跟她招招手,道早安。 在人家的地盘上也不好意思装聋绕道走,然而昨日因为他背负了一些八卦让南扶光也不太有好脸色,面无表情地问林火:“林道友,有何贵干?”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可控制地瞥了眼林火的腿—— 膝盖以下本该奇奇断裂的地方此时不知服用何种丹药或者是使用什么玄机器法居然再次生长血肉,好好地穿着一双黑纹暗金长靴,只是看似还不能正常行走摆在轮椅脚踏上。 若换了平时南扶光肯定要凑上去问的。 但这会儿要问这人肯定没完了。 南扶光忍住了好奇心,不动声色盯着林火,林火似乎看不见她这般颇为不耐烦的眼神,兴高采烈地挪动轮椅靠过来,而后从腰间那看上去非凡品的乾坤袋里掏出另一个看似装着非凡品的锦盒。 那盒子呈长形,拿出来打横放在林火的膝盖上甚至长出轮椅横方向许多,南扶光一猜就是一把剑。 看不惯她腰间那把青光剑的果然成千上万。 此时此刻,只见那林火像是献宝似的将那锦盒往南扶光那边推了推,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适当的出现了一丝丝红晕:“昨日我说的是真的……我很有诚意的,你,你看看这个。” 眼前的人与昨日倚靠在船舷栏杆上笑嘻嘻喊她“收破烂的”那人判若两人。 南扶光木着脸伸手直接掀开还放在这人膝盖上的剑盒看了眼,指尖先是被冲天的火气灼热到,她“啪”地一下松开剑盒让其重新合上,有些难以置信抬眼望向林火。 这公子哥儿还在脸红,南扶光诧异的目光好似给了他一些鼓励,他坐直了些:“我同我爹说了昨日的情况,他起先是无论如何不答应我我与云天宗来历不明的女修来往……但后来大家知晓你乃云天宗大师姐,云上仙尊座下弟子,虽然之前云上仙尊镀鳞一事你也有些许流言在身,但我不在乎!我只看出你与我也算门当户对——” “你筑基期,我金丹期,在如今戒严突破的环境下两个境界天壤之别你是一个字也不提。”南扶光打断了他,“门当户对?昨天在鱼腹中泡了一会儿脑子泡坏了?” 林火猛地住口,看似有些窘迫。 原本因为羞涩泛红的面颊此时升温,他把膝盖上放着的那把“烛龙吞火剑”往南扶光那边推了推:“算我说错话,算我说错话,仙子姐姐,您就收下这把仙器吧,云天宗不知为何亏待你,但在我渊海宗这也不过是区区一阶仙器——” 哪怕是一阶仙器也是寻常修士一辈子奢望不到的存在。 到了这二世祖嘴巴里就成了不过区区一阶。 南扶光跟他非亲非故也懒得同他讲道理,颇为有些不耐烦地,脚底在地面上磨了磨,她沉默半晌开口:“你刚才提到了云上仙尊。” 林火:“啊……” 南扶光不得不捏着鼻子把这人搬出来一用:“不知道他是我尚未结契未来道侣?” 林火哽住了下,片刻之后挺了挺胸:“知道。但我打听过了,那云上仙尊欲与你结契不过是因为当初真龙镀麟需有道侣护法渡劫!可现如今不同了,现在云上仙尊已然完成镀鳞踏入渡劫初期,且事实证明了云上仙尊只需要神凤庇护化身镀麟!说来说去,其道侣该为神凤,正如同镀鳞一事一般,你不插手是对的,因为此事无论如何也不该轮着你一个不相干的金丹期剑修!” 这人油盐不进,好赖不听,南扶光彻底烦了。 翻手,隔空一掌,拍开了他膝盖上好好放着的那剑盒。 在林火声音戛然而止时,她一步向前,弯腰抬手将那把火气森森的一阶仙器随手拿起—— 而后让林火震惊得瞪大眼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那把上一刻还充满了充盈火属性的宝器,在握入面前少女剑修手中的一瞬间,如千年焚天之火遇万年不化冰,几乎是第一时间,那燃烧于仙器周身的火气便直接熄灭。 仙器之所以为仙器,只因为其在铸造过程中被注入了纯粹且霸道的五行力量,它们之所以能够让使用者如虎添翼,也是因为它们本身含有的属性能够让修士输出力量时更上一层楼—— 失去蕴含千万年之灵气的仙器与寻常兵器一般无二。 正如眼下这把上一瞬还好好的烛龙吞火剑! 然而似乎对此异象习以为常,化作普通剑器的烛龙吞火剑在南扶光手中随意挽了个剑花,便被她毫不在意扔回剑盒中—— 脱离她手的第一刻,那仙器又“噌”地重燃热烈火属性,一如往昔。 “看见了?不是云天宗养不起我。”南扶光淡定道,“走开,别烦。” 扔下这无比清晰的拒接,她抬脚,绕开呆愣在轮椅上哑然无声的二世祖,往门外走去。 …… 《三界包打听》流动版消息—— 【爆!今日份的惊天闭门羹!渊海宗与云天宗是否永远冤家宜结不宜解?! 来自前线第一首消息:传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林火携一阶仙器烛龙吞火剑上门赠予云天宗大师姐惨遭拒绝!】 「一出好戏!」 「好好好,现在是怎么个事儿,仙器也没人稀罕了是吧?」 「………………林火少主这是骑脸挖墙脚,该说不说你们渊海宗是仗着山高皇帝远敢乱拉来。」 「QWQ不敢想别人给我一把烛龙吞火剑我会如何屈服!话说回来这个南扶光确实是云上仙尊道侣吧虽然还没完成结契,但对于这样的身份区区一把一阶仙器……啊啊啊啊我都想不到我这辈子会对着一把仙器用“区区”,火属性仙器我好馋呐!」 「楼上道友说的对。」 「所以南扶光用铸铁剑的原因是——」 「……云上仙尊超小气?」 「楼上你……」 「听闻龙族确实都是比较小气的,咳……」 「不是,你们都忘记那个白化开明兽了吗,这东西从某种角度来说比一阶仙器值钱多了吧?!」 「宴几安给过南扶光二阶木悬大空剑,她不要。」 「楼上蛮好笑,宴几安粉丝啊?还搁这造谣上了,云上仙尊什么时候给过他徒弟二阶仙器我们怎么不知道,这么大的事要真有还能瞒得住?你躲床底下听见的?」 「木悬大空剑是什么听都没听过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嗳不是,等一下?我云天宗的,好像确实听说仙尊有那么一把二阶木属性仙器——」 「那位“造谣”道友定位云天宗噢?」 「昵称还叫“宴”。」 「………………………………」 「…………」 「?」 「楼上你们……」 「啊不是这???????」 「……确实没人说过云上仙尊不会用流动版(看似冷静实则已开始发癫版)。」 …… 晌午过后。 【惊天闭门羹】帖子还因为神秘人士迷惑发言飘在首页居高不下,热度不减,又一则新的帖子飘了出来。 【爆!今日份世纪的世纪大反转!渊海宗与云天宗看来还是冤家宜解不宜结! 来自前线第一手消息: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身残志坚,锲而不舍蹲守「翠鸟之巢」临时办事点,苦守一下午,守得云开见月明,成功邀请云天宗大师姐参观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 「渊海宗弟子摁爪,此时感官:乌鱼子。」 「要不把渊海宗第一手古生物研究开发资料也给南扶光算了,然后南扶光递交云天宗,云天宗公布于众,有财一起发?」 「建议查查南扶光成分,这边云上仙尊镀鳞她就站在旁边,这么多天了也没看着仙尊与她解除结契约定,早上甚至还疑似出来为她讲话,咋的,大佬们这是疯了?都爱了?她会下蛊吗?」 「楼上道友,你好酸,你担云上仙尊还是林火啊火气那么旺?」 「我踏马笑死,怨气那么大那必然是担的云上仙尊,谁吃饱了粉林火啊?」 「我踏马也笑死,早没看出来林少主好大一个恋爱脑!」 「家底都掏出来了,他真的好爱……」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嚯哈哈哈哈哈前几天还看介绍说古生物研究阁连只苍蝇都进不去,现在好啦,渊海宗宿敌云天宗的人用两条腿走进去了。」 「渊海宗弟子快碎了。有没有人能来拦一下……」 「楼上道友我们不一样,云天宗的弟子在下快笑死了。」 「我要是林灭我真的能打断这孽子的狗腿。」 「楼上,你忘记他腿已经断了,且正是这段孽缘的开始……」 「噢,忘记了……那就再打断一次!两腿中间不是还剩一条吗!」 「楼上道友修的无情道还是修罗道,好狠!」 …… 两个火热帖子飘在流动版首页时,南扶光刚刚离开「翠鸟之巢」临时工作点,蹲在桌案边画了一上午”梦醒了我才发财”拆解图与原理分析解释的她此时头昏眼花,对外界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情。 只知道中午那个烦人的林火又来了。 这一次学乖了,没有再掏出什么自以为宝贝的东西,也没有提上午发生的插曲。 他问南扶光要不要趁着午休同自己出去。 南扶光问他那么有空能不能别急着坠入爱河所谓见义勇为(主要也不是为了救他)的好心路人,稍微抽空去恨一下对他见死不救的渊海宗同僚不好吗? 而林火像是没听见一般,问她要不要一同参观古生物研究阁。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在整个修仙界来说都是个巨大的神秘场,渊海宗对其宝贝程度不亚于云天宗宗门内,特地倚靠宴几安寝宫建立的轨星阁。 林火发出邀请时,南扶光周围还有几名「翠鸟之巢」玄机阁的同僚,闻言也是一愣随后两眼放光的望着南扶光,看上去恨不得让她赶紧去然后把她的脑子挖出来用“梦醒了我才发财”读取记录一番。 南扶光也愣住了。 对于搞科研的人来说,古生物研究阁算是某种圣殿之地,想要进入此地看一眼也如进入圣殿没什么区别—— 要么死着进去当人体实验对象。 要么死着出来当实验后参考标本。 林火这样邀请她活着进去,活着出来,就真的很难拒绝。 点点头,在周围一众面如菜色的渊海宗弟子炯炯有神的注视下,南扶光答应了。 于是就有了此时此刻—— 云天宗大师姐两只眼睛还没看到古生物研究阁的外面长什么样,她的双面镜已经被未读留言塞爆了。 【宗主谢从】:收回早上一切谴责发言,你是有勇有谋有计划的云天宗好榜样。 【桃桃】:看看他们有没有真的把雄性鲛人改成四条JJ,求求你了!有一篇科普文献信誓旦旦说他们这么干了!!! 【谢允星】:看也是要看的,但林火配不上你这件事你要跟他强调一下。 【无幽】:你是真闲。 【宴几安】:…… 【宴几安】:日日。 往下滑一滑,甚至有疑似患上精神分裂的吾穷。 【吾穷】:!!!!!!!!这破天的富贵,看到什么给我一个细节不差的记下来啊啊啊姐姐下半辈子有没有能耐跟渊海宗在它们垄断领域掰手腕就看你了?! 【吾穷】:? 【吾穷】:去渊海宗秋游? 第85章 鱼死在树下 如今整个修仙界的动荡虽于云上仙尊成功镀鳞、迈入渡劫期有所缓解。 但自云上仙尊宣讲过往, 解除禁令,镀鳞化龙以来,爆体之事仍然偶有发生,但频率相比之前似乎已经大大降低, 几乎回到了“仙界末日警告”未发生之前。 各大宗门对此宣称“道心不稳, 以至堕落”, 并强调“此况过去皆有”,但此乃特殊时期,人们就爱一惊一乍,造成危言耸听假象。 “爆体”之事, 弄得人心惶惶, 影响之大, 犹如一片阴影笼罩在所有修仙宗门上空。 唯独渊海宗好像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南扶光目及处,来往弟子面容轻松而不见仓惶, 见了林火, 皆是笑吟吟唤一声“林师兄”, 甚至还有人上前恭喜他绝处逢生,仿佛对他坐在轮椅上的事实视而不见。 正当午课时,经过道堂,可隐约听闻弟子在其内论经讲道,或倚窗冥想。 这副过往于各大宗门近乎于日常的画面如今并不多见, 哪怕是云天宗的弟子如今也不太敢放心坠入冥想…… 路过那正在冥想弟子时,南扶光未免多看了几眼, 又带着询问地看向林火。 后者似习以为常:“或许渊海宗在海底, 其灵气更多依赖归墟海眼,而非沙陀裂空树以地气传递形式……这些日子,精神污染一事倒不是对我宗门毫无影响, 只是影响不如你们那样深刻。” 此话一出,优越感太强,南扶光强忍翻白眼的冲动,撇开头,阴阳怪气道:“最好是。” 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不在渊海宗内。 起先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南扶光非常淡定,心道无外乎作为养活渊海宗的王牌分阁,古生物研究阁究极富有,在宗门之外另设场所,情有可原。 此时的云天宗大师姐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见过世面的成熟修士了。 万万没想到,到了真正古生物研究阁处,南扶光还是不幸地被震惊了个底儿掉—— 若比喻整个渊海宗像那凌霄宝殿,那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毫无意外便是名副其实的东海龙宫。 占据比渊海宗本宗更优越的地理位置,灵气旺盛的海底灵脉走势清晰,地势远大。 庞大的建筑群于海底沙石拔地而起,强大至堪比阴阳镜像界但效果却是永久的结界隔绝海水与楼阁空间。 亭台楼阁层层叠叠高不知几许,前有玉珊瑚水草仿若水中摇曳,绮丽未闻花叶盛开,而古生物研究阁通体白冰寒玉砌成,隐秘于这似华贵庭院之中。 南扶光入内时,正巧瞧见几名身着与林火相同制式渊海宗道袍之人,只是他们的腰带与领口颜色与林火稍不相同。 南扶光只多看了两眼,这位坐在轮椅上的少阁主笑嘻嘻地介绍那是炼体数术相关开发与研究部门的人,如若她有兴趣,稍后也可以让她同他们聊一聊。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不是研究古生物以及灵兽么?”南扶光有些诧异,“你们现在连人都研究?” 这压根不算什么秘密,林火倒是不避讳,拍了拍自己隔夜便生长出来的腿,道:“一切的研究与推算不过是为了文明进步,但文明进步的最终受益者不正是修道者本身么?只是跳过一些无用的步骤,没什么好惊讶的。” “倒果为因。” 林火丝毫不借觉得自己被攻击到了。 他直接带着南扶光进入方才讨论的这个部门的阁楼。 整个前堂极其广阔,一马平川,比起外面的华丽反而鲜少有装饰。身着道袍修士三五成群人来人往,他们穿梭于一架悬挂于前堂屋樑之上,极其完整的鲲鹏骸骨之下。 鲲鹏灭绝于三千四百年前。 这东西老得宴几安的上辈子都没见过,渊海宗却不知道上哪挖掘了一副完整骸骨,骸骨遮天蔽日般高悬于穹顶,连口中锯齿都是完整的。 ——传闻鲲鹏之齿坚比陨铁,无坚不摧,乃制造熔炼兵器梦寐以求的材料,今日若换谢允星这个器修来,她现在搞不好已经干出强抢渊海宗这等不理智的行为。 南扶光站在此骸骨其下,仰头细看,脚下挪不动道。 林火笑着道,是真的,大约是三百多年前挖掘于云海深渊,被他们花高价买回来,是不是很有气势? “……” 南扶光真的希望这一次带宗门弟子前来争取「陨龙秘境」名额的人不要是谢从,他们宗主哪儿都好,就是很容易在渊海宗和钱的事上破防…… 若他这次来了,他的防大概率要破个没完没了。 南扶光接下来又看到了无数已经灭绝灵兽或者只在古籍中介绍过的灵兽标本,它们根据稀有程度被放置在不同的、被打造成符合该生物栖息地环境的独立阁楼中—— 比如攀附于崖壁上,比古籍画册中更栩栩如生的三头斐陀; 比如沉没于巨大海缸中的虹尾雄鲛; 比如屹立层云端之中,六手一目,蓝肤赤目,手持六种冷兵器的刑天氏族…… 南扶光惊讶地发现自己看见了眼熟的东西,一把巨大的、泛着冷光的金属黑色椅子,拥有沙陀裂空树枝条造型,缠绕于座椅之上。 枝条纹路有珍贵材料,拟不净海海眼之珠,沙陀裂空树孕育果实,红莲深渊崖边结晶的红莲火晶…… 这把椅子,南扶光曾经在梦里见过。 椅子之上,立着一只鸟。 此鸟通体彩羽,尾拖极长,状似凤凰实则不同,羽毛更加具有光泽且造型浮夸,也和梦中那只被她骂“走狗”的鸟长得一模一样。 “神翠鸟。”林火凑到南扶光身边,“传说级别灵兽。「翠鸟之巢」就是来源于此,这家伙便是那位「旧世主」的言官。它雌雄同体,栖息在神明的宝座之上,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病痛都会消失……它还有平息海上暴风雨的能力,所以每当神明乘船日升巡查不净海东岸,日落回归西岸时,它都会站在神明的肩膀上,随着神明一同行动。” 南扶光扭头看林火,他耸耸肩:“这是这栋楼阁中唯一一个不是真标本的东西,听说只有那一根翠色尾羽是真实从古战场捡回来的,这一根尾羽比前堂整架鲲鹏之骸骨还贵。” “「旧世主」的言官?” “或许这只是一根染色翠雀的尾羽,我们被骗了也说不定。” 林火道,“你可能不知道,黑山早市虽然著名,但骗子很多,我早就警告过我父亲不要再从黑市购买东西。” …… 南扶光离开标本陈列阁时,有一种自己刚刚参观了上古动物园的错觉。 研究阁倒与陈列阁完全不同,这里看上去—— 很有一种文明实则在稳步前进的错觉。 整个穹顶由琉璃制成,晶莹剔透琉璃外是流动的海水与悠闲的游鱼,偶尔一只乌贼会透过窗户鬼鬼祟祟往里窥探。 四周围绕一圈的是成像镜。之前南扶光在吾穷那儿看宴几安被关在笼子里暴打梦境那次用过一回,不过眼前的成像镜与吾穷那个老掉牙的型号不同,这甚至可以播放声音,每一个镜子前都站着一名身着古生物研究阁道袍的人,他们一手执笔一手执薄竹简,满脸严肃,时而低头往竹简上记录什么。 穹顶之上,不记成本的夜明珠不要钱一般层层叠叠排列,南扶光踏入该地第一时间便发现,她站在光洁汉白寒冰石地面上,是没有人影的。 林火似对整个无影环境习以为常,简单地介绍了下他的腿便是炼体数术部门最近的新成果与核心技术,他直言若有朝一日他的经脉重生可重新站起,意味着寿命已然比寻常凡人超出许多的修仙入道者,即将迎来真正意义上无穷无尽的寿命。 南扶光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长生不老真是个经久不衰的好题目。 “在探索这个最终目标的道路上我们研发了无数的丹药与法器。”林火道,“最开始将最终目标订得远一些,迈出的步伐就会不自觉的比较大。” 怪他娘有道理的。 南扶光觉得他挺擅长洗脑的。 如果以后走不了路了,至少还能动动嘴。 “那么惜命,昨日坠入不净海差点点怪物吞噬,你那些朋友并未救你,你怎么完全没有记挂在心上?”南扶光问。 林火沉默了一瞬,一只手肘支在轮椅上,给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肖官和季明?他们不是朋友,本来就是我央求着帮我做事的,前些日子我们这出了大篓子。” 南扶光有些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林火茫然地望回来:“怎么了?” 南扶光:“莫说同宗门乃师兄姐妹,宗门之内跑入一条瘸腿的狗也该想办法给他包扎一下吧?” 林火:“你们云天宗走这种慈善路线?” 南扶光:“骂得真难听。” 林火愣了愣,随即脸上露出个更灿烂的笑道:“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你了。” “你不是我的菜。” 上下打量一番轮椅上的纤细、白皙、肩膀不宽腰也不细的年轻男修,南扶光犹如一摊激不起涟漪的死水,自顾自往前走。 “甚至是反义词。” …… 两人短暂的对话被一名上前来拦住林火的渊海宗弟子拦住,对方以同门师兄弟不必要的恭敬行礼,叫了声“少阁主”。 早些年南扶光就觉得渊海宗的各阁实行世袭制有些离谱。 轮椅上的年轻人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像是猜到那人想要说什么,挑挑眉问他有什么新发现,后者欲回答前,抬头,犹豫地看了南扶光一眼。 林火笑了,无所谓道:“让她知道也无妨,她本来也是当事人。” 南扶光歪着脑袋看过来,心想什么当事人? 他们被引领来到一面成像镜前—— 跟大多数的成像镜都在监控映照海底的情况不同,眼前的这一枚成像镜是对准了水面的,此时不净海面之上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明媚,碧波荡漾。 南扶光看见了沙陀裂空树树根的一角。 沙陀裂空树之所以为贯穿三界的世界树,其枯枝遮天蔽日,不可见其顶端,密藏云端之上,苍天古树树根横跨不净海东、西两岸,盘根纠结犹如巨龙陨落遗骸,这么多年以来,在其根部附近早已衍生繁衍出无数活跃人类部族。 此成像镜对准的便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粗壮的树根一半浸透在海水中不可见尽头,另一半则在岛屿一般的大陆上,陆地礁石覆盖满了开着小白花的苔藓类植物,像一张毛茸茸的地毯…… 阳光照射而下,本该是看上去叫人舒心惬意的画面,若不是那树下铺满了开膛破肚的鱼类。 那些鱼类体型均可比拟巨鲸,在深秋阳光之下,敞开肚皮,内脏流淌一地,有些已经在发黑腐烂…… 有些鱼甚至穿透在沙陀裂空树的根部,雪白的鱼肠挂在鱼肚上,有翅寄生虫类飞舞,仿若难以置信眼前天降盛宴。 鱼眼腐败灰白,脱落的鳞片漂浮于黑血之上,南扶光不知道鱼类哪来的那么多血,而且是这种诡吊颜色,只是那些黑血确实几乎要将那座小岛的陆地淹没三分之二。 画面极具冲击性,南扶光几乎是立刻通感到了冲鼻的腥臭扑面而来—— 正如那一夜,她游动在漆黑又粘稠的海水中,被鳞片黏在唇角。 南扶光要吐了。 她抬起手压了压唇角,扭头看向林火,发现轮椅上的他兴致勃勃与那同门师兄弟讨论着眼前的画面,他看上去甚至是眉飞色舞的,眉宇间一扫短腿带来的阴郁—— “这么说,其实我们还是成功了。” “是,最终还是去了该去的地方。此事可做成报告上报阁主。” “哎,是不用挨骂了……但早知道这样,昨晚我也不必抹黑登船追逐捕捞,搞那么大阵仗,真让别的阁看了笑话。” “少主辛苦。” “是挺辛苦的,你看我都坐轮椅上了……还多亏了云天宗大师姐相助,否则你们今日只能在这成像镜这堆鱼尸里找我。” 南扶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连续后退两步她心想这件事这跟我毫无关系,就在这时,她看见其中的一条鱼—— 在它敞开的鱼肚下方白色处,像是仰天的翻肚皮青蛙,长而无力地敞开垂落六条属于成年人类的腿,那腿长短、肤色不一致,甚至粗细都不同。 南扶光在水里见过它。 那时候它是活的。 短短一晚上,它就像鲸群中随波逐流的一员,因为不幸拥有一头失去方向导航本能的头鲸,明知前方礁石触碰则死,还是听从某种未知的神秘力量,一头撞了上去。 如今三界六道怪奇事阅历越多。 修仙入道者不得修炼参道。 深秋落下皑皑白雪。 鱼死在了树下。 …… 在古生物研究阁走动,南扶光可闻兽鸣,似鲸语,又似鲛歌。 然而林火不像表现出来那样的草包,渊海宗其他冷嘲热讽他双手奉上宗门机密的弟子显然多虑,他带着南扶光除却去了炼体数术部门,剩下只在外围开放建筑转悠。 南扶光注意到远处有一道很高且紧闭的白墙,所有的活物动静自那后面传出,而林火一点带她进去看一点的意思都没有。 他余光都没往那边放。 但只匆忙一撇,亏得金丹期修士实力绝佳,南扶光在白墙之上看到了土系术法修补的痕迹……痕迹很重,以整个古生物研究阁的屏障术法来看,不可能是修补之人手法太次—— 唯一的可能便是这白墙曾经有过严重的破损。 …… 走出古生物研究阁,南扶光还未来得及站稳,便收到了谢允星的消息—— 本次云天宗拟定争取进入「陨龙秘境」名额内门弟子团队即刻出发。 带队云天宗高层:云上仙尊。 南扶光天真地以为她在开玩笑。 甚至还有心情和她“哈哈哈”,让她别胡说八道了,宴几安在陶亭的床下有金砖,他才舍不得离开云天宗。 谢允星:“真的。” 南扶光:“?” 谢允星:“狗急跳墙听过没?” 南扶光:“啊?” 双面镜一阵摇晃,伴随着什么东西从高处落地又被踢了一脚呯磅乱响,谢允星一手举着双面镜一手拎着件道袍于自己的府东走来走去:“原计划月中才前往渊海宗的师兄姐弟们,现在大家都在人仰马翻地收拾出门的东西……托你的福,仙尊看似多一个时辰都不想等。所以现在大家对你的怨念很大,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南扶光:“关我什么事?” 此时林火像只花蝴蝶似的,滚着轮椅从南扶光身后一晃而过,见她捧着双面镜又晃过来问她在做什么。 渊海宗少年二世祖的嗓门清澈却颇大,双面镜这边,云天宗二师姐无语一瞬又摊摊手:“不关你的事。是死咬着不放不肯与你解除结契的云上仙尊自作孽。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能有那么多顶绿脑子等着戴。” “……” “放你出宗门犹如放虎归山。” “什么?” “后患无穷。” 南扶光让她别胡扯。 林火闻言,站在南扶光身后兴高采烈说,对对对,云上仙尊就该提防我这位劲敌。 谢允星嗤笑一声,道那我还是觉得那杀猪的更有威胁。 林火高呼杀猪的又是谁。 这两人隔空喊话彻底聊上之前,南扶光黑着脸将双面镜塞回了腰间乾坤袋里。 …… 云天宗即刻动身前往渊海宗的消息也传到了吾穷的耳朵里。 彼时,她前往猪肉摊,今日的杀猪匠未出摊,躲在院子里,兴意阑珊地靠在一把躺椅上,怀里抱着插了一枚勺子的半颗西瓜,另外半颗随意摆在地上,由两只小猪仔分食。 吾穷问他那么闲还准不准备去渊海宗。 原本推着半个西瓜满地跑的壮壮听见了关键字,脑袋立刻从西瓜里拔了出来,扭过头双眼放光地望着杀猪匠。 男人问它,要去吗? 壮壮兴奋跺脚。 杀猪匠:“哦。” 吾穷:“它说什么?” 身下的摇摇椅摇晃了下,杀猪匠微笑:“‘区区林水,不足挂齿。‘” 壮壮:“????” 吾穷:“林水是谁?人家叫林火……算了,看出来你确实不着急了。” 杀猪匠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转身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双面镜,根据功能的不同,价格不同。杀猪匠手中是如今黑市上能买到的最新款,一个就要六到十五枚左右上品晶石,够他没日没夜杀猪杀上三个月。 男人将这个贵货递给吾穷,礼貌地请她教自己使用。 吾穷心想,上面那句话收回,他也不是完全不着急。 第86章 彩衣戏 临行夜晚, 谢允星收拾东西收到暴躁,她忙着跟空气发脾气的时候,罪魁祸首在双面镜中顶着一张快乐小狗脸出现了,小狗兴奋地汪汪叫着告诉她渊海宗居然有一架完整的鲲鹏骸骨, 如果她对鲲鹏的某一部分感兴趣的话, 等她到了渊海宗, 她可以带她连夜去偷。 谢允星捧着双面镜听云天宗大师姐自顾自说一些相当离谱的话,心中感慨这世界上到底有谁能对她生得起气来—— 连宴几安也不行。 没有哪个稍有地位的雄性生物被当众拒婚还能忍气吞声当无事发生的,偏偏三界六道最有地位的这位反而做到了,现在还要眼巴巴搞千里追人的戏码。 最好笑的是人也不是昨天才成他未结契道侣的, 早干嘛去了。 南扶光叭叭地说古生物研究阁见闻时, 谢允星想这些有的没的有些走神, “嗯嗯”“好的”敷衍着最后终于被识破,隔着双面镜, 云天宗大师姐责备地望着她, 谢允星说:“帮你查询一下关于神翠鸟的资料, 带去渊海宗给你……我听到了。” 南扶光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谢允星刚想安抚她几句,一抬头便见眼前桌边出现一个与桌子等高的白色模糊身影,伴随着那身体轮廓逐渐变得清晰,白发白色睫毛的小孩将带着婴儿肥的下巴尖放在桌案那叠抄好的经书上,隔着一张桌案, 安静地望着谢允星。 他倒是很乖巧的样子。 但谢允星开始头疼了。 她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修错了道法,她不应该是个器修, 应当去当一个医修, 慈悲苍生,然后母仪天下——就像她现在在做的这样。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双面镜里的南扶光,她从桌后站起来继续收拾要带走的物品, 任由身后像是光晕一般时明时黯的小孩跟在自己的身后于屋内游荡,反正他走路没有声音,因为他的脚跟没有着地。 谢允星承认自己有一些故意的成分在里面,当所以的东西都收拾好她转身,身后跟着的光已经变得非常黯淡,距离覆灭大概只差一步之遥…… 她于榻边坐下,抬了抬睫毛,伸手轻轻弹了弹手边那枚破损的「翠鸟之巢」腰坠,平静地看着面前光团中的小孩因此颤抖了下。 “其实那天那个贼子说得对,世间绝无可能有善类死后堕入夜摩天道,自然法成成为鬼修。”谢允星微微俯下身,凑到与小孩平视的高度,“你生前应当杀了很多人吧?段南大人。” 纯白的睫毛掀起,少言寡语的小孩平静地看她。 谢允星弹指,一抹血痕于指尖出现,递至身边鬼修唇边,他动了动唇,似极焦渴饥饿,凑上来吸吮。 那原本黯淡的光晕重新变得明亮剔透,待谢允星缩回自己的手,从方才开始像个哑巴似的小孩终于开口:“渊海宗没你想象的那样安全,此行……万事小心。” 将那破损的腰坠握在手心把玩,云天宗二师姐漫不经心道:“带你一同去。” 小孩有些诧异地望着她。 随意将手中腰坠丢入乾坤袋,谢允星道,“你现在离开我大概也就落得神识溃散的下场……所以我会带你去,你负责告诉我渊海宗其内有何猫腻。” …… 次日。 南扶光得到了云天宗的人即将抵达渊海宗的消息,彼时她正被关在「翠鸟之巢」玄机阁,对着一大堆的图纸头晕眼花。 渊海宗与云天宗从来不是什么友好联盟宗门,但碍于面子上的礼仪要讲,所以接待“云天宗来的贵客”这件事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林火身上—— 他身份够得上,并且正好他在追求云天宗大师姐的事已然是人尽皆知。 南扶光与林火并肩站在码头上等载着云天宗众人的渊海叶舟,头被海风吹得像是要裂开,在难得明媚的阳光下她努力微微眯起眼去看船上的人,先看到倚靠船舷边冲自己招手的谢允星和桃桃。 然后南扶光才看到宴几安。 云上仙尊其实是站在最前方的,毫无疑问渡劫期修士的视线第一时间便落在了码头上拎着裙摆被风吹得东摇西晃的少女身上,可是她是视线却没有像过往的任何一次第一时间落在他的身上—— 南扶光不是故意的。 她是真的没有注意到那个站在最前面的人,依旧是过往高高在上、道骨仙风,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同,但好像那个人站在人群中,就是无声地失去了一层原本应当属于他的光,让她不能第一时间发现他。 南扶光与下了船的谢允星攀谈,这时候感觉到小腿好像被毛茸茸的东西蹭到,她低下头才看见一条拥有白色底毛与虎斑纹路的尾巴缠着自己的小腿,九颗脑袋正于近在咫尺的位置与她四目相对。 被取名叫“龟龟”(现在不一定还叫这个名字)的开明兽被一同带了过来,这会儿眼巴巴地望着她。 眼神过于的闪亮像是期待着什么,南扶光犹豫要不要弯腰摸一摸它的脑袋,又不确定自己对它来说是什么身份,万一它在搞钓鱼执法,她手伸过去它就给她一口怎么办? 南扶光回过头想看看这小白眼狼最爱的鹿桑在哪…… 结果不经意却撞到其他人。 她“哦”了声低呼“抱歉”,随后钻入鼻腔的熟悉冷香打断她的思绪,顺着面前那人道袍衣襟上的翻龙纹路往上看,她看到了一双和开明兽如出一辙的眼睛—— 只不过这一次这双眼睛长在云上仙尊的脸上。 南扶光:“……” 南扶光懒得思考这写着期待俯视而来的目光意味着什么,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来回收开明兽的,弯下腰抱起那只白化开明兽塞入云上仙尊的怀里,她说:“还你。” 宴几安接过那只开明兽幼崽没说话,被仙尊抱在怀里的开明兽幼崽僵硬住,片刻之后难以置信地扭过头望着南扶光。 南扶光总觉得它在骂她。 转身扯着谢允星走掉时,林火滚着轮椅在她旁边问这是不是就是之前上过《三界包打听》的那只云上仙尊赠予的开明兽,南扶光没有否认,强调了下那已经是小师妹的灵宠了。 “高阶拥有灵智的灵宠会自行选主,背弃原主转投他人怀抱的行为确实非常让人伤心,这只开明兽属于……失败品。”林火少爷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有点兴高采烈,“不知道云上仙尊怎么会选择把它送给怒你。” “什么意思?”南扶光茫然道,“你认识它?” 林火还想说什么。 宴几安安静地转过头,注视着他。 来自渡劫期修士的压迫感在这一刻得到具象化,林火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片刻后他不再顺延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而是转过头告诉南扶光,他可以送她一只保证对你千依百顺的,虽然可能不及白化开明兽那般珍贵。 当然了,这种稀缺货得有一些时间,但也不是不能弄来。 谢允星低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问南扶光:“他为什么非要用暴发户的语气说话?” 南扶光翻了个白眼,直接转身告诉林火:“别用暴发户的语气和我说话。” 林火献殷勤献歪了赛道,被骂了一句老实了又觉得很新鲜—— 她居然真的不屑自己那仨瓜俩枣,好特别哦,爱了爱了。 谢允星以沉默表达了对云天宗大师姐说话中的直白与没礼貌的赞扬。 稍落于众人一步,云上仙尊将开明兽放下,抬手拂去衣襟上沾的兽毛,淡道:“谁说它属于他人?” 此话一出,倒是把从后面众弟子中走出,正弯腰想要把开明兽抱起的云天宗小师妹说得动作一僵。 南扶光抿了抿唇。 宴几安道:“给你的,永远都是你的。” …… 林火倒是也没撒谎,因为古生物研究阁的存在,渊海宗盛产的确实是灵兽类别相关的产业链,他们很容易捣鼓出南扶光这辈子闻所未闻的东西。 比如在云天宗他们的娱乐不算太多,潜心修行或者对日月打坐冥想为日常,重要的传统节日也会聚在一起制作精良食物,除夕或者贵宾来时,也会放各色绮丽的炮竹烟火…… 但相比起渊海宗,南扶光发现他们差的远了。 林火给云天宗众弟子安排了一种名叫“彩衣戏”的礼诞作为欢迎仪式。 地点设于渊海宗名叫“听潮阁”的地方,此处像是陆地宗门拥有仙雾缭绕亭台楼阁,楼阁中央有一巨大的戏台,戏台之下乃一汪清潭,却是连同不净海深处。 最开始看着一名渊海宗弟子能挥袖与一群独足、身燃有火焰、羽洁飘逸的蛮蛮鸟共舞还觉得有趣,身形纤细的女修身着白绫羽衣如九天仙娥跃至蛮蛮鸟背乘其欲上青天—— 丝竹悦耳,乐响如磬,一切都很美好。 如果不是南扶光隐约记得蛮蛮鸟这种生物其实并不是《闲谈杂记经志》中记载那样天生为仙官座驾御骑,它们有弱点就在背部,寻常人莫说骑上去,就算是碰一碰就会被变了嘴脸的“仙鸟”把眼珠子从眼眶里叨出来。 渊海宗这一批蛮蛮鸟少说十余二十,每只皆如违背天性,任轻盈女修于其背部跳跃舞动,似完全被驯化至违反天性,诡异至极。 “这蛮蛮鸟自小于渊海宗培育?”南扶光问林火。 “蛮蛮鸟因为性格暴甚至会为抢夺栖息地攻击栖息地内所有其他物种,讲真的你以为地火蛙几近灭绝是因为它们祖祖辈辈在玄明山脉活了上万年突然水土不服了吗……这一批蛮蛮鸟是我宗门之人千辛万苦从玄明山脉花费数年寻来,如今在我渊海宗保护繁殖,留存血脉。”林火道,“它们在渊海宗适应的很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意思是蛮蛮鸟作为外来物种入侵打乱了玄明山脉的生态环境? 南扶光觉得这话有些奇怪,鸟类迁徙自有它们的道理,地火蛙因此迎来天敌难道不是最多算它们倒霉,假以时日它们被吃得差不多了自然会进化出懂如何避免蛮蛮鸟的一批—— 物种优化不就这么来的吗? 此时怀中放置双面镜震动了下,谢允星此时坐在她的左边,宴几安坐在她的前边,宗主谢从上了年纪应该已经睡了,南扶光只能想到是吾穷。 结果拿出来发现发来呼召的是个未有记录的陌生双面镜,南扶光同意了对方的呼叫,最先映入眼中的是一只罩在双面镜上的大手。 “……” 当然不能辨手识人。 但南扶光坐直了一些。 对面摸索了一会儿才把手挪开,双面镜被拿起来了一些,云天宗山脚下那叫万千少女发疯的俊脸出现在双面镜中,他问:“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你别管。”南扶光问,“你买的双面镜?” “是。” “不是嫌贵?” “没贵到买不起。” 毫无营养的对话,没有开头应有的打招呼也没有重要的事,双方的语气都很平淡,这样的聊天南扶光却没有以“我在忙”为理由挂断,前方与蛮蛮鸟共舞的舞蹈已经进入高潮,观众席上人们惊呼不断,云天宗小师妹新奇地瞪大眼,正在拼命地鼓掌。 南扶光却在问双面镜中的人画面那么清晰是不是买的最新型号,他难道是把山上的猪祖孙三代都灭了换来一笔巨额? 如此精彩的灵兽表演,林火看她心思完全不在表演上,凑过来问南扶光在同谁用双面镜,嗓门大了些引得前面云上仙尊也回头望过来。 南扶光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林火,那边杀猪匠与她闲聊,甚至问都没问突然凑过来说话的傻子是谁。 他只道她在忙的话就去忙,而后双方又非常自然的挂断了双面镜。 这人像是完全只是为了通知她双面镜买来了这件事,当南扶光戳着自己的双面镜记录他的相关信息时,前方戏台换了个节目。 蛮蛮鸟整齐划一拍打着翅膀消失时,那一汪绿潭中升起仙雾缭绕,一名赤着上身、下身仅围一白纱缥缈于碧波中的男修出现,其面容也算得英俊,上身肌肉线条过关,一切看上去非常正常—— 若不是他与一条耳呈海刺背脊状、面覆泽色彩光鳞片、纤长指间连着薄膜、上身为美丽女子,下半身为鱼龙形态的雌鲛共舞的话。 此雌鲛双眸仿若覆盖着一层蓝色的膜,姣好面容与灰白的肤色无一不定向她的品种为不净海以北蛮荒沼泽中的冰原鲛。 此类冰原鲛并不如蛮蛮鸟稀有,但也算少见……只因它著名处在于其生活在非常偏远的地区,且非常善于搞同类内部矛盾。 雌鲛常年狩猎同类雄鲛,视其为上等食物甚至有甚者常年以屠杀雄鲛为乐,它们繁殖后代的方式是选一条顺眼的雄鲛用海藻把它悬挂起来,在它因为窒息而被这辈子最后一次被人道主义光环笼罩时,雌鲛取出其雄精,放入自己的孕囊。 雄鲛甚至接受了这个设定,它们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就是雌鲛的储备粮和工具鲛。 南扶光曾经阅读到冰原鲛相关的信息时,一度认为它们整个种族的精神状态非常超前…… 无论是吃同类的那个,还是被吃的那个。 冰原鲛只是长得和人类相似,它们本质上还是灵兽。 不会说话。 也不会有过于复杂的感情。 甚至智商还不如开智的灵兽比如宴几安送的开明兽—— 它们活着只为了填饱肚子,繁衍后代。 本质就是一条鱼。 所以有生之年看见一条彪悍的冰原雌鲛依偎在人类男修怀中共舞…… 南扶光怎么看都觉得非常别扭。 不同物种的生物为什么要凑在一起做戏? 退一万步说,这男修的大腿还不如寻常冰原雄鲛的胳膊粗,哪里值得一条雌鲛如此快乐了? “这冰原雌鲛发生了什么,还会跳舞?也是你们从哪高价弄来的?” “那倒不是。”林火道,“我们捉住它时它快把那一片沼泽里的雄鲛杀光了,经过一番挣扎,我们决定把它带回来驯化……” “驯化?” “冰原鲛互相残杀的种族特性百害无一利,也是导致冰原鲛种族几乎覆灭的最主要原因,渊海宗或许有办法从根源上帮助此物种解决这个难题——” 林火下巴点了点依偎在男修怀中的雌鲛,“做什么这种表情?事实证明也不是没可能,冰原鲛长得和人类那么像就没理由学不会……我们的成果卓然。” 南扶光看了一眼那双眼覆盖着薄膜的雌鲛,昔日捕猎的璞前端利爪被修剪得圆润无害,每一枚指甲上甚至镶嵌装饰了珍珠…… “林道友说的倒也有道理。”前方抱着开明兽的云天宗小师妹转过头对南扶光说,“如果因本族自相残杀导致灭绝,那也太可怜了。” 南扶光沉默了下,冷冷道:“那是它们的天性。” 她语气不算客气,云天宗小师妹因此畏缩了下,怯生生地望着她。 这时候,南扶光怀里的双面镜又响了。 从这场对话中脱离出来,南扶光再次打开双面镜,杀猪匠语气依然平静:“第一次用好像要把能量用完再充能会对使用寿命比较有益,吾穷说,通话中是最耗能量的。” 南扶光:“你不是嫌我这边吵么?” 林火:“又是谁啊?” 杀猪匠:“你可以换个不吵的地方。” 南扶光想了想,径直站起来,带着双面镜离开了听潮阁。 在她身后,雌鲛捧起了那渊海宗男修的脸,男修痴迷与其深情拥吻,仿若彻彻底底忘记了此时他怀中的不过是鱼类灵兽,它的血都是冰冷的。 …… 杀猪匠的双面镜能量很耐用,不愧是最新款。 南扶光回到听潮阁时已经接近正常彩衣戏落幕,阁内气氛正好,她不想出现时被一堆人抓着问有那么好的把戏不看跑去了哪,所以回去的时候绕了个路,选了条自认为无人之径。 身披月光,空气中吹来的寒风夹杂着海水的腥咸,南扶光打了个寒颤,听见了水声。 整个渊海宗泡在水下,听见水声并非奇事,只是南扶光听见的水声像是一大条鱼跃出水面那种水珠飞溅打破水面的声音,她巡声而去。 金丹期修士想要不发出声音的时候,她就可以不发出声音,所以当南扶光靠近听潮阁背后院落那只巨大的水缸时,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气息—— 那是一只极大的水缸,水缸中水色不是海水的蔚蓝更像是沼泽琥珀的深绿,从外侧看入,偶尔见巨型水草生物犹如漆黑缎带,随波飘摇。 在水缸上方,一名身着渊海宗道袍的男修倚边缘而坐,月色下他不断地如同堕魔般诉说自己的爱慕。 水波纹自那巨型水缸面划过,美丽的冰原雌鲛冒出水面,洁白的胳膊手肘处的鱼鳍在月光下折射着冰蓝的光泽。 “我还以为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了,直到你变成了这样——” 在那渊海宗弟子激动的声音中,冰原鲛用胳膊攀附上那名男修的脖子,蒙着薄膜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动。 “爱……爱。” 南扶光清楚地听见从冰原鲛的唇瓣中,有嘶哑又含糊的吐字,那分明是一个人类女子说话的声音。 …… 凡尘界。 杀猪匠很有耐心地听了一个时辰左右南扶光发表意见认为渊海宗整体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最后他的双面镜终于快用光能量时,她的思维已经放飞到渊海宗正在搞什么邪恶的事业。 作为一个杀猪的,他甚至偶尔能对她提及生物构造与物种人伦道德相关问题时提出一些反馈。 直到最后的能量耗尽,屏幕暗了下来,吾穷推门而入,面无表情地告诉杀猪匠:“她让我转告你她还没说完,仿生灵兽真的非常有可能——云天宗所有人齐聚一堂时,您就这么把她骗到个人烟稀少的地方,用莫名其妙的弱智话题硬控她一晚上?” “你说话不要总是像我在耍流氓。” “……” 您是啊,难道不是吗? “她说那个彩衣戏她看得不舒服。” “……不愧是她,对这种事有与生具来的敏感肌。” “这件事上,理论上我不应该对她有太多的照顾。”男人放空了一瞬,似乎是在努力试图找一个精准的词汇。 “这样有些,多角度范围内的……不正常。” 吾穷面无表情地“哦”了声,她也在努力试图找一个稍微恭敬的表情,但无论杀猪匠是否成功,反正她是失败了。 ——每隔半个时辰就呼叫一次别人的双面镜算什么正常的行为吗? 天都黑了,随时有打开双面镜发现对方在床上衣衫不整准备就寝的风险。 吾穷放空地望向窗外,茫然地想渊海宗今晚看到的也是同一颗月亮,一样那么圆。 就在这时,杀猪匠小院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探头探脑进来的是一名云天宗外门弟子,小少年满脸青涩涨红了脸,大概第一次同凡人说话非常紧张,尤其是那个凡人如同一座山似的立在门后,面无表情地垂眸望着他时。 外门弟子结结巴巴地递给杀猪匠一块属于云天宗的信物令牌,道是大师姐叮嘱二师姐送来给他挂在猪肉摊前以防土匪惦记—— 二师姐没能亲自来是因为二师姐已于前夜动身前往渊海宗。 杀猪匠挑了挑眉问,云天宗二师姐前往渊海宗了? 那外门弟子茫然地“啊”了声,心想这位难道不是大师姐的那个谁? 他关心二师姐做什么? 顶着一脑袋问号他被关在门外,门内的男人转身与吾穷有一瞬的对视,他停顿了下,叹息:“听见了吗?谢允星也去渊海宗了。” 吾穷:“听见了。” 杀猪匠:“哎。这渊海宗还真是非去不可。” 吾穷:“……” 杀猪匠:“好累。” 吾穷:“先把您的唇角放下来再假装抱怨吧?” 第87章 虾仁馄饨 觉得眼前彩衣戏看得人浑身不自在的不止南扶光。 云天宗二师姐谢允星, 先前便有提到其心思细腻,说话温柔,却不似云天宗小师妹那般总是胆怯生生,又比云天宗大师姐更有震慑之力, 提到谢允星, 怕她的可不止那混世魔王谢晦而已。 前来渊海宗的队伍浩浩荡荡, 云上仙尊自是不再过问琐碎事,剩下的都是云天宗大师兄无幽与谢允星在操心。 于是这夜,自然也是被奉为座上客安置于彩衣戏前列位置,观看了一些渊海宗的歌舞升平, 谢允星觉得没意思。 ——飞禽走兽如下山虎拔牙, 翻云龙退鳞为蛟, 失去了本性为修士驯化,再珍惜又有什么意思? 一来二去, 她有些走神, 侧耳听本门弟子桃桃在后与其他弟子蛐蛐。 “渊海宗是真有钱, 如今三界六道人心惶惶,唯独他们吃香喝辣。” “可不是么?你不知道,他们似有天道庇护一般,无为门前几日还有爆体现象发生,我今日来时问他们的接待道友, 却道渊海宗数日未曾有这等现象了,他们的镇派物稳定, 灵脉充盈滋养……” “比拥有真龙和神凤的云天宗还厉害么?” “听那意思可不是么?听闻他们的器修阁少阁主肖官不日便突破筑基末期升入金丹期, 到时候可就真的和咱们云天宗几乎同等多的高境界修士——” “此话荒谬。我们有渡劫期,他们有什么?” “云上仙尊又不参与此次「陨龙秘境」大选,若是他坐镇选拔, 云天宗弟子在台上被揍得满地找牙,不过更丢脸罢了。” 身后的声音停住了讨论,看似桃桃无话可说。 谢允星目光放在戏台上,思绪却跑得很远:埋葬于云天宗净潭之下,「旧世主」言官灵骨失窃,整个三界六道受其影响颇深,凭什么单独渊海宗已经不受影响? 她百思不得其解。 回过头下意识找南扶光,又发现这人具不知所踪,到了渊海宗比在云天宗只更放飞地不守规矩。 谢允星拍拍道袍上不存在的灰尘站起来。 “二师姐,你上哪去?”后排的桃桃问。 “不好看。”谢允星言简意赅答,“不看了。” …… 谢允星早就听说段南和段北两兄弟从精神意志上来说早已脱离了凡胎,他们是仙盟与「翠鸟只巢」最好的杀器。 她没有详细过问为什么《三界包打听》上只是被卸任打发到其他地方去的段南会以鬼修形式附着于那个旧腰坠上,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以血养魂,他告诉她一些,只有「翠鸟之巢」才知道的秘密。 但闲暇之余,伴随着越来越熟,他们之间也不一定完全是冰冷的交易。 段南会缠着谢允星陪他演武。 在看到她的四阶冥阳炼后,哪怕只是一团模糊的光影也能看见他双眼放光,之后他就不断缠着谢允星陪他比划,赌注则是赢的人可以为所欲为。 最开始赢得总是谢允星,一个三岁小屁孩身高的鬼修,甚至遗失了自己还活着时惯用的武器,她只用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掀翻。 但段南成长的很快,他不知道上哪学习到了鬼修的进阶修炼法则,很快的谢允星发现自己偶尔也要用双手接他的杀招,直至前不久,段南外形已经长至九岁左右小少年,谢允星第一次动用自己的冥阳炼。 但比试的结局还是没有改变。 这一日,在渊海宗的封闭式演武场。 外人可能只是云天宗二师姐过分刻苦,放弃了观赏彩衣戏的机会在此单独修炼,殊不知她每一次挥舞那与她等高、比她人还宽的巨型重剑时,总有一个面瘫着脸的小少年,艰难地接她的招。 直到谢允星使用一记天罡步接八卦掌法瞬闪至段南身后,挑飞他手中的武器,冥阳炼“哐”地一声砸在他脸旁边近在咫尺的距离。 小少年僵硬了下,抬起头不服气地瞪着她。 “说吧。”谢允星淡道,“这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过了数日。 南扶光都不太记得清自己来到渊海宗是第几日了。 「翠鸟之巢」组织总是那么忙碌。 南扶光原本只是一个被关在临时的天机阁对着设计图发瘟的临时工,突然这一天有一位「翠鸟之巢」的长官大人走进来,四处张望发现已经无人可用后,对着独坐在桌案后满脸茫然的南扶光道:你,就你。来吧,外勤。 ——那条雌冰原鲛遭到了刺杀。 南扶光才知道那条冰原鲛有名字叫“丽”,因为美丽的外表与温驯的非原生性格,有它出现的那些彩衣戏场次总是十分受人追捧。 人们喜欢看不可驯服生物被驯服的模样。 ……当然也可能不是所有人都喜欢。 就在昨夜,彩衣戏的巡夜人在按例巡夜时,听见平日里安置这些灵兽的区域发出异动,他拎着油灯前往去。 月光下,俨然是一比人高数丈不可数的巨大水晶缸。 漆黑夜晚不见星辰,灌满了海水的水缸犹如安静得庞然怪物,透明的水晶壁后,深绿色的水近乎漆黑,海藻漂浮如无形之手。 只闻哗哗水声。 巡夜人提灯绕至水缸之后,只见水缸破了一个巨大的洞,而里面的冰原鲛,早已不翼而飞。 当时气氛下,这般诡异情景足够将巡夜人吓得够呛,当时便惊动了许多人…… 传闻林火出现时睡眼朦胧,衣服都系反了衣襟,脚踩不同靴子,骂骂咧咧。 次日。 人们在距离彩衣戏楼很远的地方发现了一条冰原鲛的尸体。 这条雌性冰原鲛却被发现死于沙陀裂空树的树根之下,树根刺穿了它的胸膛,它的肋骨白森森外翻,眼眶上的冰蓝色薄膜变得死灰,头发也失去了在水中的光泽。 它身上有两道致命伤,第一道割开了它的胸膛,可能会导致流血,但不会很快的死亡; 第二道是贯穿伤,这条雌鲛像是一种名叫荆棘鸟的鸟类,在沙陀裂空树的树根上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黑色的粘稠液体从它敞开的胸腔流淌得到处都是,没人说得清那究竟是发酵产生奇怪变化的血液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 「翠鸟之巢」来的长官是那个渊海宗的器修阁少阁主肖官。 肖官与林火给人感觉很不一样,都是渊海宗二世祖,他却没咋咋呼呼的,总是阴沉的模样。 作为渊海宗炼器阁阁主之子,肖官也算是修仙界数得上名字的修道奇才,早早筑基末期,严格的说他还比南扶光小上几十岁,早些年凭借着身份与一些作品进入「翠鸟之巢」,如今已经是个分队的小队长。 他带南扶光乘坐渊海叶舟去了现场。 南扶光有些意外地发现,冰原鲛尸体所在处便是她第一次在古生物研究阁的成像镜里看到的那里鱼群集体死亡的孤立岛屿。 而丽的死法正巧也与当时那些鱼一模一样。 远远的还未等船只靠近停靠点,南扶光便闻到了海风送来的非同寻常的腥味。 好在这时候已经是秋末初冬,她不敢想象若是夏季炎热这,股腥味被高温与水蒸气捂过该得有多么上头…… 南扶光扶了扶腰间青光剑,从渊海叶舟一跃而下落在岛屿上。 脚下的苔藓与蕨类植物让她的脚像是踩在了柔润的绵垫上。 她觉得这脚感有些恶心。 不远处冰原鲛开膛破肚的胸腔上方又有了食腐类生物在盘旋,她几跃而至鲛人尸体旁,赶走那些嗡嗡嗡个没完的小虫子,弯腰用手拂过雌性鲛人的双眼替它合上眼。 “自从灾厄降世,仙盟下达禁止突破的警戒禁令,渊海宗附近便开始陆续有灵兽无故爆亡现象。” 肖官的声音在南扶光身后响起,他也成功抵达,此时悄无声息跟上来,蹲在丽的尸体旁边,观察了一会儿才仰头望南扶光。 “这不是第一次了……不幸的是,你来渊海宗那一天似乎也赶上了一次,这是你亲眼目睹的第二例。” 南扶光想到那些鱼,其中一条被她开膛破肚。 她点点头。 肖官沉默了下,提醒:“而你才到渊海宗不足七日。” 这频率是有些高了。 站在一具鲛人尸体旁边,再迟钝也不会觉得这只是一些平平无奇、连续发生的意外巧合。 南扶光没搭腔。 肖官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你觉得这像是怎么回事?” 他随口一问,原本没指望得到什么太有用的回答—— 他十分清楚眼前的人虽然是金丹期修士,但同时也是他从玄机阁借调来赶鸭子上架的临时工。 莫说她是临时工,哪怕是正经玄机阁的人,放「翠鸟之巢」内部也总被他们私底下嘲笑是“臭书袋”。 “一场献祭。” 南扶光不假思索地说。 “这些灵兽奔赴沙陀裂空树下赴死。” “总不能是随缘挑选幸运灵兽前来赴死。” 是不能。 事出反常必有妖。 南扶光搓了搓手指,歪着脑袋看向肖官,忽然提出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见过未修炼亦未经渡劫便能够开口说话的灵兽吗?” 肖官露出个费解的表情。 “灵兽的本质是飞禽走兽。” 开机说话? 闻所未闻。 “为何如此发问,莫非你见过?”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竖起两根手指,似乎是在示意“二次”。 顿了顿,手腕下沉,中指收回,食指指向他们脚边的鲛人尸体。 肖官沉默半晌,脑补了下灵兽开口说话的场景,放往常他一定会说“若你发现家里灵兽或者灵植开始开口跟你说话那一般情况下这边是建议尽早就医的亲亲”…… 奈何当下场景本就不一般,所以他只是抬起手,“啪啪”拍了拍南扶光的肩:“现在我开始感觉到我的鸡皮疙瘩掉一地了。真是谢谢你。” 一边说着,他毫不犹豫地给古生物研究阁开了一张调查令。 …… 平日里,这冰原鲛胆小谨慎,能够靠近她的无非也就几人,其中一个便是平日和她共同演出那名渊海宗弟子。 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便是他也无可厚非。 回去的路上,肖官与南扶光闲聊。 “你猜这一次挑选各宗门进入「陨龙秘境」名额为什么放在渊海宗?” “近日修仙界动荡。”南扶光随意道,“渊海宗后来似乎拥有独一份的灵脉充盈,甚是太平。” 肖官轻笑一声,似有些轻蔑。 他告诉南扶光,渊海宗宗主大限将至,命星有趋于黯淡趋势,并非如此太平。 “这是我一个云天宗弟子能听的吗?”南扶光淡道,“听完我不会活不成了吧?” “渊海宗最近出现了一些篓子。” 肖官告诉南扶光。 “那日在船上发生的也算在内。如你所见,如果这次不把选拔放在渊海宗,秘境选拔与诡案撞一起「翠鸟之巢」完全分身乏术……早些时候便提倡适当放宽执法人员吸纳审核标准,上面的人永远不会听,总是等真的忙不过来了才知道着急。” 在肖官开始对一个临时工抱怨体制内的忙碌时,南扶光无声地看着他。 “什么?” “是我误会了?你不是渊海宗的人吗?” 从那日船上的表现,他们都是你的舔狗。 怎么你还怨念这般多? “跟古生物研究相关的,是古生物研究阁。”肖官问南扶光,“前段时间云天宗的轨星阁守护看管的‘黄泉之息‘失窃,你们宗主有资格责备他们吗?” 噢。 就像南扶光与药阁永远不对付,大宗门人多口杂,总少不了这些有的没的。 南扶光懂了。 他们前去拿下了那名疑似凶犯的渊海宗弟子,他看似压根就没想过要脱罪,南扶光他们在他房间轻易找到他—— 此人脚步虚浮,神情涣散,对于昨夜伤害冰原鲛一事供认不讳,当肖官一板一眼宣告他的罪行时,他耷拉着眼皮子,一言不发。 南扶光从肖官手中接过「翠鸟之巢」配备的困仙锁,捏在手中把玩了下,普普通通的制品,也就欺负下金丹期前后修士。 等哪日要捉拿宴几安那等大能,屁用没得。 换她来能做的更好。 南扶光上前捆住那渊海宗弟子,压着他往外走时满脑子还在想这困仙锁改造方案应当从编制手法入手,这时候,那被压着的人脚下一顿。 南扶光:“?” 渊海宗弟子回过头问她,丽娘是否还活着。 南扶光无语至唇角抽搐,抬起手,用力压了压他的脑袋:“孩子饿死了才想着来奶,你们男人都喜欢这样吗?” …… 缉拿嫌疑犯工作过于顺利,肖官给南扶光放了半天假。 临告别前,这位渊海宗第一二世祖用明显挖坑的语气对南扶光说,听说你参观了古生物研究阁,怎么一点不好奇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南扶光无语凝噎,因为她确实真的很好奇(……)。 连续忙碌数日好不容易闲下来,南扶光也不知道上哪去—— 云天宗大师姐也有想偷懒的时候,她并不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进阶与突破。 如今真龙镀鳞已经完成,曾几何时,日夜悬在她脑袋顶上那把狗头铡就这么毫无痛感的消失了,她失去了一些紧迫感…… 翻译一下:突然不用死了,竟然有点空虚。 更何况如今她已经是金丹中期修士,此等境界已经足够她在接下来的「陨龙秘境」选拔中,将几乎所有的别宗门弟子吊起来打。 于是她放弃了今日份刻苦努力,来到渊海宗头一次有空到处逛逛。 渊海宗乃不净海东岸第二大宗门,俗话说得好靠海吃海,不算临海各种渔村与渊海宗本身的海下拓展村落,它甚至毗邻昆仑山脉,严格算起来,不净海东岸三分之一的领土都是它在罩的。 这里的地理与人文与云天宗出入甚大,南扶光选了一个渊海宗最近的商业街,光是在街头翻小摊贩各式各样的小物品,都够消磨很长一段时间。 她给谢允星买了许多装在贝壳和海螺里的胭脂; 给桃桃打包了一份用生蚝与鸡蛋液混合煎炒的小吃; 给宗门此次前来相熟的师兄弟弄了些下酒的烤鱿鱼; 给无幽整了把贝类雕刻的扇坠,并提前配好了赠予台词,“你看这一个下品灵石的扇坠能让你的仙器蓬荜生辉”…… 打铁铺里通常不会卖她这种高境界修士看得上的东西,但不得不说,南扶光认为那把用不净海近归墟海眼下的玄冰铁打造的杀猪刀,看起来也很厉害。 但玄冰铁这种材料,通常不太会从宗门管辖下流出。 南扶光指着杀猪刀问老板,这玩意是不是有点擦边的违法。 那打铁铺的老板兼铁匠上下打量面前明显是修士的仙子姐姐,怎么看都跟杀猪刀配不上一星半点…… 他特别警惕地问她,是不是钓鱼执法,还是想打假讹钱。 南扶光百口莫辩,犹豫了半天没能把“我有一个朋友,是干杀猪的”说出口,她有预感说出口的那一刻在铁匠眼中她就成为了彻彻底底的大骗子—— 尽管这年头,越荒谬的话反而才是真话。 晃出打铁铺,站在被头顶海面折射后十分灿烂的阳光下,云天宗大师姐微微眯起眼,掏了掏腰间乾坤袋从里摸出双面镜。 点进最近存好的那个联络号码,上一次的聊天内容还停留在两天前,她问那杀猪的打字那么慢为什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对方回复了一个“哎”。 没了。 她没再说话,他也随遇而安得很,尸沉大海,了无音讯。 南扶光那一句“我发现了一把不得了的杀猪刀,你看到可能会流口水”打完了,最终也没发出去,盯着自己打好的字看了半天,最终她翻着白眼删的一干二净—— 随便。 不说话就不说话。 那她也不要理他。 …… 时至晌午,南扶光有些饿了,乾坤袋里有充饥的粮,但她人都到了渊海宗最大的商业街之一,没道理再用那些东西充饥。 她正欲找个酒肆填饱肚子,结果竟然在大马路边,一个支着渊海宗宗门标识的帐篷边,遇见了熟人。 正是那日在渊海叶舟上有一面之缘的阿福和阿笙,那日两兄弟伴随着船只桅杆被怪鱼一口吞下,最终仰仗她割开鱼腹得以生还。 见到南扶光,他们具是非常兴奋,远远就喊着大半条街能听见的土狗名字“太阳姑娘”,并热情地冲她挥手。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南扶光意识到如果她不应她的这个外号即将传遍大街小巷,所以满脸黑线地靠过去与二人寒暄,并发现他们身上换上了渊海宗外门弟子的道袍。 南扶光一边恭喜他们,一边看他们身后支起的摊,原是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的摊子,在此招揽凡人志愿者,有偿成为古生物研究阁管辖下彩衣戏相关零散工,做得好的话,有机会进入古生物研究阁作编外人员。 有那么一瞬,南扶光质疑了下这件事。 阿福非常乐观地说:“毕竟没几个修士愿意打杂,喂喂灵兽铲铲屎……对修行毫无帮助啊!” 南扶光道:“噢。” 兄弟俩兴奋地抓着对他们有救命之恩的南扶光聊天,听闻她正要前去午膳,拍着胸口道要一起,近日商业街支起了一家非常了不起的馄饨摊,每天限号排队排个没完,他们早早拿了号,今日正好请南扶光吃上。 南扶光笑着应了,道,她当初突破筑基期,升入金丹期,就是因为吃了一碗馄饨。 阿福与阿笙当她说笑,引她于商业街穿行数百米,最终来到一后巷——并非商业街主干道,但兄弟二人诚不欺她,后巷因为一个冒着莹莹蒸气的馄饨摊被围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 无意与来来往往人群相挤,在人墙之外,阿福凭借自己的身形优势,强势给南扶光抢来张墙根边的桌椅,安排她坐下,让她等着。 南扶光应了,倚靠墙边坐下,半边身子在巷外道的阳光下,她微微眯起眼,拿出安静如鸡的双面镜捏在手中把玩…… 手指指腹搓了搓双面镜上繁杂的符文。 她双眸放空,堂而皇之游神,像是一只趴在墙根晒太阳的懒猫。 不多会儿,阿福和阿笙端着三碗馄饨回来,特地放了葱的是南扶光的,上面还浮了一层晒干的虾米皮。 南扶光瞅了一眼阿福和阿笙的那碗只有一些干紫菜漂浮,她笑了笑,用圆润的白瓷勺拨弄了下馄饨,各个浑圆饱满的馄饨在油花丰富的汤里翻滚,先尝一口汤,吊汤也是用的猪油。 阿福催她尝尝,这猪肉馄饨听上去平平无奇甚在新鲜,还能爆汁。 她便尝了一口,果真咸淡适中,鲜香扑鼻,调好的馅料用的猪肉是新鲜的肉味,肥瘦正好。 再咬一口,馅料中间还包了一颗完整的新鲜虾仁。 南扶光眼皮子掀了掀,扫了眼坐在自己同桌的阿福与阿笙,两人正激烈讨论今日这猪肉的好还是昨日那牛肉的好。 阿福道,明日会推出渊海宗限定版海鲜馅,得早些来排队。 阿笙道,还有放海鲜的?那必然是另外的价格。 放了勺子站起来,南扶光道,“我再去添些香油。” …… 馄饨摊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光挤进去就要废不少力,更何况手中还端着一碗满当当的馄饨。 馄饨摊后,摊主自然是忙碌不停,包好的馄饨旁边还有一些调好没来得及包的馅料,猪肉是猪肉,牛肉是牛肉,食客喊了便现包下锅。 摊位前,小料是自个儿加的,辣子和香油和葱,不限量供应。 南扶光走过去放下馄饨碗,随意扫了眼围观了下馄饨摊主包馄饨,手指修长,指尖灵活,小小的馄饨皮摊在掌心搁好馅,再一叠一捏,一只馄饨便好了。 捏合的部位留下不清晰的一点印,大约是与其指尖的茧有关系。 看够了,南扶光拿起香油,倒过来,发现没了。 那馄饨摊主倒是眼观六路,从摊位后面步出拿了瓶新的香油,递给南扶光。 期间有短暂的交替,他略微粗糙的手侧蹭过她的手背。 不动声色避开,她点点头接过,加了油,端起馄饨要走。 没能走开半步,被人从后面一把拽住:“加点辣子,和虾仁口味配。” 胳膊肘落入热烘烘的大手,对方手掌心可能还有馄饨皮残留的面粉,这动作属实冒昧,南扶光想要甩开他,但对方攥得死紧,她一挣,他还加大力道。 “不吃辣。”南扶光面无表情道,“放开。” “好凶。” 馄饨摊老板一点放开她的意思都没有,只有眉毛挑起,又无奈地垂落下来。 南扶光抿起唇。 “别人都没吃上有虾仁的。” 她听那杀猪的唉声叹气。 “就你吃上了,还要凶我。” 第88章 在等人 南扶光早就习惯了这人装模作样的服软, 也摸清了他的套路—— 当他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那就是实际上,他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光想到这个就足够让人火冒三丈了。 这一次试图挣脱他的力量加强了些,拉扯间动作幅度有些大, 另一只手端着的馄饨难免动荡。 还有些烫嘴的汤汁飞溅出来撒在她的手腕上, 露在衣袖外, 白皙透着青色血管的那一截皮肤立刻变红。 南扶光一声不坑,反而是先前拽着她不撒手的人显得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收起上一瞬的散漫,微微皱起眉, 伸手接过了南扶光手中那碗只动了一口的馄饨。 “你这个人——” 最后又没能说出她这个人怎么样。 在云天宗大师姐高抬下巴的瞪视中, 杀猪匠松开了前者。 他就连背影看上去都在无奈叹气, 转身在自己的馄饨摊最近的那张小桌上放下了那碗馄饨,顺手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桌边的小木凳, 然后转过头来, 望她。 好在南扶光还站在原地没有扭头就走。 馄饨确实很好吃。 她饿的要命。 浪费粮食是不对的。 “并非是前来渊海宗也故意不同你说……” 看上去此生唯独不擅长与人解释自己的行为与意图, 此刻杀猪匠看上去正在努力组织语言。 “总之你先坐,我慢慢说。” 南扶光是不想理他的。 奈何此时二人正在挤满了人的小巷子中搞对峙,周围挤满了正在吃或者还没吃上的食客,均脸脸懵逼地看着他们,整不明白这卖馄饨的小摊贩如何就与高高在上的修士扯一块儿去了…… 看修士腰间挂着个「翠鸟之巢」临时派遣的腰坠。 怎么, 「翠鸟之巢」已经闲到连凡人乱占地摆摊都要管了嘛? “来。” 杀猪匠搓了搓手,一些干掉的面粉团从他指尖掉落。 “坐得近, 再瞪我也方便。” 不远处, 人墙外,火速吃完馄饨的阿福和阿笙隔着人问南扶光怎么啦,南扶光回了回头, 嗓音平静地说没事,是她方才想加辣子,老板不让,妄想让她加钱。 好大一口奸商的锅就扣到了头顶,杀猪匠看上去却除了无奈,压根没有一点愤慨。 甚至等南扶光冷着脸在他刚擦过的板凳坐下时,那浅皱起的眉头也跟着松开来。 他站在旁边一边继续包馄饨一边听南扶光三言两语打发了那俩不知道上哪认识的、看她的目光充满盲目崇拜的低阶修士,等那两人离开,她就抓起勺子低头吃馄饨。 可惜直到杀猪匠把今日份分发出去的排队号份额馄饨全部包完,彻底闲下来,她也没抬头看他一眼。 “……” 啊。 男人悻悻地摸了摸鼻尖。 看来是真的很生气了。 …… 南扶光顶着一张“我恨全世界”的断情绝爱脸吃完了一碗馄饨。 最后一颗下肚子前她有认真思考过要不要吃完抹嘴走人,这时候余光看见杀猪的弯腰在馄饨摊下面掏了掏,半晌艰难地拖出一个盖好的箩筐。 南扶光把最后的馄饨塞进嘴巴,咀嚼两下,捧着碗喝了口汤,此时心中还在冷酷的想哪怕你箩筐里装满了黄金。 这时候箩筐一阵乱动后倾倒,盖在上面的盖子翻了,两只粉色的小猪滚出来。 造成箩筐倾倒的那只一落地就朝着南扶光飞过来——全程四只蹄子连滚带爬——"咻”地一下,比猫还灵活地蹿到仙子姐姐怀中坐稳; 另一只显得谨慎许多,它眼睛不好腿也瘸,东闻闻西嗅嗅,最后大约是循着声儿慢吞吞挪过来,也不蹭南扶光,就靠着她的腿边。特别安心似的趴了下来。 “……” 此时未免就有一些被围追堵截的错觉了。 怀中的壮壮像是一条兴奋过度的小狗,在她怀里拼命哼唧加蛄蛹,等南扶光不得不伸手扶着它手感很好的屁股免得它滚下去,它像是自己把自己哄上头了,眼泪汪汪似被抛弃后久别重逢,往抱着它的人怀里钻。 怀里压着个。 腿边蹲了个。 完完全全被硬控在原地,这下南扶光是彻底走不得了。 这时候那杀猪的才走过来,斜靠在墙边,投下的阴影将她笼罩起来,因为背光看不清楚其脸上神情,但南扶光觉得,他应该挺得意的——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招挟天子以令诸侯玩的很棒。 “猪借你玩一会儿。”他低下头,俯视面前矮桌边坐着的人,慢吞吞地问,“现在可以好好听我说话了吗?” …… 根据口述,这杀猪的大约是二天前,与云天宗的船只前后脚就抵达渊海宗。 他很穷,他只是一个杀猪的,双面镜和船票掏空了他身上所有的钱,他穷到恨不得在船上就开始当街乞讨。 所以到了渊海宗,他不得不重操旧业做起老本行,又介于渊海宗地理位置特殊没那么多猪给他杀,他只能支起馄饨摊,这些天他忙的不可开交—— “忙着把自己打造成渊海宗门前商业街新的摊贩顶流?” 甚至路子比在云天宗山脚下那会儿更加天款宽地广,老少通吃。 八百里的妖怪闻着味都得来排队吃上这口唐僧肉似的—— 就这会儿,还有三个姑娘吃完了没走开,转着头大方地望着这边窃窃私语,正小声说话大声笑呢! “……” 还是好凶。 但好歹开口说话了,有进步。 “我能接受自己被关在渊海宗外面进不去,但不能接受既进不去又身无分文,这样,很像千里迢迢来投奔的穷亲戚。” 南扶光冷眼望着他,看眼前此人垂眉顺眼,任凭打骂的恭顺模样,心想那天把老子一条腿摁在猪圈上强行听你说话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 当时强势得像鬼上身。 这会儿倒是知道批好人皮了。 “你到了也该跟我说一声。”她语气稍微缓和了些,本来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到了渊海宗却连双面镜给个消息都不肯,你是不知道我在这,还是不想联系我?” 哎,冤枉死了。 杀猪匠举起双手:“是双面镜没能量了。我还没找到固定住处,现在住的地方虽然便宜实属简陋,也不提供补充能量的阵法宝器。” 这会儿南扶光脸上算是勉强多云转晴。 她问杀猪匠摊位生意那么好摆摊两天钱花哪去了。 杀猪匠一点儿也没有被人查账的自觉,看上去也不觉得她这么刨根究底问有何不妥,只微笑道:“初至渊海宗便在那渊海叶舟听闻彩衣戏十分得名,奈何那票价高昂,昨日可谓砸锅卖铁——” 南扶光面无表情把脚边趴着的小猪也捞起来放膝盖上。 两只小猪脑袋一夹让它们脑袋贴着脑袋,自己则顺手分别捂住它们分别外侧的猪耳朵。 南扶光深呼吸一口气,在杀猪匠逐渐意识到不妙的表情中愤怒大吼:“你再说一遍?!你不吃不喝不睡连双面镜都充不起能量就为了花钱去看彩衣戏?!啊?!我没听错吧?!请你再说一遍?!!!!!” 一瞬间,巷子里所有人都竖起耳朵,转过头看过来,便看见被吼得直揉耳朵的馄饨摊摊主……脸上终于不是那种惠风和煦笑吟吟的模样。 被吼得当真发痒,男人缩着脖子不得不拉开一点儿两人之间的距离。 南扶光抱着两只小猪站起来,嘟囔:“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杀猪匠:“嗯?我不一样。” 南扶光:“你是格外五彩斑斓些,想必油光水滑之故。” 杀猪匠:“……话别说的那么难听,近日彩衣戏哪一场出演人员没有好好穿着衣服?可有一瞬出现一丝丝超过艺术范畴外的不良暗示?” 南扶光不理他,一左一右夹着两只猪仔飞快往外走。 杀猪匠迈着长腿,在后面闲步跟随。 到了巷口,冲在前面的人终于停下来,她“唰”地转过身,突然毫无征兆道:“蛮蛮鸟。” 杀猪匠:“?” 南扶光:“就没穿衣服。” 杀猪匠:“……” …… 就像是生怕气不死南扶光,当杀猪匠追着她跑出两条街,腋下夹着两头猪的仙子姐姐与她身后高大的男人几乎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前,男人在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招工摊位前停下了脚步。 他“嗯”了声,看似很有兴趣地弯腰去看摊位上的简介。 南扶光听见身后脚步声停下,转过身,就发现原本跟着她的人此时一只手撑着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桌子,正仔细阅读招工需知…… 在他不远处,渊海宗外门弟子(无论男女)正盯着他挽至肘间的粗布衣外露出的肌肉双眼发光。 南扶光:“……” 杀猪匠拎着一张基础信息收集单子转过头,问她:“我去这,如何?” 当然是不如何。 杀猪匠:“你在大日矿山时,说男人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南扶光:“……” 在场的渊海宗弟子,哪怕成日活动于外围,也不是没长眼睛,他们之中必然是有人认识南扶光的—— 那个救过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林火一命的金丹期女修,云天宗大师姐。 听说林少阁主最近正沉迷热脸贴冷屁股中。 啊啊。 难怪林少阁主不太行。 南扶光觉得,她今天就多余上街,早知道就老实地待在「翠鸟之巢」加班了。 …… 彩衣戏并非每日都安排演出,逢月曜日、水曜日与金曜日会有一场,而若这三日再逢每旬朔、望日,又会安排一场额外的大型演出。 南扶看着杀猪匠被古生物研究阁当场录用为杂役后,当场挟持两只小猪拂袖而去—— 壮壮自然不必说,难得的是另外一只小猪也安静乖巧,表现得与她十分亲近,给啥吃啥,这般稍微让她顺气一些,好险没被气死。 杀猪匠拿了渊海宗预支的工钱总算是找了个比牛棚好一些的住处,落魄简陋的厢房内拿出他那最新款到当铺卖了够他吃数旬的双面镜,充了能量打开来,男人挑挑眉。 心里未免委屈地想,凭什么骂我,你也没联系过我。 此时的他自然不懂,世界上还有聊天记录断联数日后,默认谁先说话算谁输的这种离谱比赛。 …… 第二日晚,便有一场彩衣戏。 正逢本旬望日,杀猪匠刚刚上工对灵兽习性与脾性不甚了解,又因体格强壮,被安排于观众席维持秩序。 这活儿不算得太繁杂,演出正式开始后他甚至可以坐下来一同看看热闹。 此时前方不远处,演出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今天「丽」会出现吗?” “演出大名单上写了会有,你看了吗?” 这一日彩衣戏大名单上确实还有这条冰原鲛相关节目。 “希望是真的,真不知道那渊海宗弟子怎么能那么狠心,他们可是搭档了好久!他怎么能伤害一条什么都不知道的美丽冰原鲛?” 前几日遭到演出搭子刺伤的冰原鲛「丽」闹得沸沸扬扬。 “我听闻「丽」其实已经死了。” “我也听说了,我大表哥的嫂子在古生物研究阁回收废弃品哩,是这样说的?” 然而在「丽」遇刺的第二日,沙陀裂空树下发现冰原鲛尸体的事,却并没有正式发布相关,只是零星有人口口相传。 外人对事情的发展一无所知,不知道冰原鲛死活,人们不知道那渊海宗弟子已经被看押,甚至还有人闹事要问罪那渊海宗弟子。 观众们等待许久,终于等到节目单上轮到冰原鲛演出。 此时人们纷纷屏住呼吸,瞪大眼望着台上—— 当帷幕升起,这次被搬上戏台的,是一个巨大水缸…… 破洞的水缸不知是修复了还是换了新的,完好如初,一切动荡都仿若并未发生过。 比人高数丈的水缸在月光下犹如安静得庞然怪物,透明的水晶壁后,深绿色的水近乎漆黑,海藻漂浮如无形之手。 只有水缸,平日与「丽」配合演出的那名渊海宗弟子不在。 “……” 男人饶有兴致地用一只手撑住下巴。 在他身侧的观众席上,人们翘首以盼般伸长了脖子往水晶缸里望—— 当一条人形鱼尾黑影迅速贴着缸壁掠过,他们发出惊喜的呼声。 一束光从头顶照射下,夜明珠的明亮堪比十五的皎月明亮,贴着缸壁的,是一条鱼。 完完全全的鱼。 连接着胯骨与上半身的地方像是尚未进化完全,腹部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有手臂与肩膀等属于人类类似部位,却连接着一层璞状薄膜。 脖子往上,则是一条布满了鳞片的鱼头,厚唇,硕大如碗口的黑眼,眼珠子转动时会露出银色的鳞片来—— 这和「丽」的形象相差甚远。 众人哗然,开始有人高呼“什么嘛”“退票”“这根本不是「丽」,它果然重伤死掉了”。 与水晶缸边一起上台的还有坐在轮椅上、一脸平静的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 他一身装备华丽贵重武装到牙齿,一改在云天宗大师姐面前努力学乖的样子,脸上浮现的是懒得掩饰的蔑视与冰冷。 “总所周知,丽娘曾遭遇原搭档刺伤,外面传她已经死亡。” 他拍了拍手,紧接着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那冰原鲛迅速用自己长满了鳞片的脸贴了贴距离林火最近的那面缸壁,而后一扭头,贴着鱼头鳞片忽然长出深色的头发,那像是墨汁飞溅般,在黑暗潮湿、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水中撒开。 抗议的声音戛然而止。 “没有活物会死在渊海宗。” 当它的脑袋再拧回来时,它的模样已经变了,小巧高挺的鼻梁,还是覆盖着冰蓝色薄膜却拥有长长睫毛的眼,唇如樱蜜,美丽无双,正是「丽」的模样。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便是做救死扶伤这一行的。” 冰原鲛无需舞蹈,无需开口证明任何,她懒散地在水晶缸内游动数圈,又抓起沉在水底的响螺试图当发饰…… 仅此而已。 谣言不攻自破。 演出获得前所未有的成功。 人群鸦雀无声后,忽然掌声如雷! 这般热闹中,号称饭都吃不上也要欣赏艺术的男人站了起来,安静地看着台上,看似入迷,一动不动。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 他抬了抬眼,在一瞬意识到来人脚步陌生,那眼皮子便垂落下去。 肩膀被人从后拍了拍,是一名打扮俏丽却风尘班味较重的凡尘女子。 她手中拎着一壶酒,欲递给男人。 杀猪匠没接。 任由那带着脂粉气息算得上白皙柔软的手横在自己跟前,半晌见对方没有挪开的意思,他指了指站起来伴随着冰原鲛舞动躁动起来、仿若随时要冲上台跳入鱼缸里的人们,道:“在上工。” 意思是,走开。 男人嗓音低沉磁性,如此好听,那来人自然不肯走。 长发从后垂落,指尖轻柔扫过他的背,她悄声细语道:“怎么了,小哥,您也沉迷冰原鲛么?那冰原鲛再好看,不过是活于水中畜生……听说她与那渊海宗张欧小哥搭档三载,一朝被其刺伤,不落泪不愤怒,光只闷不吭声趴在那任由鲜血流淌,奄奄一息。” “我不一样。”温热的指尖又去勾他手背,“温热的体温,快乐了会叫,疼了会哭……算您便宜些,如何?” 从身后晃到面前的人,几乎遮挡住了眼前所有视野,坐在原地的男人却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他忽然笑了声。 来人眼前一亮,正欲说什么,便听见他道:“你该庆幸,这些年我脾气变好许多。” 他不急不慢从怀中掏出一张锈迹斑斑也不知道擦过什么血渍的帕子,擦了擦方才被碰过的手背。 “走开。” 他平淡道。 没有用任何的能力,只单纯一言,却对凡人已经具有足够的震慑力。 来人一愣,当即站起来,然而走出数步她似又不甘,又回头问他,今晚在此,是否是在等人。 杀猪匠没说话,此时前台戏台下方有人影晃动,只见一身云天宗道袍的少女剑修腰挂青光剑,从幕后掀了幕布快步走出。 她站在戏台下,冷着脸,抱臂看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此时似是感受到遥远的观众席位这边的目光,原本正恶狠狠瞪视林火的云天宗女修,像是夜间敏锐的小动物,忽地回头望了过来—— 冰原鲛于水晶鱼缸中舞动,整个戏台光线极暗,唯有水波纹潋滟之光不规律地映照在她的脸上。 肤白乌发,面容不见得极美,唯一双水光下双眸极亮,乌生生地望过来。 对视的一瞬间,她目光闪烁,杀气腾腾瞬间覆灭。 然后…… 翻了个极大的白眼。 “……” 从方才开始如佛陀般淡定得冷漠的男人,此时倒是真的有了瞬间的笑意。 唇角微微上扬,他抬起手,懒洋洋地跟她招招手。 少女剑修一顿,似极度嫌弃地撇开了头。 杀猪匠这才真正笑出了声。 第89章 立场 此时此刻, 站在男人身后的美艳女子自然是将这台前台下两人一来一去的互动看了个清清楚楚。 在杀猪匠莫名其妙笑起来时,她便忍不住想摇头—— 可惜了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脑子却有毛病。 “你在笑什么?她看上去不太想理你。” 女子轻飘飘地提醒,这会儿也不再用暧昧的语气去试图招揽一些生意……她一掀裙摆, 挨着杀猪匠在他脚边的台阶上坐下。 “其实这是常态……您从西岸过来的吗?看上去还对修士抱有幻想, 对自己抱有信心——数旬前, 我于昆仑山脉与凡尘交汇处那小村子逃难而来,初至此地时也是这般天真。” 她喋喋不休。 “后来我发现,这些修士一向不太看得起凡尘人,长得再好看也不太行, 就像人和猪。” 说到这, 她停顿了下。 “总是有物种隔离的。” 她自顾自地说着, 却发现身边的人没反应。 她抬头望去,只见倚靠于栏杆边, 男人站姿随意, 目光还是放在前方那名后脑勺对着自己的云天宗少女剑修身上。 薄唇唇角轻勾, 他轻飘飘道:“话不能说得那么绝对。” 这句语气还算好。 总算没有分分钟要赶人的趋势了。 “她看都不曾看您一眼哩。” 你对她招手,她冲你翻白眼来着,我都看见了。 没想到男人点点头,道:“是在生我气。” “修士还会对凡尘人生气?” 不应该看不顺眼抬手弹指间便教训一顿甚至取其性命了吗,街头巷尾, 这种故事永不缺乏。 “会。” 男人语气十分淡定。 “你再坐过来一些,当你的裙摆碰到我的鞋履, 她可能会更加生气。” “真的吗?她都没在看您。” 一双眼睛都盯着戏台上的冰原鲛和那位古生物研究阁的少阁主呢。 就像是要验证男人说的话, 女子起了玩心,果真便躬身像是猫一般凑了过去—— 昏暗的光线下,她灵活的腰肢不输台上那正游动与水草嬉闹的冰原鲛。 在她的肩膀碰到身边站着的这位的膝盖处时, 一瞬间,她发现站在戏台下的少女剑修如同后脑勺长了眼睛,转过身来。 她面无表情地冲这边看了一眼,几乎是同一时间便毫不犹豫抬脚往这边走来。 在女子诧异得瞪圆的目光注视中,一步步目标再明确不过的靠近。 顷刻间便在一站一坐的两人身边站定。 “虽然气氛很像,但这里确实不是你招揽生意的地方。” 俯视而来,云天宗剑修面瘫着脸,面色淡然,语气冰冷,但手却没放在腰间所佩青光剑上。 同一时间,坐在地上靠着杀猪匠腿边的女子看见了她腰间挂着的「翠鸟之巢」腰坠,身为执法者,她有权把她从这里扔出去。 ……今晚是望日大彩衣戏,票价很贵的。 “抱歉。”女子举起双手,“我以前都那么干的。” “所以我也没有把剑架在你的脖子上,甚至还想谢谢你证明了我之前对某人的说法:彩衣戏压根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南扶光摆摆手,显得有些耐心不足道,“但他不行。你且再去寻别人。” “如何不行?他看上去很行,您看到了吗?” “不是那个‘不行‘……眼睛,烦请勿乱看,也别邀请我一同观赏。” 南扶光想拔剑了。 但想捅穿的是站在她身后,听到“一同观赏”时笑出一声气音的人。 “难道他真的是您的人?” 南扶光蹙眉,然后松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点点头,认真道:“没错。” 拎着裙摆站起来,女子上上下下打量面前站着的少女剑修—— 突然发现她站在面前,有点凶恶的说话时,反而比她远远站着初见时惹眼许多。 人们总是要不经意去看她的眼睛。 很漂亮。 勾魂摄魄。 “我不信。” 这一幕何其似曾相识。 南扶光一瞬回到大日矿山下的黑山早市,眼前的女子变成拎着矿灯的老头…… 她竖起眉,伸手扯了下身边歪在那看热闹的男人。 后者顺着她的力道,乖乖俯下身。 冰冷却柔软的指尖掐着他的下巴,天底下还有剑修指尖不带薄茧,怪哉。 轻一使力,将他的脸转过去,他稍收敛笑意,垂下眼,平静地望入她的眼中。 温热的唇瓣拂过他面颊,偏上方,颧骨再之上,眼之下。 太快了,比蜻蜓点水还轻快,甚至不确定碰到了没。 反应过来前,她已经一把推开了他,面容清冷地问面前的女子:“看到了?可以走开了吗?” “看到了。这位大人,还真叫人惊讶,既然您吃得下凡人……那女人的生意我也可以,给您打折。” 她出其不意道,从怀中掏出一张裁剪得很好,用墨水写着双面镜编号的巴掌大羊皮纸,夹在女剑修的腰带缝隙。 “等您铃铃?” 南扶光:“……” 眼前的成熟美艳女子冲她眨眨眼,转身扭着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走出好远后,僵在原地的云天宗大师姐才从渊海宗民风中醒过神来…… 这里的人可能擅长炸鱼。 她就是那条被猝不及防炸翻的鱼。 阻止了这一段未开始就结束的买卖,她无声吐出一口气又恢复面瘫,转身欲回戏台下面,继续盯梢。 刚迈出一步,胳膊肘被人从后面拽了一把。 就是扯着她的衣服揪了一下,立刻便松开那种, 南扶光脚下一顿,侧过脸。 杀猪匠那张讨人厌的笑脸近在咫尺。 南扶光后知后觉,面色有些升温,于是语气恶劣地问:“怎么,很可惜?要跟我算账吗?” “还在生气吗?” 他却是问这个。 南扶光瞬间沉默,低下头抬手拍了拍方才被他拽得弄褶的道袍,不说话。 脚尖被踢了下,她立刻敏感丹顶鹤似的缩起一边腿,后退一步躲开他。 “都是您的人了,犯错不该大人有大量吗?” 杀猪匠像是没看见她浑身上下散发的抗拒,软绵绵的语气传来。 “我昨天给你发了很多条双面镜,你都没回。” “?” 南扶光立刻掏出双面镜看了眼,确认什么都没有,板着脸把镜面调转给男人看,示意他少睁眼放屁。 少有的在男人脸上看到一点惊讶,看他拿出自己的双面镜捣鼓了下,半晌“哎”了声。 他用相当无辜的语气道:“欠费了,没发出去。” “……” 你二舅姥爷的。 翻出了今晚的第二个大白眼,恶狠狠地将自己的双面镜塞回乾坤袋,南扶光推了他一把。 然后踢着正步,脚踏怒火,转身回到戏台前方。 杀猪匠倒是并未追上去,只是顺着她推攘的力道撞到身后栏杆,“哐”地好大一声。 但他却皮实肉紧般毫无反应,面色淡淡,盯着她的背影。 直到人走远了,他方才抬起手,若有所思地碰了碰面颊…… 似有余温。 那一小片皮肤的存在感高到不亚于方才被狠揍一拳。 哎。 …… 远在云天宗山脚下,凡尘界。 收到来自杀猪匠的双面镜呼叫时,吾穷有一种相当荒谬的感觉。 “您好?” “她好生气。她不理我。” “…………那种‘我早就提醒过您的‘废话我就不说了。您打包带走的两只猪没派上一丁点用场吗?” “一瞬间就叛变了,扑向她时甚至没回头看我一眼。” “啊……” “嗯。” “我听说渊海宗那个古生物阁阁主最近天天围着日日打转……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随便的纨绔子弟,不仅到哪都打报告,平日多喝一口水都会报备。” “……” “你看看人家。” 双面镜那边沉默了数瞬,直接被挂断了。 面对重新黯淡下来恢复死寂的镜面,吾穷将以上行为理解为“破防”。 …… 云天宗大师姐偶尔会忘记自己在渊海宗,不像是云天宗那抬头低头来去就那些人,周围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 云天宗大师姐更是低估了自己的近期人气—— 救了渊海宗少阁主并上了《三界包打听》小版面; 被少阁主狂热追求; 婉拒少阁主献殷勤送上的一切宝贝; 再结合云上仙尊未来道侣(什么正事都没干白嫖版)的炸裂身份…… 她近期是相当有人气。 于是无可避免的,这夜彩衣戏上,她与一位英俊的凡人馄饨摊老板拉扯不清的高清大图,传遍了渊海宗众人的双面镜。 图片中,少女剑修臭着脸伸手拉扯那馄饨摊摊主的粗布短打,后者配合地弯下腰,粗布衣遮不住其宽阔的肩与背部隆起的肌肉线条,男人像一头被驯服的豹; 男人侧着脸,任由其圆润小巧指尖掐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只半张脸隐藏于黑暗中; 在他身边,少女仰着头,莹白侧脸清晰可见,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阴影。 两人的头有小范围的交叠,远远看去,便是少女剑修主动拽着他,在其面颊落下一吻。 画面相当…… 炸裂。 渊海宗内部炸开了锅—— “我以正常人类审美说一句公道话……” “啊啊啊啊你别说话,那可是凡人!我天呐!怎么会有女修士去亲一个单人。” “林少阁主的绿帽子……” “别瞎说了,人家根本看不上你林少阁主,这帽子还得云上仙尊先戴!” “并不是,就方才,我去问了云天宗的道友,他说早在真龙镀鳞前他们大师姐就当着众人的面婉拒云上仙尊了——” “什么还有人拒绝云上仙尊啊啊啊?” “‘婉拒‘。” “我还没说完,是云上仙尊不同意解除结契。” “………………救命!” 云天宗内部倒是比较淡定—— “师姐怎么走哪都能捞个凡人耍耍?” “娘亲人生是旷野,勇敢的鸭鸭先享受人生。” “当真冷酷无情,换一个地图换一个凡人?那杀猪匠就这样被卷死在了云天宗山脚下?” “哎,你们有人把图给云上仙尊看了吗?” “他没有双面镜,你意思是有人会捧着自己的双面镜凑到他跟前,告诉他‘仙尊给您看个好东西‘然后邀请他欣赏大师姐的壮举?喝多了吧?” “……” “这凡人看不清长啥样,身材还可以。” “和那杀猪的有点像,这什么替身文学?” “啊,不是吧你们?”桃桃嫌弃地问,“都没长眼睛吗,就不能把图片扒开扒开仔细看看?” 在桃桃的温馨提示下,人群一阵骚乱,大家不得不重新捧起双面镜一番细品。 众人:“……” 等下。 这不就是那个杀猪的? 不是吧,他都追来渊海宗了? 咋那么粘人啊! 云上仙尊,危。 …… 无论云上仙尊是否有双面镜与否,这件当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资之事,他到底是知道了的。 当夜。 南扶光身披月霜于「翠鸟之巢」玄机阁走出,腋下还夹着数卷关于“梦醒了我才发财”改进设计图纸,准备回到住处再继续加班挑灯夜读…… 一抬头,便见不远处,月光之下,身形挺拔修长、浑身笼罩着银白月光的云上仙尊立于门前,他一袭月白长袍,长发倾泻只有同色发带系起。 矜贵而高高在上。 他望着南扶光,目光如记忆中一般平和与冷淡。 “日日。” 他轻唤她的名字,语气与过往无不同,但南扶光却还是感觉到了一阵的别扭,随之而来便是铺天盖地的陌生感。 南扶光沉默了一瞬。 “师父。” 抱着图纸,她上前,仰脸问他,“这么晚了,您到这儿来是有什么事吗?” 此话无甚不妥,她仰头望着他的目光也相当平静,没有任何上一次分别前最后谈话时的尖锐或者愤怒,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伴随着短短数日平淡。 她望着他,正如望着从小拉扯她长大、教她剑谱,教她执剑的师父—— 但也仅是师父。 卷轴几乎要掉落,南扶光不得不将它们抱在怀里,半张脸蛋隐藏于错综复杂的木质卷轴后,一双偏圆的明眸水润明亮,好奇地望着他。 宴几安垂落于身侧的手于宽阔袖中轻微曲卷。 “师父?” 见宴几安不言,南扶光又叫了他一声。 “手里抱着什么?” “啊?这个啊?”南扶光低头望着怀里的东西,还是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茫然,“‘梦醒了我才发财‘改良量产版设计图纸,您也知道,黑裂空矿石现在已经不再增产……” 宴几安听她一板一眼的汇报工作。 有些走神。 曾几何时,在宴几安记忆中,这双眼总是带笑的。 南扶光此人,本来就开朗且跳脱,加上虽是挂在云上仙尊名下,但实则云天宗宗主谢从也对她照拂有佳,于是无法避免从小到大养成娇纵性子—— 她可以于云天宗自由御剑飞行; 她可以拿着无数的图纸想献宝似的堆在他的面前让他评判,接下来坦然掌心向上向他讨要材料; 她可以为了一点屁大的小事闯入陶亭,人未到声先至大喊“师父”; 再长大点儿,她偶尔会被学不会的剑谱逼急了,直呼他大名“宴几安”,质问他是不是根本没认真教…… 现在却都没了。 眼前的人站在那,安安分分地与他报备这些日子在渊海宗工作进程,她叫他“师父”,就像“宴几安”这三字从未被她拥有过…… 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生疏。 “日日。” 宴几安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她讨论起自己那些个小发明设计图时的喋喋不休。 身边的声音戛然而止,闭上嘴,她望着他,像是在用眼睛问他有什么事。 不是“怎么了”。 而是“有什么事”。 在这样的目光中,难以言喻的酸涩在胸腔蔓延,云上仙尊未免有些走神,心想今晚是入口何物,为何此时生生觉得口中发苦? 喉结滚动,喉咙有些发紧。 他垂下眉眼,于她奇怪的注视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今夜彩衣戏上,你与那杀猪匠的事传的沸沸扬扬——” 南扶光脸上神情一顿,随后变成:哦,这个。 宴几安此时停下往前走的步伐,微侧身,俯首望入她的眼中:“在你看来,我是否已经失去了可以质问此事的立场?” 第90章 你若「旧世主」,就该娶我 南扶光安静地回望他。 是什么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月色之下, 本是秋高气爽、月朗星稀的好天气。 这样良好的氛围下,宴几安却偏生生出了一种无力回天的彻骨之意—— 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况。 道歉也道了。 她一剑封喉,当时那样的高姿态与他谈条件,他从未计较, 眼睛不眨便应下了。 最终做到时, 她却只道那不作数, 拂袖一走了之前往渊海宗,没通知任何人。 就这样任性妄为,宴几安没冲她发脾气。 他几乎找不到与她好好谈谈的机会。 南扶光不语,光抱着那些卷轴转身往住处方向走, 宴几安愣怔片刻, 也只能跟上。 一开始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鞋履踩在碎石与珊瑚礁上发出细微的脚步声,对于夜色来说这般宁静…… 宴几安却只觉得过分安静。 他看着走在前面少女剑修的背影, 比记忆中长高了一些, 消瘦了一些, 柔软的长发于夜风中轻扬—— 他很少看见南扶光的背影。 绝大多情况下,小姑娘会抓紧一切机会凑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争分夺秒地与他分享所有的喜怒哀乐。 “我为那日一剑一掌道歉。”宴几安忽然道,“但我至今依然不后悔这样做。” 走在前面, 南扶光抱着卷轴的手臂微微收紧,但她直视前方, 步调没有变慢, 也没有变乱。 “三界六道已处于动乱之中,岌岌可危。人心惶惶,秩序崩塌之意日渐突显, 日日,道陵老祖于梦境中示意我,有一人暗中助「旧世主」造如今这乱世。” 宴几安道,“九尾火狐,净潭徘徊,之后净潭失窃,你一个金丹期修士,如何与我对掌安然无恙?那瞬间出现的九尾玄武法相,你欲作何解释?” 南扶光脚下一顿,停住了。 “我怀疑你,理所当然。只道若非你本意,若你当真被邪祟侵体,废你识海,你尚且能留一条命。” 宴几安微微蹙眉。 “否则,你以为若以当时修仙界之负面情绪,被他们确立了一个明确的靶子,你的下场又能比金丹碎裂,识海作废好到哪里——” “你看我像邪祟侵体吗?!” 从方才开始如同哑巴的人猛地转身,拔高声音,打断他的话。 手上的卷轴因为她猛地转身挤下掉落一个。 她弯腰去捡。 却在弯下一瞬间,怀里抱着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她呆了一瞬,看着满地狼藉,与此同时好像听见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彻底断了。 “若我邪祟侵体,那日一剑一掌,对掌之时,我必要你命!” 她拾起手中的卷轴,砸向宴几安。 后者猝不及防,被她砸个正着,坚硬的沉木卷轴砸到他眼角,捆绑散落,卷轴展开,拥有南扶光字迹的图纸哗啦啦落在地上。 “你拿走了我放置在剑崖书院的手稿,想必也是将其阅读过,亲眼见证过我——南扶光——对于协助真龙镀鳞这件事的恐惧!” “以及因此诞生的,对于金丹期的渴望!” “我做梦,做梦都想生出灵骨,将这条赴死之路生出第二种可能!” 南扶光一口气说完,气血上涌,双眼发红,却是怒极,风将她的唇瓣吹得有些干涩,她舔了舔唇。 “可笑吗?!可笑吧!或许什么金丹期,什么灵骨,对于你们这些生来为龙为凤之人,根本不值得一提……但请您务必须知,这年头也有人为这些不值一提的事,真真实实地夜不能寐!” 她深呼吸一口气,语调终于落下。 “我也曾经认真思考过,这么倒霉的事为什么会轮上我,为三界六道付出生命是否值得,但来得及考虑清楚之前,已经被推着走上这条不归路了。” 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该去问谁:我区区南扶光,芸芸众生凑数一员,何德何能,担此大任? 不远处,习惯于俯首睥睨一切的云上仙尊独立,一动未动,卷轴砸在他眼角砸出一片红印,他却似毫无感觉。 他永远都是这样。 “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疼痛的人;一个说镀鳞便往山上去,准备只身徒手硬接渡劫天雷的人;一个完完全全对自己都下得去狠手的人……” 该如何指望他能共情他人之痛? 南扶光说到这,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往下,意识到自己根本是在对牛弹琴,她如同被戳破的皮球,整个人肉眼可见的从盛怒状蔫巴下来,无精打采地瘫软一地。 “算了吧。”南扶光叹了口气道,“道侣不是这么当的,虽然寻仙问道之路,甚少人妄图问情,但‘情‘这一事,至少得有。” 否则在路边随便指着块造型不错的石头结为道侣又有何不可? “这是两码事。”宴几安终于有了反应,“不可混为一谈。” “我没跟你做算数题。” 这回连“您”都不用了。 宴几安问:“我不行,那杀猪匠便行?” “我没亲他。”南扶光面无表情,“当时只是为了赶走那个不依不饶兜售自己的彩衣女。” “看,这就是问题所在。”南扶光道,“无论是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还是梦中道陵老祖模棱两可的话,你甚至沉不住气稍作了解。” “我是为了你好——” “而我受够了这种‘好‘。” 南扶光停顿了下。 “你去对鹿桑小师妹好吧,我看三界六道也就她吃得消。” 言罢,她弯下腰火速收拾了地上散落的所有卷轴—— 包括用来砸宴几安的那个。 胡乱卷了卷,她似犹豫了下,最后臭着脸到底是没忘记尊师重道,与满脸僵硬的云上仙尊稍一欠身,而后转身快步离去。 …… 晦气死了。 一把推开房门,南扶光心中怨念很深,直到看见门缝出现两只等在门口的小猪仔,她心情才稍微好转一点点。 扔了怀中的卷轴,一左一右抱起两只小猪放在外间榻子上,壮壮拼命往她腿上爬时,南扶光的双面镜“嗡”了一下。 她掏出来,看也不看地打开,语气冰冷:“有事说事。心情不好。别找骂。” “嘴上能挂油壶。” 双面镜那边传来的声音低沉磁性,带着嗤笑声,“谁又惹你了?” 是杀猪匠。 古生物研究阁果然财大气粗,今日拿到除却预支定金之外额外的日结工钱,缴纳接下来一旬房租后还剩不少,他去给双面镜缴费,发现能用之后就饶有兴致地给南扶光呼叫来。 没想到镜中出现的人就是这副嘴脸。 南扶光不说话,杀猪匠看着镜子里听见他声音后,拼命往镜子前拱的壮壮—— 现在他只看得到那张猪脸了。 他一边让壮壮让让他花了大价钱开通功能不是为了看猪的,一边语气随意:“你那个师父又去找你了?” “嗯,彩衣戏那会我拽着你假意亲吻之事传遍大街小巷。” “‘假意亲吻‘。” 南扶光掀了掀眼皮子,“我碰都没碰你。” “嗯?这样吗?”双面镜那边是语气充满了虚伪的失望,“我还以为亲到了。” 生怕这人接下来该问自己要卖身费,她迅速转变话题,提到宴几安由亲吻事件发散思维提到了那日青云崖上的一剑与一掌…… 说到此人大言不惭自己“不后悔”,她简直恨得牙痒痒,完全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早就说了,你那师父脑子不好。” “爹味收一收。” “哦。” “他怀疑我怀疑个没完没了,似乎现在都没放下这等猜忌,我说我若是被「旧世主」污染,那日早就在对掌时顺手就结果了他。” “……”杀猪匠沉默了片刻,“让你去唱戏,怕是第一幕前一炷香内就能演完全集。” “这事你怎么看?「旧世主」。” “嗯?”镜子里的人对突如其来的称呼有些震惊。 南扶光沉默了下,手在镜子边缘蹭了蹭:“我问你怎么看待「旧世主」的事。” “哦……你们修仙界的事,我怎么懂?” “我听闻「旧世主」面目狰狞丑陋,面无五官唯有一只邪眼居中开合,身状无形而形化百态,是渡鸦,是走兽,是游鱼,身着一身落魄肮脏道袍,疯疯癫癫,九眼四手——” “……你从哪听闻的?他都能形似百态了,怎么不能变得好看些?” “谁知道,万一他审美有问题?包括宴几安在内,这些人都很抽象。” 南扶光不耐烦道,“排除这件事,我身边最像「旧世主」邪祟之人便是你了。” 杀猪匠挑眉。 “毕竟过去都好好的,自打你出现后一切都乱了套。” “……妙啊。我都没法反驳。谁告诉你排除法是这么用的?” “你还总神神秘秘的。” “……” “你是就好了。”原地倒下,怀中抱着瘸腿小猪,脑袋后面枕着壮壮柔软的肚皮,南扶光若有所思道,“你若是那个所谓的邪祟「旧世主」,就应当原地八抬大轿迎娶我……” 双面镜那边发出“哐”的一声巨响,似杀猪的打翻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便有什么人从远处狂喊,“小心点,这年头不净海上不太平新鲜鱼可不好弄”。 “——引得云上仙尊吐血三升,反正大家都是一个不想让他好过的目标,想想简直皆大欢喜。”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把想说的话说完,又问杀猪的在干什么,那边回答说今日工作完成得不错,上面的人批准他开始接触彩衣戏的灵兽饲养。 “以及娶你这件事我得考虑下。” 他不急不慢的补充。 “有些突然。” 停顿了下,最终他还是没忍住。 “你喝酒了?” 南扶光翻了个身,脸埋进壮壮肚子里,重重翻了个白眼。 “你想得美。云天宗大师姐嫁给杀猪的并不能让谁吐血三升,笑得狂吐三升倒是极有可能。” “我现在还是古生物研究阁灵兽饲养员,渊海宗最受欢迎馄饨摊主,云天宗人人盼望着我早日回来的杀猪匠。” “嗯。这头衔,人山人海的。” “……” …… 打工人最悲伤的就是无论前夜心情如何不好,昔也不会成为次日旷工的理由。 大清早南扶光便被肖官堵在「翠鸟之巢」玄机阁门口,邀请她前往同去提审那个刺伤冰原鲛的渊海宗弟子。 玄机阁的人和南扶光一样大为不满,抱怨着他们找南扶光来可不是为了给渊海宗做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的。 肖官只道,本次提审为渊海宗弟子,他身为宗门内部人员,带一个云天宗的人避嫌天经地义。 玄机阁无法,只能放人。 那名突然发癫刺伤冰原鲛的渊海宗弟子叫张欧,看在他在自己的地盘上犯事儿的份上,他没有被关进牢狱之类的地方。 渊海宗给他安排了个偏远的废弃弟子住所,封禁了他的识海,脚上用镣铐锁着,人便放在了那。 南扶光他们推开院门时,张欧看上去与被逮捕那天没有任何的不同,形容枯槁,面黄肌瘦,俨然没有了身为一名修士的精神气—— “你做什么?” 感觉到身边人呼吸都加重了,肖官莫名其妙,心想云天宗都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吗,看着今天才知道名字的人也心生同情至呼吸不畅。 南扶光问:“识海被封印便是这样的吗?” 一想到自己差点也变成这样,十分后悔昨天怎么没多骂宴几安两句。 肖官:“……” 肖官:“大部分凡人的识海犹如盲肠一样多余,割掉第二天就能下地干活……所以我觉得,哪怕是修士,仅仅被封印识海数日,应当也没多大关系。” 南扶光才不听。 她磨着后槽牙问张欧感觉如何,渊海宗弟子捧着粥碗,盯着她看了半天,说:“我认识你。” “你当然认识我,那日是我亲自押解你——” “不。你是那个谁,抛弃了云上仙尊选择与凡人卖馄饨的混迹在一起的云天宗大师姐。” 南扶光无语凝噎半晌,有些尴尬地转头看肖官,肖官面无表情地解释,哪怕是嫌疑犯也有看《三界包打听》的权利…… 当然也有可能是今日送午膳的弟子多嘴。 张欧意味不明笑了笑,问南扶光,丽娘是否还活着。 肖官对南扶光道,你看,我都说了他这样跟识海封禁没关系。 又转头换上了比较淡的语气,告诉张欧,那条冰原鲛没多大事,昨日甚至还复出继续出演彩衣戏了,演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他没有说关于沙陀裂空树树根下发现的冰原鲛尸体—— 显然从逮捕张欧那天他还在问丽娘是否活着可以看出,他在乎那条冰原鲛,若是让他知道它很可能已经死掉了,那么接下来的审讯就会很有难度。 他不配合的可能性很高。 果然,张欧闻言冰原鲛还活着甚至参与了演出,那张麻木木讷的脸产生了一点变化,他眼中有光一闪而过,随后诧异地瞪圆了眼,直言道肖官骗他:“我那匕首捅得很深,她不可能立刻就能够自由活动出演。” 可惜大陆通用语博大精深并没有体现在人称代词上,但凡换成任何一种其他的泊来语,此处南扶光他们就能立刻发现—— 张欧用的是“她”而不是“它”。 肖官看上去没有被人误会撒谎的习惯,他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面古镜——外形看来大概就是成像镜的缩小版,古镜背面刻着记忆符箓同款的符文。 他在上面捣鼓了下,镜子正面便出现了画面,南扶光伸头看了眼,是昨日冰原鲛在彩衣戏上的精彩表演,满堂喝彩依旧。 谁知道张欧看完,沉默了半晌,给出了个令人诧异的回答:“这不是丽娘。” 南扶光与肖官对视一眼,肖官直接在石凳上坐了下来,问张欧怎么回事。 但是这名渊海宗弟子看似对这位炼器阁少阁主尊重缺乏——也可能是识海被封禁(……)从此摆烂——他掀起眼皮子扫了肖官一眼,又犹如蚌壳一样闭上嘴。 南扶光不明所以,弯腰往无声对峙的两人那边凑了凑。 她发誓自己一个字没说,万万没想到,张欧对肖官道:“若不是肖少阁主今日带她来,休想从我口中掏出一个字。” 云天宗大师姐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接下来他们便听张欧说了个故事。 …… 丽娘本身并不是冰原鲛的名字。 她是个人。 丽娘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出生于不净海中部的一个小渔村的渔女。 那名叫“不壁村”的渔村倚靠修仙界大宗门渊海宗,村民口口相传说这是他们安全的保障,渊海宗富裕,他们的日子也比寻常凡尘界的人们好过许多。 作为不壁村的渔女,丽娘有一个与常人无任何区别的过往,从小至海中扑腾捕鱼,至长大成人,便有媒婆登门,张罗着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郎,可是她都不太看得上。 故事的发展就是无比的恶俗,就像丽娘普通的人生一个普通又有些意外的插曲,机缘巧合之下,她遇见了一位渊海宗的弟子。 那是一名炼气中期修士,虽然资质平平,但好歹也是渊海宗正式的内门弟子。 对于只是出生于修仙界,但并无修仙入道资质的普通凡人来说,修士大概天生有高人一等的姿态,丽娘最开始也是这么看这个人的。 可是他真的不一样,少年修士会对她笑,会吃她捕捉上来的新鲜海虾,他说他叫张欧。 丽娘与张欧相爱了。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新闻,至少明面上《沙陀裂空树》这部律法规定修士善待凡人。 张欧的家人或许不同意,同僚或许看不起,但表面上他们不好意思说什么。 摆在这对爱侣面前的唯一难题是,修士与凡尘人的寿命太不一样了—— 他们相遇时皆是少年,然而四载过去,当某一日丽娘在自己的眼尾摸到第一根鱼尾纹,那一日,张欧的笑依然如初遇时少年一般无二。 他们为这个烦恼了一段时间,直到某一日,张欧再次出现,他兴高采烈地告诉她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说着举高了手中的海螺给坐在礁石上发呆的她看。 丽娘低下头,发现海螺是一个容器,里面盛满了未知的液体。 漆黑的。 粘稠的。 像鱼濒死前分泌的黏液。 黏液散发着浓郁的鱼腥,表面漂浮着一片银白色来历不明的鱼鳞。 丽娘看着张欧欣喜又狂热的双眸。 丽娘接过海螺,将那来历不明的黑色黏液一饮而尽。 …… “从那日起,丽娘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最开始是连续很多天的发热,等退热之后,她不再会说话了。” “我们并没有因此而产生警惕,以为只是因为高热烧坏了她的嗓子,虽然沮丧但相比起可以长相厮守这点牺牲算什么呢?” 落魄小院的石椅上,张欧缓缓道来故事的结局。 “直到她的皮肤开始莫名其妙的发痒与干燥,最开始只是起皮,她不得不每隔一个时辰便要用湿毛巾擦拭全身。” “又过了几日,这种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起皮的地方因为干燥皮开肉绽,我亲眼看着她所用的毛巾越来越湿,最后简直是往身上泼水。” “一个时辰一次的擦身并不够了,只有一直泡在盛满不净海海水的浴桶才能缓解。” “她不能走路了。” “她的脚趾之间出现了黏膜,我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想要试图刮掉,她却表现得那仿佛是在刮肉的疼痛,我们只能放弃。” “皮肤上的伤口结疤了,但是并没有恢复以前的样子,而是开始零散的生出像鱼类的鳞片,粘稠的,银白的,阳光下甚至能折射五彩斑斓的光。” “与此同时,那脚指头之间的黏膜也不再局限于脚趾之间,她的双腿之间也出现了一样类似的黏连物,那东西逐渐变得越来越厚,就像是绷带或者裹胸布,还会散发着鱼的腥臭。” “浴桶里的水半天不换就变得粘稠,漆黑,黑色的液体不断从她身体里冒出来,丽娘很害怕,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双腿消失了,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鱼尾。” “她的双眼朦上了冰蓝色的薄膜,那双湿润而充满爱意与笑意的眼睛不再倒映我的身影。” “我真的很后悔听信了别人的话,轻易拿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给丽娘喝下——世上怎么有长生不老药呢……本就是没有的,我没想明白这件事,只听他们说喝下那液体,丽娘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 断断续续的描述,渊海宗修士的声音中逐渐沾染上了迷茫和痛苦,似乎回忆起最初的这段记忆让他恐惧,且悔不当初。 他低着头,一头乱糟糟的发像一头发疯的驴,摇头晃脑着,他告诉南扶光他们,最后丽娘消失了,只剩下冰原鲛「丽」。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在开口时,时间线终于被拉回了最近。 “那晚,彩衣戏后,月光之下,丽娘突然像是有了神智,她开口说话了。”张欧幽幽道,“她说爱我,但她要走了。” 冰原鲛奋力要离开圈养她的水池,她像是着了魔般要跳入不净海,她说她的时间到了。 一开始的推搡变成了撕咬扭打,张欧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丽娘再次开口说话到她说她要离开,短期内的大起大落让张欧的心态也彻底驾崩了—— 在一次冰原鲛张开口,露出獠牙咬向他,试图挣脱他时,他捅伤了他。 “那装在海螺里的黑色液体是林少阁主给我的,他说他很同情我与丽娘不得厮守到老的遭遇。” 张欧抬起头,看着南扶光,一字一顿道。 “古生物研究阁在创造不得了的东西,让你的凡人情人离他们远一些,否则不会有好下场的。” 南扶光盯着张欧看了一会儿,半晌慢吞吞“哦”了声。 低下头自顾自地笑了笑。 这位道友多虑了—— 首先,不是情人。 其次,也不是凡人。魔/蝎/小/说/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不排队 这普通的烂俗爱情故事最后走向逐渐变异, 落得个惊世骇俗的结局。 凡人喝了神秘的液体变成了冰原鲛,这种打破物种枷锁的转变未免过于匪夷所思。 张欧口中提到的黑色液体是什么? 昨晚出演的冰原鲛不是丽娘,死掉的那条才是。 这件事昨日南扶光其实也有所察觉,是以她站在台下盯了半天, 若不是后来那杀猪的横空冒出打岔, 她原本是当场便要质问林火的。 如今在张欧口中认证, 她的猜测果然是对的,那么问题来了,那条冰原鲛又是什么,为什么与丽娘长得一模一样? 南扶光与肖官面面相觑, 均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疑虑与震惊—— 现在南扶光都有点儿共情当初沙陀裂空树降世, 凡人与修士被区分开来的那个情景, “一觉醒来你邻居在天上飞”和“一觉醒来你邻居把你变成了狗”本质上没有任何的不同。 “丽娘变成了冰原鲛……?这件事听上去完完全全的不符合《沙陀裂空树》律法。”南扶光委婉地提醒,“贵宗知道人是有人权这件事的吧?” 人是不可以随便变成狗的。 变成冰原鲛也不行。 肖官看上去也很头疼:“早就告诉你了, 古生物研究阁权威与影响深远, 独立于渊海宗。哪怕是我, 如此堂而皇之走进去,能看到的东西也不会比上一次林火带你去看时多太多。” 哦,那就是什么都看不到咯。 本次谈话到此为止,肖官对张欧用十分官方的语气宣布已经记录了他本次供词,待分辨真伪与切实核查后, 会给与他一个回馈。 并肩走出渊海宗弟子的破败小院,南扶光与肖官谁也未说话, 心中已经有了一把算盘, 却无人在亲眼见证前得出定论—— 古生物研究阁正做着不为人知的、有违三界律法、触及人伦道德底线的实验。 …… 张欧最后的警告让南扶光很在意。 她原本可以反驳张欧,“黑漆漆且粘稠腥臭的液体”,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长脑子的正常人拿到手第一时间能往嘴里放的设定…… 如果不是他, 丽娘也不会。 所以杀猪匠也不会。 但是话到了嘴边她刹住了。 她可以相信正常人,但不能相信杀猪匠,想象中他可能会捧着海螺“哎呀”一声,然后唉声叹气地捏着鼻子往下灌。 光想到那个生动画面,南扶光就有一种她即将要给喜欢乱来的人擦屁股的绝望。 从渊海宗出来正好时至晌午,利用她一上午的肖官并没有一点儿要请她下馆子的意思,两人只好一拍两散。 南扶光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劝解那杀猪的早日离开古生物研究阁还是干回他的老本行比较安全,心思回转间来到了彩衣戏那座楼宇。 青天白日自然没有表演,看门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炼气中期老头,看了南扶光一眼,看见她腰间的挂坠后叫了声“大人”没有拦她。 不同于夜晚的繁华与喧闹,白日的楼宇犹如一座废弃的戏园或者荒城,一切都是幽暗的,夜明珠也被幕布遮挡了起来。 头顶的不净海折射着波澜的光是唯一的光源,一瞬间好似回到了那日于渊海叶舟纵身一跃下深海,南扶光又感觉到了那种静谧之下的窒息。 一路走来,周围没有人。 又好像有很多眼睛在盯着她。 冰原鲛的水缸黑漆漆的犹如一潭死水,一半掩藏于半挂的幕布后面,当南扶光靠近时,才看到在水缸的边缘架着高高的梯子,想来是饲养员用来投喂那冰原鲛时用的。 安静得水草忽然随波逐流般飘动起来,伴随着越走越近,南扶光终于看见了水缸最上方,楼梯上站着个拎着小桶的女修,身着云天宗道袍。 差点儿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南扶光眨眨眼,眼看着那侧脸对着自己的女修一张漂亮的脸蛋写满着好奇与跃跃欲试,她一手拎着一提小银桶,另一只小手拎着一条沙丁鱼。 一条巨大的银鱼拨开水草出现,水波纹又伴随着越发接近水面变小,属于人类模样的小巧的鼻尖浮出水面,一双覆盖着冰蓝色膜的眼像是有些好奇地盯着那条沙丁鱼。 “鹿桑?” 南扶光难以置信地喊了声。 站在梯子最高处的女修显然吓了一跳,晃了晃,差点没掉下开。 沙丁鱼脱手落入水面,立刻被那露出半张脸的冰原鲛吞咽,它似乎也受了惊,水花四溅中,它抢了鱼迅速地沉入黑漆漆的水缸深处。 水面无声绽放一朵沾着红色鲜血的血花。 是那条冰原鲛留下的。 “大师姐?”鹿桑好不容易一只手扶着水缸边缘稳住身体,回过头看她,“你怎么这在?” “这话应该我问你,你怎么在这?” 南扶光拎起腰间摇曳的「翠鸟之巢」腰坠给她看。 “你怎么进来的?” 鹿桑眨眨眼:“那人看我,说了句‘神凤‘,就放我进来了。” 南扶光:“?” 鹿桑道:“听说是这里有近乎全部的灵兽都在「旧日契约」中宣布对我和师父的臣服,所以那位大爷认为放我进来没有危险。” 停顿了下,云天宗小师妹一脸天真道,“事实上,它们确实很友好。” 上一次听到这种设定还是龟龟那小白眼狼。 南扶光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就在这时,她敏锐地捕捉到,一只惨白的手,悄无声息地从水缸的水面探出,长长的指甲尖锐无比,被泥土、苔藓或者其他鱼类的内脏污染的指甲发黑。 那只湿漉漉的手于水光中折射着诡异的光,悄无声息地靠近鹿桑搭在缸壁上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阴湿的触感让鹿桑“嗳”了声,吓了一跳,立刻回头。 与此同时,南扶光指尖燃起一张绿色符箓,燃起的符箓犹如离弦之箭射向鹿桑—— 云天宗小师妹不明所以瞪大了眼,惊慌地喊了声“师姐”,那团火已经擦着她的面颊,射向她头偏后方一侧! 冰原鲛迅速缩回手发出尖锐的兽鸣声,似鸟兽又似鹿鸣,“哗啦”一声巨响,它翻身,银白鱼尾甩落鳞片无数漂浮于水面,它沉入水底。 “下来。” 是来自云天宗大师姐不容拒绝的命令。 当鹿桑不明所以却还是听命顺着往下爬时,南扶光靠近鱼缸,长满青苔的水晶壁后,一只长得不像人类的手伸出来,抹去一片青苔。 绿色碎屑与搅起的泡沫混杂浑浊,漆黑的鱼眼出现抹出的缝隙中,与站在缸外的冷着脸的南扶光对视—— 按照张欧的说法,冰原鲛应该是可以在鱼与鲛人之间自由来回切换,而丽娘因为是人转换的,只能维持鲛人一种姿态。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 古生物研究阁不知道为何,一心想要掩盖被他们从人类转换为冰原鲛的丽娘的死亡真相。 为此,他们特地不知道上哪找来一条一模一样的冰原鲛,在它身上创造了与丽娘身上一样的伤口,谎称丽娘还活着。 此时此刻,胸口一道巨大明显是利器导致的伤口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敞着,往外冒着于水流中成线的血丝。 冰原鲛摆动着鱼尾,鱼尾摆动毫无规律,只是整条鱼散发着属于灵兽那种不止痛也不知喜怒哀乐的麻木情绪,上上下下地地漂浮在鱼缸中。 它盯着缸外的一切,南扶光,鹿桑,或者一切虚无。 对于南扶光来说,这种深水中阴暗的对视过于熟悉。 一瞬真的回到了那夜冰冷的不净海下,无数双鱼眼盯着她,腐烂与腥臭的烂鱼味充数鼻腔,松脱的鳞片,它们在用奇怪的、沙哑的、并非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述说着人类的语言…… 「救救我。」 冰原鲛于细腻的泡沫中轻轻摇动尾巴,它抬手轻抚自己的面颊。 片刻后,捧起了一枚海螺,从那松散、泛着死白、完全病态的鱼尾上硬生生地扯下一枚鳞片放到海螺里。 它托举着海螺再次浮出水面,这一次不再东躲西藏,它靠在缸壁边缘,身体探出大部分,双手捧着海螺做出一个倾倒的姿势—— 黑色的粘稠液体从海螺中被倾倒出来,一部分水波中四散开来,一部分飞溅到了鹿桑的脚边与脸上。 「漆黑的。」 「粘稠的。」 「像鱼濒死前分泌的黏液。」 「黏液散发着浓郁的鱼腥,表面漂浮着一片银白色来历不明的鱼鳞。」 耳旁仿若又响起张欧的声音,南扶光黑着脸拉开鹿桑,给她用了个清洁类的咒法。 又弯下腰,从乾坤袋中摸出一根水晶材质的收集器,她试图将地上剩余的黑色粘稠液收集起来一些。 “——我是你的就不要探寻太多。” 林火的身影自幕后出现,他就像是一抹灵,操着轮椅出现在水缸之后的阴影中。 鹿桑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喊了声“林少阁主”,一脸怯怯迅速靠近南扶光。 人到了面前,南扶光倒是不好意思当着犯罪嫌疑人的面收集犯罪线索,只好收起收集器,站起来。 “就像我也从来没有好奇过,那把烛龙吞火剑到你手上为什么就变成了一把废铁。” 水缸中浮动的水草形成的水波纹投影在林少阁主脸上。 他半张脸隐秘于黑暗之中。 笑起来时,光亮那半张脸唇角上扬。 然而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他黑暗中的另一半脸唇角是下垂的违和错觉。 “什么烛龙吞火剑?什么废铁?” 鹿桑好奇地从南扶光身后探出脑袋提问。 可惜并没人理她。 “午膳一起吗?” 林火语气温和地问。 “方才哪个画面让你觉得下饭了?”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回答。 …… 今日后巷的馄饨摊依旧人声鼎沸。 里头摊主忙碌下馄饨,外面人群拥挤下饺子。 馄饨摊位后面的男人忙得抬不起头,已经是秋末初冬季节,又是不净海下,冰冷刺骨得很,寻常来吃馄饨的凡人都换上了薄棉袄,唯有他还是那身粗布短打,袖子搞搞捞起,挽至手肘。 古有「旧世神」伴随着太阳东升于东岸巡视领土,伴随着太阳西落回归西岸; 今有杀猪匠伴随着白日出摊卖馄饨,太阳落山进入古生物研究阁打杂。 就像准备攒钱买下世界和平一般。 此时身处如此人声鼎沸之地,方才于彩衣戏戏楼那浸入骨髓的阴冷之意才稍微消散。 随意在角落里找了张椅子坐下,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馄饨摊后手巧包出一个个馄饨下锅的男人,南扶光琢磨这人还真是做什么像什么—— 如果是个永远在古生物研究阁跑堂打杂的废物也就罢了,偏偏昨日人家上工第一日就得了新的晋升机会,近距离接近彩衣戏那些灵兽。 假以时日可能就被人赠送传说中的神秘黑色液体了…… 然后变成猪。 南扶光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联想,自己没客气的笑出声来,这时候旁边落下高矮胖瘦两道身影,正是阿福和阿笙。 两人各自捧着一碗馄饨,见鬼似的看着蹲在角落里窃笑的云天宗大师姐,阿福道:“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哩?” “晌午午膳时分,我来吃碗馄饨怎么了?” “倒是没怎么。”阿福道。 阿笙道:“就是昨日云天宗大师姐与馄饨摊摊主的流言蜚语整个渊海宗人尽皆知,大家都说其实猪很爱干净的,但不妨碍它们热衷于在泥巴里打滚。” 南扶光道:“听不懂。” 阿福问:“你不避嫌吗?” 南扶光面无表情中透着理直气壮,为什么要避嫌? 阿笙像是没想到她这个反应,想了想,问南扶光有没有注意到今日馄饨摊拿好等吃的姑娘人数比昨日少了些,想来都是耳闻俊俏摊主早已与云天宗修士有一段情缘,自愿知难而退。 对于修士来说与凡人结实或许只是拓展人脉与世界观,但其实这样的友谊对凡人的影响反而很大,一旦有一些风吹草动的苗头,原本围绕在身边的凡人就会一拥而散—— 并非恶意,只是单纯觉得此人已被修士标记,而对于凡人来说,修士向来是惹不起躲得起。 阿福:“这馄饨摊主从此在渊海宗怕是要没了婚恋市场。” 南扶光愣了下,她倒是从来没想过那么多有的没的—— 从大日矿山开始,她和这杀猪匠几乎算是彼此挂在对方的裤腰带上,一番荡气回肠的共进退后,几乎已经将日常频繁的交流与见面习以为常。 但阿笙说的没错,但只要不是修无情道的修士,这辈子到底怕不是要与谁喜结连理,共度余生的。 而若是有那么一天,平心而论,至少她是不会批准自己的道侣躺自己旁边,用双面镜与其他女子闲聊的。 想到这,南扶光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发堵,这使她陷入难得的词穷与沉默中去。 此时,从身后伸出一条结实的胳膊,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稳稳地落在了她的面前,多加了香油与辣子,撒了新鲜的小葱与虾皮,香气扑鼻。 白色的水蒸气模糊了她眼前的视线。 “在说什么?” 低沉的声音响起,大约是一早上埋头包馄饨没说话,有些沙哑。 南扶光顺势仰头向后看,便看见立在她身后的男人眉眼淡然,唇边带着笑……却架得是寻常那般眼底生疏、拒人千里的姿态。 保持着脖子都要仰断的姿势,南扶光听见他问的了,但就是很别扭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没想到阿福嘴巴很快,乐呵呵地说,在讨论老板您的终身大事哩! 原本南扶光以为杀猪匠会微笑着说“操心的也太多了吧”或者敷衍几句直接跳过这个话题,没想到他却是难得愣怔了下。 像是完全没想到他们在说这个。 垂下眼雨与仰视而来的南扶光目光交错,他停顿了下,立刻转开了目光。 南扶光:“?” 她坐直了身体,转过身去不再保持着奇葩的姿势看他,只见男人手握拳掩至唇下轻咳一声,眼睛盯着角落一处青苔,慢吞吞道:“都说了。要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阿福和阿笙一头雾水,南扶光也相当茫然。 只是电光火石的瞬息过后,眼睁睁看着疑似血色的东西爬上男人拧开的颈脖,南扶光终于反应过来—— 在脸涨成猪血红时,她差点尖叫着把面前的桌子连带那碗馄饨掀飞。 这时候,食客队伍里有一人伸脑袋出来,大喊:“老板!怎么肥四!怎么还有额外的馄饨吗!她都没拿号也没排队哩!” 杀猪匠眨眨眼。 半晌,叉着腰,宽阔的肩膀似耷拉下来,他叹了一声气,学着那人的语气。 “她不用排队,也不用拿号哩。” 第92章 谪仙下凡 晌午过后, 太阳躲到云层后,天阴沉下来后不净海下也捞不着半点儿阳光,温度骤降。 来来往往的人群嘴巴里嘟囔着“这该死的鬼天气”“听说云天宗都下雪了呢”,缩紧了脖子来去匆匆。 在「陨龙秘境」选拔前, 鹿桑找了个酒肆偏僻的角落坐下午歇, 酒肆生意不太好, 要一壶稍贵的茶便可坐一下午也不会有人打扰。 若是修士的话,掌柜甚至还会送上一小碟茶点。 鹿桑靠着窗棱,一只手撑着下巴想中午那条冰原鲛,总觉得它好像哪里不一样, 好似急躁地有话要同自己讲…… 可冰原鲛再有类似人类的外貌, 始终也还是灵兽, 它只是用那双浑浊且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自己,也说不了说话, 鹿桑会有些不耐烦。 ——那条冰原鲛, 到底想做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 鹿桑的脑袋开始一个个地点头,打起了瞌睡,最终真的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那条冰原鲛。 …… 深夜,不净海的海水于月色下翻腾,已是初冬季节, 听说东岸早早地降下白雪皑皑,海水冰冷刺骨也没什么意外。 冰原鲛在这冰冷海水中躁动不安, 她被困在彩衣楼大小有限的池水里。 耳边是海水灌入耳腔特别的闷响, 细腻的水流击打耳骨,却没有给人带来窒息的感觉,只需要摆动腰胯, 她便可以乘风破浪地飞速蹿出数丈。 但她却被困在这一隅之地。 胸腔在发烫,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与不净海相通水流的海水不断灌入这小小的池子里,成分让疼痛犹如万蚁啃食传递至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待惯了的地方,突然变成了折磨的牢笼。 耳边有重复不歇的声音嗡嗡作响。 像是一个人在耳语,在催促,又像是无数个人在悄声细语讨论什么东西,碎碎念,叽叽喳喳,从未停歇。 周遭的一切都是黑暗的,她确定自己只是孤身一人,但又觉得自己周围有很多人…… 它们融入了海中。 化作一团团黑影。 黑暗之中随波逐流,伴随着浪花的翻滚,一双双眼睛睁开,盯着她,仿佛在催促着她前进,往一个正确的方向前进。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但她很坚定地知道,自己该离开这彩衣戏楼—— 「前往一个更重要的地方。」 最后的月光也隐秘在云层之后。 胸腔之上插着一把匕首的冰原鲛,于暗潮汹涌的池底沉浮,最后已经感觉不到痛,她麻木地躲在水草之后,期盼着何时才可以脱离此处—— 「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黑色的海水偶尔卷起数尺巨浪,胸腔之中流淌出的血液被吞噬于卷起的白色泡沫中。 尽管生命在流逝,它试图挣脱这人类留下的牢笼把戏与力道,就好像它知道前方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它,等着它…… 那召唤的力量逐渐凝聚成为了一种类似信仰的存在。 与它脑海中对于七情六欲的记忆混杂成了一团,最终压倒了所有的一切。 它的生命只需要奔赴前行。 奔向在前方等着它的那一位。 它只是要去响应召唤。 就算奔赴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死亡。 …… 就像是一觉踏空。 双脚猛地抽搐了下,鹿桑醒了。 她茫然地揉揉双眼环顾四周,才意识到把自己吵醒的是楼下的一阵骚乱响动,尚未等到好奇去看发生了什么,便有店小二凑上来,搓着手赔笑:“惊扰您了么,这位仙子奶奶……楼下稍有意外,您放心,咱掌柜的很快就能处理好。” 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鹿桑意识到其实眼前的人,和她以前上山挖野菜送到酒楼负责交接的那个店小二似乎没什么不一样。 区别就是曾经他们会一脸嫌弃地挑剔她挖的野菜带着泥是不是想压秤。 现在却一脸讨好,只是因为惊扰了她打瞌睡便诚惶诚恐。 “没关系。” 鹿桑听见自己的声音慢吞吞的响起,还是自己熟悉的温吞与礼貌。 “您不用太紧张我。” …… 第一缕寒风吹起的时候,缩在馄饨摊角落里的南扶光做贼似的悄悄靠近了杀猪匠灶台下面正旺盛燃烧的柴火。 她可能是全天下最脆弱的金丹中期。 仅仅是这种凡人都能热火朝天地挤在一起吃馄饨的初冬季节,她却在认真思考是不是该回「翠鸟之巢」继续替人免费卖命—— 三天前「翠鸟之巢」玄机阁的文弱书生同事们便闹着开启了地火龙。 近日不净海附近区域降温的消息早就登在了《三界包打听》那个会根据发售区域变动的天气版块上,所以今天整个屋子肯定会烧的暖烘烘的。 人们进屋第一件事便是摘下御寒外袍。 要么怎么人人都爱「翠鸟之巢」呢? 工作稳定福利好,它值得。 南扶光临走前哆哆嗦嗦地吩咐杀猪匠,不许一个人跑去给林火打工,晚上上工前,先来找她随他一同去。 杀猪匠对她这种莫名其妙的保护欲以及控制欲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懒得回个她一个抗拒的表情。 男人一边弯腰熄灭因为打烊其实已经用不上的炉火,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如果娶她的后果是被限制人身自由,那他现在就正式拒绝。 南扶光理都没理他,转身昂首挺胸地走了。 …… 从后巷拐出来至有些繁华的主干道,听见一阵喧闹,很多人围着一家酒肆指指点点地看热闹,南扶光走近的时候,人群裂开了一条缝,就像当年壮壮被时空间隙扔出来一样,一个年轻女人从那人墙缝隙里被扔了出来。 原本也是看不出性别的。 她一身灰朴朴的店小二打扮,原本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入方巾,只是这会儿被推搡没站稳,跌跌撞撞地滚下台阶,头发有些被弄乱松散下来。 大概是摔得疼了,她没有立刻爬起来,而是畏缩成了一团。 站在台阶上是几个身着锦衣的公子哥儿,身后还带着几个家仆,看打扮这些人不过是凡人富家子弟,这会儿正嘲笑俯瞰那被推搡出来的女子:“出来卖还讲究卖什么吗?真好笑,别以为没人能认出来你晚上做的那些勾当,怎么,白日换身衣服便又也摸不得了?” 那年轻女子慢吞吞撑起身子。 这时候南扶光才认出来她正是那晚彩衣戏上,风情万种缠着杀猪匠要给他折扣的彩衣女。 为了赶走她南扶光还当了一晚上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怎的,晚上挂红灯笼,白日还要当店小二? 好赌的爹病重的娘年幼的弟弟破碎的她? 十二时辰七个耀日二十四节气全年无休? 此时,南扶光震惊中,那年轻女子坐在地上拍拍身上的灰,她笑了笑,这时候那张不施粉黛的脸上终于有了那夜彩衣戏时的一丝风采:“这位爷,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儿,这酒肆便是喝酒填肚去处,青天白日您要寻乐子,自然有那勾栏院大门开敞——” 那富家子弟显然没想到她还敢顶嘴,面子上挂不起,“呸”了声:“莫说的你像那仙女引得人不分场合,爷几个今日只是为了提醒店家,好歹是做入口吃食买卖的地方,别什么脏人都往里招!” 那女子脸上笑容僵了僵,原本就因为先前那几句挤兑涨红窘迫的脸此时血色尽失,顿时不说话了。 旁边有一位酒肆老板打扮的人疯狂与那客人赔礼道歉,一口一个不知道这女子来历只看她做活麻利又老实便雇佣了她,万万没想到是做如此勾当——”行了行了,小爷我心善不要赔偿,赶她走就是了。” 那富家子弟满脸不耐烦。 那女子站在台阶下,也不知是被羞辱至极还是真的忍痛,捂着膝盖处摔破的地方轻微颤抖。 整个人又缩作一团。 南扶光眨眨眼手便挪到了腰间青光剑剑柄处,倒不是路见不平拔刀多管闲事,实在是那男子所言之语无法融洽其逻辑—— 指着个彩衣女说人脏,说实在的那皮肉生意是不怎么干净,但全程下来最脏的部分难道不正是这些男人□□挂着的二两肉么? 怎么好意思隔这大言不惭。 目光已经落在那些得意洋洋叉腰笑着的人腰带上,南扶光正在计算一剑将其所有人裤头削下来的可能性…… 这时,只听一声呵斥“住手”,一道白色身影至酒肆二楼一跃而下。 犹如仙子般从天而降的少女修士面容绝美,腰间挂着一把一看便来历不浅的宝器佩剑。 她弯腰,柔软的手扶住缩成一团的那彩衣女将其从地上扶起,她只是目光掠过彩衣女有些凌乱的头上破旧的木簪,温声道:“你没事吧?” 待她站起,她立刻转身面朝那些富家子弟,嗓音严厉:“光天化日欺压凌弱女子,言词侮辱,看几位穿着应当也是家世丰厚,你们凡尘人富家子弟便是这般家教?” 此为渊海宗地界,修士并不稀缺。 但来人一身云天宗道袍,身形美丽娇俏,腰配“伏龙剑”,无论怎么看都与修仙界近日帮助真龙镀鳞、炙手可热的神凤对得上号—— 人家在修仙界都是香饽饽。 在凡尘界自然更是凡尘人惹不起的。 只见那些富家子弟立刻变了脸色,收起上一瞬洋洋得意的嘴脸,面面相觑顿时面如菜色。 “你们家中可有妻女、姊妹甚至老母?可是想过她们如何看待你们今日行为?” 鹿桑一字一句落地训斥,训得四五寻常凡人面如菜色,一声不吭。 站在人群外南扶光剑回鞘,饶有兴致挑眉心想哟呵师妹好大的威风。 正以为这便是天命神凤温柔善良纯良无垢一生的插曲,这时候,却看见被鹿桑护在身后的那女子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鹿桑转过身,正说着“你莫怕”,在对视上那女子的眼睛时声音戛然而止。 然而那女子脸上却迸发难以置信的惊喜:“桑桑,真的是你吗?!我是住在村口常婶家穗娘呀!你、你还活着,还成了修士么?!天呐!”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 莫说周围人群看呆了眼,就连正准备离开的南扶光也被硬控原地。 ——什么情况啊? 谢师妹明明提到过,数月前那场针对昆仑山脉附近凡人村落的堕魔灵兽袭击中,鹿桑那整个村子就活了她一个。 这会儿,只见那自称“穗娘”的彩衣女像是活过来了,从方才的死灰面容终于有了血色,她显然不知道什么是“神凤”也不知眼前的人身份地位有多特殊,只是欣喜地拉着鹿桑,问她怎么如今这般大变化模样。 南扶光看得出鹿桑震惊之余有些尴尬。 她还是那副温柔地勾着唇角,笑着回答穗娘的一切问题,只是相比起后者的激动万分,她显得相对比较冷静。 一场意料之外的“他乡遇故知”,新的插曲让人们不肯散去,纷纷嘟囔着—— “怎么修仙界的神凤还认识凡人?” “啊你不知道吗,她并非出生修士世家,是数月前修仙界的云上仙尊外出游历将其巡回……” “啊,这样吗?” “难怪平易近人。” “刚才她从二楼下来我还以为仙子下凡哩!现在看来好像突然就觉得亲近了不少!” 鹿桑已经是筑基期修士,五感优越于凡尘人,人群的声音自然传入她的耳朵里。 明明是夸奖的话,却不见得她因此而欣喜或者有一点儿高兴,她只是任由穗娘拉着她的手,微笑着听她说话。 “鹿桑。” 直到人群外,远处响起一道清冷的的声音。 在骚动的各种讨论声中也异常清晰。 人群安静了片刻,循声望去,在看到不远处站立之人,又“哇”地一声震动开来—— “云上仙尊!” “哇我这辈子也能亲眼目睹仙尊仙姿容貌……” “渡劫期大能。” “果然气质不同凡响,岂止谪仙降世!” 鹿桑闻声转头,见到宴几安第一时间双眼一亮,将双手从穗娘手中有些强硬地抽出来,她越过人群跑向云上仙尊。 “师父!” “「陨龙秘境」资格申请今日申时前截止,你在这做什么?无幽到处在寻你。” 云上仙尊一身与神凤同色长袍,金带束发,俨然是所有人为他勾勒画像中最符合的模样——俊美无双且清冷异常,仿若一眸一言均睥睨三界六道。 他对神凤说话也是声音毫无起伏,平静地传达重要事宜。 鹿桑倒是习惯了般,冲他笑着点点头应着“我马上回去喔”,这时候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看了眼还站在自己身后的穗娘。 她折返回去,拉起穗娘的手,将因为紧张过于僵硬的凡人女子拉到云上仙尊面前,道这是她今日偶遇村中幸存者,流落此地,过得十分不好,请问师父是否可以替她在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找份打杂且赖以生存的活计。 她显然也是瞧见了之前在主干道上古生物研究阁支棱起来的招工摊子的。 闻言,宴几安像是完全不关心这种事,随便瞥了眼面前头也不敢抬的那凡尘女子,便看向鹿桑,“随你。” 自从真龙镀鳞后,他对鹿桑态度不说有一百八十度大回转,至少也是稍有松动的。 惊喜肉眼可见地在云天宗小师妹脸上迸发。 “谢谢师父!师父最好啦!” 小姑娘活泼的声音响起。 从放才便目无情绪的宴几安此时倒是有些恍惚了,他愣怔了下,长长睫毛一抖,抬眼,便不经意看见了此时人群外,正叉着腰伸脖子看热闹的南扶光。 方才还宛若谪仙的云上仙尊,瞬有下凡征兆。 他下意识向南扶光那边迈出一步。 可惜此时后者在短暂与他颔首示意后,已然转身离去。 一时间倒也说不清,究竟是谁更清冷至与世隔绝般,如此高高在上了。 第93章 斗篷 「翠鸟之巢」的临时办公点果然早早就烧起了地龙, 南扶光入内后第一时间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回暖,她搓了搓手,问同僚,往年渊海宗会不会下雪。 “要下的, 今年各地下雪都早, 渊海宗估计也就就这几天了……听说云天宗已经下雪了, 你不是云天宗的人吗?” 南扶光想了想,告诉他们,下雪那会她已经离开云天宗了。 好在玄机阁的人都是科研狂魔,本质并不八卦, 他们没有追问南扶光早早离开云天宗的缘由, “哦”地叹了声“错过初雪很可惜”便继续专注自己手头上的事了。 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手脚回温后,南扶光看着摆在架子上五颜六色的试管以及烂七八糟堆放的图纸, 脑袋突突地疼。 她最近正试图用几十个试管和里面的溶液试图创造一个奇迹—— 她想配出成分类似黑裂空矿石的东西。 起因是之前她斩钉截铁地宣布黑裂空矿石的原始状态是液体时, 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 她非常不服气, 恨不得把壮壮抓过来扇两巴掌屁股,让他们亲自见识见识什么叫猪的眼泪。 实在不行确实也可以这么干,自从在杀猪匠胸口中净化之后,壮壮变得不仅憨泪点也很低,随便欺负一下就哭了…… 再说了。 我都没把它锁起来不见天日。 ——完全配不出类似成分, 此时几乎就要下不来台的南扶光面无表情地想着。 这时候,双面镜在口袋里疯狂的震动, 南扶光拿出来一看是宴几安。 这万年不见拿起双面镜一次的老年龙像是诗兴大发, 发来无数条留言,几乎凑成传说中的十四行诗—— 【人哪去了?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天气转冷,你穿太少。】 【听闻玄机阁已烧地龙, 想来温暖。】 【日日。】 【算了没事。】 【下次见着了还是打个招呼,转身便走,实在伤人心神。】 【刚与肖官确认玄机阁确实虽温暖你总是过晚离开,夜晚风凉,可要我给你送件斗篷?】 …… 以上省略再七八条。 南扶光想了想,没回,工作时间不看双面镜属实正常,更何况他一个人自说自话好像挺开心的,看上去并不需要回应也能持续自娱自乐。 …… 科研进展不顺是一生劲敌。 下午时,南扶光抓着头发面对一堆失败之作,恶狠狠的手中狼毫再划掉一个新尝试的配方,眼看着手中笔毛都秃了一半也未出成果,她烦的恨不得要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泡进不净海里洗洗。 这时候玄机阁在渊海宗的负责人来了一趟。 这人看似热情地跟所有人打招呼,那股活泼劲儿,其实与玄机阁整体画风很是格格不入。 最后他竟然凑到了南扶光的身边,跟她扯东扯西。 南扶光一边修改图纸的新配方变量成分一边应付这位莫名其妙的顶头上司,对方七拐八拐后终于提到了大日矿山。 然后说到,「翠鸟之巢」在大日矿山收缴清中,缴获了一批很有趣的东西,一些凡品冷兵器被注入了符箓的五行力量成为了全新的宝器,这些宝器在凡人的手里也可以发挥出五行加持之力。 这批东西最后被送到了玄机阁拆解,这种思路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新思路,但最终他们请来了「翠鸟之巢」元婴期的器修来试图复刻,也以失败告终。 “那些武器嵌入符箓后都碎了,我们甚至拿出了宝器级别的,也不太行。” 这负责人说完,双眼放光地看着南扶光。 南扶光想了想,玄机阁真是有一万个理由招安她—— 从时间转换器至“梦醒了我才会发财”到现在的嵌入符箓武器。 但很不幸的是,有些东西就是她灵感乍现一拍脑门做的,如同天授…… 她自己都不一定能复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别看我了,东西是我做的,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实在不行你把我手砍了拿去研究?” 屋子里的窗开了一条缝通风,正中间的碳烧的正旺,旁边放着一筐洗干净的地瓜。 南扶光离开了工作台蹲在炉火边,一边烤火一边顺手塞了几个地瓜进烧的发红的煤炭。 火光蹿起照红了她半张脸,玄机阁那负责人套话失败,欲言又止地看着云天宗大师姐烤火烤地瓜,心想和云上仙尊一般油盐不进,外面传你们不合,我看你们趁早在一起。 正对着南扶光欲言又止,他又问南扶光,那符箓镶嵌进武器是不是概率事件? 南扶光回忆了下,她好像没失败过,于是老实地摇摇头:“好像不是。” 那负责人掏出一张绿色符箓和匕首,期待地望着她,问她今天方便吗? 这件事既没有前摇也没有冷却时间,做的时候更无须看黄历,被这样小心翼翼问“可不可以”时南扶光还觉得有些好笑。 她接过那两样东西,“呯”地一声闷响便将符箓砸进那寻常冷兵器匕首,此时玄机阁的人都围过来看,当南扶光掂量着匕首切开一块燃烧得通红的碳—— 整堆碳都像是被水浇灭。 那符箓是水属性的符箓。 周围鸦雀无声,没人知道这怎么回事,那负责人欲言又止,最终双手放在膝盖上撑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云天宗大师姐,“假以时日,你正式加入「翠鸟之巢」,推荐人能不能我他的名字?我可以加点儿分。” 南扶光正欲回答。 这时候门从外面被推开,几名身着渊海宗道袍的弟子探脑袋进来看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在了南扶光身上。 扒拉着碳火盆,云天宗大师姐正想办法怎么把弄湿的柴火弄干,重新燃起来,于是也不抬:“又找我?” 这阴阳怪气的提问让渊海宗弟子缩了缩,但还是把门推开,林火笑吟吟地出现在门后。 一些弟子扛着一些糕点和热茶进来了,为首那个高声宣布,林少阁主让咱们送些吃食赠予扶光仙子,天凉了,扶光仙子注意保暖。 那糕点包装精美,也不知道打哪个酒楼订做来,有个见识过得说是叫舍香楼,在整个东岸大陆都很有名。 最有名的是用不净海一种只生长在海眼处,处于灵植与灵兽之间的神奇物种做的糕点,传的跟王母娘娘的蟠桃似的能增加修为……这东西来渊海宗游历修士蹲一旬不见得能吃上一口,其余糕点也得提前十余天预约,这家酒楼哪怕是口腹欲已经降至最低的修仙界都能生意如此火爆,可见其实力。 林火十分大方,一送送了十几盒,其中自然也有千金难求的那特别糕点,一时间整个玄机阁的人都有些发愣。 南扶光从火钩扒拉出烤好的地瓜扒开。 问他们保暖为什么要送吃的,能不能再给一些碳与木柴,那个比较实用。 林火晃到南扶光的工作台后,南扶光头也不回地让他手烦请勿乱碰。 “你就不能答应我吗?”林火随意拿起她失败扔在一旁的颜色粉红诡异混合液,“古生物研究阁最不缺的就是人,若你能愿意,就算是用人力纯靠组合试错,早晚也能将你想要的东西都试出来。” 南扶光回头看了他一眼。 林火笑着不在意道:“成果只写你一个名字,研究出黑裂空矿石的原配方,或许够你吃一辈子……仙盟之前在这上面铺的路很宽,你很快就会比我还有钱。” 这完全是威逼利诱,外加学术造假。 对于正经玄机阁的人们来说这简直骑脸开大,大家纷纷露出被侮辱的表情。 “出去。” 南扶光啃了一口手里的烤地瓜。 黏糊糊的,她确实不喜欢。 林火收敛了一点笑,随意扔掉了那装满粉色泡沫的液体水晶管,手落回了轮椅上。 “那日不是特地为了救你。”南扶光放下烤地瓜,转身,面无表情地告诉他,“鱼肚子里还有很多人,如果只有你,我不一定会下水。” 林火脸上彻底没了表情:“你还指望挽回云上仙尊?醒醒吧镀鳞已经完成了,他根本就不需要——” “跟他没关系。” 南扶光眨眨眼,道,“我只是单纯的看不上你。” …… 杀猪匠是按照南扶光说好的收工时间出现在「翠鸟之巢」临时点的,不差一分一厘。 此时渊海宗淅淅沥沥的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雪粒如粗盐撒在男人的肩与手中挂的的斗篷上。 斗篷下还缩着两只不知道上哪绑架来的小猪。 杀猪匠便是这般踏着地上薄雪而来。 长长的御寒斗篷是寻常山野皮毛做的,斗篷上还有一顶毛茸茸的帽子。 男人身上倒是依旧一身短打,只是相比夏天的布料稍厚。 无视守门者那一脸严肃与抗拒,一脚步入屋檐下,杀猪匠自动忽视了来自修士的敌意,伸手拍手上斗篷上的雪粒。 大手可能太有劲儿了,拍的斗篷下两只小猪仔发出哼唧哼唧不堪负重的呼噜声,一阵乱蛄蛹。 真是个怪胎。 明明他身上的积雪更多。 守门人不屑地想。 杀猪匠似乎并不在意他人如何充满恶意的监视,他反而闲逛起来,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番大门上属于「翠鸟之巢」的纹样,中有一身着道袍、掐玉清决打坐道人法相,背后有迦楼罗鸟金展羽翼,羽翼镶嵌七色宝石,扭曲发散,形状似沙陀裂空树之枝叶。 原本便算是完整的图腾,中间硬加入一个道人法相其实显得并不和谐。 品鉴半天,男人“嗯”了声,嗤笑道:“鸠占鹊巢也算是具象化了。” 其中一只小猪仔响亮地“呸”了声,另一只转过头,因为眼睛不好,只能摸索地蹭蹭暴躁的那只猪耳朵。 此时太阳西落,最后一丝余晖燃烧殆尽,冬日的月光幽冷悬于夜空。 刚刚对「翠鸟之巢」沿用数百年纹章图腾评头论足的人并未再其前浪费太多时间,他转身问看门人,玄机阁怎的还不放人。 “做完了事,自然就出来了。” 虽然不想理他,但那守门的玄机阁弟子还是不耐烦地回答。 上下打量一圈杀猪匠,明显是看不起他的,不知道一届凡人到底如何攀附上云天宗那一位金丹修士…… 呸。 大概就输养尊处优久了想整点儿叛逆的。 这些吃饱了撑着的世家子弟总是这样。 然而在对视上对方毫不知情且带笑的双眼时,守卫却停顿了下,“你要等不及可以进去找。” “这样也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翠鸟之巢」办公重地,闲人免进。 然而话堵在嗓子眼里,看门守卫还是眼睁睁看着男人跟自己道谢后,转身大摇大摆地步入禁地,他脑中像是升腾了一些雾。 懵里懵懂间,他只是觉得这人的耐心与脾气似乎都不如他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好。 …… 赶走了林火之后,南扶光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哪怕话说得再大声与伟大,她一个人想要完成还原黑裂空矿石配方的壮举,完全不知道猴年马月。 下午的进展依然很不顺利,南扶光把工作台拖到了窗下试图用冷风醒醒脑子,最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般正大光明的摸鱼,也因为她下午的发言过于伟大,并没有人指责她。 所以她醒来时天都黑了。 睁开眼就对视上蹲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看着她的一双豆豆眼。 “壮壮?” 南扶光揉揉眼坐起身,室内的碳火已经燃烧殆尽,她之所以没有被冻死全靠此时伴随着她起身从她肩上滑落的厚重兽皮斗篷。 不知道什么材料的,摸上去很柔软,她懵圈地抓过来薅了几下帽子上的绒毛,一转身便看见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发呆的杀猪匠,窗棱上已经有了厚厚一层积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雪,并且已经下的很大了。 渊海宗的境界技术真的很超前,哪怕整个笼罩在海下,四季变换也是完全跟着海面上的节奏走的。 南扶光打了个呵欠站起来,问他冷不冷,什么时候来的。 杀猪匠自动忽略了她的两个问题,走过来站到她身边,半边屁股肆无忌惮地坐上她的工作台,侧过头,问:“那些成山似的舍香楼糕点是怎么回事?” 南扶光循声看去,正巧男人也正俯身看过来。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发现他的睫毛真的很长,一双深色瞳眸似瞳孔与普通人也不太一样,让人想到不净海归墟海眼,总能吞噬一切于另一无穷无尽空间。 如果世间有什么人类标准比例,那眼前这个人,就是按照那个数据捏出来的。 “你是不是要迟到了?”南扶光问,“等等我稍微收拾一下——” “那个二世祖又来过?” “……” 南扶光有时候想,宴几安确实也是天道偏爱,因为当他经常被听不懂人话的徒弟(区区不才在下)折磨时,最终也会有一个同样听不懂话的人从天而降,收拾他的徒弟。 蹲在桌子上的壮壮看看南扶光又看看壮壮,感觉无形的火药已经准备在它头顶点燃,最终可能炸成烟花。 它果断扭头跳下桌奔向另一只早就躲得远远的小猪仔。 “来了,被我赶走了。” 南扶光盯着他的眼睛回答。 杀猪匠沉默一瞬,随后南扶光感觉到那股笼罩于周围无形的气压消失了。 也可能从头到尾是她的错觉。 “是要迟到了,会被扣工钱。”杀猪匠弯腰拾起堆在她身后的那厚斗篷,塞给她,“快点。” 南扶光抱着那厚重的斗篷:“我不要,修士没那么怕冷,你自己用——” “男人穿这种全是绒毛的东西像什么话?” 他无情地打断了她。 这时候还在她工作台上东摸西摸。 南扶光抱着那斗篷,低头嗅嗅,没有奇怪的动物皮毛味,就好像这杀猪的身上也总是没有猪肉摊应该有的味道一样。 “你特地给我带的?” 南孚扶问。 男人有些不耐烦转头想问她有什么区别,但是一转头却看见露在白的兽皮斗篷几根绒毛后面一双圆圆的黑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就像雪林中意外闯入视野的兔子。 “……” 通常这种情况下他会放过那只兔子。 “有什么区别?” 他还是问了一样的问题,但是语气已经不是那个语气。 “哦。随便吧。”南扶光看着很是喜欢地揉揉那柔软的斗篷,“冻死你。” 她放下斗篷,转身开始动手收拾工作台上的残局,今日失败的作品归到一旁,等待晚点会有专门打扫的人员来收拾。 明天要继续的又放在另一边。 最前面还单独放着数只溶液材料,南扶光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可能是睡着之前犯迷糊随手拿的,旁边的记录本上也没有记载。 但材料分都分出来了,所以她随手把它们混合在一起,手法很粗糙,倒进一个水晶杯中。 之后便抓起那快被薅秃的狼毫,随意在最新的那一行记录记录下数个溶液成分,一回头时看见杀猪匠举着那水晶杯高举过头在观察—— 里面的溶液成黑色流沙状,伴随着溶液流动,璀璨的晶体感哪怕是在窗棱雪折射昏暗的光线中也很有存在感。 南扶光一瞬间感觉到了大脑的缺氧。 杀猪匠手里的东西,绝对是她这么多天来从溶液颜色、状态、粘稠度、晶体存在比例等各方面,最接近理想状态的一次。 她甚至忘记让他放下她的宝贝。 杀猪匠倒是放下了,招手喊来壮壮,等后者不明所以“噔噔噔”靠近时,没拿水晶杯的那只手单手拎着它的尾巴提起来,在它屁股上拍了两下。 伴随着小猪仔杀猪似的扭动与哼唧,黑裂空矿石噼里啪啦地掉了南扶光一工作台,男人随手将小猪仔扔回南扶光怀里。 一只手拾起一块黑裂空矿石,另一只手举着那水晶杯,他对比了一番,无比淡定地对已经石化的一人两猪道:“还挺像。” 第94章 今日份有素质 虽然林火是个脑袋空空的白痴二世祖, 但有一件事他没说错—— 在现今的三界六道,得黑裂空矿石者,得天下。 大日矿山关押的那只诡异生物(*既现在被杀猪匠倒拎在手里抖来抖去的壮壮)失踪之后,黑裂空矿石的产出直接被阻断, 曾经以黑裂空矿石为材料的基础产物如乾坤袋, 由“居家旅行必备凡品装备”, 短短数旬内已飙升至天价。 有一个算一个,如今修仙界但凡拥有自主研发与拆解制造物职能的宗门,都在夜以继日的为还原黑裂空矿石成分前仆后继—— 而现在,那破天的富贵可能已经诞生了…… 正被杀猪匠一只手握在手里, 晃来晃去地摇着玩。 南扶光每个毛孔都在尖叫着让这个王八蛋土包子把东西放下, 而现实是她紧张的只能干咽口水, 眼珠子在眼眶里焦虑地打转。 生怕自己开口吓着他,他手一抖给她把她的璀璨未来摔地上, 摔个四分五裂。 她向杀猪匠伸出颤抖的手, 示意他把东西还给她。 后者还有心情开玩笑, 同时拎起蝙蝠一样被迫倒挂在他手中的壮壮,还有那个装满黑色流体溶液(*看状态可能很快就会凝固)的水晶杯,问她:“伸手是准备要哪个?” ——准备要你的狗命。 南扶光抿起唇,眼中闪烁着凶光,不执一言却输出万千文字。 “眼神好凶。” 男人感慨着, 没看错的话,那双之前询问林火是不是来过时黑至完全深不见底的双眼, 现在闪烁着放松散漫…… 无论如何, 反正一点都没有被凶到的意思。 但他放下了手中的水晶杯。 在水晶杯底碰到工作台的第一瞬间已经落入南扶光的手中,她伸脑袋看,发现大部分黑色液体已经凝固成为半晶体状的东西—— 她痛心疾首地意识到, 自己已经错过这东西转变的过程细节。 这意味着如果东西不是她想要个那个,她就错过了通过观察转化过程中肉眼可观特征,排除错误成分的机会; 如果东西真的是她想要的那个,那么接下来在拥抱破天富贵从天而降前,她最先拥抱的,应当是大片空白而不知道该如何填满的实验记录报告。 男人果然都是通往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把水晶杯像宝贝一样做好了密封,连带着成分草稿纸一块儿收进了腰上挂着的乾坤袋里。 做完一切的时候,再抬头时发现壮壮已经重新被杀猪匠单手抱在怀里,似乎是感觉到南扶光看过来的目光,他用另一只手拍拍四蹄悬空挂在自己前臂上的小猪仔的屁股,懒洋洋道:“她现在才想起你,你就不如一杯黏糊糊的黑色不明物。” 煽风点火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只不过是更多的黑裂空矿石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南扶光的工作台上。 当年为了一颗这个破玩意,她身陷大日矿山死去又活来…… 而现在,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用工作台专用扫帚把它们扫一扫,数都懒得数随意倒进抽屉里。 ——非常讽刺的意义画面对比,经典得投稿给《三界包打听》肯定能获“年度现实意义讨论奖”。 “刚才那是什么,你做的黑裂空矿石?” “也许。” “‘也许‘?” “你不捣乱的话我会更确定。是那个的话,我就发财了。”南扶光揉揉脸,觉得自己还跟做梦似的,“我会富有到,能弹指一瞬把渊海宗买下来。” 杀猪匠“哦”了声。 此时两人已经并肩走出「翠鸟之巢」玄机阁的办公处,外面的雪还未停,南扶光抖开斗篷批自己身上,因为无法控制的激动持续手抖,好几次没能系上帽子下的细带。 杀猪匠等了她一会儿失去了耐心,拍开她的手替她效劳。 南扶光柔软的下巴偶尔不经意会扫过他青筋凸起的手背,完全迥异的皮肤碰撞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没注意到,而他们却非常默契地假装无事发生。 只是杀猪匠系活动结的手比用荷叶包猪肉时显然放慢了许多。 “你要买下渊海宗做什么?” 他突然发问。 为他的蠢问题,南扶光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那温热湿润的气息完全被男人尚未挪开的手背尽数接受…… 他目光淡然,语气疏远淡定。 唯独睫毛不受控制地轻颤一瞬,这次是真的谁也没有注意到。 “那只是一个比喻,类似穷苦一辈子的人突然暴富,他想的不过是中午加个肉菜。” “听上去寒酸到有些可怜。” 男人无所谓地敷衍。 而后手挪开了。 他后退一步,垂眸欣赏了少女下巴上系好的蝴蝶结……毛茸茸的帽子将她的整张脸包裹的很好,柔软的兽毛在寒风中飞舞,有些会飞到她的脸上。 但她微微仰脸望着他时,男人垂落身侧的手指很痒地弹缩了下,生生抑制住了掐一把她的脸的冲动。 反正她肯定会尖叫着跳开,然后喋喋不休地问他又要做什么,问个不停—— 这样问,他确实回答不上来,所以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 夜晚。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从下午开始落下的雪未停过,厚厚的云层遮盖下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抬起头也看不见苍穹,沉静于不净海下的渊海宗仿若笼罩在漆黑的幕布下,偶尔有巨翅鲸懒洋洋地游过,投下一大片阴影。 人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今晚的彩衣戏楼没有演出,大家都闲着,与有演出时到处人声鼎沸的场景对比,周围也安静得可怕。 南扶光与看门的大爷擦肩而过时他正在与同伴讨论今年的天气异变,夏炎冬寒,凡尘间不知道又该死去多少凡人。 “早日加入古生物研究阁便能总待在修仙界啦,也算是不错的差事……这几日招工的摊位都快挤爆了。” 杀猪匠像是没听到似的,顶着一张放松的脸迈过门槛,往里走,就好像别人讨论凡人的事与他毫无关系。 南扶光伸手拽住他。 后者被迫脚下一顿,奇怪地回头看她,她抿抿唇道:“我最近接触了下关于那条冰原鲛的事……有人让我提醒你,如果林火给你任何号称长命百岁或者长别的本事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别往嘴里放。” 杀猪匠从嗓子深处发出疑惑的一声:“你跟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 “……倒也没错。” “那你还说什么?” 南扶光松开揪着他衣服的手,很不服气道:“当然是因为我不觉得我能看得住你。” “话不能这么说。” “意思是我可以看的住你?” 杀猪匠微笑了起来:“我想让你看住的时候,你当然就可以。” 南扶光楞楞地松开揪在手中的衣服,直到男人走远至她只能彻底地看见他的背影了,她才反应迟缓般,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并发现那烫得吓人。 …… 彩衣戏楼的幕后后台一如南扶光上次来时一样阴森。 或许是夜晚的缘故,甚至好似比上次感觉更加阴森。 后台偶尔有一两个拿着打扫工具的工作人员,他们大多数都是通过招聘而来的凡人,嘴里总嘀咕着什么“给动物铲多少粑粑才能升级”“成为古生物研究阁正式工人”“我同乡就成功了”“可威风了哩再也没联系过我们”之类的话…… 见到杀猪匠姗姗来迟,他们敢怒不敢言,只因为哪怕只是临时工,饲养员也总比他们负责打扫的地位高一些。 这家伙凭什么升得快? 因为长得高大英俊? 还是因为这云天宗大师姐给他找着了后门? 杀猪匠向来目中无人,如同感受不到众人的目光,从容拎起两个饲料桶,里面是无数正疯狂钻洞的虫。 他来到足有三层楼房高的巨大笼子前。 笼子里关着那些蛮蛮鸟—— 黑黢黢的后台没有光也看不见它们彩色的羽毛,能够完美配合任何一场表演的蛮蛮鸟此时束着翅膀,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望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黑暗之中只有一双双琥珀色的兽眸盯着,是琥珀色的眼球如琉璃,中间一点黑又似浓墨,它们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让人想到了游乐夜摆摊小贩售卖的那种布缝兽偶。 杀猪匠拉开笼子的时候它们很安静,饲料被倒进食槽时它们也很安静,全部优雅的不像是灵兽该有的模样,它们只是安静地缩在角落里…… 记载中蛮蛮鸟的脾气一点儿也不好,也一点儿都不喜欢人类,有时候它们会主动攻击人类。 但这些蛮蛮鸟一如在彩衣戏上见到的那些一般,情绪稳定,脑袋清晰,像是知道杀猪匠打开笼子是为了投喂。 南扶光站在男人身后看着,全程手都搭在腰间青光剑的剑柄上。 有路过的临时工戏谑地看过来,但可惜他们俩谁都不是在意别人目光的人。 “真警惕,还跟过来亲自看着,看来你如传闻一般很中意这个凡人。” 带着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南扶光回过头,便看见坐在轮椅上的林火歪着脑袋在笑。 自从昨日不欢而散她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所以她又把脑袋转了回去。 在前方,杀猪匠拎着空桶靠在鸟笼旁边,认真地看着蛮蛮鸟进食,莫说回头,脸上的表情都没变化。 把林火无视了个彻底。 南扶光都怀疑是不是只有她能看见他的程度。 直到杀猪匠放了投喂蛮蛮鸟的空桶,转向下一只或者说一群灵兽—— 哈耳庇厄叼着一条腐烂的死鱼,浑身发出有内至外的恶臭; 一群头上长着鹿角和鸟翅的兔子蹲在铺设草坪的山丘笼子内,红红的眼睛闪烁着像红宝石的光; 稍小的鱼缸为淡水,腐朽的沉木下有几乎要化蛟的巨型水蛇探头探脑; 巨翅鳐鱼缓缓自沿着缸壁的地方漂浮而过…… 有很多双眼睛,隔着囚禁它们的牢笼,安静地望着外面走来走去的人。 一般的临时工像是没感觉到,他拿着扫帚靠在一个栏杆前与同伴侃侃而谈,身后笼中芭蕉叶树林绿叶摇曳发出“沙沙”声响,他毫无反应。 但那种黑暗之中被有目的注视,让南扶光毛骨悚然。 灵兽是不该带有情感的,狩猎便是狩猎,繁殖便是繁殖,进攻则是完全听命于召唤其的修士完成的一系列指令—— 有恶意的、明确的目的性。 这样复杂的形容词只适用于人类。 只有人类。 一滴腥咸的水珠掉落在南扶光的鼻尖。 是头顶溅下水花,是那条和「丽」长得一模一样又实则绝对不是同一条的冰原鲛探出水面,它苍白的胳膊挂在缸壁边缘,探着脑袋往下看。 腥咸的海水顺着它的头发如下雨般滴落。 杀猪匠拎着高高的梯子架在水缸边,手中拎着鹿桑曾经拎过的同款沙丁鱼桶。 他爬上去,去冰原鲛淡定对视,然后递出沙丁鱼。 冰原鲛松开了缸壁,往远离他的方向远远推开,水面上水波纹推开,它无论如何不肯再过来。 …… “师父,到这边来,我昨天梦见的那条冰原鲛就在这里!” 从入口的地方传来小姑娘柔软轻盈的声音,南扶光回过头便看见鹿桑蹦蹦跳跳走在前面一步三回头,身后跟着背着手的宴几安。 昏暗的室内,云上仙尊与南扶光视线第一时间有交汇,前者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稍许,立刻投向她身后上方—— 杀猪匠正靠在梯子上,一只手拎着沙丁鱼逗弄那条离他很远的冰原鲛,就像逗狗似的。 轮椅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林火乘坐着升降台也靠近了这巨大水缸的边缘,他微微凑近杀猪匠看他的侧脸,像是要看清楚他长什么样。 刚所有人都在往水缸方向汇聚。 这时候林火吹了声口哨。 南扶光看见在那条长得像丽娘的冰原鲛没有动弹的情况下,水草涌动,似有其他活物,正在水下迅速游动并聚拢而来。 “杀猪的,你——” 她话语未落。 立刻听见林火一声轻笑。 紧接着一双藕白的胳膊从水面破水而出,水缸中另外一条完全陌生面容的短发的冰原鲛冒出头来,它的双臂在杀猪匠的后颈交缠,而后向后一个翻越,将男人直接拖进了水缸—— 巨大的水花,将底下的南扶光浇了个透心凉,腥咸的海水兜头泼下,她无比冷静,竟然有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诡异淡定。 头顶传来林火肆无忌惮的大笑。 当南扶光往梯子上爬时,他的笑声又戛然而止,背上挂着个冰原鲛的男人突然泼水而出,一条强而有力的胳膊一把捉住轮椅的一侧,用力一拽! 轮椅侧翻,原本坐在上面的大笑的人被倒入水中! 水缸中不止两条冰原鲛,无数的冰原鲛冒出头来,像是试图将水中突然投入的两陌生身体拖入水底—— 一时间,整个水缸表面有人扑腾水声,冰原鲛游动声,水花四溅声,夹杂着林火“咕噜咕噜”间隙还要骂人声,声声入耳,热闹非凡。 南扶光爬到了梯子的最上方,一跃而起,只闻身后有云上仙尊略显急躁的一声“日日”,她却充耳不闻,跳入水中。 …… 从腰间抽出匕首,找到那条胳膊死死地抱着杀猪匠不撒手的冰原鲛,在它吐着泡泡,带着獠牙的唇要碰到他的唇角时,南扶光在心底也郁闷地吐了个泡泡。 她手中的匕首精准地扎在那冰原鲛的胳膊上。 血污弥漫开,吸引了水缸中其他的生物,当那条状似丽娘的冰原鲛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短发冰原鲛放开了杀猪匠。 南扶光游过去扒拉他。 杀猪匠转过身,看了她一眼指了指身后。 在他们身后,林火也被两条冰原鲛缠住,挣扎不停。 南扶光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意思是“把他拽下来干什么我踏马还多救一个你有病吧”,愤怒地转身往林火那边游—— 在她一把捉住林火的手腕时,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另一条手臂被冰冷纤长的手指握住,她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飞起来了。 下一瞬,南扶光连带着她手中拎着的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哗啦”一声跃出水面,双双滚落至水缸边。 她“呸”地吐出口中海水,一抬头边看见失去猎物的冰原鲛趴在水缸边缘冲自己呲牙,她亦目露凶光拔出青光剑—— “师姐不要!莫伤她们!她们可能不是单纯的灵兽!” 鹿桑声音响起,南扶光这才分神转头,这才看见不远处宴几安浑身湿透满脸冷漠地站在那,拧袖子上的水。 白色衣袍不见往日登仙天人之姿,贴着苍白的皮肤,透着肤色。 自然是有干衣术法,但那东西也没有万能到能把刚在水里泡过的人弄干。 南扶光的目光停留在他松脱的腰带时,耳边有小师妹“哎呀”娇羞的声音,她顿了顿,淡定转开。 在云上仙尊不远处,分别仰面半躺着林火,还有靠着水缸而站的杀猪匠,三人形同三足鼎立而站,均一身狼狈,身上的衣物贴着身上。 杀猪匠一身短打,胸口敞开露出清晰的小腹肌肉线条,他大方脱了上衣拧水。 林火……林火爬起来,盯着杀猪匠腰带下方,没说话。 宴几安似乎此时也有所感应,微微偏过头,一时间也望了过去。 ——在场三位男性有素质得有点不对劲。 同样是衣服贴在身上,南扶光发现自己并没有娇羞地尖叫一声环抱胸前蹲下的必要…… 因为压根没人在意她。 就好像她只要活着且在正常喘气就行。 三位的目光放在彼此的身上。 最后是杀猪匠一锤定音般淡道:“我最大。” 南扶光:“?” 南扶光:“……” 第95章 菩萨道 南扶光不确定这时候摆出什么表情比较好, 义正辞严的告诉杀猪的“现在不是干这个的时候”?还是让他“不要闹”?又或者是警告他“没有人在比”?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语言可以如此苍白。 不远处鹿桑小师妹脸红得已经快能滴血,一双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放了的样子,南扶光心想,啧啧, 真纯情。 她拧了拧身上的水, 干脆拽过了之前进入彩衣戏楼就脱下的那白色斗篷重新穿上, 冰冷刺骨的海水带来的刺骨感褪去一些,她扭头看向除却杀猪匠之外另外两位—— 同时有控制好让自己的视线只定格在他们脖子以上。 林火已经靠自己把自己撑起来,狼狈得与之前判若两人,他满脸悲愤欲死地扯过道袍侧方一块装饰布料盖住自己。 宴几安本就白, 如今白的近乎透明, 颈脖处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长长的睫毛在杀猪匠宣布判断结果的一瞬向下扫了一眼,停顿了片刻…… 然后冷笑一声, 转开头。 ——所以说他们真的是在攀比。 南扶光已经都被这群人幼稚得麻木了, 她迈开步伐, 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经过头发还在往下滴水的宴几安,后者转头看到她身上拥着那身陌生的兽皮斗篷时,瞳孔非常不高兴地微缩了下。 “日日。” 南扶光没理他,匆匆走过,任由柔软的斗篷下摆扬起的弧度扫过他的手背, 一掠而过。 云天宗大师姐直愣愣冲到林火跟前,一把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 声音冰冷, 居高临下地问他:“刚才那声口哨是什么意思?除了那条你心知肚明是不是丽娘的冰原鲛,水缸里其他的冰原鲛都听你的使唤?任你差遣?” 拳头握着对方衣领的手不自觉握紧。 任由对方发出难受的呻·吟。 “怎么可能?”她盯着林火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问, “这些灵兽非你契约下的可御契约灵兽,它们凭什么任你差遣?” …… 林火抬起头冲南扶光笑了笑。 他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不要什么事都想盘根究底。 …… 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话语落下的一瞬,在距离南扶光近在咫尺的身后,伴随着刺耳的铁笼开启声,关着蛮蛮鸟与哈耳庇厄的笼子打开了。 隔着栏杆也让人感觉到毛骨悚然的目光一瞬间暴露在了空气中。 笼子的深处无数双红色的眼睛亮了起来,丑陋的人脸猴耳、背有翅如蝙蝠的哈耳庇厄吐出了嘴里叼着的恶臭腐鱼,一瞬间扑了出来—— 南扶光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哈耳庇厄在其他的大陆还有别称“风色闪电”,它看似笨拙的身形实则敏捷到超乎想象,就像雷电劈下一般。 更何况它与南扶光距离很近。 近到无论是杀猪匠还是宴几安哪怕是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也不如这东西动作迅速! 利爪就在南扶光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猛地一缩脖子,下一瞬只听见“哐”的一声巨响,紧接着面前从天而降一把巨大的重剑,贴着南扶光的鼻尖,深深插入地面! 那哈耳庇厄闪躲不急,直接被重剑一分为二,血浆像被摁爆的浆果粘稠地爆裂开! 彩衣戏楼的戏台地动山摇,龟裂满眼开,眼前的重剑散发着幽冥蓝色气息,正是“冥阳炼”! “日日,没事吧?” 云天宗二师姐蹁跹从天而降,落在被剑意放大数倍的重剑之上,而后一拂剑柄,收剑落地。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违背三界律法,假以救治与拯救濒危灵兽名义,空套‘古生物研究阁‘头衔,实则违规操作,私下进行人类与灵兽融合实验。” …… “数载前他们从沙陀裂空树树根提取到一种特殊的液体,该液体呈黑色粘稠、不可描述之味、无法言状之态。” …… “取以灵兽组织或器官混合,凡人服用,便有一定的可能性被转换为灵兽,拥有人类的智商与服从性的同时,还有可能完全继承该对应灵兽的力量与能力……” …… “古生物研究阁意将部分转换成功的新品种灵兽,作为成规模的正规军贩售于仙盟。” 说完以上一系列,谢允星语气依然平淡毫无起伏,她不急不慢转身问林火,“林少阁主,以上,我说的可对?” 林火沉默了下。 须臾片刻,再抬起头,一扫先前总是傻乎乎二世祖的模样,他歪头看着谢允星,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从哪知道那么多?” 谢允星道:“自有线人,不劳操心。” 南扶光站在旁边听他们一来一回,目瞪口呆。 肖官的猜测是对的,古生物研究阁在做见不得人的买卖。 先前张欧的述说,也完全与今日谢允星说的对上号了——林火给了他从沙陀裂空树根提取的黑色不知名液体,与一条冰原鲛的鳞片融合给本是凡人的丽娘喝下——丽娘变成了冰原鲛。 这也就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世界上有两条长得一模一样的冰原鲛,现在在水缸里游动的那条,就是提供鳞片混杂黑色液体给丽娘喝下的那一条。 只是,师妹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南扶光侧脸打量谢允星,后者侧颜与过往没有丝毫不同。 谢允星问南扶光:“古生物研究阁的内墙是不是有倒塌过的痕迹?” 南扶光:“这你都知道?” “猜的。”谢允星淡道。 又转向站在一旁呆愣住的鹿桑,问:“还记得数旬前袭击你生活的村落的那批堕魔灵兽吗?整个仙盟上上下下忙前忙后找了半天,也没找出这批从天而降的堕魔灵兽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 鹿桑出生的小村落就在昆仑虚山脉附近山脚,原本偏僻静谧,右临不净海,也算是得渊海宗庇护下村落之一。 直到数月前被一大群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堕魔灵兽屠村。 谢允星盯着她的眼睛:“现在找到了。” 此时此刻,云天宗小师妹面色已然苍白如纸,她缓缓睁圆了眼,摇摇头:“二师姐,你是说,我们村的事,那不是偶然——” “是有人做实验,结果实验失败了……至少那一批失败了,那些曾经是人的灵兽失去了控制,逃了出来,踏平了你们的村落。” 谢允星手中的冥阳炼切破风声,直指林火。 “门都不知道如何关好,便要在屋内饲养恶犬,林少阁主,当真好大的胆。” …… 林火笑了声,很可惜地看着谢允星。 “真可惜,尚未目睹三界六道第一美人风采许多日,你知道的太多,那就不方便活着了。” 谢允星没说话,但南扶光比较直接,她拢着身上的斗篷站在旁边冷漠道:“一个瘸子,在这胡言乱语放什么狠话,我看你脑子也瘸了。” 她话语落下,火速靠近那还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杀猪的,推了他一把,气势汹汹的让他快滚。 不讲究的用词让后者有一种自己因为多了个器官也被牵连的错觉,他摸了摸鼻尖,不想走。 “一会这打起来我顾不上你,你死了怎么办?” 杀猪匠听到“死”字愣了下,无奈道你说话怎么那么糙。 南扶光将腰间乾坤袋取下,强调了下她破天的富贵别弄坏了,将乾坤袋塞给杀猪匠,然后坚定地赶走了他。 拎着剑往林火那边走,半路被宴几安伸手拦住,云上仙尊依是那悲天悯人实际上根本目空一切的熟悉模样。 “日日,此事违背三界律法,然,实属它宗事务。”他微微蹙眉,“违法之事交由「翠鸟之巢」处理,你处置他,算私刑审判。” 不无道理。 前提是此时那些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人的灵兽尚未出笼,向谢允星周围聚拢。 南扶光握在手中的剑从未松懈。 …… 杀猪匠被赶出彩衣戏楼后,叉着腰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吹了一会儿凉风,发了一会儿呆。 盯着“彩衣戏”牌匾又恋恋不舍都看了许久,终于抬步。 当然不是离开。 直接绕到了建筑的后面,绕开了所有监视记录镜可以照到的角落,站在屋檐下的男人东张西望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最省力最合适懒人的角度,抬手,翻身,便犹如某种敏捷的猫科动物般翻上屋檐。 月色完美的掩盖了他的身形。 若有人站在空地往上看,只能看到一道迅速地模糊身影一闪而过,快得足以让人觉得那是鸟雀飞过或者是自己的错觉。 一连数次跳跃足够让他越至建筑最上方宝顶,脚下踩在瓦片之上他原地蹲下,修长的指尖扫过数片,终于在其中一片他喜欢的翠绿色瓦片上停下。 上面生长了一些青苔与长年累月的灰尘。 男人扫走灰尘,两个手指夹住稍一抽动就将其抽开。 彩衣戏楼穹顶之上夜明珠的光辉从缺口处透出,他叹了一口气,一边感慨自己何苦沦落到此般田地天天好似做贼,一边认命地趴在瓦片往建筑里望去—— 很快他就发现此举甚是多余。 因为在南扶光提剑杀入蛮蛮鸟杀阵,如一颗投石栖息群鸟的湖面,鸟雀疯狂扑簌羽毛的声音之中,蛮蛮鸟群尖锐鸣叫着,腾飞而起。 如星火燎原,一团冲天火焰蹿起。 “哗啦”一声巨响,首领蛮蛮鸟撞碎穹顶,瓦片碎片腾飞之中男人稍一侧身躲过波及,再侧首看去,彩衣戏楼穹顶已破损一个大洞! 蛮蛮鸟发生了变化。 原本普通的鸟头挣扎着,摇晃着,无数火红的鸟羽从天降落,鸟嘴里生长出獠牙,双眼放大生出眼白,鼻腔变长,生出山根—— 变作了人面鸟身的模样! 人面鸟身群兽挣脱束缚冲向天空,彼时华灯初上时,街道之上尚有人群,人群寻声望来,皆露出惊恐表情,失声尖叫! 这动静吸引蛮蛮鸟队伍中其中一只,一扫在彩衣戏中温驯而有秩序,那长着中年妇女模样的蛮蛮鸟像是天生对孩童尖叫敏感—— 竟俯身冲着被大人拉着跌跌撞撞躲藏的孩童而去! “日日!” 脚下建筑传来一声娇喝,声音熟悉,是那冥阳炼重剑女修。 杀猪匠稍一分神,只见彩衣戏楼内那重剑女修抡动重剑投至半空,重剑所至之处寸草不生,南扶光一跃而起,借力重剑,如背后生翼,持青光剑从那穹顶破洞处跃出—— “啪”地一声,单膝重重跪落于杀猪匠身边。 杀猪匠“埃”了声欲言又止。 南扶光闻声一顿,偏头看了他一眼。 像是惊讶又有点不惊讶在房顶与他相遇,隔空手指杀气腾腾点了点他,意思是一会儿再同你算账。 而此时此刻,那只脱离队伍的蛮蛮鸟已经抓起了那哭闹的孩童,被鸟爪拎起的小孩这辈子没到过那么高的地方,哭到小脸煞白,上气不接下气,甚至忘了喊娘…… 与此同时,更多的灵兽伴随着随后而至的谢允星冲出彩衣戏楼,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蛮蛮鸟掠过天空。 单独一只毕方无意伤人但燃烧着精粹火焰的翅膀落下火苗燃烧房屋。 毒物玄甲龟脚步缓慢,然踏足方寸,寸草不生。 南扶光御剑而起,追至人面蛮蛮鸟旁一跃而上至鸟背,伸手夺下孩童一剑斩落鸟首! 飞禽走兽四散,南扶光听见有人喊她,是站在一座塔楼高处的谢允星,云天宗二师姐言简意赅只三字:“都杀了。” 南扶光听得清楚,再看彩衣戏楼周围已完全失控,所谓的改造灵兽本就是半成品,送来彩衣戏的更不知道是执行何种标准—— 当它们脱离一定范围,就失去了能够听懂人话的智商,它们不再受林火指令,逐渐被灵兽本性侵蚀,凶残且破坏力极强。 南扶光落至一处城中高点。 青光剑浮空,头顶风云雷动,一把剑瞬间被剑气包围而后金光大盛分裂为数把光剑,漂浮于少女剑修身后。 剑阵飞快旋转,罡风起,剑成意,意随心动。 ——是万剑阵法。 光剑如雨般落下,精准捕杀失控于街道中飞禽走兽,高处少女剑修执剑微眯起眼,任由狂风吹乱她的头发。 此时,混乱之中,彩衣戏楼内有凤鸣声响起。 手执伏龙剑的鹿桑跌跌撞撞也从宝顶缺口处撞出来,火凤形状的鸟羽燃烧于她身后将她身体托浮于半空,她抬手一剑,挡住一道蹿向某只蛮蛮鸟的光剑! “师姐!”她高呼,“它们也曾为无辜凡尘百姓!此时非单纯灵兽,有思想有喜有悲!还请师姐手下留情!” 南扶光看了她一眼。 面无表情地手指一勾,数道光剑将鹿桑身后护着的那只蛮蛮鸟大卸八块。 温热的鲜血泼洒鹿桑一身,迅速由人面退化的鸟头落入鹿桑怀中…… 她愣了愣,尖叫着扔掉鸟头。 南扶光早就懒得理她,提剑一跃而下落入巷中,追着那俯冲入巷、引起数栋屋宅熊熊烈火的三足毕方鸟而去—— 鹿桑一瞬间失去了她的踪影,看了看四周无数灵兽尸体,咬咬下唇,提剑仓惶追去。 …… 南扶光终于在整个渊海宗结界边缘堵住那只祸害四方的毕方鸟。 鹿桑说的对,它们确实曾经为人—— 至少真正的毕方鸟虽所及之处精火燎原,但这只是因为它们煽动翅膀的时候掉下来的火焰天然使成…… 但她在眼前的毕方眼中看见了恶意。 它刚才所飞过之地,目光所及,焚毁房屋,均为计划之内。 燃烧着的兽首摇晃,毕方鸟发出得意鸣叫,南扶光执剑准备结果它,此时鹿桑赶上来,“锵”的一声青光剑与伏龙剑相撞! “师姐!” 云天宗小师妹嗓音焦急,如同她眼中她的师姐已然入魔,青光剑不敌伏龙剑产生裂痕,剑光碰撞后,是云天宗小师妹焦急的眼睛。 “你听到我说的了吗!他们曾经为人!” 南扶光执布满龟裂痕迹青光剑一跃退后数寸,扫了鹿桑一眼,淡道:“为人又如何?曾经为人便不该死?人也分善恶忠奸,否则三界律法是写给谁看的?” 鹿桑一瞬哑口无言。 也就是这个空挡,原本被她护在身后毕方突然腾飞,发出尖锐鸣叫一把拎起神凤,烈焰包裹住二人—— 它抓住的是神凤,虽尚未结丹,但已能释放神凤拥有的精粹业火,若将其吞噬……! 鹿桑猝不及防被偷袭,伏龙剑脱手落地,她整个人被卷至半空。 仓惶之间,她只听见南扶光“啧”了声,从腰间掏出一枚蓝色水属性符箓,拍入手中距离碎裂只差一步的青光剑,而后一跃而起,一剑干净利落,解决掉那只毕方。 “呲啦”一声水与火碰撞的闷耳之声,耳边是毕方鸟的尖锐鸣啼如泣血—— 鹿桑从天而降。 而后精准落入南扶光的怀中。 云天宗大师姐踩着飞剑从半空掠走鹿桑,打横抱着她落在旁边的一处塔楼屋顶,两人落地一瞬,青光剑不堪负重应声断裂至数节。 …… 鹿桑坐在高空屋顶瓦砾之上半晌回不过来神。 不远处,一轮昏黄下弦月于浮云后隐现,银霜照于脚下城池村落。 死里逃生的人们满脸懵逼又后怕地从废墟中走出。 被摧毁的街道与建筑之上,一半熊熊烈焰还在燃烧,另一半于月光之下,却如撒了一层甜蜜的糖霜。 鹿桑转身看向身边蹲着喘粗气、也是累得够呛的南扶光,后者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 “今日就当给你免费上一课,民间话本少看,这世间,秉持善心自是无错,但非善者恒久。” 云天宗大师姐抬手,曲指,重重刮了下呆滞中的神凤被蹭脏的漂亮脸蛋。 她面无表情道。 “手无金刚杵,莫行菩萨道。” 第96章 你在哪 腰间属于「翠鸟之巢」的腰坠被取走, 被扔进临时牢狱时南扶光还在想,这好像不是她第一次坐牢—— 在大日矿山也是坐过的。 哪怕只是一会会。 这可能是一个离奇的诅咒,也可能是她的为人真的有待商榷。 反正离开了云天宗,她到处打卡各地牢狱。 身为她管理上司, 肖官显然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坐牢届的惯犯, 似乎担心她一个小姑娘被扔进这种地方会情绪崩溃, 厚重的铁门关上前,他承诺她不会被关在里面太久。 坐在干净的牢房角落,南扶光一只手撑着下巴,淡淡地“嗯”了一声。 肖官停顿了下, 以为她已经崩溃了。 实则是南扶光完全赞同肖官所说的话。 ——这一次, 她被关进渊海宗牢狱的理由非常简单粗暴:插手它宗事务, 扰乱治安秩序。 彩衣戏楼的灵兽被炸,演出名单那么长一串如今除了几条冰原鲛几乎死的死, 伤的伤, 长了眼睛的都看到是云天宗大师姐的万剑阵法大杀四方, 云天宗二师姐冥阳炼从旁辅助。 是的,就前段时间救了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的那位云天宗大师姐。 现在她凭一己之力似乎又想把自己救的人再搞死。 如此脱裤子放屁的行为不被众人谅解。 只有当天受到失控灵兽攻击的街道上的凡人们知道是谁救自己于水火—— 可惜的是,他们的证词根本递不到「翠鸟之巢」跟前。 “递到「翠鸟之巢」跟前的只有渊海宗递交的赔偿申请表。” 南扶光的隔壁牢房内,谢允星盘腿而坐,其冷静程度和前者不相上下。 “我打听到了大概的数字, 是宗主看一眼就会考虑换两个人来当大师姐与二师姐的程度。” “用不着靠他捞。”南扶光伸长了腿。 “靠云上仙尊?” “……”南扶光道,“实不相瞒, 在你提到他之前, 我都没想到还有这号人。” 她被扔进牢狱之前宴几安就在旁边站着,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我早就告诉你会这样”“你最好长记性”…… 指望他捞人? 至少也要等个两三天,直到他觉得她真的长记性了。 谢允星好奇地望过来, 就看见云天宗大师姐狗狗祟祟靠进栏杆,半边肩膀通过缝隙都跑到她这边来了,她的脸贴着栏杆。 “古生物研究阁内部捂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南扶光问谢允星,“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事?关于那个黑色神秘溶液?还有凡人转换为灵兽?灵还有兽失控逃离渊海宗?还有袭击鹿桑出生的村落?” 谢允星道:“别人告诉我的。” 南扶光问:“谁?” 谢允星道:“不告诉你。” 南扶光稍一犹豫,小心翼翼地问:“你得知信息的渠道是合法的吗?” 谢允星道:“还行。” 南扶光鹦鹉学舌“‘还行‘”以表对此回答的荒谬体感。 没想到谢允星根本不吃她这套,只告诉南扶光,虽然她很爱她,但如果南扶光不告诉她凭什么认为她们能迅速出去,那也休想从她这套到有用信息。 “这是等价互换。” 南扶光听到“等价互换”四个字就开始头疼,要不是这四个字,她也没那么快来渊海宗。 “我动手前把乾坤袋给了那杀猪的。” 南扶光无语道,“里面装着的东西只要上交「翠鸟之巢」看一眼,就会忘记林火也忘记古生物研究阁,只会铺着红地毯八抬大轿抬我出去。” 谢允星:“你让他上交了吗?” 南扶光:“没有。当时情况紧急。但如果他脑子没毛病就能想到这层意思。” 谢允星:“你天天骂人家没脑子,当口头禅挂在嘴边。” 南扶光:“……” 南扶光怪嗔:“我才没那么刻薄。” 南扶光:“你呢?” 谢允星:“摩天修罗乘风告知。” 南扶光:“……” 南扶光大骂谢允星胡说八道敷衍自己,谢允星反手一句“你不也是吗”淡定带过—— 两人确实很相亲相爱到一起坐牢,但也确实对对方很无语。 她们以为对方藏着掖着。 殊不知她们比自己以为的更友爱,至少现场所有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 …… 夜。 身为云天宗宗门世家,云天宗二师姐谢允星从小养尊处优,穿的是云天宗内门弟子道袍,睡的是软榻云锦,从未有过眼下如此窘迫—— 渊海宗监狱四面漏风,才下过雪的初冬冰冷寒风刺骨,她蜷缩在冰冷坚硬的石床上,身下垫着干燥的稻草就是全部。 干净倒也是还算干净。 就是膈得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隔壁牢房有南扶光均匀绵长的气息声,说明她早已安然入睡。 谢允星微微蹙眉,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猝不及防对视上床边齐平一双淡定的双眼。 她吓得往后缩了缩,很快反应过来,抚了下狂跳的心脏,她悄然无声翻身坐起,俯下身凑近趴在她床边只有朦胧轮廓的鬼修少年—— 时过数日,被她鲜血滋养的鬼修已由当初孩童长至少年模样,如今长手长脚,一张脸也脱去婴儿肥,清俊漂亮异常。 如之前习惯那般抱着膝盖,他蹲在那,仰头迎接谢允星的目光。 “今日不可陪你切磋。”谢允星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喝过便走。” 纤细素白的手指从袖中伸出,露出一节与她柔美素净形象完全不同的手腕—— 本皓白皮肤之上,布满青色咬痕,密密麻麻的两个洞遍布青色的血管之上,有些红肿。 手腕递至少年唇边,一时间他没动,未像平日那样干净利落咬上来,而是转头看了看四周,像是不太理解谢允星怎么把自己弄进牢狱中来。 但他也不太在意。 只是听见今日不能切磋有些不满,舔了舔尖牙,他声音毫无起伏:“弄你出去?” 这牢狱最多关关凡尘人或者普通修士,在他看来脆弱至可笑。 谢允星摇摇头,抬了抬手腕,让他动作快点。 带着温度的柔软皮肤贴至唇边,少年白色睫毛颤了颤,隔着皮肤能嗅到血管里滚动的温热液体香甜的气息。 干渴与饥饿灼烧他的喉咙。 他应该一口咬下去然后饱餐一顿。 掀了掀睫毛扫了眼头顶面无表情的谢允星,鬼修少年却并未这样做,他嗅嗅鼻尖,而后低头,像是小狗一样在她手腕青肿的地方舔了一口。 谢允星坐在稻草上愣了愣神。 “——乾坤袋里放的是黑裂空矿石成分溶液。” 隔壁牢房传来充满睡意的沙哑嗓音。 与此同时,原本蹲在谢允星床边的少年歪了歪脑袋,往身后方向偏了偏,却没转过去。 只是深深又看了眼谢允星,他显得异常从容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沙沙”响动中,云天宗大师姐慢吞吞地翻了个身,揉揉眼对谢允星道,“你上午说的居然是真的,还真有摩天鬼界的人给你通风报信……” 南扶光坐起来,打了个呵欠,顺手摘掉头发里的一根稻草。 “以血液供养摩天界鬼修听上去好像不太合法,这东西有新鲜血液便会长势喜人,很快就无师自通噬主,哪怕他暂时表现得像无害小狗也不行——女人,你在玩火。” “……” “你从什么时候干这事的?你从哪捡来的鬼修?” 谢允星不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把胳膊缩回了袖子里。 南扶光还想再劝两句,从头到尾,她也只看到那个鬼修蹲在床榻边的背影……她想劝劝她的好师妹,无论那个鬼修长得多像人,他肯定已经不是人,切勿被迷惑。 但张了张口,对视上谢允星清醒的双眸,一瞬间她悟到—— 她这个师妹意志清醒,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正如别的仙女养灵兽。 云天宗大师姐养猪。 云天宗二师姐养鬼。 妙哉。 真的是一眼看得到头的宗门未来。 “我现在还是觉得有点荒谬,以至于怀疑我其实是在做梦。”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盯着谢允星那张清清楚楚写着“大家闺秀兼乖乖女”的脸蛋—— “就像看见名列前茅的优等生某日突然叛逆期降临在月中考核交了白卷,果然海水不可斗量啊,师妹。” …… 后半夜时大家都不太睡得着。 南扶光在石床上翻过来倒过去的烙饼,恨不得掰开两个牢房之间的栏杆爬上谢允星的床,逼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错姐,她越想越觉得那个鬼修背影似曾相识,想破脑袋又想不出在哪见过。 那个杀猪的是对的,人家鹿桑之所以为神凤还是有点道理,先不说她是不是什么讨世间万物喜欢的善良公主—— 至少她来云天宗不过半载,宗门上上下下内门师兄弟姐妹她几乎都能叫出名字,甚至可以对号入座其所属分阁。 光这一点,南扶光就不太行。 一个人看三回她都不定能记住那人长相,见四回记不住人家姓什么…… 更别说一个模棱两可的背影。 抓耳挠腮地努力回忆,就在这时南扶光听见牢狱外传来窸窸窣窣响动,她翻身看去,眼睁睁地看着两团圆滚滚的生物疯狂撕咬着滚进牢房。 其中蹦跶着四条蹄子,肚子拼命颤动的粉色肉团是壮壮,另外一团毛茸茸的玩意,居然是那在南扶光默认早就是别人家的开明兽幼崽—— 此时,壮壮正发出恼火的“呼噜”声。 开明兽幼崽这段时间长大了些,光站着就比壮壮高出不少,此时被壮壮疯狂“呼噜”,九个脑袋扭动着状态各异,也在气势汹汹地冲猪仔哈气。 它们互相抛接着一个什么东西,壮壮忙碌在九个脑袋之间,拼命想要抓住空挡抢夺那被抛接的东西。 南扶光盘腿坐在牢房中欣赏了一会儿动物世界版的老鹰捉小鸡。 直到龟龟的一号脑袋把原本含在嘴里的那东西扔给九号脑袋时,此时,彻底不耐烦的壮壮一屁股怼在前胸,开明兽猝不及防连续后退数步—— 被抛接的东西抛飞了,“啪”地一下撞在牢房的栏杆上,发出碎裂的声响。 南扶光挂在唇边看热闹的笑容,也在看清楚那东西是什么时,戛然消失。 那是她的双面镜。 是去年她花了两个月月俸省吃俭用才买下的、她甚至花了三个中等灵石请吾穷给镜面贴了个防摔膜的双面镜。 现在南扶光觉得自己也碎了。 僵在石床上,眼睁睁看着壮壮得意地捡起她的破碎版双面镜,噔噔噔经过因为有九个脑袋太过于庞大以至于挤不过牢房栏杆的龟龟,获得了这一场莫名其妙比赛的胜利。 它拼命挤过栏杆,连蹦带跳蹭到南扶光身边,兴高采烈地吐给她一个碎裂的、沾满猪与开明兽口水的、手感温热的双面镜。 南扶光用两根手指翻开黏糊糊的双面镜…… 发现双面镜是接通状态时,她发现自己已经麻木到甚至不再为此感到意外。 这一下除了双面镜本身破碎,她的话费也破碎了。 “说说你的心路历程。”南扶光语气十分沉痛,“你怎么想着能让一只猪和一只刚孵化的开明兽幼崽充当跑腿给我送贵重物品?” 双面镜裂痕丝毫没有影响到画面中人的颜值。 此时此刻,他正懒洋洋地靠在一道石墙上,头顶是一轮皎洁弦月,高大英俊的男人半张脸藏匿在月光所投下的阴影中。 他抱着胳膊,似笑非笑:“我进去好像有点太显眼了吧?” “这两个就不显眼了吗?” 南扶光调整了下镜面,给他看了眼身后又打成一团的两只不省心的玩意—— 猫毛和猪毛飞得漫天都是。 谢允星正从隔壁牢房伸手,一只揪耳朵,一只揪尾巴,试图分开它们。 “刚开始只有壮壮,小白眼狼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抢了双面镜叼着就跑,可能是想你了。”杀猪匠淡道,“你呢,想越狱吗?” 他两句话连在一起说的。 就好像它们有什么必要关联性。 可能在他看来“白眼狼灵兽想前主人”和“月色正好lets越狱”是完全同等级的事。 南扶光哑口无言,要不是确信谢允星能听见,她又想骂他脑子有泡了,动了动唇,没骂出口,却发现男人虽然表情轻松,语气自然…… 但眸中,还真是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南扶光:“……” 用袖子擦了擦镜面,以确认自己是不是眼花。 就在这时,她发现杀猪匠身后靠着的那堵墙青石砖构造有点眼熟。 放下双面镜,南扶光微微眯起眼,看了眼石床紧挨着的牢房墙壁。 “你在哪?” 双面镜中的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但在她肩靠着的墙壁另一侧,完完全全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咚咚”两声。 那是有人屈指敲墙的声音。 “在这。” 一墙之隔传来的声音有些发闷。 男人的嗓音低磁,带着淡淡笑意。 第97章 天真 好半天没能说话。 南扶光捧着双面镜, 难得也有语塞的时候。 指尖只是不自觉地磨蹭着镜子背面,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义正辞严让双面镜里的人不要乱来,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发涩,听到他再次笑起来时, 胸腔像是被路过的蚂蚁咬了一下。 ——不太疼, 但刺了那么一下, 又痒又疼,针尖似的敏锐触感,极其富有存在感。 仗着周围黑暗,她肆无忌惮地任由温热爬上耳根, 堂而皇之地走神了一会儿。 想什么也不知道, 大脑其实是空白的。 光想着一墙之隔的人, 此时此刻大概是支着长腿靠在那。 他怎么神通广大找过来的? “真的不出来吗?这里长青苔了,里面好像很潮湿。” 当杀猪匠不再神秘兮兮的压着嗓子说话, 他的声音透过墙也能听得很清晰。 南扶光索性扣了双面镜, 肩膀抵着墙, 听一墙之隔的人絮絮叨叨。 杀猪匠叹息着说,你怎么走到哪都不消停。 杀猪匠平静地说,彩衣戏楼灵兽暴走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杀猪匠带着鄙夷地说,这次是不是不用再吃了大亏也能看出你那个师父多少和他们蛇鼠一窝。 南扶光耳边听着男人的声音, 心不在焉地扣着墙上的青苔,嗯嗯啊啊地敷衍应着。 闹得沸沸扬扬她倒是一点不惊讶—— 当时动静如此巨大甚至闹到了大街上, 被失控灵兽踩踏与烧毁的房屋无数。 世上没有那种让一群人忘记特定某一事件的咒术或者药水, 所以想要捂着也并不可能。 「翠鸟之巢」与古生物研究阁方才同时发声对外宣称乃云天宗弟子扰乱秩序,现已对她惩罚处置,整件事看似已然定位“意外”就此落幕。 ……至于宴几安, 这个人行为思想整一个异于常人,明明根本没人在乎他在这件事中的表现,麻烦就少夹带私货顺带骂几句了。 南扶光张了张口,没说话。 “我听闻,古生物研究阁在选取凡人与灵兽进行融合实验的事,确实早已传遍渊海宗大街小巷。” 谢允星在隔壁牢房道。 云天宗二师姐一只手压着猪脑袋,一只手压着开明兽的屁股,嗓音淡定,显然一直在听这边的动静。 【彩衣戏楼里那些“明星”曾经都是人哩!】 ——人们这样口口相传。 古生物研究阁在进行的神秘实验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聊。 南扶光闻言,总算回过神来,甚至有些困惑。 “都知道了?渊海宗和古生物研究阁没说点什么辟辟谣?” “没有。”墙外,男人淡道,“成了哑巴,看着是要默认了。” 敌人躺平得太快,这让南扶光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意思?她问,“他们直接就这样认领了自己进行非法实验的传闻?这是准备做什么?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项实验就不做了?彩衣戏楼不开了?从此以后,任由其他凡人会对他们避而远之?他们再也不会嚯嚯新鲜的凡人了?” “或许。” “你信吗?” 杀猪匠沉默了一瞬,不置可否。 “把凡人和灵兽融合,使无气旋识海的凡人也拥有特殊的力量与能力,至使他们拥有了作战能力,同时无视他们本身‘人‘的身份与权利,意图将他们当做灵□□易给仙盟作为战争兵器……这样做的人脑回路过于崎岖。” 良久。 那杀猪匠的声音才响起,懒洋洋的,有些低沉。 “这件事哪怕对我来说,也有些超纲……所以,其实我也猜不到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南扶光其实想问他所谓的“他们”是指谁。 她觉得他不单指古生物研究阁那些人。 南扶光再次陷入沉默。 听她又哑巴似的不搭腔了,墙外立着的人望着突然飘上几朵乌云的天空,模糊的抑郁生长出来。 像是青石砖上的那片青苔,猛地觉得碍眼,却心知肚明只有极净的地方,才会长出这样的东西。 心情莫名地就不太好。 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比较罕见。 他是真的变异了,换作以前他可能才是那个把所有的剧情在话本第一页就演完的那个…… 现在却担心翻书太快,声响会惊着旁人。 束手束脚的。 “真的不出来吗?” 男人又把话题绕回去了。 他想说我好不容易找过来的,试图道德绑架一下。 话到了嘴边,却变成—— “那你有没有想吃的啊?” 真把自己当合法探监的了。 南扶光不抠青苔了,她问他废话为什么那么多,乾坤袋还在不在。 一墙之隔,男人答非所问地道你这守法公民是不是当得上瘾,有时候做人真的不需要太讲究道德与素质,才会比较开心。 “什么?我不要。昂首挺胸走出去比较开心。” “……好。好。哎。你开心就好——真的没有想吃的吗,那需要棉被吗,里面好像真的有些湿冷。” “……” 乌云起了作用,原本碧蓝天空如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南扶光茫然地想海下也会下雨吗,会不会太荒谬了? 她伸手到牢狱窗户外让指尖沾了些雨水,缩回手又鬼使神差地偿了偿,总觉得好像舌尖偿到了甜滋滋的味道。 “杀猪的,你还在吗?” 没有应答的声音,但是南扶光就是觉得他还在。 所以她有些新奇地说:“今天的雨好像是甜的,好奇怪。” 墙外,男人停顿了下,眉毛僵硬一瞬后无力耷拉下来。 他双手捂着脸,背靠身后墙壁一路滑落,将一切叹息无声吞咽入掌心之中。 没错。 他心想。 是真的好奇怪。 …… 牢狱外。 宴几安打了个喷嚏。 在肃穆的议事厅这样的举动有些突兀,引得不少人分分侧目。 奈何当事人却完全不为所动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就好像作为一个如今不需要任何凡尘食物、彻底脱离凡胎的渡劫期修士来说,打喷嚏是一件再平常不过得事。 目光微垂目视着站在议事厅中央的人,那人一身渊海宗道袍,却是全黑的,五官平平,国字脸,十分和善的五官,然而眉宇间时常接触腥风血雨的肃杀气却骗不了任何人—— 正是渊海宗牢狱的管理者,位份上比其他各阁阁主稍低,但享同等待遇。 宴几安对渊海宗还专门为牢狱设立了分阁这件事不算意外,只是当他提到了此时此刻被关在渊海宗牢狱那扰乱宗门治安秩序的南扶光,恭敬地说出“事教人一教就会,渊海宗有许多办法教人”时…… 整长桌边至少有三个人目光直直盯向他。 一名是唇角抽搐的林火。 “教她什么?吴法,她救过我的命。” “当然,林少阁主。”名叫吴法的国字脸男人道,“但她同样导致了古生物研究阁一部分机密被泄露,您知道最近街坊里都在传闻些什么……” 说古生物研究阁进行非人道实验。 说他们做凡人与灵兽融合。 说他们违背三界律法,践踏道德底线。 林火无所谓地摆摆手:“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无关紧要? 束手站在云上仙尊身后的云天宗小师妹鹿桑的目光一会会看看林火,一会会看看吴法,说不上来觉得他们谁更狂妄。 最后用诧异目光望向吴法的自然是云上仙尊本人。 相比起前面鹿桑与林火投去是诧异目光,宴几安直接得多,他微微偏了偏脑袋,望着扬言自己有许多“教人手段”的家伙。 良久。 薄唇轻启,问:“你是不是疯了?” 声音冷冷淡淡,颇为真诚,且具有一锤定音之功效。 在场有当年拿了仙盟调令前往云天宗调查云天宗弟子南扶光对大日矿山出现暴动之根源影响的「翠鸟之巢」成员,见此,几乎想发笑—— 毕竟眼前一幕实在是十分熟悉。 宴几安弹了弹指尖:“南扶光尚且未与本尊解除结契,也是本尊座下首席弟子,教育她?你?” 来自渡劫期大能冷清的嗓音,足够让上一瞬还挺得意的国字脸男人原地下跪。 宴几安却没觉得心中有多痛快。 他没瞎。 他清楚地意识到相比起在大日矿山,南扶光曾经还对他的到来与是否能够主持公道有所期待的话…… 这一次,直到她被人压着脑袋塞进牢狱,从始至终,她都未扭过头看他一眼。 没有期盼。 没有求饶。 没有愤怒。 没有悲伤。 她表现得非常自然到,让人不怀疑她是从始至终,是真的没想起有宴几安这么一个人站在那,或许可以一句话便扭转局面—— 宴几安有些茫然,但也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层层递进的加深与流失…… 尽管他做了许多事试图弥补一切。 但似乎做的越多,错的也越多。 无法抑制的,她在离他远去。 「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疼痛的人;一个说镀鳞便往山上去,准备只身徒手硬接渡劫天雷的人;一个完完全全对自己都下得去狠手的人……」 她是这样骂他的。 是这样吗? 宴几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难得有些茫然。 再抬头时,面对整整一个议事厅长桌边的寂寥,他抿了抿唇,淡道:“这事本来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关几日长教训便可,其余的,不准做。” 没有人表现出诧异或者异议。 鹿桑动了动,最终在众人的沉默中做了勇敢的嘴替:“既然如此,师父何苦来将师姐关进去,引得她怨您……” 只怕是怨都没有。 宴几安平静地想着。 微微回过头,望着鹿桑:“可她确实做错了事,难道要我装没看见?” 鹿桑:“……” …… 接到下面负责照顾各宗门人带来灵兽的小厮的简信,得知开明兽不见的第一时间,鹿桑便离开了那叫人无语又窒息的议事厅,满渊海宗到处找它。 亏得真龙镀鳞那一次神凤的名声真真正正的打了出去,她在渊海宗算得上通行无阻,最后在一个弟子那听说傍晚的时候,在某一片区域看到了那只白化开明兽。 难怪渊海宗弟子述说起来时表情不那么自然,说它好像和奇怪的人在一块。 鹿桑顺着指引找到了那弟子所说的地方,也见到了开明兽的一刻得到了答案——它正跟着一个身形高大英俊的男人,还有一头猪,成群结队的把渊海宗当自家后花园,往回走。 如此怪异的组合,倒也不怪渊海宗弟子表情诡异,他只是不知道对于云天宗的人而言,“凡尘男人,开明兽,猪”的组合早就习以为常。 ——这个组合的指向性很高。 开明兽跟杀猪匠凑在一起是为了谁的答案很明显,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它应该在渊海宗牢狱附近,而那里正是南扶光被关押的地方。 鹿桑抿了抿唇。 “龟龟。” 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云天宗小师妹语调依然柔声细语。 正迎面走来的男人步伐一顿,抬头扫视而来。 只是平静的一眼,鹿桑心中却漏跳一拍——上一次也是,这一次也是,只不过是寻常凡尘男人,她一个筑基修士不知为何对他却有天生的胆怯与畏惧。 “午安。” 鹿桑主动与杀猪匠打招呼,“是去探望大师姐了吗?” “不是。”那杀猪匠平静道,“是去邀请她越狱,她不干。” “……”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看表情不像。 “师、师姐在里面还好吗?” “嗯?” “啊?” “……有人会待在牢狱里待的很好吗?”杀猪匠问她,“这是什么问题?” 鹿桑语塞。 有些不自在地拧巴着衣袖,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跟在杀猪匠身后跟那头小猪互相咬尾巴的开明兽,两只幼崽在草地上滚的一身泥巴和草…… 鹿桑想叫龟龟,但是开口前又不自觉小心地瞥了男人一眼。 水灵灵的目光像是草丛里胆怯的小鹿,眼中想要讨回灵兽的诉求明明白白,任凭谁也不会忍心拒绝。 然而本应该接收这目光的人却犹如眼瞎一般,目光毫无波澜,等了一会儿她没说话,他干净利落就转身要走。 鹿桑:“……” 等、等下——? 他怎么就要走了啊? 鹿桑目瞪口呆,不自觉跟着男人身后追了几步。 窸窸窣窣的鞋底与草地摩擦的声音轻响低调,走在前的男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鹿桑仰头望着他高大宽阔的背影,充满期望他身形沦落。 “鹿长离。” 他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猝不及防被叫到过去的名字,鹿桑眉心猛地一跳。 男人慢吞吞转过身,脸上散漫放松,唇边倒是挂着笑仿若一如既往温和。 “万物宣誓诚服,三界六道均于你裙摆之下,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像是打从方才开始,那双漆黑深邃的双眼终于给了她第一个正眼相视。 “别什么都想着跟你师姐抢,做人么,总要学会见好就收。” 他停顿了下,笑容未变。 “你说是不是?” 鹿桑哑口无言。 看着不远处男人勾起却毫无温度的唇角,只觉得心头狂跳,与生俱来的畏惧几乎就要破出胸腔。 ……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杀猪匠带走了开明兽。 她并没有眼巴巴地跑去继续追,它凑过去自然是它自己拥有的意愿。 ——被爱护时表现出抗拒,最终被放弃后,又察觉不对转头找补倒贴。 倒是和那亲手将它抱回来的人真有点儿像。 思及宴几安,鹿桑的心跳这才稍微恢复一些平静。 她不想承认自己方才有些被那个平平无奇的杀猪匠吓着了。 她没有什么都要和师姐抢。 只是…… 只是师姐有的,恰巧都是她想要的罢了。 就像宴几安这个人。 无论他与扶光师姐如何貌合神离,争吵,闹得惊天动地,鹿桑却觉得他始终离自己很远。 真是奇怪。 甚至就连鹿桑都看得到,被押解入牢狱时,她的目光相当平静,没有任何求助只有理所当然…… 就像不净海是瀚海波澜之下,总有很难察觉的汹涌洋流。 他们俩之间间隙越来越大,鹿桑看在眼里,没有再追问问宴几安怎么想的,来修仙界那么久她不再如同之前那样总是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把问题挂在嘴边。 她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边,一直希望的是哪一日他回过头时看一眼,哪怕一眼,能看到她站在那里。 ——并不是杀猪匠说的什么都要和师姐抢的。 她想要的不过从始至终只是宴几安而已。 好在最近她与他的关系因为真龙镀鳞的关系稍有升温,他甚至愿意开口,帮她的同乡在渊海宗要一个体面的职位呢。 对于除了救苍生大义与南扶光的事外向来不问闲事的云上仙尊来说,这很难得。 光回想起那日宴几安找人协调穗娘的事时,渊海宗弟子看上去略微诧异的模样,鹿桑方才被震慑紧绷的心情一瞬放松了些。 唇角止不住的上扬。 …… 正所谓白日不提人,晚上不谈鬼。 鹿桑为了开明兽的事有些烦躁,满渊海宗胡乱闲逛时,居然在古生物研究阁转角遇见了前些日子偶然遇见的穗娘。 改换掉身上拿鲜艳的裙袍与廉价珠钗,身着一身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编外杂役的布艺,头发只用朴素木簪簪起,没有涂脂抹粉,穗娘跟在一群人的队伍最后面,一点儿也不起眼。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古生物研究阁内门弟子,他看上去有些趾高气昂地训话:“你们这些人,今生肉胎凡躯,本与仙门无缘……今日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彩衣戏楼从扫洗至饲养员,最后升格当真摸到了咱们古生物研究阁的门槛,那是你们的福气!” 他这话说的不客气,然而没有人反驳他。 众人一脸顺从与信服。 在渊海宗,或许这仅仅炼气末期的弟子压根什么都不算,但此时此刻在这些毫无修为的凡人面前,他可算是“道长”一名,眼瞧着这些人恭顺,他腰杆挺得更直了一些。 “一会儿进古生物研究阁,可别东张西望,看到了不该看的,仔细挖了你们的眼!” 他一边说着,一边率领身后的人浩浩荡荡步入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 鹿桑跟在队伍最后面跟了上去,奇怪的是,一向戒律森严的古生物研究阁不像是她上次来潦草参观时那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守…… 人员减少了许多。 至少外围几层建筑只留下了基础的守卫巡逻。 古生物研究阁似乎是敞开了部分秘密,除此之外,上一次彩衣戏楼小小插曲似乎没有对这个地方产生丝毫的影响。 此时此刻若南扶光在这,就会感慨这里的人的心理素质,他们看上去一如上一次她来时一般的忙碌…… 想象中因为凡人的抗议或者仙盟的阻止工作无法展开这种事根本没有发生。 他们甚至看上去比之前更加行色匆匆,有更多的活儿等着去做。 鹿桑进入并未受到阻拦。 百十人队伍她便跟在最后轻而易举地进入古生物研究阁,看守之人最多因为她的漂亮脸蛋抬头多看几眼,至于她身上云天宗道袍…… 没人在乎。 放了曾经,她可能早隔八百丈远便被叉出去了。 跟着队伍,他们来到一个类似小小庭院的地方。 层层叠叠的垂绿植物与苍天之树,时不时传来奇怪且并不悦耳清透的水流声。 鹿桑踮起脚努力往里看,才勉强看到前放情景—— 那是一个人造的小型瀑布。 枝叶茂盛的热带植物之后,黑色的液体从高处冲落落入水池,没有水汽,溅起水花笨重,“咕咚咕咚”的声音像是巨人张大了口在喝水,沉闷又低声。 只是被这黑水冲刷到的植物都发生了本株母株变异。 一叶之上再生一叶,一叶之下枯茎生数叶,花盛开如脸盆大,散发着俗烂甜腻的香。 一名渊海宗弟子站在那水池旁,弯腰从身边托盘拾起一枚空海螺。 从黑水潭中晚舀一海螺黑液,他抬高了声音:“欢迎大家来到古生物研究阁。现在请保持队列,等待有序分发‘圣液‘。想必你们近日有所耳闻,正好免了我的废话介绍,总之有了这个东西,从此之后,你们便不再是凡人了——” 他话一出,原本还嗡嗡有讨论声的人们也跟着安静下来。 众人的表情便有些古怪。 的确。 有所耳闻。 近些日子,流传在渊海宗管辖下村落大街小巷的传闻他们不是没有听说过,传闻渊海宗会广招凡人,经过层层考核与考量筛选,选出最好的凡人,给他们喝下一种“圣液”。 黑色的。 粘稠的液体。 传闻喝下去之后,他们将获得力量。 凡人之区的他们,会拥有灵兽的力量……那力量不可估量,也许甚至会比普通炼气期修士还强。 但同时他们在喝下那东西之后,不仅不再是凡人,甚至可能不算人。 他们可能会变成失去理智的怪物。 就像那日失控于街道的灵兽们,失去自我,失去意识,为渊海宗修士的杀器。 片刻死寂。 有人还是害怕了,他退缩着,不断往门边退去。 逆着人群,鹿桑看见站在队伍偏后的穗娘眸光闪烁着平静,在片刻替停顿后,拨开挡在自己前面的人,她拎着裙摆坚定地往前迈了一步。 捧着海螺的渊海宗弟子裂开嘴冲她笑,夸她真是勇敢的姑娘,她面无表情,仿若充耳不闻周遭一切声音,又向前一步—— 然后被人拽住了。 穗娘回过头,看见的是鹿桑那张熟悉又焦躁的俏丽小脸。 “穗娘!” 小姑娘的声音有些焦急,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写满了着急与担心,她俏生生地望过来时,好像世间的一切都会被她说服。 “别去!” 鹿桑亲眼见过那些暴走的灵兽,无论是在当年那个昆仑山脉下小小的村子里,还是前些日子的彩衣戏楼中…… 失去了理智的灵兽只是空有人类的前身。 它们很可怜,它们曾经为人,但它们残杀同类。 如此一直稀里糊涂的过下去也就罢了,如果还有恢复理智的一天,那该怎么办? 他们会不会后悔不已?恨不得杀了自己? 鹿桑不想穗娘变成这样,毕竟她们的家乡——谢允星告诉她,她们的家乡便是在失控出逃的灵兽中毁于一旦…… 所以她不能理解穗娘怎么会想要去喝那个东西,穗娘曾经在村子里很幸福,爹娘都在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妹妹,如今也是孤零零一人了,她应该是在场除鹿桑之外,唯二憎恨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的人。 鹿桑曾经一度后悔把她塞进这地方工作,她怕她知道真相后会怨恨她。 而此时此刻,被云天宗小师妹捉住的人转过头,看了眼急切的鹿桑—— 一身云天宗制式道袍; 腰间悬挂一把比那个云天宗大师姐还要精美的佩剑; 一张脸蛋比起过去面黄肌瘦,如今丰腴莹白,肌肤吹弹可破,美得惊人。 “桑桑。” 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 这些日子,托鹿桑的福,跳过了很多不必要步骤与节省许多时间的穗娘直升进入古生物研究阁。 虽然只是打杂的,但她身处这样的环境中,难免知道了过去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第一次看到了《三界包打听》,在头版头条看见那个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给她一份梦寐以求工作的那个高贵的云上仙尊时,不可避免地在他的旁边看见了不经意被照到半张脸的故人。 穗娘当时惊讶极了,问其他人,众人纷纷嘲笑她连神凤都不知道。 至此,苏娘听了不少关于修仙界的事,自然知道曾经的同村,如今变成了曾经高不可攀的修仙界救世主,万人敬仰的神凤…… 她完成了一系列壮举,征服了许多人,迅速成为了筑基中期修士,与过去云泥之别。 “看看你,桑桑。”穗娘微笑着转过身,抬手整理了下鹿桑有些凌乱的鬓发,“你如今变得这么漂亮,看上去过得真好。” “漂亮的发饰,体面的衣服,万人敬仰的身份,修士的佩剑。”穗娘缓缓道,“过去的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一切……” 鹿桑仿若被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她干眼望着穗娘,只是捉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敢放松—— 不要去。 如果失败了…… 会变成怪物。 她说不出口,只是无声地用一双大眼睛望着穗娘,穗娘想起眼前的小姑娘,曾经是最善良也最胆小的那个,她会藏起被猎人捉住的野兔,也会放走被箩筐扣住的狐狸。 如今,她在用看那些小动物们同样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了。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之中扭曲的蠕动,啃食。 “桑桑,你为什么来阻止我?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穗娘冲她淡笑道,“你知道遇见你之前我过得什么样的日子吗?过去爹娘将我保护的太好,我不会打猎,不会采草药和野草换钱,甚至不会识别树上的野果。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走了好远的路,最开始每天都要哭……” 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当意识到能卖的只有没用的身体,用这个去换取饱餐一顿,攒钱是为了漂亮的衣服,只为了能够好好打扮赚到更多的钱。 “村子如何覆灭,与我现在糟糕处境有关,却没有对未来直接的影响。” 她曾经也是爹娘捧在手心,生火都不太会的小姑娘。 “我又不像你一样幸运,我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不是没想过死掉。 如果不是一只脚踏入渊海宗瀚海也被拍打海崖的骇浪惊得失魂落魄。 所以。 真的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真羡慕你,能一直这样天真。” 穗娘的脸上还是挂着一模一样的笑容。 只是她坚定的,从容的,坚决的,一根根把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指头掰开,转身向着那近在咫尺的盛着黑色液体的海螺伸手。 “穗娘……” 鹿桑站在原地,极其茫然地喊她。 直到亲眼见证少女将海螺中不详的液体一饮而尽。 不知道怎么的,鹿桑突然想到了早些时候,林少阁主于议事厅满不在意的大手一挥,表示泄密什么的根本无所谓这件事。 原来…… 原来是真的无所谓。 总有人为了金钱,地位,或者为了摆脱过去,获得力量等各式各样的理由前仆后继—— 他们早就在绝望中,提前为命运中可能会有的一切馈赠自行标好了价格。 当机会摆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就是会上前。 可能赌输,成为野兽,成为废物,成为尸体…… 可他们压根就不在乎。 因为他们的人生本就是一滩烂泥。 所以知道真相又如何? 根本没人会放弃那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 第98章 一天之内被挂两次双面镜 南扶光当晚睡觉的时候猛地惊醒, 发现与一只老鼠四目相对时,她沉默了。 毛茸茸的东西大部分是可爱的,老鼠除外。 第二天天刚擦亮她就用双面镜把杀猪匠弄醒,如果不是入狱前被没收了一切, 现在她更想用“铃响了别不理我”咬他。 她问眼睛都没睁开的男人, 准备什么时候去「翠鸟之巢」上交乾坤袋, 上交她的璀璨未来。 杀猪匠还处于睡意朦胧阶段,嘟囔着“昨天要把你弄出来你不干现在又着急”之类让人火冒三丈的屁话。 南扶光抿了抿唇。 看着镜中男人翻了个身,床板在他的身下发出“嘎吱”声响——镜中视线翻天覆地,就像她也被他抱举着, 一块儿, 在清晨床上翻了个身, “……” 南扶光心中“啊啊”了两声。 整不明白自己哪来那么奇怪的联想。 她催促杀猪匠起床。 男人被她磨得没脾气,最后无奈地翻身坐了起来, 说上辈子好像也没欠她一个亿, 为什么这辈子却仿佛有还不完的债。 双面镜中, 云天宗大师姐只是面无表情地提醒他,头发有一缕翘起来了,有点像壮壮的尾巴。 …… 无论是南扶光还是杀猪匠,两人都双双忘记了一个事实—— 作为一介馄饨摊主,杀猪摊摊主, 无论一个杀猪的如何在商业街大名鼎鼎,他都无法轻易与「翠鸟之巢」的人接触到。 要说这年头还有无视《沙陀裂空树》善待凡人律法, 恣无忌惮把“歧视”写在脸上的, 那必然是「翠鸟之巢」的顶尖执法者们。 话说回来,他们也很公平,毕竟他们连普通修士都看不太起。 更勿论这中间还有个拦路虎, 尊姓大名:宴几安。 介于云上仙尊的身份特殊性,自打来到渊海宗,宴几安便没和云天宗其他人居住在渊海宗内,近日或许也是同肖官一样感到渊海宗异动频繁,他与「翠鸟之巢」来往甚密,索性驻在「翠鸟之巢」的办公地…… 反正自从入渡劫期来,他彻底脱离凡胎,睡觉也不需要了。 至于冥想入定参道,在哪都一样。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物种最讨厌这杀猪匠,那除了猪,只能是宴几安这条龙。 综上所述,尽管杀猪匠非常努力,但他拿着南扶光的乾坤袋,却完全投出无能—— 他甚至不太能接近渊海宗本宗。 就像之前说的,东岸第二大仙界宗门,那不是区区凡人能轻易靠近的地方。 双面镜中南扶光只能无能狂怒。 “上次我加班你明明进来了!” “那是夜晚,人都没了,看门小哥看下雪了我实在可怜放我进去。”杀猪匠无辜地说,“青天白日,谁还敢做一样的事?那是渎职。” 南扶光无语凝噎,百思不得其想当时自己怎么能那么有信心把乾坤袋交给这个杀猪的。 ——她真情实感地以为自己能把牢狱当自己的家,随意进出。 “现在怎么办呢?” 蹲在「翠鸟之巢」大门外,背后就是紧闭的大门,双面镜里的人还有脸微笑着问她。 “越狱吗?我现在就去接你。” 娘亲说了,一定要远离不惜一切试图将你拉入歧途的人。 前面一天的淡定在此刻化作笑话,当南扶光认真想着还有什么人不那么看不起凡人又能够被「翠鸟之巢」的修士看得起还要得她信任时,她一抬眼,看见了隔壁牢房打坐的谢允星。 南扶光:“……” 是了,是有这么一个人的。 可惜这个人就在她隔壁一块儿关着。 云天宗大师姐彻底破防了,她从墙上抠下来一小块石头砸谢允星,当后者睁开眼时,她恼羞成怒似的问她为什么也跑进来坐牢。 “大概因为那日彩衣戏楼的房顶是我们连手拆的。” 虽然不知道她在无理取闹什么,但云天宗二师姐还是温柔且有耐心地解释了一通废话。 “若要找信得过的人,你可以试试无幽。” “他?” 那个窥视她宗门第一大师姐地位已久的人? 南扶光露出明显的犹豫。 “你确定他不会因为窥视我的宗门地位趁机对我的研究成果动手脚?” “不会。” 谢允星叹了口气,顿了顿,用今日我们吃白菜的语气道,“大概是因为他窥视的不是你的宗门地位,是你。” 握着双面镜的南扶光与双面镜中的人难得陷入双双沉默。 过了很久,杀猪匠终于不笑了。 他问:“所以,无幽是谁?” 南扶光动了动唇在骂他脑子里永远记不住人是不是脸盲与沉默之中,鬼使神差老实地告诉他,是云天宗大师兄,长得挺好看用扇子那个。 杀猪匠听她描述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用平静无起伏的语调恭喜她还挺受欢迎。 而南扶光则面无表情地警告谢允星不要乱讲。 谢允星道是真的,他一直等着你和云上仙尊的姻缘牌从后山姻缘树上取下来,就问问你能不能和他一块儿再挂上去。 南扶光:“……” 谢允星:“你看上去对此完全不知情。” 南扶光:“你已经在克制了,但我还是感觉到你在嘲笑我。” 谢允星:“哦。你看上去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现在可以考虑了——大师兄有机会吗?” 南扶光没说话,只是一时间也忘记了否认。 她还在消化谢允星的一箩筐信息量。 虽然她没正经被人追求过,但一个人试图窥视另一个人肯定不是无幽那样的—— 如果是真的,那他得多变态才能整天铆足劲和喜欢的人为了个宗门考核第一挣得头破血流? “可能你这个人就是比较吸引变态。” 隔壁牢房的云天宗二师姐撑着下巴,真诚地回答。 南扶光“啧”一声,立刻伸手压住双面镜,就像以前偶尔讲到少儿不宜会压住壮壮的耳朵。 “……” 等她在谢允星挑起的眉毛中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举止诡异,立刻拿开手低头看双面镜时,发现双面镜其实早就挂断了。 她抬起手揉揉有些发热的耳朵,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兮兮,毕竟那杀猪的已经正经地否认过一次,他并没有对她有太多想法—— 其实她并没觉得被人当面否认这件事特别丢人或者尴尬。 但没有任何理由,她也不是很想再听他强调第二遍。 …… 南扶光躺回了稻草床上。 指尖蹭蹭按下去的双面镜背后铭文纹路,她摁着双面镜,问那边的人为什么无缘无故挂断通话。 过了一会儿那边才回她。 【正事说完了,废话也得听?】 南扶光举着双面镜盯着杀猪匠发来的短讯息,怎么读都读出一股生硬的味道,遣词是毫无问题的,就像他时常勾起的唇角笑容温和—— 但内在的气氛,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生疏。 捧着双面镜,蹙眉。 南扶光又翻身坐起来,在牢房里转了个圈圈。 所以她真的很需要出去,她在第一时间,已经开始厌烦了被关在这猜测双面镜里的人又在闹什么脾气。 直到手中双面镜再次震动。 【要去找他吗?那个谁。可以去。】 ……这个吃了粑粑似的语气。 南扶光思来想去,回他:【你连人家叫什么都没记住,找什么找?找骂倒是挺合适的。】 那边回了个,【哦。】 就这一个字,回的挺快。 【那不去了。】 南扶光举着双面镜看了半天。 神奇地又觉得他好像又不冷漠了。 “?” 简直闹鬼。 …… 夜幕降临时,南扶光再次呼入了杀猪匠的双面镜,那边接起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她打断。 “监工。要么你辞职。” 语气过于理直气壮。 男人摸了摸鼻尖,将她挂在了腰上。 往彩衣戏楼走时,他们诡异的难得陷入沉默没有闲聊,这很不寻常,尤其是当今日份最后话题停在无幽这个八卦上。 这杀猪的连谢从偶尔蹬鼻子上脸都能调侃她半天。 但南扶光也没主动提起这茬,就像是他们已经有了什么约定—— 这般不得了的默契。 到了彩衣戏楼,印票的小窗口还有运作响动,负责操作的打杂杂役无精打采地与杀猪匠打了个招呼,手中握着一大把印好了没填写日期的新票。 “预定号都快到明年开春了,根本印不过来。” 那杂役抱怨。 “真是该死。” 起初,南扶光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彩衣戏楼尚未解散,对外只言通知暂停营业整顿。 据说渊海宗附近无论修士还是普通凡人对此暂停营业很有意见,当南扶光听到到凡人并没有因为“那些演出灵兽曾经可能是人”感到震惊与害怕,相反正兴奋摩拳擦掌想要以全新的视角观赏表演时,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 杀猪匠就这样带着三观动摇此时如同哑巴似的云天宗大师姐路过一个空空如也的笼子——以前是用来关那些蛮蛮鸟的,南扶光清楚的记得打斗中笼子破了个大洞。 现在已经修补好了。 被修了,这说明笼子还有使用的必要。 还会有新的灵兽被关进去。 意识到这一点,南扶光更加沉默如被摁下消音键。 “——嗳,馄饨摊老板,你来啦!” 身后传来的一声吆喝打破现场过于沉重的气氛,杀猪匠垂眼一瞬,而后抬眼,转身时唇边挂上温和微笑,看着不远处凑上来的渊海宗修士。 来人正是阿福。 正如之前同南扶光说的,哪怕是外门弟子,作为渊海宗弟子,平日里阿福也并不需要到彩衣戏楼来。 “只是你懂啦,太阳姑娘前日弄出那老大般动静,灵兽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如今还有些没抓回来哩!有些杂役便不敢来了,彩衣戏楼现如今人手不足,便抽调我们过来帮忙。” 矮胖的修士憨笑着,露出一口白牙,竖起三根手指。 “实在是林少阁主支了三倍的薪酬,否则我也不想来,总觉得如今这地方阴森得很!” 杀猪匠笑而不语。 任由那阿福自来熟般推着他往深处走。 阿福显然没注意到杀猪匠挂在腰上的双面镜,问他如今太阳姑娘如何,杀猪匠真诚回答:“不如何,我正邀请她越狱,她不同意。” 这般“她不知好歹”语气让双面镜中人咬碎了一口牙,然而阿福却当他在说笑,当真笑了两声:“之前还不知道,现在才晓得原来她便是云上仙尊那未结契道侣……如此这般我也是放下心,想必有仙尊在,渊海宗就算暂时把她关押,也必然不敢对她如何不客气。” 杀猪匠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此时两人路过那拥有数条冰原鲛的巨大水缸,那是唯一一个在那场大混乱中完整保存下来的东西,此时听见杀猪匠与阿福的脚步声,数条冰原鲛泼水而出,趴在水缸边缘好奇地往下望。 它们皆化作女子面孔,看似于普通少女无异—— 唯有混沌的眼珠与往下吧嗒吧嗒滴水的鼻尖与发梢,还有水缸边缘时而于水草后隐秘摇摆的巨大鱼尾阴影,暴露它们实则非人。 杀猪匠压根未看那些兴致勃勃看过来的冰原鲛,他一边与阿福搭话一边捡起装满了沙丁鱼的银桶,转而走向架在水缸边的梯子。 鱼尾摆动更加频繁兴奋。 阿福笑着说:“看来冰原鲛也喜欢英俊的雄性哩!” 杀猪匠笑了笑,抬起头看过去—— 当他的漆黑深邃的瞳眸扫过那几条蠢蠢欲动的冰原鲛,一瞬间它们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猛地离开了水缸边缘,“哗啦”溅水声中,几条鲛争先恐后地深入水缸深处! 站在水缸边,被淋了个落汤鸡的阿福“呸呸”吐出腥咸的海水,大骂搞什么! 杀猪匠顺利且敷衍地爬上梯子将小桶里沙丁鱼尽数倒入水缸,那些冰原鲛却再也没有出现,他拎着空桶靠在梯子边缘:“上次投喂时被她们拉入水中,可能那次就发现我不符合她们的胃口。” 所以这次看清你的脸后跑得比见鬼还快? 阿福茫然地“哦”了声,嘟囔道:“要么怎么说那么多冰原鲛「丽」能红呢?如论如何,它是不怕人且愿意与人亲近的。” 杀猪匠顺着梯子下来,没说话。 阿福拽拽他,神秘兮兮道:“说到冰原鲛,告诉你个秘密——彩衣戏楼貌似准备趁着这次停业整改,把演出的重心从冰原鲛上挪开了……大概是其他的冰原鲛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丽」吧,就算是「丽」的原型也不行。” 杀猪匠放下小桶,终于从方才颇为敷衍的状态回了些神:“挪去哪?” 他这一问,阿福来了精神。 他“啧”了声,嘟囔着“反正你早晚会看见”,拽着杀猪匠来到舞台幕布之后—— 不知道古生物研究阁又用了什么奇门秘法,只见此时此刻,原本破损严重的彩衣戏楼格局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原本让冰原鲛与男修共舞的水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茵草地与密林。 树叶枝繁叶茂,参天古树粗壮如已在此地生长数百余年,脚下有溪流灌木,让人不免想到那些有品阶的宝器乾坤袋,其内自有一片福地洞天。 而彩衣戏楼之后,不知哪位大能也照乾坤袋内部构造,将某处深山老林搬来。 拨开树林往深处走,在阿福的带领下,没走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开阔地。 平野星垂,萤火虫鸣,隐约有断断续续柔美的歌声传入耳中—— 那歌声缥缈,词曲不明,飘飘云渺引人昏昏欲眠。 似鲛歌,又似人低语,仔细辨别又觉只是鸟鸣掩藏于清风间。 巨大的鸟笼跃入眼。 杀猪匠扶着树枝的手难得停顿,抬起头,他那散漫的目光收起,微蹙眉,打量毫无征兆闯入眼中的庞然大物—— 只见那鸟笼高数百尺,纯金打造,何其壮观置放于古树与茂盛山林溪流间,其内也有垂落的枝叶伸展出笼外。 笼子上遮遮掩掩地盖着块厚重的黑色稠绒布。 一眼望去,只能看见笼内的树枝与挂在枝头的浆果,不见活物。 “是新灵兽哩!” 仿若唯恐惊到笼内生物,阿福压低了声音,“你听说过「鬼鸣」吗?” 「鬼鸣」是一种鸟类灵兽。 其栖息于兖舟山,浑身长着五彩羽毛,鸟头耳不藏于羽下而是单独两根细长白羽,仰头向天,形如凤凰。 擅歌舞,视人可置人石化。 传闻「鬼鸣」乃瑶池仙姬原型。 虽天生目有攻击性,但其性格温顺胆小,传闻其如果出现在兖舟山之外其他的地方,象征着亡国预兆。 “笼内便是「鬼鸣」哩,是还未长成的半成品,听说是新一批那些人里诞生的……古生物研究阁正大力押宝。” 阿福凑过来跟杀猪匠说着。 杀猪匠不语,随意走到笼前,伸手拽住那黑绸绒布一角,稍一停顿,便在阿福一声惊叫声中拽下了那遮挡。 阿福惊恐的像是看见这粗鲁的男人好好走在大街上掀了路过妇女的裙摆—— 鸟笼前,杀猪匠面无表情抬头看去,只见树影晃动,过熟的浆果掉下,落在地上“啪”地炸裂开散发香甜气息…… 那缥缈诱人的歌声中断了。 紧接着,有鸟雀扑打羽翅的声音,伴随着一根翠色羽毛从天空缓缓飘落至杀猪匠眼前,鸟笼最高处树冠下出现一抹纤细窈窕身影。 少女赤足,耳处拖着两根与传闻记载完全相同的白色长羽; 身着一块简易的破布作为遮羞; 乌黑的发披散着,与藕白间颈形成触目惊心对比。 当她扑打着化作彩色鸟羽翼的翅膀,月色之下,犹如神女,从天而降。 在看清楚她的脸的第一时间,杀猪匠毫不犹豫“啪”地一下挂断了双面镜。 …… 双面镜这边。 是脖子都快伸断了却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的南扶光。 此时此刻,她一脸懵逼地捧着今日内被第二次强行挂断的双面镜,沉默半晌—— 待回过神来,恨不得把这杀猪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上。 第99章 宇宙的凝视与眨眼 纵使双目缠上白色纱布作为遮掩, 宽阔的白布遮住三分之一的面容,不妨碍男人第一眼眼认出眼前转化为灵兽一半的生物,曾为故人。 数日前她曾在彩衣戏上,拎着一壶酒, 巧笑嫣然从高处拾阶而下, 试图从他这儿讨一笔生意。 后来自是被从天而降的云天宗大师姐搅黄了生意, 那时候的云天宗大师姐腰间挂着「翠鸟之巢」的腰坠,与凡尘彩衣女自是云泥之别,却未有一点拔剑与盛气凌人的意思,只是言简意赅要赶她走…… 后来。 后来怎么的来着? 彩衣女笑着递出写着双面镜编号的羊皮纸塞进云天宗大师姐的腰带, 号称“女人的生意我也可以”, 后者一脸吃了粑粑的表情, 可她也没当着人家的面把那羊皮纸掏出来一把火烧个干净—— 她为人与善良毫不相关。 但会有太多不自觉的悲天悯人。 若今时今日看到那日彩衣女变作这副模样,只怕又该烦恼到吱哇乱叫, 在牢狱中无能狂怒……到时候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高呼壮壮大名一人一猪携手拆了这渊海宗, 也不是不可能。 故杀猪匠别无他法,只能第一时间掐了双面镜—— 看不了的画面,就干脆别看。 …… 故人已作「鬼鸣」,这种出入附带不详征兆的灵兽,至少作为灵兽来说, 美得惊人。 五彩的鸟羽在月光与海水折射中透着诡秘绚烂的光,它从天而降时白皙的脸蛋从默然化作一抹笑颜—— 大约是也认出此时站在龙外仰头的男人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者, 它一扫胆小善于躲藏本性, 落在了距离金色鸟笼边缘最靠近的枝头。 缠在双目之上的白纱浮动,掩饰身体的简陋布匹下是修长的双腿,她循着外人呼吸的气息俯身转过头, 对准杀猪匠所在方向,双唇如初夏的樱桃红润。 “要我说,也可以不用进化了,这只鬼鸣鸟只要维持着现在的模样推出彩衣戏,那只会比「丽」火爆十百千倍——” 大概是听见矮胖修士在夸奖自己,红唇轻启,笼内生物竟展开笑颜。 炫彩夺目的鸟羽张开,翅膀尖端透过鸟笼缝隙扫过站在鸟笼外始终似不为所动的男人的鼻尖。 他伸手握住鸟笼。 鸟笼内的生物闻此声动,俯身凑近,作出一个犹如兽类喜爱某物时下意识想用额头蹭的预先动作…… 然而在它柔软的皮肤碰到男人手背前,他面无表情地缩回了手。 在阿福遗憾的叹息中,鬼鸣鸟愣了愣,像是没想到遭到明晃晃的拒绝,它坐直身体,又开始唱歌。 ——这一次,那缥缈的声音就在耳边。 “传闻,鬼鸣鸟的歌声能让人沉入梦境……” 耳边,阿福的声音传入,带着倾慕。 “是吗,我怎么没——” 话语未落。 忽然耳边歌声变远似化作很远的地方传来,彩衣戏楼内昏暗光线如戏终场落幕,厚重幕布落下,观众掌声与海浪声化作一片,抽离。 杀猪匠挑起眉,忽然眼前一片光亮,他似从深海一瞬移动到云端之间,身边狂风猎猎,吹起他的衣袍翻涌。 身上所着非寻常行动凡尘间短打,低头一看胸前有特殊造型纹样徽章,与笔挺贴身特殊材质着装,倒是让他微微一愣…… 随即,他眼中片刻惊讶一扫而空,轻笑了声,抬手轻拽了下手上盗星兽兽皮所制黑色手套。 一把闪烁着金光的长刀从掌心拉出,刀不趁手,勉强可用,这些年他行走环宇星界,不过是为寻一把趁手武器。 ——这是他最喜欢的形态。 偶然翻阅到一本古籍中曾经有针对某个物种的描述,精准的审美标准像是一比一的规则被刻画记录,描述中对于“美”的规则,生硬至让人感到由衷的心安。 大多数情况下,他看不见自己的倒影,他们的存在不是万物,可为万物。 只有当降临时因地制宜拥有形态。 可他心知肚明那都是假的。 但自从有了那本古籍,他倒是从飘忽游历中找到了一些自己的审美偏好。 而更巧的是,偶然情况下,那本古籍出处的边陲荒星被划分至他管辖下,成为他的领地。 第一时间前来查看,结果未免失望,他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常年的暴风雪与一片漫无边际的冰原,还有落后得可以不作管辖、过几个宇宙历再来看一眼也没关系的原始文明。 无奈抽身离开前,他在这颗荒星之上,看见有一只红色的眼睁开。 腐朽的身躯藏匿星云间散发恶臭,黑暗的粘稠液体使其身形无状,依靠着追随者的信念与崇拜获得力量、曾经名噪一时的神秘邪恶生物与他就这样不期而遇。 它的黑暗一度笼罩这颗冰原荒星。 目的昭然若揭,它试图创造新的信徒。 男人完全不知道这个东西为什么出现在他的领地,有那么一刻他怀疑这是他的哪位兄弟甚至是父亲给他挖的众多巨坑其中一坑—— 但没关系。 他对其他毫无兴趣,但像一条恶劣的盗星兽对自己的领地意识很强,容不得奇怪的恶臭物体在自己的地盘撒野。 金色长刀握在手中,金色光芒将那怪物暴露无形。 红眼为主体。 藏匿的身体几乎与星云融为一体,闪烁着的除了星体还有还有数枚独眼,笼罩在光环之下,每一只眼睛像是拥有不同的自我意识。 当其中一颗眼球恒久不变地凝固起来,凝视下方,在它所笼罩星球之上,就会有一个生命体仰望着天空,指着天空说:看呐,天边出现了一个眼球。 又会有另一个生命体纠正他:那不是眼球,那是距离我们最近的星体。 当怪物眨眼,这只眼便闭上了。 有另一只眼球睁开眼,那只眼球自带温度与更绚烂的光芒,被人取名太阳。 那只曾经凝视星球却短暂闭上因此消失的,则被取名月亮。 所谓日夜交替,不过是怪物在一片漆黑死寂的星云中,恒久的凝视后短暂的眨眼。 ——不趁手的金刀于冰原荒星上空将此虚弱的怪物劈开,干净利落的一分为二。 他亲眼见证那在宇宙历中也拥有古老历史的怪物发出梦呓般的呻吟,身体扭动着,化作烂泥。 无数的声音伴随着眼球的一颗颗炸开发出低低的声音…… 像许许多多声音,高低不等地述说着无数个曾经被它作为养分吞噬的星球上存在过的信仰者最后的控诉与哀求。 怪物的尸首分离,坠入冰原荒星的最深处,身体沉入海底,大脑落入大地。 怪物却奇怪地没有彻底磨灭—— 它在那冰荒原上扎了根,生根发芽。 一棵与众不同的树苗迎着暴风雪,破土而出。 而因此一击,男人手中不趁手的长刀亦化作零星碎片消散,他叹息着若早日找到趁手武器,这远古怪物的大脑也留不下来,何况还能跑到荒星生根发芽。 他唉声叹气,自己干的破事屁股总得擦一擦,无奈跟着降落原本没准备多看一眼的荒星之上。 于是迎着暴风雪,人们口口相传的「旧世神」自冰墙之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踏雪而来。 …… 鬼鸣鸟的歌声进入末尾,冰雪暴风渐熄,刺眼的冰原光芒黯淡。 眨眼一瞬,旧事走马灯“喀嚓”顿卡,周遭一切再回彩衣戏楼,身上的束缚感消失,粗糙的布匹短打与赤手空拳而立反而让男人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放松。 他眨眨眼,在心中叹息一声。 “你刚才听见她的歌声了吗?” 阿福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杀猪匠回头看了他一眼:“听见了。” 阿福问:“如何?” 杀猪匠像是天底下所有为艺术不为所动的老黄牛,淡定且真诚道:“一般。” 阿福却好像完全没听见他的回答:“我听见了,是啊,那可真好听,我、我好像回到了当初出生的地方,我们村听很多年前曾是白泽的栖息地,我是村子里百年来头一个拥有灵根的人……” 杀猪匠“哦”了声,心想自己果然缺乏耐心,也可能是从方才所见场景杀伐果决中尚未脱离角色,他瞥了眼树枝上的鬼鸣鸟,心想这意外是个大麻烦。 无论是其前身为旧识,又或纵观其本身的能力。 他行走暗处,好不容易耐心等待那东西于真龙渡劫中现身,没道理因为一只被人工创造融合出来的生物暴露一切,再落得个满盘皆输。 杀猪匠转过身,对身后双目茫然、显然陷入某种迷惑中无法自拔的阿福道:“你辛苦了,睡一会?” 阿福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膝盖一软,跌落脚下草地陷入酣眠。 漆黑的眸中毫无情感扫过熟睡的修士,男人在转过身,不再遵守入职前警告如任何情况下不得触碰、靠近彩衣戏楼内灵兽—— 他向着鸟笼内的鬼鸣鸟伸手。 鬼鸣鸟从枝头落下,绚烂羽毛翅膀化作少女柔软的双手,攀附至男人宽大的掌心。 冰凉的触感让它发出轻微的叹息,它现在看上去除却拥有长长洁白鸟羽的耳朵之外与美丽的人类少女没有任何区别…… 那张漂亮的脸蛋小心翼翼地蹭过男人的掌心。 “放弃作人不算特别好的选择。” 下一瞬忽感觉到强大的牵扯力。 上一刻摊开任由它摩挲攀附的大手此时此刻箍住它纤细的颈脖。 “人不人、鬼不鬼的苟活若无别的目的,我不太认同。” 轻描淡写的语气仿若闲谈。 伴随着苍劲有力的手指收紧,手背青筋暴起,鬼鸣鸟发出窒息的吞咽声,它当然不能回答男人的任何一个问题,甚至被白纱布覆盖的双眼后透着单纯生物的不解—— 它不解这突如其来的狠手。 情急之下它伸手拽下来自己覆眼纱布,没忘记转化为鸟类的那一瞬它也拥有了非凡的能力,它可以赖此活命。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对视上的漆黑眸中如瀚海之下毫无波澜涌动,理所当然的平静之下,不见怜悯甚至是杀意…… 那一刻凉意席卷了全身。 它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 绝望境地被身后沉重的大门被拉开时打破。 已经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与窒息的血腥气的喉骨瞬间被放开,涌入的新鲜空气使得鬼鸣鸟眼前猛地擦黑一瞬。 它双臂再次化作鸟羽,伴随着喉上大手抽离,如濒死的麻雀柔软无力顺着鸟笼匍匐于其脚底。 “你在这做什么?” 清冷的男声响起。 站在笼边的男人抬了抬眼,眼中那冷漠与深邃沉入深渊化作虚无,当他转过身,脸上又挂上了微笑。 他看着自门后出现的男修,一身云天宗内门弟子道袍,又因其地位不凡有更多细节……一把仙器摇扇挂于腰侧,长发一丝不苟束成马尾,清俊脱俗,此时正蹙眉望着自己。 无幽一步步走下台阶,踏上柔软的草地时不免看见杀猪匠所立身后那巨大的鸟笼。 不太感兴趣甚至嫌恶地目光一闪而过,当他看见鸟笼中衣衫不整、苍白面部浮上红晕、似奄奄一息的鬼鸣鸟时,显然误会了什么。 他立刻将目光放在杀猪匠身上,沉默半晌,提醒:“日日此刻还在牢内。” 杀猪匠一听就知道这人脑补了许多不得了的东西,“哎”了声说:“误会了,我只是想杀了它。” 毫无逻辑的大实话却让无幽摸不着头脑,他瞥了杀猪匠一眼,多少是以为这人已经疯了。 蹙着的眉就不曾松开过,他好奇南扶光得东西怎么会交给如此不靠谱的人,伸出手,言简意赅,冷冷道:“日日的乾坤袋。” 杀猪匠抬眼,扫了他一眼,没给东西,却问:“她让你来的?” 无幽看他这油盐不进、毫不配合的样子,只道这人压根不急南扶光现下处境。 不欲多说,亦无意掩盖事实,云天宗大师兄只面无表情从袖中用两指夹出一张宣纸,上书:找杀猪匠拿南扶光乾坤袋。 字很丑。 杀猪匠倒是曾经有幸在谢允星桌案上见到过。 一瞬间心情开阔放晴,他压低的唇角翘了翘,点点头,果断从袖子里掏出乾坤袋—— 而后在无幽有些惊讶的目光下,男人随意伸手进那本应该滴血认主,旁人无法打开的乾坤袋中,掏出一个承装黑色已然凝固状态未知晶体的水晶杯。 他把水晶杯递给无幽。 全程无废话,无犹豫,无套路。 无幽动了动唇,有一万个困惑此时已经形成,但是在杀猪匠坦然的目光中,他一个都问不出来。 那杀猪匠的甚至还有脸催他快点去上交这个东西,牢房他去看过了,真的好潮湿好像还有老鼠,云天宗大师姐在里面多呆一天都可能发疯,她一发疯大家都要倒霉,这对谁的健康与精神状态都不太友好。 第100章 谢允星与野猫 彼时, 作为局外人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的人很多,非常难得的,这一次云上仙尊也成为了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这些天,他偶尔会思考如何才能让云天宗大师姐知晓“插手它宗是非很敏感也不礼貌”这个事实…… 但转念又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其实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根据他丰富的经验来看, 哪怕是牢底坐穿, 她也必然不会有此觉悟。 宴几安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我说服与自我矛盾中反复。 到了后半夜, 他开始想渊海宗的牢狱环境如何,他好像还未曾见过…… 如此思来想去,有一瞬间的思绪跑到南扶光不过是金丹期修士,怕冷怕热也会伤风感冒, 这渊海宗夜里温度总是低, 她在里面恐会着凉。 就这么一件小事, 能想起来哪怕宴几安自己都觉得诧异,随后开始动摇要不还是先把人弄出来再慢慢讲道理? 思绪尚未理清, 便有「翠鸟之巢」的管事前来敲门。 大半夜的, 出现的是渊海宗炼器阁少阁主肖官。 因为挂职「翠鸟之巢」同时为渊海宗弟子, 这些日子宗门事务与仙盟磨合总是劳烦他跑腿,此时前来却意外是被「翠鸟之巢」玄机阁逼着捞人来…… 消息甚至是从弥月山仙盟传来的。 「翠鸟之巢」下属部门玄机阁阁主亲笔提写急函,要破格录取云天宗弟子南扶光为「翠鸟之巢」正式成员。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刻。 因为工作稳定、福利好、逼格高,三界六道提起「翠鸟之巢」可谓炙手可热,无人不向往, 当其证道最高殿堂。 该组织招人、招什么人、招多少人、何时招人都有正经八本的严谨流程……提前破格录取某宗门弟子几乎算闻所未闻。 面对肖官拿出盖有仙盟印章的急函,有一瞬间宴几安失言至显得沉默。 一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也好, 我正要去把她弄出来”还是“你但凡晚来一日或者早来一天”…… 平静地接过信函,他将其展开迅速扫视一圈,大约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大日矿山事故后, 黑裂空矿石作为基础物资产出断绝,仙盟本就为此头疼不已。 随后,屋漏偏逢连夜雨,仙界末日降临。 “梦醒了我才发财”从娱乐邪恶小发明成为保命物,最佳制造材料恰巧为已经产出断绝的黑裂空矿石。 至此,仙盟的“头疼不已”也一并瞬间升级为"每日焦虑得想上吊”。 仙盟集齐所有的人力与物力,夜以继日地拆解、融合、排列组合,试图研究出黑裂空矿石的主要成分,却连续数旬徒劳无功…… 而这一夜,事情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发展出了惊人的进展:有人配置出了黑裂空矿石的基础成分,将其半成品装在水晶杯中,送到了玄机阁相关负责人的手中。 命运就是这样有趣。 这个解了仙盟燃眉之急之人,正是当日把大日矿山搅得人仰马翻、断绝黑裂空矿石产出的罪魁祸首—— 南扶光。 …… 将信函交还肖官,宴几安从头至尾只道一个字:好。 望着渊海宗炼器阁少阁主恭敬离去的身影,宴几安平静地心想他好似又晚了一步。 具体晚了什么呢? 他自己也说不清。 …… 虽然时间上落得一些偏差,但那扇牢狱的大门还是以一种合法又恭敬的方式,当着南扶光的面打开。 弦月高悬,月光从牢狱之外撒入,牢狱之内,云天宗大师姐下巴高昂,面无表情。 站在牢狱外的人有很多,包括肖官、林火、宴几安等一系列的人。 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坐于轮椅上,全程笑眯眯的像是将南扶光送进来的罪魁祸首不是他,他望着她,眼中闪烁着愉快的光。 就像由衷为她得到自由感到高兴。 肖官就像凡尘间的帝王身边的自老太监宣读完仙盟派发的任命函,从此之后南扶光就算是半只脚踏入「翠鸟之巢」的人了,还差一个简单的任命仪式—— 待组织那边会将刻着她名字的、定制的「翠鸟之巢」执法者腰坠交于她,与此同时,她的名字也会作为执法者被记录在仙盟「翠鸟之巢」的「巢」内。 整个仪式完成后,从此她南扶光就算得是一步登天。 可真是光宗耀祖。 “弥月山那边的意思是这事儿放到与「陨龙秘境」大选开幕同一天完成,节约资源也给足排面,算作对你科研成果的嘉奖……虽不是明日就办,但这事毫无意外也是板钉钉上的,你就当好事多磨。” 合起手中的任命函,肖官似笑非笑。 “南道友,这下你可以安心将那黑裂空矿石的成分配表交于在下连夜送往仙盟了吧?” 南扶光冲他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 上面有整整齐齐写了无数配方组合又被一道道划去的痕迹,只留有最后一行形似匆忙的笔记,数个成分被保留下来。 肖官收了那纸,匆匆扫过一眼小心翼翼收起,拱手才道:“恭喜加入「翠鸟之巢」。” 南扶光不应。 她目光游离,扫过在肖官身后的宴几安,这人今晚莫名其妙出现又沉默寡言,此时此刻看看徒弟发光发热,那张出尘的脸上依旧平静的看不出一丝波澜—— 没有任何的喜怒哀乐。 毕竟天生凌驾万人之上,冷眼笑纳万物诚服……寻常人追求的功名利禄对于他来说,大约都是浮云。 所以他自然也不会知道正常的师父那般,在徒弟考上「翠鸟之巢」后恐怕会高兴大摆流水席三天三夜。 他在这儿,只是因为他觉得他应该在这儿。 轻轻吐出一口气,南扶光想到当年无论是她迈入炼气期也好,突破筑基期也罢,当时确实无论她如何兴高采烈,她的好师父都会一脸淡定地望着她,像是完全不懂她在高兴个什么劲—— 是了。 毕竟他连自己进入渡劫期也毫无反应,仿佛一切不过顺应天理。 “……” 早知道当初抱着谢从大腿不放,那老头给的情绪价值还高些,大摆宴席三天三夜跟每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炫耀自己的徒弟就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南扶光看宴几安这样子,心烦得很,当那情商老师也是当腻了,这歪脖子树谁爱栽谁上吧。 她恶意心生,当着众人的面,歪了歪脑袋问肖官:“进入「翠鸟之巢」是否过往宗门师徒关系也不作数了?” 肖官愣了愣,打死没想到还要回答这般奇怪的问题。 “什么?”仿佛不确定,他又问了一遍,“什么师徒关系不作数?” 在他身后,游神般的宴几安第一时间蹙眉望了过来,那双毫无波澜的黑眸终于摇晃着升起无奈。 “日日。” 他看着她勾起的唇角。 “从未有过这种规矩。” 加重的语气难免暗含警告。 南扶光没理他,转身去开谢允星的牢房门——也没等着狱卒拿钥匙,她手起一划那寒冰玄铁锁应声碎裂成两半。 在身后一众沉默的注视中,她拉开牢门邀请谢允星出来。 “道侣不想当,师徒也不做了?” 两人往外走时,云天宗二师姐歪了歪肩膀,凑近她问,“有一说一,这几日你头发没掉一根,其中未必没得云上仙尊打点……如何至于这般想不开,鱼死网破?” 南扶光心想,倒不是突然想不开。 只是以前愚笨,未看见太多,未经历太多,思想简单便尚且未察觉不妥。 “只是突然发现,三观不合。” 言简意赅四字可以囊括许多。 她与宴几安的所有关系无论道侣或者师徒,就像一座地基本就没打稳的建筑。 伴随着她离开云天宗遇见这么多事儿,一桩桩,一件件,摊开来一数,竟无一件事能与宴几安理念或观念相合……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情绪如硬砖一层层往上垒—— 那本就到处空洞的不稳固地基,自然早晚就有崩塌的一日。 眼下当然尚未。 但南扶光已经看见了摇摇欲坠。 剩下的毫无疑问都是时间问题。 …… 谢允星听闻南扶光讲那彩衣戏并未关门,只是暂时停业整顿甚至准备更上一层,她不算太惊讶。 毕竟仙盟对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说明渊海宗行事压根就是在被默许的情况下。 只是经过彩衣戏楼动乱,改造融合灵兽事情好像就这样被重拿轻放了—— 所有的惩罚不过是彩衣戏楼停业整顿。 谢允星感到前所未有的违和感,而作为当年差点被亲爹送入轨星阁修星卜占灾祸的修士,她的第六感向来准的吓人。 回到住处一番洗漱,云天宗二师姐一身宽松道袍坐于妆台梳发。 瓷白的脸映衬着一侧乌黑的发,红木珊瑚梳自半湿润长发梳过发出“沙沙声响”,她动作不紧不慢,仅铜镜倒映模糊侧影。 忽而铜镜旁烛灯摇曳,一瞬间她手中梳理动作一顿,在身后无声出现一道修长的身影时,狭长的双眼睁大一瞬。 身后,少年纤细苍白的手伸来,取走她手中木梳。 梳发声响再次于摇曳烛火中响起,她这才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与下睫纠缠合隆,半晌才道:“人道鬼修食人精血三十年一成长,一甲子得少年形,百年可触明阳间物……你倒好,一旬修的百年功?” 替她梳发人动作一顿,好像听出了她话语里的嘲讽,有些不满地轻轻拽了拽她的头发。 谢允星“嘶”了声,转身劈手夺走身后人手中木梳,随后对视上一双正炯炯有神瞪视自己的金色双眸…… 那眸子又亮又圆,像月色下假山里钻出来觅食的野猫。 “哪怕是吸食修士血液你这也是恢复的太快,更何况这几日你都未进食我的血。” 谢允星看着眼前所立少年,相比起初见时小豆丁模样,如今他虽身形消瘦,身高却足矣与她相比。 “上哪用膳去了?” 她坐着时,不得不抬头才能看见他。 少年背着光,低头望过来,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一副完全不准备回答的神色。 谢允星早习惯了,笑了笑:“不想说?那换个问题——如今三界六道不说太平,但除却灵气受损似乎并没有摩天鬼界或魔修异动,仙盟不惜于渊海宗设立违背三界律法的灵兽实验点,着急屯兵招马,成立灵兽军队……这行为说不通,是为何?” 她唇角挂着浅笑。 任由面前少年俯身凝视,他一声不吭,但明显是听见她的提问了,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最终停在她挺翘的鼻尖与一缕沾在鼻边的湿发上。 良久,少年垂眸,淡道:“要提问?老规矩。” …… 老规矩便是一场比试,赢的一方为所欲为,可以叫对方饿肚子三天,也可以让其回答自己一个问题。 谢允星拢了发,扛上冥阳炼二话不说便与少年来到演武场—— 只这一次,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神魂撕裂之前的段南乃修仙界除云上仙尊之外最年轻的元婴期修士,修道天才,「翠鸟之巢」的副指挥使大人。 沐浴属实是白费心,湿漉漉的汗再次挂满了她的颈脖。 冥阳炼第七次挥空被鬼修少年一脚踢空,谢允星都觉得自己的本命武器变得沉重—— 面对对方紧逼而来连环击,她只能顺着力道将重剑抛掷,人极速后仰躲过一记凌厉拳风,下一瞬对方长腿扫至,她站立不稳,摇晃了下。 被瞅准时机的少年抓住瞬息空挡,他真如一只大猫般猛地收了拳脚,扑了上来! “啪”地一声两人抱作一团重重落地,被少年曲起的膝盖压制住腰间,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谢允星胸前剧烈起伏—— 有疲惫,也有诧异。 少年垂落的发扫过她汗湿的洁白颈脖,金色瞳眸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目无波澜就像这场胜利本就迟早是他囊中之物。 “别问太多。”段南淡道,“告诉你的都是你能知道的。再多,会有麻烦。” 果然还有内幕。 谢允星蹙眉,只觉得这小屁孩之前给情报有所保留是在小耍自己,推了他一把,奈何钉在身上的人一动不动如山。 “说完了?起开。”她抬起手推他肩膀,“喘不上气了。” 段南稍微松了松手,她立刻起身一些,随后又被摁回去了。 后脑勺今晚第二次砸地上,谢允星是真的有些不高兴了,脑中过了一百个教训不听话的野猫的方式—— 却在这时,听见段南道:“我赢了。” “是吗?我才发现。”谢允星嘲讽道。 压在身上的野猫圆圆的黄金瞳微微眯起,随后,在谢允星瞬间睁圆的震惊注视下,俯身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极轻,飞快。 像是猫崽子抢夺陌生人手中的一块肉。 短暂失言中,少年用冰凉毫无温度的手背蹭了蹭她的脸。 “莫再深入探究,剩下的不是你能知道的。” 语落,未等谢允星回答,身上忽然一轻,是压制在身上鬼修少年于微凉夜风中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月光下。 …… 数日之后。 于渊海宗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云天宗弟子南扶光成功研制调配黑裂空矿石,并用新种黑裂空矿石结合新的捕梦网设计图,成功唤醒一名在此之前陷入梦魇的云天宗弟子,其名白灸。 众人看见走出仙界末日之希望曙光,并为之欢欣鼓舞。 其二比较微不足道。 作为云天宗药阁的首席弟子,白炙醒来后就被人弄来了渊海宗,谢从还指望他在药修这条赛道上争取一个「陨龙秘境」名额,毕竟怎么看他都比谢晦靠谱一万倍。 南扶光也是这时候才见着了这位昔日死对头—— 但从第一次对眼开始,她就觉得这人奇奇怪怪的,不太对劲。 好像精神不太正常。 他看着好好的,除了脸色苍白倒是能吃能睡,也不说之前堕魔时发生了什么,有人问起,就平静地说自己什么也记不清了…… 他也不跟南扶光吵架了。 反而是非常礼貌地谢谢南扶光救了自己。 他这么走流程,原本准备让他跪下给自己磕几个的南扶光反而被整不会了。 像是吞了苍蝇似的一言难尽说“不客气”,她眼睁睁地白炙就转身走了,回到他那破炼丹炉跟前坐下。 但是也就是坐下,炉子里的火就连南扶光这个外行看着都烧大了,他也不管。 他就撇着头,望着窗外,目光凝固在头顶苍穹之上投影入水下的沙陀裂空树枯枝一处阴影中—— 阴影里黑漆漆的,除了落灰,大概什么都没有。 白炙就这样长期盯着。 后来白炙烧坏了几炉丹药,有弟子开始蛐蛐药阁白师兄脑子可能不如以往好使了。 白炙听见了,也当没听见,不像从前那样会跳出来阴阳怪气“你行你上”了。 烧坏最后一炉时,白炙平静地将残渣废品倒入焚烧箱,然后洗净手,转身来到那他连续盯了几日的阴影角落,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 白炙消失了。 没人说得清他去了哪,根据当时门口的几名渊海宗外门弟子说法,他们非常确定白炙从未离开过那间屋子,也没有听见任何的动静,这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是南扶光想起那日的古怪,率先拎着鲛灯去那角落阴影里查看。 最后众目睽睽之下,她捏着一根断指退了出来。 那指尖已经干枯了,皮肤失去弹性,泛着黄,是药修常年抓药捡材料特别会留下的痕迹。 断指断处并不整齐,像是被野兽或者什么东西活生生绞断或者咀嚼时从嘴巴边不甚掉出来的残漏。 可这就是白炙剩下的全部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0-110 第101章 富豪第一步:救风尘 白炙的消失使人震惊又悄无声息。 人们二丈摸不着头脑, 完全不知道这个事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说特殊吧,这修仙界天天死人,死法千奇百怪,他这死的也不特殊也与当前一系列事件毫无关系; 你说不特殊吧, 白炙好歹也是陷入沉睡后被唤醒的第一个人, 这未免有些太巧。 总之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 人们虽然绝口不提白炙的事,但是走路会有意无意避开阴影处走,就像每一个阴影处都隐藏着会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没有太阳的阴影处比较凉”这句话全方位具象化。 想象黑裂空矿石和壮壮本身都有切割空间甚至是时间的本质功能,使一个人凭空消失又好像不算特别不搭边…… 南扶光一度怀疑是她合成的黑裂空矿石哪里出了问题—— 但经过「翠鸟之巢」颠过来、倒过去的无数次核查, 她弄出来的就是黑裂空矿石无误。 人畜无害的黑裂空矿石。 来得及想明白白炙的事儿之前, 南扶光被「翠鸟之巢」抓着稀里糊涂的签了份合同, 从摁下手印那一刻起,她就是新的黑裂空矿石之母。 翻译一下—— 合约上规定, 仙盟依然管制、生产与制造黑裂空矿石原石。 但与此同时, 从这一日起, 只要以该原石为基础材料产生的一刻制造物交易、运输、流通产生的一切税种额度,待结清上交仙盟后,南扶光享有其中两层的抽成。 也就是说除非三界六道文明的车轱辘重新能转成风火轮飞速向前,人们找到新的原材料彻底代替黑猎空矿石…… 否则从今往后,南扶光的儿, 孙,重孙, 曾孙, 叭叭叭数不清的子子女女后代,都将过上每天早上睁开眼,就能躺在床上聆听金钱落下的声音的日子。 南扶光拿到第一笔钱的时候人还是懵的。 虽然那天看到水晶杯里的半凝固液体时她就有了此生暴富的准备—— 但真的拿到第一笔这辈子没见过的巨额时, 她反而有点茫然,想的是,她能拿这钱买点什么来着? 想半天没想明白,她从屁股下面的小马扎上转了个圈,转头问身后正站在白气蒸腾的骨汤后包馄饨的男人:“我有钱了。” 杀猪匠懒洋洋地恭喜她,然后不说话了,显然是恭敬等待她的下文。 果不其然,云天宗大师姐眨眨眼:“所以你能不能把你在古生物研究阁那个破喂鱼的活儿给辞了?” 闻言,杀猪匠脸上的表情都不带变的,只是特别淡定地掀起眼皮子扫了她一眼。 然后…… 没理她。 什么意思? 南扶光又从小马扎上转回来,弯腰,问同坐在小破桌子边儿撇馄饨上葱花的谢允星,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谢允星说你刚才的语气就像突然成为有钱人的暴发户,着急忙慌冲百香楼,嚷嚷着要救心尖上的姑娘于水火。 南扶光:“……” 谢允星:“更何况人家杀猪匠在古生物研究阁喂鱼那是正儿八经的工作,你就一脸嫌弃让人辞了……能不招人讨厌吗?” 南扶光:“怎么就招人讨厌了,不让他干脏活儿了还不好么?” 谢允星一笑:“你要不把云天宗和彩衣戏楼都买下来得了?替杀猪匠赎身,再把鹿桑小师妹塞进去顶他的喂鱼岗。” 南扶光:“?” 关小师妹那个傻白甜又什么事儿来着? 谢允星:“‘拉圣洁下神坛,救风尘出泥潭’——要做就做到位嘛,一个别拉下。” 南扶光:“……” 新晋富豪云天宗大师姐双手扶着膝盖,缩成一团,琢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阴阳怪气地嘲笑了。 她面无表情抬手给了谢允星背上一巴掌,“啪”地一声,超响。 …… 彩衣戏楼还未恢复营业,在南扶光抱着一堆天降横财无处安放时,古生物研究阁又出了新的篓子。 简单的来说那算是一些失窃案。 尽管对外宣布古生物研究阁已经停止了一切非人道的使用灵兽和凡人融合的实验,整顿,思过…… 但是某一日林火还是吊儿郎当地敲响了肖官的房门,告诉他,他们古生物研究阁,又丢东西了。 肖官看着那张无语又不上心的脸,第一反应是这个废物如果不是投胎投得好这会儿止不住在哪要饭。 他没客气把心中的话说出口,林火像是习惯了他这样,耸耸肩—— 装上了假肢的他已经可以脱离轮椅倚靠拐棍自己走了,这会儿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攀着肖官的肩,笑着道:“别说这种无聊的事,我投胎好就是既定的事实,哪来的‘如果不是’。” 他攀着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同门笑眯眯,任凭谁看了都以为他们关系极好,林火甚至私底下笑眯眯地叫他“哥”—— 哪怕发生了渊海叶舟见死不救的事之后,也没改变他对肖官的态度。 他是真不在乎还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这个林少阁主一直便是这样怪里怪气……通常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是个废物不是更好嘛。”林少阁主没心没肺地说,“渊海宗宗主让你做啊。” 肖官把攀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扯下来:“到底怎么了?” “嗳。”林火停顿了下,“是那座塔。” 林火嘴巴里轻飘飘“丢东西”三个字其实是“废病安置塔”失窃。 听到这个消息哪怕是肖官也不免一怔,瞬间微微眯起眼。 灵兽与人融合的失败率当然很高,这就导致最后很容易在那些培养皿中诞生一些…… 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这些东西因为病理性的融合失败通常很短命,它们会在短时间内痛苦或者不太痛苦地死掉,而在此之前,古生物研究阁当然会把它们与成功融合的分离开。 它们会被投入高墙之后的“废病安置塔”。 高高的一座塔,掩藏在古生物研究阁中庭那座巨大的、壮观的黑色瀑布之后。 瀑布有多高,塔楼便有多高,不同的是,塔楼却不像正常的塔楼有楼梯和每一层的透气窗、瞭望台,那就是一座高高的、封闭式的塔。 没有楼梯,只有尖尖的塔顶与接近塔顶下方一处容纳二人出入的窗,塔楼内常年的传来“轰隆隆”像是水车转动的声音,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动静。 只有融合失败的所有“失败品”知道。 它们被人就从这座窗扔进去,无论是断气的还是没断气的,扔进去从高塔坠落塔底,若是没摔死还剩一口气,就会看见一个确实如同水车般的东西在转动—— 塔底竟是链接着瀑布的暗河。 那暗河带动着如水车一般只是比水车材质坚硬、完全锋利的庞然大物运转,碾压一切从高塔上落下来的东西。 它们就像是一颗颗脆弱的、烂熟的浆果,当被那巨大水车碾压,曾经作为人时喝掉的那种黑色液体便随着它们异形的躯体被碾压重新积压出来…… 甚至来不及惨叫,痛呼,“轰隆隆”的“水车”永不停歇地运作,数不胜数的黑色液体在它们的体内从“一口”进化“喷涌而出”,汇入暗河,形成中庭那座巨大的瀑布。 问题就出在这。 近日,根据统计,“塔”内的“出水量”明显和“投入量”不成正比—— 在“投入量”与以往没有变化的情况下,“出水量”几乎减半。 古生物研究阁的统计员一发现这件事立刻上报,等林火派了几个人去查,却没整个运输、投入的流程是完全没问题的,派进去的人只得入塔去查,最后捏着鼻子,拖出几具…… 被吸干的尸体。 那些失败品没有被碾爆,它们是被吸干了,还是如同浆果被咬了一个口子里面的果肉被吸干,只剩干扁、毫无光泽的皱巴巴的皮。 这事儿邪门得哪怕是林火都有些傻眼地要骂一句娘,他别无办法,只能找「翠鸟之巢」来查—— 肖官:“认真的?前些日子签署停止非人道融合实验并交了一大笔罚金的不是你们?现在让「翠鸟之巢」给你们查‘非人道融合失败品处理处’失窃?” 不做这破事儿了哪来的“失败品”去失窃? 林火被如此发问,却完全没有一点儿惊慌失措的意思。 他全程脸上笑嘻嘻,轻飘飘道:“以前的,以前的,都是以前的存货没处理完还不行吗?我哪知道那些融合失败的玩意儿啥时候死啊,那不得留它们到最后一刻嘛,我们也没有外面传的那般丧心病狂!” …… 林火的借口冠冕堂皇勉强能糊弄过去,于是出于肖官不知道的思维方式,他又把南扶光抓来调查这件事。 自打云天宗大师姐弄出“黑裂空矿石”配方,半条腿踏入「翠鸟之巢」,比工作福利与刻着她名字腰坠更先来的是无止境的被人使唤。 她的工作内容突然就不限制于蹲在玄机阁里烤地瓜打瞌睡搞研究画图纸了,肖官三不五时便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上门摇人把她带走,大言不惭这就是你们向往的「翠鸟之巢」了,人人都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这一次也不例外。 听到要陪肖官一块儿调查什么“融合灵兽失败品失窃案”,南扶光原本一听第一反应也是“你们是不是有病上赶着找我不痛快”…… 但转念一想要弄清楚这古生物研究阁到底在做什么,一味的拒绝与他们接触倒也不是好办法。 她勉强答应下来。 但事情进展并不顺利。 尽管她三天两头带着「翠鸟之巢」搜查令出入古生物研究阁,但什么都查不到。 就像是有一个长着翅膀、从夜魔天界爬出来的夜叉,日日夜夜无声、无人知晓地凭空闯入古生物阁,跳入那座叫人毛骨悚然的塔,开启了自助餐狂欢派对。 无用功使人沮丧。 又一天徒劳无功返回时,南扶光突然在想「翠鸟之巢」如此吸引她最大原因除了证明她是个无灵骨也能行的修士之外,还有每旬十个上品灵石的高俸禄。 “但我现在已经是睁开眼就要被金钱砸死的金丹中期修士了。”南扶光茫然的说,“我能把八成修仙界的人吊起来打,打不过的就用钱砸死他们,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还要上赶着要跑来「翠鸟之巢」被人当驴使?” 她话语落下,双面镜那边就传来男人的嗤笑。 镜子这边的少女剑修刚沐浴完。 今日她被迫钻了一次那个神秘的塔……也是没完全爬进去,光在高塔窗口伸头看了一眼她就差点儿没在剑上站稳,顺便被把前天吃的东西一块儿吐出来。 她回来泡在浴桶里皮皱了都觉得自己还臭着——那日在海中那种灵魂都腌入味的臭再次侵扰她的鼻腔,这一次的冲击更加直接。 “这才在中庭。”南扶光说,“我真的不知道古生物阁的后院还能弄出什么离谱的幺蛾子……” 她喋喋不休地描述自己在中庭看到的一切。 有关黑水瀑布,有关那个“塔”,耳边不绝于耳的痛苦哀嚎与兽鸣,她问杀猪匠那边什么声音,好像她今天听见的瀑布水声。 “起风了,外面树冠摇曳。”杀猪匠云淡风轻,“不要草木皆兵。” 南扶光“哦”了声,又不甘心地问他听完她描述的一切是不是还是不准备辞职? 双面镜这边男人轻飘飘地敷衍她会考虑。 这边南扶光累了一天对于他的敷衍发不起雷霆之火,不满地轻哼了两声,脸埋进脑袋旁边小猪柔软的肚子里。 她睡意很浓地让杀猪匠跟融合灵兽玩玩投喂游戏是极限了,至少离古生物研究阁的那些变态远点。 双面镜里的人看她眼皮子打架,淡道让她赶紧睡,别操不完的空心。 南扶光嘴角下拉翻着白眼做鬼脸无声学他“别操不完的空心”大开嘲讽,而后扣下扔下一句“睡了”扣掉双面镜。 …… 身后排队的人无声捅了捅他的腰作为不耐烦的催促,杀猪匠回头看了眼身后那双目浑浊的老头,冲他笑了笑,慢吞吞地收了双面镜。 耳边是黑色粘稠的液体从瀑布高处坠落发出的“哗哗”声响。 队伍的最末端,古生物研究阁的修士在催促他们动作麻利,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杀猪匠已经伴随着队伍挪动来到了第一个,从面前白色道袍的修士手中接过装满黑色不明液体的海螺,他问:“这里面是融合什么灵兽啊?” “不知道!喝了你就知道了呗!”那修士不耐烦地回答,“害怕你可以不喝。” 杀猪匠“哦”了声,抬手将海螺内液体一饮而尽。 第102章 杀猪匠?他死了 这一晚南扶光睡得不太安宁。 不知为何白灸失踪多日, 她却突然梦见了他,梦中的白炙并非失踪,他从那座高高的塔上坠落,落在水车上又被碾压, 黑色的粘稠液体取代了血液, 从他身体四溅。 断开的手指作为最后的完整残骸飞出来落在血海尸山上。 断指长出了牙和舌头, 它用白炙的声音问南扶光:你救我做什么,看我与这些融合失败品有什么区别? 南扶光惊醒了。 醒时已经天光大亮,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心跳得厉害, 人也有一种头晕目眩的窒息。 梦中白炙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放, 那般白眼狼且欠打的语气和他的过往人设一般无二, 而不像他失踪前那几日礼貌到OOC。 南扶光认为这噩梦是那日毫无心理准备地探头望塔里所见一幕所留下阴影。 身边一团温热的东西挤过来,是两只小猪中睡相很差那只肚皮朝上打着转儿滚到她身边, 吧唧着嘴抱住她的手腕; 另一只在她坐起身时醒了, 仰着脖子扭头朝向她, 一双混沌的眼不如壮壮灵动,但却意外的南扶光这辈子还能在一只小猪的脸上看见类似担忧的表情…… 伸长手臂安抚似的拍了拍斯文小猪,南扶光问过杀猪匠他的名字,杀猪匠道,姓黄。 一只猪还有名有姓的相当莫名其妙。 南扶光管它叫阿黄。 阿黄伸蹄子扒拉睡得四仰八叉的壮壮时, 南扶光翻身下床洗漱,看了看今日行程表, 今日难得她没有行程再排满当当, 上午跟随肖官再去一趟古生物研究阁,例行检查那座塔与周围是否还有外人入侵痕迹,这是最后一次检查, 之后这个失窃案很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下午她预约了「翠鸟之巢」的裁缝裁剪入职时要穿的锦衣袍。 作为常年在仙盟行走直隶部门,「翠鸟之巢」之所以叫「翠鸟之巢」,逼格拉满的还有它在重大节日参与盛大场合会穿的特制道袍—— 与她第一次见到段南对方身上穿的有些类似。 上身黑衣描金对襟常式道袍,下摆则有女修裙袍,灯笼花苞状的特殊行式后拖两尾显眼蓝羽翠鸟点翠工艺装饰,末端分别坠两「翠鸟之巢」腰坠同款形坠,走起路来一摇一晃。 脚上配中筒锦靴,短制道袍衬得人腿长又活泼,这般一套搭配曾经很是在修仙界流行过。 大街小巷皆有仿制类似形制道袍出售,但无论如何像那么回事,总是正版的好。 南扶光也比较期待自己穿上那特质道袍的样子—— 总觉得腰杆直了,天也晴了。 出门不用再亮什么身份牌,谁人不得恭顺唤她一声“仙子姑奶奶”? 思及此,噩梦带来的阴霾总算退散了一些,随意梳过头发,南扶光顺手拿过双面镜看了眼,没有任何她睡觉时错过的未读消息,双面镜安静如鸡。 与杀猪匠的文字对话停在昨日她问他在哪,他没回答。 是因为之后他看见了询问,就直接给她挂了语音通话过来。 南扶光把玩了下双面镜,有点想邀请那杀猪的来看她试着锦衣袍—— 倒没有别的意思。 可以当她想臭显摆。 反正就是想让他看看来着,顺便提高一下审美水平。 思来想去她找了个不那么讨人嫌的借口,比如她昨日偶然在《三界包打听》看见食谱有人说皮蛋与瘦肉与虾仁搭配包馄饨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今儿中午她想尝尝,食材为难的话,她可以自备皮蛋带过去。 想想猎奇的配方可能会引来男人罗里吧嗦的不情愿,她连威胁他的话都想好了,然后心满意足地拨了双面镜的通话邀请—— 结果万事俱备,对面没接。 “……” 南扶光一连打了三次双面镜,对方无人应答。 “?” 黑着脸扣下那破镜子,云天宗大师姐愤恨地想下一次她要把“铃响了你别不理”的母铃送他那去。 挨咬也是他活该。 …… 这一天阳光不错,但南扶光从早上开始心情就有些糟糕。 再到古生物研究阁时,她无法避免地顶着一张臭脸。 此时南扶光已经第三次拿出双面镜查看,面对毫无动静的双面镜,她停顿了下,面无表情又塞回腰间乾坤袋中。 “扶光仙子,仔细脚下。” 耳边传来林少阁主的提示,南扶光懒得理他,头也未抬。 这古生物研究阁她也算得是三进三出,如今已经算得轻车熟路。 因为是最后一次例行检查,这也是南扶光作为执法人员最后一次机会光明正大进入古生物研究阁的中庭,接下来她就又要被拦在门外了。 她心知肚明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古生物研究阁是明着脸的目无王法,交了罚款后他们笑眯眯的说什么现在他们看见的一切疑似违规痕迹都是之前残存下来的…… 包括“废病安置塔”中那些苟延残喘的奇形怪状失败品。 “没有办法啊,总不能要求他们立刻断气,只要活着就有一线希望。”林火叹息,“这么残忍的事,我可做不来。” 走向那座高塔,远远的就能嗅到风送来的血腥味。 金丹期修士的五感让她听见有鸟类的悲鸣,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瞬间心情变得更差—— 是的了。 没有人能一脚踏入墓地还笑容灿烂的,那是变态。 而此时此刻,变态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南扶光微微眯起眼,很烦躁地压根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如此大言不惭—— 什么“一线希望”,说得好像那些失败品不死就有机会挪出塔外重见光明似的。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说的可是真的,被投入塔内又不是死定了。” “这座塔只有一个入口。” 南扶光冰冷的声音没有让林火退缩,他摊手:“它们可以飞出来的。” 南扶光最开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推开林火,抽出青光剑,纵身一跃划走,根本不想听他再多说一个字。 她踩着青光剑,御剑攀升至高处,用记录道具记录下四周环境和塔墙,无攀爬钩锁痕迹,塔四周记录成像镜也运作正常。 她慢吞吞靠近塔窗,一只手搭在屋檐,冲天的血腥与腐臭再次侵染她的鼻腔。 熟悉的作呕欲蜂拥而上,她握住塔壁的手背青筋凸起,不情不愿地探出半个身子,往里看—— 然后就看见了她完全不想看见的画面。 见过买菜街的屠宰摊么? 一盆滚烫的热水放在旁边,屠夫手起刀落割了一只鸡或者鸭的喉咙,倒拎起来放干净血。 若是冬天,那一地还温热的血会升腾白烟。 而后,屠夫会顺手把放干血的禽类扔进那滚烫的水中,伴随着一阵令人作呕的羽毛泡进滚水后散发的臭味,那禽类湿漉漉的被扔到一旁等待拔毛。 它的脖子会无力的耷拉到一旁。 曾经光泽彩色的羽毛会瞬间黯淡无光。 翠色的变深绿;红的变血红;黄的变泥土同色…… 它们的尸体堆积如山。 无数的凌乱羽毛纵横交错,失去生命的尸体层层叠叠,当阳光照进来,只有湿漉漉的、恶臭的羽毛纠结一团,折射着属于死亡特有的光泽。 这就是南扶光所看见的。 塔的底部水车还在转动,奇形怪状的地方长出翠色、蓝色羽毛的尸体堆在一起,等待碾碎。 有的双臂变成了翅膀; 有的两条腿变成了鸟爪蜷缩; 有的只是面部长出羽毛; 有的还有长长的鸟羽尾巴…… 在那尸山之上,还有一个看似还活着的,它的下半身还是人类的模样,看不清楚穿的什么,只是那条亚麻色、脏兮兮的裤子与步履对于冬日的凡人过于单薄…… 他的上半身完全变成了鸟。 从肩膀附近开始,双臂变成鸟翅,脖子变成鸟脖,但当它的胸口剧烈起伏,它却还是奄奄一息的样子,好像呼吸不畅—— 毕竟鸟类的鼻子就两个孔洞,无论如何无法满足人类的身体正常呼吸所需要的氧量。 他要憋死了。 此时此刻仿佛是感觉到上方有人探头,它睁开了眼。 于是隔着高高的塔楼,南扶光与它有了一瞬间的对视。 而后它闭上眼。 大约是咽了气。 …… 离开古生物研究阁时,南扶光已经在认真考虑「翠鸟之巢」的活儿她到底干不干得来。 她刚刚成为富豪,并不想体验什么叫“有钱挣没命花”,至于什么加入组织证明自己…… 去他爹的吧。 究竟是证明自己很强还是证明自己抗压能力很强? 犹如幽魂一般走在商业街上,头顶的阳光不能带给她一点儿温暖,她准备去吃点儿东西回家沐浴再去裁缝铺子,至于是告诉裁缝不用准备新道袍了因为她准备跑路还是乖乖站那试衣…… 这件事还有待商榷。 南扶光计划好了一切,直到走到杀猪匠的馄饨摊前又发现不对。 今日那街角巷口里太安静了,不似往日人山人海。 她奇怪地往里走了两步,这时恰巧两个人走出来,差点和她撞上。 对方“哦哟”一声,抬眼看了眼南扶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下她身上的道袍,像是后知后觉认出她和馄饨摊老板是相识,便道:“是你啊,今日馄饨怎么没出摊哩!你晓得老板上哪去了吗?” 南扶光愣住了。 因为她也不晓得。 早在大概八个时辰前,她与馄饨摊主最后一次对话后,便与他失去了联系。 …… 南扶光用一整个午休的时间去呼叫杀猪匠的双面镜。 从最开始的焦虑到生气到暴怒再回到无止境的焦躁,有那么一会儿她差点想把双面镜撅了,并且发誓这次他说什么理由都不会原谅他。 榻子上两只小猪倒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似的滚做一团。 南扶光顺手拎过壮壮,看了眼小猪的脸,半晌面无表情嘟囔了声“算了你懂个屁”把它扔开,又把另一只小猪抓过来放在膝盖上。 小猪侧着头蹭过来,嗅嗅她的手。 南扶光点点它:“那杀猪的不见了。” 小猪踩踩她的膝盖,像是让她不要担心。 南扶光心不在焉地摸摸它柔软的耳朵:“都说主人出事的话宠物会是第一个察觉的……你知道它去哪了吗?你和壮壮都没有表现得特别不安,应该就代表着他没事,对吧?” 小猪在她腿上转了个圈,趴下了,好像在某种驯养语言里,这在动物界表示肯定。 也不确定。 连“主人出事宠物第一时间能察觉”都是玄学。 南扶光长叹一口气—— 男人在走投无路不安时选择抽烟喝酒玩牌,女人呢? 在看星象。 在看流年。 在算命。 在搞玄学。 是真的。 那个王八蛋杀猪的。 …… 这场隐藏着不安的怒火一直持续到谢允星来找她去裁缝铺。 南扶光打开门时,站在门外的云天宗二师姐愣了下,问她怎么了表情那么可怕。 南扶光摇摇头,沉着脸道“不舒服”,迈出门槛,至裁缝铺一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跟身旁的人说笑的路人她都很羡慕—— 真好。 至少对你来说这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你的朋友没有失联。 仿佛有乌云笼罩在头顶。 迈入裁缝铺时南扶光完全丧失了量衣的性质,身着「翠鸟之巢」特质式道袍的裁缝是个老头,老头笑眯眯和她打招呼,她无精打采强行提起唇角回应。 她觉得自己精神已经有点不正常了。 谢允星看出她情绪不佳,在旁边挑挑拣拣一些配饰,一边逗趣儿陪她说话。 云天宗二师姐声音温声细语,不快不慢,南扶光也就能听听她说话没那么烦…… 被逗着说了些闲话,她总算肯乖乖接了裁缝老头递来的「翠鸟之巢」锦衣袍去试换。 站在换衣小隔间里,南扶光随意拿着那成品锦衣袍比划了下,不得不说她从小到大穿着云天宗制式道袍长大,看着那青青白白灰灰粉粉的长袍、淡色系搭配已经完全习惯。 但手中锦衣袍显然是有点儿追求美的设计在的。 往身上一套她就感觉下摆好短,背后也凉嗖嗖的,伸手一摸到自己露出来的一截腰,她都想尖叫—— 去年「翠鸟之巢」的锦衣袍公式图还不长这样啊! 咋的这群执法人员人均不怕冷吗不知道一年四季还有个冬天啊? 站在小隔间南扶光觉得自己保守得像上个年历的老太太,踌躇了好久她掀开遮帘、挪着脚尖往外蹭,一边蹭一边哆哆嗦嗦十分小家子气地跟外面谢允星说:“不行,师妹,这礼袍根本不是人穿的……我没法想象自己穿着这招风湿的东西御剑飞行或者大杀四方能有多违和,我看还是——” 她的话在看清楚此时裁缝铺里站着的人时戛然而止。 站在谢允星跟前,正面无表情低着头与她说话的人此时转过头来,望着她。 此时在宴几安眼中,倒映着他那满脸茫然的大徒弟,黑色的执法者制式道袍在她身上头一回出现,纯黑的布料映得她肤白如窗棱边新落的雪,一头柔软的黑发垂顺扫过腰间一节裁剪空隙。 粉色的唇与她身后拖着的两条点翠长系带成为另外不同的颜色。 宴几安想到,如今三界六道只止不住地去夸神凤或者谢允星的美貌,他以前觉得无甚特别,现在却觉得那些人未免是眼睛出了毛病。 眼前的少女在他平静的目光注视中,浑身上下露在外面的每一寸雪白肌肤都在飞快升温染红。 她脚上踢踏着自己的鞋还未换上配制的长靴,脚趾狠狠地抠地,在宴几安来得及开口说话前,见了鬼似的直接往后退了三步。 宴几安:“……” 在南扶光脸红成猴子屁股尖叫着飞出去之前,他挪开了视线,用无比淡定的神情评价了一句轻描淡写的“不错”,最大程度的减轻了她的惊慌失措。 南扶光像个哑巴似的缩在裁缝铺的角落里,犹如一只失魂落魄的翠鸟,宴几安琢磨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焦虑得开始拔自己身上的毛—— 他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具刀鞘。 刀鞘是普通刀鞘,长度与宽度正应云天宗青光剑尺寸,只是用的是渊海宗特有的玄冰铁打造,真正的不净海归墟海眼下取出,上镶嵌数枚大小均等圆润珍珠,又以与「翠鸟之巢」礼袍拖尾同等色泽翠羽点饰。 “宝库内法器你不要。”宴几安道,“先用这个。”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但看样子野兽为了南扶光今日试衣特地找来。 南扶光站在原地有一会儿没动,在她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前,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一瘸一拐地也进店了。 他打眼一看南扶光先“哟”了声,弯起眼夸她简直是为这个执法者礼袍而生的,又看向云上仙尊手中递出的剑鞘,笑容收敛了些。 “倒是想一块儿去了。” 他从乾坤袋中掏出另一个精美剑鞘在手心掂量了下。 从头至尾云上仙尊不过扫他一眼…… 反正他一直这样,从未把他人放在眼里。 南扶光这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犹豫地说她还没想清楚要不要加入「翠鸟之巢」,东西让他们先拿回去,宴几安微蹙眉没说话,林火倒是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没见过有人能加入「翠鸟之巢」还犹犹豫豫的。扶光仙子,我听说你没有灵骨吧,那哪怕如今你是金丹期修士他人也不一定将你放入眼里,加入这「翠鸟之草巢」好歹以后也能让人开口说道你前三思——” 他一边说一边走近南扶光。 想着身后还站着个宴几安,渡劫期剑修手有多快心有多黑他惹不起,于是很识相没上手碰她,林少阁主只是将手中那剑鞘一把拍在距离她最近的位置。 南扶光蹙眉,正想呛他。 这时候林火掀了掀眼皮子看她——也就是这样近的距离,南扶光发现这人一直给人不舒服的原因找到了——他眼珠偏小,与眼底下眼线中间还有眼白缝隙,眼珠转动时,总给人一种阴沉感。 林火笑了笑:“从今早你就臭着张脸。” 南扶光抿抿唇:“跟你有关系?” 林火:“你是不是在担忧你那个凡尘界相好?” 南扶光瞬间不说话了。 林火轻描淡写:“不用担忧了,他死了。” 南扶光茫然地眨眨眼。 别说她了,整个裁缝铺内——所有人包括宴几安在内闻言都是为之一愣。 林火笑了笑,掏出个双面镜,手指在上面划拉了下调取一段记录,点击开始放映之后将双面镜转了个方向,转向南扶光—— “本来这是机密来着。” 小小的双面镜上,因为拍摄人手不稳有些晃动,右上方清楚地记录着【叁肆伍叁零,翠鸟之羽,参与批次:二】的字样。 画面是一个极宽广的房间,白色的地砖白色的墙与白色的圆顶,一切都是白色的,里面层层叠叠放着无数大约能够容纳正常体型二人的巨大笼子。 每个笼子里都有人,此时,画面中,距离最近的那个笼子里有人在痛苦的喘息,呻吟,那人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急促,而后他开始尖叫—— 当镜头对准,他的双脚发生了变化,一双脚的脚趾从指甲开始硬生生的脱落,骨骼变型扭曲,逐渐从正常人的脚变作鸟爪…… 黄色的鸟鳞覆盖了他原本的皮肤,那人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变化,剧痛席卷让他浑身棉衣都被汗浸透,他瞪大眼…… 惊恐的眼中流出两行黑色的眼泪。 「蜕变应该从双臂开始才安全……这个不成。」 双面镜近在咫尺的地方,手持镜子的人嘟囔,又往下一个—— 他路过了好多笼子。 里面关着好多身上不同部位覆盖着彩色鸟羽的人,他们在笼子里扭曲,呐喊,痛苦地吸气或者哭泣…… 直到那人来到角落里。 那是一个盖着黑布的笼子,有身着古生物研究阁道袍的人上来交代里面的人最开始是从双臂开始变化的,手持镜子的人“哦”了声,伸手掀开黑布—— 南扶光的呼吸一下子停了。 她看见笼子里坐着的人,因为身形过于高大不得不霸占整个笼子的对角线才能舒服的舒展开双腿,他靠在笼子上,身着亚麻色长裤,露着脚踝,脚上一双寻常步履。 他的双臂已经变成了鸟羽翅膀,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两侧,当黑布掀开,他像是被屋内白色强光刺激,英俊的面容无法抑制地扭曲了下…… 他微微眯起眼,蹙眉。 「硬汉,一声没吭。」 那古生物研究阁修士笑着道,与此同时,画面中,男人的脖子开始迅速被羽毛覆盖。 「嗳,顺序不对了,怎么先变脖子了?」 手持双面镜的那人惊呼。 「变下肢啊!」 可惜这种变化从来不为人所控制。 南扶光眼睁睁看着昨日还在双面镜中提醒她不要“草木皆兵”“有操不完的闲心”的男人,面部迅速却逐步地被鸟羽绒毛覆盖—— 他高挺的鼻子塌陷。 清晰的下颚拉长。 深邃的五官变得模糊掩藏于彩色鸟羽之中…… 最后他的头变成了鸟。 这鸟她见过三次—— 第一次,在梦境中跟她热烈吵架; 第二次,在古生物研究阁的展楼的玻璃之后,林火说那不过是个标本; 第三次…… 是上午。 废病安置塔中。 她曾与之有过短暂的对视。 眼睁睁看着那半人半鸟的生物大概因为窒息而咽气后,她缩回了脑袋,走了。 “我……” 浑身的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冻结成冰,身边的一切在一瞬抽离,这一刻南扶光的大脑是完完全全空白的。 她嗓子收紧,干涩,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好像是想说什么。 她什么都无法正常思考。 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今日发生的一切是南柯一梦还是真实发生。 仅一个字发音后,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103章 要去接他 对于身边突发的死亡事件, 其实大多数人第一时间并不是排山倒海的悲伤,南扶光也不例外。 第一步。 是困惑—— 南扶光站在原地,慢吞吞地向着林火投去一个困惑的目光。 他死了? 啊? 那个人死了? 可他为什么会死? 昨天还好好的甚至坐在一起吃饭的人,他能吃能喝能动会笑, 什么都是好好的, 为什么会说死就死掉了呢? 第二步。 是排山倒海的无意义倒叙—— 眼前好像突然有了一个走马灯, 不是杀猪匠的,是南扶光自己的。 南扶光没有回忆杀猪匠此人与自己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此时此刻,在她脑海中倒映回放的是很奇怪的东西…… 走马灯像是多了一个放大镜, 将她今日上午一脚踏入古生物研究阁开始一帧一画的缓慢播放。 踏入古生物研究阁时, 她第一步迈出的是左脚; 每一步大概迈出与肩同宽的距离; 每大约一百来步, 她就会拿出双面镜看一眼; 林火在耳边喋喋不休…… 她很烦。 她祭出了青光剑,是上次彩衣戏楼之后重新往云天宗领的, 剑还很新, 她踩上去很稳。 升高时在废病安置塔时, 三分之二处有一道蜘蛛网一样的裂痕。 她伸手握住那唯一的高窗边缘时,掰下一小颗石子。 她的大拇指指尖蹭到了一点儿不知道哪来的脏污。 阳光明媚,光晕透过不净海的水面折射照入塔内,她当时心想,这是她这几日来唯一一次看清楚塔内的情况。 然后她确确实实看到了一些东西。 成山的半人鸟尸体, 湿润蔫巴的羽毛,死亡的颜色…… 还有。 尸山之上的那个人。 第三步。 所有回忆的细节才如同画卷缓缓展开—— 隔着高高的、只有一束阳光的塔楼, 南扶光曾经与他遥遥相望。 他仰躺于尸山。 她俯身于高塔。 咫尺的地方是那终年运作的水车轰隆隆碾压着一切。 臭气熏天的塔楼, 墙壁上包浆的不是积年累月的灰尘而是一层一层飞溅糊上去的血骨皮肉。 墙壁上有挣扎着挠过的痕迹,因为太多了,根本分不清是谁留下的。 反正那些痕迹很快就会被新的血迹覆盖。 所以, 当男人变作鸟类,窒息着一步步走向死亡时,他在想什么? 他冷吗? 他内心也祈求离开这座恶心又恶臭的高塔吗? 他有没有一点点后悔自己那一日为什么要跑去应聘彩衣戏楼的打杂活儿,变成饲养员,最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被叫去喝那个黑色的、掺杂了大概是神翠鸟翎羽的液体?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吗? 他看见她了吗? 对于她压根没认出来,他很失望吧? 眼睁睁看着她近乎于冷漠甚至是嫌弃地抽身离去,那一刻他的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口口声声地说着关心,结果稍微变了一点点样子认都没认出来,她真是虚伪又没用。 那个该死的杀猪匠。 这彻彻底底贯穿“我行我素”人设的一生,他连决定去死也没准备通知任何人,昨晚甚至云淡风轻地笑着看她做鬼脸跟他抬杠。 所以。 在最后的最后时刻,他痛不痛啊…… 就这样死掉了。 …… 所有的思绪乱七八糟的一起涌入脑海,南扶光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很长一段时间眼睛处于极度干涩的状态。 直到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她感到天地在倒转旋转,一切仿若虚妄皆为不实幻想。 深呼吸一口气,她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揉到眼角发痛,放下手,她睁着通红的双眼问林火:“林少阁主,这是什么意思?” 她满意的听见自己的声音四平八稳,不带一丝懦弱的颤抖。 她冷静的过分,对于一个共同出生入死、朝夕相处之人的死亡,想象中娇生惯养的云天宗大师姐却做到了异常的平静,崩溃的哭泣和歇斯底里的问责都没有出现。 她微微仰着下巴问林火,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问他什么意思。 “彩衣戏楼损失惨重,我心难安。”林火微笑着,用手中拐杖支撑着微弯下腰凑近南扶光,“那么多灵兽因此丧命,逃走,我从使它们诞生至驯养,花了多大一笔钱,你压根想象不到。” 南扶光面无表情望入他的眼。 在她极端冰冷的目光中,林火的声音嘶嘶的像是吐信的毒蛇:“总要有个人为此负责,否则不仅我父亲那难以交代,我自己也会彻夜难眠——” 林火直起身。 “云上仙尊不让动你……噢,我也不太舍得。”他笑得弯起眼,“思来想去,那个卖馄饨的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 古生物研究阁正在做一个大项目呢—— 普通的复刻凡人与灵兽融合已经不再满足他们,他们从展示楼里取来了神翠鸟的羽毛,妄图复刻神明的言官。 那可是神翠鸟。 传说中永远立于神明的肩头,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疾病都会消失。 百病消除、长生不老,无论是眼下瘸着腿的林少阁主,还输古生物研究阁,这是所有人试图触碰到的永恒主题。 最开始也是在从彩衣戏楼打零工一路升上来的那些人里选择—— 首先他们来彩衣戏楼打工,说明他们缺钱; 而后当他们升值为饲养员,长时间接触那些早就被转化的灵兽,对于灵兽的抵触心理也会减弱许多…… 他们亲眼看着灵兽们住干净的笼子,喝干净的水,大块吃肉,享受其他观众的吹捧。 对于大多数普通凡人来说,他们活得大约还不如这些畜生。 这个想法的进阶过程使得他们最后基本完全放下心理防线,作为人类的底线一退再退…… 当有人将装着融合所需黑色液体的海螺捧到他们面前的时候,这些曾经的凡人十有八九,绝不会抗拒。 杀猪匠身体强壮,看着也耐折磨,融合成功率就应该比普通凡人高一些。 “我还以为他天天跟在你旁边,不止是见过不少世面,被你看得那么紧,会有一些难度呢?” 林火道。 “结果没有嗳,把海螺递给他的时候,他一点也没犹豫。” 南扶光想起昨日在双面镜中好似听见水声,当时杀猪的告诉她那是风吹树梢的声音。 原来不是啊,南扶光心想,是那个瀑布。 当时他就站在那个瀑布前。 “凡人就是凡人。”林火难掩鄙夷,“我知道你跟他关系挺好的,但是不得不说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说明也不是多了不起的另类,你也不用过于伤心,凡人的命数本就短于修士许多——” “他不是凡人。”南扶光打断他。 林火“啊”了声。 不远处宴几安的目光也平静地投在南扶光脸上。 林火用不以为意的语气道,你就当养了个宠物,现在不幸夭折,随便伤心两天差不多得了,还是「翠鸟之巢」的事比较重要……哦对了,这礼袍你穿真的挺好看的,我刚才夸过没? 南扶光盯着他。 一时间,裁缝铺内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死寂,气氛凝固得好像要掉在地上发出巨响,砸穿地表。 最后是谢允星打破了一切,她上前推开林火,礼貌地请他闭嘴。 …… 南扶光惊讶自己还能有序转身入后帘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裁缝铺,回到阳光下,再冷静地转身告诉无论是谢允星还是宴几安,她很好,都别跟上来。 南扶光确实回到了住处。 空无一人的屋内,两只小猪还在榻子上酣睡,听见开门声响睡眼朦胧望过来。 放下腰间乾坤袋,南扶光逼自己不要去想相比起早上三步看一眼双面镜从方才开始她一路甚至没有将它掏出来的冲动。 就好像默认它已不会再响。 就好像默认某人当真已经死亡。 她坐在榻子边发起了呆,手脚冰凉,苍白的面颊只有鼻尖与眼圈泛着红。 壮壮凑过来用湿润的鼻子拱拱她的手心,像是被那冰冷吓了一跳,它呼噜噜地跳开,又从南扶光身边,至下而上地仰着猪脑袋观察了它半天。 而后它又忙碌起来——撅着屁股,猪脑袋钻进了南扶光扔到旁边的乾坤袋里——也别惦记什么乾坤袋滴血认主了,这东西都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做的,所以它轻而易举钻了进去,从里面拖出一件洗的发白的短打。 那是一件深色的,百分之百不属于南扶光的男性短打,粗糙的浆洗过水让那薄衣有些发硬,落在南扶光的膝盖上,熟悉的皂角味入鼻。 微微一愣,南扶光转头看向身边的小猪,后者扬着脑袋星星眼望着她。 这衣服,怎么跑到她的乾坤袋里了? ……哦。 好像是前段时间,为了黑裂空矿石原液,乾坤袋在他手里保管数日。 而小猪什么也不懂。 它只知道南扶光不开心了,可能是因为有一点点想那个杀猪的,那只要像它一样,闻闻他的味道就可以安静下来。 壮壮跺蹄子,把那件旧旧的衣服拼命往南扶光怀里塞。 “……” 被那粗糙的衣服塞个满怀。 南扶光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可能是五脏六腑之类的——正在一点点裂开,掉落,烂掉。 “崩溃”这个词后知后觉地被具象化,原来是悄无声息,又矛盾地振聋发聩。 耳边是一片嗡鸣,好像有无数的声音在吵闹,叫嚣。 放下了那缝着补丁的短打,南扶光一左一右捞过阿黄和壮壮。 “走。” 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如此清晰。 “我们得……得去接一接你们那不成器又不负责的废物亲爹。” 杀猪匠死了。 他死之后,可以被葬在山林,可以埋在海边,可以干脆一把烧成了灰洒进不净海喂大翅鲸,也可以干脆在云天宗山脚下那个杀猪摊后的墙根挖个坑。 但他不能在废病安置塔内。 那个地方终年只数日可见阳光。 ……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 今日灿烂的冬日之阳带来的温度似乎一丁点也没有通过波光粼粼的海面传递到水面之下的渊海宗来,仿佛境界阵法也将之彻底隔绝。 游鱼浮动,鱼群雀跃,大型鱼类慵懒自得于头顶游过,所投下的阴影带来片刻的视障,黑暗中,有清晰吞咽唾液的声音响起。 紧张与不确定性形成了此时此刻一触即发的紧绷。 清面对前来要求开塔取尸的云天宗大师姐,古生物研究阁众修士有一个算一个皆出门往来,将她要去之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此时各个如临大敌。 他们大部分看向刚刚赶来的林火与肖官,此时此刻林火似匆匆赶来,舍了拐杖坐回轮椅上,阴沉着脸,肖官则是一副大写着“你惹她干嘛”的无奈; 还有人忌惮看向面前所立少女剑修腰间摇晃「翠鸟之巢」挂坠; 有人紧张盯着她腰间的青光剑,那当然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佩剑,奈何面前之人看似年轻,实则早已结了金丹; 还有的面露不屑—— 区区云天宗晚辈,云上仙尊座下弟子、金丹期剑修又如何? 也敢在古生物研究阁撒野。 “扶光仙子,有话好说。”肖官息事宁人的语气道,“那废病安置塔你也不是没见过,从构造上来说便没有从外打开的可能,再加上其下装置,你压根不可能——” 从塔下带回一具完整的尸体安葬。 南扶光却懒得同他们废话,只挺直腰杆,面色冷漠道:“让开。” 嗓音低沉,杀意四溢。 硬是让当场这许多天天钻屋内搞实验的修士毛骨悚然,他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动,不等南扶光抽出腰间青光剑,先一步亮出各自兵器来。 “南扶光,你莫敬酒不吃,我古生物研究阁成立数十百年,掌管渊海宗命门,古往今来多少大能其中亦有心怀鬼胎之辈窥觑,你看可曾有谁成功闯入?” 古生物研究阁之禁制,堪比云天宗当年以黄苏之骨所设“生人莫入”禁制,甚至因为本身意图防恶意者侵入,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火自然信心满满。 哪怕今日不请出父辈高阶修士,这里也不是南扶光一个区区金丹期修士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你即将加入那「翠鸟之巢」,往后自然前途无量……然而一日尚未拿到记名腰坠,录了名牒前,你一日不是正式执法人员,念你曾经救我一命,又是肖哥于「翠鸟之巢」同职数日,你且归去,今日我们就当你未来——” “林火。”少女剑修目光沉沉打断了他,“你废话太多。” 林火哽住。 半晌提高声音。 “那凡人已身死,死哪不是一样,好心劝你迷途知返,你不知好歹,还不速速离开!否则,待惊动我宗门高层,饶是云上仙尊也保不住你!” “云上仙尊?”南扶光侧头一笑,“从未想过他能站我立场。” 言罢,她这一笑,如紧绷之弦蹦断,在林火一拍身下轮椅,踊跃而上时,她亦“唰”地一声,抽出腰间青光剑! 刀光剑影,雷鸣电闪,波涛汹涌阵阵,瞬间一群人斗作一团。 南扶光不愧是金丹修士,左应又挡,面对渊海宗众弟子防御阵型,堪称游刃有余。 如今哪怕是肖官接下她一剑后也胆寒心惊,心道外头传闻与公示皆显示云天宗南扶光不过金丹初期—— 她这实在不像! 夹杂冰雪气寒风飒飒,灼目剑光映耀阳,那席卷地面之剑气如头顶冰山镇压,压的人喘不上气…… 银白长枪穿海相撞,阔刀霍霍血刃亮! 少女剑修手中青光剑如游龙惊鸿,飞云掣电,杀阵之中翻入硬闯,全身而退,所至之处片甲不留,人仰马翻! 正映前人说书者那句“扬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飞尘宇宙昏”—— 渊海宗众人无不胆颤心惊,满脑子只剩下眼前少女那双杀红了的双眸,明亮清醒,目标唯一,只为他们身后那座高塔! “放弃吧,南扶光!你闯不过我身后层层高墙,也不能从那座塔里寻得那人尸身!” 林火气急败坏的怒吼,却只换得云天宗大师姐一声冷笑。 她挑飞至面前一杆银枪,兵器“锵”地一声竟被青光剑劈成数段,剑身出现裂纹时,她翻身后撤出混战。 落于空处,她轻描淡写瞥了眼林火,又瞥了眼他身后古生物研究阁那一道道高墙,微一停顿,淡道一声“未必”。 众人尚且未知她此言何意。 只见少女剑修扬起手,平静嗓音唤了声“壮壮”。 从身后很远的珊瑚群后,又“哒哒”疯跑啼声响起,而后叫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 空地之上,像是有一座巨大雪山拔地而起! 海雾缭绕间,闻所未闻之巨兽从天而降,长耳,鹿角,背有六对鸟类羽翼,口有象形獠牙,脚覆鳞片,似刀枪不入,其翼伸展,似混沌鲲鹏而更胜,当真足矣遮天蔽日。 众人长大了嘴,亲眼看着南扶光拽着那巨兽耳朵,拉扯一下,便被巨兽甩至头顶—— 少女剑修趴在巨兽头顶白色绒毛间,从很高的高处俯视而来,微微眯起眼…… 却再也懒得跟他们废过多。 当害怕至极有其中一名渊海宗弟子颤颤悠悠举起手中法器,那巨兽拧过头冲人群咆哮一声,似婴啼尖锐又似狂兽咆哮。 心智不定者胆寒心惊,手中法器纷纷落地。 “走。” 南扶光单字令下,巨兽便迈开步伐,从所有人头顶一迈—— 黑暗的阴影笼罩下来。 渊海宗众人猝不及防,只顿时五感具失。 那完全的切割感就仿若他们一瞬已坠入第二甚至第一纬度,从三维化作一点或者一线,灵魂仿若束缚冻结于此黑暗中时。 灭顶绝望侵蚀,当他们几乎就连“绝望”这样的感官也丢失,头顶又亮了起来,是巨兽已经走过。 来不及为之松一口气,那诡异奇感,像是上阎王殿走过一遭。 此时惊魂未定回过头,他们只来得及看见那神秘巨兽轻而易举一蹄踹裂他们引以为傲的禁制之墙,直奔那座散发着腐朽死亡与恶臭的高塔而去。 第104章 找不到他 时间倒退回数个时辰以前, 若在裁缝铺时南扶光长了嘴,能够跟谢允星多交流几句,就会发现,其实前一晚与熟人失联的不止她一人。 谢允星也是这一晚后再也未联系上那个日日夜夜以她血为食的鬼修少年。 这事还要从当夜谢允星刚与段南切磋完说起。 冥阳炼再一次被挑飞砸在不远处地面, 演武台被砸出深深地裂痕, 半把重剑插于裂缝之上, 可见其力量惊人。 一身黑衣鬼修少年弓着背,如同野猫一般蹲在剑柄之上,背着月光,唯有那双金色瞳眸闪烁着异样明亮的光, 显示着他的性质高昂。 ——云天宗二师姐也就是在这一刻意识到, 「翠鸟之巢」副指挥使正在逐日复苏, 从今往后她不可能再打得过他。 没有人会做亏本买卖。 谢允星走上前将蹲在自己神兵上的少年赶下去,同时宣布:“从今日起, 切磋可以, 赌注作废。” 少年鬼修落地无声, 下一瞬就贴在她身后。 鬼修的本质只是一抹集天地灵气与怨气而生的生物,不是人也无气息之音,但谢允星却能感觉到他鼻腔里的凉气呼在她后颈脖上…… 很难说不是故意的。 “作废?” 他声音从后方偏上的方向传来。 “你不问渊海宗和古生物研究阁的事了?” 那也要有问的机会。 在段南完全看不见的地方,谢允星翻了翻眼睛,她腹诽身后少年光长个子不长脑。 就他现在这样满脸兴奋, 三招之内挑飞她的武器,然后一脸“我赢了”的耀武扬威…… 傻子都能反应过来从今往后再坚持继续履行赌注, 有一日算一日, 都是主动送上门日日夜夜被薅羊毛。 “对。不问了。” 谢允星手从冥阳炼上挪开。 转身想让身后的人起开别老挨着自己,演武台那么宽张他为什么非要贴着自己站? 一转身发现身后那人寸步不让,这两日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 眼前几乎要比她还高,要对视时算得上垂视。 只见那双金色的瞳眸中,对视上的一瞬瞳孔如猫科动物一般微缩成针眼大小。 冰凉的气息不客气的撒在谢允星鼻尖,她看见他眼珠子在眼眶里滚了一圈:“今日?” “作数。”谢允星蹙眉,“但你不可像上次那样咬我……” 嘴唇。 最后两字她到底没脸说出,她是不清楚「翠鸟之巢」名声在外的杀器双胞胎指挥使大人生前活着时到底受没受过教育、受的哪些教育—— 但她非常确定他可能不太清楚“男女授受不亲”这件事。 否则那日莫名其妙咬她唇瓣后,他不会当场跑掉后第二天又蹲在她的床前,翻弄她的口脂问她昨天用的是哪个,吃起来有点苦,他要把它丢掉。 而眼下听了谢允星所言,他果然也没多大反应,慢吞吞“哦”了声,还盯着她的脸。 半晌,他慢吞吞才道:“饿了。” 谢允星无奈瞥了他一眼,熟练地抬起手腕准备递到他唇边送餐—— 然而手腕刚碰到他的唇,就被他反手一把握住。 再下一瞬,她整个人被压着手腕,压到了身后那把还插地面的重剑之上。 背撞到冰冷的金属,谢允星打了个寒颤,下一瞬,领子上覆上一只骨节分明偏削瘦的手,指尖拨弄她的领子。 “今日。” 谢允星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今日用餐场地在此”还是“以此作为今日切磋奖励”,他头一偏便咬了上来。 血液奔腾得比平日更快,一股暖流从胸腔升至头顶,相比起埋首于颈脖间的鬼修冰冷的温度,谢允星作为正常人的温度在此刻几乎可以称之为“灼热”—— 她不知道他哪来的突发奇想。 尖锐的牙扎入颈部,鸡皮疙瘩在那一片全面泛起。 头晕目眩,她感觉到好似人也离开地面的不真切感。 少年鬼修冰冷的鼻尖蹭着她温暖的皮肤,心跳狂舞间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是要进行最后的晚膳,她活不过今夜…… 因此觉得指尖好像也因为失血过多变得冰冷。 是的,他长大了,需求量更多,正如南扶光曾经警告过她那样,鬼修根本不受控制—— 胸膛起伏,谢允星的手软绵绵地搭在俯首她啵颈肩这人的肩上,只是轻轻推拒,她低吟一声。 立刻感觉到手掌下的肌肉瞬间紧绷,少年抬起头,金色的瞳眸如摄魂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再次凑近,如同那夜在牢狱一般舔了下她流出一些鲜血的伤口。 伤口愈合。 “没取太多。”他嘟囔着像是告知也像是抱怨,“你怕什么?” 谢允星的注意力完完全全放在方才颈脖一侧被柔软舌尖扫过如猫挠或猫踩的特别触感,她抬手捂着脖子,半晌没说话。 段南深深看了她几眼,不明白她在发什么呆,只以为她因为被咬生气了,于是跟着蹙眉。 “小气。” 扔下这倒打一耙二字,他转身消失在谢允星跟前,独留下满脸茫然没反应过来的云天宗二师姐,罚站出神。 这一幕若是被云天宗大师姐看见肯定嗤之以鼻那少年鬼修只知道欺负老实人—— 是她高低得把人弄回来捏着他的脸问一句:老子该你的啊? …… 在谢允星那,段南当然未食饱。 如今到关键阶段,根本不是一个筑基期的修士贡献一些鲜血就能供养元婴期鬼修,若要敞开肚子饱餐一顿,谢允星多一天都活不成。 放了过去段南是无所谓这个的。 时至今日他也不过多思考一层:虽然谢允星不是不能死,但也不是非得死。 她活着对他来说貌似更有用一些,至少每日他在外游荡完有个去处,蹲在房顶活着倒挂屋檐下发呆都行…… 而且她还陪他切磋。 虽然现在她已经打不过他了。 至于饱腹问题,来到渊海宗,段南自有去处。 夜黑风高,无论是成像镜还是记录仪都不可能捕捉到神出鬼没的鬼修。 于是,此时,若是那些扛着特制的笼子,忙忙碌碌的古生物研究阁内巡逻的弟子稍抬头看一眼,就能用肉眼看见,那高高耸立于月夜下的废病安置塔塔顶琉璃处,蹲着一抹人影。 他从上至下,犹如夜间蛰伏动物,安静地看着脚下的高塔至半夜时分热闹非凡。 有人痛苦的呻吟,有死亡的拂袖喘息,有什么人在窃窃私语,还有的人在求饶…… 以上所有声音,均来自古生物研究阁弟子们操控的那些笼子里。 他们充耳不闻,麻木地按照过去的熟悉流程,用术法将笼子高高漂浮而起、打开笼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入废病安置塔内。 ——无数的融合失败品被倒入高塔。 长着鸟头的人;还是人形浑身覆盖鸟羽的人;四肢为鸟形而扭曲折断的人;腹部莫名其妙烂了一个大洞在往外流淌黑色液体的人…… 有的死了,有些还有一口气。 但无论如何,此时他们都如同被废弃的垃圾,倒入塔内。 段南轻车熟路地从窗口翻入。 仿若闻不到冲天的血腥气息与腐臭,他一路如羽毛轻盈下落在那转动的水车上,金色眸子冷眼看着一个人被碾压,骨骼发出“嘎吱”折断的声音,身上的漂亮蓝色羽毛被血污污染湿漉温热…… 他东张西望,试图找一个暂时还活着的,提供今晚的晚餐。 摩天鬼界的鬼修不喝凡人血,尽管凡人人数众多像充足的储备粮,然而凡人血除了饱腹对他们修炼毫无作用—— 但感谢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 他们发的邪门歪道,将毫无益处的糙粮,神奇变作与修士只差了一些些功效的精粮…… 这些融合灵兽的血,当然比谢允星的差远了。 但他能敞开肚子喝,所以也就凑合。 段南从水车上飘然落下,至角落里随意捞起一个下半身皆为鸟型,因为高空坠落奄奄一息的失败品,拉起他的手腕,正欲撅断—— “我不在,你就玩野了。” 身后平静的声音响起。 不夸张的说,当时鬼修少年着实被吓一跳,原本随意放松的背脊一下子紧绷入备战状态,以惊人的速度他扔开手中的融合灵兽转过身,一双眸锐利望向声源处—— 站在阴暗处,只半张脸于光线中,男人眼骨深邃,高挺的鼻梁扬了扬,冲他勾唇笑了笑。 段南双眼因为诧异有些瞪圆。 他震惊于有什么人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也震惊为什么有人能好好的出现在这座塔的塔底,更震惊于…… “你果然非凡人。” 少年鬼修的嗓音深处发出“咕噜咕噜”充满攻击欲的声音。 “你骗了南扶光。” 男人脸上笑容不变:“话别说的那么难听嘛,而且她没你想象中那么笨。” 段南撑在地上的手抓了抓,圆润的指尖于月色下无声延展出利爪。 而立在那的人似乎丝毫不在乎他的小动作。 “怎么,想攻击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垂眸看着段南,他停顿了下,语气平淡。 “狗改不了吃屎。” …… 时间再倒转回此时此刻。 为那于废病安置塔中可能已经尸骨无存的杀猪匠,古生物研究阁着实陷入一阵混乱。 渊海宗若有类似轨星阁之机构,掐指一算,大概会选择直接将南扶光运载而来的那艘渊海叶舟劈碎了,当柴烧。 先是彩衣戏楼,再是古生物研究阁。 日落将至,余晖近熄,当渊海宗高层赶到古生物研究阁,率先便为那不明白色神秘巨兽震惊,他们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号称“不可破灭”的古生物阁禁制之墙在其足下化为乌有。 大多数人不知大日矿山之隐秘。 这导致现场赶来众人中唯有云上仙尊宴几安与神凤鹿桑知这巨兽来历。 鹿桑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看向身边云上仙尊,而后者只是明显微一愣,随后陷入沉默,不言语—— 只因他的目光落在那巨兽头顶,如白色草丛的毛发中,跪坐的少女剑修手持青光剑,不是云天宗大师姐又能是谁。 一人一兽此时俨然神挡杀神之架势。 而后赶来的云天宗其他人见此吓得肝胆俱裂,谢允星高呼一声南扶光大名,眼睁睁看着一堵墙倒塌,无数身着古生物研究阁专属白色道袍之修士如鸟兽慌忙逃散—— 无幽想上前阻止南扶光再这般拆家乱来。 然未动身被宴几安拦住,云上仙尊只吐出言简意赅四个字:“阻止不了。” 是什么物种才能让渡劫期大能说出如此斩钉截铁四字? 当下周遭一片沉默。 只能眼睁睁看着巨兽挪于高塔旁,站稳了调转过头,而后一屁股将那有进无出的废病安置塔撞得四分五裂! 建筑呻…吟着,从墙体出现裂缝至从上往下的轰然倒塌,无数的碎石、烟尘卷起—— 废土之尘成了一道特殊色彩的幕墙,玄黄昏暗成为此时此刻海下唯一的主色调。 那般山崩地裂、兵荒马乱的乱尘之外,人们只来得及看见巨兽背影化作模糊的黑影,不久之后它停了下来,从它头顶一个身影一跃而下…… 相比起那如雪山般笨拙异动的巨兽,那身影纤细得如同一只蚂蚁。 若非她手中青光剑凝聚着强势剑气,剑气几乎就要燃烧托着长长的尾,叫人想到夜幕划过的扫把星…… 紧接着,在林火窒息又崩溃的倒吸气声中,剑气又半空换了个方向,对准了巨轮水车的轮廓从上至下,一劈为二。 …… 一切就像一场特殊的皮影戏。 所有人都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南扶光有一种好不容易加入了「翠鸟之巢」又迫不及待想要辞职离开—— 当一切尽毁,空中烟尘散去,伴随着少女落入尸山肉海,血肉沼泽,那于塔中屹立长久的水车一瞬间融入倒塌。 血腥掺杂着孵化的味道伴随卷起的尘浪掀来,不分门派与性别,意志力薄弱的已经扶着墙吐得酣畅淋漓。 站着的人终于看见不远处发生的一切,云天宗大师姐膝盖往下站在粘稠、泥泞的黑水河流中。 身上的道袍尽数脏污至不可见原色。 她的头发也一缕一缕的,有的贴在脸上,有的黏在背上,而她本人就像嗅觉失灵,扔了剑,徒手在那掺杂着翠色鸟羽的恶臭中翻找着…… 她木着脸。 不哭也不愤怒也不急躁。 整个人像是一台被无意创造的永动装置,无数次捧起或许早就腐败或者碾压碎至只剩半边的头骨,认真打量。 ——确认不是她要找的就扔开,下一位。 直到耳边听见长靴踩在粘稠液体中发出的特殊声音。 南扶光自己的双手从或许是某个人的胸腔中拔出来,直起身,回过头。 她看着身后一脸苍白望着自己的谢允星。 “日日。” 轻柔的呼唤声响起。 一行清透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南扶光的眼底滚落。 “师妹。” 她嗓音沙哑如在铁砂锉刀石上滚过。 “他死了。我找不到他。” 第105章 训犬 《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当晚产生一则热帖, 标题为:「我要是陆晨接下来的研究总方向就是没日没夜开发时间转换器,争取把时间倒流回两旬前、仙盟还没决定把‘陨龙秘境’选拔放在渊海宗时」。 ——东岸仙盟第二大宗引以为傲的摇钱树,被仙盟第三大宗的大师姐操纵不明生物踩了个稀巴烂。 在仙界末日到来的今时今日,修士不得修炼不敢突破, 成日百无聊赖时偶发此事, 无论如何都值得大家聊上三个下品晶石的。 无数人为了能够吃上这口劲爆且新鲜热乎的瓜, 忍痛交钱换取流动版发言权,包括不限于仅为发一句“哈哈哈哈哈”或者“事件细节楼层求踢”。 目击证人太多,无论是渊海宗还是云天宗弟子,当时在场的至少百来号人, 其中还有亲自跟犯罪嫌疑人南扶光交过手的—— 此神秘道友在热帖发布第一时间就抢占前排, 单只留下一句“地图炮:从此避雷女剑修”留给后人品鉴, 再也没有过发言。 帖子众说纷纭。 有人说南扶光是彻底陷入与凡人之恋要为其毁天灭地; 有人说别那么恋爱脑设身处地想想假如你家哈基米死邻居家门口且邻居有重大嫌疑换你是不是得比她还疯; 有人说是云天宗宗主看不得渊海宗那么富特地授意自家大师姐搞破坏的什么凡人恋人都是演员; 还有人说,这年头是不是御兽道途彻底没人了, 就没人好奇一下云天宗大师姐骑的那是什么, 难怪当初她一副看不太上白化开明兽的样子, 家里养了老虎的谁还能看得上小猫咪? 七嘴八舌,真真假假的现场描述里,至第二日天亮前,人们终于借由众口拼凑当日所发生的一切—— 云天宗大师姐为掘情人尸体,御兽, 视古生物研究阁顶级禁制为无物,轻易闯入跨越层层围墙。 神秘巨兽只一屁股将一座作为废弃物回收的高塔撞得四分五裂, 当时一瞬散发的臭味和四处流淌的腐液熏吐了在场至少三分之二的人。 那受她控制的巨兽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南扶光没能从尸海中挖掘出她的情人。 古生物研究阁阁主林灭暴跳如雷, 怕是到他死林火也再也不可能迎娶南扶光过门…… 噢,人家原本也没看上林火。 那被摧毁的高塔是用来回收失败融合灵兽的(不知道这件事的流动版自己去搜搜前段时间也闹得很大)。 因为项目有违人伦道德,渊海宗于早先一周被仙盟喊停该实验项目, 所以理论上,这座高塔也本就是被废弃的、无用武之地的废弃建筑。 所以……被弄得稀巴烂也没关系。 ——虽然东岸仙盟第三云天宗大师姐差点儿把东岸仙盟第二给拆了,但她拆的是废弃使用的设施,渊海宗寸土寸金之地她今儿不拆明儿林灭也得自己花钱请拆迁大队,所以她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云上仙尊替南扶光口头道歉,一共拢共六字:「抱歉,爱徒顽劣。」 ——「翠鸟之巢」连夜发表申明,感谢云天宗大师姐及时寻得以及公布“黑裂空矿石”成分表,玄机阁保留她正式成员名额决策不变。 ——南扶光全身而退,以一个莫名其妙的凡人为借口,把渊海宗的脸面摁在地上摩擦。 吃瓜众人:“……” 这是什么幸运小饼干? …… 暴跳如雷中连吞四颗降血压丹药的古生物研究阁阁主:“……” 她算哪块小饼干? …… 渊海宗的兵荒马乱总有影响不到的地方。 对于段南来说他已经完全处于寂静与黑暗很久了。 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这很有趣,以前时常听大日矿山里的那些矿工抱怨这句话时他并不能够理解,太阳东升西落,日夜交替,长了眼睛的人如何会失去时间的概念呢? 直到他切身体会到这件事——他后知后觉有些迟钝地想,他们想表达的可能是“我身陷望不到尽头的沉寂之地”。 段南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与曾经的识海撕裂、命星陨落后只得一缕魂魄精气的飘忽感完全不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与修为具在,他只是…… 被关起来了。 周围的一切都很暗,他被囚于一个肉眼可见的牢笼之内,牢笼上则是像是盖着一块名为黑夜的稠绒布,他能清晰看到牢笼的栏杆,却看不见除此之外任何外面的东西。 四周很安静。 安静到他听不见一点声音。 因为已为鬼修,所以甚至没有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 换做之前他从不认为有什么所谓囚笼能困住他,最初的他也做出过挣扎的行为,但他很快发现自己能够使用的所有能力都对这个牢笼毫无作用,甚至当他使用暴力破坏时,会遭到反噬—— 一刀砍在牢笼上,他的身上某个随即位置就会对应产生一样的伤。 造成创伤的力道与属性与他前一刻的一击万全一致。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段南嗤之以鼻,理所当然认为是有人故弄玄虚,直到他凭自己的本事弄得自己遍体鳞伤。 ——任何的反抗皆会得到一比一的惩罚。 他不得不停下来消停一会儿。 蜷缩在并不大的牢笼角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让他不得不闭目养神,换作普通人此时此刻大概已经崩溃了—— 失去时间、空间概念。 像是被强行割离于三界六道之外。 无穷无尽的黑暗。 关押。 挣扎等于自罚。 将他关起来的那个人手段变态到应该无条件破格录取「翠鸟之巢」慎刑司。 段南不得不放弃一切小心思,等待着那个人丧失耐心主动出现—— 这一等大概又是许多天。 久到他以为他就要被关在这直到地老天荒,他不得不给自己的识海致命一击,那人若不来,他就会死。 果不其然,在他觉得自己作为鬼修也要游离于魂飞魄散边缘,牢笼的幕布被掀开。 一只大脚踩在牢笼之上,牢笼外的人俯身望来,微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能撑得再久一些。” 嗓音低沉温和,如同无数次段南与他偶然所见,像个人畜无害的无能凡人。 眼皮子沉重到抬不起来,多日未进食的饥饿与受伤未处理使得元婴期鬼修大约只剩一口气,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下,他望着牢笼外的男人。 “南扶光知道你有这种本事吗?” 数日微开口说话,他嗓音沙哑得几乎失去原声。 牢笼外男人笑容收敛了些。 “你非要说这个我们就不聊了。” 他作势要把黑布放下。 那也不是黑布,在段南看来,那只本该惯于握着杀猪刀的手此时掀起来的是一片空间间隙…… 很难形容那是什么。 整个世界就像是安详躺在那的一头猪,被这个男人轻而易举的开膛破肚,他掀起切开的空间一角,犹如掀起破裂的猪皮,面带微笑地冰冷注视着其内鲜血淋漓的五脏六腑。 “我们在哪?”段南问。 黑暗即将完全笼罩前,男人的动作停止,留下最后一丝缝隙。 “除了屈服,你指望不上任何人的地方。”杀猪匠回答,“你大可以试试段北有没有办法。” 这念头动不得。 双胞胎本就有特使感应,他发现自己被关的第一时间就试过联系段北,换来的就是头如千根针扎剧烈疼痛。 他不得不放弃。 “你是什么人?”段南又问,“为何抓我?” 即将合拢的间隙被重新拉开,在一片虚无中男人轻而易举地爬上了牢笼,稳稳的一屁股坐在段南头顶上。 他立起膝盖,那脏兮兮的鞋底就悬于他的头顶。 男人毫无防备的模样让人蠢蠢欲动想要攻击他——然而也只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罢了,甚至还未模糊成型,他已经仿若有所洞察般低头望过来。 黑色双眸深邃平和,与少年鬼修金色瞳眸对视,他唇角翘起的弧度甚至无任何改变。 一瞬间便打消了任何小动作的念头。 段南无来由的想到了民间凡尘人训犬手段。 再配合这狗笼…… 毫无疑问这人把他当狗来训。 “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段南指着牢笼道,“这套对我没用。” “哦。” 坐姿不雅的男人随意应了声。 他笑起来的时候双眼都微微弯起来。 “没关系。”他真诚地说,“我有的是时间。” …… 渊海宗。 带着壮壮一脚踏废病安置塔的第十日,已经逼近「陨龙秘境」开启的时间。 无论先前发生如何混乱的大事件,此秘境开启与先遣选拔都是修仙界头等大事。 所有的繁杂都被暂且搁置,哪怕是古生物研究阁遭到损毁,被仙盟罚款无数,日日夜夜于《三界包打听》占据头版头条受千夫指,也不能耽误渊海宗打起精神开门迎接来自不净海两岸千百大小宗门的修士散仙。 渊海宗彻底热闹了起来。 盛大的欢迎仪式有条不紊地如期举行,当「翠鸟之巢」修改好的礼袍在这日早晨送到南扶光手上时,意味着她记名录入这人人向往执法部门的日子也随之到来。 云天宗大师姐有种恍然如梦的抽离感。 这几日她过得有些浑浑噩噩,那一日在谢允星眼前落下一行清泪之后她倒是没有再软弱哭泣,就好像所有的崩溃都凝聚在那一滴眼泪中—— 之后是无尽的沉寂。 吃着饭时突然停下来; 沐浴时突然盯着水面发起呆; 梳妆时好好的握着梳子突然就忘记要梳的发髻下一步该怎么绾…… 这些都是私下的。 她在外面表现得一切正常。 发现自己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歇斯底里到大脑都窒息的压迫感要减轻一些,所以第三日南扶光就收拾了东西爬上了谢允星的床。 直到今时今日,南扶光看着捧在谢允星手中属于「翠鸟之巢」执法者礼袍兴致全无,只是迷迷糊糊地想这些天她像是一滩烂泥里生出的一条蚯蚓拱在潮湿角落阴暗爬行,无论是体修还是练剑那都是没有的,也不知道胖了没。 塞不进去就好笑了。 这玩意腰部还漏一节,肉像蚊子包一样鼓出来想来更为幽默。 脑补了一大堆,今天的她依然肆无忌惮地想创死全世界。 南扶光一边想着今早要不紧急减肥不吃早膳,一边呵欠连天地舍不得放弃渊海宗的紫薯豆浆酪。 这时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她抬起头问云天宗二师姐,“你养的那个鬼修这几天怎么没见出来吃东西了?被你养死了吗?” 回应她的是难得的一片沉默, 她奇怪地抬起头望过去,云天宗二师姐平静地告诉她,那孩子不知道上哪去了,总之不见了。 “?” 不见了? 南扶光愣了愣,意识到其实自家师妹处境与她莫名其妙就同病相怜—— 好就好在鬼修没有一身腱子肉与合适做实验的看似迷人体质,且已经死了一次也不能被渊海宗骗去抽筋扒皮死第二次…… 所以应该没事的。 “是么?我就说了这个物种养不熟。” 南扶光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个完全不能深入的话题。 她滑下床,将师妹抽中礼袍随意拿走放一边,将她摁在梳妆镜前,手中的木梳替她绾发。 “离家出走不报备,什么白眼狼东西,早就让你不要养奇奇怪怪的宠物。” “嗯。”谢允星微微蹙眉,“挺生气的,但生气也不知道该冲着谁,因为根本见不到。” “……” 她的好师妹,发脾气都是一副软趴趴的样子,那小鬼不欺负你欺负谁? “等他回来,你最好给他结结实实地一大嘴巴子,否则我真的会看不起你。” 第106章 圣女与刀 南扶光被谢允星摁在梳妆台前还非常不自然的挪了挪屁股, 那就“我就不用了吧”刚说了前两个字就被打断—— “你这辈子也就加入一次「翠鸟之巢」,破格录取至少会让所有人在那一瞬间看向你,而现场没有人限制任何人的双面镜记录功能……翻译一下,你想看见自己像女鬼似的各种角度照片飘在《三界包打听》各个角落吗?” “没事。就让他们拍。时间久了谁还记得我是谁?” “人们会忘记南扶光, 但不会忘记真龙和神凤……以后一有人提起鹿桑的盛世美颜, 就会顺便把你的颜艺照片发出来附赠一句‘难怪云上仙尊动摇长了眼的都知道该怎么选’。” “……是我不要他的!” “有本事你登报, 没本事就坐好。”谢允星拿着胭脂“啪”地重重拍她脸上,“脸色苍白的像鬼,你这几天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 半个时辰后,南扶光几乎差点儿再次睡过去, 被谢允星摇醒点上口脂时她精神恍惚, 忍不住想自己底子到底是有多差—— 金丹期修士那修体修一半不说貌美如花也该清新脱尘, 怎么能在梳妆台前捯饬那么久? 渊海宗为各宗门前来修士准备的晚宴名曰“朝春宴”,取“万物朝春复苏”本意, 南扶光的录名与赐腰坠也一并放在今晚举行。 过了今晚, 各大小宗门修士就是正经竞争关系了。 能进「陨龙秘境」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 “朝春宴”后接下来就是摆擂,每个道途取前几名进入秘境,这次渊海宗林林总总来人成百上千,最后不过数十佼佼者能迈过秘境之门。 莫说不同宗,哪怕同宗同道都得算入“同行是仇人”范畴内。 说来唏嘘, 南扶光本身对「陨龙秘境」毫无兴趣,她来渊海宗纯纯是为了躲当时刚镀鳞的宴几安与诸多口舌是非, 顺便找找能唤醒所有陷入沉睡的修士与凡人的方式。 如今, 黑裂空矿石被重新做出,人们八卦的重点也早已不在南扶光身上。 所以「陨龙秘境」选拔,她确确实实只想支着下巴在旁看热闹。 她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不想再看见自己的名字飘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上—— “南扶光丑”或者“金丹期修士为何不好看”这种标题更是不可以。 话题绕了回来, 南扶光终于不再像蚯蚓一样扭自己,乖乖坐着让谢允星把口脂拍开,一切准备完毕她站起来,习惯性地拽了拽下摆短得不行的「翠鸟之巢」执法者礼袍。 “这要是劈个叉我就走光了。” “用的上这套礼袍的场合,一定没有任何要你劈叉的环节。” 谢允星淡定地接住了她的胡言乱语。 南扶光歪着脑袋望着她。 谢允星挺满意道:“嗯。好看。” 南扶光怀疑云天宗二师姐只是想骗她出门,毕竟这几日她是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裹着被子缩在角落阴暗孤僻且沉默寡言。 谢允星对她现在有一万个耐心,就像对待易碎琉璃制品,面对她质疑的目光,前者抬手点了点面前的铜镜,有些模糊的倒影立刻变得清晰—— 南扶光终于看见现在的自己。 平日里为了方便大部分时间束起的头发被放了下来,她发质偏硬不捣鼓的话带着自然的微卷,此时发尾打着卷儿垂落腰间。 执法者礼袍中部收紧,相比起一般道袍中带简单腰带,两缕点翠拖尾更像装饰。 下身道袍是灯笼状,如今站直了一看相比起寻常道袍显得腿更长更直。 数日未出门,再加上脸色难看,南扶光只觉得在这黑色道袍映衬下她白的像刚刚从水井里爬出来的女鬼,谢允星给她点了鲜色口脂,口脂如樱桃晕染开。 ——好一个病娇少女模样。 “不行,我还是……” 南扶光话还未落谢允星已经面无表情踹开了房门。 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她就像阴暗生物要被照蒸发了似的瞬间收声眯起眼,摇摇晃晃连退三步。 好不容易适应了久日未见的阳光,她忽然感觉到气氛不对,周围安静得有些过分,这时候她听见谢允星在自己身边道:“仙尊。” ……什么仙尊? 放下遮住双眼的手,南扶光茫然睁开眼,这才看见这偏僻小院不知道何时站了人且不知站了多久,一身墨色道袍仙尊背手而立,衣领、下摆、袖口皆绣滚金龙纹。 羽碎剑换了同色刀鞘挂在其腰间,能被云上仙尊使用的自然是价值不菲的珍惜刀鞘,只有与一切不和谐的是剑尾上挂着的剑穗早已褪色黯淡。 只是在其转身时,剑穗上所挂铜铃摇晃,依旧发出清脆悦耳之声。 与南扶光的目光对视的第一瞬,他微微一愣,停顿片刻飞快扫了她浑身上下一眼,停顿在她腰际露出的一隅藕白。 ……而后破天荒的,宴几安第一次在与南扶光的对视中,率先主动挪开目光。 南扶光:“?” 有事? 身后的谢允星掐了一把她的腰,南扶光“嘶”了声莫名其妙回头瞪她,谢允星面无表情望回来。 “日日。”宴几安主动开口叫她,“录名仪式前有一些别的‘朝春宴‘流程要走,你需和我一起,所以我来接你。” 南扶光云里雾里,不明白有什么流程必须要她和他一起…… 找鹿桑不行吗? 却还是走到他身边,正欲开口询问,就被宴几安捉住手腕。 云上仙尊垂眸俯视望来,阳光那那长长的睫毛有些不自在似的,轻微一颤,而后略微错开目光:“你今日,很不一样。” 于是南扶光所有的疑问就被堵在嗓子眼里没问出来了。 她再蠢也知道这时候再问东问西时机不太对,于是悄无声息缩回手,她老老实实不失僵硬地说:“是吗?” 宴几安勾了勾唇。 …… 南扶光的生硬并未让云上仙尊有任何不愉快。 他近日心情一直不错。 他心情当然不错。 …… 今日的渊海宗似乎也在境界上进行了特殊的加工,水面上被附加了一层油墨状的东西,于是黄昏中天边的颜色被染成了彩墨的五颜六色,折射到水下就像烛光中五色的琉璃灯。 前庭进出贯穿人们络绎不绝,有身着其他宗门的修士也有手捧佳肴美酒渊海宗的外门弟子,南扶光到的时候“朝春宴”几乎就要开始,很远的地方听见仙乐靡靡之音与人交谈声。 走过水晶廊桥,珊瑚群也在这一天被特意打扫露出鲜明的颜色,不知名的海生植物犹如海底的细沙垂下如瀑布,上面点缀着像鸽血红类似璀璨的宝石。 门推开时,整个场地安静了片刻。 南扶光只感觉到眼前似开阔明朗,被空间术法处理过的极宽广中庭,晶石的地面与白色瀑布和飞鸟,仙乐是鲛人手中弹奏而出,酒液与瓜果花香混作甜蜜的气息。 所有人都默契地停止了交谈转身看过来。 南扶光不太惊讶,毕竟她身边站着云上仙尊,三界六道唯一的渡劫期大能,有幸一睹尊容谁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她也下意识侧头去看宴几安,满心只有后悔不应当同意跟他一块儿来此处当那甚老子的显眼包。 而这时,宴几安的肩往她这边倾斜了些。 云上仙尊的目光依然目视前方,但还是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他们也在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 宴几安终于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是好看。” 南扶光哑口无言中,被他牵起手向前—— 两人要经过的道人群如神迹般从中一分为二劈开一条道路,所有人的人在看过来,也在看被云上仙尊握在手中的那只手。 南扶光在挣脱他和算了吧之间选择了后者。 目睽睽之下搞这种动作更惹人注意,而且她现在真的没有太多的心情去折腾这那的。 宴几安牵着她在预留的宴席位坐下来,她的位置就在他身边不太远的地方,他轻易就可以拿到一些东西推至她的手边:“桃桃说,你几日不曾好好吃过东西。” 她是金丹期修士,也不用一日三餐一餐不拉,辟谷半旬也是饿不死的。 ——因为胃是情绪器官。 因为不想再说话,也不想再面对宴几安那双过分明亮的眼,南扶光沉默着拖过餐盘,埋头苦吃。 奇怪的是今日宴几安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他倚靠在自己的位置上,单手支着下巴,一言不发却很有耐心地看着南扶光吃完一盘又一盘他递上的食物。 期间不是没有人上前试图攀谈,有些资历的被礼貌三言两语打发走,没资历的则是连一个眼神都没获得…… 云上仙尊手中有小巧酒杯,他却未饮,双眸明亮深邃,很认真地望着她,南扶光语气很呛地问他看什么,他却微笑着道:“只是感慨,似乎一夜之间,日日就长大了。” “……” 莫名其妙。 好在没多久宴几安便被弥月山来的人叫走,那是仙盟的人,敷衍不得。 云上仙尊从善如流离开自己的座位前不忘叮嘱南扶光别乱跑—— 她啼笑皆非。 当她还是三岁稚童? 现场七层的人修为还不如她高,除非她自己想一头扎进瀑布里淹死,否则能对她如何的人应该不算太多。 他一走南扶光就放下了筷子举起酒杯,正巧这时候不知道如何混进来的阿福和阿笙找到了南扶光,凑上来对着她一顿彩虹屁,比如以前没看出来你的腿那么长,果然人要衣装。 南扶光有些无奈但没有不耐烦,她嗯嗯啊啊地应着两位新朋友的闲聊,总比自己坐在这被人当彩衣戏鱼缸里的鱼围观来得舒坦。 这时候,前方又是一阵骚动,是渊海宗的弟子推着一个巨大的鸟笼进来。 金色的鸟笼奢华精致,金属折射着冰冷的光泽,鸟笼中有一颗拔地而起的树,树上结着海碗口大的桃,茂盛的枝叶伸出笼外—— 南扶光心想,这啥?鸟么。 古生物研究阁新作品? 真变态。 阿福“哎呀”一声,居然上手拽了拽南扶光的袖子。 她茫然地回过头问他:“怎么?” 阿福拎着云天宗大师姐的袖子也有些傻眼,迅速地松开她,半晌道:“就下意识反应,那日你和那个馄饨摊摊主用双面镜的时候我也在,他当时看见的就是这个笼子,里面的东西出现的第一时间他扣了你的双面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猜想他有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南扶光直接陷入沉默。 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阿福还在东张西望道“彩衣戏楼有随性杂役不知道馄饨摊主今日来了没”,说到一半他被阿笙用手肘狠狠怼了下—— 他这才猛然想起前两日的新闻。 云天宗大师姐冲冠一怒为蓝颜捣毁古生物研究阁废病安置塔只为寻找一具凡人的尸体什么的。 ……最惨的是她没找到。 猛地将这显而易见的线索串联在一起,阿福瞬间看上去像是想给自己一巴掌,尽管南扶光笑了笑摆手道没关系…… 但她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像真的没关系。 阿福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脱水的鱼正忙着垂死挣扎,直到南扶光温和地提醒他是不是今晚会很忙,他点头如捣蒜,然后拽着一脸无语的阿笙,如逃难一样转身迅速消失在她眼前。 …… 渊海宗尽地主之谊,要给宾客们展示最好的。 古生物研究阁的部分项目被喊停,声名远扬的彩衣戏停演已久,来往宾客虽表面不显但显然觉得遗憾,今晚他们的遗憾得到了弥补。 当长着穗娘的脸的鸟从桃树枝头落下,彩色的羽毛于光芒下扑簌闷响,双目上覆着白色轻纱遮住她的双眼。 南扶光坐于高位全程面无表情,相比起周围人到底还是见到了传说中融合灵兽的兴奋,她显得格格不入。 同样显得不安的还有她的小师妹鹿桑—— 从穗娘出现的那一刻她的脸上就有明显的不适,显然不能接受昔日同乡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但难道死了更好吗? 一只手托着下巴,南扶光心想换做几日前她或许会和鹿桑是一个反应,但现在她开始觉得士可杀不可辱这句话是需要看场合的…… 有时候,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哪怕他以这丑陋的德行活着。 林火介绍穗娘变做的灵兽鬼鸣鸟,传闻这种鸟身份代表不祥但它的歌声能够治愈心灵,当它歌唱时,人们能在歌声中获得许多东西—— 重要的、被遗忘的事。 离去且不再归来的故人。 深刻与快乐的记忆。 南扶光对这种精神类的触碰一律视作污染,极其不感冒。 她的想法是既然脑海中出现的一切都是虚假的,短暂的愉悦又能如何,不得不回归现实的时候只会因此感到双倍的痛苦—— 人不能一直活在梦里。 在鬼鸣鸟开始歌唱的一瞬间,整个大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略微沙哑的歌声不像想象中百灵鸟的叫声,让人眼前浮现的是海浪拍打礁石,月夜之下美丽的鲛人于月光下吟唱,低吟的呢喃温柔。 南扶光站了起来准备离席。 刚走出两步不经意间转过头,却看见原本坐在枝头的鬼鸣鸟不知何时从树枝间隙落下,纤细白皙的胳膊伸出鸟笼缝隙,冲她摊开了手。 …… 海水蔓延流淌,洒满了月光变作天边的银河,无边际的不净海化作无垠的草原于脚下延伸,一辆马车远远的驾驶而来。 距离上一次妙殊界战争爆发已经过去三百余年,旧的君王随同他的城池覆灭,名为祥庆的城池于中央拔地而起—— 住在城池中新的君王因为乐善好施得到了上界的祝福,他如同仙人不老不死不灭,维持着新的繁荣昌盛已经许多年。 传闻祥庆城内有黄金铺成的土地,井中流淌着的水掺着蜜,子民安居乐业,长命百岁,无忧无虑。 曾经扶持君王上位的追随者,成为了世代侍奉君王的忠实奴仆,他们受获得了长寿的秘密,平日于祥庆城内侍奉君王,在城外十二封地各自又有专属封地,享纳税、苛捐、供粮等一方话语权。 少女的父亲便是这样一位追随者的后裔,虽然并不能幸运于祥庆城内出生长大,但她自幼无忧无虑,锦衣玉食从小苦练武艺熟读君主臣道,最大的愿望便是进入祥庆城一睹君王风采。 ——少女坚信哪怕身为女儿身,她亦有朝一日成为君王手中最锋利的剑。 少女记忆中,快乐的事大概便是站在祥庆城方向回归封地必经之路的岔口,拎着裙摆仰头翘首以盼父亲的归来。 正如今日。 许久未见,从马车上下来的父亲头戴礼貌遮掩住银丝华鬓,尽管路途奔波他还是神采奕奕,强壮如青年,一眼看去无人能知其为年已七十老叟…… 真是祥庆赐福。 男人跳下马车,向女儿如约递上归途时扫过头顶的第一枝柳枝。 以及一把不算太起眼的古董匕首。 匕首像是经历了无数年岁洗礼,刀鞘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以及镶嵌的宝石芳华光泽,灰朴朴的,像是早就不堪负重,随时都会断掉。 “传说此乃帝王之剑,得此剑者得妙殊界哩!” 这样描述着送出的礼物,父亲的脸上尽数是哄骗小女儿开心的真诚与慈爱。 早就过了听童话故事的年纪,少女接过匕首,对着阳光的方向一把将其从刀鞘抽出,对准阳光的方向有雪白的刃光灼眼。 “父亲此次为何而归?” “一年一度的圣女选拔就要开始了。”父亲乐呵呵道,“本次轮到本家封地,不得不回来好好督促一番,以免生出篓子,那可就不好交代了。” 自祥庆君王登基,“圣女诞生于大地”的传闻经久不息。 传闻祥庆能百年昌盛,是因为顺应天道,得上界赐福。 每一年,从一国十二封地便会轮流诞生一名圣女,圣女为十六岁龄未出阁少女,当选圣女者可获得资格进入那美好的梦想之城,为君王与天道咏唱赐福。 赐福过后,圣女将获得居留祥庆城的资格,假以时日,或许甚至可以举家升入这做梦都想要去的富饶之地。 农家女,茶女,采桑女,歌姬…… 十六岁的少女们无论身份地位心中均有这向往无上殊荣的梦想。 正如今年正好也十六岁的少女。 “今年或许会轮到我呢?” 她对父亲说。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这样的话父亲就不用烦恼啦!” 后者笑容不变,只是让她少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春秋大梦。 将父亲赠送的匕首挂在腰间,少女很快将小小的插曲遗忘在脑后,她回到家中摩拳擦掌想要给父亲表演自己新学来的一套刀法,然而第二天起床后,等来的却是父亲早已天不亮时便匆忙出门的消息。 今年的圣女选拔在本家封地,父亲忙得两脚不占地。 就好像总有商量不完的事宜,络绎不绝的相关官员出入家门门槛,少女偶尔撞见其中一两个,他们纷纷盯着她瞧上许久,而后叹息:“是了,女郎今朝十六,您的父亲当真疼爱您呢!” 这前后毫无逻辑的话让少女百思不得其解。 她只知道父亲的面色日益沉重,像是短暂归家数日就苍老十岁不止,家中值钱的东西变卖了不少,大把大把的银元落入出入家中那些官员的口袋。 少女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偶得清闲的父女相处时光,她趴在父亲的膝头,天真问他是否是筹备进程不顺利,为何每日愁眉苦脸…… 父亲也只是摸摸她的头,笑着道:“哪有什么不顺利,一切都会顺利哩!” …… 圣女的选拔按黄道吉日选定。 等待的期间少女无所事事,腰间挂着那把后来她意外发现削铁如泥的匕首游走于东西小巷,幼年时一同长大的玩伴亦有二三,其中一人名唤小婉,父亲乃封地最大书院的教书先生。 小婉生性温柔胆小,安静温驯,相比起活泼跳脱的少女,她更像是永远趴在阳光下的一只温暖又毛茸茸小兔子。 她亲眼看着少女用手中那把破旧的匕首砍倒一棵无辜的竹子,对于圣女的选拔毫不向往—— “都城固然是好,只是只身一人前往我还是会害怕,百般诱惑,我情愿就在这边陲封地与阿娘与阿姊在一起……吃糠强过独自一人山珍海味。” 少女不以为意一摆手:“你哪是愿意吃糠,你只是舍不得那个没用的读书郎。” 小婉闻言,“哎呀”一声面颊飞红,让她住口。 少女翻着白眼,嘟囔着愿意一辈子为君王奉献一切,若选中她,绝不当缩头乌龟—— “更何况只是去咏唱而已。”她语气轻描淡写,“多少人抢破脑袋想要去。” “我就不想。”小婉道。 而世间事事轨道主流便是“事与愿违”。 当圣女的竹签落入小婉手中,她真情实感一瞬变得苍白无措的脸,与站在她身后笑意盈盈少女的父亲的脸相互重叠。 “祝福你的朋友。”少女的父亲道,“她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少女不以为然。 频繁出入她家中的那些人总算不再来,当晚餐桌上再次恢复了往日的丰盛,节衣缩食的日子似乎也随之结束了,所有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气。 …… 父亲率先返回祥庆城。 当天少女前往送行,这一次问父亲要的归途礼物是他再次从祥庆城归来时,马车轱辘碰到的第一支鲜花。 “希望冬季之前能够回来一趟。”父亲打趣儿道,“否则大雪纷飞的时候可没有花哩!” 雪花也是花嘛。 少女无所谓道。 这时候的她只是坚信他们父女再重逢并不用等到冬天那么久。 …… 她的坚信是有来由的。 要怪就怪护送圣女入祥庆城的侍卫们并没有形象中严谨,当圣仪式开始前都不能揭下的长纱从头盖下…… 他们质疑的只有为何前些日子百般不愿的圣女大人今日步伐如此轻快配合,如同她等待已久,她腰间挂着的匕首又是什么,古旧老土的模样和圣女的着装并不搭配。 但他们没有过多追究询问。 他们的任务只是把人送达祥庆城罢了。 一切是那么顺利。 与小婉交换使命的少女如愿进入祥庆城,可惜来不及一睹盛世繁华的都城便被送入圣殿,净体,更衣,学习充满了祝福赞词的吟唱曲调。 等啊等终于等来了仪式举办的那一天—— 前一夜少女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一会儿想象即将见到的君王面容 ,他是否还年轻又或者中年意气风发? 一会儿想到之后父亲或许会对她如此任性行为暴跳如雷? 啊对了,母亲如何了? 知道她代替小婉前往祥庆城肯定生气又无语。 第二日,圣殿中,充满着期待,十六岁的少女掀开了盖在头上数日的盖头。 她看到了什么呢? 她看到圣殿之上没有想象中的黄金铺地,汉白玉石柱与金碧辉煌,只有不同材料的雕塑佛像,狰狞怒目从上而下冰冷俯视着她; 失去了光泽与弹性、盖着不同程度灰烬的大块皮质被制作成佛祖的袈裟加身; 高堂之上,身披帝王明色龙袍的生物没有头颅,脖子上像是鲛油之灯的芯火橙黄摇曳,周遭笼罩一层,身体如腐朽的古藤枯木,手腕处又有羚羊一般的犄角…… 胳膊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一把死死钳握,少女原本就紧绷至几乎跳停的心脏猛然一颤,她回过头去,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只是那张昔日熟悉的脸已经不那么熟悉了。 整张脸此时此刻变作了被扭曲潦草的一副作画,神情纠结扭曲—— 诧异,愤怒,难以置信的惊慌…… 以及显而易见的恐惧。 第107章 伶 尽管这并不应该, 但少女还是在一瞬间认出那端坐于高位之上的便是被十二封地子民心心念念的帝王,尽管他一言不发。 他只是抬起手,修长尖锐的过分的手指相比起人的手更像是树枝,它的手腕内侧也长满了倒刺一样的瘤状组织, 一整排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他在向她招手。 少女觉得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原本是应该诧异或者震惊, 但是从脚底冒起来的凉意直观地给予她第一反馈是恐惧。 可能是因为整个所谓的“圣殿”都漂浮着腐朽的气息。 她开始思考头顶那些神圣的雕刻所批的皮囊为什么生物的皮囊, 但光思考这件事都会让她觉得恶心与反胃。 她看见父亲的面容扭曲,尽管记忆中他永远在慈爱微笑着、替她带回都城最美丽的衣裳与带着露水的鲜绿植物,那张脸此时此刻却是完全陌生的模样—— 可是想象中的质问并没有到来。 她看见父亲卑微地匍匐着,颤抖着跪下, 亲吻那怪物的脚面请求它再三思,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其中出现了一些差错。” 好像有什么人开始大笑起来, 那笑声从一开始骚动的窃窃私语逐渐变得大声,所有人的面容都扭曲了, 露出鲜红的牙龈。 少女一辈子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画面, 除了父亲或许还有一些曾经笑容满面抱过她的几位世伯, 一张张脸扭曲而陌生—— 她被吓得连连后腿几步。 这时候有平日里照顾她的侍女捧着一把雪亮的弯刀走了进来—— 那是一把一眼就知道上了年纪的屠刀,刀刃在月色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与少女曾经在月色下观察自己的匕首几乎一模一样。 一见此物,父亲的哭声变得更大了,像个婴儿一样泣不成声, 话语逐渐变成了祈求的话,就好像如果他不这样做今日就会有人死在这里。 空气里很快弥漫了尿液的臊味, 奇怪的是压根没有人对此表示鄙夷或者嘲笑, 他们只是很开心的笑着,眼睁睁看着少女的父亲回过头发疯似的牵起她夺门而出—— 他们跑的很快。 途中甚至没有士兵或者其他的什么人上前来拦住他们,他们飞奔到了一个开阔的花园, 在浓郁的花香中少女晕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少女发现自己正身处于原本属于圣女的寝殿之中,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侍女们依然和善地围绕着她,道她因为过于紧张在圣殿昏了过去,但君主仁慈,赦免了她的罪。 少女问她们,你们知道君主是怪物吗? 她描述的怪物没有五感,一切都是模糊的,身体如长着荆棘嫁接的刺槐,安静地盘伏于王座之上等待着鸟的自投罗网…… 少女如同张开双翼的飞鸟。 远道而来,一生不曾落地的双足为其停留,再高歌着对美好祥庆城的向往,赞美着黄金的地砖与甘甜的井水,最后于尖锐的刺槐之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侍女们面面相觑,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怪奇故事。 一名稍微年轻一些的侍女经不住笑了起来,“您在说什么胡话呀,哪里有怪物?陛下是我见过有史以来最英俊、英勇的君主。” 一切好似过于真实的梦境,什么也没有发生,颤抖匍匐于怪物脚下、甚至当众失禁的父亲泯灭于荒诞的梦境中—— 他完整且从容地出现在了她的寝殿外,指着少女的鼻尖骂她任性。 依旧生龙活虎,意气风发。 与那圣殿之中,死死拽着她的手臂要求饶的男人判若两人—— 那满头白霜、泪如雨下,颤抖如筛之人,与“父亲”二字相离甚远。 因为殿前失仪所以失去了圣女的资格,为家族蒙羞的后果却也不了了之,没过多久新的圣女被送入了都城,大家似乎都忘记了上一任圣女曾经反抗激烈至当场晕倒。 没有被赶出都城,少女最终见到了君王,正如侍女所言,高位之上的男人英俊沉稳,胜过历史上任何一代君王。 只惊鸿一瞥,心生悸动,她再也没有离开都城。 就像天底下所有慕强的年轻女孩一般她迅速坠入爱河,贪图君王宽阔的胸膛与有力的臂膀,她看着一年又一年新的圣女被送入都城,她们于高台之上祝福与吟唱,之后在都城住下来—— 君王的爱如此专一。 少女再也没有见过其他的圣女留在宫殿。 她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年轻时于圣殿所见的恐怖一幕真正的遥远而模糊,少女孕育了新的生命,几乎就要忘记那夜月光下噩梦里发生的一切。 直到又一个同样月色昏黄的夜晚,她于帝王怀中艰难的翻身,想要下床喝水。 小心翼翼将搭在腰间的手臂拿起,不小心那衣袖从其手臂滑落,昏暗的室内,她看见了于君王手腕内侧的七颗圆印,犹如北斗七星状一字排开。 …… 帝国之后陷入了疯狂。 她时而禁止一切的人靠近自己,时而梦魇中惊醒扑入君王的怀抱,嘴巴里念念有词着“圣女的职责”,像个精神不正常的疯癫之辈。 她孜孜不倦地描述着那个噩梦中所见的一切,强势地要求见圣女,过往任何一任曾经恭敬亲吻她手背的圣女都可以。 可大家投来的不过是怜悯的目光,他们说:“您只是需要多多休息。” 他们坚定地认为她疯了。 君王依旧仁慈,尽管在她的噩梦中他残忍而可怕地剥去少女之皮为袈裟;吞噬少女血骨与众封地之臣分食换取长寿永昌…… 君王不厌其烦拥抱着王后,抚摸着她的头发或者隆起的肚子,他窃窃私语地在她耳边回忆两人之间从相遇开始的一切,笑话她的鲁莽,赞美她的勇敢,陶侃她如此多年未忘记圣女的职责…… 一切都好。 如果不是每一次他都用“你得对得起你父亲付出的一切”作为结尾。 每当这时候,已经是王后而不是少女的她会抬起头,这时候她总能看见少女时期打扮的自己坐在床尾一脸平静地望着自己…… 悲伤得像是要破碎,以沉默发出最大的悲鸣。 再一眨眼,那儿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把父亲曾经赠予自己的古老匕首。 最后这把匕首插入了君王的胸口。 王后浑身浴血,跌跌撞撞闯出君王的寝宫,怀中的婴儿在疯狂的闹腾,她几乎就要走不动。 一回头,却总能看见身着圣女礼袍的少女时期的自己如影般跟随在身边。 当她凝望她时,她也会凝望自己。 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王后闯入圣殿,那一瞬间,昔日流淌着甜蜜的井水变黑,永远翠绿的草地枯萎,土地散发着泥土的腥臭,那些仙女飞天的雕像又变作异神怒目。 父亲依旧是许多年前的模样,他哭着问她对现在拥有的一切有什么不满意,以至于追根究底造成今日的乱象—— 是没有什么不满的。 王后望着父亲怀中陌生少女刚刚冰冷的尸体,圣女的衣服被鲜血染红,她睁着无神的双眼瞪着天空,眉眼定格在死前惊恐的模样,她的胸膛敞开,皮囊挂在胳膊上刚刚被完整而小心地剥下一半。 当王后握紧手中的匕首,那把父亲赠送给她时笑着道“得之者得妙殊界”的匕首,她听见耳边传来叹息的声音。 王后看见少女模样的自己,向前与她擦肩而过…… 而后无论她如何哭着抗拒,大喊“不要”,她看见她手起刀落,手刃帝国君王之后再弑杀十二封地藩王,飞起的鲜血飞溅在那张曾经属于少女时期的她的脸上。 当父亲倒在血泊中,她想起了那年他几乎掏空家底、夜不归宿地与那些负责圣女选拔的官员来往; 他愁眉不展,直到圣女定下小婉那日才犹如雨过天晴; 他乘着马车自远处哒哒而来,拥抱他唯一的女儿; 他半身踏上马车,笑着承诺下一次会带给她归途上马车轱辘碰到的第一朵鲜花…… 痛感侵蚀五脏六腑,这种痛或许将伴随她的余生。 战争结束的第三百四十七年,冬,历史上最伟大、在位最久的君王毙于一场毫无征兆的宫变。 人们口口相传那一日,圣殿中的血溢出门槛如同河流流淌至台阶之上,大雪纷飞而下时,王后自门槛后踏雪走向王座。 她端坐于王位之上,揭发百年圣女残忍真相,一把火将埋葬千百少女圣殿化为灰烬。 她递给记录历史的文官一把破旧几乎要断裂损毁的匕首,从始至终只言一句:“得‘伶契‘者,终得天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微笑着看着文官身后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仿佛那里站着一个什么人。 文官毛骨悚然转身,毫无意外地发现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 它沉浮于世间数以千载,无貌无形,无自主意识亦无所求,记不得自己来自哪里也记不得自己要去哪里。 为镰为刀,为剑为杖,只得一名,‘伶契’。 取于戏台之上伶人戏子,落入他人之手那一刻,曲响,结契成,又一出好戏开场—— 无论那戏本写的是苦是涩,是喜是悲,是贵是贱,全堂满座时,至戏终之前,无人被允许退场。 九世为主人手中利器,唤其名时,心意相通,化作任意趁手武器,吞噬其主一切喜怒哀乐,助其成愿,为一世霸主。 器身斑驳布满裂痕时,它偶尔恍然世间万物皆有终结一日,而作为世间独一无二的‘伶契’,它亦不会有任何的意外。 会碎裂。 且能够感知碎裂之日不久矣。 然心无挂碍,远离颠倒梦想,无所得故,无有恐怖。 它只记得那日大雪飘扬,它身着祥庆圣女圣袍于鹅毛厚雪中穿行,不记得走了多久,或是走了多远,直到天地间唯有它孤独前行。 身后有人敲响皇城的钟磬,二十七响为新帝缓步走向王座的声音。 旧日圣殿的屋檐于熊熊烈焰中坍塌。 有一道模糊的身影自雪中与它相向走来—— 那高大的身形立于它的面前,遮挡去一些风雪。 雪模糊了双目自然看不清来人的长相,记忆中只记得那人薄唇轻勾,微笑着俯视而来。 “你是谁?” 它问。 “……你做神器的时候难道没有人教导你,神明的名字从来都是隐秘?” 他嗓音无奈。 “但话说回来,从此若为共同体,交换名字好像应当算作天经地义。” 共同体? 是下一任主人? 它恍惚地想,真该死,哪怕只是休息片刻都不可以—— 但他向它伸出了手。 宽大的掌心朝上,有一枚雪花飘落又迅速消融。 “宴歧。” …… 丝竹靡靡之音声从远方回到身边,鬼鸣鸟的歌进入了末尾,身着「翠鸟之巢」礼袍,腰挂一把同色点翠剑鞘的剑修少女于众目之中,被迫松开了鬼鸣鸟柔软的手。 她被强行转过身的一瞬,感觉到所有的复杂情绪与欲破碎之苍凉意如潮水般褪去。 胸腔中压抑的情绪瞬间消退,她猛地深呼吸两口新鲜空气,甜蜜的瓜果酒香钻入鼻腔,她唇瓣动了动:“宴……” “日日。” 黑色道袍绣金龙纹于眼中浮跃,她茫然地抬起头对视上面前云上仙尊那张难得写着担忧面容。 他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这边拉扯了下:“我在。日日,你可还好?鬼鸣鸟歌声奇诡,你方才是魇住了——” “不是你。” 南扶光目光有了焦距,随后有些焦急地想要挣脱,然而几番拉扯后她一下子又安静下来,抬起头望入面前之人的眼中。 此时此刻,只见云上仙尊尊容微垂,眉间轻蹙,垂目望来,那双永远平静的瞳眸此刻似有担忧,波澜泛起。 而在他眼中,眼前少女眉宇微敛,杏状圆眼如水般雾蒙蒙,不似往日明亮,泛着淡淡红意。 ——在鬼鸣鸟的歌声中见到了什么? 现场大多数人都是一脸如梦如幻陶醉沉溺于美梦之中的模样,怎么反而亲自触碰鬼鸣鸟的她会是现在这幅垂泪欲落的模样? 宴几安单指勾起怀中少女苍白的面颊。 这些日子她消瘦许多,脸上以前颇有存在感的软肉都快要消失的无影无踪,此时她猝不及防被抬起脸,有些茫然地吸了吸鼻尖。 宴几安目光最终垂落于她今日染了口脂如樱桃红般唇瓣之上。 他垂眸,凤眼幽暗。 “师父……” 耳边是她仓惶短促地叫他。 碍眼的人是不在了。 云上仙尊唇角微勾,如耳未闻,俯身而下—— 这一吻原是不容拒绝,势在必得要落于他笃定之处。 然而当他听见她有些急切又惊慌的声音戛然而止,下一瞬,一只大手出现在他们近在咫尺的唇瓣之间,那大手轻易笼罩住她几乎整张脸,一拢一拽,将她往后拉离了他的怀中。 “哎,这是做什么?亲不得。” 南扶光站不稳,猝不及防背撞到宽阔如铁壁的胸膛。 听见化作灰几乎都能认出来的叹息声在耳边响起时,无论是宴几安还是南扶光,两人俱是双双一愣。 覆盖在脸上的手很有防御性地不曾挪开。 鼻尖顶着一只掌心粗糙的大掌,南扶光茫然地眨眨眼,有一瞬以为自己还在鬼鸣鸟制造的梦境中。 片刻之后,她用双手捉住死死捂在自己口鼻的大手往下拽,回过头,便看见身形高大的英俊男人一身玄黑短打离于身后,眉毛耷拉,一副“你们在干什么啊”的天然无辜模样。 南扶光:“……” 杀猪匠:“?” 在杀猪匠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就看见转身望来的少女目光闪烁了下,突然从方才那副柔柔弱懵里懵懂的模样变身了—— 从乖顺小绵羊变眼泛绿光的女夜叉。 此时再警铃大作为时已晚,“啪”的一声巨响。 面部被巨大力道带偏,杀猪匠便是如此站在原地,结结实实地吃了她扬手扇来的一巴掌。 第108章 男人也是慕强生物 男人的脸偏向一边, 有一会儿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 只有深邃的眸子微微眯起,那原本散漫微带的笑意逐渐完全褪去,与此同时有危险的韵味蔓延开来,那双漆黑的眼中泛起森冷的光。 尽管如此, 唇边还保持着上翘的趋势, 他轻阖眼皮, 数瞬后,他才慢悠悠地转回了脑袋。 “我说——” 抬手摸了摸面颊,此时还带着发烫的麻木,男人压低的嗓音之中带着显而易见危险。 “你是不是喝多了?” 山雨欲来的气氛, 却在对视上一双盈满眼泪在眼底的圆眼时戛然而止。 眸底掠过一丝诧异的光, 笼罩在周围的高压也一瞬尽数散去。 杀猪匠唇角落下轻抿, 眉头微蹙了一下。 什么? “怎么了?” 男人略微沙哑的嗓音中带着真正的困惑。 她用劲当真没有一点儿收敛,纵他皮糙肉厚此时都能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之后好像脸都被扇肿……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火。 那火便被无情浇灭。 看着她眼底蓄满却倔强不肯落下来的眼泪, 晦涩不清的情绪伴随着喉结滚动, 翻涌而上。 “哭什么?扇我一巴掌, 还给你自己扇委屈了?” 顶着那张被扇红的脸,他微微俯下身凑近她,从鼻腔深处发出困惑的单音节,催促她说话。 但南扶光没搭理他。 那双被泪水冲刷得明亮过头的杏眸圆睁,像是被惹恼的食肉动物很有攻击性地盯着他作无声的谴责。 “说话。” 语气稍微染上不耐。 被打的是我,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啊? 他伸手去扒拉她的肩,然而在指尖刚刚碰到的时候就被一巴掌拍开, 很快手背上蔓延开与脸上同等的火辣刺痛—— 杀猪匠挑起了眉。 莫名其妙、接二连三被扇, 哪怕是菩萨都得从莲花座上站起来的。 不幸的是,紧接着他便第二次被成功熄灭了火,因为在他刚发出第一个“你”字的音节时, 眼睁睁地看着一颗比珍珠还大的眼泪从她眼里夺眶而出,砸在地上。 “啪嗒”一声。 得多大颗的眼泪才能砸在地上都发出声响? “……” 杀猪匠终于显得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话又不肯说,碰又不给碰,光时很凶地瞪着他还要打他—— 他四处张望了下无望地希望周围能凭空出现一个好心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可惜周围并没有这么一个人,有的只是抱臂懒洋洋靠在旁边一脸愉悦看戏的云上仙尊。 被打断的时候宴几安也是恼过的,但是他的恼怒比杀猪匠散的更快一些—— 在看见他被结结实实掌掴的一瞬便觉得相当值得。 “你不是死了吗?” 云上仙尊终于开了尊口,可笑的是他竟然是主动打破沉默挽救杀猪匠于独角戏的那个。 “嗯?” 从嗓子深处发出困惑的一声。 “谁死了?我吗?谁说的?” 杀猪匠暂时没跟他计较他语气里的恶意,指了指自己,半晌低下头,茫然地去看南扶光。 可惜后者已经不理他了。 也不肯看他。 很倔强地拧着脑袋。 恰巧这时有不明所以的人上前来,在几人不远处喊了声“扶光仙子,需要核对一下一会儿的仪式流程哦”,于是她狠狠地推搡了他一把,将他撞开。 抬起袖子粗鲁地摸了把通红的双眼中的眼泪,南扶光挂着湿漉漉的眼睫毛,果断转身。 也是这一瞬,杀猪匠看见悬挂于其睫毛上的泪珠要掉不掉。 他又“哎”了声,不经意目光一落,在她转身后看见了她身上黑色特殊制式道袍腰上那节空白,差点被细腻的白瓷肤色闪花眼。 南扶光已经走远。 留下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杀猪匠以及弯腰给自己倒酒的云上仙尊。 “那是什么制式道袍?” 杀猪匠问宴几安,目光还落在云天宗大师姐的背影上。 “成何体统?” 宴几安根本理都懒得理他。 “?” 这算什么? 师徒二人一个鼻孔出气了? 杀猪匠掐指一算,他眼不闭脚不沾地忙活了十日而已。 ……也没多久。 怎么回来像换了个天似的? 还有没有王法了? …… 鬼鸣鸟的歌声停止,众人从如梦如幻的梦境中醒来,脸上还带着沉醉与意犹未尽的惆怅。 一些修为不太高、定力也不太足的它宗弟子还着迷地看着场地中央关在金色鸟笼中的鬼鸣鸟—— 此时此刻鸟儿已经完全从茂密的枝叶间出现,纤细白皙的指尖拨开枝叶,又展开化作鸟羽的双臂轻盈起落枝头…… 轻纱飞扬间几根翠色羽毛飘落,美丽的面庞眉头轻敛,好一番我见犹怜模样。 一阵窃窃私语声起,众人叹息渊海宗造物技术之恐怖—— 假以时日恐将与神明肩并肩行。 杀猪匠耳力听闻此言不甚意外地挑挑眉,但是显然没所谓这样的言论,他的目光始终放在金色色的鸟笼左下方。 南扶光站在那里。 此时她双眼还微微红着只是不那么突兀,反而像是脂红打在了眼括,眼泪冲刷过的明眸亮得吓人,将那张本就粉白俏丽的脸蛋衬得更惹人注目…… 杀猪匠换了个站姿,心想几日不见她好像瘦了不少,是勤勉练功还是压根没好好吃饭? 此时,云天宗大师姐听渊海宗的弟子跟她讲一会儿「翠鸟之巢」记名受印流程,眨巴着眼,虚心受教的乖巧模样…… 垂落于身体一侧的手指尖微弯,抬手蹭蹭这会儿还有点发热发麻的面颊,杀猪匠又换了个站姿。 瞥了眼身边入座的云上仙尊,毫无意外的他也是看都未看那只笼子里的鸟哪怕一眼。 而此时,南扶光身边一没留神又多了几个人。 林火拎着酒壶笑嘻嘻地靠近她,一同来的还有两三个身着月白色道袍、背后有八卦图案特殊道袍的宗门弟子—— 几名青年弟子道袍整洁,腰间各自配挂不凡神器,袖口用特殊质地金色皮绳微拢束缚,面若冠玉,潇洒出尘…… 那正是传说倨傲孤高、少与外宗通婚的东岸第一大宗,弥月山、无为门弟子。 身为仙盟直隶仙宗,无为门弟子在三界六道享有不一般的待遇,哪怕只是寻常筑基期内门弟子行走在外,也心安理得当得散修一声“道爷”尊称。 如今那几人看上去非寻常内门弟子那般简单,行为举止皆矜贵讲究,俨然是唯有修仙世家弟子才配得的好模样…… 他们主动上前与云天宗大师姐搭话。 过去一直待在云天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一次接触渊海宗弟子第一眼还被人家当收破烂的(……),此时得无为门青年才俊主动搭讪,显然南扶光也是有些懵—— 她微微歪着脑袋,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些宗门世家子弟面容和善地与她闲聊,一副完全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的茫然。 她甚至因此心生警惕,一双眼亮晶晶的。 有些可爱。 杀猪匠第四次换站姿时,云上仙尊放下酒杯,语气冷漠地问他能不能不要站在那像是一条蛆似的扭来扭去。 杀猪匠:“……” 杀猪匠:“在下面围着你那好徒弟兼前道侣明目张胆地相聊甚欢的又不是我,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他还特地加重了“前”字发音。 宴几安显然是没想到他话说得那么直白,毫无尊敬之意便算了还冷嘲热讽。 这人不在南扶光面前,是装都懒得装一点。 “日日乃金丹期修士,年纪轻轻获此修为者于三界六道少之又少。她从小长于云天宗,父母皆为修士,算得世家子弟……” “什么?” 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年幼时独立完成时间转换器,近日又得黑裂空矿石成分,驾驭奇兽可视渊海宗禁制无物,三番二次惊动弥月山,「翠鸟之巢」破格录取入玄机阁,黑裂空矿石产物税收分成,她最近可谓是……” “‘驾驭奇兽’是哪个黄历发生的事?什么奇兽?别告诉我是大日矿山那只。” 显然他并不在意她现在是不是财貌双全的钻石王老五。 宴几安并不理他,唇角掀了掀,淡定说完自己的话:“风生水起。” 杀猪匠:“……” 宴几安笑道:“她风头都要压过我了。” 这话说的倒是没一点儿不高兴,反而是真情实感的有些高兴……大约是来自上位者的傲慢,云上仙尊目光高高在上逐一扫过那些无为门弟子,仿若洞察一切。 宴几安回过头对视上杀猪匠,淡道:“男人也是慕强生物。” 杀猪匠还未从“驾驭奇兽”这一个环节醒神,压根没仔细听他在说谁慕谁,只听得一个强字,心不在焉摆摆手:“大可不必,我对男人无甚兴趣。” 如此牛头不对马嘴。 宴几安不理他了。 “嗒哒”一声酒杯被素随意扔回托瓷盘中,他起身,一拂本就毫无皱痕亦无沾染尘埃的深色道袍,旋即身姿俊逸飘然,向南扶光方向走去。 …… 此时南扶光身边热闹如集市。 云天宗的各位弟子自然也不肯放过聚集在他们大师姐身边的机会。 今天是大师姐的好日子,他们也跟着沾光一般欣喜地凑到她身边,摸摸「翠鸟之巢」制式礼袍,满脸羡慕难掩。 毕竟是人人向往的证道执法部门,从前南扶光总是嚷嚷着要加入以证明自己无灵骨也不是废物点心,谁能想到竟然真的被她做到了。 无幽站在一旁,腰间仙器扇子挂着一枚与其定位不太相符合的寻常挂坠…… 他平静与南扶光道喜,后者摆摆手,直言没有他递交那个装着黑裂空矿石的水晶瓶,她现在还在坐牢。 “加入「翠鸟之巢」后,以后万不可如此鲁莽。” 南扶光嗯嗯呀呀地敷衍他,一边忍不住瞥这云天宗大师兄的脸色—— 现下是他们这辈子相处最融洽的时刻了…… 所以他眼神到底和其他弟子有什么区别啊? 这人真的偷偷倾慕她? 南扶光揉揉脸。 若不是此时旁边还有个吱哇乱叫的谢晦,她甚至觉得他们会冷场来着。 谢晦:“我早晚也会加入「翠鸟之巢」的!你靠脑力加入玄机阁算什么本事,小爷我必靠修为武力硬生生过关斩将——” 南扶光:“嗯嗯。等你断奶再说。” 谢晦:“什么!南扶光你少得意——” 嚷嚷声被“啪”地一下拍在背上的一巴掌拍断,谢允星一把将其拎起,捂着弟弟的嘴,转身问南扶光,杀猪匠怎么从天而降,难道是她的幻觉? 南扶光抿了抿唇,没说话,看着也是尽量克制自己没往高处某个方向看。 “换个问题。”谢允星问,“你给了他结结实实地一大嘴巴子没?光只会哭的话真的我会看不起你。” “给了。” “啊?” 南扶光面无表情让她看自己的手——她的手红得吓人,显然刚才那一巴掌是真没一点儿弄虚作假的成分,真真正正的,结结实实的。 谢允星:“……真打啊?” 南扶光抿抿唇,心想这才哪到哪。 …… 当云上仙尊蹁跹而至落于那算作是众星拱月的少女剑修身旁,身边的人一下噤声,散开。 耳根子一下子清净了,南扶光脸上还保持着那种云里雾里完全吃不消应酬场合的放空,她转过头微微扬起下巴看他。 借着身高差,他俯身稍近,拢在道袍中的手伸出,修长的指尖扫过她的耳廓,将一缕乱发别至而后。 人们或许这时才看见,云上仙尊今日道袍制式与颜色甚至布料,虽与「翠鸟之巢」毫无关系,却是作了些匹配的。 人群不自觉安静下来,原本放在鬼鸣鸟身上的注意力也挪到了此时鸟笼下方数人身上—— 从天而降的鸟羽与桃花花瓣落在她肩膀上,云上仙尊耐心替她扫开这些落物,而后用平淡但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宣布,待「翠鸟之巢」记名仪式完成,「陨龙秘境」选拔正式举办之前,他将与命定道侣即日完婚。 翻译一下:三日内,我成婚。 人群如遭雷劈,瞬间陷入半刻死寂。 而后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尖锐的口哨声和掌声如雷鸣般响起。 …… 远处高台之上,独身而立的男人未免也有些懵逼。 他想到了离家一日当夜回归就发现自己饭盆被拆、不翼而飞的那只开明兽,现在他多少有些感同身受了。 他看见被人群簇拥于中央的少女剑修僵硬而迟钝地眨巴着眼,而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隔着层层人群,与温柔注视她的云上仙尊—— 她转过头,遥遥地望了他一眼。 “……” 哎。 天塌了。 男人抬手摸摸鼻尖,心道「翠鸟之巢」记名仪式完成? 那这记名仪式可就进行不下去了。 他正若有所思应该如何添乱比较合理,此时不经意扭头望向暂时被冷落坐于枝头的鬼鸣鸟,后者似有所感扭过头来,便见前者手指一弹,举起双手。 ——接下来无论你要做什么,只要别太过份我都不会干预。 鬼鸣鸟展开羽翼。 鸟笼开了。 第109章 祭品 有时候男人也会想, 他离开的时间太久,久到几乎忘记了人类是一种多么有趣的生物。 大多数的时间他们拥有许多奇思妙想的小心思,比如他们时常装作服从且具有集体性,其实那只是为获得一些认可或者利益, 不得不做出来的妥协—— 实际上他们的底层行为逻辑根本毫无规律, 也不可捉摸。 正如鬼鸣鸟。 升空的鬼鸣鸟彩色的羽毛在珍珠的折射下拥有前所未有的光彩, 让人信服它曾经是与凤凰肩并肩的存在…… 歌声悠扬,一改在笼中那甜蜜沙哑的歌谣,空灵,完全无法模仿。 谁能想到呢? 半旬之前她游走于彩衣戏招揽生意, 嗓音清脆活泼实则不过一缕麻木游走于世间的灵魂, 没有人知道她深夜里有过几次的崩溃或者痛哭; 半旬之后她吞下了海螺里的黑色液体, 义无反顾地心甘情愿沦为半灵兽半人类的融合产物,当时所有人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是想活命。 最妙的是, 以上的推测或许都是错误的—— 她没有在深夜恸哭, 也不是为了苟活而慌不择路。 她为破碎的家含恨饮下的那一汪黑液。 她为报仇。 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坚强。 小小的凡尘界山村, 一个从来没有经历风雨的家小心翼翼呵护长大的少女,往哪儿培养出的这样倔强又如顽石的生存力呢? 这件事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就好像这是她与生俱来的一些本事,无根源的存在,不讲究任何的逻辑,只是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 毫无征兆的爆发出来—— 他曾经认为这个文明落后到不值得一提,但以身入局后, 他逐渐发现了许多有趣的规则以及不受控制的走向, 这让他觉得曾经的他错了。 文明是落后或者愚昧这并不重要。 人类比他想象中可爱得多。 …… 「翠鸟之巢」记名仪式真的没有顺利进行下去,南扶光眼看着那镌刻了她名字的属于执法者的腰坠即将完成,在递到她手里之前, 被不知道从哪闯出来的一头长得像牛但是有三只充血血红眼睛和一对布满鳞片翅膀的灵兽天降,踩得稀巴烂。 当时她脑子是一片空白,浑身上下唯一仅剩的功能就是煽动睫毛眨巴了下眼睛。 难以相信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荒诞的事。 如果这时候她回过头,或许就能看见在她身后的高台上,手肘搭在护栏、只身倚靠的男人发出了一声也觉得很荒谬的轻笑,他笑出气音,双眼微弯。 一切都乱了套。 当下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鬼鸣鸟的笼子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打开了,脱离了束缚的那只鸟飞到半空,开始唱歌—— 它的歌声不再使人沉溺于美好的事物,当下有许多修为低下的修士的脑子乱成一锅粥,他们回忆起很多鸡毛蒜皮早已忘却的往事,比如三岁的某天早晨起床发现尿了炕…… 而此次渊海宗的晚宴更多的是高阶修士,他们并不会轻易被区区灵兽蛊惑,他们意志清醒,在来得及助渊海宗平息这场灵兽逃脱牢笼的混乱之前,他们就意识到有更大的混乱正在诞生。 古生物研究阁的第二道墙之前被云天宗大师姐一脚踩踏,如今还在修复中,雪上加霜的是,现在第三层墙的最里面发生了新的骚动—— 第三层墙塌陷了。 曾经关在里面的融合灵兽无论究竟是否成功,或者渊海宗要用来做什么,总之现在它们全都跑了出来。 第一次到古生物阁参观的时候,南扶光曾经听见过从古生物研究阁的内部传来过各式各样灵兽的嘶吼与哀鸣……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击回旋箭,现在精准地插在了渊海宗的膝盖上。 顷刻间,东岸第二大宗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日日。” 耳边低沉的声音响起。 在被三眼长翼的怪牛一蹄子踩到脸上前,南扶光被人一把捉住腰往后一跃跃出至少三丈远! 拦在她腰间的手臂并不是肌肉勃发类型却意外的有力到她一下子差点被箍得岔气! 好不容易站稳了,她迅速拿开腰间的胳膊,抬头看了眼云上仙尊,此时后者正仰望天空,眉间紧蹙—— 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灵兽,正在鬼鸣鸟的歌声中从天上落下来,天空中的境界不断的破碎,裂开金色的裂纹,又在法术的坚持下闪烁着愈合。 就像是下了一场诡异的暴雨。 雨滴的形状大小类别食肉还是食草成谜的各类灵兽。 周围人仰马翻,瓜果与酒水撒了一地,前来赴宴的修士们不得不拿出自己的兵器应战保命……比较惨的是有些人因为过于相信渊海宗的安保系统,压根没带兵器,修为不够的话,他们只能抱头鼠窜。 “呯嗙”瓷器碎裂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南扶光弯腰躲过一个被一只浑身长满了蔓藤的木属性灵兽横空砸过来的石凳,抽出了腰间的青光剑—— 迈出一步时,脚下的长靴踩在一颗葡萄上,爆出的香甜浆液,让偏硬的长靴底打了个滑。 她不得不伸手一把抓住身边宴几安的胳膊才没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南扶光非常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个笑话,比如前不久当她嫌弃「翠鸟之巢」的道袍制式根本不合适打架时,谢允星曾经一脸嫌弃地警告她,任何需要穿着这身漂亮礼袍的场合都不需要她完成劈叉的动作。 现在需要了。 二师妹当真乌鸦嘴。 在感觉到宴几安平静的目光扫过来落在自己头顶时,云天宗大师姐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狼狈与尴尬,她努力站稳自己,松开了宴几安的胳膊,仰头问他:”师父,您刚才那是在做什么?” 周围兵荒马乱,她在问他方才突然宣布婚期的事,因为实在是如鲠在喉—— 放眼三界六道就没人这么办事的,成亲当日通知新娘本人您好您今日成婚? 宴几安有一瞬间的沉默。 很快的他主动挪开了与南扶光的对视。 他抽出腰间那把今日充当配饰的作用远大于实际作用的羽碎剑,金色剑光凝聚于剑身,持剑之人脚下未移动半分,在很远的地方只听见“撕拉”一声闷响,那举着所有能看见的东西到处乱砸的木属性灵兽已经被从中一分为二,成为两半—— 那只灵兽若是划分等阶至少有个金丹初期,因为在场许多修士方才对它犹如铠甲的粗壮藤蔓根本无可奈何。 此时看着它轰然倒下的庞大身躯以及撒溅一地的绿色血液,各宗门修士们面面相觑,回过头看着立于卷起尘烟中刚刚收剑的云上仙尊,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崇拜。 南扶光:“……” 站在宴几安身边,云天宗大师姐只有无尽的无语,她看着前者目视前方坚定的眼神,突然就感受到了什么叫有的人在尴尬的时候会假装自己很忙。 大概是她的目光过于灼热到无法忽视。 宴几安抿抿唇转过头,严肃对她道:“现在不是聊这个的时候。” 好好好,又不能说他毫无道理。 宴几安大概真的一点都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接下来他提醒南扶光可以去看看杀猪匠,刚才他一直在高台坐席那边,现在说不定会被乱跑的灵兽踩死—— 南扶光自顾自展开了万剑阵法。 熟悉的招式带来的剑光倒映在云上仙尊的眼底,后者目无波澜甚至带点儿欣赏。 南扶光脚底一点跃上浮空的青光剑,这一次她开口时,语气冷漠不像她:“事到如今,您还觉得区区灵兽能弄死他?” 宴几安没说话。 他看着南扶光只身冲入灵兽之中,三剑将一只正拎着个原本为今夜侍从的渊海宗外门弟子到半空准备摔死他的蛮蛮鸟大卸八块。 飞溅的鲜血溅在她白皙的脸蛋上,越发衬得她的冷酷。 宴几安的心情可谓是更上一层楼。 …… 没有人知道渊海宗到底关了多少这些奇形怪状的灵兽。 纵使此时此刻聚集在这里的都是各宗门的精英,但他们本质上到底是人,手中的剑卷了刃,刀豁了口,长笛碎裂,符箓烧尽—— 在鬼鸣鸟吟唱的歌声中,铺天盖地的灵兽却像一场不会停歇的暴雨从天降落。 这不仅是单纯的灵兽动乱那么简单,对于更多的人来说,这更加上是一场精神的折磨。 眼前的灵兽长相与他们认知相差甚远,没有人会相信一只蛮蛮鸟因为长了人腿可以在陆地上奔跑; 没有人敢对视一条沼泽鳄长了人类的眼睛; 更多的灵兽长得看不出原型,覆盖鳞片的翅膀可以飞,长着绒毛的蛇弓起脖子…… 它们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可能是致命的武器,丑陋得令人作呕,会发出叫人胆寒的嘶鸣。 它们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在鬼鸣鸟的歌声中被染红了眼睛,陷入疯狂嗜血,有目标的、如同真的有灵智可分辨出区别一般,疯狂攻击在场的渊海宗弟子。 一名来自东岸小规模宗门的路人剑修退至角落,他只是筑基初期,他逐渐感到吃力,更多的是来不及反应过来就拔刀的仓促,他今晚原本只是来参与一个洗尘宴。 这些奇怪的灵兽产自古生物研究阁,没人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它们几乎都有筑基中期甚至以上的相等阶级—— 现在他们遭到了报应,渊海宗弟子狼狈至极,丢人丢到姥姥家,被追的满场乱窜,林火和林灭等古生物研究阁的高层反而被一群人护得严严实实,退守一隅。 剩下其他宗门修士鼎力相助渊海宗弟子,过程中也有受伤。 路人剑修不知道为何变成眼下这样—— 所有的一切都乱了套。 一只长得像兔子似的灵兽跑过他的跟前,他屏住呼吸,握紧了手中的剑,他听见心脏在胸腔之中狂跳,可那兔子还是转过头,发现了他。 红色的眼睛,在对视的一瞬兔子的胸腔诡异的鼓起,像是吹了气的河豚或是□□,黑色粘稠的液体在鼓胀后如薄膜的胸腔内流淌…… 只是,到他脚边那么高的小小灵兽。 他可以的,当然可以的。 修士高举起手中的剑—— “娘,娘……” 从兔子鼓起的胸腔中发出稚童的声音。 “太痛了,要回家。” 修士听见这声音时吓破了胆,他不知道灵兽为何发出人类的声音,就像是病重的孩童嗓音沙哑且苟延残喘…… 修士想收剑。 但为时已晚。 凌厉的剑光斩落这只兔子的头颅,它滚落在浪迹一片的地面与被踩碎的瓜果与打撒的酒液混做一团。 它还睁着红色的眼睛。 胸腔如同破损的风鼓发出“嗬”“嗬”的声响,气管亦有不堪负重的尖哨音,他听见脑内有一根紧绷的弦断掉—— “他们是人……他们是人——为什么是人啊啊啊?!” …… 南扶光御剑,踩着在地面奔跑的借力跳跃,再踩着漂浮在半空的一路攀爬,她犹如攀登昆仑悬空之岩,纤巧的黑色身影如一抹剑影灵活穿梭于混战中间。 不断有人倒下,也有灵兽倒下。 现场的医修慢得停不下来,绿色的光芒不断与符修手中符箓炸开的各属性光芒交织。 更大的混乱还在发生,头顶上渊海宗的界限并不是能够无休值的修复的,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正笼罩在头顶…… 海水的波动让人们看不清楚它是什么,只知道它似乎是在海中游动,体型夸张到就像是壮壮变成了会游泳的猪正在海底遨游。 而在那东西出现的那一刻,林火与他那阁主爹的脸色都变了,林火大叫一声:“这个怎么放出来了!结阵!结阵!快去请宗主!” 他的大呼小叫很快就被掩饰在现场的混乱中。 现场只有惊慌失措开始结阵,加固界限的渊海宗弟子。 与此同时,南扶光终于掠到了鬼鸣鸟的跟前,她是人,背上没长翅膀,她不得不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撞向鬼鸣鸟使得她短暂停止歌唱—— 青光剑回鞘,南扶光单臂勾住鬼鸣鸟的脖子悬于半空,另一只手直接掐住了她纤细的颈脖。 鬼鸣鸟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在半空摇晃,摇摇欲坠。 “是你。” 它开口说话时,声音还是穗娘的声音,正如她们曾经于彩衣戏楼有过一面之缘时一模一样。 “别唱了。”少女剑修嗓音沙哑,“一味的屠杀不能解决办法,你这是在做什么?利用你的同类当自己的武器替你完成屠杀?哪怕暂时被送入仙盟成为什么‘军队之卒‘,现在不是战争时期,它们本来不用死的……” 她停顿了下,声音带着急迫的喘息:“至少不会死在今天!” 此时在他们脚下,确实是尸山血海。 被斩落的灵兽残肢到处都是,黑色诡异的粘稠液体铺满了原本的汉白玉青石砖地面…… 冲天的血腥与喝臭味,南扶光只看一眼,便觉得胃部翻涌。 而鬼鸣鸟麻木地看着她,任由她掐住自己的脖子。 “我的家乡叫古海村,位于昆仑山脉一千四百里,村落世代繁衍至今一千三百多年,最久的家族繁衍十七代后人……” 鬼鸣鸟是如今古生物研究阁最得意的作品。 它可以鸣唱,温柔乖驯,话语时吐字清晰,思路清醒。 “某一日,他们毁于一旦。” 感觉到少女剑修握住它脖子的手一震,力道松懈,它微笑起来。 “仙盟对外宣称是堕化灵兽,后来因你揭发,古生物研究阁不得不站出来认领这些灵兽……古生物研究阁承认,对外宣称它们确实不是野生灵兽路过,它们是从古生物阁中逃脱的融合试验品。” 鬼鸣鸟反手抱住了南扶光的腰。 它没有试图摔死她,她脸上甚至非常平和,小巧的鼻尖埋入少女剑修的颈脖间,它细细轻嗅她身上的淡淡胭脂花香,就像只是这样就能回到很早很早以前,它还在古海村时,也曾经欣喜地打开爹爹赶集归来给她带的新脂粉。 它落于高台,放下南扶光。 身上的麻布不在意地掠过一地污脏血渍,它的羽翼化作纤细的胳膊,冰凉的指尖点了点南扶光的面颊。 “可你知道吗,这都是骗局。” “???” “人类是多会撒谎的生物,古生物研究阁其实到之后还是在撒谎,那些灵兽并非逃跑而出,古生物研究阁碎裂的墙壁也是展示给你们看的假象……从头到尾,不过是他们在测试这些融合灵兽的服从性。” 古海村不过是不幸被选中的靶子。 脚下的混乱从未停止,南扶光的双瞳因为震惊缓缓睁大。 故事至此根本没讲完。 要说古生物研究阁丧心病狂用凡人作为他们测试灵兽军队服从性的靶子,也就罢了。 但—— “要融合灵兽扩张仙盟军队,甚至只是古生物研究阁对外的第二个掩饰性谎言,被创造的灵兽从来不是为作为一兵一卒而存在。” 鬼鸣鸟缓缓道来自己因为深入才得以知晓的一切。 “沙陀裂空树枯萎濒死,如今他化自在天界灵气阻断,灵脉受损,各宗门派自顾不暇,为何偏有有渊海宗灵气充盈……你信了他们深处深海不受影响那套?” 鬼鸣鸟转向南扶光。 “其实这些灵兽很快就会死的,不是死在战场上。” 鬼鸣鸟冲着南扶光展演一笑,在她们脚下,因为鬼鸣鸟停止了歌声,灵兽们不再肆意攻击周围的人。 眼中血色褪去,它们不再嗜血,而是茫然而笨拙地停留在了空地上…… 与其说是安静了下来,更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你还记得丽娘吗,你还记得她的死吗?” 鬼鸣鸟告诉南扶光。 “灵兽不是兵卒,它们被创造出来,只为成为那棵沙陀裂空树的祭品。” 第110章 谢允星之死 【反哺】。 沙陀裂空树曾经为三界六道输送灵气, 是万物根源,是大地之母,修仙入道人士因它的赐福从凡人中脱颖而出。 而如今,沙陀裂空树枯萎, 灵脉断绝, 当人们只能面对枯萎的树终日祈祷, 把性命搭在真龙与神凤复苏,恢复这棵树时…… 总有那么一些人,信奉的原则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渊海宗不知道从哪一代宗主开始拒绝将救命稻草放在别人的身上。 完全不知道从哪来、准备去哪、光靠远古神话故事描述的真龙与神凤? 拒绝。 从某一日起,他们开始着手准备自救—— 不知是哪一位“天才”, 做了个梦, 一觉醒来提出了【反哺】。 灵气来源于沙陀裂空树, 沙陀裂空树失去灵气枯萎,苟延残喘—— 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 如果给这棵树的枯枝反过来输送灵气, 就有盘活它的可能? 就像给濒死之人输送最后一口空气。 沙陀裂空树为三界六道之树, 其根部蔓延全域地底,于是他们闭门造车只需要选定一块鬼都不知道的地方,圈起来,然后就可以开始神不知鬼不觉的操作。 灵气最开始来源于渊海宗高层,他们最开始是拥有奉献精神的, 愿意反渡灵气输入沙陀裂空树,很快他们发现这招行得通。 但没有人愿意牺牲自己的灵气去维持一棵树的存活, 嘴巴上为的三界六道, 那是“救树项目”的总章程,核心思想—— 牺牲落实到个人身上,实在不太行。 总不能杀了修士埋树下。 先不说违法, 修士一共就那么多,要成为复活沙陀裂空树的养分那用量必然是巨大的,他们必须填补这个空缺。 再后来就有人提出使用灵兽代替修士,但人畜有别,效果还是微乎其微。 这时候,当初提出【反哺】的那个人再一次做梦,再一次站了出来。 ——修士不多,但凡人很多,把凡人变成拥有灵气的生物也是可以的。 …… 穗娘到底只是一个融合灵兽项目的参与者,哪怕她是前所未有的成功品,事实上她能知道的也并不太多。 她只知道,融合灵兽的成功率很低,很危险。 事无不破之日,古生物阁早就料到用凡人与灵兽融合实验一事早晚会败露,他们想出了彩衣戏把戏,然后将之推到所有人的面前—— 彩衣戏里的灵兽聪明,通人性,有趣,生活在所有人的追捧之下…… 人们对它们狂热,总在期盼一场又一场的新演出。 就像是包在毒药外的糖霜,五颜六色的。 毒药也就变得不那么可怕。 所以当某一天南扶光捅破了彩衣戏楼的天顶,掀开一部分的真相摆在世人面前,古生物阁用凡人与灵兽融合实验的事情公之于众…… 整件事激起了一些水花,但并非有想象中的千层浪。 因为人们早已对此麻木。 洗脑的过程早已完成。 而渊海宗甚至有第二层谎言,他们对外宣称是为了给仙盟提供战时储备—— 这理由听上去多合理啊。 而且现在是非战时,人们早已习惯了除却环境糟糕之外一切的和平,做战时储备又不用去死,简直是白吃白喝的好去处。 甚至连南扶光都是怎么想的。 所有人——包括已经入局之人都没想到——这完完全全是古生物阁给他们编制的一场荒唐大梦。 南扶光想起初次来渊海宗时在海底向她求救的鱼。 简直像是命定开局一般早就暗示了一切的结尾。 她在踏入渊海宗的三日内就已经触碰到了一切的真相—— 那日古生物研究阁的成像镜前,看见的成像镜中沙陀裂空树的树根,将自己开膛破肚于树根上的鱼群,林火听到那些鱼赴死于沙陀裂空树树根下如释重负,嘟囔着“那也不算失败”时话语里的开心…… “丽娘也是这样死的。”鬼鸣鸟淡道,“就像是种下一颗死亡率很高的果树,古生物研究阁帮助我们长成丰富多汁的果实……” 头顶,渊海宗隔海境界突然出现“咔嚓”一声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你知道果实成熟的标志是什么吗?” 就像是琉璃碎裂前的征兆,一道闪烁着金色光芒的裂痕出现在所有人的头顶,那裂痕如雷鸣劈下般不断的扩散,开裂。 “当融合灵兽重新能够开口说话的那一日,就是它们成熟能够成为养料的时辰,它们会不顾一切地扔下所有,只为献祭沙陀裂空树而去。” “哗啦”—— 巨响掩盖了鬼鸣鸟最后的话语,无数的琉璃碎片从天顶伴随着倾泻的海水疯狂涌入! 与此同时,天空传来似鲸鸣又似海啸浪起的声音,脚下汉白玉青石砖震动,那只始终漂浮在他们头顶投下阴影的、巨大的、沦落模糊的不明巨兽从天而降,落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 大厅之内已然乱作一团。 渊海宗宗主与阵修阁主同时赶到连手修复破损的天顶,阻止海水的疯狂灌入。 地面上海水积水,一些被斩杀的灵兽尸体漂浮而起,水中人们惊叫奔走,而那些前一刻还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灵兽们也动了起来,就像是应证了鬼鸣鸟的一切描述与推论—— “要去……要去。” “刺破胸膛。” “解脱。” “神——!” 当它们开始窃窃私语着人类的语言,嘟囔着作为人类时所有的琐碎与烦恼,它们齐刷刷地转向同一个方向,露出焦急的神态,像是急着去奔赴一场盛宴。 整个厅阁中央还杵着个不明生物,那东西似鲸似蟾,果然为两栖生物,身形高大几乎塞满整个可活动区域,长着一张人脸却五官扭曲,极厚的嘴唇,极小的眼睛,浑身上下布满疙瘩,疙瘩里生满了像是藤蔓的触须,如同寄生生物,那触须飘动着如海中水草。 南扶光感觉到头发在一根根的竖起。 当务之急她有一种忙到极致压根不知道先要做什么的一团乱麻既视感。 弯腰一把拎起被海水冲过来的散修,后者连声道谢往外吐泡泡,南扶光正欲说不客气,此时后者看见她身上的「翠鸟之巢」礼袍,瞬间面色大变问:“你还站在这发呆!怎么当的执法者?!” 南扶光:“……” 正欲给这人一拳,这时候一条托着长长尾巴,鹿兽豹身的生物出现在他们身后,它嘴巴里碎碎念着“让让,让让”,投下的巨大阴影足够将南扶光和这翻脸很快的散修完全笼罩。 南扶光面色发青,一跃而起,反手给了这忙着赶路去当肥料的灵兽后颈一击—— 灵兽轰然倒下溅起水花无数。 南扶光站在它的脑袋上,一抬头发现已经有无数的灵兽就要冲破境界,游入海中。 她深呼吸一口气,抽出腰间青光剑,逆着人群往混乱的中心飞奔而去。 …… 对于从方才围观至现在的某位来说,一切的混乱都在他可控范围内。 他原本站在高台乐呵呵地看着身着古生物研究阁的修士被一只野狗似的灵兽咬屁股,抚掌咋舌,随喜赞叹。 直到那些灵兽突然开口说话,向着某个他不喜欢的方向投入崇拜狂热的执着准备奔赴献祭,再有不明巨兽从天而降。 随缘拽住了个从他跟前狂奔而过的散修,指了指不远处那个巨兽,男人问:“看上去很有最终级别战力的样子,那是什么级别?” 那名散修回头一看,正好看见出窍中期的渊海宗宗主被那巨兽一爪子从背后拍落在地,好半天没能爬起来。 “……”散修露出一种“吾命休矣”的恍惚神情,“出窍期以上。” 男人认真掐指一算修仙界所谓战力等阶,算出出窍期有些战力反正金丹中期打它不过,多少沾点有风险。 那接下来可能就不是“娱乐”范畴了。 他想过古生物研究阁可能制造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但没想过他们蠢到会制造自己根本没办法控制的东西。 他想过鬼鸣鸟具备将所有的灵兽召唤出来狂欢的能力。 但没想过它们会在这里集体觉醒成熟。 在场如此多的灵兽作为颜料给沙陀裂空树灌下去,按照一般植物,都能给肥沃得直接烧了根。 他叹息一口气,心想今日闹剧到此为止。 …… 根据当天在场的修士描述,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像他娘做梦似的魔幻。 从鬼鸣鸟自己开了鸟笼出来吟唱说起—— 古生物研究阁墙倒了。 灵兽像下雨一样落下,发癫,冲撞,嘶吼。 最开始它们双目发红,只攻击渊海宗的修士,当鬼鸣鸟停止吟唱,它们又像呆头鹅一样停了下来。 渊海宗天顶裂了,所有人被海水兜头淋了个透心凉。 从天而降了只能力等同于化仙中后期的不明巨兽,大开杀戒,当日渊海宗在场所有大能有一个算一个,包括云上仙尊在内,所有人一拥而上就为了摁住它。 其他的灵兽中邪似的,突然开口说话,而后开始向着距离渊海宗最近的沙陀裂空树树根之岛方向狂涌…… 它们坚定,狂热,当有人试图阻止它们逃窜,它们的杀意将比最开始双目泛红针对渊海宗修士时更甚! 而当一切都显得一发不可收拾时,突然神迹降临般,刺眼的白色光芒后,他们看见渊海宗原本破损、几经修补也摇摇欲坠的境界突然复原。 随后,由角落里的某一处,一棵参天大树生根发芽般迅速成长,粗壮的枝条与绿叶,生机勃勃—— 遮天蔽日的树枝叶将海底变作绿色的汪洋投影。 似树又似藤蔓的枝条越来越壮观,最后从四面八方笼罩于整个厅阁上空,互相交织成网,无数的藤蔓柔软蜿蜒,变成藤织牢笼,将暴走的灵兽挨个拎起来,关好。 “……沙、沙陀裂空树,活了?” 原谅这样的误会,毕竟在三界六道所有书籍记载可知认知中,能做到充满灵性、迅速生长且如此壮观的灵植,道古至今也不过一棵沙陀裂空树而已。 然而事实上,这名修士刚嘟囔完,就被距离自己最近的藤蔓试探性伸出的藤条结结实实地抽了一巴掌。 如果这神木长了嘴,可能会骂他倒反天罡。 神木从天而降。 眼看着最粗壮的藤蔓伸向了最中间的那只叫人胆寒又无可奈何的巨兽,一场闹剧似乎就要落幕—— 意外发生了。 没有人知道云天宗炼器阁阁主之子谢晦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巨兽的跟前,他好像是追着一只满场乱窜的白化开明兽而去的。 身后再跟着满脸惊慌喊着“龟龟”又喊“晦师兄”的神凤鹿桑。 ——众所周知,在狩猎者的眼中,当所有人近乎于凝固不动时,在它眼皮子底下乱跑的那一个就是唯一的待狩猎目标。 当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连宴几安都是手持羽碎刚刚落在巨兽的头顶。 巨兽身上那些疙瘩中扭动的触角其中数个突然变粗,变长,放大,而后在半空中奇诡地转换了质地变作折射冰冷金属光泽的利刃向着谢晦刺去—— 彼时谢晦刚刚抱起那只白化开明兽。 一扭头仿若看见无常索命使已经站在自己跟前。 当他眼中倒映的无数利刃无限逼近,他瞳孔缩聚,甚至来不及尖叫,从天而降一把燃烧着黑色鬼气四阶重剑,“哐”地一声砸在他的面前! 谢允星持重剑从天而降,只身挡住第一波利刃! 而当冥阳炼受到几乎可将其击碎重击,云天宗二师姐一把拎起她的亲弟连滚带爬无望躲避第二波攻击时—— “师妹!” 天空一声暴喝,云天宗大师姐背负剑阵挡在他们的前面。 万剑阵法催动抵御成百上千利刃之刺,然而区区金丹期剑修的攻击阵法当然不是抵御更高阶灵兽的好办法—— 一条长长的利刃轻而易举击碎了早已她手中早已不堪重负的青光剑,擦着她的面颊刺过! 第二根利刃刺穿了南扶光的肩膀,“噗嗤”一声闷响带来的剧痛让她往后踉跄一步! 血腥气息席卷鼻腔,但这伤并不致命,南扶光忍住剧痛,正欲转身借谢允星的冥阳炼凑合一用,这时候她听见谢晦凄厉叫声了—— “阿姐!!!” 那一瞬,她头皮发麻。 眼前发黑地,她仓惶转过身,便看见那根刺碎了青光剑的利刃并非落空,尖锐的、玄暗利刺刺穿了谢允星的喉咙。 修长白皙的颈脖,有鲜血顺着被塞的满满的伤口边缘流淌而出,顺着利刃圆润的边沿,一滴又一滴的滴落在地上,汇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泊。 身后,巨大藤蔓“轰”地一声合隆,那只化仙期巨兽被死死关在了藤蔓编制的牢笼中,但在藤蔓来得及绞杀前—— 从天而降数以千计的燃烧着精粹焚天烈焰的光剑,无穷无尽,犹如天罚,将那只化仙期巨兽大卸八块。 无尽焚天剑阵。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0-120 第111章 病 谢允星的冥阳炼最后是被南扶光带走了。 没人有异议, 因为没人敢。 只要有谁稍微露出不赞同的先兆,未等发声,就会收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凶狠眼神。 云天宗大师姐就像是护住自己最后一点食物的野兽,充满了攻击性。 尽管周围人包括她自己都心知肚明, 她这样做其实毫无意义, 因为在她身后宝贝似护着的, 只不过是一根早就被啃食干净的枯骨而已。 …… 甚至包括宴几安在内,所有人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待着迎接南扶光的崩溃。 云天宗大师姐没有想象中那般的坚强与铁石心肠,这件事在杀猪匠的事情上大家已经看得明明白白。 当初为了个杀猪匠她都骑着个不知道来历可能是用什么邪门法术召出来的巨兽,几乎踏平了古生物研究阁…… 而现在出事的可是谢允星。 南扶光打从出生起, 算是挂在谢允星脖子上长大的。 身为云天宗大师姐她正事儿没干几件, 这些年来宗门内部对此无微词, 这都是因为有一个任劳任怨的二师姐在其身后擦屁股。 大师姐没日没夜关在屋子里捣鼓她那些邪恶小发明时,是二师姐替她完成早课, 完成对其他同门的传道受业解惑; 一句“疑似对它宗弟子过敏”, 是二师姐替她忙里忙外, 出宗门,开遍仙盟大大小小琐碎又枯燥的会议; 遇到非议时,她撅着嘴往二师姐怀里一躲,下一瞬冥阳炼就如同天罚落在嘴碎子跟前; 壮壮刚出现那会儿,人人都笑话“云天宗大师姐有毛病居然养猪”, 是二师姐第一个站出来,向小猪仔伸出手道“过来, 我抱抱”…… 诸如此类之事。 从南扶光出生至今, 数都数不完。 谢允星命星陨落,南扶光是可以合理地陷入崩溃境地的,这没什么值得惊讶或者嘲笑—— 但是这一次又出乎了人们意料之外, 她没有。 甚至相比起已经连续几日不吃不喝不说话的谢晦,南扶光表现得异常沉着,除了眼底日益加深的淤青,她几乎是第一次表现出惊人的坚强。 她沉默地跟在宴几安身后进进出出渊海宗与仙盟「翠鸟之巢」临时办公点,只为了为云天宗二师姐的陨落讨一个说法。 没有含糊其辞,没人能够逃脱责任,无论仙盟在此次事件上是什么立场都不重要了,这一次他们不可能再找借口包庇任何一个人。 渊海宗这次惹上了咬住就下死口不掉一块肉绝不松口的疯子。 南扶光守在仙盟派来的文书官桌前,平静等着他们给一个交代。 从头至尾她只有一句话—— “杀人,偿命。” …… 古生物研究阁利用融合灵兽献祭沙陀裂空树,给沙陀裂空树当营养饲料,至云天宗弟子命星陨落一事,在三界六道均引发轩然大波。 谢允星不算籍籍无名之辈,过去几十年她坐稳三界六道第一美人的头把交椅,连后来出现的鹿桑都没能动摇她的地位。 《三界包打听》流动版闻此噩耗,可谓尸横遍野。 「我真的……这话虽然比较恶毒,死谁不行为什么是我冥阳炼谢允星QQQAQQQ」 「哭得喘不上气!!!!!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我昨晚守山门轮班一宿,下午正补觉,我师妹给我摇起来,眼睛都没睁开她就问我“谢允星没了你知道吗”,我当时真的以为她在开玩笑,还问她哪个谢允星——」 「听说是为了救她弟……我真……此处一万句脏话被屏蔽。」 「四十四年前在南天门惊鸿一瞥冥阳炼,从吊车尾散修拜入蜀山成了个耍重剑的器修,现在筑基初期,修为不算低了,破天荒头一回尝到了道心破碎的感觉。」 「已经在发癫.JPG」 除此之外,流动版首页漂浮着的便是讨伐渊海宗,要他们对自己干的事给个说法的发言在洗版了。 「艺高人胆大。」 「古生物研究阁是真敢想真敢干——」 「难怪放眼不净海东西两岸,唯有渊海宗不受仙界末日现象影响……原来是在给本宗门门口的沙陀裂空树补充营养。」 「四舍五入拿凡人去填树?」 「哇楼上道友的“四舍五入”总结……心肠那么硬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楼上的主语是谁,古生物研究阁吗?那它们确实很成功,你搜一搜现如今还有哪个宗门和渊海宗一样家里种着摇钱树?」 「这件事真的有点恶心,救树是要救,救树无错。但渊海宗多少有点把这个事搞到像魔修那伙人才会干的歪门邪道了……」 无论如何,《沙陀裂空树》作为基本律法,明文规定禁止以任何形式歧视、虐待、交易、屠戮与伤害凡人,有人明目张胆藐视律法,外界讨伐之声统一且巨大。 渊海宗在团结一致对外前,先陷入内部混乱。 宗主陆晨本就命星黯淡,有摇摇欲坠之意。 那日灵兽动乱,为阻止那最后出现的化仙期巨兽,他身负重伤,已然卧床不起,无法主理任何事务。 如今古生物研究阁又成了众矢之的被架在火上烤,忙里忙外还要直面云天宗滔天怒火的重担落在了肖官的身上,里里外外现在都将他看作代理宗主…… 如此一来,那焦灼于林火与肖官身上未知的继任掌门战役,眼瞅着大约也是落幕了。 窗户微开,外面裹着冰雪的寒风吹入,坐在轮椅上,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似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以往眉宇间的飞扬跋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尖锐的讥讽与刻薄。 他淡定地阅读了一番《三界包打听》上谢允星的粉丝送他一辈子站不起来的祝福,还有心情琢磨他说的站不起是哪里站不起来? 无论多大、涉及方向如何宏观的事件,最终落幕的时候,幕布都会砸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 尽管大家心知肚明这根本不是一个人的事。 但这并不重要。 他们只是要一个结局。 被推出来的人,罪有应得的同时也是最大的倒霉蛋,负责承担所有的怒火与指责,往往得被生吞活剥下一层皮来—— 从早晨开始铺天盖地的风向像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当林火起床,看着自己的名字占据风口浪尖,也就得到了这些天一直在等待的答案。 收了竹简转过身,他看着身后放门口倚门边而立的人,笑了笑,道:“肖哥,我早就说了,掌门的位置我从来没想过同你争。” 林火的语气一如既往,就像此时此刻他在说的是宗门内部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他倒也是也没撒谎。 一来,他管个古生物研究阁已经忙得两脚不沾地; 二来,他在心思缜密方面确实比不上肖官。 光看从南扶光一脚踏上渊海叶舟那一刻,就把这位云天宗的大师姐算入了所有的计划里,肖官就领先他不知道几百年。 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唇角挂着笑,打量着从天而降的肖官——前后脚出生,出生既有尊贵的身份与锦衣玉食,幼时一块儿修炼长大,他们这群人总是凑在一起。 肖官话少,从小当着大哥的角色照顾别人;林火跳脱,把世家子弟的头衔坐稳,他原本以为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 但家大业大,难免总有人想吃独食,大哥的角色当久了他到底也没忘记这层面具下自己的真面目,如今揭下伪装,露出狰狞的真面目来。 背对着屋外的光,肖官扫了坐在轮椅上的林少阁主一眼,如今他是不堪大用了。 他告诉林火,仙盟那边下来了最终的审判。 “古生物研究阁阁主林灭被人为干涉识海,损毁金丹,从今往后,以筑基期普通弟子身份禁足渊海宗,致死不得踏出宗门一步。” 肖官语气里不带任何的情绪。 “故生物研究阁少阁主林火,主导一切,至人死亡,罪不可赦,毁其识海,废其身份,驱逐出渊海宗,永世不得录用。” 毁识海,废身份。 林火认真想了下,这大概就是从今往后要将他变作凡人,从此曾经拥有的一切烟消云散,要让他吃一吃凡尘界的苦了。 嗯,也好。父亲年纪大了,大约是受不住这等苦的。 笑了笑,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垂下头。 任由一缕发落至眼前,他看着自己废掉的双腿,问他:“肖哥,我还是不太明白,我做过什么让你这么恨我?” 良久的沉默,半晌,肖官还是用那种他惯用的语气,四平八稳地道:“抱歉。” 林火望着他。 “渊海宗我要,古生物研究阁我也要。” …… 整个处决的过程,南扶光去看了。 在渊海宗的议事厅,她与鹿桑一左一右站在云上仙尊的身后。 云天宗小师妹苍白着脸,平日里明媚的双眼黯淡无神,这些天在脑海中无数次重放龟龟从谢晦怀里跳出去的一幕…… 她也后悔的。 她根本没想到那白化开明兽最先诞生于渊海宗,在所有的灵兽发狂的瞬间,它也避免不了地如中邪般往外冲。 早知如此,她不该把龟龟交给谢晦抱。 眼下,看着昔日渊海宗堂堂阁主,曾经对于寻常修士甚至懒得正眼相看,如今于仙盟派来的「翠鸟之巢」执法者手下挣扎如孩童,那上了年纪的脸褶子积满泪痕,金丹破碎时,天地震动,腥臭的海风混杂着血腥钻入鼻腔。 整个议事厅除却惨叫,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声音。 鹿桑看得如此血腥场景只觉得腿软,当林灭浑身颤抖着高呼“我为渊海宗”,托着长长血迹爬行…… 她后退一步。 「翠鸟之巢」那双手沾满鲜血的执法者走向林火,瘫倒在地林灭此时顾不得疼痛,见状大概猜到接下来会有如何场面,痛哭流涕高呼:“儿啊!!!” 轮椅之上,林火满面麻木看了眼他一生骄傲却晚节不保的父亲,唇角抿起。 最终安静地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带有特殊腐蚀属性的铁钩刺入林火识海,“噗嗤”一声闷响,林火那原本就青白阴郁的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然这平日习惯大呼小叫之人,却硬撑着只闷哼一声。 鹿桑终于忍无可忍地转过了头。 这时候她看见了身边站着的南扶光。 从头至尾,云天宗大师姐连眉毛都不曾抖动一下,平静地看着古生物研究阁的高层一个个被执行审判—— 地上拖拽的血液,折射着冰冷光泽挂着碎肉的铁钩,面色苍白、气若游丝的林火…… 好像都跟她不太有关系。 …… 下午的时候,见阳数日的天又变得灰蒙蒙,阴沉沉的,很快就飘起了鹅毛大雪。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这雪一下就是一天一夜。 第二天醒来时南扶光听闻昨夜渊海宗宗主命星陨落,原本炼器阁少阁主肖官继位,上任宗主之位,一并接收古生物研究阁后续整改,收拾烂摊子。 继任仪式邀请了许多当日在洗尘宴中受惊修士,包括南扶光在内。 这些天发生什么事大家都知道,也心知肚明若不是云天宗施压这林家父子不一定落到今日这般野狗不如田地…… 她恨渊海宗,恨得要多深有多深。 面对云天宗大师姐可能会降下的滔天震怒,前来传话的弟子头也不敢抬。 没想到等了许久,只等来云天宗大师姐一句:“知道了。” 走出房门,他深呼吸一口气,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 南扶光未耽误许久,看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前往渊海宗,此时虽为辰时但乌云黑压压的,阴天,撑起一把伞她跨出门槛。 打从街边经过,这般大雪天并未影响商业街的热闹。 只是大街上的气氛到底是变了。 凡人大约也是听见了一些风声,“修士洗脑我们哩”“要将凡人变作供养他们的那棵树的养分”之类的话…… 牛马不是不能当牛马。 但搞劳务诈骗还是不行的,否则年底哪来那么多拿着砍刀的农务工向地主老爷讨薪说法? 云天宗大师姐一袭白色道袍几乎与这天地间混作一体,走过商业街时总感觉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比往日多一些…… 当她经过一家卖糖葫芦的摊,摊主的吆喝声就没了。 几个身着棉袄的孩童手中捧着热腾腾的肉包子,追打笑闹从她身边经过,此时一个孩童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嗲着声音道“姐姐对不起”,南扶光刚道一声“没关系”,小屁孩抬头看了她一眼,脸色就变了。 “是臭道士!臭道士要吃我!” 他尖叫一声跑开。 尖叫声在五六个小屁孩中此起彼伏,连带着商业街的摊贩都开始警惕地盯着南扶光就好像她下一瞬真的会张开血盆大口吃人。 举着油纸伞站在原地,南扶光木然地接受着半条街的洗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往日这街道上来来往往的渊海宗弟子今日几乎不可见…… 那日她逛的那家打着渊海宗旗号的铁铺也大门紧闭。 南扶光又往前走了几步,大约是数个拐角她又听见那群小屁孩的笑闹。 这一次他们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围着墙角跟一个突兀的凸起,那似乎是一个人,凌乱的头发与肮脏的衣服,衣服是寻常材质的道袍,若非有一定修为的修士根本无法御寒,那人脑袋死死埋在膝盖下,这会儿在他跟前,那个尖叫着要被南扶光吃掉的胖小子正拉着裤衩对他呲尿。 寒冬中小孩淡黄色的液体冒出阵阵白眼。 他们干完这事儿,歪着脑袋看着毫无反应的那一团人,最开始满脸警惕,等确认他不会有任何反抗,转身欢呼着一拥而散。 街角一下安静下来,唯有寒风凛冽之音穿堂而过。 缓步至墙根,手中的油纸伞不曾倾斜,她低下头,看着大雪中身着单薄麻布衣缩成一团,几乎要被白雪掩埋的人。 她没说话,然而那颤抖着的人却像是认出了她的长靴,那张青白狼狈的脸从膝盖中抬起,双唇起皮,眼皮发红发肿,饥饿与渴让他喉咙紧绷,几乎说不出话。 林火对视上云天宗大师姐的眼,无声冲她笑了笑。 其实南扶光有一瞬间的恍然。 毫无来由地,她想起了初至云天宗那日,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出现在她房门外—— 也是这样坐在轮椅上笑着仰望她。 他向她邀功问她是否喜欢他特地给她安排的住处; 给她递上一把寻常修士一辈子不一定能看上一眼的仙器; 得意地告诉她,若他有朝一日能够站起来的话,古生物研究阁便能参透长生不老的话题。 那时候她想,哪来的白痴二世祖。 现在她也是这么想的。 “别这么看我啊。”脚下,白痴二世祖缓缓道,“怪他娘狼狈的。” 嗓音嘶哑得可怕。 云天宗大师姐没理他,似跟他多说一句话都觉得多余,半晌,只从乾坤袋中掏出一把剑鞘,黑色刀鞘铭刻梵文,其中又以翠鸟鲜蓝鸟羽点缀…… 精巧金贵。 是上一次在裁缝铺林火大大咧咧拍在柜台上的那把。 “还你。” 南扶光道。 林火看着扔在自己面前的那柄剑鞘,如今里面还配了把渊海宗的铸铁剑成完整一套,雪花飘落在剑鞘凹凸不平刻纹上,又消融潮湿了翠鸟之羽,变作碧蓝。 林火短暂嗤笑,南扶光毫无反应,像是知道他为何而笑,也像是根本不在乎这件事。 他抬起头对她说:“你比我想象中心软。” 南扶光没有回答,她转身离开这一隅寂静街角,少女剑修腰间空空如也,她已有数日不再佩剑。 这一天,当肖官转身,衣冠整洁于宗主之位落座。 在祠堂某个角落里,刚刚撤下还未来得及扔掉的星盘之上,上一任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林火的命星微妙闪烁,灰败,最终陨落。 …… 眼观肖官继任渊海宗宗主仪式结束,不用再去「翠鸟之巢」临时办事处蹲点,南扶光难得没了去处,又不想闲下来,就拎了把剑去练剑。 剑不是青光剑,她现在看不得那把剑一分一毫,她随意在路上拦了个渊海宗弟子借了把铸铁剑,那弟子大概是万万没想到云天宗大师姐会主动跟自己搭话,瞪大眼看上去惊呆了,把剑给她后,跑得比兔子还快。 南扶光去了演武台。 从基础剑法练起,一招一式,就像是强迫症一般,哪怕是一套下来一百多套的剑法,她脚摆错一个走位,也重新练一遍。 男人找到她的时候,便看见一袭白色道袍少女剑修御剑乘风,如一只白鸽于鹅毛大雪纷飞间腾空而起,溅起雪尘如幕—— 剑气将她长发吹拂凌乱,她目光沉定,衣袍翻飞,头顶是逐渐分割开来的空间,无数把燃烧着烈焰的光剑无声出现在头顶。 谁也不知道南扶光是如何越级以金丹期剑修练得本该化仙期才有可能开始练习的“无尽焚天剑阵”…… 这事连宴几安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随意以“或许南扶光真为剑修天才”“精神力压力过大仙迹降临”之类的猜测不了了之。 远远看了看那气势宏伟的剑阵,男人却不见半丝避让之意,他甚至起了玩心,弯腰随意在身边捡起一枚石子,瞄准她的方向扔过去。 石子力道精准。 却未得近她身分毫—— 剑阵发动,数把光剑从天掉落,蹿起精粹烈焰,瞬间吞噬投来的石子! 利剑破空之音中,她转过身,目光凌厉。 演武台下男人笑吟吟地仰着头,望着她。 剑风凌空,她力道丝毫未收,执剑攻来,铺面刺来的剑上有火焰如爆发的烈焰灼气,暴躁急迫。 下一瞬,攻势猛然悬停。 南扶光只觉得剑尖一沉,便见两根修长手指轻飘飘搭在她剑身之上。 指尖滑动,以一种莫名轻佻的方式滑过剑身,一翻手。 两根手指将剑身夹住。 上一刻剑气肆意、气势汹汹的剑阵在一瞬尽数熄灭。 眼神震动,毛骨悚然的陌生感夹杂着怒火升上心头,而仿若未见她瞳孔缩聚的僵硬,男人甚至还有心情夹着那柄剑将她往自己这边施力拖拽。 高台之上,她猝不及防因此弯下腰,发丝拂过他的肩,鼻息掠过正仰脸望来的男人的鼻尖。 “又怎么了?” 他嗓音低沉,还带着息事宁人的语气。 仿若现在他并没有擒住她手中剑,让她进退两难。 南扶光抬了抬睫毛,目光掠过他薄唇勾起的唇角与棱角分明的下颚,微微一愣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心情又不好了?” 未得回答,他又发问。 南扶光面沉如水,不执一言,放开手中那柄渊海宗的铸铁剑,转身从演武台旁又抽出一把剑,挽了个剑花,回身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台下那人。 下一瞬,她都没看清楚男人如何上的演武台。 只听见大雪间一声轻笑,紧接着便是刺耳金属剐蹭之响,南扶光手中一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剑被挑飞,她心中一惊下意识一跃而起去追剑—— 然至高空时,余光一掠,她猛然瞥见演武台侧方有一未修复旧痕,其深度与宽度,一眼可辨曾经有重剑武器从上切割而归。 南扶光狠狠晃神。 这一分神,脚下凝聚之气散了,她于半空中犹如断翅的鸟般朴簌坠落…… 眼前的一切仿佛被施展了时间悬停术法。 阴沉的天空,飘落的鹅毛大雪,雪花纹路在眼前无穷放大,变慢。 想象中落地的剧痛并没有出现。 腰肢被强大有力的臂膀大力箍紧,下坠的力道没有影响男人身姿分毫,他只顺势沉下腰,温热的鼻息一瞬间从她唇瓣上扫过…… 熟悉的皂角香在这一刻铺天盖地。 她落入他的怀中。 一只大手覆盖在她额头上。 “好烫。” …… 修仙入道人士轻易不会生病,而南扶光这病的颇有病来如山倒的架势。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为演武台总总离谱之现象稍微争执一下。 南扶光自落入男人怀中就再也没得过自由。 他就这样半强硬地将她一路抱回住处。 南扶光一只手勾着这杀猪的脖子,抱姿难免贴着他结实坚硬的胸膛,耳畔心跳强而有力,甚至温暖,无时无刻不在说明他还真就是个凡人而非怪物。 一路上经过不知道多少云天宗弟子,桃桃吓得手里的烤地瓜掉在了地上。 至此云天宗大师姐绯红的面色变得更红润,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要脸的,更何况她自己能走。 “能不能放我下来?” 她低咳一声后,嗓音有些沙哑地问。 好声商量的下场就是根本没人理她。 这几日冷眼瞧男人做小伏低惯了,这会儿一下子不搭理她的诉求还真有点不习惯,南扶光就这手勾在他脖子后的姿势,指尖蹭了蹭他的后颈脖。 果不其然,那近在咫尺的身体僵硬了下,停下大步向前的脚步,终于没有无视她,男人低头,目无表情地望过来。 南扶光当然理直气壮地望回去:“听不懂人话?放我下来。” 沉默半晌,男人用比她还平静一万倍的语气道:“闭上嘴。” 南扶光震惊之余,还真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等回过神时,已经被完整地放回了床榻上。 床尾的人以无比自然、不含任何成分的动作利索摘了她的鞋随手扔到床下,抖开被子将她塞进被子里,南扶光从被子下钻出脑袋,靠在床头说:“我没事。” 她目视前方,甚至没有看他。 男人看她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终于绷不住怒火中烧还是转换为万千无奈,他心想你并没有“没事”,脸上还不敢表现出来,只掀了掀眼皮子面色自然地“嗯”了声,抬手不经意般碰了碰她搁在被子外面的手背。 南扶光畏寒,外面大雪纷飞,故此时屋内地龙烧的极旺,带着手背那一隅无法驱散的冰凉,他缩回了手,替她掖了下被子。 “睡一会。” 这人命令她上瘾了么? 南扶光掀起眼皮子懒洋洋扫了他一眼,想说自己并不困,修士不睡觉也没有关系的,哪有那么脆弱。 但可能是屋内炉火太旺,又或者是别的原因,在他如水般沉静的双眸注视下,她居然真的渐生困意。 往被窝里滑下去,最后转头看了眼靠在床边放着的那把冥阳炼,数日未曾闭合的双眼终于合拢。 出乎意料的,竟一夜无梦。 只感觉沉浮梦境中一直有一双眸子从旁安静地庇护着自己,犹如铜墙铁壁,梦魇因此无法入侵,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第112章 心因性发热 南扶光在睡梦中浮沉, 好似在梦中回到了终年高温的不冻港大日矿山,下一瞬又穿越至不净海尽头极寒地。 冷热交替。 浑浑噩噩中,她感觉好像有人在她床头不断的发出烦躁且不耐烦的咋舌音。 她莫名其妙,心想不耐烦什么, 不舒服的人又不是你。 但她的脑子烧成了一团浆糊, 她甚至想不起来坐在她床头不耐烦的讨厌鬼是谁—— 她只知道当她又一次的不幸步入不净海尽头那片极寒地时, 地面的冰川突然裂开,脚下有了温度。 她整个人被凌空托起,很快的,她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环抱住…… 就像是被拥入冬日刚洗晒过后, 残留皂角香的被窝。 耳边是有规律的“扑通”“扑通”的白噪音。 她嗅嗅鼻尖, 闭着眼伸手抱住那很温暖也很好闻的被窝, 喟叹一声。 美中不足的是她枕着的那床着实有些发硬。 …… 南扶光一病不起。 就像是一直吊着的那口气伴随着林灭陷入疯癫、林火死亡彻底散了,她病得严重, 严重到起不来床。 每天固定从午时开始爆发高热, 烧到每一回都让人想给她准备后事, 然后高热会准时于酉时回落,成为那种不会要人命的中低温度。 通常南扶光会在这种时候迷迷糊糊睁开眼醒过来,但醒了也是望着床顶不说话发呆,跟她说话她就懒洋洋应几句,然后翻个身背朝外, 一副拒绝同人交谈的模样。 南扶光不让出去找医修,男人由着她折腾了几日, 除却反复入她梦境企图寻病魇踪迹未果, 也给她当寻常伤风感冒治。 丹药房弄来几贴药,但苦药灌下去丝毫不见效果。 高烧准时准点反复让人未免觉得这不是生病是中邪—— 但这三界六道,除却魔修就是鬼修, 他们已经是最邪门的存在,莫说此时邪祟入侵南扶光之身…… 不是自夸。 男人自认为自己在这坐着,比貔貅辟邪效果还要好上许多。 于是在第三日,他的耐心终于燃烧殆尽。 在云天宗大师姐喝了药再次蔫蔫地翻身想睡时,他一把把人薅起来,大手掐着她的下颚,面无表情地问她:“是不是想死?” 他语气很凶也很冲。 大概是仗着这会儿她病的神志不清,连演都懒得演,往日里那副垂眉顺眼的恭顺全部都收了起来,剩下的只有全开的来自上位者的压迫。 南扶光眨眨眼犹如在梦中,心知肚明那逼人气势与眼前晃动的这张熟悉的脸很不搭配,但又觉得莫名合理。 她抬起滚烫而柔软的手掰了掰捏在自己下巴上的大手,没掰开,放弃了,手就虚搭在他的手背,贪凉般不自觉地蹭蹭:“不至于,你先松开我,有点疼。” 他像是丝毫未察觉她的示好。 手上力道未有松懈,堪称油盐不进。 “那你是想活?”他又步步紧逼般追问。 这次她垂下眼,不说话了。 “……” 好的。 看这样子。 好像也不是很想活。 男人终于松开了她,把她塞回被子里,而后转身拉开门—— 门外,有梗着脖子站在那不知道多久的桃桃。 那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桃桃瞬间失去了语言功能,抬起头对视上那个在大师姐面前乖得像大型犬现在不知道为何变异成为地狱犬,她哆嗦了下:“……我来送「陨龙秘境」参选登记卷轴。” 其实报名截止日期早就该结束了,但今日渊海宗处于多事之秋,很多事都没来得及顾上,所以这正事反而拖拖拉拉拖延到现在。 桃桃看着这杀猪匠无声蹙眉,看着很不耐烦,她直接后退了一步—— 说实话,她给宝库被洗劫一空的云上仙尊献上清单卷轴那次都不至于在对方一字未言前,被直接吓退。 光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巨响,卷轴被从手中抽走,桃桃再抬头,看见那个杀猪匠正蹙眉望着自己。 “……数日未见,大、大师姐可还好?” 他们在外面可不好。 谢允星没了,云天宗可谓乱作一团,痛失爱女的炼器阁阁主一夜白头,连夜赶来渊海宗,打断了谢晦两条腿不允许任何人给他接上。 白灸死了。 谢晦腿折了。 谢允星死了。 这「陨龙秘境」原本的参选重要人员少了小半。 虽然说渊海宗也没好到哪去,但这等重创还是叫人难以接受,宗主谢从便让宗门人问问南扶光还能不能上,她要是点头,至少剑修这一条道途上她的名额无比稳固—— 有了“万剑阵法”与“无尽焚天剑阵”,那几乎是一比一复刻云上仙尊剑法成就,谁都知道如今云天宗南扶光基本坐稳三界六道第一女剑修的位置。 她连灵骨都无。 真正应验了那句“大器晚成”。 脑子里思来转去如何劝说大师姐就当是去秘境散散心,桃桃还在等那杀猪匠回答。 这时候,她听见头顶男人的声音响起:“去不了。她病了。” 如此言简意赅。 …… 该说不说桃桃也来得是巧。 南扶光病倒这件事原本她想捂着,结果通过当下正十分暴躁且毫无耐心的男人轻而易举地败露。 桃桃来的时候南扶光刚开始今日份退热,那额头摸一摸烫得桃桃觉得自己脑子都要烧坏了,拱在床前喊了声“师姐”,然后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泪“嗷”地一下下来了。 男人在床边看着屋内两位,一个昏睡不省人事一个嗷嗷哭,觉得画面挺不祥瑞的,但他忍住了,没说话。 云上仙尊无法避免得知消息,他倒是行动派,立刻动身请蓬莱岛的岛主前来渊海宗问诊。 纵观三界六道,任何宗门之争撕得再血肉模糊,几乎下意识都会稍微避开招惹蓬莱岛,只因那岛上汇聚了所有数得上号的医修—— 那是最后能把他们撕扯后残肢病体给拼回去的存在。 岛主诸葛云许多年未出岛,奈何云上仙尊亲自来请。连夜赶到渊海宗,看到渊海宗之混乱残破,难得也愣了愣。 被恭恭敬敬请入南扶光的住处,随之而来的还有云上仙尊,数日未见他见床榻上的人奄奄一息、面颊岂止消瘦简直凹陷吓人,他瞥了眼被乌泱泱人群隔绝在外的那个凡人杀猪匠。 后者不争不抢跟在众人之后,宴几安忍不住刺道:“不如等到日日命星陨落,本尊自己看着星盘也能得知。” 男人本来不太想理他,就好像弄了个医修来多大本事一般,他撩了撩眼皮子,懒得跟他吵。 “治好了再发言狂妄。” “哦,你如此有信心至于等本尊上蓬莱岛?” 男人沉默了下,像是思考这件事该怎么说,最后认真道:“人在有点束手无策时,总会想想试试土办法。” 他管正经蓬莱岛岛主叫“土办法”。 事实证明,土办法甚至也不太管用。 蓬莱岛岛主给病榻上的人仔细号脉后,只叹气,不说话。 看病最怕医生不说话光叹气。 因为他大概是说不出什么—— 张口只能让此时此刻围在自己身后的人,从“活人微死”和“准备后事”里二择其一。 ……甚至两个都择也不是不行。 抱着结实的胳膊,斜靠在常驻上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听那号称三界六道最好的出窍期医修絮絮叨叨,这老到走路都快走不稳的老头给大伙儿介绍了个非常新潮的名词,叫“心因性发热”。 翻译一下就是南扶光为了什么事难过到自己可能都不太想活了。 所以她慷慨赠送自己大病一场。 “……” 沉默成一圈的云天宗众人谁也没说话。 唯有云上仙尊看着不怎么惊讶的样子。 男人觉得奇怪,未免多看他两眼,再看看躺在床上闭着眼自顾自发着高热、完全不管他人见此状可能会因此焦虑的云天宗大师姐…… 突然觉得,其实人类也不是那么有趣。 …… 云天宗。 山脚下的奇珍异宝阁阁主浏览了几日的《三界包打听》主版和流动版,落日时分搬着小板凳听隔壁书铺老板骂了半个时辰的“那群臭道士”,大约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说后来那些融合的灵兽倒是死伤不多,被那状似沙陀裂空树的神木巨树关起来后,又被塞回了渊海宗,新上任的渊海宗宗主承诺会妥善安置它们。 全场死无全尸的只有一只化仙期王炸融合灵兽,那东西来得气势汹汹死得也飞快,有一种最终BOSS自己喝水呛死的既视感—— 动手的人是云天宗大师姐南扶光。 在亲眼看着自己的师妹陨落在自己面前后,她开狂暴无师自通火属性化仙阶级剑阵“无尽焚天”,一瞬摧毁所有。 流动版倒是有当时在现场的好事者配了张图,图中云天宗大师姐抱着她师妹的尸体,任由那无力垂落的头颅以及颈脖处喷出的血液染红了她半边身体…… 看不清她的脸。 只是发图的修士道他人还在渊海宗,现在事情几乎尘埃落定后他还是经常看见云天宗的人,只是基本再也没见过南扶光。 吾穷有些担心,给南扶光挂了个双面镜的呼入根本没有应答,她万般无奈拨通了另一个男人的—— 等待的过程中她有种头皮发紧的感觉。 毕竟这年头很少有寻找失踪的好友加同事,最后找到老板头上的道理。 双面镜那边很迟地被接起,那边的光线很暗,搞得吾穷不得不走到更暗的地方才能稍微看清楚镜中情景。 男人单手执镜,在双面镜接通的一瞬,吾穷来得及开口前道:“正要找你。你来渊海宗一趟。” 语气寡淡。 礼貌寒暄也省了,直奔主题的命令句式。 心中有一万头大象咆哮着奔过,吾穷满脑子都是“我朋友失踪了我老板却喊我加班”,她无语凝噎半晌,“哦”了声。 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甘心,正事一个字没提还喜提一顿使唤,她咬了咬后槽牙,把话题绕回来了。 “我看《三界包打听》了,你们在渊海宗又干了一番大事业,您的木之法相依旧葱郁迷人,是捉到那对邪恶双胞胎之一了吗?” 吾穷心想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仔细观察了下双面镜中男人的反应,发现后者面色淡淡毫无工作进度迈进一大步的喜悦,看上去甚至心情有些不好,他只是恹恹地搭着眼皮子,让她有话直说,别浪费时间。 语气要多烂有多烂。 双面镜这边,奇珍异宝阁阁主脚底在地上摩擦起了火花,期期艾艾地问:“我看见谢允星的事……日日怎么样了?” “生病。” “是么,严重吗?” “心因性发热,听过没?” “听过。” 挺特殊的病。 但并不值得您这样的身份用绝症的语气把它念出来。 “为了谁?谢允星?也是了那好像是云天宗最后一位正常人,日日平日里还挺宝贝她的。每次来我这都会特地给她带点礼物……那现在什么情况?她就只是定时定点惊厥发热?哭了没?” 面对嘴碎子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自言自语外加提问,男人有一会儿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问:“哭没哭跟你有关系?” 这一下就像是被人伸手在后颈脖从上到下拂过然后一把捏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吾穷差点儿扔了双面镜跳起来:“什么什么!我还能干嘛,我现在是女人!女人!性取向笔直的女儿身!与她完完全全是纯洁的战友关系!” “废话说完没?” 那边的人蹙眉,大概也觉得自己的提问很无聊,已经准备挂掉双面镜。 而这时候,吾穷看见从双面镜的边缘下方,男人胸口附近的位置有一闪而过绒毛状物体。 除非是壮壮猪胆包天爬上了他的胸口且猪毛变成了黑色,否则那只能是人类的头发。 正当吾穷特别认真地解析到底是什么样的姿势能让一个人的发顶如此贴合地出现在另一个人的胸口附近—— 很快她就不用猜了。 一只手背上有清晰可见淡青色血管的手,小心翼翼地攀上了男人的肩膀。 藕白光洁的胳膊贴着男人的胸口。 那只汗津津的手蹭了蹭他脖侧动脉处,而后看似很满意碰到的冰凉,停在那里。 吾穷屏住呼吸。 命门就在他人手下,男人全部的动作只是面无表情地握住那他轻易就能环握的小细手腕,大拇指压在其一侧细腻的皮肤上搓了搓…… 吾穷心想完了完了他要折断这只手——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看似只是一阵漫不经心的揉搓把玩。 最终,男人到底是没有动作。 他甚至没挪开那只手,任由它搭在自己修长的颈脖上。 最后吾穷都不记得自己找了个什么荒唐的理由挂了双面镜,她好像说的是“今晚要吃的鸭刚拔了毛在锅里洗澡现在水有点热它叫我我先挂了”。 坐在桌边,盯着安静放在那的双面镜许久,某一刻她开始发出震碎宇宙的尖叫。 第113章 真龙龙鳞 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在今日份的雪盐来得及落下,给地面上盖上松软新雪前,一只彩色的巨鸟悄无声息地掠过厚厚的云层。 若是此时林火还活着且恰好抬头看, 就会惊讶的发现他最后一波试图完成的壮举——融合神翠鸟——正低调于渊海宗上空盘旋。 那是传说中的神翠鸟, 一枚古战场打扫出来的羽毛就卖到天价的存在, 人们传说它永远站在旧世主的肩膀上,目光注视到的一切病痛都会消除。 屋檐下,立着个身着普通麻布短打的身影。 那人身形高大,非修道人士那般人均长发而是只留中长发, 头发随意束起于脑后。 五官深邃, 平日里总是上扬的唇角在面无表情时显得过分的严肃与冷漠。 当听见神翠鸟鸣叫, 他抬起头。 任由巨大的彩鸟落在他宽阔的肩上。 “比我想象中早一些。” 站立之人还是露出一点笑意,指尖打发似的, 敷衍扫过肩上停着的那只鸟鸟羽, 随后抱怨它是不是吃胖了, 有点沉。 神翠鸟愤怒地拍打羽毛,落在地上,变成愤怒的奇珍异宝阁阁主,她拍拍身上,那价值连城还会被渊海宗好好供起来的羽毛抖落一地—— “上来先讨论妙龄少女的体重作为开场白, 您老了只配做孤寡老人。” 可惜被责备的人看上去压根不在乎她说的。 他只是冲着身后那扇半掩的门抬了抬下巴。 说好的神翠鸟,包治百病。 吾穷抬脚要往屋里走, 走到一半猛地收住, 突然转身问:“您先告诉我我好做好心理准备免得一会儿表现得太没礼貌——她穿衣服没?” “……” 对此提问。 男人的全部反应只是动了动眼珠子。 “你是不是活腻了?” 吾穷语塞,心想怎么这就恼羞成怒了,真是的, 搞那么纯情。 …… 站在床榻边,一只巨大的彩鸟暴躁地来回踱步,时不时伸脑袋看睡得不省人事的人,正是晌午,她又肉眼可见地发起热来。 彩鸟展开了翅膀,而后像是要打架一样向旁边立着看得很认真的男人投去责备一瞥。 接收到了它谴责的目光,后者毫无反应,只懒洋洋地问:“怎么?” 彩鸟没搭理他。 自顾自地跳上被单,蹲在云天宗大师姐的肚子上,神翠鸟展开翅膀如拥抱住南扶光的脖子,在少女剑修的又一次梦呓中,入了她的梦。 梦中有兵荒马乱。 庞然大物占据梦境的中央。 几乎一比一复刻话本中关于旧世主所御的神秘巨兽的体型与环境,奇怪的长相使之不能称作是“巨兽”,好似用“怪物”更加妥当。 作为强行突入梦境的外人,吾穷如漂浮着的幽灵,并不能对“南扶光的噩梦”出手伤害任何事物,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怪物身上的疙瘩长成长长触角,那触角是金属质地如藤蔓,四处挥舞。 谢晦与鹿桑追着只白化开明兽而来。 谢允星的重剑挡住了那怪物进攻的第一步,下一瞬,南扶光从天而降—— 原本哪怕是只看《三界包打听》的家伙也能倒背如流,接下来的画面应该是云天宗大师姐手中青光铸铁剑不敌怪物一击,然后击碎青光剑的那触角要了谢允星的命。 但在南扶光的梦境中,从天而降的她手中并不是什么青光剑,而是那把她师父的羽碎剑。 怪物的触角没能击碎她手中这把在她认知范畴内、三界六道内最好的剑。 谢允星没有死。 无尽焚天剑阵没有落下。 南扶光没有绝望中学会它。 杀死那怪物的是此时已然赶到的「翠鸟之巢」执法者与那神秘冒出的神木齐心协力,将那怪物撕成了碎片。 …… 醒来后,吾穷变回奇珍异宝阁,与床榻边落座,她告诉男人,所谓的心因性发热并不是因为她目睹了谢允星的死。 而是她觉得谢允星的死跟她有关。 如果当初她手里的是比青光剑好上许多的剑,那根触手就不会轻易刺穿她的剑,从而杀了谢允星。 “这样的原因就算是拔除了短暂的病魇也会再次复发的。” 吾穷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治得了心病吗?” 靠在床边的人没搭腔,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床上那人沉溺梦境不得清醒的模样,高热起时她面颊上又出了薄薄的腻汗,而每日也就是这个时候她脸上会稍微有一点血色。 “什么意思,意思是现在我最好等她死了之后下一个轮回再回收吗?”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听上去非常冷酷。 吾穷嘴巴一张一合,第一时间原本想说“这样说是不是太绝情了”,但抬起头看到面前这人的脸色,她又识相地闭上嘴。 被褥中的人热得狠了发出断断续续的梦呓。 此时上一刻还在撩狠话“这个死了拉倒我等下回”的人动了,他仿若轻车熟路般伸手掀开了她的被子—— 身上只着白色里衣,布料轻薄柔软其内隐约可见水色小衣。 当她蹙眉不耐烦地掀开自己的领口时,手腕被捉住,男人顺着床榻边缘坐下时,南扶光便像是感觉到了能让自己好过些的冷源,向他靠去。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说话声,那双烧的泛红的眼睁开,也只是飞快地扫了近在咫尺那双紧绷的下颚一眼。 “吵什么?” 沙哑的可怕的声音,呼出的鼻息就在男人下巴上拂过,抬手指尖她随意蹭了蹭他,也不知道是想要将那紧绷的线条安抚还是要推开他。 后者低了低头,只是冷着脸道,“没有。” 南扶光便不再搭话,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去。 昨日隔着双面镜都吓得鸟毛抖了一地,今日看到现场版,行云流水的操作让吾穷目瞪口呆。 …… 意识到这绝对不是“等她死了轮回咱等下一个”那么简单的事,她退出了房间,去到宴歧在外面的住处,找到了被他遗忘在家的两只小猪。 毕竟其中一只是他们的智商天花板。 坐在院子中,一身淡黄色书生打扮衣衫、双目盲疾的纤细男子手抱一只在他怀里滚来滚去的小猪,耐心听完了吾穷描述关于南扶光的病症,没说话,偏转面容对准吾穷这边。 吾穷急得嘴角起燎泡,叫了声“黄先生”。 似乎是觉得以前跟南扶光吵架吵的鸡飞狗跳的人如此着急的现象十分有趣,书生笑得眼弯起来,温柔道:“没关系,还有机会。” 吾穷心想等她投胎转世可不叫机会您别闹。 “刚刚回收那对双胞胎兄弟的其中一个难道没有提醒你们?想想他为什么死而有魄成鬼修,又找上了云天宗那位修士。”书生道,“都是因为那把冥阳炼。” “……” “旧主早就知道这件事,他自己没想起来吗?” “没。” “嗯?真的吗?”书生温和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茫然,“那他最近都在做什么?” “像条忠诚又憨厚的看门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守着日日……至于怎么守的,详细的你应该不太会想听。” 吾穷还在想冥阳炼的事。 正如前文所言,如今三界六道所存神器包括神兵与仙器。 两种类别均属上古遗留产物,如今数量稀少均由时空间隙产生的各种秘境产出,是以随便一个秘境开启都会得到修士关注,更勿论「陨龙秘境」这种数百年一开的。 人们对于神器的疯狂追求来源于它们的稀有性和实用性,是以在价值上,大家都认为一阶可用得趁手的仙器价值普遍高于神兵。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仙器的升阶一般只是在原有属性能力上直接大幅度增幅,而神兵很特殊,它的属性是会伴随着升级改变的—— 且没人知道它会变出什么东西。 「冥阳炼」最初从摩天鬼界的秘境产出,天生自带凶鬼煞气,是以伤人时带有腐蚀作用,使伤口必须要用特殊的摩天鬼界的幽冥草治愈,且拥有者可下通幽冥,如一张通行证。 但伴随着这把「冥阳炼」在谢允星手上升至四阶,现如今已经拥有了能够聚魂的效果。 理论上这样的功能是能够收集亡灵为己所用,成为进攻多变的方式之一,但变相的来说,这把重剑确确实实有把散魂陨灭之人的魂魄暂时保留起来的本领。 命星陨落的那位,是冥阳炼的物主。 吾穷闻言一阵恍惚。 反应过来后,化成激动拍着翅膀的彩鸟,不顾吱哇乱叫壮壮的死活踩在它身上当垫脚的狠狠亲了书生面颊一下,而后转身飞走。 …… 距离男人上一次回到这个脱离三界六道之外的间隙空间大约是很久前的事了。 在这个地方,时间与空间都成为了伪概念,一切都是虚无的黑暗中,只有碎星砂般的物质在无规律闪烁,是唯一的光源。 中央漂浮着的牢笼安静得像是关在里面的东西已经死掉了。 然而叫人遗憾的是,男人掀开盖在上面的黑色遮挡,第一时间就看见那充满了攻击性的金色瞳眸微微眯起眼,堪称生龙活虎。 “我今天不是来陪你闲聊的。” 他率先开口。 听到谢允星出事,段南的眼神儿一下子就变了。 怎么形容呢? 大概就是一个没看住,自己的主人在外边被别的狗咬了一口。 他牙再痒都没咬。 最多就舔了下。 看他这副蠢蠢欲动的样子,牢笼外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感慨了一下自己养的狗一不留神就给自己找新主人了这个世界真的好现实,一边把他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段南这次挺老实,没反抗,他蹲在笼子上缩成一团,抱着膝盖与男人四目相对,想了半天问他:“谢允星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 男人眼神云淡风轻地瞥了他一眼,显然并不把少年的占有欲放在眼里。 他大方地把一切归咎于自己的身上,鬼鸣从笼子里跑出来是他默许的,那个莫名其妙的丑东西出手伤人甚至杀人时,也可以怪他当时慢了一步。 他平静地说了以上的话,段南听完微微蹙眉,问:“就这?” “还能有什么?” 这次段南不追问了,他冷嗤一声,脸上从困惑变成挂满了“骗狗啊”的鄙夷。 男人盯着他的漂亮少年脸蛋看了一会儿,完全没被他长相影响生出半点怜悯,只是比较没耐心地说了句:“你要是说不出有用信息,就回笼子里待着去。” 他耐心真的不怎么样。 段南歪了歪头:“告诉你可以,我要去看她。” “看什么?”男人真的开始不耐烦了,“她杀孽不够,修不成和你一样的鬼修,现在充其量就是一把重剑凝聚的散魂……是不是真的在里面都另说。” 段南不说话了,光用那双金光璀璨得叫人闹心的黄金眸盯着他,犟得他想给他一巴掌。 但跟狗说人的大道理是行不通的。 男人只能无比憋闷地道“可以”,在他来得及眼前一亮时,又慢吞吞道:“但是你不能以现在的形象出现在屋内,在南扶光的眼皮子底下。” 冥阳炼就放在她床头。 段南:“为什么?” 笼子旁的人露出个嘲讽的表情:“因为她暂时不合适知道你已经死了的事,《三界包打听》上铺天盖地宣传你降职调任。” 段南:“我和她关系有好到这样吗?” 男人已经完全没闲心给他答疑解惑。 他抬脚踢了一脚笼子:“现在可以说了,最开始你找上谢允星除了为了聚魂成型,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因为段南的聚魂阶段在他恢复死前同样少年体态时就象征着完成了,他还死皮赖脸的跟着谢允星,说明她身上还有他想要的东西。 段南放在膝盖上的指尖跳动了下。 男人又踹了一脚笼子,示意他有屁快放。 长长的白色睫毛煽动,段南抬眼道:“我要跟随她进「陨龙秘境」……真龙龙鳞听过吧?那可以至臻至纯精粹之火属性,有助人浴火再生□□的功效。” 得到「陨龙秘境」里的真龙龙鳞,重塑肉身,才算是真的活了。 他当然听过“真龙龙鳞”。 「陨龙秘境」开启的最大意义就是这东西,宴几安对之势在必得,神凤等着用它淬炼灵骨灵脉,方能彻底觉醒。 且这东西跟真龙龙鳞没多大关系,否则那条已经镀麟结束的龙自己拔一片鳞片就全文完结了。 摸了摸下巴,男人想到房间内那张被他随手扔在桌子上的报名表。当时他看着修仙界一切都烦得很,好险没一把火给它烧了。 “喂。现在我能去看看谢允星了吗?” “行。” 男人回过神,上次打量了一圈蹲在笼子上的恶犬。 “你先变个形态。” …… 当日。 无论是渊海宗还是云天宗众人都围观一番奇景,连续数日未踏出南扶光病房一步的那位杀猪匠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他身后跟着除却以前那两只小猪之外的第三只,第三只看上去浑身是伤且异常暴躁,被男人夹在腋下一路试图回头去咬男人身上任何一处。 “再咬给你牙敲掉。” 他这样笑眯眯地威胁着它。 “你知道的,我是个杀猪匠,对于不听话的小猪一向都是杀了下一个更乖。” 第114章 宴几安:不行 南扶光是热醒的。 这些天当她热的时候都会恰到好处凑上来降温的那位人肉垫垫不见了。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就开始想发脾气, 等她爬起来发现自己浑身都黏黏糊糊地却连抬手催动识海给自己施个除尘术都做不到时,她想发脾气的冲动就更上一层楼。 没办法,生病的人脾气总不是很好。 但今天好像和前些日子不一样,那种压在胸口喘不上气的憋闷减少了一些。 南扶光用双面镜叫了桃桃, 接通的一瞬那边几块接了起来, 眼泪汪汪的圆脸小丫头颤着声音喊了声“大师姐”, 就好像南扶光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哑着嗓子管桃桃要了沐浴的热水,热水送来时,已经有力气坐起来,她认真思考了下自己是好起来了还是回光返照…… 去浴间的路上路过了冥阳炼。 那把等人高的重剑冒着黑色幽冥之气, 仿若压根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经玉陨香消。 站在冥阳炼跟前发了一会儿呆, 指尖蹭蹭重剑粗糙的剑柄, 她确定自己应该是属于回光返照。 …… 壮壮冲进来跳上膝盖的时候,南扶光正在梳头。 除尘术到底还是不如正经沐浴, 这光靠除尘术才没在汗湿又干中勉强维持洁净的头发, 一沾水就像那冬天入春换毛的狗似的……木梳上缠着的一团团头发给南扶光看得心惊胆颤, 满脑子都是“完了我不是仙女了我要秃了”。 壮壮拱她肚子时,她正试图把一团头发撕开看看里面到底有几根。 条件反射扔了梳子,她一把扶住在她身上三百六十度转圈打滚热情过度的小猪,抬头便看见那杀猪的踱步而入。 逆着光,她能看到他脚边跟着只瘸腿的小猪, 胳膊肘下面还夹着一只眼生的。 大概是没想到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一个坐着的南扶光,男人的目光快速的在她身上扫了一遍, 而后就在门口的地方站住了。 他缓缓关上门。 外面白雪折射的刺眼光芒被关在门外, 他唇角从一开始的冷漠轻抿逐渐牵起,弧度变得明显。 “怎么自己起来了?” 响起的声音温吞,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物品必须小心翼翼地放低所有的语速和动作……他大概并不知道, 这反而让他的存在感显得更加强势。 就好像南扶光在他不在的时候爬起来乱逛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或者是守了几日的尸体在他稍微走开出去一趟时自顾自地复活。 “你不在,我不自己起来还能怎么办?” 云天宗大师姐扬了扬下巴,虽然依旧面色苍白。 室内的空气有片刻的凝结,转而想到这人宽衣解带、不眠不休照顾自己数日任劳任怨,她这般讲话好像有些脾气过大…… 南扶光有点后悔,于是咬了咬下唇。 目光轻飘飘扫过她唇瓣上自己留下的齿印,大概是太久未得到充足养分,那皮肤因为缺少水分回弹很慢。 在南扶光来得及跟他讲些什么硬邦邦又别扭的道歉前,男人微笑着道:“抱歉,刚才有事离开了一下。” 南扶光眨了眨眼。 方才那股凝重的气氛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坐在椅子上开始觉得有些腰疼,随意扯了挂在衣架上的外袍批了坐回床上……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的望着男人夹着的那只从刚才开始就扑腾个没完的全新陌生小猪,而后眼皮子一撩,又望向他。 男人唇边蓄着笑:“嗯,是它。” 他弯腰放下小猪,那只小猪并没有友好的向南扶光奔来。 后者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她已经接受了自己可能是万人嫌,但今日之前,她以为自己至少讨猪喜欢。 生个病连猪都不爱她了吗? 男人没有跟她继续在这打哑谜,走过梳妆台前拾起南扶光刚扔下的一团头发。 “你师妹出事前曾经圈养过一只鬼修,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这件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来看了眼那团头发,又看看地上掉落的,看上去是完全不了解人为什么会像动物一样掉毛,且掉的那么厉害…… 这也是生病的现象之一吗? “今日我出去就是寻找那只鬼修。因为我突然有了一些疑惑,三界六道如此多的修士好骗,高阶修士不见得更有智商但血却更有营养,为何那鬼修偏偏找上了你师妹一个区区筑基中期器修?” 他一边说着,一边感觉到南扶光站起来往那只满脸戾气的小猪那边靠。 “我找到了他。” 南扶光的伸出手,跃跃欲试地想要去摸它。 “是因为那把冥阳炼。” 小猪张口“阿呜”一下狠狠咬了她一口。 “……” 男人叹了一口气,掰开猪嘴,把南扶光的手抢救了出来,捉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在看见上面被咬出几个小坑还破皮后,他挑起眉。 有些粗暴地把那只咬人的猪扔出几丈远。 此时此刻,南扶光却显得茫然地抬着头望着他,顾不上自己的手还落入他人掌心,她问他:“冥阳炼?冥阳炼怎么了?” 她的疑问换来短暂的沉默,面前的人垂眸注视她很久,最终仁慈地替她跳过了思考的过程,直接公布结果:“你师妹没死。” 所以拜托你,不要再继续生病试图把自己弄死了。 “……” 南扶光的眼就像黑夜中被灯笼照着的猫一般,逐渐瞪圆,放大。 从刚才开始幽魂一般心不在焉的双眸有了焦距,随之而来的是眼眶和面颊不自然的迅速染红,她语气坚定又冷酷道:“不要拿这个跟我开玩笑。” 男人招招手,壮壮“嗷”地一下一口叨住那只叛逆小猪的尾巴,把它拖回了南扶光的脚边,前者弯腰拎起它:“冥阳炼是一个聚魂器,它能使一切散魂凝聚,这是它找上谢允星的原因——身为冥阳炼的主人,冥阳炼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命星陨落,魂飞魄散。” 他提了提那只小猪,将挣扎个不停还很暴躁的小猪拎到她的面前。 南扶光意识到,这只小猪就是那个鬼修。 但在她来得及反应过来前,她已经绕过了面前的一人一猪,火速向着房间里放着的那把四阶神兵扑去—— 那冒着森森鬼气的神兵安静依旧,南扶光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了它的剑身,犹如此时此刻她的好师妹就站在她的面前。 她蹲在冥阳炼跟前上上下下摸索,像是想找个机关把关在里面的她家师妹放出来。 “你就不想问问我怎么把那鬼修变成猪带到你面前的吗?” 身后的人无奈地问。 南扶光抱着膝盖,看上去已经在考虑今晚要不要抱着这把重剑睡,头也不回道:“你用两根手指破了化仙等阶的剑阵,我问?从哪开始问起,盘古开天辟地跟你有关系不?” “……” 好歹是有力气骂人了。 男人摸了摸鼻尖,想了想又道:“你也可以问问我的名字。” 南扶光伸手戳戳面前的重剑上的凹槽,看着黑色鬼气在她指尖散开:“你不是不想说吗?” “现在可以说了。” “我叫你‘杀猪的‘你也会应。” “嗯?” “所以知不知道你的名字有什么区别?” “……” 身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但很显然,沉默只是因为男人在忙着思考这整段对话的逻辑。 没过多久,南扶光听见自己身后的声音响起—— “请问你这是在身体力行地教我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南扶光觉得他想太多了。 简直像突然患上被害妄想症。 …… 次日为「陨龙秘境」报名截止日。 感慨着“吾宗命休矣”的桃桃无精打采,唉声叹气,抱着一大沓临时拼凑来的云天宗报名表格交给负责登记的仙盟工作人员。 后者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后,头也不抬地宣读着已经重复一早上的免责宣言:“以下是仙界联盟组织针对即将开启的「陨龙秘境」进行的免责声明宣言,任何秘境、时空间隙、界限重叠都属于完全公开的、自然的、风险不可控自然存在。探索行为本身具备一定的风险,而仙界联盟组织作为三界六道管理者,顺应天道为本次活动的主持甲方。” 桃桃靠在桌子前,看仙盟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一张张数他们云天宗的报名表—— 虽然人才凋零,拿得出手的只剩下个无幽师兄或许还带个神凤,但相比之下,别的宗门好像更惨…… "甲方向乙方提供本次秘境的组织、策划、选拔,乙方有义务遵循、配合选拔后的所有结果,并按照选拔名额进入秘境。” 仙盟工作人员迅速登记下一张张报名表上的名字。 “本宣言下,默认乙方已充分了解秘境的不可控与风险性,自愿、自主进入秘境,并对本秘境中可能发生的一切有充分的认知和准备。……本协议生效后,乙方在秘境中由于自身原因造成的人身伤害或财产损失,甲方不承担责任。” 仙盟工作人员看了眼已经开始走神的桃桃,撇撇嘴心想我也很无聊啊。 “下面开始核对云天宗本次报名人员姓名,符修道,无幽,颜子安,谢坤;药修道,李想,谢韵,张德怀,李貌均;器修道,吴迪,吴用,于丛丛,李言;剑修道,鹿桑,南扶光——” 伴随着他一个个唱名,狼毫下金光闪烁,代表着本次免责契约成立。 那工作人员登记到一半发现不对劲,抬起头发现这云天宗小丫头正瞪圆了眼见鬼似的望着自己。 仙盟工作人员:“?干嘛?” 桃桃:“谁?” 仙盟工作人员:“啊?谁?” 桃桃难以置信地问:“剑修都有谁?” 那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拎起来看了眼:“鹿桑,这不神凤吗?南扶光,这不云天宗大名鼎鼎的‘无尽焚天剑‘吗?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桃桃一把抓过他手中的报名表,再看清楚那熟悉的笔记上书龙飞凤舞“南扶光”三个大字,陷入死寂半晌,眼睛瞪得像铜铃。 …… 半个时辰后。 南扶光打开门迎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云上仙尊。 彼时她正跟两只可爱小猪以及一只得了狂犬病似的暴躁小猪玩,打开门的瞬间与门外的人双双陷入沉默,宴几安看上去有些惊讶她站着来给自己开的门。 他十分欣慰南扶光心病痊愈。 并且这并没有妨碍他将南扶光的「陨龙秘境」报名表放在桌子上,用一种平淡却能够让人火冒三丈的语气道:“日日,你不能去。” 第115章 若非你轻世傲物 南扶光有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命题作文押对题感, 荒谬可笑之中带着一股子“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安心。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剧情发展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大约一载之前她拥有一切。 谢允星还活着,白灸嘴贱但也活着,她是云天宗大师姐,是云上仙尊未来的道侣与唯一的弟子, 她的目标是成为三界六道最好的女剑修, 最大的幻想是一觉醒来生出灵骨以及有朝一日进入「翠鸟之巢」。 曾经她是个满心只有师父兼未来道侣的乐观派, 若是偶然有一日遇见宴几安主动上门至她住处找她,她肯定开心死了,积极主动凑上去问他有什么需要能帮您。 而不是像现在。 好像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宴几安出现在门前至他进门站稳发表任何言论之前, 莫说欣喜若狂, 她连茶都不想给他倒一杯。 ……更别提他发表离谱宣言之后。 “日日。”宴几安道, “你不能报名「陨龙秘境」选拔。” 南扶光提了提唇角。 以前她闲来无事到时候刷《三界包打听》流动版,总能刷到“我自己出宗门后到处做任务打工攒钱买下一座山为洞府, 我娘让我把洞府拿出来给弟弟当婚房, 我该怎么办”这类内容的帖子—— 对此这种离谱的帖子, 云天宗大师姐总是以戳烂手中竹简的力道回帖“这种脱离人类脑回路的剧情是真实发生的吗为什么还有人一本正经跑来问怎么办把无辜的路人譬如在下我气死你就能知道怎么办了吗”。 那时候她一直觉得这种答案一目了然的事,别说焦虑地跑到《三界包打听》上提问,甚至连默默生气都不值得。 直到现在,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冷静地听着宴几安说「陨龙秘境」选拔名额问题。 众所周知该秘境的选拔按照修道道途分类选拔—— 秘境开启前会有类似每年宗门综合实力排序考核的擂台,届时无论剑修、符修、御兽、药修、器修等各种道途修士齐聚一堂, 再根据道途分类内部比试,取每个道途分类前十的修士有资格进入秘境。 而鹿桑, 被云上仙尊捡回修仙界, 生出识海进入炼气期,又短期内升为筑基中期修士,灵骨为神凤, 是很强,实力自然不容小窥。 ……但远远不够强。 「陨龙秘境」是面向全境开放的,这意味着每个道途至少都有几百人争抢这十分之一的名额,且如今三界六道,筑基中期的剑修多如牛毛。 鹿桑根本不占任何的优势。 她唯一的优势就是灵骨非凡,且手中有一把绝对碾压其他剑修的伏龙剑。 她这样的实力要挤进前十已经非常不容易,更何况若是南扶光也报名,她一个金丹前期(对外宣布此等阶)外加手握“万剑阵法”与“无尽焚天剑阵”两大剑法—— “万剑阵法”自不必说云上仙尊所授绝学…… 后面那个更是威力直逼化仙期剑修。 只要南扶光报名,那就默认那十个名额里必定有她一席之位。 届时,鹿桑就更难了。 ——你看,“我辛辛苦苦凭实力买了洞府我爹让我让给我妹”同款可不就出现了。 南扶光动了动唇,有种槽多无口的无力感。 她伸手拦住了身后跃跃欲试显然很想要发言的杀猪匠,挡在了他的面前。 看着宴几安,她真诚发问:“师父对小师妹拿下名额都如此忐忑无信心,何不自己前往秘境取物?” 爹您有钱自己给小妹买啊何必惦记我这仨瓜俩枣? 宴几安回答:“「陨龙秘境」性质特殊,心魔阶级遇强则强,我若贸然入内,恐生事端。” 哦,纵然有钱,但没得买洞府资格。 南扶光点点头,再继续发问语气依然真诚:“我就不说现如今剑修人才凋零,就剩个‘好看花架子‘名声在外大家都去修器修或者药修之类热门道途……连抢夺剑修名额都需要我让让,请问您哪来的自信小师妹进入秘境后又能赢过其他修士,顺利带出那你们需要的「真龙龙鳞」?” 进了秘境可就不是剑修和剑修抢名额了,是鹿桑与其他数十上百佼佼者抢破脑袋。 宴几安抿了抿唇:“「真龙龙鳞」定向洗髓,伴有极大风险可能识海殆尽陨灭,寻常修士用它作用不大,且大家都知道鹿桑需要它洗髓彻底觉醒为神凤,不会有人跟她抢。” 南扶光:“嗯。” 宴几安:“日日。” 南扶光:“嗯?” 宴几安蹙眉:“方才是师父着急,决绝语重了些……现在我们好好说,你恢复精神力固然是好,可那「陨龙秘境」中有什么,让你如此坚定要入其内?” 宴几安想,只要她提出,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他都会答应替她寻来,甚至前往别的间隙或者秘境寻得更好的也可以。 停顿了下,他又补充:“之前你表现得对此秘境似乎也无甚兴趣。” 他话语落下,便见南扶光忽然笑了笑。 不是开心也不是生气,她扬起的唇角形成了一个古怪的意味。 南扶光:“真诚祝福鹿桑小师妹于选拔中脱颖而出进入名单,以及祈祷「真龙龙鳞」不止一块。” 她一点开玩笑的语气都不沾,所以眼睁睁看着宴几安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 理所当然的争吵如约而至。 记忆中,宴几安一直是走脑回路诡异但情绪稳定路线,导致南扶光很少看见他像是今日这般生气。 最开始甚至以为南扶光跟他对着干,鹿桑要什么,她就是要她得不到,要她不痛快—— 毕竟当时是谢晦没抱稳龟龟闯出大祸,而龟龟一直跟着鹿桑,它是在她怀中跑丢的。 南扶光记恨她,记恨谢晦也正常。 心中百来来回,宴几安来得及开口叱责她胡闹前,这一次倒是云天宗大师姐主动开了口,她详细与宴几安说了冥阳炼聚魂,谢允星没事的事—— 这是好事,皆大欢喜。 她需要「真龙龙鳞」帮助她的师妹重塑肉身,这是逼不得已,别无选择。 此时她对宴几安其实无甚太多期待,她只是把客观事实告诉了他以表示自己并非无理取闹,有理有据…… 但宴几安却蹙眉,他望着南扶光,看似万分不解:“可谢允星只是一个人……三界六道,沙陀裂空树,成千上万的修士,等着你小师妹去复苏。” 此话一出,南扶光脸上的理直气壮产生动摇,她感觉到自己一颗正常跳动的心在这一刻瞬间冻结并仿若沉入冰冷幽潭谷底。 眼前的云上仙尊一如记忆中同样的英俊、矜贵,那张冷漠的面容曾经迷倒无数神女芳心暗许,爱他高高在上、只为众人的仙人姿态。 南扶光心想,她们一定不知道,他是真的没有心。 为了鹿桑洗髓,他示意她放弃谢允星。 ——哪怕这是谢允星命星确认陨落数日之后,南扶光无数次在梦境中,在心中祈祷来的一个小小的奇迹。 动了动唇,南扶光觉得自己又要病了,想要呕吐的冲动不止一瞬涌上心头,她想曾经的她肯定想不到,她也会这样频繁的跟宴几安翻脸的。 “是吗?可我偏就是放不下这一人,您当如何?” 抬了抬下巴,南扶光勇敢地对视上云上仙尊,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间紧绷入如弦,大有一触即发的凝重。 “腿长在我身上,我要进入「陨龙秘境」,取得「真龙鳞片」,报名表交了,免责契约已成,谁也阻止不了我。” “日日!” “凭什么让我为拯救修仙界让步?!大日矿山,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您告诉我,如今这般模样的他化自在天界,到底哪里值得拯救?” 猛然拔高的声音打断了宴几安要说的话。 南扶光后退几步,大病初愈她整个人还虚得很,如此一吼她不得不扶着桌案边缘才没倒下—— “可师妹不一样,从头到尾,她没做错过任何事!” “日日!” 南扶光猛地抬起头,看着宴几安用一种无奈且近乎于慈悲、哀伤的眼神深深地望着她。 “谢允星本不用死。” 南扶光猛然收声,喉头滚动,她几乎猜到宴几安要说什么了。 “如果不是你轻世傲物,心高气傲地拒绝使用我赠予你的神器,总也是使用云天宗配发的基础铸铁剑……那把剑若不断,谢允星本不会死。” “噗通”一声—— 南扶光听见了自己心脏突兀猛烈跳动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被击溃感。 …… 自谢允星出事,云天宗大师姐没有再去云天宗器修阁领取新的青光剑,她腰间空空如也,没了剑,她看上去甚至不像一名正经剑修。 人们只道是生死关头,被击碎的青光剑给她留下了阴影。 大约只有入过南扶光梦境的吾穷知道,这不光是阴影之事,对于手中剑碎连累谢允星命陨,南扶光只有无尽的遗憾与悔恨。 她甚至会在梦中一遍又一遍的重演那日那瞬那一幕,手中所持之剑是羽碎剑,是伏龙剑,甚至可能是她曾经拥有过的摇光剑—— 她一直认为,谢允星之死,她难辞其咎。 这件事她绝口不提,为之陷入高热数日,浑浑噩噩去了半条命…… 如今到底还是被宴几安以一种无情的方式揭露。 鲜血淋漓。 眼看着少女刚刚恢复一些血色的面容顷刻间化为惨白,如哑然般连退数步,那副前所未有惊慌失措、慌不择路的模样,实在可怜。 她因宴几安几句话几乎溃不成军就要跌落,然而在她跌退时,此时一只手从后伸出,无声地撑住她腰后侧,助她站稳。 “明知不是你的问题,就别往自己身上揽。” 温和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与此同时是扫过耳廓的温热气息。 始终立于她身后的男人此时撩了撩脚,看也不看地在此刻围绕于脚边几只小猪其中一只的屁股上踢了踢—— 尽管壮壮完全表现出了跃跃欲试的积极,但南扶光挪动了自己,挡住了壮壮。 挡在了他们与宴几安中间。 宴几安动了动唇:“日日……” “是的。我没有轻世傲物,心高气傲。” 少女的嗓音从喃喃自语至歇斯底里—— “我没有轻世傲物,心高气傲!我没有!我没有!!!!” 她掀翻了面前的茶几,所有的茶具顷刻间毁于一旦,她在短暂的崩溃之后迅速冷静下来,再望过来时,眼中不带一丝感情,沉静如死水。 “你那宝库钥匙呢?给我。” 第116章 真龙宝库再开 宴几安没动。 他束手而立, 于是眼下的气氛不幸地僵持住了 云上仙尊站在房门口,神态冷漠,整个人仿佛刚从不净海极地冰川里被挖出来,给人一种他随时都会冻结成冰的疏远与冰冷。 南扶光站在房间里, 下巴微抬, 胸膛挺起, 她大病初愈脸色还很不好看,并且如果屏息观察,不难看见她其实在微微颤抖—— 眼下的气氛太像下一瞬就会有人拔剑相向。 无论她现在多么厉害,在宴几安眼中怕不是三招都接不下来。 但她还是非常坚定地移动未动。 脚边围着三只小猪, 其中一只浑身是伤的发出挑衅又不屑的哼哼声;第二只兴奋的快蹦起来;第三只是刚才被男人猝不及防踢了一脚的瘸腿小猪, 它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 就被壮壮挡住了,然后壮壮又被南扶光挡住了。 被她结结实实当在身后的还有一个多余的人。 高高的身形让他无论如何被拦在身后保护着都很具有存在感, 微开的窗户吹入夹杂着冰雪气息的风, 拂过男人的黑发。 他没有看宴几安。 从头至尾只是低着头, 目光落在南扶光的发顶。 他的手扶着她的腰后也未拿开。 两人似乎都觉得这样的近距离触碰理所当然,并不知道在宴几安看来如此刺眼。 ——宴几安仿佛听见云天宗后山的姻缘树上,挂着的木牌在寒风中摇曳,发出摇摇欲坠的轻微撞击声。 若树有灵,看见此情此景怕不是都想发笑。 “日日, 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宴几安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只有高高在上的批判。 “外面已经因为你如今的成就, 吹捧你为如今他化自在天界第一女剑修, 多少人将你奉若追逐目标,而你……” 他停顿了下。 “激进。不沉稳。做事莽撞。与凡人男子混迹。放之灵兽不要日日夜夜与一群猪当做宠物饲养。” 云上仙尊很少说那么长的句子,这时候南扶光才发现这人要说起带情绪的话来也是足够三言两语把人气死…… 眼下他的语气就像看见她每天在猪圈里滚泥巴一般。 南扶光胸前起伏, 正鼓起勇气准备说点什么呛回去,这时候她感觉到背后贴着她腰际上的手抽走了。 凉风拂过她感觉到有点冷,就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从她的方向只能看见身后男人的下巴,是完全放松的,他唇角自然扬起。 “仙君是过于古板了。” 他的声音响起。 “以前,仙子姐姐第一次提出要与我做朋友时,我曾经问她若有朝一日仙君醋意大发,要杀我这无辜路人后快,她当如何,是否能够保护我……她回答的很快,她用我在做春秋大梦的语气说‘当然不能‘。” 南扶光懵了,眨眨眼,完全不明白这时候这杀猪的提这么丢脸的话题干什么。 “我问过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她的回答都会发生变化。” 男人停顿了下。 “她现在依然不是你的对手。” 唇角上扬的弧度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 “可她刚才,坚定地站在了你的对立面。” 他言语落下,南扶光这时候才看清楚其实他眼底一片漆黑,那抹唇边挂着的笑意根本没有渗入他的眼中去,她很少看见他这样冷酷的神情。 站近了才发现他比宴几安还高一点,哪怕是个凡人,此时此刻他站在那也并没有任何的相形见绌。 “多勇敢,不值得嘉奖吗?” 他向面色难看至极的云上仙尊伸出了手。 “所以她问你要宝库钥匙呢……快给她。” …… 渊海宗,当一切尘埃落定,「陨龙秘境」的选拔也正式展开筹备。 桃桃抱着一大盒跌打伤痛药膏经过看台,身边跟着的是抱的东西是她三四倍那么多的云天宗大师兄。 “日日上交了「陨龙秘境」的报名表格?” 无幽、谢允星、南扶光三人自小一起长大,谢允星的陨落对他来说也不是容易的事,眼瞧着这几日大师兄消瘦许多,道骨仙风化为破碎感,惹得别宗女修们更热切的目光。 桃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看似还挺激动的,大概她觉得大师姐能有力气参与秘境选拔至少说明她暂时不会想着寻死了。 无幽看小姑娘一脸乐观,却浅浅蹙眉,转头看向高台下的演武场内,云天宗小师妹手执伏龙剑,正与一名无为门的符修比试练功。 那符修砸出一枚火龙符,惊天动地的火龙从符咒钻出,然而神凤确实根本不怕火的,鹿桑轻易穿过那条气势汹汹的火龙,在那符修目瞪口呆之中用手中剑将漂浮在半空的符箓一分为二。 伏龙剑在她手上转动,最终收剑,她微喘却难以掩饰眼中喜悦,对那无为门同为筑基中期的弟子道:“承让。” 周围的挺多人在围观,都知道鹿桑是神凤,窃窃私语她不过入修仙界数旬如今得此境界,属实修道奇才。 无幽收回目光,若有所思道:“日日也是剑修。” 桃桃摇摇头:“是啊,这就又和鹿桑对上了……” 无幽正欲说什么。 这时候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周围的人此时也开始哗然一片指着天边某个方向看去——无幽与桃桃同时抬起头,便看见天穹边今日乌压压的云突兀地镀上了一层金光,云海突然分层有了色彩,在橙红金光云彩之上,犹如海市蜃楼般出现一座宝塔。 “……那、那是——” 惊疑不定的人群交头接耳,均指着天空异响诧异不已。 原谅他们如此敏感,那场“狂猎盛宴”后,修仙界变成什么样了大家可是有目共睹。 各种猜测声中,唯有云天宗的众人——包括鹿桑在内陷入沉默。 桃桃与大师兄面面相觑,台下,有云天宗小师妹一瞬间从方才赢得切磋的喜悦中脱离,她抿了抿唇眼中闪烁复杂的光。 在身边的无为门弟子上前与她交谈,猜测天空奇景时,才摇摇头否认了对方的各种猜测,用温吞的声音:“是真龙宝库。” 她声音虽小,却足够让周围很多人听见,众人齐刷刷地转过头望向她。 鹿桑握紧了手中的伏龙剑:“是云上仙尊的‘真龙宝库‘被打开了……我听说大师姐也报名了「陨龙秘境」,或许,或许是仙尊要让她挑选一把趁手的武器。” 语落,周围的人目光均变得十分复杂。 半晌,方才与鹿桑切磋那个无为门弟子才慢吞吞道:“你师姐也报名了?之前不是盛产她无甚兴趣的……怎么了,你们师门一共就两名正经剑修还要搞内部竞争?云上仙尊在这个节骨眼给她挑选武器,这不……这不明摆着偏心眼么?” …… 这边,南扶光自然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其他宗门弟子眼中,宴几安这般不情愿地交给她的真龙宝库钥匙居然成了偏心眼。 手心托着那钥匙,待金光之后一座仿若藏于云海的虚无宝塔坐落于众人面前。 当南扶光拾阶而上,每一步脚下犹如步步生莲,有金光于她脚下如水波纹荡漾开来,至此一切都显得非常正常。 众所周知,「真龙宝库」内收藏了无数这些年云上仙尊云游四海、踏足三界六道得来的奇珍异宝,什么仙器、神兵,宝甲护具,更勿论各种用于升级神器的珍贵材料…… 里头哪怕是个乾坤袋都是内有乾坤的好宝贝。 哪怕曾经被云天宗大师姐恶作剧般搬走许多,如此多的宝物放在一起,还是一瞬间有灵气四溢—— 宝库沉重的大门开起时,那旺盛且纯粹的灵气引得渊海宗方圆百里勿论人兽,犹如深海蚌朔月见月光被吸引而出。 南扶光只身进入宝库,顷刻间便被金光笼罩。 目光所及之处,有无数传说级别的仙器与神兵,又因宴几安是剑修,其中多数武器类别的仙器多为长剑…… 琳琅满目之神器,放任如今三界六道任何一个剑修看见,怕不是都得当场惊到跪在宝库门前痛哭流涕自己只有一双手不能将它们全部搬走。 火属性的九尾祝由剑、地火诛邪剑、焱天妖姬、九离焚剑; 水属性的大荒定海珠、祝鲛剑; 木属性的虚木大空剑、玲野剑、白藤、紫兰; 土属性的地裂、天崩、土龙吟…… 至于对宴几安这样单金灵根剑修来说更趁手的金属性剑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宝塔中央聚气宝顶下,有一鼎正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鼎炉,上方悬空一把五阶神兵剑胚器灵,假以时日或许就有一把六阶金属性神兵横空出世。 宝库中格式神器丰盈充足的灵气大概是最合适锻造升级的地方。 然而当南扶光一脚踏入宝库,一切美好氛围发生了变化—— 宴几安站在她身后,眼睁睁看着她在踏入宝库的一瞬,宝库内蕴涵的灵气都在迅速的减弱、仿若争先恐后地从宝塔窗缝逃窜! 仿若一瞬间所有神器之器灵窥探到了什么领它们惶恐至极之物! 摆放格式长剑的兵架震动,伴随着塔外忽然狂风暴雪呼啸,下一刻,原本笼罩在南扶光周身的金光开始变得黯淡,宝库之外石阶崩塌…… 当南扶光向一把火属性的九离焚剑伸手,刚刚学会“无尽焚天剑阵”的她配得上这把二阶仙器—— 然而宴几安却亲眼所见,在浑身披着黯淡之光的弟子伸手向那二阶仙器时,那把原本燃烧着熊熊烈焰的仙器火焰瞬间熄灭,“哐当”一声从剑架上滚落至她的脚边! 与此同时,鼎炉震动,下一刻炉火熄灭,尚未到炼化时间的鼎炉竟然自己打开,“啪”地扔出那把炼化至一半的五阶神兵,自然又变作一团废铁! 鼎炉突然有冲天火光冲向天空,似就连这炼取神器精粹之火也迫不及待要逃离,待一番惊天动静,一切恢复平静…… “哐”地一声,鼎炉倒地,碎裂,燃烧的珍贵锻造材料从中滚出,与那成为废铁的五阶神兵一处成为垃圾。 霎时间,宝库之内,所有神器黯然失色。 站在摇摇欲坠的宝塔门外,完全没想到会看到此种诡异异像,宴几安完全愣住了。 他尚未执一眼,便看见南扶光转过身,似完全不惊讶所遇见这等异象,她只是微微一顿后,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朝他笑了笑。 少女剑修眼中有不加掩饰的失落与尴尬。 “看到了?现在还要说我‘轻世傲物,心高气傲’么?” 南扶光对宴几安一字一顿道。 “非我不选,是万千神器,皆不认我。” 第117章 惊叹号 “宝、宝顶炸穿了?” “这是什么情况啊……?” “发生什么事了?” 渊海宗内,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仰着头、张大嘴望着天。 他们从一开始对那灵气四溢、用珠光宝气也不为过的「真龙宝库」羡慕不已,很快的,他们便亲眼见证那宝气迅速消散,灵气如逃亡般瞬间枯竭。 金色的光芒收敛让宝库迅速黯淡, 最后几乎就要与随之阴沉下来的云层混为一体…… 如此异像。 哪怕对于一些上了年纪的修士也是闻所未闻。 人群中爆发开一阵骚乱与讨论声, 那潮涌般动静中, 唯有桃桃和无幽两人无声相视而立,不约而同地在对方的眼中看见浮起的担忧。 …… 在那白玉石铺成的石阶完全崩塌、碎裂之前,南扶光自己都看不下去,退出一片混乱的宝库, 关上门。 「真龙宝库」至此被收起。 其实她也是抱着“也许上次搞错了”的心态又进入一次「真龙宝库」。 事实证明—— 不是误会。 没有奇迹。 转过身, 看着身后的云上仙尊也从方才骂她“自甘堕落”“自作孽不可活”时的盛气凌人变作此时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 南扶光并没有觉得“大获全胜”,相反的只觉得如鲠在喉。 吵架时通过显摆“你看我多惨啊”博得对手同情使其闭上嘴从而获得胜利…… 没有人会为这种胜利感到痛快。 眼下的气氛真的太尴尬了, 南扶光确信如果这时候宴几安跟她道歉她会发疯的。 “就是这样。你看到了。” 抢在得到道歉前, 木然的发言显得冷静又沉着。 尽管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方才那鼎炉被自己吓吐了(……)吐一地破铜烂铁外加一柄因消化不良作废的五阶神兵…… 所以既然鹿桑有个身份是万人敬仰的神凤—— 她难道也有身份? ……是瘟神吗? 狗路过都得回避的瘟神? 与呆立原地的云上仙尊擦肩而过, 南扶光回到房间再拾起那张他带回来的、自己的报名表看了看,确认上面其实已经盖好了“免责声明”的章,既代表她的报名其实已经成功。 她满意地吹了吹报名表:“也好,除却「真龙龙鳞」,我还能看看那上古秘境里是不是有我能用的神器, 不然出门在外一身破铜烂铁,老被人当收破烂的多可怜。” 宴几安转身望着她, 唇角紧抿, 半天没说话。 难得没有听见什么“师父替你找更好的”这种画饼,南扶光翘了翘唇角,还有点儿不习惯—— 她知道, 宴几安虽然爱画饼但通常情况下他的画饼来源于他的自信。 比如以往他说要给她找更好的各种东西作为补偿,那都是他确实有信心能找来更好的……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连云上仙尊都被整不会了。 「真龙宝库」里所有的收藏品都是宴几安亲自挑选且看得上眼的好东西,放眼如今三界六道再也不会有比他手里的宝库里的东西更厉害的存在了。 总而言之,南扶光这个不被任何神器所认主的情况,他也束手无策。 “日日……” 南扶光抬起手示意他打住。 “今日到此为止,我这病刚好,一番折腾属实疲惫。” 靠着床板坐下来,云天宗大师姐此时此刻眼中的疲惫却是真的。 少了方才飞扬跋扈的争锋相对,师徒二人之间只剩下无言以对。 如此明显的送客言论,但这一次哪怕是宴几安也不得不照做,他是不想让南扶光参加「陨龙秘境」抢夺鹿桑的名额,但眼下这般情况,再让他说些重话,他也是说不出来。 修仙入道者,求道路上,没谁能够做到真的“无为而治”,人们对于力量的渴望是刻在骨子里的,所以此刻沉默半晌,他只道一句“好”,便退身离去。 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当那浑身是伤的小猪鬼鬼祟祟凑近冥阳炼东闻闻、西闻闻,壮壮跳上南扶光的膝盖拼命蹭她,站在不远处,从方才开始围观了一切也没说话的男人像是睡醒了。 他开口说话时没有带着会让人崩溃的同情,语气平淡:“所以呢?” 南扶光抬头瞅了他一眼,所以什么所以? “青光剑不想用,普通剑又用不了,你就准备这么空着手进秘境?进秘境之前好像还有选拔吧不然那条龙来吵什么……各种剑阵是很厉害但是没剑你用什么使剑阵?” 这人说话好难听。 字字扎心。 强忍着把人打出去的冲动,南扶光翻了个极大的白眼,而后自己沉默了一会儿,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宣布:“我得去弄一把武器。” …… 当南扶光最需要一个和她一样有主意的人时,第二天,吾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眼睁睁看着云天宗大师姐像倦鸟归林一般投入奇珍异宝阁阁主怀抱,站在她们身后今日份重新出摊、忙着捏馄饨的馄饨摊摊主发出一声水土不服的鼻嗤。 南扶光正抱着吾穷感慨她们的心意相通。 馄饨摊摊主忍无可忍地扔了手里的馄饨:“什么心意相通,她是我——” 吾穷笑眯眯地转过头,馄饨摊摊主不得不闭上嘴,面无表情地继续包他的馄饨。 今日的馄饨摊依旧人声鼎沸,但是介于渊海宗之事,最近凡人对修士相当过敏,所以南扶光所在的那张小破木桌旁方圆几丈内空无一人,大家嫌弃且畏惧地躲着她,她来不及难过,反而觉得这样说话倒也方便些。 其实也没什么好被害怕偷听的。 毕竟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大吐苦水,喋喋不休地跟吾穷抱怨命运的不公—— 凭什么随便来个灵兽对鹿桑卑躬屈膝最后得知曾经有万物对她宣誓诚服…… 她一个踏踏实实修炼、老老实实做人的,就莫名其妙成了所有神器避而远之的存在! 到底为什么、凭什么啊! “你当时没看见宴几安那个表情,就差把‘算了看你那么可怜就不骂你了‘挂在脸上!”南扶光仰天长叹,“啊!!!!” 吾穷:“……” 南扶光:“后来我还自己去找不痛快了……我问鹿桑那「真龙宝库」里的神器是不是有回避型人格,你猜她怎么说?‘不啊,我去的时候它们都凑上来,吓死我了‘。” 面无表情地掐着嗓子学完鹿桑,南扶光转头跟吾穷道:“有一瞬间,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被判了死刑——所有的神器都不爱我——现世能容下我的都是这辈子不可能生出器灵的凡品……” 吾穷慢吞吞地“啊”了声,回头去看身后的馄饨摊摊主。 “这我就很想不通了,无论是神兵、仙器或者是锻造材料,这那的,大家抢破头的珍惜材料都是上古时期的——一提到秘境就是越老的越有好东西,像这次的「陨龙秘境」,这合理吗?明明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哪怕文明停驻不前,但锻造熟练度与开采技术是进步了的,明明应该有更好的替代品……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你看他做什么?” 南扶光拍吾穷。 吾穷回过头,心想这孩子话真的太密了,是把生病不省人事那几天该说的话都好好攒下来留给我了吗? 两人身后,男人包完今日份限号最后一碗馄饨,擦擦手挨着他们坐下来。 “你以前是不是听过关于「旧世主」的防具是双胞胎打造的故事?”他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话题。 南扶光抱着膝盖点点头。 “一点没用的冷知识,现存武器类神器其实跟防具是一样的。” “?” “是‘伶契’。” 男人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这两个字,“‘契约’的‘契’,不是‘器’,但基本也通义。” 南扶光坐直了些,她没忘记那鬼鸣鸟的歌声中她梦见的那些场景,她清楚的记得自己有梦见过这两个字,“伶契”。 没错的,是这两个字。 “现如今,所有上古存留的无论神兵或者仙器,都是由‘伶契‘孕育而生的,‘伶契’本身就是器灵,赋予诞生物拥有‘器灵’的可能,但‘伶契’早就不存在了。”吾穷接过话题,“所以现在的打造技术跟上又有什么用——器灵的母本都没了,光有打造技术怕是连最基础的原地踏步都做不到,还谈什么进步?” “它是什么?「旧世主」的工匠?” “不是。”吾穷摇摇头,“它就是他手里的利器,「旧世主」从冰墙另一侧来时,并不是那么完美和强大的存在,他的五行法相中缺了金,直到遇见‘伶契’得以补全。” 南扶光沉默了半晌。 不觉得这神话故事对自己有什么帮助。 而且—— “都「旧世主」的武器了,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这名字好难听,好好的一把武器,为什么要叫的好像那供人赏乐的乐伶,随便一个人拿起它都可以肆意摆弄的样子?” 南扶光语落,就看见吾穷一言难尽地望着她。 旁边,刚刚坐下的男人倒是嗤笑一声,好像听见什么有趣的发言似的,当南扶光看向他,还来得及捕捉到他唇边一抹愉悦与未知对象的纵容。 南扶光:“笑什么?” 男人放下手中茶壶:“所以「旧世主」后来给它改了个名字。” 南扶光:“哦,改了?这还能随便改的吗?叫什么?” 一时间,桌边谁也没说话,桌边两人只是盯着她,盯得她浑身发毛。 南扶光:“?” 终于,男人挪开了视线,不再阴阳怪气,再次把目光投在她的脸上时,薄唇轻启,吐出二字。 “东君。” …… 吾穷献宝似的,给了南扶光一沓看似上了年纪的设计稿。 传说正是那位万器之主的“伶契”也就是“东君”的作品。 南扶光翻看了眼大概是一把武器的设计图,设计图只画了个开始,是一把光秃秃的剑柄。 只是画图纸的人好似非常规毛,光一个剑柄精雕细琢半天,简简单单手握的地方又是铭文又是镶嵌搞得无比复杂…… 但若仔细看,翻到最后一页,就会发现所有的宝石镶嵌位或者看似花里胡哨的铭文,都恰到好处的在它被安排的位置可以发挥出最佳功效。 打造武器不外乎如此,一边试一边做,废稿几十余,每一稿都是血泪。 且看着那厚厚一沓设计图,连剑柄的主材料都换了许多种,其中无数此各种珍惜材料被划掉,失败记录有些力透纸背,让南扶光想到了自己的修炼日记。 ……就后来被宴几安偷走那本。 看来那位“东君”属实脾气也十分暴躁,明明在鬼鸣鸟歌唱的梦境中,还是"伶契”的它自闭又沉默,看上去快碎了。 并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让一个神器之母变成了暴躁工匠,南扶光将那沓稿纸翻到最后一页再也不动,手上这一稿虽然只有剑柄但完成度很高,几乎算的上是终稿了。 最后的剑柄主材料选定为黑裂空矿石。 多巧。 这事儿就发生在她配得黑裂空矿石成分之后,若换做从前,她可能只能把壮壮绑在杀猪匠的砧板上,干以天天恐吓小猪谋其利益的缺德事。 吾穷捧着脸:“怎么样?没难度吧,毕竟这是你——” 云天宗大师姐叹息:“怎么没难度?你见过哪个剑修从剑的胚胎开始试图自己发光发热的?这玩意就应该拿给器修看,他们会欣喜若狂得发癫的,比如我师妹——” 她声音戛然而止。 吾穷看着迅速黯淡下去的小脸蛋,蛋疼不已,她提醒南扶光此番要做武器就是为了顺利通过选拔进入「陨龙秘境」顺利取回龙鳞救她师妹,她不能倒在第一步…… 腿都还没迈开的时候! 南扶光这才浑浑噩噩收了草稿往回走。 …… 当晚,南扶光在睡梦中猛然惊醒,一掀被子,突然想起自己在哪听见“东君”二字! 是在大日矿山的隧道里! 当时壮壮还是个好赖不分见修士就杀的疯猪,它于黑暗的隧道中分了神魂还能碎碎念叨,就在南扶光背后喊了“伶”和“东君”。 当时南扶光还以为它叫的“零”是他们在大日矿山的身份编号,还奇怪她编号里没这个数字……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原来壮壮是在喊它的伙伴。 是“伶”,不是“零”。 “……” 这可怜的小猪仔,当时被不见天日关押数百年,见着人就乱喊名字对号入座。 …… 借着「翠鸟之巢」准成员(*是的还是临时工,因为记名仪式被破坏了)身份,南扶光光明正大借用了渊海宗的炼器阁。 前炼器阁少阁主、如今身为宗主的肖官对此毫无异议,尽管现在南扶光对他有一种小动物趋避性的敬而远之。 很有仪式感地背着“冥阳炼”站在炼器阁门前,南扶光叉着腰盯着“奇思妙想坊”几个字看了半天,直到身后,不出意外跟来的某个杀猪的问她能不能把冥阳炼放下—— 谢允星比南扶光高一些,她背着正好的重剑背云天宗大师姐背上有一节剑尖在地上拖。 真的很像乌龟。 “不行,”南扶光面无表情地拒绝,“我得讨个庇护,师妹在上,保佑我只许成功。” “……” …… 三日后。 南扶光从炼器炉里取出了自己的成品。 开炉时,她不抱希望地伸脖子看了眼窗外,云层阴沉,毫无光芒万丈或者圣光笼罩、天降异像的意思。 “……” 奇迹一如既往没有降临。 待剑柄胚胎冷却,一桶冷凝水粗暴浇灌,漆黑的烧灼痕迹褪去,南扶光举着小桶蹲在自己的作品前看了半天—— 说实话,她不是器修。 但她好歹也是被「翠鸟之巢」看上,破格录取天工阁的手艺人,所以她想自己手也不至于那么残,按照图纸照着复刻总没问题的…… “这图纸到底哪来的?”她头也不抬地问对面蹲着的人。 “不知道。”对面蹲着的男人懒洋洋道,“又不是我的图纸。”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扒拉两人中间放着的那个剑柄:“这颗红宝石好像有点怪怪的,它是不是不放这里啊……你问这个图纸哪来的做什么?” ——当然是怕它的主人掀开棺材板也要跳出来和我拼命。 看着那完全不太对路的剑柄,南扶光唉声叹气。 她是剑修,常年都快和各种剑睡在一起,掂掂剑柄就知道那一步的铸熔液比例出了问题,剑柄太沉,再加上剑身重量…… 没点优秀的肱二头肌一套剑法就能给她累死。 但来不及重新做了,只能硬着头皮调整剑身比例。 …… 有的人面无表情,内心已经急得要死。 当晚,南扶光带着新打造的剑柄跑到演武场那,偷窥演武台上,其他宗门的剑修修炼。 她没有本命剑,也不知道拥有本命剑是什么感觉。 但幸运的是本次前来渊海宗准备选拔「陨龙秘境」剑修中有数十人拥有本命剑(或许这也是宴几安对鹿桑不太有信心的关键),南扶光试图窥探他们的一招一式如何配合手中本命剑搞出花样,她指望自己能从中得到一些关于剑身的灵感—— 在一名渊海宗剑修展开“百花剑阵”时,有漫天花海从天而降,该渊海宗女剑修蹁跹起舞,手中冰白本命剑一剑刺出,花落剑尖…… 无比灵动。 云天宗大师姐心内的焦虑也达到了巅峰。 她把玩着手中那长得歪瓜裂枣,连杀猪的都能看出不太对劲的剑柄,轻敲观众席护栏,正心里叨咕着“实在不行借渊海宗铸铁剑凑合凑合算了”,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感觉到一阵气流旋动。 她手上用剑柄无情敲击栏杆动作一顿,紧接着,便见整个演武场的鲛油灯摇曳,灯芯忽然“嗖”地一下,尽数冲她这边凝聚而来。 演武台瞬间陷入黑暗。 人们猝不及防,“哇”“怎么了怎么了”“谁关灯了他奶奶的”,各种询问声此起彼伏。 这时候,他们余光马上捕捉到,在演武场的观众席,有人举起手中聚集所有灯芯“唰”地一下燃烧起熊熊烈焰代替剑身的剑柄—— 那璀璨明亮的光芒,黑暗之中,想不注意到都难。 所有人齐刷刷回过头看向唯一光源,只见火光照亮了云天宗大师姐的脸。 一脸茫然的试探中,她又一甩剑柄,又是“呼”地一下,烈焰剑身犹如被驱散的萤火虫四散,烛心落回鲛灯之上,演武场重新恢复明亮。 无论是演武台还是观众席上,目睹了这一幕的众宗门弟子皆目瞪口呆。 “扶光仙子?”有个忍不住好奇心的声音响起,“您又在弄啥嘞?” 南扶光:“……” 盯着手中的剑柄,扶光仙子的懵逼不亚于任何人。 现在她满脑子的惊叹号—— 靠。 这牛逼大发了。 第118章 大骨汤之剑与R卡日日 南扶光是用飞奔的奔出渊海宗, 两条腿快抡成风火轮。 她气势磅礴如一阵龙卷风似的刮到馄饨摊前,馄饨摊主正敬职敬业地坚守包馄饨岗位,察觉气氛不对一抬头,就看见隔着骨汤的蒸气, 一双星星眼正璀璨耀眼地望着自己。 云天宗大师姐好久没有像这样把“艳阳高照”写在脸上, 双手握拳在胸前, 两条腿原地疾速跑状蹦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给你看个好东西给你看个好东西给你看个好东西——!” 整个人兴奋成了一张表情包。 “……” 看着面前这张脸如此似曾相识,特别像壮壮闯祸之后飞机耳一脸妩媚望着自己时的同款,馄饨摊摊主眉间一松, 大手一挥。 “先去找吾穷玩, 等我忙完再……” 然而站在摊位外的人明显不在意他说什么。 在他说话的时候, 她已经“嗖”地从怀里掏出那把在他看来完全就是歪瓜裂枣似的剑柄,像是举什么圣火火把似的举起来, 而后下一秒—— 在周围吃馄饨的人惊呼声中, 他那一锅骨汤飞起来了。 就像是突然有了生命, 汇聚成了一股流动的大骨汤,从锅中飞起来,落在了南扶光手中的那剑柄上,凝聚成了一把半透明的大骨汤之剑。 “……” “……” 男人挑起眉望向云天宗大师姐,有点意外(也不算特别意外)地看见了一张同样懵逼的脸。 南扶光抖抖手, 那剑又“哗啦”一声落回锅里,飞溅的骨汤又有一滴溅到男人的下巴上,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擦掉那滴滚烫的骨汤, 把疑问写在了脸上。 “我去……我的娘,啊这——我本意是想吸走你灶台里烧的火的你知道吧,方才在演武场它吸的是鲛游灯灯芯, 当时星火烈焰,长明夺目……” 云天宗大师姐瞪圆了眼,无语轮次。 “刚才怎么吸的大骨汤啊?怎么会是大骨汤——” 在她结结巴巴中,男人终于无语地笑了。 “你问我?”他问,“现在你看我这锅汤还能用吗?我现在只想问能不能报官把你抓起来。” 手里还握着那个长得抽象的剑柄。 云天宗大师姐伸手,鬼鬼祟祟地扯了他的擦手布擦了擦剑柄上的猪油。 闻言,她头也不抬地问:“以什么罪名抓我?” “妨碍经营罪。” 锅盖扔回灶台,馄饨摊摊主告知拿了号还没领餐的今日营业暂停,具体原因你们也看见了,没用上的排号延续至明日可用。 馄饨摊上寂静数秒顿时骂声一片,一名凡人叉着腰大声抱怨修士净不干好事,现在连吃饭都不让人吃了是吧。 南扶光回过头,在道歉与抱头鼠窜中选择后者,在她来得及脚底抹油前,被人一把拎住后颈。 “去哪?”男人居高临下地望过来。 南扶光收了剑柄,揣手,语气平和且乖巧:“任何你看不见我、不会觉得我碍眼的地方?” “闯完祸了才想着好好做人?我收摊了。”他面无表情道,“来都来了,找个地方把你想表演的把戏一次表演完。” “……” “免得明日又来。” “……” …… 南扶光的剑,是无属性之剑。 它按照南扶光的灵根长成,平日里为一把普通剑柄造型,而有需要的时候,就可以汲取当前所在环境的对应元素。 凝水成冰,聚火成刃,集木为器。 实在都没有的,剑柄插地上,拔出来也能得一把似岩石坚韧的利器。 然而正如南扶光本人一般,这剑柄唯独靠近金属性的各种物质是毫无反应的—— 这让她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当她执意要拜入宴几安门下,成为一名光荣的剑修,站在测试灵根的宝鼎前,她爹气不打一处来地骂她:「没见过金灵根为零的修士要做剑修的!你这完完全全就是鬼迷心窍!」 事实证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她爹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骂得对(……)。 南扶光给她新打造的剑取名叫“等等我先吸个阳光活力”,小名原本叫“吸吸”,但察觉好像此名既不严肃也不文雅好像还有嬉皮笑脸地开黄腔嫌疑,遂又改名“等等”。 “等等”的横空出世又给了修仙界不小的震动,有那么几日南扶光带着它走到哪都能听见各种震惊文学,云天宗众人仗着与她相熟,更是乐此不疲地让她展示“等等”的神奇之处—— 每一次表演都能收获一堆的膜拜,尽管“等等”不是神兵也不是仙器,但它收获的效果却力压神兵现世。 因为「陨龙秘境」选拔,渊海宗聚集了不少它宗优秀器修,在看完又一次的凝水成冰剑后,一名来自密宗林的金丹期器修叹息:“南扶光,你真他娘是个天才,修剑道可惜了。” 这话早八百年前她就听「翠鸟之巢」说过。 但不容她反驳,围观的众人里就有另一无为门的剑修妹妹红着脸反驳:“说什么呢!扶光仙子可是越级使过‘无尽焚天剑阵‘的,那可是化仙期剑阵!她合该是剑修!” 在众人吵起来时,站在人群中央的南扶光微笑着笑纳了所有的彩虹屁。 …… 大部分的人并不知道南扶光哪来的图纸做出来的“等等”,他们理所当然的以为,是宴几安给他的徒弟开小灶了。 无恶意,这是源于想象力之贫乏。 正如南扶光当初做梦时,也只敢想象自己手中握着的是宴几安的羽碎剑,因为那是她遇见过的三界六道现存的最好的剑。 有好事之人窜捏云天宗的人去问问怎么回事,因为他们明明听说前段时间云上仙尊还很不满意二徒相争秘境名额…… “所以那图纸当然不是仙尊给的啦,至于日日大师姐从哪来的,你们可以去问她。”桃桃说。 “哪怕不是仙尊给的,至少他知道那图纸来历吧……好歹是师父,早就听说了,平日里众人要知道云上仙尊他老人家的仙踪,都得跟你云天宗大师姐报备询问呢!相对应的,云天宗大师姐的事他也该一清二楚么不是?” 吃瓜群众戳戳桃桃,没想到小姑娘“啧啧”两声摇摇手指:“那都是过去式了,你现在要问我们大师姐的事,还不如去问那个在观如街卖馄饨的……” 她话语刚落,便感觉身后突然一阵死寂。 回过头便看见宴几安站在自己身后,目无情绪,眼底一片暗沉望来。 “……” 立刻感受到了什么叫“一瞬间的尿急”,桃桃收了脸上的唏嘘,满脸严肃做礼,恨不得整个人趴地上去的行大礼,高呼一声:“仙尊!” 宴几安沉默半晌。 在鸦雀无声望来的众人凝视中,只道一句“图纸不是本尊给的”,遂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 纵方才云上仙尊话语中毫无情绪可读取,但他们多少硬是品出一些些的不愉悦。 …… 很快,「陨龙秘境」选拔如期而至。 选拔第一轮进行单败制度,既每种道途数百人被分为七组,随缘划分,每组数十人,两两对决,赢的进入下一轮,直到诞生七名优胜者,可进入秘境。 在任何一轮单败制度中输掉的,进入败者组。 败者组再重新分组进行积分制度,输记零分,平记壹分,赢记贰分,最终再择积分前三的可进入秘境。 ——规则最开始出来的时候,有人提出异议如此分组岂不是很看运气? 对此「翠鸟之巢」的解释是,说好的最终解释权在官方,并且进入秘境后“气运”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倒霉鬼千辛万苦爬进去了又能捞着什么好东西? 反抗的人偃旗息鼓。 更何况也不是所有人都真的冲着「陨龙秘境」而来,本次渊海宗聚集不少小宗门的炼气期弟子,他们不过是来见见世面、积攒下实战经验顺道凑个热闹而已。 具体分组谁也看不见,都要等待选拔正式开始那日才知道自己是运幸运小饼干还是倒霉蛋。 但正如门派考核排名,当你考了第一或者从第一变成第三,在排行正式公布前,一定会有好事者冲到你的面前,一脸兴奋吃瓜—— 正如选拔开始前夜,这一日,南扶光刚用完晚膳正准备回去擦擦冥阳炼落的灰,就有好事者神秘地拉着她,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嗓门道:你知道吗?你和神凤鹿桑分在了一组! 南扶光对于这句话沉默了很久。 而后她唇角抽搐,一脸感慨地拍拍前来泄密那人,心想我那亲爱的师父真是求仁得仁。 …… 剑修因为人少,一共也就三百来号人,所以剑修的选拔是最先进行的。 次日,南扶光按照工作人员通知的那般按时来到演武台,选拔早已开始,台上正在拼命地,正巧就是她小师妹鹿桑。 她的对手是来自无为门的一名筑基初期剑修,但那人明显不是她的对手,手中最多算中品普通神器的剑在伏龙剑下,毫无招架之力。 只听见人群惊呼声中,云天宗小师妹身后生出一双如火凤的火焰羽翼,手中伏龙剑燃烧着精粹之火,使得平平无奇的筑基期剑阵“百棋阵法”变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那确确实实很有视觉感官效果,满天的火焰从地下蹿出,无为门弟子只剩抱头鼠窜。 最终,他举手示意认输。 凤吟长鸣,落在演武台中央,云天宗小师妹收剑式时,身后有凤凰轮廓展翅,火焰燎天,映得其双眸成了一片金红。 观众席一片哗然。 “……居然还有结算动画。”桃桃趴在栏杆上,“啧啧”叹息,“至少也是个稀世级橙卡。” 那南扶光懒洋洋地展开手中刚刚才拿到的对战表,上面显示顺利的话她将在打败三个炼气期至筑基期不等它宗剑修后,就会遇见鹿桑。 挺早的。 她瞥了眼满脸感慨的桃桃:“那我是什么?” “凡卡?”桃桃眨巴着眼,“狗粮。” 南扶光卷起手中卷轴,敲了敲她的脑袋。 …… 云天宗大师姐也是有攀比心的,她才不是什么一抽一大把的狗粮。 正式比赛登台前,她扫了一眼观众席,虽然人头攒动但她一眼看见姗姗来迟的那杀猪的。 带着三头猪,男人在观众席山顶洞人级别的最便宜票价区域落座。 南扶光翻着白眼想把他臭骂一顿,花大价钱买彩衣戏的票看美人时就舍得花钱了……一边腹诽,她一边琢磨首战如何才能一鸣惊人,赢得漂亮。 登上台,对手是来自明翠谷的筑基初期剑修,看上去年龄与她不相上下,那少年剑修站的笔直,在南扶光慢吞吞伸手去掏“等等”时,双手抱拳:“扶光仙子,久闻大名。抽到你算在下时运不济,告辞,在下弃权。” 南扶光:“……” 南扶光掏剑动作进行到一半被迫停下。 然后她是上台了,只是刚站稳不到一瞬,又稀里糊涂被赶了下来。 有什么办法,人家都喊弃权了,总不能把他抓回来说“等等我还没一鸣惊人”。 就这样连胳膊都没抬地,她进入了下一轮,往观众席的山顶爬时,她心中十分讽刺地想:谁能想到,爬观众席能比选拔赛还累。 她默不作声地在那带着三头小猪的男人身边坐下,两人未打招呼未聊闲话,旁边的人从她膝盖上拿过对阵表展开研究了一会儿。 然后宴几安就来了。 他自然也是知道南扶光与鹿桑分在一组这件事的。 看着御剑前来,蹁跹下落于附近的云上仙尊,南扶光抱起了壮壮,做好了准备这人今日但凡说一句不中听或者不吉祥的话就把壮壮扔到他脸上去—— 谁知道云上仙尊远道而来,目的颇为惊人。 长袖袍下,掌心翻着朝上,剑铃声起,出现在云上仙尊手中的,是他的本命剑,羽碎剑。 看着那把在自己梦中曾经出现过无数次,且不得不承认某一瞬间曾经对它非常渴望的三界六道最强宝器,南扶光满脑瓜子问号抬起头,望着宴几安。 在她身边,一直沉默的那位“路人馄饨摊摊主”也是露出费解的表情。 “你曾问我要羽碎剑。”宴几安道,“既然报名了,且放手全力应战。” “?” 羽碎剑? 给我? 啊? 一时间,扶光都没回过神来,震惊地心想,天下红雨了?宴几安是让我放手全力暴揍鹿桑的意思?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拒绝宴几安的了。 只知道拒绝一瞬,后者似并不意外,长长的睫毛煽动垂落,似有些失落或者别的什么,他抿抿唇,望着南扶光。 南扶光脑子都被他这万般委屈弄成浆糊,只能含糊其辞,道她新剑趁手,取了名字,尚且可用。 宴几安过了很久,才点点头,羽碎剑在掌心消失,那固执摆在她眼前的手过了很久才缩回去。 宴几安走了。 等他走得无影无踪,南扶光身后有杀猪的嗤笑一声,那笑声中充满阴阳怪气。 南扶光转了个身,问他又有何高见,只听见杀猪的未发表任何高见,只是问她,感动吗。 南扶光刚欲回答,男人便把手中对战表塞了过来。 “人不可能突然不贱,正如狗不可能突然不吃屎。” 南扶光展开对战表看了眼,立刻从方才对宴几安反常慷慨行为的困惑变作宇宙级别无语—— 在她与鹿桑对战中诞生的胜利者,将在下一轮应战无为门剑阁的三师兄简英。 这位无为门三师兄,手有一阶仙器“寒光”,一手自创的“震荡寒山剑阵”,踏平四方邪祟。 简英是个金丹中期。 是鹿桑拿命填都不可能打得过的金丹中期。 第119章 “师父!” 鹿桑与金丹中期交手, 毫无胜算,且会受伤。 南扶光则不然。 她此时对外宣布的资料尚且为金丹初期,但纵观综合实力,她机缘巧合习得“无尽焚天剑阵”, 若手中再多一把宴几安的羽碎剑, 胜算成倍剧增。 让南扶光赢了鹿桑, 去对阵简英,让鹿桑入败者组与那些人菜鸡互啄,这种合理规避风险的安排就很合理。 也很离谱。 想到方才宴几安递出羽碎剑时,自己被他突如其来示好吓得魂都快飞, 她不接, 他还挺委屈。 是生怕这双保险上得不够稳固才委屈? 他可能自己还觉得自己对她挺好。 有一瞬间, 南扶光心里很恶毒地想,摆烂吧, 老子弃权, 去败者组, 让神凤在首轮被金丹中期锤一遍后,最好被锤得鼻青脸肿举不起剑。落入败者组,然后在败者组又被金丹中期区区不才在下我锤第二遍,锤进地心,锤出阴影。 但转念一想, 又觉得,算了呗。 她这小师妹是傻白甜加恋爱脑, 讨人厌的是永远学不会如何端平一碗水的云上仙尊。 “你看上去想到了个恶毒的点子, 并且在要不要施行中纠结了好几个来回。” 懒散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南扶光转过头去。就看见那杀猪的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很闲地给蹲在他腿上的壮壮挠挠痒, 修长的指尖蹭过小猪的下巴,小猪发出满意的哼哼声。 “讽刺的是,前一夜我其实在想如果我就这样无情地击败了鹿桑,师门的人会不会觉得我为胜利不择手段,我想到半夜,差点失眠。”南扶光面无表情地说,“结果今天烦恼出现之前,云上仙尊却亲自来叮嘱我全力以赴,可能还在心中祈祷我旗开得胜。” “嗯嗯。” 男人看上去对她的烦恼根本无动于衷。 “这不是皆大欢喜吗?别再抱怨说天道不够爱你。” 南扶光踢了他一脚,表示这才不是皆大欢喜—— 她赢鹿桑那是天经地义。 让宴几安来这么一个叮嘱反而变成她在完成他吩咐的事儿了,多膈应。 “那你还要赢她吗?” “会的。我会把她打得落花流水。” 男人撸猪的动作根本没有停,闻言只是唇角翘了翘,听上去与她的信心十足完全背驰,甚至有些敷衍道:“好的,去吧。” 南扶光握拳道:“希望到时候那位不懂得端水的可千万别心疼,当鹿桑被我摁在地上,他如果灵感爆棚想来个什么英雄救美把羽碎剑插进我的心窝子——” “……” 狗血话本看多了吧? 在云天宗大师姐喋喋不休地脑补虐身虐心剧情时,男人终于露出个无奈的表情:“不会的。” 南扶光斜瞥他。 “如果他这么干了,我帮你摁住他。”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 放在前段时间南扶光只会不屑地让他醒醒别青天白日做这种超级英雄为主题的白日梦,但此时想到那日被两根手指捏住收去的”无尽焚天剑法”…… 这人指尖轻佻划过她手中剑身,带来的轻微颤动仿若再次出现于掌心。 她打了个寒颤,腿软了下。 然后“嗖”地一下站了起来。 “流氓!” 红着脸骂完这句,扔下一脸莫名其妙自己说漂亮话还要被骂的杀猪匠,云天宗大师姐果断转身冲下观众席。 …… 有了凤凰灵骨与伏龙剑,其实鹿桑的实际战力几乎等同于筑基末期,甚至无限逼近金丹初期。 具体体现在她今日在筑基期同等阶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就连那筑基末期的剑修也在她手下走不过一炷香。 观众席叹息一片,掌声如雷,从最开始大家觉得她今日必定止步于南扶光那一战,开始逐渐有了争论的声音” 官方公布的资料来看,云天宗大师姐南扶光不过金丹初期,且她无灵骨显性,若非前段时间阴错阳差有了趁手武器,这一战真不定鹿死谁手。 更何况鹿桑也有一种今日越战越勇的感觉,几轮选拔挑战下来,漂亮的脸蛋上双眼不见疲惫,反而越发兴奋与自信。 正所谓打铁要趁热。 是以当南扶光与鹿桑真正站在同一演武台上时,南扶光还是面瘫着一张脸—— 前面几轮皆为炼气期修士,面对她不是直接弃权就是连剑都不用拔的一击败落,一脚给上一轮的对手踹出演武台时,南扶光自己都愣了心想我的体术是什么很厉害的东西吗? 于是此时此刻,莫说”打铁趁热”,她连热身都算不上。 而看台上坐满了兴奋的满脸通红的吃瓜群众。 那炙热的目光搞得南扶光的心跳都快了一拍,满脑子的这要是输了就真的坐实了某些描述—— “背面介绍很多看似来历伟大实则凡卡”。 “最终的命运不过一张狗粮”。 “全部勾选统一喂养经验宝宝”。 “大师姐。” 软软糯糯的呼声响起,南扶光稍微回过神,目光落在擂台对面的鹿桑身上。 小师妹今日把乌黑的长发高高束其用一根簪子固定,身着规规矩矩云天宗剑修道袍,全身上下装扮与南扶光唯有脚上靴子与腰带颜色不同…… 扎眼看去俨然复制黏贴般。 台上众人想必也是发现了这一点,再加上“云上仙尊前世道侣”与“现世未结契道侣”的身份,果然变态地更加兴奋,口哨声与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 鹿桑因此小脸通红。 南扶光则淡定屏蔽了这些嘈杂之音,打今日来头一回将那造型奇特的剑柄从腰间借下,“等等”于她手心打了个转,握在手里时,全场哗然—— 人们亲眼所见数枚鲛灯灯芯摇曳,飞起,犹如节庆天灯漂浮于云天宗大师姐手中聚集。 场馆之内黑暗一瞬,只见一把燃着烈焰的长剑逐渐成型。 「翠鸟之巢」工作人员显然对此早有准备,当肖官无奈地吩咐渊海宗弟子“燃启备用鲛灯”,鲛灯亮起前,黑暗之中,人们看见另一把燃烧着精粹之焱的长剑也出现了。 不见执剑之人。 两把燃烧着烈焰之剑于演武台两侧迅速向着重剑疾步而动,甚至分不清谁更快一些,只听见“锵”的一声剑身撞击声,火焰四溅,落地明火如荧火兽飘散蔓延! 原本嘈杂的观众席一下子安静下来—— 师出同门,同样的装扮,同样的剑法,同用火属性燃剑开局。 当新的鲛灯一盏盏亮起,重新获得光明的人们终于得以看清演武台之上的缠斗,此时仿若开局便陷入白热化! 对于剑法熟练度显然是南扶光更胜一筹,只见她一个抛剑,再飞身踏剑,于高处落地之时,“等等”如鬼魅又出现在她手中,高空重击如如雷—— 全场能听见云天宗小师妹倒吸一口凉气,避无可避时,燃烧烈焰的羽翼自她身后展开,羽翼扇动带着她以不可能的轻盈后撤! “呯”地巨响中,南扶光手中烈焰剑狠狠插入演武台面,台面应声裂开数条缝隙。 她拔出烈焰之剑不废吹灰之力,本就无实体之剑在此刻展现出优势,一击不重她抬手就连上下一击,逼得鹿桑暂时乱了阵脚,只能扇动翅膀,连续地慌乱后退! 演武台上,火焰如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那升起的火焰就要格挡所有人的视线。 这时候人们发现,神凤每次扇动翅膀都会四溅不熄灭的精粹之焱,正如她第一把的对决,她可以轻易在火焰上踏足—— 南扶光却不行。 她只能选择没有火的地方落脚。 “她不该选火属开局。” “可能是咽不下那口气,选拔开始前听说云上仙尊找到她让她不要参选给鹿桑让让位置……” “嗳还有这种事?” “嗯,你没看到刚才那个嚣张气焰,完全不输神凤的精粹之火啊!” “但选拔不是靠赌气就能赢的吧,那把剑不是四属性神器吗,她应该——” 台上的那只得了张嘴巴的人尚且话语未落。 下一瞬便看见云天宗大师姐手腕一震,眸中折射出蓝色的光芒,下一瞬,凝水而成的冰蓝色长剑被高高抛掷半空! 饱受地火侵扰的少女剑修一个翻身跃上漂浮于半空的长剑,在鹿桑抓紧这个空挡站稳,展开筑基中期的“寻梅阵”前,她双手一展—— 数把冰蓝色光剑在她身后浮现。 “万剑阵法?” “是万剑阵法——水属性的万剑阵法!” “哇我只看过云上仙尊金属性的,我以为那就是剑修的剑阵颜值巅峰了……原来水属性的也很好看啊!!!!” ——这场选拔在南扶光使用水属性的万剑阵法时就结束了。 相比之前,之前火与火的对决更像是为了让整个比试变得更有观赏性的刻意拖延。 渊海宗地域海底之下,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海水。 而“等等”就像是曾经南扶光使用的一切符箓外挂潜入武器的同等存在,它运作凝聚能量的时候,甚至不用动用南扶光自己本身的力量。 当周围的某种属性物资源约等于无尽时,她的力量就是无尽。 正如此时此刻,看台陷入鸦雀无声中,铺天盖地的水剑从天如暴雨疾速而猛烈的降落—— 利剑撞击刺穿神凤的精粹之焱形成的羽翼,神凤的火焰在理论上是无法熄灭的,确实最开始那水剑经不起精粹之焱的火烤几乎在触碰到火焰的一瞬便“噗嗤”蒸发…… 但万剑阵法如不会停歇的、不知疲惫的怒兽,以无尽趋势猛攻—— 一根利剑终于刺穿了神凤的羽翼! 天空中响起凤凰的哀鸣,半空中的云天宗小师妹手中伏龙剑脱手,伴随着一根根泛着蓝光的剑体刺穿羽翼,她摇晃着跌落在地—— “叮”“叮”无数水剑将她固定在地面,灵骨形状受伤如同伤灵骨宿主之身,此时刺穿她背后火焰羽翼的剑如同扎在她双臂。 鹿桑的脸色逐渐煞白。 疼痛让她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当她狼狈挣断羽翼撑着双臂坐起,高空飞剑之上,南扶光手一握拳,如瀑布般在其身后展开的剑阵收。 演武台上,硝烟四起,原本平整的台面此时战损异常惨烈,一切突然归于片刻寂静。 “师妹,你输了。” 云天宗大师姐嗓音清冷,她收了剑阵便屏息耐心等着鹿桑认输,结束这场属于云天宗的内斗。 然而一瞬放松之际,只见不远处脱落的伏龙剑凭空出现在鹿桑手中,本命剑在手,背后再次燃起双翼的云天宗小师妹执剑一跃而起,直扑南扶光面门! 南扶光猝不及防只得略微狼狈后仰,在后翻堪堪躲过鹿桑一剑时,蓝色光剑再次于身后出现—— 这一次因为她瞬间恼怒,光剑数量以方才剑阵数倍形态出现,阴天天际照亮半空,仿若碧云万里! 那剑阵就在鹿桑眼前,只要有一根没躲过,今日她鹿桑必将血溅演武台! 堪堪躲过数柄光剑,鹿桑尖叫一声,再次从高空坠落在地! 哪怕是在半空南扶光也清晰听见“咔嚓”一声骨骼碎裂声响,鹿桑立刻痛吟,匍匐在地再也起不来。 南扶光蹙眉从高处俯瞰而去,同时欲扬手收了剑阵,就在这时,她听见鹿桑带着哭腔喊了声:“师父!” 未等南扶光反应过来,便听见观众台有龙吟震天,紧接着银色的巨龙化形从天而降,以呼风唤雨般强大的压迫力腾飞于演武台上空。 如蜻蜓般透明的翅膀舒展开,那是完完全全应敌的姿态—— 巨龙盘踞于蜷缩在演武台中间的云天宗小师妹身上,龙首高昂,獠牙显露,冲着半空中南扶光的方向发出如若欲破碎九霄的怒吼。 第120章 以牙还牙 当时那下, 龙吟怒吼震碎九霄,又有扶光仙子万剑阵法展开未收,足踏半空冰蓝光剑之上,她俯首遥望真龙盘踞云天宗小师妹之上, 面上不显半分情绪。 观众席上, 倒是鸦雀无声。 谁也没想到在一番云天宗剑修同师门师姐妹精彩内斗动作大戏后, 就这样无缝衔接进入下一幕:仙门狗血虐恋情深。 “——靠恁娘,这是在弄啥嘞?俺没看错吧?这云上仙尊怎么帮外头的姑娘吼自己媳妇儿?这在俺们宗门是要被浸猪笼的。” 观众席的一声灵魂发问,完美代表了此时此刻满脸懵逼的众人的心声。 演武台上,鹿桑右腿不自然的弯曲, 蜷缩成一团不断发出痛呼呻吟。 “师父, 我、我腿疼。” 演武台上, 化为银龙的云上仙尊初显龙形,薄翼张开, 以十分保护姿态, 冲漂浮于半空的南扶光发出声声怒吼, 似警告她莫在轻举妄动。 演武台下,终于回过神来的肖官,眉头一挑,轻“啧”一声,抬手敲响了比赛终止的铜锣。他将写着“鹿桑”的木牌从对战表格上摘下, 扔进败者组木盒中。 铜锣之余音回荡,惊醒后所有人都以为, 本次演武到此为止。 闹剧结束了, 他们都在等,云上仙尊该如何同他的现世未来道侣解释,他怎么能为保护前世道侣, 不惜当众与她为敌! 屏住呼吸,大家都在翘首以盼。 就在这时,当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南扶光会失魂落魄或怒不可知—— 却在此时发现,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踩着蓝色光剑御剑腾空的云天宗大师姐,双眸明亮而坚定,从头到尾无动摇之意。 当象征着鹿桑败北的铜锣声最后那一声回荡余韵消失,只见云天宗大师姐抬起手手腕一震,忽而有夹杂着海水腥咸的海风聚集,境界之外,平静的海水翻腾。 流淌折射着水光、充盈无穷水属性的蓝色光剑,由原本的数十把无限倍增,变作成百上千! 铺天盖地的光剑,原本如扇在南扶光身后展开,此时此刻却由扇化作一席壮观天幕,蓝色的光铺满了整个演武场的上空! …… 数千光剑,水汽四溢! 原本火烤大地,炙意盎然的空气之中,仿若突然洗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剑意嗡鸣,当那细微声响频率快至极致,伴随着南扶光手腕一翻,所有的剑瞬间如雨幕落下! 破空之音,又如雷霆万钧,剑光如流星划过,那冰冷的蓝光之剑顷刻之间刺入坚硬的银色龙鳞,鲜红的血液流淌而下,所造成的伤害却不急此行为本身意义带来的震撼—— 刹那间,巨龙震怒,盘龙腾飞,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观众席一片恍然。 在无人在意的山顶洞派角落,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然而当他刚刚迈出去一条腿,还未来得及动作,身边一只小猪化作拥有金色瞳眸的少年,他蹲在观众席长椅上,兴致勃勃地望着不远处与那条银色巨龙缠斗的剑修少女—— “我要是你,我就不那么着急去。” 兴致勃勃的嗓音使男人停住了脚步,他保持着迈出长腿的姿势。 “刚才我做下承诺的时候你是恰巧聋了吗?” 他语气淡定,实则眼睛没有一瞬离开眼下已经乱成一片、战斗情况完全超脱出“选拔赛”范畴的演武台上。 “她说那条龙可能会在她把神凤摁在地上时灵感爆棚想来个什么英雄救美把羽碎剑插进她的心窝子,现在是时候了——” 少女剑修身影如离弦之箭,御剑冲向银龙! 银龙咆哮,琥珀色瞳眸竖成一条线,在一道蓝光撕碎它的透明薄翼时,振翅飞起,顷刻间将数道光剑化为虚无! “我得赶在羽碎剑真的插进她的心窝子之前。” 男人稍一停顿,把自己的话说完。 “她比在大日矿山时强很多。” 金色瞳眸的鬼修微微眯起眼,望着与龙缠斗、翻腾半空的南扶光,露出跃跃欲试的向往的神情。 “你最好不要做一个扫兴的男人。” “……” 这句话可杀伤力太大了。 男人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却整个人怨气很重地坐了回去。 …… 已经不知道展开了第几次“万剑阵法”,蓝色的光剑一批消失,下一批立刻出现于南扶光身后。 此时,观众席上开始有人察觉到不对,若说“万剑阵法”为金丹中后期阵法,那它肯定和寻常基础阵法不同,是对修士的识海气旋有损耗的—— 换句话说,这么一波又一波,不知疲惫的召唤剑阵,莫说南扶光一个普通的金丹期剑修,按照道理,哪怕是宴几安来,最后几波效果也该打折扣了。 但南扶光完全没有。 她身后的剑阵甚至伴随着与银龙的争斗白热化,越来越密集。 此时,是曾经身为渊海宗炼器阁少阁主的肖官率先想通,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云天宗大师姐手中那把奇怪的剑,恐怕不止是凝聚转化五行之力,而是纯纯的吸取…… 这整个过程,甚至可能与南扶光本人的精神力无关! “只要不净海一日不枯竭,扶光仙子的剑法恐怕就不会有停下的那天!” 肖官提高了声音,冲着银龙方向。 “仙尊,扶光仙子之剑意无穷尽,今日烦请止战止戈!” 他声音清晰传入演武场每个人耳朵里。 “什么叫剑意无穷尽……” “意思是内个南扶光现在用的不是自己的气旋识海在催动剑阵?” “那她用的什么?你意思是那把剑现在是全自动型,根本无需主人使劲它就能坐上去自己动?” “自己动完呢?” “自己动完就、就无限内功剑意呗?” “锁蓝外挂?” “……………………我草!那把剑?!” “怪物吧?!” 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中,宴几安自然也是听见了肖官的诉求。 本意也是阻止鹿桑再次加重受伤,影响接下来败者组的战斗,想要速战速决的宴几安亦无心恋战。 只见此时此刻,腾空于半空的银色巨龙周身忽然笼罩一层金光,金属性立刻压过空气之中水属性,银龙盘卷其尾,顷刻间,于它身后,一模一样的金色光剑笼罩另外半边天空—— 金光璀璨的金属性万剑阵法由此展开。 今日对于观众席上的所有人来说算是前所未有值回票价。 在看了一次云天宗大师姐与云天宗小师妹的内斗后,现在,他们华丽丽地看到了师门内斗的升级版。 …… 渡劫期之剑的剑意纯粹凌厉。 当它们齐刷刷飞向南扶光时她避无可避,很快地发现那些金色光剑并非冲着她本人而来。而是精准地一枚一枚粉碎她身后的水属性剑阵。 无数蓝色光剑如被戳破的水球“啪”地炸开开来。 当一团金光与蓝光就在南扶光的脸庞碰撞炸裂,她不得不抬手遮住被强光刺痛的双眼身躲避—— 猛一分神,控剑失去准头,她从漂浮的“等等”之上高高坠落,又狠狠摔在地面,发出沉重的闷响! “呃!” 手中长剑脱手飞出,凝聚的水汽散型化作一滩死水顷刻被地裂缝隙中的精粹之火蒸发……地面凸起的时候膈在南扶光后腰,剧烈的疼痛让她面色瞬间煞白! 然而南扶光却顾不上这些。 落地的一瞬,她就看见原本瘫软在地的鹿桑不知道何时坐了起来,她缩成一团躲在化作真龙云上仙尊之后,眼泪汪汪且充满惊恐地望着自己。 伏龙剑慢吞吞她重新握在手中,虽然她暂时未动,但在南扶光看来,谁也不能保证她不会动…… 就像是应证南扶光的猜测,天空传来凤鸣之音。 一双残破的火焰鸟羽“砰”地一声重新燃烧,出现在鹿桑身后,云天宗小师妹眼泪汪汪:“是我的错,我不该叫师父……我、我认输,你们不要再打了!” “小师妹,再教你一个道理:劝人停手前的第一个诚信动作,绝对不是握起你手中的剑。” 南扶光撑在地面的双手倏然握拳! 再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心中的恼怒一瞬间达到了巅峰,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站稳自己,演武台上,独她一人站在所谓龙凤对立面。 剑铃之音若有似无在耳边响起,夹杂着海水腥咸的气息充斥鼻腔,南扶光眨巴了下干涩的眼,弯腰捡起“等等”。 手腕一翻,充盈水汽的冰蓝色光剑再现。 与此同时,南扶光头顶有风云聚集,境界之外,不净海凭空出现犹如漩涡般的巨大黑色乱流,无数冰蓝色光剑,犹如冬季屋檐边,摇摇欲坠的冰锥逐一显现…… “——无尽焚天剑阵!啊啊啊!是那个剑阵的水属性版本!” 观众席上,有人惊呼。 南扶光盯着鹿桑那已经被撕裂一边的神凤火羽毛,手中水剑一舞,剑指她另一边完好羽翼—— 云天宗小师妹似被这冲天煞气吓了一跳,脸色煞白望着南扶光。 也就这一瞬。 就在头顶那新的剑阵即将形成之际—— 一条金色的锁链缠上南扶光的手腕。 猛然收攒! 南扶光手中剑再次被震脱! 缠绕在手腕上的金色锁链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南扶光猝不及防被牵着踉跄拖行数丈,刚刚摔倒,尚未来得及爬起来,又感觉到那锁链一紧,将她强行拖拽拎起! 她像是一根葱似的从地上被“嗖”地拽至半空! 冰冷的气息就在头顶,粗重的喘息伴随兽腹起伏响彻耳边,南扶光艰难抬起头,只见俯首望来的巨龙双眸如灯笼,但那眸中等待臣服的目光却让人熟悉的心惊…… 顷刻间反应过来,那紧紧束缚住自己手腕之上的金色锁链从何而来,南扶光突然感觉到一阵作呕之意涌上心头。 她真的偏头干呕一声。 当她狼狈地被吊起来在半空摇晃,叮叮当当锁链撞击声中,脚下有跌跌撞撞的鹿桑用伏龙剑支撑着自己爬起来…… 破碎的、未来得及形成的无尽焚天剑阵就在头顶。 有一瞬间南扶光是恐惧的。 她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这一对龙凤的对手。 “等、等一下……!” 她现在浑身都很痛。 如果鹿桑这时候再给她来一剑,她会死。 恐惧涌上心头,周围一切的嘈杂归为万籁俱寂,正如面对渡劫期真龙她的所有倾力而为不过伤其皮毛…… 额头一滴汗水滴落。 挂在她的睫毛上,而后落入眼中,火辣辣的疼。 “……还……没完。” 嘶哑的声音透着咬牙的颤抖。 抬起那边还能自由活动的手,南扶光的手伸向腰间乾坤袋,从里面摸出一张紫色水属性符箓—— 若说有了“等等”之后,她自认为打遍渊海宗无敌手。 但她不是没考虑过,古生物研究阁那般惊天动地的洗牌后,不会有利益受损之人对她心有怨恨…… 乾坤袋里的符箓就是她救命稻草。 上一次用这东西拍进胳膊里,她当时识海被封,属实无奈之举,虽然效果拔群召唤了一头无解且凶残的九尾火狐,但之后她也着实遭了罪。 根据桃桃说,当时若不是云上仙尊掏空了宝库几乎用上了所有的灵药,就凭她那灼烧严重、骨髓都快化成肉骨头里最美味的那一口的重伤,胳膊并不一定能保得住。 南扶光倒也不知道如此多详细的。 她是昏迷了,只记得钻心的疼,疼得她噩梦连连。 ——而今日,水属性的符箓会造成什么效果她不知道。 此时此刻她脑子里混乱一片,强大的求生欲与屈辱让她有些慌神,当被绝对辗轧的等阶金属性束缚起来,她整个人突然变得对周围的一切敏感。 犹如困兽,一心想要挣脱。 咬破了口腔里的肉,血腥铁锈味在空中蔓延,南扶光心跳如雷,那尚且未被束缚的那边手用两根手指夹着紫色符箓,举起。 咬咬牙,那张水属性的高等阶符咒高高举起,正欲以无悔之力拍入被金链束缚的那条胳膊,在那张符箓距离她胳膊只差一指距离时,她突然福至心灵般,猛地一顿—— 突然感觉到被掉落于脚边的“等等”有震动。 她转过头。 下一瞬,只见剑柄处,水汽在重新凝聚。 长剑落入她指尖,与此同时,她听见身后有比方才宴空安所发出的龙吟更长远浑厚之另一龙吟声起—— 顷刻间,不净海仿若与天际合并为一线,晨昏不分,昼夜混淆,宇宙震荡,天地共鸣。 …… 从南扶光的剑中,有苍古巨龙钻出,而后降临。 鹿角,狐脸,面部似有绒毛,体型遮天蔽日般比云上仙尊有不可比拟之优势,身披折射冰冷金属光泽又如夜幕的玄甲鳞片,其龙须飘扬,独身九尾,每尾皆有一目,周身笼罩于水汽海腥水雾之中。 苍龙投下的巨大阴影笼罩演武场。 顷刻间,整个演武场像是泡在了海水里。 强势的水汽侵蚀了每一个角落,每一口空气,那原本旺盛的金属气息被完完全全地压制—— 正如此时被苍龙猝不及防叼住脖子,一番撕咬后一爪踩在脚下的银龙。 银龙被摁住了。 与此同时,南扶光手腕上的金色锁链束缚化作金光点点消散,她落回地面,那种笼罩着她、让她喘不上气的窒息感也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抬头看去—— 九眼苍龙将银龙摁在地上,银龙自然奋力反抗,两条龙尾抽打翻腾交缠成了一团,但因为体型差距巨大,银龙并不是苍龙的敌手。 很快它便被制服,数枚如蜻蜓的薄翼展开贴在碎石地面,早就被砸的凹凸不平的演武台,凸起的石头如利刃将其划得千疮百孔! 苍龙抬爪,宛若戏耍般放开它,银龙立刻昂首发出嘶吼,声波震动,在场许多人不得不捂住耳朵才不至于因此耳鸣头痛—— 银龙尖锐的獠牙试图撕咬就在嘴边的苍龙龙爪,漆黑鳞片最初毫发无伤,银龙利爪挠在苍龙腹上,三条血痕触目惊心! 然苍龙桀骜如全场真正的主宰者,不知疼痛般,裂开嘴,猩红的嘴裂开,仿若露出个不符合它生物的恶劣笑容…… 下一瞬。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大地颤动,是苍龙抬爪一爪将银龙的头颅踩住,力道之巨大,演武台俨然行程一个巨大的坑,几乎从中一分为二裂成两半。 众人惊声尖叫中,苍龙放开只此一击后头晕或者是真的重伤至一时间根本无法再起的银龙,腾飞而起—— 它下巴高昂,鼻孔里长长喷了两股奶白色的寒霜之气。 而后,低头看了眼南扶光。 “?” 未等南扶光搞明白这条凭空从她剑里钻出来的苍龙这一眼是什么意思…… 她踉跄了下,不得不将手中长剑拄地才没摔倒,茫然地抬手摸了摸,只感觉胸腔极具跳动,血液在血管中奔流,识海在她没有任何催动的情况下,突然翻云捣海—— 眼前一阵金光闪过。 她看着那条苍龙背后,犹如一张编织完整的星图,无数金色光点闪烁着璀璨光芒,而后逐渐光芒延伸,编织成网。 苍龙巨爪一点,场内的水汽被金气肃杀之气代替,如捕兽网的金芒星网从空中落下,劈头盖脸罩在还未来得及爬起来的银龙身上。 金属性的渡劫期真龙,被同金属性的金光星网束缚,狼狈至极,逃脱不得。 “……仙、仙尊?” “那是什么——” “它还好吧?” 看台上的观众们简直看傻了眼。 要不是觉得被召唤来的深渊生物绝对不会有太复杂的护主之意,他们现在简直要觉得那铺天盖地将银龙罩如困兽的网,只是在给南扶光报方才那锁链屈辱之仇。 …… 当银龙为求脱困,不得不重新化为人形。 银白色的光芒闪烁而过,金网之下,取而代之方才银色巨龙的,是一袭淡紫色道袍、乌发如墨的云上仙尊。 手持羽碎剑,他眉目清冷,眉宇之间隐约有怒意,一剑劈开束缚于周身的金网。 然而在宴几安脱离束缚的一瞬,他忽然耳闻远处有轻盈剑步疾速踏风而来。 “嗒嗒”两声轻响。 他抬眼时,昔日爱徒淡眉冷眼已至跟前。 她如一叶疾速掠来,两人近至他感觉到鼻尖瞬间掠过她的温热鼻息。 而后伴随着“噗哧”闷响,以及手腕上传来的刺痛,他后退数步被撞击而来的身体撞倒,坚硬的膝盖毫不收力骑压在他胸膛之上,迫使他发出一声沉闷低吟。 “……日日?” 温热的血液飞溅至骑在他身上少女剑修的下巴。 宴几安一只手手腕,被南扶光手中流淌着晶莹蓝色光泽的长剑刺穿,死死钉在地面。 “还你。”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0-130 第121章 若天道未曾赶尽杀绝 南扶光嗓音沙哑, 充斥着冷漠。 与不远处鹿桑惊叫的尖锐声音形成鲜明对比。 “师父!” 拖着一条重伤的腿,云天宗小师妹像是在演什么催泪戏剧一般一瘸一拐地往宴几安这边奔来—— 直到从天而降一个金色的鸟笼结结实实将她罩在里面,挡住她往这边来的步伐! 那动静太大,南扶光便回头看了眼, 只见那条从她剑中钻出来的苍龙盘浮于上空, 得意得像是一条逮着兔子的猎犬。 若是那相比之下不成比例的爪子够长, 它可能得插个腰。 “……” 只投去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抬手擦掉下巴上还带体温之血,南扶光垂眼看了眼指尖血液,正欲随意在身上擦掉……想了想,手拐了个弯, 干脆在宴几安自己的衣襟上有些粗鲁地擦掉那抹红痕。 身下的人良久未动。 压在其胸前的膝盖使力, 撑着长剑剑身, 南扶光正欲从身下那人的胸前爬起来,就在这时, 手腕被略微冰凉的纤细手指以极大的力道一把握住。 南扶光微微一愣, 抬起头便跌入因强忍痛意而明亮的眸中, 化龙时龙瞳的琥珀色尚未完全散去,他面色苍白,乌黑的发丝凌乱—— 记忆中,宴几安似乎总是高高在上,矜贵清冷, 自持云上仙尊身份又好像被牢牢的钉死在这个身份上,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活着只为苍生, 为沙陀裂空树,以至于几乎抹灭扼杀了自己的人性…… 她几乎没见过他像是此时此刻这般,迷惑且脆弱的样子。 “日日, 我……”宴几安道,“鹿桑刚才受伤了,她再也受不起你哪怕一剑,我不能不管她,她必须要从败者组顺利进入「陨龙秘境」。” 他声音响起时,南扶光愣了愣。 “她不是你的对手,这场比试她本就必败,但她不能因此受伤。” 南扶光自认为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让鹿桑与宴几安锁死、龙凤再续前缘、救沙陀裂空树,得三界六道歌颂赞美。 然而当听见宴几安如此理所当然地跟她解释,小师妹如何重要且柔弱不能受伤,这般那般冠冕堂皇,她才反应过来—— 她错的离谱。 原来她不是什么要拯救三界六道的大圣人,所以此时此刻听到宴几安的解释,她非但没有释怀,相反的有一股浓烈的怨恨在胸腔蔓延,通过心脏输送的血液传至四肢…… 若着股怨气带着毒,那么现在,她五脏六腑应当都被这毒液粹得发黑,发酸。 “一,方才把她锤进土里时,我停手了,你长了嘴,就去问问是不是她才是不认输想继续斗到底的那个。” 南扶光道,“二,这不是你用金属性的锁链将我锁起来,像狗一样拖拽的理由。” 凝聚如冰的长剑在南扶光掌心拂过的一瞬“哗啦”一声消散,与从宴几安手腕处喷涌而出的鲜血汇聚作一摊流淌而出—— 南扶光收了剑柄,轻易便挣脱了他的桎梏。 宴几安自己撑坐起来。 在南扶光来得及反应过来前,他那边已经被血污污染至看不清原本袖色的手背动了动,被血污染红的白皙修长的大手从后贴住了她的腰。 被刺穿手腕之人像是感觉不到痛,肆意将那血手印沾满南扶光身上的白色道袍,而后稍一用劲,将即将脱离他的少女揽向自己—— 南扶光跌在他身上,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满怀。 云上仙尊冰凉的鼻尖扫过她颈脖,深深埋入她的颈窝。 在最后的一刻,南扶光只来得及看到他眸中的琥珀金光骤然退散,他双眼发红,气息沉重,连呼吸都有了粗重的鼻息音。 …… 苍龙不知何时于头顶消失。 南扶光总觉得它又没完全消失,从背后很远很高的地方仿若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那目光无甚温度甚至带着一些危险的气氛,但她却莫名相反地觉得很安心。 ——原来这辈子也会有这样的时刻。 此时此刻埋首于她颈窝之人,好像褪去了一身的称号与地位回归成为了一位普通的凡人,他紧紧地抱着她,不执一言。 身体亦在不明显地颤抖。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无论如何无法挽回的事,这世界上也有事物能让衣袖不染尘的云上仙尊,体会到恐惧。 “好了,师父,出的洋相不够多吗?所有人都在看我们师门的笑话呢。” 南扶光没有推开他,只抬手拍了拍云上仙尊僵硬的肩。 “莫再让我觉得连师徒都没得做。” 然而压在她腰上那只手仿若不知疼痛,闻言,只是无声加大力道,仿若要将她揉入怀骨胸腔。 南扶光被勒得发出一声短暂喟叹。 “宴几安,打个商量。你我就到此为止,行不行?” …… 这一日,渊海宗的演武台被破坏的不成样子,选拔赛不得不中途暂停,择日继续。 但对于糟蹋演武台的罪魁祸首们,却无一人有任何怨言,他们看到了太多该看到的或者不该看到的东西。 演武台是上午拆的。 舆论是午膳前炸裂开的。 几乎是南扶光前脚刚刚离开演武场,人们便七嘴八舌利用手表一切的可传播信息工具,口口相传这场渡劫期级别的世纪大战,开口便不可避免地提及那把宴几安真情实感摁在地上的苍龙—— 可惜没人知道那条龙是怎么回事。 毕竟说好了云上仙尊就是三界六道最后一条真龙。 「云上仙尊是最后一条龙这件事不会有假,所以那个东西只可能是长得像龙的生物,你懂吧?蛟啊蟠啊也很像龙,但不是……它可能是深渊古兽。」 不明来历的生物一缕打为“深渊古兽”,就好像深渊是什么不明生物专属垃圾桶。 「宴几安是镀了鳞的真龙,你见过比真龙还粗一条的蛟?」 见过啊,刚才。 「道理我都懂,所以到底为什么那么粗?」 都说了深渊古兽,它们在深渊无敌手不干活,长得胖点有营养点很合理,还有你怎么又开黄腔。 人们津津乐道地猜测,连带着之前南扶光骑着不知名毛茸茸巨兽怼翻古生物研究阁的高塔、在大日矿山召唤不知名九尾火狐的壮举被一起挖了出来。 于是从“最厉害的三界六道第一女剑修”、“最合适做器修的天才剑修”之后,她又多了“深渊御兽师”的称号。 最后剑修、器修和御兽师几乎为了她的事当场开始扯头花。 然而闹成这样了,却没有人对这场闹剧最后,那最值得提的一幕过多讨论…… 不是人们没兴趣,实在是该话题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提起。 过于感情色彩丰富的狗血。 根本没有可以正大光明公开讨论的场合。 这种剧情留给神奇的《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当然是最合适的场合。 而不负众望的,《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也是反应最快的,甚至在演武场内,被医修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的宴几安都还没来得及完成止血前,版块就出现了这样的主题—— 【楼主提问:本人去年与师妹争夺宗门第一器修的称号,因我入宗门早修为高,开炉前一日长了眼的都知道我赢定了。结果开炉当日,我那有些偏心宗门小师妹的道侣号称走路没看路掀翻了我的鼎炉……虽然事后道侣认真给我道歉了,看上去也很后悔的样子,但今日突然想起,依然如鲠在喉,请问道友们我该怎么办?】 帖子已经发出,就飞快起了高楼。 「分,下一个。」 「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男人走路不看路?用叽叽走路才能不看路?能怎么办,当然是剁了他叽叽!!!!!!!」 「亲亲您好,您知道我们一般是劝分的。」 「………………楼上道友,您反应好快。」 「笑死了,娘的,为了讨论点八卦大家都好努力!」 「这码打得……我一下都没反应过来,还在想一年前的事现在才想起来发帖问是不是有病,狗到处乱撒尿你隔半柱香才给它一巴掌它都得觉得委屈,更何况男人?」 【楼主:引用楼上狗撒尿举例的,爽就爽在当下那一巴掌人家还真甩出去了……】 「斯认为甩的不够狠,目测下次还敢。」 「还不够狠吗,狗嘴都打歪了吧——剑修的手腕多重要,哪怕对于渡劫期来说凡体损伤完全可修复但当时也是那血都快流出成河了?」 「在现场,医疗组,确实血流成河,组长魂都快吓飞了,那位嘴巴里还在说“没关系”,我的个道德天尊在上,他是不是没有痛觉?」 「渊海宗弟子也来表示”流成河了”属实,后来我们擦了一下午没整干净,还是我们宗主说算了不搞了就这样吧(摆烂.JPG)。」 「好多现场的,你们是我在渊海宗唯一的人脉!」 【楼主:啊所以,眼瞧着我道侣被扇,当时我那迷人的小师妹怎么样了?谁帮我回忆下。】 「楼主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死了,当楼主突然让我们帮她回忆!」 「没怎么的,就哭呗,腿折了,但不严重不影响下一轮败者组继续发光发热……也是被医修弄走了,一直在说“对不起”。」 「也是哈,光明正大选拔赛你说你摇人干嘛呢?」 「慌了呗。」 【本回复被楼主添加为首楼高亮】「不是你们到底在讨点什么鬼东西?主持正义是《沙陀裂空树》法律法的职责,我们只是狗血的搬运工! 为什么这其中最妙的一幕你们是一点不提:没有哪条狗在你给了它一血流成河的大嘴巴子后还能咬着尾巴扑上来拥抱你—— 但如果是一条龙的话,可能可以。」 【楼主:楼上道友……呃呃呃呃呃最后一句话我要复制黏贴下来发双面镜动态。】 【楼主:扶光仙子果然已经是next level。】 【楼主:所以我建议干脆南扶光那半区的名额重新打过,然后单独给她一个名额……毕竟这样搞谁还敢跟她上演武台?这位根本就是脱离我理解范畴内的金丹期,颠起来渡劫期都骑在身下当猪扎,太猛了!】 「楼主你怎么点名了?」 「这贴保不住了。」 「道友们下个贴见。」 而后过了片刻,果然这疯狂起高楼的讨论就被删的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楼主与那位高呼“用叽叽走路不看路当然就该被剁掉叽叽”的道友,喜提禁言七个节气,这就意味着她们今年连“新年快乐”都只能憋着,说给自己听。 …… 如果这帖子里讨论的热火朝天的道友们知道他们的讨论已经被正主看见,恐怕会兴奋的昏过去。 南扶光确实看到了。 她前脚刚回到住处,尚未来得及坐下给自己倒一杯冷茶,下一瞬桃桃就冲破了她的房门,捧着《三界包打听》邀请她看路人绝妙发言—— 当确认南扶光没有错过顶置那一则回复后,她也很激动地握着南扶光的手,星星眼:“您知道很久以前我就在您与云上仙尊这个西皮里脱粉回踩,速度在整个云天宗只能说二师姐第一我绝逼是第二,但今天有所不同——你扎穿了一个剑修的手腕,他却用沾满血的手抱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超爱!!!!” 南扶光任由桃桃在她耳边上蹿下跳,等她喊够了冷静地提醒她:“宴几安确实当下没掐死我,但不代表他以后不会抽风翻旧账。” “他不会的他不会的这一次我肯定他不会的,你走的那是头也不回当然没有看见隔着人群汹涌他看着你背影的眼直到你彻底消失不见——” 好,还押韵上了,就差唱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因为恨?你以为我现在手上全是谁的血?” 桃桃愣了下,低头一看被自己握在掌心的手,看见其上已经干涩的血迹斑斑,尖叫一声瞬间弹开三丈远。 南扶光:“……” 无论如何,南扶光将剑刺穿云上仙尊手腕这件事还是显得很出格。 四舍五入这行为等同于弑师。 放到伦理道德那一个课题的话,理论上属于天理不容。 但南扶光并不在在乎,毕竟是天理先不容她,一个人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才会被占着道侣名号的师父大庭广众之下用锁链拴起来当狗拖…… 她当时被吓惨了。 一只手被狗链牵着,不远处是握着伏龙剑单打独斗根本打不过她的鹿桑。 就算鹿桑真没想趁火打劫的意思,那般众目睽睽之下,她以为自己会死。 那一幕,想看响起依然觉得窝囊又充满了怨毒。 这导致她匆忙离开演武场时途中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话,当以鹿桑为首的人群一窝蜂地扑向血流个不停的云上仙尊时,她逆着人群离开,头也不回。 正好这会儿桃桃来了,她便指挥她帮自己弄热水准备沐浴更衣。 站在屏风后,温热的水蒸气扩散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南扶光这才看见自己的一身道袍已经狰狞到完全没法看,上面沾的龙血量可以直接扔给药阁的道友用来入药的程度…… 举着报废的衣服,屏风外面的桃桃再一次感慨了云上仙尊虽然操作很迷但他确实像被下了蛊,这么下去总有一天他可能可以为了南扶光连种树大业都放弃。 蹲在浴桶里的云天宗大师姐听得白眼连连。 桃桃又夸奖她今日赢得漂亮——就像是总算想起了这茬,她们聊了聊那条助南扶光逆风翻盘的苍龙,就连召唤其之正主都云里雾里,所以当然没讨论出什么结果。 “现在渊海宗一半的男修被你离谱的实力折服,另一半则变态一般迷恋你刺穿仙尊手腕时的疯批。” 屏风外,桃桃懒洋洋地捏着术法试图拯救一下那血渍斑驳的道袍。 “当然也有一些被吓成湾仔码头的……嗳?” “嗯?” “所以作为普通凡人,你那么凶,那个杀猪匠对此怎么说啊?” 桃桃随口一问,然后奇怪地立刻感觉到屏风后安静了下来。 里面肃静一瞬后,只听见“哗啦”一声水声像是坐在浴桶里的人猛地站了起来,桃桃茫然地转过头,就看见南扶光迈着湿漉漉的长腿急匆匆往外爬。 南扶光成功地把宠物落在了演武场…… 准确的来说是宠物团队。 具体内容大约是一个杀猪的以及他的三头小猪。 好消息是她不用帖寻宠告示。 坏消息是她可能需要贴一张公开致歉告示。 他肯定,超级,超级,无敌,生气。 …… 赶在黄昏前,南扶光急匆匆换了身衣服去找那被她撇下的男人,在商业街街尾看见冷清无人的馄饨摊,上面挂着“今日暂停营业”木牌。 和她一样呆若木鸡站在那的还有几个路人。 “哦今天馄饨摊不营业啊?” “是哦摊主早就通知啦,说今天是重要的日子,所以不能来营业。” “什么重要日子?娶妻生子还是好大儿考上「翠鸟之巢」状元?” “是「陨龙秘境」选拔哩!他说他得去看看。” “这也看?干他屁事哦,看彩衣戏就算了他咋啥玩意都乐意看?” “鬼知道咧!” “……” 南扶光的眼皮子一阵乱跳。 无敌的内疚在这一瞬袭击了她。 最终在记忆中那杀猪提过一嘴的住处找到了他。 没有吃闭门羹。 房门被轻叩后不出片刻从里拉开,隔着门槛,寒风吹过使得屋内带出的暖气尤为具有存在感。 暖风夹杂着皂角的香以及跌打损伤膏药的味道,南扶光踮了踮脚,抬起头视线从来开门这人结实的胸膛一路向上,路过他放松的下巴弧线,轻抿的唇角,最后定格在他高挺的鼻尖上。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藏在道袍衣袖内的手崩溃地抓了抓,在来得及为自己把他丢下猛虎道歉之前,她张口先问的是:“怎么了,你是不是也受伤了?!” 脑袋上空,有一段时间陷入了沉默。 当南扶光忐忑不安地终于把视线上移望入男人的眼睛,却看见他微微弯起眼,云淡风轻道:“被碎石砸到,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闹出多大动静……但不严重。” 他一边说着,一边让开了身子,让开一条能够让南扶光进屋的通道。 那通道不宽,抬眼望去,可以看见一张腐朽破损的瘸腿桌子,上面放着个双面镜和一些沾血的纱布。 再后简简单单一个榻子,棉被拉开了,棉被上有三只小猪在热闹地拉拉扯扯,乱踹、咬耳朵、踩尾巴,闹成一团。 南扶光跌跌撞撞地迈过门槛入内。 她听见”嘎吱”一声,木门在自己身后被关上,冰冷的风雪被关在门外。 夹杂着药味和身后男人身上特有气息的暖气笼罩了她。 从方才开始冰冷至有些僵硬的四肢开始回温,她好像刚刚从摩天界摸爬滚打终于回到妙殊界的凡人,此刻,奇妙的有一种得救的感觉。 “你从哪来?住处?沐浴了?” 身后男人的嗓音低沉平稳,由远而近。 头发被撩起一缕,很近的距离,站在南扶光身后那人“咦”了一声,开始絮絮叨叨地问她怎么头发都未绞干就着急出门,现在都快结成冰了,明明之前才用实力证明哪怕是金丹期修士也会病得一塌糊涂…… 南扶光转过身。 男人的声音在她狠狠撞入他怀中时戛然而止。 小猪仔们哼唧唧的吵闹声也是,冰雪风声也是,外面的嘈杂之音也是…… 谁说那场由心引发的大病一场什么都没有留下呢? 当她张开双手拥抱他,自然而然地便用胳膊攀上他的脖子,那力道之竭力,仿若溺水之人抱住从眼前偶然飘过的一段浮木,一线生机。 站着的姿势有些费劲她便踮起脚,踮起脚还是有些差距她干脆踩在他的脚背上再踮脚……毛茸茸的发顶扫过下巴,曾经数个日夜以如此这般近的距离鼻息混淆。 男人抬手—— 手落在她的手肘。 一路滑落向下。 略微粗糙却温暖的拇指腹若有似无地搭在她的手腕处,仅摩挲两次。 “还疼吗?” 被冰冷的锁链禁锢、拖拽、吊起的冰冷与屈辱在这一刻仿若真正的被驱散了。 将被冻得快僵掉的脸埋入他的怀里,她沉默着,以微弱又小心的方式,像个小偷偷偷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这是怎么了……我好像是跟在你离开演武场后才离开的吧?” 近在咫尺的胸腔震动。 “怎么搞得你才像是被留在原地的那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可怜虫?” “……” “嗯?” “别说话。” 闷闷的声音从他怀中响起。 男人的嗓音染上了笑意,他说,哦。 …… 若天道确实未想对她赶尽杀绝,那必然是至少还为她留有一人。 此刻就在她的跟前。 第122章 他束手无策 南扶光怀疑宴几安可能难得长了耳朵或者长了脑子, 又或者是她对他说“到此为止”时因为大家都很崩溃所以语气沉重且严肃,总之这一次,他把她的话听了进去。 不再自说自话地凑上来跟她做无谓的道歉或者是捧着凤冠霞帔直接强娶她过门,当南扶光安静了几日、几乎有点不习惯生怕他在给他憋个大的, 这时候, 是那杀猪的提醒了她:好几日没见到你那个师父了, 我有点不习惯,这算不算犯贱? 南扶光心想不习惯的何止你一个,但我不承认我犯贱。 然后很快的,她有些无语又放心地发现, 连续几日没出现并不是在准备搞什么大动作创死她, 只是因为这一次, 云上仙尊有了不同的反应:他在躲她。 具体就是在任何公共场合只要她到场的一律都没看见宴几安,而在别人的认知里, 云上仙尊有正常出席任何需要他出席的场合。 最绝的一次是早课时间, 南扶光一脚迈入渊海宗的书院, 正巧看见云上仙尊匆匆离去的背影,最前方的桌子上,他誊抄的剑谱刚起了个开头。 总不可能是尿急。 “非常莫名其妙。”南扶光评价。 “确实莫名其妙。”桃桃赞同,“我都有点鬼打墙了,你们到底是谁捅了谁一刀来着?” “……” “也可能是怕你在跟他郑重其事地说一次‘到此为止‘。”桃桃云淡风轻道, “你知道的,人总有不同的雷点, 也许仙尊对这四个字就是天生过敏。” “……” 一段时间内曾经有人对南扶光指指点点, 崇拜又恐惧的那种。 非常好笑的是有人真情实感地到处问是不是和女剑修谈恋爱不乖的话,很有可能最后会被她切掉子孙根—— 南扶光一个人害女剑修风评被害。 …… 再次见到宴几安是渊海宗终于将演武场修葺完成,「陨龙秘境」选拔得以继续。 南扶光进场的时候获得了渊海宗以及「翠鸟之巢」负责维护本次选拔现场秩序的工作人员无限的注目礼, 就好像上次拆房子是她一个人的一样。 此时感觉到高处有一双异样的目光过分有存在感地落在自己身上。 南扶光抬起头,就看见远处很高的评审台上,在她眼皮子底下失踪了许多日的云上仙尊坐在那里,远远的望过来。 那是一个距离参赛者入口远到哪怕身为修士也不可能听见南扶光说任何话的安全距离。 云上仙尊今日未着道袍而是比较正式的罩衫,一双手自然交叠放置于身前,持剑手手腕处还缠着醒目的白色绷带—— 渡劫期的修士身体已经几乎去凡体化,普通外伤几乎隔夜便可愈合。 但南扶光那日造成的贯穿伤没有留任何余地,那伤势非同小可,换作任何一个剑修受这种伤可能会当场崩溃…… 听说这些日子宴几安写字都是非惯用手执笔,《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上已经出现了心疼他的声音。 而此时此刻,宴几安只是安静地坐在那,云天宗宗主谢从也百忙之中出现就坐在他旁边。 宗主近日往返云天宗与渊海宗之间,对于南扶光来说他此举并没有什么好意外,谢允星命陨渊海宗的事不算掰扯清楚,南扶光这边三天两头拆它宗宗门设施,就差没把渊海宗掀起来倒过来抖一抖。 只见宴几安从谢从接过一份卷轴。 当他开始念上面的第一个字时,整个演武场内充数着他平静的嗓音,毫无感情地宣读本次选拔的新增新规则—— 其一:选拔过程中,参选者不得使用当前参赛指定道途之外其他道途进行竞争。 其二:选拔过程中,参选者不得使用跨境界的对应术法进行竞争。 其三:限制每场选拔的对战时间为三炷香内,超时根据双方有效攻击招数回合选取胜者。 翻译一下,大概就是“南扶光你别再召唤奇怪的古兽也不许使用‘无尽焚天剑阵‘更加别想着用锁蓝外挂拖得别人油尽灯枯‘。 此规则一出,全场哗然。 观众席上的人们嘘声一片,高呼仙盟是不是玩不起,并且以为自己会看见一个暴跳如雷的云天宗大师姐…… 宴几安显然也是这样认为,他抿起唇,在身边谢从极其无语的注视中,合上卷轴,重新坐下之前,完全计划外的补充了句:“本规则全程由「翠鸟之巢」兼承办方单独商议制定,仅代表官方态度,与本尊毫不相干,本尊未参与修订与讨论任一环节。” 宴几安语落,便和观众席上其他人一般同样紧张地看着南扶光。 等着她怒火燃起,等她大发雷霆,等她至少问一句凭什么。 没想到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被三条新规则严格针对了的南扶光本人一脸乐观,嬉皮笑脸地转向渊海宗宗主的方向对对方挥手致意,甚至作揖拜礼—— 她一点儿也不生气。 世界上最厉害的事并不是“参与一场比赛之后大家都夸你厉害”,而是“参与一场比赛之后官方忍无可忍地针对你修改了规则”。 更何况虽然她没有灵骨也没有合适做剑修的金灵根,但她对自己的剑术很有信心。 所以当她爬上演武台,面对呼声一直很高的金丹中期“震荡寒山剑”简英时,她昂首挺胸,朗声坦荡,请对方赐教。 …… 这是一场气氛完全友好的切磋交流。 当南扶光使用万剑阵法,将简英逼出演武台时,高处的肖官敲响了比试结束的铜锣,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摘下了简英的牌子。 彼时,演武台地面完整,铺着的地毯连毛边都没起,那无为门的剑修落回演武台中央,气喘不匀,便见不远处,执剑而立,云天宗大师姐垂眼淡道一声:“承让。” 手中蓝色的光剑消散,造型奇怪的剑柄收纳入腰间。 这时候,肖官突然“嗯”了声,缩回了欲将简英姓名木牌掷入败者组木箱的动作,他清了清嗓音,接过了扩音设施,对南扶光强调了一遍:“选拔过程中,参选者不得使用跨境界的对应术法进行竞争。’” 南扶光转向他:“怎么了?” 肖官委婉提醒道:“‘万剑阵法’是金丹中期初步接触的剑阵,金丹初期使用该剑阵属于违规。” 南扶光“哦”了声:“可我不是金丹初期。” 观众席众人:“……” 肖官被她气笑了:“扶光仙子,我真的服了您……您抬手就是乱来咱们好不容易想法子制住你,现在改张嘴就是胡说八道这个赛道了是吧?云天宗给您报上来的境界修为就是金丹初期。” 南扶光道:“我早已金丹中期,只是我宗门众人对此并不知情,我曾说过我金丹中期了,他们很惊讶,那时正是仙盟下令禁止突破境界的特殊时期……为了别吓着他们我又说我开玩笑的,他们信了,以为我真的是开玩笑。” 观众席上云天宗众人:“?” 肖官沉默了好一会儿,有那么一刻他想直接颁发一个直通「陨龙秘境」的金书铁券给南扶光—— 进入「陨龙秘境」的剑修并不是不能有十一人,最重要的是现在他觉得心很累。 他望向云上仙尊——修仙界的规则是,只要有心窥探,那么高境界之人就可以轻易看破低境界之人的具体境界等阶——换句话说,若南扶光升入金丹中期,宴几安身为她的师父,一个渡劫初期大能,不应该也不能够对此事毫不知情。 然而此时此刻,当众人顺着肖官的目光看向云上仙尊,便见后者面无表情地坐在那。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本尊对此,确实毫不知情。” 肖官:“……” 观众席众人:“……” 南扶光的修为境界有些特殊,除非认真搭脉辩驳,光用看的,谁也不知道她具体境界如何。 正如她从筑基末期升入金丹初期那日,那日鹿桑拜师礼上,她拒绝了那颗本为她准备的虚木洗髓丹。 如非她自己亲口承认,他对她修为的长进毫不知情。 小时候,南扶光会在第一时间迫不及待地通知他境界突破,甚至找他护法。 长大后,她不再依赖他的护法,只是某日从山门外归来,平静告诉他她已结丹,成为金丹初期。 现在,她再也未与他透露半字。 身为师父(甚至未来道侣),对于徒弟的境界突破毫不知情,四面八方投来各种异样的目光,宴几安坐在那,不回应,也是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 脚下,渊海宗的医疗组医修不得不再次出动,由领头一名元婴期高阶能人上前替南扶光搭脉确认真伪。 南扶光从容伸出手,甚至配合地挽起医修。 谢从自然知道南扶光体质特殊,不容旁人一眼看穿其修为境界的事,但眼下也是比较诧异:“她没告诉你?” “嗯。”宴几安歪头想了想,“应当是她习得万剑阵法那日的事。” “…………她突然使出万剑阵法,你不惊讶?” “惊讶。” "惊讶你也没问。” “没问。” “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 谢从无语凝噎地望着身边这张仿若患上面瘫症的俊脸,此时双目未有焦距,不知道魂游天外至何处又忙着作何感想…… 反正应当没有太多愉悦心情吧? 谢从真诚怀疑哪怕有朝一日南扶光突然宣布自己其实不是人,他也依然是眼下这个德行,一问三不知什么的。 …… 「你给我一剑,我对你突破境界一无所知——好他娘的公平。」 「这就是大佬收徒吗?主打一个毫无师徒情分以及不太熟。」 「楼上道友说了我想说的,同为剑修,体感我与我宗门那练剑的木桩都能比这师徒二人熟些。」 「那是,毕竟练自闭了还得抱着木桩唠两句,请求它赐我力量,予以配合,共同进步。」 「补充下,甚至是道侣。」 「之前听说某些剑修把木桩当老婆,以前还觉得你们变态,现在看大概是人与木桩在你们看来纯纯都一样,对不起哦:)」 「【图片】【图片】看看云上仙尊当时的表情……」 「我只看见他手腕上那夺目的绷带。」 「以下是我的马后炮:我早就说了大佬只收一个徒弟这件事一听就并不靠谱。」 「以下是我的马后炮:我早就说了师父就是师父永远别试图把师父发展成你的道侣,这会让你想决裂的时候让一切变得更加难看。」 「八百万年前其实师徒恋算禁忌来着,只是后来没人再在意这种事…………呃呃呃呃呃呃呃我只能说,有些规矩果然存在即合理。」 ——【此贴八纯洁,请勿再跟帖。】 接二连三的事态发展,让人们嗅到一股云天宗赤雪峰剑修师门一脉师徒缘分将尽的气息。 宴几安知道南扶光恐怕在演武台上使出万剑阵法的那一刻,就已经准备好,要将一切推向如今这般境地。 她当真要与他再无瓜葛。 他无法指责。 他只能看着。 他束手无策。 第123章 叫爹 南扶光与宴几安关系跌入前所未有的冰点。 这让前不久才在「朝春宴」上信誓旦旦宣布两人三日内择日完成道侣结契(虽然还有南扶光正式记名「翠鸟之巢」这个前提条件)的宴几安多少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被动, 如果他是普通的修士此刻恐怕已经被嘲上天…… 但还好他不是普通修士。 他是云上仙尊,平日里不苟言笑,还是个渡劫期,所以任何还有理智的人都不会不识相到主动凑上前拿这件事嘲笑他。 他们大概只会背地里叨叨。 南扶光当然不会跑去安慰宴几安。 她甚至懒得管他到底在想什么。 就好像她一天到晚不够忙似的。 南扶光忙着理所当然地杀穿她所在的这个分组半区, 成为了最早也是最快拿到「陨龙秘境」入内资格的那一个。 在众人倾羡的目光中, 云天宗大师姐接过肖官递给她的「陨龙秘境」开启信物——一枚雕刻成龙鳞模样的共振石, 她表现淡定至显得张狂,语气相当冷静:“谢谢。祝我好运一直在,顺利寻找到「真龙龙鳞」。” 此话一出,惊诧四座。 毕竟是个人都知道宴几安想尽办法也要把鹿桑塞进「陨龙秘境」就是为了拿到「真龙龙鳞」精炼重塑根骨, 只有经历过如此精炼, 神凤才能脱去凡胎肉体, 真正的觉醒。 南扶光要抢「真龙龙鳞」? 当时面对哪怕是肖官也显得一言难尽的目光,南扶光笑了笑:“我要这个东西也有大用, 所以希望「真龙龙鳞」不止一片。” 这话说的让人无从反驳。 理论上抢走「真龙龙鳞」四舍五入就是不想让沙陀裂空树复苏, 这种上升到反社会人格倾向的事当然会遭到众人反对…… 但南扶光坦然地说自己有大用。 而且事到如今, 很多人都默默觉得长期生活在云天宗赤雪峰一脉师门复杂关系中,南扶光现在有反社会人格也不能完全怪她—— 根据小道消息这云上仙尊不是第一次偏心眼前世道侣了,这搁谁谁不得发疯? 南扶光语落,收起秘境钥匙后抬头发现很远的观众席上,云天宗小师妹也乖乖坐着、此时此刻红着眼望着自己。 最近还有一个人最近也对她实行绕道走模式, 那就是小师妹鹿桑,可能终于意识到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导火索, 鹿桑现在并不能够正常与南扶光交流, 哪怕只是像现在这样一个简单的眼神对视,她就可以在一瞬眼红得像是一只兔子…… 南扶光怀疑鹿桑完全将方才她许愿「真龙龙鳞」的事看作是在针对她—— 但她懒得解释。 就像她懒得管宴几安相关的一切。 这种“赤雪峰师门三人确实在分崩离析”的画风,一直持续到「陨龙秘境」剑修道途选拔正式完成, 仙盟与渊海宗为他们准备庆功宴那日。 …… 鹿桑在败者组并不吃亏,虽然腿还是行走不方便但无奈她有神凤的翅膀她会飞,这对“飞起来”和“执剑入阵”基本只能二选一的剑修来说简直是开了外挂。 毕竟不是人均南扶光,又能飞又能打。 通过杀穿各种菜鸡、拿到数额优秀的积分,鹿桑排在其他不幸翻车落入败者组的两位高阶剑修后,锁定最后一个进入逆境的钥匙。 于是在这一晚,“崩溃赤雪峰三人组”无法避免地被强行凑到了一块。 桃桃建议南扶光如果不爽见到鹿桑或者云上仙尊可以缺席。 对于次南扶光只是挑挑眉,淡定地表示心虚的又不是我我为什么不去? 所以她不仅去了,还拖家带口带上了那个杀猪的—— 理由是没有理由。 那天拆了演武台后,杀猪的说自己确实受伤,当时有一块石头从天而降砸到他的胸口。 南扶光闻言当时脸色相当难看,因为她不确定那块从天而降的破石头是她召唤出来的那东西弄的还是宴几安弄的,她好像总是在为不受控制的召唤物各种还债,这让她发誓以后非必要一定少干这种非专业道途的事。 云天宗大师姐幻想庆功宴能准备一些精致的、能够使人恢复体力的药膳给杀猪的补补。 因为是庆功宴,大家心情都不错,所以纷纷换上了最好的衣袍前往……看着五颜六色的道袍,依然一身黑如同黑寡妇似的云天宗大师姐十分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正式加入「翠鸟之巢」,否则这种场合她将不得不又穿上那套曾经犯傻时非常向往的礼袍丢人现眼。 夜幕降临。 当鹿桑迈过门槛时整个室内安静了一小会儿,云天宗小师妹不知道上哪搞来一套珍珠纱的礼袍,伴随着她脚下挪动,珍珠纱在室内夜明珠的照耀下折射着五颜六色的幻彩光芒。 她真的长得很美,白肤红唇,长发乌黑,是那种引人垂怜、毫无攻击性的美丽……南扶光看着身旁一位不认识的金丹末期剑修盯着鹿桑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不算太意外。 她用胳膊肘顶顶身后那人的腰:“好看吗?” 男人原本在低头摆弄一个贝壳里的珍珠形状的糖果,此时抬起头扫了眼鹿桑,就又把视线放回了珍珠糖果上,随口问:“你说衣服还是人?” 南扶光望着他。 “衣服还行,但你穿的话我会怀疑你接下来有什么奇怪的刺杀任务要完成……人的话没太注意,她不是一直长这样吗?” 他说了一大堆,南扶光只听出一个结论:他根本没有审美。 此时鹿桑抓住了一个大概是认识的人说话,南扶光还算敏锐的听力和辨别口型大概猜到她是问云上仙尊的去向…… 当然啦,天塌下来云天宗小师妹都要挂在师父父的裤腰带上。 被提问的那人摇摇头。 鹿桑倒也不失望,仿佛意料之中般,抿抿唇转过身,意外对视上南扶光她反而僵硬了下,嗫嚅踌躇半晌,她主动走过来:“大师姐。” 南扶光敷衍地点点头,转移开目光,这时候看到一群蓬莱岛的弟子前来蹭饭,她双眼一亮,揪着身边杀猪的凑过去—— 后者无可奈何般顺手将那珍珠的糖果塞进腰间挂着的普通乾坤袋(南扶光给的)中,他尝过了,葡萄果汁味的。 南扶光把他的手从乾坤袋里拔出来,硬塞给一名蓬莱岛的年轻女医仙。 小医仙初出蓬莱岛,平日里莫提这般抱住英俊男人的手,就是用膳时坐得近一些都是没有的,她一张脸飞红得似要滴血。 还是男人先开口问:“请问?” 他倒是没把手立刻抽开。 还是那副压根不在意眼前的人到底是谁是男是女的样子,他微微侧脸望着南扶光,只是想搞清楚她又在做什么。 “把脉啊。”南扶光理所当然,“你最近总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吃饭也吃得不多。” 她话语落下,包括被迫接受男人的胳膊的小医仙在内,她也不害羞了,与周围的一众同门捂唇笑了起来。 南扶光莫名其妙:“你们笑什么?” 倒是男人一脸无奈地缩回手:“可能是想提醒你他们不管家养宠物吃饭胃口问题,那是另外的价钱。” 南扶光面无表情冲他扬起手。 这时候小医仙才勉强收了笑,再开口说话时温温柔柔:“扶光仙子有何疑难杂症可以去内间请教我们岛主呢……上一次对您的病情束手无策总叫他老人家挂怀,觉得是欠您了一条命。” 南扶光一听,囧着脸心想哪有那么严重,但还是千恩万谢,一边拖着看上去不太情愿的男人往里间去。 …… 诸葛云因为地位特殊所以走到哪都备受尊敬,于渊海宗有一间独立的问诊空间这件事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房门被敲响,上了年纪的医修从内挥手,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的时候,站在外面的两个人还在很投入的吵架。 “我没事。” “这不是你说没事就没事的,今早的那碗豆浆你倒了一半给壮壮你以为我没看见吗?那么小的一头猪都比你吃的多,你告诉我你没事?再说一遍,小动物要死的前兆就是它们开始不吃饭了。” “我不是小动物。” “是的。你比小动物都不如。” “冬天到了人的食欲是会下降的。” “少放屁了,熊都知道要吃饱去冬眠才能不死。” “我不需要什么医修。” “那不是‘什么医修‘,那是诸葛云……我的个三清祖师爷在上求求你闭上嘴吧,要不是仙子姐姐我你这辈子连蓬莱岛的‘蓬‘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争吵的声音在门开的一瞬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什么人有些沉重且踉跄的迈过门槛的声音,大概是因为被人推了一把或者踹了一脚—— 男人进入地龙烧的很旺的室内时,下意识地被热的蹙眉又很快放松,他挑起眉打量周围的一切,同时南扶光走道他身边,抬手掐了他背上的肌肉一把。 比石头还硬,这样的人怎么如此中看不中用啊。 云天宗大师姐迅速打量了一圈厢房内的构造,目光在诸葛云身后禁闭的又一扇房门上好奇地扫了一眼,在意识到现在不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就迅速把目光收了回来。 她俯首作揖,礼貌地与蓬莱岛岛主问候,嘘寒问暖的寒暄之后她表示她已无大碍,今日来是想替朋友问诊。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自觉便滑到了身边人的身上,厢房里其实光线昏暗,但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双眸依旧明亮。 因为不确定蓬莱岛岛主会不会因为不愿意给凡人看病大发雷霆把他们赶走——在诸葛云这吃了闭门羹传出去等同于得罪三界六道所有的医修——她才是真的完蛋了——所以此时此刻云天宗大师姐有些紧张,她吞咽了口唾液,慢吞吞将一缕柔软的发别至耳后。 深呼吸一口气,她才开始讲身边凡人的情况,讲到在演武场被巨石砸到时,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多沮丧。 甚至有点可怜巴巴。 诸葛云捋着发白的胡须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少女,明明还是个小姑娘,却在离开云天宗的那一天起就做了一大堆在外人看来完全是骇人听闻的事,也完成了许多成就…… 与那日奄奄一息地卷在被窝里生死难料不同。 也与外面传闻的腥风血雨不同。 她的脚不自觉地在厚重的兽皮地毯上摩擦,打转。 “我说了我没事,只是内伤需要一些静养……” “你别说话了吧,除非你现在告诉我你看清楚了砸着你的石头是宴几安弄的,跟我毫无关系,我就不管你。 否则你就别说话。” “哎,那我哪里看得清——” “你这个人真的完全不知道好歹,内伤有时候也很严重的,说不定你现在胸腔里打开血就会直接‘哗啦‘一声涌出来……” “行了行了你怎么还说急眼了……嗯?你哭了?” “没有——手拿开。” 外面伴随着南扶光声音落下,好像有一阵拉扯的动静,而此时从诸葛云身后紧闭的房门内有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音传来,“砰”地一声特别突兀。 房内一下子安静了,男人定格在弯腰两只手用虎口掐着少女剑修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的动作一顿,与她双双转过头去。 此时,蓬莱岛岛主笑眯眯地道:“这位小哥受的恐怕不是内伤吧?” 南扶光“啊”了声注意力迅速转移。 男人垂眸,长而浓密的睫毛遮去眼中大部分流光情绪,半晌,他放开了南扶光,略微偏过头,意味不明地扫了那老头医修一眼。 南扶光微微眯起眼,狐疑地打量着他。 这一次,男人换上了很淡的语气道:“我说了,我没事。你们修士看不好凡人的毛病,算了吧。” 说完,南扶光就一脸懵逼地被他拉出了那温暖的厢房。 …… 理所当然地被云天宗大师姐臭骂一顿,最后她从骂他活腻了开始数落他阴晴不定,偏执狂,控制欲高的像个变态。 男人照单全收。 等她骂累了他道要去茅厕,很快就会回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转身朝外走去。 渊海宗家大业大,出了晚宴的厢房回廊九转曲折,重门一道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天空阴沉沉的不知道何时又飘起鹅毛大雪。 男人抬脚往前走,只穿过一个院落又三道重门,就听见身后传来疾步靠近的脚步声,他头也未回继续往前走,直到被人从后狠狠地推了一把,直接推搡到了墙上。 背后重重磕在墙上,他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诧异。 相反他甚至相当配合,在止血草的气息侵入鼻腔时,他懒洋洋地扫过面前横着这人缠着尚未完全包好绷带的手腕,嗤笑一声:“那老头怎么说,就没有叫你也稍微消停一会儿静养——哎?” 他一声困惑声中,宴几安已经着手将他胸口的衣物一把撕开。 露出其下缠绕的白色绷带,清晰可见有黑红的淤血散开。 这么多日,他伤口未好。 龙爪爪尖会分泌与龙涎所带特殊气味相似的毒,还有腐蚀毒性,是以无论被龙挠或则咬伤,不分活物死物伤口均难以自动愈合,死是不致死,就是很磨人。 “你——” 宴几安完好的那边手压着男人的肩膀,在看见他身上伤口以及隐约透出的龙涎气息时,猛地抬起头,漆黑的瞳眸忽然有一闪而过的金光,瞳孔微微缩聚。 半晌。 男人抬手,不急不慢地将压在他身上的人推开,倒也不急着穿好衣服,任由胸前敞开伤口暴露。 “嗯,是我。” 他微笑了下,唇角翘起一个清晰的弧度。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叫声‘爹‘来听听。” 第124章 你爹教你做人 脸色瞬间阴沉, 眼中闪过惊惧,宴几安再一次将面前高大的男人推回了墙上。 后者背部重重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未等他站稳,便见那张因狰狞而扭曲的俊脸猛地逼近。 “本尊早就该猜到是你!” 他声音变急。 “大日矿山中, 与我争斗时突然消失的浑天裂空兽;九眼九尾火狐法相;尚有进出禁制"黄泉之息‘却无故失窃;日日如何得以金丹之身抵我一剑一掌;古生物研究阁, 突然又出现在日日身边、毫发无伤的浑天裂空兽;将融合兽全部捕捉阻止它们奔赴献祭的苍古巨树;前日那苍龙……一桩桩, 一件件,全都是你!” 远不止这些。 从这个人以杀猪匠的身份来到云天宗山脚下,遇见南扶光的那一日起,他所做的事, 远不止他列举的这些而已。 宴几安一边说着, 脑海中闪过方才在房间中所见—— 南扶光会为眼前的男人生气、语塞甚至被气哭。 胸口一点点的伤口尚未愈合便心急火燎拉着他来找蓬莱岛岛主问诊, 她心急到,进门的时候甚至没有仔细分辨出自门后, 有他这个师父的气息存在。 当她落泪, 男人的手自然而然便伸向她, 抬起她的下巴左右打量,她没有恼怒也没有抗拒。 乖得像是一只被驯服的野猫。 额角青筋凸起,宴几安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似要将面前的人磨碎撕咬,在云上仙尊脸上看到怒意盎然这种事并不常见, 而此时此刻,他确实不能自持平日那般那处事不惊的淡漠。 “你回来了——宴、歧。” 他压低声音, 一字一顿, 嗓音是从未有过的狠厉。 背抵着身后冰冷的墙,衣领被气势汹汹地拽住,被人如此咬牙切齿连名带姓地咀嚼过大名, 男人的唇角边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 “看出来你真的很生气了。只是我不是很清楚你在气什么。” 握惯了杀猪刀的手掌心也有剑修一般无二的薄茧,他抬起手,息事宁人般拍拍面前云上仙尊的手背。 “从我第一次出现在轨星阁与你交手,我就没想过要瞒着……是你太蠢,这都没认出来,我记得以前我不是这么教导你的,阿麟——” “别叫那个名字!” 徒然提高的声音打断了男人的话语。 后者露出个无奈的表情,倒真的也没继续再往下说。 停顿了下,他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脸上放空了瞬间。 宴几安觉得这不是要放什么好屁的前奏。 果不其然,紧接着,他便听见男人用那一贯平淡慵懒的腔调,提出了一个更能叫他火冒三丈的话题:“你该不会是在为日日的事生气吧……?” “别——这样——叫她的名字!” 男人笑意淡了些,心想我取的名字,你仗着记忆不全占了取这名的便宜现在还理直气壮,这不是倒反天罡么,真当老子父爱无疆? 伸手将握住自己衣领的那缠满绷带的手腕握住—— 肉眼可见的面前之人因为剧烈疼痛脸上的怒意都扭曲了下。 这云上仙尊倒是硬骨头忍着一声不吭…… 哪怕此时此刻他脸血色尽褪,一片煞白。 “有些事我们还是要说清楚。” 当站直了身体,杀猪匠岂止比那云上仙尊高一些许,高大的身形如山笼罩下来,声沉如水,无形的威压铺开。 “没人逼你对她刺出那一剑又接一掌;没人逼你化作原型盘踞于前世道侣上方对她怒吼;也没人逼你用金属性化作锁链锁住她肆意拖行羞辱……事到如今,她不再为你焦虑,不再担忧你负伤,甚至不再看你,均与我无关。” 他拉开他的手。 让那止血草药的气息在鼻腔下于寒风中淡去。 “阿麟,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了。哭闹也不会再是。别再像一个得不到糖果的小孩一样闹个不停。” 眼前这杀猪匠嗓音始终平静。 却仿若在坦然承认身份后便有了不同的气势与存在感,轻而易举地三言两语,便足够那目中无尘埃的云上仙尊绷紧神经。 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看到那双漆黑深邃、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眸子落在自己的脸上。 他翘起的唇边带着淡淡的嘲意。 过去的记忆模糊,但被这双眼睛高高在上地平静注视时,那种深入鬼骨髓的厌恶感,却变得立体清晰起来。 宴几安生平第一次有了崩溃与令人忍无可忍的压抑感,仿若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因此树立炸开,急躁与困惑侵袭了他。 动了动唇,他正欲说什么,正当此时—— “你们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带着惊恐,自两人身后响起。 …… 此时此刻的南扶光是实实在在地脸发绿。 她就知道这几天宴几安安静如鸡如同一个带着九天玄雷的无尽焚天剑阵高悬于头顶,一旦掉下来就能噼里啪啦把她刺成筛子。 现在好了。 剑掉下来了。 不远处。 只见那杀猪的衣领大敞,露出大片精壮肌肉以及腹部缠的一圈绷带,数九寒天,袒胸露乳,不知廉耻。 在他面前。 道貌岸然的云上仙尊一只手还搭在他胸前,显然那撕开的破布衣服为他的杰作。 两人挨得极近,南扶光最开始看到他们,被惊得像呆头鹅以至于一声惊呼都发不出时,还能看见那杀猪的面带微笑与宴几安说着什么…… 后者被说红了眼。 “……” 好好好。 南扶光是真的想过一万种宴几安可能报复她的方式,但她真的没想到对方的歹毒程度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不愧是云上仙尊—— 当她还在玛卡巴卡的时候,人家已经御剑乘风,直上扶摇九天! 南扶光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腔起伏,目光如炬盯着那杀猪的。 “无论你脑袋里现在在想什么离谱的剧情,你最好都告诉自己那是臆想。” 男人此时仿若还没感觉到失态的严重性,慢吞吞的转过身来。 “你怎么才来?” 他语气里还有责怪。 “你这仙君师父若是方才欲对我有杀心,此时我恐怕已经驾鹤西去。” 那你倒是驾上快去。 南扶光才不愿理他搁那胡说八道,飞快扫了眼这人如同浪荡子般敞开的衣襟:“衣服穿好!” 严厉的如同浪荡子八十岁老母亲。 杀猪匠被凶得一愣,随后以一种完全没必要的优雅,慢吞吞拢上了自己的衣服。 南扶光看着他扣上胸前最后一处盘扣,语气完全没有改变:“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不远处,两名雄性生物同时陷入沉默。 在南扶光脑壳一阵突突狂跳加晕眩时,她看见那杀猪的,瞥了眼几安一眼。 “问你话!”南扶光道,“你看他做什么?” 杀猪匠开始唉声叹气,自认为沾上云上仙尊果然就不会有好事发生,前几日跌跌撞撞迈过他家门槛,撞入他的怀中的可爱少女剑修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的人,凶如百岁老奶。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宴几安揭穿他——如方才一般数落他干过的事——然后南扶光将比现在变得更凶。 但他等了一会儿,等来的却是身边人无尽的沉默。 过了许久,宴几安才抬眼,扫了眼南扶光,不急不慢、惜字如金道:“吵架。” 南扶光:“?” 此时现场三人,唯有男人一听这话,几乎是立刻就微笑了起来。 别人或许会困惑恨他入骨的云上仙尊为何一反常态如此这般替他掩盖事实,但几乎只用瞥他一眼,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世间万般规律皆于自在变化法则中存,但唯有一条铁律不破:让一个雄性生物亲口承认另一个雄性生物是比自己强上十倍百倍千千倍的存在,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现如今,宴几安与南扶光两人,莫说道侣做不成,眼看着师徒情分都要烟消云散……若世间还能有什么让他在南扶光眼中形勉强不是负数,只能是他本身渡劫期剑修这个过硬的实力。 若今后南扶光有主动找他说话一日,大概也就是捧着某本剑谱问他“这招是什么意思”这一种可能。 连这都被比下去,他云上仙尊,当真会一无所有。 想通了这一点,此时此刻哪怕是男人都有些替他唏嘘—— 要么不说天道不站在云上仙尊那边…… 但凡这条龙能早一日发现他的真实身份,都有立场与资本揭穿他,届时哪怕他实力再强身份再尊贵,南扶光也不会因为“慕强”便随便扔下拉扯她长大的好师父,不管不顾转头跟他跑了。 那时候,「旧世主」又如何?他必然会陷入被动境地。 可惜,今夕何夕,君已歧路。 唇角勾起,这一次清晰的笑意浮现在男人唇边,面对云上仙尊此时酸的快冒泡的憋屈,他微微眯起眼…… 很难没控制住自己不笑出声来。 “是了,吵架。”杀猪匠点点头,转向南扶光时眉眼弯弯,“我让他叫我‘爹‘,他不愿意来着。” 南扶光:“???” 不是。 你有病吧? “我方才,在诸葛云那厢房中。” 宴几安飞快瞥了南扶光一眼,像是不确定她对此有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他受如此重伤,却骗你自己无事,我看不过去。” 哦。 方才他在啊。 南扶光闻言,倒是对方才宴几安在厢房中这件事没多大反应,只觉得他整句话的逻辑完全说不通:他重伤得快死了骗我没事,快死的是他,被骗的是我,你生什么气? 可别告诉我一个人能在被刺穿手腕后如醍醐灌顶到这个程度—— 那刺穿的是手腕,又不是大脑。 因此性情大变也不叫痛定思痛,叫被不明生物夺舍。 云天宗大师姐目光闪烁,把疑惑写在脸上,未等她发问,便被那杀猪的打断,他瞥了宴几安一眼,开口时强调:“别钻这种莫名其妙的便宜空子,并没有什么‘如此重伤‘。” “很重。” “你还挺看得起自己……” 杀猪匠嗤笑一声,停顿了下。 “的眼神。” 宴几安阴沉下脸,再次沉默不语。 杀猪匠随即解释自己只是在那日混乱撤离时不小心踩着了别的御兽道途修士的灵兽尾巴,那灵兽激痛之余回头给了他一爪子,区区皮外伤,可能是兽爪带毒伤口才迟迟未曾愈合,但实在无足挂齿,所以才未与她提起。 “你要不高兴我瞒着你,我现在就能道歉。”男人道,“抱歉。下次不会了。” 南扶光:“?” 南扶光:“……” 宴几安觉得他的道歉并不是真的在跟南扶光道歉—— 近在咫尺,那张一本正经的侧脸明晃晃地写着:来看你爹教你做人。 第125章 不可以 南扶光是听够了他们两在一唱一和的打哑谜叠加胡说八道, 她沉默了下,瞥了那杀猪的一眼随即转身便走。 只听见男人“哎”了声,很快的她身后便响起脚步声亦步亦趋,那贴上来之人仗着自己腿长, 几步走的相当从容。 身后有人伸手碰了碰她露在外面的脖子。 粗糙的大手还带着外面的凉气, 她条件发射地缩起脖子, 回过头瞪了他一眼。 这脚步一顿,身后那人大概没料到她会忽然停下来转身,步伐没收住便撞到她的后背,南扶光只觉得背仿佛撞到一堵墙般, 整个人被弹得摇晃了下, 接连踉跄后退数步, 险些坐地上去—— 幸亏男人眼疾手快伸出胳膊,从后一把捞住于她腰间, 将她顺势捞起来站稳。 可是待她站稳, 那横在她腰间的手也并没有发挥“止乎于理”的精神礼貌挪开。 便是这般大喇喇地将她固定在怀中。 他另一只手再次手欠般伸出, 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脖子。 南扶光要烦死他了。 “你有完没完?” 她“嗖”地抬起头,额头差点儿撞着男人的下巴,拧了下腰。 “放开。” 这一次,他倒是真的乖乖放开了她。 南扶光抿了抿唇,转身进入屋内, 烧的正旺的地龙让人冻僵的四肢回温,几乎是立刻她便听见自己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 云天宗大师姐愣了愣, 这才反应过来庆功宴准备的食物她碰也未来得及碰, 光只有方才,在外面喝了一肚子西北风…… 外加一肚子气。 “饿了?” 那从方才开始就不再废话,只是小动作繁多的人开口。 “吃糖吗?我刚拿了长得像珍珠的。” 嗓音微哑, 仿若浸透了外面的寒气,却没有明显的寒意。 “或者我再去给你拿别的?” 南扶光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刚从室外回来,挂着睫羽上的寒气化霜此时又化作水,她这一瞥倒是雾蒙蒙、湿漉漉的,乌眸明亮。 ——谁被如此瞅一眼都会原地投降的。 男人在心中唉声叹气地想着,不得不举起双手认输,一边再次强调自己不是故意骗她,那日染血的绷带就扔在桌子上,她哪怕再多问一句他也会坦白从宽。 南扶光此时知他是受野兽咬伤外伤,只是伤口伤口愈合的慢,总比那看不见的内伤日日夜夜加重磨人来的好,她遂放心下来。 踢了踢面前站着的人的鞋尖,打发他去拿了一些糕点,待他拿回来后便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埋头吃起来。 任由男人抱着胳膊,坐在她对面看她吃了一会儿:“你胃口倒是不错。” “嗯。”南扶光眼皮子都懒得抬,“受伤严重到吃饭吃不下、伤口也不愈合、还忌讳行医的人又不是我。” 坐在对面之人换了个坐姿:“别装了,你其实没那么生气。” 南扶光闻言,终于抬眼,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 “我还以为你会讨厌别人事事瞒你。” 宴几安前车之鉴。 一切的恶果开端便是从他试图先斩后奏,瞒着南扶光收鹿桑为徒弟开始的…… 师徒情分渐离,则起源于他隐瞒自己知道大日矿山其中晦暗之事实,知道真相后,对南扶光来说像是信仰崩塌一角也不为过。 后面繁多操作,数不胜数。 “不是的。” 不远处,云天宗大师姐平静的声音响起,她放下手中糕点,拍拍手上残渣。 “是个人都有秘密,也有权拥有秘密。你有掩藏是因为有自己的盘算,若没想害任何人也不是想害我,便是你可自由行驶的权利……我无权干涉,为什么要生气?” 男人闻言,心中微动,至表面不过眼皮轻抬,睫毛扇动,他歪了歪头,笑着问:“这便是我从那废病安置塔中爬出来后,你仅是给了我一巴掌就算了的原因?” 此话一出,南扶光望着他,茫然地眨眨眼,像是没想到他还敢提这茬。 “不全是。那是因为后面接二连三有更多更重要的事发生了。” 她鼓了鼓腮帮子,有些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怨念地碎碎念。 “那个时候我还是很生气的。” 她继续慢吞吞地掰着手里的糕点,仿佛跟它有仇,掰了一盘子的碎渣。 “你变作那个样子,我在高塔之上与你对视一眼抽身离开,若你身死……” “嗯?” “百年之后,过奈何桥想起来这件事,我也还是会愧疚得想哭的。” “……” “但这是我自己的事。” 看着桌对面慢吞吞垂下的毛茸茸脑袋,男人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那种先前体验过得酸胀再次在胸腔蔓延开…… 这很奇妙。 事实上他自己都并不清楚胸腔之内有什么,是否真的幻化有了与人类完全相同又完整的器官。 可那酸软的涩意完完整整地出现,如同一万只鸟雀飞入心间,恶作剧般啄食。 他无限量后悔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真的是跟那条龙近墨者黑,早知道方才离他远点。 “但你最后原谅我了。” 只得仓促地勾起唇,无力的笑容却带着一点气音,几乎就要暴露此时此刻的仓惶。 还好对面的人没抬头,她认认真真地把一颗莓果从糕点上扣下来,扔进盘子里,瓮声瓮气地“嗯”了声,嘟囔:“你想说什么?” “嗯。” 男人随意应了声,实则双眼在盯着她发顶的漩,觉得那个漩看上去都他娘的好乖。 他可能走火入魔了。 “这事办的,是不是有点双标?” 他的提问换来了一个软绵绵的瞪视。 吃不了人那种。 桌子下被踢了一脚,桌子上对面的人推来被她糟蹋过的糕点渣渣,送到他眼皮子底下,(莫名其妙地)示意他吃。 南扶光站了起来,目光游离,四处寻找蓬莱岛还没离开的弟子,准备去讨要一些外伤敷药。 “发瘟颠的话少说。”她警告他,“你不可以再骗我,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反正走南闯北那么多年,他第一次听到如此无震慑力的威胁。 …… 宴几安心神难宁许久,哪怕打坐也无法安心入定。 再次降世以来,他或许时而会于梦境窥得前尘往事一隅,但那大多数都时候战时发生的事,如大规模的战争,无数的人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倒下,不净海沿海被血水染成了红色,随之而来的是饥荒,瘟疫…… 这导致后来他对于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在做的事并无太大异议,牺牲一小部分人换取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达到最终的稳定,这是他们这样的人必须懂得的道理。 不能优柔寡断。 正如宴震麟在很早很早以前,曾经也有过柔软脆弱的时候,那段往事曾被他刻意回避,连师尊都说会动摇他道心之忆可择而避之,宴几安一直做的很好。 直到这一日,他再入梦时,果断穿过了那道白色浓雾聚集的森林,向着前方被隐蔽的记忆走去。 …… 人们均道是旧世主创造了真龙与神凤,其实这个认知在严格来说是有偏差的。 真正被就是那个人亲手创造出来的,其实只有真龙宴震麟。 无所不能的旧世主大人,曾经也对于这个世界的生物笨手笨脚过,他学不会捏一个漂亮的少女,失败了几次后索性放弃,只能按照自己理解的样子捏一个他觉得满意的少年,还给他冠用自己的姓,取名“宴震麟”。 当宴几安反应过来时,他在一处比平日站立时更高的地方,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短手短脚,坐在男人宽阔挺拔的肩膀上。 他的手很紧张地捉着身下骑着的男人的发髻,放眼望去,在此肩膀上,一片云海星河,苍翠的沙陀裂空树隐秘于薄云中,世界均在他脚下。 「今日学习了些什么……哎,剑术吗?阿麟喜欢那种东西?」 大步往前走时,难免有些颠簸,骑在上面的孩童无声地捉紧了他的头发,大概是被扯得痛了,但男人也并未阻止他,大手自然而然地压在孩童的膝盖上,无声地稳住他的身形。 宴几安被困在孩童体内,能感觉到他几乎是立刻放松了一些。 「嗯。」 低低地应了声,他百无聊赖地伸手拨弄男人的发带。 「喜欢剑。」 「不是,哪里出了偏差,你这到底像谁啊……明明我的剑使得并不太好。」男人轻笑了起来,「最开始的基础能教你一些,当你长大,可能就会嫌七嫌八。」 男人的语气中好像有一些做作的故作苦恼。 似乎是不喜欢他这样虚伪的语气,孩童撇撇嘴,张开手无声地抱住了他的脑袋,「还有你不会的东西?」 「有的。」 男人摇晃了下,「比如你现在抱着我的头挡住我的眼睛,我就会看不见路。」 孩童心中的不满消散了些,他放开了他,此时穿过有些繁华的街道,他又听见身下那人笑意盎然地问他前面好像有卖糖葫芦的,要不要,别的小朋友都有。 「不要。」 他郁闷地抿起唇,「不要总当我是小孩子,我想要的东西自己会争取。」 男人闻言,理所当然地沉默半晌,接下来又换着花样般问了他沿街在卖的包括糖果、糕点、玩具之类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终于在他问到胭脂水粉要不要时,宴震麟忍无可忍地抓了把男人的脖子,催促他赶紧回家,他还有功课,不要再在无聊的地方浪费时间。 当天晚上,男人在他睡前拎了一把小剑回来,递到他的面前。 剑很丑,用料与注入的力量确实是一等一的,但打造的手法粗糙,更像是在糟蹋材料,比起他后来的羽碎剑根本没法看。 但当接过那把与他年龄相符,沉甸甸的小剑,他抬起头望向面前的男人,背对着身后的漫天星光,他只记得他唇角上扬,双眼因为笑而微微弯起。 「想要什么东西可以直接说,阿麟还小,也是偶尔可以不用那么努力,什么都试图靠自己争取的。」 宴震麟心跳很快,喜悦这样巨大波动的情绪对于之后很长久的一段时间的他来说已经遥远又陌生。 抱紧了手中的剑,他仰着脑袋无声地望着面前的男人,半晌道:「剑很丑。」 「都说了我对剑这种东西一窍不通。」 后者轻笑着拍拍他的头,一点也不生气,直到他伸着懒腰一边抱怨着“铸把剑腰都断了是不是老了啊”一边转身回房。 站在原地的宴震麟许久都未说话。 …… 第二段记忆是见到他的另一个伙伴,鹿长离。 时间过于久远,哪怕是隐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也有模糊的时候,宴震麟并不记得自己是哪年那月哪一日正式见到鹿长离。 只记她来的那日,宴震麟已经长成为半大少年,昔日那个人送给他的剑已经不那么趁手,显短显轻,但他依然用着那把剑,认认真真按照收集来的剑谱修行。 一套剑阵舞完已经有些气喘,他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时,收剑望去,便看见男人打横抱着一名浑身伤痕累累的少女,一脚踢开小院篱笆门。 隔着那连条狗大约也是防不住的篱笆门,宴震麟与男人面面相觑,而后,少年如同小大人般,眉头慢吞吞蹙起,露出个不赞同的表情。 「表情不要那么严肃嘛……给你带了个媳妇儿——哦,不能这样说,万一人家看不上你这般的小古板呢?」 那个人的腔调依然如此不着调。 他不知道从哪捡回来个奄奄一息的少女,只是轻描淡写道这是一场角逐中,被抛弃的、被认定败落的祭品,很可怜的。 语气那般随意,就像是他在下雨天时,于隔壁邻居家的屋檐下捡了一只饥寒交迫的小猫。 宴震麟奇怪地瞥了眼那少女,苍白的脸蛋只有巴掌大,乌黑的发丝挂在脸上,黑白分界使得那般对比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美则美矣。 但也仅此而已。 少年将手中剑挽了个剑花,语气平淡无起伏道,「你真无聊。」 他接受了生活中从此多了一人,少女姓鹿,后来在那人将火凤捏成灵骨放入她的体内,便改名叫“鹿长离。” 很长一段时间,那个人都在教导鹿长离如何回归与适应正常的生活,以及运用她身体里新得的灵骨—— 他给的东西,可能造型会很粗糙,但不会是什么凡品。 很快的,鹿长离便从一个看似随时都会死掉的黄毛丫头变得健康活泼,她当然不像宴震麟那般从小坐在男人的肩上长大,男人除却教导她一些知识,与她不见得过分亲密。 鹿长离更愿意粘着宴震麟,从一开始的“哥哥”到最后跟着那个人喊“阿麟”,最开始宴震麟总也要蹙眉让她别这么叫,没等鹿长离噘嘴,就有不远处的人一边喝茶一边教训他,「别那么严肃,容易孤独终老。」 宴震麟只得憋闷转身,练他的剑。 而此时,正如他小时候那人说过的话一语成谶,有一日宴震麟想起来时,他意识到那个人已经很久没有亲自教导他剑法。 今日也是。 头顶是漫天星辰如打翻了流沙瓶,银河洒落宇宙形成了璀璨星河。 已是每日固定吐纳日月精气时刻,平日此时他会与鹿长离共同在那人的注视中坐下,修心炼体…… 然今日。 无论是那个人还是鹿长离,都不见踪影 收了剑,少年兜兜转转在一片空地找到他们。 平野星垂,夜风拂过草地,草坪中央有男人盘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一只树枝,轻敲面前所立少女的背部蝴蝶骨处,让她放松。 宴震麟踏着草地露水而来时,少女一声惊叫声中,她身后忽然如鸟展翅伸出燃烧着精粹火焰的羽翼,那火光几乎照亮了当夜的星空。 她惊喜又惊讶,漂亮的脸蛋因为兴奋染上了一层红晕,她摇摇晃晃地扑腾着火羽腾飞起来,然后到达一定高度时,又“噗通”一声坠落—— 坐在石头上那人如老僧入定。 少年不得不伸出双手接住了她。 少女轻盈柔软的身体落入怀中,两人有片刻的对视,因为方才的兴奋与努力,鹿长离呼吸有些急促,再望入少年的双眼时,她双颊飞红。 少年将她放在地上站稳,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身后石头上坐着的男人,后者唇角的扬起弧度始终未变,他淡淡道:「今日就到这里,我还在想,你阿麟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忍不住跑来管我要人。」 男人的一席话让鹿长离羞涩到发出一声短暂的气音。 而他只是笑眯眯地,隔着少女,望着沉默不言的少年。 「我说过了,阿麟还小,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说,也是偶尔可以不用那么努力,什么都试图靠自己争取的。」 包括少年时期的玩伴,无声中不知何时对她心动的少女。 …… 雪夜。 从模糊的下夜梦境中醒来。 男人睁开眼时,平静地望着简陋却还算干净的梁顶看了许久。 屋内黑漆漆的,烛火已灭,窗外大约是在后半夜下起了鹅毛大雪,夹杂着冰雪气息的寒风从纸糊窗户缝隙吹入,有雪子打在窗棱发出的声音。 翻身起床,顺手将厚重的被毯掀到床榻上三只挤在一起的小猪身上盖好,男人打着呵欠踢踏着有些磨损的布鞋起身。 只随意批了件薄布衣,他推开了门,寒风将他散落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微带卷度的额发扫过他剑眉之下如黑夜星辰明亮的黑眸,他呼出一股奶白色的热气。 贫瘠简陋的小院子里覆盖着一层不薄的积雪,小院中央,身形修长英挺的剑修披雪而立。 雪落在他的发剑与眉梢,在他肩上堆积小小积雪,不知道他几时开始站在那,又这般安静苦站了多久。 男人抬抬眼,平静地望向他,也会感慨时间飞逝流淌,昔日在院中舞着一把丑陋粗糙小剑的孩童与少年,如今在三界六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早已有自己一番天地。 “仙君大人。”男人笑着问,“那么晚了,您这披雪踏霜的扰人清梦,又是何苦来?” 看着面前那人唇边上扬的唇角,宴几安有些恍惚。 记忆与现实混淆,那总是在他来得及开口前便愿意满足他一切需求,提醒他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的笑脸与眼前这人重叠。 “不要……” 云上仙尊曾几何时这般狼狈,嗓音沙哑至几乎不可闻其声。 “请您,不要抢走她。” 暴风雪夜也有万籁俱寂的时候。 宴几安如此耐心的等待,垂眉敛目。 答应吧。 承诺啊。 就像过去一样,微笑着给与他想要的一切。 寒风呼啸声中,宴几安等到一声清晰的笑声。 “不可以。” 不远处,屋檐下的男人笑着望着他。 “阿麟已经长大了,早该意识到现在可过不了掌心向上的日子,如从前那般肆意任性。” “……” “更何况,我也是老了……老头就是小气又自私的,这把年纪,难得遇见点儿想要的人事物,可不容易。” 男人望着屋檐一处冰棱,叹息。 “所以,不可以。不能让。” 第126章 润器 那个雪夜从头至尾没有爆发激烈的争执。 漆黑的冬夜不见日月星辰, 只有风雪卷起雪尘如飘散的一阵阵白烟将往事前尘掩盖,无论是好的与坏的,都已被冰封冻结。 最后不知道云上仙尊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是第二天打开屋门放小猪出门玩雪撒欢, 站在屋檐下, 男人看见简陋的小院内中央有一小块地方的积雪明显少于周围。 壮壮“哒哒”地跑过去嗅了嗅, 而后转过头一脸困惑地望向屋檐下的男人—— 从未变过的眉眼,就连唇边上扬的唇角也犹如昨日,前日,又或数千日夜。 有一瞬间小猪也会感到困惑, 眼前的人是否还是从前的那个人, 毕竟好像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这份短暂的困惑很快被推开远门“嘎吱”一声轻响打破。 拎着热腾腾包子的少女剑修用肩顶开那快掉下来的破烂小院门, 背后还背着那把跟她一点儿也不相称的冥阳炼,这导致除了壮壮和阿黄外第三只小猪也撒开蹄子奔向她, 院内洁白的一层积雪因此被踩得乱七八糟。 南扶光将怀中的包子扔给杀猪匠, 到这份儿上她好像真的非常贯彻“不吃饭就会死”那套理念。 当壮壮一脸妩媚地靠在她腿上时, 视线自然而然伴随着那一袋可爱的包子从她脸上落到了男人的脸上—— ……哦。 他好像跟之前又不一样了。 就好像天上高挂的太阳实实在在的终于穿过乌云照在他身上。 “昨晚谁来过这?”南扶光东张西望,很敏锐地眯起眼。 “你师父。”男人捡起一个包子咬了半口,发现是豆角的,他不是很喜欢,弯腰塞给壮壮。 语落发现原本还在忙着东看看、西看看甚至伸手去捏屋檐下吊着的柿饼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她望过来,微微仰着脸, 全是困惑与警惕。 冬日阳光折射着白莹积雪, 她脸上的绒毛都根根分明,男人笑得弯起眼:“很客气地问我能不能离你远一些。” 困惑与警惕变成了个巨大的白眼。 南扶光放下冥阳炼,用雪擦着剑身, 一边耐心地等身边的人吃完她带来的包子,喝掉多放了糖的热腾腾豆浆。 过了许久她才问:“那你怎么说?” “拒绝。”男人淡道,“并且因此起了叛逆之心。” “哦,怎么个叛逆?” 少女剑修拿起扫积雪的小扫帚,头也不抬地打扫着四阶重剑剑身上凹凸不平的冥文,而后又换干净的帕子轻擦。 从侧面看她眉眼舒展,专注于清扫,完全是没把现在的对话放心上。 “我身上的伤总也不好,确实需要人照顾,说起来这伤跟你多少有些关系,虽然是我自己走路没长眼踩着人家灵兽的尾巴……昨晚想起身倒杯水,身边能使唤的只有三只猪。” “你到底想说什么?” “要不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唰唰”清扫重剑的声音戛然而止,南扶光转过头来,正想问他叛逆的结果是不是有点过分叛逆了,就看见不远处男人好整以暇坐在那破烂的桌边—— 大概是早上刚起洗漱完,他的衣带宽松未系紧。 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敞开了一些,结实的胸膛伴随着平静呼吸起伏不见一丝赘肉,肌肉线条清晰,隐约可见白色的绷带还未换有些卷边。 未说的嘲笑堵在喉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艰难地滚动了下。 半晌,她才慢吞吞地挪开了自己的眼睛:“把你的衣服穿好。” 男人从鼻腔深处“嗯”了声,非但没穿好,撩开衣襟往里面看了眼,南扶光尽量强迫自己不要带入他的眼睛去幻想他这一眼能看到什么—— “所以?” “所以什么?” “要不要来?”男人抬眼,笑吟吟地望着她,“小院简陋,但还算干净。” 在没道理的开始动摇前,南扶光想起了很多民间的话本。 有钱的官家大小姐遇见穷书生,就为了伟大的爱情与书生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放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过,跟着书生到山坳坳里四季喝西北风,三餐调味佐料则是爱情的苦。 这种民间话本,书生的固定台词就是:我那小院虽然简陋,但正好安静整洁,容纳二人三餐四季。 南扶光曾经对这种剧情嗤之以鼻,心想这种台词到底是谁在上当受骗—— 直到骗子真的出现,骗到她头上来。 此人一穷二白,主业杀猪,平日神神秘秘貌似不是好人,穷的打两份工才能在一个渊海宗外破院子安顿下来,并且在安顿下来之前他甚至花了大价钱先去买了张彩衣戏的票,所有的财产是三头猪,特长是包馄饨,对她的唯一贡献是掏空了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只双面镜…… 还是买给他自己用的。 南扶光心想,我的个祖师爷在上。 发《三界包打听》流动版,首楼要能是“快跑”之外的第二个答案,她脑袋剁下来给所有人当球踢。 越想越气,云天宗大师姐的思绪已经跑到这人难道是给她下了降头以至于她现在还冷静地站在这而不是拔剑剁了他。 偏偏那人还对此一无所知,微微歪着头望着她:“还可以气死你师父。好划算。你再考虑下?” “……” 越说越像骗子。 南扶光直起腰,面无表情地把手中沾雪有些湿润的手帕扔到了他那张英俊而愚蠢的脸上。 …… 事实证明,昨晚确实发生了些什么南扶光不知道的事。 因为很快的她就在杀猪匠这四面漏风的简陋小屋外面看见了宴几安。 也不知是一夜未睡就等天亮找茬还是怎么的,敞开的木门外,云上仙尊垂手而立,一扫前段时间见到她如同见了鬼似的反常,他又改变了策略,眉眼淡漠地用屋内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叫她“日日”。 屋内,南扶光正欲亲眼看看这杀猪的伤口到底怎么回事。 听见屋外的唤声,两人对视一眼,男人的目光挪向门外,眼尾带着一些嘲意地嗤笑一声。 “叫你。” 他懒洋洋道。 “……” 什么东西。 话本里有家长上门棒打鸳鸯,书生可不是这个态度嗷。 扔下身后不知道在傲慢个什么劲的人,南扶光扒在四面漏风的破窗户往外望去。 宴几安这次很识相再也没有把自己放在所谓高不可攀的高位或者是家长之类的位置上,没有再咄咄逼人地问她为什么在这这些找吵架的废话,从头到尾,他只是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通知她今日其他道途的选拔已经开始,「翠鸟之巢」需要她前往协助工作。 还有古生物研究阁的工作也百废待新,因为前科太多,在凡尘界的凡人中影响恶劣,渊海宗不被允许闭门造车,仙盟不得不派遣其他宗门的人参与古生物研究阁的重启工作。 再还有上一次「翠鸟之巢」记名被打断,他们必须要商讨择日继续的日子。 这些事如今一并落在了南扶光的身上。 而他是来接她的。 接下来有的忙。 闻此噩耗,云天宗大师姐惊呆了,并不知道这便是昨日雪夜不友善对话后,雄竞持续蔓延燃烧的战场,否则她一定会奋起反抗,这世界上没有俩男的争一女的竞争手段是给女的安排工作准备累死她这种道理…… 可惜她什么也不知道,当下只是茫然地想拉磨的驴都有一颗胡萝卜吊在前面,我到底得到了什么。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得不就范,被宴几安从那杀猪的院子中带走。 与宴几安明显不擅长这种强行半路截胡、导致演技僵硬的不自然相比,那杀猪的倒是从容。 从头到尾,除了最开始的一声嘲弄的鼻腔嗤笑,并没有显现出太多他嘴巴里的“叛逆”与“逆反”之心。 等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一人,他只是遗憾地扫了眼刚刚摆在破烂小木桌上的草药与绷带。 …… 比他更沉默的是后来飞入他窗户、听完一系列故事的彩色大鸟。 “虽然我是言官。”吾穷含蓄地提醒,“但您应该知道这并不意味着离开我您就成了哑巴。” 桌边的男人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是隔夜的自然冰凉,他喝了一口,那冰冷灌下,他呛着般低低咳嗽了两声。 奇珍异宝阁阁主脸上僵硬着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露出“啧啧”的模样,一边用眼睛疯狂打量身边人的脸色—— 物理意义上的真的不好看。 ……当然会不好看。 身为神明防具的双胞胎兄弟只回收了一半还是个半死不活的鬼修,这种情况下他并非刀枪不入还要作死跑去拨撩已经完成真龙镀鳞的渡劫期真龙…… 那个宴几安再给他当过好大儿,如今也是真情实感的小白眼狼。 被它结结实实的挠了一爪子,只是小腹淌血数日已经算作是他体质顽强。 “您那天有些意气用事了。”吾穷温和地提醒,“您也知道那伶契虽然就在身边但完全不算正式回收——” “她有名字。” “……” 好的好的。 “那日您跟那条蠢龙抱在一起滚滚泥巴啃两口就算了,怎么还铺了金属性的缚神,加上化身水型法相,您这般损耗——” 吾穷的碎碎念被一个眼神制止。 今日屋外晴空万里,连狂风呼啸的声音都不太有,这就导致沉默带来的寂静突兀且明显,让尴尬以十分伤人的程度,呈倍数上涨。 吾穷快把自己的手抠烂了,终于鼓起勇气道:“您可以跟日日坦白一下,您的伤口永远都不胡自动好,脸色永远不会因为多吃两口包子就变好看。” “……” “您需要润器。” 回答她的是持续的沉默。 过了很久,才听见男人平静的反问:“然后呢,被当做变态,把她彻底吓跑?我是为了什么来的来着?” “您低估她了。她没那么脆弱的。” “你高估她了。我今天邀请她搬过来,她吓得跳起来就好像我是什么杀猪盘派来的骗子。” “……” 吾穷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在说什么,然后又用了好一会儿才组织好语言委婉地提醒他,如今三界六道娱乐业发达,像他这种长得好看又疑似很穷的男人,作为杀猪盘的典型素材,已经被写腻歪了。 跳起来? 不拔剑已经很客气了。 “我穷吗?” “说实话吗?暂时看上去是这样的。” “有钱的话她就能搬过来了?” “……” “不住一起怎么润?” “抱歉,您这提问的逻辑与因果关系是什么?众所周知润器并不用住一起,您和日日以前——” “今夕不同往日。” “……” “又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不说话当然是无语的意思。 要不您先解释下,今夕哪里不同往日? …… 过了数日。 南扶光确实被使唤得两脚不沾地,以至于她最近几日不仅没有见到杀猪匠本人,几乎只能在双面镜中确认他还存活。 可惜她的双面镜自从被龟龟和壮壮的口水泡过之后投影功能就不太好,她只能从说话语气中隐约感觉到双面镜那边的人精神不太好。 每天她除了吐槽白日里给别的道途的选拔者维持秩序有多累人之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问那杀猪的,你是不是确定自己真的没事? “没事。” 双面镜中,男人问,“你在做什么?” “看书。” 南扶光的双面镜是以枕头作为支架摆在床头,而她本人则趴在床上,手边放着一本巨大又厚的书—— 现在除了《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之外,现在看书这种原始的娱乐活动已经成为她这样的社畜唯一的快乐源泉。 参与到古生物研究阁的重启工作中,让她终于想起一些之前被遗忘的琐碎事,比如她曾经很好奇的“神翠鸟”,还让谢允星帮助自己找过资料。 还有后来改名叫“东君”的那个“伶契”,这几天她通过翻阅无数资料,也得到了一些关于它的事迹。 她发现一些很有趣的事。 先说神翠鸟。 神翠鸟确确实实是“旧世主”身边的言官,但作为一只鸟,它的作用并不像作为“神明”的“武器”与“防具”的东君和那对双胞胎那般重要—— 失去了“双胞胎兄弟”,神明就像脱下了战甲。他不再刀枪不入,也会流血受伤。 失去了“东君”,神明就如同失去趁手的武器。他不再所向披靡,攻击力会减弱。 神翠鸟在这方面没有太大的表现,但曾经旧世主拥有一支精锐军队,人数不多,机动性强,曾经给以真龙与神凤为领袖的修士组成的军队带来很大的困扰…… 这只精锐军队由神明的言官亲自率领,取名「翠鸟之巢」。 就是现在的「翠鸟之巢」,居然曾经是旧世主手下的军队。 甚至初版「翠鸟之巢」也有自己的图腾纹样,根据书中的记录对比,与现在的「翠鸟之巢」图腾纹样区别不大,仅仅是现在的在中央多了个打坐的修士人形。 「翠鸟之巢」由曾经的优秀反叛军军队,如今成为仙盟在编执法队伍,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为修士们提供社会秩序稳定、谋取福利。 可以说是相当讽刺了。 “——这些都不如关于东君的故事有趣。” 趴在床上的少女脚一踢一踢的,她似乎并不在意双面镜那边的凡人对这种事毫不感兴趣会觉得无聊,她兴致勃勃地跟他分享这些天收集来的见闻—— 书本“哗啦”翻过一页,南扶光把书立起来,翻转一面,展现给双面镜中那个男人看。 那是一幅画。 这幅画以一种比较抽象的画风记录了旧世主的一切,包括他每日日升时从不净海乘坐船只出发沿岸巡视,再于日落时返回西岸。 图片中,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一搜巨船甲板上,左臂抬起,食指指着前方日落的方向。 在他的肩膀上,站着一只彩色、长得像鹦鹉的鸟。 左前方,是一名书生打扮的人缚手而立,海风扬起他的发带。 右前方的木桶堆积处,一坐一站两名身高与体型完全一致的双胞胎,他们远远地孤立远离人群。 而在他们的身后,背对着整绘画者的角度,站着个长头发的女人—— 她身着一身战靴铠甲,有乌黑的发高高束起,与其他人拥有大概模糊的五官不同,虽然因为背对朝向看不见脸。但看画的人能轻易感觉到。她的目光是放在旧世主身上的。 “看到了吗?是她!‘等等’设计图的创作者!”南扶光激动地用手戳着画中的女人,“东君!” 这幅画太有趣,本来只是一个背影,按照常理实在没什么好讨论的,但妙就妙就,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位东君搞不好才是本绘图制作者的重点。 因为她身上有很多微妙的细节。 比如她那看不见却存在感强烈的、望向旧世主的目光; 比如她身上的战靴到铠甲甚至以至于束发的发饰,无论是图腾还是制式,都与旧世主身上的穿着一模一样的。 “这并不是说他们之间有什么暧昧。”南扶光道,“相反的,这本书的作者反复强调,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若是说神翠鸟对于旧世主而言直接的影响力低于旧世主的防具与武器,那么若还要继续往下给旧世主身边的存在排序,就可以发现,那个后来被取名为“东君”的武器,一骑绝尘于其他所有。 它已经算是旧世主的命运共同体。 正如吾穷之前说过的,旧世主自冰墙那边而来时,五行力量并非是完整的,他没有趁手的武器,身上也不附有金属性,直到他遇见了东君。 作为世间独一无二的“伶契”,旧世主在这把武器布满裂痕、还差一点就要自我损毁时找到它,成为了它的最后一任主人,并为其改名为“东君”。 旧世主吸收掉了东君所有的金属性,作为交换,他的精神力也为东君滋养补裂,换句话说,他把自己当做给东君炼器补器的鼎炉。 失去了东君,旧世主不仅会战力下降那么简单,就像是一台原本拥有完美闭环能量循环的机器缺少了重要的部件…… 他整个能量循环无法完成,他将不能再被称作是不知疲惫的战争之王。 每一次战争结束,就像是一台用尽了能量的双面镜必须找到能量补给,旧世主也会找到东君完成一种古老的仪式—— 既“润器”。 “润器”是纯粹的、灵魂与元素的信任交换,是武器真正归顺与奉献的过程,与此同时,旧世主也在用自己的能量滋养已经充满裂痕的武器,使其不再千疮百孔。 “——「润器」字面意思是旧世主将化作原型的武器放回身体,完成心性、思想、精神、能量、物质与命运的重新建立与交换。” 南扶光开始拍床。 “你知道这段话在别的典籍叫什么吗!” 不算非常结实的木板床在她手掌下“啪啪”作响。 “双修。” 并未注意到在双面镜的另一边,男人脸色有一部分的僵硬,云天宗大师姐小脸通黄,带着一种嘲笑性质的兴奋:“就这——每次战争后一本正经的炼体双修——搁谁谁不得幻想个三五千字会被屏蔽外加被举报的内容!这本书却信誓旦旦地写着,东君与旧世主绝无任何超出器与主之外的关系!” “……” 双面镜那边杀猪匠的沉默,更凸显云天宗大师姐的笑声尤其狰狞。 “设定都到这步了,若是一本话本,作者想要搞黄的心已经掀飞房顶——这到底是什么道理才能让旧世主与东君纯洁的战友情流传至今?要么东君长了八只眼睛四条腿六只耳朵三张嘴,要么就是旧世主有问题。” “什么问题?” “他不行。” “……你有没有想过,设定到位了结果什么都没发生这种事通常来说不是一个人的责任?”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维护同性也要有个限度。” 南扶光停下了大笑,相当鄙夷道,“这东君从背影上看就是正常女性形象,听过男人不行你什么时候听过还有女人不行的?” “可能她就是不行。” 南扶光“啪”地合上了书:“和你聊天好无聊,那么有趣的事,你为什么都不笑,只知道抬杠?” 双面镜另一边,被全方位埋怨的男人一抬头,就看见床边蹲着整整齐齐三只小猪,此时小猪也不打闹了,一字排开森森地望着他,六只绿豆眼闪闪发光。 显然是在沉浸式围观这场存在于双面镜中的精彩对话。 男人顿感一阵头痛。 “是啊。”他幽幽道,“你猜我为什么不笑?” 第127章 狠心 次日, 男人从馄饨摊收摊回来就听见自己简陋的小院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尖锐爆笑,笑声是吾穷的,他快速地皱了下眉,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对路。 推开房门不意外地发现屋内正在开茶话会, 炭盆很有仪式感地烧着, 尽管屋内没有一个人需要用到这种东西。 吾穷盘着腿坐在榻子上手里还捏着一颗瓜子, 在她旁边蹲在椅子上的是摸着下巴一脸深思的鬼修少年,在旁边是满脸无奈却没有出声阻止任何人的书生青年,壮壮被他抱在怀里。 男人推开门的一瞬屋内四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望着他。 就像他是什么全天底下最有趣的人。 “听说您不行。” 吾穷看上去应该是还想说点什么的,但是接下来的话她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被一连串的爆笑自己堵住了自己的嘴。 段南也转过头, 双眼发亮地盯着走进来的男人, 像是发现了他的黑历史—— 在他的角度来看, 他完完全全就是被这莫名其妙有两下子的杀猪的强行关在这坐牢。 他不记得多少沙陀裂空树枯萎前发生的那些旧事。 ……但他记得昨晚的事。 在吾穷放飞的笑声中,男人神态自若, 抬脚撩过一张凳子随意坐下, 刚坐稳, 就听见段南问:“你以前都怎么完成的‘润器‘?” “润器”在本质上与“双修”“类人鼎炉”相似,但形式上,却与鬼修的成长路数一样—— 频繁的接触,物质的交换,唾液, 血液,以及描述了就会被段落屏蔽但你猜得到的其他。 只是相比起“润器”的双向滋养, 鬼修的接触是单方面的索取, 就像段南索取谢允星的血液,对后者并没什么益处。 男人抬了抬睫毛,用完全不受任何外界影响的四平八稳语气陈述:“血液交换。” 段南挑起眉, 眼神从嘲笑变味了。 血液交换的方式,几乎与鬼修的索取方式一样。 这种交换特点是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便难免会有一种血脉融合的亲昵错觉。 就像他,在此之前万物在他眼中皆为臭虫,刚开始若不是因为冥阳炼,他压根不想接近谢允星…… 到后来就不一样了。 日日夜夜的从云天宗二师姐指尖喂食血液,从做开始例行公事般吃饱就跑,到习惯性用鼻尖抵着她的掌心,不自觉地去嗅她身上的味道,最后,八百里开外,段南就能闻到她管用的香馕或者今日用了哪种胭脂。 就像一种瘾。 他会主动去追随谢允星的存在。 至今他偶尔夜晚不休,望着月亮或白雪皑皑发呆,也会不自觉地怀念其皮肤的温热柔软。 可能是潜移默化,至后来,他甚至觉得谢允星的血都是甜的。 “血液交换后依然没有发展出任何特殊关系?你不喜欢女的?”段南真诚地提问,“还是那把刀不喜欢男的?” 杀猪匠瞥了他一样,看上去是完全没准备回答他这个问题。 吾穷在旁边踢了好奇心旺盛的鬼修少年一脚:“在拿自己做对比之前,你应该先考虑一个问题——比如你是如何索取云天宗那倒霉小仙子的血液的?” 蹲在椅子上的少年双眸金光闪烁,被踩着尾巴的猫似的“嗖”地一下转过头盯着吾穷:“当然是直接上嘴,不然?还找根吸管?” 吾穷:“啃哪?” “手指。”段南歪着脑袋想了想,补充,“后来是脖子,和嘴唇……最后那个没必要,但我就是想碰一碰。” 吾穷一脸无力地摆摆手,看向男人,脸上写着:看看,野猫的小动物本都能比您强点儿。 在他身边,黄苏仿佛也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叹了口气。 唯有被嘲笑的男人,从头至尾保持着面无表情,情绪稳定地坐在那听完了所有的废话。 半晌,他才半是狡辩半是鄙夷地说:“彼时乃战时,我很忙……哪里有空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吾穷根本不理他,只是微笑着望着黄苏:“黄大人可还记得?” 黄苏:“次数不多,倒也见过几次。” “彼时乃战时”五字倒是一字未错。 前提是他们在“润器”时也并没有很赶时间,无用繁杂操作一大堆,且各个都让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 黄苏与吾穷慢吞吞地靠彼此互相补充,回忆起第一次看到东君与旧世主的润器。 到回忆刚开了个头,段南就没忍住问:“你们看到了?这种事还能被第三个人围观?” 黄苏摆摆手。 壮壮“噗”了声。 吾穷道,“岂止能看,我怀疑想要举手加入都没多大问题。” 黄苏:“虽然并没人想加入。” 段南:“……” 段南:“真变态。” …… 那一日也是冬天,雪下的很大,天边黑沉沉的不见星月,然而大地却被积雪照的一片荧白。仿若白昼。 那时候战争还未全面爆发,只是宴震麟那个小王八蛋刚刚反水叛变,鹿长离向来是他的跟屁虫,也跟着去了。 一夜之间,风水大变,人人自危说话都不敢说的太大声,毕竟那位大人近日心情糟糕。 完全理解,谁被自己亲手拉扯大的小孩捅一刀心情都不会好。 吾穷记得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发那么大的火。 当天边有龙吟九霄之声响起,大批大批的凡人军队倒下。男人身披铠甲,披风于寒风猎猎作响,站在浑天裂空兽头顶,他眼底全是血腥与戾气,伸手点了点不远处—— 在修士的队伍中,先有山崩地裂,峡谷裂出一条缝将他们困住。 从峡谷裂缝,天降洪水,冲散了修士队伍整齐队列的阵型,将他们冲得七零八落。 再有地上钻出无奇形怪状巨植,形如昙又如葵,比二人叠站稍高,花开如盘,又比人首巨大,食人。 修士的队伍支撑的比凡人的队伍久一些,但也很快败落,东倒西歪的人群中最后是红莲于火焰中盛开,火势迅速蔓延,瞬间吞噬大地。 男人再一抬手,神翠鸟落在了他的肩头,原本倒下的凡人军队中的人们又重新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远方传来凤凰的哀歌,红莲业火开始消退,峡谷中,被烧成灰烬的修士也在凤凰的眼泪中得到复活。 最后的短暂交手结束于男人编制的一张金色网兜,铺天盖地地从天而降罩住隐藏腾飞于云雾之中的银龙。 接触到那张网,它莫名被触怒。 银龙挣扎不断,至龙鳞掉落,龙吻撕裂,翅膀折断。 大雪降下,寒风中都裹着龙血的腥味。 双方终于回撤。 不知道龙凤那边如何,反正他们这边爆发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内部争吵—— 准确的来说,就是东君和那个人从下了战场开始就没消停。 方才使用了较多的能力、先回到了军营休整的神翠鸟九官耳听八方,远远听见两人歇斯底里的吵架和往这边靠近的脚步声便掀开帐篷看了眼。 一眼就看见两道一高一矮的身影往这边来。 “又没有太大伤亡。” “但他们是死了一次又复活不是失忆!怎么!你以为他们不会对自己被戳成筛子或者烧成碳瞬间的疼痛有任何的记忆?!” 走在前面的男人丝毫不懂何为绅士风度,他脚下走得飞快,导致身后跟着他的少女必须从疾走变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仰着脖子跟他并排前进、不落气势地吵架。 “不是我挑起的事。” “但是你谈都不愿意跟他谈一谈!!!” “跟那孽畜有什么可谈的,他若听得懂半句人话今日便不会出现在对面阵营——怎么,你心疼他啊?” “我心疼个屁啊!你说什么东西!” “不心疼你扯东扯西做什么,一会儿还操心起复活之人是否疼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鹿长离夺舍了,优柔寡断。” “?????你骂谁优柔寡断!有毛病!我当初怎么被你捡了!还不如烂在泥巴地里!” 男人闻言,忽然停下脚步,猛地低头凑近正叉腰暴跳如雷之人——后者吓了一跳,猛地一缩脖子,提高嗓门问:“看什么看?” “看你眼边多了一条皱纹,可能确实是刀身多了条裂纹也说不定,距离你希望的烂在泥巴里也不算远。”男人站直了身体,用云淡风轻的语气最让人烧心的话,“一会照照镜子。” 帐篷前,身着一模一样铠甲二人相互对峙,那气势仿若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 九官撩着帐篷帘子,看了眼天上降下的鹅毛大雪,无奈问帐篷外两位雕像:“下雪了,你们要不要进来?” 还是准备在外面站到地老天荒? 男人闻言,瞥了他一眼,还未来得及说话,忽然眼前一花,他高大身形猛地晃了晃,若不是站在他对面的少女及时伸手捞住他,这一刻他应当便已经躺在地上。 纤细的身躯被男人如山的躯体压在下方,少女艰难地支撑起打颤的腿,没让他倒下,但也没忘记响亮的“哼”一声。 方才短暂交兵中,气急的这位大人一口气将五行之力用了个遍,风雨雷电,烈火洪水,枯木野蛮狂生—— 被他压在身下,从方才开始一直因为吵架面色红润的少女抬起手,摸了一把他的额头。 担忧地蹙眉:“东君大人?” 少女平静道:“来人。备酒,准备润器。” 于是九官与黄苏有幸见识到了在他们看来一直比较神秘的润器仪式。 虽然万分不解这时候要酒做什么,但他们还是乖乖搬来两坛好酒,放放下就看见坐在榻子上的男人唉声叹气,东君大人盘腿坐于他脚下,手中把玩着一把匕首。 她抬头望他,面无表情道:“你来还是我来?” 男人唉声叹气的频率更高了:“如果你不打算行为举止稍微斯文一定,当初就该像九官一样选择个男子形象……” 少女不耐烦蹙眉:“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男人接过匕首,在手中打量了下似乎是在衡量它的锋利程度,再抬眼,原本坐在他脚边的人已经站起来,利落解下铠甲,在他完全欲言又止的眼神中,豪迈地捞起里衣袖子,将一节藕白胳膊伸到他眼前。 他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在她手臂上划了道极浅的伤,待血液冒出滚落酒坛,足够润器的血攒够,立刻伸手拂过她的伤口,白光闪烁,伤痕消失。 他摇晃了下手中酒坛与血液混合,一边将匕首和胳膊同时递出去:“这匕首还挺锋利,大可不必如此削铁如泥,你下手轻些,别把控不住力道——嗷噢!” 猛然拔高的声调中,那把匕首已经从少女的手中消失。 她扯过男人的手悬空另一酒坛之上取血时,那干净利落的样子让九官想起了民间杀蛇取蛇胆的手艺人—— 也是这般手起刀落。 以及面冷心黑。 两坛混杂了器与主的酒准备就绪,他们对视一眼,分别拿起。 由东君打头,用手中酒坛撞了撞男人手中的,她仰起头,气势豪迈地将那一坛酒液一饮而尽。 …… 吾穷:“提问,请问看到这种场景,会有‘哪怕自己稍微站得近一点也会被邀请‘这种错觉不过分吧?” 杀猪匠微笑着说:“好了,别回忆了。” 可惜屋内并没有人理他。 在壮壮也跟着猪猪叹气和猪猪摇头时,黄苏也感慨:“在下当时也有些惊讶,原来润器还能这般……如此豪迈。感觉自己的书白读了,初了解‘润器‘满脑子的礼义廉耻、成何体统,倒是在下的思想低俗了。” 段南:“……” 段南:“你们读书人骂人都这么难听吗?” 吾穷:“后来,‘润器‘这个仪式的形式与气氛会根据当天的战况与故事以及事故产生的画风发生细微调整——好的时候就是‘歃血为盟‘‘桃园结义‘,坏的时候就是‘割臂断义‘‘喝完这杯就绝交’。” 黄苏:“气氛最好的那次,下面的人恰巧多拿了两坛酒。” 吾穷:“那次我们真的被邀请加入了。” 黄苏:“最后还划拳了。” 吾穷:“输的人大冒险,到敌营去拔一根凤凰羽毛和真龙鳞片来着。” 段南:“谁输了啊?” 杀猪匠:“好了。停。到此为止。没完了是吧?” 吾穷拍了拍段南的肩,“当时他也是这样耍赖的”。 杀猪匠:“……” 吾穷:“您现在去找她,让她至少给你个抱抱还是不过分的。” 男人毫无反应,吾穷又对段南道:“现在怎么发展成‘歃血为盟‘这种画风的你也知道了。” 之后不等杀猪匠做出任何反应,她化作彩色大鸟,一溜烟从窗户飞走了。 毕竟乐子已经讲完。 长了翅膀的能跑谁要留在这挨骂? …… 过了数日,「陨龙秘境」的选拔已经到了尾声。 南扶光变得更加忙碌,连续几日未离开渊海宗。 她逐渐回过味来,宴几安和那杀猪的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对话,也不知道杀猪的说了什么刺激了他,总之他就这样大手一挥将她用琐碎繁杂事务留在了渊海宗。 反正那杀猪的也进不来。 除非他再买一张观看选拔比赛的票,但是那种票昂贵不说,南扶光仔细想了想他们好像并没有什么名正言顺非见面不可的理由,所以那杀猪的没提,她也只能憋着…… 憋着什么? 她也说不上来。 伴随着「陨龙秘境」后期的选拔,虽然再高一些境界的大佬不屑与他们这些人抢夺秘境里的东西,但还是会冒出一两个元婴中期甚至是后期的厉害修士,这些人若是器修或阵修也就罢了,若是符修、御兽这总道途,破坏力极强。 正如今日,南扶光为了一个元婴中期符修的“凤凰流”差点把前排观众的头发都点燃的事忙的两脚不沾地。 收拾怨声载道烂摊子的时候她自己也是怨声载道,满脑子都是有什么必要搞那么大动作一个选拔赛而已…… 等看到肖官的脸时她意识到自己好像正如那杀猪的所言有些双标。 毕竟整个演武场因为她停赛数日休整。 想到杀猪的,南扶光目光一沉,心情更加糟糕。 她想叫住肖官商讨给那几个被殃及的前排关注补偿金额事宜,这时候却看见对方对她做了个别说话的手势,她闭上嘴探了个脑袋,就看见宴几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观众席。 此时他正与人交谈,那人留着一头奇怪的中长发,皮肤白至病态,面浮不正常的病态红晕每次说话两三句就要停下来咳嗽。 他与宴几安交谈甚欢。 这人南扶光倒是认出来,正是方才那个把演武场搞得鸡飞狗跳的元婴中期符修,名叫上官舟。 “我怎么不知道云天宗与莲月宗有所联系?”南扶光问肖官。 “莲月宗老宗主上月命星陨落,现在群龙无首,由他的护法代理宗主位置,”肖官指了指上官舟,“莲月宗以符修勉强跻身不净海东岸宗门第十三位,但之前因为仙界末日的事折了几个筑基末期,今年估计要到十八名开外了……他想整个宗门投靠云天宗。” 云天宗今年也是命运多舛,先有“黄泉之息”失窃,轨星阁名存实亡,后陨了白炙,没了谢允星,也是大伤元气—— 正巧宗主谢从一脉乃符修,莲月宗想与他们合并实在合理。 “云上仙尊的意思是希望对方拿出诚意。”肖官瞥了眼南扶光。 她在这一眼里感觉到不妙:“什么意思?” 肖官并不知道南扶光与鹿桑要抢夺“真龙龙鳞”的为什么,以为如外面传闻那样纯纯因为不爽宴几安被鹿桑抢走在搞竞争,在无理取闹…… 此时的眼神未免带上一点同情:“云上仙尊的意思是,莲月宗必须在「陨龙秘境」中护法鹿桑,协助确保她拿到‘真龙龙鳞’。” 南扶光想了下,那日和宴几安争吵时他也没提有什么“护法”“协助”,就说了那些人目的不在“真龙龙鳞”,不会有人和鹿桑抢。 这是—— 噢。 她一下又想明白了,连带着眼神变得嘲讽,这些元婴期大佬,不是给鹿桑准备的,是给她准备的,防止她在秘境里玩杀人越货。 她正想说什么,此时宴几安似乎听见了南扶光的声音,中断了和那人说话转过头来,肖官似乎还是对云上仙尊拥有一定的畏惧,在其目光扫过来时就立刻退开。 与南扶光对视的一瞬间,宴几安抬手制止了上官舟的话语,向她走来。 “忙完了吗?” “忙完了。”南扶光忍不住道,“如果不是你找来的人,我能更早忙完。” 宴几安脸上罕见浮上一丝无奈:“他不是我找来的……下雪了,送你回去。” 南扶光知道这时候说“我自己长了腿”也是形同废话,这几日宴几安雷打不动的送她上工与下工,旁人均以为他们和好如初,不再为那日演武场的事翻脸,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云上仙尊进一步的单方面监视与提防。 南扶光至今也不知道那杀猪的对他说了什么,搞得他整日神经兮兮,如临大敌。 但事实证明,有些人并不是宴几安想防就防得住的。 刚出了演武场,在工作人员出口的末端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十分具有存在感。 大雪之中,男人一身黑,外头批了件黑色的厚重皮毛大氅。 那么冷的天别的凡人都戴虎皮帽子防止冻掉耳朵,偏这人如同不知何为寒冷,只是随意戴着斗篷的兜帽。 他带着一双黑色的皮质手套,与脚上所踩的长靴大约是一张皮子做出来的,漆黑的质地踩在荧白雪中显得异常夺目。 见到南扶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走出来的第一时间,他掀开了兜帽,一层雪落下,也不知道他在那站了多久。 立刻有雪花飘在他头发上,微卷的发随意束起,发底紧贴头皮剃处着狼青。 整张脸从兜帽下露出时,南扶光得以看清他的脸色真的比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差太多,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疲惫,就好像打从那次演武场受伤后他就再也没能好好休息。 南扶光听见身后宴几安的脚步一瞬间听了下来,与此同时,不远处的男人大步向她走来,一边走一边摘了手套。 南扶光拢着袖子,看着那杀猪的气势汹汹向自己走来,急切摘手套的模样还以为他要跟她打架。 但她最近没惹任何人。 此时那人已经大步流星杀到她的跟前,没给她发问的机会,他弯腰顺手将自己的手套塞进她身上的斗篷的口袋里,然后就着弯腰的姿势一把揽过她的肩,将她重重抱入怀里。 当着宴几安的面,就好像他完全不存在,或者压根是个死人。 熟悉的气息连带着人体的温度铺天盖地地笼罩着她。 男人温热的呼吸带着水汽撒过她的面颊,掐在她腰间的手指力道想要就此把她的腰折断一般。 “我不找你,你就可以完全不来找我,你的心是不是比黑裂空矿石还硬。” 第128章 我没事 南扶光想解释最近真的很忙并没有人在搞“看我们谁先忍不住找谁”的比赛, 再说也没人通知过她什么时候有这种比赛的。 眨巴眨巴眼睛,云天宗大师姐只来得及十分短路地“啊”了声作为全部的回应,连带着大脑也放空了,被这无缘无故的指责牵着鼻子跑, 她居然真的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 ——原来每天双面镜联系他也不够吗? 明明都是她主动联系他的。 有时候正巧他在换药, 还显得爱答不理的, 她都没来得及为这个跟他算账,反而先被指责如同黑裂空矿石一样的铁石心肠了! 但南扶光没有反驳他。 毕竟那么大一只生物扑过来抱着她摇尾巴,她现在整个被笼罩在他的皮毛大氅之下,满鼻腔都是他身上普通皂角味夹杂着冰雪气息, 那雪像把人浸透了似的, 带着一点儿凛冽。 她抬起手拍拍他的背, 示意他差不多得了可以松开了。 但固定在她腰上的铁臂不仅没有松开甚至收紧了些,她甚至感觉到他好像扭过头, 鼻尖埋在她耳下迅速地嗅了嗅。 “……” 干什么呀! 不管是不是错觉, 南扶光感觉到自己的耳温在升温, 这时候她能听见周围陆续的脚步声,大概是选拔赛结束了,收工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地从员工通道走了出来。 那些脚步声与收工后愉悦的闲谈声不约而同地在某一个距离处放低或者减缓,南扶光猜测那大概就是正好以修士的视力能够看到通道尽头发生的一幕的距离—— 云上仙尊垂手站在一侧,面无表情, 目光冷淡。 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的未结契道侣被一个高大的凡人男子抱在怀中, 她的手从斗篷里伸出来柔软地搭在那个男子的肩上, 白皙的手与黑色的大氅皮毛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鹅毛大雪从天上飘下来,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 甚至睫毛上。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响起来,有震惊也有兴奋,有叹息也有厌恶,南扶光吸了吸鼻子,心想,完蛋了,我的清白毁于一旦。 但转念,她又想,无所谓,谁他爹的在乎。 …… 好不容易把挂在自己身上那人拉开,南扶光总算得以认真看他的脸色,她也不是很懂就这么几天一个人怎么能憔悴成这样,于是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笑了笑,道:“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但是会没事的。” 南扶光抿起唇像是不太满意这种敷衍的回答,刚刚危险地眯起眼,就听见男人很会顾左右而言他地问她是不是收工了,至少今天接下来应该没事了吧? 南扶光“嗯”了声,按照一般作息回去她就会倒在床上躺平,然后摸出双面镜给他拨过去了,今天倒是省事,他自己跑到她跟前来了。 她言语落下,就听见这杀猪的问要不要跟他一起回。 此时周围已经堆积了越来越多的人,身后还站这个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从刚才到现在一声未吭的宴几安,俗话说的好,会咬人的狗不叫。 杀猪的问出这么肆无忌惮的问题,南扶光很真的害怕他下一瞬突然暴起拔剑—— 在场虽然看热闹的人很多,但所有人加起来,速度再快也快不过渡劫期剑修拔剑的速度,很有可能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杀猪的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 活腻歪了? 南扶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可能是很多天以前那场没谈拢的雪夜的后续。 该死的她压根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能彼此记恨那么久。 此时此刻,云天宗大师姐脸上稍微露出一点犹豫的表情,她甚至不知道那杀猪的观察力何时变得这么好,他在她来得及开口说“我晚点去找你”之前,那双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我说我会没事的前提是你能跟我走。” 语气平静,带着提醒,且拥有陈述句中偶尔会冒出来的凉意。 南扶光哑口无言,想了半天没想明白这话说的有什么逻辑可言,她又不是医修……但是此时男人脸上并没有任何嬉皮笑脸开玩笑的气氛。 连平日里总是懒洋洋上翘的唇角也放平了,他说的不是假话。 他站在原地没有催促南扶光,说完那句半要挟的话后,停顿了下,才确认一般问南扶光:“走吗?” 南扶光:“这还能有个说‘不’的?” 眼神都快把我活剥了。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男人慢吞吞地将眼皮子抬了抬,落在少女剑修身后的云上仙尊身上,像是才发现这里还站着个活人似的,他又道:“我带她走了。” 又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句。 礼数倒是看上去很到位。 就是内容炸裂得很。 周围是一阵倒吸气的声音,没人知道这杀猪匠一个凡人有什么资格和勇气敢这样与云上仙尊说话—— 哪怕是修仙界一个规模不小的宗门的宗主,与他说话都要带敬语,甚至是仙盟盟主说话未免也是客客气气的…… 这杀猪的凭什么啊? 别不是真以为云上仙尊要剁了他,那云天宗大师姐能拦得住吧?!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空气中都提前已经沾染了凡人的血腥味,他们屏住呼吸等着云上仙尊拔剑,却没想到他只是稍微侧过身,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了下…… 抬眼,无声地望着面前高大的凡人。 后者微微眯起眼,终于笑了一下,淡道:“好几日了。” 你都霸占她好几日了,也没整出点什么了不起的花活,光在这浪费时间做什么呢? 宴几安收回了目光,没有搭理男人话语中的狂妄与嘲笑,他脚下挪步来到站在两人中间的南扶光跟前,半晌,弯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替她拂去肩上的积雪。 沉默地替她戴上斗篷的兜帽。 “秘境明日辰时开启……” 他声音停顿了下。 “别迟到。” 又亲手替她系上兜帽的帽绳,惯使剑的手灵活地在她下巴上系了个活扣,而后他垂下手,仔仔细细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后,往后退了一步。 周围鸦雀无声。 漫天飘落的大雪倒是落地而有声,就像现场无数个人下巴砸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 亲眼看着南扶光被人带走后,宴几安转身回了演武场。 此时里面的人还没走光,还有一些「翠鸟之巢」的人在完成最后的善后,选拔已经全部结束了,「陨龙秘境」明日就会开启。 等鹿桑拿到“真龙龙鳞”,完成洗髓,神凤真正得以降世,复活了沙陀裂空树后,他的使命应该就算结束了吧? 到时候,他—— 脑海里却没来由的想到了南扶光,方才被那个人带走前,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中有惊讶,只是纯粹的惊讶,像是震惊他怎么那么安静没有做出任何的强硬手段…… 记忆中,南扶光已经多久没有用这般不带任何嘲讽、埋怨或者失望的眼神看他了呢? 他都不记得了。 即使只是单纯的、与友善不沾边的惊讶,方才都足够让他心跳得快了些,下意识地不想让那样的眼神又变回之前那样—— 只是这样就好。 独坐于观众席,云上仙尊双眼失神地望着角落,与周围身着稍臃肿冬装的人不同,他还是一袭淡紫色罩衫,周身仿若天然有一道墙,大雪在他近身数寸上空便改了下落途径,飘飘然洒落在地,唯余他一人于世独立。 “您又与大师姐闹不愉快了。” 身边坐下一个人。 宴几安没有任何的反应。 鹿桑脚上踩着厚厚的靴子,坐在观众席上,腿短点儿,往里坐些便悬空了,她的腿一踢一踢的:“我方才打听过了,是肖官告诉大师姐,上官舟是你找来针对她、庇护我在「陨龙秘境」中顺利拿到‘真龙龙鳞’的,交换条件是莲月宗在这次秘境后并入云天宗。” 宴几安持续一言不发,连眼神都不曾变动过,只是眼珠子转动了下,飞快瞥了眼在角落里指挥人收拾东西的肖官。 “我不喜欢渊海宗这个新宗主,看着挺平易近人的实则好像肚子里总憋着一股坏水。” 鹿桑叹息,她慢吞吞地坐直了身体。 “以前有二师姐在,大师姐对宗门外事务向来不闻不问,否则她就应当知道,宗门与宗门的合并并不是两宗同意、坐下来握个手就能进行的,这其中流程复杂,且一定有仙盟参与。” 鹿桑转头问宴几安:“师父,您为什么不告诉大师姐,是仙盟找到的上官舟为我保驾护航,不是针对大师姐而是针对所有人,而这件事与你并无关系?” 宴几安垂下眼。 半晌,终于开口:“因为没有意义。” 经过很多事之后,其实并不差最后一件事的误会。 肖官三言两语就能让南扶光觉得上官舟是宴几安请来针对她的,并不是肖官有多聪明,又或者是南扶光有多蠢,而是这种事…… 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过许多次。 所以当模棱两可的事件再次出现时,她下意识地便这么认为了,一点毛病都没有。 所以解释这一件事又有什么意义,根本无关痛痒。 至少那日盘踞于鹿桑之上,冲南扶光发怒确实是他的选择,至今午夜梦回,他闭上眼,少女剑修当时那张如受了惊的猫儿般,缓缓睁大睁圆,写满不可思议的眼都会浮现在脑海里。 然后紧接着而来的便是一夜失眠。 没法再闭上眼。 那双熟悉的杏状双眸,曾经何时望向他时全是敬与爱与依赖,就像是阳光照在那双眼中总能照透一般,明亮而温暖。 如今还剩下什么了? “鹿桑。” 宴几安抬手,神凤的伏龙剑出现在他掌心,他轻而易举便可以召唤出神凤的本命剑,他们本人却对此丝毫没有任何的意外,就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真龙与神凤。 得到真龙祝福与加持,伏龙剑浮空与空气发出共振,有阵阵嗡鸣。 “务必拿到‘真龙龙鳞‘。” 托着伏龙剑的那边手缠着一层层的绷带,因为主人并没有认真的照顾、按时的换药,时至今日那伤口也并没有完全好全—— 这对于渡劫期仙体来说并不常见。 但宴几安不在乎。 缠绕着绷带的修长指尖轻微跳动,伏龙剑在他手中得到滋养,金色的光芒照亮了这把剑也照亮身边少女的脸,她的头发被风扬起,只是睁着一双眼,目光认认真真地落在他的脸上。 眼前的一幕如此熟悉,就好像曾经她也是这样安静地蹲在他身边,扯着他的衣袖,认真地说,「宴震麟,你还有我。」 那时候,是为什么来着? 不太记得了。 金光收敛,云上仙尊对小徒弟说话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 “鹿桑,请务必拿到‘真龙龙鳞‘……然后结束这一切,拜托你。” 鹿桑转过头望着他。 半晌接过了他手中那把伏龙剑,剑沉甸甸的,重量最是衬她手,被真龙祝福过,整把剑此时此刻呈现最佳状态。 云天宗小师妹却盯着云上仙尊的侧脸未动,过了许久,小声叫了声:“师父……” 宴几安动了动唇角,难得笑了下:“我没事。” “如果您现在想哭,我可以走开。” “我没事。” 他再一次机械地重读,完好的那边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缠满绷带的那只手手腕,湿冷的空气让他掌心伤口每天都有频繁的钝痛,那疼痛钻心入骨,但他的确没有想流泪的冲动。 一个人难过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好像什么都被抽离了,什么对呀错的,都变作毫无意义的麻木。 哪怕是眼睁睁看着南扶光被那个人从自己身边带走。 他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第129章 我有东西忘了拿 南扶光被男人绑架似的拖回简陋小院, 脑子还是一团浆糊,心里盘算着今日份的《三界包打听》流动版目测又将是姐姐我的大名洗版,她一脚踏入那住处,发现屋内已经烧好了碳火盆。 柴火噼里啪啦地发出爆燃的声音, 屋子里暖烘烘的, 像是笃定了在炭盆燃起的不久后会有一名怕冷的客人进屋做客。 南扶光挨着碳火盆坐下, 屋子角落里立刻奔出三头小猪中其中之二,剩下那个会咬人的不太热情,但是也勉强伸头看了眼。 猪脸上写着:你又来啦? 数日未见,南扶光摸摸两只小猪, 很亲密地喊它们的名字。 斗篷来不及脱, 手已经很是依恋地笼在炭盆上, 一边没忘记指挥走在前面那人:“衣服脱了。” 此时男人正慢吞吞脱下那件黑色大氅,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做的, 沾了雪又消融后越发油光水滑的, 大手一拍, 凝聚的水珠从毛尖滚落,地上出现几滴飞溅状水珠。 听见脱衣服的指令,他迟疑地“嗯”了声,显得困惑地转过身。 南扶光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是这种反应:“‘嗯’什么‘嗯’?我看下伤口,都是你遮遮掩掩的所以它才老好不了……要是我早知道怎么回事早就能对症下药了!” 她絮絮叨叨抱怨他不省心, 医修和药修道途的选拔结束那么多天了,那群白衣圣者闲得发慌, 前几日都组团去花丛里捉野猫嘎蛋的程度…… 早说他伤口好不了, 等着围观疑难杂症案例的医修能从这破院子排到渊海宗门口。 “那也要有机会给你看。这几日你除了沐浴和出恭有一刻离开过你那好师父的眼皮子底下么?” 随手把黑色大氅扔榻子上,男人有些不耐烦地蹙眉,用牙咬住黑色手套指尖部位往外扯。 “胡说八道什么, 仙女不出恭——” 她的顶嘴在抬头看见男人的动作时突然陷入死寂。 这让后者摘手套的动作停下来,他转过头,望着南扶光:“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扯了一半的手套,“不摘手套我怎么脱衣服?” 他并不知道,有时候空气突然安静,纯纯只是因为抱怨的人不想抱怨了而已。 南扶光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今日又要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洗版、接受道德审判的事实,毕竟她已经得到了一些补偿…… 就让他们骂好了。 “手套挺好看的。”她委婉地说。 “你喜欢?”他抬了抬眼皮子,“我这多的是,用不着惦记这一副,并不是说它在你斗篷口袋里待过那么几句话的时间它就跟你姓了。” “不会是猪皮的吧?” “你膝盖上抱着两头小猪幼崽,怎么能一脸平静地问出这么可怕的问题?”男人将摘下来的手套叠在一起,扔桌面上,“而且猪皮不防水。” 南扶光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手套,看似质地坚硬实则柔软,带着一点儿水汽,更多的是贴合男人掌心温度的温热。 在她摆弄那副手套时,在她不远处,男人已经脱掉了上衣—— 天寒地冻的,外面还在下雪,屋子里没烧地龙仅一火盆,此人却如同不怕冷一般,随意将衣衫挂在腰间,长腿一迈,坐到南扶光对面。 冷不丁天降精装结实躯体,云天宗大师姐眼神儿飘忽了下,很快的注意力便被他低头在解的绷带吸引,一圈圈的绷带被解脱,最开始是白的,只沾了些止血药草的绿色草浆,到了最后几圈,便有了红色与绿色掺杂在一块儿会有的肮脏的土褐色…… 看得出那绷带是新换的。 也看得出新换的绷带靠近伤口的地方曾经无数次沾、干燥,然后再次因为伤口无法愈合、开裂而沾血。 血腥气夹杂着一股奇怪的龙涎香在屋内扩散开来,这种味道南扶光挺熟悉的,毕竟曾经她也是无数次出入宴几安的陶亭,他住处便皆充数此种气息。 绷带彻底落下,南扶光弯腰看他小腹上三条被野兽撕裂过、还在往外淌血的伤口,不自觉地蹙眉。 “你这是被什么类似龙的灵兽挠的?”她问,“蛟?蛇?” 也没听那个御兽的能召出蛟龙还堂而皇之摆出来带着到处跑—— 而且蛟那么大一条,这人的眼睛该多瞎才能一脚踩人家尾巴上? “嗯。”男人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是四脚蛇。” …… 吾穷推开门的时候有些着急。 直到她一眼看见云天宗大师姐与那杀猪摊摊主正规规矩矩地坐着,中间隔了个火盆,两人距离无比庄严的距离。用无比严肃的语气讨论那个伤口的来龙去脉。 没有错过任何重要的画面感到庆幸的同时,也有预感可能这辈子也不会有那样的画面,矛盾席卷了奇珍异宝阁阁主—— 有一种自己心急火燎地赶场子,好不容易赶到一屁股坐下来发现前方刚演到宇宙开天辟地的荒谬感。 吾穷:“……” 火盆两端的转过头来看着她。 一个满脸茫然,另一个面无表情。 吾穷:“……” 吾穷:“嗨?” 吾穷:“来喝酒划拳吗?” …… 吾穷在留下一句“打扰了”从容退出去与落荒而逃之间选择了坐在一边,和那三只看热闹的小猪挤挤在一张榻子上。 为了降低存在感,她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和小猪一字排开,四双眼睛无声地看着小破桌子边的两位,明晃晃地写着:好了,你们可以继续了。 南扶光有点懵圈,并不知道换个药有什么好看的。 “你怎么来了?”她伸手拔开桌上放着的药瓶,嗅嗅,头也不抬地问吾穷,“他这伤口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能有什么头绪。”吾穷干笑一声,“我要有办法,他早好了,结果这事儿不还是拖到等你来么?” 吾穷说完这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叫“一语八关”,上辈子加这辈子想说的小作文都浓缩在这句话中了,她很憋闷的望着南扶光,心想你们有胆子再来个歃血为盟给我试试。 南扶光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我又没被宴几安挠过。” 话一落,就见一屋子的人僵硬住,齐刷刷的望向她—— 就连那杀猪的原本起伏深沉呼吸的胸口都不动弹了,他微微眯着眼,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的短气音。 “被这类动物气得七窍冒烟的经验我很丰富,但动手这种事还是少……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条四脚蛇怎么回事。” 一边说着,她一边打量那伤口,数日未愈合的伤口外翻处泛白,皮肤周围又是红色好似发炎,她一边打量伤口一边琢磨刚才嗅到的伤药成分是不是合理,感觉到男人低着头望着她,目光落在她头顶。 轻飘飘的呼吸吹在她头顶上。 南扶光用了术法净手,伸手去碰他有些外翻的伤。 柔软的指尖只是刚刚扫过那伤口,尚未来得及仔细看是否有什么导致持续感染的污秽物残留,这时候,她明显感觉到手下的皮肤猛然紧绷。 “行了,不用了。” 头顶传来的声音烦躁又不耐烦,这种语调八百年难得在这杀猪的声音里听到过一次,南扶光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跌入一双深邃的黑眸中。 他说,“出去。” 整个人被这简单的两个字砸得发懵,南扶光猛地缩回手,眨眨眼好像有些没听明白,还歪着脑袋,困惑地“嗯”了声。 紧接着,她发现自己被那有些冷漠的眼神望得心脏发紧,甚至有些慌张。 抿了抿唇,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失去了与这人争论“是你叫我回来的”争辩欲,南扶光站了起来。 刚往后退了一步,手腕便被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一把扣住,往后退的反方向拉扯了下,男人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问她:“去哪?” 南扶光这被阴晴不定的神经病搞得有点分裂,一时间忘记发脾气,无声地指了指身后门的方向。 就听见那杀猪的平静道:“不是说你。” 他转过头,望着榻子上倔强望过来的吾穷,“你出去。” 吾穷欲言又止。 没来得及吱声,就听见男人又懒洋洋补充,“带着这三只一起。” 榻子上的四双眼睛瞬间失去光芒,老实地一个个排队跳下榻子,一步三回头地恋恋不舍退出温暖的屋内,吾穷走在最后一个,推到门口一个脑袋还在房内,喊南扶光:“日日,外面好冷。” 南扶光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一边转头看向杀猪匠:“是啊,外头雪都没停,你做什么——” 声音在对视上对方的眼睛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 薄唇轻启,一字落下时,身后的房门“啪”地一声干脆利落重重关上。 南扶光手腕还落在男人的手掌心,转过头,便见那人随意长腿一伸,将原本她的那张椅子拖到了自己的面前,而后手一使劲,她一屁股坐在他近在咫尺的距离。 此时听见柴火噼啪一声清脆的爆裂,那细微响动吓得云天宗大师姐支棱僵硬一瞬,又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短暂轻笑。 她睁大眼,仰头望去。 “这伤口,自己不会好的,抹药也不行。” 男人的唇边还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我都说过了,我离开你不行……你不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 南扶光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什么?” 语落便见那张英气逼人的脸无限靠近了过来——手指无声收紧将纤细的手腕收拢在掌心,他始终未放开她,就像是事先判断她可能会逃跑。 那双原本睁得大的眼现在已经完全睁圆,云天宗大师姐连呼吸都屏住了,看着那微翘的唇近在咫尺,他上唇相比起其他人算薄的,从面相学来说,这样的人绝情又无情。 “我体质特殊,受伤就是不容易好。” 男人缓缓道,“但抱一会儿你,就会好一些。” 南扶光心想:啊啊啊啊什么东西? “要伤口彻底愈合,再做些其他的或许效果更好。”他歪了歪头,望着她,“可以吗?” 南扶光心想:啊啊啊啊可以什么东西? 她唇瓣一开一合,像是一条被可怜的被扔上岸的土鲤鱼,一张脸涨得通红,满脑子完完全全被这张很有说服力的脸占领,她想起娘亲说的:日日,找男人还是要看脸,男人都是这样没用又气人,找好看的,你生气时看他一眼至少能说服自己当年不是头发瘟、中了邪。 他鼻下呼出的鼻息就在她鼻尖打转。 温热又潮湿,让人想到小狗湿漉漉的鼻子。 笼罩过来的人身上的气息早就熟悉的不行,一丁点儿都没觉得冒犯。 在意识到自己恨不得真的想点头时,云天宗大师姐在自己烧成浆糊似的脑子里找回一点理智,她僵硬地拧开自己的脑袋,短暂又突兀地笑了声:“别开这种玩笑。” 他望着她,没说话。 脸上的表情寡淡,完全不似开玩笑的样子。 南扶光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在一根根竖起:“你受伤需要……亲……亲近他人才能好?” 男人闻言,飞快地皱了下眉:“什么‘他人’,谁人?我不经常受伤。” 舌尖好像在牙尖打了个磕巴,她有限的知识在脑海中疯狂的翻腾:“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正欲回答,就听见她结结巴巴地问了句,“媚魈?” 媚魈,一种活在古籍中的生物,理论上与西王母一族或者是开明兽类同样属于山野精怪,但这种生物会主动食人。 传闻它们出生便可幻化百型,天生散发出狩猎对象最喜欢的气味,诱捕猎物与其交合,再把它一口吃掉,便可功力大涨。 媚魈动作灵敏,武力值不低,时常化作人形下山选取猎物,其一生分为“与猎物交合”“吃掉它”两个步骤…… 至得道成精升天,亦为欢喜佛陀脚下精怪。 是以无论修士或凡人,谈之色变。 正如眼下南扶光,岂止是色变,简直是脸色大变。 她几乎忘记自己是金丹中期修士,刚刚在演武场与渡劫期真龙斗了有来有回,眼下整个人当真哆嗦了下,心中尖叫—— 媚魈! 或则类似有这种本事的东西! 她脑子都要坏掉了,就看见眼前这人原本深沉朦胧的眼一下子变黑,仿若深不见底的幽潭,那薄唇一启一合,低沉的磁性嗓音平静地响起。 “我问的是我能不能亲你,不是我能不能吃了你。” 男人语气森然地说。 …… 吾穷并没有在外面等多久,那扇被她关上的门就被人从里面撞开了。 云天宗大师姐脸色像是见了鬼似的冲出来,见到小院子里一人三只猪,猛地一个刹车,打了个激灵,又转过身。 屋内,火盆中的干柴烧的依旧很旺,小腹还带着伤口的男人坦然坐在远处,安静地转过头望着她。 南扶光瞪着他,“你”“我”了半天说不上来这会儿想给谁一个耳光,最后脚底没离开地面拖着往房间的方向挪了一点点,她扒在门边探了个脑袋,甚至谨慎地只露出半边眼睛:“……我要考虑一下下。” 说完,不等男人回答,她转身用两条腿落荒而逃。 …… 这一日的大雪停于黄昏时分,逢魔时刻。 藏在云层后的阳光于最后露脸,提醒着人们逢魔时刻来临,当最后一缕光消失于天际,万籁俱寂间,夜幕降临。 渊海宗很有名的馄饨摊摊主连续继续未出摊,没人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只是此时孩童经过他那小小的院落时会好奇地扒着篱笆踮脚往里看……房间里是亮着油灯的,光影摇曳隐约将屋内那人高大的身影投在简陋纸窗之上。 那身形坐在那始终未动。 但哪怕是一大盆干柴也会有燃烧殆尽的时候,当原本热闹的火焰吞噬柴火声逐渐变小,房间中的温度也随之降低,至最后,屋内唯一的火源便是那盏小小跳跃的油灯灯芯了。 干坐至后半夜,男人总算是回过神来般,望了望窗外不知何时停下的大雪,忽而听闻外头更夫打更,原来已是卯时。 「陨龙秘境」开启何时来着? 哦。 好像是辰时。 倒也是快了。 昏暗的光线中,男人徒然轻笑一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抬手摸了把脸,自言自语着“循序渐进”之类的词,他随意捡起桌上扔着的绷带,准备遮遮那暴露许久、时不时也会往外淌血的伤口。 刚捻起绷带前头,他忽而一顿,难得有些茫然地抬头往门的方向看了眼,不确定听见的窸窸窣窣是否是房梁上老鼠鬼鬼祟祟爬过的声音。 安静了一会儿,他又垂下头,刚随意把绷带缠绕一圈,“咚咚”房门敲响,那动静确实比老鼠还鬼鬼祟祟。 扔了绷带,男人迈开大步一把拉开门,此时他满脸严肃,面无表情,看上去甚至有些凶相。 站在门外的南扶光一抬头便撞入这副凶神恶煞中,她缩了缩肩膀,摘下斗篷的兜帽。 “那个。” 她脚下挫了挫门前的积雪。 “我有东西忘了拿。” 她抬起头,望入他的眼中。 …… 手腕一紧,南扶光觉得自己与其说是被拖入房间的不如说是飞进去的。 两条腿都离了地,就再也没站稳过,桌子上的油灯被撞翻落在地面熄灭,当冰冷的屋子里陷入彻底的黑暗,她被抱着放在桌面上。 两根指腹略微粗糙的指尖掐住她的下巴,下一瞬熟悉的气息凑近笼罩,温热的薄唇便压了下来。 尖牙肆无忌惮咬着她的下唇瓣好似还带着愤恨的气氛,气势要将她生吞活剥般,牙尖几乎刺破她的唇瓣,将其染得一片嫣红发肿。 而后柔软的舌尖便不急不慢地舔舐起来,细细地吮吸蹭过方才尖牙刺出凹陷下去的小坑,而后撬开她的牙关,气势汹汹的长驱直入。 “等……” 南扶光坐在桌子上,只剩下仰着头接受男人索吻和抓紧缝隙呼吸的份儿,固定在她腰间的胳膊收得越发紧至仿若准备将她勒死在怀中,她根本没法顾及反抗这些。 耳边是叫她心跳得快起飞的唇舌交替声。 那水声在黑暗中好像异常响亮。 未能吞咽的唾液从唇角溢出,她“嗯嗯”发出两声含糊的鼻腔音,手从抵住男人的肩,至最后抓住了他后颈很短很短的头发,这一抓仿佛将他抓疼了,终于得以短暂分开。 面前的人身体横在她两腿中间,居高临下地俯望过来,握在她腰间的大手无声收紧,他哑声问:“放你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南扶光根本说不出她忘记了什么,哪怕来的一路她心里列举了一万个选择,其中甚至包括在桌下死无全尸的油灯造型她很喜欢或者是那个火盆的架子看上去很结实。 感谢黑暗掩饰她的紧张与窘迫。 懵懵懂懂的抓住男人的头发将他摁向自己,她气势也不弱地贴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 当他再一次吻下来,房间内只剩下鼻息交换的气音与舌尖入侵后攻城略地的肆意响动。 …… 辰时。 太阳升起,一个难得的冬季晴天。 南扶光一脸懵逼地拽着那枚雕刻成龙鳞模样秘境共振石跌跌撞撞冲到「陨龙秘境」的出发点时,差点儿迟到。 她站稳了扶着身边一个同门师妹大喘气如牛,直起身的时候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望着自己,旁边的师妹奇怪地说了句:“咦,大师姐,你最近是不是没怎么出门皮肤又变白皙了些?” 南扶光听了莫名其妙以及想发笑,心想她都忙成陀螺了还没出门呢,然后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识海,发现自己金丹末期了。 第130章 啊贝贝 南扶光非常茫然地把自己从头到尾摸了一遍, 是真正的弯下腰重从膝盖摸到屁股摸到腰到胸甚至捏了两把自己的脸,她那副懵逼到不能再懵逼的模样把凑上来跟她搭话,原本想问她是不是睡过头了才来那么晚的桃桃也给看懵了。 “怎么了?你到底在摸什么?乾坤袋被偷了?” 南扶光转过头看着桃桃,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自己的离谱遭遇—— 他化自在天界苦飞升已久, 若让其他修士知道, 只要男女凑在一起, 抱一抱,亲一下就能无痛突破金丹中期至金丹末期…… 那世界也许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窑子。 淦! 媚魈果然很可怕! “话说回来,你嘴怎么了?” “嗯?” 云天宗大师姐那在眼眶里乱转的眼珠终于定住了,转过来, 看着桃桃指着自己的嘴。 “好肿哦!被小猪咬了吗?早就跟你说了宠物不能上床, 你就是不听, 那杀猪匠弄来的第三只小猪看上去超级凶——” 桃桃的喋喋不休都说了些什么,如果说南扶光前面还能勉强听进去什么“宠物不能上床”之类的废话, 在听见“杀猪匠”三个字时, 她脑子“嗡”地空白了下。 实在是条件反射。 记忆一下子回到大概一炷香之前, 南扶光还被困在那破烂的小土坯房里,遭遇她此生遇见最穷的男人以及他那完美的杀猪盘。 她被困在结实的胸膛与铁臂之间动弹不得,只能仰着头被动地接受不断换着花样啃咬她的唇舌…… 若说一开始还能抽空骂他两句鲁莽或者流氓,此时的她只剩下抓紧时间吸气的机会,几次被那有力又滚烫的舌头堵住她都忘记呼吸, 还得罪魁祸首掐着她的下巴,轻笑着提醒她, 换气。 以前看民间小本, 男女主角儿接吻那叫个天雷勾地火,能亲个二千字,对此妙妙在哪一无所知的云天宗大师姐翻着白眼心想作者水字数—— 原来错的是她。 她于卯时进门, 至天边翻起蒙蒙亮的鱼肚白,她的口中好像已经没有哪一处的领土再属于她自己。 涎水顺着唇角下淌,顷刻间又被吻走,她大口喘气,大脑缺氧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铺天盖地的熟悉气息好像早就变了气味,男人就像是久旱逢甘霖,逮着她就再也没撒手—— 直到她浑身都快失去力气,长长的睫毛挂着湿润的露珠,她想起今天还有要紧的正事,不得已在他捏着她下巴,修长指尖伸过来夹住她舌尖玩弄时,毫不收力地咬了他一口。 他“嘶”了声却没缩回手,用那双漂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南扶光吐出他的指尖,抓住他的衣领,咬住那近在咫尺也是男人最脆弱的喉结,余光瞥见他恶劣上扬的唇角垂落,在她耳边发出两声低而急的喘声,似痛苦的闷哼。 他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脑勺,在南扶光奇怪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下一瞬整个人被重重地摁在桌子上,“砰”的一声—— 桌子塌了。 两人滚落在地,好在大手本就护着她的头,这会儿人也抱着她的腰,最后在她落地前,男人先一步把自己当了她与地面之间的隔离。 屋子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外面不知道哪家公鸡敬职敬业地发出打鸣声,天光逐渐明亮。 最后南扶光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那间小屋,她只记得自己趾高气昂地宣布再也不要看见那堆破桌子的废墟,以及屋子里任何破烂…… 男人收拾着一地狼藉,头也不抬,好脾气且懒洋洋地道,行。 说这话时,他敞开的领口喉结上,还留着她的牙印。 堂而皇之地。 …… ……………… ………………………啊啊啊啊啊啊! “……师姐?” 旁边桃桃奇怪的呼唤声将云天宗大师姐唤回现实,一低头面对小姑娘一脸纯真与好奇,后者无比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找了个蹩脚的理由,道昨天吃了奇怪的果子,有点过敏。 “不是猪咬的。”南扶光严肃道,“你莫要回去胡说八道,我那花边新闻还嫌少么?” 桃桃“哦”了声,又拉扯了下她的衣袖,小声提醒她仙尊is watching U,南扶光慢吞听转过头,隔着层层叠叠人群果然与宴几安目光相撞。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她的脸上。 然后定在她泛红的唇瓣上。 阳光之下,那双目空一切的眼眸微沉了下去。 不过在那之前,南扶光已经挪开了目光。 …… 如今他化自在天界,撇去妖修、鬼修、魂修之类不入流的,正经道途约为符修、阵修、佛修、药修、医修、剑修、体修、御兽、乐修、器修,蛊修,丹修拢共十二种道途。 每种道途取十名资格者入「陨龙秘境」,既算上南扶光在内,本次进入秘境共一百二十人。 其中除却符修昨日才决出最后一名名额归属者外,其他道途参选者早已养精蓄锐数日,各个换上了自己宗门的道袍,呼朋唤友,精神抖擞。 现场非常热闹。 毕竟此时此刻在场的已经算是他化自在天界中层力量里的精锐,往那一战,腰杆都挺直一些。 南扶光走人人群,偶尔有二三听闻她各种光荣事迹的道友在视线交错时会同她打招呼,但至多也就是点头致意,而不是凑上来热情搭讪—— 云天宗大师姐忍不住心想,若是她头上有个标明“三界声望”之类的牌子,此时那玩意必然是白色最低阶,上面写着:初出茅庐。 常年缩在宗门不怎么参与宗门外活动,这几日强行被结实的一些世家子弟也没参与秘境,这导致除却无幽之外,放眼望去,百来号号人中,她居然只认识一个鹿桑。 但鹿桑先来,这会儿拽着大师兄说话,她站在人群中,身边还围着五六个穿无为门、渊海宗等不同宗门的不同道途修士,无幽看着是被拽着走不开,其他人倒是相聊甚欢。 “他们倒不是不喜欢你。”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自南扶光身后响起,“可能是有些害怕你。” 南扶光转过身,看见自己身后站着个一身青色道袍的小姑娘,花苞状的短制式道袍,头发也扎成花苞顶在头上,她看上去跟桃桃差不多大,背着一把筝,大约是乐修。 见南扶光转身,小姑娘冲她笑了笑,主动伸手自我介绍:“我叫林雪鸢,来自清月宗。” 南扶光眨眨眼,目光从面前小姑娘的脸挪到她身后那把几乎和她一样高、一样宽的筝上,她想到了此时此刻放在她乾坤袋里的冥阳炼,还有那把四阶重剑的主人。 于是警惕在眼中闪烁了下后消声灭迹,慢吞吞地“哦”了声,南扶光拍拍她的手算作打招呼的回应,一边问:“林望是——” “是我爹爹。” 林雪鸢看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清月宗是东岸排名第五的宗门,盛产乐修,宗主林望使得一手凤凰琵琶,一曲“浑天悼魂曲”也算名扬三界六道。 眼前站的,原来是他老来得子的独女林雪鸢。 “我这什么也不算呢,走出门便是‘林望之女’,哈,可如今谁人不知,云天宗大师姐本事大了去了,初入渊海宗便救了一条船的人命;手握黑裂空矿石资源,数不尽的财富;年纪轻轻便是金丹中期,还能熟练运用化仙期剑阵;在选拔赛大放异彩,一人之人对抗渡劫期仙尊……” 林雪鸢冲她灿烂地笑了笑。 “在此之前提起南扶光,大家都会说‘云上仙尊的道侣’,现在你的名望每天都在水涨船高,这称呼几乎要被遗忘,他们自然越发不敢靠近了。” 大约是从小养尊处优,被疼爱长大见过不少大世面,身为清月宗的林雪鸢与他人不同,丝毫不露怯,见了南扶光合眼缘,便凑上来搭话。 此时此刻她噘起嘴,嘟囔道:“有朝一日,我也要这样。” 南扶光被她夸的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她哪里有那么香喷喷哦? 而仿若是要验证这小姑娘的话,此时见她与南扶光说上话,四面八方居然真的确实投来不少或者羡慕或者窥探的眼神。 南扶光不笑时的脸偏冷感,有时走神想东想西,旁人很容易误以为她在冷艳高贵。 当林雪鸢与她搭讪闲聊,就会发现她其实和《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上面那个时不时名字后面就能挂点新新闻的高调女剑修并不太一样—— 至少林雪鸢是这么认为的。 “你和神凤鹿桑中间至少隔了十几个人。”林雪鸢好奇地问,“很少有同宗门的这样,一般进入秘境大家都优选宗门为小单位抱团。” 南扶光掀起眼皮子扫了眼鹿桑,此时她那小师妹要挂伏龙剑,众星捧月般站在人群中,笑容灿烂地与人闲聊。 其实在选拔赛前,南扶光与鹿桑的关系说不上多好,但也着实不差,那日彩衣戏楼灵兽暴走后同门师姐妹好歹也是坐在屋顶聊过两句。 但选拔赛后,这一些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先不说《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天天为云上仙尊到底该“再续前缘“还是“珍惜眼前人”撕破脸扯头花,那版块里三天两头吵的热火朝天,还真不一定只是吃瓜路人闲着没事,他们这么吵,能把正主都吵的尴尬起来。 南扶光天天被《三界包打听》那上面的人骂得晕头转向,神凤的拥护者变着法子骂她插足者也就算了,搞到后面她的拥护者也骂她……骂的是选拔赛神凤都特码携其好前任道侣云上仙尊骑你脸上了,要不是你狗屎运招出个谁也不认识的深渊怪物那天里子面子通通都没了,你怎么还不扇她你这大师姐当得毫无尊严! 南扶光几乎被他们洗脑了。 很难想象这时候她要还和鹿桑抱团,是不是下一瞬就不是流动版屠版,这些人恐怕要给她送上热搜榜前三,标题就是#南扶光傻登儿。 “我和她抱团能捞着什么?”云天宗大师姐嗓音冷淡,“我打不过的她肯定也打不过,她打不过的我还要帮她。” 这话说的傲慢又无情。 旁人听着只会对南扶光印象分负一分,林雪鸢却为她的诚实笑出声。 林雪鸢这次宗门入内一共三人,三人都是乐修,两人修为全是筑基末期,林雪鸢一个金丹初期,她问南扶光要不要组队。 南扶光回头看了眼,果不其然不远处还站着两名与林雪鸢装扮相似的年轻乐修,很紧张地望着这边。 他们显然也是被外头传闻毒害得不浅,把南扶光的形象固定在了“一个修为超高心狠手辣操作异于常人的疯癫超级富婆”之上,见到她慢吞吞点头答应组队,他们简直欣喜若狂,好像已经拿到了本次秘境的宝贝。 对于他们莫名其妙的喜悦,南扶光有些无奈—— 这在云天宗作威作福的形象,捂了那么多年,最终还是不幸地扩散到了三界六道,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呐(……)。 确定了初步抱团的队友,南扶光也放松了些,闲聊期间频繁不自觉地往入口看,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东西。 “扶光仙子可是在等什么人?”林雪鸢好奇地问。 南扶光一听这问题不简单,果然一看面前小姑娘眼中闪烁着八卦,她干笑一声:“昨天《三界包打听》没少看哈?” 背着一把大琴的小姑娘疯狂捂嘴,笑起来倒是不像谢允星比较像桃桃:“如果抛弃云上仙尊,选择凡人馄饨摊摊主也算扶光仙子的丰功伟绩的话。” 南扶光把视线从小姑娘脸上挪开。 看向不远处高处站着的宴几安,“嗯”了声,淡淡撇开眼,装逼感拉满地幽幽道:“我看脸。” ………………放眼三界六道,且不说颜值跟着修为涨这件事,光说脸,那云上仙尊也算的是无人出其左右。 虽然这件事从来不太有人在意,提起云上仙尊也很少说他的脸长得好。 但林雪鸢还是非常给满情绪价值地倒吸一口气—— 就好像苹果成熟会掉在地上这件事平日里没人讨论但默认发生,直到有一天有人宣布亲眼看见苹果飞到了天上去。 …… 「陨龙秘境」即将开启前,整个渊海宗的灵气气场到家发生一定的共振,那灵韵含量忽高忽低,人们站在中间等待过程中,体质差的会觉得头晕目眩。 南扶光跟着清月宗一行三人排在队伍的偏前位置。 期间鹿桑曾经停止与无为门、渊海宗、莲月宗等弟子谈话凑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叫了声师姐,居然邀请她与他们组队。 南扶光眼皮子撩了撩问鹿桑是谁的主意,鹿桑很老实地回头看了眼身后,除了无幽也在望着她,果不其然队伍中有那日和宴几安交谈的上官舟。 一股子淡淡的厌恶浮上心头,她完全不懂这群本来就是为了针对她来的人,假惺惺邀请她组队做什么—— 齐心协力把其他人淘汰留着她慢慢折磨? 她蹙眉,连拒绝都懒得,只是淡道:“走开。” “可是师姐,我们这边的人明显要比你现在的队伍要……” “走开,别让我重复第三遍。” 鹿桑白着脸回到那群人中间,搞笑的是那些人看看她摇头转达南扶光的拒绝后,居然真情实感地流露出遗憾的表情。 “看吧,我就说你其实很受欢迎。” 林雪鸢兴高采烈地凑上来,扒着她的肩。 南扶光正想说什么,此时却有一股她熟悉但是不太喜欢的气息靠近。 她抬头发现是云上仙尊不知何时屈尊降贵下到这边来,此时跟随着工作人员的队伍逐一检查他们手中的秘境共振石完整性以及是否与该石拥有者对的上号—— 云上仙尊自然不是来认真工作的。 随意检查了几个人后,他便显得有些不耐烦地任性跨过整个队伍中间所有人,任由他们一脸呆滞地追随他快步的身影,来到南扶光跟前。 “日日。” 可惜被叫到名字的少女目不斜视,仿佛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个陌生人,她神色也不是冷漠只是单纯的冷淡。 宴几安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在少女终于转过脸时,视线近距离落在她微红肿的唇瓣上,看到一个类似牙印的痕迹时,他面色一白。 凌冽的寒风像是要给他最后一击,当他嗅到空气中漂浮着的、可能连南扶光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那个人身上的气息时…… 他觉得自己几乎有一种被击碎的感觉。 昨日于演武场内,大雪纷飞中,心中蔓延开的细微疼痛与酸楚再次扩散开来。 “日日。” 他垂眼,又叫一声。 此时明显周围变得安静了些,南扶光也不知道是受不了周围人的探究目光还是担心她若不理宴几安能龙之倔脾气犯病,执着地站在这一声声叫到秘境开启。 她不得不转过头,把秘境共振石赛到面前的仙尊大人手中,淡道:“共振石在此,请过目。” 那语气,仿若她面前站的不是人,而是一台无情的检阅共振石机器。 此时队伍发生移动,南扶光便跟着挪动,宴几安脸色不好看,一只手握着她赛过来的共振石另一只手下意识想捉紧她的衣摆—— 可手中落空了。 他最终不过是抓空空气。 他第三次叫南扶光的小名,后者不得不蹙眉问她是不是共振石有什么问题。 眼前的人如此熟悉而神色却陌生得可怕,宴几安发现自己连问一问她昨夜跟着那个人走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可曾回住处好好休息的勇气……或者说资格都无。 他抿起唇,忽然想到方才触碰她手腕时,她脉搏之异像—— “你金丹后期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前方鹿桑猛地转过身,震惊地望过来,似完全难以置信。 “是。”南扶光微微眯起眼,“天道难得爱我一回?” 宴几安将共振石还给南扶光后离去。 留下林雪鸢站在南扶光身后喋喋不休:“你金丹后期啦?我的天,我们捡大便宜了,大佬求带!” 随后又咂舌称奇:“之前仙尊被你刺穿了持剑手,反应过来后他用那只手抱你而不是掐死你;正如方才你不理他他也能顶着所有人的目光这么可怜地叫你三遍——” “……” “他不一定不爱神凤了,”林雪鸢眼神闪烁,“但他肯定舍不得你。” 对于此结论,南扶光只有感慨地转身拍拍她的肩膀,让她没事少看三界包打听。 …… 辰时将末,渊海宗内气场变换越发频繁,境界之外,洋流涌动,不知道从何时起在海洋中遨游的生物消失殆尽,仿若周遭一切已然坠入不净海海眼归墟深渊。 在场皆为精锐,自然感受到了这股不同寻常,「陨龙秘境」果然如预期即将开启,方才还算安静的队伍中有按捺不住者开始骚动,窃窃私语。 当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有鲸落前最后的哀鸣。 那曾经被视作不祥终结之音。 从深海漆黑之处,有一竖暗色的间隙裂缝出现,闪烁微弱的光芒,起先它们如星辰北斗,毫无规律跳跃、交织…… 随着时间的推移,光芒越来越亮。 海水洋流的流淌一瞬间似乎被控制,灵气从四面八方向拿那道缝隙汇聚。 最终,那道缝隙在不断扩大,与众人手中那枚共振石同频时,共振石也开始闪烁同样的光芒。 人们屏住呼吸,瞪大了眼,心跳如鼓,激动地等待着见证这数百年一开的上古秘境在他们眼前展开。 就在这时,突然从相反的方向传来“哒哒哒”的声音,像是动物的蹄子踩在冰面上的清脆响动……这动静,南扶光回过头,就看见身后数十人如神明分海般,从中一分为二两波,一只嘴巴里叼着块破布的粉色小猪从中间拼命迈着四条蹄子冲自己奔来。 “壮壮?” 南扶光惊喜地喊,众目睽睽之下,半弯腰让那只小猪灵活地跃入自己怀中。 “传闻是真的。” “扶光仙子真的养猪……” “所以她和馄饨摊主——” “她都养猪了你还在这扯什么馄饨摊主,人家富可敌国,金丹中……啊呸,金丹后期女剑修!你倒是娶了个女修,你俩加起来打得过一个金丹后期不!” 才不在意愚蠢的臭人类埋汰它,小猪仔在云天宗大师姐怀里拱来拱去,然后“呸”地一下将半条沾满口水的手帕扔南扶光怀里。 她两根手指捻起那条看着有点眼熟但邋遢得根本不想认的手帕,一抬眼,发现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人群外的入口处。 依旧是那一身黑的着装,他倚墙而靠,远远地冲她挥挥手。 乾坤袋里的双面镜震动,她一只手拎着壮壮,另一只手拿出双面镜,打开,语气很不好:“我发誓,你再敢让壮壮给我送沾满口水的任何东西,我就——” 把它们一起扔回你脸上。 “秘境凶险,万事小心。” 双面镜那边的人显然是没耐心听她骂人,懒洋洋的八个字甩出来,人们便看见方才还一脸冷艳高贵的云天宗大师姐像被点了穴,安静下来。 她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十分冷淡、面无表情地“哦”了声,又问:“这手帕什么意思,千里迢迢跑来给我送你的啊贝贝?” “啊贝贝”的说法逗笑了双面镜中的人。 他轻笑了几声,半晌才道:“没有嘛,就和上一次一样的功能。” 上一次? 哦。 冒出一只九尾乌龟形象,替她挡了宴几安一掌,让那条龙耿耿于怀、百思不得其解至今的那一次。 南扶光眨眨眼:“秘境里可不止一次凶险。” “所以让你万事小心。” “……” “以及这回它能用九十九次。”双面镜中,完全精神抖擞、可谓意气风发的男人扬起唇角,“九十九条命,在我们打游戏界里,算作弊调永生。” 身后,耀眼的光芒从不断聚集灵气的时空间隙漏出。 「陨龙秘境」终于开启。 南扶光道:“我去了。” 杀猪匠道:“去吧,玩得开心。”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0-140 第131章 笼中雀与鹰 无幽在角落里观察南扶光了好一会儿。 刚刚, 云天宗大师姐突破至金丹后期的事很快就在今日参与「陨龙秘境」的人员中传播开来,大家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其实这事儿惹出不小震动…… 进了秘境理论上大家都是竞争对手,有人在临门一脚突破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那人是南扶光, 他们又不好说什么。 选拔赛的场地因她而毁, 选拔赛的规则因她改变—— 进了秘境再也没有「翠鸟之巢」的人背着手站在旁边, 盯着不许她使用化仙期同等阶的无尽焚天剑阵,或者不许她召唤奇奇怪怪的深渊怪物。 其实不是“不好说什么”,而是在座各位“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眼睁睁看着那清月宗的大小姐主动凑上去捡了个大便宜。 不是他们不想截胡。 甚至无幽也是其中之一。 在南扶光出现的第一时间他便想去找她,奈何被鹿桑同时一把捉住问东问西, 他没办法, 等好不容易脱身时, 南扶光身边已经站了那几个清月宗乐修。 无幽三言两语便暗示了云天宗小师妹前去邀请南扶光,然而面对明显更强实力的队伍再上前邀约, 这位云天宗大师姐有仇一般, 始终爱答不理。 ——她完完全全地, 对拥有无幽甚至上官舟这个此次入秘境全场最高阶的元婴中期修士的队伍丝毫不感兴趣。 想到这,无幽表面不动声色,心中无奈多过一切,简直不知从何说起。 耳边听着身边的人窃窃私语用微妙的语气讨论,云天宗大师姐, 骨子里傲慢的不可思议。 扶光仙子如今是《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常客,自打来到渊海宗隔三差五整点大动作…… 所做之事, 数不胜数。 例如一脚踢爆古生物研究阁的废病安置塔, 不少事件听上去骇人听闻,偏偏仙盟根本没有一点处理她的意思。 这大概就是名人效应。 在众人看来,相比起整天把笑容挂在脸上, 说话也细细软软的神凤鹿桑,那扶光仙子反而一副更难相处的样子。 但这样一个人,总是要同一个凡人在一起。 甚至方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抱起一只平平无奇的小猪,郑重其事收起一块肮脏的手帕,她捧着双面镜与人说话时,眼睛很亮…… 她的唇瓣颜色也比往日来的红润光泽。 像是刚刚盛开的桃花,被蜜蜂采掇过不经意留下一抹甜蜜。 异常惹眼。 无幽抿了抿唇,思及此,心中犹如被万千蚂蚁啃食,复杂的轻微酸涩蔓延…… 他都能注意到,不信云上仙尊没看到。 可那位高高在上的仙君,竟然什么也没说,硬是忍下来了。 此时此刻,南扶光就站在无幽远处。 从方才一脚踏入秘境开始,她便一直和林雪鸢等三名清月宗的乐修待在一起,时不时与她们低声交谈…… 此时倒是不见对陌生人那般高高在上的模样。 眼睁睁地看着迈过秘境开启的那道空间间隙,他们未完全进入秘境,前方是一座破破烂烂的铁索桥,再过去,才是完全不同的天地。 桥那边看似炎天焚地,与这边脚下的冰雪荧白形成鲜明对比,似有几轮灼日挂于天际,又好似是别的东西…… 看不太清。 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模糊的境界。 要看清,唯有踏过眼前这座桥。 此处脚下之地,是他们最后的可回头之净土。 此时,人们陆续发现手中的共振石变成了一块刻有七块凹糟的纹石,南扶光也挑挑眉,露出个好奇的表情。 这会儿还转过身,原地转了一圈,两根手指举起手中那块纹石,眯起一边眼对准了阳光的方向照了照。 有点可爱。 无幽看得认真,便一时忘记收敛气息,金丹期后期五感何其敏锐,仿佛就这一瞬间便捕捉到了他的目光,藏在那石刻之后的眼眸倏然抬起,直直地望了过来。 目光冷淡而疏离,似方才一瞬活泼不过错觉,她正如传闻中那般跋扈。 猝不及防与她对视,无幽心跳猛地跳动一下,藏在道袍内的手居然冒了些汗,他向前迈了一步,向她的方向。 不似平时会凑上来跟他吵架,云天宗大师姐冷漠地拧开了脸。 无幽:“……” 大概是彻底将他视作要帮神凤与她抢夺“神龙龙鳞”的同伙。 被讨厌了。 面上不动声色,实则云天宗大师兄颇有些百口莫辩的焦头烂额……而此时,旁边有个细软声音响起喊他“大师兄”,他转过头去,鹿桑就在他身边,举着手中的石刻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无幽终于收回了落在南扶光身上的目光,续而投入与鹿桑的讨论中。 仿佛刚才的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 …… 临门一脚打退堂鼓的自然一个都没有。 他们将手中那变化了成了石刻模样的共振石收起来,不知道是谁打了头阵,率先迈过那座桥。 桥是破破烂烂的吊桥,但胜在结实,隐藏在浓雾之中最初给人带来的不安,伴随着所有人陆续安全通过消散。 这一次进入的修士最高境界的不过是元婴中期的上官舟,此时人们已经在想这或许并不是一个特别危险的秘境,它只是存在时间久远。 这类秘境里不一定有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说到底如今修仙界就那么一些数得上号的人物,这些人手中多少会有一把仙器或者三阶以上神兵,一把年纪了实在没必要再进秘境折腾…… 而且跟一群一穷二白的小辈争也很掉份儿。 此时已经有修士猜测这是新手修士宝宝秘境,并且这种说法伴随着最后一个人踏过吊桥时越发被确信。 ——最后一个踏过吊桥的人正是南扶光。 吊桥这边的温度果然如同在桥另一边肉眼模糊所见一般炎热得如同另一个季节,南扶光同其他人一样脱了冬季斗篷,抬头看了眼天边挂着三轮红日。 她又看了眼方才放言“这可能是个新手宝宝秘境”的那人。 打消了多管闲事的念头,她只是抬手给自己施展了个久违的清凉术法。 正欲去找林雪鸢她们汇合,此时,南扶光发现吊桥这边还杵着个人,与周围的修士打扮明显不同,那人头戴草帽,一身蓑衣,作寻常凡人村民打扮,坐在吊桥边的石头上,抱着个鱼竿,目光呆滞。 可是周围并没有河。 身后桥下深渊深不见底。 这种活人气息不强的存在,放在秘境里,很难不吸引人不自觉看向他。 当南扶光的目光一转过去,那上一刻还沉默不言的村民便咧嘴笑:“道友行走三界那么多年,怎么今日来到这个地方?此地凶险,道友若没做好准备,还是莫要往前——” 南扶光立在他面前,弯腰左看看,又看看,试图从他身上找个双面镜上听语音留言时会有的跳过以及快进键。 找不到,她就面无表情地拍拍手,试图激活一下这个功能。 村民:“……” 南扶光:“……” 村民:“前方可是有吃人的妖怪哩!这话要从几百年前说起,那时我北至村也是风调雨顺,粮丰富饶——” 南扶光又拍拍掌。 村民:“那怪物人面鸟翼,从天而降,从水里浮,吃掉了山神大人!啊,好可怕!好可怕!从此北至村民不聊生,道友若是能够——” 南扶光又双拍拍掌。 村民:“道友行走三界那么多年,怎么今日来到这个地方?此地凶险——” 南扶光:“……” 哦。 这是说完了。 前面有个怪物。 知道了。 南扶光站直了身体,叉了会儿腰,琢磨这是怎么回事。 “他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南扶光回过头发现是不知道为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的无幽,两人相对无言—— 往日两人对视上都是南扶光先开始开麦开启攻击的,但她今天的话少的可怜,于是便有些尴尬地沉默下来。 南扶光当然不是今日故作深沉。 她实在是不想说话,今天她被摁在那破屋子里的破桌子上蹂躏许久,唇瓣被人颠过来倒过去的舔吻,那人还咬她。 像条狗似的。 真给她唇角咬裂了也不知道道歉,而是被她抱怨后变本加厉地吻上来说什么唾液消毒,这种狗叫般荒谬事情南扶光听都没听过,她只听过人的牙比有犬瘟的狗牙毒一万倍的说法—— 总之此刻她唇角内部有伤口。 外面看看不出,但她一说话唇角扯着疼,成就了她今日份的厌世寡言脸。 南扶光等着无幽自己讨没趣走开,但偏这人就站在那低垂眼望着她。 南扶光在心中“啧”了声心想谢允星你真是大错特错这样为难我的人不可能对我有任何非分之想,一边蔫蔫道:“小师妹在那边。” 无幽没说话,光看着她,也不真的转身回归他的临时小队。 于是云天宗大师姐便有些烦了,连名带姓叫了他一声:“无幽。” 大多数情况下南扶光叫他“喂”和“万年老二”,要么叫他“那个玩扇子的”,这会儿被直呼大名,无幽愣怔了下,眼神发出微妙的变化。 似乎对他的情绪起伏毫不在意,南扶光只是扬起下巴,望着他,道:“好狗不挡道。” 很有攻击性那种。 “别的宗门都一同行动,你方才为什么拒绝小师妹?” “因为我最近挺烦她。” “上次选拔赛的事?” 不然呢? 天气炎热,嘴又痛,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废话连篇,对那个杀猪的怨念转移到了无幽的身上。 南扶光掀了掀眼皮子,忽然道:“这里不是新手宝宝秘境。” “嗯?” “有空闲聊不如注意安全。”南扶光推开了面前的人,“起开。” …… 南扶光没忘记上一次宴几安对她说的,他不是不想亲自进「陨龙秘境」拿那片“真龙龙鳞”,而是这个秘境机制特殊,遇强则强。 当时南扶光还以为那人是知难而退。 很快她就意识到,宴几安不是知难而退,而是若他进来,此时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得死。 事到如今,包括「翠鸟之巢」玄机阁专门研究秘境方向的权威人员在内,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组织能够说清楚这些随缘出现的秘境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像是下界囚笼中的小囚犯们,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为什么有一棵树,无论在任何文明的世界起源典籍中都明确存在过,但根本没有人见过它。 秘境的构成、内容是因为什么决定的,秘境与秘境其内是否有共同点,究竟是时间的扭曲造成上古的情景再现还是这只是一场延迟的对过去的地理性投影,无人知晓—— 所有的强行解读都是伪命题。 正如此时此刻,踏入秘境一百二十名修士翻山越岭,在前进的必经之路上,很遥远的地方就听见了美妙的歌声,对于此歌声熟悉入骨的南扶光第一个停下前进的步伐,抬眼便看见前方茂密树林之外,有一个湖泊。 歌声是从那边传来的。 应当就是方才坐在桥头那村民嘴巴里的吃了山神的怪物在唱歌。 应该。 毕竟再多的南扶光没耐烦听。 她只注意到那怪物不偏不巧,真是与上官舟修为同等对应的元婴中期。 这秘境之中的活物境界,目前来看大约是根据入秘境者最高境界刻意设置的。 ……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有一处凸出的巨石,巨石中央,长着穗娘的脸的鬼鸣鸟坐在上方望着远方歌唱,彩色的羽毛于阳光与湖水的照耀下炫彩夺目,双目上覆着白色轻纱在湖面扫过沾湿少许。 但她的下半身却又是冰原鲛的鱼尾,鱼尾这泽着银色的金属光芒,尖端扫过湖面溅起水花。 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像是怀胎十月的女子。 修士队伍中不少是经历过那场鬼鸣鸟主导的混乱与浩劫的,亲眼见识过融合灵兽尸横遍野、黑色浓稠血水的他们停下脚步,此时此刻纷纷慌张起来—— “那只鬼鸣鸟!” “怎么在秘境里……” “不对啊这不是千百年上古秘境吗?哪里出了问题?” 七嘴八舌的人们提问。 南扶光手中,凝水成剑的冰蓝色长剑已就绪,她当然不认为这鬼鸣鸟真的是穗娘—— 理由是它已经在那唱了好一会儿了,这些修士还瞪着那双清澈而愚蠢的大眼问东问西,完全没有沉入梦境与幻觉。 并且当它停止歌声,抬起头望过来岸边站着的百名修士,也和穗娘不一样…… 鬼鸣鸟会扯着人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眼前的这一只,看上去一点对话的意向都没有。 它只是单纯的不高兴自己的领地被踏入。 当一名修士无意间往前踏出一些,脚尖碰到湖面,怪物抬起一只手—— 一瞬,湖水卷起数丈巨浪,遮天蔽日的阴影投射。 如同万剑阵法般同款数枚水剑从巨浪中释出,伴随着巨浪如洪水猛兽冲来,无数水剑对准岸边修士们的面门射出! 大多数修士乃筑基末期,何曾见过这般起手元婴期攻击规模,均被吓得肝肠寸断,人群队伍一下四散开来! 当那水剑即将刺穿一名散修眉心,“呼”地一声被强势出现于近在咫尺距离的离火大阵吞噬、蒸发,转头一看,正是云天宗大师兄,手持一张蓝色符箓,低喝一声:“退!” 与此同时,擦肩而过,破火符而出的,是另一抹灵活纤细的身影。 在所有人都以为上官舟是唯一一个有可能与那怪物一战时,在所有人未料到的情况下,南扶光居然硬生生扛下了它的一次重击! 众人目瞪口呆,纵使为金丹后期修士,但元婴中期灵兽早已跨越整整两个境界……怎么可能?! 只见那湖泊中央,单膝跪在漂浮于湖面上的蓝光长剑,少女剑修指尖轻点剑间,周围笼罩着土黄色的灵气汇聚而成的防护罩。 那防护罩扭曲,散漫,最终从尾端舒展出九条龟尾状形状,周身又如龟壳麟甲。有了具象化的法相。 “那是什么……” “玄武?” “玄武法相?土法相?南扶光不是木火水三灵根吗,何来如此强悍的土系防御阵?” “那也不是剑修的招哇?” “——林雪鸢,它会飞,助我!” 温沉声音响起,带着压人的气势,打破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 站在岸边抱着一把筝的青衣乐修被点名,琴身打横于膝,八卦阵法脚下生,悠扬琴声起。 由金属性的“宫”字乐符中,南扶光犹如背后生出金色丝线盘桓织结而成的羽翼,配以金丹后期之后她发现身体轻盈、踏水如履平地—— 众人目瞪口呆中,如无月夜空有月光于浮云后偶然一现,少女剑修于脚下之剑一跃而下,在即将落入水中时,背后金色羽翼扇动,握住剑的同时,从闪身至半空。 一剑插下,“轰隆”一声巨响,那怪物所坐巨石四分五裂! 云天宗大师姐落在水面掠过数丈,猛地抬起头—— 头顶,是方才瞬息闪身的怪物,那张与穗娘如出一辙的脸发生了变化,白色的羽毛生长而出,又有细腻绒毛,脸拉长如猿猴,当它冲着南扶光呲牙时,手掌长的獠牙生长出来。 一左一右,两名手持火属性符箓身影同时跃出,无幽手中符箓漂浮而起,再有金扇展开一扇,霎时间,那小小火蛇拔高而起,成火焰巨蟒,吐着蛇信扑向怪物! 另一侧,上官舟又有“凤凰流”,似鸾似凤火鸟追击天上怪物,顷刻间缠斗在一起! 面对三人围追堵截,那怪物应接不暇,当南扶光一剑刺出,怪物闪躲不急命门暴露无幽手下,云天宗大师兄低头一看它高高隆起的肚子—— 只犹豫一瞬,便被鱼尾重重拍落至湖里! 纵使炎热环境,湖中依旧冰冷得不可思议。 湖水从四面八方灌入,鼻腔酸痛,头晕脑胀,湖里并不简单,好似有千万只手在等待猎物降临拖拽其入深渊,无幽眼睁睁看着湖面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会水。 然而无论如何挣扎,窒息与沉重还是拖拽着他无限下沉。 就在此时,他看见水面上砸下来个身影,卷起的细腻水泡让那人像个巨大的石头砸进水面般,正当无幽以为又是一个倒霉蛋,却发现那倒霉蛋正冲自己游来…… 待极近之处,他看见对方苍白的脸和飘散的长发。 伸手一把捉住他的衣襟,来人毫不犹豫转头,背后再次身长出有乐修之曲助力的鱼鳍类器官,稍一摆动,她飞快蹿出水面! 新鲜空气从四面八方涌入。 落在岸边吐出两口水,这一次无幽看清楚了面前的人,头发披散、浑身湿透的南扶光同样狼狈,只是那被湖水浸润过的双眼望来明亮而坦然。 两人距离很近。 近到只此一眼,无幽几乎要跌入对方那双眼里。 心跳频率不可抑制的飙升,比方才在湖水中濒死前的绝望更绝望,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的波动,此时从心脏晕染,侵入五脏六腑—— 起伏的胸腔,呼吸中有了血腥气息。 肺部在发出干涩水井空提时的枯竭之音。 此时,南扶光爬了起来,在一片混乱中相当淡定地拧了拧道袍下摆的水,手一震,手中冰蓝色长剑被苍翠绿色长剑取代,枝叶缠绕剑身,生长出倒刺。 她另一只手扔过来一把湿漉漉的扇子,扇子下面廉价的扇坠装饰湿水之后显得与一阶仙器更加格格不入。 扇子落在云天宗大师兄腿上。 近在咫尺的距离,少女剑修俯视而来,居高临下瞥他一眼:“别丢人。起来。继续。” 语气生硬冷淡。 但没有责备。 她手中之剑生长,靠近指尖的地方极近持剑拇指处悄然无声开出一朵白花,当白花蜿蜒生长如同一枚小巧的扳指缠绕盛开在她的指节之上。 她人已经再次化作剑影出招—— 目光专注,气势如虹。 与散开逃窜的修士们背驰。 越至半空,手中长剑将那大开杀戒的怪物一剑刺穿胸膛,那怪物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瞬间命陨! 如幕的水墙失去灵力“哗啦”一声落下,连同怪物那黑色血液飞溅,溅到南扶光的脸上。 待她顺着跳跃轨道跃至湖泊对岸,收剑而立,才抬手,一脸淡定地擦掉下巴上的黑色粘稠温热液体。 湖对岸这边,众修士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若说曾经于云天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知道围绕着云上仙尊扑腾的云天宗大师姐如笼中雀…… 有吃有喝,有屋檐遮风挡雨,无忧无虑。 你不能说她不快乐。 但现在的南扶光是苍穹翱翔着的狩猎之鹰。 挣脱束缚后,蓄丰羽翼,展翅高飞。 第132章 无所求 无幽从来没想过与南扶光会有多少特别的交集。 是的, 哪怕勉强也算作从小一起长大,眼皮子底下看着那拖着瑶光剑跑来跑去的黄毛丫头成为能够震慑一方的三界第一女剑修,他见证了完整的过程,但不妨碍他从头到尾并没有参与其中哪怕任何一环。 他们之间好像总是有许多人。 以前是并排放在剑崖书院最前端, 属于大师兄和大师姐的桌子, 他们中间宗隔着前来提问的师弟与师妹。 然后是后山那棵姻缘树上叮铛作响的木牌, 有一天南扶光将刻着她与云上仙尊名字的姻缘牌挂到了后山的姻缘树。 后来又出现了个杀猪匠。 无幽有时候自己也会很幽默的想,他和南扶光之间唯一没有再阻碍着任何人的,大概只有月度考核放榜那日两人于成绩榜上占领魁首与榜眼的名字,无论谁上谁下, 总挨在一起的, 且永远都是那样。 每次放榜他会多看两眼。 多数情况下, 其他的同门并不知道安静的站在放榜排名前抬头看着的大师兄到底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 其实他什么都没在看。 只是在看南扶光的名字。 最后是云天宗二师姐恐怖的揭穿了这一切,谢允星对于周围的人事物敏感过于常人, 她最先从无幽仰头看榜的平静面容中, 看穿了他的心思。 求证的那天谢允星问无幽想要什么, 他回答,什么也不要。 谢允星很无语的告诉他,没有什么人是光靠装哑巴与偶尔装作不经意的目光拂过就会自动到你碗里来的。 短暂的沉默后,无幽的回答还是:没关系。不需要谁到我的碗里来。 他现在也是这样的答案。 从来没有变过。 他站在队伍的最前端,耐心, 低调,不动声色—— 尽管他心知肚明因为有许多人不讲道理的插队, 队伍可能永远只是一列毫无意义的队伍, 他也不太在乎。 …… 从怪物的腹腔中,众人见识到了那个蹲在桥头的渔夫口中被吃掉的“山神”。 当怪物被南扶光一剑击毙,从高空坠落于湖面, 它于冰冷的湖水之上浮浮沉沉,却没有似无幽方才那样被无情的拖下水面,头顶的三个太阳烈阳高照,照在它的肚子上。 这时候,人们看见它的肚皮被什么东西从里面踹了一脚。 薄薄的白色皮肤上青色的血管透着死灰,一个小小的脚形状凸起。 顷刻间,那湖边犹如一瞬落下定格术,原本的骚动与对南扶光的唏嘘、窃窃私语通通不见,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那突如其来的异动上。 手忙脚乱地将那怪物弄回岸边,他们剖开了它的尸体,便看见蜷缩在其内的“山神”。 白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睛,一张小脸精致的确实不似凡人。 莫约五六岁上下。 小孩抱着膝盖蜷缩在那怪物的腹腔中,一层薄膜保护着他没有被怪物的消化液消化掉。 撕开那一层薄膜,就像是真正的被孕育出生的胎儿从羊水中滚落,“山神”睁开了眼睛,苏醒了过来。 他站起来,于一地粘稠中,摇摇晃晃的往前踏出第一步。 他身上的污秽全部消失了; 他又迈出第二步的时候。 他身上出现了一身衣衫,不同于常见的道袍或者是布衫,那更像是一块简单裁剪的布披在了孩童的身上; 当他迈出第三步的时候。 他浑身像是笼罩着光。 他站在被开膛破肚的怪物身边,却再也没有看过他的尸体一眼,好像他被怪物吃掉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 他扫视一周周围满脸懵逼的修士们,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身上扫过,纵使身高不到大部分人的腰间,那种平淡审视、高高在上的气氛却传递给了现场的每一个人—— 幻视恍惚中,仿若看见另一个云上仙尊。 他的目光在南扶光与鹿桑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此时南扶光还蹲在那怪物的尸体旁,山神俯视而来,与她对视片刻。 “欢迎来到陨龙山。” 盯着她的眼睛,他慢吞吞地说。 白发小孩的嗓音淡然,说话的语调与语速,和吊桥边无限重复着那几句话的渔夫一般无二。 正当人们以为这不过又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引渡人。 这时候,他手一挥。 “明牌。” 伴随着小孩奇怪的指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方才收起来的那一块由秘境共振石化作的石刻在发热,拿出来一看,上面的七条凹槽里,突然被涂上了颜色。 而且颜色分布并不相同。 鹿桑手上,有六条被涂上了绿色,一条是红色。 无幽手上,有五条被涂上了绿色,两条是红色。 南扶光手上,有三条被涂上了绿色,四条是红色。 石刻在发光,甚至温度逐渐上升至烫手。 仿佛无时不刻在提醒他们一件事—— 至此,「陨龙秘境」终于真正的被开启了。 …… 小山神说,【「陨龙秘境」与其他的秘境不一样,它只会选拔出最忠诚、最善良、最具有伟大之爱的强者,才有资格获得最后的奖励。】 小山神说,【陨龙山深处当然还有许多其他宝藏,这里很久没有来过客人,来者是客,忠诚的、善良的、具有伟大之爱的客人,都可以作为伴手礼带走山中的宝物。】 小山神说,【方才是我安排的一场试炼。】 小山神说,【我其实一直在怪物的体内看了你们许久,当面对危险的时候,你们一拥而散,更有甚者,当危险降临时,推搡其他同伴挡在自己的面前……太冰冷,太无情,我对你们很不满意。】 小山神说,【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做陨龙山的客人的,而陨龙山面对不欢迎的闯入者,惩罚相当严厉。】 ——如何判断他们是否已经是合格的陨龙山的客人呢? 小山神说,【标准就是此时此刻修士们手中的那块石刻,七个刻痕上,绿色是他们现在拥有的忠诚、善良、伟大与实力,红色则代表他们人品上的瑕疵。】 “……” 在小山神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作声,是原地破防的云天宗大师姐。 难以置信地伸头看了眼无幽手中的那五条绿杠的石刻,南扶光今日第二次将自己的石刻对准了太阳,心想:什么狗屁山神你没事吧,老子的人品怎么就全瑕四分新了,眼睛长在屁股上? 小山神眸光闪烁,忽然停止了讲话,转过头去看南扶光。 后者冲他假笑两声,做了个您请继续的表情,而后她凑到无幽身边,用手肘捅捅他:“刚才落水的时候,我们的石刻好像拿反了。” 无幽:“……” 无幽:“我的一直放乾坤袋里的,没看错的话,你的也是。” 南扶光:“……” 南扶光:“我不信。” 此时此刻,南扶光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嘴还在疼这件事。 再疼也比不过现在她的心脏疼。 南扶光:“还有王法吗?天理何在?我刚才救了你们所有人,你们除了尖叫着抱头鼠窜、像一条游不起来的秤砣一样入水既沉还干什么好事了?凭什么你五颗星大好人我就三颗星大瑕疵?” 无幽没有纠正她这里没有任何人在给谁评星,那些刻痕只是简单的一条直线,她幻想实在太多。 他侧过脸,观察了一会儿云天宗大师姐气鼓鼓的脸。 理智上告诉自己不要再理她,她自己气一会儿就没事了,但忍了忍,他还是没忍住,开口时语气颇为真诚:“可能你救完人之后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原本以你的实力应该可以得到四条……四颗星的。” 南扶光:“……” 南扶光一脸被迫吃了粑粑的不服气。 无幽:“听山神的意思是这评级是根据我们后续的行为会有所调整,你不用太在意这种初始的——” 南扶光:“我怎么不在意?我超级在意!我出门用膳都不上《三界包打听》店铺评级只有三颗星的店吃饭!用脚炒菜才能低分至三星吧?!这秘境凭什么搞一言堂给我们评级,标准是什么,流程是什么,依据又是什么?” 无幽:“你再多说两句话你就两星了。” 南扶光从鼻孔里喷出气:“无所谓,随便!就算我零星从此被踢出这个副本,走之前我就算靠抢的也要——” 小山神说,【最后只有拥有五条以上绿线的忠诚、善良、大爱之人才能够从陨龙山中带走宝物,带回现世世界。】 小山神说,【当绿线低于两条,则不用等秘境关闭日,即刻就会受到山神的惩罚,在座各位乃肉身进入秘境,并不存在秘境身死可在现世复活的说法,所有惩罚伤害皆为真实的,所以……从此刻起,烦请谨言慎行。】 南扶光:“……” 南扶光转向无幽:“什么意思,你天胡牌?开场你就毕业了?” 被那双分明的眸子盯着,垂落于身侧的手指尖不受控制的跳了跳。 身上的衣服还湿润润的贴在身上,无幽想求求她,不要再盯着他看了。 为了转移战火,他假意看了眼旁边的鹿桑手中那绿油油一片的石刻。 果不其然南扶光的注意力在他转头后就被引导吸引,当他做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时,后者面无表情道:“你知道要欲言又止,就应该知道你现在想说的话不合适说出来。” “……” 她终于挪开了她的目光,转去气哼哼的瞪鹿桑。 云天宗大师兄“嗯”了声,低头闭上嘴,乖乖去拧道袍上还没拧干的水,拧的差不多了才给自己了个清洁衣物的术法。 小山神说,【介于你们方才的表现,我要为你们重新算分。】 他如方才言「明牌」般再一挥手,此时众人手中牌面再次发热、振动,大部分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了一条绿杠,包括鹿桑手上的。 南扶光的则多了一条,现在是四条绿杠三条红杠。 人总是很容易被收买的。 云天宗大师姐也不例外。 从刚才开始一直高举“反对反人权评级”大旗的她在这一瞬间脸上放晴,她看着绿色占多数的石刻平和的说了句“这还差不多”,然后又绕回了无幽身边。 无幽心想,怎么又回来了。 就听见她没必要地雀跃道:“我多一格你少一格,现在我们一样了,怎么说?” 怎么说? 梦回云天宗每月月度考核。 没逢笔试考核之后无幽都不用去打听自己的分数。 因为在分数正式公布前,一定会有云天宗大师姐叉着腰趾高气昂的在他面前“咩哈哈哈哈”然后通知他他多少分,她又比他高了多少分。 而现在,这习惯完美的被她带进了秘境。 可惜这里并没有那一张能让他们的名字挨在一起的榜单,所以,剩下的根本没所谓。 无幽无奈,颇为真诚的回答:“没人在跟你比。” 南扶光“哼哼”勾起唇:“我就知道你肯定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扒拉无幽手中的石刻,在看到他手中的那石刻只剩下一条红色的时候,缓缓的、难以置信的睁圆了自己的眼。 无幽感觉“又菜又爱玩玩不过就闹”在这一刻被具象化。 与云天宗大师姐无声大眼瞪小眼的对峙中,这时候,突然在他们中间有一道金光璀璨的线状物亮起。 无幽愣了愣,第一时间甚至没动,只是心跳没来由的加快了一些。 南扶光一看这玩意把她和无幽连在一起,下意识蹙眉用手挥了挥,试图将这晦气的连线挥散,结果没挥开。 不断试图去拍打连线的手腕被旁边云天宗大师兄握住,她抬头,挑眉问他,“干嘛,我们被连在一起了,看到了吗?” 看到了。 无幽默默地放开了她。 不远处。 小山神说了今日最后一番话—— 【因为在座各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本性过于丑恶,本山神给你们上的第一课便叫“大爱无疆”。 从现在开始,被金色线连在一起的二人将作为不可背弃、始终忠诚、相爱相亲的搭档直至离开本秘境,你们的石刻会共享,一方有难,一方支援;一方有罪,双方承担。】 而此时,懒得去看旁边云天宗大师兄是何反应,低头看着牵扯在自己与他之间的金线,南扶光被荒谬的只想仰天大笑。 还「大爱无疆」。 以前她都不知道瞎搞发明还取一堆怪名字的自己有多讨厌。 现在她知道了。 从无法追溯其缘由的全新悖论来看,现在她从某一种角度理解到了自己的三颗星从哪来。 金线陆陆续续出现在了所有人身上。 就在这时,那小山神最后的一句话完整应验了。 南扶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石刻从四绿三红变成五绿二红,而无幽的则从六绿一红也变成五绿二红。 她面无表情道:“我不吃嗟来之食的。” 无幽心跳还是很快。 但南扶光不知道。 所以他亦面无表情地回答她:“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 「陨龙秘境」开启时间为七日。 七日一到,间隙会再次开启,届时他们必须及时离开秘境,否则只能等下一次秘境开启,那会儿哪怕以修仙者的寿元,坟头草怕不是都两米高。 修士们原本准备进了秘境之后会就以最先约定好的小组分开的,但是现在手中出现个奇怪的石刻牌,没有人知道它具体的规则和禁制是什么,于是除了那牌子绿色占比极高的和本身胆子大的,大家面面相觑,都并不敢走开。 前方便是陨龙村,村口有个供奉山神的庙,因为山神被吃掉了荒败下来,已经常年无人问津。 小山神自然要回到他的地方,其他人想了想,鬼使神差地也抬脚跟在他身后。 一群人浩浩荡荡,事关在秘境中的安危以及能否将寻来的宝物带出去,他们三三两两走到一处,讨论他们的那连线和石刻。 南扶光又和林雪鸢她们凑在一起,在自动和自己的队伍汇合前她并没有要和无幽商量一下的意思,所以无幽并没有办法反抗,只能跟着她。 林雪鸢和宗门的一个师妹连在一起了,根据她所说的,她到手的石刻是四条绿线,师妹也是四条绿线,但是在重新结算后,师妹掉了一条,她的则没动。 本来她以为是因为在那场试炼中她也出手相助南扶光,所以才没有掉线,后来她发现不是这样的—— 连线之后,原本她四绿三红,师妹三绿四红,两人加起来平均一下,她的石刻还是没变,反而是师妹的也涨成了四绿三红。 而当时他们旁边,宗门剩下的那个师妹与朋友的连线组合中,原本是和他们一模一样的情况,但是在平均后,两人却都变成了三绿四红。 林雪鸢猜测,这个石刻并不是按照七个整数来算的,在石刻的显示外,应该有看不到的隐藏小数位—— 比如三条绿线的情况下,很有可能到四条绿线中间又有十个隐藏小数位,当小数位涨够了一定比例,下一个石刻就会亮起。 小山神对于试炼之战重新结算完后,林雪鸢其实不是没被扣分而是得到了一些加分,变成了四绿低比例小数位,而师妹被扣掉了一些分,变成了三绿高比例小数位…… 所以最后平均算分的时候,那小师妹就又回到了可以显示四绿的比例。 她们的另一个师妹和搭档情况则与他们相反。 南扶光听的云里雾里,不情不愿的动了动脑子发现可能确实是这样,回头看了眼无幽。 跟在她身后的大师兄依然像没长嘴的闷葫芦,感受到她的目光,抬头看了她一眼。 南扶光眼睛恶意闪烁了下。 无幽道:“谨言慎行。” 云天宗大师姐翻着白眼撇开了眼睛。 …… 很快到了小山神的山神庙,果然破败的没眼看。 荒凉的院落,香灰炉倒地里面的香灰泥早已板结,生出青苔,杂草丛生,墙壁斑驳脱落,不见其过往鲜明红墙; 屋顶瓦片早已腐朽碎裂,几缕阳光透过缝隙照入庙宇内如树影下形成的圆形光斑; 借着光斑可见庙宇内部,山神的神像于盘根纠结的树木枝条缠绕的法座,神像五官早已在风吹雨打下模糊不可见,只剩下断壁残躯,前方供台翻倒。 赤脚站在庙宇前,小山神仰头平静地看着失去供奉的神明之所,风夹杂着腐朽的气息吹过扬起他的一头白发,那双红色的双眸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澜。 在各种典籍中均有记载,他化自在天界飞升至上,还存有三界六道之上另一境界,其上存有妙法诸神佛,仰仗下界信仰而生。 失去了信仰民众的神明会失去神力,重新落入下界成为孤魂山野精怪。 不等小山神话语,已经有修士动手打扫起整座庙宇,破败的顶瓦挥手变得崭新,翻倒的香炉被扶起修复,只是一个清洁术法便吹落神像上的蜘蛛网—— 他们每做好一件事,就回头看一眼站在那一动不动的小山神,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石刻牌。 神明不会因为受香火而言谢,但手中的石刻牌会发热发烫告诉他们这趟没白来。 人们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南扶光心想谁知道呢在外面抢破脑袋冲进秘境的所谓精锐,第一次在秘境的作为是打扫卫生。 现在是忙到院子里的草都有人见着金子似的,抢着去拔。 南扶光没动手,她反而是用脚撩过一张刚不知道被谁抢着修复好的竹凳坐下,刚一坐下就感觉到她亲爱的搭档望过来。 南扶光冲他假笑了下:“咱分高,犯不上。” 无幽无言以对。 他知道南扶光还有隐藏话术,大概就是偷懒被扣分也无所谓,反正这分是她白白从他那匀来的,掉了一点也不心疼。 其实没关系。 因为他也不心疼被她浪费那点分数。 但他表现得好像对她很有意见,又提醒了她一变不要胡来。 云天宗大师姐和大师兄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人和斗牛似的又电光火石间,里面的人已经从乾坤袋里掏出了新鲜瓜果与粮食作为贡品,甚至插上了第一柱清香。 此时出现一个插曲。 一名南扶光并不清楚什么来自哪个宗门的弟子,一下子狂热的摆上了六份贡品。 南扶光看到了他腰间挂着的石刻牌,一共也就两条绿线。 也难怪他从此不信三清祖师爷改信这无名山神,当真现实—— 拜佛拜祖师爷拜的是欲,修道修仙修的是野心。 这时候供台上跳出来了一只猫,“喵”了声,叼起了一块鱼饼。 那弟子见状,也不说话,只是伸手去抓猫,那猫受了惊落在地上,脏兮兮的爪子弄脏了刚被打扫好恢复明黄色彩的蒲团上,还没站稳,便被飞快地踹了一脚。 野猫凄厉惨叫一声落在角落里,一时间原本热闹的庙宇内安静了下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小动物之友鹿桑,她惊呼一声跑过去抱起那站不起来的野猫,手掌下亮起一层红色光晕似乎欲为它简单治疗。 那弟子还在叫嚣着“偷吃的野猫你管它干嘛”时,突然感觉到腰间挂着的石刻牌震动,原本就只剩下二条绿线的石刻牌倒数第二条线颜色逐渐由翠绿变深至红色—— 然后他整个人就燃烧起来。 那火仿若天罚,毫无征兆也毫无起源,从道士的脚底冒出,一下子就蹿到他的眉毛,他的头发。 很快他就被烧成了一团跳动火焰中的黑影,那黑影扭曲的扭动着,惨叫着…… 人群中另一个人跌落在地,面色煞白,他与那团火球之间连着金线,此时哆嗦的嘟囔着“不关我的事”“不是吧”“我什么都没做啊”,但很快的,他也燃烧了起来! 两团火焰在刚刚打扫干净的庙宇中扭动,周围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火光照亮了他们的眼,说不上来是因为太震惊、没反应过来所以没上前扑火还是这一刻已经意识到任何的举措都是无效的…… 很快的他们连痛呼和呼救声都减弱了下来。 那只被鹿桑救下来的猫趴在神凤的手臂中舔了舔爪子,尾巴摇曳,棕色的兽眸被火光映照镀上了一层火红色的光。 寺庙容纳数十百人,一时间却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 当香炉旁,活生生的人就这样火化成两堆黑炭,小山神赤着脚,拢着那一身轻飘飘的白色麻布,面色自若的从那黑炭旁走过。 脚边扬起一缕清风,那风吹散了黑灰,他一步步爬上了山神雕像的根座之上,抬脚踢翻了那刚刚修葺好的山神像。 “轰隆”的倒塌声中,扬起尘埃飞舞,他自宝座上坐下。 从头至尾未执一眼。 人群之中,死寂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人群中不知道谁感慨了一句:来真的啊? 石刻牌低于二条线,真的会死掉。 这小山神不知其实力深浅,但如此这般凶残下手狠厉,人们看向他的目光不再像是看向吊桥边的垂钓渔夫那般单纯,敬畏之中带着躲避,没人敢与他再对视。 这是「陨龙秘境」的第一日。 …… 「陨龙秘境」的第二日。 清早天未亮,南扶光被林雪鸢拍醒,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庙宇里的人少了一半,她一下子清醒了:“死光了?” 林雪鸢看着哭笑不得,道是抓紧时间出去寻宝了,他们准备也出发,问她要不要一起。 南扶光想了想,拒绝了,她要找的不是一般的宝物,求得也不是秘境犄角旮旯一段机缘,她想要到陨龙村打听打听关于“真龙龙鳞”的下落。 林雪鸢道:“好吧,那——” 她话语未落,前方已经有人回来了。 一群人七零八落地互相搀扶着,两名伤的最重的人之间连着金线,腰间挂着的石刻牌只剩下岌岌可危的两条绿线。 ——绿线代表的不止是所谓的忠诚、友爱等品质,昨日小山神的话语中明里暗里也指明了,绿线参考的还有实力与生命力。 一男一女看着是同宗门的道侣,女符修进门槛就哭着问有没有衣袖来救救他们,他们本是路过一汪幽潭想要到后面的瀑布里去采里面的九幽草,却不想半路跳出恶蛟拦路…… 她的道侣关键时候推开了他,结结实实地被恶蛟带上天咬了口又摔下来,人当场就不太行了。 这般动静,庙宇内休息的众人都被弄醒,可惜进来的十名医修都宝贝似的早已被人抓走组队且早早带着出了门…… 眼下能帮上忙的也就一两个落单的药修和丹修。 不远处依偎在一起的一双道侣浑身,鲜血不断地从那男修的胳膊上滴落很快就在他们脚边泅出成一滩。 他们腰间的石刻牌仅剩两条绿线岌岌可危,一条的鲜绿色已经在慢慢变得黯淡…… 就在这时,宝座之上,坐上去再也没动弹、一日一夜都在打坐的小山神睁开了眼,他从高处走落至两人身边。 赤脚踩在那一摊血泊中,他面无表情俯首看着躺在女修怀里面白如纸、只剩出气多的男修。半晌,手中出现一把匕首。 当大家屏住呼吸,神情古怪,皆以为他这是要送这对苦命鸳鸯一程,他却将匕首对准自己,挖下一块自己雪白胳膊上的一块肉。 黑色的血液从匕首挖肉处喷涌而出,小山神却眉头也没皱一下,把那块肉塞到了男修的嘴巴里。 在所有人都傻眼时,只见吞下了山神的肉的那对道侣腰间的石刻牌第二道绿线不再继续黯淡,相反的,第三条绿线显现了出来。 那原本奄奄一息的男修也像是一瞬间吃了什么灵丹妙药,面色好转,呼吸顺畅。 在女修呆愣住、随后欣喜若狂的连番感谢山神赐福时,小山神只是转身又往高处的宝座上爬,归去一路,只见一长串清晰的小小血脚印。 【忠诚、善良、伟大的实力者,赐予山神血肉,获得新生。】 山神的声音至很高的地方传来,仿若磬竹鸿音,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 南扶光下意识回过头,与身后的无幽面面相觑。 南扶光面无表情:“如何理解「唐僧登上了《三界包打听》用‘让我们听听神奇的海螺怎么说‘向三界六道珍重宣布自己的唐僧肉可以长命百岁、延年益寿属实」?” 无幽回头看了眼盘腿打坐于高处的小山神,叹了口气。 南扶光见他依然像个闷葫芦,嘟囔着“跟你说话跟对着一盆花说话没有任何区别”飘开了。 无幽始终站在原地,看着南扶光飘进清月宗讨论组里迅速加入讨论,不算太失落也不算失望。 他只是默默地跟过去,立在她身后。 不远处鹿桑喊他,问他大师兄你不跟我们一块儿行动了吗? 无幽下意识习惯性地说“没有说不跟”,但余光瞥见了他与南扶光之间的金色连线—— 这一次,没有姻缘树,没有云上仙尊,没有杀猪匠。 仅这一次。 就这一次。 “嗯。”他淡道,“不跟了。” 第133章 双面镜的蘑菇 男修很快就好了起来, 看上去甚至被受伤之前的状态更佳……那一对道侣的石刻牌定格在了三条绿线,女修顾不得擦面颊上的眼泪便被蜂拥而至的人们围起来,问东问西。 他们并不太问小山神的事,毕竟刚才发生的他们有目共睹, 而那对道侣就算是当事人此时也是茫然加狂喜, 显然知道的并不会比他们多。 南扶光和无幽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 发现他们打听的是那条咬伤了男修的蛟龙。 这一次陨龙秘境开启,确实基本上所有人都不是冲着“真龙龙鳞”来的。 “真龙龙鳞”这东西除了能让鬼修聚魂生肌,得以重生的特别用法,剩下唯一用途便是洗髓, 且洗髓时需要大量的其他珍贵材料做缓冲才不会死人, 对普通修士没有什么屁用。 ——但传闻「陨龙秘境」里有两把一阶仙器。 一把是“旧日仙绫”, 纯水属性的飘带,乃上古战场上的女战神碧波仙子使用武器, 以恶蛟寒潭下的寒冰流萤鱼鱼翅编织, 使之可下幽潭深海自如, 水中百兽不侵。 另外一把则是“邪蛟烛月”,是火属性的宝珠,是被抽龙筋再也不能成龙的恶蛟怨气所化,邪蛟既出,阴风怒号, 幽冥路通,万鬼诚服。 这些修士, 在选拔赛挤破脑袋, 都是为这两把仙器。 如今三界六道,修仙入道者,无人不渴求一把仙器或者神兵, 先不说其威力巨大,带有特殊普通宝器没有的其他特别功能……就算是造型上,那仙器与神兵也是各有各的光鲜,行走江湖也相当有面。 不少小门派开宗立派,都不过仰仗那宗主机缘巧合得到一把仙器。 人们对仙器趋之若鹜,在所难免。 而这两把仙器多多少少都与那寒潭恶蛟有关,所以此时大家热情询问寒潭地理位置,准备前往一探究竟。 南扶光挑眉,侧头看向无幽:“你不是有逐光逍遥扇了吗?” 无幽摇摇头:“本来是师父让我护法小师妹,确保她拿到‘真龙龙鳞’。” 南扶光就不高兴听这个,面色一沉,“本来?那现在呢?” “小师妹有上官舟护法。” 云天宗大师兄看上去并不恼火自己被更厉害的人取代,也不觉得这件事丢人,他随意指了指脚下。 “而且现在有这个。” 南扶光低头一看,看到将两人链接在一起的金色锁链。 “不团结行为可能扣分。”无幽道,“我没准备死在这里面。” 南扶光:“……” 南扶光:“对。你知道就好。” 南扶光:“我也要真龙龙鳞,我拿不到就会闹,在小山神前长跪不起,让他主持公道,告诉他我链接者通敌叛国害我拿不到龙鳞……我活不成了,你也别想好。” 无幽一如既往地耐心听她说了一大串无厘头的话。 也一如既往地平淡点点头,说,嗯。 南扶光挑眉,就烦他这种油盐不进、可能压根一个字没听进去的样子,踢了踢他的脚尖:“你会帮我对付小师妹吗?” “……” “别‘嗯‘。” 还是点了点头,只是这一回云天宗大师兄换了个字,说,好。 这回轮到南扶光有些诧异,她上上下下打量无幽,有些不敢信这厮如何这般好说话:“那你一会儿去跟她说清楚拆伙的事,把你们小队用来通讯的言海螺还给她。” 所谓“言海螺”是进入秘境里才建立起单独通讯功能的道具,相当于一个只有通话功能的双面镜,用术法达成共振便可千里之外取音。 他们进入秘境后,双面镜信号就断了,只能用言海螺这种原始的通讯手段。 无幽道:“行。” 南扶光:“什么时候?” 其实刚才鹿桑来问他时候已经算拆伙了。 但南扶光没看到。 所以他回头远远看了眼鹿桑,又转回头转向云天宗大师姐,无所谓道:“等她忙完。” …… 鹿桑确实在忙。 在南扶光像个纯正恶毒女配一样,威胁外加策反秘境机制替她绑架来的队友干坏事时,真正的女主角在做什么呢? 她已经在小山神宝座前长跪不起了。 ……也不是真的有所求长跪不起,此时此刻云天宗小师妹只是半跪在那宝座前,在无人问津山神方才举动时,仰着脑袋问他:“您割肉时,也会疼吗?” 盘坐于原位,小山神闻言,睁开眼。 不见喜悲或也不驱赶其责其多事,他只是伸出了自己的胳膊,递给鹿桑看——在方才割下一块肉的地方,只剩下一个浅浅的未愈合伤口,就像是刚刚被才长牙的稚童咬了一口,留下印记。 他身上似乎还有很多这样的伤痕。 “尸毗王割肉喂鹰,换鹰爪下白鸽生命,是交换。 以佛心渡化世人之贪、似、欲、念,佛心吞噬污秽留以净化,此过程,也是交换。 既为交换,而非高高在上的赐福,便对于双方都是修行的过程。 我乃陨龙山山神,区区山神,神佛做不到的渡世,又如何指望我能做到呢?” 鹿桑望着小山神,闻言愣了很久,才道:“所以,您也是会疼痛的。” 小山神微笑起来:“当然。” 鹿桑便不说话了,与山神的一问一答之间,不知不觉地被很多人听去,原本破败庙宇中七嘴八舌打听那恶蛟相关的事的人们都不说话了,安静地望着不远处高高宝座之上的小山神。 他们心中感慨,山神削肉救人虽然会愈合但原来也是会痛的,真是个仁慈的山神。 …… 无幽把目光收回来,原本想跟南扶光说这鹿桑看上去好像还得忙一会儿。 结果一转头发现上一秒还在威胁他的人这会儿蹲在了角落里,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挑了挑眉走过去——先不论伴随着他们越来越近,在他们脚下的金色链接越来越粗壮且刺眼…… 以她金丹后期的五感她甚至没感觉到有什么人在靠近自己。 她只是像蘑菇一样蹲在角落。 时不时从嗓子深处发出“唔”地一声。 刚开始无幽还以为她被这秘境里不干不净的东西魇住了,还有些紧张,脚下的步伐便也没来由的加快了一些。 直到他走近了,真的站在她身后,听见屁股冲他蹲在那的人清晰地说了句:“你是准备如果我用完了九十九次,就把九十九次使用场合都背诵给你听吗?” 无幽愣了愣,当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然后发现她耳边贴着个双面镜。 她在用双面镜。 在这个秘境里每个人的双面镜剩下的唯一正常功能是拍照的情况下,居然有个人还能用双面镜与外面联系? 无幽被荒谬得当场愣住,还是宁愿相信南扶光可能是真的疯了—— 此时此刻她一只手正捏着一只烧完的香的残根,用剩余那点残留的香料在地上积灰划来划去,这个动作完全是无意识的。 “我在一座庙宇里,出现了个山神……嗯?不是形容,它自己说自己是山神,我还能说‘不你不是你是何方妖孽‘?” 双面镜那边真的有人在说话,靠得近一些无幽也听见了,只是声音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但从南扶光的回答也可以猜得一二。 “我的个祖师爷在上,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我在秘境里,你莫名其妙用双面镜给我接通了,现在试图说服我别人是妖怪,建议我给他一剑结束一切然后从秘境里出来?按照能把我吓死的程度排序,现在你再说说看谁更像妖怪来着?” 那边不知道又说了什么,但可能什么也没说,只是笑。 因为南扶光划拉地上的力度变大了些,那柱香在她手里弯成了即将折断的弧度…… 她用不太有说服力的软语气让对面别笑了。 无幽很少听见她这样和别人说话,语气中有点无奈,习惯性是想强势但是本质上强势不起来,从她背部紧绷的程度来看,她甚至因为对方的一些话语而感到紧张…… 准确的说,是羞涩。 那边大概又问了什么,只见南扶光停下划拉地,有些茫然地抬头四处张望了下,片刻后道:“没有可以充能的地方,所以你现在每一句废话都在浪费我的双面镜能量。” 然后又“嗯”了声,“进来时候能量就没充满,我怎么知道这东西进来还有用?” 双面镜里的人大概又笑了,因为南扶光用很不严肃的语气让他闭嘴真的不许笑,强调:“听你说废话确实也不是有用的范……什么?哪?哦。” 过久的沉默。 也不知道对方问了什么。 南扶光手指“咔啪”地掰断了一根香根。 扔了那本就废弃的香根,用被香根木棍染红的手揉了揉耳朵,留下一道红痕,她才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嗡嗡道:“不痛了……哎呀,你别问。” 无幽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但目光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那一抹红痕之上停留了许久。 久到被看的人终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稍微挪着屁股侧身回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且空白的对视后,她果断转了回去。 她蹙眉,再次捡起一根新的香根。 与此同时语气终于变重了些,并威胁双面镜那边再说些有的没的,她真的会挂断后,双面镜那边这时候才开始讲正事——大概也不是正事——毕竟从南扶光回答来看,听上去纯纯也是闲聊。 “下午准备去村子里看看……什么?不是一个人。有清月宗的乐修……对,是跟我说话那个背筝的小姐姐,你看的倒是挺清楚。” 南扶光停顿了下,“还有无幽。” 双面镜那边瞬间安静了一瞬,而后里面的人简短的问了句什么。 南扶光“噢”了声:“还有哪个无幽?云天宗那个——嗯,那个山神把我们链接在一起了,他现在就站在我身后。” 这一次安静的时间更长了一些,过了许久,双面镜那边才说了话。 “不是链接一群人,只有我们俩,情况比较复杂……什么为什么,我哪知道为什么,我也很莫名其妙——你不要在那讲阴阳话,进又进不来的人,话还那么多。” 然后无幽听不下去了,就走开了。 他走开的时候南扶光已经用烧完的香杆在地上就着灰尘,画完了一副完整的清水咒符箓箓文。 无幽想到很久前,曾经偶然看到的一个发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上的帖子,标题是这样的—— 【和道侣打双面镜时总是下意识干点莫名其妙的事,刚刚薅秃了我娘种的月灵茶花被打了一顿,请问我是不是一个人?】 第134章 那个杀猪的 下午的时候, 南扶光确实是按照小山神的指路前往陨龙村。 但因为林雪鸢她们当然也是想着那两把仙器,毕竟那种好东西,哪怕乐修用不上也能弄出来跟别人置换。 所以去陨龙村,南扶光并没有和清月宗的乐修们一起, 只有无幽。 她看上去也不意外这个结果, 理所当然便和他单独出发了。 可惜无幽并没有为此感到丝毫的高兴或者雀跃之类的情绪, 毕竟若对方是无关紧要的人——甚至哪怕是云上仙尊——在明确提出对“无幽”这个名字并对此反应不是欢迎的情况下,按照南扶光的画风,她根本就无所谓对方到底如何看无幽的存在。 道不是他这个总在剑崖与她排排坐的云天宗大师兄多重要。 是她就是这种人。 整个人恨不得把“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写成牌子顶在头上。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了,她对双面镜中那个人提到了清月宗的其他人, 就好像她心知肚明, 若是对方知道无幽的存在过于强悍, 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或者需要费口舌来解释的东西。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和稀泥。 他们什么都没有,纯纯同门关系甚至不算友好, 所以她这样做无可厚非。 …… 南扶光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在身边的人心中已经蜿蜒曲折八百个来回, 因为无幽话很少, 所以哪怕他从启程开始沉默了一路,她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而且很快她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本该是陨龙村的地方空无一人。 按照道理这种千年秘境,里面的活人全部被熬死了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但是很显然这里面的人并不是自然的死绝了,他们就像是一夜之间消失的。 破败的村子空无一人, 只有夹杂着灼热干燥火气的风穿堂吹过,拂过南扶光的面颊。 她走近了最近的屋子, 发现桌子上还放着一只瓷碗, 里面布满了蜘蛛网和一些黑色的东西,那东西因为年代过于久远而碳化了,她拿起这只碗—— 【阳光明媚却并非灼热的刺眼。 村庄不是败落的模样。 每一座土坯房子里, 在这一日清晨都有袅袅炊烟升起。 屋外一片冰天雪地,目光所及之处皆覆盖着一层积雪,屋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红辣椒,窗棱下扔着几个冻得邦邦硬的柿子。 “小五,来吃东西!不要再研究门口的那只杜鹃了,它已经住进去了!鸟娘亲有了新的鸟儿子,虽然跟它长得不像!就是这样!” 站在家门口的少女叉着腰,催促着站在树下仰望的小少年。 小少年约七八岁的样子,他转过头,为少女直白的话大翻白眼。 “没有哪个圣女像你一样毫无仁慈之心的。” 他做了个鬼脸。 “你这样怎么赢得过别人!今年的圣女选拔你输定了!” 少女面无表情踢踏着棉鞋走出来捏住了他的脸,借着身高优势将他脸拎了起来,小少年“哎哟哟哟”地叫着,隔壁抱着头巾的婶婶笑眯眯地探了个头,对打闹中的姐弟俩道:“一大早的,精神真好。”】 南扶光失手打碎了那只碗。 她转身茫然地走到屋外,看了看屋檐,屋檐下只有几个曾经大概挂过东西的空绳子在风中打转,绳子腐朽的不像话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用途。 南扶光在屋檐下站了很久,直到肩被人从后拍了拍,她回过头,无幽问她:“怎么?” “……不知道。”是下意识诚实的回答,“我……看见了一些东西,我在这里住过,在和人说话,他说什么圣女选拔。” 无幽露出个匪夷所思的表情。 南扶光指了指屋里桌子上的碗,黑色瞳眸还在眼眶里转动,脸上是略微不安和困惑的样子。 见她这般,无幽蹙眉不再质疑,果断转身至桌前将那碗拿起,然后放下,再拿起,再放下,重复数论,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使了清水符箓给自己冲干净手,而后抬头用“今天天气真好”的语气对南扶光道:“他们刚才在蛟潭遇见了危险,让我们过去帮忙。” 南扶光:“?” 无幽想了想,纠正:“让我们过去救命。” 南扶光:“……” …… 在「陨龙秘境」这种苍穹之上挂着三个太阳的地方,能拥有一处被冰雪覆盖的寒潭洞天,属实异常。 犹如大漠黄沙中央的绿洲,初次靠近时未免让人觉得海市蜃楼,哪怕身上因为单薄的单袍被冻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南扶光未曾回过神来。 直到远处一声震天的怒吼,又有冰层破碎的清脆响声,“哗啦”夹着碎冰的潭水掀起,一条通体漆黑、浑身冒着黑气的蛟龙从冰层下破冰而出! 冰面之上,是四处逃散的众修士,不是每人都有机会应过化作原型的宴几安,对于他们来说,这条不出意外又是元婴中期境界的恶蛟身覆硬鳞,红眸怒光,腾空之上,投下巨大阴影,足以将他们吓得肝肠寸断! 霎时,各种光芒亮起! 有剑修之剑阵,其剑光如虹,大多数修士皆为金丹期和筑基期,所用剑阵并不罕见,但似乎也耐其不得; 符修踏云漂浮于半空,手中符箓不要钱的往外甩,风雨雷电火木土,噼里啪啦炸火花一般落于蛟龙鳞甲; 乐修辅助,琴声阵阵…… 南扶光到时,正好赶上那恶蛟已经被各种动静弄得暴躁不堪,腾空于天,昂首咆哮,瞬间天边有电闪雷鸣,雷电闪着紫色的光被其蛟角引落—— “噼啪”一声,粗壮的巨雷下落,炸开冰层,数名修士击飞,落入水中! 此时显然战斗已经持续了一会儿。 无论是冰层的破损程度还是水中、岸边负伤的修士,人数都在逐渐增多—— 有人破防大骂上官舟害人不浅,元婴境界进入秘境,强行调高秘境等阶,自己打又打不过! 然而,在场唯一能勉强制住那恶蛟的,不过是上官舟与鹿桑的组合。 只见神凤拍打着火翅腾飞于半空,手持伏龙剑灵活穿梭于落雷之中,南扶光看见她手中那剑散发着幽幽光芒,那光她倒是在羽碎剑上见过…… “上官师兄!” 在她拼命分散恶蛟注意力的配合下,上官舟手中符箓落下,一张深色等阶困魔咒落下,冲天蓝光如天降罚剑,自恶蛟头顶一道道下落,行程蓝光囚笼—— 然恶蛟何其凶猛,元婴中期的灵物绝非普通困魔咒可束缚,轻易挣脱,迎来鹿桑劈头盖脸一剑,黑色浓稠血液四溅! 周围修士见状不算兴奋,轮番战斗使得他们渐渐力竭,但那蛟龙今日却犹如战神附体—— 落雷结束,只见那蛟龙再次高高腾飞,只听见一个修士绝望高呼一声“又来”,恶蛟从天落下,重重砸在冰面! 顷刻间,一道无形的震荡波扩散,所冲击之处,冰山碎石皆成粉末,能量横扫过战场,几乎一招将还能勉强站着的修士击溃! 他们或重伤倒地,或被击飞至远方,七零八落于冰层上,鲜血染红了原本蓝色的冰面。 这时候,上官舟堪堪落在漂浮冰面,一回头,喊了声“扶光仙子”。 南扶光被嚎这一嗓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各个角落含杂痛苦呻吟中,有人说了句—— “太好了!是扶光仙子!我们有救了!” 南扶光:“??????” 一名距离南扶光最近的剑修爬起来,尚未来得及说话,先被那方才的震荡波震得“呕”地吐了口血,漆黑的血中夹杂着内脏的碎屑,看得南扶光眼皮子一阵乱跳。 路人甲剑修:“扶光仙子……那恶蛟震荡波实在厉害,我等甚至不能近其身半分,只靠神凤与上官舟一剑一剑刮龙鳞,这怕不是刮得个地老天荒!” 有得刮就不错了。 南扶光欲言又止,感觉不妙,果不其然下一刻那路人甲剑修道:“扶光仙子,早知您手握化仙期剑阵阵法,在秘境入口又防御了得,硬抗下那鬼鸣鸟身鲛人尾一击重击,实属吾辈楷模!” 南扶光:“所以呢?” 路人甲剑修:“恶龙凶狠,却非攻无不克!我们只需要等待其破冰甩尾,腾空引雷,再落雷攻击之后有人替我们扛住那一波震荡波,至恶蛟再一轮落地入水前,一瞬攻其破绽——” 南扶光心想,你们真的打了很久,技bo都数明白了。 但她又不是被人花钱雇来的。 这些人如何理所当然自己吐着血,让她上前扛震荡波啊?! 南扶光“唔”了声显得欲言又止,这时候,天空之上传来小师妹焦虑的呐喊:“大师姐,想想办法!你若不帮忙,今日我们皆要死在这!” 一阵头疼,南扶光道:“死就死吧谁让你们自己要来……” 众人齐刷刷望过来。 此时,南扶光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南扶光。” “???哎呀,不去!别叫我!” “之前与湖畔鬼鸣鸟一战,九尾玄武法相那般顶级防御阵法,你是实力还是使用了特殊道具?” 南扶光头也不回,叹了口气,与身后那人坦白:“那一下不仅扛过了元婴中期的鬼鸣鸟,还扛过了化仙末期的宴几安。” “……” “你看我当时那般轻而易举扛下鬼鸣鸟,猛击而毫发无损,汗都没流一滴,大气未喘一口。” “……” “你怎么问的出口这是不是实力的,我都脸红。””那道具可重复利用?” 可,就是要写八百字使用后报告,有点烦。 最烦的是那个媚魈神通广大,能用双面镜骚扰到秘境里的人,她的报告连事后“那么多次哪里记得”这种借口糊弄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想的多所以沉默一会儿,南扶光刚想回答无幽,便被身后那人误以为道具乃一次性,一只手从后伸出扣住她的手腕,巨大力道将她狠狠一把拉至身后。 原本站在身后的人错位上前挡至她跟前,那把入秘境就没打开过—— 哪怕其主濒死状态,未曾打开的逐光逍遥扇当着她面,“唰”地开了。 “谁敢?” 云天宗大师兄不过金丹中期。 但其手中仙器扇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云天宗宗主谢从在这亲弟子身上下了血本,逐光逍遥扇哪怕在仙器当中也是一骑绝尘,自从认其为主,分光逐月,拢九天星辰,传其掷出所指之处有月霜落下,可瞬间将圆月化作弦月,苍翠森木化为枯槁,活人化作灰烬。 无幽乃符修,这扇子平日在其手中,多为装饰。 如今被遮挡在此扇展开的扇面后,南扶光来不及瞻仰其仙器光辉伟大,只探出脑袋发问:“那言海螺,你不说还给他们么?” 没言海螺这些人也联系不上他们。 也不会有现在这般尴尬境地。 无幽道:“原本是准备还的。” 南扶光问:“然后呢?又因为什么伟大的事耽搁了?” 云天宗大师兄却好像在答非所问:“早上。双面镜里的人是谁?” 南扶光:“……” 她永远也搞不清这位的脑回路。 但她还是坦然回答了他。 南扶光:“那个杀猪的?” 无幽点点头,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他甚至也懒得问什么“他不是凡人么”这种废话,毕竟现在也不是闲聊的时候,当着鹿桑与上官舟等前队友的面,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中,无幽未持扇手从袖中抖出一枚言海螺在地。 他面无表情道:“现在扔了。” 众人:“……” 鹿桑:“大师兄?!” 上官舟:“无幽,你失心疯?!” 无幽侧目,撇了眼近在咫尺的南扶光。 南扶光:“?” 无幽收回目光:“嗯。” 南扶光:“你又‘嗯’什么?” 无幽:“我失心疯。” 第135章 别吵,在忙 逐光逍遥扇一出, 足够让方才七零八落的修士产生退却之意,莫说在场多是筑基末期修士,偶尔有金丹期能与无幽掰掰手腕的,此时也被蛟龙重伤, 加上手中凡品宝器绝非仙器对手, 再无战胜可能。 然而这时候看着那把金光璀璨的扇子, 却叫人更对仙器这东西心生向往——而这寒潭之下,蛟龙池内,有两把仙器在等着他们。 拥有了仙器他们修仙入道之途从此将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任谁不想在此时孤注一掷?! 偏偏能打得过蛟龙的人根本丝毫对仙器毫无兴趣—— 此时被云天宗大师兄挡在身后, 她也确实看不出一丝一毫想要动手的样子, 光伸着脑袋, 看热闹。 在众多伤者中,一位年长一些的金丹初期丹修站出来, 对南扶光拱手道:“扶光仙子, 这蛟龙今日就算吾等未来拨撩, 这般凶残成性,它自有一天也会找上门来……传闻此大妖在此地祸害成灾数百年,屠了山脚下陨龙村,修道之人哪怕在秘境之中也不得漠视苍生,路见不平, 本就应当齐心协力、斩杀蛟龙呐!” 无幽倒是好心肠。 算得是云天宗那一窝的墙头草中开出的一朵白莲花,闻言他稍有犹豫回头瞥了南扶光一眼, 后者感觉到了他的目光, 笑着问:“怎么,想管啊?” 目光不着痕迹的在她带着狡黠笑意的眼尾停留一瞬,他不着痕迹的挪开了目光, 执扇之手未曾放下,声音依旧沉闷:“看你。” 南扶光觉得无幽就这点好。 因为话少,所以哪怕他自己动了恻隐之心,也不会动不动就扯一大堆有的没的道德绑架别人。 于是人们看见在那逐光逍遥扇后,金丹末期少女剑修露出一双眼睛,眨巴了下:“救你们可以,那两把仙器我得留下。” 话语落下,这般热闹杂乱的战斗现场也难得安静了片刻。 人们面面相觑,均想到一些事。 早些时候,冥阳炼谢允星的命星陨落不久后,在渊海宗,大家有目共睹云上仙尊宝库开启过一回。 当时大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才从各种渠道的八卦中打听到一些,那日便是因为那南扶光手中没有好的武器导致谢允星命陨,为了这事,她与云上仙尊师徒二人起了争执,云上仙尊态度强硬,要求南扶光必须从自己的宝库选一把武器。 也不知道宝库发生后发生了什么,总之南扶光进了宝库,却还是空着手出来。 这事儿还是南扶光自己当闲聊谈资跟云天宗那群师弟妹说的。 后来,南扶光得了那把被命名为“等等”的新武器。 当时众人莫名其妙放着好好的仙器不好怎么自己又铸了把,而后才从某些蛛丝马迹中得知,说那云天宗大师姐并非不为云上仙尊的宝库中的宝贝心动,实则她是天残。 没有灵骨,三灵根,且不知道为何仙器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把把质地特殊的烧火棍。 南扶光用不了仙器。 这事儿连渊海宗前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林火都知道。 此事真真假假皆为传闻,但南扶光放着云上仙尊那一仓库的仙器不要,此时却扬言包揽下寒潭下两把仙器,众人摸不着头脑,却也不得不先答应下来—— 也好。 给她总比给别人好。 如今这位云天宗大师姐手握黑裂空矿石资源,富得流油,根本不用稀罕一把仙器在拍卖行拍出价格的那些灵石,叠加她用不了仙器的体质…… 她应该对仙器占有欲没那么强。 剩下的都好商量。 当务之急是赶紧把蛟龙拿下。 此时此刻,在众人踌躇与拉扯间,那恶蛟已经再次沉入深渊,不见其踪影—— 站在冰面上众人心中不安,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还好竖起耳朵,生怕那恶蛟从自个儿脚下钻出来给自己一口。 “那是自然。” 先前劝南扶光那中年修士笑着代表所有人发言,“如今吾等为陨龙村成百上千冤魂请命,劳烦扶光仙子大驾,斩杀恶蛟后,无论获得何种战利品,理所当然归您。” 南扶光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转,显然是对他这等说法不信且不屑。 但她什么都没说。 由寒冰凝聚的长剑与水的冰蓝色光芒有细微的区别,阳光之下,长剑覆霜,在少女剑修手中挽了个剑花,她淡道:“成交。” 逐光逍遥扇“唰”地合上,无幽一脸木然,挪开了当在她跟前的身形。 …… 此番战役单独拎出来,倒也算得佳话一桩。 当时有神凤引得潜入深渊蛟龙再次现身,上官舟与无幽连下两道困魔咒符,困魔咒自然奈何不了蛟龙半分,却也阻挡了蛟龙去路。 三人携力将蛟龙驱赶离寒潭之上,待它几乎涉足边缘沙漠,又有云天宗南扶光身覆剑阵一跃而起,上方风起云涌,寒风凛冽,刺骨冰冷的剑阵高悬于苍穹—— 众修士得以亲眼所见完整的“无尽焚天剑阵”。 冰蓝光芒闪烁,似云层中隐秘着无数闪烁的星辰。 云层裂开无数道缝隙,一道道冰蓝色的光柱穿透厚重的云层逐渐显现,光芒越发刺眼几句汇聚成一片光晕,化作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冰剑。 寒风中,冰晶剑身透着森冷杀意,以惊人的速度从天空中坠落! 冰剑追逐困魔咒中被短暂限制路径的恶蛟,那恶蛟发出怒吼高高腾空于天! 黑气隆重下,冰剑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冰屑四溅,由方才被神凤手中伏龙剑所伤裂口下手,伤口被无穷尽扩大,黑色粘稠的血液倾洒于冰面与黄沙之上—— 冰剑甚至穿透了坚硬的龙鳞! 直至蛟龙腹有明显的鼓起,像是酝酿着一股气 脚下响起“是震荡波”“快躲开”“扶光仙子”零碎的呐喊,仓皇之间,人们只见他们口中的扶光仙子提剑而上,屏退助战三人,迎着蓄能的恶蛟而上—— “嗡”地一声,震荡波扩散开! 无幽仓惶躲开时,只来得及看见少女剑修纤细孤独的背影,她立于所有人与恶蛟之间,手中长剑同一时间狠狠贯入冰面! 蓝色的光波同时展开,两波对冲,那熟悉的土黄色九尾轮廓再次笼罩在她之周身! 一枚冰剑插透恶蛟尾部,当它嘶吼挣脱不能,只见那抹身着淡色道袍身影已经一跃而起—— 万剑阵法开如□□如云扇,万剑齐发,斩落恶蛟龙头! 那骇然恐怖的庞大蛟身匿藏于剑阵掀起的冰雪与寒霜浓雾之后,竖立片刻,而后轰然倒塌。 无数黑气四溢,伴随着无数悲喜哀嚎与怒骂人声,像是被困于恶蛟身内冤魂突破囚禁冲天而起,黑雾蔓延,遮天辟日,苍穹之上三日环照在这一秒都失去了意义。 周围,霎时陷入黑暗境地,犹如夜幕降临。 冰层上,是被眼前一幕震撼,陷入鸦雀无声的众修士。 直到云层与黑雾缓缓散去,人类的哀嚎与嘈杂逐渐消失天际,被冰剑覆盖的冰面与黄沙暴露于烈日阳光之下,冰剑逐渐消融,只留下几摊很快便消失的水迹。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先从喉咙里憋出一道窒息的声音,然后便更多畅快呼吸的声音断断续续,最终连成一片的欢呼呐喊。 背对着骚动人群,南扶光收了“等等”,别至腰间,站在破碎的冰裂黑洞旁,盘踞在她身侧的是那恶蛟失去了头颅的巨大尸身。 她弯腰抬手,两把仙器先后漂浮,落入她手。 灵气大盛,拨云见日,祥瑞现世自有霞光笼罩于得宝者周身,然而在逐渐被灵气吸引笼罩过来的人们看清楚前,她已经一脸淡定地将两把仙器尽数收入囊中。 这是「陨龙秘境」开启第二日,整个秘境最大的彩蛋已经被南扶光取得。 …… 南扶光转身回到众人之间,只见数十双眼睛。目露倾慕或者更加显露的贪婪,望着她腰间挂着的乾坤袋,而此时却无一人敢向前。 脚下连线越发粗壮,回头一看是云天宗大师兄不知何时又鬼鬼祟祟出现在她身后,站稳,犹如门神。 先前劝南扶光出手那人搓搓手,被身后的人推搡着站出来,陪着笑脸喊“扶光仙子”,又故作惊讶:“这恶蛟说到底合四人之力击杀,您两把仙器竟是一把也不分与他人么?” 南扶光不语,只瞥他一眼,那一眼水润清明,黑白分明的明眸仿若一眼看穿他心底那些龌龊。 中年修士梗了下,脸上笑容几乎挂不住,心知挑拨离间之意掩藏不住,便更带着直白的为难望着南扶光,像是一定要一个说法。 与方才两股颤颤又大义凛然求她救命的样子判若两人。 只见南扶光一挑眉,转向身后无幽,无幽四平八稳,望回来:“看什么?我不要。” 南扶光又转向刚刚步入人群的鹿桑与上官舟,此时云天宗小师妹刚经一番苦战,发丝,小脸被恶蛟飞溅血液弄得狼狈不堪,被大师姐这么一看,瞬间停住脚步。 自选拔赛后,她这同门师姐便对她不冷不热,往日还能说上几句话,最近简直把她当路人甲乙丙丁。 也是知道那日自己在选拔演武台上一番举动不道义,鹿桑正心虚,眼下瞅着战火烧到自己身上,连忙摆手几乎出了幻影:“我又没干什么,讨不得功劳。” 上官舟跟在她身后,仙器自然是想要的,他元婴中期修士,自创招式也算名动三界六道,若再有一把仙器,如虎添翼。 然正如鹿桑所说,斩杀恶蛟他所做不多,且恶蛟是因为他的境界才有今日这番弄人实力,他收拾不得,还请南扶光与无幽擦屁股,自然不敢露出想要分得一把仙器的意思。 于是有些僵硬地笑了笑,言简意赅:“不敢邀功。” 当事人这么说了,那旁观者自然不好再插手。 眼睁睁看着两把仙器就落入南扶光一个天残废人手中,众人憋闷难言,却不好说什么。 这时候鹿桑觉得还得说些什么,于是用手指头捋了下凌乱的头发,眼巴巴凑上来说:“还要多谢师姐解围,给师姐添麻烦了。” 南扶光看着她没说话,半晌,突然又回头望身后的无幽。 后者此时正低头清点手中还剩下的符箓,掀起眼皮,便对视上云天宗大师姐似笑非笑的目光,停顿了下。 “我和你一起来的。” 我也要谢谢你? 南扶光道:“不是你先要多管闲事的?” 无幽:“……” 行吧。 无幽鹦鹉学舌:“多谢解围,给你添麻烦了。” 南扶光:“称呼也省了。” 无幽:“?我也要叫你师姐么?” 南扶光笑得眯起眼,道也不是不行吧。 眼瞧着挑拨离间不成,让南扶光拿了最大的奖励,这就算了她还得让助力几人谢谢她,众人为其厚脸皮目瞪口呆,这下算是彻底歇了还想搞点事的心态。 …… 众人回到庙宇休息。 三三两两俱在一起,讨论恶蛟凶险,又把话题延伸至蛟龙镇守寒潭之后还有个洞穴,准备前去一探究竟,说不定还有机缘在其内。 相比之下,几名医修与丹修倒是心满意足,那恶蛟的仙器没了,但蛟龙难得,浑身上下都是宝贝,分了蛟心与蛟胆,更有蛟丹被完整取出,也是难得的宝贝。 此时,南扶光站在庙宇门边,斜靠着门框把玩着腰间那石刻牌,看它固定在原本的绿线比例上一动不动,心想自己方才那般努力,那点儿家底子都掏出来了,还不够道德水准高尚,这石刻牌到底懂不懂人情世故? 也是忘了被她揣腰包里的两把仙器。 此时无幽上前,告诉南扶光,方才恶蛟被斩落后落下的冤魂好似又回到了陨龙村方向,他准备回去看一眼,问她要不要一同前去。 想到那陨龙村的废墟,还有进入村子时因为随意触碰了物件就有的奇怪幻觉……南扶光心里没来由的一阵不舒服,摆摆手正欲拒绝,这时候突然身后一阵骚动。 回头看去,发现是方才那个道德绑架她完了立刻翻脸不认人的中年修士,他回来的路上就蔫头蔫脑的,原本南扶光还以为他是当众被自己下了面子心情不好…… 回了庙宇他就跟着一块儿组队的其他修士缩到了角落里。 那些修士说话他就坐在篝火旁发呆,只是脸色越来越不好,哪怕在火光照耀下也泛着青白,他人坐的距离篝火越来越近,额头上也冒出虚汗。 离开寒潭便是三日悬天的艳阳天,寻常人都热的受不了得用清凉术法降温,这人却一度走不出寒潭一般打着颤儿极度畏寒。 同伴问他怎么了,他就摇摇头不说话。 此时在南扶光与无幽说话间,那人突然窜了起来,扔开了批身上的毯子冲到外边去,烈阳之下,他扶着门边剧烈呕吐。 溅起的秽物飞溅了一些到南扶光道袍裤脚,她微微蹙眉,缩了缩腿,又用了个清洁术法,站得远了些。 扫了眼那中年修士,只见他面色青白唯有面颊浮上一团不正常似的病态酡红,大滴的汗冒出来。他一边呕吐一边不住地颤抖……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其腰间原本只有三条线的石刻牌的绿线岌岌可危地开始闪烁。 他的同伴七七八八跑出来围着他,幸运的是跟他连在一起的好歹是个医修,哪怕为了救自己,也及时为他施展术法。 绿色的光芒亮起,空气中闷馊的酸腐味扩散开,南扶光转过身,把拒绝的话吞回肚子里,淡定地跟无幽说:“走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迈过门槛。 此时双面镜震动。 是查岗的又来了。 明知这时候能唤醒双面镜的全天下也就那神通广大的一人,拒绝述职报告的南扶光看都懒得看,直接摁下挂断键。 双面镜安静了一会儿,发来了文字消息。 【进秘境一日,学会挂我双面镜了。】 平铺直述的一句话,愣是让方才大杀四方、好不得意的云天宗大师姐头发都竖了起来。 什么怒斩蛟龙,大出风头,收下两把人人羡慕的仙器,一瞬间都不重要了,捧着双面镜,云天宗大师姐在回他与不回之间做了一番思想斗争。 身后那位中年男子还在“呕呕”地吐个不停。 现在南扶光觉得自己也开始想吐了。 “怎么了?” 淡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庙宇内一片兵荒马乱中,如同眼瞎耳聋般将之视若无睹的人立在她身后,俯首看来。 “……” 一边感慨这人心态真好,顺手回了个【在忙,别吵】,一边把双面镜揣回兜里。 “无事,走吧。” 双面镜又开始震。 这次南扶光将它塞到了乾坤袋深处,甚至伸手扒拉了些杂物,把它埋起来。 第136章 疫神入山 站在回归繁华热闹的陨龙村, 南扶光与难得露出诧异神色的云天宗大师兄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面前,卖包子的小摊贩被一群孩童围着,看他们跳得高高的要肉包子要糖包子, 笑眯眯地将热腾腾的包子从蒸笼里拿出, 递到他们手中—— 接了包子, 孩童几人分食,打闹嬉笑一拥而散。 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地自然。 就仿佛二个时辰前,街道两旁并非废墟一片,在卖包子那人所站的地方也不是一片废墟, 那张此时此刻放着好多蒸笼、燃烧着噼啪干柴的木桌, 从未坍塌成一摊透着腐朽与沉灰。 从无幽脸上的表情来看, 南扶光确定这不是幻象,而且当他们走近了沿街摆摊、叫卖的小摊贩, 后者甚至会主动招揽生意:“哟!二位可是生面孔, 是从何而来, 可是为了参与那百年一办的“疫神入山”祭祀?” 南扶光:“……” 试探性地拍了拍手,对方没有卡壳没有跳过,而是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拍手的少女,问她怎么啦。 在被提问者一脸地恍惚回答他没事,并问他何为“疫神入山”祭祀时, 他表现出了对外来者的热情—— “疫神入山”乃陨龙村落村以来便存在的习俗,是百年举办一次大型祭祀, 以送走瘟疫神为底蕴, 祈求村落接下来百年风调雨顺、无疫无灾。 祭祀分为“造疫神轿、糊轿、祭轿、请神、化轿、圣女巡境、烧疫神轿、点火送疫神”一共八个步骤。 第一步,造疫神轿。 前提是陨龙村落百年会积累数名生辰八字符合成为圣女资质的圣女,她们从小就被培养纸扎以及木匠手艺。 待百年大典时, 这些圣女会从十里八乡的村民捐赠中集得材料,制造“疫神轿。” 第二步,糊轿。 除却圣女之外的普通村民,聚集起来制造一只龙轿,与三十只轿,用榕木作为骨,配以彩纸染布。 第三步,祭轿。 由所有的圣女聚集在一起吟唱祭文,并圣女执笔,给龙、凤轿点睛。 第四步,请神。 圣女吟唱祭文中,恭请疫神上轿。 第五步,化神。 至日落西山,月上柳梢头,戌时。整个送疫神仪式正式拉开帷幕,由十六名纯阳日生壮年将龙轿抬到贡品上点燃,紧跟着剩下的凤轿也将被送入点燃的火焰中去。 在这一环节,将诞生真正的、唯一的圣女。 第六步,圣女巡境。 龙、凤轿焚烧,圣女入其亲手铸造的疫神轿开始巡游。 疫神轿将经过十里八乡每一条街道,届时每家每户都将准备瓜果糖饼以及鞭炮,开门迎轿。 第七步,烧疫神轿。 当日子时。当月亮升至最高点时,整个村庄的人们都会从家门中走出来,跟在疫神轿之后,举着火把,吟唱着送疫神的歌,簇拥着疫神轿进山,并在山中疫神庙中烧掉。 第八步,也是最后一步,点火送疫神。 疫神庙前,点火送疫神。火焰燃烧起来,由从轿中下来的圣女亲手供奉上祭品牲口,点燃祭品纸钱,告慰山灵疫鬼。 最后将燃烧的灰烬装入盒中,点在疫神庙供奉的疫神雕像双目上,整个仪式完成。 “说了那么多,您入村口的时候难道没瞧见家家户户门桥都有造了一半或者已经完工的龙凤轿?除此之外还有正儿八经的疫神轿哩!听说今年圣女们为了争抢上轿名额,那手艺是五花八门,特别是村口那丹曦娘子糊的纸鱼游蛟,都栩栩如生仿若真的要入幽潭,上青云哩!” 南扶光茫然地回头看了看,心想村口? “说到丹曦娘子,她那家门可不是那般好入,那小娘子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脾气火爆——啊,说句冒犯的话,这位少侠与她长得还有点儿像。” “?” 南扶光困惑地指了指自己。 包子铺老板大笑:“当然了,气势上差了十万八千里,咱们这山高路远穷乡僻壤出来的人,怎么能和您这般行走三界六道多年修士相比较!是我冒昧了!” 听着包子铺老板不着边际的话,南扶光思绪还是飘到了村口—— 她想到了那家里有只破碗的屋子,是那一家么? 住在里面的的确是可以乘坐“娘子”的少女。 她还有一个弟弟。 “哎呀,来都来了,您可以多走走,多逛逛!这百年盛典可不容错过!话说回来,眼瞅着要到饭点,这位少侠可要尝尝我家独门鲅鱼包子,每日新鲜捕捞的鲅鱼从我曾曾曾祖父那辈起就是本店招牌——” 南扶光试探性地掏出几枚凡尘通用货币递给那包子摊主。 对方乐呵呵地收了,当真递出来两个热腾腾的包子,粉白的面散发着新鲜面食之香。 捧着热得烫手的包子如捧烫手山芋,南扶光猛地转头去看身后的人,瞪圆瞪大的双眼里写满了仓惶无措,就像是完全不知道此时该如何收拾眼下的烂摊子—— 包子铺老板正笑眯眯催促她快尝一口。 她当然是不敢的,啥来路不明的玩意儿都往嘴里放她也活不到今天…… 警惕心导致云天宗大师姐此时被逼得如一条狗,不确定要不要跳墙。 无幽看她急得满头泡的样子,虽然不合时宜,仍旧忍不住唇角翘了翘。 南扶光瞬间更气了,恶狠狠问:“笑什么!” 无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后慢吞吞拧开头,道:“没什么。” 他接过了南扶光手中的包子,咬了一口,转头对那包子铺老板说了句“不错”,后者才没有再凑上来催促他们赶紧尝尝。 …… 就像是除掉了鬼鸣鸟放出小山神,除掉恶蛟,整个秘境发生了第二轮变化,破败的村庄焕发了新的生机,热闹非凡的人气十足。 这一切不同寻常。 南扶光不是没考虑过一切皆为蜃楼幻想,然而当她穿过村落,除却感到一草一木无比熟悉,丝毫没有任何行走冥路的违和感。 村落里的人好像都活着。 一直活着。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边路过许多人家,这时候注意到家家户户无论小院多么残破,其内都摆放着造型各不相同的一把轿子。 画龙绘凤,造型、大小与色彩各不相同,有的手艺粗糙些,有的则特别精致,经过一个小院,又有怀抱啼哭婴孩的小娘子叉着腰指挥她的丈夫再把活儿做得细心些,那轿子做好了,新生的孩子才能健康长大、有出息。 那做丈夫的挠头搔首,唉声叹气看似烦恼不已,连道少了“黑荧石”作为绘制“凤凰过海图”的水波纹。 顿时,那抱着婴孩的小娘子眉头竖起来,从“你不关心孩子”到“你有什么用”再到“倒了八辈子霉嫁给你”最后到“嫁你那天下了雨我走了八里地背着被子来到你家”…… 手中握着狼毫的男子看着都快数落哭了,直到南扶光迈过门槛,从乾坤袋里套了几块黑裂空矿石给他。 那年轻夫妇愣住了,抱着孩子那小娘子嘟囔了句“丹曦娘子你咋来了”,定眼一瞧才发现并不是,连忙站起来迎了外来客。 男子得了黑裂空矿石,细细一看研磨过后也可替换黑荧石,瞬间喜笑颜开,连忙道谢。 踏出小院门,无幽正守在门外发呆,一转头看着南扶光,想了想道:“你对凡人总是和善。” 南扶光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方才那男子接过黑裂空矿石,说‘谢谢‘说了多少遍喊的多大声你听见了吗?” 无幽:“嗯?” 南扶光笑了声:“我斩杀恶蛟,费劲巴拉,救修士水火,修士只会问我那仙器怎么不能拿出来分一分。” 无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时候,两人挂在腰间的石刻牌有了反应,本有五条绿色的石刻牌,此时第六条刻线,原本为红色转换成了绿光,绿光重重闪烁了两下,倒是没有变绿,只是变成了颜色稍淡的红。 南扶光愣住,完全摸不着头脑。 走了两步,又遇见一群风筝挂在树上的小孩,这一次是无幽飞身上树替他们取下了风筝,孩童们的欢呼声中,石刻又闪。 再往前走,至村尾,遇见瘸子坐在一把破旧的轿子前唉声叹气,说前些日子摘野酸枣摔了腿,原本是准备做酸枣糕送给村头的小寡妇,等祭典过后上门提亲,这可好,三日未见,小寡妇怕不是都被隔壁的牛二哥勾搭走了。 南扶光又给瘸子跑了腿,上村头送小寡妇送酸枣糕。 酸枣糕落入村头小寡妇手中,小寡妇喜笑颜开,与此同时,南扶光与无幽腰间的石刻牌变成了六条绿线。 南扶光:“???????” 所以这陨龙村的出现,就是一个生命功德充能碑,只要循环给村民跑腿儿办事,他们就能不断的功德加一,换取绿线刻痕? …… 此时日暮降临,此番走动收益颇大,无幽提议先回山神庙休整,明日上村落打听有关“真龙龙鳞”的消息。 南扶光还在惦记“丹曦娘子”的事。 这一天走到哪都有人说长得和你像的人,搁谁不想看一眼? 无幽被她拖到村口那熟悉的位置,一抬头看见记忆中破败、四处透风的烂土坯房已经变作崭新,屋檐下挂着辣椒,只是非冬季,窗棱边没放柿子或者梨,水缸打的满满的上面晒着花生。 院落中放着一把完工大半的轿子。 轿子做的确实比寻常人家华丽许多。 梁柱上精美的龙形图腾,用矿石研磨而成的颜料哪怕在黑夜下亦色彩斑斓;金龙盘绕于柱上,帷幔用了最好的绫罗绸缎;微风吹过,四角铜铃叮叮当当,轿前横梁上方有一枚铜镜,铜镜上又嵌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流苏摇曳中,仿若即将展翅腾飞。 院落中空无一人,南扶光想要伸手去拨弄轿上凤凰口中衔着的青金石流苏,手还未碰到,便被人从后一把捉住。 她吓了一跳,回头见云天宗大师兄不赞同的望着她—— 显然是对白日那只破碗的事还有所顾忌。 此时天边月亮高悬,云天宗大师兄背对着月亮,脸上神情晦暗不明,南扶光看不清他有何情绪,欲何言,又也许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握在她手腕上的指尖收紧。 朝着远门方向不着力的轻轻拽了下。 不算强行要她走,那力道,最多是含蓄的表达他的不认同。 南扶光心中未免有些复杂,别看这人闷不吭声,倒是把她说过的话放心上——换了别人,谁不是眼见为实,今早那只破碗,经过一番验证无事发生后,只会当她被太阳晒昏了头,产生臆想。 也就他当真。 眼下甚至还紧张上了。 “没事。”南扶光不得不反过来安抚他,“你看着,情况不对……拖走我。” 无幽抿了抿唇,从嗓子深处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闷声,眉头飞快地皱起又碾平,一瞬后,他放开了南扶光。 南扶光冲他笑了笑,伸手去碰那轿子。 …… 顷刻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拂过,院落、枣树、身旁的人变得抽象又离奇,月亮坠落,太阳高挂。 还是那棵枣树,枣树上的杜鹃幼鸟发出不知廉耻的叫饿鸣啼,忙坏了体型还不如它二分之一大的母鸟扑腾翅膀飞来飞去。 还是那顶过分精致华丽的轿子。 院中的少女坐在小马扎上,身着寻常布衣,柔软的黑发披散,灵活的指尖一压一折再一拨弄,手中便成了花期正盛的簪花一朵。 【小轿吱嘎摇呀,摇到那深山去……】 她哼着轻盈稚嫩显然是哄睡孩童才要唱的歌儿,手中的簪花小心翼翼地插在轿侧一簇簪花花簇中,细白指尖调整花簇,此时她的歌声便停了下来。 【神仙老爷莫生气呀,娃娃他不生病……】 歌声再响起时,少女重新做回小马扎上,再拾起一枚泡软的青竹,弯了弯竹芯,她回过头,瞥了眼睡在她身后躺椅上的小少年。 五六岁的年纪,在这偏远古村却被养的白嫩圆润,睡着的时候不如醒着淘气,白皙的脸蛋染着红润的血气…… 少女低头编起织物。 至此,南扶光却始终只是站在她的背后,只得看清她有些消瘦纤细的背影和一头柔软乌黑的长发,想要走进看,却是看不清的。 直到有些人站在院落前,远远的有声音传来—— 「丹曦娘子,疫神轿怎么样啦?可不能输给隔壁村的鹿家小娘子,咱们等着看你坐轿子从家门前走过呢?」 嘻嘻哈哈人语声起,说着什么“圣女也该咱们村了”“输不得,输不得”之类的话。 那少女手上动作停顿,终于抬起头应了门外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竹子抬手压在唇边嘟囔了声:「别喊,小五在睡觉。」 她站了起来,随意将做了一半的竹造物挂在轿门边。 也就是这一刻,南扶光看见了那张倒映在铜镜里的脸,诧异于铜镜也可照的人如此清晰,也可能是因为那张脸她本来就无比熟悉—— 那确确实实是一张,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第137章 你敢去试试 南扶光愣在原地,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开始冰冷,心跳很快,有一股极大的吸引力好像要把她的魂魄从身体里抽走,回到面前身着普通粗布衣裳的少女身上。 少女站在华丽的轿子前。 那轿子不大, 但和其他村民那些粗糙一些的轿子有明显的区别是那轿子打开, 里面是真的可以坐人的。 也就容纳一名少女, 弓着身子,抱成一团这样坐进去,里面肯定无法舒展开身体——轿子最开始发明出来是给那些达官显贵的代步工具,是为了让他们更舒坦而诞生的产物, 但这轿子明显并不是这个用途。 轿内被漆成了红色, 内里铺了一层防火布。 红色如火。 眼前瞬间好似响起了尖锐的唢呐与丝竹乐靡靡之音。 祭祀吟唱的旋律诡调, 熊熊燃烧的烈焰照亮了半边天,仿若白昼。 烈焰即将吞噬那少女亲自制造的彩轿前, 轿门打开, 露出了漆着朱砂磨制染料绕成的红色内里。 防火布隔绝了高温与烟雾疗法, 在那冲天火光中,祭祀乐拔高与祭祀同时进入高潮,身着华丽圣女服饰的少女于轿中躬身而出,踏过火焰,众目睽睽之下, 如神明化身,再度降临。 经不起蜷缩于小小轿内颠簸的不会是真的圣女。 会害怕烟呛的不会是真的圣女。 赤足踏过燃烧得发红发热供台会被烧伤的不会是真的圣女。 会被火焰燃烧裙摆的不会是真的圣女。 圣女是疫神离开后, 留给人间的赠礼, 从此之后可保护祈福者永远安康、太平、无忧无灾。 那是无上的荣耀。 南扶光看着面前长相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少女,她似乎对于成为圣女预选、将来有可能需要赤足渡过火焰这件事毫不畏惧。 她走到篱笆旁与站在外面的朋友说笑,言语中满满都是对于成为圣女的向往—— 「前些日子过了尖竹路吗?」 「过了啊。」 「我娘亲不让我去看, 是真的用很多很多削尖的竹子摆成一大排让你们赤足从上面走过去吗?」 「是的。」 「哇,那和刀山火海有什么区别啊?」 篱笆外的同龄人瞪大了眼。 「吓死人了!」 「本来就是刀山火海,但因为是圣女候选人,所以不会怕……我都没什么感觉。」 少女一脸无所谓的笑着摆摆手进,“想要浑水摸鱼的比较麻烦,林家小娘走上去第一瞬就痛的摔倒了,结果整个人摔到竹尖面,流了好多血……村长骂骂咧咧的重新用烧刀子又把尖竹路面淋了一遍,才得继续。 篱笆外的同龄人光听描述脸就泛绿。 有人问:「那鹿家娘子呢?可是喊痛了?」 少女停顿了下,微笑道:「她比我走的还快、还稳、还轻巧。」 篱笆外的同龄人闻言,均露出失望的表情,方才话最多那小娘子抬手“啪啪”拍着少女的肩膀,让她加油。 「我娘说了,今年圣女不是你便是鹿家娘子,其他人都不太够看的,你可不能输哇……我跟村口虎子赌了一亩地的地瓜,谁输了谁要给对方挖三年。」 七嘴八舌的讨论夹杂着年轻人的说笑声。 南扶光慢吞吞地把视线从不远处收回来——她都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幻境还是回放还是对未来的预知或者是真实发生——应当不是最后那个,毕竟她在这儿站了许久,院落中那么多人,包括树上鸟巢里忙碌的杜鹃,没有任何一个生物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南扶光最终注意力还是落在面前的彩轿上。 【坐进去。】 看着漆着艳红色彩、此时此刻敞开的轿门,她有一种强烈想要坐进去的冲动。 【坐进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真的这样做了。 【坐进去!】 她的一条腿终于迈过了轿子的门槛。 突然,腰间横过一条手臂,一股极大的力道以将她整个人举起双脚离地的力道,狠狠往后拖拽! “南扶光,你在干什么?” 耳边是清冷如泠泉的声音。 南扶光回过头去,霎时间,交谈调笑的少年少女消失了,高悬于空的烈日化作幽幽冷月,聒噪单调的杜鹃幼鸟鸣叫化作虫鸣…… 不是圣女。 不是丹曦娘子。 ——是南扶光。 南扶光对视上一双清明镇静的双眸中。 在她完全愣怔失神时,他毫不犹豫地拎着她,最大程度地远离了当下所在的整个院落。 …… 回庙宇的一路上,云天宗大师兄的脸色很难看。 从来时南扶光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现在换了个风水,她低着头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跟在他身后,他腿多长,她都快跟不上了,也不敢吭声让他慢点儿。 没办法。 心虚。 今晚不是无幽,她指不定就交代在哪儿了。 南扶光扁了扁嘴,心想行吧这个得罪不起,她只好去招惹下也许可能得罪的起的。 从乾坤袋里废了一些劲儿才把双面镜掏出来,上面有七八个叫人心惊胆颤的未接提醒,不过那边的人在最开始的一条文字信息后倒是没有再发文字信息来。 ——一副很有脾气的样子。 南扶光想了想,先试探性地发了个【。】过去,看时间这会儿那杀猪的肯定还没睡,他晚上习惯会把双面镜放在手边,虽然明明不太会有人找他。 白日的燥热褪去,夜晚的「陨龙秘境」布满繁星。 林间路很安静,偶尔的虫鸣也变成了催眠的白噪音,灌木丛扫过腿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南扶光前面走了个低气压的,手中还揣着个定时炸弹。 怕它炸了,又怕它石沉大海般毫无动静。 心情复杂地等了一会儿,脑海里就有了男人拿过双面镜,看她发的一个【。】沉默挑起眉毛的模样…… 也可能是干脆冷笑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对面没反应,南扶光拿起双面镜摇晃了下心想是不是又没信号了,但是越想越觉得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所以她又放下双面镜,往对面发—— 【你是不是要跟我冷战?】 发完这句话再看看之前那个七八个未接,云天宗大师姐叹息了一声,心想自己确实挺不要脸。 但是这招是有用的,果然这句话发出没一会儿对面回了她一个【……】,大概千言万语的脏话都汇聚在这六个点里。 南扶光立刻回:【转人工。】 对面又过了一会儿,久到南扶光听到草丛里的青蛙“呱呱”了大概五次,没有打双面镜呼叫来,而是以他的老年速度慢吞吞地继续打字,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跟她的大师兄闹不愉快。 冷漠之中带着一点阴阳怪气。 最让人难受的是,膝盖很痛,他说对了。 南扶光抬眼看了眼前面坚决背对着她往前走的背影,嘴巴无声的动了几下嘴角向下撇,翻着白眼做了个鬼脸无声地嘟囔“闹不愉快”。 走在前面的人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鬼脸,回头看了眼,入眼的只有面无表情揣着双面镜走在自己身后的云天宗大师姐。 庙宇就在前方。 南扶光让无幽先进去。 后者抬了抬眼,原本不太想搭理她,此时南扶光手中的双面镜终于震动,那位以前就很不耐烦打字的人终于放弃了对他来说低效率沟通方式—— 可能觉得当面骂人比较快乐一点。 反正这种情况南扶光只会扮演哑巴鹌鹑,又不会回嘴。 拿起双面镜正欲摁下接受呼入,忽然眼前人影晃动了下,南扶光一抬头就看见本来欲冷脸转身就走的云天宗大师兄不知为何没走,就默默地站在那,脸上一如既往如棺材板般冷淡又寂静。 “还是那个杀猪匠?”他问。 南扶光“嗯”了声心想别人也打不进来,干嘛又问一遍。 无幽抬了抬眼,看着她划开双面镜的接通键,在她对着镜子“埃”了声作为回应的同时,突然毫无前因后果的冒出一句:“我突然没那么生气了。” 南扶光:“……” 双面镜:“……” 面对面前少女抬头茫然望过来的清澈双眸,云天宗大师兄沉默寡言的抿了抿唇就好像方才那一句完全是他被夺舍、人设崩塌后才说出来的话。 诡异的一瞬谁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要不要先进去?” “啊等一会儿吧。” “双面镜都接通了又挂了进去么?” 同时响起的声音。 稍长的那一句是从双面镜中传出来的,暗讽外加一点点嗤笑的成分,听上去有一些的不客气。 南扶光低头,有掌心无力的在双面镜镜面上捂了捂好像这样就可以捂住镜子中那位忍不住说话的人的嘴—— 也是病急乱投医。 让双面镜安静下来的唯一方式是摁下静音键。 当时反应过来已经晚了,南扶光只能尴尬的冲着无幽笑了笑道“不好意思啊在吵架”“你先进去吧”…… 可惜无幽看上去并没有因为她的顺口道歉脸色好看一些…… 当然他也没有甩脸子。 他所有的“脸色不好看”仅仅针对自己,喉头滚动了下,像是方才说完那句“不生气”又邀请她先进庙宇,至此已经耗费了他今日全部的讲话份额。 看了眼她手中的双面镜,云天宗大师兄停顿了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先入了庙宇。 眼瞧着两人之间链接的那道金色光线伴随着距离拉长越来越细,等无幽进去了,周围安静下来。 双面镜信号也没那么好,滋滋啦啦的干扰声下,像是耐心等了一会儿,等闲杂人等彻底走开,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慵懒低沉,慢吞吞地问她,有何贵干。 就好像一下午打了七八个呼入的人不是他。 南扶光在庙宇门口蹲下来,背靠大白墙,长长叹了口气,一副说来话长的模样。 对面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问她叹什么气,停顿了下,立刻又问,所以呢,我的啊贝贝还能用几次? “下午又用了一次,但是我现在不想详细描述使用的前因后果,如果你感兴趣,等我出去把使用后换来的两把仙器都给你。” “……” 双面镜里安静了数秒。 再开口时,里面人的语气有点新鲜,同时还有点震惊。 “这是什么?收买我?还是破财消灾?” 南扶光心想,大胆点猜,有不有可能都是? 墙角边蹲下,她开始东张西望试图找一根香根划拉,可惜四周被殷勤的修士们打扫的过分干净,她只好伸手去揪近在咫尺的灌木丛。 灌木丛长了红色的浆果,应该是不能吃的,她手很贱地一颗颗捏爆那些浆果。 手上忙碌着,慢吞吞地简单地说了下在陨龙村遇见的怪事,因为事情经过太长她简单的概括成杀了蛟龙,村子原地复活,她手多脚多到处乱摸陷入幻境,作为队友的无幽对她很是无语之外还有点生气。 这一描述仿若打开了话匣子,最后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如数家珍似的把那顶邪门的轿子与“送疫神”相关的事说的过分详细—— 幻境里,她就是那个丹曦娘子。 絮絮叨叨终于说完,南扶光没说自己着迷似的想往轿子里钻甚至已经迈出了一条腿这种明摆着招骂的话…… 和无幽不一样,杀猪匠听完,很安静。 刚开始南扶光以为对方只是对她“到处乱摸导致陷入幻境”这件事完全见怪不怪。 等了一会儿发现对面安静的呼吸她都快听不见了,她又开始怀疑是不是她的叙事能力过于平淡对面已经睡着。 她拿开双面镜看了眼,能量所剩不多,于是就问对面:“你睡着了吗?” 短暂的沉默后,杀猪匠的声音才显得有些平淡的响起:“没有。” 他突然有些疏离的语气,让南扶光有点不习惯了:“怎么了,你也觉得我鲁莽?” 双面镜那边再次陷入一瞬失言,然后男人嗤笑了声:“不是你的问题。” 啊? 什么意思? 那是谁的问题? “你不觉得鲁莽吗?” “我没有不这么觉得,但你觉得‘我觉得‘有用吗?反正只要你想,就下次还敢。” 南扶光:“……” 被绕的有点晕。 双面镜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看上去是男人换了个姿势,比如把双面镜从左边换到右边,他突然问:“问你个问题。” 南扶光:“啊?” “如果现在想办法把你从秘境里弄出来,你会发火吗?” 会的。 光想想这个假设,现在已经心头一阵火窜起来了。 不懂事吗,还是不小心撞到脑壳失忆了,不知道她进秘境来做什么的么,又不是进来秋游的,说出去就出去? 南扶光张了张嘴,然而在她开始发火前,他及时补充,“真龙龙鳞的事我另外想办法的话?” “……” 嗯? 这对于南扶光来说倒是有些新鲜—— 这杀猪匠,总是神神秘秘,好像什么都办不到,又好像什么都能办得到。 南扶光不知道有些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男人也从来不承诺她“这件事我替你解决”这种话,绝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是冷眼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又确保事情并没有超出自己的预期。 今天的他突然提出“真龙龙鳞”他去想办法…… 就很反常。 “怎么了?”南扶光捕捉到了他话语里隐藏的意思,“你是觉得现在我经历的所有事,对我来说有危险?” 双面镜那边等了一会儿,发出一声真情实感的叹息。 似乎是完全不知道这话该从何说起。 “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嗯,一些。” “陨龙村?山神?还是那个轿子?送疫神?” 面对一连串的关键字,男人又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大概也觉得劝南扶光心甘情愿从里面出来,再借他的手帮助谢允星这种提议根本不可能实现—— 南扶光就是南扶光。 能自己做的事,她不会把希望寄托于别人的身上。 哪怕是他也不行。 “所以刚才什么生气不生气的,什么意思?你们的二人小组搭档拆伙了?”杀猪匠换了个话题。 南扶光回头看了眼,只不过从她的角度除了能看见庙宇中几簇篝火火光,偶尔听见一两声咳嗽声和低声交谈声,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里面乌漆嘛黑的。 她缩回脑袋:“也不算吧,秘境七日才关闭,还有那么多天呢?” 男人不再同方才那般显得有些沉默,换上了个懒洋洋的语气:“他不理你,为这个心烦啊?” 尾音上调。 这语调其实不怎么对,带着嘲讽,放了平时南扶光不仅能听出来这会儿已经和他吵上了,但这次她没听出来,她是挺烦的,轿子那会儿她真的被吓着了,觉得那小小的轿子不像轿子,像棺材。 很可怕。 站在篱笆外,一脸向往说着圣女献祭的少年少女们,很可怕。 杀猪匠之前三言两语先把她弄出去那种欲言又止…… 让这一切好像变得更可怕。 她“嗯”了声,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嗯”什么,然后等她反应过来前,双面镜那边一下子就又不说话了。 她茫然地问:“怎么了?” 杀猪匠:“要么你和他道个歉好了。” 南扶光犹豫了下,不太情愿,又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于是“哦”了声:“好的。” 杀猪匠:“……” 杀猪匠:“你敢去试试?” …… 双面镜还剩不到十分之一能量时,南扶光不得不切断通讯。 闲聊起来说没营养的话好像还能说上一天一夜,介于她并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烂事发生,她想有个除了无幽之外的商量对象,所以能量最好省着点儿用。 也不是说那杀猪的是多好的倾述对象,但她下意识便是想要说给他听。 收了双面镜她转身进了庙宇,此时已经接近子时,里面还挺热闹,南扶光一脚跨过门槛就听见鹿桑说话的声音—— 倒不是高谈阔论,就是她一向那般细细软软的声音,正在以不忌讳周围其他人听得见的音量,告诉一位石刻牌的第三格绿线不断闪烁的修士,关于陨龙村的事。 原来下午鹿桑和上官舟也去了陨龙村,也发现了只要替村子里的人跑腿、办事、收集物资都可以增加他们的石刻牌刻度。 她回来就将这件事大公无私的告诉了所有人。 南扶光站在一旁,抱着手臂靠在柱子上听了一会儿,还挺佩服这位小师妹的,现在谁也不知道那个陨龙村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村尾的瘸子要给村头的小寡妇送酸枣糕这件事是人人路过都有的送,还是一个人送完了下一个人路过只能看见一个心满意足的瘸子—— 换句话说,鹿桑这是把生存的机会平等的告诉了每一个人,哪怕这样的坦诚可能会影响到她自己的利益。 嗯。 神凤的人设还是挺牢固的。 南扶光打了个呵欠,到听周围的人夸奖、赞美鹿桑就有些累了,她动了动站直了身体,正准备去休息,突然昏昏沉沉的脑子被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吓了一跳。 她回过身,发现咳嗽那人正是方才和鹿桑说话那位石刻牌时刻在闪岌岌可危的人。 有些东西,不注意的时候它毫无存在感,一注意到就会发现它其实存在很久了且其实非常突兀。 南扶光意识到这座庙宇里,在咳嗽的不止一人。 她立刻感觉到一股不对劲的凉意爬过背脊。 ——按照道理,修士的身体素质要好过凡人太多,相比起一般的头疼脑热,他们反而是更容易发生识海相关的病变,比如入魔啊,堕魔啊,更严重的金丹碎裂之类的…… 咳嗽且大规模的咳嗽根本不常见。 庙宇中只有几堆燃烧着的火焰作为照明,南扶光又发现此时有很多人无底线的在靠近那些篝火,身上披着外套—— 「陨龙秘境」正处盛夏。 什么情况才能让人抱着篝火不舍的撒手啊? 那些人均是呼吸急促,面色铁青。 时不时会有人踉踉跄跄站起来,当他腰间的时刻牌闪的像是黑夜中的萤火虫时,那人悄无声息的迈过门槛,对着门外呕吐。 发热,畏寒,咳嗽。 南扶光在角落里找到了上午最先呕吐的那中年男修,此时他倒在角落阴影中,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身上皮肤上有大面积一块一块、像是过敏引起的凸起红斑,他张着嘴,双唇因为干裂起皮。 腰间的石刻牌只剩两条绿线,其中一条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在他身边,与他连线的那名医修显然束手无策——或者说自身难保——不知道怎么的,他也显现出高热、晕厥症状,与同伴一同靠在角落里,显然陷入半昏沉状态。 他们的情况危机。 生命线马上将就要跌破底线,而子时刚过,这才刚刚是「陨龙秘境」开启的第三日。 此时此刻,那医修仿若听见鹿桑的话,挣扎着爬起来,拍着那早就不省人事、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的中年男修,让他醒醒,他们可能有救了,只要明日一早到陨龙村…… 他接下来的话被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掩埋。 南扶光站在旁边发了一会儿愣,这时候,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拉了下,她回过头一看,是林雪鸢。 林雪鸢与同门连在一起,她们一共三个人,另一名弟子相连的也是一名医修,此时此刻,四人围绕过来,她们的脸上皆已经覆上了一层并不夸张、看一看就是施了隔绝术法的面纱。 那是医修进入可能有毒瘴气的秘境才会使用的东西。 南扶光眨了眨眼,正欲发问,林雪鸢蹙眉,对她悄无声息的缓缓摇了摇头。 南扶光叫来无幽,一行五人出了庙宇,相对无言中在庙宇外守了一宿。 …… 次日,辰时未到,天气刚蒙蒙亮。 他们一晚未合眼,眼睁睁的看着庙宇内出入呕吐、咳嗽越来越剧烈的情况频繁发生,到最后的频率,容不得任何人忽视。 所有的人这才发现不对劲。 好似有一张无形的瘟疫病正在他们中间扩散开来。 南扶光一开始心有戚戚毕竟她也在庙宇中待了许久,但一晚上过去她除了心跳快些根本无事发生…… 正当她问林雪鸢要了面纱戴上,想再入庙宇一探究竟,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伴随着很远的山下,陨龙村第一声鸡鸣,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与呕吐声中,先后四名修士从脚底窜起熊熊烈焰! 他们痛苦扭曲,尖叫,在周围人惶恐的围观中,与先前那些石刻牌绿线跌破二条线的人,如出一辙的自燃死去! “搞什么?” “咳咳咳咳……这是——咳咳——” “喂,怎么回事,我是修士啊!金丹初期修士!怎么可能生病!” “他们死了!他们死了!又死人了!这石刻牌太邪门了!”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反正仙器也没有了,我留在这秘境也毫无意义!这秘境根本不是他们说的凡等秘境!” 一夜过去,腰上石刻牌绿线往下掉的人不在少数,此时事发突然,庙宇内一阵骚乱,事关重大,任谁人看见和自己有同样病症之人突然自燃,不得头皮发麻—— 他们彻底陷入了恐慌。 有的人跳起来往外跑; 有的人像是握着烫手山芋似的要将石刻牌摘下来扔进火里烧掉; 此时也不知道谁喊了句“山神”,众人想起来什么似的,往神台那边一拥而上,似乎是想质问那小山神发生了什么。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剑修,然而当他到了供台下,举起火把凑近小山神所坐神台,彻底愣住,哑然失声—— 在不知道何时,原本能说话能动的小山神已经原地坐化,化作一座栩栩如生的肉身神像,再也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了。 第138章 你把她留在了那里 渊海宗。 傍晚过后天上又开始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雪粒, 往年年关将近时下雪倒也正常,但在渊海宗这地方,沿海地区,下雪这般频繁还是少见。 雪刚落下时, 云天宗的弟子来送晚膳时说什么“瑞雪兆丰年, 师姐和师兄大约能在秘境里得个好丰收”。 当时宴几安没说话, 他看着面前脸圆圆、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女弟子,记住了她的名字叫“桃桃”。 总跟在南扶光身前身后鞍前马后的那个。 胆子很小但有时候也很勇敢,比如在他化龙上演武台护住鹿桑之后那几日,小姑娘送来的晚膳都凉的比腌缸里的酸菜还凉。 思及此, 宴几安有些走神。 没有用时咒也不太清楚此时是什么时辰, 只知道外面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晚膳搁在一旁忘了用,从下雪前他就一直在看古生物研究阁送上来的密函, 现在外面窗棱上的雪都已经有了一定的厚度。 此时, 他听见鸟类羽翼拍打的声音。 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下, 素来不动如山的云上仙尊为这等不祥的动静难得面露迟疑—— 这样的雪夜,不会有任何一只脑子正常的鸟不在巢穴蹲着跑出来飞来飞去。 不祥的预感在紧闭的窗户被粗暴撞开时得到了应验,一只浑身漆黑、毛发油光水滑的渡鸦如同黑色的咒术光球携带着令人厌恶的气氛飞进来,“啪”地一下落在桌案的角落。 带着雪水的鸟爪嚣张地踩在印着仙盟刻印的密函上,消融雪水将仙盟盟主落款名字晕染开。 渡鸦展开了下翅膀, 转过身由下而上歪着脑袋打量宴几安—— 绿豆大小的眼睛倒是不大,只是里面充满了戏谑与挑衅让桌案前的云上仙尊额角青筋一跳再跳。 在他失态地拔出羽碎剑劈向这只肆无忌惮的鸟时, 后者仿佛终于挑衅够了, 扑打着翅膀飞起来,而后鲛油灯芯摇曳,身形高大的男人依靠在桌案边。 黑色的长靴与黑色的手套, 男人过于高状以至于哪怕他站没站形,望过来时眼睛依然是向下睥睨的姿势—— “怎么,看见我心情不好?” 话语间,是刻意拖长了的尾音。 立在桌边一动不动,云上仙尊面无表情地心想,不是心情不好,而是倍感晦气。 大概是把这份抗拒写在了脸上,那张被三界六道赞颂的清俊面容越发比窗外吹入的寒风冰冷,过了很久他才掀起眼皮子扫了眼桌另一边的男人。 他冷声问他,有何贵干。 如此直奔主题与“父慈子孝”毫不搭边,男人哂笑倒也完全无所谓,注意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扫了一圈后最后落在唇边—— 他停顿了下,转过身,指着自己的喉结问:“看什么?找这个啊?” 宴几安本来不想理他,但是眼前之人牛高马大存在感过强,往那一站很容易就被他的所有动作牵着鼻子走,于是不小心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在看到对方喉结上浅浅的、几乎就要消失的牙印时,一时间,宴几安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下作。” “嗯。”男人随意的点点头,被骂也完全不会往心里去,“是你自己非要找。本来今天也不是来跟你炫耀这个的。” “……” 宴几安觉得跟这人没有多说半句话的必要,此时目光强行从他喉结上的牙印处挪开,他充满了明示地转向大门方向。 男人收到了他的明示。 也并没有打算理他。 稍微站直了身体,慢吞吞地收起脸上的放浪不羁,高大的男人用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指屈起,敲了敲桌面—— 收了笑,恢复了漠然的神情,淡道:“我找你有正事。” 宴几安终于将视线从门口方向收回,扫过面前男人的脸,后者唇角轻抿,根据为数不多的记忆线索,此人脸上永远挂着那种看狗都温柔的笑意…… 此时脸上这般,大概已经是他略微感到不愉快,或者出现计划外的岔子时,才会有的神情。 波澜不惊的深眸,仿若吹入了窗台外的冰雪。 宴几安不觉得这人能有什么好不愉快的,以至于需要能找到他帮忙解决。 更何况这人不愉快的事对于他来说,大部分怕不是愉悦至极。 难得云上仙尊在心中恶意翻腾,鼻尖极其不耐烦地皱了下,问了句:“何事?” 屈指敲桌的指尖一顿,手掌一翻改为掌心撑着桌面,男人目光闪烁。 在宴几安警铃大作时,他凑近了些,问:“我去把「陨龙秘境」撕开,把南扶光带回来,到时候你说是你做的,如何?” 宴几安:“?” 这人有病吧? 男人就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商讨的鼻腔音,撑在桌案上的大手没拿开,漆黑的眼清明得不像是喝酒也不像是发疯,语气淡然继续道:“她被带出来对你不是没有坏处,你不是担心她抢那鹿长……鹿桑的真龙龙鳞?” “……” 宴几安完全不明白他操心鹿桑做什么。 过去在云天宗三进三出多少次,有多看过她一眼么? 转性? “你要把日日弄出来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宴几安只知道自己没疯,“此番入「陨龙秘境」,日日所求真龙龙鳞不过是为谢允星重塑肉身,且不说她是否能够成功击退鹿桑拿到东西,半路把她弄出来,她只会陷入狂怒……” 我脑子坏了,平白无故替你抗这份骂? 剩下的话宴几安都懒得说完,全在一眼嘲讽中还给男人。 “嗯?我去带她出来她又要问东问西……你不一样,你经常做这种无厘头的事,她可能已经压根懒得问你为什么,而且就算挨骂,你应该也习惯了。” “……” 宴几安平静提醒男人。 “门在那边。” “你怎么还恼羞成怒……这事吧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你不是日日夜夜祈祷着想让鹿桑顺利拿到真龙龙鳞吗,然而根据我丰富的经验被日日惦记上的东西,鹿桑就没抢赢过……” 他停顿了下,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望着宴几安,有些好笑地补充:“鹿长离也没赢过。” “出去。” 此时此刻云上仙尊面色极其难看。 “还有,不要再三番五次提到鹿长离,那是上辈子的事,跟日日根本——” 他话语至此突然停住。 素来无波澜静如止水的心境此时犹如被投入一颗碎石,微波荡漾开,那水波纹无声无息地无限放大。 猛都抬起头望着桌案对面又挂起一抹令人厌恶虚伪笑容的男人,宴几安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身侧的双手不自觉握紧了拳,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种猝不及防一脚踏空的紧绷有多么的陌生—— 此时此刻的云上仙尊,几乎陷入短暂的茫然无措。 “你什么意思?” 男人坦然望来的笑眼饱含着怜悯。 轻而易举地在云上仙尊胸腔之中掀起惊天骇浪,关于南扶光,关于剑修,关于只金丹后期亦无灵骨显现,关于在她手中失效的仙器与神兵…… 一切的不寻常指向了一个让宴几安从未想到、也毫无准备的惊人答案。 “南扶光……到底是谁?” …… 男人唉声叹气,心想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大礼包,他牺牲真的很大,否则按照这条龙的思维方式,他可能可以被蒙在鼓里…… 直到老死。 随意勾过一张椅子坐下,他耐心地将双手叠于小腹,平静地等着桌案另一边的云上仙尊消化了一会儿。 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现在他脸色苍白得看上去像是这辈子都消化不过来了。 男人欣赏了一会儿他的仓皇失措,然后从最开始觉得有趣,逐渐不耐烦,他突然意识到这其实也勉强算是一件赶时间的事,所以终于还是主动开口:“你知道现在在「陨龙秘境」里发生了什么吗?” 慵懒低沉的声音响起。 宴几安很难从内心的惊涛拍岸震撼中回过神,他双目放空的看向男人—— 也不知道是屋内昏暗光线问题还是别的什么。 看似坐姿放肆深陷靠椅的男人五官深邃立体,灯芯摇曳中有晦暗不明的神色显现。 他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放松。 “什么?”宴几安盯着他的脸,不耐烦的问。 “你知道她……遇见我之前吃了一些苦头。” 男人交叠的手几乎不可察的微动,坐起来了些。 “「陨龙秘境」有个陨龙村,那里理论上现在应该是一片废墟。但现在我经过一些特殊的渠道,发现那个秘境的时光轴好像和我们想象中不太一样,有些东西在那秘境中不断的推导,重演。” 他的话跳跃而言简意赅。 宴几安缓缓蹙起眉。 就听见男人叹息道:“我觉得有些苦,已经吃过了,就很没有必要再吃一遍。” …… 一开始并没有听懂这男人到底在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宴几安其实想让他有话就说明白,别整这些故弄玄虚的。 但在来得及开口前,他自己安静的琢磨了一会儿关于男人提到的陨龙村的事—— 他当然知道「陨龙秘境」中有个陨龙村,甚至数百千年前这地方发生的故事他也略知一二。 比如,鹿长离便是来自这个村落。 这些东西都是伴随着宴几安的记忆回归回来的。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分崩离析,宴几安还叫宴震麟,还拿着一本破烂的剑翻着不入流的剑谱他却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练个没完。 直到某一日,那个男人又神出鬼没的在他练剑时踏着日落身披落霞而归,那一次他的怀中抱着奄奄一息的少女,在她的体内放入神凤,笑着告诉他,这是他为他带回来的同伴,以后就是伙伴了,他们要相亲相爱才行。 他总告诉宴震麟,鹿长离很可怜,她来自名叫陨龙村的村落,是一场角逐中,被抛弃的、被认定败落的祭品…… 她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她的善,她不够坚定也不够狠心,为了保护绝大多数的村民,所以她成为了被抛弃的祭品。 宴震麟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之后鹿长离醒来后对于那件事也绝口不提,没有人会刻意的揭开别人的伤疤,宴震麟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鹿长离很爱笑。 她看上去很快走出了曾经的阴影,甚至没有任何性格上的缺陷,她很快就变成了天天跟在少年身后的小跟屁虫,从“哥哥”喊到“阿麟”,漂亮的脸蛋与那美丽的眼睛望向他时有毫不掩饰的爱慕。 彼时,宴震麟尚未开窍,虽然那个人每天都喜闻乐见似的洗脑“龙凤突然天生一对”,但只有他知道,自己回应不了鹿长离的感情。 暂时回应不了。 只是偶尔也会很好奇,鹿长离长得那样好看,按照这个世界上人类的审美她应该所向披靡,为什么会有人在二选一的选择中选择了另外一个人—— 终于有一天,在练剑闲暇时他还是问了男人这个问题,相比之下,他好像对于那个打败鹿长离,最终成为胜利者的人更感兴趣。 「赢了那场选拔之后呢?你带走了鹿长离,那个获胜的人呢?」 他清楚的记得,往日唇边总是挂着懒散笑意的男人那一次头一回露出了迟疑的表情,微微蹙眉,他慢吞吞地望着少年,说,「获胜的人啊……她变成了一把全天下最厉害的武器。」 一把舔血的刀。 一张百步穿杨的弓。 一柄开天辟地的剑。 一杆石破惊天的枪。 「无坚不摧,冷血无情,对持有主人忠诚不二的信念让它成为最好的兵器。」 盘坐于大石头上,男人一只手支着下巴。 「但持有人这种事本来就是不可控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忠义之士或者奸佞乱世贼子,要无条件臣服,好像也蛮可怜的。」 男人轻飘飘地叹息。 宴震麟有些诧异:「真的有这样的武器?」 「有啊。」 男人放下手,坐直了些,笑眯眯地望着他,语气如此轻描淡写。 「你没听说过伶契吗?」 宴震麟听过。 几乎就是和鹿长离被带回来的那一日,前后脚现世的绝世利器。 至那一日起,三界六道,无人不知—— 【得伶契者,得天下。】 …… 记忆闪回结束。 宴几安震惊之外现在只觉得眼前一切豁然开朗,就像是阴郁的天空劈下了一道光,照亮迷蒙万物。 筹码有一部分回到了他的手边。 薄唇浅勾,若是有外人看见,大概也会惊讶原来云上仙尊也可以拥有这般真心实意的笑容。 “你深夜闯入我住处,让我配合你从秘境带走日日,原来是在害怕这件事暴露。” 上下打量着不远处的男人,宴几安微微眯起眼,几乎就要笑出声。 “「陨龙秘境」在重启陨龙村当年发生的一切,对吗?” “你害怕她知道这件事。” “当年那日,你去了陨龙村。” “但你带走的是鹿长离。” “你把伶契……把日日留在了那里。” 第139章 失联 「陨龙秘境」内。 这一夜过得比想象中更为漫长, 人们都毫无睡意。 已经开始有发热症状的人每隔一会儿就低头看看自己的石刻牌,就像是患上了某种强迫症。石刻牌毫无反应他们就发呆,仿若如同头顶悬了一把剑,内心对于未知的恐惧使他们更加沉默…… 若是石刻牌最上方的绿线开始闪烁, 他们会被吓得猛烈咳嗽, 呼吸急促, 更有甚者甚失声痛哭。 还没有症状的人变得一惊一乍,身边的人一旦有不舒服,无论脚下是否有连线,他们就立刻退开非常远的距离, 脸上露出惊恐的模样。 所有人都带上了从医修那儿拿到的隔绝疫病的面纱。 部分符修用符箓叠了千纸鹤, 附加上留言信息, 又从庙宇前一只只把千纸鹤放飞,告诉秘境中散落其他各处的同伴:山神庙宇有疫症蔓延, 勿归。 南扶光蹲在无幽旁边抱着膝盖看他叠了两只, 看会了之后也跟着动手—— 进入陨龙秘境, 过了那座摇摇欲坠的长桥,一共一百二十名修士。 山神庙宇,小山神惩戒命陨二人。 今日疫病,最先起了症状的一人命陨,连带他的链接者, 又一共二人。 如今陨龙秘境生存人数一百一十六人,其中庙宇聚集四十一人, 又有七十五人散落在秘境四处。 他们拢共叠了七十五只千纸鹤, 放飞出去,幸运的是这一夜再也没有人症状加强陨落,也没有外出的人回来, 想必是大家都精准的收到了纸鹤。 临近天亮的时候,由一名金丹初期阵修带头,数名阵修一字排开,双指并拢,于眉间划开,整齐划一在面前划过,庙宇中间线处,只见一道道蓝色光芒拔地而起—— 整座庙宇被一分为二。 那是阵修刚刚临时完成的山火阴绝大阵,这种在很久很久以前,战争频繁的年代为了防止战争过后瘟疫蔓延才会使用的阵法几乎就要被人们遗忘,寻常阵修略知一二便可,连宗门阅读考核涉及一点相关都能被叫“偏门题型”。 也是多亏了此次入秘境的其中一名阵修,翻箱倒柜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来这么一本连封皮都没了的古书籍,经过一夜的研究,阵法得以展开。 本来这算是一件好事。 但事实上实施起来却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人本质上都是贪生怕死的生物,关于这一点并不丢人,在面对生死相关的命题上,有些人会丧失是非道德观念,这并不意外。 “——这是什么意思?把我们隔绝起来,关在阵法里什么都做不了的等死吗?” 一名发热烧的脸通红的修士大喊着,抗拒进入阵法,他激动的面红脖子粗,坚持认定自己一旦被隔绝进刚刚展开的阵法中,就再也没有机会出来,只能等死。 “都说五步之内必有解药!第一个病例是斩杀蛟龙后出现的,说不定这疫病便是因为我们杀了那蛟龙放出来的!我还准备天亮了再回去看看!我不进去!谁愿意进谁进!” 他这一嗓子,把原本还算配合愿意进入阵法暂时与其他人隔绝的人的情绪也感染了。 “也是,你们是什么人啊,凭什么管我们上哪?” “我不想死!我也要自己出去找解药,或者找离开秘境的方法!” “理解一下吧,谁愿意在这里等死?”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染病的修士们不配合的情绪越发高涨,与此同时,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与痛苦的呻吟不绝于耳—— 暂时健康的修士们不敢靠近已经染病的,被他们一步步逼退。 人群分为两波,一左一右,讽刺的是在最中间那一条自然而然分出的隔绝道路尽头,正是高高坐于宝座上,慈目低垂、肉身坐化的小山神。 “我们、我们会提你们去找的!你们放心!” 在几乎所有健康的修士都要被逼的退出山神庙之前,清脆的女声响起。 南扶光不意外的偏头看去,便看见死死拽着衣角的鹿桑一脸紧张,郑重其事的承诺情绪激昂骂人的那些修士:“我们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 神凤的影响力比所有人想象中都大。 更何况斩杀蛟龙时鹿桑确实也有出力,大家有目共睹。 在这种群龙无首、大家都好似无头苍蝇般焦虑的时刻有人站出来就好像强行有了主心骨,人们虽然不一定完全信服,但也不想轻易把这虚无缥缈的主心骨折断…… 于是就有了鹿桑三言两语,神奇的说服那些染病者退到阵法内部去。 此时,外面天光大亮,三个太阳再一次高高挂于天空之上,「陨龙秘境」迎来开启第三日。 …… 这一日的陨龙村热闹非凡。 笼罩在瘟疫扩散的阴影中,陨龙村大街小巷到处是游走飞窜、替人打工办事的修士。 每个人都沉默而拼命的攒着石刻牌上的分,只有鹿桑、上官舟、南扶光与无幽四人一同前往昨日斩杀恶蛟的地方。 出乎意料的是,那冰原之上,再次出现了个村民打扮的人。 这一次,南扶光不用再试也能一眼分辨,那身着粗布棉袄之人所起到的作用,大约和索桥附近的樵夫如出一辙。 目光麻木,嘴巴里重复着一样的话。 “造孽啊,造孽啊!原本我今日来此地垂钓,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一切,你看到那条巨大的蛟龙了吗,那尸体就这样躺在冰面!” “他们都说冰潭之下有蛟龙,之前我还不信咧!世界上哪来那么多龙!” “少侠来此地可也是为了碰碰运气?可惜你走错地方了,冰面给砸破了,下有许多沉睡了百年瘟疫或许被释放出来了呢!” “这些病毒可超出了现代医术的理解范畴,要是被放出来了可如何是好?” “哎,哎!我可要赶紧回去告诉陨龙村的村民,百年祭典就在眼前,可不能在这时候出了岔子! 樵夫来来去去这几句话,南扶光听罢,与无幽互换眼神。 无幽:“怎么看?” 南扶光:“杀了恶蛟,唤醒云龙村村民,同时被冰封寒潭之下的病毒被放出……” 鹿桑:“师姐——” 南扶光微微眯起眼,慢吞吞道:“别叫了。我们不该杀那条龙的。” …… 事情的发展比人们以为的更加糟糕。 尽管那些已经有病症的人已经被隔离于阵修的大阵之内,但经过一个白天,原本在外活动的人也陆续有人出现病症。 起病急,高热畏寒,恶心呕吐,浑身疼痛,呼吸急促,咳嗽这些都是初期的症状—— 被隔绝在大阵里的人病情发展更加迅猛,一日时间,在所有人甚至未对这疫病有一点儿头绪时,陆续开始有人的身上也出现了大面积的凸起、水肿。 像是被蚊虫叮咬后起的泡,但那凸起更加大面积,伴随着瘙痒,若用手挠,泡破了,里面流淌出的组织液流到哪,哪的皮肤就会迅速凸起想同的疹…… 人们都快被逼疯了。 开始有人不愿意再待在大阵中等死—— 一组二人一人生病另一人能自由活动到陨龙村找石刻板积分还好,怕就怕二人都被隔离…… 陆续又有几组人死于石刻板倒计时,山神庙中的气氛濒临一种随时崩溃的境地。 日暮将息,当南扶光回到山神庙,数百米开外就听见争吵的声音,她加快步伐,伸头看了眼,是鹿桑在与一名年纪也不大的剑修拉扯。 那剑修少年脸上都起着红疹,站在山神坐化肉身像下拼命想往前,鹿桑拦着不让,那少年看上去又痒又难受,哭叫着:“我就取一点儿血试试!怎么了,你是神凤,都这种时候了,难道你要看着我们就这样去死吗!” “不、不是的!你们不可以私自取山神血肉!” “只是一点血!试试罢了!一点血都不行吗!我们都要死了,神若不救世人何以称为神!” 两人推搡间,少年剑修腰间的石刻牌在闪烁,越来越多的人冲大阵中冲出来,在还健康的其他人恐惧后退中,他们疯狂向着山神神像涌去—— 顷刻间,伴随着鹿桑的尖叫声,她被推倒在山神庙门槛外。 山神庙内,无数疯狂咳嗽、挠脸、甚至呕血的修士,犹如一群蚂蚁爬上了高高在上的山神神像,手中的匕首在阳光最后的余晖中,折射着金色的光芒。 “就试试,就试试!” …… 渊海宗。 自打「陨龙秘境」开启,大概是第二日,馄饨摊摊主就开始查无此人,有人瞧见馄饨摊老板双目无神,终日游荡于街道,隔一会儿便拿出双面镜低头看一眼。 俨然一副活人微死模样。 逛累了就回到他的小屋中,随手给双面镜充上能量,自己倒像是能量耗尽似的瘫软在长塌上,对着床榻边挤着的三只小猪外加一只鸟期期艾艾的抱怨。 “他不答应替我背锅。” “哎。” “都说养儿防老,这话骗了多少人,养了这儿除了让我心力憔悴、提前步入老年期,他对我有过什么贡献?” 一边摸着小猪,男人唉声叹气,想到昨夜云上仙尊识破他的阳谋之后,几乎满脸灿烂、敲锣打鼓把他送走,心中郁卒不已。 彩鸟扑腾着翅膀化作奇珍异宝阁阁主,伸手戳戳其中一只小猪的屁股,那小猪便化作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斯斯文文地在榻边坐下。 “当年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黄苏瞥了一眼满脸生无可恋的男人,“那已经是真龙和神凤诞生那个年代的事了,我只知道个大概,大人也不太爱提起细节。” 当然了,养儿育女翻车实录谁爱提啊? 壮壮在旁边“噗噗”,意思是,它也是后面来的。 吾穷望向最后一头猪,那只小猪抬起蹄子挠挠耳朵,满脸不屑,随即金光亮起,鬼修少年蹲在床榻边。 “「陨龙秘境」果真与「陨龙村」相关?”他有些惊讶,“我当时还以为只是名字相似。” “「陨龙村」怎么了?”吾穷问。 “「陨龙村」你不知道?伶契的诞生地。”段南淡道,“传闻伶契诞生于「陨龙村」百年「送疫神祭典」,只是那一次的送疫神出了些篓子,死了很多人,后来为了保全村庄,众人献祭了本来不用死的圣女,那个倒霉蛋圣女就是后来的伶契。” 吾穷:“……” 黄苏:“……” 壮壮:“……” 杀猪匠:“哎。” 段南:“怎么?这事跟南扶光有关系?什么?南扶光是伶契?哦,那就说得通了,伶契成为东君之前经历九世苦难,被「旧世主」救回前距离心神破碎只差一步……足以见得它之前那九世过得都不太好。” 吾穷瞪大了眼:“然后呢?” 黄苏:“说句公道话,这九世与大人倒是不太有关系。” 榻子上,活人微死状男人眼中有了一点聚焦,面无表情地隔空点了点黄苏,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段南“哦”了声:“如果伶契是和神凤诞生于同一地,「旧世主」前去,带走了神凤,留下了伶契,就有些关系了。” 吾穷:“啊?” 段南:“他如果当时把伶契也救下带走,就没有后面伶契九世苦难可吃了。” 吾穷:“……” 一念之差,伶契落于三界六道,换来九世蹉跎。 吾穷:“……” 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吾穷抬手欲言又止,放手止言又欲,折腾了半天,最终在对视上男人那双毫无波澜的双眸时,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 段南单手托着下巴:“妙就妙在,南扶光在鹿桑与她并排而立,需要某人做出某种选择时,她一直都是被放弃的那个。” 杀猪匠:“……” 段南转头看着男人:“她若知道她早八百万年前就被你放弃过一回,大概可能也许应该会被气死吧?” 杀猪匠:“那不是放弃,跟我没关系,我是后面才到的,那时候伶契已经是伶契了,至于鹿长离——那是——只是——” 他绝望的闭上了嘴。 然后给了段南一脚。 段南滚下榻子,化作圆滚滚的小猪,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懒洋洋地抖了抖屁股。 榻子上恼羞成怒的人已经陷入新的一轮自闭,脑海中不断的在接下来那个该死的秘境还会发生什么与如何说(诱)服(骗)宴几安在结局之前答应背锅之中来回跳跃思考。 这一琢磨,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 直到黄昏时刻,放在充能器上的双面镜亮起,几乎原地坐化飞升的男人此时掀了掀眼皮子,拿起双面镜。 【错杀蛟龙,疫病蔓延,情况已经失控。 转告宴几安想办法提前开启秘境,否则大家都会死。】 过分安静的土坯房内,男人保持着手握双面镜的姿态僵硬住。 半晌,终于也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他摁下通话呼入申请。 只是双面镜响两声后,就被挂断。 南扶光的双面镜的能量耗尽了,她用最后能量给他发了求救信号,至此,他们彻底失去了联系。 第140章 你爹我什么时候在意过这种事 渡鸦再次落在桌案上的时候, 宴几安正在与渊海宗的高层开会。 「陨龙秘境」开启后,渊海宗周遭灵气越发薄弱,有人猜测是所有的灵气都被秘境汲取支撑其间隙的稳定,也有人觉得是古生物研究阁停摆后, 原本支撑沙陀裂空树树根的养分供给没能续上…… 本就是投机取巧得来的灵气, 他们早在一开始就该接受失去的准备。 渡鸦大摇大摆的入内让所有人吓了一跳。 一瞬间桌边数十人徒然陷入沉默, 数十双眼睛也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渡鸦张了张翅膀,目光扫过众人后,歪着头打量宴几安。 那般漠然且倨傲的神情居然出现在一只鸟的身上,它自己也没藏着掖着, 要人相信它真的是一只鸟才有鬼了。 当下坐于宴几安下手座的一名仙盟派来的元婴后期老者便抬手, 放手之间一道刺眼的白光打向那只渡鸦! 刺眼的光芒和接下来可以预见的血腥让其他人不自觉的微微蹙眉, 然而伴随着上首座云上仙尊一声含着嘲讽的冷嗤,想象中的血肉模糊并未出现—— 白光散去, 渡鸦依旧完好无损地蹲在桌子的正中央, 歪着脑袋像是充满困惑的打量着出手那名老者。 后者大惊失色倒吸一口气时, 它胸腔的油亮羽毛散开,做了个昂首挺胸的挑衅姿态。 众人:“……” 从方才开始哪怕面前空投一只渡鸦,云上仙尊尊的坐姿未发生任何的改变,此时却往后靠了靠,那张清俊淡漠的脸上浮现一丝丝不耐烦。 “是我的信使。”他平淡道, “今日就到这里,先散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此时在桌边的人们竟然多少在他语气里听出一丝丝不情愿。 纵使一步三回头, 满心狐疑,片刻后,议事阁内也只剩下坐在位置上一动未动的云上仙尊与蹲在桌子上懒洋洋梳理羽毛的渡鸦。 当最后一个人的脚步声也渐行渐远, 渡鸦终于把脑袋从翅膀胳肢窝下拿出来,像是彻底放弃了那根翘起来的绒毛,它拍拍翅膀,落在其中一张空着的椅子上—— 下一瞬,身形高大到具有不容忽视存在感的男人出现在椅子上。 似乎并不习惯于这椅子原本距离桌子的远近,伴随着“啪”的一声沉重闷响,穿着擦得锃光瓦亮皮靴的长腿就这样大摇大摆的摆上了桌子。 靴底的泥肆无忌惮地弄脏了原本摆在桌上的、具有仙盟印纹的文件——显然这把椅子上一任主人离开时有小心翼翼的将文件归拢收拾整齐,只是现在它们又七零八落,有一些甚至被踢到了地上。 双手交叠,左手食指指尖轻敲右手手背,男人的唇边挂着一抹淡笑,只是笑意未达到眼底。 “也不知道整天跟这些没用的废物老头玩,能有什么出息。” 张口就是口出狂言。 目光扫过那一堆写着密密麻麻修仙界头等秘闻要案的信函,冷漠的眼底浮上一丝显而易见的轻嘲。 “你倒是还挺乐在其中的。” 宴几安习惯了他这般做派——记忆并不是完全完整,但仅就现有的来说,就“刻板印象”这四个字来说实在是没有愿望任何人。 他淡定地忽视了男人的冷嘲热讽,开口时嗓音冷淡:“今日又有何贵干?” 在桌边人开口前,他不急不慢打断了他:“若是还想说服我替你背锅那就免了,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你有那个闲心,不如抓紧最后剩下的几日,好好想想如何收拾等日日出来后你会面临的烂摊子。” 男人挑挑眉。 上扬的唇角稍微往下掉了掉。 片刻之后,他稍微坐起来了一些,想了想,道:“那也要她能回得来。” 这话说得,语气冷淡到不像他。 就算是宴几安也难免掀了掀睫毛,多瞥他一眼——见后者面色从方才的闲适变作毫无温度的模样,他微微蹙起眉。 “什么意思?” “我这次来,确实是充当信使的。” 一枚双面镜“嗒”地落在桌面上。 男人坐起来了些,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两根修长手指落在那枚双面镜上,指尖一推,双面镜就推到了宴几安的眼皮子底下。 双面镜是激活的状态。 宴几安只需要低头就能看见几则文字简讯,除却最后一条稍长的,他先看到的是上面历史残留记录—— 【别浪费我能量了!!!】 「好好好,我又浪费了。」 【不高兴的话就少说阳奉阴违的话,我一天天不够忙的,还要跟你玩什么“猜猜我生气了没”游戏,一个杀猪的哪来那么大脾气?!】 「……」 「不知道。」 「可能是杀猪杀多了。」 【你承认你脾气大了。】 「?」 「我没有。」 再多的,再此界面内也看不见了。 握在双面镜边缘的指尖无意识地施加力道,宴几安抬眼越过双面镜边缘看向不远处的男人,后者平静地回视他:“烦请看最后一条。别乱看。” 强忍下把双面镜扔回他脸上的冲动,云上仙尊这才动动手指把那长句调整到双面镜正中央—— 那是最后一则简讯记录,来自南扶光。 【错杀蛟龙,疫病蔓延,情况已经失控。 转告宴几安想办法提前开启秘境,否则大家都会死。】 宴几安心中一惊,猛地抬头。 男人“嗯”了声,点点头:“想告诉她她对你有过高的期望以及实力上的错误认知,可惜等我回拨时,她双面镜没能量关机了。” 对于这件事他确实是颇有微词。 也不动脑子想想能跨过秘境间隙屏蔽用双面镜联系上她的人到底是谁。 怎么想他都应该更像那个能解决秘境间隙大门开启与关闭的那个人吧? 出事了只想着找宴几安…… 到底是谁给她洗脑的臭毛病? 撕开已经暂时闭合的秘境间隙,宴几安显然是并不具备这种本事的—— 他若能做到这个,也不必前头搞那么多事,后面眼巴巴的乖乖等着陨龙秘境开启,再把鹿桑送进去找洗髓用的真龙龙鳞。 长腿“咚”地一声落地,原本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站起来,那过高的强壮身躯投下的阴影如一座山笼罩而来,他瞥了沉默的云上仙尊一眼:“我来。” 意思是他老实的跟着来充当下门面就行。 宴几安:“然后呢?等日日出来,这份功劳就被我领走了?” 对他提到的这种可能性,男人看上去确实无所谓。 摘了手套,随意扔到桌子上,活动了下手指,他才抬眼看向宴几安。 “随意。” 他言简意赅道。 “你爹我什么时候在意过这种事?” …… 纵使已经见面过无数次,也有过数次的对话,当与眼前的人一同前往某处办正事,那种争锋相对暂停,偃旗息鼓的气氛还是让人感到不自在。 宴几安目光落在走在前面那人的背影上。 他看上去倒是放松得很,下颚线丝毫不见紧绷。 “……里面发生了什么?” “那则简讯上的字面意思。陨龙村附近有个冰原,听说冰原的幽潭深处有一条恶蛟,恶蛟镇守着两件仙器,这一次秘境开启,大部分人都是冲着那两把仙器去的。” “你怎么知道?” “馄饨摊上的客人闲谈。” “……日日把那条恶蛟杀了,造成瘟疫蔓延?所以现在秘境里的人都染上了瘟疫,他们不得不提前从秘境里出来?” 走在前面的男人步伐没停,闻言轻笑了声。 微微侧过头,瞥了身后的云上仙尊一眼。 后者被他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 “所以你总是在惹她不高兴,永远都沉浸在犯错挨打、下次继续的永动机机制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挺喜欢这种模式——阿麟……” “不要叫这个名字。” “哦,安安?” “……” “嗯,算了,这样叫确实好恶心。”男人像是玩够了,摆摆手,“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南扶光就是伶契,也亲眼见证了所有的仙器因为畏惧与矫枉过正的崇敬,落入她手皆为一把废铁的事实,为什么张口闭口还是会说出‘因为她杀了恶蛟,导致瘟疫蔓延‘这种话?” “……什么?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在乎?你听上去就是这个意思。” “……” “她根本对那把仙器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张口就准备送给我。” “?” “这件事错不在她,不要再说这种模棱两可让人可以大做文章的话,最后又把一切赖在她头上。” 宴几安不说话了。 此时两人已经接近陨龙秘境开启地点—— 秘境已经暂时自然关闭,相比较开启那天空地上人山人海的站满修士,今儿倒是只有例行几位「翠鸟之巢」值守人员等在秘境外,每隔一段时间记录间隙的秘境稳定性与状态。 乍一看那身形高大、一身黑的凡人男人闲庭信步、散步迷路般往这边走,眉毛一竖就很凶的问他:“什么人!干什么来!” 未等被凶的人开口,守卫一错眼便看见跟在他身后的云上仙尊,微微一愣,难以掩饰的露出错愕的表情。 哪怕是在他化自在天界,便也是尊卑有别,自打他入职「翠鸟之巢」,行走于仙盟各个职权部门,从未见过有云上仙尊在的场合,他会以一种稍落后的身位跟在他人之后的。 还是个凡人。 未等他反应过来,那凡人已经面无表情与他擦肩而过,站在「陨龙秘境」间隙之前,脱了身上的黑色大氅,顺手扔给了身后的云上仙尊。 他弯下腰,在守卫震惊地“啊啊啊”声中,伸手在那间隙边缘摸索了一会儿,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整体轮廓…… 一番动作后,像是终于听烦了守卫在一旁聒噪呐喊,蹙眉转过身,无声地望着宴几安。 宴几安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片刻,才收回目光,随意把男人脱下的那黑色大氅挂在一旁,转身对那些诧异中的守卫道:“你们先退下,未得同传,莫再靠近。” 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与高高在上,看上去没什么不同。 四名守卫面面相觑,均见同伴一脸迷茫。 奈何云上仙尊看上去也并无准备跟他们解释这儿发生了什么,他们只得应承一声,退了出去。 …… 亲眼看着男人徒手将那缥缈、闪烁着如星河宇宙璀璨星光的间隙裂缝撕开,就像揭下一张糊在窗户上的窗花那般简单,宴几安难免还是有些诧异。 待那缝隙越来越大,他们已经可以看见秘境内透出的光芒与扑面而来的温热热浪,宴几安问:“当年……陨龙村也是因为有人斩杀了恶蛟才有了后续的一系列事故?” 他所说的当年,是男人把鹿长离带回来的那年。 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的不比你知道的多。” 在宴几安几乎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时,终于听见前面的人说话。 此时他掀起「陨龙秘境」间隙入口,露出个能够容一人通过的通道—— 这般惊天动地的事,此时他回过头来脸上却看不见一丝波澜,他只是随意地问:“问够没,进不进?” …… 「陨龙秘境」苍穹之上,还是高高悬挂着数枚太阳。 只是若是南扶光或者当时一同进入秘境的任何人在场,都会惊讶的表示他们的天上挂着的三枚太阳,而不是九日凌空如此壮观景象。 相对无言走过那座桥,等同于正式进入秘境,一桥之隔的这一边天色骤然暗下,已经是夜晚时分。 两人在桥的另一头果然也看见了一身蓑衣、抱着鱼竿的村民。 他抬起头,看着这种时候有人进入秘境也丝毫不惊讶,木然开口道:“道友行走三界那么多年,怎么今日来到这个地方?此地凶险,道友若没做好准备……” 未等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开口,他突然住口,二号机那张犹如既定设置好的麻木脸上突然有了不一样的表情,灰沉沉的眸中有了亮光。 他听见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问:“冰原恶蛟在何处?” 渔夫压了压头顶上的草帽,再开口时,嗓音沙哑,与方才那般流水线上机械重复不同:“你要找那冰原恶蛟?恕我直言,那毫无意义,正如您此番前来的目的,注定空手而——” 话未说完。 渔夫化作无数碎片灰飞烟灭。 本就不是真正的活人,如此这般被撕碎也是悄无声息,男人不甚在意地从口袋中掏出放在取下的手套戴上,抬了抬睫毛,淡道:“废话真多。” 宴几安精准地在他脸上捕捉到了一瞬的不愉快。 那阻止他在秘境中乱来甚至大开杀戒的话到了嘴边咽了回去。 继续前行经过了草地、森林与湖泊,整个过程地形中安静的可怕甚至不闻鸟语虫鸣,就好像伴随着方才男人那一挥手,整个秘境中不必要的存在已经被尽数抹去。 湖中也如此安静,南扶光闲谈时提到过的湖泊中央那颗巨石暴露在月色下—— 不见这里曾经发生过战斗的痕迹,也不见那只很像穗娘的鬼鸣鸟,周围整齐到水里连鱼都不见一条,对岸只有野花于热风中摇曳。 被开膛破肚的鬼鸣鸟尸体不见了,自然也不见从里面爬出来的小山神。 男人微微蹙眉却未说什么,入了秘境第一时间相比起其他,自然还是优先要寻到南扶光,确认她现在的状态。 然而顺着山路,他只看到了破败的一种荒废庙宇,周围空无一人。 “他们就住在这?”宴几安问。 被提问的人没有回答。 当他抬脚进入庙宇一瞬,尘荡飞扬,覆盖于神像上的厚厚积灰与角落的蜘蛛网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横梁瓦壁上脱落褪色的岩彩画焕发新的光彩; 破旧的门窗恢复昔日遮风挡雨的模样…… 是庙宇这一刻迎来了新的神明。 然而男人却如无所见,不过弯腰顺手扶起那碎裂一半的山神像,垂眼打量片刻,停顿了下,又再将那山神像拂倒。 “轰隆”巨响,带翻了方才修复的崭新供台,神像四分五裂,碎石一地。 虽然双面镜进入秘境后只剩下通话与简讯功能可以正常使用,但男人清楚地记得,南扶光曾经告诉过他第一组的修士如何死亡—— 是在给庙宇做清洁大扫除时。 眼下这座庙宇完全不像是有打扫过的痕迹。 喉结极慢地滚动了下,立于庙宇中央,男人垂目,神色晦暗不明。 再他身后,宴几安束手而立,从侧面看那人面露不虞,挑了挑眉:“你这又是作甚,他们或许不在这,那就再去其他地方——” “嗯,你别说话。” 懒洋洋侧眸投来一瞥,男人带着鼻音缓缓道,“我现在有点烦。” …… 离开庙宇,两人最终到达南扶光所描绘中的冰原,大漠黄沙之中冰冻的雪原白雪皑皑,突兀异常。 冰面之上方才站稳,便感觉到脚下震动,从冰层深处传来属龙吟之啸,宴几安面色稍变,下一瞬羽碎剑已落入掌心。 当一条浑身冒着死黑气息的蛟龙从寒潭下碎冰而出,发出阵阵威胁怒吼,站在黄沙边缘,从方才开始一言不发的男人已经可以用面色难看来形容。 阴云于蛟龙头顶汇聚,电闪雷鸣,风云万变之间,纵使是宴几安也看不出眼前的恶蛟是什么境界,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这蛟龙的境界远远高于渡劫期之上。 然而当它驾雷云而来,万千紫色雷阵环绕周身,未等宴几安有所动作,站在前面的男人从掌心抽出一把银色长剑。 那看似寻常长剑造型朴素,看似不过一把寻常兵器,于恶蛟携雷鸣从高空袭击而来时,宴几安甚至未看清那人如何出手! “噗”地一声黑色血液四溅,恶蛟身首分离,定格于即将化龙时巨大的龙身从天空坠落,“轰”地砸向冰面,无数冰裂纹碎裂呈扩散状直至男人脚下—— 从始至终,他动也未动。 “第四坐标轴发生了改变。” 他转过身,面无表情道。 “她所在的那个秘境,我们进不去了。” …… 「陨龙秘境」内。 并不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在确认了双面镜已经没有能量后,南扶光便将它塞回乾坤袋里。 而此时此刻的山神庙已经不再混乱,最开始的底线被突破后,所有的事情突然都变得理所当然—— 雪亮的匕首割破山神的肉身,漆黑的粘稠液体代替血液,从肉身中流淌而出。 一碗又一碗的血液被小心翼翼地装入碗中,接力般传到每一个染上瘟疫的修士手里。 坐化的神明不会挣扎不会动,无论手臂上多出了多少道伤痕,他不会再微笑着陈述自己也会疼痛的言语。 佛像之下,仿若一场静默的戏。 喝了山神血液的人,病状并没有好。 最开始人们还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有令他们欣喜若狂的事情发生,那就是他们腰间的石刻牌终于没有再危险的闪烁—— 就像是那一对最开始亲自被山神割肉救赎的道侣,伴随着一口又一口的血液下肚,哪怕那口感粘稠作呕,看着腰间或增加、或稳稳定格安全线的石刻牌,他们苍白病态的脸上浮现出狂喜的神情。 “这样的话……我们至少可以活着撑到四日后,秘境间隙重新开启,然后离开这里。” “感谢山神,感谢山神。” “我只想活着离开这里……真倒霉,早知道就不进来了!” 他们叹息着,喝过血后的修士纷纷上前,挤在供台前插香,感谢山神的恩赐。 山神像下,鹿桑捂着嘴,满脸惊恐的看着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的爬上佛像,取血,喝下,离开,井然有序,但她未出声阻止。 “你怎么不阻止他们了?”南扶光问。 “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没有办法。”她面色苍白地说,“他们去不了陨龙村做任务,积攒石刻牌积分,光这么硬耗着,等不到秘境开启那日,大家都会死。” 南扶光站在她身边,闻言片刻不曾言语,她也没说已经用双面镜把秘境里的情况转达出去这件事—— 除非下一瞬,秘境缝隙打开,前来救援的仙盟与「翠鸟之巢」人员空降站在她的面前,否则她拒绝给任何人画饼。 这些人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已经受不起任何一根哪怕比鸿毛更轻的稻草。 因为有了山神血液,相安无事的一夜过去。 这一夜暂时没有出现病状的人们后撤,在远离庙宇的各个地方落脚休息。 南扶光与无幽选择了一条清澈的溪边,溪边还有一棵很高的树,在树冠的位置,可以看见那座他们来时的桥。 桥的另一半是冰天雪地,进出秘境的间隙就在那冰雪之中。 南扶光在高处安静凝视一夜,未曾等到呼啸的冰天雪地里出现她期盼看见的身影。 至晨光熹微,「陨龙秘境」又迎来新的一天。 依旧三日高悬,炙烤大地很快驱散黑夜留下的最后一丝清凉。 烈阳高照,光用眼睛再也不太看得清远处的景象,微微眯起眼,一夜只是囫囵短歇的南扶光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有些精神萎靡的从树上往下爬,眼瞧着象征着与无幽距离的金色线越来越粗壮明亮,她在将熄的篝火旁看看无幽。 大概也是一夜未眠,云天宗大师兄的脸色并不好看。 本就准备今天再到陨龙村看看那边是什么情况,南扶光靠近湍湍流淌的小溪捧了点水梳洗,一边头也不回的问无幽今日有什么打算,虽然他们的石刻牌绿得人很安心,但是不是也应该—— 话还未落,便感觉到腰间石刻牌异动,她低头看了眼,发现第六格绿色刻线…… 在闪。 正茫然中,她听见身后传来低低咳嗽的肺腔音。 她碰水擦洗的动作一顿,脸上的表情僵硬下来,站起来回过神,便看见无幽远远的站着,两人一个对视,后者冲她笑了笑。 那笑容很短暂,他用沙哑嗓音跟她说:“别过来。” 三字语落,未等南扶光说话,他扶着树杆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人佝着腰几乎弯折起来,咳着咳着,一阵液体闷响,南扶光看见鲜红的血液在他压在唇边的手指缝隙侵透喷溅。 站在溪水边,她整个人的大脑空白了下。 …… 「陨龙秘境」开启第四日,秘境内存活人数一百零八人。 无论身处何处、是否曾经靠近山神庙宇,众修士尽数身染瘟疫。 ——除云天宗南扶光与神凤鹿桑。 他们的病发比前些日子更急,更猛,昨日好好的人今日咳血、起疱疹,石刻牌上的绿线以惊人的速度再往下掉。 等待的救援没有来。 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像是没人能说明白在此秘境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0-150 第141章 掷茭杯 从进入秘境开始, 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一切的发展,一个棘手问题暂时被解决,紧接着事情往往就会被推向更坏的境地。 最开始起病那个中年修士,从发热、呕吐至死亡至少也经历了一天半左右的时间, 但很多修士像无幽一样, 明明昨晚入夜前还好好的, 今早就病发至呕血。 以上情况,是南扶光通过林雪鸢放来的纸鹤得知的。 倒霉的不止无幽。 纸鹤用林雪鸢的声音告诉南扶光,基本上现在所有秘境内的修士都回到了山神庙,在排队等取山神血续命…… 山神庙内, 现场再次乱作一团。 所有的防疫大阵与隔绝手段都没有效果, 大家都病了。 纸鹤说完就化作一团火焰。 燃烧罢的黑色灰烬从面色煞白的云天宗大师姐面前缓缓飘落, 以一种不详的缓慢落在了她的鞋面上。 南扶光不记得是她还是无幽提议回山神庙的。 等她回过神来时山神庙几乎就在眼前。 她只觉得自己的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难以形容的空白感瞬间传遍全身,脑海中无数遍回放无幽苍白的指尖中滴落的那鲜血, 顺着他指缝滚落的画面…… 她试图转移注意力。 但失败了。 她第一次感受到恐惧漫漫从心脏蔓延开的感受—— 并不是看着谢允星在自己面前命陨时那般的懵逼和突然。 此时此刻的一切都是动态的, 她的大脑被一分为二, 一半在无休止、无意义的发出尖锐无意义的尖叫;另一半则塞满了“怎么办”三个字。 谢允星后,她不可以再看到任何熟悉、亲近之人死在自己的面前。 她发誓,真的不可以。 山神庙前有一段小小的爬坡,她与无幽保持一定的距离一前一后的走在这段爬坡上,她走在前, 当她停下的时候,身后的人也会立刻停下。 “我去陨龙村。还有三日。” 当她意识到第四日才刚刚开始, 她毫不犹豫的掐头去尾。 “你休息。我去做任务, 送酸枣糕,摘风筝,送信, 都可以。” 她声音颤抖,语无伦次,并且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剧痛从舌尖扩散开,她的大脑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她狠狠地哽咽了下……眼睁睁看着身后不远处,无幽又是一阵猛烈咳嗽,而后掏出清泉咒符箓,洗干净了自己的手,和唇瓣上残留的血液。 因为剧烈的咳嗽,他好一会儿才撑着路边的树杆重新站只身体,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少女往自己这边迈了两步伸出手,他深呼吸一口气,嗓音因为咳嗽嘶哑得可怕:“让你别过来。” 异常严厉是声韵,让靠近的脚步仓促而笨拙地停了下来, 只是简单的五个字,却耗费了极大的体力。 无幽嗅到了胸腔里浓烈的铁锈气息,就像是不借助任何术法一口气从云天宗宗门跑上云天峰后的竭力感,他眼前有一阵阵的发黑…… 想让南扶光别担心,但他再次张口时,喉咙里便是一阵强烈的痒,发出声的只有一连串的急咳。 他听见不远处,南扶光在用非常小的声音请求他,不要死。 无幽想要回答她,但他发不出令人安心的声音。 所以他只能靠在树杆上,冲着不远处失魂落魄的少女点点头,露出一个极其短暂的笑。 好的。 不死。 他希望她能读懂他的意思。 …… 在南扶光身后不远处就是山神庙。 这条路他们入秘境以来来来回回走了不下数十遍。 却从未让人觉得如此漫长。 好不容易迈过山神庙的门槛,扑鼻而来的空气中充满着呕吐物恶臭与血腥,高温之下,这种气味迅速腐败,转化为了让人轻而易举能够联想到“死亡”的气息。 南扶光面前是一条长长的队伍。 平息了一夜的山神庙此时又热闹了起来,人们排着队、捧着碗等候取山神坐化像血液续命,因为他们无论是自己还是被连在一起的同伴,再也没有谁能提起精神,到陨龙村去做那些攒积分的琐事。 他们的情绪在迅速的崩塌、崩溃,队伍中始终有呐喊,哭泣的声音,那般热闹非凡的景象—— 让人想到人间炼狱怕不过如此。 杂乱的人群中好好站着的,除了南扶光只有鹿桑一人,也正如林雪鸢的纸鹤里说的那样,这个云天宗小师妹也幸运地幸免于难。 此时此刻,她站在山神像下,恭恭敬敬地拜倒,插香,站起来时脸色虽然不好看,但不至于像其他人那般病殃殃…… 她转身凝视那坐化山神像半晌,看着山神像身上的割伤划痕无数。 这一刻她是安静的。 她不再试图阻止任何人从山神像上取血。 与昨日站在山神像下摆手试图阻止众人的自己判若两人。 甚至,令人完全料想不到的,当一个修士只因为只剩下两条绿线,唯二的绿线还在不停的闪烁,因此想要多取一些血时,她突然开口—— “割下他的肉吧。” 柔软的声音不高不低,更像是自言自语的音量,不知道为何却穿透了所有的鬼哭狼嚎与抱怨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山神庙被一瞬间安静的像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众人齐刷刷转过头,用一种难以置信却疯狂又渴望的目光望着她。 众人目光聚集处,身形单薄的云天宗小师妹肉眼可见的颤抖了下,那张本就苍白的脸蛋此时血色完全褪尽,她的下唇狠狠地抽搐抖动了下。 “我说,如果取血不够的话,割下山神的肉吧?” 她话语落下的第一瞬,没人说话。 然而她的提议,却像是打翻了一直被人们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魔盒—— 那憋住了、强忍下的、不愿多想的可怕冲动,这一刻,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从别人的嘴巴里冒了出来。 此时,站在山神宝座上捧着碗取血的那名修士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毫无征兆的一瞬间,他那双灰败的眼中突然迸发出疯狂、狂热的光! 众目睽睽之下,他手中的匕首从“划”转为“切割”,一大块山神肉身的肉,落入他的碗中—— 他迅速抓起来,塞入嘴巴里。 咀嚼声巨大、坚定,带着不必要的力道。 那血肉于唇齿间碾碎、粘稠,肌肉被舌面与大牙挤压拉扯,特殊的声音如魔音穿耳。 …… 后来就再也没有了秩序可言。 经过几日的观察,他们发现山神肉身像虽然已经坐化,但伤口是可以愈合的,就像是栩栩如生的人还活着,五脏六腑就可以正常运作一样—— 伤口可以愈合,那么也许被割掉的肉也可以再生。 一旦想到这件事,那对于生的渴望、生怕落于人后分不到肉的恐惧就让很多人丧失理智。 “少割一点!” “喂,你都没起疹子至于用那么大一块肉吗!喝点血得了呗!” “我们这两个人呢,两人份!别吵!” “前面的别那么自私吧,后面的分不到了怎么办?!” 各式各样的争吵声四起,后来不记得是谁第一个放弃了排队,在前面的人还在取肉时,一个箭步爬上了神台宝座,撞翻了供台上供奉的瓜果,在上面留下一个脏兮兮的脚印。 一个人不守规矩,后面的人也就不用守规矩了,众人一拥而上,那山神像很快就被从高处翻倒在地,就像是落在地上的糖块,沾满了灰尘的同时,无数的蚂蚁再一次的聚集上来—— 南扶光被一个急切靠近的人撞到了,踉跄着后退了数步。 整个人退到了门槛外,她看着庙宇内趴在山神像上啃食的人,或者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为狼,为豹,为豺狗。 他们放弃了手匕首,只是用牙就着上一个人啃过的缺口轻而易举地撕扯下一块肉,咀嚼,吞咽,挂在腰间的石刻牌闪烁着绿色的光芒,像是黑暗之中潜伏的野兽之眼。 ——南扶光想到了东极村,一拥而上的村民,被啃食得只剩下白骨的赵家圣祖,后来所有人都杀疯了眼。 和眼前的一幕完美重叠。 退出山神庙,站在阳光之下,南扶光浑身冰冷,纵使头顶三日环绕,她却丝毫感觉不到一丝丝温度能够透过皮肤温暖她冰冷的血液—— 抬头,她看到了不远处的无幽。 他站在山神庙门前,面色苍白如纸,在他身后是奔走、抢食、失控的修士,而他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远远的望着南扶光。 那张平日总是静默对于情绪,习惯性少言寡语的脸上依然不甚多情绪,甚至不见恐惧,阳光将他的的长长睫毛投射阴影至眼底…… 他看向她时,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怜悯与宁静。 南扶光感觉到心脏沉入静潭,周围的嘈杂声好像都被抽空,垂落于身侧的手动了动,她压低了声音问:“你不去吗?” 无幽勾起唇角,轻咳两声,摇了摇头:“你不想我去,那就不去了。” 南扶光不知道该说什么。 相比起问无幽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更想告诉无幽这件事并不是她一个人说的算的—— 如果他实在难受,想要加入那些人哪怕只是换得片刻心理上的安慰,她不会也没资格阻止。 然而张了张口她什么也没说。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那小山神原本披在身上的那一块极简的白色麻布占满了黑色的血液与碎肉被撕扯坏、七零八落的扔出人群。 ——这是不对的,不能这样做。 那破碎的布也不知道乘着哪儿来的一阵风,竟然就飘到了南扶光脚边,缠着她的脚停了下来。 她下意识低头,便看见那布被撕碎一角,缠绕团结,碎步浸透着喷溅状黑色血液,像是一朵朵绽放的山茶。 窒息一瞬,她僵硬地抬起头,强迫自己不要在看,把视线定格在不远处云天宗大师兄那张平静的脸上…… 就像是在乱世中仓惶的找一个世外桃源,逃避地把自己蜷缩起来。 ——这是不对的,不能这样做。 “不想加入……也好。我去,去陨龙村做任务,攒积分。” 她说着,往后退。 转身之前,扔下一句“你好好休息”,逃也似的离开了动乱的山神庙,再也不敢回头看哪怕一眼。 ——这是不对的,他们,不能这样做。 …… 入秘境后,这是南扶光第一次独自行动。 整个人像一缕幽魂一样靠近陨龙村,远远的看着村子炊烟袅袅,她的大脑才从一片麻木中开始勉强的运转,她盘算着今天应该跑多少腿才能顶得上那一口山神肉,一脚迈入陨龙村。 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了不对。 周围的一切按了下来,像是天狗食日此时此刻正在发生,她抬起头,却发现天上高高挂着的是一轮幽黄的圆月。 紧接着,她周围又发生了变化,她不再傻愣愣的站在村口发呆,而是坐在屋子里。 就她第一次步入陨龙村,碰到破碗的那个屋子,也是后来她接触到那顶华丽的轿子所在院落里的那个屋子。 房间的光线很暗,窗户打开着,从打开的缝隙看出去她还能看见那顶轿子放在院落中。 与昨日所见的半成品不一样,这一次的轿子完全装饰完毕,夜风中,彩色帷幔摇曳,铜铃轻晃碰撞。 南扶光一阵恍惚,忽而听见从更里面的房间传来有人咳嗽的声音,她僵硬了下,这种时候她倒是很难不会因为咳嗽声应激…… 当下好像背脊发麻,她站了起来。 束手束脚的手感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的也非来时道袍。 低头看去,只见她此时赤脚,身着一身火红的巫衣。 束腰从普通的腰带换作挂满了银铃的银饰,同材质被扭成边花交叉装饰于胸前。 当她迈出一步,额头上轻磕冰凉触感,金属的额饰与脚上的环扣发出同样细碎铃音。 屋内的咳嗽声还在持续,南扶光不受控制般向前走去,里间更加昏暗,只有一张简单的床,简单却不简陋,房间中收拾的干干净净。 床上有对于这个季节过于厚重的被子。被子下因为趴着个人微微隆起,小孩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声,头发因为寒湿贴在了苍白的面颊上。 “小五。” 听见自己充满担忧和微哑的声音,南扶光吓了一跳。 昔日那活泼跳脱的小少年与眼前的病痨鬼附体般的瘦弱孩童相差甚远,她好像完全与眼下的身份融为一体,心不可抑制的往下沉。 小少年听到她的声音,从被子里钻出来,睁开血红的眼看了她一眼,咧嘴笑:“姐,你今天真好看。” 他很虚弱。 此时凭借着屋内昏暗的光,南扶光看见他浑身只着一件白到显得不太吉利的里衣,衣服似乎有些小了,他的胳膊和腿有一截暴露在外,苍白的皮肤上大片都是可怖的疱疹,连成一片。 有一些已经破了,因为敷了草药,黄黄绿绿的。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小五不着痕迹地把身体又往被窝里缩了缩,被子拉高至鼻子下方只露出半张脸。 南扶光感觉到有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扯了扯她的巫衣下摆,带着腰间银铃轻响,小五小声道:“姐,我没事,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就像是验证他这句话。 屋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炮仗的响声,还有锣鼓笙箫之音。 有人在院子外喊着“丹曦娘子”的名字。 她弯腰扶着小少年躺下,掖了下他的被子,直起身往窗外看去,便看见那日围着篱笆前同她讲话的几张熟悉面孔正冲她招手—— 他们虽非穿着巫衣,却也一番盛装打扮,穿金戴银,头上戴着造型各不相同却各有各繁杂华丽的银饰。 他们像是急着召唤她去奔赴一场等待许久的盛典。 这一日,是「疫神入山」祭祀大典。 …… 「疫神入山」祭祀分为“造疫神轿、糊轿、祭轿、请神、化轿、圣女巡境、烧疫神轿、点火送疫神”八个步骤。 其中前两布算是前期准备工作,真正的祭祀大典是从第三步“祭轿”开始的。 这一天晚上,普通的村民会将他们事先糊好的“龙轿”与“凤轿”先抬到祭典处,而备选圣女们亲手所做的“疫神轿”则会暂时放在家中,由专门的人看守。 时辰一到,“祭轿”开始,所有的备选圣女聚集在一起吟唱祭文,并执笔,给普通村民们扛过来的龙、凤轿上的彩绘点睛。 正如此时此刻,南扶光此时此刻被好友们簇拥着走向祭典祠堂,一路上看见无数扛着自家制造的彩轿的村民—— 当与南扶光等人擦肩而过时,南扶光意外的发现月色之下,他们面色苍白,每个人都像是大病初愈后的样子…… 她的这些亲密好友们也不例外。 且除却她这些朋友,其余村民的神色古怪,面对南扶光又或者说是丹曦娘子这个“备选圣女”,他们并不像之前那样热情,发自真心的亲近与赞美…… 相反的,当她的视线与他们相撞,他们会目光闪烁的挪开自己的视线,嘀嘀咕咕的假装与身边的人说话,好像他们很忙的样子。 正当南扶光云里雾里,就听见身边一名挨着她走的好友“呸”了一声:“别理他们,一群墙头草。” 南扶光转头看向她,她这话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话语刚落,旁边的另一友人就转过头,压低声音道:“阿鸾,别说了……他们现在向着鹿家娘子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没人规定一个村的就一定要支持自己村落的备选圣女。” “我知道,我只是……气不过!”那叫阿鸾的少女嘟起嘴,“丹曦,我就说你何必呢,那一日你若是跟大家一样取了山神肉给小五什么事都没有了,也不至于像是今日这般——哎,对了,小五还好吧?我刚才在院子外面都听见他咳嗽,你说你——” “阿鸾!”一名显得沉默寡言的少年蹙眉叫了她一声,“丹曦不让小五用山神肉是她的选择,你不要在那里一直说一直说!” 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一双手抱紧了些,南扶光低下头正好对视上阿鸾那双泛红的双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选择和想法,我只是……只是不服气那些人因为听了鹿家娘子的建议,吃了山神肉后,就把没有吃那个肉的你孤立了起来。” 南扶光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十分淡定:“没关系,小时说的对,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该这样做,是我对不起小五。” 至此,她几乎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陨龙村也爆发了一场瘟疫,这些人都吃了山神肉。 在丹曦娘子的选择下,小五没吃,正如南扶光的抵抗中,无幽没有吃。 他们成为了唯一没有碰那山神肉的人。 而这也让他们成为了异类,丹曦娘子与小五被孤立了,那些吃了山神肉的人迅速倒戈去了另一名与丹曦娘子有竞争关系的备选圣女那边—— 那个圣女叫什么来着? 鹿家娘子? …… 黑夜之中,陨龙村的祠堂建造于另一座山上,篝火已经点燃,冲天的火光将天空的星辰照耀得稀薄几欲不可见。 铜锣唢呐丝竹之音,声声入耳,当他们到的时候,那些吃了山神肉大病初愈的人们载歌载舞的跳着祭神舞。 在他们的中间,被簇拥的是另一名备选圣女,南扶光看见她转过身,隔着人群与熊熊燃烧的篝火,身着一模一样火红巫衣的两名少女只一个对视—— 南扶光几乎被荒谬的想笑出声。 人群的围绕下,鹿桑闪烁着大大的眼睛,震惊又慌张的冲她伸出手,叫了声:“师姐……” 如果可以的话,南扶光也想问怎么哪哪都有鹿桑。 她甚至没来得及凑上前跟她讨论一下这是什么情况,现在她们究竟是身处幻境还是这一切都是真实在与山神庙中一切诡异的巧合、同步发生—— 这时候,村长吹响了祭典正式开始的长笛,悠扬而单调的曲音中,他们拉着备选圣女们开始舞蹈。 长长的庆典祭文卷轴被塞到南扶光与鹿桑的手中,她们一左一右,被大家拱上两处高台之上,展开卷轴,南扶光发现上面的文字她都认识,并且张嘴就可以唱出来。 老天爷见证,过去的她可是一点儿也没有乐曲天赋,小时候娘亲曾经试图培养她做个优雅的乐修,直到她半旬崩坏两把古琴。 山林幽静,月夜朦胧,当村民们在圣女们的祭祀唱文中将香火、贡品、手抄祭文送入篝火,香火的烟气弥漫看来,乐曲奏响的节奏加快,人们的舞步也跟随着加快…… 篝火映照着一张张苍白而虔诚的脸。 当一只只龙、凤轿被摆在篝火周围的空地,南扶光手中被塞入一支点了朱砂的狼毫,众人扶着她从所站的高台上下来。 村长高呼:“点睛——” 圣女吟唱祭文中,给那些轿上所绘龙凤。 南扶光绘画本领也不咋地,随意戳了一只龙睛她看着也确实不怎么栩栩如生,心虚地看了看周围一圈,众人眼巴巴地望着她,看上去好像也并不太在意她画的好不好。 只在意什么时候轮到自家的轿子点睛。 不远处,鹿桑也是同样的操作,只不过介于一开始的高人气,好像大家默认了这一晚的圣女非她莫属,相比之下当然更希望真正的圣女替自家彩轿子点睛祈福…… 所以在她那一边,气氛更加热烈。 南扶光向来都是给糖吃有进步的性格,如此这般自然也开始摆烂,等鹿桑画完自己那边举着笔犹犹豫豫的靠近时,她才刚刚画了三顶轿子—— 并且在鹿桑靠过来时,非常配合的错步往旁边让了让。 “师姐……” “嘘。”南扶光抬了抬睫毛,“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鹿桑咬咬下唇,看着十分勉强的替南扶光画完了她这边的彩轿。 两名圣女还笔归砚,「疫神入山」正式进入第四步“请神”环节,恭请疫神上轿。 此时,正值日落西山,几名壮汉抬着宝座自深山处而出,宝座之上端坐着神像,神像上覆盖着黑布,夜风拂过只能隐约可见其坐化轮廓,周围的村民一瞬间,呼啦啦的跪下了。 村长颤颤悠悠的将一对茭杯放入鹿桑手中,请她掷杯,恭请疫神入点睛完毕的龙轿。 这茭杯又叫圣杯,形状如牛角,一面平一面凸起,视作一正一反。 掷杯者双手捧杯,默念祈求之事,而后双手掷杯于地面—— 一正一反为“圣”,代表神明“同意”,祈求之事会顺利进行; 两杯同正为“笑”,代表神明“笑而不语”“多此一问”或则“没听懂祈求的问题”,需要重新掷杯再问; 两杯同反为“阴”,代表神明“不认同”,祈求之事绝对不可能顺利进行。 「疫神入山」乃百年大事,按照规矩,掷杯备选圣女需要在第五步“化神”规定吉时戌时之前,连续掷出三次“圣”,才能算得神明同意,方可将山神像放入龙轿。 山神入轿后方可进行第五步“化神”。 南扶光偷偷用了个时咒,此时方才酉时刚至,距离戌时还有整整一个时辰,对于她来说这种纯纯概率的问题,就算是硬掷,一个时辰也该有一次三连“圣”。 她束手站在一旁,看到鹿桑掷杯,第一次落下,“阴”。 连祭典音乐都诡异的悬停了一会儿,周围围着的村民脸上表情比较精彩,可以看见他们从方才的喜庆与期盼瞬间变脸—— 火光映照着他们的面容 ,扭曲而惊慌。 鹿桑似乎也被这个气氛感染,她连忙捡起茭杯,再次掷出。 阴。 阴。 阴。 阴。 还是阴。 第142章 向左或者向右 概率和规律一样, 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是构建这个世界的基本。 概率之下任何奇怪的事都会发生。 好事发生是故事。 坏事发生是事故。 连续几十次阴杯,这种我们一般称之为事故。 当一件事用概率与规律完全解释不了的时候,那么剩下的只能交给玄学:疫神发怒, 不愿入轿。 “啪”“啪”的掷杯声, 到最后如恶鬼的催命鞭, 抽打在参与祭典的每一位村民身上,从惊慌到不安的窃窃私语,到最后鸦雀无声,只闻篝火烈焰燃烬。 忽而一阵大风起。 在圣女已经停止吟唱祭文时, 忽而从山里, 从风中, 或者是从很远的云端,响起截然不同的低沉吟唱之音—— 【饮吾血, 啖骨肉。】 【月昏昏兮雨冥冥, 雀恹恹兮儿哭啼。】 【不敬神明, 不敬天地,还吾血衣。】 风吹散了搭起的高高木架,裹着烈焰的木架轰然倒塌,火星四处飞溅,人们惊叫奔走, 圣杯落地,又是一阴。 狂风夹杂着火星掀起盖在山神像上的黑布, 黑布迅速燃烧起来, 露出了下面覆盖的神像—— 那哪里是神像。 不过一具被啃食得乱七八糟、体无完肤白骨一具。 白骨上披着白色麻布作为唯一的遮体,麻布因为年代久远或者曾近风吹日晒有些泛黄,占满了黑色的血液, 月色与火光下黑暗斑驳……布被撕碎一角,斑驳像是一朵朵绽放的山茶。 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南扶光眼皮子开始狂跳。 紧接着伴随着风动之音,和村民们赫然惊恐的尖叫,那白骨居然颤颤悠悠的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它迈出了一条腿—— 伴随着那条腿落在地上,白骨生肌。 到手,到腰,到那张被啃食得七零八落的脸,白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睛,汉白玉般泛着冷光的白皙皮肤与俊美年轻得不似凡人的面容 ,山神从枯骨化为神明,于高台上缓步走下。 【饮吾血,啖骨肉。】 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那双红色的眼中的冷光。 【三日之内,交出不敬神明者。】 【否则,天罚降至陨龙村。】 …… 又一阵阴冷的风从后颈拂过,南扶光后退一步,面前的篝火,翻倒的神台,崩溃的村民一下子都不见了,她站在陨龙村外,身着熟悉的道袍。 在她不远处时同样满脸迷茫、不知所措的鹿桑。 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她们前所未有默契的保持了沉默,而后一前一后地往回赶。 …… 来的时候是白日,再回过神来时,夜幕已经降临。 南扶光还有一种未从方才的环境中醒来的恍惚,耳边好像还能听见那茭杯一次次落地、摔开发出的清脆声响。 小山神的问责还在耳边,她总是忍不住想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可是她暂时看不到了。 两个健全人从陨龙村回到山神庙不过一会儿,往坡上爬的时候已经是月亮高悬,山神庙前所未有安静的可怕。 南扶光今天一天没闲着,无论方才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反正在她看来她忙碌了一天,这会儿她整个人疲倦的不行,麻木地想:娘耶,那么安静,不会死光了吧? 还好翻过一个山坡就看见抱着膝盖蜷缩在门前的林雪鸢。 小姑娘一扫初见时那般活力满满的娇俏模样,也没背着她那把琴了,像是一只被扔在角落里等死的流浪小动物。 听见脚步声,她把脑袋从膝盖上拿起来,下意识地挠了挠修长的脖子,在上面留下三道抓痕。 睁着通红的眼,她对南扶光道:“出事了。” 南扶光听到这三个字时,眼皮子跳了跳,抬脚进入山神庙,第一时间顺着脚下出现的金色连线去找无幽—— 还好,人还活着。 虽然高热且咳嗽,整个人看上去最多只余一口气,但好像是有感应到南扶光的靠近,他第一时间抬起头,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别过来。” 可能是一天没说话有可能是咳了一天,他嗓音嘶哑到南扶光听见他声音额角青筋跳了跳。 然后无视了这个人说的话,她上前把他搀扶起来,从乾坤袋里摸了一壶灵泉水给他灌了两口。 动作不算温柔,最重要的是病人也并不配合,半边身体重量压在南扶光的身上他拼命往旁边躲,最后她不得不用两根手指头掐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拧回来。 “别躲了。”因为疲惫,她语气很不好,“这病要是能传染,从我一脚踏入山神庙的时候已经落入毒窝了,你看这通风吗?” 估计是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无幽这才稍微挣扎得没那么厉害。 但他还是在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后习惯性的拧开了脸。 甚至支撑起来远离她,自己往角落阴影里缩了缩。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问他还有什么问题,她身上是长了自己看不到的刺吗。 缩在角落里的人沉默许久,抬手,拇指压了压唇瓣,拂去并不存在的干涩血渍,只留下一抹浓郁的锈味。 “不好看。” 他言简意赅地说。 因为光线太暗,南扶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但是印象中云天宗大师兄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更别说在这种严肃的场合开玩笑。 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南扶光听着那声音身体下意识紧绷,抱着膝盖往无幽那边蹭了蹭,上上下下打量了下他的状态,最后目光定格在两人腰间石刻牌上。 只剩下四条绿色,也就是基本一个白天就掉了两条。 如果明天她去陨龙村再没有一点收获,他们两个就会在这个秘境里死翘翘。 南扶光期期艾艾地把这件不幸的事告诉了无幽,然后安静地等着他嘲笑自己无用,然而没想到等了许久,没有等来一声责备,她奇怪的抬起头望去,意外对视上后者病弱中依然过于清明的双眸。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南扶光与他沉默对视片刻,随后脸色也开始变得古怪。 无幽偏开头咳嗽了两声,像是完全猜到这会儿面前的人又脑补了一些什么有的没的:“我没吃那个肉……我的意思是,林雪鸢刚才在门口没有接到你吗?” “什么?”南扶光茫然地问,“接到了。” “哦。”无幽的脑袋转了回来,上下打量了下满脸懵逼的云天宗大师姐,平静道,“她没告诉你吗?出事了。” “……说了,但我当时急着进来看你——” “以为我死了?” “……” 云天宗大师兄薄凉的嗤笑一声,就像还在云天宗那会儿,无数次他遇见觉得非常无语的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暂时死不了。” 云天宗大师兄坐起来了些。 虽然沾染不知名疫病使他神情憔悴,但不妨碍当他坐直时身形投下的阴影依然有一部分遮住了南扶光眼前的光亮…… 夹杂着暂时压制疼痛与出血的寻常丹药香自鼻尖一扫而过。 修长的指尖握住她的手肘,将傻愣愣的蹲在那的少女像是陀螺似的转了个面,而后,略微冰凉的指尖点了点她的颈脖,那带着薄茧的指腹压住她温热皮肤,往上轻轻滑了滑。 并没有任何邪肆意味,只是单纯的提醒。 “抬头。” 顺着无幽的指尖力道,南扶光乖乖抬起头,然后立刻就发现了一些确实不一样的东西—— 在他们不远处的庙宇中央,原本翻倒的供台被扶了起来,香灰炉又规规矩矩的插上了香,在袅袅升起的白烟之后,那原本被撞倒、推翻在地,啃食得七零八落的山神像再一次盘坐在那里。 昏暗的阴影中,南扶光看不清楚那山神像是否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如果没有,光想着是谁那么闲又把被撕扯得只剩一具白骨的山神像又原样摆回宝座上,她都觉得这种行为变态到毛骨悚然。 正当她胡思乱想。 突然一阵不属于这个天气温度的寒风从后颈吹拂而过,无法抑制的打了个寒颤,再抬眼时,青烟袅袅升起的供台后,南扶光与一双黑暗之中睁开的红色眼睛四目相对。 “……” 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所谓的“出事了”值的是什么—— 确实出事了。 再所有人都以为山神就此坐化,从此只剩下肉身像任他们为所欲为、充当血包时,那小山神再一次睁开了自己的双眼。 他回来了。 …… 山神庙外,一朵过厚的积云遮住了今夜的月光。 当周遭的一切黯下来,山神睁眼。 那双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红眼引发前方一阵骚动,是坐在稍靠庙宇中心的修士率先反应过来,纷纷露出惊恐的表情…… 顾不上自己七零八落的身体,他们哪怕是四肢匍匐前进,也在拼命往远离神台的方向爬。 从他们的嘴巴里发出“呵”“呵”骇人的粗喘。 在他们的身后,那坐化了两日的小山神慢吞吞站了起来,一步步的往神台下走—— 正如他第一次从鬼鸣鸟的尸体中剖腹而出,他每一步下都带着血骨脚印,只不过这一次黑色的血是从他身体里冒出来的…… 他每往前走一步,身体都在愈合。 肌肤与头发在以肉眼可视的速度重新在他那把森森白骨上再长; 凹陷的燕窝处再次被填满; 那颜色极淡的薄唇原本没了上唇以至于露出牙龈与森森白牙,一瞬过后,也恢复原状。 很快,只有那条脏的看不清楚原色、只是面前遮起腰间的麻布拖在地上,伴随着浑身笼罩着一层光芒的小山神上前—— 它是证明他曾经遭遇过的一切的唯一证明。 【饮吾血,啖骨肉。】 熟悉的声音从他轻启薄唇中传开。 【月昏昏兮雨冥冥,雀恹恹兮儿哭啼。】 山神修长指尖拂过篝火前佝偻的两名修士,他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腰间石刻牌倒数第二条绿线岌岌可危的在闪烁。 当小山神靠近,他们疯狂的摇头,求饶,脸上的绝望将那些攀爬至全身的红疹衬成了绝望的色彩。 山神指尖一点,熊熊烈焰至他们脚下蹿起。 惊恐的尖叫声中,两名抱成团的修士转瞬烧为灰烬,火焰之中是扭曲的两道身影,南扶光没来由地想到了她在日记本上画的那些简笔画—— 扭曲,抽象。 而山神托着长长的纱麻布从他们燃烧着的黑影旁走过。 【不敬神明,不敬天地,还吾血衣。】 他停在了庙宇中央,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掀了掀长长的白色睫毛,白发于夜风中浮动,那双赤红的眸中没有一丝丝属于人类的情感。 死一般的寂静。 小山神抬手,淡道:【人到齐了?那么,明牌。】 现场“呼”地一下,所有人腰间的石刻牌都像是暗夜里亮起来的萤火虫般,星星点点亮起。 除却篝火带来的明亮程度,此时此刻在场每一个人都浸在幽幽绿光之中,他们面面相觑,均在彼此脸上看见明晃晃的不安。 【共一百二十人入秘境,今剩一百零六人。】 原本是一百零八人,只是…… 大家戚戚然的望向小山神脚边,此时那燃起的火焰熄灭了,那两个先前挣扎的人便是化作两摊灰烬,毫无存在感的堆积在那。 【瘟疫横行,无辜者暴亡,天见犹怜。】 小山神歪了歪脑袋。 【然,未经许可饮吾血,啖骨肉。】 他看向庙宇内所有人。 【何人所为?】 那两名烧成灰的修士显然就是比拎出来杀鸡给猴看的倒霉蛋了…… 此时众人,眼睁睁看着上午还待在一起的大活人转瞬化作灰飞烟灭,那心中震撼与骇然,让他们一个字都说不出。 ——谁敢承认? 山神问责下,他们面面相觑,同时脚下不自觉地在往以鹿桑为中心的中心点汇聚…… 原本林雪鸢等几名和南扶光相熟的,纵使脸色难看倒也未做反应,知道感觉到周围的人如潮水般向着某个方向涌去—— 那他们站在中央,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正所谓,法不责众。 这种情况下,突兀等于被注意到,被注意到的下场现在已经变成两堆灰,如垃圾般堆在小山神赤白的脚边。 光是看一眼便不敢再看,林雪鸢心跳极快,回头看了眼南扶光,面露犹豫……然而没等她看清楚,便被同门拽着她加入了后撤的队伍,众人一起站到了鹿桑的身后。 于是在小山神的眼皮子底下,庙宇内如今秘境所剩一百零六人,便悄无声息的分成了两波。 一波以鹿桑为首,聚在一起。 另一波只余两人,便是南扶光与无幽。 小山神见状,意外沉默了下,而后翻身坐上供台,换上了另一张轻飘飘的语气:【有人亵神,有人阻止;有人犯错,有人无辜。】 【恭顺神明,该奖则将;亵渎神明,当罚则罚。】 那双红色的眼睛一一扫过山神庙内每一张脸。 山神不在说话,像是等待着犯错的人自己站出来—— 但不会有人站出来承认的。 山神的血肉吃下只是增加石刻牌的生命,而不是改变他们已经身染疫病的事实,所以无论是吃了山神肉的他们还是没吃山神肉的无幽,此时此刻大家看上去都是一样的。 ——山神自己也分辨不出来。 想明白这一点,就如同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此时先前还在抱怨“这山神肉怎么也不治病呐”的人终于不抱怨了,他们甚至还在庆幸,老天爷垂怜,给他们留下了一线生机。 他们死死咬着牙沉默。 任由山神的目光于他们与南扶光和无幽二人之间游走—— 他们自己就把阵营分得很清楚了。 【都不说?】 挑了挑眉,赤足肆无忌惮地踩在桌子上,挑翻了香灰坛。 【三日之内,交出不敬神明者。】 山神语气淡然。 【否则,天罚降至陨龙村。】 垂落的一边雪白赤足荡在桌案边缘晃了晃。 【所有人,都得死。】 …… 南扶光觉得自己当时在陨龙村门口站着,还满脑子都在惦记“啊就这然后呢然后呢”挺好笑的。 这不,“然后呢”的剧情就出现了。 三日之内,到陨龙秘境再次开启之前为限,他们得交出如阴沟老鼠般啃食过山神像的人—— 被交出去的人,会死。 咬着牙大家都不承认,大家一起死。 但是这件事几乎没有什么好纠结的,因为除了南扶光、鹿桑和无幽,剩下的所有人都在那山神坐化□□上分了一杯羹。 当时的场面疯狂,恐怖,每个人都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修罗再现炼狱。 要承认他们吃了山神肉,那结局和团灭也毫无区别。 南扶光撩了撩头发,自然是知道这些人如何想,待小山神重新从供台上下来,回到神台上,恢复一开始的姿势坐好。 他垂眼睥睨山神庙宇内,再次强调【三日】二字,便安心重新闭眼入定。 留下一堆眸中闪烁着不安的修士。 山神庙内安静的可怕,南扶光淡定收回目光,摇晃了下手中葫芦,把剩下的灵泉水凑到无幽唇边,“再喝点。” 她声音不高不低,但在这紧绷的时候却显得特别突兀—— 人们纷纷转过头来用难以言明或者甚至可以说是羡慕的目光打量着蜷缩在角落里的二人组,一身云天宗道袍的云天宗大师姐眉目淡然,丝毫不见焦虑…… 她当然不焦虑。 毕竟他们是此时此刻唯二不用心虚的人。 看着南扶光一点一点给无幽喂水,一边还能挑剔一下他“唇边起皮,像是马上要死了”以及“出去之后你考虑一下入赘蓬莱岛,那么病弱不嫁个衣袖很难活到金丹末期”…… 此时乌云挪走。 月光从微打开一些的窗缝如霜露在他们的肩膀上。 愣是叫人看出一些岁月静好来。 山神庙内都是其余人压抑的粗喘,时不时有抑制不住的咳嗽声。 直到人群中,有一个身影晃动了下。 南扶光给无幽喂水的空挡微微偏头扫了一眼,但也没有多看,便淡定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但庙宇内,剩下的一百余双眼睛都望向那人,是鹿桑。 身上穿着与南扶光同样制式的道袍,云天宗小师妹面色煞白,双眼发直,她咬着后槽牙般拨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群,而后来到山神像前。 她扶起被山神亲自踢翻的香炉,按照道门规矩,规规矩矩上了三注清香,而后后退,匍匐于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山神大人,此事我一人提倡,一人当。” 与平日温吞细语完全相反的绝声响起,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鹿桑抬起那被磕破的额头,再次重重叩拜。 “请山神降罪。” 也不知道是被彻底吓傻了还是本来就没人准备阻止,现场一百多人个个呆若木鸡,眼看着鹿桑一步向前,视死如归要扛下这一切。 他们心中感慨、叹息,紧接着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狂喜—— 不用死了。 然而当这些人将目光投向山神像,却见他睁开眼,保持着坐化的姿态,却一只手支撑着下巴,神色戏谑般的望过来:【你?】 鹿桑目光坚定回望。 小山神微笑起来:【你等一方,那两人则为另一方。你若认罪,未经许可饮吾血,啖骨肉,都得死。】 鹿桑愣住了。 在他身后的众人也愣住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方才一瞬下意识的分站已经被山神看出端倪—— 眼下的山神庙内,只剩下两种答案,两伙人。 吃了,没吃。 鹿桑以及所有的修士,南扶光与无幽。 …… 南扶光自然是将身后发生的一切听得清清楚楚,甚至仰仗着金丹后期修士的五感,她能一瞬间听见鹿桑的呼吸频率都开始颤抖。 但她始终未回头看一眼。 她小心翼翼地将无幽依墙放好,在后者猛烈咳嗽时不甚在意地用湿润的手帕替他擦擦唇角飞溅出来的血液。 无幽呼吸中带着血腥与灼热,粗重的不像是平日里人们认知中的云天宗大师兄。 除却云上仙尊外,他大约是云天宗最符合“道骨仙风”四字之人,云天宗宗主关门大弟子,宝贝疙瘩,此时,那冰凉的手如枯骨,一把握住南扶光的手腕。 明明人还在高热状态,手却凉的吓人,他沉默地收紧握在手中那一截温热柔软的手腕—— 抬眼,漆黑深邃的眸中一片无言。 然而南扶光却只是对他微笑了下。 只道一句“我知道”,剩下的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她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腕。 …… 二日后。 山神庙内,石刻牌不再往下掉,众人的疫病症状也不再加重,他们不上不下的吊着一条命被困于山神庙中。 有意无意的拖延时间,仿若准备拖延到山神所给大限将至。 若说前两天还有人有心说说话打发时间、驱散一下内心的恐惧,那么越接近时限,人们便越发的沉默。 晌午刚过时,外面蝉鸣一片,山神庙内却安静的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怕是都能听见。 南扶光刚刚咽下从乾坤袋里摸出来的最后一点儿干粮,又去查看了无幽的状态,后者经过连续两天的静养和拿乾坤袋里的补药填塞,面色好看了些。 石刻牌还剩三格绿线,好就好在自从山神醒来,那石刻牌便不动了。 没人敢去细思其中诡秘。 南扶光更懒得去猜,她只注意到硬要撑,以无幽现在的状态撑到秘境间隙开不是问题。 她正想和他说两句什么,强打起精神顺便分散一下注意力,听见身后一阵沙沙响动。 她转身,抬头,平静地看着一个修士颤颤悠悠的走到自己面前,南扶光不认识他。 在她身后的是双眼发红、脸色却白的可怕的云天宗小师妹,小师妹哪里还有平日那般俏丽如翠鸟般美丽与灵动,她如枯枿朽株,双眼凹陷,憔悴的像是连续数日未眠。 又在她的身后,是无数双直愣愣与她一样一同看过来的双眼。 此时来到南扶光面前的那修士双唇颤抖着,他又叫了南扶光一声,“扶光仙子,我……我在秘境外,还有人在等着我,我进秘境前,刚与相爱之人结为到道侣。” 南扶光拍拍身上掉落的干粮碎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能不能,请你……求求你!” 那修士双目因为血丝涨红,说一半说不下去了。 可南扶光知道他要说什么。 ——传闻在不净海行船的十二翼舟在跨海航行时,会根据仙盟对当季星象的解析,再结合地理、气候、风向等各方面因素,公开、制定一条固定的公共航线。 因为十二翼舟船体庞大、动力足,人一旦撞上或者被卷入船桨,基本没有存活可能,所以在那一条公共航线上,是禁止展开捕鱼、戏水等活动的。 偶然有一天,有一百零六名无知渔民不守规矩,在右边公共航线玩耍戏水;而在左边另一条已经废弃的航线上,又有两名渔民规则内勤勤恳恳捕鱼。 十二翼舟在两条航线的分岔路口,如今船舵就在你的手里,你选择向左,还是向右? 第143章 还能为什么 除却站在南扶光面前开口提出请求的那名修士, 此时此刻在鹿桑身后的,还有无数张相同写满了绝望与迷茫的脸—— 绝望的是,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并且可能会因此受到惩罚。 迷茫的是, 他们做错事的出发点本意并不是为了祸害任何不相关的人, 他们只是被逼到绝境, 最后逼于无奈为了活下去做出的行为选择。 “我,我原本也不想吃的。” 在一根高大的立柱下,一个年轻的少女乐修小声道。 南扶光看了眼,发现此人正是林雪鸢的小师妹, 她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 脸上爬满了可怕的疱疹, 再也不见筑基末期修士的昔日风华。 南扶光记得在鬼鸣鸟一战中,这个清月宗的小师妹也曾经抱着琴与林雪鸢并排坐下助战, 而非像其他人一样果断退缩。 “但是大家都吃了……吃了就可以不用死, 我不吃, 也会害了师姐。” 成串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她双目发直喃喃自语般开始无限地重复“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在向谁道歉。 是向小山神? 还是向现在被架起来的南扶光? 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的,当遇见某些威胁的时候,许多人在惊慌失措中会下意识地产生从众心理—— 正如最开始鹿桑前去认错甘愿牺牲自己时,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得救了”,甚至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拦住她, 说你不要去。 这位清月宗小师妹的话像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就好像找到了一个稍微能够说服自己的道德突破口,他们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是啊是啊,是鹿桑提议吃山神肉的, 我们最开始也没有……” “我们原本只准备喝点儿血的。” “你们都是云天宗的,这事儿还得麻烦你们自己解决下……总不能、总不能就这样看着我们这么多人,白白去死吧?” 南扶光听这些话,下意识地瞥了眼在他们身后的山神像—— 很棒,再一次坐化成了一具雕像。 要是他醒着这选择题也不用做了,这些人自己已经招了。 与此同时心中还浮上了一些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这小山神简直像是刻意的,就好像非要把这把火往她身上烧…… 真那么气自己肉身被分食,他的怒火在鹿桑承认自己是提倡者的那一刻就应该有发泄惩戒的对象了。 更何况,他真的不知道是谁嗜过他的血肉吗? 他是山神。 牵条鼻子稍灵敏的狗来怕不是都能闻出谁方才有饮血吞肉。 思考之际,感觉到旁边无幽动了动,那有些凉的手指划过南扶光的手背,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看见云天宗大师兄坐直了些,很严肃的抿起唇。 噢,他也是云天宗的。 得带他玩。 无幽:“鹿桑不提议割肉你们就不吃了吗?我怎么不信。” 他嗓子因为咳伤了,这两天和南扶光说话都一个个字往外蹦,能动手比划明白的甚至连声都没有…… 云天宗大师兄和大师姐这两日默契算是突飞猛进,今天上午甚至依靠眼神交流完成了一场“你喝水吗”“我不喝”“多少喝点别不知好歹”的交流。 综上所述,能一次说清楚那么长一个句子实在难为他—— 好在他说的不算废话。 因为他说完知乎,对面那一百多号人便被他哽住了,上一瞬还在铮铮有词的这会儿面面相觑,都成了哑巴。 南扶光一边感慨“他说话一如既往的很难听”一边站起来,拍了拍无幽的肩,示意他别说了,现在大多数人看着他的目光也凶残的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人只有被说中心中龌龊时才会轻易破防。 南扶光挡在了无幽的面前,动了动嘴想说话,此时无幽从后又拉扯了她一把,她回过头看着他意思你还有什么事,没事我要发言了,没看到都巴巴等着我呢。 无幽盯着她,半晌道:“我听你的才没碰那个山神肉。” 南扶光:“?” 无幽:“吃了说不定可以不用咳得那么厉害,至少此刻他们都还好好的站着,还有力气威胁你。” 南扶光:“……” 你现在看上去也挺好的。 并且也在威胁我。 把揪着自己腰带像是揪着狂犬缰绳似的那只手扒拉下去,南扶光看到在不远处的人群也分成了两批—— 一些人像是林雪鸢以及她的师妹,他们想活,所以他们在鹿桑求惩罚时,在陌生修士求南扶光时,没有说话,但他们要脸,所以愧疚或则心虚低着头; 一些人则觉得自己人多力量大,他们站在了前面,抓着“云天宗的事别让我们替你们背锅”这个勉强搭边实则压根站不住脚的借口,如同抓住了飘在道德汪洋上的一根轻飘飘的稻草,不撒手,他们很坚定,坚定到嚷嚷的自己都快信了自己是受鹿桑蛊惑才吃了肉,且声音越来越大。 南扶光又看向鹿桑。 站在风口浪尖,云天宗小师妹双颊通红,焦虑的蹙眉,低头搓着双手。 她没有吃神仙肉也没有染病,她也出现在了陨龙村试图寻找一线生机,但是在大难临头时,她选择站在了多数人的那一边,自然而然的,甚至没有经过选择。 小山神给所有人一把看似公平与合理的天平,但天平的两端判断条件其实从来不是“犯错”与“没犯错”…… 而是“犯错了的绝大多数”与“没犯错的少数”。 以人数作为后缀的情况下,人数之后紧跟着的是“性命”单位。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条件度量,而是条件与条件之间孰轻孰重的衡量。 也没有正确的解法。 站在不同的角度,就会有不同的答案。 南扶光与鹿桑正巧站在了天平的两端,本生就是完全对立的立场。 “扶光仙子!你忍心看着那么多人因为你死去吗,你难道不会从此夜不能寐?!” 当云天宗小师妹被耳边一声如惊雷的质问吓得一激灵,她苍白着脸抬起头,猝不及防与不远处南扶光的双眸对视—— 是仓惶与平静的四目相对。 “不。” 她听见南扶光的声音,从未有此时此刻这样斩钉截铁。 “我理解你们的焦虑,同情你们即将面临的问题,愿意跟你们一起想办法活到最后,但我劝你们少发瘟颠。” 云天宗大师姐盯着站在前面虎视眈眈的那一部分人道。 “这一题是我答对了,我可以不要这份奖励,但不代表我接受这份惩罚。” …… 这时候是秘境开启的第六天,辰时。 山神雕像再次坐化,可这一次,没人敢再去动他。 再有十二个时辰,秘境暂时关闭的间隙就会重启开启,大家都能回家。 …… 白日的短暂对峙后,双方暂时分开,没人动手。 那群激进的人拢共十余人,只是骂骂咧咧的骂着“云天宗都是孬种”之类难听的话,退回角落里去。 他们病了,南扶光没有,作为一个金丹后期修士,南扶光一根手指头就够碾死他们四五个人,更何况她身后还有个逐光逍遥扇,无幽。 所以在大多数人保持沉默的情况下,这十几个人退回了人群,开始试图这些沉默的人站队—— 如果他们不听话,就骂他们是即得利益者,他们只想保持沉默,以做小程度的道德上的谴责得到他们最想要的结局; 骂他们才是真正的卑鄙小人; 指责他们自私、不团结,这样子下去谁都别想活。 有些人真的被说动了,然后渐渐的,庙宇另外一侧篝火旁的人群也逐渐分成了两波。 一群人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合谋什么: 一群人惨白着脸蜷缩在角落,既不和南扶光说话,也不和那些凶神恶煞密谋什么的人说话…… 直到当日丑时刚过,距离辰时秘境缝隙门开不过两个时辰。 在一个修士用了时咒报时后,山神庙内原本就挺安静、只剩一群人蛐蛐个没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南扶光打了个呵欠,伸帮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而后拿出一面镜子照了照,照过之后她收起镜子,摇醒了昏昏欲睡的无幽:“你觉得辰时天气会如何?” 无幽看都没看窗外,淡道:“腥风血雨破晓时。” 南扶光露出想给他一巴掌的表情。 无幽莫名其妙回望她,半晌看见她压在屁股下面的铜镜,很少荒谬的笑了:“你多大了,还信‘镜听‘占卜?” “镜听占卜”是一些小时候玩的占卜游戏,传说新的一日说第一句话前照一照镜子,然后走出家门听一听他人说的第一句话,他说的话可以预告今日凶吉。 相比起起卦掷茭,这种占卜对修士来说天方夜谭,按照无幽的说法,信的人只能限定在需要吃流食的年岁人群—— 要么小得没断奶,要么老得没了牙。 南扶光这边的互动自然被山神庙其他人注意到。 围着篝火旁密谋者则是冷笑一声。 那些从始至终沉默的人则身体变得僵硬了些,像是靠在窗棱下的林雪鸢,她此时已经烧得大脑发懵,只是听见了南扶光的声音和什么人说“都子时了”“也快了”,下意识地心跳快了一些。 从膝盖中抬起自己的脸茫然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 她听见心脏在胸腔内越发的有力跳动。 暗自祈祷这一夜就这样平静地过去。 等到辰时到来,噩梦结束。 然而此时,只听见“啪”嘟一声,像是什么东西从高处踢落在地的轻响,大约是老天爷最终没有听见林雪鸢内心的祈祷,神台上的山神醒了过来。 他自神台上往下走,踢翻了冒着袅袅青烟的香炉。 在整个山神庙的人们僵硬地仰望了而来,他平微笑着睥睨所有人。 【子时已过,可是商量好了,亵神者何在?】 …… 小山神话语落下,第一时间无人应答。 所有人都呆呆地张着嘴傻望着他,前者倒也不生气,微微一笑。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一扬手,忽而山神庙内狂风肆起,破旧的窗棱拍动,破碎跌落,而后昏暗的夜色中,那不详的绿光再一次从每一个角落里亮了起来。 是石刻牌。 每一个人的石刻牌都在闪烁。 与此同时,沾染疫病之人开始感觉到头疼欲裂、喉咙极痒,他们疯狂地伸手去抓挠脖子,但除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吐血、呕吐之外,那来自喉管中的痒丝毫没有缓解。 他们身上的疱疹也开始发痒,那种痒是从皮肤渗透到骨髓里的,哪怕他们把身上的疱疹抓疼、抓破,那鲜红的血液混杂着黄色的脓水从道袍里浸透出来,他们身上的痒都在持续—— 骨头发痒便是这般感觉。 人们痛苦的打滚,受不了的拿头拼命撞墙,痛苦的呻吟与哭泣声让山神庙顷刻间沦落如无间炼狱。 “扶光、仙子……南、南扶光!” 一声痛苦的声音夹杂着哭腔绝望的喊,“你就认了吧!” 在七七八八倒地的人中,只有南扶光、鹿桑两人站着,在他们中间,是蹲在供台上俯瞰所有人的小山神。 此时此刻,似乎是听见了人们痛苦的呐喊,小山神微微眯起那双猩红的眼,抬起头认认真真打量了下不远处冷脸而立的云天宗大师姐,而后,忽而展颜一笑。 他没有立刻出手惩戒。 而是看着那些痛苦挣扎中的人爬起来,扭曲着、踉跄着向着南扶光所在的方向而去。 走在最前面的那人已经完全红了眼,失去了理智,蚀骨的痒已经化为了疼痛,脚底生长的疱疹与鞋底摩擦让他每一步都仿若都在刀山火海—— 脓血水渗透道靴,他走的每一步都有血脚印。 那是一名剑修,也是之前跪在南扶光面前的苦苦哀求过她的人,此时此刻他再也不像是那般可怜似的祈求,痛苦与杀意让他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南扶光,你就认了吧?!” 这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地上痛苦打滚的人爬起来,从一个变三个,三个变六个,六个变一群—— 比方才,聚集在篝火前的数量还多! 疫病折磨与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拿出了自己的武器,他们一步步向着庙宇另外一端孤零零的南扶光与无幽靠近…… 而后手中的各式宝器亮起各种属性、各种境界对应的不同灵气光晕。 山神庙内终于不再只有绿色一种光芒。 当走在最前面的那名剑修,机械的重复着“你就认了吧”,提剑,展开筑基末期的剑阵—— 在他身后,是无数不同境界招式的起式,无数道困魔咒如牢笼从天罩下,蓝色的光几乎照亮了云天宗大师姐的脸。 她的去路被封锁了。 当那名最前方的筑基剑修提着长剑,因为求生欲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而来—— 南扶光手中的剑柄刚刚凝聚成一道光剑。 然而她却未来得及出手。 在她的后侧方,一把亮着金光的扇子横空飞出! 一时间,仿若空气与时间同时凝滞,逐光逍遥扇飞至高空,“轰隆”一声穿透庙宇屋顶,被修葺好的屋顶四分五裂崩碎时,扇面上所誊写的上古箓文发出耀眼的月白之光! 仿若吸收天边月之精华,从扇面处有月霜落下,顷刻间,那冲在最前面的剑修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月霜笼罩! 而后,就像是被抽干了精神气,上一刻虽然满脸狰狞抓痕但好歹还活着的活人迅速干瘪,就像是漏了气的皮囊,骨骼融化,血肉消失,最终化作一滩烂泥,瘫软在地。 此时在南扶光身后,一抹修长的身影摇晃着站起来,因为忍痛而冒出的汗水顺着云天宗大师兄近日消瘦而轮廓清晰的下颚滴落。 月光下,他一双双眼漆黑却因为浸润汗水而异常明亮。 他伸手,身染重疾中的人,也不知道哪来如此大的力气,一把握住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女塞到自己身后。 再一次,他像是那日在恶蛟寒潭前,结结实实的挡在了她的面前。 “谁敢?” …… 与那日寒潭前似曾相识的一幕。 不同的是,这一次,发声之人不再是单纯的威胁,而是直接动手。 云天宗大师兄立于破了个大洞的屋顶之下,月光从天倾洒而下,那张平日清秀俊郎、让无数女修倾慕的温润五官竟也在月色下显得深刻、冷硬。 那名冲在最前面的剑修已经化为一滩皮囊尸水,横在无幽与其他人中,霎时,与他链接那人脚下迅速燃起火焰,也在惨叫声中随之焚亡。 顷刻间,一切又仿佛再次被摁下静止件,无人敢动。 那反抗都省了就见了阎王的剑修与其搭档就是最好的震慑,仿若一道无形的界限被划下,所有因求生欲往上冲的人一瞬间全部停了下来—— 他们目瞪口呆。 “那是什么…?” “怎么可能!” “这无幽不是区区金丹初期符修——” “………………逐光逍遥扇是真的。” 逐光逍遥扇,分光逐月,拢九天星辰。 传其掷出所指之处有月霜落下,可瞬间将圆月化作弦月,苍翠森木化为枯槁,活人化作灰烬。 传闻是真的。 是真的。 世间竟有如此阴毒恐怖的仙器,也不知道云天宗宗主谢从怀着怎么样的心情把这把仙器交给了亲传弟子无幽—— 又如何保证无幽得此仙器百年来,至今日此时此刻前,不曾使用过一次,害过一人。 这必然也是无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人。 那月光下掩饰着的铺天盖地的杀意,让众人再也不敢轻易上前半步。 “这,这——扶、鹿桑仙子!” 那些人仓皇之间又回头,“你倒是想想办法!” 被点名的云天宗小师妹此时也是被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飞快地瞥了眼无幽,可惜那云天宗大师兄此时目视前方,也是看都未看她一眼。 这些人倒是如何觉得他能听她一言? 鹿桑口中发苦,唇角紧抿不执一眼。 “够了吧,你们。” 突兀的女声自角落响起,有一浅青色道袍身影晃动,是林雪鸢扶着墙站起来。 摇晃了下,少女乐修扫视一圈面色急迫的众人,虚弱却坚定地道,“差不多得了。叫鹿桑有什么用,她一个筑基中期,就能打得过逐光逍遥扇了?” 伴随着林雪鸢一块儿站起来的还有包括清月宗在内其他数人,他们说方才无论如何被骂“墙头草”“既得利益者”“自私坐享其成”都闷不吭声的那些人中其中几个—— 他们不敢看南扶光。 也没有立刻上前帮助南扶光。 只是这一刻他们却站在了那些逼迫南扶光之人的对立面。 实际上恐怕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他们只知道,无论是疫病还是自相残杀,他们在不停的死人。 「陨龙秘境」如猎人准备好的陷阱,当他们踏过那座桥,就落入其内,任人宰割。 回不去的。 回不去了。 林雪鸢抬起手,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涌上来的眼泪,袖子上的沙土让她眼睛又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与皮肤上的灼烧痛感连成一片,眼泪涌了出来。 “别再逼任何人了。山神也好,同僚道友都罢,别再叫人看笑话。” …… 【卯时将至。】 短暂的死寂与僵持,直至人们身后,蹲在供台上的山神轻笑出声。 当他笑声之中,数名修士腰间石刻牌亮起耀眼绿光,倒数第二格绿光熄灭,伴随着几声惨叫,又有两组四人也扭曲着被焚烧至一堆焦炭! 【我说什么来着?】 透过人群,小山神轻飘飘的盯着不远处的云天宗二人。 【时间不多了。】 前有狼,后有虎。 小小山神庙内,气氛似乎已经到了千钧一发时刻,如一张紧绷的弦—— 一触即发,瞬息崩溃。 相比起身后那出手毫无征兆、明显更加凶恶的山神,眼前逐光逍遥扇不知每一次月光净褪间隔时间,此时此刻突然好似有可能的唯一生路。 赌一把它发动有间隔时间。 赌一把云天宗大师兄非杀人如麻。 赌一把运气。 “不管了,死就死了!” “都冲,都冲,他不可能一次能杀了我们所有人——” “横竖都是死!没时间了,没时间了啊!”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纵使吓破了胆,呐喊着,那些犹豫中的修士再一次扑上来! 南扶光一动,正欲拔剑,却被无幽拦住,他轻咳数声,手掌一番,逐光逍遥扇展开月霜,笼罩冲上来的数人,眨眼间将他们再次化作一滩皮肉血水—— 他们运气终究是不太好。 这东西没有使用间隔时间。 弦月在,杀招在。 莫说此时那些欲冲上前的修士们肝胆俱裂般恐惧,就算是南扶光也未免头皮发麻,她从后抓了一下无幽的头发。 后者微微侧脸,她却发现他一身血气,却目光平静如镜,不染纤尘透彻,如此时杀人如麻非他所为,又或者是家常便饭。 面前的人拦在她与前方腥风血雨中间,宽阔的肩背与腰脊从未放松,从后方能嗅到这些天早已熟悉的气息,夹杂着血腥锈味,南扶光却觉得自己失去了正常呼吸的频率—— 她真正读懂了此时此刻面前之人平静之下,汹涌的怒意。 “无幽……” 南扶光下巴抖了抖。 并非惧怕。 “南扶光,跑。过桥去。” 挡在她前面的人淡道。 “别回头。” 到了辰时就都结束了。 所以跑吧。 别回头。 “不是,我跑——你这是在……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跟平日里那沉默寡言、冷静自持、无所谓任何挑衅自八风不动的样子完全相驳,他眉眼冷漠,果决。 但在她的提问时,那双眼有一闪而过的柔和,他的回答语气如此自然,就像在描述今日的天气。 “心悦你。” ……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鸡鸣声起。 卯时到。 距离「陨龙秘境」间隙再开只剩一个时辰。 秘境内,存活修士九十九人。 第144章 第九十八次 这件事先前谢允星已经相当严肃的告诉过她一次了, 南扶光原本不应该震惊的,但她还是很震惊。 明知道眼下根本不是讨论这个的好时候,而且虽然嘴巴上在诉衷情,但遗憾的是诉衷情的本人好像因为嗓子疼不想说话连带着压根不想搭理她—— 这导致现下的一切都显得很荒谬, 南扶光被无幽拦在身后, 只能用他肩膀后方冒出一双眼睛, 看着前方混乱,那些人还蠢蠢欲动似乎想要踩着同伴的尸体往前冲,她伸手丢了个剑阵出去。 “你这个人问题大,你这是搞我心态。” 南扶光挽了个剑花, 看着前面倒下去的一大片人—— 死是没死的, 只是从地底钻出来的树木根系缠住了他们的脚, 他们暂时过不来。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无幽的逐光逍遥扇回到了他手中,扇子展开便是一把普通的增幅形宝器, 轻轻一扇一道离火符便从黄色符箓使用出了紫色符箓的效果, 踏火兽一跃而出, 对月怒吼—— 又居高临下睥睨不远处的修士,看他们畏缩着又因为被锁足躲不开拼命挣扎,踏火兽不屑的喷出一股气,因为没得到攻击指令,原地不耐烦的来回踱步。 听说召唤咒术召唤出来的兽遵循延续主人的情绪。 无幽面无表情:“不是你问我的?” 南扶光抿着唇望他。 无幽又问:“你怎么还不走?” 就像他们刚才真的只是进行了一个无比寻常的一问一答对话, 并且这个问答不会对后续产生任何影响。 他不需要她的任何回应。 真的只是因为她问了,就回答而已。 按照正常的狗血话本, 这时候别说一个时辰后秘境开启, 就算是一炷香后那么紧急,南扶光也该流着泪跟他争执一下“我不走”“你必须走”“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走”这类话题…… 但她没有。 这小山神明摆着有阴谋,从前面他刻意引导与发展来看, 甚至可能一切都是冲着她来,这会儿她不走,可能才是真的害了无幽。 而且她知道,无幽没打算死。 他们脚下的金线链在一起,此时只有各干各的而不是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才有可能活。 所以在绝大部分修士都被困在她的剑阵与无幽召唤的那只离火兽面前时,她启用了一次“无尽焚天剑阵”—— 天空风起云涌,黑夜被染成了一片火红。 认出了剑阵的修士们鬼哭狼嚎以为自己死期将至,奈何被固定在远处逃脱不得,直到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剑从天上掉落下来,将坐于高处的小山神围绕。 小山神站起来,轻笑一声。 踏火兽伏地做出了攻击的姿势,在万千燃烧着的火剑无穷无尽地刺穿那神台所在位置,发出“轰隆”地动山摇巨响! 卷起烟尘硝烟朦胧中,与那灼热剑阵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修士们僵直而立,飞沙中他们看见了立在不远处少女剑修那双凌厉的双眼。 这双眼睛在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曾经出现在他们的梦境中,那混沌的恐惧与被完全压制的窒息无数次重复上演。 实力差距之巨大,让他们意识到南扶光方才之所以不出手,不是因为她需要被人保护在身后—— 只是化仙期同等境界剑阵之下,她的出手,只会死更多的人。 “南……南扶光!” 一名修士失神呐喊她的名字,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她是什么意思。 被叫到名字的人明显连抬眼看他一眼的那一眼都懒得给,她蹙眉,拍了拍无幽的肩。 在硝烟弥漫散去,第二个剑阵再次形成时,他们两人都看见了方才剑阵之下山神身上所披麻布衣衫一角—— 那一角完好无损。 至少这小山神的境界并非根据上官舟的境界而定,事到如今只有蠢笨如猪的人才想不到,无论最终目的如何,小山神就是此秘境中真正的主宰。 “我在桥那边等你。” 第二个剑阵形成之前,南扶光转身,拔腿往那座连同秘境与现世的大桥方向跑。 …… 出了山神庙天已经蒙蒙亮,昼夜分割的天际边翻起一边鱼肚白。 秘境中被下了禁制无法使用御剑飞行,光靠两条腿,南扶光奔入山林时心跳已经快的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周围除了清晨的鸟鸣就是她“砰”“砰”的心跳声,那声音如此清晰鼓胀她的耳膜。 树木藤蔓刮过她的脸,越过遇见鬼鸣鸟的湖畔,那座桥就在她的眼前,桥边的大石头上,守着的樵夫像是在打瞌睡,听见动静抬起头,与狼狈奔来的云天宗大师姐对视一瞬—— 他冲她笑了笑。 一瞬间,南扶光忽然感觉到像是周围的一切被抽空,变暗,眼前的一切陷入黑暗的同时,她如一脚踏空,而后听见了雨声。 身上轻盈方便行动的道袍再次变得沉甸甸的,耳边是银饰品撞击发出的轻盈悦耳声响,只是这声音与雨声混杂在一起给人一种内心不安的局促—— 周围暗得可怕。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不是瞎了,有些慌张地伸手摸索四周,银铃碰撞声因此缭乱,她摸到了轻纱一拽,飘落的轻纱中,她看见外面的火光。 ——她坐在轿子里。 这轿子如此的熟悉,包括此时此刻被她拽在手中的那一角细白的轻纱,火光之下泛着如皎月又似珍珠的光泽,那样珍贵的布料,大约数旬之前,丹曦娘子刚刚从返乡富商手中接过,亲手编入轿帘。 ——她坐在自己亲手制造的疫神轿里。 “圣女巡境!起!” 轿外一声清晰的呐喊传入耳朵,那声音里还带着止不住的颤抖。 低头盯着手中柔软的布料愣怔一瞬,她感觉到身下的轿子摇摇晃晃地被抬了起来,也在这一瞬间,外面的雨势似乎突然变大,像是一簸箕的豆子倾盆倒在轿子上,噼里啪啦的雨点猛烈而急。 “丹曦,丹曦……求求你,求求你,我们会照顾好小五的,求求你!” 轿子边传来细微而带着哭腔的央求,当南扶光转过头去,正巧此时闪电照亮天际边,她看见趴在轿窗上的一张脸—— 暴雨将其湿润的狼狈不堪,黑白分明的双眼写着恐惧与压抑,当紫色的光照亮她惨白的脸,她认出这是数日前曾经趴在丹曦娘子家门外的友人之一,她叫小鸾,鸾鸟的鸾。 此时,她犹如刚从湖泊深渊爬出来的水鬼。 面对如此毫无生气的一张脸,雨水顺着其额头滑落,南扶光不知道小鸾是不是哭了,当闪电之后的雷鸣声轰隆在耳边炸开,她像是炸毛的猫,整个人狠狠颤抖了下—— 与此同时,完全不应该属于自己的情感疯狂涌入,不甘,恐惧,憎恨。 “小、小鸾?” 她犹豫的呼了轿外的人。 “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她伸手摸索轿子,黑暗之中,摸索到轿门附近,此时摸到了几处像是被指甲狠狠划过的抓痕,她一顿,又摸了摸—— 紧接着,这才感觉到十指其中数根指尖传来钻心的疼。 就像是所以的感官一点点在被唤醒,借着外面又一道闪电的光,她看见了自己劈开的中指与无名指,指甲碎裂插入肉中,血肉模糊让她头脑一阵晕眩,被人强行压着脑袋塞进这小小疫神轿中的一幕钻入脑海! 她尖叫一声! “放我出去!我不是圣女!我不是!” 更疯狂的伸手去摸门的缝隙,试探性地推了推却发现没推开。 心陡然往下狠狠一沉,她毫不犹豫地加大力道用力的推那轿门,然而无论她如何推、踹,那轿门被封死,纹丝不动。 “这件事不是我的错——小鸾——求求你——这里好黑,放我出去!” 摇摇晃晃的轿子开始向前,轿子外小鸾的脸很快消失了变成几声意味不明的恳求与哭泣声,紧接着,是鞭炮的声音,在暴雨中噼里啪啦地炸开。 那声音盖过了轿中人的乞求。 分不清是巡游还是送葬。 摇摇晃晃的役神轿从村头,丹曦娘子的家门前起轿,路过每一寸她熟悉的土地—— 隔壁王婶家门大开,王婶束手站在家门前泪流满面,她对她说对不起。 村口王哥家燃起了炮竹,跟她承诺一定会照顾好小五。 再往前便是包子铺,包子铺的徐伯捧出了丹曦娘子最爱的糖包…… 瓜果、花生与糖饼从轿子那小小的花窗被投掷入内。 前方引轿开路者一边又一边地高呼着“圣女巡游”,与雨声、鞭炮声、轿中少女的挣扎与哭喊,完完全全的混杂在一起。 所有的声音,最终都不过化作那被少女亲手精心制作的役神轿从内被拍打传来的颤抖。 抬脚的数名壮汉因为直观的感受到轿身震动而掌心发麻,他们越发的低下头,就像是雨点砸弯了他们素来挺拔的腰—— 当月亮升至最高点时,疫神轿之后,人群越来越多,只是不同于记载中那般载歌载舞,他们举着火把,也有吟唱着送疫神的歌,值守歌声变调,颤抖。 他们簇拥着疫神轿进山,爬上一道高高的山坡,当熟悉的山神庙再次出现在眼前,轿中的人像是溺水之人又被捂住口鼻,一瞬间五感俱失,眼前发黑。 山神庙前不是颓败的山林废墟,而是被精心收拾出来的空地,空地中央架起巨大的篝火架。 大盘的糖饼、新鲜的瓜果、摆好的祭祀牲口被跟在轿子后的人上前在篝火前一一摆开。 “送疫神——!” 轿子被放在那尚未点燃的篝火上,南扶光感觉自己像是灵魂和□□被隔离,灵魂飘在另一层维度颤栗不安的目睹着一切,她的身体却反应剧烈。 视线都因此模糊,当滚烫的温度隔着轿子传来时,她有一瞬间的僵硬。 只有真正的圣女才不会被烧死。 可她算什么真正的圣女。 “会死的!我会死的!放我出去!” 那些人将她塞进了疫神轿,祈求山神平息怒火,她不是圣女,她正如脚下那些被放血、分解、摆弄过的牲口,她只是一个祭品。 用于平息怒火的祭品。 哭泣的声音被淹没在烟熏火燎中,十指连心的剧痛,破碎的指甲在原本就充满了抓痕的小小轿子中留下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轿门“吱呀”一声,开了。 在新鲜空气涌入的一瞬,还有冲天的火光在前方。 隔着火光,她看见铺前方的村民在暴雨中朝着某个方向跪拜。 火从轿外蹿入,可笑的是,轿内丹曦娘子亲手调制的易燃涂料,成为了自己的催命符,灼烧的痛从她的小腿一路蔓延…… 红眼白发赤足的少年踏着泥泞而来,踏上篝火,他站在烈焰燃烧之中,俯身向她伸出一只手。 那苍白修长的手就在眼前。 【怎么可以妄自菲薄?】 【是你赢得了这场选拔的胜利。】 【唯一的圣女。】 大雨倾盆。火焰吞噬那顶华丽的疫神轿。 【恨吗?悔吗?怨吗?】 【行心中所执之念,以身证道,化为器。】 身着红衣的少女扑了出来,用沾血的手抓起一节燃烧的木,血液与火星黏连发出“噗呲”一声闷响,燃木狠狠刺入山神的心脏,火光将她的双眼照成金色瞳眸。 【赐汝名,伶。】 …… 当木桩刺入山神的心脏,火光在眼前消失,眼前只剩下那双带着冰冷笑意的红色双眸。 耳边那火焰燃烧的裂木之声,村民的祈求与高歌祭文,山神的低语,尽数收拢化作一声清脆的鸟叫响彻山谷—— 灼意猝然消失,南扶光回过神来时,她站在整座吊桥的中央。 【怎么可以妄自菲薄?】 手中那将她掌心烫得剧烈疼痛的木桩此时就在掌心扎的生疼,她低头一看,却不见血肉模糊的灼伤,一枚鱼鳞状的物体就在她掌心。 是真龙龙鳞。 【是你赢得了这场选拔的胜利。】 天际边三枚太阳已经完全升起。 辰时将至。 身上所着还是那套她熟悉的云天宗道袍!当她听见身后的响动回过头,她听见身上的“等等”剑柄与乾坤袋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远处她看见前所未有的混乱—— 以林雪鸢等人为首,一部分的修士与无幽站在一起,刀光剑影中,站在他们的对立面的是另一部分修士。 眼看着所有人都不再似有人形,病疫没有从他们身上减退而是越演越烈,可怕的疱疹致使一些人双目失明,甚至移动困难。 与其说是像是修士一般运用术法打斗,他们现在更像是一群野兽,凭借着本能撕咬、缠斗在一起。 混乱中,她看见了无幽—— 他搀扶着已经不能再自行移动的林雪鸢,艰难的在混乱中挪步,而后伴随着林雪鸢一声痛苦的尖叫,她的腿像是融化一般,黄红的雪脓在她淡色道袍上浸染开来。 她手拂过琴弦,金属琴弦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金光之下一些试图扑上来的修士倒下,又扭曲着身体爬起来。 如同行尸走肉。 那把曾经背在少女乐修背上的宝器于她手中轰然脱落,砸在地上,琴弦嗡鸣,四分五裂。 无幽抬起头与站在桥中央的南扶光目光撞上。 那么远的距离,她看见他的唇瓣动了动,当然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却知道他在说,跑。 辰时将至。 跑。 过桥去。 手掌无声收紧,真龙龙鳞的锋利边缘刺破她的掌心,一瞬间脑海中仿若获得一丝清明,南扶光毫不犹豫转身,向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越奔跑身上的道袍却越发沉重,云天宗的道袍变成了火红的巫衣,赤足之下,银饰碰撞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银铃缭乱。 当南扶光一脚踏过桥头,扑进桥这边的冰天雪地,她一瞬间感觉失去了身体的控制力,就像是无魂的傀儡,重重摔倒。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看见自己宽大巫衣袖子上繁琐的花纹,如此熟悉。 出自丹曦娘子亲手巧制。 【唯一的圣女。】 …… 南扶光浑身埋在冰冷的霜雪中,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能动。 她感觉到自己手掌心的真龙龙鳞碎裂一分为二,她闭了闭眼,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过是勉强收紧了手指尖。 呼吸之中都带着冰冷的气息,鼻息吸入的雪花让她呛住感觉到窒息……她无法抑制渴望地看向那闪烁着深色光芒的秘境间隙,心中祈祷着它下一瞬开启。 什么人都好。 救救他们。 可惜奇迹并不是总是发生。 就像是回应她心中的祈祷,秘境间隙震动,一如曾经开启前那般,空气嗡鸣出现不稳定的能量波动,风雪骤然变大暴风雪中,不知道谁用了一个时咒,辰时已至。 缝隙的门却未如预料般顺利开启。 一双冰冷白皙的手伸过来,将她扶起,当她像是一具玩偶被摆好跪坐的姿态,修长的指尖刮过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 她看见所有的修士正在过桥——为着不同的目的,挤过桥来。 【何苦挣扎?】 低沉阴郁的声音如毒蛇吐杏在耳边响起,山神白色的发丝与南扶光凌乱的长发和银头饰缠绕成了一团。 【看看,这一次,又是你赢了。】 低沉的笑声自身后传来,因为支撑着她不倒下,山神胸膛贴着她的背,那震动也传递到她的胸腔。 【奖励收到了吗?你一直很想要的真龙龙鳞,我怎么可能舍得不给你?】 南扶光识图说话,但她发现自己很难发出声音,从嗓子深处只有一声声无意义的低吟。 就像是被毒蛇缠绕。 有无声的恐惧蔓延。 她僵硬地跪坐在雪地,一袭红色巫衣如火与荧白雪地形成鲜明夺目的对比,像是一朵盛开在圣山雪地上、原本不该生长在这的夏生花。 此时已经有修士挣扎着爬过那座吊桥,闻言愣怔呆立,再看向那本该开启却只是撼动而并非真的打开的间隙之门,那双迸发狂热双眸的眼一瞬间因为失去了希望灰败下来。 那是置死地而后生、生而再灭的绝对绝望。 “门没开……” “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我们出不去了!” 更多的修士涌了过来,所有人腰间的石刻牌都只剩下最后两个格子在危险的闪烁。 小山神说。 【别挣扎了。】 小山神说。 【嗜血割肉之痛,吾心难平,此痛绵延,化为疫病。】 小山神说。 【此为诅咒。】 小山神说。 【莫说此痛不平谁也莫想离开秘境,就算离开,诅咒依然存在,你们这幅样子出了秘境,不过是苟延残喘。】 小山神说。 【来吧,再做一次,割其血肉,归还间隙之牌,汝等方可安然离开。】 小山神说他的恨难以平息,所以秘境不会开启; 小山神说这件事哪怕离开了秘境也不算完; 小山神说他们将带着身上的病痛生不如死的在现世存活。 恶臭,腐烂,染疫,丑陋,莫说修仙问道、御剑飞行,此生他们将如烂泥。 唯一的出路与解药就在他们的面前,是南扶光的血肉。 山神语落时,人群鸦雀无声,人们终于在那双红色的眼中看见了无穷无尽的北顽劣恶意,但奇怪的是,这种情绪似乎只针对南扶光。 山神俯首望来,所有人在他眼中皆为蝼蚁。 他弯腰执起一袭红衣少女的手,在她因为恨意而颤抖的指尖落下轻吻。 他问她是否痛苦,在得到怨毒的目光时,他笑了起来。 【何苦挣扎?】 【你明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离开陨龙村。】 白发山神消失。 “南扶光!” 不远处传来一声严厉的声响,云天宗大师兄的喝声中,南扶光感觉浑身的体温都在回流,她踉跄而笨拙的从雪地中爬站了起来—— 手中所执冰蓝色的剑在她手中闪耀耀眼光芒。 头顶乌云密布,风暴呼啸,冰蓝的晶体于厚厚积云中释出。 无尽焚天剑阵对于此时此刻的修士们来说,如若杀鸡用牛刀,无论是否心存歹心修士此时不住疯狂后退…… 也有人坚定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纵使他们已经被疫病折磨的站都站不住。 辰时已过。 间隙之门再不开恐怕就下次再开便是数百年后。 南扶光站在剑阵这边,略一数,所剩修士人数包含她在内不多不少,正好九十九人。 想到怀中所揣只剩下九十七次的那张手帕,她笑出了声。 ——什么都是计划好的,从她一脚迈入秘境开始。 她走出的每一步,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举手投足都像是一剧被设定好的剧目。 那山神为秘境之主,摆弄一切。 落幕时的结局规定,她走不出这秘境。 南扶光也想问她何德何能由此殊荣得以在如此大一盘棋上出演主角,整整一百一十九名修士,陪她上演这一出好戏。 爱,恨,自私,丑陋,无私,挣扎,死亡,病痛,皆因为她—— 南扶光想不通为什么,但也知道,这个问题也许暂时并不会有人给她答案。 寒风呼啸而过,无尽焚天剑阵如烟消失。 “冰蓝色的长剑在手中消失的同时,那造型古怪粗糙的剑柄“啪”地落入雪地中。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冲着无幽招手,可惜后者并不理睬她,站在很远的地方冷眼与她对视,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 “别怕。”南扶光笑了笑,开口时因为许久未能说话,嗓音沙哑得可怕,“我身上的那防御阵法法相其实是可以无限次使用的,你们伤不了我。” 无幽蹙眉。 “快点,辰时已过。”南扶光催促,“再拖间隙打不开了。” 无幽始终未动。 南扶光转向林雪鸢,林雪鸢唇瓣动了动,她反应更加强烈,托着那条已经没法看的腿,她甚至一边摇头一边哭着往后退。 剩下的人更不会来——他们倒是很想动手,但是吃一堑长一智,他们完全拿不准主意这是不是山神的又一个阴谋…… 可是不敢什么东西都往嘴巴里放了。 南扶光最后只能看向鹿桑,后者立于人群中央,看不清楚她站在哪边,与孤零零站在雪地中央的云天宗大师姐对视片刻,她忽然说出所有人都看不懂的话:“我想起来了,最后是你坐上了轿子。” 南扶光笑了笑,道:“对。是我。” “与其他人无关,山神为你而来。”鹿桑麻木道,“你是陨龙村唯一的圣女。” 南扶光走到鹿桑的面前,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匕首塞进后者的手中,握着她的手腕,上移,对准自己的心脏。 “鹿桑,让这场闹剧结束。” 匕首尖锐的前端刺入时,她皱了皱眉,鲜红的血液奔流而出,飞溅到鹿桑腰间的石刻牌上,霎时,石刻牌迸发出耀眼的绿色光芒! 于此同时,土黄色的九尾玄武法相如南扶光所言出现在她周身—— 然后,她胸前伤口迅速愈合。 众人看傻了眼。 片刻之后,人群之中,有个陌生的、奄奄一息的声音冒出来。 “鹿、鹿桑仙子,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这秘境是因为南扶光才变成这样?那个、那个山妖,是为了她才折磨我们?” 一语落下,众人哗然。 方才还疯狂退缩、不敢向前的人往前了两步,望向南扶光的眼中除了畏惧与心虚之外,突然有了别的光芒闪烁。 “那、那……哎,那你本来就应该对此负责的。” “我那可怜的林道友甚至命陨山神庙!” “南扶光,本来我们觉得大家能离开秘境也行……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你——麻烦你——” “我们也不想的,要是可以,谁愿意做一个伤害别人的恶人!” “什么嘛,都是骗局,怪不得那恶蛟死于你手,仙器被你收入囊中,这秘境居然是为你而开!” 七嘴八舌的声音中,有一名修士怒红双眼上前,他叫嚣着死去的一名剑修是他的师兄,一把夺过鹿桑手中匕首,高呼“都怪你”,捅入南扶光的胸腔! 力道之大,哪怕是那护身法相果然出现,南扶光还是踉跄数步—— 鲜红的血液飞溅在那怒目剑修脸上,很快的,那心头血喷溅之处,所有的脓疮、恶疾肉眼可见的消失。 石刻牌同样闪耀绿光,那绿光如萤火虫腾飞而起,莹莹幽绿,被间隙之门吸收。 众人震惊的瞪圆了眼。 又眼睁睁看着那极深的伤口消失。 暴雪之中,缝隙发出阵阵嗡鸣震动。 所有人一拥而上。 …… 从一至九十七,口齿清晰地数,大概只需要一罗刹。 将数数具象化,变作将匕首推入一个人的心脏,取其心头鲜血,则需要一盏茶。 若再加上有人于心不忍,有人犹豫不决,有人固执不肯动手,一须臾之间,倒也刚好够用。 当南扶光叹息着,慰劝哭的站不稳的林雪鸢将匕首送入胸腔,看着少女乐修散发着恶臭的腿修复如初,渗透的液体消失,南扶光拍拍她的头,告诉她没关系。 玄武法相笼罩下,云天宗大师姐身上的伤口再次愈合。 她停顿了下,最终转向站在不远处始终不肯动的云天宗大师兄,此时他看上去…… 也是不太好。 疱疹蔓延至颈脖,因为高热他的一只眼睛失去了光彩。 面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胸口往上至肩部道袍上浸满了血水……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几乎不能继续再仔细打量,南扶光表面不显,只是歪了歪脑袋,对他道:“这位道友,犹豫好了没!?关于我真的不会死这件事,你已经确认了九十七遍。” 无幽眉目阴沉的望着她。 南扶光只能走向他,将手中的匕首塞给他。 眉心狠狠地跳了跳,无幽想要扔开匕首,但此时他病弱到几乎失去所有的力气,当然不是南扶光的对手—— 匕首被强行地握稳住在手中。 同时,还有与匕首同时被塞过来的另一样东西。 无幽只是奇怪垂眼一瞥,下一瞬瞳微缩聚,又听见南扶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带上它,找到杀猪匠,他有办法救师妹。” 无幽收紧手掌心:“此话何意?你自可出去后自己——” “大哥,我被捅了九十几刀,哪怕不死也会痛,出去后,要休息的。” 南扶光打断了他,“你能不能快点啊?” 无幽垂目望来,目光停留在她低垂颤抖的睫毛上。 呼吸毫无征兆地频率紊乱,他另一边垂落于身侧的手动了动,想要触碰她煽动的睫羽。 胸腔是一阵阵紧绷与窒息。 “那我就这样出去。” “……你这样出个屁,云天宗大师兄不能是个独眼龙,谢从不得跟我拼命?” 握了握面前人握着匕首的那边手腕,南扶光抬起头望着他,前所未有认真的叫了他的名字。 “外面,宗主和云天宗众同门,都在等你。” 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又迅速消融,化作雪水湿润了她一双漆黑的杏眸,眸光潋滟明亮,此时倒映着他的身影。 “无人等我。” 匕首的尖端抵着她胸前一枚银铃,银铃轻晃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匕首第九十八次刺入胸膛。 九尾玄武法相没有出现。 …… 秘境间隙开启一条缝的瞬间。 一身黑色的高大身影出现在缝隙之后,伸手撕开裂缝,漆黑坚硬的长靴踩在冰雪之上而后冲着这边以极速奔来。 暴雪之中,黑色皮毛大氅翻飞成浪,男人稳稳接住向后倒下的红色巫衣少女身躯,目光扫过其染湿一片的鲜血红衣,又眉心一敛,将其打横抱起。 抬眼扫了眼桥的另一边,九日升空,耀阳炙烤,山神庙处起了大火。 他抱紧怀中人转身离开。 在秘境间隙关闭一瞬,桥的那一边焚天大火蔓延,四维碎裂,至此,世间再无「陨龙秘境」。 第145章 有良心,但不多 「陨龙秘境」秘境的评估境界等级远超过本应有的水平, 仙盟发现时猝不及防,彼时秘境已经开启数日。 一场原本被整个他化自在天界众人所期待的秘境盛宴突生如此变故,自然人人为之挂牵,包括那些亲朋好友已入其内的人们, 更从一开始的期待骄傲变为忧心忡忡…… 在一片揪心等待中, 秘境终于再次开启—— 看着手脚全乎算作安全归来的人们, 大家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心中实在感激老天爷垂怜。 最后,秘境中安全离开人数九十九人,又起获两把仙器、真龙龙鳞一枚, 珍惜材料若干, 收获不算丰盛, 但此时也无人再多做计较。 有一人重伤没能自己从秘境中走着出来。 重伤之人乃云天宗云上仙尊坐下亲传弟子南扶光。 众目睽睽之下,人们亲眼看见一个凡人杀猪匠以令人震惊的方式徒手撕开秘境缝隙, 率先云上仙尊一步进了秘境—— 没等他们想明白凡人是怎么进入秘境像回家似的那么简单, 那凡人已经抱着浑身是血的南扶光出来了。 面对现场几百名修士的注意力, 那杀猪匠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怯场。 他甚至未给在场其余人一个多余的眼神,便抱着南扶光离开。 众人只来及看见身形高大的男人怀中抱着的身影红衣似火,伴随着他大步流星转身,一条无力的胳膊从他怀中那人胸前落下。 鲜红温热的血液“啪嗒”“啪嗒”地滴落一路。 血液流不干似的顺着她白皙纤细的手腕往下滴,她的手指指节却是僵硬或者用尽全力握紧, 指尖缝隙中隐约可见金色的光芒。 ——是真龙龙鳞。 她以不必要的力道死死的握着,跟在两人身后的宴几安自然看见了。 大概是感觉到了云上仙尊的目光落在手背, 从方才就闭着眼气若游丝的剑修少女挣扎着睁开眼, 一睁眼便看见悬空于自己正上方的男人紧绷的下颌线。 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厉的样子。 好像正在为什么气的够呛。 南扶光张张嘴,然后就被肺里灌的血呛了一嘴,她难受地偏了偏头, 就听见上面的人语气很差的说:“闭上嘴。” 他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低头看她。 不知道的还以为前方汉白玉铺成的路有多难走,以至于现在他必须认认真真的看路。 南扶光轻喘一声,转了转脑袋,鼻尖捧着男人胸前的金属搭扣——略微冰凉的触感,在满鼻腔的血腥气中她终于嗅到一丝丝不属于自己的熟悉气息,也许是错觉,那味道几乎压过了血腥味。 让她觉得有点安心。 重重吸了一口气,她的身体越发沉重,脑袋昏昏沉沉地来不及进行过多的思考,她抬起那边还放在小腹上的手,轻轻拉了拉抱着她的人的衣领。 “真龙龙鳞……” 她小声道。 “不给宴几安。” 从刚才开始始终目视前方的男人终于低下头,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有一瞬间南扶光觉得自己要挨骂了,但是最终他只是从鼻腔深处“嗯”了一声。 确定得到了回应,也确定宴几安的脚步始终跟在他们身后如果没有眼瞎耳聋应该也听得清清楚楚,南扶光安心的闭上眼。 细微短暂的对话声不高不低,传入五感良好的修士耳朵里却足够震耳欲聋般。 所有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去,先是被汉白玉地砖上一路触目惊心的红所刺目—— 比如清月宗小宗主林雪鸢,从娘亲怀中抬起 毛茸茸的脑袋,她转头看了眼大家在看什么,立刻发出窒息的声音,和一声呜咽。 这一次的呜咽不是为了自己的恐惧与委屈。 她心虚又愧疚的心情和现场绝大多数人一样,当至亲担忧的询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与其余修士像是统一了口径,对于在秘境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完全闭口不谈。 她眼睁睁的看着南扶光被那个陌生的男人抱着越走越远。 最后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 有时候桃桃忍不住想,如果「陨龙秘境」从来不存在的话,其实仙界末日也没有关系。 大家都不要突破的在原地踏步,最后真正的末日到来时完完整整的抱在一起去死,也比为了谋求一个生机,落得个七零八落的下场好。 她现在每天都要为如今的云天宗落泪。 年关将至,云天宗的气氛却连续数日都很低迷,人人自危,说话都下意识压低嗓音—— 仙盟第三大宗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打击。 云天宗大师姐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那杀猪匠带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与此同时没有跟随渊海叶舟一块儿归来的还有云上仙尊。 二师姐谢允星的命星陨落。 炼器阁长老痛失爱女一蹶不振。 因长姐身亡,谢晦因此性情大变,少言寡语。 从渊海宗完整回来的只有云天宗大师兄无幽,以及小师妹鹿桑。 但他们的状态也不太好。 大师兄人是回来了,魂不知道飞到了哪去,打从秘境出来后他再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整日都是依靠在窗边望着窗外出神。 某日,桃桃在膳食阁的桌边听到讨论,说是照顾大师兄起居的外门弟子那边传出来了消息,云天宗大师兄正值青年却一夜之间生出华发万千,一头乌黑青丝如今夹杂一缕缕刺目白发。 “为什么啊?” “因为大师姐……啊,你不知道吗,那个「陨龙秘境」的事,我最近看《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也算是七拼八凑出了一些真相,大概就是其实陨龙秘境当时出了问题,到了该开门的时候,门没开。” “咦?!” “当时大家在秘境里都身染重疾,作为最后的优胜者,大师姐拿到了真龙龙鳞……但能健康离开秘境、让秘境门顺利开启的代价是每个人都要捅她一刀,割其血肉,让血肉流淌到一个什么石刻牌上。” “南扶……大师姐让割了?!” “嗯,让了。听说开始是不让的,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让了。” “……我当时在现场,大师姐看上去不像是身中九十八刀。”一名随行弟子蹙眉,“没人能身中九十八刀还活着,但我确定大师姐被那个杀猪匠抱出来时,还没死。” “还记得当年接下云上仙尊那一剑接一掌的玄武法相吗,仙尊说是邪祟,但无论那是什么,那东西替她承受了其中的九十七刀。” “第九十八刀时候失效了?” “对,第九十八刀动手的是大师兄。” 膳食堂中瞬间安静的要命,连勺子或筷子碰到碗碟的声音都消失了。 桃桃当即失去了胃口,她站起来,任由椅子“嘎——”地一声发出刺耳的声音,她觉得云天宗就要完蛋了。 发出窒息的声音,她第一次浪费食物,扔下没吃完的早膳快步离开膳食堂。 走到室外,迎面吹来的冰雪寒风吹得她脸颊生疼,抬起手抹了把脸她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眼泪,怪不得刚才她横冲直撞,都没人敢拦住她。 飞奔下山时,桃桃打定了主意她今天要翘课。 刚用两条腿连蹦带跳地奔至山门外,她泪眼朦胧间,看见宗门外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踩在闪烁着冰蓝色光芒的长剑上,那人正垂首与镇守山门的外门弟子说话。 当那弟子一脸不知所措地强调“宗门内禁止御剑飞行”,那人不耐烦地摘下了挡住一大半脸的防风兜帽,风雪扬起她的黑发,她不耐烦地说:“你看着我的脸,有胆把这句话再重复一遍?” 外门弟子:“……” 桃桃:“……” 狠狠揉了揉眼睛,桃桃看着不远处那个那天血流了一路好像都要流干了的人此时叉着腰站在山门前,生龙活虎的跟人吵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蹙着眉的南扶光听见动静,转过头看,一眼看见她,眼前一亮,喊了声:“桃桃?来得正好,替我按住他!这新来的小阿弟也太轴了!” 桃桃吸了吸鼻子。 然后在南扶光一脸的期望下,她又往下蹦了几个台阶。 但她并没有按照云天宗大师姐说的那样去摁住那个很轴的外门师弟,而是像是一只遍体鳞伤的倦鸟归林,一头撞入了云天宗大师姐的怀里。 南扶光吃了一惊下意识伸手抱住她,在桃桃抱着她的腰试图里力道确认怀中的人非幻觉,她愣了愣—— 而后抬手,笑着拍了拍怀中小丫头的脑袋,“嗯嗯”了两声:“我没事,我回来了。” …… 南扶光回到了云天宗宗门。 安然无恙的,全无大碍的。 她便嚣张的御剑至膳食阁门口,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下入内,吃了三个她最喜欢的包子,喝了两碗羊乳,而后抬起头擦擦嘴,面无表情地问众人,请问你们在看什么? 那副傲慢又肆无忌惮的模样除了云天宗大师姐本人,其他人装都装不出来。 看着面前唇红齿白的少女,相比起她刚从秘境中被抱出来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她看上去养得很好—— 甚至比去渊海宗时好像还稍微圆润了些。 众人目光梦游,有一种既无语又安心的感觉,一顿新的沉默后,有人站起来大骂南扶光:“你没事怎么不早点回来?!知不知道最近大家过得什么日子!我呼吸都不敢重一点!” 此人一身药阁弟子道袍,正是谢晦。 南扶光震惊地望着他,像是看着什么狂犬病患者,而且这位理所当然和云天宗大师姐不对付的药阁弟子一边骂她,一边给自己骂哭了。 谢晦抹着眼泪一边嗷嗷哭,大概自己也知道自己很丢脸扭头冲出了膳食堂。 南扶光目送他离去的背影,转头问桃桃,“他这是在演哪出戏?” 桃桃还是说不出话,现在她也跟还没睡醒似的,很想说谢晦这一次大概代表了宗门至少三分之二甚至更多人的心声。 见她不吭声,南扶光只能又问她,她的桃花岭有没有收拾好,桃桃这才恍若梦游一般点点头。 那把在渊海宗时被炼成、震惊了很多人的特别的剑柄就摆在她的手边,南扶光握住那把剑,这一次膳食堂外的一棵冬梅摇曳,青绿色木属性的长剑生长,梅花盛开,眷恋地缠绕在剑主指尖。 她跟着谢晦后走出膳食堂,桃桃紧紧的跟着她身后。 当她跳上浮空在身侧的长剑,一阵寒风吹来,她身上的纯白色道袍翻飞鼓动,唯有腰间红色的腰带刺目,她人若飞仙,欲乘风而去。 桃桃心脏猛的一跳,下意识上前捉住了她的裤脚。 飞剑之上,云天宗大师姐挑了挑眉,低头看过来,桃桃道:“师姐,你去哪?” “……” 南扶光露出个匪夷所思的表情,像是费解桃桃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粘人。 “剑崖书院,我缺了好多天早课了……还是怎么,我不在宗门你们现在连早课都免了吗?” 桃桃:“……” 因为你不在,大师兄也连续请很多天病假,剑崖书院属于大师兄和大师姐的座位空置数天,大家都心不在焉,这种事我会告诉你吗? 桃桃干笑两声。 南扶光:“有屁就放。” 桃桃:“……你还记得「陨龙秘境」吗?” 南扶光脸上都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你确定站在这喝西北风和我说废话吗,我是被捅了心脏,不是被捅了脑子——记得。” 桃桃:“……” 呜,好凶。 桃桃:“大师兄还、还以为你——那什么,不成了,也是被伤的不浅,你、你去看看他吧?” 南扶光刚想说他有什么伤的不浅的,被捅的人是我,他手脚全乎自己走出的秘境,我才是被人扛出来的那个。 但是话到了嘴边她突然咽了回去。 倒不是突然不想杠了,她只是突然想起桃桃嘴巴里那句“伤的不浅”的“伤”可能不是她理解的那个“伤”。 沉默了半晌,她“噢”了声,乖乖点点头,脚下的等等当真换了个方向,原本剑尖直指剑崖书院,现在转向了鸿日峰溪苑,那是云天宗大师兄无幽的居处。 …… 南扶光这辈子去溪苑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清。 记忆中的溪苑白墙青瓦,幽潭木桥,陶亭于小峰耸立,山水墨画气氛浓郁……庭院中种满了梅花与绿竹,三条终年不息的瀑布挂于高山处,水汽充盈,与主人那股清冷又寡言性情相符合。 南扶光总是嗤之以鼻。 快到溪苑的时候,远远就听见了瀑布“哗哗”流水声,在距离非常远的地方就感觉到了那股子“生人莫近”的禁制,踩在飞剑上,她在心中骂了无幽一句有毛病。 没人把禁制设置在距离真正的住处百尺开外的地方,恨不得笼罩整个山头。 连宴几安都不干这种事。 她正考虑要不要折个千纸鹤作为传话让传说中缩在溪苑足不出户的大师兄来开开门,也就是稍微一晃神,她整个人已经穿过了禁制。 南扶光:“?” 有些茫然地回头看了看身后,那半透明的禁制白光造成的能量墙还在自己身后。 南扶光:“……” 她甚至回过头,靠近能量墙,伸出手指戳一戳,能量罩扩散开一层光,证明它确实存在且功能完整。 可她就这么穿过来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禁制主人设置的时候,除了给自己设置出入自由的权限,没忘记给她南扶光也留了个门。 这时候要说她完全不知道无幽的动机是什么觉得他毫无理由在发癫未免有些做作,正如她刚才和桃桃承诺的那样她并没有失忆,记得秘境里发生的一切。 只是落在溪苑的山崖边,南扶光难免沉默了下,如果说方才她还挺理直气壮的想来抓云天宗大师兄去维持宗门秩序,警告他不要试图摆烂—— 但现在她觉得有点心虚。 这份心虚在后山瀑布下找到无幽的时候被升高至顶点。 清泉飞溅、瀑布如倒挂银川飞流直下,瀑布下巨石上,与平日一丝不苟身着符修道袍的严谨大师兄形象完全不同,无幽一袭轻制玄黑薄衫,一只手支着脑袋斜靠巨石边,另一只手握着一支鱼竿。 在他身边挤着数只野山猫狸子,看那均匀分布得很有规律的黑白花色大约是一窝,七八只小猫围着他蹦蹦跳跳,当鱼竿甩动,细条银鱼上钩,那小鱼便顺势成了猫狸子的今日份早膳。 一只吃饱了的小猫梳理完毛发,跳上了云天宗大师兄的腿上。 他低下头,摸了摸它的背毛。 南孚光盯着他黑白相间的头发挪不开眼,直到后者转过头,与她四目相对。 过分平静的眸中像是沾染了瀑布的清冷与水润,那般透彻的目光却仿若能够让世间一切无处遁形。 南扶光从嗓子深处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声音,最终她抬手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问:“桃桃让我来问你,今日还去不去剑崖书院?” 无幽放了鱼竿,在一群喵喵叫的小猫簇拥下,如山猫大王一般向她走来。 南扶光低下头盯着他踩在湿润山石的赤足上看了一会儿,直到眼前的光陷入一抹黑色,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瀑布冲刷巨石的声音成为了某种叫人安心又有些焦心的白噪音,充数着耳边。 无幽的手却意外的干燥,抬起来替她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挽至耳后整理好,指腹并不冒昧地在她耳尖略微轻轻蹭过。 他的手有温度,与云天宗大师兄冷冰冰的形象尤其不符。 过了很久,南扶光听见头顶的人短暂叹息一声。 他道。 “日日,你太狠心。” …… 以至于在剑崖书院与云天宗大师兄肩并肩坐下来时,南扶光还在堂而皇之的走神。 记忆中头一回被无幽“指责”而立正挨打没有半句话的回嘴,并且事后很久她还恍惚的在考虑要不要同他道歉—— 并且这种道歉的冲动在每一次余光瞥见身边人那头夹杂几缕华发的长发时,越发强烈。 他今日未束发成高高马尾,一头青丝柔软垂落只是随意用银簪挽起,配之在瀑布前安坐不知多久被冻得白皙至透明的面颊脸色与淡然神色,南扶光总有一种被捅了心窝的人其实是无幽的错觉。 ——好啦我也不是故意骗你捅最后一刀的。 ——主要是你前面不肯动手啊。 ——最后一个名额不是特别留给你准备用我的死造成你一辈子的心理阴影的,首先我不想死,其次我没那么恨你,最后我没那么缺德。 脑海里过了一万道该说的话,每一句到了嘴边南扶光都觉得说完可能会迎来一个更破碎的云天宗大师兄,因而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云天宗大师姐像是屁股下面长了仙人掌似的躁动。 云天宗大师兄倒是捧着一本古籍看的认真,从头至尾跟她不熟一般余光都没给她。 第一个捧着卷轴上来提问的是个器修的小师妹,南扶光不太记得她的名字,但她感激她前来打碎这尴尬的局面—— 她跟南扶光问了几个炼器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南扶光在炼造“等等”时遇见过的,她手执笔在这小师妹拿来的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这里的黑裂空矿石溶液比不能单纯是梦月石的两倍,这个比例有些太粗鲁了,真正的情况是你得一边摇晃矿石溶液一边往里面加梦月石,直到你看见银色的溶液变成昏月黄……” 她说的口干舌燥发现桌子对面没有一点声音,正常情况下来问问题的同门哪怕没听懂好歹哼唧两声敷衍她。 奇怪的抬起头她收获了一个眼泪汪汪的小师妹,云天宗大师姐停下手中验算到一半的配比公式,一头问号的望着她,小师妹抽泣了一声:“大师姐,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我好想你……我觉得好像刚才看见你和大师兄坐在这个位置上的那一刻,云天宗才终于回归正轨。” 她声泪俱下。 南扶光一边有点感动,一边觉得更加尴尬了。 每个人看着她的目光都像是看什么奇珍异宝,从未得如此待遇的云天宗大师姐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等她假笑得脸都僵硬了,旁边云天宗大师兄才投来凉飕飕的一眼,这一眼饱含嘲笑,仿若亲眼见证南扶光确实太狠心的事实。 最后是南扶光招架不住:“下次我会记得写信,行了吧?!” 无幽手中还拿着那本古籍。 闻言他慢吞吞翻过一页。 当他沉默到南扶光以为这位大爷又聋了或者哑巴了,他才头也不抬慢吞吞道:“算我求你,没有下次。” 有人可以用最薄凉的语气请求人,通常情况下这种请求会挨打。 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所以南扶光给予的回应是一边点头,一边非常狗腿的把自己的小书桌往云天宗大师兄那边挪了挪。 …… 但这种情况下也不乏还有找不痛快的。 从剑崖书院出来,南扶光前所未有众星捧月,所有人都是一副一眼看不到她生怕她就在哪里找个地方自己死掉的样子,围绕在她身边。 桃桃拽着她的袖子问她要不要去膳食堂,南扶光头疼的说自己想回桃花岭。 桃桃立刻露出不太满意的样子,刚想反驳,忽而闻远处剑铃声起,再一抬头,原来是最后一位缺席者到来。 南扶光记得自己从秘境中被抱出来,宴几安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跟到了杀猪匠的小院—— 刚开始这人弄得她很紧张,连昏过去都不敢,一路上护犊子似的死死护着自己握在掌心的那真龙龙鳞,她用命换来的,不可能给他。 直到杀猪匠承诺不会让真龙龙鳞被抢走,她才放心两眼一闭。 当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相信杀猪匠有本事拦着一个渡劫期的剑修作威作福,也可能是宴几安良心发现,只知道等她醒来时,真龙龙鳞确实还在她手中拽着。 锋利不规则的边缘将她手心刺破,边缘深陷手掌心,她把它从手里拽出来时,又撕心裂肺的痛了一回。 彼时听说宴几安已经随云天宗众同门归返宗门。 距离如今也有半旬有余。 说来也怪,半旬说长不长,再见此人恍若隔世,仰脸遥望,目光落在那御剑而来的身影上,看着那高挺的鼻梁与清冷眉目,她感觉到一点点的陌生。 云天宗大师姐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正午阳光下,她的身影被拉的短短的,投映在脚下雪地上。 宴几安落在她面前,一道金光笼罩于她身上,南扶光站着没动任由他检测一番,然后少见的毫不掩饰舒出一口气的样子…… 好像是确认她真的没事了。 “这么迟才回。”宴几安道。 与那道骨仙风的超然形象不同,云上仙尊嗓音有些低哑,这让他总是不近人情般的冷脸稍微有了一点儿人气。 南扶光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想这个人在抱怨什么:“哪怕是修士,被捅九十八刀也会死的……我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不是在三界六道游荡逛街。” 如此直白言语,宴几安抿起唇,盯着她。 周围的同门在他出言“你们先走,我有话跟日日单独谈”时迅速逃难似的消失。 周围很快只剩下南扶光与宴几安二人,一阵夹杂着冰雪的寒风卷过,南扶光被吹的脖子有些冷,同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现在感觉身体如何?” “还行。” “他呢?” “什么?你在问他身体如何?” “……” “哦。那位杀猪的正忙着山下卖猪肉,停业那么久,房租都要缴不起了。” “接下来在宗门内好好休养,莫再下山乱跑了。” “再说吧。” “日日。” “……” 南扶光抬手拢了拢头发,其实是想干脆捂着耳朵的,但这个行为过于幼稚,所以她强忍了下来,只有手背被寒风吹的冰凉,她心不在焉的想一会儿上炼器阁去整个暖手炉,一边听宴几安问她,真龙龙鳞是不是还在她的身上没来得及用,他感觉到了它的气息。 比印象中的声音更加陌生一些。 为了避免与对方的视线碰撞,南扶光让自己的目光定格在宴几安的上唇,他上唇很薄,就面相学来说上唇薄的人总是比较无情。 她听见宴几安用平静到显得有些不自然的声音叫她的名字。 “如果没来得及用那真龙龙鳞,是不是可以把她交给师父?谢允星只一人,但等着沙陀裂空树复苏的是整个三界六道……你该清楚横梁孰轻孰重。” 南扶光抬手捂了捂腰间挂着的乾坤袋。 “你要拿走真龙龙鳞,那日我只剩一口气了怎么不直接拿?” 宴几安闭了闭眼,不语。 哦,那会他以为她死定了,可能是不想她死前都在伤心,也可能是不想从她手中再强行夺走任何东西,免得她踏上黄泉路都在恨她。 现在呢? 她活了。 他来了。 嗯。 有点良心,但真的不多。 第146章 恐怕不行 人在无语至极的时候, 无论心情如何恶劣,绝对可以笑出声。 南扶光唇角当真向上弯了弯,弧度是大写清晰的嘲弄,她看见宴几安几乎是下意识跟着蹙起眉。 “不给。” 她声音轻飘飘的, 但不是想象中那样剧烈的抵抗。 已经做好了准备面对她的激烈反对, 认为有必要的话可以跟她在这里僵持一天的宴几安因此反而愣了愣。 他盯着此时此刻站在面前的少女看似有些疲倦的脸, 后者接收到他目光的第一瞬间便嫌恶地转开了脸。 宴几安后知后觉才想起来她今日才刚刚回到宗门,正是大病初愈的状态,先前她在「陨龙秘境」吃了很多苦头,这一点他并非一无所知。 其实“拿到真龙龙鳞”这件事还是有些着急, 甚至是势在必得, 他深知拖延下去毫无意义, 但并不妨碍他盯着她眼底的淡淡青色痕迹看了一会儿,而后毫无征兆地改变了原本的打算。 他决定一切不着急今日。 “罢了, 你刚回宗门, 先休息几日, 这件事我们——” “休息到年三十那一日,也休想我将真龙龙鳞绑上缎带扎成蝴蝶结然后双手奉上。” 南扶光拒绝了他的息事宁人。 用的是一天好日子都不想过的野蛮语气。 “仙尊?” “……大、大师姐?” 剑崖书院还有一些下了学拖延症了一会儿,现在才慢吞吞往外走的弟子,此时他们一脚踏出书院,看见前方空地有云天宗大师姐与云上仙尊正面对面, 周围飘荡着一言不合可能就要拔剑想象的气氛。 他们直接收住了脚,十分后悔今日为什么拖延症犯病, 是膳食堂的热乎饭不好吃, 还是洞府的床榻不够暖和? 云天宗大师兄几乎是最后才走出来的,几乎是一眼从南扶光的背影就看出她的僵硬与紧绷,脚下一顿, 他也没怎么考虑南扶光对面站立的人,喊了声“日日”。 南扶光回过头的同时,宴几安也看过来。 云天宗大师兄一身玄黑轻袍,迎风而立,身形修长,面容俊逸。 今日没有将头发束起,少了平日那般仗剑天涯的少年气,夹杂着华发的黑发披散下来,只细绸带随意一束,别具一格…… 配上他有些松散的衣襟,俊逸中透着股从前没有的韵味。 早些时候,无幽便在三界六道有一些名声,除了那把逐光逍遥扇,那张脸自然功不可没…… 因为他和谢允星的名声在外,人们还尝尝调侃云天宗必须仙盟万年老三—— 因为万年老三是探花,人均长得不好看的宗门没资格当。 男人最怕长得好看还有故事。 如今,云天宗门外那些人大概不知道,云天宗大师兄的美貌因为他前些日子的憔悴与消沉,已然拔高到了某种新的高度。 宴几安早几日便从边边角角听闻了一些关于云天宗大师兄的事,过去他跟他虽然同宗但无甚交集,现如今不得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人—— 尽管对一个渡劫期来说,金丹期修士并不值得他花费太多心思。 他甚至没费心思再多看他一眼。 在无幽向南扶光走过来的第一步,面前就窜起了金色的光阵挡住了他的去路,宴几安将冰冷的目光投放回了南扶光的身上,后者浑身僵硬,仿佛感受到这好像预示了什么。 她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不欠你什么。” 宴几安看上去对她说的话十分无奈,他叹了口气。 几乎是与此同时,南扶光感觉到背后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几乎是第一时间手中就出现了冰蓝色的长剑——动作快的足够让此时被隔绝在金色阵法外的人们叹为观止——但实际上,对于宴几安来说,这却还是不够快。 乌云在他们头顶聚集,冰晶凝结而成的剑阵逐渐形成,在化仙期境界剑阵落下的一瞬,南扶光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掉头就跑。 如果宴几安还是化仙后期,那她可能就跑掉了。 可惜修仙练道越到后期,跨越境界难度越大的同时,每一个境界的实力差距也是天差万别—— 在「陨龙秘境」中几乎能够抵挡一切的剑阵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南扶光觉得自己大约只是跑出了不过数十米,当她人到剑崖书院的崖边,甚至刚刚跳上浮空的飞剑,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拦住腰,拖了下来! “放开我!宴几安,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恐惧颤抖,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身后那人身上的冷杉木冉龙涎熏香的气息如此熟悉,却让她害怕的血液逆流—— 被束缚在他怀里的时候,她只会重复那一句话。 “别动。” 身后之人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话,薄唇扫过她的耳廓,一眼便可看见迅速在其雪白颈脖蔓延扩散的红晕…… 就算是关系最融洽与和谐的时候,他们也很少挨得像现在这样亲密。 排山倒海的恶心让南扶光发出窒息的声音。 “——师父?师姐?” 两人身后传来鹿桑震惊且难以置信的颤音。 但他们谁也没回头。 怀中的人在不断的挣扎,宴几安垂眸,没有在这表演给所有人看猴戏的兴趣,他召来羽碎剑,把南扶光强行带回了陶亭。 …… 一落地,南扶光差点滚到地上去。 她连滚带爬的爬起来又想跑,下一瞬便被人一把摁住腰压在了陶亭院中那棵她亲手种下的桃花树上。 看着那俯视而来的沉黑目光,她的呼吸都在颤抖,但眼中没有眼泪,只有滔天的恨意,呼吸中都带上了血腥味。 “你伤刚好。”宴几安淡道,“乖乖把真龙龙鳞给我,我们不至于动手。” 南扶光知道他来真格的,这不是建议,而是完完全全的警告。 两人此时以过分亲密的姿态靠在巨大茂盛的树下,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总之隆冬季节这颗桃花树也保持着苍翠,桃花一年到头灿烂盛开,此时树枝头摇曳,掉落的花瓣洒落在他们肩上,头上。 一只毫无温度的手压上了她的腰间。 “真龙龙鳞是师妹复活的唯一希望……你拿走,想没想过如何和谢寂长老交代?” 她犹如穷途末路困兽,搬出一切她能想到的人事物试图阻止他。 “我不用和他交代。”宴几安平静道,“他会理解的。” 南扶光绝望地闭上眼,咬着牙,偏开了头。 “日日……你要听话,除了真龙龙鳞,你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给你。” 他轻声劝慰,那只手却强势的一点拿开的意思都没有……那双素来冷漠的眸中只剩下冰冷一片,南扶光怀疑他根本就已经失去了理智。 平日里握剑的修长指尖缠绕在她腰间腰带的束结处,乾坤袋所挂的地方……他的另一只手将她的双手压在树上,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冰冷的呼吸就在她面颊一侧。 他低下头,却只是在她完全不配合的抗拒下亲吻到她紧绷的唇角。 眸光微沉,此时云上仙尊似也不再持有往日那份冷静,几乎是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他的手从她腰间挪开,掐住她的下巴强行将她的脸转回来:“你伤得那么重,是怎么好的?” 他嗓音低沉,面色阴郁得可怕。 南扶光看似这会儿已经被他吓得完全说不出话,楞楞的望着他,直到感觉到下巴上的手消失,然后腰间的腰带一松。 她尖叫一声。 布料在拉扯间有碎裂的声音,领口被扯开了一些,然而除却血液尽失的白皙没有任何暧昧的痕迹,宴几安的手这才放开了一些力道。 南扶光一得自由,立刻拉好衣服后退一步,并抬手干净利落的给了面前的人一个用尽全力的耳光! “啪”的一声极响。 那力道大的就算是宴几安也被扇得偏过头去—— 这经历对于从出生那一刻起便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云上仙尊来说绝对绝无仅有,他偏着头好一会儿没回过神,眼中沾染薄怒,怒火却在转回头对视上她眼底晶亮的泪光时消失殆尽。 眼看着那张俊逸清朗面容浮上微微红肿,她指甲刮破了他的脸侧下颚,那双眼看过来时,凌厉好似一把利剑。 “乾坤袋打开。” 他嗓音暗哑。 紧盯着她的目光如毒蛇般阴冷。 南扶光掌心发麻,条件反射开口就想拒绝,但宴几安像是耐心已经完全耗尽,长臂一伸将人拽回自己身边,“不然你就永远待在陶亭,哪里也不用去了。” 跟疯子话不投机半句多。 她抗拒的拧开头,尽可能的离他远。 宴几安垂头盯着她染红的侧脸看了许久,目光最终凝聚在后者那因为颤栗轻轻抖动如蝴蝶翅膀的睫毛上。 “你知道我有的是办法打开你的乾坤袋。”宴几安缓缓道,“何必在这浪费时间。” 他说的是真的。 了不起剁了她的手,他也能抓着剁下来的手臂把乾坤袋打开—— 这并不是什么诬陷型幻想。 她现在觉得没有什么事是宴几安做不来的。 他就是明抢。 “我……我过桥的时候摔了一跤。” 南扶光垂眼,哽咽了声,盯着两人脚边一朵开至极盛落下的桃花不肯错开眼。 “那真龙龙鳞有一半裂开掉下了桥,我手里只剩一半……鹿桑要用多少?我们平分行不行——谢师妹因我而亡,若不救她,我夜不能寐,往后一生都活在悔恨里。” 她一边说着一边终于肯抬头看他。 此时只见前一瞬还回避的眼底通红,她眼角湿润抬头望着他,眼中终于有了讨饶的意味。 大概也是意识到犟不过他,他真的会把她关起来。 宴几安沉默片刻,看着眼前这双浮着眼泪望着自己的双眼,那黑白分明的眼中只倒映着他的身影…… 良久。 他抬手,用略微粗糙的拇指腹揩去她眼角的泪光。 以不容拒绝的力道牵着她的手,压上了她腰间的乾坤袋。 “抱歉,日日。恐怕不行。” 第147章 游戏结束 打从出生至今, 南扶光在云天宗活了几十年,第一次知道云天宗除了辨骨阁,在辨骨阁所在独峰后山,还有一处炼骨阁。 说是叫”炼骨阁”实则是一处被杂草藤蔓覆盖的隐秘洞府, 四周被苍翠的古木遮蔽, 灵气云雾环绕……在如今云天宗的净潭枯竭情况下, 众人皆是惊讶原来宗门内还有如此福地洞天。 鹿桑的洗髓灵骨、净化神凤精魄仪式便在这里举行。 也不知道是因为无所谓还是压根不怕被打扰,整个洗髓的仪式并没有以鬼鬼祟祟的方式神秘进行,炼骨阁的大门敞开,想要前来观看的所有人都可以在场围观。 夹杂在人群中, 云天宗大师姐面无表情, 这种场合她一言不发地跟一群师妹们站在一块儿, 身上没再穿剑修专门的道袍而是云天宗统一制式的那一身,绀色道袍让她本就的脸此时更是显得苍白的可怕。 她站在那, 低调又很有存在感。 又和往日不同, 以前的存在感是她咋咋呼呼自己找的, 但现在她只要一言不发站在那,就有足够的气场让人注意到她。 南扶光望着前方敞开的洞府,从她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见前方洞府墙壁上挂着炼制丹药的材料工具以及泛黄风化的丹方,最中间的位置摆着一口巨大的青铜云鼎。 围绕着那一鼎从未见过的古老云鼎,宴几安与一身白色剑修道袍的鹿桑相对盘坐。 此时此刻, 只见云天宗小师妹面容紧绷看上去十分紧张,一双秋水美眸此刻一瞬不瞬望着不远处的云上仙尊。 而后者从头到尾像是不曾注意也不在意与他共处室内的人的心情, 没有出声安抚或者别的任何一句多言, 从腰间拿出一个乾坤袋。 那是一个造型十分普通的乾坤袋,乾坤袋上唯一的装饰是一朵银制打造的桃花。 在宴几安将手伸入已经解除了禁制的乾坤袋,拿出那枚真龙龙鳞时, 站在南扶光身旁的桃桃转过头,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她认出乾坤袋是南扶光的。 一阵人群的叹息骚动,前方那口神秘的云鼎下方忽而蹿起火红的凤凰精粹火焰,炉鼎燃烧时,云上仙尊先投入了数目叫人叹为观止的、用星火燧石提炼的厉火丹。 “……前段时间传闻云上仙尊大量收购星火燧石,搞得黑市上的星火燧石价格翻了好几倍,我还以为是假的。”桃桃压低了声音,“原来真的是神凤洗髓的基础材料。” 南扶光微微一笑,却不惊讶。 「星火燧石可是霸道得很,听说是炼制的历火丹的主要原料——你们知道历火丹吗?」 「宴几安是金灵根,天生剑修,他要这东西做什么?」 「最近神凤降世,那沙陀裂空树却至今未应传说复苏……云上仙尊曾经亲口说的,这是因为神凤肉体凡胎内还有别的灵根杂质——与历火丹同时需要使用的还有一味上古真龙龙鳞作为药引,再与星火燧石一同炼,神凤精魄方得净化。」 大日矿山门外酒肆的路人闲谈还在耳边,当时她还为这个话题的后续八卦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细想好似也不过一年半载前的事,发生不久,再回忆起来那时候的一起却恍然隔世。 那时候,她还会为了一些宴几安与她之间的流言蜚语生气,在乎。 站的久了有些腰疼,胸肌凝滞一口气引得轻咳两声,人群中,南扶光换了个站姿。 这动静细微到周围没人在意,但前方不远处云鼎旁,正低头把玩端详手中破碎的真龙龙鳞的宴几安却仿若有所注意,抬头,转过来精准的看了她所在的方向一眼。 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很快他就把头转了回去。 当厉火丹开始炼化,云鼎火焰逐渐变成了另一种更为玄妙的颜色,淡淡的药香从洞中飘出,这厉火丹果然犹如传闻中一般霸道,周遭气场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天地山林间蕴涵灵气仿若随之变强。 当宴几安将真龙龙鳞掷入云鼎。 云鼎另一侧,鹿桑立刻闭眼凝神,同时打坐运转识海,让真气流转。 仿若有不得了级别的丹药出炉显示,冲天火光中,似有龙吟凤唳,一片紫光流云祥瑞笼罩云天宗群山之巅! 山谷嗡鸣震动时,洞府之外云天宗弟子们叹息万分此生得见如此奇景,脚下大地震撼,众人歪七倒八的摔倒一地。 桃桃踉跄了下,被身边伸过来的一只手扶好站稳才没摔个狗啃粑粑,转头就看到身边云天宗大师姐那淡定的侧颜—— 本以为被夺走拼命换来的真龙龙鳞的她会有滔天怒意与怨恨,但令人户外的是,她看上去好像麻木到并没有什么激烈情感外漏。 “师姐……” 桃桃问。 “你后悔回到云天宗吗?” 周遭混乱当中,南扶光瞥了她一眼。 “不后悔。” 她抬手摸了摸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 “我回来是来看你们的,怎么会后悔?” 桃桃“哎”了声,觉得她这话说的好像不太对,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最终她只是懵逼的点点头。 此时,真龙龙鳞发挥了它的作用—— 鹿桑被凤凰灵骨形态包围,浑身如火燃烧,火光照亮了她的双眸,极致、纯粹的火之单灵根吞噬她体内一切杂质。 一道冲天的红光从云鼎中冲出,天际边云层上仿若有天宫祥瑞,海市蜃楼,祥云光芒照亮了云层中隐秘的沙陀裂空树枯枝! …… 从洞府走出时,长了眼睛的都看出鹿桑有所不同。 纵使面容疲惫,但一头青丝更加乌黑明亮,红唇如胭,明眸善睐,美丽得仿若不似真人。 那一身普普通通的剑修道袍也完全遮掩不住她玲珑身材与夺目光彩,她本人看似对此并不是立刻能接受,面对众人直愣愣的目光,她显得有些拘谨。 倒不是云天宗全员老色批盯着人家漂亮小师妹不放。 相比起美丽的外貌,众人明显在震惊的是她更上一层楼外貌之下的本质:洗髓过后,云天宗小师妹连跳数个境界,从原本的平平无奇筑基中期,直接成为了一名化仙初期修士。 除却渡劫期真龙宴几安,此时此刻,她的境界实力已经完全凌驾于整个三界六道之上。 ——神凤洗髓仪式非常成功。 完美的完成了鹿桑本人的脱胎换骨。 ——但也仅此而已。 因为当人们迫不及待的抬起头去看隐藏在厚厚阴云之中的沙陀裂空树枯枝,发现沙陀裂空树一如既往的沉寂…… 哪怕是真龙、神凤完成了完全体的复苏,这棵树依然毫无变化。 对此,南扶光的评价是:哦。 救不动,可能是因为这他化自在天界就压根不值得拯救。 …… 很快,在连续七八场漫天鹅毛大雪后,岁至年关。 今年的三界六道不太太平,主要是位于最顶层的他化自在天界有一种集体活人微死的美感,真龙、神凤复苏却不能拯救那棵枯萎的树的事实让他们心灰意冷。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前少阁主林火若是此时还活着,这个二百五纨绔子弟怕不是得当场叉腰大笑外加嘲讽:你看看,老子就说了靠别人永远靠不住,又不是唱戏,救苍生是打着伟大旗号满足个人利益的伪命题。 可惜林少阁主走得早。 没来得及围观这场大戏。 但无论如何丧病,这年总是得过,腊月二十八那日南扶光起了个大早,抓着桃桃等众师妹下山办年货,用她的话说,这日子惨也是真的惨,所以能喜庆一点儿的时候抓紧时间喜庆。 说这话时她正抓着一把糖花生塞桃桃嘴巴里。 烘烤香脆的花生扔进融好了糖的锅里炒糖,等水分干了花生一颗颗挂上个一层厚厚的糖霜壳,入口糖霜化了,在嚼碎花生,甜的甜香的香,小姑娘们都很喜欢。 南扶光现在靠着黑裂空矿石溶液成为了三界六道数得上名号的土财主,她大手一挥指挥着乐颠颠的店主将店里的各种零嘴小吃搬空了一半—— 几个师妹的乾坤袋里塞的鼓鼓囊囊,店主又送了一些自酿的杏酒填满了最后的空隙。 南扶光捧着一纸老板硬塞给她的肉脯往外走时,桃桃看见猪肉就想起了杀猪匠,问她这么多天没下山,那个杀猪匠怎么没找她。 云天宗大师姐挠了挠下巴,含糊的说:“啊,走之前吵了一架来着……” 桃桃瞪圆了眼:“那会儿你都快病死了他还和你吵架么?” 南扶光露出个“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模样,塞了一块肉干进嘴巴嚼嚼嚼,她眨眨眼说:“没事的,让他气死掉好了……反正他再生气,也会来接我。” 桃桃:“接你去哪?” 南扶光又“嗯”了声,没来得及回答,这时候感觉到前方气氛微妙,抬头一看便看见了一个卖手札灯笼的小摊前,围满了人…… 人群中央有一身白衣飘飘、正经仙气十足的白衣仙子,其头戴斗笠,但轻薄细纱遮盖不住其倾世容颜。 仙子一手托着还冒着蒸腾热气的零嘴马蹄糕,柔声细语的问摊位老板一个苍龙造型的灯笼怎么卖。 那凡人老板大概这辈子没见过“仙女”二字还能如此具象化,说话都打磕巴,以至于桃桃发出一声晦气的声音,道:“鹿桑不是已经是可以辟谷的化仙期圣体了吗,咋的,圣人也要置办年货?还在这大街上闲晃个什么劲?” 周围其他同门都没说话。 化仙期神凤他们得罪不起,但一场轰轰烈烈的洗髓下来无事发生,好像最终既得利者只有鹿桑也让他们相当无语。 他们亲眼目睹云上仙尊以救世大义为理由,抢走了云天宗大师姐去了半条命换来的真龙龙鳞,断绝了人人都爱的二师姐存活的希望—— 而事到如今,头顶依旧枯萎的沙陀裂空树让这一切看上去非常不值。 遇见鹿桑后,众人的情绪便不太高,桃桃一直闹着觉得累想回云天宗,最后还是南扶光拖着她们强行又逛了一会儿卖烟火炮竹的店。 当她拿起三百多发的烟火花筒研究时,桃桃在旁边狗胆包天的踢她:“搞那么隆重做什么,庆祝鹿桑得逞大道?” 南扶光抬手捏了下她的鼻尖。 懒洋洋地让老板把手中的烟火花筒来上了二十个。 “想过个热闹些的年。”南扶光道,“今年的烦心事儿还不够多么?” 桃桃闻言抓了一大把仙女棒一块儿塞到老板眼皮子底下,嘟囔了声:“说的也是。” …… 腊月三十,除夕夜。 这一天,南扶光睡到自然醒,洗漱完毕便将桃花岭里外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早上扫洒咒就没停下来过,过了晌午胡乱吃了两口东西,她又咬着糖饼着急忙慌的开始写春联。 春联正常是要上午贴的,她倒是不太在意这个,甚至还很有良心的给隔壁溪苑也写了一副送去。 送去的时候云天宗大师兄已经贴好了春联,抱着软乎乎的猫狸子云天宗大师姐极其没有诚意外加嬉皮笑脸道那你留着明年用。 无幽抬了抬眼皮子扫了眼笑眼弯弯的少女和她抱着的猫,转身把贴好的对联揭下来,把南扶光写的糊上去。 南扶光这才意识到这里有个比她还能糊弄传统仪式的存在,心想云天宗摊上这么个大师姐和大师兄,真是家门不幸。 送完春联回了桃花岭,发现门口站了位不速之客。 那人身姿颀长,背对着来处,正仰头细细打量南扶光刚贴上的春联,大约是听见了她过来的动静,却也没立刻回头。 云天宗大师姐脸上的惬意收起来了一些,于是等那人转过身便只接收到她的一脸冷意。他目光定格在她怀中揣着的那只小猫看了一会儿,都不用问猫哪来的—— 这种黑白相间的踏雪品相猫狸,放眼整个云天宗只有鸿日峰有几窝,很久以前鹿桑想要,但不敢管云天宗大师兄要。 眼下那幼猫在南扶光手下被撸得几乎睡着,她声音也不自觉压低,问他有何贵干。 “近日三界六道有传闻,神凤洗髓后,沙陀裂空树未能复苏——” “跟我没关系。”她一个字都不想听,打断了他的话,“沙陀裂空树没能复苏,别告诉我是因为龙鳞份量只够鹿桑快乐飞升化仙期不够她救树。” 她说的是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看来的。 一些非主流的猜测。 “真龙龙鳞被你抢走了,一根毛我都没给我留,我再也掏不出来了。”南扶光道,“你们真龙与神凤的事,别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来折腾我,烦都烦死了。”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宴几安耐心地等她说完,才慢吞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南扶光冷笑一声,“那是因为你知道我没有真龙龙鳞了,若是那一半没有掉秘境的桥下,你现在也会来问我要——哦,不对,你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给我留下那一半。” 她说完,停顿了下,然后终于忍无可忍地扔出了那句经典台词:“大过节的,你非得给人找不痛快么?” 她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好似在骂他。 有一瞬宴几安也觉得自己来错了。 他其实不是为了真龙龙鳞来的,也不是为了吵架来的。 他只是今日早晨翻阅《三界包打听》,偶然不小心触碰进入流动版,一眼便看见流动版已经被神凤救树失败的事洗板。 因为这事儿带来的失望太大了,导致近期内人们只有讨论这件事的心思。 漂浮在首版居高不下的主题,标题是【沙陀裂空树不能复活真相:真龙与神凤未能真正的心神合一,完美契合】。 点进去看了下内容发散,通篇引经据典描述了曾经真龙与神凤如何相爱,而现如今莫说相爱,心神合一都不太看得到,就这貌合神离的龙凤,骗街边卖糖葫芦的傻子都骗不过去,何以得救神树? 此人发言有理有据,引得下面的人跟风同意,生命真心固不可控,那如今迫在眉睫,人心惶惶,什么救树有可能的办法都得想一想—— 不要求你立刻坠入爱河,正式结契总不算过分吧! 这说法越演越烈,翻阅道最后,大家就差替宴几安与鹿桑举办结契送入洞房了。 宴几安看完,深感不安。 沙陀裂空树在神凤洗髓后依然复苏失败,极大的失望下,他不是没想过可能问题出在了他与鹿桑本身的身上—— 他们确实不如上一世手拉手以身祭树时那般心意相通。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如今他的担忧竟然被路人以这种方式同样猜到,宴几安第一反应不是“就这么办吧”,而是担心南扶光也看见了这种言论。 所以他放下了《三界包打听》就径直来了桃花岭,眼下听南扶光说出“真龙龙鳞不够鹿桑救树足只够她进行个人洗髓”的说法,也是流动版一些其他非主流言论—— 也就是说最主流的“真龙神风需要正式结契”她肯定也看见了。 事到如今,宴几安完全不指望南扶光会像以前那样拎着《三界包打听》冲到陶亭扔到他鼻子底下质问他“说好的前世关系皆不继存”…… 他倒是想。 但她不会。 他只是担心她看到这些内容再一次心思活路,顺杆子往上爬跟他提解除道侣结契的事,他曾经用救世大义强拿真龙龙鳞,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这个理由架起来的一天。 于是没多想便来了桃花岭,想看看她。 “眼下救树失败,外头流言蜚语,皆不做准。”宴几安道,“这些事确实与你无关——你且在云天宗安心修养,我保证,这些事不会再烦到你。” 南扶光不理他。 宴几安看她一脸恹恹,懒得说话的样子,心中也跟着烦躁。 微微蹙眉,但想到好歹她没再把解除结契挂在嘴边,也稍微安心下来。 照例留下红包利是,又夸了她写春联字有进步,他找了个借口便匆匆离开,就好像他出现从头到尾只为了留下那句保证,保证如今外头的腥风血雨不会吹到她面前来。 南扶光无动于衷。 这人的保证多了去了,哪有一次作数。 …… 除了早上一些不愉快的插曲,南扶光这个年过得还算顺心。 这一天是宗天宗全体休沐的,不用上课,沐浴过后换上新衣,南扶光便与桃桃等同门师兄弟妹一块儿挤在一起喝茶聊天。 屋子里升起足够旺的火,拿出早就备好的糖饼瓜果,膝盖上扯块毯子一概,外头无论多大风雪好似都吹不进暖烘烘的屋子里来。 天黑后,好好吃了一顿年夜饭,膳食堂的大娘使出了十八番武艺,那长长的拼桌上各式各样的菜品,根据每一位云天宗弟子的口味照顾俱全。 南扶光特别得了一碗香喷喷、甜滋滋的八宝饭,大娘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最终红着眼睛拍拍她的手背,道回来就好,祝她往后健康平安。 八宝饭里的蜜枣甜的南扶光牙疼,她满场子乱窜从谢晦那顺了点儿米酒,然后问他要不要出去放烟火。 自从谢允星走后这个过往只会吱哇乱叫的破小孩变成了三无少年,无口无心无表情,听闻他已经与药阁申请了调令,年后就会转回炼器阁。 谢晦问南扶光要过谢允星的冥阳炼,外头的人都说这个弟弟白眼狼就知道惦记姐姐的好东西哪怕是遗物,他没反驳。 南扶光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还是拒绝了他。 谢晦没有捞袖子跟她打一架,反正那之后,他们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至少再也没有吵架。 此时这小破孩子被她拎着后颈拖出膳食堂,此时外头空地上站满了人—— 平日里炼体习武的地方,硝烟弥漫,到处是烧完的烟火纸壳,天边“咻”“咻”“噼里啪啦”“砰砰”声不绝于耳。 天上飘落一些雪花,本是阴沉沉的夜晚不见月亮,天边却被五彩缤纷的烟火照亮如白昼。 谢晦扭头看着云天宗大师姐打着酒歌儿,面色红润的嘟囔:“臭着张脸给谁看,大过年的给老娘笑起来!” 他一脸嫌弃的接过她塞来的仙女棒,道他三岁不尿炕,五岁就不玩这种幼稚的东西。 “少废话。”南扶光递给他一根香,“你那么厉害,去把那烟火花筒点了。” 原来是那花筒引线极短,上一个点的师兄被炸了个猝不及防,现在还在耳鸣,于是那几十个巨型烟火花筒就被放在空地上,谁也不肯再去点。 眼瞧着来了个炮灰,众人嘻嘻哈哈怂恿谢晦,小破孩子不情不愿往那边挪,挪到其中一个花筒旁,不经意回头看了眼,云天宗大师姐唇角上扬,捂着耳朵站在旁边,还在很没义气的往后退。 两人四目相对时,她整个人快退到了树荫下,快要被树影吞噬。 她催促谢晦:“看什么看,你快点。” 谢晦撇撇嘴:“你站那能看到什么?” 南扶光:“筑基期少操心金丹期的事。” 谢晦翻了个大白眼,弯腰用手中的香点燃那极短的引线—— 果不其然那线烧的极快,下一瞬就有震耳欲聋的声音在耳边炸开,谢晦被炸地两眼冒金星,头发都竖起来。 他回头想骂南扶光,一扭头却发现站在树下的人不见了。 绚烂的花火冲天,飞到很高的地方绽放,照的云影中的沙陀裂空树枯枝也仿若开出了极致美丽的花朵。 桃桃高呼着“明年今日”与周围的人相拥,她高呼“大师姐呢谁看到我大师姐了”,又与众人互道新年祝福。 树荫之后,南扶光直起腰,深深呼吸一口夹杂着冰雪气息的冷空气,却被鼻腔之中的血腥气息呛得再度弯下腰。 此时身后,被誉为“花圣”的、每个烟火花筒中最中央、最震撼、最美、最高的花火升天,“砰”地一声于夜空盛开。 一瞬被照亮的视野中,南扶光看见脚边猩红的血液里有碎裂的脏器组织。 她停顿了下,抬手揩去唇边的血液,牙关却止不住地打颤。 直起腰,眼前多了个人。 没人知道他何时出现,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大摇大摆通过众人视线来到她的面前。 身披黑色大氅的男人如一座山稳当站立于面前,垂眸望来时,黑眸深邃且沉默,所投下的阴影将她笼罩,天空烟火的光亮却照亮他英俊刚毅的面容。 “这场修仙问道的游戏是时候结束了。” 他嗓音淡然道。 “走吧,回去了。” 第148章 等等再死与现在就死 理论上来说, 金丹期以上的修仙入道人士有两条命。 所谓“金丹”乃筑基期之后,体内蕴涵天地灵气于识海结丹而成,正如妖仙内丹,金丹结成后, 修士往后的每一次修炼境界, 都是在修这颗丹。 正常情况下, 他们生、老、病、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会带着这颗识海金丹羽化登仙—— 但偶尔也会有不正常的情况。 比如南扶光此次秘境遭遇。 数日前,秘境中, 她亲自操持着让无幽的第九十八剑捅在她的心脏经脉, 若换做普通修士, 一命呜呼几乎是既定结局。 但好就好在,她身体内还有一颗完整的金丹, 只要碎了这颗金丹, 让金丹所蕴含的毕生修为灵力尽数放出, 续命经脉,如此孤注一掷,她便有活命的可能。 ——代价是从此她与寻仙闻道之途再无缘分,只能安心地做一名身强体壮的凡人。 所以当浑身是血的她被杀猪匠从秘境中抱出来的时候,无论是杀猪匠还是宴几安只是看一眼她的情况就知道, 这金丹和她的命,基本只能二选其一。 在那四面漏风的土坯小屋内, 将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南扶光放在小床上, 从她胸腔内流淌出来的血迅速染红了整张草席垫。 男人抬手,指尖刮了刮她冰冷的脸侧,而后以过分冷静自持的果断, 伸手向她识海金丹处探去。 是跟来的宴几安从后捉住了他的手。 对于大部分修士来说,要碎了金丹、耗费前半生修为来换取苟活一命,从此沦为凡人,他们宁愿就这样死去。 所以宴几安犹豫了。 但杀猪匠却是从头至尾不认为这件事是个选择题。 “再耽误血都流干了。”他头也不回淡道,“这草席倒是正好用来裹一裹,风光送葬。” 若是此时有外人在,大概也会惊讶那目无尘埃的云上仙尊也会有这般双眼泛红的时候,开口时,他嗓音沙哑得可怕。 “南扶光一生任性要强,为争宗门第一,为争修为进阶,在意灵骨灵根不够精粹上层……” 眼前浮过她那些字体凌乱的日记稿纸。 宴几安停顿了下。 “她不一定会做碎金丹保命这个选择。” “哦。” 耐心听他废话完,杀猪匠笑了笑,笑意没达眼底。 “那很遗憾这事她说的不算。” “她会怪罪你。” “你这么怕她怪罪还不得把怪罪她的事做了个遍?让她去死这件事倒是意外的挺坚定。” 就算没长耳朵都能听出男人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嘲讽,宴几安看似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木着一张脸站在床榻前。 俯身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血液还在不断往外渗,像是准备干脆就这样一鼓作气流干了似的架势…… 她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宴几安有些恍惚地想着人的脸如何能够苍白成这样,被死气笼罩。 他想碰碰她。 就像是动物的本能想要以触碰的形式去确认一些既定的事实。 奈何横在两人中间的男人并不会允许他这样做。 “你若是怕被连累现在可以走。” 男人看似也很烦有个人杵着,除了添乱子,又没什么用。 宴几安原本下意识想说他不走,但此时从里间奔出来的三只小猪已经到位,其中一只“噗”了声蹄子下面打着滑飞上榻子凑到南扶光身边,相当着急地用脑袋去供她的脸。 剩下两只齐刷刷地挡在他的面前,送客的意味十分明显。 垂于身侧的手无声握紧,宴几安后退一步,此时余光瞥见了南扶光手中的真龙龙鳞——对此物势在必得的他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正如一开始那般,此时他的犹豫甚至比方才更胜一筹。 他不欲此时强行带走真龙龙鳞。 若南扶光还活着,大概率也是成为凡人,将心比心她或许会更能理解关于修仙问道对修士有多重要,他或许可以说服她自愿交予真龙龙鳞。 若她最终命星陨落,人死灯灭,倒也再无其他顾虑。 想到后面这种猜测,宴几安感觉到胸腔之内也如同与其连心被生捅—— 当日大日矿山之劫难,站在姻缘树下以为南扶光命星陨落的相似疼痛再一次袭入五脏六腑。 眼底翻涌着难以言明的情绪,呼吸都也有一瞬凝滞。 “我明日再来。” 留下这句话,云上仙尊转身离开了这充满血腥气的土坯房。 而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 宴几安走后,夜里,南扶光醒来过一次。 那是她濒死前全身经脉与脏器最后一次契合协作,如乐曲奏鸣结束前最后一次高潮。 用通俗一些的话来说,这叫回光返照。 她醒来时候身上已经没有再疯狂往外流血,屋内的光线很暗,她努力睁开眼也不是很看得清,隐约看见床头坐着很大一坨的东西,她愣了愣,以为棺材板自己长腿挪到她身边准备把她装走。 “秘境里坐轿子把这辈子被装盒子里的份额都用完了,我现在有幽闭恐惧症,躺不了棺材,你走吧。”她抬起手,推了推棺材板,“火葬。然后把我洒进海里。” 掌心推在棺材板上,手感硬中偏软,她动作停顿了下,脑海中迟钝地“哦”了声,手还压在上面没放下来,换了个嗓音问:“怎么没给我换衣服呀?” 她一身都是血。 衣服都结块了,一动哗啦啦的往下掉板结的血渣。 “不确定换哪种。”床边的棺材板开口说话了,嗓音低沉且无起伏,“合适躺进棺材里的那种得特地去买。” 南扶光把手拿开了,咳了两声,倒是没有那种呛血的难受了,只是嗓子像是被火烧过一样……她打了手势想喝水,但眼前的棺材板不给她倒。 南扶光心想这人过于的冷酷无情时,他用一种更冷酷无情的语气告诉她,她快死了,身上的血都要流干了,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废了金丹活下来,要么今晚就死。 南扶光听完觉得自己快不认识“死”字了,脑瓜子嗡嗡的,她只知道自己口渴的厉害,说:“先让我喝杯水。” “失血过多,喝完不用今晚,现在就死。” “……” 她陷入半晌无言,看上去居然真的有些犹豫。 男人心中颇为嘲讽地想这师徒二人的心意相通在了完全不必要的场合,一边嗤之以鼻脸上也没掩饰好这种情绪,抱着胳膊坐在床边,他的一张脸色非常难看。 壮壮跳上床榻,不顾南扶光一身又脏又乱拼命蹭她,小猪身体上稍微温暖的提问唤醒了她的一些理智,她安静下来,认真的思考了下杀猪匠说的话。 人生很多时刻面临选择,如果要排序,那么现在她所面临的情况,大概能预定一个前三。 过了很久南扶光回过神来。 但她依然觉得十分难过。 她动了动手指,身边的人倒是依然是棺材脸但还是动身把她扶了起来,让她靠坐于床边。 他的脸莫名其妙还是很臭。 完全没有对于将废(或者将死)之人的同理心。 对于她的犹豫,这杀猪的表现出了几乎不近人情的不愉悦,南扶光觉得这大概就是修士与凡人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根本不能理解她在难过什么。 “过去的几十年里,我做梦都想进入金丹期,我没有灵骨,是天赋不太好的三灵根,为了不让别人看不起,我练剑的时间是别人的两倍,做贼似的用功读书,还要表现出很轻松的模样……我自己都不知道除了能做些奇奇怪怪无用的小发明,我还有什么特长胜任云天宗大师姐的位置,毕竟其实桃桃有我那么努力,可能都能比我早一些金丹期。” 南扶光絮絮叨叨,像是说给杀猪匠听,也更像是一个将死之人站在葬礼上平静地述说自己的一生—— 就算她自讨苦吃好了。 她一生为修为更进一步而努力,为了面子咬着牙努力,无数个深夜她也曾经为了师兄弟姐妹轻易地突破境界而阴暗嫉妒得夜不能寐,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得到一样的修炼成果,她比别人付出了多多少的努力。 她也很想要灵骨。 她也很想要金丹。 她也很想像鹿桑一样因为身有凤凰灵骨,弹指间前茅名列。 她说到口干舌燥,说到金丹万般不舍,说到灵骨,她不敢想象自己甚至没来得及看到自己的灵骨是什么就必须要被迫放弃修道之徒。 壮壮拱进南扶光的怀里,抬头看着她时,南扶光在一只猪的脸上看见了安抚。 但很可惜的是,一只猪都知道现在她很可怜,坐在床边的男人却无动于衷,南扶光也跟着闭上嘴,心中有点生气的想:怎么哑巴了,现在不是你病弱不能自理为了疗伤抱着我啃个没完没了的时候了? 就像是生怕她还不够生气,听完她的描述,他问的是:“说完了?” 南扶光挑了挑眼皮子,恹恹道:“差不多吧。” 杀猪匠:“如果你非要纠结这件事,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哪怕修炼到老或者干脆长生不死,也不会看到自己有灵骨的那一天。” 南扶光心想,这是准备用“气死”的特别方式把我送走吗? 南扶光:“好的。” 杀猪匠:“不是在气你。我是在说实话。” 南扶光:“你不是在气我呀,你只是舔一下自己的嘴唇能把自己毒死。” 杀猪匠:“你天生无灵骨,一把刀要什么灵骨?硬要有,也是我给你放一个让你开心一下,就像鹿长……鹿桑一样。” 南扶光:“对对对我没有——什么?” 杀猪匠往后靠了靠,叹了口气:“你问哪个?” “每一个字?”南扶光扯了扯盖在膝盖上的毯子,“一把刀是谁?给我放一个灵骨?谁放?你?鹿桑又是什么,怎么扯到她的?啊?啊?什么?” 面对她的一系列问题,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把她塞回了毯子下面示意她发言的回合已经结束了。 现在轮到他。 于是南扶光听了一个匪夷所思又非常合理的故事。 她猜得的没错,「陨龙秘境」或者曾经真的是个正常的秘境,但打从她南扶光一条腿迈入开始,这秘境就变成了以她为主角的一场既定结局大戏。 所有人都是她的陪衬。 小山神扭曲了四维轴距,将曾经发生的事重演,只为了唤醒她的记忆,创造伶契觉醒的契机。 不幸的是,他成功了。 南扶光指着自己的脸,满脑门问号,床边的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秘境中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了她作为丹曦娘子凄惨的一生,准守规则却因为与众人决策背驰成为了被牺牲的那一个,她被塞入自己亲手做的轿子中惨死于火海,最后的最后,山神叫她“伶契”。 伶契。 南扶光恍然之后又有大悟。 揪着手中的毯子,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言语,她望着杀猪匠,听他说了一个关于三界六道之外邪神的故事。 曾经有一个邪神笼罩于此星球(外来人如此形容她们的世界)窥探已久,它来到此星球,试图偷偷孕育一把绝对忠于主人、力量能够毁天灭地级别强大的武器。 终于有一天,他被偶然路过的星球所有者注意到。 星球所有者将其一刀斩落,因为该星球所有者技艺不精、武器不趁手,邪神没有死透,他的头颅生长成了一棵贯穿三界六道的大树。 他隐秘于大树内,继续自己的造器计划—— 伶契。 伶契由撼天震地的怨念与恨意中诞生,心怀对于所认真理的绝对执念,再经历九世苦难,方可炼成。 最开始与邪神为敌的星球所有者并不知道这件事,等他知道的时候伶契已经经历九世苦难,他出现,将它截胡带走。 后来,星球所有者短暂离开,离开的时候为了保证他离开时的稳定趋向局面留下了许多,他的文官,他的坐骑,他的防具—— 还有伶契。 这给了邪神有机可乘的机会。 “这是什么迷人的操作?”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所以呢?小山神就是邪神?沙陀裂空树是邪神?小山神就是沙陀裂空树?我?那把刀?” “也可以是一张弓,一把剑,一柄斧……看你自己喜欢什么造型。” 床边的男人以极其不负责的语气道,“但确实是你。” “……” “修仙入道这件事对于你来说就像是和尚来念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情绪价值大于实际价值。”杀猪匠想了想,又扔下一枚重弹。 “你突破筑基期时,吃的那碗馄饨里放了我的血。” “……” “其实唾液也可以的,但那个行为不太符合食品卫生安全标准。” 他没必要地补充,“器与器主之间完成心性、思想、精神、能量、物质与命运的重新建立与交换,为「润器」……你可能不太懂这个含义,你就知道这件事对器与器主身体都挺好的就行了。” 哦。 魅魈的力是相互作用的。 “突破金丹中期那次倒是你自己的功劳,那是你被气疯了。” “……” “金丹末期也是交换唾液……嗯,可能还有一点血,毕竟那次比较激烈。” 像是完全没有在意南扶光此时此刻整个人三观彻底被颠覆的空白,他停顿了下,居然还有脸歪了歪脑袋好奇地问她:“你自己没觉得自己突破的特别奇怪,儿戏或者说是……方式有点轻浮吗?” 没有。 我以为自己是天生双修圣体,然后不小心还找到了一个契合的魅魈炉鼎? 南扶光:“你?” 杀猪匠:“叫主人。” 南扶光:“……” 滚啊,变态。 南扶光捂住脸:“我确实怀疑过你是那个谁,还试探过。” 杀猪匠:“我从没否认。” 南扶光:“但你脑子一直看上去有毛病,所以我没当真。” 杀猪匠:“……” 南扶光面无表情:“是我自己的问题。” “没关系,现在觉得很糊涂是正常的。等你金丹破碎,回归本体,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眼前的男人还在用那种息事宁人的语气。 南扶光放下手,心中很难说不是怅然若失:“我曾经真情实感地为自己每一次突破境界开心过……” “所以我说这件事很有情绪价值。” 杀猪匠拍拍她藏在毯子下的膝盖,语气慈爱的像是一名慈祥的老父亲。 “如果你开心,原本继续这么捣鼓下去一路飞升渡劫期也没问题,但现在出了意外,你进了「陨龙秘境」,那个玩意把你逼至绝境要强行唤醒你,所以——” “所以?” “修仙问道游戏结束。我不会答应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去死。” …… 当南扶光作为一把刀或者一柄斧头或者准确的说是杀猪刀,表现出了符合她形象的叛逆,表达了自己还不如去死的想法时,她亲爱的主人(前)以拿捏了一切的和善语气告诉她,下午无幽送来了那一半真龙龙鳞。 谢允星马上就可以复活。 等她活过来,肯定很开心她的师姐为了救她去死这件事。 南扶光:“……” 在南扶光觉得他讲话不能更贱的时候,男人总是可以表现得超出她的预期:“宴几安到今天离开这间土坯房之前,都在看你手里握着的那半边真龙龙鳞。他会来要的,如果你死了真龙龙鳞会落在他手上,我不会阻止,因为神凤洗髓这件事对修士好像无上重要,对我来说只有好笑。” 他一串话砸下来,见南扶光没反应,又添了一把火:“无论是一片还是半片真龙龙鳞,神凤洗髓成功与否,都不可能那么简单唤醒那棵树……你那没脑子的师父到时候只会觉得是龙鳞份量不够,不足以救世,然后等他看见复活的谢允星,他会怎么想?” 南扶光:“好了别说了。” 杀猪匠:“真龙龙鳞不可能被普通灵魄吸收,所以哪怕谢允星复活了,把她直接吃了一样等同于吃掉真龙龙鳞……” 南扶光伸手去捂他的嘴。 满手的血污,气味自然不会好到哪去,然而男人做到了面不改色,甚至把脸往前顶了顶,高挺的鼻尖蹭过她的手掌心。 掌心之外的双眸深沉漆黑。 “我很忙,不会管这些破事。” 他语气认真的一点不像开玩笑。 “所以,要做什么,你自己去做。” …… 旧世主不是神仙,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但这满屋子一地活蹦乱跳的小猪,意味着他确实有本事将七零八碎的人缝一缝,凑合用个十天半个月。 “去演个戏把那半片真龙龙鳞让他抢走只需要半天就够了,有什么必要顶格待到最后一日?” 临出发前的一天,四面漏风的土坯房内,某位杀猪匠的态度还是很恶劣。 “你只是看上去好了,最后就像暂时堵住的伤口崩溃,你会把内脏都吐出来,虽然和现在没区别,但遭罪是实打实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床榻边捞来很厚的斗篷,给她披上,温热的手背扫过她柔软的下巴,然后很烦躁的给斗篷系带在她下巴处系起。 “吐血很好看?” “不好看啊。” “那就是宴几安很好看。” “……” “不说话是在心虚?” “不是。” 南扶光微微抬起下颚,盯着面前比她高了不少些些的男人那僵硬的要死的下颚线。 “我在想如果现在亲亲你,你能不能不那么生气?” 正常情况下,是个人都该红着脸,就算是骂她也该一边握着她的腰一边把脸凑上来。 但南扶光忘记了她眼前的不是正常人,所以后者只是冷着脸以要把她勒死的力道打了个死结,在她窒息的短呼声中,冷着脸道:“闭上嘴。少耍赖。” 油盐不进。 南扶光侧了侧脸,又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柔软温热的脸蛋在他的指节处蹭过。 在男人瞬间收声停止阴阳怪气时,她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不讲道理?我在云天宗生活了几十年,若要离开,总要给我一个正式的机会同我的师兄弟姐妹们道别……喝个下午茶,放一场除夕夜的烟火。” 面前的人终于沉默下来。 最终他道:“最多至那日。” “嗯。” 南扶光一边点头,一边将勒在下巴上的系带勾出一点呼吸的空间。 “到时候,你会来接我的,是吧?” “不接。” “那就除夕夜的烟火花筒‘花圣‘为暗号好咯?” “耳朵长毛了?说了不接。” “鹿桑的灵骨是怎么回事?那天你就这样跳过了这个提问,我也没来得及问,所以她本来也不过是与我竞争成为伶契的试炼中失败的可怜凡人?你给了她凤凰灵骨让她成为发光发热的神凤?让她出生就受万人敬仰?待遇这么好,我真的有点羡慕。” “……” 云天宗大师姐微微眯起眼,温柔地抬起手拍拍面前失去声音的人的胸口,笑道:“不要迟到,我等你噢。” …… 以上。 时至今日。 山上的烟火与山下的炮仗连成一片,硫磺硝烟气息连通了三界六道,在这阖家团圆的好日子,谁也不曾注意到,云天宗山门外茂密的山林间,有人于阴影中穿行。 双手环抱男人的颈脖,南扶光觉得有点儿冷,她无声地将鼻尖贴上他温暖跳动的动脉,停顿了下,见没挨骂,干脆放肆地整张脸埋入。 杀猪匠的小土屋不像在渊海宗临时租借来的那样四面透风,被放置在铺着柔软垫褥的榻上,借着不远处桌上点亮的油灯,她看见自己胸前一片血迹。 正如男人先前警告的那样,确实很不好看。 而他并没有给她太多心理缓冲的时间和准备,几乎是把她放在榻子上的一瞬间,就冷酷如刽子手把手压在了她的识海上。 可能是心理作祟,又或者是金丹真的感应到了即将发生的事,南扶光感觉道识海之内有一颗带有温度的东西于波澜壮阔的识海中浮空…… 温暖的。 真正存在的。 她握住了男人的手,待他转过来时,她发现自己看不清楚他的脸,这才意识到眼泪充数了眼眶,阻碍了她的视线。 “醒来之后,我还是南扶光吗?” “……” 熟悉的沉默后,她听见男人低沉缓慢的声音。 “一个人存在过就是存在过,没有任何人能抹去其存在过的痕迹。你永远是你。” 南扶光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发现黑暗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令人恐惧,相比起在轿子里的绝望,此时此刻她更像是沉入一场梦境。 梦境的尽头不是噩梦。 如温柔的海水包裹着她,她听见“砰”地一声闷响,就像是早些时候在谢晦手中被点燃的那一个烟火花筒,稍纵即逝的绚烂照亮了她脚下的路。 她托着沉重的步伐向前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看见黑暗与迷雾的尽头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影,拨开迷雾,他向她伸出手。 在他脚下,是一切苦难的尽头。 第149章 现世 远处后山值守弟子撞响了年钟, 跨过了子时便是新的一年。 按照每一年的习俗此时全宗门应该聚集在宗门大殿前的空地做一年一度的云苍大醮,祈福来年风调雨顺,富足安康。 整个仪式十分繁杂,十余个步骤, 按照往年的习俗, 仪式开始的前两步焚香、开坛分别由宗门大师姐与大师兄完成, 南扶光和无幽操持了很多年,难得的是纵南扶光平日再不靠谱,此事上也从来无甚差池。 然而这一日却出现了不一样的插曲。 桃桃准备好了要用的焚香,一回头却只见了无幽, 南扶光不在。 她脑袋空白了一下, 还以为她只是暂时走开, 结果默默地等了一会儿没等着人,她顺手拽过站在旁边的谢晦, 问他看见南扶光了没。 谢晦莫名其妙道:“我怎么可能老盯着她?……她不见了?现在不见了?” 看上去完全难以置信。 桃桃认真想了下自己是从什么时候不见南扶光的, 今晚烟花火炮下, 大家抱在一起大喊“新年快乐”的时候有没有大师姐,想来想去发现自己一点都想不起来。 ——云天宗大师姐就这样在她眼皮子底下失踪了。 几个相熟的师兄弟姐妹吓得劈叉,立刻分头去找,最后连无幽也加入他们的寻人队伍,满宗门上蹿下跳, 恨不得连桃花岭树下的叶子都捡起来翻个面看看有没有大师姐藏在下面,众人却没找到一点关于南扶光的踪迹。 桃桃急得想要上报仙盟人口失踪。 她甚至开始质疑前些日子, 在宗门山门前接回了南扶光压根就是自己的幻觉—— 也是了, 被九十八个人捅了九十八刀,是个人都会死的,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出现? 云苍大醮马上开始, 众人只能硬这头皮先回去,禀告了云天宗宗主相关事宜。 前去传话的弟子被牵连,一人得了云天宗宗主一个暴栗,后者有些拿不定主意的转头去看云上仙尊,此时渡劫期剑修已经换上了纯白的剑修法袍,一身飘然若仙,清冷疏离。 听到南扶光不见了的消息,他只是抬了抬眼,淡道:“那就换鹿桑”。 这声音听上去大概是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不过现场众人奇怪地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站在人群里的鹿桑。 已经连跳数个境界成为化仙期,但相比起当年的云上仙尊,云天宗小师妹到底还是少了些沉稳,闻言微微睁大眼有些惊讶地望着宴几安,看似很惊讶这么重要的事轻而易举地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宴几安却没有回应她的眼神。 云上仙尊始终看着一个并没有任何东西的方向,双目放空,看似对于现在发生什么都不太有所谓。 仔细想想会发现那是山门的方向。 此时无幽站出来道:“往年按例都是云天宗的大师姐点火焚香,这般突然换人若是日日回来知道,怕是要不好办——距离开始还有一点时间,我去拿双面镜……” 宴几安转过头来,缓缓道:“云天宗禁制虽破,但也不是随便何人能够随意闯入,她一个金丹后期修士,手握无尽焚天剑阵,武力展开连我都会被其绊脚一会……” 他说到这,有些嘲讽的勾了勾唇。 “又有谁能强行带走她?” 云上仙尊素日里少言寡语,鲜少说这么长的句子,众人闻言不好再多说什么,无论沙陀裂空树复苏如何失败数次,现在云天宗依然以他为尊。 众人只好任由鹿桑被赶鸭子上架。 好在神凤今日也是一身白衣礼袍,加上化仙期已经拥有一些脱胎换骨的神性,往那一站寒风中长发飞扬,倒也不算违和。 净手焚香,插香时她的手在抖。 其中一根香甚至差点因此撅断,那就成了大忌讳与大笑话。 这时候从旁边伸出来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替她扶了扶香。 鹿桑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望去,正看见云上仙尊那张平静的侧颜。 “师父……” 后者垂了垂眼也没看她,只是扶了香便收手退至一旁站着。 有如此小小插曲,苍云大醮得以顺利进行,焚香过后有云天宗大师兄上前祈福开坛,之后又有请水、扬幡、宣榜、荡秽、请圣等等步骤。 仪式热热闹闹的进行,弟子齐齐拔剑祭剑,冲天蓝光直破苍穹之上,拨开厚厚云雾将月夜照亮犹如白昼。 鹿桑身后有凤吟声起,自古代表祥瑞的凤凰腾空而飞盘旋于上空,与诵经礼拜之声融合一片。 风渐息平,天空中不知道何时又开始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雪粒子。云天宗宗主谢从束手站在一旁,垂目扫视祈福中云天宗众弟子,今年队伍的最前头少了云天宗的大师姐,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心中有些难受。 可能觉得方才确实应该再仔细找找,或许南扶光不过是饮酒过了些,睡在了不知道哪处,醒来见此,大概又要伤心。 更何况顶替她的人是鹿桑。 委婉与云上仙尊表达了这般看法,事已至此毫无意义,只是说出来他心里舒服些—— 说到底他之前不言不语,这样眼睁睁看着自打神凤归位,短短一载,师徒二人分崩离析,至今日局面。 现在想来,他也有些怅然。 但宴几安却显得有些无动于衷。 他甚至短暂地笑了笑,平静道:“伤心便伤心吧,反正本尊总也是做什么,都会让她伤心。” 他这话说的乍一听似乎有冰冷无情的气氛。 但细品也不难品出一些自暴自弃的无奈。 宴几安没有办法。 从诞生至今,为天子骄子,三界六道在其脚下,目中无人亦无人敢质疑半分,但他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 俗话说新年新气象,过去一年最让人觉得一年到头碌碌无为的大概便是神凤洗髓归位后,沙陀裂空树复苏失败。 人们有一种忙活了一年什么也没得到的挫败感在那一刻具象化。 所以云苍大醮之后的年会多少也围绕着这件事进行,今年仙盟的人也参与了进来,不说解决问题,至少三番两次的救树失败十分影响神凤与真龙的公信力,甚至影响到了仙盟。 现在不光是《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大街小巷都流传着“那对龙凤到底在干嘛”的质疑,特别是鹿桑一举成为化仙期修士—— 别人千辛万苦结个金丹都想连摆三天流水席,到她这倒是轻轻松松。 宴几安听着仙盟的人说到最后几乎声泪俱下,但他本人却从头到尾没多大反应,自从今晚报备南扶光失踪后他就一直是这副表情,大过年的连演戏给个好脸都懒得演,纯粹一副爱谁谁的模样。 直到仙盟的人提到了一种可能性,是不是真龙和神凤真需要如上一世那般心神合一,身魄契合才可能创造契机? 《沙陀裂空树》是这么记载的,上一世龙凤以身祭树,死之前他们都手拉着手。 而这一世完全不同,神凤回来没两天,云上仙尊亲口强调“前世过往关系皆不继存”便上了《三界包打听》,撇清得太快了,可能神树接受不能。 闻言沉默一晚上的宴几安终于有了反应。 坐在上首位置的人抬了抬下巴,望着仙盟发言那人,直将人看得满头大汗,他才慢吞吞的问:“想说什么?” 想说如今他化自在天界每况愈下,灵气枯竭,复活沙陀裂空树成为了唯一也是头等大事,儿女情长是否可以放一放,您这一世的道侣想必也能够理解…… 更何况也还不是正式道侣不是? 如果可以我们也不想的,您原本的道侣何错之有呢—— 但这是苍生大事。 但凡有一丝丝的可能与希望我们都应该试一试。 “别兜圈子。” “请仙尊早日与神凤结为道侣。” ——这几个字到底是就这么说出来了。 当《三界包打听》屁民们开玩笑般的猜测与妄想被官方华丽采纳,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荒唐……然而事实上大家都不过是一双眼睛加一副脑子,上位者也未必能聪明到哪去,集思广益,这种事总得集思广益。 宴几安看向长桌之下,从云天宗宗主谢从至云天宗各位长老又或者仙盟众人,除云天宗炼器阁阁主谢寂以身体抱恙为由缺席,拢共数以二十一人,此时此刻居然无一人站出来表达荒谬。 几乎就要笑出声。 云上仙尊挑了挑唇角,憋了一晚上的火在此时此刻终于像是被浇了油“噌”地熊熊燃烧,淡漠的眉眼蕴着蠢蠢欲动的戾气。 是气这些人的胡言乱语,也是气自己。 从前至今宴几安从未有过自己无能的想法,但这一刻,他有了。 “三界六道,苍生安稳,他化自在天界的未来,就压在本尊挂在后山姻缘树上的那一块小小的木牌上。”宴几安眼神阴郁,“压在本尊的床榻上。” 这话说得直白到不好听。 众人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宴几安突然对一切感到厌烦,包括今晚不知所踪,但其实也大概知其所踪的南扶光本人。 眉眼压的很低,他嗓音冷厉生硬:“本尊未结契道侣南扶光,不过金丹后期修士,阳寿数百余年尽其数,待其寿终正寝,再考虑此事。” 众人:“……” 啊? 大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像是没看见他们脸上的梦游神情,宴几安道:“沙陀裂空树枯萎至今也已成百千年,这最后几百年,再等等也无妨。” 众人:“……” 您要不要听听您在说什么。 宴几安恹恹道:“等也得等,不等也得等,剩下的悉听尊便,本尊恕不奉陪。” 扔下这句话,他站起来,就这样毫不留情的拂袖而去,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人们欲言又止,云天宗宗主谢从长吁短叹,后续追上宴几安,道仙尊您这又是何苦。 这结契本就是为真龙镀鳞,强行捆绑,如今镀鳞结束,无论是其他任何人甚至是南扶光本人都再三要求解除结契,唯有云上仙尊坚持不肯。 那挂在后山姻缘树上的木牌,曾经解下来又被他亲手挂上去。 宴几安思来想去许多,说不出所以然来,他想说他这些年做的让南扶光开心的事并不算太多,甚至基本一直在惹她生气…… 如今她如何想,如何厌他,他几乎都快已经无所谓。 唯独解除道侣结契这件事,他不想以单方面通知她的形式。 哪怕时至今日他们已经走到如此境地。 他不想这样对待她。 …… 大概是日思夜想造成的夜长梦多。 宴几安又梦到了过去的事。 自从那个人坦然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再也没有在梦境中与他的师父会面,但这一次倒也不必再有道陵老祖口述,他自然的以梦境形式,忆起曾经过去的很多曾经遗忘的画面。 这一次他梦见的是,那个人将鹿长离带回来之后又很多年之后的事。 那时候宴震麟与鹿长离已经成为少年少女,不再如幼时那般无所谓亲近,鹿长离总是粘着他,他有意躲避且行为越发明显,搞得那个总喜欢用他们打趣儿的人开玩笑的次数也肉眼可见锐减。 「孩子长大了就有自己的想法。」 手拖着下巴,男人笑眯眯的,好像有些无奈但也觉得有趣。 他不厌其烦地说着这话时,宴震麟低头翻着膝盖上那本早就翻烂的剑谱,头也不抬,剑谱翻到最后一页,一招一式拆解重组,他的剑法也停留在某个阶段无法精尽。 眼瞧着少年因此越发沉闷暴躁,一开始就坦言大实话,道自己对剑术一窍不通的男人难得这一次没有再敷衍的“哈哈哈”,而是摸摸鼻尖,道给他请个老师。 宴震麟闻言不屑一顾,自认为那时放眼天地六道,无一人可为其师。 那人抚掌笑称:「不一定。」 下一瞬,在少年一言难尽的目光注视下,他自怀中无比随意的掏出一把弹弓。 当前者忍不住烦躁的问他「你又在这耍什么花枪戏耍」时,男人微微一笑将弹弓随意往身边一掷,下一瞬,金色的光芒刺眼,弹弓化作人形,立于男人身旁。 年龄比少年稍年长、个子却比他矮一些。 一头长发凌乱,在她低头梳理头发时,男人指着冷着脸的少女介绍给他说:「东君。」 原本背冲二人的少女听到这二字,像是被激活了什么关键字从此复苏的器具,不急不慢转过身来。 但宴震麟发现无论此时他如何打量面前的人,她始终垂眸看向的,只有那个一把砍骨头似的盘腿坐在大石头上、满脸笑眯眯的男人。 没来由的,宴震麟感到心中一阵不快,他蹙眉问:「这次又是介绍什么人来?」 语气少有的不客气。 「这次不是介绍给你的媳妇儿了。」男人懒散道,「哪有那么多媳妇儿介绍给你。」 宴震麟短暂的脸红了下:「我又没说这个!」 男人抬起手,拉了拉身边名叫「东君」的少女的衣袖,后者停顿了下,默默地缩回了自己的手,不让他随便拉扯。 男人“哎呀”一声看似失落的搓搓自己的拇指,笑着请她给宴震麟露一手。 东君盯着提出要求的人看了许久,沉默,且那眼神儿让宴震麟觉得她下一瞬可能就要拔剑杀人灭口…… 沉默持续了很久。 久到宴震麟开始怀疑眼前的人是否是哑巴。 「我不是搞杂耍的。」 她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 却惹得少年一愣,下意识抬眼望向她,目光却完全意味不明也毫无恶意的停留在她说话时滚动的喉头上。 似乎是感觉到他的打量,少女微微蹙眉转过头来,两人目光一碰撞,她眉头皱得更紧,简直能夹死苍蝇。 「看什么?」 语气很凶。 宴震麟却立刻看向男人,意思是你自己讨人嫌为什么连累我被一起讨厌? 然而此时像是嫌这种情况不够僵硬,被少年目光谴责的人仿若毫无察觉这凝固的空气,还在那火上浇油:「我道东君可教他剑术,他不屑一顾,自认为剑法天下第一。」 少年无语凝噎,看他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拱火,那句“我没有”还在嘴边尚未道出—— 这时候,感觉到身边的人目光第二次投在自己身上。 他下意识站直了些。 转过身去,就见上一瞬还在说自己不是杂耍的人抬起了手,面无表情地一翻手心,忽然之间,身后赫然出现一把金色光剑,而后她手腕一震,金色光剑嗡鸣,呈扇形展开,一分为九,悬浮于空。 「万剑阵法。」 她冲他扬了扬下巴。 「会吗?」 宴震麟震惊地看着数把浮空光剑,那是他把脚边那本古旧剑谱翻烂翻散架翻至腐朽也不可能找到一丝蛛丝马迹的招式。 他有板有眼的练剑,舞剑,从未想过剑法还可以如此这般的—— 「哦。他不会。」 光剑倏然收拢。 东君转向石头上盘坐的男人,语调平缓的称述一个客观的事实。 「你儿子吗?悟性这么差,劝他早日转行当木匠。」 「哎,话不能这么说啊——」 「什么怎么说?」 「那么难听的说。」 「忠言逆耳。」 「哎呀,你这个人真的是——」 「我不是人。我是伶契。」 「……」 男人收敛起了一丝唇边的笑意。 「别让我三番两次的提醒你,你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 陡然落下的语调让少女沉默良久,盯着男人翘起弧度逐渐不显的唇角,半晌,她似乎有些困惑但最终还是「哦」了声,她转过头看向宴震麟。 「教你。」 扔下这两字,不等少年有任何反应,她的头就又转了回去,「行了吧?」 一边问,目光再次落在男人的唇角,见其弧度没有任何的变化,她露出一点点烦躁的表情,「还要怎么样?」 宴震麟一生很少有赞同这吊儿郎当的男人话语的时候,但是当他半真半假地让她不要总是那么凶时,他还是有点认同他的。 …… 宴几安于床榻睁开眼时,天色尚早,夜幕寂静,尚未有破晓之意。 再无睡意,过去之事于他陌生又熟悉,梦境中转头看着他的少女语气冷硬,那张脸却总能与他熟悉的面容重叠。 在梦中,她总在看着的,也始终只是那个人。 来到宗门大殿前空地上,云上仙尊不意外的看见此处还留着三三两两的宗门弟子,正收拾今晚举办过祈福仪式的后续工作。 他看见了桃桃。 弄丢了大师姐的小姑娘垂头丧气,被叫住时看上去很怂,但看上去也不是很想理他。 宴几安难得好脾气,倒也未必想和她计较,正欲告诉她她想找的人就在山下某个猪肉摊附近大概并未走远,她大可以现在就去将她寻回,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见头顶“砰”地一声闷响。 就像是又有一发花火于天空炸开,然而此时子时已过,家家户户守岁也回屋守,哪里会有人这种时候放烟火。 下意识抬起头去,与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宴几安看到了完全没有想到的画面—— 在苍穹以东,有长发飞舞,长裙广袖道袍飘逸,背后巨大的火红凤凰翅膀扇动形象再次出现…… “狂猎。” 不知是谁嘟囔一句,嗓音颤抖。 苍穹之上,是以鹿桑面容为具象化的狂猎现象再次现世。 在这繁杂事务琐碎、沙陀裂空树复苏失败、「陨龙秘境」焚毁的又一个夜晚。 狂猎再现。 上一次狂猎现象带来的是他化自在天界的戒严,从此修仙界如坠困境,至今未得喘息机会,今夜此现象再现,众人皆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也只剩下张着嘴,望着天,想象不到日子怎么才能过得比现在更加糟糕与恐慌。 但很快的,他们发现了好像不一样。 当鹿桑的脸完整的被金沙具象化,在她身后,又是那被奇珍异兽、万千道途修士围绕的庞大军队,但这一次他们却并没有如同狩猎一般再匆匆往哪个方向奔走,迅速消失于天际…… 掩藏在云层后的沙陀裂空树枯枝再一次被光芒照亮,只不过这一次相比起狂猎现象中纯金色的光,此时亮起的是以如火星般的红、春芽的绿与碧波之蓝组成的…… 三色光斑又似四溅的花火迸溅,弥散在黑漆漆的天空,与天空缓缓飘落的雪花不分彼此,似夜空中突然出现的萤火虫! 夜幕是再一次被拉开帷幕的戏剧舞台。 三种色彩的光点跳跃,肆无忌惮的光芒,甚至笼罩遮蔽了充满着死亡腐朽栖息地沙陀裂空树枯枝。 飘雪的夜空因为黑暗化作了最好的幕布,在周遭众人的倒吸气中,宴几安感觉到腰间佩戴的羽碎剑有了震动与嗡鸣—— “?” 这怎么可能? 羽碎剑早已被炼为宴几安的本命剑,剑修之剑为剑修本身,剑在人在,心神合一,从古至今,从未有过本命剑背叛主人意志的情况发生。 更勿论他渡劫期云上仙尊的本命剑,此时此刻…… 似乎竟是在回应其他人的召唤。 不仅如此。 不仅是羽碎剑所有异动,在场其余宗门弟子所佩戴青光剑,原本乃普普通通铸铁剑,不得剑魂也无剑灵,连寻常宝器级别都称呼不上,此时居然也有剑身颤动的异象。 云天宗弟子们百思不得其解,纷纷低头解剑,正欲一探究竟—— 此时,以宴几安的羽碎剑首当其冲,金色的金属性光芒突然迸发,强大的剑气卷起罡风呼啸,一道金光直冲九霄。 与此同时,从其脚下所站云天宗高处,可以看见自宗门内外,四面八方,海陆两岸,无数道不同色彩的光芒先后射冲往天际边。 无数道光,将原本星星点点、如一盘散沙落于天际边的光斑汇聚成了具体的画面,犹如古老的画卷延展开来。 古老的神明立于天际边,一身随意乃至显得落魄服袍,站姿懒散,面容五官模糊,却让人一眼分辨其地位; 身着铠甲的少女一头长发迎风飞舞,她悬坐于神明肩头,微微侧着头,看向远方。 当神明扬手指向远方,少女形象散化作无数光斑,最终又成为神明手中长弓,一箭穿云过九霄,那光芒之箭像是刺穿了藏在云层后枯萎的沙陀裂空树…… 也将东边,以鹿桑形象为首的金光搅碎。 破箭之处,有无声紫电雷动,风云涌起! 无数手握各式各样宝器、身着普通布艺布衫的人们出现于西边,出现于神明与其手中兵器的身后。 无声之间隙,千军万马俯冲而下,冲散东边狂猎阵容,踏起战火纷争。 “师父!” 远处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宴几安抬眼,便见鹿桑脚下仓惶往这边奔走而来—— 在她手中,那柄伏龙剑也与羽碎剑一般无二,蕴着的红色精粹凤凰火焰光芒不受控制的冲上云端。 “伏龙、伏龙剑突然不听使唤了,天边狂猎再现——” 鹿桑语无伦次。 本命剑失控,对剑修来说等同于奇耻大辱。 “所有人的武器,无论是否是宝器或者是仙器或者是神兵!突然通通都变成了现在这样!” 鹿桑急切的说,“伏龙剑就像不认识我了!” 小徒弟那焦躁的细软声音中,宴几安眼皮子轻抬。 余光瞥见在仰着苍白的脸看向自己的鹿桑身后,苍穹夜幕之上,有神明将弓化为长剑,一剑刺穿了长着与她一张面容的女武将的心脏—— 凤凰羽翼扇动,星火四溅时,那金光溃散陨灭于天际。 讽刺地勾了勾唇角。 “因为万器母源「伶契」现世了啊。” 他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响起,压过周遭一切混乱,清冷且无任何起伏。 第150章 然后,她叫他的名字 记忆就像是在天边盛开的烟花火带着记忆的画面在南扶光周身落下。 刚开始有很多记忆碎片是灰色的, 成为「伶契」沦落到三界六道各处,因为一句「得伶契者,得天下」成为各式各样人争夺的对象,被人握在手中, 成为战无不胜的嗜血利器。 最让她痛苦的大概是第二世结束的时候, 当她伴随上一任主人手弑亲族以正天下之道后, 共情同载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情绪回归混沌处,不意外地看见自己的身上又多了一道裂痕…… 她茫然地想,是不是等裂痕足够多的时候她就能干净利落地破碎然后解脱? 她蹲在混沌处安心的当一朵不说话的蘑菇,偶尔想一想下一任的主人又该是怎么样的人间大杀器。 直到她某日一抬头又看见了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 那个一头华发以及红色双眼的男人, 它大概也不是什么真的“山神”, 一切不过是他为了陨龙村的选拔为自己准备的身份。 大概是短暂的空白期也不想让她闲着,他在她面前摆了一面极大的镜子, 展现了一下关于她成为“圣女”后, 村子里隔壁鹿家娘子是什么样的结局—— 记忆中陨龙村的人其实下场都不太好, 山神的血液能够治疗那场瘟疫都是假象,当身为圣女的丹曦娘子被选拔出来,所有的人最终一夜之间病发,陨龙村成为了狗都不愿意靠近的乱葬岗…… 鹿家娘子应该也死了的。 但她没有。 她被一个神秘的人带走了。 南扶光不管是什么时候她永远都是南扶光,无论她作为丹曦娘子时还是作为伶契时, 总之成不了温婉斯文的良家女子,特别是她知道对方在刻意搞她心态的情况下。 “我根本无所谓鹿家娘子过得如何, 跟她又不熟, 如你所说,手下败将而已——” 虽然赢的标准很离谱,是因为眼前的伪山神觉得她足够铁石心肠, 且确立信仰绝不动摇。 为了正确的规则,她可以看着整个村落的人去死,也不觉得自己该为他人牺牲。 而此时此刻,作为一把血淋淋的、千疮百孔的武器,她被迫围观了鹿家娘子伤痕累累地被一个英俊的男人捡走,然后又变成水灵灵的大美人。 那个眼睛大概长在屁股中间的男人在她的身体里放入凤凰灵骨,让她长出了翅膀,耐心的教导她如何地飞起来。 他们所在的地方隐世而僻静,小小的村落有走到哪都会对他们微笑的村民,家中还有一个更年轻的少年,看得出鹿家娘子大概对此少年一见钟情。 世界上并没有输了竞选反而过得更好的道理。 所以在目睹鹿家娘子笨拙地扑腾翅膀,然后从半空中落下掉入她心仪少年的怀里的画面时,南扶光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镜子。 白头发的男人笑得眯起眼,一只手支着下巴,像是不在乎那面看上去很贵的镜子摔得四分五裂,好像反而很欣赏她的破防:“羡慕了?” 南扶光面无表情:“羡慕什么?” 她又问:“羡慕她被一个眼睛长在屁股中间的男人带走苟活?” 该灰白记忆碎片到此为止。 …… 之后,南扶光又捡到了一片稍微有一些颜色的。 进入记忆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又在踹碎镜子之后经历了整整七世主人,彼时她从一把“有点丧”的利器变成了“睁眼与世界为敌祈求来个人打个响指消灭一半的人我是哪一半都行”的灭世杀器。 她走向混沌处时脑海里偶尔在想“这一切结束了吗”偶尔什么都不想,她知道混沌的尽头,那个白色头发红色眼睛的男人应该还在等待自己。 就像是等待着一把趁手的武器从练剑炉中新鲜华丽出炉。 但这一次有所不同,一路黑白灰犹如通往黄泉的道路之后,道路的尽头不是那个变态的白发男,而是那个眼睛长在屁股中间的男人。 这一次他站在了她的对面,微笑着冲她伸出了手。 整个灰白的画面中只有这个男人是有颜色的,色彩明媚和鲜艳,仿若这人登场开始便是踏着七彩祥云而来。 南扶光为此沉默了下,想问问过去的自己是不是脑壳有病,又可能是彻头彻尾的颜控或者恋爱脑,作为正常人不能够至少不应该为一个简单的示好动作就为对方在记忆中涂上浓墨重彩的颜色。 男人啰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不笑的时候也微微上扬的唇角因为拥有笑意而上翘得更加明显。 当他将宽大的掌心朝上,有一枚雪花飘落又迅速消融。 南扶光茫然地想,她在鬼鸣鸟的歌声中好像看见过眼前的这一幕—— 他说,他叫宴歧。 宴几安他爹那个宴。 无为在歧路那个歧。 …… 接下来的记忆就都是有颜色的了。 但实际上站在它们中间的南扶光非常茫然,她心想如果生命记忆因为被这个眼睛长在屁股中间的男人带走而有了色彩,那她迟了鹿家娘子整整九世。 哪怕三界时序不同,放在他化自在天界也得好几百年,她到底在开心个什么劲? 还给他上色呢,她应该怨气冲天的。 但就像是对她看见杀猪匠的第一秒就因为对方的脸果断要求交友的行为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一样—— 当对方把她这个三界六道第一大杀器变成一把最多杀麻雀的弹弓放置在胸前怀中的时候,她只是因为弹弓的形象有一瞬间的恼怒,很快这份暴怒就因为男人结实胸膛的温暖与明显隆起的线条勉强平息。 他不像她过去的任何一位主人一样,得到她时要么欣喜若狂,要么压根不知道她的价值所以无动于衷。 他清楚地知道她的价值,并且无动于衷。 在走向那个人人都会对他们微笑的僻静村落时,她默默地想着“噢这棵枣树我在镜子里见过它居然还活着”,一边装聋扮哑的拒绝跟她新的主人闲聊。 “你叫什么?他给你取名「伶契」对吗?所以你的名字叫「伶」。” “……” “「伶」取何意?身沦梨园,取悦其主,任人驱使摆弄,表面光鲜,实际委曲求全永不得美好圆满……总觉得一个女孩子叫这样的名字不太好。” “……” 不好但完美地诠释了我逐渐走向邪魔外道的凄凉一生。 “既然为我所用,换个名字吧?” “……” 真唐突。 “不说话就当你默认同意了。” “……” “有喜欢的名字吗?” “……” “嗯?那成为武器之前呢?以前叫什么?” “……” 那么好奇你可以问问鹿家娘子啊,那个我的手下败将,不是认识那么久了,她从来没跟你提起过她的败绩吗? “等下,这么一想好像听鹿长离提起过……就是很久以前你的同乡,不知道你还记得不,她说你叫,丹曦?是这个吧,我记得是取太阳之寓意。” “……” “太阳的雅称有很多嗳,金轮,玄晖,东君,丹灵,扶光——你要不要自己选一个?不说话我就帮你选了。” “……” “扶光很好听,但东君更显得霸气一点,还是‘东君‘好了,你觉得如何,日日?” “……‘日日‘是什么?” “不是应该也有个小名吗?大名是骂人的时候才用的上的。” 隔着衣裳的弹弓被拍了拍,脑瓜子被大手拍的嗡嗡响,那只大手好像就落在了她头上拍了拍她的头那般随意。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感觉到面颊贴着的男人胸腔震动,大概是在笑:“你会说话啊,还以为捡回来一个哑巴。” “不会说话和不想搭理你是两个概念。” “真冷淡,你讨厌我吗?” “讨厌。” “那我伸手向你时你应该扭头就跑的,而不是一脸单纯的把手放在我的手心。” “现在后悔了。” “后悔得有些迟,只能辛苦你忍忍。” “忍多久?” “忍到你自己习惯,因为你大概率以后再也不会易主了。” “……强盗吗?” “哈哈。” …… 后面有色彩的记忆如雪花一般砸下来,噼里啪啦,有些砸在南扶光的鼻子上,非常有分量,有存在感到不容忽视。 那是回到那个村落之后的事,村口的那棵枣树从第一次见它结枣到已经腻歪了爬上去摘枣,春去冬来,记不清第几个数九寒冬。 荧白的鹅毛大雪又从天空飘落,她拎着一把长剑踢开了一扇并没有关好的门,裹着一身寒气在桌案后的男人身边坐下,沉默半晌,道:“喂,我不想教你儿子了,他好笨,一个无尽焚天剑阵他准备学一万年?” 坐在桌后的男人头也不抬地在捣鼓一个巴掌大的石刻碑,闻言非常敷衍的“嗯”了声,连头都没抬。 南扶光就绕过去推他的手臂。 这一个用力导致男人手中的刻刀跑偏,“呲”地一下伴随着他“嘶”地一声,在他抬起头望过来的同时,她立刻松开自己的双手,后退一步,乖巧地站在他身边不近不远的、方便逃跑的距离。 “你在做什么?”她语气乖巧地问。 “闯祸之后才想起来问是不是有些迟?” 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情绪稳定,望过来的目光除了责备更多的是无奈。 “这是‘神翠鸟之眼‘,代表着‘全知全能之神告知三界书‘,每一代统治者都会将自己的生平镌刻成这样一块碑文记录,这是我父亲的,他曾经拥有这个星球,现在它归我管。” 南扶光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伸脑袋看了眼:“不认识这些字。” 男人笑了笑:“是‘神书体‘,第一行翻译一下是‘圣域无垢无尘与日齐名与月同辉全能伟大之神‘。” 南扶光呆立了三个瞬息,才在眼前人翘起的唇角意识到他是在胡说八道。 她肃起脸转身要走,但刚刚走出一步就一把捉住手肘—— 身后的人看上去除了块头比较大之外完全看不出这种强硬的个性,但实际上,他就是这种人。 表情淡然的将她拖了回去,放在自己身边站稳,他问:“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踢开我的书房门。” 茫然地看了眼周围除了“都有桌子和墙壁”之外和书房毫不相干的土坯房,南扶光平坦无起伏的嗓音道:“我不想教你儿子了,他好笨,我好烦。要教你自己教。” “嗯。” 男人看上去完全无所谓她在说什么,哪怕她言语恶劣地诋毁他伟大的作品,他称为“儿子”的人。 他扫了眼面前立着一脸不耐烦的杀器少女腰间挂着的一把破铸铁剑,剑的末端挂着一柄崭新的剑穗…… 不久前他在宴震麟的手里看到过它。 舞刀弄枪的手笨拙地编着这么一个丑东西,平日里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为了这个丑东西时不时还会跑去问鹿长离某个地方怎么弄…… 所有人都以为他开窍了,知道找借口去找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得不到一个回应的鹿长离示好。 现在看来,好像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剑穗挺好看。” “哪个?”少女低头扒拉了下剑上挂着的剑穗,“这个?你认真的?你要给你。” “……谢谢。我也不像看上去那么闲。就别给我没事找事了。” “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收你的笨儿子,那个无尽焚天剑阵你抽空一天学一学然后你去教他吧,别再折磨我了。” 其实。 不一定是学不会。 我去教的话可能一个上午就学会了,哎。 “你现在跟我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男人岔开了话题,目光重新落在手中镌刻一半的石牌上,“进来的时候叫我什么?” “……” “嗯?又哑巴了?” 少女淡定地拧开了脸,只是下一刻,下巴上多出两根手指,将她的脸拧了回来,固定好对视上从下往上望来的一双深邃的黑眼,他没有生气,但偶尔确实很有威严。 见她抿起唇,他叹了口气:“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就不能好好叫吗?” “哦。” “我叫什么?” “……” “行。不想叫以后就叫‘主人‘。” “……” 少女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一些,在那般摄人心魄般的眸光注视下,她产生了一种天然的服从性,但那并不是令她充满了压迫感的。 “你变态吧?” “还在‘你‘是吧?所以我叫什么?” 她唇瓣动了动。 感觉到男人的目光很有存在感的落在了她的唇角,至少那一片好像灼烧了起来,她甚至无理由地感觉到了痛感。 “日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好好叫名字,以后就叫‘主人‘。” 男人微笑着说, “三,二——” …… 南扶光睁开了眼。 周围的环境有些熟悉但不算熟悉,墙角的那蜘蛛网并没有被清理干净,阳光下蜘蛛悠闲地编制着网,网织的很大又嚣张,比她上一次见到的时候厉害得多。 浑身酸痛且无力,五脏六腑好像刚刚移位后又在抓紧时间归位,缺少了金丹的识海一片空虚,胸腔之中却又被填满了新的什么,被塞的满满当当。 南扶光闭上眼,翻了个身,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伸过来拂过她的额头,温柔地撩开她的额发。 眼泪涌上了眼眶,在睁开眼时因为眼泪汪汪所以视线一片模糊,她根本看不清楚此时此刻坐在床边的人具体情况怎么样—— 只能像是一只病弱的野蛮小象,一头扎入那柔软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气息将她掩埋,脸埋在那尺寸伟大而柔软的胸怀中时她的脑海中在疯狂尖叫“值得的绝对值得”,她响亮地哽咽了一声,怀疑自己只是在无数个美好的梦境后,又跌入另一个更加完美的梦境。 谢允星叹息着轻拍她颤抖的背,不说“谢谢”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阳光,温暖的拥抱,眼泪,与哽咽的倒吸气。 眼前的一幕具备了所有“久后重逢”的必备要素,导致站在谢允星身后的男人挑挑眉,心想自己是不是回避比较好。 他是想看看南扶光的脸色,奈何现在她的脸肆无忌惮地完全埋在一个他并不合适多看一眼的地方。 于是男人默默挪动脚下,正欲后退一步。 却在此时,他感觉到衣袖一角被牵住。 趴在谢允星怀中蹭来蹭去的那位显然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他低下头想要嘲笑她,却看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抬起头,下巴搭在谢允星的肩膀上,仰着脸望他。 那双哭红的眼睛前所未有看上去可怜巴巴。 然后。 她叫他的名字。 “宴歧。”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0-160 第151章 算我欠你的 三界六道的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对「伶契」的理解并不多, 他们中间大部分最多只是跟曾经的南扶光一样看过一些典籍,最终当已经过期很久的乐子一笔带过; 剩下的那部分人则是干脆听都没听过,问他们什么是「伶契」,他们大概率只会还来一个茫然又懵逼的眼神。 如果给他们一次机会, 让他们知道「伶契」乃万器母源, 当它重见天日那天, 所有的武器包括村口杀猪匠的那把杀猪刀都会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他们大概率会在读书这件事上认真一点。 至少不至于像是如今这样懵逼。 面对自认为很熟悉、如今一夜叛变变得很陌生的手中兵器,大家都像无头苍蝇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一夜狂猎现象再现的混乱后,次日大年初一, 整个三界六道再次陷入失序状态—— 修士们尤其是剑修或者专司兵器的器修叫苦连天, 御剑飞行突然成为了一种随时可能从天上掉下来的危险事…… 众人认为这也是末日的一种表现。 他们请求仙盟调查此事。 而这一次仙盟连一则正式公告都发不出, 因为除了等外加祈祷这种现场早日结束,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万器沉寂持续了大约十五日, 从大年初一至十五, 给了他化自在天界一个记忆深刻的新年贺礼。 这一切被当时的文官记录载入史册, 称之为「寂器十五日」。 …… 对于手握本命剑的人来说,这十五日不好过的程度呈倍数上浮。 像羽碎剑、伏龙剑这类几乎已经拥有了灵识、假以时日这把剑很有可能自己能修成人形的宝器的主人来说,他们更会深层次地有另一种感受…… 就像是手中的宝器突然死掉了。 本命剑与剑主本就是心神合一。 起先鹿桑也并不清楚宴几安口中的「伶契」现世是什么意思,他为何又要用那般薄凉讽刺的语气—— 她只是发现伏龙剑不再回应她的剑意,握入手中好似一块冰冷的、沉甸甸的废铁, 让她的心脏仿若也沉入冰冷的幽潭,她止不住地想要颤抖、觉得浑身发冷。 本命剑的单方面沉寂影响了她, 次日, 她便浑身难受到卧床不起。 躺在床上她发起高热,迷迷糊糊间她想起了当她洗髓飞升突破至化仙期之后,她曾经在赤月峰后山空地的竹林里, 偷偷学习使用万剑阵法与无尽焚天剑阵。 这当然并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但可能是因为心知肚明这两个剑阵最初给自己的震撼印象并非来自尊师宴几安,所以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掩人耳目…… 第一次正常使用万剑阵法的时候,她听见耳边剑意嗡鸣,她的心都飞了起来。 眼前不断的闪过在彩衣戏楼那日云天宗大师姐背负剑阵,平息动乱的一幕。 那日她坐于高处垂目向她望来,告诉她,「手无金刚杵,莫行菩萨道」。 看着红光耀眼的万剑阵法在天空一次排开,她认为她的手中,终于握住了那把金刚杵。 尽管同为化仙期的无尽焚天剑阵她用得没有那么好,但磕磕绊绊间也有进步。 只是如今一切的进步计划都被「伶契」降世打乱。 在病重卧床这两日,鹿桑陆续做了一些梦回应起曾经的事,等到她终于能起得来床,她第一时间前往陶亭,向师父求证关于大师姐就是「伶契」的事,后者不置可否,无动于衷。 沉默半晌后抬眼望她,问她,今日是来习剑还是来提问的。 鹿桑咬了咬下唇,听出了他话语中的送客之意。 这两日她也有所闻关于新年议事搁阁中发生的一些对话,比如仙盟主动要求云上仙尊早日结束与南扶光结契被拒绝的事…… 从那以后,宴几安似乎有意回避与她相处,连她病中也是匆匆来看了一眼道此情况与本命剑相关便离去,送来的汤药不少,用的药材灵植也不是云天宗统一配发那种,可鹿桑觉得还是不够。 真龙镀鳞后,宴几安几乎不曾对她这般回避,现在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不再胡思乱想,鹿桑只能仓促祭出伏龙剑,依然沉寂的宝器与她断了联结,当她使出之前偷偷练过许多次、效果本应该绝对万无一失的「万剑剑法」,九把主剑的最后一把却分离失败了—— 这是一次失败的剑阵展开。 “这是金丹中期的剑阵。” 宴几安只是平静地提醒。 面对目无波澜看着自己的云上仙尊,鹿桑窒息一瞬,觉得丢人又窘迫。 红色燃烧着的剑阵在身后逐渐灰飞烟灭,她站在原地,大病初愈的脸色比病中更加苍白,手指止不住地抠着手中伏龙剑的剑柄,她唇瓣嗫嚅,半晌小声道:“伏龙剑就像睡着了,变成了青光剑那般普通又死气沉沉,根本不回应我的剑意——” 宴几安半晌未语。 直到鹿桑以为他再也不会说什么了,才听见他言简意赅地说:“你师姐第一次,第二次……第无数次使用「万剑阵法」时,手中所用皆为青光剑。” 却无一次失败。 简简单单一句话甚至不是指责,单纯的阐述语气,却让鹿桑有一种颜面尽失的感觉。 “在您眼中,我是不是永远不如师姐?!” 眼中涌上泪水,难得失控的呐喊质问,在宴几安给予任何反应前,她自己先慌了神……着急忙慌擦擦眼泪,低头道自己状态不好,要先告退。 转身飞奔出陶亭,化仙期五感却无论如何听不见身后跟来的动静,宴几安就这样任她离去。 …… 宴几安耐心等了十五日。 第十六日,一早醒来,云上仙尊便看见悬浮于眼前的羽碎剑,剑身震动,激动之意毫不掩饰,像是被抓走强行改造、如今刑满释放的小狗终于活着见到了自己的主人。 《三界包打听》流动版欢呼雀跃一片,为“我家菜刀终于能切动豆腐了”喜悦不已。 青云崖清早有了拎着剑修炼的弟子,很快的又有更多的弟子兴高采烈加入队伍…… 一切好像在尽然有序的恢复秩序。 山下村落炊烟袅袅升腾,唯独云天宗的山门安静的像是永久封闭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人要通过山门归来。 镇守山门的外门弟子开了彩头,他们打赌“谁会是第一个告诉大师姐山门内禁止御剑飞行然后喜提新年第一顿骂”的,结果轮值了一轮,谁也没等来云天宗大师姐。 倒是等来了御剑掠过出宗门的云上仙尊。 宴几安不太费力就找到了南扶光,她光明正大,完全没有要躲的意思。 彼时她人正在一个打扫的很干净但跟云天宗任何一个角落(包括外门弟子住所)都无法相提并论的小院子里,她靠在一个猪圈的柱子上,呵欠连天。 这一天没有下雪,难得见了阳光,春天初见端倪,带着温度的光撒在她一侧的面颊上,几乎可以看见其脸上细小的绒毛…… 她没穿道袍。 身上穿着普通凡人穿的衣裳,布料是讲究的,但那过长的裙摆虽然看似舒适,与道袍相比有些笨拙累赘,并不合适剑修去穿。 宴几安也不差眼地楞楞看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是怕冷还是懒得上保暖咒,此时南扶光比寻常的修士穿得多了些,裹得很圆,脚下踩着笨重棉靴,但这也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暖洋洋的。 ——过去的十五日,她好似一直过得很好。 此时此刻,少女抱着胳膊,一脸提不起精神的困倦,瞥了一眼猪圈里,她屈指敲了敲身边的木头栅栏,懒洋洋道:“壮壮,你再含着它到处跑,之后被挠我都不会管你了。” 在她身后的猪圈里,干燥柔软的稻草上,小猪闻言抬头,“呸”地一声将嘴里被糊得一身都是口水的小猫狸吐出来。 宴几安以为南扶光会使用清洁术给那只毛发凌乱得像是刚打了仗的小猫收拾一下,那根本用不了一瞬息的功夫—— 没想到她只是蹙眉,弯腰骂骂咧咧地拎起小猫,给它擦擦身子后,笨拙地去院子里燃烧的炉子上拎热水。 宴几安落在院中时,南扶光正往一个装了冰冷井水的木盆子里添热水,一边添一边搅动,嘴巴里还在碎碎念:“你也别跟它玩了,还主动往它嘴里钻,一天喜提八顿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狗呢那么爱玩水,贱不贱呐——” 她一边骂着一边回头拎身后“喵喵”叫的小猫狸,结果余光瞥见不远处两条腿不远不近地站着,脚踩一双花纹制式皆繁杂的冀火踏云靴。 南扶光愣了愣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视上云上仙尊无波澜的双眼。 像是才发现院中多了个人,她脸上空白了一瞬仿佛真的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过了很久才收拾好脸上的神情,淡定问云上仙尊怎么突然站在那吓人。 宴几安却不信她真的不知道他来了。 金丹后期修士五感已经极佳,更何况现在她觉醒了,他来的时候压根没有刻意掩藏自己剑穗上的剑铃声响动,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更何况她这会儿就盯着他腰间悬挂着的剑穗。 “云苍大醮,身为云天宗大师姐你没来祈福添香,就躲在这。” 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四周,大概是完全不理解这地方有什么好呆。 在南扶光来得及说点什么怼回他之前,他收回目光,望着她,“还是你觉得身为‘伶契‘只要和他在一起哪怕住猪圈也没关系?” 他这话说的很有情绪,长了耳朵的都听出他今天就是来找茬的。 南扶光没有回答他,把小猫扔进热水盆里涮了涮,拎起来手法粗糙地随便找了块帕子搓,而后在猪圈里的小猪拼命把脑袋伸出来哼哼唧唧时,她把小猫扔回给它。 附赠一句警告“别再弄它了”。 这才不急不慢地问宴几安,有什么话想说就直接说,还是他真的就有那么无聊跑来吵架。 她语气平和得不像她,若是以前的云天宗大师姐现在肯定已经跳起来戳他脊梁骨说难听的话……但从刚才开始她就表现出了一定的平静,眼前的人与梦中那个茫然地问他为什么不去当木匠的「伶契」重叠在了一起。 她应当是捡起了属于她一切的回忆,所以当宴几安叫她“日日”时,她没有叫他闭嘴。 “是不准备回去了?” 下山之前,其实宴几安到桃花岭看过。 桃花岭的禁制解除了,现在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随意进出,就像是一座被宣告无主的荒山。 洞府内里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切的道袍、器具都被放得整整齐齐在它们该在的位置…… 井然有序,也死气沉沉。 南扶光除了自己什么也没带走。 就像是当她开始擦拭桃花岭摆在桌案上的第一个花瓶时,已经打定注意自己一定不会再回来。 “桃花岭太高了,”南扶光扶了扶有些松散下来的发髻,“上上下下很麻烦,所以在下山附近找了个地方住下。” 宴几安被她气笑了:“桃花岭太高?过去几十年你都怎么住的?” “御剑,用飞的。” “现在不能飞了?你什么时候有过乖乖用两条腿上上下下桃花岭?” 也就是这时候,南扶光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在他眼里,她可能不过因为被抢了真龙龙鳞,赌气鹿桑借着真龙龙鳞洗髓成功一跃成为化仙期,一气之下离开的云天宗…… 好端端的缺席了宗门于除夕跨年夜的重要祈福仪式,然后一意孤行完成了觉醒,导致万千宝器陷入沉寂十五日。 倒也不怪他,她前些日子回云天宗时看上去确实手脚全乎,演戏演到七分真,那时候没人怀疑她有什么问题。 南扶光懒得跟他辩驳太多,她摆摆手:“我暂时不会回云天宗了,你走吧。一会儿他要回了。” 宴几安不是赖着不走。 他只是听见她说的说法下意识地挑起眉,觉得她的语气很荒谬,那个人回不回来同他有什么关系,至少目前来说他才是她真正的未结契道侣,现在反而变成一个需要回避的人? 宴几安没来由地想到梦境中,她的目光永远、始终地落在那个人的身上。 “他没有那么好。”他突然开口,“其实你自己心知肚明这件事。” 不远处壮壮又和那只小猫滚在一起,南扶光原本正弯腰把它们分开,闻言停下手上的事,转身望着他。 “很久以前,陨龙村后,被他带回来、从此解除苦难的是鹿长离,不是你。” 像是试图从什么地方汲取不必要的力量,宴几安握紧了手中的羽碎剑,用力到剑柄在他掌心留下浅浅的印痕。 “你能容忍这件事,为什么不能对我也这样宽容?” 南扶光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比如她觉醒之前,那个人坐在旁边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一度道“要不你考虑一下死掉算了总比你杀了我好“这种胡言乱语,她甚至以为他们作为搭子的时候最终结局是很难看的撕破了脸,所以他才这样纠结……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他居然会因为这件事觉得心虚? 南扶光默默记下了这笔账心想得用它换点什么好处,一边看着还等着她一个答案的宴几安,她又拢了拢头发,用很气人的云淡风轻语气道:“不知道,可能我就是区别对待吧,我有什么办法?” 她确定有一瞬间宴几安好像要被她气死了。 “如今三界六道都在催促我快些和你解除道侣结契关系,让我和鹿桑在一起。” “我说了,我既苍生。所以我无比认同这个说法。” “南扶光!你——” 宴几安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此时小院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身普通粗布衣、黑靴存在感却很强的男人跨过门槛,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与院中二人面面相觑他停下了步子,目光在宴几安身上扫过后,又看向他身后的南扶光,停顿了下,语气很平静地问:“偷人偷到我院子里?” 南扶光也用一样的语气回他:“你说话非得那么难听吗?” “他怎么进来的?” “飞进来的。挑眉做什么,你这破院子也没盖盖子。” 就这样无视了横在中间的宴几安,男人大跨步走到南扶光的面前,俯身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 后者面无表情、无所畏惧地回视,然后突然感觉到手里一沉,手中多了个沉甸甸的食盒,南扶光眨眨眼。 “吃的。”他声音因为慵懒显得沙哑,“今天你那只蠢猫洗了几次澡?” 南扶光喉咙滚动了下,在他的注视中感觉到一点紧绷,“九次。我没有柴火烧水了。” “哦,晚点收摊回来劈,你让壮壮别有事没事含着它了,又不是猫猫润喉糖。” “宴歧。” “行了。别叫了。真的好像随时准备要骂我,我又不是在抱怨,劈个柴而已。” 男人一边应着,接着转身,面对宴几安,后者像是完全被南扶光那一句“宴歧”惊住了,一瞬间脸上居然也破天荒地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与此同时被叫名字的人转过身,好像是奇怪云上仙尊怎么还站在那里,但他没有问这种显而易见的废话,而是突然道:“叫我,又不是叫你,你一脸反应不上来是怎么回事?” 宴几安:“……” 宴歧:“来接她回云天宗?放心,会回的。” 站在宴歧身后,被遮挡了个严严实实的南扶光挑起眉,一听这个反常的开头就知道这人没憋什么好屁。 果不其然,便听见他慢吞吞说完:“听说最近催促你和鹿长离再续前缘的声音很大,准备什么时候顺应天命?可以给我发请帖,备注写‘宴歧及其家属‘就行,我自然名正言顺带她回云天宗了。” 宴几安看上去大概是耳朵聋了,面对如此直白的戏谑调侃毫无反应,越过男人的肩膀与他身后的南扶光对视。 “跟我回去。如果你还在为真龙龙鳞的事生气,我道歉。” “对这种事道歉根本就……算了,不说这个。” 南扶光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宴几安腰间羽碎剑的剑穗上,这是她今天第二次盯着那个东西看。 “这件事可以不用再提,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剑穿心之痛。” 她停顿了下。 “就当是我欠你的。” 宴几安不知道南扶光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回去当晚,做了个很长的梦。 …… 宴几安梦到已经是战争末期的事。 那时候东西两岸的战争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后期,宴歧从某处弄来了那只完全无解的怪物啃断了沙陀裂空树的树根,自那天起,胜利的天秤逐渐向另一边倾斜。 哪怕有神凤无限次数的复活在战场上倒下的修士,但死亡的阴影笼罩于上空之后他们对战场的恐惧深入至骨髓与梦境中去…… 无数的修士在梦境中哭叫着醒来。 醒来之后他们会陷入长久而麻木的空洞,再之后,他们中间少数人会擦擦眼泪继续上战场,绝大多数会请求退役告老还乡。 沙陀裂空树的枯萎给了他们身心上的双重最后一击。 军心动摇,“有那个人和他的武器在,我们不可能赢”的流言蜚语在军中蔓延,不知道源头,也堵不住众人的嘴—— 尽管后面的战场那个人甚至都不太出现了,但光见到他的那把能化作人形的武器,就足够修士们胆战心惊。 半数以上在战场上死过的人都领教过被她一箭穿心的恐惧。 宴震麟知道,如果再在战场上没有打破现状的卓越进展,很快他们的阵营就要因为人心溃散宣布不战而败。 他没有办法,所以再一次埋伏战中他像是疯了一样,杀伤力和以前相比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他化作巨龙腾空,大面积的金属性攻击术法降下,看着凡人士兵七零八落成片地倒下—— 那片云雾缭绕的古代战场后来因为被血浸透,至今寸草不生。 宴震麟杀入敌阵时完全杀红了眼,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倒下的人,不分凡人或者修士,在他们的残躯之上,是他们手中拿着的宝器与修士们念下的术语碰撞,炸开无数刺眼的光芒。 更远的地方是试图俘获本阵营将士的凤凰与神翠鸟,只是双方都很疲倦,至少凤凰飞得越来越低,火光照耀下,修士复活或者治愈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眼看着本次又要无功而返,宴震麟越发焦虑,他腾空到半空,微微眯起眼试图找到地方阵容的突破点,却在这时候看见了战场的某个角落里有熟悉的身影—— 她身上穿着一身铠甲,如果不是熟悉的剑阵展开看上去与其他士兵相比较除了矮一些好像也没有别的区别。 当无数把光剑从她的身边极速掠过,将一名高等阶修士钉死在身后沙陀裂空树的枯枝上扎成刺猬,她抬手掀起了头盔的护脸。 那张汗津津但完全冷酷的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跃入宴震麟的眼帘。 大概是因为在发呆的时候无数次回忆起这张脸,以及她展开剑阵时的姿势,脑海中某个形象成为了刻板又深刻的记忆…… 以至于宴震麟有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分不清这是在战场还是又只是某些他闲暇之余的走神。 但他的注视没能持续很久,很快的他就看见她回过头看向了某个方向。 在她看过去大概过了一会儿,从远处才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庞然大物的毛茸茸生物完全看不出具有啃食沙陀裂空树树根的本事,当它像一头野猪一样碾压战场冲来,所到之处,皆被推平。 许久不见的男人从毛茸茸的怪物脑袋上探出个头,说再这么耗下去大家都很累,要不要谈谈。 已经很久没有和男人坐下来好好说过话,宴震麟自认为那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谈判被安排在战场的中央,对垒双方短暂的分开,各自盘踞战场一边并虎视眈眈,他们心知肚明,当谈判破裂的瞬间,他们就会拔刀相见。 腰挂铸铁剑的少女就站在他们那边阵营队伍的不远处,此时此刻正一脸不耐烦,歪着脑袋,一边听神翠鸟化身成的年轻人说些什么,一边心不在焉地拨弄铸铁剑上挂着的剑穗。 那剑穗染了血含糊的黏成了一团,她用手指把它们一根根分开。 她时不时抬头看向战场中央,因为隔了太远,宴震麟并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时至今日他已经与宴歧面对面,以完全对等的姿态对话,她眼中是否还是只有那一个人—— 宴震麟收回了目光。 与宴歧具体说了什么废话或者非谈不可的内容其实都不重要了,宴震麟只知道他真的希望立刻结束战争,从此修士具有光明正大修炼、寻仙闻道的自由…… 而要结束这一切,眼前的男人必须死。 在后者试图给他展开东、西两岸的地图,想讨论归属地并进行暂时的休战划分时,他动了杀心。 也只是动了杀心。 他甚至没来得及拔出腰间那把羽碎剑,突然听见一声闷响,紧接着胸腔心脏一处有剧烈的疼痛扩散开—— 他掀起眼皮,首先进入眼帘的是正对面,宴歧震惊的脸。 宴震麟想问他在惊讶什么,但开口就是鲜血从气管呛出来,所以他发出不了任何的声音…… 他低下了头,看见有雪光锐亮的铸铁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他缓慢地回过头,看向身后面无表情持剑的少女。 剑尾他编的剑穗还在迎风摇曳,这一次飞溅上去的,是他的血。 “抱歉。” 她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而冷漠。 “算我欠你的,下辈子还你。” 第152章 抱歉,我得娶鹿桑 大战议和之际, 一方将帅被另一方将帅那对事物拥有自己的特殊理解方式且能自主行事的武器捅了,这件事对谁来说都是措手不及的。 至少兵书上并没有这样的套路。 宴震麟摇晃了下往后踉跄。 栖在远处沙陀裂空树枯枝上的神凤本来累得摇摇欲坠几次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好不容易能休息了此时正埋头梳理羽毛,抬头所见眼前一幕也惊呆了, 惊叫一声扑过来, 化作人形正好接住宴震麟向后倒下的身躯。 兵荒马乱之中, 大家都傻了眼,一时间居然忘记了原本准备好的拔刀相见。 “日日,你……” 宴歧脸上明显还没回过神来。 抽出来的铸铁剑还在往下滴血,那剑本就在战场上豁了口, 少女随意在衣服上擦擦剑又让剑回鞘, 闻声抬头扫了男人一眼, 蹙眉。 “战场上,别叫这个名字。” 有损威严。 宴歧抬手, 想碰她又有点犹豫好像生怕她已经杀疯了也顺手给他来一剑, 欲言又止写在脸上, 他看看面前的人,又看看她身后的宴震麟。 上古真龙倒在血泊中,鲜血被早已是一片焦土的土地吸收,从纷争开始至彻底决裂,虽然永远奔赴在战争前线, 但身为一方将帅,宴震麟从未受过如此重的伤。 “刚才, 他想杀你。” 少女掀起眼皮子扫了面前的男人一眼, 似完全不理解他在优柔寡断个什么劲,停顿了下,她强调。 “我不可能看错。” 她说得一脸认真。 对视上那双注视着自己且只注视着自己的双眼, 宴歧“哎”了声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委婉道:“好,我知道了。” 少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那条龙想做什么不可能瞒的过他的双眼,于是自顾自得到了结论:“你在怪我多管闲事?” “只是觉得这件事我可以自己解决,你出手的话难免又被牵扯进来……” 她盯着他。 像是耐着性子在等他说完。 可惜被这样纯粹的眼神盯着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把话说完的,所以男人自动把接下来想说的所有的话都当做废话回收咽回了肚子里,最后只剩下一句:“绝对不是怪你。” 听见想听见的答案,满意地点点头,少女扶着腰间剑,转身向着己方阵营走去。 从头至尾她没有回头,哪怕在身后鹿长离抱着倒在血泊中的人已经哭了起来。 …… 传闻,凤凰的眼泪有最顶级的治愈能力,是制作传说级别延年止血丹药的重要材料—— 这会儿那珍贵材料像是永不殆尽的一汪灵泉,沾湿了宴震麟胸前衣襟。 但无济于事。 少女出手便是杀招,造成的胸口伤是贯穿伤,修士阵营的无论是医修还是鹿长离都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把那样的伤口愈合。 摆在宴震麟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自碎金丹从此成为普通人长久的活下去; 或者带着金丹与被切开的身体苟延残喘一段时间,那时间不会太长,然后他便会死去。 宴震麟几乎没怎么犹豫选择了后者。 并且几乎没在病榻上躺两天他就再次回到了战场上,像是彻底准备不要命了一般,疯了一样积极参与每一场有必要或者没必要的战役—— 谁也劝不动。 龙族的脾气又臭又轴的传闻大概率就是这个时候传言开来的。 并且他不知道休息,就像是得了绝症的病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也不舍得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就好像天道或者随便什么听见了他的挣扎,很快的事情出现了转机,在连续三大场战役没有再见到宴歧出现在主战场,前方传来小道消息—— 沙陀裂空树枯萎。 宴震麟将死。 这场战役到达了尾声,胜利向着凡人阵营完全倾斜的如今,那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他只是离开了,留下了他的言官,他的文官,他的防具铠甲,他的坐骑,还有…… 他的武器。 他留下了几乎所有的一切,再也没出现过。 这对于修士阵营来说无疑是个机会,他们先是试探,而后在确认那个人真的已经离开后,他们开始频繁、主动的发起领地争夺战争。 这一日,宴震麟几乎都是在使用了大面积的术法后精疲力竭倒在战场,被人强行拖回阵营,这几乎变成了近月以来的家常便饭…… 几番下来,最精神崩溃的反而是鹿长离。 在又一次宴震麟睁开眼时,他看见鹿长离红着眼守在他身边,他张口问的是现在战时情况,前方是否还在对垒还是已经休战—— 他们现在正在抢夺的是不净海东西两岸之间一处很有战略意义的岛屿,那里接近西岸且盛产一种能够食之令人饱腹的植物。 如果能拿下那里,会对他们的补给有重大推进。 宴震麟在坠海之前使用了很强的金属性剑阵,眼看着就要攻进去,如果对方没有主要将领前来战场的话…… “暂时休战,还未出结果,来的人是那只神翠鸟。” 鹿长离哽咽着打断了他,这是很少有的事。 “如果你真正想问的是那个人有没有来的话——她没来。哪怕是那个人离开了她也并没有因为想到你还在这有任何的异常举动,也不会因为你出不出现纠结。” 她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语气飞快继续。 “就算她来了,且亲眼见到你坠海,她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就会转身离开……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一连串的话,语气显得咄咄逼人,这和鹿长离总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质疑的过往人设有所不同。 宴震麟浅浅地蹙起眉,欲反驳鹿长离他没有问想要问这个的意思。 但话到了嘴边他沉默了,他还是不太会撒谎。 这份沉默换来了身边人的爆发,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终于还是露出一个崩溃的表情,猛地站起来掀翻了他们中间摆着的小桌—— 以及桌上还在蒸腾冒着热气的苦药。 “你到底要这样到什么时候?!眼看着那个人离开,对方阵营动摇有了破绽,我们有了一丝丝挣扎的可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在了,我们将面临的是同样的困境?” 鹿长离哭着质问—— “你若命星陨落,我们也会是群龙无首,到时候所有的努力和挣扎会变得根本毫无意义,我们会立刻败落下来!” 泛着难闻气味的黑色四溅,有一些飞溅到了宴震麟身上。 他抬头看去,看见两行清泪从鹿长离眼中滚落下来,她双目通红,面色不如过往活泼清丽,相反的因为透着难以言喻的绝望而显得十分疲惫。 “万生之主伴随着沙陀裂空树枯萎而消亡,现在连你也不在了,我们会输的。”鹿长离斩钉截铁,“如果这就是注定的结局,那就现在认输,别再带着所有的将士受苦了。” 宴震麟放在薄被上的手无声握紧:“不会输,我走了之后,还有你。” 鹿长离陷入半晌失语,而后她含泪笑了:“说这话你怎么都不亏心,宴震麟,你明知道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背信弃义当年救我于水火之人,站在这与他争锋相对,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 鹿长离的眼泪像是流不完一般:“因为你。”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她将喜欢和眷恋毫不掩饰地写在眼中,写在脸上,但从未直白地言明这一句“喜欢”。 如今说出来,心境却绝非羞涩或者带着少女的憧憬,相反的铺天盖地的绝望席卷而来吞噬了她,她眼睛充满了泪水,几乎看不见任何。 她只听见宴震麟用平静的声音道:“沙陀裂空树不会永远枯萎,一切也不会没有意义,我死前会以身祭树,助沙陀裂空树短暂复苏,到时候你们抓紧——” 话没说完。 鹿长离已经哭着摇头,投入他的怀抱。 “你若命星陨落,我也不会独活,那个人创造真龙与神凤就是为了司职沙陀裂空树,你以为你一个人祭树就能成功?” 少女温热的面颊迈入他的颈窝。 冰凉的泪水从她眼中涌出又顺着他的颈脖滑落。 床榻之上的人不过也是少年之上成熟一些的模样,他垂了垂眼,到底不是铁石心肠。 有些犹豫地抬起手,最终他的手还输落在怀中人不断颤抖的背脊之上,他温柔地拍了拍鹿长离消瘦的肩,压低嗓音,似叹息也似妥协,道:“抱歉。” 抱歉,让她担心。 “宴震麟,你还有我。” 她轻轻扯着他的衣袖哽咽地说。 无论是生命中的最后痛苦挣扎或者是以身祭树之决心,你还有我。 若有朝一日,你欲奔赴黄泉,我们同去。 …… 陶亭外,桃花树枝头的第一声鸟叫唤醒了宴几安。 睁开眼,云上仙尊眼中是一片清冷与寂寥,梦中胸腔中扩散的酸涩与无奈似还强行将他停留在原地,他抬手抹了下颈部,干燥的。 并无少女冰凉的眼泪浸湿衣襟。 他终于知道昨日南扶光那句带着悲悯与无奈的“就当是我欠你的”究竟作何解释—— 过去!他总也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好像前半生总是在不断地重复某一种死循环:惹她生气,等她质问怒骂,努力改进后下一次又在其他的地方又惹她不愉。 宴几安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如其他人认为的那样天克南扶光,只会给她带来苦难与折磨…… 现在看来一切事出有因。 今朝一切,不过因果孽缘。 此时,门外守着的小仙童弟子探头,询问云上仙尊昨夜休息可好。 小仙童语气活泼,目光明朗,宴几安允他进到屋内替自己束发整理衣冠。 小仙童大约是入门不久的弟子,性格跳脱,也颇有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敢主动与云上仙尊搭话。 此时,他手中捞起一束柔软青丝,一边仔细替他梳理,一边絮絮叨叨,更像是自言自语:“仙尊可看了今日的《三界包打听》?” 就像是问“您吃了吗”一样的闲谈术语。 宴几安其实不太看这种娱乐性质重于实际意义的东西。 毕竟三界若有什么大事,他一定会早一步知道—— 反正肯定早过在仙盟毫无话语权的区区大众向信息发布媒介。 然而今日似乎有所不同,放去过往肯定不会有任何反应的云上仙尊反常似的问了句“说了什么”,得了回应的小仙童反而愣了愣。 片刻停顿后,他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说了什么没用的废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没什么……仙尊大人恕罪,小徒说话不过脑呢,您听了不高兴,就当小徒一句废话。” “没有不高兴。” “……” 小仙童忍不住转头看了看窗外,心想今日太阳打西边升起。 “还是说的那些个鹿桑师姐与南扶光师姐的事。” 都忘了云上仙尊特别不耐烦听大家催促他与大师姐早日断了缘分,改与神凤再续前缘。 他也无语自己嘴巴笨得哪壶不开提哪壶,言简意赅说完便默默闭上了嘴,甚至做好了被轰出去的准备。 “流动版?”前方的仙尊大人又问。 没被轰出去,甚至仙尊还要继续聊。 小仙童惊呆了:“是……是的呢?” “说的什么?” “……” 没几句好话。 “说是神凤降世,占了许多的口碑与便宜,洗髓成功却只是她个人飞升至化仙期,于三界六道一点帮助都无……咳。” 救命了。 这话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用委婉地话术翻译啊。 宴几安“嗯”了声:“又不是她不想沙陀裂空树复活,她能做的都做了。” “对、对啊?是吧!我也觉得!” 小仙童结结巴巴。 “但挺多人不那么认为,他们甚至开始质疑鹿桑师姐究竟是不是真的神凤——毕竟那日除夕夜‘狂猎‘现象您也看见了……不太好看呢!” 第一次狂猎现象中,曾经作为女武神、领袖夜奔的女神长着与云天宗鹿桑一模一样的脸!这件事人尽皆知。 然而在沙陀裂空树复苏失败、随之而来的第二次狂猎现象中,她的女武神形象被新出现的不知名者一箭射穿。 这现象无论如何解释都不会是对鹿桑有利的,更何况《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匿名,上面鱼龙混杂,说什么难听离谱的话的人都有。 这些日子,鹿桑大约也默默承受了不少流言蜚语。 “这事不全怪她。” 像是单纯与小仙童闲聊,也更像是要说与自己听。 镜前,云上仙尊有些出神地看着镜中眉眼,不断与梦中自己那久病榻中的模样重叠…… 耳边好像又想起了神凤的哭泣声。 也是都想起来了。 他不该忘记的。 无论最后他是何种感情,至今也不太说得清,他只是突然忆起那个不计过往,不问前尘,始终陪伴着他向前走,直到生命尽头最后一刻的人,都是她。 是鹿长离。 重新降世以来,在南扶光之前,他亲手将他们的姻缘牌挂在姻缘树上,至少在那一刻,他信守了予她的承诺。 身后,小仙童将云上仙尊的发一丝不苟整理束好,直起有些酸痛的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前方的仙尊大人又独自陷入沉默好久,没再跟他说话了。 啊啊,可能真的不太喜欢听关于劝谏他早日解除与大师姐婚约相关的任何话题。 这么想着,他正欲告退,突然听闻前方云上仙尊道:“通知宗主,告知仙盟,明日云天宗议事厅,本尊有要事宣布。” 小仙童愣了许久,“哦”了一声。 …… 这一日清晨,阳光明媚,商业街的小河化了冻,春日比想象中来得更早一些。 热闹的云天宗脚下商业街,人来人往,过了十五便是新的一年,无论他化自在天界如何人仰马翻再次护树失败,对于凡人来说,日子一如既往要过。 隔壁卖船上糕的小摊贩发明了新配方,红糖大枣栗子蓉包在荷叶里蒸的米糕一掀荷叶香翻了整条街…… 彼时,猪肉摊旁的馄饨铺,南扶光正在认认真真扒拉碗里的馄饨,认真思考要不要再加二两面将馄饨变成馄饨面。 变作凡人之后,她彻底告别了清心寡欲的辟谷仙女—— 一日三餐,缺了一顿便饿得慌。 有时候她认真思考过这是不是因为金丹破碎了导致身体不太好,因此甚至认真跟某人讨论过一番…… 他让她少跟猪玩。 想到这南扶光撇撇嘴,心想她跟谢允星玩了大半辈子可是一点没捡着她的便宜。 想到这师妹,南扶光又在心中抱怨自从重新聚魂获得身体,她这个师妹总是不见踪影,与那个至今她不知道身份的鬼修厮混。 重新聚魂获得新的肉身,意味着谢允星过往修为白费,一切从头开始—— 换作南扶光可能觉得天塌了。 但谢允星却总是温和地说着“没关系”。 谢允星也还没有回到云天宗去,在他们想到一个合理的借口解释谢允星的复活前,他们都不准备回去。 南扶光将一切安排得很好,但是架不住意外总是会简单粗暴的降临。 在南扶光挪步到对面照顾船上糕那小少年生意时,余光瞥见不远处人群如春风吹拂杨柳般柔软分开,留出中间一条道路,道路的尽头是一身云天宗弟子道袍的桃桃。 南扶光看着桃桃,没理由地突然笑了笑。 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当初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姑娘也长大了,行走三界六道,也是他人眼中不得了的仙子姐姐。 小姑娘此时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 面对云天宗大师姐除夕夜失踪、放弃主持开坛云苍大醮、让鹿桑占了便宜然后从此有家不归,桃桃很有意见。 所以这会儿小姑娘并无任何好脸色,杀到云天宗大师姐跟前,看着她手中热气腾腾、枣香甜味扑鼻的船上糕,毫不掩饰地忧郁。 “怎么了?”南扶光语气轻松。 “仙尊传唤,”桃桃满脸阴沉,“让大师姐即刻回归云天宗。” 宴几安又找我? 南扶光想了下,实在想不到她这好师父今日找她除了吵架还能有别的什么好事,一脸懒散正想拒绝,就瞥见桃桃脸色不对。 “鹿桑也去了。”桃桃接着道。 南扶光挑起眉,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满脸严肃地啃了口船上糕,又把热腾腾的甜糕塞给桃桃。 在小姑娘欲骂又止的无语中,她转身,径直通过长长长长的猪肉摊排队队伍,来到队伍的最前方,在男人与一名妙龄少女探讨猪蹄膀好还是五花肉香时,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淡定地插嘴:“宴歧,我回云天宗一趟。” 猪肉摊后,被直呼大名的男人放下杀猪刀。 慢吞吞地“嗯”了一声表示困惑的同时,他忍不住道:“这好像是在正常的营业话术与社交范畴内?” 南扶光:“?” 南扶光:“我说什么了?” “不知道,可能没什么吧。”宴歧淡淡道,“刚刚通知我因为我跟别的小姑娘多介绍了一会儿猪肉就要离家出走而已?” 南扶光:“……” 南扶光:“并没有,你爱说多久都可以。” 男人“啧”了声,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你可拉倒吧”的样子。 南扶光看了看四周,实在没找到能顺手拿起来打他的东西,只好作罢,肃着脸道:“云上仙尊大人找我。” “又想吵架了?” “不知道。” “要去吗?” “当饭后消食吧。”云天宗大师姐一脸恹恹,“你来接我吗?” “你把吵架的句子数量控制在我方才与别人介绍猪肉时那般言简意赅的合理范畴内的话。” 南扶光为这个成分复杂又崎岖的造句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没想明白,果断跳过:“云天宗太高了,我爬上去,又走下来,会很累。” 手中的杀猪刀“啪”地立起来落在砧板上,猪肉摊后阴影中,男人叹了口气,无奈道他最好是有好事找你。 …… 南扶光通过云天宗宗门时,已经是桃桃通知她之后的两个时辰后。 拎着粗布裙摆,在守山门外门弟子目瞪口呆注视中,云天宗大师姐昂首挺胸用两条腿迈过了云天宗山门。 懒洋洋瞥他一眼:“拿我打赌了?” 那弟子吓得磕巴了半天,挤出一句:“大师姐,您回了啊?” 南扶光懒得理他,转过头继续往上爬,想到过了山门还有个这辈子没觉得居然能有那么高的云天峰等着她,心中郁卒不已。 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重,不似身边的桃桃好歹有修为真气撑着,爬个山对于她来说轻而易举,这会儿南扶光两腿酸软,总在后悔早上没加那二两面。 “师姐,实在不行咱们就御剑上去吧……” 身后,是桃桃在苦口婆心。 “也是不知道您与仙尊大人又闹了哪般不愉快,但从妙殊界山脚下用两条腿爬山爬回云天宗再爬上云天峰这种杀敌三千自损一万三千的事——” 南扶光转身,站在稍微高两阶的台阶上,俯身看着她,淡定道:“你以为我不想御剑吗?御不了,我金丹碎了。” 桃桃:“哈哈。” 桃桃:“不好笑。” 桃桃:“要玩什么虐恋情深鬼把戏您大可以继续,不好讲这种恐怖的话连我都准备一起吓死,我又没做错什么!” 南扶光面无表情盯着桃桃看了一瞬,在后者感觉到毛骨悚然的不安时,她忽然撇开视线,耸耸肩。 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继续攀爬。 等南扶光爬上云天峰已经过了晌午,梦回那日鹿桑拜师的盛况,除了没有那么多人围观,这一次,宗门大殿上首座,依旧坐着在等她的云上仙尊。 记忆中熟悉的眉目无变化,依旧是眉目淡然,清心寡欲的模样。 鹿桑站在他身旁。 没有质问南扶光为什么那么晚,此时此刻的云上仙尊只是蹙着眉,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一上午他都有些抑郁的情绪在胸腔中酝抑…… 这份烦躁在看见跨过宗门大殿门槛,慢吞吞走来的人额头上那一层细腻薄汗时,升腾到了制高点。 眉间狠狠一皱,最终迅速、彻底地松开。 当着云天宗宗主、诸位阁主长老以及三五长老亲传弟子的面,他没有任何缓冲,便对一身粗布衣裳、刚刚在大殿中央站稳的南扶光道:“南扶光,我们解除结契。” 话语落下,大点之内瞬间安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被捕捉到。 宴几安看着下首处,少女抬着下巴望过来,一双明眸黑白分明,看上去有些茫然。 他抑制住站起来或者做别的任何反应的冲动,面无表情道,“抱歉,我得娶鹿桑。” ——像是这谁也不期盼的一天总算来临。 南扶光觉得以上这个造句也是充满了语病、矛盾到有趣。 她歪了歪脑袋,认真想了想,在四面八方的目光向她看来时,她说:“好。” 第153章 偷偷 对于南扶光来说, 她的回答并没有任何的赌气成分,当下的“好”换成“哦”也没有问题,如果要态度好一些,也可以是“嗯嗯, 好的, 没问题”。 大殿上, 是云上仙尊平静无起伏的声音述说解除结契后续事项,比如取后山姻缘树的木牌,又比如上《三界包打听》登报昭告三界。 撇开他的视线从云天宗大师姐淡定地说“好”后就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盯着她—— 倒是摆出一副准备善始善终的样子。 ——云上仙尊如今终于放开了死死叨在嘴里许多年的云天宗大师姐。 大殿上当即就有不怕死的人在短暂震惊后拿出双面镜,一边面瘫着脸假装很成熟稳重地听着这段姻缘走向灭亡, 一边在双面镜中冲它宗好友尖叫着“啊啊啊啊啊啊啊是谁担的西皮轰轰烈烈掰得安给我一刀吧现在我比南扶光还痛”。 消息走漏得很快, 快到南扶光一条腿迈出宗门大殿时, “云上仙尊解除结契”“云上仙尊择日迎娶鹿桑”“真龙 神凤”以及“宴几安鹿桑”“我磕的龙凤今日成真”等关键字词条被拱上了热门搜索前列。 南扶光的名字短暂出现过,但大概也就待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被立刻撤下, 消失的无影无踪。 然而《三界包打听》的管理人员管的到主版面却管不了流动版。 如今流动版早就洗板, 除却认认真真磕过“天降专杀竹马”的人们横尸遍野, 更有“看到没官配永远是你爹”的在敲锣打鼓,头顶青天。 南扶光知道这事儿还是因为谢允星给她来了个呼叫,她自己没多大波动的事,后者却气得每隔一炷香就试图去拽一拽她现在根本拽不动的冥阳炼,想提重剑杀人—— “他们很得意吗?早就提出解除婚约这件事, 是他拖着不肯,原来是在等时机成熟再让你看上去像被甩的那个。” 云天二师姐语言冷酷。 “否这明明发个短信通知一声就行了吧?再不济直接登报你又不是不看报纸?特地把你叫回云天宗通知不是贱得想看你笑话还能是什么?告诉我刚才他们什么表情, 是不是很得意?” 这辈子没怎么听过谢允星用如此快而锐利的语气评价过任何事, 南扶光被她叨叨得不知道该先回哪一句。 最后慢悠悠地认真回答:“解除结契最好当面通知,这件事我觉得还是有道理的……直接登报昭告天下,等着让我在热搜上看见自己好像更没素质。” 谢允星:“有什么区别?你早晚会看报纸, 然后只要你点进《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就能看见自己的名字铺天盖地。” 南扶光:“……” 南扶光问桃桃接来了竹简,颤悠着手展开看了眼,发现主版面干干净净,并没有带上她的尊姓大名。 再点开流动版,那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随便一瞥看见自己的大名“见过南扶光本人比鹿桑好看多了,请问我是一个人吗”,她哆嗦了一下。 这种成分不明疑似批皮黑的主题她半点点进去看一眼回复的勇气也没有,“啪”地合上竹简塞回给桃桃。 双面镜中,谢允星问她现在人在哪,要不要去接她。 毕竟她今天已经受到很多委屈,再让她用两条腿自己走下山未免太可怜。 南扶光“噢”了声,道:“去后山,取姻缘牌……写我和宴几安名字那个。” 谢允星停顿一下,试探性地问:“取下来留作纪念?” “……那倒不必吧?”南扶光“啊”了声,“就是单纯的取下来,毕竟上面其中一个名字就要和别人结契了还这么挂着挺不像话的,同样挂树上的别的同门真的不会觉得晦气吗?……所以可能还会销毁。” 谢允星听上去完全松了口气:“砸烂吧。” 南扶光道:“嗯。” 谢允星道:“砸得烂点。” 南扶光道:“行。” …… 宴歧曾经说过,名字是神明的隐秘。 而事实上对于普通人来说,名字也拥有一定的潜在力量,虽然不多,但有。 所以把名字刻在木牌上,挂上后山姻缘树,那不仅仅只是一个充满仪式感的象征性行为而已。 南扶光还是用两条腿走向后山。 一路上的风景很熟悉,云雾缭绕也缓解了方才被所有人注视或者猜测的疲劳……云天宗就这点好,除了净潭因为被某人取走黄苏骸骨后枯竭之外,宗门山景可以说是万年不变。 作为云天宗大师姐,南扶光也很久没去后山了,上一次去便是握着亲手刻好的木牌要去挂上,此时此刻她走过脚下的道路,意外的发现当时那般娇羞隐约带着一丝丝兴奋的心情现在她都还想得起来…… 她登上一个石台阶,蹲在边缘看了看,想当年她因为太专注赶路在这里踩空狠狠摔了一跤,也不知道现在那个落差是不是也还在——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抽泣的声音,南扶光愣了愣回过头,发现是桃桃在哭,原来在小姑娘看来她用两条腿走去后山是一种明媚忧伤的表现,她以为她在伤心,所以她在为她的伤心而伤心。 “如果大师姐觉得解除结契是好的,那我就替你开心。” 桃桃揉揉眼睛,口齿不清,“但如果你其实有点难过,那我替你哭也没问题。” “我不难过。” 南扶光叹了口气。 “只是感慨,这世界上很多事最后的结局好像都不是当初想的那样。” 来到姻缘树下,风雪中那棵树已然苍翠茂盛,压在白莹莹的积雪下,风一吹就卷起一些雪尘,满树冻僵的木牌摇曳、互相撞击,发出叮叮咚咚的闷响。 像是挂在屋檐下打转的风铃。 南扶光有些笨拙地爬上姻缘树,骑在树杆上找她和宴几安的那块木牌。 木牌原本在大日矿山她死去活来那会儿被谢允星摘下来过,听说那次连姻缘树都差点叫她给砍了来着…… 后来知道南扶光没死,宴几安径自又将写着两人名字的牌子挂了回去。 南扶光不知道他挂哪儿了。 骑树上一顿好找。 她招呼着树下的桃桃一块儿帮忙,一边道找到了看清楚名字没错直接撅了就行,她答应了别人木牌不留全尸。 等了半天没等到小姑娘的回应。姿势不算太优雅抱着树枝的云天宗大师姐不耐烦蹙眉,拨开当挡在眼前的树枝,伸脑袋问:“听见没啦——” 尾音也没能顺利下落。 因为树下站着的不是桃桃,而是拢着袖子抬头目无情绪望来的云上仙尊。 所以有时候修士的身份还是很有必要的,换做以前宴几安八百里开外她都能嗅到那股装模作样的四脚爬蛇属生物专有腥臭…… 现在倒好,她骑在树上,只感觉到十分尴尬。 刚刚公布解除婚约结契二人,与从证婚所走出来的和离夫妻一般无二,两人对视一眼都嫌多也嫌尴尬—— 毕竟若能和和美美,最后也不至于和离。 但眼下这般不说话更奇怪,南扶光只能清了清嗓子,微微俯下身,问树下的人:“你把那个牌子挂哪啦?我找不着。” 她说话的时候跨骑的双腿还在树上晃悠,纵然声音因为紧张紧绷但是肢体语言出卖了她此时心情不算太差。 宴几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不咸不淡地问:“择物术都不会用了吗?” 通常练习择物术时,人们都会把一盆黄豆一盆绿豆一盆红豆混在一起,直到用术法将三种豆类区分。 南扶光练的时候加班加点一晚也就出活了,比其他师兄弟姐妹少喝两天混杂八宝粥,这咒术对于过去的她确实不算难。 但现在她是爬个山都真的必须要用腿来爬的,有需要时,她甚至也可以用手。 所以面对云上仙尊的阴阳怪气她完全不生气。因为对方没说在点子上。 她心平气和道:“这么重要的事,还是亲手来比较放心。 语落,宴几安脸色变得比方才更加难看。 “我不记得了。”他道,“你慢慢找吧。” 南扶光看他一下子语气阴沉下去,好像是又生气了,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茫然地“哦”了声,扔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果然转头继续去找。 从树下传来的动静与气息以及灼烧她后脑勺的目光来品,站在树下的人一直没走,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南扶光爬了三四个树枝,终于用一双眼睛一双手,在稍高一些的树顶端部位找到了那很有一些年代的木牌。 她将木牌取下,握在掌心翻过来看了眼,上面“南扶光”与“宴几安”的刻痕熟悉得很,字体熟悉手艺不算特别精湛倒也不丑,正是她当年的杰作。 她坐在桃花岭前的桃花树下,用小刻刀捣鼓了一下午的成果。 “呲溜”滑下树,她刚在地上站稳,手肘便被一把捉住。 有些迟钝地回过头,她问身后的云上仙尊又有何贵干。 宴几安只是匆匆扫过少女黑白分明的眼,那双眼与梦境之中执剑刺穿他,冷静道“下辈子”再还的眼睛重叠…… 她好似真的还清了。 那这辈子呢? 这辈子就这么算了吗? 他没能问出口。 大概是因为在寒风中站了许久,唇瓣有些干涩,过了很久,他好像在抿起唇时尝到了嘴里有血腥味,他低下头,问南扶光:“你准备将这木牌如何处理,撅了?他让的?” 谁让的根本不重要。 南扶光用行动证明她当初选的木头上好的沉木,雷劈不焦,火烧不透,轻易撅当然也是撅不断的,所以她将木牌扔到了山崖下。 山崖之下空谷风息似乎停顿一刻,以宴几安渡劫期的五感,他清楚地听见那块小小的木牌砸在某处凸起石头上,一分为二的声音。 …… 南扶光走到云天宗门前,看见宴歧站在山门外与守门弟子相对无言。 一身布衣的凡尘男人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出现在不净海东岸第三大宗门门口略显得突兀,他身边甚至跟着三头探头探脑的小猪。 好似月色正好,他只是来地饭后溜猪。 远远看着颤颤悠悠用两条腿往下走的云天宗大师姐,他终于停止了与守门弟子的眼瞪眼,抬起手,冲她招了招。 南扶光此时累得想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做一把安静如鸡的武器,如果可以的话她现在就要,这样她就能挂在他身上随便哪个位置下山。 她对造型真的没有要求,这会儿她双腿打颤到他让她变成猪鞍她都会点头答应的。 大概是落在男人身上的目光过于热切,让后者错误誉为她很高兴看看他,所以月色下,那身形高大的人弯了弯眼睛:“看到我这么高兴?” “我是以为你不来。”南扶光此时正踏过云天宗大门。 “嗯,可我答应了若你归来所为好事就来接你。”他开口就是让守门的弟子面色发青的狼虎之词。 “有幸听闻贵宗今日喜事连连。” “……” “听说你师父要与你师妹喜结连理,吾心甚悦,你们那个挂后山树上的姻缘木牌处理掉了?” “‘处理‘这两个字也太冰冷了。砸碎了。” “没用的东西就是用这两个字的。” 宴歧道,“要背吗?其实要抱也可以。” 南扶光站在稍高的台阶上,俯视而去,只见下面几个台阶的男人仰脸望来,那张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唇角漫不经心般挂着细微上扬。 月色在他高挺的鼻梁一侧打下小小的阴影。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让他不要乱开玩笑,身后的云天宗弟子不是尸体,长了眼睛,他还在看。 男人闻言也没出声纠正她,只是慢吞吞转过身背对着她—— 弯了弯腰,宽阔得不像话的背部展现在她眼前。 非一些人多的场合,冬季这人也穿着一身薄衫,此时这般轻易弯腰动作让他背部精壮的肌肉线条清晰地透过布料暴露于月光下。 脚边三只小猪趴在石阶边,三双六只绿豆芽水灵灵地望着南扶光,直到她心跳加速,寒风冷冻中僵硬了一天的脸在这一刻迅速升温。 她撇开脸,面冲着黑暗的山林间深呼吸几口气,脚疼的几乎站不住,她挪动几个台阶,然后迅速地爬上他的背。 两条胳膊一搂住男人温热的脖子,手背碰到他的下巴,她就不动了。 像是尸体一样挂在他背后,一言不发。 月光下,从她的方向能看见他睫毛微垂,光影移动中,那双平日里总是笑意渗不进深处的双眸似乎前所未有的柔和。 她强忍住了伸手去摸他那过分长的睫毛的冲动,脸埋在他的背上,鼻尖顶着他的肩线,像是做贼一般偷偷吸他身上的味道。 还是那种廉价的皂角香味夹杂着冰雪气息,南扶光心满意足地微微眯起眼,两条腿晃了晃。 这点儿晃动压根不会影响背着她的人下山时稳健的步伐。 只是好像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他嗤笑了声,那细微的笑声好像被身后的人听见了,立刻感觉到她又在他背上僵硬成了一坨冰雕。 “偷偷闻我?” 他侧过头,发现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她的脸,只能低下头,不失望地看见她果然浑身迅速变红—— 连在他眼皮下的那双手指尖都泛着好看的血色。 他低下头,呼吸一下变得很近,气息的温度喷洒在她的指尖,又能看见那指尖无助地在空中蜷缩了下。 “又没说不让闻,你紧张什么?” “……” “害羞了?” “……” 身后的人越发陷入死寂,这让原本存了一点调笑心思的人硬生生地让那一点儿戏谑散的一干二净…… 他不再歪着头笑着同她说话,而是转过头,肃着脸,目视前方,沉默下山。 南扶光发现宴歧突然不说话,将压在他肩膀上的鼻子拿起来,伸脑袋看他的侧脸,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他不理她,背着她埋头往前走,而且还有越走越快的趋势。 没有得到回应,她抬手拍拍他的肩。 他就猛地停了下来。 别说是南扶光一脸懵逼,就连三只急刹车的小猪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抬起头,就听见男人用淡然的语气道:“你们先走,到吾穷那去。” 三只小猪与趴在男人背上的南扶光面面相觑,可惜现场并没有任何一生物参透此时气氛给予准确答案…… 只是三只小猪是自由的。 当它们嗅到气氛不对转身就跑时,被无情扔下的南扶光“啊”了声,浑身僵直,问:“我能不能也去吾穷那?” 依然没得到任何回答。 但是下一瞬,他们离开了山林步道,等南扶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放下来,被摁在一棵过分高大粗壮的树杆上。 男人高大的身躯很有气势像山一样压下来。 他一只手压着她的腰固定在树上,另一只手挡在她后脑勺与树杆之间,当他弯下腰吻住她时,这只手顺势插入她的发间。 扣住她的后颈连带脑袋不让她逃跑或者闪躲。 毫无征兆的吻一开始就放弃了循序渐进,当她的心跳比刚才——比任何一瞬间都跳的更加剧烈,他似乎听见了她胸腔的雷鸣,舌尖挑开她的唇瓣,以她完全没办法拒绝的强势侵入。 山林间除了狂风呼啸的声音,更加清晰的是唇舌交替时叫人面红耳赤的水声。 那夹杂着风雪的寒风将两人的头发卷起缠绕在一起,却好似完全无法吹散鼻息之间滚烫的温度,他灵活的舌尖扫过她口中每一处,不容她的任何退却,深深纠缠。 南扶光从一开始的发懵到紧张最后只剩下窒息。 直到他掐着她的下巴稍微退开,粗糙的拇指揉了揉她的唇角:“吸气。” 她狼狈地狂吸两口新鲜空气,而后呆逼兮兮地任由面前的人凑过来又在她被亲的嫣红的唇瓣上啄了一口。 “给你一点教训,以后不要那么经不起逗,随便害羞。” “什……什么?” “就是刚才那样,连我都被你带得感觉到害羞。” 上辈子加这辈子要么再加上再之前的九辈子好了,南扶光是不太有机会经历男女之事相关,但她再傻也知道,害羞好像不是这样的。 她一边抬手去摸宴歧的耳朵,入手温度似乎确实有些高。 黑暗树荫下,她什么也看不清,微微仰脸只能看见男人那张好看的脸,摆着半认真的表情,十分认真的眼神望着她。 她心中一动,立场很不坚定的点点头:“好吧。” 点头的动作没做完,腰就又被摁回了树杆上,她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低下头再次堵住嘴。 这一次也是毫无准备,她的牙关甚至毫不设防就被他轻松突破。 男人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涨红的面颊,唇齿碰撞中,她只听见他低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最好也别那么听话,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对此说法,她深表同意。 与此同时微微踮起脚,偏偏头躲过他再次的索吻,又顺势咬了口他的下巴。 听他低低哼了声,握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了些,那绝对不是痛的意思。 下一瞬她整个人被抱起来,不再是仰望他的姿势,此时她背靠树杆,整个人几乎算是被他轻而易举地托举起来,跨坐在他的跨间。 这样的姿势让她深感不安,好像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她像是油锅上的蚂蚁似的焦虑地挣了几下,当然犟不过面前的男人,他死死将她压在自己胸膛与树杆之间,解放了双手,现在一根手指正很悠闲也很危险地勾着她腰间裙衫的腰带。 “……” 南扶光呼吸都变轻了。 她身后就是云天宗大门,若是方才值守山门的外门弟子突发奇想想来寻个夜山,走到这处只需要探个头,就能看见云天宗大师姐形象与颜面具灭地骑坐在一个男人的腰胯上。 与他接吻。 光是想想头发都快被刺激的掉一地。 僵着不敢动的下场就是被吃干抹尽,奈何眼下寒风中紧贴她的温热源太具有诱惑力,帽子里清醒地知道不可以,身体却很诚实根本没有一点儿想要推开他的意思—— 直到她感觉到接触到的小腹肌肉越发紧绷。 用了几秒反应过来那可能是什么,她尖叫了一声,而后被他伸过来的大手一把捂住嘴。 她双眼惊恐地睁圆,瞪着面前的土匪流氓。 后者一脸人畜无害地笑着抬头望她,用很乖的语气道:“突然想到,拜天地时候让宴几安给你敬酒?” “?” “二拜高堂那个环节。” “……” 第154章 可能是因为金丹碎了吧 月上中天时, 南扶光终于狼狈的从宴歧的胯上爬下来。 她发誓今天爬那棵姻缘树、从最高的树枝上呲溜下来都没此时此刻这般狼狈,站在地上,她的脸红的能煎个七层熟的糖心蛋,低头, 颤抖着手, 系自己的腰带。 根本不敢抬头看站在自己不远处的男人, 尽管明显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肆无忌惮地在她面颊一侧以及颈脖处来回打量…… 她甚至不敢让他别看了。 因为很怕开口之后又被摁回树上。 以前相信这个能拎着她提来提去的人真的只是普通凡人,算她脑子有坑。 一个腰带要么因为肌无力要么因为用力过度系了三次才弄好,罪魁祸首却好像上半身与下半身完全分离一般表现出了令人恼怒的云淡风轻。 他伸手替她整理了下头发,问她:“下山还有一段路, 还要背吗?” 她像是被蜜蜂蛰了似的拍掉他的手, 甚至一脸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防贼似的防着他,另一只手死死地压着方才好不容易才系上的腰带。 被这样对待, 宴歧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高兴, 他甚至还能对她微笑——尽管现在这种笑在南扶光眼里完全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说:“我自己走。” 开口说话时声音有些含糊,说不上来是舌尖被咬破说话就疼还是唇瓣红肿有些不习惯,听上去带点鼻音,好像在娇嗔。 她自己的脸先黑了一半。 好在站在对面的人很识相没有不分场合的调侃,点点头简单地应了, 转身走在前面。 没有风的时候,脚底掠过草地发出沙沙的声音, 南扶光闷头跟着男人走了一段, 直到离开云天宗的山,一脚跨过他化自在天界与妙殊界的交界处,她的智商逐渐回炉。 盯着前面那人宽阔的肩线, 她抿了抿唇,忽然出声问:“刚才那个算什么?” 像是有些意外她突然出声,走在前面的人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放缓了速度,没有回头而是任由自己的身形错落至与她肩并肩的平行,转头看了她一眼。 “你想问什么?” 南扶光被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只是一脸严肃,希望他不要再吊儿郎当,继续顾左右而言他敷衍人:“你今天的身体也不舒服吗?” 她加重了“也”字。 宴歧慢吞吞地眨了下眼。 随后好像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男人“嗤”地轻笑了声,语气轻松道:“没有。” 唇角上扬在笑,脸上挂着轻佻的表情,但那双摄人心魄的黑眸望过来时眼中无任何调笑的意思。 他否认得非常果断。 这次换南扶光哑然半晌,被这样的目光一眼瞥得后颈一片发麻:“那你为什么——” “刚才那个不是在润器。” “……” “那上一次你在选拔赛演武台上现水形法相,又用了金属性杀阵,最后又被宴几安咬了一口,导致精疲力竭,需要润器——那个总是在润器了吧?” “润器可以像以前那样,割一刀在手上,除了有点疼伤口很快会愈合也不用担心留疤,不过算我说废话,估计就算留疤可能你也不太在意。” 男人的声音四平八稳,在寒风中也依旧清晰。 “还有,那次我没有精疲力竭,我装的。” “……” 南扶光张了张嘴,对于这人的坦诚与不要脸瞬间哑口无言,她歪着脑袋,抬着头瞪着男人,一双眼瞪得很圆。 本着不想挨骂的原则,宴歧原本不想笑的,奈何她这副反应迟钝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扩大了唇角上扬的弧度。 “我还以为你在想起来以前真正的润器是怎么做的时候,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 “想明白什么?” “上一次也是想亲你。” “不是身体虚弱?” “不是。” “……” 南扶光脸上空白了一瞬。 也是想不到这年头还要给骗子找借口以达到给自己挽尊的最终目的。 “可是你当时看上去快病死了,宴几安咬你那一口,你的伤口一直不好,吾穷也很担心——” “嗯。” “‘嗯‘是什么?” “骗你的。” “……” “你可以生气,因为被骗的人总有权利生气。但是冲我大发雷霆之前你先冷静思考一下在此骗局下自己损失了什么,如果觉得损失不太严重,其实也不必要那么生气。” “……” 这人绝对是个诡辩的天才。 南扶光维持着一个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僵硬表情,一路走到自己刚租下的小院,进屋,关上门,站在门背后靠着门,好一会儿,她都没回过神来。 盯着房间中跳动的烛火发了好久的呆,她拿出双面镜,点开谢允星的聊天界面,感谢谢允星活了,感谢谢允星活着,感谢谢允星活着且能给她回信息—— 南扶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南扶光:【好可怕!】 南扶光:【QAQ!】 谢允星:【干什么?他又亲你了?】 南扶光:【?】 谢允星:【?】 南扶光:【您这样我们就不聊了。】 谢允星:【好的,等您成年再聊。】 南扶光:【?】 谢允星:【?】 …… 第二天,南扶光起床揉揉眼,就看到双面镜一堆的未读信息。 无幽问她什么时候回云天宗,因为云上仙尊准备筹备婚礼,现在他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 桃桃告诉她昨日她走后云上仙尊果然下了山崖把破碎的木牌捡回来了,倒是没挂回姻缘树上,只是一个人握着木牌在山崖边站了很久,有一瞬间她错觉他想跳下去。 隔壁某位杀猪的在辰时未到给她了个“壮壮饿了”,就好像他以为她失忆了不记得他早就把壮壮赶到吾穷家去了一样。 所以以上所有信息,南扶光全当笑话看。 她已经没办法御剑飞行了,往返两界现在对于她来说等同于长途旅行,而在失去了金丹,成为凡人后,她惊讶地发现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他化自在天界乃至于云天宗,对于她来说都那么的陌生。 从她某天习惯性地使用一个报时术法,结果发现术法失败时沉默的那一瞬开始。 ——她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回不去了。 那之后南扶光再也没有试图再去用一个术法,或者再去摸一下她的剑——偶尔习惯性地想要使用一些日常术法,她也会在念令一半时非常突兀地刹车停下来。 正如她也不太愿意回到云天宗一样。 所以她只是回了无幽一个人,告诉他桃花岭太高,她现在突然患上了恐高症。 这时候本来应该正是早课的时间,云天宗大师兄却回复得很迅速,他说可以换一个地方住。 语气非常自然,他甚至没问她又在发什么疯。 南扶光盯着双面镜看了一会儿,心想她并不是像宴几安一样的人,所以她告诉无幽:【早日另谋高就,别在我身上没有意义地浪费时间。三界六道那么大,你得去看看。】 这一次无幽用了比较久的时间才回她,他只是问了句:【请问我说错了什么,你要大清早的跟我说这些让人接下来一天都不会高兴的晦气话?】 南扶光唉声叹气,心想这群人是祖宗啊,她一个都得罪不起。 正在这时,她听见“嘎吱”一声小院门被推开,那动静是寻常人也能听见的,走进来的是昨天气完她就跑的那位。 手中拎着两袋豆腐脑,咸的和甜的都有,叫人挑不出毛病,站在初化雪的院子中央,阳光下,显得前所未有规规矩矩,人模狗样。 面对南扶光的面无表情,他垂眉顺眼:“来看看你气消了没,顺便送上致歉的礼物。” 所谓的礼物就是两袋豆腐脑。 南扶光心想有骨气的话就把豆腐脑扔他头上。 但她又想到看那些凡尘狗血话本时,最讨厌的桥段就是女主把男主或者男配买来的食物扔进垃圾桶来表达自己的冷酷,一般遇见这种浪费食物的段子,她会讨厌到弃文。 于是南扶光拿出两个碗,把豆腐脑倒出来并把咸的那碗推到坐在桌子对面那人的眼皮子底下,在他捧起碗自然地用早膳时,茫然地想:他怎么进屋的来着? “起那么早?”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气的睡不着。” “那怎么不回我信息?” “因为壮壮在吾穷那吃香喝辣,你玩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蠢把戏?” “起床之后都做了什么?” “关你什么事。” 男人开始唉声叹息地说“关心你也不行”,放下碗想了想,问她他这里还有几本以前她自己留下来的还没写完的剑谱,要不要拿去继续研究下争取把它们完成? 南扶光一听到“剑谱”,就想到自己如今拿着剑恐怕充其量也就是到妙殊界当个举世无双的凡人女将军…… 倒不是不酷。 但御剑飞行过的,谁愿意返璞归真到御马奔腾? 她揣着手不说话。 宴歧冲她笑了笑:“不要因噎废食,一个区区报时咒没用出来,剑都不想拿了……万一还是能使剑呢?” 南扶光想到曾几何时,她们也争论过报时更咒的问题,那时候她信誓旦旦地说她使用这个术法永远不会失效正如身为杀猪匠的他永远不会被杀猪刀砍到自己的手—— 现在她再也用不出更咒。 杀猪匠也不是真的杀猪匠。 真是一语成谶。 真是多亏了面前这人,南扶光大清早的露出抑郁的表情,低头盯着面前洒满了桂花糖的甜豆腐脑,坚定地摇摇头。 “没人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还要往下跳第二遍的。” “想跳试一试还是可以跳的哦。”桌子对面的人说,“因为无论如何,我会接着你。” 南扶光在心中一动与在桌子下面踢他一脚之间选择了前者,她坐着玩手指,不承认自己被他鼓动的有几次小心翼翼地看向身后的柜子。 柜子里装着乾坤袋。 乾坤袋里的是她亲手打造的那把剑,她亲自给它取了个小名叫“等等”,剑很有名,仙盟那边曾经透露今年除了黑猎空矿石溶液使她跻身年终研发奖排行前列,很有可能在器修那边她也能榜上有名。 她动了动唇想说什么,这时候桃桃给她打了电话,没等她开口就抢先道:“早课上,仙尊问大师兄,大师姐你何时回,大师兄说,你恐高,不想住桃花岭了,仙尊说,那给你住云风崖。” 南扶光被一串信息含量拉满的话砸得头有点晕。 云风崖位于云天峰山脉一系,是一座并不高但是因为接近净潭所以灵气充足的小山,如今净潭枯竭但不妨碍其过去几百年吸收、蕴涵的灵气够他再滋润数百年…… 云风崖是独山,前有灵田后有灵山温泉,山不高上下山方便,几乎没有哪个脑子正常的云天宗弟子没惦记过它。 这么多年一直空着没人住,不是因为幸运儿没诞生,而是因为云天宗历代宗主都知道“想要一碗水端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碗摔了把水洒了干脆别端”。 如今这么大的馅饼被宴几安一句话定下来砸在南扶光头上。 传到谢从那,他沉默半晌,开始盘算南扶光这些年的壮举对云天宗的价值,有些动摇; 巧的是当时云天宗宗主正和谢寂在一起商事,谢长老如何不知云天宗大师姐为了复活自己的闺女简直拼了全力在秘境里被硬捅九十八刀的事,当下劝了谢从。 这事儿就这么华丽丽地定了下来。 南扶光有些心动但不多。 心动是因为那个灵田里种出来的某一种灵植对谢允星来说是大补,山后的温泉也可以助她迅速重塑完整静脉灵骨与识海; 犹豫的点则是,修仙界和凡尘界实在太远,她两边奔波还是觉得很累。 直到挂了双面镜,桌对面的男人说突然开口说你可以去看看,若是实在舍不得我,我可以时常上山陪你,过夜也行。 这话槽点多得南扶光没想好先反驳那个,奈何对方说的一脸自然。 她只好问:“云天宗是你家,能来去自如?” 宴歧摊摊手:“早就这样了,你问问你那些师弟师妹,谁不认识我?” 南扶光:“……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觉得哪里不太对?你这么积极又在惦记什么坏事?” “说话真难听。”男人笑得眯起眼,“几千年了,真龙和神凤终于大婚,我喝不上那口拜高堂的茶,想看看总没毛病?” “上一世他们没成婚啊?”南扶光道,“不记得了。” 话语落下见宴歧安静地望着自己,她莫名其妙:“怎么了?” “把他一刀捅得半死让他不得不最后以身祭树的人不是你?哪来的空闲成婚?” “走满流程不过从早到晚一日毕,祭树之前不是有的是时间?” “……” “?” “我现在是真的同情宴震麟,也很同情宴几安……但很害怕过了许多年后就变成自己心疼自己。” 南扶光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听都听不懂。 …… 神凤洗髓成功,复苏沙陀裂空树失败后,神凤与真龙成婚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也可能是压死骆驼的那根索命稻草,没人敢擅自猜测。 事关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他们只能真诚祝福,顺便为筹备这场盛世婚礼尽心尽力。 三界六道勉强也算是迎来一场盛大的喜事。 宴几安也不是对此事完全不上心,照例结契道侣仪式上总得赠予女方像样的奇珍异宝,也当做是彩礼。 名曰“契礼”。 按道理此处应该献上伏龙剑是最好的,但伏龙剑早就给了鹿桑,宴几安本不太有头绪,把宝库里的东西列了列清单交给谢从,拜托他从中选个最稀罕的。 谢从那边从无语到无语到完全无语,硬着头皮接下这桩宗门琐事…… 好在他这年岁尚高、若道侣还在结契至今都快迎来第二个百年的老头头发掉秃之前,云天宗大师姐发挥了她的余热。 也不是她凑上去主动进谏毕竟她没病,只是偶尔一日,当时她正搬着小马扎,坐在抽出新芽的树下,与众师兄弟姐妹唠嗑顺便扎过几日需要挂上的彩灯灯笼。 听桃桃说到这次云上仙尊契礼可能又不太走心,云天宗大师姐一边打量着手中的簪花一边心想和疫神轿上面的异曲同工老子果然早八百年前手艺就很好,她心不在焉搭腔:“那鹿桑挺倒霉,拜师那会是不是也没捞着个拜师礼?就一把伏龙剑管一辈子用了,亏不亏?” 她其实还想问图点什么,但是想到那是别人的爱情,图点什么完全不关她鸟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想到打从身后回廊阴影处云上仙尊正背后而过。 “有情饮水饱。” 低沉的男声带着笑意,一个高大的身影盘腿坐在南扶光身边,春光正好,他不去卖猪肉不知道跑来云天宗又要做什么,最让人烦躁的是他可能还真是什么都不准备做却出现在此地。 宴几安心想,失去黄苏骸骨之后,云天宗的宗门禁制果然形同虚设。 正心不在焉地想着,这时候南扶光开始满世界找给彩色灯笼勾线的笔,周围堆满了手工材料几乎将她淹没,她很暴躁地说她确定刚才放在手边,是被时空间隙耍了鬼把戏。 没人听懂她在说什么,只是坐在她身边的男人无奈地伸手,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自然地伸手入她腰间乾坤袋,掏出勾线笔,让她不要乱污蔑人。 屋檐下,云上仙尊硬生生停住迈出去的步伐,将刚刚从乾坤袋中掏出的一杆前段时间才收的狼毫放回去。 又径自站了片刻,那条腿最终还是迈了出去。 他来到南扶光跟前,当所有人看过来时,他只是看着云天宗大师姐,同她道:“我去不净海古战场寻混沌阴阳鲛纱给鹿桑裁缝嫁衣,五日回。” 坐在小马扎上,南扶光一阵恍惚,而后想到这好像也算是她和宴几安曾经有过的日常—— 过去宴几安出门前,总是会特地与南扶光说一声,几时去,几日回,很少有例外,外头的人都知道想了解云上仙尊近期行踪,去问扶光仙子总是没错。 而此时此刻,南扶光只感觉到尴尬。 她“哦”了声慢吞吞又不失礼貌道:“一会儿我定会转告小师妹,请仙尊放心。” 宴几安垂目垂落于眼前人,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一丝丝“失落”之类的情绪。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只感觉到无穷无尽的隔阂感,“请”与“仙尊”二词三字,如此刺耳。 他挑了挑唇角,露出个讽刺的神情:“连‘师父‘也免了?” 南扶光无语地望着他,心想也不知道到底谁叫谁师父才合适,但她没有反驳,前前后后的事太多,扯起来没完没了,她也不愿意站在这跟他耍嘴皮子。 “去吧。”她淡定道,“鹿桑还等着您给她带回的嫁衣。” …… 宴几安心中的这份别扭劲持续了很久。 久到他压根不是按照自己说的五日归来,他直到婚期前一天才归来,迟到大家以为他华丽丽地临阵逃婚。 好在归来的云上仙尊交上一份不错的作业,涉足千山万水寻访织女遗脉一族,用混沌阴阳鲛纱染色缝制的红嫁衣如火,散漫金色流沙如打碎星盘于红火赤霞,是阴阳切割、黄昏与夜交替轮换之瞬间。 无论是对这段赶鸭子上架的结契道侣多不看好,看到这红嫁衣时,众人也还是发出真诚的惊叹。 站在热闹的人群外,看着不远处被所有人包围在中央的宴几安与鹿桑,此时此刻云天宗小师妹捧着火红嫁衣,面颊泛红、唇角上扬幸福的找不着北。 南扶光用手敲敲怀中双面镜:“织女遗脉居然还现存于世,这嫁衣……确实挺好看,你觉得呢?” 双面镜中,男人暂停卖猪肉行为,杀猪刀往砧板上一立,抱臂而立,淡淡评价:“一般。” 南扶光抬头望他,后者亦面无表情回望:“我能准备更好的,真正的仙女座织裂星的不眠港口产出的珍珠星云纱,三百年只得一匹,用来织嫁衣很合适,你要穿吗?” “确实是想问你到底是哪个星球来的,”南扶光回答,“贵星的雄性生物流行的求亲方式,就是揣着手往那一站两嘴皮子一碰疯狂画饼?” “你点头就知道我是不是画饼了。” “哦。现在就摇头。” “哎,你——” 眉毛耷拉下来,可惜男人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因为这时候宴几安精准地在层层叠叠的人群外叫了南扶光,用比较冷漠的语气。 “不瞒你说,现在我听见他叫你就觉得没什么好事,快要成亲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安分点,成天惦记别人碗里的……” “不在现场的人也安分点好了。” 一边说着,云天宗大师姐挂了双面镜,自自动分开的人群末端看过来,与云上仙尊对视的一瞬不卑不亢地抬了抬下巴,没说话,意思是:有何贵干。 宴几安将两匹与鹿桑手中嫁衣同样的布料交给她。 打开一看,从裁剪来看大约是灯笼装饰飘纱,云上仙尊让她亲自挂在云天宗宗门大殿的灯笼下。 南扶光无可也无不可,她是不知道宴几安到底搁那又玩什么自以为是的鬼把戏,当下叫桃桃给她搬了个梯子,就往上爬。 挂好了红纱,她还多薅了这珍惜布料两把,心想珍珠星云纱听名字好像是白色的,谁家好人嫁人穿白,有病吧? 这么一想有些走神,下梯子的时候没留神踩空了。 当她如一只被推出鸟巢的笨重幼年鸟雀沉甸甸的往下坠,最终还是云上仙尊踏着风接住她。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所有人傻眼,看着被云上仙尊抱在怀中的大师姐,他们心想怎么还有这种狗血? 小部分的人心中的疑虑,被落地后立刻往后闪、生怕避嫌不到位的云天宗大师姐的行为打消。 但他们很快发现,变了脸色的人,却是云上仙尊。 他脸上从紧绷徒然变得充满惊异,然后一瞬间可以说是非常难看,他伸手硬将已经退后的南扶光一把拽回来,修长的指尖重新扣上她的腕间脉门。 压下的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血色尽失泛白,正如此时此刻仙尊大人的脸色。 人们很少在云上仙尊的脸上看到失措的神情。 几乎没看过。 现在看到了。 “日日?怎么回事?你的识海为何一片沉寂?” 此话一出,满场皆寂静。 窃窃私语中的人们齐刷刷看向被云上仙尊拽着挣脱不得的云天宗大师姐,后者几番挣扎失败,最终露出个不耐烦的表情。 “不知道啊。” 她慢吞吞道。 “可能是因为金丹碎了吧。” 第155章 灯不点不亮 自从南扶光搬进云风崖, 看守云天宗山门的弟子无论是哪一位当值,都已经习惯了那个杀猪匠随意进出云天宗。 有时候还能闲聊两句,比如,今日生意不错啊, 收摊来得比昨日还早。 彼时那杀猪匠会笑眯眯地点头应两声, 偶尔还会带一些山下的零嘴或者小酒, 算是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这个凡人出入的精神补偿。 今日宴歧一脚跨过山门,就感觉到了不一般的沉重气氛,他停住了脚步,奇怪地看着挂在宗门大门上的红色灯笼, 确认其张灯结彩结构还在, 于是回头问那守山门的弟子:“怎么了, 云上仙尊道心堕魔,命星陨落了?” 那弟子不过外门弟子, 拜入云天宗数载, 上半辈子没听过的狼虎之词就这样从个杀猪匠的嘴巴里冒出来, 他被吓得当场变脸,嘴唇抖了抖说不出完整的话:“你去问扶光大师姐吧!” 那就是真的出事了。 男人闻言也不再多耽搁,点点头转身,在云风崖前院抓到了正拎着把斧头锄地的南扶光。 眼看着要找的人手脚全乎的好端端站在那,他先是松了一口气, 下一瞬听见她尖叫一声,那把沾满泥的斧子迎面飞来。 稳稳一把接住那斧子, 他没问她是不是想谋杀主人(或者亲夫), 走上前看了一眼,发现是她挖出了一窝地虫,向来是这地方的土地确实肥沃, 幼年地虫各个拇指粗细,肥硕白嫩。 “地虫宝宝而已。” 他把斧头塞回南扶光手里,手摆了摆,下一瞬那一窝地虫就落入打开的时空间隙消失的无影无踪。 南扶光瞪大眼睛,又带着一点对同类(?)怜悯后生成的责备:“你把它们送哪去了?” “不知道,随机的间隙比较不费力气。你现在回去掀开被窝看看?” 南扶光当然没有真的回去,只是沉着脸用空着的那只手推了他一把—— 手腕被顺势一把捉住,这个很喜欢动手动脚的人并没有放过她主动伸来的手,十分自然的拉过她的手腕贴过来用唇角在她动脉处蹭了蹭,温热柔软的触感一扫而过。 像亲吻,又有点不像。 至此他还是没放开她,仿若大型猫科动物难得施舍的主动贴近,要蹭到心满意足才会摇着尾巴离开。 拖着她回了身后的洞府,一边问她今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云天宗人人如丧考妣。 南扶光沉默了下:“可能是因为我金丹破碎成废物的事被他们知道了。” 宴歧唉声叹气:“要说多少次才记得住,别把‘废物’挂在嘴边。’他们’是谁们?” “宴几安。” “嗯,按道理你的修为并不是看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至少也要触碰脉门或者直窥识海……我就不问他怎么知道的了,免得气死。” 他想了想,又没忍住似的问,“他是不是当时表现得十分错愕,百分震惊,千分怜惜,万分懊悔?” “你怎么知道?” “猜的。那他明日成亲还干不干了?” “?”南扶光茫然道,“为什么不?我金丹碎了和他明日成亲与否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吗?” 宴歧不说话了。 盯着南扶光看了一会儿,在发现她是在认真的发问而不是嘲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说,没事了,刚才不是在刨地吗,所有的地虫我都挪走了,放心玩去吧。 …… 通常情况下,宴歧每日收摊后,会和南扶光一块儿用晚膳,然后闲聊两句,她搬来云风崖后他替她收拾了下后山的温泉,清理了会让人滑倒的石头,还铺了一条能让人走的路…… 做完这些琐碎的事,他就会下山。 如果他是凡人,南扶光会觉得不好意思。 但是多少见识到了这人的本身,南扶光觉得如果他决定不那么客气,他可能会直接在她洞府的墙上开个洞,直通他小院子的那种。 所以她能理直气壮地使唤他做些力气活儿。 比如那些种下的灵植因为品种特殊性不能自己发芽,必须在种下后手动把它们的芽胚翻出来,这也是她下午抓着锄头翻地的原因—— 所以这一天晚膳后,她使唤宴歧替她翻地。 男人隔空用手点了点她,说她倒反天罡,但还是任劳任怨地站起来去拿靠着墙边放着的锄头。 弄完了一切天色较平日还晚,男人放下锄头后体贴地给灵田挑了些活水灌溉,而后自然而然地转身入洞府给自己倒了杯茶。 从头至尾南扶光踩脚跟似的跟在他身后,像是一条小尾巴……男人放下杯子后她就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直到他平静地垂目回望,两人四目相对。 “不好意思,有些拿捏不准。”他幽幽开口,“这样看我是想我亲一下你,还是想让我自己开口滚蛋?” 南扶光哽咽一瞬,默默站直。 “嗯。”他目光闪烁了下,看上去有些失望,“看来是后者。” 南扶光没好意思说,她从方才看着他拿着锄头一点点翻地就品出一丝丝磨洋工的气氛,这种气氛在他翻完地还主动去挑水时达到了巅峰。 “你想干什么?”南扶光问,“你应该知道今晚就算留在云天宗过夜,明日一早也不会有人真的带着童养媳上门来给你敬茶。” 被揭穿了目的,男人干脆坐下了。 南扶光挑起眉。 宴歧:“我觉得不用等明早,有的人,今晚就会来。” 南扶光:“?” 南扶光:“谁?” …… 后半夜下起了雪。 春雪兆丰年,鹅毛大雪从天上落下的时候,云天宗上上下下都点亮了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往日里幽静的山像是点燃了一簇簇鬼火,红灯笼在雪中轻微摇曳。 没有风。 南扶光第三次出门,去扫院门前灯笼上落的积雪以免落雪熄灭灯芯,刚开门就发现院子里站了个人。 宴几安看上去已经站了一会儿,肩上、头上都有一些落雪,再过三个时辰便到他迎亲的良辰,按照老祖宗说法他今夜不宜见鹿桑,南扶光没想到他跑来见自己。 站在门槛后,那条欲迈出去的腿没能迈出,她条件反射地看了看身后桌边趴着玩蜡烛的人——后者正用一根手指捏蜡烛边缘柔软融化的蜡,似乎是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冲她笑了笑。 “……” 那种料事如神的自豪感。 虽然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 屋外的人好像也不在意屋内有个等着看戏或者是盯梢的,他看着南扶光脸上的诧异和猛然停顿的出门动作,喉结滚动了下。 宴几安想到的是那日他去凡尘的小院子找她,看见她打水给猫洗澡,后来好像还被他吓了一跳…… 当时他以为她装的。 原来是真的被他吓到。 失去金丹,成为凡人,不在具备修士五感通明敏锐的特性,自然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正如今晚白雪皑皑落在地上,打在窗棱发出轻微声响,若是修士,早该在半个时辰前便知道院落中多了个人…… 那个人应当是知道的。 但他不会提醒南扶光。 宴几安边站在院落中径自站了一会儿,不是为了感动谁或者虐待自己,他只是思绪很乱地想了些有的没的,尽管他心知肚明,他不应该再管那么多。 ——上一世,东君一刀捅穿了宴震麟的胸腔,淡定地说着下辈子还账。 ——这一世,宴几安与南扶光在一起,开心的日过了一些,但命运的车轮从未停下滚动,重重碾压在这些短暂的安宁美好之上,所到之处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金丹还是那个时候碎的?” 宴几安问,嗓音暗哑。 南扶光心中浮过怪异的想法,看着不远处的云上仙尊整个人笼罩在大红灯笼的红光之下,好似已经穿上了新郎官的喜袍…… 她原本想着从今往后她不再需要同他报备或者解释任何。 但转念一想,他们之间倒也还存着师徒关系。 虽然这层关系如今也是藕断丝连罢了。 南扶光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听宴几安低声话语,音量又好像自言自语:“我不知道。” “没关系,没多大区别。”南扶光公正地说,“从「陨龙秘境」出来,您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与我是否金丹碎裂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 不顾她真正的请求,强硬从她手中拿走那一半真龙龙鳞,替鹿桑洗髓; 同她解除结契约定; 与鹿桑结为道侣。 若说这些事硬要与她的金丹挂上钩,大概基本逻辑就是:你金丹还在啊,那太好了,我这就放心转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宴几安道:“我以为时至今日,你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 “我确实过得很好。” 南扶光双眼微弯,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将身后某个人的虚与委蛇学了个十层十。 但同为修士,宴几安知道她将面临什么。 实际上,她已经在面临了。 世界上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云天宗大师姐金丹破碎成为废人的事,下午第一时间就传遍了整个修仙界—— 《三界包打听》流动版铺天盖地的标题,都是对她的同情。 【宴几安原来解除结契就是因为不想要一个凡人妻子,我说一句道貌岸然总没说错吧?】 【所以为了救树算是借口吗……】 【嗯,未婚妻金丹破碎成了废人立刻解除结契去娶化仙期的神凤,这故事我把男主角的名字抹了搁哪不得被骂死?】 【心疼南扶光,又不是人人都是神凤生来躺赢……一个人修炼至金丹末期有多难,修为说没就没了?】 【听说是「陨龙秘境」里为了救其他人才这样的。】 【啊?谁?之前在渊海宗恶鱼救人上了报纸那个?我天,那她纯纯好人没好报啊?】 【不敢想象我要是南扶光,此刻恐怕觉得天都塌了。】 通篇看下来,大多数发言都在骂宴几安,但他并不在意。 只是他一想到南扶光也可能会看到这些标语,他却久久不能平静甚至感到不安。 有时候,来自陌生人的过度善意反而是一种压力与伤害。 就像是锦衣玉食的人某日走在街上,突然被人塞了一块碎银“快去买吃的吧瞧瞧这孩子多可怜呐”—— 那曾经过过好日子的人或许还沉浸在自己能东山再起的美梦中,或许被塞碎银的那一刻,他会觉得自己被判了死刑。 更何况还有不友善的人存在。 【虽然和我没关系,但我幸灾乐祸。】 【我说同情个没完的得了吧,云天宗又没开除她,她一天就是云天宗大师姐,心疼她不如心疼自己那点仨瓜俩枣的修为和上不得台面的宗门?】 【听说南扶光以前挺嚣张的,做人还是要低调!】 这些事像是将宴几安放在火上烤。 他没办法反驳南扶光说的这些话,正如方才他站在云风崖院落中央,想的也是这些事—— 若他一早知道她金丹破碎,成为凡人,纵使依然会有记起过去事的梦境,可他还能狠的下心与她解除结契吗? 他不知道。 宴几安没有再废话太多,他只是木着脸上前一步,做了今日前来唯一的一件事。 宴几安:“伸手。” 南扶光:“?” 南扶光最近也是脑袋比较放空,得了那么干脆的指令在她反应过来前已经伸手了,等她想收回来已经来不及,只是“啊”地短暂低呼一声,看着羽碎剑落入自己的掌心。 冰凉的,沉甸甸的。 云上仙尊的本命剑,见其剑,如见其本尊。 南扶光像是举着什么绝世宝剑一样举着那把剑,就像是过去的各位亲爱的主人举着她自己,这种违和感让她脸上写满了茫然。 “可我不用剑了。”她说。 她只是诚实地陈述事实。 但短短六个字,却有力量到仿若在宴几安的脸上挥出一拳。 云风崖洞府的窗不知道何时开启一条缝。 窗棱后,倚靠于窗棱边的男人抚掌叹为观止,心想在杀人诛心搞残忍这方面,他确实还是不如他亲爱的绝世神兵宝器—— 出鞘见血,一剑封喉。 宴几安喉头艰难滚动:“那也拿着,有了羽碎剑,以后无论……无论你修为如何,去到何处,那些人见此剑,定不敢轻易欺辱逾越。” 他停顿了下。 “剑有剑灵,认主,亦能护主。从前你摇光剑碎时,问我要,我没给,今日便给你。” 对于剑修来说,交出本命剑,大概四舍五入等同于把命交给了别人,若是心意相通+两情相悦的二人此番举动,倒是挺感人的。 宴歧心想,相比起那什么华而不实的火红嫁衣,鹿桑怕不是更想在成亲拜堂时与云上仙尊交换本命剑…… 可惜了。 弹琴给牛听。 所有人都是。 …… 人的一生仿若一个圆桌盘,没有人会是真正的六边形战士,能力值就那么多,此消彼长。 一个人在专精方面拉高到极致,在其他方面就会拉胯到极致—— 当她如是做一个剑法天才,天生为荡平天下不攻不敬而生,在其他方面,就有可能迟钝的像根木头。 …… 说起来这根木头也和沙陀裂空树一样,基本做到了木得从一而终,与天地同寿。 宴歧想到了一桩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真龙与神凤刚刚背叛,凡人与修士之间的冲突矛盾刚刚爆发。 天下第一大杀器少女其实并不完全是宴震麟记忆中那般古板严肃又凶悍的模样,在被很好的放养了一段时间后,她逐渐恢复跳脱本性。 只是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跳脱只在宴歧面前展露。 他记得那一日阳光正好,是个春日午后,在真正正经的书房与黄苏还有当时叫九官的神翠鸟开会…… 门被人从外一脚撩开,少女如旋风刮到他面前,双手撑着桌子,无视房间中另外两人,兴奋宣布:“我要去寻一段姻缘。” 书房内当时陷入短暂因为荒谬而造成的沉默中。 书桌后,男人微笑着放下手中的书,目光在少女想一出是一出却兴高采烈到泛着水红的脸上扫过:“什么?” 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原来是她闲来无事,看了一本凡尘人写的话本—— 话本讲述了一把绝世神兵,因缘巧合与其主人相遇,之后相依为命。 后来,绝世神兵助那乡野少年一举成为三界之主,最终神兵与少年互通心意,互诉衷情。 听上去似乎是一个可歌可泣的大型历险权谋爱情东方浪漫幻想故事。 宴歧接过她递来的话本,翻到封底看了眼简介当场陷入沉思。 正在思考如何才能稍微不那么冰冷地婉拒配合演出,站在桌子前的人已经转过头问九官:“傻鸟,要不要和我成亲?” 被点名的人当场吓得羽毛掉了一地,他想过天天和东君吵架拌嘴,有时候用词过于恶毒可能总有一天会受到命运的惩罚…… 但他是怎么也没想到,惩罚会是这种。 “不要。”九官抱住自己,“你疯了?打主意打到我头上来?我喜欢男人行了吧?” 少女立刻转向黄苏:“黄大人,您呢?您也喜欢男人么?” 九官:“等下?为什么黄苏就是‘您‘啊?” 黄苏微笑道:“东君姑娘谢邀,婉拒了。” 少女撇撇嘴“哦”了一声,看上去也是完全不知道关于“寻一段姻缘”与“展开一段姻缘”到底有什么具体的操作,一通胡乱操作后,她扔下一句“那我去妙殊界看看”,又如一阵风刮没了。 跑出去几步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她又刮回来,人站在门外,双手扒在门边探出一个脑袋,望着宴歧。 宴歧:“我——” 少女:“东君暂且告退了噢?” 宴歧:“……” 说完她就转身,这次是真的刮走了。” 剩下书房三人面面相觑,九官看着单手执书坐于桌后的男人,几次欲言又止。 最后询问某些问题的欲望被男人将书随手扔回桌面“啪”的一声彻底打消。 “方才说到哪了?”他语气平静地问。 九官不敢说话,踢了踢身边的书生,书生微微一笑,正欲回答,又听见男人补充,“以后别买奇怪的话本给她看,整天为着些莫名其妙的奇思妙想往外跑,这仗还打不打了?” 九官:“……” 黄苏从头至尾脸上的微笑都没变过,从善如流点点头:“诺。” …… 也不管那东君大人是瞎猫碰着死耗子还是天生气运尚村,当她隐姓埋名回到相对而言她很熟悉的妙殊界,企图寻找一段可歌可泣的姻缘…… 还真的让她找到一段。 差点儿。 当时妙殊界某版块正值改朝换代动荡之际,她以身入乱世,以贵族少女身份,向一名当时于一名身份排序中央、并不起眼、眼瞧着就要成为兄弟夺位之争炮灰的美强惨少年伸出援手。 两人因此姻缘落地,虽不同房亦不同寝,但少女以不知道哪来的海量知识,日夜辅佐少年。 少年得贵族少女扶持,从知识至背后人脉得到前所未有的飞升,期间每旬每塑、望日,少女定时消失,他不闻不问。 消失的东君自然是回到他化自在天界,不厌其烦地跟完全懒得理她的人报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从“我觉得我千挑万选又选了个宴震麟,我指智商方面”到“男人果然不能只看脸”再到“背个《用兵论》怎么那么费劲要不是他长得好看我早就打他了”…… 宴歧开始耐着性子听两句就找理由打发她滚蛋。 到了中后期,他发现她的台词变了。 “今天我出门时,他把我送到门口,还问我何时归来……”书桌前,少女撑着下巴,“上一次回去的时候看他站在门口等我我就吓了一跳,他现在也长大了,性子越发沉闷,心思也重了许多,难不成在怀疑我通敌叛国?” 书桌后,男人想了想月色下,少年颀然而立,披着月光等待妻子归来的画面,千言万语化作无语,终于就这件事给了面前的少女第一个正面反馈:“你们还在分房睡?” “成亲时候他还小。”少女道,“现在他也没提要一起睡。” “……”宴歧坐起来了些,“你下妙殊界整仙女下凡这出,到底做什么去了?” 东君居然悬停了一瞬。 就这一瞬,给了宴歧之后平静接受一切的底气—— 妙殊界,弥沙国真武三十七年,发生一场轰轰烈烈的政变。 原本不起眼的第十七皇子率领禁卫军发动皇城内变,在一千禁卫军与三万士兵里应外合之下…… 十七皇子少年发妻继位,改年号“玄晖”。 她上位后,主张开明专制,提倡无论贵族平民血脉,无视男女老少,律法明书之下人人平等。 农民不苛捐,稚子入学堂,商人以收分层纳税。 在其在位期间,弥沙国向东扩张,吞并数十国,接纳十余归属国,将百年称霸大陆的东陆、北宁等国逐一击破,达成了整个大陆前所未有的版图大统一。 玄晖五十三年,弥沙国从边陲小国成为顶尖列强之一。丹曦大帝与世长辞,这位弥纱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帝结束了长达五十三年在位历史,至此,她璀璨光辉一生,轰轰烈烈落下帷幕。 其夫主一生不二娶,不纳妾,无子孙后代,传闻于丹曦大帝辞世后次年随之病逝。 “……什么想法?” “和话本说的不一样。” 还是那个书房,还是那张书桌,捧着脸的少女满脸茫然,“夫妻不该睡一张床吗?” 宴歧笑了:“你用了妙殊界在位五十三年才反应过来这个?你那个好夫君死后烧出舍利子了没?” 少女:“……” 没理由的,她忽然想到那夫君年少时,曾经某日批霜戴月于秋风中独立,待她归来,彼时其一身月白风清,仿若化身人间好风月。 少女:“我确实是与他成亲了,成亲这一步很重要啊!话本里都足足描写了三章……!这难道不算一种体验上的成功吗?” 少女:“但你刚才是不是在骂我?” 宴歧:“……” 宴歧:“没有。” 宴歧:“我只是同情。” 少女:“同情谁?” 宴歧:“全天下对牛弹琴之人。” …… 回忆结束。 南扶光问宴歧在笑什么,后者摇摇头,笑得更灿烂,但他不说话。 这一夜,男人到底是没有离开云天宗,当从云天峰的后山有弟子撞响钟磬,从天边猝然批下一道霞光,鸟雀齐鸣,吉时到,龙凤成婚。 南扶光与宴歧爬上了云天宗最高塔楼的屋顶,再青色琉璃瓦上肩并肩坐下,从他们的位置可以一览众山小,清晰地看见一身火红嫁衣的神凤如何被扶着小心翼翼坐上婚轿。 “我坚持这嫁衣挺好看的。” 南扶光下巴放在膝盖上,羽碎剑放在她身边。 “你一会能不能以这对龙凤呈祥亲爹的身份献上贺礼,把这烫手的山芋还给宴几安?他自说自话留下这东西到底是为什么?” “不知道,想做你得不到所以不得不惦记一辈子意难平的白月光吧?” 少女一头问号地转过脸来,半晌,面无表情道:“我能用时候问他要不给,现在用不了了眼巴巴送来摆看,就这,还指望当上我一辈子意难平的白月光?意难平是真的,但是牙咬碎那种意难平。” “……” “怄都怄死了,如鲠在喉。” “……” 嗯。 有些人。 当她如是做一个剑法天才,天生为荡平天下不攻不敬而生,在其他方面,就有可能迟钝的像根木头。 比如南扶光。 有些事,注定了,你必须掰开了揉碎了告诉她。 是这样的。 “你当初说过,我若是旧世主,就应当娶你。” 震耳欲聋的喜庆唢呐与鞭炮齐鸣,百里长街红妆送嫁,驾道飞檐屋顶上,南扶光转过头。 她跌入一双清明且深邃的眼中。 “这件事,还奏效吗?” 宴歧冲她笑了笑。 “我考虑好了,我觉得行。” 第156章 万千花蕊 南扶光保持抱着膝盖、扭着脖子看身边男人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直到看得自己的脖子痛了,后者依旧保持着那从容、意味不明的微笑,眼中倒映着白雪荧光柔和一片。 她等到海枯石烂,也没等到那句“骗你的, 我开玩笑”。 脑海中因为接收到无法曲线解读的信息而停摆片刻。 南扶光过了很久才想起来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候她有些怀疑眼前的人的身份不一般但不是那么确定, 更不知道这个不一般的身份曾经还代表着她的老板,她的掌柜,她的顶头上司…… 否则给她腿打断,她也说不出那么放飞的话。 唇瓣疯狂颤抖了下, 她现在觉得对方的微笑很有蕴含含义, 比如这会儿男人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你要是敢用“我那是开玩笑的”糊弄我, 现在就把你从房顶上推下去。 可那确实是南扶光最想说的话。 “这是在……” “求娶。”宴歧想了想,“你要很在意主从关系, 算我求嫁也行。” “……” 好好好。 这说法倒是很看得开。 可惜重点根本不是这个。 默默地崩溃了一会儿, 南扶光开始不得不坦然承认自己有些害怕, 以至于身体蜷缩了下,在冬日的屋顶,凡人身躯显得前所未有弱小可怜又无助:“可是您说过禁制同事之间产生非战友关系……” 甚至用上了敬语。 她越说越小声,半张脸都缩到膝盖后面,只留下一双圆圆的杏状双眸警惕又明亮地看着他……像是雪地里冒出来的狐狸, 看着猎人弯腰放在他们中间空地上的鸡腿。 有一点疯狂心动又有一点超级怕死。 “那时候我确实没想过会对你们中间的任何人产生跨物种的那种心思。” 因为你不会,所以你不许。 现在你会了, 规矩就华丽地取消了。 啊, 原来真的有人厚颜无耻到说这种话也不会脸红。 “‘那种‘。” “对,还要更详细的解释吗?” “那倒是不……” “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又想把你抓过来亲的那种。” “……” 南扶光抬起了脸, 但与此同时她沉默地挪动了自己的屁股,确保自己保持一个避免他抬手就能把她拖过去的安全距离。 因为气氛徒然紧绷,于是耳边一切的声音与画面与其他一切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忽然坠落第四维度那一根似是而非的坐标轴上,只剩下了时间。 很慢、很慢向前宁静流淌的时间。 屋檐正对着云天宗宗门大殿,此时一身红衣的云上仙尊跨过门槛迎向山门,那是神凤鹿桑的喜轿会来时最终的终点。 素来低调朴素,如今仙尊大人一身红色婚袍夺目炽艳,众人眼前一亮,为之惊艳。 这一衬,肤白胜雪,那张本就俊逸出尘的脸更是被映得如非三界六道生物,“英俊”尚且过度含蓄。 “美丽”或许更加适合。 然而南扶光也只是来得及匆匆一撇,内心甚至毫无波澜,立刻将几乎从未转移的注意力放回看前的男人身上—— 普通黑色布衫,洗的频率过高有些发白的皂靴,丢到人群里大概率是不起眼的一身装扮,却意外的让人没办法在他面前轻易忽略其所存在。 她屈指,悄悄地抠着裙摆旁瓦片上的一小点凸起,思来想去,又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挺起胸膛:“你还记得吗?我好歹也是嫁过人的。” “嗯。” 他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像是很有耐心地等她胡扯。 “然后呢?” “哪怕是在妙殊界那种地方,凡人地位崇高者可以拥有三妻四妾,外带无数柔弱不能自理的红颜知己……”南扶光道,“我是不知道你在你的故乡地位几何——” “不低。” “我不接受‘翻过不净海出门在外默认单身‘的法则。” “行。” “所以?” “在我家族奉行的原则中,所有衍配目的都是为了更远大、深厚的利益,别无其他,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 话还没说完,原本缩成一团的人已经“噌”地站了起来,宴歧目光随着她立起而微微抬起头,任由她的投下的阴影将他笼罩,一阵寒风吹过,他看见她唇瓣又开始崩溃颤抖:“你果然是那种人……” “没有。”他说,“不是。” 南扶光脸上空白了一瞬,而后迟钝地“噢”了声,一扭头看见脚下所有的人都成了蚂蚁般大小,扛着装着鹿桑喜轿的那些人好似也化作扛着一块蜜糖的蚂蚁,缓缓前进。 这屋顶确实有够高的。 南扶光又坐下了。 宴歧看着她一惊一乍的倒是没有不耐烦,甚至特别有耐心甚至是温和的,他问她还有没有别的问题,趁着现在可以一次问完。 一下子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以后再问又会怎么样? 南扶光内心忍不住抬杠,但表面上却特别配合地摇摇头,想了想道:“我的意见是关于这件事你再想想。” 大概是没想到会得到这种回答。 宴歧的脸上的温和僵硬了一瞬,一瞬间已经在想她如果不答应自己又该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但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都会指向与她意愿相反的方向,可能会有些讨人厌,希望她不要把事情搞得那么难做,他会觉得很为难。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希望能够展现一个开明又开朗,温和又讲道理的光明领带者形象。 “嗯。”所以男人脸上的笑容没有多大改变,若不是很主意看很难发现他眼中温度降低了一些,“为什么?” “你的请求来得突然又草率,也许是润器润出了一些不必要的幻觉。” 坐在房顶上的云天宗大师姐说得无比认真,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难听—— 她在骂他精虫上脑而不自知。 宴歧几乎被她气笑了,停了一瞬,抬手扶过她额前一缕柔软垂落的头发,她立刻闭上了嘴不再说话,有些紧张地抬头望着他。 “你这说法不成立,过去不止这一次润器,你看我多看你哪怕一眼了吗?” 南扶光一听这话,顿时不懂这人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说话就变得那么难听,一副好像莫名其妙就生气了的样子,但看他的表情好像又不像…… 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讽刺她。 在心中默默地骂他一句“喜怒无常”,她掰着手指认真道:“可能过去的润器方式不像是现在这样。” 他收回了手,闻言淡淡瞥了她一眼:“好问题。所以你根本没想过以前的润器方式为什么换到现在就不能用了,也没把我上次说过我不需要润器这件事放在心上,我说的话都是放屁。” 一顶帽子就扣下来,意识到自己说不过他,南扶光开始低头玩自己的手指。 但宴歧没给她装死的机会,食指弯曲勾着她的下巴强行把她的脸抬起来:“到底是为什么拒绝,不说清楚今天就在这坐到宴几安洞房花烛完毕第二日发现自己的大徒弟不见了飞上房顶来捞你。” “……” 南扶光“呃”了声,没怎么过脑地脱口而出:“当然是因为你太随便,让我感觉不到这件事非我参与不可的郑重——宴几安都能为了鹿桑跑了一趟北冥海取鲛纱坐嫁衣,我就只配坐在屋顶上喝着西北风被随口一问吗?” 说完一长串几乎没怎么喘气,说完她就闭上嘴深深地后悔了。 这话怎么回想都矫情又娇气,和她的人设严重不符合,若是在大街上听见什么人这样对自己的情郎说话,她会一个字不拉地站在旁边听完然后回家鹦鹉学舌学给任何一个想听她说话的人听并辅佐下酒菜若干。 所以在得到回答前,她屁股又往后挪了挪,有些垂头丧气,顺便自暴自弃地撒了个谎:“算了,其实不是这个原因……你就当我没说。” 宴歧沉默了片刻。 “除了这个之外的部分呢?” “……没有了。” 南扶光不知道他为什么好像压根没在听自己说的那一大段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诚实地有问必答。 “真的?” “……真的。” …… 算了。 毁灭吧。 …… 此时此刻,他们并肩所坐的房顶在云天宗的最上方,正对宗门大殿正门,可以俯瞰整个云天宗全貌,也可以看见南扶光曾经住过的桃花林。 春日宴野,万物复苏,积雪逐日在树枝头消融之后露出青嫩的绿芽与花骨朵,想必有朝一日极致开放时,又会是一番热闹璀璨景象。 午夜梦回时南扶光曾经也可惜过自己恐怕不能再日夜推开窗看见窗外桃花摇曳,花瓣落在窗棱的景象—— 最开始在山脚下住下时,她甚至以为自己都等不到今年的桃花再次盛开。 但这一刻,她曾经的以为顷刻间化作了过度明媚忧伤的可笑幻想。 南扶光亲眼看着男人点点头道一声“好”,在他伸手向自己的腰间时,她瞬间很紧张地抱住自己跟他说“你不能把我从这扔下去会摔死的”,可惜这个一脸冷酷的男人显然连余光都懒得给她一个,只是从腰间掏出一把金色的宝石。 如今南扶光也算是科研界的塔尖,她盯着那几块在阳光下折射着璀璨晶体光泽的宝石,一瞬间眼中从警惕变为热烈,她心想:如果他早掏出这个看上去很不一般的宝石作为信物,说不定她会动摇。 当然现在也可以。 她真的会动摇。 下一瞬,南扶光眼睁睁看着宴歧手掌一握,轻而易举将掌心那神秘、璀璨、一看既价值不菲的晶体揉成细沙状,握拳至唇边,他低声用南扶光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然后像是春播撒种似的,将一手金沙撒了出去。 顷刻间,万物天地徒然颤栗。 头顶,阳光透过最后的云层照耀大地,光束从天笼罩而下,驱散沙陀裂空树枯枝带来的阴郁,碧空清朗,万里无云。 南扶光看见脚下,无论是云天宗门沿路而上的梨树,还是桃花岭那一大片含苞待放的桃树,万千花蕊吐纳绽放。 温暖的风从指尖拂过,带着细腻的金沙飞向四面八方,花海震动,像是有风卷起无数花瓣冲向天空—— 下一瞬,花瓣似乎化作飞天仙女或者山林妖女的轮廓,缥缈长裙随风飞扬,它们升至天空,向着屋顶的方向俯首致敬,而后转身乘风飞向远方…… 所掠过之处,南扶光听见有无数各式各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有人或者其他生物在窃窃私语—— 那声音杂乱却不刺耳,温和而缓慢,如河流叮咚湍急,如瀚海波涛卷起,如静谧湖泊风起波澜…… 花瓣凝聚而成的山林妖女所过之处,万千鸟雀齐鸣,从林中腾飞,扑簌羽翼腾飞在云端之上,比山林女妖飞向更远的地方。 于是更远的地方,又有万兽回应,有云海之外,北冥海上鲲鹏从沉睡中醒来,发出似鲸非兽的长长兽鸣;苍穹之上,更高智慧的飞行鸟类鸣啼;深渊之中,古代生物躁动…… 好像连空气或者每一粒尘埃在此刻都被赋予了使命,因此意识清明并活动起来—— 每一缕风。 每一瓣花瓣。 每一只鸟雀,每一只走兽,每一朵浮云,每一滴海水或者每一条游鱼。 它们似乎在层层传递同一个信息。 大千世界,万物存在既合理,人与人有沟通的语言,蚂蚁也和蚂蚁有交流的方式,而此时此刻,所有的已知的、未知的语言好像都展现在了南扶光的眼前—— 祥瑞之兆凌空降下,闻所未闻。 她始终捏着裙摆瞪大眼,转头看向身后的男人,却看见他保持着最后洒金站在房檐边缘的姿势,一脸淡定地接起兜里疯狂震动的双面镜。 “在忙。” “嗯,我知道现在有双面镜,用不上这种老掉牙的传信方式。” “你被吓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既然都知道并不是在跟你们传递备战消息,也该识相点意识到一点常识。” “什么常识?” “当你们看见觉得不该看见的东西时就该立刻意识到这东西并不是给你们看的。” “挂了。” 几句话后,他将双面镜关掉呼入功能,塞回了怀中。 与此同时,漫天飞舞的梨花与桃花还有别的植物盛开最美好的一切产物已经升腾而起,几乎覆盖了整个云天宗的上空。 南扶光耳边的繁语低叙还在响,嗡嗡的像是蜜蜂翅膀震动时的嗡鸣,无数张嘴在她耳边重复低语着意义完全一样却也完全不明的话语…… 她抬起手,一朵花瓣落在掌心,从花瓣的边缘看去,她看见男人平静望过来的黑色深眸。 “刚才那是什么?”她喉头重重滚动了下,“好像不一般。” “你指哪个部分?万星沙?一种古代战争时期惯用的传递话语的工具,可以唤醒所在区域周围的生灵,让它们以自己的语言与方式将信息传递出去,理论上只要周围有一颗沙,信息就可以传递到这个星球每一个角落。” “……为什么我没听懂?” “古神语,‘神书体‘的语言版本,启用万星沙的唯一语言。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你说了什么?” “‘星域之主今日起誓,邀万物见证誓言’。” “嗯?” “一个起誓仪式,已经完成了。现在连昨日那一窝土下面的地虫宝宝在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的缝里都听见了我宣誓迎娶你,所以你再想一下要不要拒绝。” “……什么?起誓?等下你都没跟我商量——拒绝了呢?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毫发无伤,我会有点丢脸。” “……” 第157章 祥瑞为谁而降 宴歧口中的“古代战争时期”显然并不包括在南扶光认知内的任何一个时期, 她拥有东君的记忆,但哪怕在过去,她也从来没见过旧世主使用这个东西。 这玩意也并不是理解中的那么浪漫。 当他们坐下来的时候,她很无语地听了一个关于宴歧上一次见到人使用这种东西, 是云雀带来他那在非常、非常遥远的星尘间隙中征战的姐姐的死讯。 一时间心中那波澜壮阔的感动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犹豫地抬手拍拍他的肩, 僵硬地说了句:“节哀。” “那是大概可以追溯到丹曦娘子出生之前的事了,节哀什么?”男人莫名其妙地看向她。 彼时南扶光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还没拿下来,面无表情地心想我也没想过被人求亲的现场张口第一句能是“节哀”那么小众的词。 论莫名其妙,还有谁比我更莫名其妙。 “丹曦娘子出生之前……?你到底多大了?” “在我们那生命的长度不可度量, 讨论其长短也没有意义。” “那就是很老的意思。” 男人轻笑了声, 抬起手捏了把她的脸, 淡道:“不好吗,老男人情绪稳定。不会像宴几安, 随时准备气死你。” “……” 老男人除了情绪稳定, 显然还有花言巧语。 坐在祥瑞普照、漫天飞舞花海之下, 再也想不到太多反驳或者抬杠的词,南扶光扭头看着前所未有极致盛开、仿若树枝上每一个节点都在争先恐后爆开的桃花岭,心想该怎么办—— 让这样的人丢脸,可能会天打雷劈。 …… 另外一个佐证万星沙从未在本土用过的有力证据有些可笑。 宴歧的起誓搞得轰轰烈烈,阵仗繁杂庞大, 万物见证的前提下,三界六道的人们当然也包括其中—— 彼时, 抬着神凤的喜轿沿着山路缓步靠向真龙。 所以理所当然的,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祥瑞是因为龙凤结合而诞生。 当他们听见似是而非“砰”的几声花苞爆开轻响,鸟雀夹杂着陌生言语在耳边轻柔响起, 他们抬起头,便看到美丽的花朵或者花瓣从空中缓缓飘落,落在他们的睫羽、鼻尖和唇瓣上。 天空像是下了一场花雨,自然花的馨香掩盖过了凛冬的冰雪气息,像是一场春日复苏的前奏曲被昂扬奏鸣。 “万物祝婚!是……是祥瑞啊!” 短暂的痴迷状态后,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叫了这么一声。 紧接着,人群中,欢呼声层层叠叠的传递开,宗门大殿前、宗门山道上、山林间,每一个角落都响彻着人们欣喜的话语,那声音甚至逐渐压过了最开始单一的唢呐、炮仗声。 那“吱呀”作响的喜轿窗户被一只白皙细腻的小手悄悄推开,大概是也听见了外面的那般动静,鹿桑小心翼翼地将手又往外伸了伸—— 阳光下,红色的嫁衣如星光流沙闪烁,从她的手腕柔软滑落。 她接住了一朵盛开得正好的梨花。 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蕊,云天宗的梨花听说是多年前一名前辈种植的新品种,不结梨却有三季花期,梨花一开层层叠叠的花瓣,会有焚燃鹅梨帐的特殊清香。 鹿桑此时头上盖着的喜帕,小小掀起一角,想去闻闻掌心花香。 “师姐,可不能……!” 翻了年后,云天宗又收了一些新的弟子,也有一些外门弟子获得资格成为正式弟子,如此往来,鹿桑倒不再是众人口中的“云天宗小师妹”。 新来的弟子中,总也有些听闻过神凤护真龙镀鳞、神凤于末世安全突破境界、神凤洗髓相关故事,对其万分憧憬。 眼下护喜轿向前送嫁的也有其中一二,有凡尘界来的懂一些婚嫁喜忌,此时她见鹿桑伸手出喜轿,又要径自掀盖头,连忙阻止。 她捉住了鹿桑的手腕,先是感觉到那软若无骨的柔软温热,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 连忙道歉松开她这小师姐的手腕,好在后者却像是印象中一样脾气很好——有可能是心情很好——那织女遗裔亲自编制的鲛纱伴随着她歪歪脑袋的动作,犹如流水般柔软地扶动,红新帕下,她声音温柔,好似带着笑:“啊,师妹莫紧张,我不过是听见外头喧闹,想知道是怎么了……” 柔声细语下,那新入宗门的师妹晕头转向,面红耳赤地将此时此刻的天降祥瑞征兆,描述给鹿桑听。 鹿桑听了一会儿,只是发出小小的惊呼,却也能听见其中暗含的惊喜。 …… 时至吉时,喜轿攀登上主峰,时间拿捏得一分一毫不差。 所有的人喜气洋洋,将人逢喜事精神爽写在脸上。 若有什么人对之前强行要云上仙尊解除与云天宗大师姐的婚约改娶鹿桑这件事有什么迟疑,那么这会儿,天上飘下来的每一瓣花瓣,都在告诉他们选择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听说大师姐金丹破碎成了凡人,这种情况下还被云上仙尊解除了婚约,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是不好过……” “哎,哪里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你都不是金丹,区区炼气,让你废了一身修为作为凡人渡过后半生你可愿意?” “啊,那情愿去死吧——” “不懂你们说这个有什么意思,金丹破碎就要去死吗!你们在暗示什么啊,疯了吧?” “大师姐好可怜,之后在宗门与鹿桑和仙尊抬头不见低头见,会尴尬吧?” “我倒不觉得她会一直留在云天宗。” “是啊是啊,她都没法继续修行精进了,留在宗门内和咱们一块儿念书练功,不过是触景伤情……且浪费时间。” “那她也是大师姐。” “哎,又没人说她不是?你踢我做什么?” “哎哟,真的是,还踢你做什么……求求你闭嘴吧,为什么讲话那么像狗叫,现在不是你眼巴巴拿着剑谱去问大师姐怎么做的时候了?” “要我说,你们想太多了,接下来日子不好过的也不知道是谁?”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今儿晨你们不也上宗门大殿帮忙准备礼前事宜了吗,没见着云上仙尊?没看到他腰间所配的那把剑是寻常四阶仙器‘夜神‘?” “……倒是没注意——怎么个意思,仙尊的本命剑不是羽碎剑么?怎么大婚之日还佩戴上别的剑了,虽然‘夜神‘乃四阶仙器,好吓人!” “是哦,羽碎剑呢?这种重要的盟誓,剑修的本命剑怎么可以不在!” “羽碎剑在大师姐那。” “……” “……” “……” “?!” 伴随着喜轿逐步靠近,小范围讨论的众人收了声。 相比起周围那些个笑容洋溢的,他们脸上神色古怪,隐秘在人群中倒也不算显眼,只是其中有一名筑基期的器修,五感敏锐比其他人要好,正巧听闻所见鹿桑伸手接梨花,与新的宗门后辈师妹对话的一幕。 他沉默了下,在抬头看这漫天飘落的花雨,云端齐鸣的鸟雀,感慨万分,只觉得讽刺。 老天爷都在祝福又有什么用? 所有人都能以救世大义逼迫云上仙尊解除与大师姐的结契,软硬兼施让他迎娶神凤,无数次强调真龙与神凤本就天生一对…… 可到底有什么用? 他们能将真龙与神凤以最完美的状态与仪式送入洞房,却没办法将神凤送到云上仙尊的心上。 …… 当喜轿终于停在云天宗宗门大殿前空地上,前所未有的炮仗阵势响起,炸开的鞭炮与升腾起的白烟几乎淹没了那顶火红的轿子。 宗门大殿门前,大红灯笼高挂,其下阴阳混沌鲛纱随风摇曳轻摆。 直到有白昼烟火于碧蓝苍穹绽放,不知制造的工匠加入如何巧思,绚烂的光芒哪怕在青天白日清晰可见—— “吉时到!” 一声拖长了尾音的声音响彻云天宗上空,层层叠叠回荡。 在热闹的尽头,宗门大殿屋檐下,立着从始至终面色清冷、仿若今日喜事与他无关、眼瞎耳聋不见天降祥瑞的云上仙尊。 听闻报时,他所有的动作不过是抬了抬眼皮,长长的睫毛不动声色一抖。 周围炮仗烟火硝烟弥漫,迷了许多人的眼,所以也未有几人见其一撩眼皮子,所看之处是宗门大殿正对面那座宝塔—— 青色琉璃瓦顶宝塔之上,远远一站一坐两人,他们占据了极佳的观礼位置,似乎却好像并没有在看这边。 宴几安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在看。 只瞬息一瞥他便收回了目光,踏着吉时撞钟之磬音步步向前,众目睽睽之下,像是全然不在意也不准备掩饰自己腰间所配非本命剑,他手执四阶仙器,于喜轿之前站住。 周围的声音变小了一些。 有些人是因为奇怪羽碎剑下落茫然不明,有些人则是单纯的屏息以待这重要一刻。 通体漆黑的剑未出鞘,然而金色剑气却在一瞬震荡四方—— 众人甚至未能来得及看清什么,喜轿轿轿帘已被掀起,无论前面人们如何质疑或者惊讶,此时此刻,他们所见云上仙尊,坚定地将手毫不迟疑地伸至喜轿内鹿桑的面前。 从鹿桑的角度,她只能看见新帕下出现的那只手。 皮肤白皙,指尖修长,因为常年练剑掌心或有薄茧,从前的她连握住那衣角都被禁止,如今她终于等来这一日。 一阵夹杂着花香的冷空气拂过,她猛然回过神,心脏狂跳,却不动声色弯腰落轿,轻轻将手放入那憧憬已久的掌心。 冰冷的。 是有薄茧的。 当那掌心收起包住她的手,她本就狂乱跳动的心又是猛然一顿犹如悬崖踏空,脸上因为升腾的热变得麻木,掌心好似都起了薄汗。 她在宴几安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宗门大殿。 周围的其他人距离他们很远,周围嘈杂又有些安静,安静到鹿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师父,您看见了吗?” 红色喜帕下,她的声音细腻柔软。 “听说方才万千花蕊绽放,百鸟云雀齐鸣,北冥鲲鹏翻身,是极大的祥瑞喜兆。” 前方引领之人没有说话,但当鹿桑悄悄偏头,她能感觉到走在身边的人转过头,视线落在了她的新帕之上。 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平静无起伏的提问:“祥瑞?”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他身上的熏香都能被她所捕捉,这样的大日子他倒是并未寻其他珍贵熏香,熟悉的气息倒是叫人安心—— 尤其是想到这般气息从此便属于她。 “你们以为方才那般动静是祥瑞?” 宴几安追问。 那语气与平日里那般清冷、拒人千里并不相同,相反的似乎还沾染了一些极其难得的个人情绪,像是嗤笑,冷嘲甚至讥讽。 那冰冷的声线,夹着一缕冰雪寒风出入喜帕盖头,让鹿桑微微一愣,方才升起的温度骤然下降。 “那并非因为龙凤结合而诞生的祥瑞。” “那——” “只是神明在起誓,邀请万物见证罢了。” …… 曾经的宴歧对宴震麟确实过分的好。 他骑在他的脖子上长大,曾几何时那个人几乎对他不舍防备的坦然,几乎算是倾其所有的教导,或者任由其索取。 所以,宴震麟知道万星石,也知道使用万星石后世界应当是变化成什么样的。 后来战争爆发,真龙与神凤祭树之前,也有数百成千物种宣布对他们的无条件臣服,他也见证过那些庞大、强大的氏族在其眼皮子底下俯首的模样…… 但并不一样。 那时候的他毫无波澜,只是因为早就见识过万物于真正的物主前是什么模样。 牵着对此毫不知情的鹿桑至宗门大殿内,在算好的时辰,算好的吉位,提笔写下结契书,从头至尾他立在一旁,甚至在鹿桑颤抖着手执笔时,俯身替她拂开碍事的衣袖。 整整齐齐写下自己的名字,又听作为见证结契者,云天宗宗主唱念祝词,宴几安全程配合也不见一丝抗拒—— 直到结契的最后一步,他应该掀起道侣的新嫁喜帕,亲吻道侣,至此结契仪式完成。 宴几安正对着宗门大殿正门,抬手掀起鹿桑的红色喜帕,柔软的布料如流水倾斜,鹿桑背对着大门也背对着光,只有从宴几安的角度才能清楚地看见,她下垂的睫毛正不安的颤抖。 “我、我不是很了解,如果那不熟祥瑞,是我有什么误会——” “没关系。” 宴几安堪称温和地打断了她颤抖的声音。 鹿桑一震,抬眼望来。 跌入云上仙尊毫无波澜的双眸之中,他唇角微微勾起,似乎微笑了,轻声提醒她现在应该闭上双眼,没有哪个新娘会睁着眼完成最后一部结契。 脑袋里浑浑噩噩,鹿桑只觉得好久没有听宴几安用这样平易近人的语气与她说话,她满脑子都充满了白雾一般,“哦”了声,当真闭上眼。 一只略微冰凉的手拦过她的腰。 柔软带着熟悉气息的唇瓣落在她的唇上。 她心中颤栗。 紧闭的双眼眼皮无助地抖动出卖了她的躁动情绪。 然而她并不知道的是,在她面前拥吻她的人,从头至尾未曾闭上自己的双眼,他的目光甚至越过了她的发间,投射到她身后的某座高塔上去。 …… 南扶光观礼至最后也像个变态似的期待着真龙与神凤结契那一下的拥吻。 按照正常情况正常人可能甚至不会出席前未婚夫的结契仪式,但她眼巴巴地来了,眼巴巴地找了个最佳观礼位,眼巴巴地看到了最后。 在宴几安揽上鹿桑腰时,那么远的距离她都能感觉到现场气氛的肃穆,她坐直了些—— 直到感觉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束目光穿透人群与风扬积雪,落在自己的脸上。 看热闹的兴奋一瞬间悬停,她早已不是修士也不具备千里目,看不清远处发生的一切,只知道那双清冷且具有攻击性的目光远远地投来,锋锐异常。 她头皮发麻。 然而在她来得及做出任何举措比如转身走人前,她听见从旁边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嗤笑,似乎是某人觉得眼下剑拔弩张的一幕十分有趣。 南扶光转过头去。 正巧旁边的人伸手过来,那总是勤勤恳恳握着杀猪刀创造劳动价值的那只手大拇指腹也生着茧,捏着她的下巴有些刮得生疼。 “看到没,不跟我走,早晚会被人拉去做填房。” 这人嗓音低沉,用三界六道最好听的声音说着最难听的话,然后在南扶光开口骂他之前,俯身吻了过来。 一瞬间侵袭而来的温度,附赠柔软的唇舌,这一次没有太多耐心的温存舔舐,而是长驱直入直取舌尖。 被男人宽阔的肩膀完全遮挡住了远处投来的视线,睁开眼,只有眼前的人额前散落下来的黑亮碎发,从天上飘落的花瓣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又滑落,落在他的上唇唇珠上。 他的唇瓣柔软且具有看上去想象不到的肉感,鼻尖喷洒出来的不匀气息尽数呼在她的鼻尖上—— 周围的温度好像因此正在升高。 当再一次被人用这种不正当的理由吻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狼狈,但她听见自己上一刻急躁的心跳也同时安静稳定,所以南扶光拿不准自己要不要生气。 只是在犹豫不决前,她已经下意识地去舔他的唇角,就好像那里沾染了吞噬不尽的蜂蜜。 鼻息交错间,他舌尖卷了一瓣花瓣推入她口中,猝不及防碾碎一嘴植物的清香与酸涩,南扶光一脸懵逼。 “吞下去,它见证了你刚才有亲回我。” “……所以呢?” “所以现在已经不是你答不答应嫁我或者娶我那么简单的事了,你得对我负责。” 第158章 太阳与花束 《三界包打听》流动版疏于管理后, 越发的放飞自我。 该版块最近处于什么都敢发,什么都敢讲的狂野状态,今日龙凤大婚,高悬于版块的一个标题是“贵界豪门那点事儿”。 发起人不知道是哪个道途的人才, 总之从他全程跟踪现场放出龙凤大婚高清无死角的图开始, 大家都觉得他修的那一道途可能叫“南扶光”, 毕竟就以这拍摄清晰程度,任何一个苦于双面镜拍摄功能清晰度的制造商都会想求着他分享一下。 他的偷拍技术出神入化。 从早晨神凤出门开始拍起,彼时楼里还能正确且客观的评价一下—— 比如嫁衣很美不愧是织女遗裔。 比如神凤也还行看着有些疲惫但是好看也是真的好看。 比如这就是化仙期女剑修吗确实有点东西。 到了天降祥瑞环节画风就有点变了,起因是在一张白色梨花化作山林女妖飞向远方的图片下面, 发起人难得的发了一行字: 【气氛怪怪的不怎么匹配, 龙凤结契是喜事, 但我真觉得好像也不至于那么大阵仗,无故开启天地万物祝福?】 这节奏一带, 下面的观众开始踊跃发言。 【我还以为我是一个人……我刚才听见那个外面嗡嗡声, 推开窗我爹说是鲲鹏翻身, 无上祥瑞之兆,整个人一个大写的“问号.JPG”。】 【有一种台上戏不小但配上了不匹配背景音乐的尴尬,谁懂?】 【楼上的,我懂,就那个“人家正经主角结婚你搁这又唱又跳的”。】 【……………………虽然今日龙凤大婚, 但是我总觉得你说的主角不是他们,那到底是谁在又唱又跳硬蹭?】 【嘘, 此话题八纯洁, 请勿再讨论!再说楼要炸了,最近流动版长草没人管但也不是随便刨个土啥玩意都能种啊,我看你是飘了。】 一段时间后, 吉时到,发起人发了一张宴几安挑起鹿桑喜帕,俯身亲吻她的图。 【……………………真亲啊?对不起潜水那么久我成分可疑目的肮脏且心脏不好就看到这里。】 【就看到这里加壹。楼内友友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当然云天宗如果下一瞬爆炸了记得@我回来敲锣打鼓。】 【嗯……】 【……埃?】 【……】 【………………实不相瞒我好像知道楼上几位在犹豫什么。】 有一个人将发出来的图放大数倍,感恩发起人的拍摄技术,哪怕是这样图片依然清晰,他单独截图宴几安与鹿桑唇齿相碰一瞬的头部细节,放出来。 配字: 【。】 【………………我去把刚才出去那几个人叫回来。】 【所以仙尊大人在看哪?】 【反正不是在看神凤。】 【娘哟,好渣。】 【男人果然越强越渣。】 【道友们我回来了,兴奋的跳起来,别告诉我云天宗宗门大殿门外还站着个南扶光!那多不好!千万不能是哦!】 发起人紧接着又发了两张图。 一张是云天宗大景,图片两端是云天宗宗门大殿,另一端是一座高高的宝塔。 另一张是宝塔顶上,蹲着个云天宗大师姐,身后还立着个棺材板一般很有存在感的男人。 【…………………………】 【这就去把“男人越强越渣”改成最近的个人状态。】 【……真的是南扶光。日子也是好起来了。】 【鸡皮疙瘩起来了,以前我看话本最爱的就是吻着炮灰看着主角的段子,对不起我知道我变态可今日发现我果然戒不掉呜呜呜!】 【太好了是南扶光,身后还带着她的啊贝贝杀猪匠,我们有救了!】 【楼上啊贝贝笑死我了他爹的!】 【……………………云天宗大师姐真的走哪都带着这个凡人,不是我说虽然好看也是真的好看但是这个向下社交我真的不太行。】 【听说去渊海宗时候也带着去了。】 【是去了呀,我这还有云天宗大师姐一身血被他从秘境间隙里抱出来的图……「图片」「图片」忽略他是个杀猪的这画面难道不好看吗,我都设置成双面镜桌面了。】 【楼上图片我也收下了,最好看的是某位大人(免名防删)跟在后面插不进手的样子很像无能狂怒的跟班,心里估计怄死了,我看的好开心。】 到了该楼最后,发起人也是不演了,直言自己就是南扶光粉丝,并发起了“龙凤是否能够顺利洞房”的缺德投票。 【…………投不能的怎么想的,所以树还救不救了?】 【哦,不救。】 【哦,不救加壹。现在日子挺好的,干嘛打着救我的旗号搞这种后来者居上缺德狗血戏码?】 【什么登西,这大帽子扣的,这上价值上的,龙凤为我洞房是吧?好好好!那倒是带我一个,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在床底!】 【等等我木鱼在哪啊我要去敲一敲毕竟这会儿功德减一。】 【我缺德我先来,我筑基初期,不上不下。 如果从今往后大家都保持现在这个水平我是真无所谓还进不进阶……人生嘛,饿不死就行了,发光发热本来就轮不到我,树活了我还得继续往上卷,想想也是有点累=///v///=】 【修仙界是否凝滞不前这么大的命题跟我过于遥远,但缺德时获得的快感却那么真实。】 【也不算缺德啦,楼上的友友们也是被大义言辞带沟里了,原本我担就是原配啊?】 【男人照顾不了小家,当然也就照顾不了大家。】 【楼上笑死,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双关这么妙,我就这样成为了这个混乱家庭的一份子。】 在发起人大力的号召与精准的拱火下,投“不能”的人占据了七层。 …… 龙凤结契的那一瞬,名字在结契书上铭刻,金色的文字蕴含着古老的术法束缚。 相接触的唇分开的一瞬,鹿桑的面颊很红,她睁开眼,那双也很漂亮的双眼因为激动带上了水雾,一样的明亮夺目。 但宴几安却只是微一顿后,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视线,抬手替她整理了有些凌乱的喜帕。 一切看上去那样的和谐与美好,也是这一瞬间,几乎是现场观礼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们想要看到的场景—— 犹如一道圣光笼罩,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与方才的祥瑞截然不同的气息在大地扩散。 天空中飞舞的山林女妖钻入了花海; 百鸟归入丛林; 游鱼回归了静谧的海洋与湖泊深处; 风中飘荡的花瓣在纷纷落地后,长久缠绕在众人周围的花香就此弥散…… 与此同时,常年笼罩在枯萎沙陀裂空树上的阴霾被驱散了,枯萎的枝头焕发了新的活力,有如春天的嫩芽从枝头生长出来。 虽然就此戛然而止,但这已经让大家欣喜若狂。 “——沙陀裂空树,活了!” 一声叹息如一锤定音,给这场仓促却绝对盛大的龙凤结合的婚宴落下定义。 而当时人则双双转过头去看着身后宗门大殿外发生的一切,哪怕是宴几安,此时也难免挺直了腰杆,那双永远毫无波澜的眸中迸发出一些光芒。 婚宴的宴席流水从早晨至日落,他化自在天界的人们以手持一张请帖自豪,来往之人络绎不绝,甚至有仙盟高层前来献礼。 鹿桑站在有复苏迹象的沙陀裂空树下仰头看了很久,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慨。 就像是已经写好的故事正巧戏词儿到了这里,她从一个一无所知的农家女一跃成为云天宗修士,唤醒神凤灵骨,受修仙界万人敬仰…… 她进步飞快,从初生识海至今,成为了绝大多数人可望不可求的化仙期修士。 现在终于轮到她与宴几安同时登场。 就像无论中间出现了多少岔子,最终那后山的姻缘树上,挂着的终归还是她与宴几安的名字。 沙陀裂空树因为他们的结合而正在复苏。 她成为了对他化自在天界有用的人,也算是对得起神凤的神凤,以及因为这个身份受到的各种特殊待遇。 鹿桑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日落月升时新嫁娘先被送入洞房。 坐在床边的鹿桑被小师妹问要不要吃些东西。 她鹿桑已经是化仙期,非寻常凡体,辟谷数日也不见得需要进食,然而看着一脸懵懂的小师妹她未将此话说出,只是摆摆手,要了一杯水。 低头抿了口水发现小师妹站在旁边欲言又止,从方才开始她就察觉,此时放下茶杯,她冲着她温和地笑了笑:“有什么事吗?” 小师妹支支吾吾,最终递上了《三界包打听》。 鹿桑花最快的时间看完了,平静地将手中沉甸甸的竹简合起来,从头至尾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有变化,她问师妹能不能把这竹简留着再仔细看看,明日还给她。 她早已不是刚刚入宗门时那般懵懂无知、将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云天宗小师妹。 后者震惊于她的好心态一边点头任由她收下竹简,只是退出红帐装饰的洞房前,小师妹面色犹豫还是问了一句鹿桑:“师姐,你没事吧?” 鹿桑正欲回答,此时余光瞥见了床榻旁边燃烧着的红烛,拼命赶造的龙凤烛雕刻做工却也一点没马虎,每燃烧一些,红蜡滚落如流泪但却会露出烛心中珍贵的宝石,让房间不至于黯淡反而更加玲珑剔透。 这些都是宴几安亲自核对安排的。 他给了她最体面的结契仪式。 “我没事。”鹿桑微笑着道,“我能有什么事。” …… 月上柳梢头时,红烛烧透一半时房门被推开,一身同样火红喜袍的云上仙尊迈过门槛而入。 下一瞬胸前就被掷来不轻不重的竹简砸中。 这对云上仙尊自然不痛不痒,他只是微微偏过头,任由竹简边缘刮过他的下巴……同时脚下一顿,站在了门前刚刚迈过门槛的地方。 他抬头看向屋内,一身穿戴整齐的鹿桑还是早上那般如火嫁衣,头发上钗佩未解,红着眼直勾勾地望着他,状态相比起之前堪称糟糕。 宴几安并不惊讶,一瞥那滚落在地的《三界包打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但他最大的反应也就是抬了抬眼皮,问:“想问什么?” “你吻我的时候,眼睛在看哪?” 外面的烟火与炮仗声不绝于耳,所有人都以为新娘与新郎送入洞房后春宵一刻值千金,却不知一门之隔以内的场景,和他们想象中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宴几安看着晶莹的眼泪从鹿桑眼角滚落,他下意识地蹙眉,“你不是都知道了?” 他甚至懒得撒谎骗她…… 纠正一下。 他甚至做的肆无忌惮,懒得稍微掩饰一下。 鹿桑被他这般的所谓“光明磊落”哽住,与此同时卓越的五感嗅到了隐约飘来的酒味,她让眼泪模糊的了眼前的人,像是这样就可以不用看见他现在有些不算太耐烦的样子。 两人相互对峙了一会儿,宴几安沉默了下道“我去更衣”,转身要走,然而未等他重新推开房门,就被人从后一把捉住衣袖。 他停顿了下回身,便听见她啜泣地问他,是不是就是非南扶光不可,哪怕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其实宴几安也不想这样,他有时候也心想若是他早早能爱上无论是鹿长离还是鹿桑,事情都不会被搞得那么复杂。 属于鹿桑身上的熏香层层叠叠的扑鼻而来,他微微蹙眉,不得不伸手压着她靠上来的肩膀:“你得到了所有你想要的,结契已成,从今往后,我们是道侣。”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鹿桑的心脏上掷地有声。 那般冰冷的话语像是承诺也像是给自己的提醒,宴几安低了低头,稍凑近了怀中少女因为哭泣而涨红的脸:“哭什么?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开你。” 鹿桑仰着头,看着面前那人说话时微动的喉结,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说着这样的话的同时,面色与语气可以冷漠到像是在宣布一个人的死期。 心中浮上一丝丝复杂的矛盾—— 她拥有了想要的修为。 拥有了想要的地位。 拥有了想要的人。 他说的没错,她几乎得到了一切。 计较关于眼前这人的眼中和心中放着谁这种事反而显得矫情而贪婪,三界六道见证下,他们已是道侣,这就是胜过一切的事实。 鹿桑伸手去碰他腰间的腰带。 宴几安微微眯眼压住她的手。 此时的神凤也是化仙期修士,两人的实力悬殊不说没有但也不是天差地别,一番缠斗后宴几安被她有些孤注一掷的力道撞得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扬起头躲过了她凑上来的红唇,他喉结重重滚动了下。 “你还要为她守节不成?” 讽刺的语调生硬得不像平日里说话柔声细语的少女本人。 宴几安想到她也不是一团任人摆弄的烂泥,正如当初她于仙盟宣布末世下突破境界被他人质疑与孤立,也以明显的攻击性要求他出面解决…… 当她被逼得发疯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尖锐的一面。 像是一只受伤的刺猬,拼命竖起倒刺试图保护自己。 宴几安默认了她的挑衅,只是沉默地挪开了她拉扯他腰带的手。 这般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不反驳让鹿桑更加无力,她猛然后退一步,极近于崩溃甚至觉得哪怕激怒他也好:“醒醒吧!她永远不会属于你,过去,现在,以后——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不能睁眼看看属于你的?” “我不会放她走。” “你会不会放她走不是你说的算的,那个人已经回来了,她根本不可能再看向你!” “沙陀裂空树复活,师尊回来,就一切都有可能。” “哪怕是道陵老祖回来……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上一世怎么死的?!” “就当我忘记了好了。” “宴几安!” “抱歉。但确实就是这样。” 矜贵冷漠的云上仙尊瞬间回到了本尊的身上,柔软乌黑的从红色喜袍滑落,站直了低头整理自己方才有些弄乱的衣衫,宴几安抬头看向脸上从涨红变得煞白的鹿桑…… 停顿了下,云上仙尊眸光闪烁,也有几分无奈。 但凡他心中有一丝波澜呢? 可他心中无一丝波澜。 “早些歇下罢。” 他说罢,转身离开了婚房。 红烛摇曳,烛蜡滚烫滴落如泪水,烛心宝石璀璨晶莹照耀着整个红色为主色调的喜房,鹿桑立于屋内,眼看着烛光将自己孤零零的剪影拉得很长。 …… 《三界包打听》流动版那七层的人获得了这场豪赌胜利。 有人感慨真龙和神凤最后搞不好是标准时下流行的追妻火葬场。 下面有人轻描淡写地回复,什么追妻火葬场,也要先有可能追妻,才可能有所谓火葬场。 …… 隔天《三界包打听》流动版那炒的火热的主题凭空消失。 有人猜测是云上仙尊终于洞房完毕睡醒了开始管理个人形象。 有的人嗤笑根本没有洞房,而且我觉得他早就放弃了所谓“管理个人形象”这件事。 没人知道那吃瓜热门主题为何凭空消失,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让它消失的人不是宴几安甚至也不是鹿桑,而是南扶光。 南扶光过去宅得要命,自然没有《三界包打听》的人脉,但自从黑猎空矿石溶液被研发她有的是钱,这世界上的规则如此简单粗暴—— 当你有钱时,你就省去了九层九的烦恼。 “这件事你从头到尾没回应,甚至眼神都没给,鹿桑和仙尊昨夜为此打起来也与你无关,你大可不必花这冤枉钱。” 说这话的时候,谢允星正站在宗门之外递给南扶光一包种子。 那种子是南扶光花了另外一大笔钱弄来的稀罕物,当时从黑市上得到报价的时候她差点被贵的以为自己问的是什么可以让已经灭绝的植物起死回生的创世纪之种。 结果被创的只有她的小金库。 此时握着那种子,珍重再珍重地小心翼翼揣进自己怀里,南扶光犹豫了下,小小声地心虚道:“我知道,但还是不想让他看见。” 谢允星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人,直到把云天宗大师姐盯到面红耳赤,后者跺跺脚:“怎么了!怎么了!我如今连个御剑飞行都使不出来,整个人都不太有用,其实放眼云天宗乃至整个三界六道,还有谁把我放在眼里?对此事他一字不提还、还那般昭告三界六道——” “知道了,恋爱脑。” “???!什么,我不是!”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整个人都不太有用,他还是杀猪匠的时候也不算顶顶好用你也没嫌他这啊那的,如今他不嫌弃你不应该理所当然吗——” “是的。” “那你在搞什么?” 南扶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下面前的师妹,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她已经与过去一般无二,四阶重剑背在她的背上如过去一般违和又契合。 神凤洗髓完毕,真龙与神凤结契,沙陀裂空树开始复苏,旧世主的存在被部分人察觉…… 谢允星可以回家了。 事到如今,不会有人再疯了似的盯着她身体里的半片真龙龙鳞虎视眈眈。 南扶光将谢允星往宗门方向拖了拖,在经过看见谢允星如同活见了鬼般头发都快竖起来的镇守山门弟子时,她们双双假装没看到。 “因为看了那些报道,他会不开心。” 南扶光道,“他不开心就会变得事多又烦人。” “‘而且‘?” “……你怎么知道还有而且?” “脸上写了。你的智商可能伴随着金丹的碎裂也一块儿碎掉了一些。” “昨天他为了让我开心,做了很多事,桃花岭的桃花开了,云天宗的梨花也落了一地。” 南扶光瞪了谢允星一眼。 “他让我开心,我也想让他开心。” …… 世界上最美妙的词汇就是久别重逢与有惊无险。 南扶光看着坐在膳食阁的谢晦惊掉了筷子,扭着头盯着大门前站着的谢允星看了很久,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站起来。 他走过来的时候像是中了邪般撞翻了两张桌子,然后喊着“阿姐”,身着炼器阁道袍的小少年像倦鸟归林扑进谢允星的怀里。 偶尔少年憋红了脸的放声大哭也有传染的作用,膳食阁内惊呆了的众人此时恍如梦中初醒,高呼着“二师姐”—— 桃桃以不亚于谢晦的速度与力道一个箭步向前把小少年拎走自己取而代之,哭天抢地,高呼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埋不到如此柔软伟大的胸怀。 闭关的炼器阁长老谢寂一脚踢开自己下的闭关禁制赶到时,谢晦还拽着谢允星不撒手,过去的混世魔王耀祖成了世界上最乖巧的甜心小阿弟,一双眼睛亮晶晶再也没从谢允星脸上挪开。 南扶光从后面扒拉他。 他耸了耸肩说别吵,一回头发现是南扶光,扬起下巴问:“凡人,干嘛?” 然后喜提了阔别数旬第一顿挨打。 南扶光让谢晦发挥了药阁前弟子的余热,搞来一些可以补药作为肥料,同她的那些种子一起种下—— 于是赶在太阳落山前,云天宗弟子都目睹了大师姐抱着好大一束不知名的漂亮花匆匆下山。 …… 今日猪肉摊的生意比往日差一些,正如看见沙陀裂空树发芽,摊位后的摊主也心情差一些。 面对着面前的猪肉,与看不到尽头的长长顾客队伍,男人不知道发出第几百声叹息。 临近日落前他后知后觉再不收摊上山就要赶不上晚膳,递出手中那一份荷叶包住的后腿肉,正准备招呼后面排队的不要排了,这时候听见队伍末端一阵骚动。 男人茫然地抬起头,就看见不远处,怀抱一大束盛开得极致灿烂花朵的少女迈着两条腿,拼命向自己奔来。 可能是从云天宗山门一路跑下来,平日走俩步就喊累的人跑得步伐都变了型,白皙的面颊上浮着秋日丰收果实才有的红晕。 夕阳西下,半抹余晖照在她的侧脸和她怀中那一大束几乎没怎么有人见过的古罗铃花上。 紫色与黄色的花如铃铛挂在枝头枝叶相错,真的好大一捧,放在黑山早市不知道要卖上多少钱,可能可以买的下一条开往不净海西岸的船。 男人愣怔在摊位后面手中还握着杀猪刀,与其他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云天宗大师姐冲过来,面色红润,献宝似的将那一大捧与他的形象气质职业气场性别没一样符合的珍贵花束塞到他的怀中。 杀猪刀第一次没能握紧掉在地上,面前的少女稍矮一些,踮踮脚才从那堆得成山似的花束后冒出一双晶亮的眼睛,兴高采烈的黑眸直直望着他—— “收摊没?收摊没?” 好半天没想到措辞,也忘记弯腰把宝贝的杀猪刀捡起来,男人保持着脸上的空白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快了吧?你这是干嘛?” 他一边说着,一边以与淡定的语气绝对不相复合的方式偷偷收紧手臂,稳稳当当地抱住怀中的花束。 “送你花。接你收摊。” 偏生面前的人毫无察觉他的细微动作。 甚至因为他冷静到显得冷漠的语气而露出一点慌张的神情。 “你不喜欢花吗?” 堂堂七尺男儿当然不喜欢花这种娇贵又矫情的东西。 星域之主当然也对这些哄小姑娘的手段嗤之以鼻。 但杀猪匠喜欢。 但杀猪匠稀罕。 所以杀猪匠弯下腰,脸伸过怀中所抱花束,下巴扫过娇嫩的花瓣,在花束另一边仰脸望来的少女唇边落下一吻。 “上哪学来的这些收买人心手段,搞得我还以为今天的太阳刚刚要从山头升起。” 第159章 硬心肠的猪德瑞拉 【贵族豪门那点事贰点零版本】 万万没想到这事还能有后续…… 什么也不说了上图。 「图片」 (夕阳下, 身着云天宗道袍,抱着比人肩膀还宽的一束黄、紫交错风铃状鲜花狂奔的少女) 「图片」 (高大的英俊男子与少女相对而立,男子手中抱着方才还在少女怀中的那一大束鲜花) 「图片」 (怀抱花束,隔着灿烂盛开的鲜花男人俯身亲吻少女, 夕阳映照在他们的侧脸, 相互叠交的鼻尖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图片」 (掉在地上的杀猪刀) 【前排, 我爱现场记者!】 【谁还记得之前仙尊大人冒泡过的一个帖子他的用户名是什么来着,有没有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怕炸号的勇士@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但是——云天宗大师姐和杀猪匠吗?有点重口味。】 【歪个楼,那个花好好看QwQ我去搜了搜,发现叫“古罗铃花”又名“不好好使用就牢底坐穿花”, 一朵能买我家一座洞府, 四舍五入这个杀猪的怀里抱了一整个昆仑山脉……?】 【现代版的美女与野兽?】 【什么!古罗铃花!作为一名药修我毕业那会儿就把“会送给我一朵古罗铃我就和谁结契哪怕他不是人”作为签名写在社交平台资料上! 因为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它其实不是濒危是灭绝了只是仙盟不承认! 呜呜呜呜现在它出现了它真的没有灭绝它静静地取代一把杀猪刀躺在了上一刻还在给猪开膛破肚的凡人杀猪匠手里! 天道何在! 我和你们这些有钱人拼了!】 【楼上小作文那位道友你……看上去真的是破防的厉害。】 主题迅速盖楼, 一瞬间就疯狂翻页。 关于云天宗大师姐与凡人杀猪匠这等身份落差巨大的、堪称他化自在天界版《灰姑娘》的故事总也被人们津津乐道。 杀猪匠喜提外号“猪德瑞拉”。 【啊不儿,我有线人我来说, 你们知道昨天的一点零版本是怎么炸掉的吗?不是云上仙尊或者神凤动的手, 听说是图上送花这位花了大价钱炸掉的——】 【?】 【???】 【嗳?为什么啊, 昨天那个楼也没怎么讲云天宗大师姐的坏话啊?连带楼主本人都是夹带私货挺她的……】 【哦,关于这个,我也知道这个事。】 【我也……楼上别说了我们女修不是都这样的(捂脸)!】 【知道加一,实不相瞒我昨天听完这个小道消息惊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甚至在想性别别卡那么死,我也想找个女剑修谈一下恋爱!】 【男剑修可以吗?】 【哦, 看看某位大人,男剑修就算了。】 【QAQ?】 【算了别打哑谜了, 我知情我来说, 是云天宗这位开年新晋财富榜的女富豪花钱摆平的,说的是后面大家讨论仙尊大人结契之吻到底在看谁这个话题太奔放,不想让猪德瑞拉看见不高兴。】 【?】 【???】 【?????】 【这就不高兴了?猪德瑞拉心灵挺脆弱。】 【好消息, 我们修士和凡人杀猪的谈了,修士是恋爱脑。】 【何尝不是一种政治正确?】 【猪德瑞拉也算是过上好日子了,还在卖猪肉吗?真做作啊,好似亿万霸总的老爹搁女儿公司扫厕所一样离谱。】 【已买明日去云天宗的御剑飞行航道,准备亲眼看一眼猪德瑞拉到底有多帅。】 【嗳楼上,我在渊海宗见过真人,怎么说呢只能说撇掉身份不上台面,他真的性价比很高——】 【咳,看昨体内挂出来他抱着我们南总裁从秘境中出来的抓拍图都看出来啦!】 【看出来什么?】 【SO BIG!】 【楼上道友,大写字母自带咆哮体哈,我在上着《参道理论与道德修养》现在只能躲在桌子下面笑。】 楼内开始歪帖,大家一开始还讨论关于金丹破碎沦落为凡人的云天宗大师姐与凡人杀猪匠到底匹不匹配、究竟是否是云天宗大师姐自甘堕落—— 【不是,好歹是云天宗大师姐,玩玩就算了。搞那么多操作,不会真的是认真的吧?】 在这种流动性匿名论坛总是不缺科普帝,为了证明云天宗大师姐不是玩玩而已,有人发了一大堆那个杀猪匠怀中抱着的花,有多贵甚至多稀有的科普资料。 【一口又一口地倒吸凉气。】 【好,看来她是认真的。】 【我觉得仙尊大人不会同意。】 【他都和神凤结契了楼上的道友亲亲,就昨天的事,您健忘吗?所以同意不同意跟他有鸡毛关系?】 【她还是他徒弟,师尊如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 至此,楼里从单纯的讨论一下关于南扶光与杀猪匠的可能性,混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开始有人猜测南扶光这花是从哪搞来的,古罗铃花作为珍惜药材,传闻能够治疗离魂不治之症。 按照道理这东西稀有就稀有在它种子虽然难得但好歹有途径弄来,但从种子变成花后,成品一般都从仙盟管控的为数不多的那几块灵田里诞生,且存活率低。 以“朵”计算,确实是超过两朵的贩售就够人牢底坐穿。 画风从此就变得有些诡异了。 开始出现大批顶着各式各样鹿桑头像的人在@仙盟执法相关的账号。 并疯狂挑衅有本事这个帖子也删了,不删就留着当犯罪证据。 直到有个定位在云天宗,资料是“药修毕业器修待转正”,字里行间充满着一股拽霸天小爷我不怕举报不怕炸号语气的人出现—— 他的用户名叫【老子是你爹啊】。 【老子是你爹啊:你们这些乡巴佬猜来猜去,不知道云天宗本乃不净海东岸福地洞天,才开宗立派? 仙盟本就依附无为门综合执法……算了我怕你们听不懂我翻译给你们听:仙盟在弥月山,挨着无为门,而弥月山有的灵田我云天宗只多不少! 所以这古罗铃花被南扶光种出来有什么问题? 她做出黑猎空矿石溶液时候你咋不喊不可能? 她做出时间转换器时你咋不喊不可能? 知道云风崖吗?知道云风崖前的那片灵田吗?——把你头砍了再把你种下去不出七七四十九天就能得到一个全新的有脑子版本的你。 好了现在你们又该说了“你怎么知道是南扶光种的啊你躲土底下看到了啊”,我没躲土底下,但肥料是小爷我配的,水是小爷我浇的,地是哪个杀猪佬自己翻的,南扶光最多算个坐享其成、见花献猪! 讲完,有种举报老子。】 此酷炫中带着暴躁的发言一出,那些@执法部门的人消停了一些。 有人提出质疑—— 【你真的是云天宗的人吗?护主子也要稍微看看科普,谁不知道云天宗大师姐是住桃花岭啊!】 【老子是你爹啊:南扶光金丹碎了,现在就是个凡人。没法再扰乱宗门纪律满场子御剑乱串,桃花岭那么高,靠两条腿爬山爬到什么时候?她早就搬到出入更方便的云风崖去了。】 【老子是你爹啊:如果你还想听点更幽默的,那现在告诉你,她搬去云风崖是她师父云上仙尊批的。】 【老子是你爹啊:懂了吗?意思就是这块灵田是云上仙尊送她的。】 【老子是你爹啊:我怕你这个猪脑子只会抬杠不懂联想,我再帮你联想下,意思就是杀猪匠怀里那一大束古罗铃花,云上仙尊出的力都比南扶光本人多一些。】 无论这位半路杀出来的知情人是谁。 当【杀猪匠怀里那一大束古罗铃花,云上仙尊出的力都比南扶光本人多一些】金句一出,楼内所有人在一顿的【……】刷屏后,剩下的只有【哈哈哈哈】。 那些顶着鹿桑照片的人再也没出现过。 人人叹息大晚上的原本以为看个豪门恩怨消食,没想到看到的是一篇爽文,爽到堵塞多年的毛孔都疏通了,着实妙哉。 …… 这个讨论贴果然没有被删,甚至挂在首页挂了很久,并且人们很快发现,他们针对古罗铃花的讨论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次日,南扶光捧着一束大丽虚地花又出现在杀猪匠的摊前。 第三天是冥鹤啼。 第四天是樱羽红枝。 第五天是阔叶红树榕…… 到第六天的时候,云风崖前的灵田上长出了一颗惠食果树,苹果大小的果实却是浆果类的,晶莹剔透的挂在树上。 成熟的果子是粉色的,未成熟的是黄色的,果肉柔软,咬破皮只用吸食就会用充足甜蜜的汁水,吃到最后的芯是两片透明的果肉,脆弹口感。 宴几安找到南扶光的时候,她正挎着个果篮坐在树枝上吃果子,汁水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滴,听见下面好似有人在用寡淡的语气叫自己的名字,她甩甩手,拨开枝叶伸了个脑袋。 看着树下的人,停顿了一瞬。 “师父?” 这一声“师父”叫得四平八稳。 与树下云上仙尊对视上的那一刻,她没来由地想到那日她骑在树上找姻缘牌的一幕…… 那日之后,她和宴几安唯一的一次对话就是他新婚前夜,来云风崖将羽碎剑交给她。 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说过话了。 也不是刻意的不说话,单纯就是没话可讲——金丹破碎后,南扶光的识海崩塌,成为了一个五灵根,换句话说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无修道资质凡人。 她再也练不了剑。 所以实际上,她与宴几安的师徒关系也名存实亡,毕竟作为一个天之骄子的剑修,要一个再也无法执剑的徒弟也没什么用。 南扶光对此心知肚明,等着与宴几安解除师徒关系,就像是等着云天宗什么时候将她扫地出门一样,整个人安静又低调。 她也没有再出现在膳食阁之外其他的修炼场所,最多就是出现在剑崖书院给同门讲讲基础理论知识,毕竟虽然她的修为废了,脑子没有废—— 但那也是少数情况。 事实上云风崖好像变成了她避世的小小一隅,她缩在里面,刻意不再接触关于修仙入道相关的一切,只做一些过去感兴趣的简单小创造。 种花也成了她的新爱好,毕竟给灵植浇水这种事不需要修为境界,能够稍微给她一些成就感。 然后她每日抱着这些花下山出现在宴歧的面前。 日子过得平和又普通,别人是嘴巴里淡出鸟来,南扶光只觉得自己闲的都快长出翅膀,变成那只鸟的本鸟。 那一日和谢允星说的话大半是真的,她是伶契又不完全是,因为她同时还是云天宗宗门大师姐南扶光,而南扶光前半辈子都在为生灵骨、升修为境界、苦读古籍、钻研剑谱而努力—— 尽管现在知道她本为万器母源,压根就不是走修仙入道这条道路的料,就像是园丁不用做饭很好吃,她根本不需要为了这件事做任何努力…… 可她还是很迷茫。 现在她有一种前方日子有一天算一天的迷茫感,她也不知道作为一把武器她会变成什么样,好像就目前来说,她只能为旧世主的润器做出一些贡献—— 那和狗血戏本里只能当炉鼎的废物有什么区别? 作为曾经梦想仗剑天涯的剑修,南扶光其实现在每一天都很难受,看见其他云天宗弟子哪怕是四灵根都能努力修行拼搏一个可能,再看看完全看不见任何可能性的自己…… 她如鲠在喉。 但她不说,她只是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就好像只要她不提就不会想起这件事。 可是事情总有意外。 比如见到宴几安,她就无法避免的想到失去的一切,这件事严格说起来并不是他的错,但这并不妨碍她不想看见他。 “有什么事?” 南扶光从树上滑下来,放下果篮,她站在宴几安面前微微仰着头,自己都并不知道其实她下意识地蹙着眉,把抗拒写在脸上。 手因为果实的汁水甜腻得粘手,放到过去她只需要一个咒术就能清理干净,但是现在她只能手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一会儿要洗手还要去水缸里舀水。 宴几安瞥了她有些僵硬的肩膀,抬了抬手指便将她手上的脏污弄干净了。 “新弟子入门御剑修行,”他平淡道,“你去一下。” “什么?您又有新的徒弟了?” “不。只是谢从觉得云天宗正经剑修弟子只有你和鹿桑两人不太合理,剩下的几乎都是散修……从别的宗门请来了剑修坐阁,剑修一门扩招门徒。” 他解释的清楚,南扶光却有些走神。 日子过得可真快。 上一次去青云崖教人学习御剑飞行还是鹿桑来的时候。 那时候南扶光抱着胳膊和无幽以及谢允星在旁边冷眼旁观,白炙还在犯贱,云天宗日常鸡飞狗跳,还是小师妹的鹿桑学个御剑都磕磕绊绊。 现在云天宗大师姐识海崩塌成了废人,白炙死了,谢允星去过鬼门关走了一遭,鹿桑成为了化仙期大能…… 好像时间滚滚,唯一不受侵扰的只有无幽一人。 垂着眼,南扶光闻言,懒得想措辞,直接拒绝:“我不去。” 宴几安没说话,安静地望着她。 “让鹿桑去。顺便纠正一下,如今云天宗可不是只有两名剑修弟子,是只鹿桑一人,我一个剑都提不起来的,算什么剑修?” 宴几安闻言,下意识跟着蹙眉:“别这样说。” 南扶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然怎么说?我连爬上青云崖都费劲。” 有时候其实南扶光觉得自己也是挺不公平的—— 上辈子二话不说给这条龙捅了一剑。 这辈子说是来还债,但说到底,她的鲜花给了宴歧,所有的怨念和不满都留给了宴几安。 算他倒霉。 抿了抿唇,她脚底搓了搓地面,有些烦躁也想不明白她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知道她心情不好为什么非要来她跟前找不痛快? “去一趟。”宴几安语气依旧淡淡,用句倒是斩钉截铁,“听他们说你已经数日未到剑崖书院去了,青云崖也不去,就缩在这地方伺候你那些花草。” “看我不顺眼我可以搬回那杀猪的家旁边那个院子里。” “日日。” “别叫我,我都不知道您到底为什么非要我去不可,还亲自来请我去——当年鹿桑学御剑您还是请桃桃跑腿通知我去呢,今儿个是怎么了?那新入门弟子里有什么了不起的存在?”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 “我只是。”云上仙尊的目光飘了下,之后短暂的挪开了,“只是许多天未与你说话了。” 南扶光大脑空白了下。 想到那日结契仪式上,从宗门大殿内看过来的那双眼睛,那一瞬间那真的有种站着被人生吞活剥的毛骨悚然感。 于是过了片刻,她面无表情道:“已婚人士说话注意点,你不要脸我还要。” …… 南扶光也想不到这辈子还有轮到她粗暴赶走宴几安的时候。 当她拿起双面镜跟宴歧抱怨这件事的时候,对方的态度也叫她火冒三丈:“可以去啊,为什么不去?” 握着双面镜边缘的手指不着痕迹地缩卷了下,今日也算作是某个她不愿提议的话题频繁被提出来,她悲哀自己穷尽前半生百来年也没找到一个会看人眼色的男人。 “耳朵长毛了吗,没听见他让我去教导新入门弟子御剑飞行?”南扶光稍微提高了嗓音,“谁啊,我吗?” 双面镜那边传来一阵骚动。 大概是男人把杀猪刀递给了另外一个人—— 那声音很熟悉一听就是吾穷,她很不满的问:“为什么是我?” 宴歧说后面排了那么多客人没看见吗难道让他们回家? 吾穷道:“那你就继续卖啊。” 宴歧说双面镜里吼得那么大声没听见吗难道就让她生气? 吾穷道:“不是你自己惹的吗?” 宴歧说对啊所以现在杀猪刀交给你我去哄她有什么问题,刀拿好别给我摔坏了。 吾穷道:“你怎么可以让女孩子握杀猪刀?” 宴歧说那你现在变回男人好了反正在我看来没区别。 一顿商讨后,双面镜被重新拿了起来,男人那张脸出现在双面镜中,依然是过去那般垂眉顺眼的模样,看上去有些无奈。 “我不是很清楚你最近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觉得一辈子躲在云风崖那一亩三分地,变着法子种不同的花,抱着花等我收摊,我当然没有任何意见甚至有些期待……” 南扶光扁了扁嘴。 那边的人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道:“可你现在看上去比我还委屈,明明你才是提高嗓门吼人的那个。” 南扶光握着双面镜的力道,像是要把它捏碎。 “可我不能御剑飞行了,我拿什么教别人?” 她面色苍白,就像是捂着纱布的伤口被揭开,她终于不得不面对那种伤口溃烂的鲜血淋漓,不闻不问之后伤口没有愈合,甚至比她想象中更加严重。 “我不得不从桃花岭搬出来,云风崖很好,但桃花岭的每一棵树都是我亲手照料的;我再也没有感受到御剑飞行时云端从眼前掠过的风;握着剑时,剑柄不会给我安全感;我怕看见那把羽碎剑,我把等等留在山下的乾坤袋,和袋子一起塞进柜子里落灰;我怕桃桃甚至是其他以前拍马都不可能追上我的弟子投来的目光,嘲笑也好,同情也罢——” 她出生开始使用术法; 初生识海便不再像凡尘人那般一顿不吃便感到饥饿; 她从未发现原来靠两条腿走路的步伐如此沉重; 当她午夜梦回,想到执剑荡平大日矿山监护者,一剑解救无数生命免于葬身鱼腹,平定渊海宗彩衣楼融合兽动乱,一己之力杀穿古生物研究阁防御阵踢爆废病安置塔…… 当她的剑不再合适握在手中,不是剑修,就好像再也不是南扶光。 眼泪无意识地涌出,相比之下南扶光自己都觉得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想哭,可是眼泪比她想像中更加汹涌和大滴—— “啪嗒”一下落在双面镜上。 足够让双面镜那边的男人瞬间收声到连呼吸的声音都停止了。 “作为一把旧世主的武器我才不是修仙入道的料,目前为止我只要乖乖做好我工具人身份就没问题……” 南扶光磕磕巴巴地说着,说着那些毫无逻辑甚至不太成句子的话。 “道理我都懂,可我今早想摘些新种的果子送给你,果子很甜,我只能像只原始的猴子一样爬到树上摘——” 她想象不到人类哭起来真的可以发出“呜呜”的声音。 像是憋着鼻涕不掉落,她憋的满脸通红。 “你们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面对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这件事,新入门的弟子御剑飞行并不需要我教,因为他们可以御剑飞行,我不可以。” 等她絮絮叨叨地从衣食住行的不方便抱怨到全世界与我为敌,双面镜那边的人都没有再说话。 南扶光吸了吸鼻子,摇晃了下双面镜,带着哭腔问:“没声音……坏掉了吗?” 双面镜没有坏掉。 那边的人拿起镜子:“我听得见。” “听得见你为什么不理我?”南扶光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不是。我在爬山。” 那边的人翻转镜子,给她看了眼镜子里倒映的云天宗山门。 “现在准备到门口了。开门。” …… 在去青云崖的路上,他们还在喋喋不休的讨论这个问题。 “我现在看上去怎么样?” “哭过。” “我甚至不能用个术法让自己看上去稍微好一点……呜——” “再哭就更明显了。” “……” “为什么逼我到青云崖去,你们很喜欢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吗?” “因为人不能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 “说话真难听。” “还行。” “所以我对你来说除了像个炉鼎助你功力平步青云之外还有别的用处吗?” “不愿意再试试拿剑的不是我,我劝过你了。” “如果拿起等等发现挥舞半天它都只是一个把手我会崩溃的,你这个硬心肠的人。” “不可能。” “有可能。” “说了不可能,那把武器是你自己做的,你是东君,是万器母源,没人不爱自己的亲娘。” “我现在并没有自己是东君的实感,我真的是曾经给宴几安捅了个对穿的人吗?” “是。” “那我还有机会再来一次吗?” “可以试试。” “你会不会认错人了?” “……” “嗯?” “听说之前鹿桑也时常质疑自己可能不是神凤。” “……” “嗯?” “骂的真难听。” 南扶光不知道宴歧来干嘛的。 除了当个剑架子替她拿上那把羽碎剑,把她从云风崖洞府拎出来往青云崖赶,他剩下所作所为就是用三言两语把她搞得更生气…… 但直到气喘吁吁地爬上青云崖,她发现自己没有再像个无情的流泪机器那样眼泪决堤。 站在青云崖上冒头,让南扶光感觉到好过一点的是谢允星和无幽都在,这种场合遇见熟人会让她觉得稍微放心。 不怎么好的是鹿桑也在。 已经是化仙期剑修,而且身份还是云上仙尊的道侣,所以相比起南扶光身上一身云天宗寻常弟子道袍,她换上了一身相比之下用料与款式都讲究得多的穿着。 周围围着一群腰上挂着青光剑的新剑修弟子,他们争先恐后的问着鹿桑各式各样的问题,曾经的云天宗小师妹被他们围在中间,看上去忙得脚不沾地。 无幽率先看过来,盯着南扶光看了一会儿,而后看向她身后门神似的跟着的男人还有他手中的羽碎剑,像是看见世界上最晦气的两样东西,他默默拧开头。 谢允星则是注意到南扶光那双肿眼睛,下意识蹙眉—— 下一瞬云天宗大师姐便刮到了她的跟前,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救救我,救救我!” 谢允星抬手给她一个冷冻术法,立刻感觉到眼皮子肿的程度消退许多,南扶光长吁一口气,听见她的好师妹问她:“和这杀猪的吵架了?” 南扶光:“嗯。” 宴歧:“?” 宴歧:“请问你在‘嗯‘什么?” 南扶光无精打采:“我不想来青云崖,你逼我来,谁都知道梦游的人不能随便被叫醒,会被吓死的。” 男人不说话了,把羽碎剑塞到南扶光手里,后者有气无力的垫了垫,期期艾艾的说:“好沉啊,就像我沉重的人生。” 一边说着一边像只怨灵似的拎着那把剑靠近最近那个试图爬上悬浮在身侧的青光剑的不知名弟子,她用手中云上仙尊的本命剑当棍子,敲敲那新弟子的腿,告诉他上剑用的是腿不是手,老用手去扒拉那把剑做什么。 那弟子一转头看见的先是云上仙尊的羽碎剑,还以为自己眼花,再一抬头看见面无表情的云天宗大师姐,“啊啊啊”了几声。 南扶光没理他,面无表情地飘到另外一名弟子身边。 谢允星看着她充满怨气的背影:“羽碎剑的沉重三界六道出了名,正常普通凡人……莫说凡人,就是我们这些非剑修的普通修士也不一定能轻易把它拿起,挥动。” 不远处,南扶光正一脸不耐烦地盯梢一名弟子,在用羽碎剑当教鞭敲对方的小腹提心他“收紧核心”后,那把剑在她手中非常轻巧的下意识挽了个剑花,像是一根绳子被甩来甩去。 宴歧淡道:“就别理她。” 一行人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除了新弟子非常害怕一言不合那把至高无上的羽碎剑就拍自己身上之外,倒没有任何人敢出言不逊道“大师姐一个凡人怎么跑到这来教导我们”…… 南扶光幻想的所有人同情的看着她的情景也没有出现。 一切比她想象中好一些。 当她以为这一切就会像这样安然结束,该发生的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名弟子经过她的指指点点好不容易爬上飞剑后,也许是兴奋过度,青光剑失控,“嗖”地往崖边方向飞去—— 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若此时南扶光还是过去的那个南扶光,这会儿轻而易举就能御剑追上救下他。 然而此情况下,她伸手去扑拽那个剑柄然而却赶不上青光剑蹿出去的速度,眼瞧着那名弟子飞出崖边从青光剑上坠落,周围尖叫声一片。 直到身后一声凤鸣声响,浑身燃烧着精粹火焰的凤凰与她擦肩掠过,飞速俯身崖下。 凤凰再腾空出现时,背上趴着那名坠崖的弟子。 周围的欢呼声中,趴在崖边的云天宗大师姐才慢吞吞重新爬起来,弯腰拍拍膝盖上的灰,她挠挠头,转过头有些茫然地看向身后的宴歧。 无论别人怎么想,至少被她如此茫然地一眼,男人觉得胸腔之内仿若有什么酸涩之意如潮水蔓延。 他开始真正反省自己是不是过于强硬,早知道她若不想来,就不强迫她来。 第160章 你为什么学南扶光 但是令宴歧惊讶的是茫然过后, 南扶光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山崩地裂,她这个人的情绪一直都让人琢磨不定,以前是外面裹着一层冰的炮仗,现在…… 现在说不清是什么。 当所有人以为金丹破碎这件事对她来说也没那么难她早就接受了的时候, 她崩溃了; 当所有人以为眼睁睁看着同门在自己面前坠崖她无能为力最后被鹿桑结婚救助时, 她又表现得很平静。 傍晚的时候南扶光与宴歧肩并肩坐在那棵果树上看月亮, 他夸她种的果子果然很甜,不知道有什么秘诀。 南扶光没有揭穿他的没话找话,踢踢腿说把他藏在摊位下面的猪大肠拿来全部都埋上了,以前就怀疑这个东西很有用, 现在一看果然很有用。 宴歧为此陷入沉默, 想到了今日被隔壁春风楼女老板娘叉着腰骂不讲信义, 因为她预定了猪大肠却没有拿到货……当时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谁那么有本事又那么有胆子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现在破案了,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是有人监守自盗。 “我是真没发现是你拿走的。”男人慢吞吞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比你想象中厉害一点?” 话语一落就感觉肩膀上砸下来一个脑袋。 一侧脸看见身边的人歪着脑袋靠在自己身上。 宴歧有些惊讶且有些僵硬,像是并不习惯她突如其来表现出的一点点依赖。 南扶光感觉到了靠着的肩膀肌肉瞬间紧绷,但她还是靠着,只是头也不抬地问:“亲我的时候一点没见你害羞,现在倒是不自在上了, 是忍不了一点纯爱吗?” 男人唉声叹气道,你只是我的武器不是从我身体里分出去的一部分, 说话倒也不用像我总是那么尖酸刻薄。 南扶光被他逗笑了, 又听见男人在她头顶温和地说:“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吧?最近有些颓废到娇妻文学,这个画风虽然我不讨厌,但现在不流行了会挨骂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推下树。 等他有点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还真的有点生气,他试图告诉下一瞬优雅落在自己身边的人哪怕是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会觉得有点疼的,就看见她蹲下来,蹲在他的身边,像猫一样歪着头打量他。 宴歧一下子就不生气了。 谁能跟打碎了水杯的猫猫生气呢,是水杯自己不识相非要放在桌子上的。 “再说一遍吧?” “嗯?” “跟我说一说东君的故事。” 宴歧长吁一口气,伸长两条腿,懒洋洋地问:“哪一个?” 南扶光想了想:“我没有所谓的金丹却依然很强地差点把全盛时期的宴几安捅死的故事。” 宴歧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笑了,有点骄傲的那种,南扶光不知道他在骄傲点什么,在她犹豫的时候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男人凑过来亲了她。 她没躲,也保持着蹲在他身边歪着脑袋的姿势给他亲。 夜风吹过,风中夹杂送带的是头顶上果实的甜蜜香味,但南扶光觉得实际上这一次的吻没有那么甜,反而侵染了一些晚风特有的冰凉。 …… 过了几日,他化自在天界迎来几桩大事。 其一是真龙仙君宴几安大概是受到了初步复苏的沙陀裂空树照拂,得以突破渡劫初期,进入渡劫中期。 对这对龙凤突破境界如喝水一般简单众人已经无话可说,几乎就要习以为常,值守《三界包打听》偶尔会有调侃言论,称若他和神凤早日洞房或许效果更好。 第二是「翠鸟之巢」一年一度的公开招新开始,这一年也是因为沙陀裂空树的复苏,修仙界相比起前些年要死不活的样子有了改善,那「翠鸟之巢」有扩招的意思,传单发到了各个宗门的山门前,云天宗也不例外。 谁都知道过去云天宗大师姐总是把「翠鸟之巢」挂在嘴边。 想年前她也是差点儿一脚踏入了这个她梦寐以求的组织,所有的程序都走好了连那件人们梦寐以求的礼袍都发到了她的手上,临门一脚奈何中途被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研究物逃窜的事搅黄…… 如今她失去了金丹,严格来说不能再说是一名修士,这正式成为「翠鸟之巢」执法者的事暂时不了了之。 南扶光对此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遗憾。 那日青云崖的新弟子堕崖事件后,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消沉一会儿,但相比之下她好像反而比之前避着所有人走时的模样开朗的多,近些日子也频繁出现在膳食阁和剑崖书院。 在剑崖书院,她理所当然地还是坐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那个位置属于云天宗大师姐,尽管现在云天宗除了宴几安之外,修为最高的人是鹿桑。 按照一般理解,“宗门大师姐”熬的不是资历而是实力,一个宗门的大师姐轮不到化仙期修士,而是让一个金丹破碎接近凡人的人来,这件事多少有些引发人热议。 云天宗内部几乎每天都在为这件事争吵,吵成了日常,很有什么“立嫡不立长”还是“立贤不立嫡”之类的斗争。 正如今日,当南扶光在无幽旁边坐下,拿着一本古籍跟他询问问题的时候,凑上来了一个新的弟子问她有关剑谱的事。 不过是炼气期的剑阵,南扶光以前多努力,这种东西闭着眼都能背下来,拿过来随手一翻就知道这弟子拿的剑谱本身就是印制有问题,在一个走丹田的真气循环上表述颠三倒四所以接不上,就如实告诉了那个没见过的弟子。 一般人得了答案也该欣喜若狂的走了。 可这新弟子不一样,他杵在那不走,低头问云天宗大师姐,他实在是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能不能给他演示一遍。 南扶光原本已经转过头继续跟无幽说话了,闻言话语一顿,慢吞吞又把脑袋转了回来。 身后的无幽已经在摸腰间的符箓,看上去准备面无表情地将这宗门后辈炸成鸡零狗碎的一地碎屑—— 但南扶光只是转过头冲这弟子笑了笑:“新来的?你胆子挺大的,欺负到我头上来。” 看来是真的熟读“虎落平阳被犬欺”并以为这个故事是真的有可能发生。 云天宗大师姐一双眼睛极亮,目光闪烁时,像是挂在天上的太阳—— 温暖而明亮时,可以照进旧世主的心巴上。 但还有一句古话,叫”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她的目光关键时刻也可以杀人。 这弟子道行不深,被这一眼看得心中“咯噔”一下,好像尾椎都发麻般整个人慌了神,众目睽睽之下很怂的后退了一步。 南扶光正欲说些什么,这时候从书院门口传来沉沉的一声呼声:“德先!” 众人抬目一瞥,原来背对着外面的光立在门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云天宗曾经的小师妹、现在呼声与人气皆很高的神凤鹿桑。 这新弟子她叫得出名字,想来也是认识。 南扶光冷眼看着这弟子像条丧家犬似的垂头走到鹿桑跟前认错—— 此时一身紫色道袍的鹿桑垂眸扫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你跟我道歉做什么,真正需要你为无力道歉的是大师姐。” 南扶光觉得这个鹿桑真的很矛盾,那结契一吻的事她估计恨她恨得牙痒,但是行为举止上她似乎不太允许自己有道德上的瑕疵。 这挑衅的弟子此行为大概是完全出于自己对鹿桑的仰慕而非正主指使,他转身跟南扶光道歉时,鹿桑就站在他身后看着,而后也跟着向她道了声抱歉。 从始至终,她始终背着光,仰着下巴,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 南扶光支着下巴,懒洋洋地说“没事”,她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幕很有趣,不知不觉好像神凤也成长了—— 过去那个唯唯诺诺、说话柔声细语、行事懵懂莽撞的云天宗小师妹不知道死在了哪个年岁,眼前的云上仙尊道侣神凤不卑不亢,也有了呵斥同门师弟的威严。 她望着南扶光的眸中有同情或者怜悯之类不必要的友善,但南扶光并不觉得感动。 ——过度且不必要的怜悯,其实也是傲慢的一种体现。 短暂的交集之后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南扶光低头继续翻自己的古籍,余光瞥见鹿桑坐在了课堂的最前面那张桌子。 哦这个和大师兄和大师姐的桌子在前面象征地位不同,这个桌子的位置单纯只象征坐在桌子上的人刻苦。 这个认知是云天宗众所周知的。 问题在于大家并不知道如今已经完美实现跨越阶级的神凤,刻苦努力是为了干嘛。 这种问题一般情况下是没人问的,除非那个人没脑子,但云天宗也不是没有没脑子的人。 身着炼器阁道袍的小胖子迈着虎虎生风的步子从门外刮进来,自打他亲爱的姐姐回来后,恢复了活力也恢复了脑残的云天宗耀祖谢晦闪亮登场。 他一眼看见的是南扶光,第二眼看见的是神凤,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很想雨露均沾的挨个问一问:你来干嘛。 当然两个问题的内里原因天差地别。 但犹豫一番后,他还是下意识对面无表情的云天宗大师姐有些胆怯,于是他凑到鹿桑面前,问:“你来干嘛?” 鹿桑好脾气的笑了笑:“虽然已经化仙期,但是中间越界太快我还是有些不习惯,许多基础知识不牢靠,我得好好补补。” 谢晦:“基础知识之所以是基础知识,牢靠不牢靠这种事最多影响到金丹期……学会御剑飞行了还要回头学走路?” 鹿桑脸上的笑容不变:“是这个道理,但「翠鸟之巢」的选拔考核会考。”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鹿桑像是没注意到气氛的诡异,从面前放着的一大堆书中某一本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我报名了「翠鸟之巢」的选拔,听说这是修士正道之地,所以也想试试。” 这理由太耳熟。 这下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南扶光。 南扶光打了个呵欠。 谢晦瞪圆了眼,没准备给任何人活路:“你都化仙期了,也跟仙尊大人结了契,为什么还要有样学样地学南扶光?” 他是真的困惑。 也是真的有本事把此时此刻剑崖书院每一个人尬得满地找牙。 从现场人们甚至包括无幽脸上的表情来看,每一个人都像是恨不得今日自己偷懒翘课,从未出现过在剑崖书院。 …… 鹿桑与宴几安大婚之后,又从赤月峰,重新搬回了陶亭。 宴几安没有做出要求与她分房这般无理的举措,两人是睡在一块儿的,但也仅此而已 但没关系,光是看着陶亭的书房除了有仙盟的密件信函、宴几安管用的笔墨之外,多了一些与云上仙尊格格不入的基础书本和古籍,鹿桑就很满足。 有时候她甚至会刻意的把这些东西假装遗忘放在宴几安的那些东西上,待他用书桌的时候,细细观察他微蹙起的眉从桌上把她的东西挪开却不斥责,然后再假装惶恐的上前说着忘性大,把自己的东西拿走。 这让她好像回到了以前,鹿长离和宴震麟相依为命的时候。 正如今日,鹿桑又霸占了那张唯一的桌子。 宴几安推门而入时她正执笔阅读《沙陀裂空树》下卷关于妙殊界律法的篇章,咬着笔杆蹙着眉,她头也不抬地念:“‘缔约界依本公约规定基本义务承诺,坚定立场,严格消除一切形式上的分类歧视‘……这条是什么意思?基本义务承诺是指?” “止战元年签订的《不净海两岸平等止戈协议》,第三章 第十二条,所有的物种在《沙陀裂空树》至高律法前一律平等,并有权受法律的平等保护。” 宴几安顺口答了,却没有走开。 鹿桑好奇地抬起头,困惑地看向他。 宴几安对早晨剑崖书院的事有所耳闻,想了片刻道:“「翠鸟之巢」不过是一般执法部门,你如今为神凤又是化仙期修士,想要参与相关会议,可以直接参与,并不需要费心思考核。” 鹿桑唇角边的笑意收敛了些:“我知道,我只是想名正言顺的——” 宴几安看上去有些困惑地蹙眉:“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鹿桑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就是你,没必要去可以追寻任何人的脚步。” 宴几安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他放下的这句话其实有很多可以解读的意思,自信一点儿的话就可以解读为“你就是你,别人无法取代”或者“你就做自己就很好”…… 但鹿桑却知道不是的,她一瞬间站起来追到走远的那人身后,追问:“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也在觉得我拿了「翠鸟之巢」的报名表,是专门拿给大师姐看的?” 宴几安脱去外袍。 闻言转过身来,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足够让鹿桑抓狂。 更勿论之后他以同样冷静的语气道:“不是么?剑崖书院里有的资料古籍,原版都在本尊书房里,你去剑崖书院做什么?” …… 鹿桑以为自己很讨厌赤月峰的,毕竟当初搬来这里就算不得是自愿。 但当她伤心的时候还是会跑回这个地方。 她御剑飞行来的路上遇见了三俩巡视弟子,见她违规御剑,月色朦胧,那弟子长大了嘴下意识喊了声:“大师姐,可不能——” 随后反应过来大师姐已经不能御剑飞行,从他们面前略过的只是鹿桑那张冰冷绝美的侧脸。 鹿桑一刻也不曾停歇的飞到赤月峰,落地收了伏龙剑便一头扎入那片竹林,头顶的沙陀裂空树枝头摇曳,与竹叶一块儿发出沙沙的细响,鹿桑在一片竹林下报膝蹲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拂过她的发顶,她轻轻颤抖了下抬起头。 月色下,一头白发、肤白胜雪的年轻男子赤足而立于即将消融的雪地中,眉心一抹红与那双赤瞳如黑夜下的鸽血红宝石,他冲她微微一笑:“心情不好了?” 那声音如此温柔。 鹿桑愣怔片刻,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见过道陵老祖,目光停留在他唇边的上扬的弧度,她抬起手,掐了掐自己的脸,确认自己没有睡着。 “都是化仙期修士了,还动不动这般躲在角落里哭鼻子,不好吧?” 戏谑的声音下,这次是真的确认自己在做梦也不是幻觉,鹿桑一双眼难以置信的睁大。 “……师祖?您怎么——” 面前的年轻男子抬起头,意有所指的指了指头顶的沙陀裂空树,而后冲着鹿桑笑了笑:“总要有一些变化的,替我那不成器的徒弟挡过最后一道雷劫时,差点儿也是以为自己要死掉了……” 他停顿了下,眼中笑意更深:“多亏有桑桑,如今我能非于入梦时间幻化而非神降,你可是有着大功劳。” 鹿桑楞楞的仰头看着他—— 看着面前的人俯视而来,那张英俊至美丽的面容带着和蔼可亲的笑,他不用冰冷的声音直呼她的名字,也不称她为“神凤”像是这两个字就是她存在的唯一意义。 在所有人只认神凤身份下她复活沙陀裂空树的功劳,唯有他叫她“桑桑”,说这是属于她个人的功劳。 沙陀裂空树嫩芽枝头下,一身白色麻布简批、白如凝脂批月的道陵老祖与鹿桑并肩而坐,鹿桑揉揉发红的眼睛,问他怎么来了。 “看到你很可怜的躲在这里哭。”道陵老祖笑了笑,“我就想着来问问。” 鹿桑此时像是整个人松懈下来,她抱着膝盖絮絮叨叨地说与宴几安的结契,结契上那貌合神离的一吻,她想要加入「翠鸟之巢」,她在宗门违规御剑飞行—— 她好似永远、永远地活在南扶光的银影下。 上辈子。 这辈子。 “陨龙村的小山神便是您,对吗?”鹿桑红着双眼,下巴放在膝盖上,“连您也是为了她,大费周章的布局一个「陨龙秘境」……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围着她转。” 道陵老祖倒是没有犹豫便承认了。 鹿桑长叹一口气:“嗯,我就知道。” 就连那一次圣女选拔,她也输给她了。 不过是南扶光光辉战绩。 然而道陵老祖却否认了鹿桑说的“所有人围着南扶光转”的说法,他缓缓道那个秘境确实是因为看不下去曾经的伶契越走越远,眼看着第二次还要落入那个人的手中任其摆布的命运,想要将她提前唤醒—— “但作为一把锋利的刀,曾经攻无不克的剑,现如今她却已经不中用了。” 他缓缓道。 “我对她有诸多失望,曾经确实对她寄予厚望,甚至予她修士身份妄图唤醒她对修士身份的共鸣……但她自甘堕落,哪怕金丹破碎后,甘于沦为凡人或者一个炉鼎,屈身于那个人的身边。” 道陵老祖转过头来,那双红色的双眸认真凝视身边的少女。 “桑桑,莫妄自菲薄,她怎么可能比得上如今的你?” 南扶光是伶契,是天底下最锋利的武器。 但如今她不是了,创造她的人是道陵老祖,他为她现在的状态感到失望,他决定放弃她,正如掷弃一把再也不能划开豆腐的钝刀。 而失去了趁手武器的那个人,也不会再像往日那般辉煌。 “这一世的宴震麟优柔寡断,他永远看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使自己陷入痛苦。” 他说,只有你能唤醒他的理智,桑桑。 你那么爱他,怎么能够忍心看他陷入淤泥,迷失自己? 你那么爱他,怎么能够忍受与伏龙剑天生一对的羽碎剑落入他人之手? 你已经比沦落为“南扶光”身份下的伶契强大太多太多,其他人甚至你自己都以为你活在她的阴影下,其实完全大可不必。 竹影摇曳,迎面吹拂而来的风中夹杂着冰雪气息,让鹿桑头脑清晰了一些,她眨眨眼,此时手中落入冰凉触感,她意识到那是一把匕首。 “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桑桑,你需要学会摆脱刻板印象,证明自己是比南扶光或者伶契更完美的存在……你不活在任何人的阴影下。” 鹿桑的眼前是道陵老祖的微笑。 他的眼中只看着她,一字一顿地告诉她,风水轮流转,失败者不会永远失败,现在到了她的时刻了。 “这把匕首会让伏龙剑成为更上一层楼的利器,用它,证明自己。” …… 当日,赤月峰有天动异像,万里红光如霞,破云而出,笼罩山头。 当人们走出住所抬头看去,便见火凤衔刃盘旋于夜空苍穹之下,银河摧残,霞光如流。 想必是神凤又一次迎来了新的机缘。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0-170 第161章 剑鸣之时 南扶光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宴歧依靠在洞府的窗棱边, 望着外面的天边深思的样子。 她下床灌了一口冷茶,双目清明后又仔细看了看,确定他只是一脸深沉的在发呆。 “你这样一声不吭的穿过禁制,进入别人洞府的行为真的很可怕。” 南扶光走近他。 “我记得今天亲自把你送到山门外, 当时你走的头也不回。” 当时她还在想这个人今日真是干净利落啊, 是不爱了么? 那也太快了。 男人果然越强越渣。 原来不是, 是因为他还打算回来。 听见南扶光的声音,宴歧那双游神的双眼才缓缓有了聚焦,指着屋外的霞光问她只是金丹碎了又不是眼睛瞎了,看不到外面有异常的动静? 南扶光伸头看了眼, 正巧看见凤凰衔着金光璀璨的伏龙剑落于沙陀裂空树枝头。 她愣怔了下麻木地心想“哦鹿桑又升级了”, 然后转过头问身边的人:“所以这和你半夜闯入我洞府有什么关系?担心我受不了自己一路下滑而鹿桑一路向上的刺激, 撞墙自尽?” “我要说‘是‘呢?”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男人开始没心没肺地笑,拍了拍她的脑袋。 “把你危险的想法收好, 我没这么想过——我早就告诉过你修仙问道不过是一场你喜欢就可以玩玩但大可不必为此认真的游戏, 说得嘴皮都磨破了, 你还在为这种事纠结的话,那下次谢允星骂你金丹碎掉以后智商也碎掉了我会坚决地站在她那边。” 南扶光其实有些难以置信为什么有人可以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这样傲慢的话。 她云里雾云,但确实是对鹿桑更上一层楼没有太大的想法。 她用眼神问宴歧所以呢,如果这件事不值得一提,他大半夜不睡翻墙来她这坐着窗户发呆是为了什么? 然而男人只是叹息着望着窗外抽芽的沙陀裂空树, 叹息着道一声:“春笋冒尖了。” 南扶光想了想,立刻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算是因祸得福吧, 你的一蹶不振让他有了想要放弃你的念头, 现在可能把念头打到了鹿桑的身上……怎么说呢?” 宴歧想了想,“他一直都只喜欢阴沟里那些恶臭又黑暗的东西,一旦谁滋生了一些这样的倾向, 就会被他钻空子。” 南扶光:“首先我没有一蹶不振,我只是暂时还不能很好的接受自己不是人是一把刀的角色——” 南扶光:“等一下!在金丹破碎之前,他可是眼巴巴喜欢了我九世,甚至为了让我觉醒特地准备了「陨龙秘境」如此豪华盛宴,你在骂谁恶臭又黑暗以至于被他看上想要钻空子?” 宴歧:“……” 宴歧:“这个不是充分非必要条件,我的意思是——” 他看上去很无力。 南扶光微微眯起眼,第一次发现人在无助的时候,手是真的有肯定在空气中乱抓的。 “我可以的。”南扶光突然说。 宴歧愣了愣:“可以什么?” “现在看情况好像失去了我这把武器,对他的计划影响比对你的影响大的多……如果我的一蹶不振方便你行事的话,我就一蹶不振好了。” 意外的,她的话导致宴歧陷入了一次比较长久的沉默。 他看上去并不知道对这件事应该怎么说,当然也完全没有一点被如此肺腑之言感动到的样子。 过了很久后,他看似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你确实和东君不完全一样。” 南扶光挑起眉。 “换作以前东君这样说,我可能会让邀请她把自己撅了随便塞哪个炉子里炼一炼清醒一下脑子,但是对南扶光,我说不出这种话。” “……这句子还不够完整吗?这和已经说了有什么区别?” “重点是别再说那样的话了。” 宴歧换上了一个有些冷淡但显得更加认真的语气。 他蹙着眉,好像很苦恼这种情况。 “你只是你。不为任何人活着或者去死——如果你现在不快活,就要想办法让自己快活起来,这是你目前的首要任务。” 南扶光有些似懂非懂。 听这意思是,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替她兜底。 “现在沙陀裂空树初步复苏,那棵树应当是有了初步有了真正的元魂精魄,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去把树砍了结束这一切?或者让壮壮再啃它一口?我们就这么趁虚而入怎么样?还是你想跟那棵妖树还想来一场光明正大、养精蓄锐后的君子光明之战?” 但君子之战会显得脑子有毛病。 南扶光语落,坐在窗棱上的男人原本已经重新看向沙陀裂空树上栖息的凤凰,此时又慢吞吞地重新转回头,以稍高的视角,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南扶光反手指了指自己:“难道是因为我这把刀太钝?” 宴歧再次叹气:“别又扯到这上面吧,是因为今夕不同往日,那棵树的根已经扎的太深了,并不是壮壮去咬一口就能解决的——” 就像是房屋的那一根承重立柱,洪水来时,最害怕冲倒的便是那根立柱,若是那东西被连根拔起,整个房屋也就轰然倒塌了。 “而且段……那对邪恶双胞胎兄弟我只回收到一半,且这一半还不太配合,真打起来会受伤的。” 南扶光睁圆了眼:“打架会受伤不是很正常吗?你怕疼?” “你就当我怕好了。” 宴歧望过来时,那双深色的瞳眸之中有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那不属于他过去的任何一个神情,哪怕是对于南扶光来说都觉得陌生。 南扶光喜欢宴歧,源于他那于万山倾轧不崩塌之淡然与松弛,是万事皆于掌控下的可靠,也喜欢他看着她时始终拥有的“万事有我”的自然—— 这样的安定很长一段时间内支撑着她不会倒下,让她还想看看再坚持一下也许事情就会变得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糟糕。 而如今那双眼中饱含着歉意与悲悯,长长的睫毛遮挡去了一半的悲伤。 她听见他说抱歉,是我的错,是我离开得太久。 …… 神凤衔刃的第二日,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在青云崖,南扶光抱着胳膊纠正一个师妹握剑的手势时,神凤从天而降。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这一次她并没有像宴几安一样进阶境界,显然昨天的天赐异象进阶的是她手中的伏龙剑,那把宝器现今如浴火淬炼重生,若是非要相比较其程度,至少也是个三到四阶仙器。 这一点可能给了鹿桑一些自信。 反正她看上去比前段时间自信的多。 当她一身飘逸道袍轻盈落在青云崖,人群散开,她身后有火光闪耀,紧接着数把长剑呈现伞形展开,火气燎天—— 她展开一个火属性的万剑阵法。 当她从人群另一端一步步向着这边走来,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让人觉得她是想要直接强夺云天宗大师姐的位置。 但南扶光却并无太大反应,她只是沉默着,并且在鹿桑越发靠近的时候,一个错步条件反射般挡在了宴歧前面。 这个行为在其他人看来她和疯了没什么区别—— 现在的南扶光如凡人身躯,且不说她准备以什么抵挡鹿桑一个手握神兵宝器的化仙期修士的万剑阵法,就说现在被她护在身后的杀猪匠,至少看上去比她结实抗揍得多。 见状,已经有人头也不回地跑去找云上仙尊。 然而鹿桑却停在了两人的面前,眼睛先是看向宴歧,对那张熟悉的脸有些恍然,终于明白自己过去为何对他有天生的敬畏。 伴随着记忆的逐步苏醒,她对于眼前这个人的记忆也越发的深刻,眼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总也想着当年他单手支着下巴笑着教她运用凤凰灵骨…… 后来。 如果不是因为宴震麟,她大概永远不会背叛。 而此时此刻,那双过去带着温和笑意的双眸却连余光都不曾给她。 仿佛并不知道也不在意此时神凤思想若何,高大的男人立在那,垂着眼,脸上上一瞬的懒散收敛了下,只是一瞬不瞬地垂视挡在自己面前的云天宗大师姐头顶上的发旋—— 有几个发旋的人是笨蛋来着? 那就算两个好了。 因为南扶光有两个。 前方,在男人堂而皇之的走神中,鹿桑被迫有些仓惶地挪开了眼,她对南扶光道:“师姐,你听见了吗?羽碎剑在回应伏龙剑的共鸣。” 她身后的剑阵不断的浮动与燃烧,在越发靠近南扶光时,光芒大盛。 “请把羽碎剑还给我。” 今日她来,原来是欲夺羽碎剑。 也是,任何一个剑修都不会容忍自己的剑修道侣的本命剑落于他人手中,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南扶光身上…… 嗯。 根本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云天宗大师姐慢吞吞挑起一边眉,心想自己压根没带羽碎剑出门,她和自己气势汹汹地要个什么东西呢,正想说那剑在云风崖你自己去拿吧我还忙着,奈何一转头就看见身后男人动了。 宴歧从她的乾坤袋里抽出一把银白色的剑,握在手中掂量了下。 “这个么?”宴歧问南扶光。 “……” 南扶光一头黑线。 “你把这个东西放进去做什么?” “怕你要用。” “我不用。” “嗯?别客气嘛。”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就好像这把羽碎剑不是来自云上仙尊,而是他宴歧随手塞给她的一个新年礼物。 南扶光心想如果没准备在所有人面前大打出手就不要搞这种挑衅的行为,她慢吞吞“嗯”了声,在众人满脸懵逼中,咬牙切齿地强调了声“我不用”,伸手去掰男人的手指。 后者几乎没怎么用力便顺从被她掰开手,让手心那把羽碎剑滚入其掌心。 南扶光几乎没有犹豫,转身将羽碎剑扔回给了鹿桑。 神凤背后那耀眼的火光,在羽碎剑落入鹿桑手的第一时间缠缠绵绵将其包围了起来。 甚至她本人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回收了羽碎剑。 “剑阵收收,这是青云崖,新入门弟子练习基础的地方。” 南扶光语气平静。 “万剑阵法是挺好看的,我不想以后每天照三餐回答他们金丹期才有可能学会万剑阵法。” 鹿桑捧着羽碎剑,难得陷入呆滞,毕竟她已经做好了大打一架的准备。 “你不要了?” “我本来也没稀罕要。” 南扶光说着,转身回到了方才正在指导的小师妹跟前,此时后者正一脸呆滞,直到云天宗大师姐将青光剑塞回她手里,告诉她大拇指不要顶着剑柄,使劲的时候可能会把指甲掀飞。 平淡的声音四平八稳,就好像方才发生的一切不值得一提。 鹿桑拎着羽碎剑离开时步伐有些不那么从容,看来谁都知道一拳打在棉花上尴尬的会是自己。 青云崖边短暂沉默后又恢复了最开始的热闹,被南扶光教导的那个师妹脸上还有些恍惚:“那就是万剑阵法吗?确实好厉害啊,大师姐。” 南扶光敷衍地“嗯嗯”两声,只觉得自己的担忧是对的,正欲开口说些“你好好修炼结丹就能使了”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又听见小师妹好奇地问:“可是我没有伏龙剑那样好的神兵宝器,我也能够像鹿桑师姐一样吗?” 这一次不用南扶光回答。 旁边一个早些入门数年的器修弟子凑过来:“你在说什么哦,你就是来得太晚啦才不知道,宗门内除了仙尊大人,第二个使出万阵剑法的人就站在你面前啊!” 小师妹“啊”了声。 掀起眼皮子,南扶光短暂的笑了笑。 “当时扶光大师姐手里用的就是青光剑啊!”那个器修指了指小师妹手中的铸铁剑,“实力到位用什么都一样啦!” 他又转向南扶光,提高了嗓门:“所以金丹没了又咋的了!你的金丹是为了救无幽师兄在内九十几条人命没的,这点整个他化自在天界都应该记得!寻仙问道者,仗剑济世,心怀苍生——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所以大师姐在我心中永远是大师姐!” 可能是早膳吃的比较多。 这位师弟气势如虹,声如洪钟。 在小师妹诧异到呆滞的沉默中,南扶光“嗯嗯”两声,手推了一巴掌凑过来的器修师弟。 “别扯着嗓门宣传老子金丹碎裂的好事了——滚滚滚,边儿玩去。” …… 南扶光退回宴歧身边时,站了一会儿发现后者安静的好像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她莫名其妙的回头望他,问他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 男人听到提问低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有一瞬南扶光确定他是有话要说的,但他最终却只是闭着嘴,直到她等得快不耐烦了,才听见他突然开悟一般点点头,说了句:“我突然觉得你昨天说的有道理。” 南扶光:“?” 宴歧:“过两天有空吗?” 南扶光:“做什么?” 宴歧忽然笑了,双眼微弯,“去砍树,怎么样?” 南扶光:“……不说暂时砍不得?” “走运的话,砍一截让它缺胳膊断腿也行。” 南扶光看他满脸不正经,心想这种用脚指头都能想到的事之前不去当然有他的道理,所以现在提出来她当然也只是开玩笑的,这个人那么认真的答应是怎么回事? 真的要去啊? 她说要去就去了么,那么听话真的好吗? “别告诉我做出这种决定是为了让我心情好点。” “对啊,不可以吗?” “……别乱来了,你在你家乡最好没有一个村以上面积的封地要继承。” “不幸的是现在我们所在的三界六道算上牢狱地界都是我继承来的。” “难怪变成现在这样。” “……” …… 事实证明,当这个世界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发生,作为寻常人的大多数人是绝对不知情的。 正如这一日,当桃桃打着呵欠走出弟子居所,抬头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空有紫色雷电电闪雷鸣,她“哦哟”了一声,心想这是有大佬渡劫还是神兵降世,而后有被自己神经到,笑了笑,转身开始思考今天膳食堂喝南瓜粥还是皮蛋瘦肉粥。 与陆续走出住所、准备开启一天正常生活的其他云天宗弟子、甚至今日份三界六道每一位芸芸众生相等—— 她并不知道在北方的鹿野荒山,一场足够载入史册的战争,已经一触即发。 此处与当年渊海宗变作祭台的岛屿相似,是沙陀裂空树众多树根所在一处。 也是时隔多日,南扶光第二次在「陨龙秘境」之外看见那个所谓的小山神,那个白发红眸、眉心一点朱砂痣的男子。 此时此刻,一身白色麻布质地批袍的他悬于高空,在他身后是数道劈落下来再荒原炸开一片焦土的玄雷—— 那紫色光电下,身影如此熟悉。 头顶乌云密布,雷声阵阵,趴在高高的悬崖上,南扶光的头发被狂风卷的凌乱,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过去有多蠢—— 她早就在真龙镀鳞那日见过这棵树的真身。 就是他,最后出现,徒手替宴几安挡下了那以当时的他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的最后一道雷劫。 几乎是同一张脸,同一双眼,除却眉心缺少那一点朱砂痣。 她居然蠢到在「陨龙秘境」里没有认出他来。 一把通体闪烁着极致纯粹木属性的长剑出现在其手中,剑身闪烁流淌着幽绿,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宇宙力量。 剑柄由沙陀裂空树木所造,其上刻有一些眼熟却并不能看懂的符文,当剑身的绿色幽光流淌,符文闪烁,微微颤动,仿佛有生命物件正在进行呼吸。 这绝非东君所创造的宝器之一。 只有极少数、天马行空到被视作与话本的古籍中曾经有类似的宝器记载,记录中,该器为超现实产物,能够改变事物的存在状态—— 使其扭曲、崩坏甚至消失殆尽。 古籍中记载,此物乃外来宝器,存于灭世之主手中,曾经堙灭数十次人类文明。 此剑名为“四宝剑”。 四宝剑祭出一瞬,风云涌动。 狂风中,一身玄黑战甲,手戴猎星兽皮质手套,铠甲披风猎猎,宴歧从掌心拉出一把相比之下造型更加简单,只是充盈着金色光芒的长刀—— 狂风吹散了他束起的短发。 数道雷鸣仿若与此共鸣或戒备,轰轰雷声几乎震耳欲聋。 手执四宝剑沙陀裂空树之幻化实体,正为被宴几安与鹿桑奉若神明道陵老祖。 此时只见其微微一笑,开始时嗓音如毒蛇绕颈,阴湿绵软又淬透毒性:“认真的?你已经证明过用这把寻常的剑斩落不了吾之本灵……宴歧,你不是如此沉不住气的人。” “我恰巧前些天听过一些观点。” 宴歧笑了笑。 “实力到位,用什么都一样的。” 语落之下,男人瞬间消失于风雷电中,“下一瞬只闻“锵”的一声巨响,那道陵老祖连连后掠数丈,手中四宝剑竖起,与闪身出现的宴歧手中长刀相撞—— “我有个堂哥。” 能量波动,仿若时间都被扭曲。 落叶与飞尘悬停,只剩下男人黑色的披风于风中扑簌之音。 “论缠人与对脏东西的容忍程度,他意外强我数倍,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其所拥有的星系就距离这不过三千五百光年……所以你很倒霉,但凡多走两步现在已经被安心地膘肥膀壮。” 宴歧仿若闲谈的话语声起。 仿若对手中长刀身逐渐扩散的裂纹毫不在意。 与此同时,在他们脚下,数百尺高浑身雪白的巨兽冲撞而来,它浑身覆盖着银白色鳞片,体型庞大,就像一座小小的雪山轰隆隆的在悬空二人脚下冲向那沙陀裂空树! 从南扶光的方向,可以看见它长长的像兔子的绒毛耳朵因为奔跑飞扬,驯鹿的角,背上六对羽翼以遮天辟日之势伸展开! 伴随着天空一声凤鸣,手持伏龙剑的鹿桑背负一双赤色羽翼从天而降,挡在了雪白巨兽与沙陀裂空树之间,燃烧着精粹火焰的万剑阵法展开,数道火剑如天罚从天而降! 而后紧随而来的是宴几安,当他手中羽碎剑形成阵法,与道陵老祖相持并行,宴歧手中长刀尽数碎裂—— 然而他却并未有任何惊疑。 手臂一展,身后数道时间裂隙尽数吞噬剑阵光剑。 面对宴几安震惊迟疑,他似轻笑一声,踏风而行,下一瞬两把金光长刀再现手中,反手如惊鸿掠影,只闻锦裂之音,又有长刀舔血,鲜血至云上仙尊腹部疯涌而出! 与此同时,脚下,壮壮一屁股撞开神凤,冲撞沙陀裂空树下,双爪抱住树杆,犹如熊猫啃竹,“阿呜”一口咬牙刺穿这沙陀裂空树千分之一的树根—— 半空中,道陵老祖身形晃动。 宴几安不得已化为真龙之身,缠住宴歧。 龙鳞锋利,轻易将男人身上战甲刺穿。 当它试图撕咬所缠斗的人,獠牙之下,隐约之间可见另一陌生白发道袍身影一闪而现,手中长长似镰非似的模糊轮廓兵器,硬生生替宴歧扛下巨龙重重一击! 男人趁机脱身,手中长刀再现,风起云涌,电闪雷鸣,黄沙飞沙走石,金色光芒将龙鳞刺透,龙血腥臭瞬间弥漫战场平原—— 黄沙弥漫之间,只闻神凤凄厉高呼一声“夫君”,红光大盛,火气冲天,云端之上犹如瞬间燃起熊熊烈焰,乌云被火色霞光都映照明亮! 手执燃烧伏龙剑,鹿桑自宴歧背后闪现,扑腾的赤羽火光四溅,她剑指男人背后—— 然而霎时之间,那大盛焚天火气忽有异常悬停。 雷电火光震天之中,人们怎么可能听得见利器刺穿□□发出的低低闷响? 然而在场众人,偏偏听见“噗”的一声,当丹田被刺透对穿,金丹发出剧烈震动,识海翻腾,剧烈的疼痛在鹿桑被血雾弥漫的双眼中散开。 眼前模糊一片,恍惚间她低下头,只看见一只手背青筋凸起的手握着造型古怪的剑柄,那是一只常年握剑的手,纤细白皙,却足够有力。 雷电汇聚紫色剑身尽数刺入她胸膛,剑尖于背后饮血而出。 “离他远点。” 从天而降的少女一身寻常道袍,背后雷电聚汇而成双翼伸展比凤羽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双翼一展,电闪雷鸣,燎火尽数驱散熄灭,正如从高空濒死之鸟,无力陨落的神凤。 鹿桑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双明亮深邃的双眸中。 漠然。 冰冷。 视她如碎屑。 唯一的正向情绪只有那闪烁着的守护之念,仿若待到天崩地裂那一日,此信念亦绝不可动摇。 第162章 春日提亲 南扶光落地的时候, 除了不远处那只七零八落的凤凰,还有一只歪着脑袋蹲在她旁边看热闹的彩色大鸟。 那只很有热带雨林风范的大鸟拍拍翅膀变成了吾穷,南扶光收了剑站起来,回头看了眼还在抱着树根啃的壮壮, 真诚的说:“你不如等晚膳做好了再来。” “怨气别那么重, 姐妹。” 吾穷鬼鬼祟祟伸手摸了摸南扶光手中的剑, 被紫色雷电电得噼里啪啦,背部发麻你,才心满意足的缩回手。 “我和黄大人是文官与言官,放哪个年代都是躲在帐篷里干着急却很安全的那个。” 南扶光身后的翅膀扇了扇, 消散于飞沙走石间。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 再回头看看身后与龙缠斗的宴歧—— 那边的战争也已经结束。 道陵老祖非完全体, 壮壮咬穿树根的一瞬他便消失。 方才,在她的剑出鞘的一瞬, 男人的手中长刀便刺穿了巨龙的尾巴。 此时此刻, 巨龙已然从空中坠落, 被那把金色的长刀钉在地上扭动挣扎。 宴歧手中再次拉开一把新的金色长刀,来到龙首旁,巨龙扭头冲他怒吼咆哮,卷起的腥风扑面而来,然而男人却是眼睛都没眨, 只是盯着它打量许久。 有那么一瞬,南扶光觉得宴歧动了杀心。 但最终他还是没下此狠手, 只是手起刀落削掉了巨龙的半边龙角。 南扶光手一抖消散了手中长剑, 剑柄挂回腰间,转身向着男人走去—— 后者还在打量手中的龙角能做个什么有趣的小物件留作纪念,便感觉到一阵冰冷的风刮到自己身边, 他一抬头的瞬间头皮一紧,条件反射般抬手,“啪”地稳稳接住了近在咫尺挥来的巴掌。 宴歧:“……” 南扶光:“……” 在巨龙咆哮之下尚未露出一点胆怯的人,此时却看上去相当心虚,前一刻的冷嘲与漠然瞬间消散,他眉毛低垂,叹息道:“又想打人,别那么凶嘛。” 南扶光冷着脸甩开他的手。 被甩开的男人又微弯腰,锲而不舍地将她的手握回掌心,安抚似的轻轻蹭了蹭她手背因为紧绷还凸起的青筋,露出一点讨好的笑意:“雷法长剑也很好看,我看见了,和你的肤色很称。” 南扶光根本懒得听他在胡言乱语。 他不仅没有任何危险。 甚至在和宴几安缠斗的时候还能转过头分神来欣赏一下她的剑。 “你下次再以身犯险试试。” 南扶光微微扬起下巴,面无表情地打断他虚伪又做作的转移话题。 “我一定走得头也不回。” 哎。 下次你也不会走得头也不回的。 这种谁都不信的狠话还是不要说算了。 “这时候说‘我是为你好‘会挨骂吗?” “会挨打。” “……那不说了。” 宴歧拉着南扶光的手,风情万种般蹭了蹭自己的脸。 “你把神凤捅死了?” “没有,可能碎了金丹,可能没有,我不是很清楚。” “捅进去转了一圈大概是金丹碎了,如果没转那最多就是裂开了吧?” 这人用非常轻飘飘的语气说着一些鲜血淋漓的话,但并没有一点儿回头去看一看匍匐在巨龙不远处那只凤凰的意思。 南扶光就着对方的脸埋在自己掌心的姿势,推了推他的脑袋。 后者唉声叹气,直言都是他拉扯大的,真要杀之颇为下不去手,若真有这一天,恐怕还是得劳烦她代劳。 倒也是直言不讳,准备把这种脏活累活通通留给她。 打扫战场的活儿交给了吾穷和黄苏,把重伤的真龙与神凤送回云天宗的活儿自然也落在了他们的头上。 南扶光去回收变回了小猪的壮壮,坐在她怀里,小猪还在“呸呸”地吐着嘴巴里的木头渣子。 当头顶的阴云弥散,苍穹初露湛蓝,阳光终于透过云层倾洒于千疮百孔的焦土之上,一切悄然无息的开始,悄然无息的落幕。 回云天宗的路上,南扶光问宴歧什么时候会有这么畸形的想法,如果不想她继续一蹶不振地摆烂完全可以告诉她,她会想办法振作起来。 宴歧说,与其绞尽脑汁地想如何才能让自己振作起来,还是战场上的本能反应来的更快——至于哪来的灵感,大概就是那日在青云崖上,当神凤身披火光剑阵一步步逼近,她明知道他根本不会有危险,却还是条件反射的挡在了他的面前。 原来他在她心中就是这样的地位。 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受伤的。 无论是东君还是南扶光,无论是宴歧还是杀猪匠,在她的心中,他的优先级可能总是远远大于她自己的安危—— 明明是个在大日矿山说出“要走上正确的道路,流血也很正常”的硬心肠。 她却总是不允许他受一点伤。 能够得到这样的人的特殊对待,放谁都受不了。 “当时真的很感动。”男人一本正经的说,“不夸张的说,站在青云崖上,脑海里甚至简单出现了走马灯,回放了下这辈子见识过的所有珍惜的、昂贵的、美好的好东西,想把它们全部弄来送给你。” 等等剑柄在手中把玩似的打了个转。 如同少女剑修一如既往地用手中长剑挽个剑花。 “哦。所以你什么时候来云天宗提亲?” “啊?” “嗯。不来了吗?之前的求娶是在可怜金丹破碎、一无是处的我。” “什么?没那回事。” “就是这样的。” “你师父刚被我切了龙角,这时候跟他提亲的成功率能稍微高于负无穷吗?还是我该用这龙角作为聘礼,威胁他抓紧时间答应我就还有机会缝回去?” “……别来了。” “那还是要来的,别用严肃的表情开这种可怕的玩笑。” “……” …… 这一天原本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直到真龙与神凤重伤的消息传出来,再次震惊了三界六道。 一个渡劫中期,一个化仙初期,且不论羽碎剑如何得名,就连神凤也刚完成了凤凰衔刃,手中的伏龙剑在前日机缘之下,得到了淬炼升级…… 放眼如今整个三界六道,到底是什么人能将这对道侣伤得如此之重? 鹿桑金丹破裂,距离碎丹仅差一步,回到云天宗时,那张苍白的脸蛋几乎泛着青死气息,气若游丝。 宴几安更是浑身是血,长靴一脱那血“哗啦”从靴筒里倒出来,龙血腥重过其他,那血腥气立刻充数整个房间,在场看见了的人均是被惊到呼吸都失去了声音。 谢从奔走出去蓬莱岛摇人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个狗啃屎。 刚刚站稳,经过面无表情站在门外的南扶光,他脚步停顿了下,目光复杂地拍拍她的肩:“人命关天,你的事一会儿再跟你说……先恭喜了。” 真龙与神凤是被吾穷送回云天宗不假,但当时身后还跟着个南扶光。 当云天宗大师姐踩在绿色木属性的光剑上掠过山门,看守山门的弟子习惯性地高呼“大师姐您又违规御剑啊啊啊啊”完,才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茫然地“嗯”了声,与山门另一边的同门交换了个茫然的眼神,然后又“嗯”了声。 南扶光就在接下来此起彼伏见鬼般的“啊啊啊啊啊”声音中飘然离去。 所以此时此刻,龙凤道侣重伤的消息传遍三界六道时,原本金丹破碎的云天宗大师姐又有了御剑飞行的能力这件事,也传遍了云天宗。 陶亭他们是上不去的。 所以云风崖前挤满了人。 “师姐,你金丹回来了吗?” “没有,还碎着。” “除了御剑呢?除了御剑呢?剑阵能不能用?万剑阵法?无尽焚天剑阵?嗯嗯嗯?” “能吧。”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呜呜呜呜呜呜大师姐!” 一阵激动的鬼哭狼嚎中,一名女弟子握住了南扶光的手,泪眼朦胧道—— “为什么这种事发生在大师姐身上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若是别人金丹碎裂还能御剑飞行、能使剑阵,我肯定觉得它是古生物研究阁搞出来的新品种,但在大师姐身上真的显得不合理中带着一丝丝很合理啊!” 另一名师弟扒拉开她,叉着腰道:“有什么不合理的呢?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你忘记了当年大师姐把白灸师兄挂在宗门大殿那棵拔地而生的树上的事了?那时候大师姐就可以依靠外界力量,不动用识海之力运行术法!” “哦,对哦?” “所以大师姐平日捣鼓那些邪恶小发明还是有些文化底蕴在的?” “这一次也是吗?这一次也是吗?按照这种逻辑若是人人都可以像大师姐一样,那岂不是代表我那八十岁的老奶也许也有能够使用术法的那天?” 周围讨论声七嘴八舌,南扶光发现自己多余在回来的路上想了一路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力量又回来了这件事,其实她并不用担忧的—— 因为她还没开口,大家已经东拼西凑的,替她想出来个合理的解释。 此时只能尴尬的“呵呵”两声,云天宗大大师姐以不确定的语气道:“谢谢。” 显然大家并不知道她在谢什么。 小小的洞府被挤得水泄不通,直到外面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二师姐来了”,南扶光刚抬头,就看见洞府门前刮进来个纤细的身影,下一瞬她已经被狠狠一把摁入她柔软的怀中。 南扶光猝不及防被撞得两眼一黑,入鼻馨香让她原本充满了血腥气息的鼻腔在这一刻得到了清洗,她从刚才开始一直不太舒服僵硬的后颈此时此刻才得到了真的放松一般…… 她张开双手反手抱住谢允星,拍拍她柔软的腰肢,声音闷在她怀中道:“要窒息了。” 谢允星也还是没松开她。 云天宗二师姐难得红了眼睛,只有老天爷知道无论其中多少崎岖内幕,在她看来南扶光就是为了救她才废了一身修为,这些日子南扶光一蹶不振,日日夜夜,她又何尝不是夜不能寐…… 那该死的段南总在她夜里失眠的时候嘲笑她“妇人之道”,又兴高采烈缠上来一顿折腾—— 白日里她提不起精神,却也不敢让南扶光看出一点儿异样,因为她知道若是让后者知道自己为金丹碎裂的事难过,只会增添她的烦恼。 “都好了。现在都好了,日日。” 云天宗二师姐的声音中带着颤抖,她滑落下来,额头贴着南扶光的额头,终于是说出了那一句她等了很久才说出口的抱歉。 南扶光抬手替她整了整蹭乱的头发,侧脸蹭蹭自家师妹柔软的脸蛋。 这时候洞府外又传来异动,这一次到的是云天宗大师兄无幽。 印象中云天宗大师兄也总是沉稳从容,风光霁月,若非要评选三界六道道骨仙风之姿,其必然榜上有名—— 难得见他如此刻一般,显然是听闻消息仓促跑来。 身上的春日薄衫还带着水汽,大概又是方才从瀑布那垂钓扔了鱼竿就来; 发丝在来的路上有些凌乱。 他难得违规御剑而来,却止步于云风崖的洞府前,与从谢允星身前探了个脑袋出来的南扶光遥遥相望。 却也不似谢允星那般抓着她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没事了,也没有冲上来拥抱她,外面的阳光明媚,站在阳光下,云天宗大师兄像是整个人融进了春日的阳光里。 那个在「陨龙秘境」中亲口承认“心悦你”的人大概已经走得很远了。 但他又好像总是还在那里。 他站在云风崖前,看着被一片欢声笑语包围着的南扶光,是时春日正好,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一切的插曲与苦难都没有发生一样。 …… 次日。 【最新消息:仙尊大人醒了,对伤害自己之人相关事宜沉默且拒绝沟通,神凤还在昏迷,金丹是否保得住要看造化。】 【无人在意的角落,云天宗大师姐昨日“御剑飞行”掠过云天宗上空。】 两个发言主题同时飘在了《三界包打听》流动版的首页。 相比起前者的愁云惨淡,横尸遍野,众人惊呼像是做噩梦一般到底是谁能一刀横挑宴几安脚筋那可是渡劫期,后面那个帖子里倒是载歌载舞。 【从隔壁出来,再进来这里,家人们,谁懂啊?!】 【嗳,过年了过年了,过年了过年了!欢天喜地过大年——本帖里的道友们新年快乐啊!!!!!!】 【笑死了,是真的也是强行又过了一次年!】 【南扶光这个人多少是有些奇迹在身上的……】 【前段时间我还为了自己若是金丹破碎会怎么样的设想夜不能寐甚至与我道侣大吵一架,现在看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神凤金丹到底怎么样了?】 【碎了吧。】 【严格来说不能算碎,只是说裂了,仙尊不会让她金丹就这么碎了的……哦,准确的说是整个他化自在天界都会阻止这件事发生。】 【这次仙尊说的不算噜,他自己先站起来再说吧。】 【倒不是我恶毒,让神凤也尝一尝这个金丹摇摇欲坠的滋味有什么不好?实在是前段时间那些个神凤的节奏给我看得恶心,纯纯被逼成路人黑……在你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庆祝自己成功的时候,你师姐为了救秘境里那一卡车不认识的陌生人,金丹破碎成了凡人!你有好事低调一点不好吗,真烦人。】 【所以很多事最好不要半路开香槟,确实神凤洗髓成功外加那把伏龙剑睡一觉醒来莫名其妙就升级了……啧啧啧那个喜庆,那个洗版,搞得我三天没打开《三界包打听》,正版新闻都不想看了。】 【楼上的都别说啦,关注一下大师姐自己的事就好啦!】 【所以大师姐是彻底好啦?】 【嗯,好了呀,我云天宗的,今天大师姐也出现在书院了……御剑来的(是违规)(宗门内部依然不允许御剑飞行)(但大家都习惯了)(甚至宗主也在场但他说的是‘慢些当心摔了‘)。】 众人讨得欢快,把南扶光过去那些邪恶小发明全部扒拉出来,拆开了揉碎了研究这些东西的制造原理,试图从中整理到一些蛛丝马迹,合理解释为什么金丹破碎的人如今突然又恢复了力量。 最后勉强只能从小道消息得知,当年大日矿山矿难后,「翠鸟之巢」从中寻找到了数把可以被凡人使用的含有属性术法的宝器,而这些宝器,均出自南扶光之手。 虽然逻辑链有些勉强。 但大家自己说服自己,也算是接受了这种说法,并惊为天人,宣布今年的顶级器修甚至治疗识海方面疾病的医修相关奖项都该颁布给云天宗大师姐。 在讨论中,众人已经设想好了身披荣光归来的云天宗大师姐璀璨的未来,并道“解除和那位仙尊的结契,总要职场得意一下弥补吧”—— 就在这时,有人问了句,说到这个,有没有人在意那我们大师姐的阿贝贝猪德瑞拉怎么办啊? 此提问,就像是现场提问换得一片死寂一样,居然让原本你一言我一语狂欢到置顶的帖子无人回复,差点掉出首页。 【……还是云天宗的我,表示那个杀猪的好像是这两天没来云天宗了。】 【我靠你们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沉默的那么明显真的好吗?】 【…………就不知道说什么啊?】 【沉默是因为这问题也太容易让人沉默了。】 【渊海宗那会儿金丹在,他也在呀?】 【呃呃呃,南扶光金丹破碎的期间,猪德瑞拉算是寸步不离了吧,连续两天没出现太反常。】 【在的没那么频繁。】 【是的,这段时间他出现的频率与云天宗大师姐基本上算是一比一,忘记龙凤大婚的房顶这两人都一起蹲?】 【所以?】 【所以?】 【所以是因为不被需要了所以不再出现了?】 最后一条回复后,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所以呢,我磕的西皮伴随着女主恢复实力,全胜归来,掰得安定了吗?太好了,是掰得安定,我就知道我不配过哪怕一天好日子:)】 …… 按照外人来看,正常的逻辑是正常的—— 云天宗大师姐与杀猪匠第一阶段(云天宗初相识版):好朋友。 云天宗云天宗大师姐与杀猪匠第二阶段(渊海宗版):杀猪匠动机不纯想吃仙女肉过分粘人的进阶好朋友。 云天宗大师姐与杀猪匠第三阶段(金丹破碎版):形影不离,暧昧横生,大家都是凡人谁也别嫌弃谁,正正好。 以上。 现在,云天宗大师姐与杀猪匠终于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 那就是宗门大师姐全盛归来后,两人的地位差别再次回归到了云泥之别,一切过往的依赖与取暖不复存在,杀猪匠恐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从那日起,他不再出现。 从目前各种小道消息来看,真龙和神凤都那个奶奶样了,云天宗宗主还没跳楼自尽,显然是因为南扶光的恢复给了他一丝丝心里安慰。 据传闻虽然非嫡亲弟子或者亲闺女,但这位宗主对云天宗大师姐多少也还是有些偏心眼的—— 否则当初也不会把她与云上仙尊牵扯到一起,毕竟那时候云上仙尊怕不是这个老头在身边范围内能找到最高配的雄性生物了。 就这种情况,他也不可能同意南扶光继续同那杀猪匠有过于亲密的来往。 ——大师姐和杀猪匠可能就这么完蛋了。 这个思想很快就从《三界包打听》流传到了现实生活中,接下来一周,膳食堂大娘连坐一周鸡鸭鹅,膳食堂甚至都没出现过猪肉相关。 众人虽然偶尔有一两个人在心里蛐蛐,大师姐未免也太拔口口无情,这是用完就扔啊,但表面上,都小心翼翼不提杀猪匠。 连谢允星都没提这件事。 虽然知道杀猪匠身份不凡不会是他们说的那样什么云泥之别,但她也知道南扶光不可能莫名其妙恢复能力,可能是中间又发生了什么插曲…… 云天宗二师姐本就对云天宗大师姐颇为溺爱,如今已经进化到无脑溺爱。 所以众人不说,她也不问。 从头至尾,被蒙在鼓里、对一切毫不知情的,只有南扶光自己。 某日从膳食堂走出来,准备上书院开启今日份教书育人,一边往前走一边摸出双面镜准备日常问问那个杀猪的起了没吃了没,刚转过拐角,就听见一个压抑的声音大吼—— “可是大师姐太渣了!她怎么还能吃的下饭的!” 南扶光脚下一顿,心想奇了怪了哈,你们鹿桑师妹金丹碎了确实是我干的但你们又不知道,所以今日她躺在那浮浮沉沉、要死不活,怎么能就这样简单粗暴的推到我头上来呢? 她放下双面镜,面无表情地走近声源准备理论一番,刚走两步就听见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来—— “《沙陀裂空树》说人人平等你还真的信啊,那你怎么还能被你娘那句‘不好好修炼以后嫁给凡人杀猪的‘吓得满地找牙一举突破炼气期来着?当恐吓走进现实不更加恐怖吗?” “但那样那个杀猪的也太可怜了!!!用过既抛!!!” “可怜男人倒霉一辈子。” “那不是普通的男人,是脆弱的凡人,他一共就能活一百年,施舍他几十年不行吗,呜呜呜真是太可怜了!!!!” 南扶光:“……” 角落里,两个捧着南瓜粥一边喝一边缩在墙角边,呜呜呜成小气笛的弟子正以为自己找了个无人角落敞开心怀热烈讨论,就听见身后问—— “请问这个‘云天宗大师姐始乱终弃对杀猪匠用后即抛‘的想法仅限于两位个人传播还是适用于普罗大众?” “什么?”“呜呜呜”得很开心的那个弟子头也不回道,“当然是大家都这么——” 话头戛然而止。 她回过头,就看见云天宗大师姐立在墙边,一脸和蔼可亲。 …… 这一日,云天宗大师姐缺席早课。 因为她赶着下山骂人。 早市的猪肉摊前人声鼎沸,人人都在等着那小院门开门出摊,却没想到在院子的后墙,早已有不速之客抢先翻墙而入。 传闻对杀猪匠始乱终弃的云天宗大师姐一落地,尚为等站在院中打水洗脸的男人反应过来,快步走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衣襟。 高大的男人犹如弱风扶柳,轻易折腰,“嗳”了一声,气定神闲的问:“又怎么了?” 脸上的水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噼里啪啦落在南扶光脸上,还带着对方面颊上的温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横生。 抬眼便见对方湿漉漉的睫毛半敛,英俊得太有冲击力,她耳根升温,猛地后退一步,在彻底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之前,面无表情地将一卷她也是数日未曾打开的《三界包打听》扔到了他的脸上。 杀猪匠揉揉被砸疼的鼻尖,展开那竹简看了眼,又慢吞吞地“哦”了声。 “你不懂我这行为的艺术性。” “你只是拖延症。” “不是,你真的不懂。”宴歧竖起手指,“当你还是金丹破碎、宛如废人的落魄云天宗大师姐时,这就样下山,嫁给一个杀猪的凡人,只能算是落荒而逃。” “哦,现在呢?” “现在啊?”男人笑了笑,合起将他形容的要多惨有多惨的《三界包打听》,“当然便是大师姐您不与世俗相媲,特殊的口味偏好了。” “……” …… 当日。 当太阳高照,冰雪消融,第一缕带着春日温度的春风拂过山岗。 热爱吃第一手瓜的道友们又听见了个让他们震惊不已并大为困惑的最新消息—— 那个杀猪匠上云天宗提亲了。 聘礼是装在竹篮里的三头小猪。 第163章 你不知道吗 “把以前的同僚装进篮子里作为聘礼提亲, 这是什么阴曹地府产出的笑话?不得不说真是有创意又省钱同时也很贱,要是我就给他一巴掌,也就你能忍得住他。” 当宴歧一脚踏过云天宗山门的时候,南扶光还在云风崖坐着, 捧着双面镜跟吾穷聊天。 “无所谓。他再换点别的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东西, 要么就是一副猪大肠吧……等着吧, 要是宴几安身强志坚的坐着轮椅来应对他的提亲,马上我们就要见证医学奇迹了。” “什么奇迹?” “被挑断脚筋的人被气得从轮椅上站起来。” “……” 双面镜那边沉默了下。 “不是渡劫期修士吗,伤筋动骨也要一百天?” “也要看谁动的手吧。” “……” “怎么了?” “我真的受不了你这种无限溺爱他的语气——以前只有你会骂他乱来,你就是全村人的希望……现在好了, 他在源头上解决了问题, 他彻底无法无天了, 我怀疑他就是潜意识里意识到这一点才洗脑自己应该娶你的。” “好了别说了不爱听。不要说的我们的感情那么不纯洁且具有目的性。” “神经。真的受不了了,我要挂了。” "行。他上来云天宗宗门大殿了……嗯?刚刚桃桃给我发了简讯, 宴几安真的让人把他推去宗门大殿了。” “什么?那不挂了, 你开单项可视把我挂腰上吧。” “那你为你之前的出言冒犯道歉。” “好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在双面镜中那只鸟能屈能伸的真诚道歉中, 南扶光把双面镜挂在了腰上,起身也走向云天宗宗门大殿。 …… 严格的来说南扶光爹娘没死,宴歧上门提亲本来也轮不着宴几安做主。 奈何那一对神仙道侣早已远游不知去到哪个国度或者进入哪个境界,星盘显示他们活蹦乱跳但失联。 如今宗门上下长了眼的都默认是宴几安将南扶光拉扯长大,脱离可能结契的关系, 仙尊大人为师为长辈,当然有资格替她做主。 南扶光到达云天宗宗门前时, 时隔数日, 第一次见到坐在轮椅上的宴几安,她真正的稍微停顿了下—— 记忆中并没有见过宴几安如此狼狈的样子。 当然,无论是化仙期还是渡劫期他也是受过伤的, 甚至真龙镀鳞那次他后来也修养了很久,但从来不曾像是现在这样真正的连续坐着几天轮椅。 是宴歧那一刀挑了他的脚筋。 而此时此刻除了脚不方便,他的一侧耳朵也用厚重的纱布贴了起来,纱布的边缘延伸到曾经也算霁月无双的面容上,纱布透着淡淡的血色。 大概是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形象无论如何称不得好看,他一头青丝长发柔软披肩放下,遮挡住了大部分的纱布。 在宴几安身边坐着的,还有云天宗宗主谢从,此时此刻,后者正一脸严肃,像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家的翡翠玉白菜居然真的要被猪拱了这件事。 玩玩就算了啊。 怎么还真的来提亲搞得那么认真? 宴几安没说话,谢从上下打量着此时此刻规规矩矩站在大殿外的男人,他背上背着一个背篓,里面装着三只哼哼唧唧的小猪。 小猪养的很干净也不臭还有点可爱,但是作为不净海东岸仙界联盟排行第三宗门的大师姐的聘礼,它们再可爱此时此刻也显得面目可憎。 “自净潭枯竭,我宗门禁制削弱,看在你与南扶光亲近友善的关系,允许你自由进出,但这不代表你就真的有资格迎娶她过门。” 但凡普通人听见什么“资格”不“资格”的肯定已经跳起来。 宴歧闻言,笑了笑。 其实他也没干什么,但是看他这种笑,谢从就觉得自己血压高了不少,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身边云上仙尊—— 后者并未说话,也未看拼命想从竹篓里探头的三只小猪,他只是满脸阴沉的盯着男人的脸。 但被看的人却压根无所谓一般,越过在云天宗甚至在整个仙盟都很有地位的两人,不像是一个正常的凡人该有的那样瑟瑟发抖,他反而看向有模有样垂着眼,乖巧站在云天宗宗主身边的南扶光。 唇角挑了挑,莫名地有点想笑。 那双从方才开始笑意并未达到眼底显得有些冷漠的眼,此刻终于有了一点温度,他问她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吗?” “这种谈嫁娶条件的场合按照道理你应该矜持的回避一下,万一我们为了一两银子拍桌吵起来了呢?”男人听上去不冷不热,“你不知道什么叫害羞吗?” 谢从:……谁要跟你为了一两银子拍桌? “这事情还有得谈吗?我还以为你能拿出来的只有篮子里那三位——” 这时候壮壮从篮子里挤出来了,因为现场只有它是真的小动物,所以它可以不要脸,它转过头来看看宴几安冲他“噗”地吐了下舌头喷一地口水,然后转向南扶光,一双绿豆眼里瞬间迸发出无限的热情,两条后腿拼命蹬试图从竹篓里爬出来,妄图奔向她。 南扶光想到了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很久前看过的一个发言:和我男人无媒苟合,天天借着带我家灵兽出门遛弯同他私私相授……现在他要上我家提亲,求如何才能让我家脾气暴躁又怕生的灵兽不要见面就熟练地往他膝盖上爬,急在线等。 “你还有别的聘礼吗?” 南扶光问,不是期待,是纯纯好奇。 她话语一落,就听见身边传来宴几安的声音,僵硬而冰冷。 “——无论还有什么聘礼,这桩婚事我都不会同意。” 此话一出,方才那般自然且勉强还算和谐的谈判气氛就没有了。 就连背篓里的壮壮都不扑腾了,它原本一只后蹄保持着抬腿的姿势挂在背篓边缘,因为悬停没挂住,一蹄子蹬在屁股下面那只脾气暴躁小猪的脸上。 小猪发出烦躁的哼哼声咬了口它的屁股。 小猪打架的暴躁骚动像是此时此刻宗门大殿里气氛的具象化,更何况还有云上仙尊生怕在场的诸位中有哪位突然听不懂通用语,又强调了一遍:“我不同意这桩婚事。” 这话是看着门外那个杀猪匠说的。 谢从从刚才开始就有点奇怪的诡异感在这一刻加深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是宴几安的自称不对。 云上仙尊出生即矜贵,一一骑绝尘的修为凌驾于整个他化自在天界,甚至纵横其他界域…… 所以放眼整个云天宗甚至三界六道,他对外自称向来是“本尊”。 除了对南扶光,他一直用的是“我”。 而刚才他第一句开口就用的是“我”,这话模棱两可倒也面前可以认为是对南扶光所说,但后面最后这一句强调,他是看着那杀猪匠说的。 谢从用脚指头都看得出宴几安根本不想放南扶光走。 哪怕事到如今他已经与神凤结契。 此行为他不多做评价,但在这种“我喜欢的前未结契道侣要被别的男人抢走”的场合,对方还是个凡人,莫说该用一切能够拉开距离等级感的自称,换了谢从,他能用“朕”或者是“孤”也不脸红—— 怎么就“我”上了? 云天宗宗主一脸茫然,还以为云上仙尊气到神志不清,毕竟此时,后者原本松松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具是青筋凸起,指尖因为着力泛白。 仿若想要将那木头硬生生掰碎,或则将别的什么东西大卸八块。 宗门大殿内气压一下子低的吓人,低到谢从想提醒宴几安在这杀人可不行—— 但没等他来得及提醒。 是南扶光开口截断了这冰冻的气氛:“你不是我爹。” 谢从心想,这话说的太难听了。 “但他……” 南扶光转过头看了眼门外站着的男人,然后将剩下的话吞咽了下去,没说完。 ——但他是你爹。 没说完的话是这样的。 若是谢从知道可能会叹息气人还是南扶光会气人,可惜他不知道,所以他只能一脸茫然加困惑的看着云上仙尊脸上破天荒的有了明显的情绪。 青红交加,额角轻跳,像是真正怒到了极点。 至此谢从有了一种局外人的感觉,但这不应该,他是云天宗宗主,于是他主动接过了接下来的话:“仙尊倒是说的也没错,南扶光始终是他化自在天的一名修士,更是我云天宗的大师姐——你看前段时间她身体抱恙,本宗门亦从未想过将她驱离宗门,她自小生长在这个环境下,到底是与你……” “三载内,助你铲平无为门,弥月山从此改姓谢,仙盟头把交椅换你坐,如何?” 门外的男人终于说出了今日第一句跟聘礼真的相关的话。 谢从哽住了。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紧接着他也开始暴躁了,今日他与宴几安同时出现谈判已然是抬举,如此大的阵仗,不过是为了云天宗以及云天宗大师姐的颜面。 他不是来听一个凡人杀猪的在这胡言乱语,大放厥词。 这场对话可以结束了。 谢从挥了挥手,这时候从四面八方突然冒出来一堆身着统一云天宗符修制式道袍的人,这道袍无幽也经常穿,但这一次无幽不在行列内。 当这些符修整整齐齐的掏出困魔咒符箓对着宴歧,最近的那手都快怼上他的鼻尖。 南扶光万般无奈,只能出手。 一束剑光冷意,那些弟子尚未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手中的符箓已被整整齐齐切割成两半,飘落在地。 众人愕然。 谢从愕然。 宴几安不语。 站在人群中央的男人却连眼皮子都懒得多抬一下,他平静地看着谢从,强调了一句:“我没在开玩笑,这件事,可以说到做到。” 云天宗虽然没比无为门高贵到哪去,但通过他多日的判断,至少谢从的脑子问题没有那么大。 当初云天宗老祖宗亦与黄苏颇有渊源,提起这件事,那读书人总也是沉默许久,大概是想起了很久前,站在甲板上的少年振臂高呼的宏图大志与开朗的笑,或者是另一日清晨的海岸线旁少年痛苦的眼泪和崩溃的大喊,他最终只是道,并不怪他。 所以他是认真在做出承认。 他从来没想过要将他化自在天界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赶尽杀绝,在拔出毒瘤后的混乱下必然会诞生新的秩序,而新的秩序就会有新的掌权人。 谢从不是最合适的,但若非要是他,也没有关系。 想到这,宴歧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多少还是有了一些一点世俗的私心,他好像学会了试图使用一些小恩小惠,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当然可以直接把南扶光也装进背篓里背下山算完,但他不太想这样—— 鹿桑都能一顶正儿八经的红轿从赤月峰抬出来,经过云天宗山门的山路,途径梨花林。 南扶光更应该有此资格。 他之前说的所谓艺术行为虽然遣词抽象,但不代表其含义也是胡言乱语—— 南扶光该有的是风光大嫁,而不是落荒而逃。 她当配得起。 有了牵挂者便天生有了制衡之力,难免做出一些合理的让步,因此,男人如剑英挺的眉尾再次柔软的耷拉下来,他开始唉声叹气。 并颇为怨念的瞥了南扶光一眼。 南扶光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动动嘴用口型问他“又干什么”,这时候谢从终于反应过来,看着一地碎裂符纸,除了诧异南扶光此次力量莫名恢复后更上一层楼,更觉得他教了一群没用的笨蛋。 他高呼一声“南扶光”,不出意外的话等待着云天宗大师姐的是一顿臭骂。 宴歧冲着云天宗大师姐无辜的笑了笑。 宴歧:“怎么办,他们把我当骗子了。” 南扶光:“别撒娇。” 南扶光:“确实很像。” 南扶光:“自己检讨一下。” 宴歧当然不会检讨自己,他露出一副全然没有办法的模样,让谢从清理下现场,谢从黑着脸,抬手挥退了所有旁的弟子。 在大殿内外彻底只剩下三人后,始终未踏入宗门大线殿的男人弯腰,轻轻放下了背上的背篓,将三只小猪倒了出来。 壮壮毫不犹豫奔向南扶光跳进她怀里,在南扶光抱稳小猪时,听见宴歧低磁的声音,语气温和唤了声:“黄先生,麻烦你。” 南扶光只感觉眼前金色光芒大盛,忽而空气震动,夹杂着花香的温暖柔风拂过脸颊,那般温柔的气流中,有人用温润的嗓音答道:“诺。” 三只小猪中的其中一只小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书生打扮的温润如玉青年男子,他眉眼间带着温和笑意,手执长笔,轻轻一挥。 闪烁着光芒的卷轴在他面前展开,当卷轴完全展开,光芒大盛至刺眼程度,与此同时,云天宗上苍穹震动,山摇地动。 在这般异动中,忽而闻涓涓细流叮咚声响。 谢从震惊地睁大了双眼,放眼看去,只见从早就干涸的云天宗净潭方向,再一次拥有了流水声—— 与此同时,灵气充盈,如地下灵脉复苏,霞光流彩,比过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书生打扮的青年转头冲着南扶光温温一笑,而后收笔重新变作小猪的模样,从半空落下,落回宴歧怀中。 后者稳稳接住小猪,将其放回背篓。 …… 数瞬之后,宗门大殿外有防刚被遣散的弟子杀回来,见了鬼似的语气鬼哭狼嚎:“宗主!!!!!啊啊啊啊啊啊净潭突然活了,后山突然天降福地洞天——” 多看了一幕小猪大变活人,谢从现在内心之震动比此弟子,只多不少。 但他表面没有显现,听宗门弟子如此激动,条件反射心想家丑不能外扬,三言两语含糊将那走路都同手同脚的弟子打发走。 这时候。他听见宴几安突然开口道:“你这是何意?收了灵脉又摆什么姿态仿若恩赐?云天宗想要什么自己会去争取,仙盟排名第一也好第三也罢,这种无聊的条件不足以说服任何人,请回。” 谢从发现,自己第一次在感情之外的事上不能认同云上仙尊了。 “云天宗灵气复苏”明日就是头版头条,到底哪里无聊? 内心激动的头皮发麻,他稍微深呼吸了下,板着脸问站在门外的杀猪匠:“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啊”了声,正欲回答,这时候,云上仙尊再次沉声道:“宴歧。” 是以念通缉犯的语气念他的名字。 谢从:“谁?” 宴几安:“或者,你们更喜欢叫他旧世主。” 谢从:“……” 无助的张了张嘴,然后又无助的闭上。 当人过于震惊的时候,他通常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从看了看门外披着日光站着的男人,一身粗布衣裳,穿的是比普通凡人单薄,背着装着三只小猪的背篓…… 他微垂敛着眼睫,头顶的光几乎将那长长的睫毛融入光晕中,这让他看上去稍有平易近人。 无论怎么看除了那张脸都很像寻常凡人。 但旧世主是哪怕谢从也只是在古籍中三言两语记载才能了解到的人,如今此人站在他面前,他实在是—— 刚才,他所说的承诺是真的。 这是谢从的第一反应。 他感受到了一瞬间疯狂的心动后是立场的地动山摇。 “进来坐?” 他面无表情地问。 宴几安转头望着他。 谢从也很无奈,先不说眼前的人是传说中的万物始祖,万源之主,就说人家现在让净潭再次流淌,灵气充盈,流水湍湍,请人喝杯茶总是不过分的。 而且个人感情色彩不能那么重,就说凭什么后来者居上,还不是因为前者又作又冰凉? 更更更何况,如果古籍记载没发癫的话,眼前的人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你爹—— 请你爹喝口茶不应当吗? 身份尊贵至随便哪个抬出去都是震碎三界的存在,父子二人却非要抢一个云天宗大师姐。 谢从转头看着南扶光,欲言又止了半天,道:“你也有今天。” 南扶光揣着袖子,冷静道:“这话不是这么用的。” 谢从:“出息了。” 南扶光道:“这句还行。” …… 最后云天宗大殿的议事厅窗门紧闭,谈了什么内容达成了什么协议不得而知,但从最后推云上仙尊离开的那名弟子口述,云上仙尊的脸色极为难看。 在离开宗门大殿时,他弯腰吐了一口血。 鲜红的血仿若于心头血,将云上仙尊腿上一片尽数染红,可谓触目惊心。 奇怪的是,他明明之前受到的是外伤。 …… 次日,云天宗灵气复苏的消息果然占据《三界包打听》头版头条。 宗门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当然也不完全只是为了灵气复苏的事。 来来往往的弟子们又开始准备新的红灯笼,正月是还未过,但也没见得哪次元宵挂红灯笼的说法。 鹿桑倚窗而望外,看着桃桃拎着红灯笼与一个师妹讨论陶亭要不要挂上—— “陶亭挂什么挂?” “我想挂。” “你就诚心想给仙尊找不痛快。” “被你发现了,嘿嘿嘿。” 温暖的春风拂过,鹿桑有些走神,看着桃桃脸上的笑,与如今可用枯槁阴沉来形容的陶亭毫不匹配—— 自从龙凤大婚那日后,云天宗的梨花树与桃树都开了,弟子们都道不同树木花期有别,这么多年,双树同绽的情况少之又少,更何况开的这样好也是少见。 但其中也有异类。 陶亭门前那棵往年总是开花开得比别的树早,也总比别的树花茂盛拥挤极致灿烂的桃树,这一年却枯萎了。 彻彻底底的、莫名其妙的枯死,好像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管理后勤的人无数次问云上仙尊要不要挪走,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好好的陶亭就任由那棵枯木屹立在春风中,显得违和又诡异。 鹿桑低低咳嗽了几声,不再看向窗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书桌后。 没过多久,宴几安被一个外门弟子小心翼翼地推回来。 鹿桑挤出一个笑容,喊了声“夫君”,未得到回应,她又找话与他搭腔:“外头是有了什么喜事,挂上了喜庆的灯笼?” 宴几安总算有了反应。坐在轮椅上的人歪头不咸不淡的看了她一眼,但并未回答。 鹿桑的笑容几乎挂不住,她又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呀,我好多天没出屋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施了个报时的术法,然而那术法却是残缺不全的,一个“卯”字只留半边,稀碎浮动的颗粒闪烁后,消失于眼前。 鹿桑愣住了。 不远处宴几安总算有些反应,端坐于轮椅之上,云上仙尊看着她脸上无限出神的样子,不咸不淡道:“你金丹破裂,还未修养好,修为保不保得住还是个疑问,就不要勉强施展术法了。” “那只是个更咒——” “凡人看时间也不用更咒,他们有自己的器具。” 凡人。 凡人二字,已经离鹿桑很远了。 一种得而复失的恐惧,不知所措,无力感,自醒来后第一次肆无忌惮地袭上心头。 崩溃顷刻间袭击了她。 她突然出手推翻了书房的书桌,任由书桌上的一切“哗啦”倾泻而下,泪水涌出顺着面颊滴落,极度的恐慌中,她听见宴几安值守带着冰冷而单纯的疑问,问道—— “她也经历过,但她却不像你这样崩溃,为什么?” 鹿桑回答不上来,与门外挂着的喜庆大红灯笼相互辉映,她内心一片苍茫。 她踉跄奔走出陶亭,抓住了还未远去的桃桃,面无表情地问她为什么挂红灯笼,有什么喜事。 桃桃转头,看着鹿桑那双泛红的双眼,顿了顿,道:“哦,庆祝我们大师姐功力恢复又能作威作福,以及与那个杀猪的大婚?……宗主不知道发什么颠突然松口了,还颠颠儿的拨了好大一笔预算,预备以宗门宗主亲闺女规格送嫁大师姐来着,你不知道吗?” 第164章 你不能与我解除师徒关系 南扶光就像一个十八线的地下风云人物, 这辈子活跃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且莫名其妙拥有一些崇拜者,这次有幸正儿八经上《三界包打听》主版块的仙门热搜榜前三属实意外。 因为她要嫁了,嫁给一个杀猪匠。 正经大宗门的大师姐下嫁凡人且非皇亲国戚,贵族雅士, 而是一个杀猪匠? 玩归玩, 闹归闹, 这件事太过于颠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想到。 主版的热搜前三太有含金量,在设计时,仙盟官方就对“娱乐”与“决策”权重比例有一定比例的调整, 所以在此之前, 这个版块的前几名一直都官方相关的信息。 比如之前云天宗莫名其妙灵脉复苏, 灵气充盈,这件事也稍微上了一会儿热搜—— 结果就是这几天云天宗山门的门槛都快被求仙问道的散修或者其他宗门高层踏破了, 谢从忙得两脚不沾地, 痛苦又快乐。 话说回来, 连真龙和神凤的大婚也是以“龙凤结契,复苏沙陀裂空树,共创修仙界美好未来”这种标题爬上去的。 这一次“南扶光与杀猪匠”的关键词被拱到了第一,完完全全全是靠吃瓜群众的硬实力。 南扶光又有新的头衔了,人们封她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上下五千年断层领先纯爱战神。 【尊重, 祝福,不理解。】 【我对这件事的理解甚至已经到了迁怒云天宗宗主的时候, 怎么想的能答应这门婚事?有脸么?】 【我一直以为至少云天宗宗主对南扶光还挺好的, 之前她金丹碎了,上下桃花岭还给她安排新的住的地方……结果就这?】 【那有什么办法,又不是亲传弟子也不是亲闺女的, 退一万步说谢从在这件事上没什么话语权。】 【怎么没有,南扶光和那条龙的婚约不就是他定的?】 【我有一个云天宗的朋友说,南扶光是以宗主嫡亲闺女的规格嫁的。】 【?】 【?那我真的彻底不懂了。】 【哈哈可能彻底把仙凡平等条约刻在了脑子里,所以因为是凡人反而特别尊重猪德瑞拉吧?(在主版用这个代号奇奇怪怪的)】 【那我还是尊重,祝福吧,南战神有颜有钱还有实力,她倒是不一定需要锦上添花,如果杀猪匠对她好,能让她开心,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不同意楼上道友的说法,门当户对这种事经久不衰,还是有道理的。】 【……………………………………咋回事?楼上诸位在主版上的发言都特别严肃哈,捧着一颗破防的心还在追求主谓宾齐全笑死我了!】 【我确实破防了。】 【破防加壹,师徒原配情深党只是不说话了不是死了。】 【死也是死了啦,仙尊大人都娶那只凤了还想怎么地?让我们南战神做小?你一三五我二四六日曜日公休?】 【楼上的一三五二四六成功让我血压都高了,还是杀猪匠吧。】 【原来从头到尾对这件事兴高采烈的只有我——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好吗?非搁这种事离掺杂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合理?!】 【对啊对啊我也超开心的!!!恭喜!!!!!】 【现实又不是童话。】 【现在童话故事都翻开第一页了,是你自己捏着鼻子扭开头说你不要看。】 【现实确实不是童话,但偶尔出现意外的时候,有得看你就闭上嘴老实看就完事了。】 后来。 还有不敢相信这件事的人锲而不舍地猜测,南扶光只是为云上仙尊最终抛弃她与鹿桑结契而生气,并因此陷入癫狂饥不择食,这种说法很快就被另一些人反驳—— 现在的南战神有钱又又颜还恢复了战斗力,哪怕饥不择食的情况下她也有大把的选择,我觉得就连云天宗大师兄看她的眼神都不一般…… 她要是疯了好歹会找个差不多点的人疯,找个杀猪匠干什么? 这种说法很快就被众人所接受。 但仍有一小部分人不到亲眼见证南扶光被一顶轿子抬下云天宗他们是不会放弃的。 毕竟那可是云上仙尊宴几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捏死一个凡人大概比碾死蚂蚁没困难多少。 没有一个审美和精神正常的女人会放弃他。 更何况宴几安对南扶光也没有不好,他大婚前甚至把本命剑的羽碎剑都送给了南扶光,剑修的所谓见剑如人。 大概就为了确保当时金丹碎裂的南扶光从今往后在修仙界不至于零落成泥…… 说明他还是在意南扶光的。 “他们不可能就这样算了。”合上《三界包打听》的路人道,“他们好歹还是师徒。” …… 云天宗,陶亭。 宴几安原本正在誊抄一本古籍剑谱,剑谱缺页缺得不像话了,严格来说并不是一本完整的剑谱,照着上面练什么也练不出来。 但宴几安看到它的第一时间便花了意想不到的高价将它买了下来,因为他认出了上面的字迹,剑谱是东君的。 原本宴几安想着的是抄完剑谱拿去问问南扶光—— 他不否认这行为有些不自然与多余。 只是他又有许多日没有见过南扶光了,她的力量恢复后并没有让他们的关系稍微缓和,相反的,她不仅没有再过往那样拎着剑来问他一些练剑方面的事…… 连他受伤也没有来看过一眼的态度。 他伤的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重。 她不闻不问。 这让宴几安觉得他们只剩的那层师徒关系也摇摇欲坠。 想到这些事,宴几安的心烦乱了一瞬,一点墨汁晕了手下誊写的宣纸。 他微微蹙眉,将已经写了三分之二的这一张毫不犹豫地掀起团成一团扔掉,又在崭新的纸张上落下第一个字。 这时候,他忽然浑身一震,手间一松,整只笔“啪嗒”一下从他的手中落在了那崭新的宣纸上。 “怎么了?” 从里间传来鹿桑不冷不热的声音。 “又看到《三界包打听》上的人说你们师徒二人断缘如何可惜了?” 自从上次更咒失败,被云上仙尊冷嘲与质疑后,鹿桑便一直是这种态度,她没有再想以前那样满脸带笑地刻意接近他,反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就好像在生气。 但宴几安有什么动作,她又不会真的不关心。 于是这会儿她慢吞吞从里间挪出来,今天早上她得到了一点蓬莱岛的好消息,他们告诉她,她的金丹没有碎得彻底,还有修复的可能,她不会成为一个彻底的废人。 鹿桑想要告诉宴几安这个好消息,正巧现在也开口和他说话了,就准备一起告诉他。 没想到当她挪到外面,只来得及看到云上仙尊匆忙离去的身影—— 他连推轮椅的外门弟子都没叫,自己操控着那木轮椅便往外冲。 “夫君?”鹿桑愕然,“你怎么了?” 宴几安脸上第一次有了那种痛苦的表情,哪怕他被宴歧切下龙角的屈辱也没让他这样:“她要走。” “谁?谁要走?……南扶光?” 宴几安没理她,还在往外冲,鹿桑小跑几步一把捉住他的轮椅:“话说清楚再走,南扶光要走去哪里?是要下山?她都要嫁给宴歧了那下山不是很正常么?你管她那么多到底想干什么?”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哪一个部分让激到了宴几安。 无形的剑气四溢,对于重伤中的鹿桑来说足够她喝一壶的,她被震得当场踉跄狼狈后退数米——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宴几安?!!!” 可是被叫名字的人头也不回,迅速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 …… 云天宗的承官阁就在姻缘树的旁边。 这地方人烟稀少,平日里甚少有人出入,因为它仅用作存放云天宗内门记名弟子的亲缘录。 亲缘录是从个人命薄星盘分出来的一个分支。 顾名思义,它记录了对应人物的一切关系网—— 像是云天宗历代的宗主即位、长老任命或者是各阁收人,都会在正式的仪式术法生效后,把相对应的关系变化,自动显化在亲缘录上。 正如南扶光将姻缘树上的姻缘牌取下来砸烂,在她的亲缘录上,“定亲结契者:宴几安”一行字就会变灰黯淡,假以时日,或许过个三五十年,这行字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当宴几安一掌粗暴挥开承官阁的门,有些气喘地出现在门外,他一眼就看见了背对着他,站在窗棱边的人。 他数日未见之人。 阳光从窗外撒黑暗的房间内成为唯一的光源,光晕之下可以看见空气中飞扬的粉尘,南扶光就这样身披这样柔和的光站在那,春日的光芒照亮了她小半张脸。 听见动静,她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手中果然握着她自己的那块亲缘簿。 目光在看见宴几安的一瞬摇曳了下,明媚的光又犹如风中的烛光瞬间熄灭,她挑了挑眉,问:“你来做什么?”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宴几安并不想每次和她见面都是吵架,他早就疲倦也厌倦了这件事。 但正如上辈子南扶光所言那般,他们就好像是讨债与还债的关系……重要的是说好的还债那人还得也不太诚心,说话不太算数,所以他们之间充满了不情不愿与怨念,好似总也没有一刻安生。 “你手里的是什么?” 宴几安的声音低沉中带着隐忍的沙哑,他问南扶光。 后者抬了抬眼,还真是一点也不心虚的给他摇晃展示了下手中的东西,是南扶光自己的亲缘簿,所以她那么理直气壮:我拿自己的东西,犯得着你一脸阴沉的来管东管西? 宴几安几乎猜到她想做什么,于是脸色更加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嫁给宴歧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准备抛下过往的一切?把它放回去。” 印象中,哪怕是教导她练剑时,他也很少用这样严厉的语气。 南扶光一脸嘲讽,完全不在意的瞥了他一眼。 宴几安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收紧。 “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南扶光突然开口,“按照道理上一世,你那些拿得出手的剑法无一不是我一招一式掰开来揉碎了讲给你听的,我怎么着好像也算得是你师父。” 她笑了笑:“结果这一世,你的名字反倒被刻在了我的名字上,成为了我的师父……这不是倒反天罡?” 宴几安抿紧了唇。 他眼睁睁的看着语落之后,南扶光从腰间乾坤袋里掏出了一把匕首,雪光锋锐的刀剑,对准了她手中的亲缘牌上—— 宴几安感到一阵惶恐的晕眩。 他已经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再也顾不得双脚钻心的疼痛,蓬莱岛那边千叮万嘱无论如何这段时间不可下地长时间自行走路的医嘱也忘记在了脑后—— 当轮椅“哐”地重重砸在地上。 南扶光眼前人影一晃,下一瞬她就被重重踉跄撞过来的人狠狠撞在了墙上,狠狠磕了下痛的她眼冒金星,冰凉的指尖缠绕上了她握着亲缘簿的手腕。 “放开!” “不放!” 宴几安也提高了声音,扣住她的手死死都压在墙上,他自己都站不稳,全靠上半身将南扶光压在墙壁上作为支撑。 双腿在拼命地打颤,疼痛让他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此时此刻完全苍白如纸,当被他挤在墙壁与胸膛之前的人像是泥鳅似的躁动不止—— 他不得不在她耳边低低咆哮一声:“日日!!!别动了!!!” 南扶光不动了。 阴暗的墙根,她抬起头看他——如此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几乎能嗅到她唇齿间呼吸的甜腻气息,然而看过来的那双眼睛如此冰冷,没有一丝羞涩与心动。 她的眼神太冷了。 以至于宴几安根本分不清现在在颤抖的是他的剧痛的脚踝还是心脏。 “就连这个名字也不是你取的。”她一字一顿的说,“亏我过去一直以为是。” 宴几安哑然。 那双平日里总也目空一切的双眼此时在一瞬间颓败晦暗,薄唇轻轻地抿了起来,若是外人大概谁也想不到,云上仙尊也会有这样显得不知所措的一天。 “你不能……不能与我断绝师徒关系。” 他用的不能。 但语气之中已经带上了并不自知的祈求。 高高在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云上仙尊原来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在云天宗,在那棵早已失去了意义的姻缘树旁,在那充满了飞尘的阴暗角落里,他压低了声音。 眼眶通红,仿佛下一刻,那双眼中就要真的涌出眼泪。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腿长我身上,你看我能不能?” 依然还是得到了这样冰冷无情的回答。 当胸膛被那双握惯了剑,所以教寻常人更利落有力的双手推开,他茫然后退撞到了身后的木架。 木架之上,整整齐齐码列的亲缘簿摇晃碰撞发出轻轻的撞击声,在那声响中,他发现自己一时间竟也动弹不得…… 方才一瞬间的暴起已经让他的腿承受到了极限。 现在他只需要动一根手指,大概就会无力的跪在地上。 看着南扶光用手中的匕首,在“师:宴几安”四个字上面划下重重一刻时,他竟然一瞬间冒出非常荒谬想法,他想的是,如果跪下有用—— 然而什么都晚了。 金色的光芒就像是哑火的炮竹,在亲缘簿一瞬间迸溅出无力的火光后徒然黯淡。 深深地刻痕就像是在宴几安的胸膛划下一刀,那力道刺穿了他的胸骨,划破了他的心脏。 至此,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血液中、生命中迅速流逝,消失殆尽。 他再也寻不回来了。 他彻彻底底的失去了她。 第165章 春日花嫁 南扶光去上交「翠鸟之巢」选拔报名表的时候顺便路过了杀猪匠的馄饨摊。 馄饨摊周围人多到带着斗笠谁都没认出她的情况下, 作为这惊天动地大新闻的另外一名主角,她挤都挤不进去。 大概是大婚在即,最近跑来围观猪德瑞拉芳容的人有些多,宴歧大概是不太喜欢人多的自闭儿童, 水泄不通的人群搞得他最近营业态度有些怠慢…… 如果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不吃上一口馄饨就会死掉, 一般的人很难再吃上南战神家的金夫婿亲手包的馄饨。 有远道而来的人恼羞成怒, 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忘记自己是谁了”,男人被骂的灰头土脸,一脸无奈的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尖。 南扶光就是这个时候到的。 她努力的扒开人群,斗笠都抖掉了好不容易扶着馄饨摊的灶台站稳, 狼狈到腰间挂着的配饰都挤歪了, 在她低头检查有没有东西被偷时, 听见头上飘来一句:“你怎么来了?” 南扶光手上动作一顿。 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发现头顶上男人正看着她, 确定刚才自己并没有白日发梦或者是产生了幻听, 她心想自从那日提亲, 他们已经三四日未曾见面。 现在她主动来找,他还问她来干什么。 原本只是随便看看你,现在可能是来干你。 云天宗大师姐沉默的双眸透着杀气。 可能是看见正主来了,也可能是被此可怕气氛吓到,之前还在挤挤攘攘的人群一瞬间安静下来, 瞪大眼望着他们—— 《三界包打听》上一些人已经把这一对身份地位不匹配的情侣吹得只羡鸳鸯不羡仙,搞得大部分人对他们有了“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刻板印象。 现在看南扶光被一句话就挑拨的想手刃亲夫…… 这关系看着也不咋好啊? 路人甲:“开始了开始了!我就说了要门当户对!” 路人乙(对儿子):“你看看你要是不好好读书以后就要像这个杀猪的!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要给人当赘婿!” 路人丙:“动手了动手了!” 路人丁:“呜呜呜她要打他了吗?” 众人懵逼又兴奋, 当所有人以为那杀猪匠会被吓到甚至据理力争, 没想到在南扶光的气场压迫下,他笑了笑。 从方才开始就懒散得一把骨头都快散掉的气氛并没有丝毫的变化。 “眼神好凶,我只是问问嘛——” 他抬手想要去碰她。 手背被面瘫着脸的人“啪”地扇了一巴掌, 好响。 这力道不轻,男人却像是感觉不到一样,手指还是结结实实的落在了她的鼻尖,轻轻拧了一把,留下一点白面粉的痕迹。 “成亲前见面不太吉利啊,以后可能会被迫分离两地很长时间……有这种说法,前几天被隔壁卖桂花豆腐脑的大婶科普的。” 南扶光才不想听他话说八道,也下意识为这人乱立弗莱格蹙眉,她后退一步,转身要走。 宴歧顺手拎住她的后颈不让人离开,顺势无奈的扫了一眼摊前吃瓜群众,让他们赶紧散了,扶光仙子脸皮薄,再这样下去她要生气了。 众人:“……” 首先,看样子她已经生气了呢! 其次,是您惹的她呢! 最后,关我们屁事啊就站在这动都没动好大一口锅就扣下来! 人群叹息着散去,虽然不情不愿但是这一瞬间好像纷纷想起自己还有要事,一瞬间馄饨摊前便被清空,宴歧将背对着自己的人转过来。 笑吟吟的替她擦去鼻尖的面粉,又光天化日之下毫不害臊地弯腰亲了亲她挺翘的鼻尖,大概是来的时候御剑飞行,这会儿鼻尖还有些受风后泛红。 很可爱。 “开玩笑的,怎么可能分隔两地,你去哪我都会阴魂不散的跟着你的。” 他说着好听的话,又觉得亲一下不够,干脆把人拎过来抱抱。 人一抱过来,她发顶的碎发扫过他的下巴,闹得人心不安定,男人低下头蹭了蹭,抱的更紧了些,直到他怀里的人面颊泛红,开始不耐烦地挣扎。 他就像抱着只闹腾又不配合的猫,嘟囔着“再抱一下就一下”,抓紧时间又低下头,脸埋进她颈脖间蹭了蹭,主动交代:“这两天又去砍了几根已知位置的树根,有点忙,没顾上去云天宗—— 南扶光闻言,立刻不拧巴了,眼神一凝就去扯男人的衣领,急迫地去查看他身上有没有伤。 这模样逗笑了他,他笑着捉住她的手,捏捏她指间,漫不经心道:“没受伤。最大的伤是壮壮不耐烦陪我早起搞事业,趁我不注意,把我从它头上甩了下来。” 南扶光还揪着他的领子,停顿了半晌,才警告:“下次,叫上我。” “那你最近不是很忙吗?”宴歧垂眼笑着望她,“亲缘簿被划了?” 一点也不惊讶这人人不在现场却好像总是什么都知道。 南扶光从鼻腔深处“嗯”了声,想了想慢吞吞蹙眉,非常不服气地嘟囔:“我才是他师父,却叫他师父叫了那么久,便宜他了。” 哎,重点压根不是这个。 宴几安要是知道你想的就这点事,可能会吐血吧? 为了保证那亲缘簿上还能存有自己的名字,估计当场换自己喊你“师父”也是干得出来的…… 还好他不知道你脑回路崎岖。 宴歧一肚子话却很识相的憋着不说,在馄饨摊后面坐下了,顺势把怀中的人也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小摊位的阴影加灶台遮去他们一半的身影,南扶光也不再挣扎顺势坐在他身上,想了想主动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今天没见还是有点想他。 这样小小的动作除了让人受宠若惊,更让人想要叹气,男人唉声叹气间,听见她在耳边很有耐心地问自己,又怎么了? 她说话的时候,唇瓣就在他下颚线附近,张口柔软的唇几乎要碰到他的面颊,有那么一瞬,宴歧都怀疑她是故意的。 但转头望去,这人的眼神当真清澈又坦荡。 “在感慨过去润器时,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要跟你割手腕搞歃血为盟那一套?” 他揽着她的腰。 腰也很软,而且不是那种软若无骨的软,怀中这把好腰,他亲眼见过,可以以极其柔韧有劲的方式崎岖角度,反身一剑取身后敌人项上人头。 宴歧笑了笑:“明明有不痛的方式。” 南扶光下巴压在他肩上:“啊?” 宴歧又笑:“马上你就知道了。” 这种语气完全不怀好意。 她伸手拎起他后颈脖子的皮拧了拧:“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他没说话,脸一侧,唇贴过来,最先落在她的唇角,在她试图回吻时挪开,像是没听见她发出不满的鼻音,他的吻又落在她的面颊上,耳尖上,耳根下,一路往下…… 最后南扶光不得不僵着脸推开他的脸。 此时,距离这场登上《三界包打听》热搜的跨界域世纪大婚,掐头去尾不到三日。 …… 倒数第二日,在桃桃为了工匠赶制的嫁衣完全比不上鹿桑的那件混沌阴阳鲛纱嫁衣而心急如焚,嘴角都长了个燎泡(尽管南扶光说“没关系啦”)时,杀猪匠又出现了。 他亲手交给宗主谢从一个礼盒。 里面放着据说是他不知道上哪搞来的嫁衣。 谢从不明所以将南扶光叫来,把礼盒交给她,南扶光也不明所以地直接打开了礼盒,当时是日上三竿、阳光明媚的午时,在她打开盒子的一瞬,天幕染黑,瞬息宇宙变幻规则失去了规律。 纯白的嫁衣柔软如流沙或溪水从指尖滑落,薄如蝉翼的轻纱点缀着金色材质未知物,当夜幕降临,周围暗下,它们便跳跃浮现。 犹如谁打翻了沙漏,从南扶光的手中为起点展开了一条璀璨的银河星尘直达天际。 柔软而细腻的光芒闪烁着笼罩了她,星尘于她周身跳跃变幻,当她手捧那一条纯白嫁衣,就仿若手捧整个宇宙星系。 随之配有的还有长长的头纱。 与普通喜帕不同,那头纱长度前短后长—— 长的是背面,与长裙相同材质的柔纱很长很长,长到一直拖拽至身后; 短的是正面,正好遮盖到南扶光的下巴,坠着金色叮叮当当互相撞击的镂空螺纹金色流苏,最中间的一根镶嵌一颗鸽血红宝石,那相比起其他金光璀璨的流苏不同,有一些岁月的使用痕迹。 南扶光一眼就认出,这玩意是某人直接从自己那副戴了很多年的面具上取下来,挂上去的。 认不出来也没关系。 因为某人显然也觉得她认不出来,还贴心的附赠了纸条:从我面具上取下来的,跟我走南闯北很多年,虽然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自己挂在你身上看你出嫁^_^。 南扶光翻着白眼把东西小心翼翼的收拾好放回礼盒里,天就再一次亮了。 顶着云天宗宗主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只能假装自己对这件事一点都不震惊。 后来桃桃和谢允星赶来云风崖,看到了这条颜色不同于常规的嫁衣,很想说白色不符合规矩奈何实在是太美了她们说不出半句扫兴的话。 桃桃一脸天真的问南扶光哪来的嫁衣,是不是宴几安给的。 谢允星坐在桌边喝了口茶淡道他能站起来再说吧给什么给,一桩大心事放下她也松了口气,转头问南扶光杀猪匠送来的三只小猪放哪了,把那只脾气暴躁的抱来她玩一下。 南扶光道:“是杀猪匠送的。” 桃桃震惊地瞪圆了眼,显得茫然又白痴:“他去什么地方杀了什么品种的猪?” 南扶光想了想,勉强想起这人好像提过一嘴什么仙女座不眠港出口的珍珠星云纱,宇宙历三百年诞生一匹,听上去不是什么合规手段能迅速弄来的东西…… 看来他最近消失,也并不是只是忙着去砍树。 …… 南扶光出嫁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煦。 穿上了新嫁衣她根本没办法把自己塞进那小而憋屈的喜轿,更何况她向来有轿子密闭恐惧症。 谢从不知道上哪弄来个巨大的花辇,一身无比正式庆典用礼仪道袍的他于吉时在云风崖外等候,亲手将云天宗大师姐送上了那花辇…… 为了配合她颜色特异的嫁衣,花辇也是白色主色调的,长长的白纱在温暖的春风中拂过,上面装饰的鲜花都是今晨从桃花岭新鲜采摘下来的花,这些被云天宗大师姐亲手栽种多年的花,如今灿烂盛开,替她送嫁。 星云纱现世的一瞬天空再次仿若被抖落星尘沙盘,满天星河笼罩数瞬之后天色才逐渐转亮。 云天宗宗主看着坐上花辇的云天宗大师姐额间那颗夺目的鸽血红轻轻摇曳,想了半天叹息:“挺好看的,早说你要用白色嫁衣,你这样搞显得云天宗山路那一溜红灯笼真的很呆。” 头纱后的人半晌没说话。 沉默到人让人怀疑她只是大喜之日不想大放厥词,积口德,然而忍了又忍她还是没忍住反问了句:“白色嫁衣就算了好歹象征神圣与纯洁等一切美好,白色灯笼真的只有死人才用。” 谢从:“……” 云天宗宗主满脸黑线地呸呸呸,在一声吉时钟磬音响时,后山飞起白色群鸟,冲入天边一抹柔软可爱的云朵,日晕之下,云朵又仿佛映照着七彩的祥瑞光芒。 一路沿着山路,白色的梨花树树冠摇曳发出“沙沙”轻响,桃花岭的山林女妖再一次从树林中飞出,绕着花銮飞舞后,它歪头从发髻上取下一朵粉色的多重瓣桃花,手臂穿过薄纱,小心翼翼地递给了花辇中坐着的花嫁少女。 少女接过那朵极致灿烂的花顺手簪在头纱下的发髻边,抬手之于那张白皙的脸露出来一些/)桃花山林女妖凑上前亲吻了她的头纱。 似为她送嫁。 也是无言感谢这些年的悉心照料。 当花辇到了云天宗山门前,送嫁的奏乐奏响新曲,云天宗宗主真的有了嫁女的错觉,他用了擤了一把鼻涕,双眼发红地叮嘱南扶光,出门在外要保持在云天宗的嚣张跋扈,不然一点都不公平。 花辇最终穿过了云天宗山门。 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眼,远处的赤雪峰隐秘于缭绕的云雾中,但谢从知道,那棵早已枯死的桃树还种在陶亭。 这么许多年了,无论过往是否注意它早已树根深种盘踞!想要挪走,谈何容易。 …… 从云天宗至杀猪匠的小院这条路南扶光走过许多次。 但从未有一天见过这样的多的人。 透过薄纱望着驾道之人,她甚至非常确定他们之间有一些人身份并没有那么简单—— 像是一堆“伪人”。 倒不是杀猪匠请来充场面的,她的意思是,这些“人”原本的“物种”看上去并不太习惯”做人”,所以哪怕他们站在那也显得非常生硬且格格不入…… 但并不妨碍他们眼中迸发的狂热与祝福是真诚而热烈的。 南扶光第一次知道凡尘界可以这样的热闹,沿街的小屁孩追着她的花辇拾起飘落的桃花花瓣,有一些想要去摸四周的薄纱却被家长一把拎起来警告“你吃了糖葫芦没洗手”,他们规规矩矩的追在花辇后…… 小孩子懂什么“嫁娶当穿红”,他们只知道今日见到的仙子姐姐好像是真的仙子姐姐,是他们见过最仙女的新娘子。 除了热情的孩童还有一些“情敌”。 南扶光认出了杀猪摊消费榜榜一大姐,她“呜呜”地哭着冲上来,以扔暗器的气势扔进来一大把花生莲子红枣还有用红纸仔细包好的喜糖,扒在花辇旁边,她扯着嗓子让南扶光发誓会对杀猪匠好—— “他是我们这条街最好看的男人!!!你要对他好!!有争执好好说,不可以动手打他!!他那样的小身板哪里挨得住你一拳或者一剑!!!呜呜呜呜呜呜!!!你搞走了我们全村最好看的男人!!!” 南扶光见再不答应这位榜一就要哭到昏过去,只能拍拍她的手让她放心。 甚至主动剥了一颗喜糖放进她的手心。 然后榜一大姐哭的更厉害了,她啃了那颗自己做的喜糖,咬着手帕大骂“可恶”,说南扶光太恶毒了行为举止礼貌到她没办法恨她。 一路上有人放了炮仗,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分不清哪家哪户,最后连成了一片好像根本分不清彼此与你我…… 伴随着耳边“砰”的一声熟悉声响,青空白日绽放一朵日光下闪烁着不同光泽的礼花。 纵然不如修仙界亲娶嫁那般制度仪式满满,但白日焰火也同样绚烂。 花辇缓缓走过长街,在长街两道人群的尽头,站着身形高大的男人。 他身上的穿着明显不属于也不符合任何界域的穿搭习惯,黑色的皮质手套崭新,上面镶嵌着与南扶光额间鸽血红宝连色度都完全一致的红色宝石。 一身剪裁意外合身的军装衬得他笔挺矜贵,肩上有不明含义的金属军章。 阳光下,金属军章泛着冰冷的光泽,身高八尺甚至接近九尺的男人腿长得叫人震惊,他动了动,脚上的黑色长靴发出厚重声响。 头发仔细收拾过了,狼尾高高束起,春日阳光中,剑眉星目下,健康肤色的皮肤细腻到毫无瑕疵,高挺的鼻梁被阳光投下的小片阴影模糊…… 但可以确认,他上扬的唇角却是绝对清晰。 与挥舞杀猪刀的杀猪匠判若两人。 当承着南孚光的花辇越近,阳光下的他抬起手,翻过掌心向上。 一如许多年前那个大雪天的午后,他自薄雾中走来,声称苦难结束了,他会带她回家。 第166章 嫁的是禽兽 南扶光有过为数不多只其一的成亲经验, 记忆中中规中矩的拜过堂后就是送入洞房,她披着红色的喜帕等到月上中天,等到一个半大的少年醉醺醺的冲进来,洞房花烛夜, 他牵着南扶光的手哭着说了一晚上谢谢, 比春天里的猫还礼貌的亲了亲她的脸蛋。 彼时南扶光已经在床上坐到海枯石烂, 所以第二天小少年醒来问她腰酸不酸时,她完全不懂周围的人在暧昧的笑个什么劲,还纷纷把头撇开。 后来她腰疼了三四个月才缓过来。 因为上一次的不美好经验,这一次南扶光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当然不会乖乖坐着等宴歧吃饱喝足再来拆礼物一样掀开她的头纱, 她已经决定一但四周无人立刻该吃吃该喝喝然后躺下爱谁谁。 但事实证明, 她过去的经验并没有给她太多的帮助,几乎是刚刚回到挂着大红灯笼的婚房, 南扶光甚至没来得及坐下, 刚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拜堂的人便跟了进来。 南扶光诧异的瞪着他, 想问他怎么会来,这种会被亲朋好友抓着灌酒的时刻会出现,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有朋友。 大婚之日当然不能说扫兴的话,事实上她也不太有机会说,因为那高大身影一跟着进来就抓着南扶光将她抵在门背上—— 婚房的门“啪”地一声被撞上, 还发出一声摇摇欲坠的呻吟,南扶光吓了一跳, 生怕这房子就这样被塌了。 但她还是抬起头, 双手揽着宴歧的脖子,完全不抵抗对方的索吻……当然他好像也没有准备给她一点就抗拒,南扶光总觉得这一次的吻有些不一样, 男人一只手揉着她的后颈拼命压向自己,仿佛要将她拆之入腹。 南扶光自认为已经很习惯接吻这件事。 当他的唇瓣暗示性的轻轻碰撞她的下唇瓣时,如果不是在生气刻意不配合她就会松开牙关,下一刻他的舌尖便如鱼得水般灵活的闯进来。 接吻也有纠缠的难舍难分的瞬间,恶意的骗她将舌尖渡入他的口中然后用牙齿咬她或者吮得人后腰发麻,直到她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哼声,他才会勉强放过她。 曾经有一次南扶光真的缺氧至眼前一黑,被笑话技术不行时恼羞成怒问他你技术很行在哪练的。 男人十分淡定地说他只是学习能力快且天赋异禀,以前他连人形都不是,根本没有繁殖的概念,问他这种问题毫无意义。 他总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场合不加掩饰自己的傲慢,南扶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最后是男人一脸温柔的跟她说,菜就多练。 他陪她练。 ——这完完全全是个陷阱。 第无数次次被亲的头眼发昏,南扶光有一种自己永远也练不会的错觉,感觉对方的舌尖都能过分的伸到她喉咙里,唇角有唾液未来得及滴落,落在了她身上昂贵稀有的婚服上。 “吧嗒”一声,几乎应该听不见的声响,却让她脑子难得清醒了一会儿…… 裙子很漂亮,比什么神兵或者仙器更值得她把它收好放乾坤袋里贡起来。 所以当一只手鬼鬼祟祟开始揉她的腰时,她压住了他的手腕。 抬起头发现他也正盯着自己,一双黑眸深邃,浓郁的兴奋与欲化开,让他的眼中几乎看不见任何光芒。 南扶光陷入这样的注视中,从他压在自己腰上的掌心热度在升温。 “流程好像不是这样的。”她盯着他的眼睛说,“外面没有你在乎的人了吗?” 男人被她逗笑了,唇角上扬,只是这样组合起来只是让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更加可怕:“一般情况下勉强算有,但现在暂时没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将南扶光拖进自己怀中,脸埋在了她的颈窝,深深都吸了一口气,尽在不言中。 南扶光也不用再问了,这会儿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膈住她的腿侧。 事实上宴歧进屋不过才不到半炷香,他们除了接吻别的什么也没干,而接吻这件事他们干过很多次,甚至在空无一人的馄饨摊的灶台后面,大多数情况下,彼此都能保持体面的结束。 但今天不一样。 也不知道他脑子里从刚才开始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自己就把自己哄得兴奋起来。 拜了天地(尽管他全程看上去很莫名其妙自己拜的到底是谁)之后,就好像已经成功的骗猪进屋准备开宰,此时此刻的旧世主大人终于没再打算掩饰自己是个流氓的事实,肆无忌惮的顶着她。 南扶光发现自己对某些事毫无准备,心狂跳起来想着邹忌如何才能逃离眼下这种让她大脑都快烧成一罐浆糊的困境。 好在这个时候有人在外面叫宴歧的名字。 肆无忌惮的。 反正妙殊界根本没几个人知道“宴歧”两个字代表着什么。 叫的人声音陌生,南扶光猜测可能是之前看见那些“伪人”之一,无论是什么她都心存感激,并期待着望着男人,心想:你怎么还不出去。 奈何眼前的人好似眼瞎耳朵聋。 对外面的喊他出去喝酒的声音罔若未闻,当他目光闪烁着再次俯身下来时,南扶光不得不用手顶着他的下巴:“叫你没听见吗?你出去应酬,我沐浴……” “嗯,不用了吧?我刚闻过了,香的。” “……” 这个王八蛋。 “我觉得用,好了就这样,你就不能——” 话语没落她被自己的尖叫声打断,原本只是粉红色的脸这一瞬间涨红成了按压一下可能就会滴出血的颜色,她难以置信地将杏眼瞪得几乎成了一个圆,瞠目结舌的望着他。 他居然…… 居然…… 居然狠狠地顶了她一下! 南扶光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僵硬成了一座雕像,后者一脸无辜地凑过来蹭了蹭她此时此刻唯一还算柔软的脸蛋:“我现在觉得身体不舒服,你赶我出去?我需要润器。” “……流氓病不是润器能治愈的。” 当她木着脸讲完这句话,就看见男人再一次笑了,这一次他甚至露出了森白的牙。 他说,错了。 这才是真正的对症下药。 …… 外面的人开始三催四请,那大概是非常熟悉宴歧的人,完完全全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最开始叫他那个扯着嗓子喊他,能不能至少在这一天守点规矩。 另一个女声道并不是吃了上顿就没下顿,但不守规矩可能会。 后来换了个稍微威严一些听上去年纪更大的声音,直接警告他不要犯浑。 人在屋中已经被扣上了各式各样的大帽子,塑造了完全不靠谱的人物形象,当南扶光开始觉得她是不小心嫁了隔壁村的小混混时,她的婚裙衣领已经被解开了三颗扣子。 头纱早就取下来了,叮叮当当的被随手搁置在了梳妆台上,她头发被揉的有些凌乱,那朵山林女妖送的桃花也被摘了下来,与纯白头纱放在了一起。 屋内的气氛相比较春日应有的温度,有些升温过高。 房间门被一颗石子砸中,那已经是最后的警告。 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冰凉的鼻尖压在南扶光胸口与锁骨之间那块有弧度的皮肤上,他闭上眼冷静了一会儿—— 此时的南扶光人已经被他摁在墙上好一会儿了,他抬头看一眼,只是稍看她一眼那泛着红的眼尾,他就知道…… 他冷静不下来。 “要出去。” “嗯。” 光只是简答的鼻音都能听出嗓子低哑得有些不像话,南扶光懒洋洋的懒得张口多说一个字,否则她应该会让他快滚。 唇角火辣辣的,像是被野兽又咬又舔过,此时此刻她毫不怀疑只要开口多说一个字,唇角就会裂开流血。 她头昏脑涨,唇瓣被亲的有些红肿,像是泼了水的樱桃,浸润着红。 他盯着自己的杰作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收点定金,不过分吧?” 南扶光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东西,这种事收哪门子的定金?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的手从她腰间滑到了后颈,稍微一个巧劲将她转了个身,南扶光的额头抵在了身后原本靠着的墙面上。 宴歧又很贴心的伸手来垫在她的额头和墙之间。 “什么?”南扶光茫然地问。 “怕你撞着。”身后人懒洋洋地回答。 …… 很快南扶光就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是她十世加起来做过最辛苦的事。 额头上,颈部上,衣服外于空气中的皮肤很快有可见的覆盖细腻的汗液,分不清楚是真的热还是心跳过快,心上有火星子在噼里啪啦。 腰间被那只握着的大手掐着,他压根控住不好力道,南扶光怀疑那块的皮肤上可能已经有了淤青。 腰间也很热。 堆积起来的裙摆像是有千金沉重,若不是她的双手撑着墙面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被撞到墙里去。 她只能拼命地踮着脚,小腿肚子因此不受控制的打颤,整个人在又一次的皮肤之间毫无阻拦的狠狠摩擦后,几乎崩溃—— 不知道擦到了什么地方,她很狼狈的再也撑不住。 低低哼了声,她狠狠皱眉。 人像烂泥巴似的瘫软,整个人向下滑,撑着墙壁的双手掌心的汗与木头擦过发出刺耳的一声响。 好在身后的人及时伸手捞住她的腰,热烘烘的大手拖举着她的小腹,身后传来男人的低笑:“剑修的腰,不能这样无力。” 这声笑中带着喘息不稳与难以形容的低哑。 南扶光侧头看了眼,只看见身后那人眉眼邪佞又放荡。 真的想打死他。 在外面的人开始敲门时,她又被摆回墙上,身后的人凑过来咬着她的耳尖说“快了”,鼓励她再坚持一会儿。 她弓着腰,闭上眼,脸贴上墙壁以试图降温,绝望的想明天还能不能走路,谢允星知道了可能会疯狂嘲笑她。 …… 最后宴歧走出房门前,贴心的给她打了热水,他连房门也没出不知道上哪变出来的活温泉水,甚至还有硫磺的味道飘到室内。 他走出浴室看着依靠在窗边双眼发直的云天宗大师姐,上下打量了一圈后评价:“腿部力量太差,以后加强练练。” 南扶光靠着床柱,闭了闭眼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 之前她觉得唇角火辣辣的疼,现在腿上也有了一样的感觉,甚至因为大片皮肤的原因,那种存在感一骑绝尘。 她都想给自己的腿给砍了。 反正又酸又痛又脏。 她想转个身用背冲着他以表达此时此刻的恼怒,但稍微一动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大腿流淌而下,弄湿了她的袜子。 南扶光再次僵住。 身上被重新放下来穿好的白纱遮挡住了一切,所以什么也看不出来,她懒得去计较这会儿身上的衣服看上去有多皱,因为早在之前他就很自觉的发誓,如果最后收拾不干净他会赔她一件一模一样的。 “还能走吗?” 他伸手,从裙摆下捉住了她的脚踝。 现在几乎已经对他的触碰过敏,稍微被碰一下她就想发抖,还觉得被他碰到的地方像是有一把火烧起来,烧得人口干舌燥。 南扶光盯着他那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脸,犹豫了一瞬要不要顺势一脚蹬上去。 但她现在小腿还在抽抽,酸痛的不听使唤。 她沉默且指责都地望着他,直到男人伸手替她将那双已经弄脏的袜子摘下。 在一声惊呼声中将她打横抱起,抱到了浴室,没有动手脱她的衣服,而是规规矩矩的将她放在了蕴涵水汽蒸腾的浴室内的榻子上放下。 凑过来在她很臭的脸上亲了亲,他就是有本事无论何时何地都不看别人的脸色,干点这种看似温柔又纯情的举动。 “不是要沐浴?” 他蹲下下,从下至上望着她,笑得双眼微弯,“现在可以沐浴了。” 算不得上吃饱喝足,但也浅尝一口餐前止住了饥饿,此时男人的眉眼看上去平和柔顺,丝毫不见方才的气势逼人。 终于她开口说话了。 “太久也是病。” 她眼眶泛红,但并不是因为想哭,实际上她耳根的红晕从方才就没褪下去过,她动了动腿,倒吸一口凉气,怀疑是破皮了。 “你今晚不用回来了,抓紧时间去看看大夫……” 后面的话没说完,又被狠狠地亲了一下。 感觉到男人鼻息之间的呼吸沉重,南扶光识相的闭上了嘴—— 《三界包打听》上每天能有八百个主题帖高呼让南扶光注意凤凰男吃绝户,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提醒过她,她要嫁的根本人都不是…… 是禽兽。 第167章 双生(副线非1V1预警不喜可跳) 南扶光的预料是正确的, 爬进浴桶时温热的温泉水差点给她送走。 大腿内侧那一块皮肤像是火烧一样,她真真切切地被那一瞬间的刺激疼的掉下两颗巨大的生理性眼泪,扒在木桶边她手指泛着白,骂骂咧咧男人果然都是骗子, 说是以后不用再吃苦了结果她吃的最大的苦原来来源于他。 咬着牙泡在水里, 等着火辣辣的疼和浑身的酸痛过去, 当南扶光沉默地捏着发酸地小腿感慨着这辈子也是活腻歪了才想着结婚,这时候听见外面门又被打开了,有人走进来。 听脚步声,她止住了嘴边的骂, 谢允星在外面走了一圈, 还打开了窗, 然后进来就在长榻子上坐下了,问南扶光, 宴歧给她拿了药, 要不要用。 南扶光整个人人猫在浴桶里, 只剩下下巴以上冒在水面上,水鬼似的鬼鬼祟祟盯着她的师妹,半晌幽幽的问:“你怎么都不问发生了什么?” 谢允星一脸平静,反问她:“你以为我进来的时候为什么开窗?” 南扶光想了想,脸色瞬间大变, 突然想到最后他弄出来的时候,她确实好像闻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或者是他们那个品种的人类(?)发情时会散发的味道—— 她当时还想抱怨他体味不太好闻。 原来不是。 是天底下的雄性生物通用气味。 谢允星拿了要给她擦, 那药好用到像是违禁品,南扶光肉眼可见自己被糟蹋的一塌糊涂泛红的皮肤迅速愈合,滚烫的灼热感消失了, 皮肤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谢允星嘲笑说:“别板着脸了,好歹他还知道善后,不算完全没良心。” 这话好像意有所指地在指桑骂槐,南扶光拉着师妹想要直起身离开的手腕,微微眯起眼,自顾不暇仍然不放弃她气势汹汹地多管闲事:“你和那个鬼修——” 谢允星停顿了下。 脑海里闪过那张漂亮的脸蛋,然而除了漂亮却一无是处,养在身边像是养了一只有多动症的猫,抱是不给抱的,只有它偶尔主动亲近你的份。 当它想来蹭蹭的时候它使劲的蹭,但是也只允许它蹭人,因为它骨子里无法驯服所以甚至不期望也不允许一个回应。 谢允星翻开自己的衣袖给南扶光看她手腕上的一个牙印:“我没让他进去,兔崽子急眼了咬的。” 咬完估计自己也后悔,翻上房梁跑了。 道歉是没有的。 像有什么大病。 “别让他得逞了。”南扶光道,“太踏马疼了。” 谢允星闻言凝滞了一会儿,那双平静的眼中浮起一丝丝不解,她歪着脑袋望着南扶光,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 意思是他们已经完完整整的完成了一次…… 结合? 可她刚才进来的时候分明看见床上铺的整整齐齐连一丝滚过的褶皱都没,他们方才是在那里? 桌子上? 那个杀猪匠看上去倒不像是那么轻浮孟浪之人,不至于第一次在那么奇怪的地方吧? 大概是谢允星把困惑写在了脸上,南扶光掬起一捧水擦了擦脸,严肃的说:“没有。” 她停顿了下,“只是最后那一会儿太滑了,不小心弄进去一个头……太疼了,给我吓了一跳,他也是差不多就靠这么一下才有了结束的意思,不然这会儿估计还在折磨我。” 谢允星:“……” 南扶光:“……” 谢允星:“狼虎之词。” 已经完全顾不上什么大喜的日子不许叹气的规矩,南扶光长长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老了三岁…… 也就是方才那么一下她后来对宴歧这种离谱行为的抱怨都少了,原来这确实可以算作是定金的小打小闹。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诚希望他可以就这么蹭蹭,蹭一辈子,差不多得了,有时候人生就应该有些缺憾。 …… 在三界六道大多数人看来,宴歧与南扶光的婚约算得上是凤凰男飞上梧桐树枝头的狂欢之夜,但到底现场还是来了些心知肚明的人。 当宴歧眼睁睁看着手中的酒坛里面的米酒被换成了真正能够把人放倒的酒液,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坐在他对面的人外形犹如二八少女,娇俏可爱,这会儿顶着那张不知道上哪照着幻化而来的脸,她冲他挤挤眼睛:“从天禄城搞来的好东西,为了通过检测姐姐废了好大的劲,没办法,为了我亲爱的弟弟。” 在她旁边,是个五六岁的小屁孩,看着比谢晦还小,坐在椅子上腿一翘一翘的:“哥,你怎么想着结亲啊……这个好玩吗?听他们说结亲和繁衍不一样,以后你们的孩子你没有独立的抚养权和话语权,你还要负责你伴侣的生老病死,好麻烦的嗳?” 说完就被旁边另一个作农夫打扮的成熟男人打了一巴掌后脑勺,抬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桌边正襟危坐的宴歧,男人点点头:“许多年没见你正儿八经好好穿上这身衣服,确实好看。” 男人再旁边是个中年男人,这些年儿女长大,战事渐平,高枕无忧使得他华发未生,保养得当,眼看着不过是人类四十出头的年纪,此时他狠狠响亮地“哼”了一声,那双饱经风霜依旧锐利的眼上下打量宴歧。 “别这么看我。”宴歧平静道,“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有了日日,在座各位一起上估计才有拿下我的可能。” “什么?” “太得意了,太得意了——” “你他娘的猖狂个屁啊?” “现在就杀了你。” 一语惊起四座。 “别吹牛了,小支支。”最后是少女一只手撑着下巴,笑着道,“你的猪圈里的小猪都没收集整齐,可是挨不起姐姐一刀……你说说你,做点事拖拖拉拉,明明是顺手把树拔了就解决的事,明儿哥哥姐姐们就把这事儿办妥当做你的新婚贺礼——” “拔了这星球就坍塌了。”宴歧面无表情回答,“别乱来。” “塌了就塌了,宇宙变化瞬息,一个星球的陨灭坍塌的同时,会有另一个星球在悄然诞生,这是生命轮回所必经的道路。” 宴歧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头看着这小小的院中来来往往的人群,小孩笑闹着追逐分糖,大人忙碌着一盘盘摆着流水席…… 村子里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喜事,大伙儿难得聚一聚,春光拂柳正好时,喝喝酒拉拉家常,一辈子过得稀里糊涂没什么建树但也没什么烦恼。 收回了目光,男人没有多说其他的什么,只是笑了笑,难得正经淡道:“那不合适。” 这也是当年他以为战事成已定局便抽身离开的原因,他们这样的存在并不应当在任何一个领地停留过长的时间。 当一个人入世久了,便会不自觉的失去最开始俯视的视角。 在池塘边俯身观鱼,与跃入池塘、沉入水底与鱼同游是不同的体验,待久了,就会忍不住跟鱼一起抱怨水质变差或者水藻爆发。 正如他现在这样,到底是抽身不得。 旁人不能理解,未必知道他也得了一些乐趣,只当他是又犯了些任性的错误,此时坐在他身边的少女问他,若不肯拔树,那其他方面好歹推进得快一些—— 找回了他赞不绝口的绝世神兵,铠甲是不是也该快一点,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偏远领地被一只外来者弄得受伤的话,传出去他会名誉扫地。 宴歧想了想说快了。 少女不再搭理他,站头对着不远处在桌子底下蹭吃蹭喝的壮壮吹口哨,冲它勾手指。 眼睁睁的看着小猪的脸上从“^O^”变成“QAQ”,小猪惶恐的连退三步,见了鬼似的。 “你们什么时候走啊?”宴歧真诚的问,“猪看了都烦。” 话语刚落迎面飞来一个杯子。 他伸手接下了规规矩矩放在老父亲的面前,冲他温和地笑了笑。 后者却知道他这个儿子最擅长用温顺的外表遮掩自己的野心。 相比起咋咋呼呼的姐姐,过度沉稳以至于显得冷漠的兄长,被宠坏了天真烂漫过渡的弟弟和妹妹们,他就像是出生在他们家的一个意外。 有时候他很感慨,还好宴歧是宴歧,他生在了他们这样的家庭,因为是规章制度的衡定者,所以反而让他得以稍微收敛他的本性。 他的蔑视,他的漠然,他的不守规则,他的傲慢。 ——宴歧是一头标标准准的,披着羊皮的狼。 他说着对这里的生灵怜悯慈悲,不忍心看见三界六道因为拔树崩塌。 实则这颗蓝星是他封地最边缘的一颗星,再往外属于另一个家族,那个家族的小儿子上学的时候跟他十分不对付,甚至因为屡次挑衅被打了一顿,这件事耽误了宴歧那一年的提前批次入盟考核。 他很记仇。 他最初来到这里,是准备把这当做最远的战斗链根据地。 他平息这里的动乱,是因为到时候动起来就够乱了,他不需要这个星球内部自带的动乱。 「所有生灵皆为生灵。」 父亲的话是用的他们的语言说的,翻译成文字,放在如今的三界六道他们称之为“神书体”。 宴歧闻言,目光中闪烁过一丝诧异,很快他的笑容扩大,“嗯嗯”两声,“这里是日日的家乡,我当然不会乱来。” …… 旧世主的婚礼也会吸引一些不请自来之人。 大多数这些人隐匿得很好,始终蹲在很远的地方暗中观察,没人知道他来过。 夜晚的时候谢允星翻着「翠鸟之巢」的报名表犹豫不决,自打重生归来她的修为进步的很快,她预计会在第一声春雷前得以识海结丹进入金丹期,所以她对更上一层楼有了想法。 手中的报名表格被人从后面抽走,一转头身后立着的白发少年面无表情,一双圆眼盯着她,他言简意赅:“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许去。” 谢允星知道这孩子是被「翠鸟之巢」扔下的弃子,对它有微词完全理解。 她也不会跟他抬杠,“哦”了一声温和道“我再考虑考虑”,话语一落少年便立刻蹭上来粘着她,整个人都快坐在她的腿上,面颊蹭着她的面颊,呼吸有些着急。 “双修,用不着惊蛰,明日你就结丹了。”他垂眸哄她,“修不修?” 最开始只是一口指尖的血,连谢允星都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鬼修少年开始惦记起了双修的事,她一天没答应,他就一天缠着她。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差不多做了,就剩最后一步她不答应,总觉得他还是个小孩…… 虽然真的老大不小了。 掐指一算大概年纪比她还大。 但是过去沉迷修炼的少年如一张白纸,如今自己展开胡乱画了几笔,给自己画出了一些乐趣,终于意识到世界上也有除了修炼之外其他的事可干。 他食不遑味。 谢允星被他馋的烦了,就打发他去买秋梨酸枣糕,那东西她之前在渊海宗吃过一次觉得味道可以,大晚上的没船,可她说她现在就想吃这口。 段南是个好骗的,闻言觉得有些为难但是也“哦”了声,没骨头的猫似的从云天宗二师姐身上滑下来,有时候鬼修出行也不用那么中规中矩,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一点半不到的事。 临走前他挑起谢允星的下巴啃了她的嘴,说是收定金。 谢允星问他跟谁学的,他沉默了半晌不说话,总不能说今儿不小心又在某位他不想承认的主人那不学好。 …… 段南一溜烟的走了,成功又糊弄过一天的谢允星松了口气,立刻洗漱上床睡觉。 南扶光的婚事进行顺利,没有杂七杂八的人不识相的半路跑出来搅局,她这一夜原本睡得安稳,直到半夜感觉到有人窸窸窣窣的也上了她的床。 睁开朦胧的双眼,看见悬在自己上空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她习以为常的摸了摸他的脸,冷的吓人,大概是不净海还未化冰。 柔软的手指不如剑修掌心中有薄茧,加上是新重塑的肉身,称之一句软若无骨倒也不算过分…… 贴在少年脸上的一瞬,感觉到他僵硬一瞬,谢允星还是有些愧疚的说:“下次不把你打发那么远了。” 少年没说话,在片刻愣怔后,拉着她的手腕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拉开,而后压在她的头顶。 “生气了?”谢允星问。 少年冲她笑了笑,说:“没。” 看着他的笑容,谢云星有些发懵,她茫然地想着什么时候见猫冲自己笑过,妙殊界倒是有关于猫微笑的童话故事,讲一个小女孩梦游仙境的故事,但那会笑的猫,好像也是混沌邪恶的象征。 她没来得及多想,少年已经吻了下来。 一只手滑入被中,无声地拉开她腰间的腰带,而后在衣衫松解的一瞬,他握住了她的一条腿,拎了起来。 一切来的太突然,等谢允星瞌睡醒了,一切都已经避无可避。 大概是积怨太久,少年从小猫咪变成了饿得眼发绿的饿狼,谢允星倒是习惯了他这个样子,叫他慢些,他只是手从她膝盖窝下滑,握住她的腿根,把她折叠的更厉害。 他就像是占有领地的动物,没有到最后,但也试图拼命在她身上留下一点味道。 谢允星一声细微低低的惊呼后失去了声音,只能看见昏暗的光线下那张熟悉的连脸在自己的上方晃动。 大滴的汗液凝聚在他的下巴上,再一晃,“啪嗒”一声落在她的眉间,顺着滑入她的眼睛带来一片火辣的疼痛。 她想抬手去擦,奈何双手被压在头顶扣得死紧,她只能温声劝慰身上的人,说她眼睛很疼,想擦擦,让他撒手。 他不撒手,却俯身而来,伸出温热湿润的舌尖一下又一下舔她的睫毛和眼角。 …… 后半夜时,床榻凌乱到不能看,谢允星没办法收拾一切,因为她早就累的手指都抬不起来一根,相比起睡着,眼下说是昏迷也不为过。 床帏帐内温热一片,暧昧横生四溢,少年贪足的微微眯起眼,撑起身子,看着身下半昏睡的女人,肤如凝脂,被他没轻没重留下一道道红痕,那般触目惊心。 抬起手顺手将扔在一旁的薄被盖在她腰间,离开前,他掰过她侧躺的脸,又在她红肿的唇上落下一吻。 离开房间时身上的衣物已然再次出现,晚风吹过,月影摇晃,他听着面前那扇门“嘎吱”的一声,似有无形的手推开。 又让门在自己的身后关上。 他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俯视此时此刻站在庭院中另一位白发少年,那少年与他长着完全一模一样的脸,手中拎着一个纸包,里面装着甜香腻味冲鼻的糕点。 两人对视一瞬,拎着糕点的少年瞳孔微缩聚,不着痕迹的看了眼面前那人身后禁闭的房门,过了许久,叫了声—— “哥。” 第168章 支离洞房花烛夜 谢允星睡梦中, 感觉到原本抽身离开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了,他沉默地揽着她的腰将她侧睡的身体摆正,被人缠着交换了一个吻。 就像是故意让人睡不好觉,这人大概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秋梨山楂糕只是支开他的手段, 因此生起气来, 甜腻的气息凑近, 他叼着一小块糕点,用糕点冰凉的一角压了压他的唇瓣。 谢允星心想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反应迟钝,突然又想起不满与报仇,闭着眼吃下那块她点名的糕点, 抬手想摸摸他的头, 哄他别折腾了早点睡。 没想到摸到的是一手冰凉的潮气。 她停顿了下, 待口中的糕点吞咽下,那唇齿鼻腔中的甜蜜气息逐渐散去, 压在身上的人凑了过来, 浑身凉的像是透浸了月色泠泠, 她闻到了她身上的海潮气。 是鬼修不借船渡海时留下的气息。 原本懒得一把骨头散了架的云天宗二师姐驱赶压在身上少年的声音停顿了下,她慢吞吞的张开眼,于是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上一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金色双眸。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 段南的双眸闪烁了下,揽住谢允星的双手无声收紧, 当那温暖柔软的手拂过他的面颊,他无声地闭上眼, 蹭了蹭她的掌心。 真的好像一只在暴风雨中被淋透得湿漉漉的、不知所措的猫。 谢允星问:“他以前来过吗?” 段南先是沉默, 过了很久才不情愿道:“双生子心意相通,灵魂共鸣,我作为鬼修活过来后他就知道了……也知道我找到你。” 后面的故事就变得很简单。 段南与段北的孪生兄弟, 段南选择依附冥阳炼作为鬼修道途修炼方式,这件事一开始甚至就不是他个人决定的。 但越来越依赖谢允星这件,起先段北并不知道,直到某一日他开始不满意弟弟的恢复速度,要求他速度吞噬冥阳炼,对于他们来说,谢允星从喂出第一口血的时候,就成为了段南最好的炉鼎。 鬼修之所以不上道,除却其终日以血液为食、残害生灵外,还有更卑劣的修道方式,当修为无法突破时,他们会尝试吞噬过去用过的炉鼎,通常情况下这个行为会让他们事半功倍。 谢允星就是那个炉鼎。 段南拒绝动她。 从小到大没有见过弟弟的忤逆的段北来了兴趣,频繁的感觉到了孪生兄弟的不对劲后他终于真正注意到谢允星这个人,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修迷得他亲爱的弟弟“五迷三道”…… 后来,旧世主出现了。 他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回收了段南。 段北是不愿意被回收的,他警告弟弟,现在已经不是关乎生死与修为那么简单的事,如果再不快些动手得到足以反抗旧世主的力量,他会替他动手。 段南被威胁到了。 也就是那一日,还尚且停留在被“野猫咬嘴”“咬了就跑”认知阶段的谢允星,第一次被段南叨上了床榻。 双生子心意相通是真的,性格却可以完全不同。 若要说来过,段北确实来过,就是这一日,当段南第一次把谢允星的腰带解开,掐着她的腿根,啃咬她的脖子时,段北就蹲在屋檐上,看完了整个过程。 就像是为了告诉段北有些事就算是哥哥也不可以做,当夜,段南在谢允星身上留下无数肆无忌惮的痕迹。 并且第二日开始,段南便一反常态,开始天天缠着谢允星,频繁问她能不能双修。 原来不是他瞬间开窍。 而是他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 再不快些,段北会动手。 “前段时间,他让我说服你加入「翠鸟之巢」。”段南说,“我不同意,吵了一架。” 原本段南是想找个时间跟段北讲讲道理,他们不一定非得要这种方式修炼…… 找段北讲道理这件事就像天方夜谭。 但他想试一试。 但这一切都晚了。 段北出现了,甚至刻意地用了一些那日他看见的同样姿势,当时段南正在渡海,他感觉到心脏在一瞬间极度的兴奋与满足…… 而这份感情根本不属于他。 也从未在段北的身上出现过。 当段南掀开被子去查看谢允星的腿时,他对着她腿上和腰上的红色手指印沉默,心情比堕落成为鬼修的那天更加糟糕。 目光闪烁,他的手指覆盖上那腰间的指痕,无论是手指长短还是粗细完全一致,原来这就是孪生兄弟。 平铺直述的语气麻木且缺少少年感,谢允星发现段南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目光闪烁地跟她说:“抱歉。” 谢允星摸了摸他的头。 段南抿了抿唇:“要赶我走吗?” 他脸上确确实实写着等待审判的不安。 暴风雨夜的家猫因为被嫌弃闹腾支出家门捉老鼠,长得一模一样的野猫趁机溜了进来,弄乱了家里还咬了主人,尽管它们一窝出生,那又能怎么样呢—— 总不能就因为拥有同样一张脸,就因此恼羞成怒把家养的也放生。 谢允星翻过身,抬手轻轻回抱他的腰。 少年的背有一瞬间的僵硬,屋内昏暗的光线却阻挡不了他身为修士过分敏锐的五感,他看着她锁骨上个一个咬痕,舔了舔唇瓣。 在感觉到柔软温暖的指尖拂过他的后颈,他俯下身用舌头轻舔那个咬痕,然后张口在一模一样的地方咬了下去。 近在咫尺传来她低低倒吸气的声音,可她并没有推开他。 …… 宴歧没有喝醉,最多只是微醺。 他猜自己可能是第一个在洞房花烛夜被人用剑顶着喉咙的新郎官,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真的很新鲜。 …… 一切的起因要从大概一个时辰前说起。 当他好不容易送走了那群废话很多、也总是把他当怪物研究的所谓“家里人”,回到他早就该回到的婚房,推开门的时候,理论上应该端坐在床边等着他揭喜帕的人已经睡着了。 她一个人就这样毫不忌讳也没把谁放在眼里的抖开被子睡下,那一条星云纱做成的嫁衣被脱下来挂在了柜子门上,脏掉的地方已经干涸僵硬且有和纯白嫁纱完全不同的奇怪颜色…… 南扶光只是恢复了战斗力,并不具备掐个术法就能弄干净一切污渍的能力,她也没打算洗它,就这样挂着展示给罪魁祸首看。 柔软的长发铺满了床榻,她侧身睡在中间睡得很香,露出一节圆润白皙的肩,因为在被子外面,初春夜寒,被冻得有些泛红。 宴歧在床榻边蹲下,凑近了她,认真的听了一会儿她匀长的呼吸又盯着她的肩看了半晌,当他怀着拆礼物的心情拎开被子一角—— 在只看见一件月白色小兜时,他觉得自己中了头奖。 当冷空气灌入被窝,南扶光从踏实的睡梦中醒来,大概是因为笼罩在她周身的气息太熟悉以至于她眉眼全然是刚睡醒的懵与茫然,对视上一双黑沉的眼的一瞬…… 那粗糙且大的过分的手已经消失在被子下。 她侧躺着,原本被子舒展盖在身上,此时一边臀侧的被子异样的凸出一个手背的形状。 “还疼不疼?” 他垂眼望着她,倒是一点要道歉的意思都没有。 停顿了下,那被子下的手背形状又挪到了更方的地方。 “怎么裤子都不穿?” 南扶光被他弄得有些痒,于是在被子下摁住他作乱的手,在男人懒洋洋地表示只是想要确认下她的破皮还在不在的时候,她沙哑着嗓音揭穿他:“用眼睛看就行,用不着用手摸。” 此时宴歧的手就被她两条腿压着,他没有抽出来,也没有被识破阴谋诡计后的窘迫。 他问南扶光要不要喝水,南扶光坐了起来,任由一床被子落下堆积在她腰间……宴歧送来的药膏只治外伤,她起来才发现两条腿有多酸痛。 脑子不受控制的想到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太超过也太离谱,那东西的存在感强到她当时脑子里都有了轮廓…… 现在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放在站在床边的男人腰下。 她会死的。 那东西不可能放进来。 她一定会死的。 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一下子算是真的清醒过来,本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的心态南扶光点点头表示要喝水,在看见男人没废话的转身去给她倒水时,她松了一口气,心想果然还是有那么一点纯爱在的—— 然后她看见站在茶几边的男人仰头自己喝下了那一杯水。 她在脑袋里缓缓的抠了个问号。 下一瞬就看见他三步就挪回了床边,一只手掐着她的后颈让完全没准备的她抬起头,湿润的唇瓣压上她柔软的唇,舌尖挑开她的牙关,茶水伴着他鼻息间浓重的酒气渡了过来。 南扶光猝不及防,“呜呜”两声被迫吞下茶水,之后他的舌尖便退了出来,该轻轻啄吻她的唇角。 南扶光被他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婚房内染着一堆传统的龙凤烛,这东西烛光摇曳是屋内几乎唯一的光源,实则那红烛制造暧昧气氛的功能大于照明功能,但这并不妨碍宴歧低下头时,南扶光撑着他的下巴,着急的让他别看。 男人“哦”了声还真真抬起头,扣住她的手腕再次凑上来索吻,这一次是无限的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中,舌尖探进去舔过她的贝齿,将还带着茶水味的唾液渡给她。 鼻息之间却是不知是和品种,浓烈霸道的酒气。 宴歧放开了她的手腕,南扶光却发现这个时候两人的身位发生了变化,她早就不坐在床上,坐在床上的人换成了他。 此时她面对面的骑坐在他腰间,腿上温热皮肤碰到了他身上那套黑色军装材质有些特殊的粗糙布料,蹭出一抹红痕。 那红痕的火倒是一路烧到了她的脸上。 他一只手握着她的腰,仰脸看她,笑了笑:“现在也还不让看?” 南扶光抿起唇,百分百确定他听见了自己胸腔里心脏在狂跳至不正常。 “不让看你不穿裤子睡在我的床上,是不是耍流氓啊?” 眉眼间带着笑,但是笑容后面是某种不容忽视的危险,他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就像是黑夜里蛰伏准备狩猎的食物链顶端猎手,伺机而动,且笃定此行一定不会走空。 他握着她的腰将她压入刚才堆在旁边的被子里。 被束缚带束得细窄的腰挤在她中间,变作居高临下的垂眼看她,慢吞吞道:“给我看看,嗯?” 已经算作是礼貌的轻声诱哄。 这时候再不答应就会显得她非常不识相地想要一些强硬手段。 南扶光受不了这种压迫的目光,脸红的像在开水里滚过的番茄就要掉下一层皮,她有些局促地拧开脸,盯着床榻旁的帷幔一角,慢慢吞的点点头。 “就看一眼,你不能——啊啊啊?!” 惊恐和困惑大于一切。 她这辈子都没想过有的人所谓“看一看”是用嘴。 陌生的触感让她像是离岸的鱼弓着腰猛地跳了跳,差点没被吓死,奈何卡在她腰间的一双大手用了十二万分的力道,她只是挣了下,就被摁回了被子里。 跟过分的是罪魁祸首还抬手不轻不重地扇了她屁股一巴掌,让她别乱动。 这一巴掌带来的莫名意味比疼痛更胜一筹,南扶光压着下唇脸埋在被子里,心想让我死吧,然后企图用被子闷死自己。 在她真的成功做到这件事之前,又被人轻而易举的拎出来,男人凑上来吻她的唇,她蹙眉“唔”了声,超级抗拒的拧头躲开。 耳边是宴歧低低的笑,他嘲笑她道:“自己都嫌啊?” 没有哪个变态会尝过自己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嫌一下有什么不行? 南扶光死死咬着下唇不撒嘴,生怕自己一松懈就会做出奇怪的反应让面前的人更加得意和嚣张…… 大脑像是被各种阶级的剑阵狂轰乱炸过一轮,现在早就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男人微微汗湿的指腹压着她的下唇,让她把牙放开别咬了:“咬坏了我的东西,你赔得起吗?” 南扶光转过头,盯着男人带笑的眼睛,送了他四个字:“厚颜无耻。” 他欣然接受。 并摁着她的腰把她摁回了被子里,给她表演了什么叫真正的厚颜无耻。 这一次他一只手压着她的小腹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她口中,过长的中指甚至很变态的压着她的大牙,导致她根本不可能靠闭嘴硬撑撑过这一切—— 她只能听见自己的鼻息声重的像是要哭出来。 喉咙里的声音也完全不受控制。 这一刻她突然反应过来他为什么刚才弄了一半停下来,完完全全是因为不满意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任何的劳动付出者都需要正面的情绪价值回馈。 哪怕是在这种事上。 …… 一切显得如此的水到渠成。 南扶光已经像是一滩水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婚床上一样瘫软得完全动弹不得,她满脑子的空白,对即将来临的危险一无所知。 宴歧的手指从她口中拿出刮了刮她泛红的鼻尖,无限溺爱的说:“那么没用,果然不能指望你。” 南扶光对此全部的反应就是在脑海中模拟了下村落地图,最近的凡人主事衙门在哪,明天就去退婚。 身上软的动弹不得,以至于宴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抽开腰带的时候,她所有的挣扎只是眼皮子跳了跳,不忍直视且逃避的挪开了眼—— 听说顶级的杀猪匠在宰猪前会带它们去听一遍好听的音乐,这样杀出来的猪肉会比一般的猪肉来的好吃。 现在有人已经在磨刀霍霍。 南扶光想着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她都不是人根本不存在被疼死,这时候,她听见宴歧发出“嗯”地困惑一声。 南扶光立刻把头转了回来:“怎么了?你不行了?” 那太好了。 以后就玩柏拉图,我也会爱你一辈子。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宴歧一改先前懒散浪荡的神态,他还保持着单手撑在她脑袋边的姿势,但是神情已经严肃了不少…… 至少严肃得不像是该在床上出现的地步。 两人对视片刻,南扶光听见他深深的叹了口气,眉眼之间尽是无奈。 “起来,穿衣服。” 他摸了摸她柔软还有些热得过分的面颊。 “那对双胞胎兄弟的另一个出现了。” 撇开虎口逃生这件事不谈,说到正经儿干活,南扶光就来劲了。 她反手揪住了男人的胳膊一溜烟爬起来,尖叫一声因为腰腿的酸软倒回被窝里,难以置信地趴在被子上缓了一会儿,她以十二万分的责备警告他,以后不许这样。 男人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想着骗她。 “这只是开始,别说终点,甚至还没扬帆起航。” 他一脸对工作十分厌倦的重新穿衣服。 “以前那种润器方式算我有病,从今天起,别再报不切实际的幻想。” 南扶光打了个呵欠根本无所谓他在说什么:“他在哪?你怎么知道他出现了?” 宴歧系腰带的动作一顿,不说话了。 他转过头看着她时目光闪烁,这种有点心虚的表情对曾经的东君来说也未免太过熟悉,她预感不太妙,额角突突跳了跳,问:“什么?” 在宴歧说出“谢允星的院子里”这七个字的时候,长剑已经闪烁着冰冷的光抵在他的喉咙上。 洞房花烛夜的气氛至此荡然无存。 以至于宴歧后半句“可能也在她床上”根本说不出口。 南扶光的剑切不死他,但被切一刀还是有点痛的。 …… 新婚之夜真正变成了狩猎之夜。 南扶光一脚踹开谢允星的房间门时,看见从床上下来的段南整个人懵在了原地,她的目光落在段南的白发上看了许久,茫然地心想难怪她觉得鬼修的背影眼熟。 可是段南不是被「翠鸟之巢」卸职发配边疆了? 怎么变成鬼修? 修士只有打定主意抱着金丹去死的情况下真的死了,且冤孽深种才有可能凝魄而成鬼修…… 段南死过? 什么时候? 但她来不及问许多,宴歧在看见房间只有段南的时候,便毫不犹豫转身追了出去,南扶光没办法,只能跟着他走。 男人赤手空拳却犹如背后生翼,月色之下他于树林与高高的房屋顶穿梭的速度如鬼魅魍魉,南扶光不得不御剑才能追上他—— 但也被他甩开了一段距离。 等她匆忙赶到的时候,宴歧已经追上了双胞胎兄弟的段北。 不得不说今晚那一番接触后,男人的战斗力猛得惊人,他根本不用像以前那样从掌心慢吞吞拉出一把刀握住,今夜他手一翻,手里便会出现金色长刀,金光璀璨,比往日更盛。 当他与长刀合二为一如一道流星向着天空那抹迷糊的身影而去,在那身影之后,一副以木元素为主的光影绿色棋盘展开。 围棋的棋盘网格清晰,黑白落子井然有序落于棋谱,一颗颗仿若带着电闪雷鸣,最后一颗棋子落下,棋盘成为经典“困龙围剿”棋面—— 是古籍有所记载的经典黑子困局。 放在这一瞬,则是如山倒倾斜而来的防御阵法,阵法之中的人如困兽一时挣脱不得。 男人身形悬停的一瞬,南扶光动了,她身后展开剑阵,正欲攻段北于棋阵展开时不备—— 这时候,升高到同等高度的她突然看清楚了不远处半空中少年的长相。 相比起段南的阴柔之美,他其实更加阳刚,同样的金瞳与白发,但白发一半剃成狼青。 他手中所执一把盘风水罗盘似的算盘,便是三界六道大名鼎鼎的四阶神兵奇门遁甲盘,传闻其可展开各式阵法,可攻可守,是天下所有阵修梦寐以求的神器。 传说奇门遁甲盘最特别的地方在于,它不仅是一把可以摆阵的神兵,它甚至还可以摆出特殊的棋局,为特定的对象编制梦境—— 坠入梦境者,不知虚实真伪,若无机缘巧合,恐将一辈子沉溺于梦境中无法自拔。 眼下,只见四阶神兵之上有算珠滚动,响动之间一道道光化作棋子落于棋盘之上,变换格式各行的上古棋局阵势。 伴随着他的不断移动,他腰间的腰坠也在摇曳…… 腰坠由五色金丝绳围织而成,主相为一人盘坐掐诀道法,背后巨鸟展翅呈树枝状,镶嵌七色彩色宝石, 正是「翠鸟之巢」信物配饰。 南扶光的攻势猛地停顿下来,她如一瞬间失去了力量,重重落在脚下的一屋瓦顶之上。 目光闪烁片刻,她突然弯下身,剧烈的干呕起来。 …… 南扶光见过段北,他的头发,他的武器,他腰间「翠鸟之巢」的腰坠,她见过。 可她不应该见过段北。 大日矿山最后一日,她在睡梦中醒来,坐在床边、还活着的有银告诉她,她昏迷了很久,她是以昏迷的状态被鹿桑送到阴阳镜像界里的。 至于她坚持自己是自己用两条腿走进阴阳镜像界,进入阴阳镜像界后看见「翠鸟之巢」的人来了,段北来了,他们杀了段南,杀了所有人—— 那都是假的,她只是做了个噩梦。 之后她走出了房间,看见无论是旷工还是「翠鸟之巢」的人在清扫战场,与她点头致意的旷工,抱着赤怒鬼头镰坐在残垣断壁上的段南,还有宣称要回家还要带着多多回家的有银…… 那一切都真得不像话。 就像所有人真的都活了下来。 可如果那是真的,最开始就昏迷被鹿桑送进阴阳镜像界的南扶光就不该见过段北的长相。 「有银,祝你早日回到向往的梦想之地。」 这句话像是诅咒,就像是黄苏的梦想之地从未存在,有银梦中的乡间小道与村口的枣树也从未存在。 眼泪迅速充盈双眼,模糊了视线。 撑在瓦片上的手指无声握紧,在南扶光失控的尖叫出声前,她听见宴歧沉声叫了声:“日日,来。” 下一瞬,月光之下,精神面临崩溃的少女化作一道金光落入男人手中—— 不再是先前那些长刀,只是闪烁光芒。 金色的碎屑颗粒迸溅,像是有人一刀斩碎了悬月,月光迸溅如流星倾洒。 二式镰细长的柄似骸骨,刀锋长如鹰嘴,隐现充数力量的暗纹,暗纹间接性闪烁如吐纳之气息,镰刃如雀之头颅,每一道翎羽被铸造成最完美的弧线,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泽。 男人咬着手套指尖摘下手套,长镰与掌心无间隔贴合时,便激发最完美的共鸣。 长镰在其手中飞速转动如弦月至满月,男人一跃而起,镰刀挥舞时,金光闪烁,一刀暴力将四阶神兵奇门遁甲盘所展开棋阵撕的支离破碎。 第169章 事已至此,那就润一下吧 所谓的二式镰这名字取的其实就是字面意思, 当段北发现法阵被破,毫不犹豫转身想跑时,那把镰刀在男人手中一分为二,中间的部分由锁链链接—— 紧接着那锁链便像是戏法之绳缠绕住了他的一边腿, 猝不及防他就被倒挂了起来。 所有的旧识归位讲究一个两情相愿, 连段南都是半心不甘情不愿, 段北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没有被回收的可能。 原本宴歧抓住段北只是有些问题想要问他,但是他没来得及好好开口威胁,拎着段北的镰刀又有了自己的打算—— 它从高处松开段北,让他猛的下坠, 那是一个哪怕修士也会摔死的距离。 狂风迎着面颊, 刮得脸生疼, 起先段北以为这只是今夜风大,但很快他反应过来, 并没有什么风大, 是那把镰产生的锐利镰风在割他。 身上的衣服碎裂后紧跟着的是皮肤的皮开肉绽, 鲜血迅速染红了他身上的衣服,腰间「翠鸟之巢」的腰坠尤其被割的稀巴烂。 在她即将要脸着地,心脏都快停止时,那拽着他脚上的锁链又狠狠一顿,将他倒拎起来! “呜——” 清晰骨骼脱臼的声音伴随着剧痛传来, 「翠鸟之巢」的指挥使也会有这样狼狈的一天。 而当段北屈辱万分,被倒提于半空, 同样对这件事束手无策的还有手握二式镰的男人—— 宴歧有一种不知道谁才是器主的感觉。 毕竟现在完全是手中的武器拖着他在做事。 他能做的最多只是在南扶光试图干脆把段北弄死的时候, 拽一拽这匹没脱缰但也足够野的疯马,示意她下手不要那么狠—— 旧世主的铠甲是双生子,这意味着他们缺一不可, 宴歧不觉得以后出现在战场上只有上半身没有裤子,或者只有裤子没有上半身是什么英俊的搭配…… 那有些影响他高大伟岸的形象。 以后会不好管辖下属人心的。 于是他开口同手中的武器商量:“差不多得了,这人留着还有用。” 但武器归武器。 武器不幸的是南扶光。 南扶光最擅长的就是把别人的话当做耳旁风,若此时此刻谢从或者宴几安在旁边可能会愉悦的笑出声,然后告诉他:你看看,得意什么?谁来都一样。 在南扶光第二次把段北拎起来准备把他泡进旁边的护城河里的时候,段北受不了了,天边再一次出现了一个残破的棋局,他以撕裂自己腿部作为代价躲进了棋局里—— 拎着那一条鲜血淋漓的断腿,南扶光重新化作人形站在了宴歧的身边,像是扔什么脏东西似的,扔掉了那条断腿。 断尾求生这种低等生物做出来的举动,同被泡进护城河里同样不符合「翠鸟之巢」的指挥使…… 但如果今天他硬刚,他一定会死。 南扶光会杀了他。 南扶光抬起手擦了擦自己唇边溢出来的血。 这就是麻烦的地方,器与器主的契合是被要求完完全全高度一致的,他们可以在生活中吵架甚至可以动手…… 但是当南扶光作为武器的时候,她不应该变成把器主当狗溜的牵引绳。 当器主觉得一个敌人能活,作为武器的她一心想要把对方大卸八块,结果就会是像现在这样—— 她摇晃了下几乎站不住,在宴歧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她的时候,唉声叹气的说:“下次别这样了。” 他劝完,发现身边的人没声音。 一转头,看见她的双眼是红的。 宴歧愣了下,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伸手在南扶光那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跟前晃了晃手,刚想再说些什么,手却被她以一种他完全没有办法理解的力道推开—— 下一刻,眼前红色光芒一闪,宴歧听见了狮子的怒吼。 他眼睁睁看着上一瞬还好好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变作了一头狮子,浑身披着淡淡昏黄之月色精粹,周遭的一切噼里啪啦的作响,就好像空气都这月色下模糊,在扩散开的光晕中扭曲。 ——旧世主之器,可为万物。 当那头强壮的狮子展开一对鹰似的羽翼,脚下一用力踩碎三片瓦片。瓦片四分五裂的声音中,它一跃而起,追着段北的逃窜的方向去了。 「想回家了哩!」 「这鬼地方,再也不想来了!」 「戏剧节成。成愿者许愿,放诸人离开,要履行此愿。」 狮鹫飞起来的速度比猎鹰更加迅猛。 转瞬追上了逃窜的段北,一爪子结结实实拍在他的胸口,元婴期修士猛吐一大口血,直直往下坠落。 「不可以。」 「大日矿山永远只能是个秘密。」 “哗啦”一声房屋瓦顶被砸的稀碎,与白发的身影同时坠落的还有那浑身笼罩在昏黄光芒下的野兽,它结结实实的踩在奄奄一息的「翠鸟之巢」指挥使身上—— 大爪子压在他的胸口。 居高临下的冲它呲开獠牙。 「我还记得回去的路。」 「夏天可以到荷塘摸鱼,秋天可以上山狩猎,冬天就一块儿爬枣树,我记得那大枣很甜,如果没记错的话。」 「喂,癸叁叁壹柒。」 「你叫什么名字啊?」 “日日!” 身后的呼声让狮鹫停顿了下,转过头来,与匆忙赶来的男人对视的一瞬间,那双仿若吞噬了星空后,被映照得炽热发亮的双眼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庞大骇人的巨兽轮廓在朦胧月色中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普通衣裙的少女,她长长的头发垂落,发梢扫过段北的头发,所接触的地方就像是开启了一种特殊的时间间隙,白色头发尽数断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巨大的羽翼煽动着,将少女与她身下压制之人包起来的时候,段北身上的「翠鸟之巢」制式礼炮浸满了血。 不知名的力量在支离、拆解他的血肉之躯,舔舐皮肤的剧痛让他发出难以容忍的痛苦惨叫。 但南扶光没有放手。 “你……该死。” 她的双手掐着他的脖子。 直到身下的人发出窒息的声音,这时候一只大手从旁边捉住了她的手肘! 南扶光猛地一顿想要挥开他,但随后就发现对方纹丝不动,她蹙眉用那锐利异常的目光瞪他,甩开他的手的时候,尚未完全变回去的兽爪抓伤了男人的手臂。 三道野兽的抓痕立刻涌出血来,足够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南扶光的口唇开始不断溢出鲜血。 宴歧将浑身被那团光包围的人一把拎起来抱入自己的怀中—— 任由她身后的一对巨大的羽翼无助且茫然地煽动了下,男人似完全不在意这光是否也会吞噬、切割他的身体,他扣着她的后脑勺,压着她的脸在自己的颈窝中。 “好了,好了,他确实是要被你玩死了……嘘,别生气了。” 可惜南扶光并不能不生气。 “大日矿山的事你都知道。” 闷在他怀中的人冷冰冰的说。 那声音让宴歧胆战心惊,心中哀叹不已。 “当时我在抓壮壮,壮壮暴走,大日矿山的下场是一样的……我承认我没想到他们这么下的了这种黑手,并没有来得及阻止他们。” “事后你也不告诉我!” “这件事你知道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并不会有什么好处——” 宴歧的话没说完。 因为被他死死压在颈窝里的人稍微侧了侧头,以绝对下了死口的力道用了咬了他。 哪怕是任何构造的物种当他化作血肉之驱便会感觉到疼痛,一瞬间男人压在她后脑勺的手背猝然紧绷,青筋凸起。 但他没有推开她。 感觉到温热的血液顺着被咬的地方流淌而下,他只是将她抱的更紧了些。 在南扶光滔天怒火与崩溃之中,他颇为不知所措的长长叹了口气。 他现在也感觉到了矛盾,正如那日虽然“家里人”提出要帮他一劳永逸,他用各种看似温情的角度拒绝了他们,他的父亲是一脸看他演戏的模样。 但其实也有一部分是真的。 曾经他也认为如果鱼塘被污染了,那就把尸体捞走,水抽干,雷霆手段整治污染源再养一些新的鱼就好,一切都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 可现在他已经不这么想了。 对于他来说,他意识到自己需要走一些旁人看着会觉得多此一举也不能理解的曲折之道,眼前的路或许泥泞,但半山腰上有人在等他。 那个人现在就在他怀中。 沉默一瞬,男人抬手轻轻揉揉怀中人的头发。 “对不起。” …… 南扶光的状态不好,大日矿山的事对她的打击太大,真正的犹如梦游中被粗暴惊醒的人,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被现实砸懵。 段南和谢允星赶到的时候,段北只剩下一口气,宴歧抱着南扶光,她身上属于狮鹫的利爪和那不断扇动的羽翼一直没有消失。 她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滴血。 身上的布衣早就不能看了。 谢允星被吓得够呛,宴歧一边再三强调“没事”一边给段南使眼色示意他速速解决一切,这个时候他真的不需要再多个媳妇儿的闺中密友用他已经听过一遍的骂词变个说法,再来谴责他一遍…… 他已经把披风脱下来给南扶光披上,将浑身像是要被光芒吞噬的人结结实实的笼罩入自己怀中。 在这个过程中,他又被狠狠地挠了很多下。 万万没想到好不容易使上了自己的武器确实在这种场合,武器直接失控,且给他表演了一个意外的变形…… 在过去,东君的形态可以是千变万化,但一般情况下基本只限于格式冷兵器。 她从来没有展现过自己还能变作一些奇特的动物,正如看见狮鹫出现那一刻,宴歧也是惊讶的不行。 等增援陆续到达时,宴歧的脖子上已经血肉模糊看不清原本的模样,吾穷看呆了,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南扶光抬起脚踢人,宴歧躲避的时候她动作超快的又挥爪子要挠,要不是后者反应过来这一爪子只挠他下巴上,他就瞎了。 这时候男人好像也失去了耐心,单手扣着南扶光的双手手腕交叠压在头顶把她摁在了墙上,一边用冷淡的声音警告她“别动”,一边用另一只手非常轻柔的替她擦掉鼻子里冒出来的鼻血。 吾穷:“……” 吾穷:“新婚之夜不洞房改家暴?” 宴歧头也不回的问她,现在看上去是谁在家暴谁,他真的很好奇这件事。 …… 当天晚上的事对于南扶光来说都是浑浑噩噩的。 她知道段北没死但是也被她弄得离死不远了,宴歧没让她杀了他这件事让她想起来就很烦,一烦就胸腔奔涌,想要吐血。 然后真的吐血。 零星记得一些对话是这样的—— “大日矿山是个意外,当务之急是铲平「翠鸟之巢」,如果你现在还能听懂我说的话,段北是唯一一个能够被仙盟信任的我们的人。” “谁跟你‘我们‘?” “……哎,好好好,‘我能用的人‘。” “你喜欢用人渣?” “别骂自己吧?” “没骂,以后不会给你用了。” “……” “你给我下了什么蛊,为什么我一直在往外流血?血都要流干了。” “我还以为你没注意到,求求你下次想做什么前跟我商量下吧,我不一定会不同意。” “我要杀了段北。” “可以。但不是今晚。” 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回到了那个婚房,龙凤烛燃烧至尽头房间里更加昏暗,他们离开前胡搞的被窝还堆在床榻上。 南扶光就这样浑身脏兮兮地被放在了那床被子上,紧接着悬空于她上方的人摸了摸她的脸。 她摁住了他的手,问:“你是禽兽吗,我都这样了你还把我往床上放?” 宴歧坦然接受了她的又一顿骂,这一次温和地告诉她现在不润器才真的会死人。 此时南扶光的双眼还是红的,手上的爪子也没缩回去,被宴歧压上来的时候她甚至”嘶”了声抱怨他压到她的翅膀了。 借着她身上自带的月晕光芒勉强看清楚床榻上的人,在扑鼻而来的血腥气中宴歧这会儿才好像勉强找回了一点兵荒马乱之外的冷静3 这时候才看见她背上的翅膀货真价实,甚至还有凌乱的羽毛。 他伸手用指尖去梳理了一根翘起来的羽毛,摸到羽根时,他注意到身下的人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下,她恶狠狠地瞪着他:“别碰,它们很敏感。” 就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宴歧就感觉自己可以了。 他把她掐着腰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身上,抬起头细细与她接吻,唇舌交替,唾液汲取的回合间,南扶光喉咙间那种随时想要呛血的压迫感消失了。 当他伸出手一把捉住她的一把翅膀羽毛,挠了挠,她发出“呜”的一声短暂呜咽,像是濒死的天鹅仰起自己的脖子—— 不明显的喉头凸起处暴露于男人的眼皮子下,犹如一场慷慨的献祭。 就着这样的姿势,他微微收紧了手臂,自下而上的进入。 南扶光眸中红光闪烁着最终在她窒息的声音中逐渐溃散黯淡。 在男人一次并未收力的撞击中,彻底蜕变回原本黑色的瞳眸,但焦距依然是溃散的。 她的双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肩上的衣服布料后来改抓他的肩,微微眯起眼,她发出像是啜泣的声音:“能不能……能不能——” 她最终也说不清是想让他轻一点还是慢一点。 后来事后想想她此时最该说的台词应该是“滚出去”。 洞房花烛夜最终在不知谁家的鸡打鸣声中完成了应有的步骤,红烛摇曳烧尽最后一点蜡,映照在墙上重叠与晃动的人影随着太阳的升起变得模糊。 屋内的温度伴随着初阳的升起在,也在升高。 抖落的一地羽毛伴随着月亮的消失也消逝于空中,南扶光现在身上不再往外奔腾流血,整个人的身体也恢复了活人应有的温度…… 当她头发凌乱的黏在脸上和汗液血液混为一谈,身上的血结痂一动就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她猜自己现在看上去和刚从阴曹地府杀牛头斩马面硬闯出来的女鬼没有任何区别—— 但奈何将她放回床榻上的人动作很温柔。 一只手撑在她脑袋一侧,俯身吻过来时也像是对待什么异常珍贵的宝贝。 她从一开始的僵硬和抱怨至现在微微发抖,不得不咬着他的唇不肯让他挪开因为这样就不会发出让她自己都接受不了的声音…… 激烈的舌尖勾结后短暂的分开,现在她黑眼明亮,泛红的只有眼眶和鼻尖,在宴歧眼中,相比起刚才那副根本不像活人的样子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 他几乎是对她有求必应的。 甚至她让他停下来也会配合的暂时停一会儿停一会儿。 “……你,动作快一点。我好了。不流血了,头也不疼了。你快点结束。” 当然凡事也会有例外的时候。 “这件事不太行,你考虑换一件事指挥我——比如换个姿势,嗯?现在有没有不那么辛苦了?” “……” “又能再坚持一会了吧?” “……” “怎么又瞪我,知道你现在根本不痛了,别演戏——什么?还要证据?我刚才滑出来了都,你自己没感觉吗?实不相瞒我现在绷着核心,比你还累……” “好了。”少女略微沙哑的嗓音响起,“要做就做,求求你,闭上嘴。” …… 段南把段北送回了仙盟,并且因为某些私人感情的问题,这一次他把缺胳膊断腿、衣衫不整的段北直接扔到了「翠鸟之巢」总部的大门口。 待清晨轮班洒扫端着水盆打开门准备往外泼时,就会看见他们亲爱的指挥使大人这样横在门前。 之后他回到了猪肉摊后面的小院。 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等了一会儿,抬头盯着屋檐下的大红灯笼发呆。 直到里面的战争结束,初春寒露中,赤着上半身的男人一边往身上批着外衣一边往外走,与段南交换了个照面,他一脸平静地问:“人死了没?” “没有。” 段南一边回答一边上下扫宴歧身上,目光非常平静地略过对方过分清晰的胸腹肌肉曲线,注意到他身上别说之前看到的抓痕,他本人可以用神清气爽来代替。 “南扶光被你弄死了?” 他认真且困惑的问。 也是话到了嘴边才勉强替换了个可以过审的文明动词。 “……” 宴歧沉默的时间长达一杯茶的时间。 再开口时,为难他脸不红心不跳,就像他做的事也不过是和屋子里的人坐下来正经的又一次割掌心,歃血为盟。 “真当我魅魈,靠吸人精血苟活?” 段南“哦”了声,有点羡慕,心想其实双修也有这种效果的只是没那么定向,奈何谢允星就是不答应。 手无声地在身侧抓了抓,他也不管现在青天白日烈阳高照,满心惦记着回去再问她一次,转身就要走。 又被宴歧叫住。 他挪了挪身形,挡住其实并不刺眼的初升阳光照入屋内惊醒刚刚睡下的人,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良久,微笑了下:“双生子死一个另一个不至于跟着殉吧?” 轻飘飘的提问,就像在问早上吃两只鸡蛋是不是没关系。 段南僵硬了下,太清楚男人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 “没办法,下一次见到段北她还是会这样的,总不能次次都搞得鸡飞狗跳……虽然宝器不死,但是每次都流那么多血对身体也不好。” 男人说着,露出自顾自陷入烦恼的样子,抬手冲着门口做了个扫扫的动作。 “你走吧,看着这张脸就烦。” 第170章 上磨的驴与其忙碌的人生 送走了段南, 猪肉摊后的小院里又多了个不速之客。 院子中央轮椅上坐着的人沉默寡言,站在那也不说话,宴歧等了一会儿不耐烦了,心想这些人怎么回事, 像是韭菜割完一茬又一茬。 他大清早的把南扶光扔下就来面对这些玩意, 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值得。 他宁愿回屋被她再挠几下。 倚靠在门边, 微微眯起眼,男人最终慢吞吞地站起来作出想要走的姿势,这时候站在不远处的那人才像是终于睡醒了,他抬了抬眼, 望着宴歧。 阳光下, 宴歧这才看清楚那张脸, 看着状态不太好,兴许是一夜未睡或者别的什么。 “今早, 「翠鸟之巢」指挥使段北被发现弃置在总部门外, 若不是还有一口气, ”宴几安顿了顿,“可能用‘弃尸‘这个词比较标准。” 他的声音依然冷冷清清。 宴歧隐约想起这好像是那日短兵相见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的单独会面,宴几安还坐在轮椅上,耳朵上压着纱布…… 以上这些, 通通都是他干的。 抬起手摸了摸鼻尖,看着远处那张脸, 长高了也张开了, 眉目清俊,总是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实则其实也不过是疏远的意味。 宴几安和宴歧长得一点也不像。 很多年前, 宴歧因为冷着脸被人说很凶,那时候他才刚刚上学,只要早到,方圆三张桌子内都是空着的。 有一次他忘记带笔问隔壁的人借,刚开口把人吓哭了,那时候的小屁孩什么都不懂,尖叫着告诉老师宴歧要抢劫,然而事实上被指控要抢劫的人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你好,同学”,他沉默到直到那时候老师把他的大哥喊来,然后发现他们一家就长这样。 宴歧的身份别人不知道,老师还是知道的,他当然不可能为了鸡零狗碎的东西去抢劫—— 于是那个老师告诉他,适当微笑有助于身心健康,见面就让人对你心生警惕无助于任何行动的展开。 以前宴歧觉得这位老师说的很有道理,之后他每天都挂着和善的微笑,哪怕他的父亲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无故攻击他能不能别总笑得那么虚伪。 现在宴歧觉得这位老师其实也不是真的一座明灯,他可能只是歪打正着,毕竟他坚信宴歧不会抢劫…… 就这一点上,他错的有点离谱。 宴歧会微笑着,去抢劫。 而且被抢的人在地位平等性上而言还不如当年那个被他吓哭的小胖子好歹是同窗,这一回被抢的人骑着他脖子长大,曾经他给予他一切,后来他收回了许多,还抢了他的心上人作为利息。 这怎么不算一种另类的欺凌弱小呢? 毕竟他抢人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 但无论如何,他的笑在唇边一挂很多年,正如此时这般他望着宴几安,心中想着“昨天发生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一副很有耐心的慈父模样。 尽管他们俩谁都没忘记那日男人手起刀落,长刀挑断脚筋时眼睛都没眨。 而此时此刻,为难他用什么都没发生的语气。,温和地对宴几安道:“段北来了,他不该来的。你和段北用那个四阶神兵为日日编的关于大日矿山那会儿的美梦逻辑不太好,原本按照你们的剧情她不该记得段北的长相的,昨夜一间发现竟是故人,气的够呛,给段北捅了一刀。” 他停顿了下。 “你现在再不走,她醒来之后,应该也会捅你一刀。” 宴几安脸上有一瞬僵硬:“大日矿山的事,她知道了?” “嗯。” “……我当时也是为她好,无论有没有「时间转换器」,那件事根本没有迂回的余地,大日矿山的秘密,仙盟不会放任它有一点泄露的可能。”宴几安蹙眉,“以她个人之力,不足以与此抗衡。” 宴歧眉眼淡淡地应了声,心想所以我不是也默认了这件事发生吗? 结果你们也没做好。 宴几安最初的提问得到了解答,宴歧问他没别的事可以走了,他犹豫了下,提了一嘴:“鹿桑的金丹有复原的迹象,但是凤凰灵骨却不是)u修养就可以修复的,日日那一剑捅得太深。” 宴歧道:“得教训了?下次别再试图偷袭我了。” 宴几安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轮椅上的云裳仙尊抿起唇望着男人,看他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却吊儿郎当般戏谑的曲解,心中浮出一丝丝薄怒。 凤凰灵骨是眼前的人放到了鹿长离体内,使得她脱了凡胎平步青云,离开了凤凰灵骨,鹿桑最多只是一名普通化仙期修士…… 能做那灵骨修复的,只有眼前的人。 “这事别找我,提都别提,让日日听见了还得了么?” 宴歧低着头看自己的手,笑了笑,良久终于抬眼看了眼宴几安,这一眼终于让人看清那双漆黑的深邃双眸中毫无笑意,无形的威压一瞬四溢蔓延,铺散开来。 “是上次我挑你龙筋时表现得不够直白,让你还在心中存有妄想?” 男人嗤笑了声。 “‘无论如何,爹爹爱你‘?” 他说着,似乎也觉得“爹爹”这个词有趣,唇边的讥诮加深。 “你们长大了,选择与我站在对立面,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我不曾质疑问责……但烦请别再有事没事想着找我给你们收拾烂摊子,我没那个义务。” 他唇角缓缓放平。 “若有机会让我把手深入你们的身体,只会是把曾经赐予你们的东西拿走——宴几安,什么才能不那么天真的引人发笑啊,嗯?” “你……” “话说回来,这么多年,真心实意觉得我是个凡事都可以商量的大好人的恐怕只有你们夫妇二人……对于这点,我还是有些感动的。” 似被男人三言两语说的难堪。 宴几安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无声地收紧。 宴歧的目光轻描淡写的撇过他的手,停顿了下,最终道:“对了,来都来了,就麻烦你跟仙盟传个话,抢走的东西总是要还的,三旬之内,我要拿回「翠鸟之巢」;三载之内,弥月山易主……让他们做好准备。” …… 宴歧关上门,回到昏暗的房间内,心想初春的清晨还是有点凉的。 他脱了身上披着的外裳上床,身上还裹着一股寒气。 睡梦中南扶光迷迷糊糊被他冻得哆嗦了下,往后缩了缩……但是刚刚爬上床的人犯病了,好像不高兴她躲他,非常幼稚且强硬的把她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放自己冰凉且坚硬得像杀猪砧板的胸膛上。 浑身上下酸痛且累,南扶光骂人的力气也不太有,抬头看了他一眼。 周围光线太暗,她只能看清他那双黑沉沉的双眸,泛着冰冷疏离的光。 她停顿了下,随后脑袋就像秋日的麦子似的无力垂落,额头顶着比枕头舒适度差几个等级的胸膛,她打了个呵欠,口齿不清且不算走心地问:“肿么了?” 大清早的,一副被霜打过茄子一样。 话语一落就感觉到腰间揽上钢筋铁臂,头顶的人叹息着勾首凑过来蹭她的脸。 他本体非人形,但有了人形之后遵循生物规则也会有需要理发或者剃须的需求,昨日新婚之夜他干了往年一年那么多的繁杂事,生出一些膈人的胡渣不是什么稀奇事…… 再多来两次他会长出白头发。 南扶光睡得好好的被他短硬的胡渣扎得差点儿跳起来,一只手拼命推他的脸奈何对方纹丝不动甚至贴的更紧。 她原本想要发脾气,可是伴随着理智的回炉,昨晚发生的一切也像潮水一般灌入她的脑海—— 关于她怎么样张牙舞爪的挠这会儿抱着他的人,就像是有什么苦大仇深似的还想咬穿他的脖子。 她知道其实宴歧的皮肤看上去不像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好,但是昨天从头到尾他是真的没有生气,包括把她摁在墙上警告她不许乱动的时候,他的手还在很温柔地去擦她源源不断吐出来的血,提醒她不要咬到舌头。 一时的心软就被男人的舌尖抓住机会抵了进来,南扶光脑海中飘过“白日宣淫”四个字…… 一般新婚的第二天该干什么来着? 好像是给婆婆敬茶。 但是宴歧说他们家等同于单性繁殖,婆婆是没有的,有一个祖母年纪大了这一次也没来这边,所以没什么人可以喝下她倒的茶,又所以他们今日一整天呆在床上其实也没关系。 感觉到怀中的人有些走神,宴歧发出不满的声音用鼻梁的鼻尖蹭蹭她的,蹭出红痕后又一口咬在她的下唇…… 提醒她烦请舌尖动一动,一个人主动的亲吻都很无聊。 南扶光从鼻腔深处“哼”了声,原本软软撑在男人胸膛上的手这会儿无声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无师自通含着他的舌尖吮了下,感觉到他鼻息一瞬间变得粗重。 “宴几安来过?” 刚才半梦半醒间好像听见他的声音。 但他的话不太多,貌似说一句被宴歧嘲回去十句。 少言寡语的人为什么要送上门来挨骂,对于这点南扶光百思不得其解,那条龙的语言系统退化得连卖桂花豆腐脑的大娘可能都说不过,更别提嘴巴像抹了毒的杀猪匠, 宴歧冷不丁听到那个名字在南扶光嘴巴里念出来,心生不满—— “这点你倒是和他挺像的,特别擅长在不合适的时间提出不合适的问题。” “我就随便问问。” “知道了。不许问。” 怀中的人嘀嘀咕咕他是不是变态,连“宴几安” 三个字都不能从她嘴巴里听见了,后者对于她的抱怨笑了笑,两根手指掐着她的下巴让她的半张脸嘟起来,又凑上来吻她。 …… 腰间原本松松垮垮披着的小衣又被解开时,南扶光意识到男人今日是真的不想下床了。 那小衣背后的蝴蝶结是昨夜他含着笑,饶有兴致地捣鼓一番系好的,当时南扶光困得要死,还很不耐烦,抱怨他笨,一个蝴蝶结捣鼓半天捣鼓不明白。 现在想来他也不是捣鼓的不明白,只是单纯在想哪个款式的蝴蝶结最方便他一拉就开。 大掌贴着她的背,她哆嗦了下,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腰有多酸。 至于更难以形容的地方,昨天某人的存在感太强,她现在一把注意力集中,甚至有一种他还在里面的错觉。 南扶光想着想着把自己想脸红了,导致大掌现在十分不安分的男人十分困惑地“嗯”了声,把趴在他身上的人架起来,非常读不懂空气地非要跟她对视:“怎么了?” 他声音困惑。 南扶光偏过头,不回答,她非常清楚他在困惑什么。 昨晚他应当是自认为掌握了她整个人的每一处毛发每一个毛孔,就像一个标准的声控玩具,捏哪里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或者是惨叫或者是直接禁声—— 他很喜欢看她闭着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睫毛疯狂抖动的模样,并不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他说自己好像只能接受她像是这样哭出来。 而眼下南扶光的反应不一般。 他还没怎么乱动,手中不经意掠过被单,就摸到泅湿一片。 还以为自己昨晚有什么疏忽,本着查缺补漏的心态他把她拎起来追根刨底的问她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热情的回应—— 南扶光推开了男人那张求知欲旺盛的脸,跟他说:“里面。好痛。是不是磨破皮了?” 宴歧也不懂那么多。 按照常理来说拼命摩擦身上皮肤最终会破皮这说法完全成立,但那是没有任何缓冲硬生生干擦的情况下。 “我觉得不可能。”他认真的分析,“昨晚我都要被淹死了。” 一本正经的说这种话。 南扶光的脸都快烧起来,润器是个骗局,它只能治愈与恢复战争中带来的损耗与伤痕,就像是一本写满了好处的产品使用说明—— 它花言巧语拥有了本产品后生活如何更上一层楼、明天更美好,却对产品本身的损耗与后期维修费用只字不提。 “不知道。” 南扶光有一种被骗上船的厌倦,蔫蔫地在男人肩膀上抓了抓,意识到他身上不如刚才进来时候那么冷了,就又挠了挠。 “可能是你尺寸有问题。” 肉眼可见不是太小了,那只能是太大。 没有哪个男人抗拒这种不清楚是赞歌还是什么的抱怨,宴歧微微弯起眼,那双黑眸职中盛满了笑意,凑近她亲亲她的唇角。 听见南扶光道:“真的不弄了,你好烦。” 宴歧向来是听她话的,他说:“好,不弄你,我们聊聊天?实在不舒服的话顺便上个药?” 南扶光抬眼看了看他,心想太阳打西边出来。 “昨天拿给你的药膏还有剩吗?”他转过头环视房间。 南扶光眨眨眼:“在柜子里。” 上完药就扔进去了。 自以为逃过一劫的扶光仙子十分诚实地坦白,并且还补充了句,那药效果是挺好的,你从哪弄来的? …… 大概一炷香之后南扶光想给自己一巴掌。 她拎着被子只有一颗脑袋露在外面,满脸茫然的看着从被子里钻出来的男人跟她说,手指不够长,而且这样上药根本不行,上一瞬抹好下一瞬就冲没了。 他说着晃了晃泛白的指尖。 就像是刚刚清洗了十几头猪才会有的那种水泡过泛白的现象。 南扶光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最后开始泛绿,当宴歧开始絮絮叨叨这药挺贵的也蛮难弄到就这么浪费了暴殄天物,她开始质疑这个对话怎么就能进行到这个地步,大脑“啪嘎”一声断了线,她问:“那怎么办?” 宴歧冲她笑了笑。 然后很快的她就想给自己第二巴掌。 整个人被抱在男人怀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就要被顶住喉咙,只剩下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且炯炯有神。 她后颈发麻,额头抵着男人的下巴骂他“骗子”,后者十分无辜的安抚似的、无敌纯爱地拍拍她的背,让她不要乱冤枉人,他真的没有乱动,只是上药。 南扶光双眼泛红,不吭一声。 男人开始闲扯说告诉她两个好消息—— 其一,是今早段北被段南扔回了「翠鸟之巢」,狼狈且奄奄一息的形象使他颜面扫地,且消息没捂住,很快传遍了不净海两岸。 第二,是宴几安今天来找他就是问段北的事,顺便问他能不能救救鹿桑被南扶光一剑捅掉一地鸡毛的凤凰灵骨,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加重了“毫不犹豫”四个字的读音,这副邀功的气氛不要太重。 南扶光哼哼了声,没说话。 男人立刻追问她,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南扶光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半晌道:“心情好不好,你都不许动。” 他拍拍她的腰,果真没动,只是牵一发动全身地成功光用这两下就让南扶光藏在被窝里的脚指头无声缩卷起来。 她又无力地倒回他怀里,打了个呵欠,感觉到他的手挪上了她的背,温声细语的说:“我知道大日矿山的事你很生气也很伤心,杀掉段北不是问题,铠甲的事不是不能想办法解决……但杀掉他没有意义,杀掉一个段北,还会有无数个段北来毁掉大日矿山。” 南扶光没说话,手轻轻挂着男人颈上剃短的那些短发,硬茬,有些扎手,听说头发硬的人铁石心肠。 “「翠鸟之巢」本身是我麾下精锐部队,指挥使是我的言官,神翠鸟。” 宴歧想了想,抚摸怀中人的头发停了下来。 “假设有一艘船,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后连船上的最后一颗铆钉都被更换成了新的,你觉得这艘船还是不是过去的那艘船?” 南扶光听得云里雾里。 但是她知道,无论船还是不是曾经的那一艘,无论回收后继续驾驶它乘风破浪还是劈了当柴烧,他现在就是要把他收回。 “自从沙陀裂空树枯萎,他化自在天界的所有发展全面停止是真的,但仙盟从未停下试图改变这一现状的步伐,他们没有把一切单押在那棵树和真龙与神凤的身上,这些年,他们一直试图参悟「神书体」。” 南扶光抬起头,望着他。 这个名词过于久远,远到南扶光不得不挖掘久远之前东君的记忆,才勉强记起来—— 「神书体」是宴歧真正的所属之地的通用语言。 虽然他对那个地方描述不多,但是从他本身的能力和随时随地掏出来的能够碾压如今三界六道文明的东西看得出,那边的文明水平远远领先于他们。 相差得大概就像如今的修士和几万年前的山顶洞人。 「神书体」记录了旧世主本星文明的一些信息,但是对于如今的三界六道人们来说那都是天外来字,天外奇书,不可解读。 若是仙盟能够参透一星半点儿「神书体」的内容,光是这一点点,就足够让今日的他们停滞的文明水平以三级跳甚至更甚的速度完成飞跃进展。 “但他们永远不会看懂「神书体」。”南扶光看着宴歧,停顿了下,不确定地加了句,“是吧?” 宴歧冲她灿烂一笑。 南扶光看他这灿烂的笑容,就知道,完犊子了。 “「神书体」是有译本的。” “……” “「翠鸟之巢」近期会安排大部分精锐进入一个新的秘境,秘境中有一艘「忒修斯之船」,船舵上面镶嵌了一块石刻碑文,名曰‘神主言书‘。” “……” “‘神主言书‘镌刻了我替这个星球的上一任领主——也就是我父亲镌刻的生平记事……你见过我刻的,上面有三种语言版本描述了同样一段话。” 第一段是「神书体」。 第二段是更古早但已经勉强被人翻译出一小部分的不净海两岸流域古洛文,南扶光见过一些古洛文记载的剑谱,被宴几安当宝贝似的供起来。 第三段是现代两岸通用语。 换句话说,只要那块石刻落入仙盟手中,他们完全可以用第三段文字,倒推出「神书体」的每个符号对应的大概意思。 待那一日,也就是天文字「神书体」被破译的一日。 南扶光真的不想把话说的太难听,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已经显示她在心里把话骂的很脏。 她清楚的在男人脸上看见了心虚的表情,他抱着她一边解释:“那时候大家的关系还没有那么僵硬,战事也没有彻底展开,我没想那么多嘛……” 他絮絮叨叨的说,他怕他进了秘境,秘境又会发生奇怪的扭曲,到时候会害死很多人。 仙盟不是好东西,段北也是一条走狗,但「翠鸟之巢」内部更多的也有一些勤勤恳恳的上班族,他们没必要为了上位者的斗争无辜牺牲。 南扶光满脸黑线—— 原本她报名「翠鸟之巢」并不是非去不可。 她就是讨厌学人精,跟屁虫,觉得被宴几安和鹿桑两人搞来搞去恶心了那么多次,好歹也轮到她恶心他们一回。 她准备在把鹿桑在淘汰赛就拦在「翠鸟之巢」门外。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如今她嫁都嫁了再次给他们眼色好像给他们脸了似的,南扶光就想,要么算了,好好抱着她新弄来的英俊新婚丈夫安生过日子它不香吗? 万万没想到并不能算了。 现在换做她新弄来的英俊新婚丈夫抱着她,人还精神百倍的埋在她身体里,一边蹭蹭她,一边给她布置新的工作。 她知道给旧世主偶尔的弱智与犯蠢擦屁股是她的本职工作。 但这他娘的还新婚第二日。 满打满算不够十二个时辰。 上磨的驴都没她那么好使。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0-180 第171章 又不是没赢过 最后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南扶光都被迫出发前往弥月山, 没办法,死床上和死外边,她觉得后者比较有尊严。 走的时候她没忘记带上谢允星,没别的意思, 自从知道谢允星身边的鬼修是段南, 她十二万分个不放心。 大日矿山被这疯子杀得死去活来的阴影历历在目, 此人在南扶光这信誉值极低—— 更何况他还有个比他更癫的哥哥。 南扶光问段南,段北是实打实的杀了他,还强取豪夺他心爱的女人,他为什么都不记仇? 段南对这个问题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告诉南扶光, 他当时伤的很重, 能成鬼修而不是命星彻底陨落,也是段北出了力的, 而且当时情势下, 段北不得不杀他, 否则不足以服众。 南扶光听罢目瞪口呆,沉默的时间比段南还久。 然后她注意到他避开了谢允星的问题,于是没跟他客气,真诚的骂他大傻逼。 段南当下就想跟她打一架,奈何这时候宴歧拎着猪蹄从屋外回来, 笑眯眯的问他们在做什么。 南扶光和段南同时生出一种想法,这人可能用了什么特殊手段时时刻刻可以注意到家里的情况, 否则这也太踩着点进门。 两人各自盘踞木桌一边, 互相瞪着对方,最终是南扶光先开口问:“这是我家,你怎么还不滚?” 宴歧短暂的笑了声。 段南装聋作哑的站起来, 前所未有乖巧的接过宴歧手中的猪蹄去清理。 在他偏头问男人准备怎么做猪蹄时,南扶光突然福至心灵,这人到底为什么赖着不肯走。 她开口问:“你和我师妹吵架了,是不是?” 段南:“……” 是。 因为「翠鸟之巢」报名的事,他不想让谢允星去,原本她已经有些动摇了,就在拿回报名表的前一天,她收到南扶光邀请后,就又直接改变了主意。 说起来罪魁祸首还是这个一脸幸灾乐祸的女人。 自从遇见她好像都没发生过什么好事,她完完全全是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他充满阴郁的瞥了她一眼,但碍于此时宴歧正叉着腰站在她身边,垂头,和蔼可亲的问她今天都做了什么…… 那副谁也动摇不了的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气氛,浓郁扑鼻,熏得他作呕。 恰巧南扶光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大概是不费吹灰之力便猜到他在想什么阴暗的东西,她假笑了下,冲他挑了挑下巴。 挑衅气氛十足。 段南听见自己后槽牙“咯吱”磨了一声,评估似的飞快扫了眼站在南扶光身边的男人,一瞬判断了些武力方面的比较…… 而后十分憋屈的拧开了脸。 …… 谢允星最近的修炼比较勤快,已经成功突破金丹初期,自重生以来她重新建立与冥阳炼的器主关系,武力比以前更上一层楼。 「翠鸟之巢」的选拔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太大希望,但还是想试试,每天起早贪黑的练到很晚,回到洞府放下背上的重金,扫了眼蜷缩在她床角落的小猪。 小猪抬起头满脸抑郁的与她对视一眼又把脸埋回猪嘴里。 她眼皮子都没抬转身去洗漱,刚撩起水,就听见身后有哒哒哒的声音,猪蹄子踩在硬石板道路上发出特别的声音,下一瞬,谢允星被人从身后用力抱住。 从只到她腰间的小鬼至今少年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这样的动作他也需要微微弯腰才能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就像是检查刚刚回家的主人身上的气味复不复杂,他重重吸了一口气。 谢允星侧身用肩膀撞了撞他。 少年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哀哀吠叫,其实根本不痛。 那双也很像猫的眼睛迅速睁圆,好似无辜又演技不太到位的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搬上了那套“为你好”的台词,这些天他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就好像再说一遍谢允星就会听进去。 “「翠鸟之巢」还有段北。” 说到最后,见云天宗二师姐完结不理他,他终于有些气急败坏到口不择言。 “你就那么急着见他?” 这份气势磅礴在得到谢允星平静的一瞥后瞬间偃旗息鼓,他低下头撇撇嘴小声的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翠鸟之巢」很无聊的,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不必亲自去看。 「翠鸟之巢」的氛围很差,人人只想着往上爬,必要的时候做任务时可以抛弃同伴是默认的规则。 弥月山风水不好。 无为门的人比不上云天宗。 你去了不会开心的。 南扶光自己去又不会死,那个女人瓷实得很,现在连长翅膀的狮子都能变,我哥差点让她生吞活剥,谁打得过她? 他絮絮叨叨讲了一堆,直到谢允星平静地说:“走开,你好吵。” 但她没有再推开他。 段南顺势凑上来亲她,亲她的脸和鼻尖,亲的很重她脸像是被狗啃了一样可能还有口水……微微蹙眉拧开脸,又被他掐着下巴拧回来,这一次他乖乖含着她的唇,像是在舔食过年时的牛乳糖,有滋有味。 将云天宗二师姐蹭得全是自己身上的味道他才心满意足地放开她,最后问她是不是非去「翠鸟之巢」不可,段北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我会去的。” 真的受不了他见缝插针似的车轱辘。 “还是你觉得在你哥跟前,你就没有办法看住我?” 谢允星多少懂得一些训犬之道,激将法这种浅显的手段是最初级的,换到宴歧那种人精等级的人身上他会嗤笑着点头说“是的,我好没用”,但对段南很好用。 金色的猫眸闪烁着缓缓瞪大,迸溅出掩饰不住的胜负欲,但是很快之后,他认真点点头:“但是如果没有他,我能看得更牢。” 强忍着不优雅地发出嗤之以鼻声响的冲动,谢允星扔下一句“你最好和你哥过一辈子”,而后抱着换洗的衣服转身进浴室。 段南眼睁睁的看着那门拍在自己脸上。 竖起耳朵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后,他靠着门边问她能不能一起。 谢允星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屋外安静了下来。 大概半个时辰后。 谢允星从浴室里出来。 彼时,段南果然不在了。 他像个小孩一样基本把什么都写在脸上,刚才谢允星听见他在外面狠狠地撞了下门就知道他已经负气离开。 自顾自绞干头发换上寝衣上了床,她拿起双面镜准备处理一下今日未来的及回的信息,大多数是下面的师弟或者师妹问她课业上的问题。 其中谢晦的提问占据了十条里的七条,她正耐着性子慢吞吞打字回复最近以另一种姿态表演粘人的弟弟,这时候双面镜跳出来一个新的信息—— 【还在生气?】 陌生的送件人,熟稔的语气。 谢允星用脚指头想都猜到可能是段南上吾穷或者谁那弄来了个双面镜。 想着那个被关在大日矿山许多年,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为都很老旧的少年也用上了双面镜…… 她看见镜子的倒影中,她短暂地笑了下。 【生气的不是你?】 她回复。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回了言简意赅的【没有】两字,谢允星与他道了晚安,便放下了双面镜。 …… 也就是从这一晚上起,南扶光发现谢允星反常的有双面镜不离手的新习惯,在发现她只是用双面镜和段南聊天时,她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人就在面前不说话,搞得决裂似的,空气又不收费……非要用双面镜,按十句话一个下等灵石收费的话看上去比较窝心?” “现在没在和他说话。” “那你在看什么?” “初选的对战分区,”谢允星举起双面镜,翻过来给南扶光看了眼,“段南刚刚发我的,《三界包打听》上也有,你和鹿桑又分到了一个小组,如果你现在打开《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不出意外我猜你又能看见自己的名字和鹿桑并列飘得满天飞。” 对话发生在她们前往弥月山的路上。 南扶光惊呆了,呆愣一瞬,掏出《三界包打听》看了眼,果然谢允星说的是真的—— 无论是关于初选分组这件事事,还是她和鹿桑再次捆绑得飘在首页到处都是这件事。 她当下拿出双面镜联系了她的老板,表示这事她做不了了,烦请另谋高就。 彼时那杀猪的不知道又钻在哪个深山老林里砍树,信号不太好,说话断断续续听都听不清,只能看见那张俊脸以相当随意的角度在双面镜里晃来晃去。 原本他不跟南扶光一天出发就引发了她的怨气,现在她可谓是怨气冲天,就好像她才是信号不好的那个一般,冲着手中的双面镜嚷嚷:“我!又和!鹿桑!分在!一个分组啦!” 双面镜那边的人大概是听到了,他茫然地说:“我听得见,你吼什么?” “我又和鹿桑分到一个分组了。” “那不是很好吗?又不是没赢过。” “好?那次你在。” “我是在宴几安出手后才出手的,打的也是宴几安。” “但上次鹿桑只是个小鼻嘎,现在她化仙期了,你让我和一个化仙期打架?” 南扶光瞪圆了眼。 “大概两年前,我还在被化仙期的宴几安各种欺负,摁在地上摩擦,毫无还手余地,你到底有没有一点概念?” 她修仙问道百余年,有些观念刻在骨子里,并不是那么好改变。 比如她明知道自己不需要金丹也不需要背书也不需要古籍与剑阵她天生就很厉害,但这并不妨碍,临门一脚,她会叹息一声:是化仙期嗳! “化仙期又如何?等你的剑和她的剑撞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你就会发现,这几天的床不是白上的。” “……” 谢允星咳嗽了一声。 “嗯,旁边有人吗?”宴歧脸上的懒散和无所谓散去了一些,“那我换个说法,等你的剑和她的剑撞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你就会发现,润器如磨刀,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你的刀此时必然又快又利——” 他话没说完,南扶光面无表情果断挂了双面镜。 转向谢允星,犹豫了下也想让她弃权算了,若是她也碰上去什么离谱的大佬,还不是给别人当经验宝宝送菜,平白受伤也划不来。 谢允星耐着性子听完,拎起放在膝盖上的《三界包打听》,给南扶光看仙盟「翠鸟之巢」发布的正式分组文件,一溜下来,谢允星可能遇见的对手最高不超过金丹末期。 而云天宗二师姐手握冥阳炼,好的宝器能够提升主人的战斗力二三个境界不是问题,也就是说,她在她被分到的分组绝对有一战之力。 南扶光难以置信,踢踢师妹的脚:“这玩意还有保送?你问问是不是你养的那只属王八的鬼修动手脚了?” 谢允星低头打了几个字,而后头也不抬道:“他说,是。” 南扶光:“……” 南扶光:“给你保送进「翠鸟之巢」然后呢,做任务的时候因此受伤甚至丧命——?” 谢允星:“他说,‘有危险和困难的任务你别去不就行了‘。” 南扶光:“……” 南扶光:“「翠鸟之巢」什么时候变成了他段氏兄弟的一言堂?这么腐烂败坏?” “他说,‘南扶光比我想象中天真的多。” 谢允星抬起头,犹豫了下,也是不太赞同地微微蹙眉。 “他让你管好自己就行了,鹿桑可是化仙期剑修……化仙期怎么了?我再骂他两句。” “……” 爱与不爱真的很容易看出来。 宴歧和谢允星对她那种理所当然的信心让南扶光本人都十分迷茫,她现在都开始怀疑她爱自己的程度并不如这俩人爱她爱得深。 …… 「翠鸟之巢」隶仙盟,盟主无论如何变幻选拔,一直都是仙盟第一大宗无为门的历届宗主掌门,这么些年来一直没变过,是以,「翠鸟之巢」总部坐落于无为门所在弥月山,也一直没变过。 南扶光过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第一次来弥月山,倒是谢允星来过这许多回—— 为的是替家里床榻下有金山银山需要守着的云天宗大师姐出席各式各样的会议。 弥月山与云天宗一样隐秘于山林间,只是占地十分广阔,若说渊海宗那般财大气粗,连古生物研究阁都能独立出来成一个建筑群,弥月山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乎每一个单独道途楼阁占据一个山脉群,山脉蔓延,一日之内若非御剑飞行都无法轻易逛完。 不愧是仙盟脚下,一块砖头掉下来都能砸死四五个金丹期,南扶光第一日被谢允星带着去看了「翠鸟之巢」选拔的演武场,乡下人又被那演武场震惊到。 渊海宗的演武场不过光秃秃的台子一张,但弥月山的演武场地却是好几数十个,是有专人维护,每一个场地都有不同的属性背景加持,冰川荒山、熔岩火山、黄沙荒漠、静林竹影、暴雨雷鸣沼泽地…… 参与初选对阵之人,由修为高的一方有资格主动选择喜欢的演武场地,双方再入演武场进行比试。 南扶光到熔岩火山那块,被热得直扇风,正转头跟谢允星吐槽是什么人能选这啊摔进火山人都没了,一抬头看见鹿桑把申请表交给了「翠鸟之巢」的登记员。 南扶光:“……” 那登记员一抬头看见南扶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乐开了“哟”地喊了声“扶光仙子”,乐颠颠道:“来看明日对战场地啊?这鹿桑仙子方才把登记表交给我捏,商量好的还是咋的?要么怎么说你们师姐妹二人心有灵犀!” 南扶光懒得理他,光看着鹿桑,数日未见这位师妹的脸色依旧如此难看,想来是凤凰灵骨未恢复的缘故。 她叫了声谢允星师姐,对着南扶光面露犹豫,似想礼貌一下,又没忘记如今自己这残破的罪魁祸首是谁,实在是开不了那个口。 南扶光也不稀罕她这一声叫。 想到这人当日得了那道祖赐福,升级了手中的伏龙剑,明知道南扶光作为大师姐金丹碎裂修为尽数失去,地位摇摇欲坠,却还颠颠儿的凑上来,展开剑阵,半威胁半炫耀的管她要羽碎剑。 南扶光从始至终没觉得自己欠过鹿桑的。 就连宴几安这条龙也算是她鹿桑后来硬抢。 过往虽有嫌隙但师姐妹二人也算勉强能和平共处甚至偶尔讨论一些剑术修法,鹿桑为了这么个男人,数次失了智般给她找不痛快,最后竟然还胆敢试图伤害宴歧—— 想到这云天宗大师姐目光闪烁,被场地流动火山火焰映照成金色的眸子隋然冷淡下来。 “选这么个场地,”她淡道,“不是凤凰灵骨还未修复,你确定自己还是不怕火么?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明日自己烧伤了自己。” 那无为门弟子睁大了眼,望着鹿桑问:“您受伤了啊——” 鹿桑面色惨白,欲言又止,却见不远处南扶光笑了笑,“嗯”了声替她回答:“可不,而且能不能好都说不准,说不定一辈子都好不了。” 那火药味呛鼻。 遮都遮不住。 …… 外人自然不知道当年旷野星垂之下,曾经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争战,因为那场战斗,云上仙尊至今坐着轮椅,而神凤则灵骨受到重创,至今未能愈合。 人们只道云上仙尊座下师姐妹二人先后嫁人,师妹嫁了师姐原本的男人,师姐赌气嫁给了个凡人杀猪匠,至此师姐妹关系恶劣至破裂,多少与那些个情情爱爱、爱恨纠葛有关。 实则不然。 次日,在这场云天宗内战的演武台边,座无虚席。 站在流淌着熔岩岩浆、火气冲天的演武台两侧,南扶光与鹿桑各占一处,与上次不同,两人身上不再穿着云天宗剑修道袍。 鹿桑身上的道袍相比起过去华丽、布料与裁剪讲究,手中伏龙剑倒映火光,道祖赐福、凤凰衔刃后,那亲自由道陵老祖赐予她的精粹原料嵌入伏龙剑,使其之力量更上一层楼。 演武台的另一边则是一身平常罗裙的南扶光,似无所谓这裙罩似乎会耽误她舞剑,她就像是清晨起床来遛弯晨锻炼顺便参与个选拔…… 此时此刻,南扶光一只手扶着腰间等等剑,手一震,剑柄滑落她掌心。 两人中间,有手执锣鼓也为现场执行者也是热血沸腾,凡人与化仙期修士一战,放在过去,想都不敢想。 就像把兔子和老鹰放在同一斗兽场。 “扶光仙子,与化仙期师妹正面二次交手,此时此刻你作何感想?”他问南扶光。 南扶光想了想,拽的二五八万道:“那又怎么样?” 同样躁动的还有看台之上。 “开始了,开始了!” “这到底是谁给的分组,故意的!绝对是!” “感恩如此故意,上一次在渊海宗没能看上现场,这一次总算让我看上了——啊啊啊是化仙期的神凤,还是金丹碎裂陨落凡人后依靠头脑硬上跟上修士步伐的南扶光!” “……你和战地记者似的。” “我激动呜呜呜呜呜呜,恨不得想拉个横幅支持神凤!她与仙尊大人结合可是复苏了沙陀裂空树!拯救了三界六道苍生!就这点而言南扶光有啥可恨的!” “上一次鹿桑输了,呵呵,摇来宴几安半路下场也是输了。” “这次不会了,她化仙期了。” “但她灵骨最近受到损伤,这消息你身为小粉丝,怎么,没听到吗?” “灵骨受损怎么了?南扶光既没灵骨,也没金丹。” “哦,南扶光毫无一战之力,所以你今天来看什么的呢?看她被灵骨受损的鹿桑一击败落?” “……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她再厉害现在也不过是凡人罢了,凡人岂能与修士相提并论——” “闭上嘴吧你!再说我就把你的言论举报了!” 看台上的人忙着七嘴八舌。 嘈杂声七七八八落入鹿桑耳朵中,她微微蹙眉只觉得吵闹,再抬眼一看对面的南扶光,眉目舒展,神色自然—— 哦,她本身已为凡人,五感灵敏度缺失,自然听不见那些人在瞎叭叭什么。 红色的光剑在手中展开,紧接着,燃烧着熊熊烈焰的棋阵在她身后如星芒跳跃编织,如此时此刻段北在场,不难发现这复杂棋阵正是那日他手中神兵所展开的元婴期等阶阵法其中之一。 锣鼓声起,鹿桑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铺天盖地的黑白围棋燃烧着火焰如同陨石从天空降落—— “啪”“啪”落在地上响声震天,其中数枚飞溅熔岩,她不得不狼狈躲避,伸手使用清水术法浇灭自己烧起来的道袍。 这一瞬间,南扶光已经执剑从高空与燃火陨石同样降落,扑面而来! 巨大的火焰翅膀在她身后拍打着展开,那形状为火焰跳跃如破茧之蝶,轻盈绝艳—— 上一次比试中,先飞起来的是鹿桑,但这一次,她却迟迟没有使用神凤应有的优势。 到底是灵骨受损。 人们只来得及看见她颇为狼狈地展开火属性万剑阵法—— 然而万剑阵法,又怎么可能与此时此刻铺天盖地的星火燎原棋局阵法可比。 当时在青云崖上她背挟此剑阵走向着南扶光,问她索要羽碎剑时,大概永远也想不到这一天,铺天盖地的火气中,她只来得及看见南扶光煞气腾腾的身影一闪而过。 “这一次,再也没有宴几安来助你。” 一只手持剑,等等被南扶光扔至出去,红色光剑轻易破了万剑阵法的阵型,“咚”的一声重重插在鹿桑身后的碎石岩壁,封锁她的去路。 与此同时,南扶光另一只手扬起,无数火光灼耀的短匕自她身后裂开的空间间隙释放而出,如雨落下,穿透鹿桑各处非要害之地。 她到底手下留情。 在观看台鸦雀无声的沉默中,这场选拔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快得结束。 因为宴几安,化仙期的修士过去在众人眼中强如神明,他们怎么都不敢相信,鹿桑这样不堪一击。 而传说中那从未有过灵骨化形、如今失去了金丹成为了凡人的云天宗大师姐,在他们眼中,强的犹如怪物。 而此时此刻,只见那怪物一步一脚印踏过熔岩岩浆,如履平地,一步步走下演武台,来到方才那现场执行者跟前,伸手在完全呆滞的他眼前晃晃。 见他毫无反应,她撇撇嘴,伸手抽走他手中的狼毫,贴心地替他在鹿桑的名字上面划下鲜红的、代表淘汰的一笔。 直起腰,她将狼毫塞回那执行者手中,微微一笑:“又不是没赢过。” 第172章 弓形虫与猫 好像在仙界末日的公告被发出来的那一日开始, 三界六道过往刻板印象的战力值就彻底崩坏了。 升阶突破成了家常便饭; 凡人与灵兽融为一体; 修士可以从筑基期直接三阶跳成为化仙期; 化仙期又打不过金丹破碎的凡人。 鹿桑输给南扶光这件事引发的热议比想象中更宽广。 当时现场一片哗然暂且不提,对于大部分骨子里刻着不可一世的修士们来说,这场选拔赛的比赛结果,他们根本无法接受—— 如同战神输给了一只猴。 跨海十二翼舟被叶子折成的小舟怼翻。 大象真的被蚂蚁绊死了。 羚羊转头撞死了狼。 如果不是黄天化日之下, 他们很有可能想要绑架南扶光将她送回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做一做研究, 弄清楚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好像走到哪都招到奇怪的目光, 有些人甚至小声讨论或许修为升得太快跟踏踏实实自己练上去的还是有区别…… 鹿桑听见了。 鹿桑很沮丧。 当晚云上仙尊到的时候,她扑进他的怀里,哭着说没想到自己没有凤凰灵骨的加持居然一点也打不过南扶光。 扶着她的肩膀,轮椅上的云上仙尊沉默了很久, 而后道, “我也没想到, 你居然没弃权。” 这话犹如一桶凉水在冰天雪地兜头浇下,鹿桑震惊到忘记了哭, 她知道宴几安说话不会好听, 但是他也不用每次说话总是难听到出乎人预料。 吸着鼻子, 她说:“我是化仙期修士,没有凤凰灵骨也是化仙期修士,不该那么不堪一击……再说了,师姐也没有灵骨——” “有凤凰灵骨你也打不过她。” 宴几安平静地打断了她,“她也不是你师姐了, 忘记了吗?她没有离开云天宗,你就同其他人一样叫她大师姐罢。” 鹿桑语塞半天, 不懂话题为什么说着说着总能跑歪—— 这种感觉很难受。 就好像无论她说什么, 他根本不在意。 时代如今她也不是任人捏的软柿子,退出了云上仙尊冰冷的怀抱。 她告诉宴几安,如果你因为很感动我对你不离不弃的事而娶我, 那就该做出一点感动的样子,你这样反而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你在报复我。 宴几安抿了抿唇,说了句抱歉。 他好像永远只会说这个。 鹿桑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对方的双眸好像是因为知道完全没办法解决这件事所以显得特别的平静,这份平静让鹿桑觉得很崩溃。 横在他们中间的事根本无法解决。 宴几安没有办法不爱南扶光—— 无关他明知道他上辈子几乎等同于因她一剑而死。 无关这辈子他们已经另娶它嫁。 更无关于鹿桑是否执着自己在一场小小的选拔中战胜南扶光。 宴几安自己都没办法阻止自己去继续看着南扶光。 从过去和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哪怕在上一世,明明东君才是后来的那一个。 鹿桑和宴几安的灵骨都是宴歧给的,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三人相依为命,说是一个老父亲儿女双全也不过份。 后来一切都变了。 宴歧回收了「伶契」,改名「东君」。 大概是男人慕强的本质,「东君」出现吸引走了宴震麟所有的注意力…… 然后,又有一夜之间,真龙、神凤突然宣布转换阵营,与宴歧的对立。 那时候,沙陀裂空树茂盛且生命力旺盛,树根孕育了无数能人异士,他们可得天地灵气为己用,便是后来修仙入道人士的雏形。 这些人,很快因为特殊能力被从凡人人群中区分开来—— 尽管人们认为这是来自世界之树,沙陀裂空树的赐福,但恐惧陌生的力量实在是人之常情。 修士与凡人有了隔阂,尽管很有可能前一日,他们还是至亲亲人或者友爱乡村邻里。 这种微妙的关系一直持续到某一天,听说有一个村子的凡人们把一个修士绑起来活活烧死了。 那一夜,沙陀裂空树树冠在寒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真龙与神凤被宴歧前往调查此事,但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再见面的时候就变成了仇敌。 《沙陀裂空树》法典记载,当时的真龙与神凤是在树下参悟,领悟了世间之大善,弃暗投明,站在了越发被挤压生存空间的修士阵营—— 基本是这样的没错。 鹿长离与宴震麟被眼中目睹修士的惨状震惊,他们难以想象为何会有人对过往至亲痛下杀手,就因为他们拥有了另一部分人没有的力量。 天下之大,这片土地从不属于任何人,凡人没有资格迫害、压榨修士,甚至是残忍的杀害他们…… 这并不公平。 他们需要反抗。 这场战争持续了许多年。 修士们夺回了属于自己的权利,他们生来顺应世界之树赐福,感应天地灵性,本就应该比凡人高一等—— 他们应当于高处,应当掌握最先进的技术,应当受凡人膜拜,应当掏出任何一个寻常小物件也被凡人追捧羡慕。 应该是这样的。 而真龙与神凤也将为维持这种现状付出一切。 坐在轮椅上的人好像忘记了眼下的所有狼狈拜谁所赐,他压低了声音,嗓音沙哑道:“我会为了救沙陀裂空树做一切我能做的,但其他的,我做不到。” 泪水还是从鹿桑的眼中汹涌的流淌出来。 她好似看见了宴几安心中有一把天秤。 南扶光与苍生大业分别占据秤的两头,后者的重量远远重于前者。 鹿桑的手上并没有筹码,唯一幸运的是,她是天秤胜利的那一端中芸芸众生里稍显特殊的一员。 属于南扶光的那一边高高的翘起没有一丝回转的余地,所以她总是被抛弃,被放弃,被受委屈。 但南扶光始终占据着那把天秤一侧的独一份。 这把秤是不可损毁的,所以南扶光也会永远地在那里。 …… 鹿桑抱着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夫君哭泣的时候,万众瞩目的南扶光正在另一个场地关心她真正关心的师妹。 相比起她这边化仙期神凤地狱开局,谢允星的选拔简单的像来春游,第一把对战的同样为金丹初期乐修,地点则是抽签决定的沼泽。 那个乐修看上去上了年纪,但很灵活。 开始第一曲给了自己的脚下,让他能够在沼泽上如履平地。 但他手中的普通兵器并不是冥阳炼的对手,那把重剑甚至没有发挥出真正的特性,谢允星扛着它从天而降,那把有一定年纪的筝在“嗙”的一声中琴体碎裂,琴弦尽数断裂,沉入沼泽。 现场的所有人包括南扶光都陷入了沉默,除了南扶光外,今日在场大多数人都是来欣赏三界第一美人的…… 他们爱看谢云星如春风细雨的柔情,当她扛着那把比她还宽的重剑,又能形成强烈的反差对比—— 但这一日,所谓的“强烈反差对比”具体意义上地消失了。 乐修一般都会有三五乐器傍身,甚至有三种乐器协奏一曲完成攻势的情况存在,但那把筝一碎,上了年纪的老乐修瞬间丧失了战斗意志。 他露出了错愕的表情,看着竖着插在沼泽上的冥阳炼,以及在重剑上轻盈落下的谢允星,他沉痛道:“我认输。” 后者垂眸而视,续而转头看向演武台旁的现场执行者。 亲眼看着对方彻底被画上淘汰的朱砂后,谢允星才收了重剑,回到岸边。 南扶光下了台来到谢允星身边,欲言又止,这样果决至有些残忍的战斗方式,完全不像是她的师妹的风格。 “段南说,大多数情况下,乐修比一般的修士更为特殊,他们之中绝大多数所使用的乐器都为多年磨合,哪怕非神兵或者仙器也有极大可能产生共鸣……正如本命剑于剑修,要摧毁他们的战斗意志,只需要摧毁他们的乐器。” 谢允星语气很淡,一边说着一边从乾坤袋中取出了器修常备的那些锻炼材料,她走向那个乐修老头。 云天宗二师姐比老头稍高,弯下腰与他说了些什么,又把大量的修复材料——甚至是修复后能够升级那把普通武器的材料一起放入普通的乾坤袋里,交给了那名乐修。 “我让他到云天宗找我父亲做修复。”回到南扶光身边,谢允星道,“只是寻常的金丹期兵器,做到完美修复并不难。” “乐修的乐器比较精细,往往调弦都调半天——” “没有十足的把握修复,我不会那样做的。”谢允星温和道,“如果他手中的是一把仙器或者神兵,我就会把提出这个建议的段南骂一顿。” 那股子一直存在的奇怪违和感浮了上来。 南扶光固然同意段南是个混蛋这件事。 但有一说一,做出这个建议的实在不太像段南的风格。 那个疯子在大日矿山手起刀落,但他从来只斩不遵守大日矿山规则之人,而不是心情不好就用各种恶劣的手段折磨人。 他头脑简单一根筋,说出“当时我哥不杀我不足以服众”这种令人绝望蠢话的家伙,懂什么杀人要诛心的宫心计? “……师妹,你和段南开始靠双面镜搞网恋之后见过面吗?” “没有。”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是如何提前得知你今日对手是个上了年纪、需要速战速决否则就会在沼泽地上犯风湿病的老头?” “不知道。”谢允星道,“可能他还和「翠鸟之巢」有些联系。” 南扶光管谢允星要了双面镜,后者也是真的毫不犹豫就交给了她。 云天宗大师姐头一回支棱起来,要以师姐的身份查岗,下意识地挺直了腰,点开最近的聊天记录,光看第一眼让她想把双面镜扔到身边的沼泽里—— 谢:「睡不着。」 对面:「怎么?」 对面:「担心明日的初选?」 谢:「也不是。」 对面:「不用担心,我会看着你。」 谢:「你看着我有什么用?你连露脸都不敢,像我养在双面镜里的灵宠。」 对面:「?」 对面:「赢了选拔就来找你。」 对面:「见面之后,可以做吗?双修完会更厉害。」 南扶光眼睁睁看着谢允星答了个「好」,她握着双面镜难以置信的问她的好师妹“好什么好”,谢允星道,主要是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所以回答“好”。 “万一对方不是段南呢?这是不是就算有‘特别不好的地方‘了?” 谢允星一脸平静地说不知道,是不是他不重要,反正我赢了选拔赛,我们就会见面。 南扶光对她的“不重要”无语凝噎。 “嗯嗯啊啊”地敷衍一边她一边飞快划拉聊天记录,这些天他们不知道聊掉了多少话费,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废话,有一些则是充满了暗示的怪话。 对面:「两片馒头中间夹一块肉很好吃。」 谢:「什么?」 对面:「下次带你尝尝。」 南扶光把这个对话记下来,原样发给了宴歧。 对方今日好像也在忙着砍一根生长粗壮到几乎算是毒瘤的树根,双面镜打过来的时候,他脸上有一道划痕,背景音是壮壮在嗷呜嗷嗷地乱吼乱叫。 双面镜中男人抹了把脸,一脸平静地问她是不是弥月山不够忙,为什么还有时间在这跟自己的老板开黄腔。 南扶光一瞬间有了难以形容的破防,以至于她没有计较新婚丈夫冷酷的自称老板,她问宴歧,你也觉得这是开黄腔? 宴歧沉默了下,点点头:“对。但如果你想试试,也不是不能,我的本体形态不受局限,这意味着哪怕是分裂成两个我甚至三个我都可以,难就难在你身上也没有那么多地方——” 他话没说完,南扶光已经扣了双面镜,转身问谢允星听见了没,她特地开了功放还把音量调到最大,如果她没聋,现在应该想到“两片馒头夹一块肉”是个彻彻底底的流氓话题。 她警告谢允星,不许再浪费钱和流氓聊天,无论他是谁。 谢允星点点头,当场给那陌生的号码打字:「我师姐不让我和你说话了。」 那边大概正躲在看台上的某个阴暗潮湿角落里,回得飞快:「要么别理她,要么叫她滚。」 谢允星笑出了声。 他爹的,笑起来很好看又笑点很低的人完全是行走中的诱人犯罪机器。 南扶光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想到了“你对象和我同时掉下水你先救谁”的蠢问题—— 以前她觉得这种类似的系列问题,大概只有傻子才爱问。 但现在她突然有一瞬间理解傻子,共情傻子,并且几乎想要成为傻子。 …… 繁忙的行程安排 所有的选拔赛在上午完成了第一轮,获胜的参选者能够有机会参观一下「翠鸟之巢」。 当然如果在后续选拔中败落或者是没有用过武选之后的笔试,这将是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翠鸟之巢」。 在他化自在天界每况愈下的大环境中,「翠鸟之巢」作为最体面、最稳定、最高收入且免除苛捐纳税的组织,地位一年比一年稳固,故以为每个人都珍惜这次机会,当他们一脚踏入那片向往的土地,每一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正式执法人员都仿佛身上泛着金光—— 看看角落里那个用扩大琉璃片在阳光下研究古籍的书呆子,他连头发都没束得太整齐,但他腰间挂着「翠鸟之巢」的腰坠。 他曾经和他们一样,但后来他成功通过了选拔。 大概是浩浩荡荡的新人队伍目光过于灼热,那看上去呆头呆脑的书呆子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就又低下头去继续研究自己手上的工作。 那种傲慢不言而喻。 但在场大多数人压根看不出他的境界,也就是说他至少也有个金丹末期甚至是元婴期,「翠鸟之巢」就是这么个大能遍地走的地方。 南扶光身边,一名修士热泪盈眶得恨不得想要跪下来亲吻脚下的土地,说他一定要加入「翠鸟之巢」光宗耀祖。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介于最近云天宗大师姐成为了热搜的常客,她很有名,生平事迹为人熟知,于是那个眼泪朦胧的人拽住了她,很自来熟的问她以前差点就正式加入「翠鸟之巢」,现在又要按照正规流程重新来一遍,会不会不甘心? “……没有。” 她说的是实话。 南扶光并没有看不起任何人,毕竟她以前也是跟在场其他人一个想法——“” 「翠鸟之巢」是得道飞升前的另一条证道之路。 只是后来,就像是修仙界迎来末日,很多过去在她的概念里约定俗成的东西都改变了。 变得翻天覆地。 树是不该救的。 仙盟是烂掉的。 大日矿山的人没有活着回家。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令人发指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上位者的默认。 「翠鸟之巢」的正副两位指挥使是狗。 她想把他们的脑袋都拧下来。 现在南扶光出现在这个鬼地方,完全是因为受人指使。 于是面对他人的提问,她只是沉默地摇摇头,面对南扶光的不热情,周围的人七七八八偷来好奇的目光,他们想不通,按照道理没人应该对「翠鸟之巢」不热情。 但很快,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立场也发生了一些动摇。 …… 由前方的引接者带领他们参观了部分「翠鸟之槽」的外围,他们来到一个绝对大的空地,那空大大概是用空间术法进行过拓展,大概可以容纳上万人同时聚集。 在空地上,整整齐齐排列着成百个单独的空间,像是渊海翼舟二层甲板上的那种独立船舱,大小大概能够站的下五六个人。 白色的舱如一副副巨大的白色棺材立在旷野之上,周围很安静。 每一个舱门紧紧关闭。 周围只有风吹过白舱之间的间隙发出的呼啸声,那种尖锐又拉长的声音像是怨鬼哭嚎。 当南扶光他们走近,在她左手边最近的一个舱门猛然被拉开,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过头,找来得及从未闭合的舱门看见里面好像有一个小型时空间隙—— 舱门“啪”地一声关上了,从里面飞奔出来的人弯着腰在她身边吐的翻天覆地,“呕”“呕”的声音不绝于耳,眼泪和鼻涕在他脸上混为一团。 他的精神力几近崩溃,脸涨的通红:“他们让我杀了矿工,大日矿山……暴动,所有人都死了,我杀了好多人,他们都是凡人!” 南扶光僵住。 而此时迅速地有其他两名看上去内部等级更高的人上前将他压走。 更远的地方立着另一批巡视的人,为首之人却站在那些人的最后面,然而存在感很强,那头特别的发色与金色的瞳眸如此特别。 强大的气场也让人很难无视他。 透过无数个模拟舱,段北看了过来,但他看的不是南扶光,而是她身边的谢允星,就像是饿了十几年的野兽嗅到了香喷喷、完全不可能逃脱的猎物。 南扶光想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在周围“啊啊啊啊是段北”“我的天他长得好好看啊”“「翠鸟之巢」指挥使”“从未见过有人能把‘强’写在脸上”的各种叹息声中,云天宗大师姐一个错步,面无表情地挡在谢允星与段北的中间。 段北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动摇。 他直直的看过来,金色瞳眸之中有显而易见扭曲的兴奋。 像是压根不在乎不远处的新人是对模拟舱恐惧,还是对他的出现感到崇拜与震惊,站在距离人群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翠鸟之巢」最高指挥使只盯着自己在意的东西。 南扶光只觉得上次下口轻了,下次就该把他脑袋扯下来。 “那是几百年前的的一次大日矿山暴动,因为当时「翠鸟之巢」执法者的不成熟,导致死伤惨重……那之后弥月山就联合「翠鸟之巢」玄机阁,开发了事件模拟舱。」 引接人看着被同僚拖走的那名新人,又向着段北远远行礼后,才面无表情地解释。 「模拟舱会还原了许多前人办案时的场景,投放新人入内进行模拟培训,你们会被强制待在里面训练直到积累够足够的时长或者经历过足够多的事件,才能正式独立执法。」 散发着发酵酸臭味的呕吐物还在脚边,那人崩溃扭曲的脸在历历在目。 “大、大人,方才他说他杀了凡人,可是不能肆意杀害凡人是《沙陀裂空树》上明文规定——” “法典也是人写的,数千年未变过。”那引导者的声音压低了些,“而今夕不同往日,你们还觉得凡人是弱小的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南扶光,并冲她笑了笑。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脸。 谢允星拉住了她的手。 当天下午有一些人退出了「翠鸟之巢」的选拔。 …… 南扶光逐渐有些理解宴歧想要自己来到翠鸟之巢的原因。 如果不是来到这里,她很难想象这世界上有模拟舱的存在,而这一个个独立的小棺材,就像是洗脑的机器,试图将修士们洗脑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战争机器。 他们犹如没有感情的刀枪,只为仙盟服务,换句话说,只为那棵树服务。 “就像真龙和神凤,你说当年他们到底在树下参悟了什么?从此坚定一条信念要扳倒你,打倒我……到最后不惜爆发一场战争,甚至是为了那棵树宁愿牺牲自己?” 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事件之后,可以明确的一点是,修士为树的“赐福”诞生,但当他们积累修为,修为逐渐深厚,吞噬他们,就可以反哺那棵树。 换句话说,就像是一个农场主,从蛋壳里孕育了一大群的鸡,他让它们衣食无忧、风吹不着、雨打不透的美好安逸环境下长大…… 然后有一天,把它们作为食物与养分,吃掉。 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将同样拥有修为的灵兽与凡人混合作为原料去反哺了沙陀裂空树,这种诡异的事最后竟然不了了之—— 没有任何的修士稍微质疑,这件事的原貌本质是:他们才是真正的养料。 “一种高级的洗脑。” 双面镜中,男人缓缓道。 “你知道吗?如果老鼠感染了弓形虫,会影响认知,它们会一改天性,反行其道地主动亲近猫,故意让猫把它们吃掉。” “啊?” “因为弓形虫的最终宿主是猫。” 南扶光沉默了一会儿,等一阵夜风吹过,风中夹杂着花香,明明不冷,她却感觉到一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好了。别说了。现在我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宴歧叹了口气。 南扶光问他叹什么气,你也害怕了吗? 他说不是,我只是发现好像有点想你,你害怕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就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没做好。 “什么?你没做好的事海了去了。比如你要是不乱刻东西还把东西乱放,现在我们就不会分开。” “嗯嗯。也很想时时刻刻想造我的反的你。” “……” “你聋了吗?给点反应。我说我很想你。” “我没说我不想你……算了,你哪里想?” “……” “?” “下面?” “……” “……倒不是我想犯贱,主要是你这样问了我没办法不——” 双面镜再一次被挂掉,过了很久南扶光收到了宴歧发来的文字信息,字里行间充满怨气的说她这种随便挂人双面镜的行为很不礼貌得改。光今日份就挂了他两回,像什么话。 南扶光看着气笑了回了他一个“。”,再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被宴歧缠着新的一轮讲话。至此她心中那种萦绕的不舒服驱散了些。 那个杀猪的总有给人天塌下来他总在的安全感。 与他真实的身份或者能力无关,从南扶光第一天遇见他开始他就是这样的,从来没有变过。 第173章 喂,你新来的吧?(副CP那些乱七八糟预警) 南扶光和宴歧东拉西扯了很久, 直到南扶光看见在宴歧身后,壮壮拖着咬碎的树根,像只疯猪似的轰隆隆地跑过来又轰隆隆地跑过去,精力旺盛的像条天天被关在家里好不容易出来撒欢的小狗。 她换了个正经点儿的语气问宴歧有没有受伤, 没等后者回答, 她又抢答, “应该是没有的,毕竟还有力气开黄腔。” 男人非常委屈,强调了一下,先说什么两片馒头夹肉的组合非常好吃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南扶光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 脸上放空了一瞬, 问他段南最近在哪。 可能是上了年纪, 这杀猪的讲话偶尔有些废话过多,问个问题他恨不得从盘古开天辟地讲起, 讲自从龙凤结婚, 妖树越发的活跃, 拔除树根的难度与日俱增,不久的将来他可能真的需要和她一起行动…… 南扶光耐着性子“嗯嗯啊啊”地答应他,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再不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太阳落山都聊不到她想聊的话题:“所以,段南呢?” 宴歧调转了下双面镜, 让南扶光看了眼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年,他看上去受了伤, 腹部缠着绷带, 胸口小幅度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那边男人叹息,防具果然还是成套地正确使用才行。 南扶光却问:“怎么伤成这样?他没来过弥月山么?” 宴歧的唉声叹气一顿,说到这个, 有些奇怪:“他最近一直跟我在一起,听说是和你那个好师妹吵架了吧?可能是还在赌气……为了显得自己也是很忙的,最近一直跟着我,对我的行动展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听话与配合。” “……” “所以他当然不可能去弥月山,但我准备稍后给他放个假——你也去给你师妹说两句好话吧,跟狗计较什么?谁家好人跟狗还有隔夜仇?” 捧着双面镜,南扶光欲言又止,头皮发麻。 谢允星确实没有跟狗有隔夜仇,事实上与段南吵架的当夜她就原谅他了—— 她所谓的原谅是在双面镜中。 只不过双面镜的那一头,是压根不是段南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晦气东西。 过长的沉默让宴歧也感觉到了不对,他问南扶光怎么了,后者却面色发白“噌”地一下弹跳了起来,急匆匆地往外跑…… 宴歧被她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有些茫然地问发生了什么,南扶光却只是想起之前谢允星说过的话而已。 ——赢了选拔,双面镜里的人今晚就会去找她。 是的。 当然了。 能够任性调整对战列表给谢允星安排一切弱对手; 能够提前知道谢允星的初次对战者是个七老八十的乐修; 能够承诺谢允星入了「翠鸟之巢」也不会有危险; 能够想出那种损招…… 双面镜那边的人,当然不是段南。 是段北。 …… 外面的树影摇晃发出沙沙声响,谢允星的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蜡烛,烛影摇曳将人影拖得很长,也将屋内衬得很静。 谢允星从方才一直端坐在屋内,什么也没想,或许应该说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接下来可能发生了什么,她便没有胡思乱想的必要。 若说走神,大概是房门被敲响的一瞬间她以为是错觉,直到屋外的人敲响第四声,她才清醒过来原来那几乎隐秘于树梢枝叶碰撞莎莎声中的二三轻叩,并不是她的幻觉。 她站起来打开门,这时候那平静的胸腔下才有一些加速的鼓动。 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人,对方站在台阶上,背着光,借着身高的优势俯视而来,在谢允星下意识地蹙眉时,她觉得他大概是对自己笑了下。 站在门外的人会出现,谢允星并不意外。 但不能是今晚。 “指挥使大人请回。”她嗓音清冷如泉,不卑不亢至甚至没有任何的个人情感,“夜黑风高,除了杀人便是偷情,哪样都不太合适与大人做。” 段北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他歪了歪头。 若说这对双生子除了脸之外稍微有一点儿其他的相似之处,便是此时此刻。 段南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下意识动作表达困惑。 但很快的,他们又不一样了。 “回不了。” 过了一会儿,「翠鸟之巢」的指挥使大人微笑着,慢吞吞地说。 “因为你答应了,上面那句话的最后四个字。” …… 很少能在云天宗二师姐的脸上看到空白的茫然,她慢吞吞地眨眨眼,然后很快就回忆起了一切的开端,是有个人陌生的双面镜联系人给她发了文字信息,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 这确实是合理的,不存在冒名顶替的问题,想想段南的动物脾性,哪怕一块儿吃东西的时候,把他递过来的糕点暂时搁放一旁没动,都会气个一晚上,第二天假装无事发生地凑过来…… 这样的人,并不会被气得一走了之后,转头就发信息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云天宗的二师姐总是温柔如水,知书达理,是云天宗上下师兄弟姐妹中情绪最为稳定的标杆,若说那杀猪匠是浮于表面的虚伪温和,那她的温润刻进了骨子里。 说到以柔克刚,连谢从都打趣过你看看谢允星和南扶光,后者还不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但此时此刻,哪怕是谢允星,难免也无声地撺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她目光放在面前这张似笑非笑的漂亮脸蛋上—— 「翠鸟之巢」甚至是仙盟的每一个人都将他当神,敬他三分,哪怕那日一身狼狈被人扔到门前弃如敝履,引人非议……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 人们都说,「翠鸟之巢」的指挥使兄弟是一对怪物,后来段南失踪了,就剩下段北一只孤狼。 他是不可能被杀死的。 从那日起,段北那些骇人的名头,就又多了一行。 谢允星后退了一步,想要将门在这完全可以掌握生杀大权的人脸上,但他在同一时间不急不慢地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俯下身,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压迫而来。 是那一夜她嗅到过的气息,像是泡在血里的夜来香,合起来很奇怪,拆开来哪种味道都叫人感到头疼。 没有血脉奔腾的心动或者羞涩,眼下的气氛甚至算是剑拔弩张,当段北距离她更近的地方,他停了下来,慢吞吞道:“我没说过,我是段南。” 他说完,低头含住她柔软的唇。 没有用上舌头,只是唇瓣贴着唇瓣。 听说狮子吞噬猎物之前也有可能只是用嘴贴着猎物的皮毛好像与它耳语或者亲密的依偎,……但大概只有猎物本身才知道,没有立刻露出锋锐的獠牙,是因为它知道,暂时还不需要。 门终于关上了。 在两个人的身后。 失去了高悬的月光,屋内昏暗的光线不足以支撑一些眼神的交流,谢允星被人压在墙上时,只能清楚的听见鼻息之间彼此频率并不相通的气息。 但段北开始轻咬她的唇瓣。 很快她尝到了血腥味。 这个时候,她好像突然觉醒了某种神智,那血腥味她都不确定来源自己还是对方,她只是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是没脾气的—— 这恰巧证明了,从头到尾,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是打着段南的旗号在接近她。 他就是段北,他要她接受的,看到的,也只是段北。 至此,段北这个人除了从“和段南很像的双生兄弟”毫无意义的符号有了具象化,就好像这些天活在她双面镜中的人突然具象化地活了过来。 他给她调整了初试选拔赛的分组,弄完了才告诉她,这个分组你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打不过; 他每天半夜给她一些对手的资料,遇见棘手一些的,会顺便告诉她怎么打才能赢; 当她反驳他的方案,他会沉默一会儿回一句“随便你”,再过一会儿非常不高兴的补充呛一句“输了自己别哭”; 他会跟她说什么“两片馒头夹肉也很好吃”的奇怪话; 他也光明正大的表示要把她弄进「翠鸟之巢」,危险的任务不会派她去送命,等她进步到足够安全再说…… 这些话的语气不像段南。 话语中透露出来的对于「翠鸟之巢」的掌控程度,也根本不是段南可以做到的。 从头到尾,是她自己搞错。 “你答应了。” 被摁进之前可以重新铺过、十分柔软的被褥床上时,谢允星出乎意料的没有反抗,她更像是一瞬间神识被抽离,漂浮在两人的上空,冷眼俯视着屋内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 看他的一条腿卡在她的裙摆间,看她踢掉的鞋子,看他青筋凸起的一只手握着她的脚踝,指尖意味不明的摩挲她脚上白色柔软靴袜的边缘。 “你答应了,可以做。” 她确实答应了。 当他问她见面是不是可以做,双修有益于身体健康、精进修为,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可是她在此之前,哪怕是面对面的面对段南,她也是毫不犹疑的拒绝。 想通了这件事,整个气氛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谢允星自认为活了一辈子也死过一次,她很少有不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 但现在她确实不确定了。 她答应的,究竟是她认为“水到渠成,双修也没关系”的段南,还是这些天藏在双面镜里,全方位注视着她的生活的那个人? 他的手滑落至她的膝盖,而后将她的一条腿弯折起来压在胸前。 鼻尖顶着鼻尖,现在他们的鼻息终于混沌一片,几乎没有差别。 那握在她膝窝的大手无声收紧力道,她听见柔软绸锦碎裂的声音,伴随着一声短暂急促的倒吸气音,她再一次被身上的人吻住。 这一次,从方才开始几块显得有些苍白的面颊上浮现了一丝丝的红晕血色。 她搭在他肩上的手从一开始的推搡至如今只是柔软的搭着,谢允星感觉到了他的指尖还带着外面月色的冰凉,已经完全是春季,为什么会有人的手还如此冰凉? 她想不通。 为此绷紧了后背。 对方的另一只手从她腰间落在了她的头的一侧—— 那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不是后颈那种能够使人瞬间擒住猎物的强势地区,也不是额间那种能够暧昧横生的温情处…… 他的指尖拨开了她耳朵靠后部分的一缕头发。 沙沙发丝与头皮摩挲的声音中,她感觉到借着完全昏暗的帐中光,那双金色的眼,飞快而沉着的检查了一遍手指拨开的地方。 藏在黑浓的青丝之下,那一处原本应当健康的头皮确确实实哦泛着不正常的淤青。 是之后的选拔赛,谢允星对阵一个剑修时,猝不及防地被对方用刀鞘敲了一下。 当时她脑袋“嗡”地疼了下,倒也没有大碍,修士没有想象中那般刀枪不入,但也没有意料外的那种脆弱不堪。 她落在地上后立刻展开了新的攻势,现场不应该有任何人将这没有见血也不致命的小插曲放在眼里,包括她自己。 而现在却被人压在这动弹不得,看着对方确认自己的礼物是否先被人拆开似的拨弄检查,他显然对结果并不满意,金眸闪烁,“啧”了一声。 那剑修手中不过二阶神兵,强行越级金丹中期,谢允星愿意的话,冥阳炼可以将那虚有其表的破剑一分为二,但她不答应。 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 段北目光闪烁,另一只手的力道的速度都变得没那么有耐心,好像是这一瞬要刻意弄疼她—— 余光瞥见身下的人无声蹙起眉,他心想,那就疼吧,你活该,骂人也无所谓。 但谢允星没有骂他。 无论处于何种目的或者是她就是喜欢这样被弄疼的感觉,在段北完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她的手揽上了他的脖子。 然后今晚第一次,她主动吻了他。 …… 这一夜,南扶光到的有些迟。 她应该御剑飞行赶过来的。 哪怕这他爹的是别人无为门的地盘。 站在门外失魂落魄的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看了很久,云天宗大师姐脸上的表情很像长期在外务农,偶尔未通知回家,却遭绿帽子劈头盖脸扣下来的无辜老实人。 茫然又扭曲。 她甚至不知道该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用力推开门,还是应该假装自己没来过,像个怂包似的转身离开。 手足无措中,她再一次地拨通了宴歧的双面镜,虽然知道无论如何她开不了那个口描述自己斩断孽缘失败的心路历程—— 但很快,南扶光发现她也不太用说了,因为显然宴歧已经知道了一切。 毕竟在同一时间,他那边也出了问题。 原本乖乖缩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的白发少年突然睁开眼,回光返照似的坐了起来,他茫然地看着被吓了一跳的主人,只来得及说了句“我心脏不舒服”,然后就再一次昏了过去。 紧接着就是打碎鸡蛋能煎熟的高热。 那边兵荒马乱,宴歧弄来了吾穷和黄苏,大鸟像鹌鹑似的蹲在书生的肩膀上,壮壮蹲在段南的胸口上,难得也很是担忧地低头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年。 南扶光突然觉得如果段南就这么被气死了,她可能也有一部分责任。 好在段南没被气死。 第二天第一声鸡鸣中,他醒了过来,烧退了,一双金色瞳眸在初升的阳光下如火。 他扯掉了身上的绷带,平坦的小腹不见任何伤痕,他说了句“我去弥月山”就转身离开,然后赶在午膳前,他也确实出现在了弥月山。 …… 彼时南扶光与谢允星已经通过了初试与笔试,正准备参加最后一项考核—— 进入一次「翠鸟之巢」那如棺材一般的模拟舱,精神稳定的出来,并将舱内情况如实作为书面报告描述上交。 段南到的时候,南扶光也正八百次如做贼般偷瞄谢允星。 人群产生了骚动,人们窃窃私语,「翠鸟之巢」的人则皆露出看见怨恨从冥府爬回索命表情。 这般动乱中,她回过头,完全漫不经心—— 甚至相当不耐烦。 南扶光觉得这些人一惊一乍,又能有什么破事,胆敢打扰了她观察自己的师妹的精神状态。 结果一回头就看见段南。 普通人眼中被发配边疆吃土、知情人眼中早就该死得渣都不剩的「翠鸟之巢」前副指挥使从天而降,他没有直奔谢允星,而是转头走向段北。 后者一如既往一身「翠鸟之巢」执法者道袍,见弟弟步步而来,他脚下未挪动半分,待段南在他面前站稳,他只是平静地冲他点点头。 而后转身,宣布副指挥使归位,复职。 《三界包打听》的卸任通知后从此查无此人仿佛是个笑话,「翠鸟之巢」如今确确实实成为兄弟二人的一言堂…… 短暂的错愕后,现场执法者与预备执法者只能热烈的鼓掌,假装眼前的一切并不奇怪,热烈欢迎。 段北转向段南,抬手摸了摸腰间看似是想去碰代表指挥使特殊身份的「翠鸟之巢」腰坠,毕竟修仙界所有的任职都有对应的文案刻印记录—— 正如南扶光当年在渊海宗,两只脚几乎都踏进了这个组织的大门,但最后一步刻名授权未完成,她就不算「翠鸟之巢」的正式成员。 原来「翠鸟之巢」的刻名权在段北手上,可能是用他的腰坠。 但现在,当他想用那东西给段楠复职……却发现将那东西弄丢了? 他脸上相当平静,看着也不像是弄丢了重要东西那般着急,他垂下手,假装无事发生与段南说话,侧着脸问她问他怎么脸色那么难看,像大病初愈。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当进入了最终选拔的人陆续进入了他们的模拟舱,空地上人稀少了起来。 “我们也进去吧?” 南扶光一边说着,这时候她感觉到身边的谢允星在此时动了动。 谢允星温声告诉南扶光要等等,转身往前方走,前方指挥正副使兄弟二人在她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停下了对话双双抬头看过来,谢允星走过去,却不是找段南。 她看着段北,伸出手,将躺在掌心的那「翠鸟之巢」指挥使腰坠递给他:“别再丢三落四。” 什么情况下能让一个人解下自己的腰带呢? 南扶光崩溃的看着同样崩溃的段南,第一次有了一种他们确实是站在一个阵营的同僚的归属感。 …… 南扶光一脚踏入模拟舱的时候,她的内心还处于地震般的震撼中无法自拔,脑海中无数次回放关于那个两片馒头夹肉的荤笑话—— 直到“馒头=段氏兄弟”,“肉=谢允星”的等式成立。 荤笑话变成了来自冥府的特产荤笑话。 模拟舱里面比外面看上去更像是棺材,南扶光先开了模拟舱盖子看见里面熟悉的黑色粘稠液时,一点儿也不意外的陷入了沉默,由衷希望「翠鸟之巢」是富有的,这沙陀裂空树树根腐蚀液,最好是一客一换。 否则这绝对算工伤。 躺进溶液时,冰凉丝滑的感觉包裹上来,身上的衣袍和头发都没湿,她只觉得自己好像进入某种冰凉、如软的烂泥包围…… 在心中第八百次骂宴歧没事找事时,她感觉到了困倦,然后就真的沉沉睡过去。 再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站在一艘巨船甲板上,与当年她跨海去不净海西岸沉着的巨船如出一辙,不同的是,现在巨船“嘎吱嘎吱”前行,却漂浮在云端。 “喂!那边的,别站在那发呆,我们快到了。” 南扶光回过头,发现身后是一名身着「翠鸟之巢」执法者道袍的人站在自己身后与她说话,她低下头看了看,看见了自己身上的同款道袍与腰坠。 她进入了一段从某位执法者脑海中提取的,过去某个事件的一段记忆中。 进入陌生环境下意识要确认四周,在吆喝自己的人被别人走开后,南扶光迅速爬上船舷往下看,而后,她看见了一片焦土,与无数踩踏坍塌的建筑—— 那些建筑被围绕于群山之中,黄沙弥漫,有白色的巨大怪物与另一只巨大的九尾狐怪物缠斗、撕咬在一起。 在两头怪物的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罩子,如倒扣的碗将其内与外界混乱隔绝,那是被展开的阴阳镜像界。 南扶光有些错愕的沉默中,肩膀被拍了拍,那个先前吆喝她的人不知道何时又折返了回来。 他拍着她的肩,冲她耸耸肩,笑道:“刚得到了老大的指令,大日矿山之内一个活口不留,啊,真是算他们倒霉——喂,你是新来的吧?好不容易通过了考核,今天可要好好表现,犹犹豫豫表现出不该有的悲悯,恐怕以后一辈子都升不了职。” 第174章 你爹南扶光 “确定吗?” “确定。” “我是说‘要清除大日矿山之内所有的人’这件事——包括矿工, 甚至包括监护者?我没听错吧?监护者不是修士吗?连他们的活口都不留?谁告诉你的?” “如果你脑子没有坏掉的话,就会想起这一次是指挥使亲自带队,这说明底下出了大问题,没有他直接下达的命令, 我们这样的小喽啰可是说的不算——所以, 当然是指挥使大人下的命令。” 南扶光提醒他:“你们的副指挥使也在大日矿山。” 面前的那名「翠鸟之巢」执法人员脸色僵硬了下, 无论如何说不出“所以他也会死”这种可怕的话,但段北下达命令的时候指令非常清晰——一个活口都不留——作为双生子,他怎么可能忘记自己的孪生兄弟正在大日矿山里呢? 他没有忘记,只是当下冷酷的将段南也算了进去…… 不过听说「翠鸟之巢」的正副指挥使兄弟体质特殊, 无论是因为年幼时不平凡的经历还是天生如此, 三界六道总有他们的传说, 传说他们诞生的那一刻若是没有被扼死于摇篮,他们便是不死之身。 此时此刻, 上下打量着南扶光, 片刻之后, 那名执法人员顿了顿,“哼”了声,让她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该问的问题别问!又不是让你去对……对那位做什么!事实上这样的大事件按照道理压根不应该轮到你这样的新人,更何况我看你好像不太聪明,一会儿见机行事, 可别笨手笨脚的拖累我!” 两人说话的时间内,二十四翼飞桨巨船已经开始从云层下降, 脚下的混乱变得更加清晰。 甲板上的人们并没有时刻准备投入战斗, 现在伴随着陆地越来越近,他们纷纷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甲板上,去看脚下的一片混乱—— 尘土飞扬, 巨兽嘶吼,目光所及处,皆是一片狼藉,群山环饶着大日矿山,山脉之隔的另一边,是有更多人们往来的码头。 两只巨兽其中一只肥硕且灵活,眼睁睁的看着它一脚踩垮一大排平日里供旷工休息的土坯房,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不确定。 ——不确定他们是否可以收拾这个烂摊子。 对于大日矿山的事,南扶光曾经其实对宴歧颇有微词,他当时就在那里,怎么能微笑着看着那么多旷工甚至是仙盟监护者无辜死亡? 但现在南扶光终于相信,宴歧说的是真的,在「翠鸟之巢」的人到达并动手之前,他确实很忙。 作为火之法相的九尾狐虽然身高与壮壮几乎等高,但那只肥猪的腰几乎是九尾狐的五倍那么粗—— 只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好像哪怕不站在地面也能听见大地在颤抖,不辜负自己名字的垂耳猪甩着耳朵将九尾狐撞飞,然后一个泰山压顶,屁股结结实实压在九尾狐的腰上 那动静之大,力量之彻底,哪怕在高空中远远看着,南扶光都心头为之一颤,心想: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腰…… “仙盟的人到了!是仙盟!「翠鸟之巢」!” 下方的呼叫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巨船落在一片狼藉的空地之上,南扶光作为一个“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带上”的新人理所当然被夹在了队伍的最后面,她沉默地跟着其他人进入阴阳镜像界。 一进入界限内,身后两大巨兽的巨大动静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镜像界将表世界与里世界完美的切割,从里面看去外面的大日矿山建筑安静耸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旷工和监护者挤成了一团,难得一次好像不再有地位的高低,他们用那种热烈和期盼的目光看着从天而降、迟迟到来的「翠鸟之巢」执法者—— 将灭世者奉若神明,贡他名堂高坐,高呼其名救赎之人。 世界上最讽刺的事莫过于此。 南扶光第八百次告诉自己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她不过是在一段从无名小卒的脑海里提取出的回忆中,她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时间只会向前,而过去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因为任何事发生改变。 她进来这里是为了知道仙盟到底在做什么,她要得到资格,进入「忒修斯之船」秘境,取回那杀猪的亲手手刻石刻碑铭,保证那东西不要落入仙盟的手中—— 她不可以冲动。 她不可以搞砸…… 个屁。 在段北微笑着抬起手时的一瞬,他只来得及看到眼前人影一闪,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摁住了他的手腕,导致他的手没能如愿穿过段南的胸膛。 他错愕地转过头,那双如猫科动物般缓缓睁大的金色瞳眸中,倒映着一张完全陌生又普通的路人甲的脸。 她身着执法者道袍,却在与「翠鸟之巢」指挥使四目相对时,眼中丝毫不见胆怯与敬畏,她甚至无声地收紧了压住他手腕的五指,完完全全的牵制住他。 段南也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那把闪烁着金属雪亮光泽的镰刀高高举起又落下,镰刃无论是冲着谁最终却没能落下,始终连扭头看他一眼都没有的人,抬手,便用空闲的那只手接下了他的镰刃。 当鲜血顺着她的掌心流淌而下,大日矿山监管者惊讶的神情,倒是与其兄长如出一辙。 “听说你们兄弟二人跳脱于三界六道轮回之外,为不死者,为永生之躯。” 平静的声音响起,。 “但你们今日,一定要死在这里。” 话语落下的同时,眼前的那张路人甲的脸消失了,伴随着低沉呼啸,金光之后,巨大的兽爪踩着段北的胸膛将他踩在地上—— 白毛黑纹虎首,龙角蝎尾,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的巨兽一爪子拍过来,干净利落地拧断「翠鸟之巢」指挥使的脖子。 “咔嚓”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响声。 当段北的头颅以扭曲的角度垂落,他始终睁着双眼,金色的异瞳光芒最后奇异的闪烁,闪烁着惊愕的光芒,至那光芒完全黯淡,陷入死灰。 这样陨灭的金色双眸,南扶光也见过。 而此时,她没有浪费时间过多欣赏,她扑倒了另一名「翠鸟之巢」的执法者,后者准备拧断叫嚷着“我们也是修士,你们想做什么”监护者的脖子—— 但没来得及,他自己的脖子就被尖锐的蝎尾根尖刺穿。 鲜血顺着柔软的白虎毛发一路滑落至尾巴根部,然而白虎却并未多做欣赏自己一击必杀的杰作,转身扑向另一名「翠鸟之巢」的执法者。 阴阳镜像界外是两只巨兽撕咬引发的混乱,大日矿山群山山脉是九尾狐死守的最后防线,在它身后,是无数不净海西岸安居的普通人们。 阴阳镜像界里面是南扶光创造的斗兽场,「翠鸟之巢」的执法者是与蝎尾白虎斗争挣扎的炮灰奴仆,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然后等大日矿山的矿工与监护者们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并非是支援者而是来灭口的,他们骂着脏话操起武器,以白虎打头阵,群起而攻之。 …… 混乱之后,每个人都精疲力尽。 刀卷了刃。 剑有了裂痕。 矿镐从木头手把上脱落。 汗水与血水混杂着滚入脚下的黄土中去。 事情发展迅速,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脑子现在不是懵的。 直到他们力竭,瘫软原地坐下,都没有哪怕一个人从“啊啊啊执法者来救我们”到“啊啊啊执法者来杀我们”到“啊啊啊执法者中间出了个叛徒在帮我们”这一系列的突发变故中回过神来。 有银坐下后重喘两口气,拖着疲惫的身躯把藏在角落石头缝里的多多拖出来抱住,告诉他没事了。 此时感觉到指尖的刺痛,她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握着武器的时候太过于用力,导致指甲盖都翻了起来。 血肉模糊让她从喉咙伸出发出一声头皮发麻的低吟,此时迎面飞来个绷带,她下意识抬手接住,抬头的同时,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挨着她坐下来。 身边的人盘腿而坐,是现场唯一一个还活着的、身上还穿着「翠鸟之巢」执法者道袍的人。 她脸上沾满了尘土与不同人的血液,有一些甚至糊住了她的睫毛,她低下头,手法粗鲁的将黏在一起的睫毛搓开。 ——是刚才那个突然发疯变成蝎尾白虎、毫不犹豫杀了「翠鸟之巢」指挥使段北之后又杀了所有人的疯女人。 她揉完眼睛坐直于有银身边,不动了。 安静得像是一尊雕像。 然而方才那双在血雾中几乎被染红的双眸此时却沉静下来,与周围的混乱格格不入,就好像在一地执法者新鲜热乎的尸山中,她有独一份的宁静。 “你的手掌心在流血。” 有银举起手中有止血药粉的绷带,提醒她,“你确定自己不用吗?” 手掌心是接住段南的镰刀时割伤的,当时他那镰刀应该不是想要砍他哥,所以南扶光后面狠狠地给了他一爪子—— 人还活着没不确定,反正死了也没关系。 眼下听闻有银的询问,她慢吞吞地转过头来,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把脑袋转了回头。 当有银以为这是个自闭且脑子有问题的精神病患者时,突然肩膀一沉,她惊讶地张了张嘴,看见沉甸甸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 有银:“……” 有银打量着那张完全陌生的路人甲侧脸,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她头上的两个发旋。 听说有两个发旋的人都是笨蛋。 “不好意思?” 一只手抱着多多,一只手却没有推开靠在她身上的人,有银只是困惑地问。 “我们认识吗?” 她听见压在自己肩膀上的人慢吞吞地“嗯”了声,也不知道是敷衍还是肯定,而后她听见她突然开口道:“对不起。” 在有银完全茫然的注视中,南扶光坐直了起来,她的双手交错放在小腹上,毫无焦距地目视前方:“对不起。如果当时我再强一点,不要那么天真,稍微清醒一点,你们或许可以活下来。” 她像是自言自语。 有银几乎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我们都还活着,拜你所赐。” “我不是在说这个。” “什么?” “我真的希望你们都能活着回家。”南扶光说,“去看看村口的那棵枣树,开春了,枣树没结果,但一定开了许多枣花。” “现在是夏天……嗳你怎么知道我家乡的村口有枣树——” 有银的一声声疑问中,她看见身边的人终于转过脸看着她,那双宁静的黑色瞳眸不知何时红如狰狞困兽,血红丝充血至极限时,眼泪从眼眶冲了出来。 透明的泪水如溪流,推开了她脸上尘土与血液形成的污垢,推出了一条扭曲的沟壑。 双手死死互相绞着,直至指尖泛白,只有两根手指死死的掐着虎口,才能忍住没有崩溃的放声大哭。 南扶光等着有银又是一串的疑问,然后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告诉她,就当她脑袋有问题。 可是有银这一次却没有疑问,她再也没有对眼前奇怪的陌生人发出任何一句迟疑,她只是抬手将她揽至自己的身边,像是安抚受惊的多多一样,拍了拍她的背。 “没关系的,回家不过是种田,或者嫁人后生孩子然后种田……所以死也可以。” 大日矿山著名厌世少女搬出了她的看法。 相当真诚。 “人各有命,你尽力了。” 混杂着污秽的温暖泪水落在了有银的手背,“啪嗒”一声轻响。 她抬起头,好似看见了白色细屑从天而降,似许多年未见的鹅毛大雪。 真奇怪啊,有银心想。 作为著名的不冻港,大日矿山从不下雪,更何况现在还是夏天。 …… 南扶光睁开眼时,入眼的是隔着模拟舱主体透明的防护罩,模拟舱内白色的屋顶。 她于黑色溶液中起起伏伏,鼻尖再也没有了血腥与尘嚣,耳边一下子安静的像是与世隔绝,她双手放置于胸前,安详的躺着。 发了一会儿呆,她才抬手推开透明防护罩坐起来,那些黑色液体“哗啦”地从她身上如同有生命的毛毛虫蠕动着滚落。 她抬起手看了看手掌心,除了握剑的薄茧不见其他,并没有那道被赤怒鬼头镰割伤的痕迹…… 因为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模拟舱内发生的幻境。 是假的。 无论她在里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假的,不会对现实产生一丝丝的影响。 面无表情低头看着掌心,就像是光这么看着就能从掌心硬生生看出一道象征着真实的伤口。 最终什么也没有。 南扶光爬出模拟舱,但没有立刻开门出去,她摸了摸腰间的乾坤袋,从中拿出双面镜,整个人斜靠在模拟舱墙边,拨通了一个呼叫。 双面镜很快被接起,男人英俊的眉眼出现在掌心的镜面中,他慢吞吞地喊了声“日日”,意味深长的停顿了下,才道:“如果我没记错时间表,这个时候你应该在进行「翠鸟之巢」最后一项考核……” “考完了。” “嗯?” “搞砸了。”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宣布,就像是稳定发挥的差生,完全不心虚的拎着期末考试被打了个位数的考核卷轴,回家坦然交给爹妈,邀其共赏。 她理直气壮,扬言考题超纲,考砸了不能怪她,完全是老师针对她,不想她好过。 理由一大堆,甚至充分到不能贬低其为“借口”。 双面镜那边的男人看似有一瞬间的无语。 那英挺的眉毛毫不掩饰的耷拉了下来,他唉声叹气,又情绪稳定的正如差生爹妈,台词也完全标准,和设想中如出一辙—— “我就知道会这样。” …… 尽管爬出模拟舱后还打了个双面镜耽误了一会儿,南扶光还是成为了第一个走出模拟舱的人。 她还不负众望的把自己那台模拟舱锤了个稀巴烂,紧接着在「翠鸟之巢」负责考核的高层震惊又沉默的目光中,昂首挺胸的直直向前—— 她冲到了段北跟前。 将原本她需要填写的报告表拍到了他的胸口上。 段北:“模拟舱很贵的。” 南扶光:“没关系。老子有的是臭钱。” …… 接下来的几日终审期过于其他考生似乎有些过于漫长,对于为了这一刻准备数年的他们而言,这几日的考核很快,终审期又显得前所未有的漫长。 他们只能终日待着弥月山无所事事,坐立不安的同时也进行一些八卦—— 今年的八卦中心全部围绕着云天宗进行。 云天宗的大师姐炸了考核场所。 云天宗的二师姐收拾了东西,直接搬入了指挥使的住所。 两件风牛马不相及的事被人们津津乐道,云天宗各个都是人才,有的人一把年纪叛逆如中二病;有的人目标明确,持美行凶,使命必达。 更难得的是,这腥风血雨的两位都是习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谢允星对于外面众说纷纭她拿下了「翠鸟之巢」指挥使,只是因为她习惯性要给云天宗大师姐擦屁股的说法非常淡定。 她也确确实实顺手干了这件事。 她在段北的书桌上看见了南扶光的报告表格,那被铿锵有力拍在指挥使胸口上的模拟舱报告表原本也是作为考核成绩的一部分—— 别人洋洋洒洒三千字,一千字描述经历,一千字讲述心路,最后一千字歌颂「翠鸟之巢」,格式统一,形成定式。 唯有南扶光就寥寥数句—— 【「翠鸟之巢」于大日矿山犯下种种罪行不忍赘述。 模拟舱中一窥,吾之喟叹,这也能拿出来供他人知晓,实属厚颜无耻。 该组织杀人灭口,生灵涂炭,罪不容恕,已于幻境中尽数歼灭。 可惜幻境尚未照进现实。 但总有一日,会的。 你爹 南扶光】 段北看着这张只要他脑子没病必不可能放到合格那一个木格中的报告表,被站在他身后的谢允星点燃烧着。 云天宗二师姐弯腰抽走他手中批字用狼毫,随手在一张全新的报告表上填下洋洋洒洒数千字,尽数描述大日矿山当日所发事件经过与结果,然后随便找了个合格者的报告表,一字不改地誊抄其歌颂组织部分。 最后落款“南扶光”,她将那张表格吹干墨迹,直接扔进了那合格的木格子中。 这一切操作如行云流水,将段北看得沉默数瞬,直到她做完一切将笔还给他,「翠鸟之巢」指挥使抬了抬眼睛:“你如何得知大日矿山当日事发经过?” 《三界包打听》的报告完全是另一个版本。 “日日说的。”谢允星十分淡定。 段北“哦”了声,歪着歪脑袋看,“外面的人说,你搬过来只是为了给南扶光擦屁股,收拾一切她的烂摊子,真假?” 他语气戏谑,分不清是认真审问还是只是调侃。 谢允星脸上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甚至听见“给南扶光收拾烂摊子”时,她露出了好笑的神情,下一瞬,身影一晃,她坐在了指挥使的腿上。 抬手点了点对方冰凉却柔软的唇。 她微笑着,注视着他。 “不是。我是来要你们兄弟二人狗命的。” 空气中有短暂的凝固。 有一瞬间段北也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并不像她看上去温润,俗话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张口说不定就是要人命。 微微眯起眼,长长的白色睫毛敛去金色瞳眸中的光,他“哦”了声,邀请她:“那你试试。” …… 考核结果公布那日,看着在合格红榜上榜上有名,且名列前茅的“南扶光”三字,围观放榜者干碎了一地的沉默。 云天宗大师姐叉着腰,站在红榜下,说是惊讶有点惊讶,但是回过头看着身后的谢允星,她又没有那么惊讶。 她面无表情的时候,当真拿出了一些云天宗大师姐的威严,说出来的话也生硬得有些难听:“喜欢段南,就好好的跟他拉扯过好你们的日子就行了。你能不能稍微听我一次,别在段北的面前晃了,跟疯狗玩早晚要被咬……现在就连我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她说的都是真的。 段北比段南更不像个人。 谢允星跟他厮混在一起,她很担心。 然而听她如此肺腑之言,云天宗二师姐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她抬手点了点南扶光因为生气而有些微凉鼻尖:“你怎么也听信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啊?” 南扶光脸上表情有点不自然:“什么?你为了给我的鲁莽擦屁股擦到奉献自己?我没信。” 这言论荒谬到灭绝人性,她当然不信。 她只是不高兴看着谢允星和段北站在一起,一瞬间都不行。 但他们都同塌而眠数夜了,每当想到这件事,她的呕心程度不亚于段南。 “别担心。” 指尖划过南扶光僵硬的面颊,柔软温热的触感落在她的额发,谢允星替她将一缕掉落的碎发整理了下,声音温柔得一如既往。 谢允星告诉南扶光,他们兄弟二人对她来说,是完全一样的,并无任何差别。 第175章 扫厕所 玩归玩, 闹归闹,平日里看看南扶光的热闹是可以的,甚至津津乐道今日云天宗大师姐又搞了什么大事件。 但涉及到「翠鸟之巢」名额这种事,就开不得玩笑了。 名额一共就这几个, 有人走后门就意味着有一个无辜的人被挤掉—— 为了表示整个选拔的「公平」、「公正」、「公开」, 红榜上被施了术法, 只要站在下面点一点对应的名字就能查阅到合格者从初试开始所有的考核。 除了模拟舱内的记忆投影不可查阅,毕竟那些模拟舱中的历史过往都是「翠鸟之巢」与仙盟的机密,参与考核的人看完都要签署保密协议的,无论之后是否顺利入职, 泄露在模拟舱中看见的内容, 都会被处于很重的刑罚。 剩下的, 可以说是毫无隐私。 从选拔赛开始的录像可以用记忆石保存回家慢慢看,就连最后那个进入模拟舱后的报告表, 虽然详细内容不公开, 但给了具体的段落格式与字数, 也算是作为一种模板供人参考。 ——因此,每年因为这个公开放榜行为,诞生了无数「翠鸟之巢」考核新衍生行业。 比如,每年放榜后,都会有专业人士过来扒拉所有红榜上合格者的选拔赛场地与应战方式, 再把它们汇总一下,编辑成册, 编成《上届优秀选拔赛与地形优劣分析》。 这东西一发售, 在进入下一个考核报名期之前,销售量都会空前火爆。 又比如,当你讨厌的人居然靠入「翠鸟之巢」, 你从此夜不能寐,感觉苦日子来了,天再也不会亮了…… 你就可以花一些钱,找一些专业的钻空子团队,他们会逐帧检查你指定的竞争对手在选拔赛对阵时有没有违规行为。 最离谱的那年,有一个人因为离场的时候未对现场工作人员举手示意比试结束,就一只脚先踏出了演武台…… 许多人认为他是在选拔过程中出界犯规,应该被淘汰。 综上,放榜只是一个开始,实际上每年红榜上放出的五十个名额中,最终能够顺利进入「翠鸟之巢」的最多只有三四十个。 最惨的是去年就剩二十五个人,最终导助仙盟来渊海宗准备「陨龙秘境」时无人可用,只能聘请一堆当时南扶光那样的临时工。 而此时此刻,站在红榜下,南扶光眼睁睁看着从放榜开始,她的选拔赛录像被登记储存至记忆石的次数一路飙升,她“……”了下。 彼时她还在安慰自己,可能是自己“金丹破碎、堕为凡人、怒斩化仙期修士”的故事太励志,大家只是想重温下经典战役,然后明年把她当素材写进报告表里歌颂—— 一转头发现自己的报告表下载次数也很多。 “他们下这个东西干什么,内容又不是公开的,下下来也只能看见一片一片的模糊字加大概的分段。” 南扶光趴在谢允星耳边问。 谢允星微微蹙眉:“你当时是第一个出的模拟舱?” 南扶光挺胸,骄傲道:“当然。” 谢允星:“大家都讨论说你炸了模拟舱,这件事我知道,但你当时的气在炸完模拟舱后应该是差不多就好了吧?” 南扶光:“什么意思?” 谢允星:“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希望你教报告表的时候不要太高调,这样就不会有太多的人看到你上交的报告表一共就四五行字,甚至一半都是在撩狠话。” 南扶光想了下当时自己的行为,有点儿心虚地脸红了下。 其实她并不太在意加不加入「翠鸟之巢」—— 首先如果在意的话她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炸掉一个模拟舱; 其次在知道她炸了模拟舱搞砸了考核后,她的老板并没有崩溃或者大发雷霆,只是非常淡定地提醒她,听说模拟舱很贵,她得自己赔。 “所以呢?如果我教报告表的方式很高调——” “看高调到什么程度吧。” “直接拍在段北的胸口上算哪个程度?” “……” 没哪个程度。 也就勉强算万众瞩目吧。 …… 果然当晚就有人提出质疑。 说南扶光的报告表有问题,根据现场某些工作人员口述,南扶光交的报告表,明明看上去最多几百个字,看她当时的情绪中间甚至可能夹杂脏话若干。 撇掉那些脏话搞不好剩下的正经内容都凑不够一百字。 但现在公示的报告表来看,模糊剪影密密麻麻,标准的三段式格式,说是三千字都有可能。 关于谢允星借着段北的方便给南扶光行方便的言论一夜之间满天飞,就像有什么人在刻意引导。 最开始南扶光猜的是那对邪恶双生子干的好事,把一个人捧起来至众人面前再让她从高处落下,非常符合他们是个变态的行事逻辑—— 但当人们强烈要求重审南扶光的资格,连“凡人进什么翠鸟之巢”的这种歧视言论都冒出来时,却是段南站了出来。 刚刚恢复了副指挥使的职位,身着「翠鸟之巢」官阶道袍的白发少年看上去一如既往地冰冷与不近人情。 他公开表示,关于近期南扶光的报告表提交时数据与公开时数据不统一的举报,经过调查显示并无实证,希望谣言止于智者,散布谣言将被追究律法责任。 下面参与抗议等待复审名额的候补者们惊呆了,问,考场监控呢? 段南放下手中用来照本宣科照着念的纸条,转过头看身边,在他身边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撑着下巴的「翠鸟之巢」指挥使段北轻笑了声:“坏了呀。” 南扶光:“?” 众人:“???” 南扶光惊魂未定地在这对突然向着自己的邪恶双生子之间看来看去,最终目光落在了跟自己一块儿站在新入职执法者队伍中的谢允星身上。 谢允星连脸都懒得转一下,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段南,又掠过段北:“我这两日都住在客栈,没见着他们的面。” 南扶光目光闪烁,真的松了一口气,真怕谢允星说出“我用一个肾换了你入职”这么可怕的话。 既然不是谢允星,她完全猜不到这对邪恶双生子到底想做什么。 在他们心知肚明她是宴歧塞过来找情报的情况下,他们不是应该拼尽全力阻止她进入「翠鸟之巢」吗? …… 很快她的疑问得到了解答。 这对邪恶双生子真的没憋任何好屁。 南扶光被留下了,但她没有能参与到正常的「翠鸟之巢」任务排班中去,新执法者成员出门做任务的轮班排表上永远没有她的名字。 她唯一的工作就是打扫使用过的模拟舱——注入新的黑色溶液(关于是否一客一换的疑问得到了解答)——清扫撒出来的溶液或者呕吐物,或者拖走从里面奄奄一息爬出来的人。 最烦的是她虽然能打架但真的不再像修士一样,拥有一挥手优雅清洁呕吐物的能力…… 情报是接触不到的,接触得到的只有脏活累活。 最离谱的是有一次南扶光听见异动照例准备把模拟舱里崩溃的执法者拖出来,结果打开那个防护罩,一拽把那个人的胳膊拽了下来。 当时她一个没心理准备,抱着那一截血淋淋的胳膊傻眼,然后尖叫了很久。 当天晚上她在双面镜中告诉宴歧,摆在她眼前的路只有两条:以婚后涉嫌虐待为核心理由起诉礼仪,或者她辞职,离开「翠鸟之巢」这个瘪犊子地方。 …… 因为南扶光的威胁,宴歧百忙之中终于舍得抽空来弥月山看她一眼,稳定一下自己崭新但岌岌可危的婚姻。 介于除了个别少数几个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顶着杀猪匠头衔的他总是大摇大摆的从无为门正门进来找他新婚妻子—— 在弥月山这种一颗石头砸下来能砸死三个金丹期的富贵土地,人们只觉得惊奇,这杀猪的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的谦卑。 被视作空气的修士,只道是南扶光所嫁凡人杀猪匠穷且傲慢,或许白富美仙子的口味就是这么诡异。 然而毕竟无为门在仙盟管制下,最是要为《论凡人与修士平等关系持久大纲》之类的文件做出表率,不像渊海宗,凡人想入其内往往门都找不到。 最夸张的一次是当「翠鸟之巢」的总部撞了警钟,说是某一处沙陀裂空树遭到不明原因的重创,当整个总部被挖空了一大半人员倾巢而出,他们急急忙忙地冲出去时,正好和一切始作俑者、罪魁祸首擦肩而过。 男人风尘仆仆在南扶光身边坐下,她嗅到了他身上,沙陀裂空树树根流淌的黑色溶液的味道—— 按照道理其实那种溶液是无味的。 但南扶光总觉得里面掺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土腥味和粘稠感,闻一下那东西就像是分散成了无数看不见的洗小颗粒挂在鼻腔内,让人难受。 当时她正坐在地上看自己的排班表,她真的不想再做扫厕所的活儿…… 她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可以那么羡慕别人,能有机会去给这杀猪的擦屁股,哪怕只是打扫他霍霍过的战场。 “在看什么?” “厕所清洁排班表。” 她看着自己的名字密密麻麻的出现在《模拟舱清洁与威胁》表格上,感到一阵窒息,还想打人。 “扫厕所没什么不好的。” 南扶光头也不抬:“你现在说话都不用过脑子了吗?” “这些天没什么收获?” “断臂一根算吗?像是拔萝卜带泥一样从那个人身上被我撅下来,血喷了我一身一脸,那身道袍我直接烧了,段北那个王八蛋还不给我报销。” 南扶光声音干干巴巴,每一个标点符号后面的句子都比前一句更加暴躁。 她正想提醒宴歧别说话了,现在听见他的声音就烦…… 这时候她感觉到,坐在旁边稍高椅子上的人动了动。 一束带着些存在感的视线落在她的头顶,停留了很久,片刻之后,头顶忽然有一片阴影落下,是男人看够了,突然弯下腰凑了过来。 熟悉的气息笼罩而来,是南扶光讨厌的那种味道还夹着一丝丝根本不明显的血腥…… 杀猪匠身上出现这种味道哪怕是那些「翠鸟之巢」执法者也不会起疑,所以他敢如此大摇大摆,也算是选对了职业身份。 混杂着他鼻腔里的男性气息,夹杂着头顶的阳光,一切就变成了一种具象化的灼热,笼罩下来的时候,南扶光有一瞬间大脑空白了下。 心跳漏了一拍。 差点忘记了他们还在搞小规模的冷战。 她都不愿意看着他说话。 缓缓睁大眼任由那张英俊的脸占据自己的视野,大概是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太呆,男人悬停在她上方,忽而轻笑了声。 他伸出带着薄茧的拇指,压了压南扶光圆润小巧的下巴。 那样的摩挲缓慢,像是逗弄怀中毛茸茸的猫咪,配之他轻扬的唇角,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暧昧横生。 南扶光微微眯起眼,呆呆的看着面前的人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膝盖,弯腰侧身凑过来,笼罩下来的阴影遮去刺眼的阳光,而后那柔软的唇落在了她的唇上。 刚开始只是简单的触碰,当阳光从他们交错的鼻尖洒下,就好像这个吻也带上了阳光的温度。 直到逐渐的,他的舌尖轻勾她的下唇边缘,她的理智才稍微回炉—— 她伸手恼怒地推了推他。 很多天没有亲近过了,那种熟悉的触感却一点不让她感到突兀,就好像这个人随时凑过来都会是熟悉的人,这种认知让南扶光有一种自己完蛋了的错觉。 恋爱脑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她的身体忍不住向后躲,那原本捏着她下巴那点儿婚后养出来的肉正爱不释手把玩的大手停顿了下,挪开了。 他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耳垂,而后一把握住了她的后颈。 南扶光闭了闭眼,感觉到那握惯了杀猪刀的大手轻蹭自己的后颈,袖口上的血腥味越发浓郁扑鼻—— 杀猪匠却用完全不符合的声音,低沉哄着她:“张嘴,我亲一下。” 嗓音低沉微微沙哑,透着不经意的疲惫。 大概地方才经历的、能够让执法者们倾巢而出的也是一场懒得赘述的苦战,但他不明说,却很懂得适当的时候露出这种疲态…… 他知道,这比他用言语命令,更能让南扶光乖乖就范。 没有再向后躲避,等南扶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拎起来放在了坐在稍高处男人的腿上,湿润的舌尖换了个更方便的角度探进她的口腔—— 她来不及吞咽唾液。 只能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扫厕所,未必一点用的没有。” 他屈指,用微勾食指勾去她唇边的顺着唇角流淌下来的晶莹唾液。 “至少我不认为仙盟会无缘无故花大价钱造模拟舱只为了培训「翠鸟之巢」执法者的心智,从过往战绩来看,他们对修士也并不是那么仁慈。” 南扶光此时鼻尖泛红,一个字听不进去,也不想看他的眼睛。 只好垂下眼只能看见男人一张一合的唇瓣和上面她留下的轻微咬痕。 藏在牙齿后偶尔某个吐字可以看见他的舌头。 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抬起手,一根手指塞进了他的嘴巴里,勾了勾他的舌尖。 耳边絮絮叨叨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抬起头对视上那双过于深邃至几乎瞳孔不可见的黑眸,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 暂时没想到窘迫的借口。 但是也是不太用了。 原本还抱着她试图柔声细语讲道理的男人直接抱着她站起来,一边低下头吻她一边绕进后方密林覆盖的假山。 被南扶光触碰过的柔软舌尖以不可思议的相反霸道强硬再次闯入她的口中,这一次不再带着任何的安抚气氛,他没完没了的勾着她口中嫩肉顶玩—— 舌尖好像都快舔到她的喉管。 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你自找的”气氛。 南扶光靠着粗糙的假山,若不是身后垫着一只手恐怕这会儿都已经蹭破了皮…… 他压着她的力道太大。 气息逐渐沉重,她背上的汗毛都因此竖立了起来,人在缺氧的时候,总是容易胡思乱想,她以为自己会被他亲死在这里。 在他好不容易大发慈悲的稍微离开她的唇瓣,她抓紧时间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又伸手擦擦自己一塌糊涂的下巴和唇边:“你刚才说的话什么意思?” 一开口,声音哑得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宴歧停住了又想凑过来索吻的姿态:“嗯?现在又想聊天了?” “……聊、聊一下吧。” “这么久没见了。” “这么就没见了,见面你就这样。”南扶光踢踢他紧绷的小腿,“你到底是为什么娶我来着?” 她真的很擅长扣大帽子。 宴歧只觉得她东拉西扯的样子十分可爱,既然她如此真诚的邀请他聊天,他也不会拒绝,就像是大脑和下面完全分离了似的,他换了个抱她的姿势,还真一本正经跟她聊了起来。 “段北应该是知道哪怕把你弄走我也会在想办法安排人进「翠鸟之巢」,相比之下还不如先把你放进来安排打杂,歇了我再动的心思。” “段南也同意?” “段南觉得他哥可能是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 “……” 这个白痴。 “这就是他们特地开了个发布会宣布力保我,态度坚定到让我怀疑我师妹甚至为此捐了个肾,最后他们把我送去扫厕所的原因?……活不起了?很缺保洁阿姨?” “你怨气很重。” “你好好的掀开垃圾桶盖发现里面躺着个尸体试试呢?” “嗤。我不掀垃圾桶。” “……” “还在想着那只断臂?” “啊啊啊啊别提醒我——” “可能还是要提醒你一下,免得你觉得最近自己一直在无所事事,比如你上一次进入模拟舱,是见到了大日矿山那时候的暴动吧?你说你杀了所有的执法者,起了冲突甚至受了伤……但你后来也提到过,你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身上发现没有伤,才清醒的意识到一切的都是假。” “?” “模拟舱中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带到现实来。” “对啊!怎么?” “所以那个执法者到底是为什么会一出模拟舱就掉了一条胳膊?” 南扶光脸上的恼羞成怒一顿。 她沉默数瞬后,以要把自己脖子弄断的力道猛地抬起头去看宴歧。 后者眉眼柔顺,顺着她抬头亲了亲她的眉心:“扫厕所也有扫厕所的金扫帚成就,医馆还有便检呢?” 南扶光满脸黑脸,抬手抗拒的推开他的脸,扬言她会去注意这件事是偶然突发还是常态,但就算是这样,她也不想天天去打扫卫生了,谁嫁人是为了打扫卫生来着? 宴歧压根懒得提醒她这是偷换概念。 他只是乖乖点头,道:“行,我想想办法。” …… 他想的办法实在非常曲线。 总结一下,接下来的几日,沙陀裂空树再也没消停过。 那棵刚刚恢复了一些生机的巨树,不是这里着火就是那里被损毁,这番异动,连带着「翠鸟之巢」也再也没消停过,不管是新入职的还是那些老油条,有一个算一个,尽数被派遣出去。 整个「翠鸟之巢」总部就剩下一些能够勉强维持正常运作的人。 于是这一日,南扶光刚刚从模拟舱把一个奄奄一息还在歪着脑袋“呕呕呕”的同僚拖出来,就看见外面一堆穿着熟悉道袍的人在等着自己。 阳光之下,她眨眨眼,看着站在最前面的老熟人,是在渊海宗时,整天来找她闲聊的玄机阁主事。 此人地位几乎只低于玄机阁阁主,拍板要将南扶光破格招入「翠鸟之巢」的人就是他。 “之前神凤苦经战役,灵骨深受重创,金丹受损,此事你应当知晓……再有前日选拔赛,其实力大跌,导致伏龙剑亦有损坏。” 南扶光心想这人说话真好听,然后呢? “近其神凤生辰将近,云上仙尊送来其伏龙剑,嘱托玄机阁助其修复锻造受损伏龙剑,但近期器修都随队外勤,人手不足,你来帮个忙……修完剑,就把当初渊海宗就该给你的那腰坠给你。” 南扶光:“……” 南扶光:“不是。” 南扶光:“你猜她这一系列的从灵骨金丹伏龙剑是怎么一个接一个坏掉的? 玄机阁主事:“啊?” 南扶光:“没有人会把吐出来的东西又自己捡起来吃回去。” 玄机阁主事:“啊?” 南扶光:“腰坠不要了。突然觉得扫厕所挺好的。” 玄机阁主事:“……” 第176章 我要是你就不那么激动 事情要从那一日凤凰衔刃开始说起。 道陵老祖表面上是在梦境中交给了鹿桑一把匕首, 但那其实只是一种梦境文艺式演绎形式。实际上交到鹿桑手上的,是能够淬炼她手中伏龙剑的珍贵材料。 伏龙剑与羽碎剑为雌雄双剑。 伏龙剑用真龙心弦所制,羽碎剑则为凤凰火羽。 两把剑分别交错落入在神凤与真龙的手中,为本命剑。 很久前, 关于羽碎与伏龙二把剑的传说以及衍生故事相关民间小本很是流行过一阵。 潜移默化的, 人们开始默认, 这两把剑便是歌颂真龙与神凤那伟大、纯洁、深厚感情的各种佳话其中一则。 伏龙剑与羽碎剑跳出三界六道现存兵器谱上,且不论普通宝器,它们既不算神兵,也不算仙器, 地位超然, 凌驾于一切之上。 是以, 当初宴几安大婚前夜,将羽碎剑就这么交给南扶光, 以表忠心, 不知道使得多少人因此蛋疼无语。 ——但话说回来, 这两把剑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缺点。 一直以来,神兵和仙器可以锻造进阶,虽然方式普遍困难或者崎岖了些,但好歹是有个已知升级途径的。 但伏龙剑与羽碎剑,都被大家默认没有升级途径, 因为人们找不到能够供它们进阶的材料——寻常的进阶淬炼材料,哪怕是从上古秘境中掏出来的非常、非常珍贵的至纯至净宝物, 也不足以支撑它们升级或者说是进化哪怕一次。 久而久之, 人们便默认这两把剑“不可锻炼、不可进阶、不可淬炼。” ——直到那一日,道陵老祖从天而降,给了鹿桑那把形式上为匕首, 实则充满了精粹火的不知名材料。 材料没有名字,甚至不存在于现如今三界六道存留下来的任何典籍记载中。 凤凰衔刃,衔起这珍贵材料,将其嵌入伏龙剑,完成了伏龙剑诞生以来的第一次进阶。 这进阶让鹿桑欣喜若狂。 伏龙剑与羽碎剑的共鸣更强了,于是后来就有了第二日,鹿桑睁开眼就带着全新进阶版的伏龙剑上青云崖,找南扶光要羽碎剑的插曲。 但她并没有开心很久。 灵骨受损,金丹裂开只是一个序曲。她不应该再在「翠鸟之巢」的初选拔上带着伏龙剑继续和南扶光硬刚—— 现在好了,剑也坏了。 …… 晚上南扶光把这件事当讲笑话一样讲给宴歧听。 当时她的姿势是趴在男人怀里,脸上放松还时不时发出奇怪的嘲笑声,男人的指尖探究式的挑起她的腰带时,她甚至没有阻止。 她觉得这样的聊天氛围真的非常放松了,并且十分想不通她都默认了他挑开她的腰带,手鬼鬼祟祟的摸进去,为什么还能激发他的雄性本性—— 就那个本性。 普遍中老年雄性群体到了年纪会自动点亮的被动技能:让我来考考你。 “你知道为什么伏龙剑和羽碎剑默认是没有可供其进阶材料、不可进阶的吗?” 南扶光心想,嗯,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关我什么事啊? “提出这个问题之前,首先你可以想一想为什么纵横三界六道,独只有一条真龙,一只神凤。” 南扶光抬手,摸了摸近在咫尺那隆起来的胸肌,软硬适中,皮肤紧绷,弹手温暖,是货真价实的胸肌。 她嫁的不是爱在床上给人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头她嫁的不是爱在床上给人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头她嫁的不是爱在床上给人传道受业解惑的老头…… 南扶光把重要的话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三遍,最后她的重点转移到如何才能让他知道她真的毫无兴趣,所以她也拽开了他的腰带。 但在宴歧看来,上课比上床重要。 可能,大概。 她的手都已经抓住他了,男人只是“嘶”了一声,坐起来了一些,顺嘴跟她说了句别闹。 南扶光抬起头,双眼明亮地望着他,茫然地张了张嘴,可能也是脑子被他这句“别闹”干得有些茫然,回了句:“我闹什么了?” “跟你说正事。” “您说。” 虽然我不是很想听。 “真龙和神凤本身非本土产物,所以使用它们的某一部分炼成的宝器也具有独一份的特殊性,伏龙剑和羽碎剑不是不能进阶,而是能够进阶的材料,在你们这里找不到。” 宴歧想了想,“她那个应该是那棵树给她的。” “哦。这样啊。好难猜到。” “给她也无济于事吧,我想不到现在三界六道的器修,有哪一个是具备把外来物件完美进阶融合的能力的,所以那把剑在和你对战的时候轻易也出现了折损。” 说到这个南扶光就真的来了点兴趣。 她从宴歧的身上撑起来:“所以?是镶嵌时工序出了问题?” 虽然她不是器修,但说到三界六道最好的武器制造匠,她说自己是第二理论上就不该有人敢妄言自己是第一。 但当她来了些兴趣的时候,宴歧却又不说了,他反而扣着她的手腕不急不慢地牵引她的动作,这种被人牵制住的感觉对他来说过分的新奇—— 过去从未有过。 过分的紧绷和完全把自己交付于他人带来的紧张,让他本能的抗拒且难以忍受,胸腔之中的跳动都因此下意识地加快了…… 眉头微微蹙起,呼吸的频率加快,他用自己的鼻尖鼓励似的轻蹭南扶光柔软的面颊,示意她力道大一点,别像没吃饭一样。 南扶光怀疑这人完全和她对着干,她真的想听课的时候他又喊停了,这怎么忍! 她轻轻抓了他一把,在听见男人“嘶”地倒吸一口气,张嘴咬她鼻尖时,她空闲的那只手扯住他的耳朵:“你说这个到底什么意思?” “他们找你的初衷是什么我不清楚,甚至有可能是鹿桑想给你使点绊子。”男人懒洋洋道,“但算他们瞎猫碰上死耗子,能弄好那把剑的镶嵌与进阶的人只有你。” 也就是说,无论是不是「翠鸟之巢」人手真的不足,玄机阁的主事梦中得以一线灵光,想到了南扶光这号人,将这件事最终都会落在南扶光的头上—— 他们来找他算是找对了人。 放眼如今三界六道,作为万器母源,南扶光不能修造的任何武器,大概还没有诞生。 南扶光闻言,有些恍然,满脑子都是”对哦”“我比我想象牛逼大发”,续而扑面而来的有一种精神上胜利的感觉…… 一旦想到“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她突然对修剑这件事也并不是那么抗拒—— 弄碎剑的是她,能修剑的也是她。 她能赢鹿桑第一回,就能赢她第二回。 同理。 她能弄碎羽碎剑一回,也能弄碎它第二回。 她喜欢这种主动权完全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唇角已经不自觉地完全扬起,如果现在屁股上长了尾巴出来可能已经高高的竖起来,骄傲的摇晃着像是耀武扬威的旗帜,她下巴微微抬起:“噢!反正我要考虑一下!” 宴歧“嗯”了声,不置可否,反而就是从下往上的角度,安静地欣赏了一会儿她扬起成骄傲弧度的下颚弧线。 从金丹碎裂那段时间强颜欢笑、形如枯槁至今,好像已经非常遥远。 从她某天早上尖叫着以前穿还要塞鞋垫的靴子怎么变紧了开始,那张初见时有些肉的白皙的脸蛋再一次恢复了那般健康红润的模样。 南扶光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哪怕是那会儿因为谢允星的事引发心因性高热,靠在床边气若游丝的样子也未必不能见人—— 可宴歧就觉得她现在这样最好看。 看上去是个能活过三界六道所有人的健康模样。 跟最近频繁润器可能有点关系吧…… 但应该也不完全是那个原因。 总而言之,宴几安看不到,算他倒霉又没福气。 像是完全被南扶光的高昂情绪感染,唇角也跟着无声微弯,那笑意深深落入了漆黑收敛锋芒的眼眸中,与平日里那般营业的笑容自然完全不同。 他“嗯嗯”应着附和“也可以不帮她”,一边双手掐住骑在自己身上的人的腰。 此时南扶光还沉浸在一些困扰中,她担心这是个陷阱:“他们不觉得这件事找到我头上很奇怪吗?如果我没修好呢,万一我动手呢,万一他们诬陷我动手脚呢——” “所以说了,也可以拒绝。” “哦。万一出了纰漏,三界六道有一万个理由等着骂我,我都能想到他们会骂什么……当然了,我如果不接受他们也会骂我的,用的应该还是一个理由。” “什么?” “‘南扶光嫉妒鹿桑抢走了宴几安,她嫁给那个杀猪匠只是为了赌气‘。” “你最好不是。” 南扶光抬手在他身上拍了一巴掌,并冷着脸做出要起身的动作,但没完全起来,又被压着腰窝压了回去。 她脑袋重重砸下来砸在男人的肩膀上,发出不很烦躁的声音。 “我很奇怪。”宴歧问,“你管他们做什么?” 就像是表达对她这种担忧的不满。 男人放开了卡在她腰间的手。 南扶光再次落地的时候,被顶的重重吐了一口气,生理性的眼泪冒出来,这让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替她擦掉眼角挤出来的眼泪,自顾自地尝了口。 整个动作做的十分自然,南扶光看不得他这副样子,偏开了头。 他就伸手过来,手插进她的发间揉了下,将她头发弄的乱了些,压着她俯身下来,吻她的眼睛,面颊,鼻梁,鼻尖,最后是有些泛红湿润的唇瓣…… “你总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他第无数次的告诉她,像是指望只要这样重复她就能够把这件事刻进自己的脑海里。 “天塌下来,有我给你兜着。” …… 次日,按照习惯去「翠鸟之巢」总部报道,南扶光被玄机阁的阵仗吓了一跳,里面人山人海堆满了人,只不过身上穿的都是玄机阁特有的工匠道袍。 这种道袍的衣袖为了方便锻造和操作精细活儿,袖口和下摆都用特制的缝线收紧,袖子也不宽大,深色的颜色耐脏,一切都是为了科研方便。 昨天出现的主事又到了他们这个新人聚集地,说什么也要南扶光跟他走。 南扶光还有些犹豫,毕竟模拟舱的事她刚刚起了一些疑心想要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这会儿让她走她挺舍不得的。 但道陵老祖到底掏了什么好东西给鹿桑,她多少也是想看一眼。 主事看她眼神不如当才那么坚定了,抓紧机会飞快地给她介绍了如今玄机阁负责宝器研究与开发铸造的三位首席工匠,三个人都是器修。 有一个甚至是在三年内有机缘作品的话,有望突破入元婴期的器修,名叫齐秉。 夹在三名器修中,南扶光一个剑修显得非常外门,她只需要一眼就能感受到其实这三名器修也并不是那么欢迎她—— 尤其是齐秉。 作为玄机阁目前来说最好的器修,他拒绝了外勤任务留下来照顾伏龙剑,现在主事的意思却是让他们留下来给一个剑修的小姑娘打下手。 他听过南扶光的一些事迹,承认她年纪轻轻就能做出时间转换器、捕梦网甚至是那把独特的、使金丹破碎的剑修也能使剑的武器很厉害…… 但这些事都不能说明什么。 术业有专攻,更何况她只是个「翠鸟之巢」的新人。 南扶光感觉到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发怨念,她的头发都快一根根竖了起来,连忙摆摆手撇清自己:“这个事我也不是那么又把我的,完全是因为——” “是我让他们请你去的。” 从门外传来的省内打断了南扶光的话。 众人安静一瞬,仿若出神,而后齐刷刷地转过头,目瞪口呆地看着云上仙尊从外面走进来,自从大婚后也没怎么再见这位前未婚道侣、前师父,南扶光一眼看出这人是消瘦了许多。 可能是最近宴歧动作频繁给他忙坏了也说不定。 “仙尊大人!” “仙尊,您怎么来了——” “仙尊,日安!” 七零八落的问候声响起,宴几安轻颔首回应后站在了南扶光身后,与她不经意对视一眼,他睫毛一颤,有些不自然地挪开了目光。 “请南扶光主事本次伏龙剑修复,是本尊的主意。” 宴几安面向众人,语气淡然,“原因恕难相告,本尊自有衡量。” 宴几安就是这样的,有什么事他不想说谁也甭想从他嘴巴里撬出来,以前南扶光烦死了他这一点…… 现在好了。 他们没关系了 这份痛苦留给所有还傻呵似的敬重他的人享受。 果不其然,只见上一刻还苦大仇深似的瞪着南扶光的齐秉立刻目光乖顺,在宴几安目光扫来时恭顺鞠躬以表退让。 宴几安半晌才转过头,看着南扶光,叫了声“日日”,换了个语气,也是不顾现场所有人正目光微妙又震惊—— 曾经何时听过云上仙尊这般低声唤人小名,嗓音低沉缓慢,带着几乎不易察觉的请求之意。 南扶光心想,风水流轮转,这大概就是完完全全的活几把该。 放到以前的南扶光,虽然一生致力于搞叛逆、不守规矩,但大是大非上,云上仙尊说东她一般不会往西,要多听话有多听话,抬头看着他的时候,她眼睛里像是放满了星星,全是崇拜…… 别说让她敲一把破剑。 让她跳炼器炉里祭剑,她可能也是最多愣一愣问“居然要到这个地步吗”,仅此而已—— 毕竟她都可以为了真龙镀鳞赴死,怎么死不是死? 可现在不同了,宴几安自己都清楚今夕不同往日,别说让她为自己去死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修一把破剑,他都只能九曲十八弯的找到玄机阁主事前来打头阵找南扶光。 至于为什么找她…… 南扶光目光闪烁,突然想起了昨日床上某人正事不干在那拽着她强行东拉西扯,说不定就是在搞铺垫,过去很多事他都对宴震麟毫不隐瞒—— 所以关于真龙与神凤的来处,能够帮助它们本身淬炼进阶的方式之类的细节,他大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所以现在宴几安应该也是十分清楚,在如今的三界六道,他是不可能找得到帮他们修造、进阶伏龙剑的人的,除了南扶光。 他今日出现,也完完全全就是走个过场。 围绕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够多了,外面的人完全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 这会儿他往这一站,宣布这事跟他有关,南扶光但凡胆敢有个不答应,明天她嫉妒鹿桑、拒绝帮助修仙界走向更美好的明天的头条就能被拱上热搜。 她缓缓翘起唇角,露出个攻击前的冷笑。 宴几安见她如此,有一瞬飞快蹙眉,“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是想如果他能出面澄清下,那些人能少些质疑,到时候动起手用人也能方便些,并不是想要威胁她的意思。 但南扶光不理他,她脸色很难看。 …… 南扶光没说话,谢允星从后头拍拍她紧绷的背,绕过了南扶光,挡到了她的前面,面向云上仙尊不卑不亢。 云天宗二师姐淡道:“修复伏龙剑工作繁杂,南扶光本非器修,又身份特殊,如今三界六道流言蜚语,与仙尊与神凤相关无一不带她一份,嬉笑怒骂,谩骂调侃……仙尊,不提后山姻缘树那姻缘牌挂了许多年,就算是念在多年师徒情分,你也不能让她替你做这件事。” 南扶光有些惊讶地迅速看了一眼谢允星。 她没有回视她。 这时候南扶光感觉到了一点点奇怪的气氛,按照过去最多的时候,谢云星都与她神之心有灵犀,两人很少有意见相悖的时候—— 谢允星应该看出来南扶光对这件事根本无所谓,甚至对伏龙剑的剑核以及其进阶的那个神秘材料有些好奇。 她不一定会拒绝。 但她还在犹豫的时候,谢允星却站了出来,在没有任何眼神交流的情况下直接替南扶光拒绝了宴几安。 “本尊不能让她做哪件事?” “修复鹿桑的伏龙剑。” 谢允星斩钉截铁道。 “为了鹿桑,您曾碎了日日的瑶光剑,所以无论伏龙剑是否是那日选拔赛被日日所碎,就当是还她了。” 宴几安:“……” 南扶光:“……” 在南扶光完全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时,谢允星转了过来,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南扶光,近乎于一字一顿、用前所未有强硬的语气道—— “日日,不许去。你去了我会生气。” …… 南扶光没有发声的情况下,她被直接一纸调令调职去了玄机阁。 她被赶鸭子上架。 谢允星为此十分生气,连续几日对她都不太有好脸色,众人看在眼里,只知道在玄机阁发出邀请的当天晚上,南扶光曾经与谢允星促膝长谈—— 大概是劝服谢允星“做人留一线”之类的,谁也不知道她们具体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南扶光的劝服宣告失败。 因为南扶光去玄机阁报道那日,是孤身一人。 一直和她几乎形影不离的谢允星没有出现在她身边,偶尔有人奇怪问起,南扶光就挠挠头,道:“这个事,她不太高兴。” 外人明白谢允星思量,只当云天宗二师姐也算是个性情中人,性格居然意外强硬,讪讪笑了几声各自散去,不会再追问。 只看到南扶光天天倚靠玄机阁窗前唉声叹气,对所有人愿意听她说话的人抱怨:“性格温柔的人生起气来更加可怕。” 唯一一点稍微安慰到南扶光的是,玄机阁不愧是仙盟直隶「翠鸟之巢」下的科研部门,所有的设备和器具都是最好、最新的。 每天有专门的人负责收拾与打扫,地面上纤尘不染,就连配溶液的量勺都一个个摘下来擦得锃光瓦亮的再摆回木头架子上,更无论那些水晶管,水渍都看不见一点儿,各个都像刚买回来开封状态。 若是当初有这些设备,南扶光觉得自己大概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才找到黑裂空矿石溶液配方。 虽然不情不愿,但齐秉看南扶光东张西望,还是不情不愿地告诉她,玄机阁的布局构造被改变了,以前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炼器炉鼎,炉鼎正烧着烛火丝楠木预热。 一看就是给接下来锻造羽碎剑做准备。 根据现有的资料分析,烛火丝楠木为火沉木,其燃烧时的燃点,最合适用来炼造火属性的宝器。 但因为沉木多为水下而生,常年被水源浸泡,要找到纯粹的火沉木本就不容易,更何况烛火丝楠木活着的时候也是珍贵树种…… 所以多数情况下,这玩意儿都是被黑市做成香料,按克重售卖。 还贵的离谱。 像是这样把木头整段劈开塞进炉鼎中当柴烧,若尘大手笔,哪怕是南孚光看了都直呼豪气,用脚趾头猜都猜到是宴几安的手笔。 前未结契道侣别的不说,倒是很有钱也愿意给道侣花钱,这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站在炉鼎前,南扶光胡思乱想,这时候有玄机阁的执法者两人一对小心翼翼搬上来一个木质剑匣,摆在炉鼎旁边、眼下南扶光面前的空桌上。 南扶光手比脑子动的快快,立刻伸手把那剑匣子合页翻开。 木质翻盖“啪”地落在桌子上发出轻响,周围的人“啊啊啊啊”乱叫一片,把她吓了一跳。 一抬头发现众人脸色煞白,见鬼似的瞪着她,她默默地缩回了手:“怎么了?这剑匣淬了毒?新型防盗?摸了会怎么样?死人吗?现在洗手还来不来得及——” 她说到后面自己已经憋不住不正经的语气。 包括玄机阁主事在内,一群老中青年各自脸上白的白,青的青,玄机阁主事道:“没事,不是有毒,我们的意思是慢点,轻点!” “鹿桑这剑也是要用的。” “今夕不同往日,不同往日啊!你看看这伏龙剑背面——” 南扶光翻过来看了眼,果然看见了裂痕,裂痕之下隐约透着红色的光,是从碎裂的剑身裂缝透出的火气森森主材料,真龙心弦。 此时此刻,那心弦如有生命般跳动,流淌着暗红色的光泽。 “这伏龙剑如今剑体破碎,已经暴露其本源真龙心弦……真龙心弦为纯火属性,可是不得落地,若掺杂了混淆了土气——” 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替换的。 正如世界上不会有第二把伏龙剑。 闻言,南扶光已经把伏龙剑拿起来,握在手心掂了掂。 伏龙剑在她掌心腾空的那一瞬,玄机阁主事瞪着眼已经舌尖打结; 伏龙剑落回她掌心的的那一瞬,玄机阁主事的心脏也跟着重重砸回了原本该在的位置。 仿若全然不在意众人这般小心翼翼,南扶光用伏龙剑挽了个剑花,在感觉不到丝毫的共鸣后,只感觉到沉甸甸的金属冰凉如一潭死水…… 她撇了撇嘴,把剑放回剑匣,回头一看,一屋子的人眼巴巴的盯着她与她放回去的剑,她笑了笑:“第一,我也是剑修,执剑之手未必不比鹿桑还稳;第二,既然找我修剑,不拿起来仔细研究状态,光靠看的,怎么修;第三,不用紧张,我对此剑毫无想法,它对我如破铜烂铁,若伏龙剑有朝一日在我手上坏了,那一定是我故意的。” 她说完,对着鸦雀无声的玄机阁扫视一圈。 而后一撩头发,淡道,那就开始吧,早些修完早点回家还能赶得上明日早膳。 …… 事实证明南扶光偶尔也有把话讲大的时候。 她这辈子也想不到自己还有为了鹿桑的生辰礼物熬更打夜整出黑眼圈的一天。 《我为前未结契现任道侣打工》这种东西编成话本卖出去早上上架傍晚作者就得滑跪公开道歉外加退圈一条龙,现实居然就如此自然的发生在了她的身上。 南扶光前期准备全程没怎么动手,因为她发现那句“如果伏龙剑坏了那就是我故意的”这句话好像被人当了真,所以全程她站的很远也就动动嘴皮子,指挥齐秉他们干这干那—— 比如取伏龙剑剑体分析成分与克重这种,在如今有精密器械辅助的情况下,是个器修就能做到。 但一些精细活儿是她亲自动手干的。 比如从伏龙剑上取剑身碎片,眼瞅着所有人都很有笨手笨脚的面相,只能她自己换了装备亲自上。 宴歧一只脚踏入玄机阁(没人知道他怎么就大摇大摆的进来了)时,一眼就看见站在玄机阁中央木桌前的南扶光—— 她背对着他。 身上是玄机阁的执法者道袍,前方还挂了个围兜,围兜一根细绳从前往后绕过她的腰随意饶了三圈,在后面系了个活结; 她一头长发十分不符合当前三界六道女子装扮礼仪,仅用一只可能是午膳时随手抽来的筷子盘起: 这会儿她腰几乎弯成直角,手中捏着一个完全不传导属性的小镊子,正细细挑走黏在龙心弦上的剑身碎片。 为了看得更清楚,她的左眼戴着单边放大水晶片,金色的挂链伴随着她微小的移动轻轻摇曳。 宴歧站在她身后,不吵不闹欣赏了很是一会儿。 直到南扶光小心翼翼地,将完整的碎剑内胆剥离出来,放到了旁边准备好的无尘隔绝匣中。 松了口气,她站起来,摘了水晶片,招来旁边的小器修把东西送去保存好,“小心点儿啊——” 她一边叮嘱,一抬眼就看见男人含笑站在自己面前。 南扶光愣了下,第一反应是这人也太大胆了就这么冲进来了,周围的人也没人拦着他,就好像「翠鸟之巢」是什么菜市场一样说逛就逛。 两人四目相对,那杀猪的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懒洋洋道:“还挺好看,下次在穿一穿我——” 南扶光:“嘘。立刻闭嘴。” 宴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就是“哐”“啪”的一声,南扶光顿时感觉到一阵头皮发麻。 回头一看,就看见方才自己随便叫来的器修小阿弟呆愣在原地,面前是摔得四分五裂的无尘隔绝匣,还有滚落在地上的真龙心弦。 南扶光:“啊?” 这一声困惑的声音,正如投入死寂湖面的一颗石子,直接激起千层浪,人群“哇”地一声炸裂开来! 人群中路人甲:“啊啊啊!南扶光!!!!你是不是故意的!!!” 南扶光:“啊?啊?” 宴歧:“谁啊?我要是你,我就不这么激动。” 玄机阁主事:“等下?你谁啊?你怎么进来的?” 宴歧:“……” 南扶光:“啊?啊?啊?” 第177章 都是伏龙剑 这件事严格来说跟南扶光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从头到尾出色的完成了自己分内的工作, 不迟到、不早退、不旷工、不闯祸。 眼看着这剑也修复到了关键时刻,却因为一个名字都不太让人记得清也没有戏份的路人甲,毁于一旦。 这个闯祸的路人甲,和南扶光连双面镜联络方式都没加。 整件事唯一和她有关联的点在于, 这人当时站在旁边, 是她随便叫了他去捧那个龙心弦的, 所以当这个事跑到《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叙述的方式就可以变成—— 【说时迟那时快,南扶光随意、未经过任何思考便喊过了一个站在旁边的器修捧起龙之心弦,然后就转头和那个不知道怎么能出现在现场的杀猪匠说话去了。 结果毫无意外的, 意外发生了。】 如此春秋笔法。 使得她在这个事故中从一个无足轻重、几乎不相关的人, 变成了不可或缺的女主角。 《三界包打听》如何混乱暂且不表, 当时现场都直接乱做一团—— 人们看着那世间仅此一把的伏龙剑的剑核就这样被玷污,接下来是否还可用与否陷入未知, 皆是满脸茫然。 那可是鹿桑的本命剑。 鹿桑是神凤。 神凤可是要拯救三界六道的。 现在三界六道的救世主之一, 灵骨受损, 金丹破裂,连本命剑的修炼都出了问题,这么大的责任,根本不是随便拎出来一个人以死谢罪就算完的。 哪怕已经过了当值表上的时间,但此时此刻玄机阁大门紧闭, 内外一片肃穆。 好像门里有仙盟盟主当场驾崩又没宣布传位于谁一般,玄机阁内, 人人自危, 说话都下意识压低了嗓音。 众人商讨怎么办的时候,南扶光和宴歧暂时退到了一旁。 在角落里,南扶光手边的是是另一个重要物件—— 是那日道陵老祖于梦境中递给鹿桑的那把匕首, 原型乃一块黑铁状不规则矿物,这就是原本用来当伏龙剑进阶的材料。 其外看上去平平无奇,像天外来石,通体漆黑,实则包涵精粹火种,需要用完全绝尘的特殊保存器将其保存,否则它遇空气便能够自燃。 其燃烧烈焰之霸道,经过初步几轮测试,这东西的火焰仿若还附带腐蚀性,可以融化世间绝大部分的金属,真正做到了“火克金”原态。 一颗小小的石子被小心翼翼保存了下来,现在罩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 隔着罩子,南扶光观察了一会儿那东西,没观察出什么了不起的,于是问宴歧:“这个你知道是什么吗?” “知道。” 他答得自然,那副样子,连眼皮子都没抖一下,就好像人家问南扶光见过大黄狗没,她应该也是一个反应。 大概是感觉到南扶光投来的异样目光,男人笑了笑,随手拿过了桌边的一壶茶,倒进杯子里。 “对于你们来说,这是稀罕物吗?” 南扶光一边问,一边抢过倒满了的杯子,意思是问你话呢喝什么茶。 宴歧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语气随意答了个模棱两可的“不算是”,隔空点了点南扶光手中的杯子,杯盖自己就掀开了。 掉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南扶光愣怔时男人又接过了那个杯子放在自己面前,手指伸进杯中搅了下,南扶光眼睁睁看着那杯子中的茶漩中,出现了个小小的、被撕开的时空间隙裂缝。 宴歧将杯子放回南扶光掌心,她下意识稳稳接住。 早就知道这杀猪的有这本事,但此时此刻亲眼在茶杯中见到深紫色时空间隙,难免感觉到新奇与诧异,她心跳加速,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掌心茶杯—— 紧接着便看见,与面前防护器具中被小心翼翼、严防死守保存起来得一模一样的石头从茶碗里蹦出来,噼里啪啦掉了一桌面。 黑色矿石接触空气“噌”地自然,南扶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挪了挪椅子,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滋”一声刺耳声响,引得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 在云天宗大师姐头发都要竖起来时,忽而感觉手中一空—— 是宴歧眼疾手快,拿过茶杯,将其中的水泼出来熄灭了那几块自燃的石头。 人们没来得及看清楚这些石头的原貌,只看到了南扶光手边放着的那个保存伏龙剑进阶材料的特殊器具,以及她在放了这个宝贵东西的桌子上玩火。 众人:“……” 玄机阁主事年纪跟谢从差不多,脾气也差不多,这会儿忍无可忍的问南扶光:“扶光仙子!你又在做什么?!” 茶叶水顺着木桌边缘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南扶光用平静但微死的目光看了眼一桌之隔的罪魁祸首,后者刚刚放下茶杯,一脸无辜:“我还以为,你需要我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 “这东西叫锉火砂矿,产自公共星域边陲的一座矿星,有点类似黑猎空矿石在你们这的意义吧,是基础矿物,但是被管制了。” 宴歧一只手支着下巴。 “很坚硬的一种攻防建筑材料。” 南扶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 此时人群从外被人拨开,匆匆从外进来的是谢允星,在她身后跟着「翠鸟之巢」指挥正副使,谢允星走前面,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跟在她身后。 分不清哪个才是老大。 她板着脸从外而入,人群因为她身后两尊神自动分开两边,她畅通无阻的来到南扶光跟前,先是把她拎起来,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眼中那份焦急与担忧难以掩饰。 南扶光笑嘻嘻地问她,弥月山大不大,她刚从哪个后山遛狗回来么? 这般指桑骂槐别人听不懂,谢允星毫无反应,倒是站在她身后的段南撩了南扶光一眼,面无表情道:“浑身上下就嘴皮子最硬。” 说完飞快的瞥了眼她旁边坐着的宴歧,后者笑吟吟地回望他,副指挥使响亮的哼了声,像是很烦看到他出现在这里,影响他继续骂南扶光的发挥。 段北没说话,他只是立在一旁,微微弯腰询问玄机阁主事事情经过起因。 此时众人微妙的发现,哪怕是「翠鸟之巢」正副指挥使,也对南扶光将她的凡人杀猪匠丈夫带入玄机阁,甚至大摇大摆入座并不问责—— 甚至颇有容忍此事的姿态。 震惊于他们对南扶光的宽容,转而目光无法控制的落在南扶光面前那人身上,一身「翠鸟之巢」新人执法者黑漆漆的道袍,穿在三界第一美人身上别有一番美丽,怪不得说人美批麻袋都好看…… 可惜也是不敢多看。 毕竟如今这位美人身边有了两条把她盯得死紧的恶犬,过去这恶犬不近女色,如今开了窍,简直有了一种除了谢允星,再也不可能受别人控的气氛。 人们叹息南扶光命好,本是被罚定了,哪怕不是她做的这事儿她作为修剑的主导者肯定也有连带责任,够喝一壶的—— 但这节骨眼出现个救命的谢允星,谁人不知云天宗大师姐和二师姐自小一块儿长大,情同亲姐妹,虽然最近为了修剑与否的事闹了些间隙,没有天天在一块儿了,但那谢允星眼中的担忧清清楚楚,再也没有假。 她不会不管南扶光的。 众人如此猜测中,正心想南扶光逃过一劫,却不了南扶光却与谢允星吵了起来。 本来是谢允星先查看了一眼污损的龙之心弦,见似乎完全没有挽救的可能,便转向南扶光,张口就是:“我早就告诉过你,这活儿接不得。” 这话说的没毛病。 无论宴几安如何脑回路觉得南扶光能给日后早晚拔刀相见之人修剑,但凡从她考虑鹿桑事她前任的现任、如今关于他们三人的流言蜚语满天飞这一点,她也不该碰伏龙剑。 但南扶光听闻谢允星的话,众人注视下,她脸上从笑得放松逐渐失去笑意。 她将手从谢允星手中抽回,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淡:“现在再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谢允星又重复了一遍:“我提醒过你了的。” 南扶光道:“小时候,有一次我熬夜看了一宿剑谱,第二日就想睡觉,我娘亲非要进来,一会儿让我吃了早膳再睡,一会儿又说要给我打扫洞府卫生,我被闹得没法睡,让她别管我,她也骂我说都是为我好,她打扫卫生也不关我的事,我还嫌弃上了……后来她骂我是白眼狼。” 谢允星停顿了下,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南扶光,问:“难道不是么?” 南扶光揣着手:“我让你别跟段北和段南混在一起,你也没听我的——我前脚让你离他们远些,后脚你就搬进了段北的院子。” 谢允星的脸色变得白了些。 南扶光道:“以后若你被狗咬了,咬得见血,别忘记,我也提醒过你的。” 她一字一顿。 众人听得满脸懵逼。 都以为谢允星是带人来救南扶光的,没想到赶在仙盟问责前,两亲如姐妹之人先吵了起来—— 而且看着她们神情,对方说的话句句都是不中听的,或者戳心窝子的,谢允星目光轻晃时,南扶光已经撇开了头,不再看她。 一桌之隔,杀猪匠“嗳”了声,低声劝慰:“有什么事回去说,在这里——” “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他是没关系,所以你别嚷嚷他。” 南扶光语落,两人终于相对无话,互相注视之中,有什么紧绷的情绪一发既崩,那般气氛,连「翠鸟之巢」正副指挥使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段北抬手打断了玄机阁主事的阐述,转过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谢允星,见她肩头微微颤抖,蹙眉问她:“怎么了?” 段南则是手都摸向了背后的那把前些日子刚刚才找回来的赤怒鬼头镰—— 说起来这武器还是宴歧给他弄回来的。 作为他夜晚砍伐树根,白天还要不停歇的随「翠鸟之巢」出征讨伐砍伐树根之人,十二个时辰轮班不眠不休演戏的补偿。 眼下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 南扶光冷着脸对谢允星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别扯无关的人进来,也别迁怒他,有什么事冲我来。” 谢允星看着有些惊讶她说的那么生硬,震惊地微微瞪大眼重新望向南扶光,后者却只是保持着冷脸,让她先走,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谢允星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柔情似水,此时她居高临下扫了云天宗大师姐一眼,背挺得笔直。 最终淡道一句“没什么好说的”,她拂袖离去。 段南追了上去。 段北看着也挺想跟上的,奈何眼下还有正事拖着他,抿抿唇,他勉为其难让玄机阁主事言简意赅,有话快说。 云天宗大师姐与二师姐猝不及防如此分崩离析,众人看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间居然谁也没能凑上前宽慰几句。 …… 谢允星走后,刚吵完架的南扶光就像被抽空了灵魂,虽然看着是她吵赢了把谢允星弄走了,但她垂着脑袋,像是精气神都没了。 宴歧坐在旁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看上去欲言又止,但似乎也不知道这种场合该说什么。 抬手拍拍南扶光的手,捏了捏她的掌心。 这时候,人群中有个穿着「翠鸟之巢」执法者道袍的人将两人小小互动看在眼中,冷笑一声,多身边的人不屑道:“你看,所以嫁给凡人男人有什么用,徒有其表……一旦修士们吵架,他都插不上话,一点忙都帮不上。” 旁边那人听同伴如此赤裸裸地看不起凡人,动了动唇还想反驳他,但话到了嘴边有些犹豫,片刻之后他还是点点头,低声道:“也是。” 正如此次,伏龙剑受损,南扶光恐遭牵连,流言蜚语的道德审判怕也是跑不掉,他在旁确实一点忙都帮不上。 这种时候,扶光仙子需要的可不熟一个高大英俊的花头鸭子站在旁边拍怕她的背说一句“没事的”就完事。 可惜能帮忙的谢允星,甚至因为他被南扶光赶跑了。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谢允星走后没多久,拎着裙摆赶到的是鹿桑。 看见剑核受损遭到污染,且是掉在地上都无法逆转的污染程度,她一下子哭出了声—— 毕竟伏龙剑为其本命剑,剑修的命根子,与她的道源息息相关,更是宴几安送她的“定情信物”…… 如今她本就身体不好,被伏龙剑的情况一影响,简直成了弱柳迎风,垂泪自泣的样子,更是我见犹怜。 跟着她随后到来的是宴几安,想也是,伏龙剑受损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出现。 小小的玄机阁这下里三层外三层被挤得水泄不通。 鹿桑倒是没说什么,但跟着她来的小师妹显得很有意见。 那小师妹大概是哪个修仙世家子弟,今年刚刚拜入云天宗,不见云天宗寻常弟子那般见人怯场反倒落落大方,一边安慰鹿桑给她递手绢,一边转过头抱怨坐在旁边喝茶的南扶光:“大师姐,鹿桑师姐那么信任你,只是仙尊一句话说这伏龙剑如今三界六道可能只你能修,她便将伏龙剑交给你……你怎么辜负她呢!” 她话语一落,人群中有人附和,听着像是最开始第一反应就先问责南扶光“是何居心”之人。 南扶光此时终于从方才的游魂状态回过神来,她坐直了一些,淡道:“东西也不是我弄地上的,赖我辜负她?” “这么重要的东西,她放心交付与你——” “那也是云上仙尊建议的,她听的是她夫君的话,还是出于信赖对我,她自己心知肚明。” “啪”地一下放下茶碗子,力道大概大了些,茶盖“哗”地一下滑落在地,摔的四分五裂。 端坐于位置上,南扶光甚至没站起来,然而现场却因为这一响动有瞬间的鸦雀无声。 先前人群中还有数人为鹿桑打抱不平,问责云天宗大师姐,此时被她目光一扫,皆是不言不语默默挪开了视线—— 进入「翠鸟之巢」至少也是金丹期修士,眼下他们那模样,好像都忘记了在他们眼前的不过是个金丹破裂,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一个凡人的普通人。 “我不管!”那云天宗师妹跺了跺脚,“你就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故意买通了刚才那个玄机阁的器修,让他打翻龙之心弦,污染伏龙剑——” “我图什么?”南扶光奇怪的问,“她金丹还在的时候打不过我,你可以说那会儿她只是筑基期功夫不到家……但后她化仙期了,用完全体的伏龙剑也打不过我。” “那次选拔,鹿桑师姐败落是因为灵骨受损!金丹有裂痕!你不知道吗?!” “……我连灵骨都没有,金丹都碎成渣了。”南扶光“啧”了声,“越描越黑,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那小师妹一瞬间收声,原本嚣张跋扈,气势汹汹的脸涨得通红。 她求助似的看着鹿桑。 原本鹿桑一直红着眼,心疼自己的伏龙剑同时,还在扯着她这好师妹的衣袖让她不要说了,此时在南扶光一言一语中,只觉得自己又被奚落嘲笑了个够—— 可她做错了什么呢? 被弄坏了本命剑的是她,她不该来看一眼吗? 却还要被人当软柿子捏。 鹿桑擦擦眼泪,奈何眼里掉的更凶,她哽咽着说道:“大师姐,你到底为什么要将话说的那么难听,原本伏龙剑修复这件事,夫君说交给你,我没有任何的反驳,且不可逆损坏这事不能完全怪你……但他人略有微词质疑,属实正常,你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南扶光反问:“我咄咄逼人?” 鹿桑:“我知道你始终对我最终还是与仙尊成婚此事并不甘心——在你的大部分认知中,你们相知相守数十年余,我一遭出现却抢走了你许多东西,你心有怨念实在正常……” 南扶光:“我怨念什么?” 鹿桑旁边的云天宗师妹立刻插嘴:“你不怨念你能因为赌气嫁给一个区区凡人杀猪匠?现在后悔了吧?可后悔了又有什么用,那都是你任性的结果!你咎由自取!” 南扶光心想,上一次被人这么大版大版的骂,还是白灸还活着的时候了。 有点怀念。 那师妹大概真的出生修士世家,说话到后面越发放飞,说杀猪匠如何空有一张脸,根本没有用,身份低贱不配站在这,看着她和谢云星吵架也不敢插话—— “嫁给这种村野乡民,你是后悔了吧!你后悔了却来毁我鹿桑视师姐的举世无双的伏龙剑,不知道我师姐心系三界六道,还要用伏龙剑拯救苍生呢!你这是为一己私利,枉顾三界六道千千万万百姓黎民生命!” 那师妹越说越来劲。 南扶光也一副没准备反驳的样子。 直到被她骂的狗血淋头、一无是处的男人摸了摸鼻尖,突然开口道:“伏龙剑不差,但用上‘举世无双‘倒也大可不必。” 低沉带着淡淡笑意的嗓音让那小师妹下意识地停住了歇斯底里的呐喊。 她猛地一愣,像是十分震惊这个凡人杀猪匠胆敢反驳她,怎么仗着大师姐的面子还真以为自己是盘菜,她可不是二师姐,并不会挨骂了还乖乖买南扶光的帐—— 在她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男人看都未看她哪怕一眼。 慢吞吞从原本坐着的位置上站起来,男人只是用那双过分深邃漆黑的目光,淡淡扫视了一圈陷入沉默的人群,最终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宴几安的身上。 目光闪烁时,笑意收敛。 这场闹剧终究不过是冲着他来的罢了。 大摆一出鸿门宴,拟邀南扶光,约的倒是他宴歧。 “看来,今日不解决这件事,我们还真走不出这个地方,是不是,安安?” 他看着宴几安调侃。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尚未回过神他在同谁说话时,男人抬起了手。 在他手落下的同时,在他身后、空地中间,毫无征兆的出现了个与各种秘境开启时同样的空间间隙裂缝。 他就像随手撕开一张宣纸一般简单的撕开了空间。 紧接着,金属光芒闪烁,伴随着“哐”“咣”的金属碰撞声,无数把与伏龙剑一模一样的剑,搞廉价批发一般,从那深色的裂缝中倾泻而下。 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其中几把滚落在面色苍白的鹿桑脚下。 在她身边,那弄翻了龙心弦、早就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器修此时回过神来般,迅速捡起一把剑进行常规检测—— “这!是龙之心弦!” 他震惊地抬起头,穿透所有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直直的看着不远处立于一大堆成百上千剑山之后的男人。 “真的是伏龙剑!这些……都是伏龙剑!” 第178章 世界本在其脚下 还是同样一个人, 同样一张脸,同样一件洗的泛白看上去穷酸得距离要饭只差一步的那件粗布杀猪匠衣服,眼前的英俊男人甚至连唇角边微笑的弧度都没有改变。 但当他以那一堆破铜烂铁似的跌在地上的伏龙剑为界限,后退两步, 再一次退回椅子上坐下时, 那上扬的薄唇怎么看都有了一丝盛气凌人的压迫感。 现场一时间又静谧如坟场。 那些伏龙剑在地上闪烁着冷剑雪光。 南扶光一边觉得现在看周围所有人包括宴几安那副无话可说、目瞪口呆的样子很好笑, 一边自己也像个土包子似的,跟这些人一样震惊—— 最惨的是她还得忍着。 假装自己早就知道了这一切。 然而真相是她完全难以置信,她和宴歧两人天天睡一张床上,这人听着她叨逼叨本命剑、伏龙剑、凭什么、鹿桑等关键词恐怕早就听得耳朵起茧, 从来都不安慰她。 每次只是用十分困惑的语气问她, 要我说多少遍这些都不算什么, 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在乎。 每当这时候南扶光难免总要和他吵两句,固定台词是“如果这都算没什么, 那什么才算有什么”。 原来, 这些真的都不算什么。 他是对的。 ——她但凡早一日看见这伏龙剑居然能和云天宗每年上合作的铁匠铺批发青光剑似的廉价批发, 她都能少抱怨两句。 现在想起来,那些碎碎念确实值得他困惑。 就像什么化仙期渡劫期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些妖树的鬼把戏,伏龙剑也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 眼前一幕过于诡异。 四舍五入说是价值观乃至世界观崩塌也不过份,有人不信也是正常的。 玄机阁主事最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等等”, 成为人群中第一个站出来质疑的人:“你是何人!从何习得妖术,得以复制伏龙剑迷惑蒙蔽众人?!” 宴歧瞥了老头一眼。 看在他过去对南扶光是真的欣赏与回护的份上, 没搭理他。 “伏龙剑污损之事发生在玄机阁, 老夫当然会彻查清楚,且目前来看确实与南扶光大概率无关……无论这位道友是从何而来奇人,大可不必另辟如此蹊径——” “首先, 我不是‘道友‘。” 宴歧缓缓道。 “其次,也不是另辟蹊径。年刚过,还没到上演江湖杂耍供人娱乐的时候。” 他说着看了南扶光一眼。 这一眼完全不含任何温情,纯纯就是使唤下属时的眼神指令,那刻在骨子里的自然,让南扶光站在那没动。 等男人反应过来,“哎呀”一声抱歉地冲她笑了笑,转而温和道:“日日,拜托你。” 南扶光这才深深的凝视了他一眼,弯腰捡起那一堆伏龙剑中其中一把,掂在手上掂了掂。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撅断了那把剑。 在里面,同样流淌着红色血脉搏动光芒、却与之前被污损的经脉走向与形状都有不同差异的另一根龙之心弦暴露出来。 南扶光好奇地伸手戳了戳,那根心弦立刻给与了反馈,狠狠地跳动了两下,她缩回手,回头去看宴歧。 ——脚下的这些伏龙剑是真的。 其他的人从头到尾都输崩溃到想要尖叫的神情暂且不提,玄机阁主事看上去舌头已经绞成一团,他短暂失去了言语功能,瞠目结舌的样子。 ——鹿桑看上去完全呆滞住了。 上一刻,未干的眼泪还挂在红通通的眼角,这时候为“自以为”的稀世珍宝心痛痛哭出来的泪水显得十分廉价和可笑。 她所宝贵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分文不值。 “这么多伏龙剑——你是什么人?!” 玄机阁主事问。 “我是一个杀猪匠。” 男人缓缓微笑,抬手又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此时,众人震惊到无法再更深刻惊讶的目光皆落于他的指尖,指尖另一个缝隙被强行打开,这一次从里面掉出来的,是云上仙尊的羽碎剑。 又是成百上千把。 好伏龙剑一块儿噼里啪啦的落了一地,仿若刀剑架起来的一座荒山。 “其实我曾经也很困惑,为何仙尊大人当初会在新婚前夜,如托付什么重要物品般,小心翼翼地将那把羽碎剑交给我的妻子?” 云上仙尊肃着脸,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手看似轻搭在腰间羽碎剑的剑柄上,实则不用费劲便可看见其指尖用力至泛白,想来在极致容忍着什么。 “给了就无碍,我寻思拿着玩也没关系。”男人轻笑一声,“结果在青云崖,又好像那把剑多宝贝似的,那般大张旗鼓的要回去。” 他似在说什么笑话。 眉眼间倒是也云淡风轻。 他一边说着站了起来,来到南扶光身边,一只手压在她的背上——力道很轻,但隔着春日轻薄的布料传递来得掌心的温度十分清晰,这个像是无意识的动作让南扶光想到了一个词。 撑腰。 哦。 原来这就是背后有人撑腰的感觉。 她眨眨眼,显得有些迟钝的转过头,从她的角度能看见身侧的男人放松的下颌弧线,和轻挑的唇角。 “是谁毁了伏龙剑这件事,你们还要想继续追究责任倒也没问题,我就怕你们越追究,越发现真相叫人惊喜。” 宴歧用最温和的嗓音说着最温和的话语道。 “但这事显而易见和南扶光没有任何关系。她犯不着。望周知。” 没人会大费周章去损毁一把平日里用来砍柴的柴刀—— 哪怕劈柴的伙夫自认为离开这柴刀,他活不成。 说完这句话,他由掌贴着南扶光的背心,上滑至她肩头,揽过她的肩,带着一脸未反应过来的她往外走。 在他们来到人群跟前,这一次不用宴歧再开口说话,人群再次自动分开一条通往大门的道。 这一条道比方才谢允星带着「翠鸟之巢」正副指挥使进来时让出来的道更加宽阔。 南扶光就这么被半拖半揽地离开了是非地。 走的时候感觉后脑勺要被各种灼热目光烧得起火。 “……接下来这些人该什么也不做,疯狂的调查你到底是谁这件事了。” “无所谓。” 宴歧语气很淡,始终目视前方。 “随他们。” …… 目送扶光仙子与她的“杀猪匠”“凡人”夫君离去,玄机阁内俨然还处于一种幽魂的状态。 只有脚边堆积成山的伏龙剑与羽碎剑,冰冷雪色的金属光泽提醒着众人他们的天真与愚昧,更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上一瞬还在为伏龙剑心痛哭泣的神凤。 ……喏,现在地上好多把伏龙剑,你别哭了? 大家尴尬的面面相觑,藏不住事儿的孩子已经掏出双面镜开始和场外的亲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隐约有一种自己可能目睹与见证了某些翻天覆地量级大事件的预感。 “那……怎么说?” 哪怕是历经丰富的玄机阁主事这会难免也有些迟疑。 “这样看来污损伏龙剑的事确实与扶光仙子毫无关系,那,鹿桑仙子你暂且——” 弯腰从地上捡一把你觉得衬手的回去用? ……两把也行。 三把也不是不可以。 鹿桑未做反应,反而是周围其他人看着地上的剑双眼中,突然集体迸发出一些狂热与贪婪! 无论如何,这都是伏龙剑与羽碎剑呐—— 无论它们如今如何的批量出现,身价大跌…… 但也是伏龙剑与羽碎剑! 凌驾于一切宝器的存在! 哪怕是高阶的神兵甚至仙器也与之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放在过去,莫说是拥有,他们是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的! 然而当所有人都开始躁动,蠢蠢欲动准备伸手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把神兵利器,玄机阁的大门又被人从外面推开,门外掉出来一个跌跌撞撞的吾穷—— 这位奇珍异宝阁阁主仿佛从天而降,身上还穿着一层深色的外罩,外罩对于大部分玄机阁的人来说不陌生,当他们开始操作起精密的仪器,试图进行一些特殊环境的研究时,这种外罩只是装备组成的一部分。 而她脸上的暴躁也复合做研究一半被打断时的刻板印象。 她骂骂咧咧地冲进来,又在一大群人面前站稳,与一群的修仙问道界顶尖的人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凡人该有的怯场,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打扰了,我来回收下破烂。” 一边说着,她拿出一个类似乾坤袋但看上去不完全是的东西,抖了抖,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将地上的那一大堆伏龙剑与羽碎剑一股脑地装了回去。 收到最后还剩一把伏龙剑,她停顿了下,拎起来在手心掂量了下,这才转身问鹿桑:“你要吗?听说你为这个剑着急得又哭又闹……倒是可以给你留一把?” …… 当天下午,《三界包打听》紧急更新。 此官方要闻载体平台自创刊以来,时经千年,几乎与仙盟同岁而存—— 从古至今,哪怕是宣布修仙界末日那段艰难的时期,也坚持着主版每日一更的铁律。 但这个规律在这一日被打破了。 在这个闲暇的午后,当人们吃饱喝足,在下午打坐或则学习炼体开始前,准备浏览一遍今日不痛不痒的要闻打发时间,静享美好午后,却发现《三界包打听》的主版有那么大约十分钟的卡死。 然后“哗啦”一下,早上早膳时匆匆浏览尚未来得及看完的要闻内容全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内容。 【伏龙剑污损】 【伏龙剑污损后续相关报道】 【伏龙剑与羽碎剑非天下无双?战力崩坏的开始!】 【论他化自在天界境界划分的合理性与依据】 【论三界六道之外生命共存体】 【旧世主言与神书体参悟现状工作进度报告】 《三界包打听》前的读者朋友自然一头雾水,匆匆忙忙点入流动版,却发现其他人也是一头雾水,只知道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有二三知情者断断续续描述了上午在玄机阁发生的一切。 用非官方的、普通人能够听得懂的语言概括一下—— 云天宗大师姐嫁的不是普通杀猪匠,杀猪匠只是他的一个马甲,羊皮之下是非本土不明生物,他可以徒手撕开空间裂缝间隙,并从里面掏出了无数把货真价实的伏龙剑与羽碎剑。 被他化自在天界奉若珍宝的雌雄双剑,某一刻成为了街边随处可见的破铜烂铁。 换而言之,被他化自在天界奉为神明的真龙与神凤,是否也—— 坠落神坛? 「怎么没人说话?我虽然很震惊但也不至于震惊到不能发言耶? 意思是那个杀猪匠身份不一般? 那他是谁呀? 主版突然提到了旧世主……那,这个联想可就不得了了! 简单的就说是南扶光差点又被污蔑损毁伏龙剑,关键时刻她那个一直被我们视作花头鸭子、屁用没得的夫君猪德瑞拉站了出来,淡定的表示什么你们说我媳妇儿为了一把破铜烂铁耍心眼你们是不是有眼无珠啊然后掏出了一大把伏龙剑? 啊。 这。 真的不是在唱戏吗? 就说主板某条中二气氛浓郁的标题是怎么回事,《三界包打听》终于招到了年轻人?」 首楼恢复完美的概括了一切。 后面陆续的恢复则展开的方向四面八方。 人们围绕着「杀猪匠是什么人」「主版突然讨论起旧世主是什么暗示」「旧世主又是什么人」「宇宙中我们是否是唯一的智慧生命体」「这才收真正的世界观崩塌」等问题,展开了一系列的讨论。 可惜最后也不了了之。 没人能给出一个标准的答案。 人们只知道当晚仙盟盟主出面,亲自设宴邀请了那个杀猪匠,欲进行会面与商谈。 …… 仙盟盟主名段从毅,同时也是仙盟排名第一大宗无为门的宗主,其年三百余岁,看上去不过凡人普通男子年岁四五十余中年,乃化仙初期药修。 云上仙尊宴几安与他并排而立,倒是越发显得年轻,宛若一个稚嫩后生……若非此时此刻其面如寒霜,气势逼人,那造势恐怕还要被那段从毅下去。 而此时,高堂明亮,仙盟总部无为门的设宴专用庭院富丽堂皇,戒备森严,每一个进出入大门都派有「翠鸟之巢」执法者看守,人均修为不低于金丹末期。 南扶光他们到的时候,倒是没有人对他们进行例行检查。 也不知道是觉得压根不用做这种无意义的事还是别的原因。 反正她身边站着的杀猪匠依旧是一身粗布衣,在这般正式、华丽的晚宴场合,他那粗糙装扮与周遭一切显得格格不入,但显然他并不在乎。 宴几安在他们到的第一时间,停下了与段从毅的低声交流前来迎接,与宴歧短暂对视后,他看向了站在男人身边的南扶光,浅浅蹙眉:“把她带来做什么?” 南扶光揣着手:“我也不想来的。” 宴歧听他们俩像学前儿童吵架的对话,淡淡笑了笑,拂了拂手,道:“日日也是为了这件事受到牵连,吃你一口饭还不成了么?” 宴几安又看向南扶光,半晌抿起唇,不再言语。 说是宴请,排面很大,实则席位上一眼望去,规模充其量算得寻常富贵人家家宴规模,只是在场的仅有他化自在天界仙盟高层,所谓家属等一干闲杂人等均未出现。 南扶光挨着宴歧坐下。 开始深刻怀疑,自己能出现在这,可能真的是因为“受害者吃口饭怎么了”。 正如前面所言,什么修复伏龙剑、伏龙剑污损,不过只是为了引出宴歧的身份设下的一局—— 一切归咎于他最近,砍伐沙陀裂空树树根的动作过于频繁。 从不净海东岸零星两三处开始,至不净海西岸整个仙盟山高皇帝远、鞭长莫及的地方,在南扶光扑腾「翠鸟之巢」选拔过程中,宴歧累积摧毁树根不下于三十余处。 这种敌人在暗、我在明的局面,终于让一些人无法坐稳。 道陵老祖入梦真龙、神凤,在明知道鹿桑身受重伤、尚未恢复的情况下,指引鹿桑与南扶光在「翠鸟之巢」选拔赛中进行正面对抗。 伏龙剑碎是计划。 把伏龙剑送到南扶光面前修复,也是计划。 在“修复伏龙剑”的计划由宴几安主导,捧到南扶光面前时,宴歧一眼就看出宴几安想做什么—— 诚然宴几安不是真的愚蠢和天真,在如今的发展下,所有人的记忆几乎全面觉醒,他清清楚楚新仇旧恨下,南扶光无论如何已经坚决的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正常情况下他不可能跑来,巴巴地让南扶光去修复锻造伏龙剑。 可他偏偏装傻充愣,反行其道,以他知晓南扶光为万器母源这一点为理由,送上伏龙剑,假装傻白甜地天真邀请她修剑。 他之前真情实感做的无厘头的事儿可太多了,多这一件似乎也不足以引起怀疑,在他的概念里,无论是宴歧还是南扶光,都根本懒得计较他各种奇怪的行为。 他想的是对的。 最初,南扶光只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第一反应是拒绝。 是宴歧让她答应的。 【不揭露所谓旧世主的身份,并不是没有必要做所以不去做。但既然他们着急了,那就让他们遂心如意一回。】 男人是这样说的。 【希望他们不会后悔。】 晚宴进行到一半,例常热场子的表演过后,仙盟盟主开始了他的表演。 歌舞笙箫、竹乐音息过后,偌大的晚宴只剩烛光摇曳,头顶的夜明珠折射璀璨的光芒,拖得人影摇曳。 在场只有南扶光还举着筷子,一脸认真的在戳弄面前餐盘里用来做装饰的白萝卜雕刻的小兔子的耳朵…… 那名今日因为手滑、污损了伏龙剑的玄机阁器修被人压上来时,她连头都没有抬。 如此场合,那器修两股战战,大气都不敢喘,段从毅问他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也是答得磕磕巴巴,不明不白。 他说不清楚是有人指使,只道自己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能只是手滑。 南扶光闻言嗤笑一声,兔子的耳朵被她戳断掉下来。 此时身边的男人拍拍她的肩,让她想想办法,否则他们可能就要这样坐在这里坐一个晚上,欣赏各路人士上演哭哭啼啼,饭菜又不是很合胃口。 “自己非要惹的事,但凡你自己动手擦一次屁股。” “抱歉。拜托你嘛。” 南扶光嘟囔着碎碎念从腰间乾坤袋里摸出了个竹筒——拔开竹筒,小小的虫子嗡嗡嗡的飞了出来,落在了那个跪在所有人中央的器修身上。 一瞬间,他从浑浑噩噩吐字不清的状态猛地一顿,突然浑身一颤。 而后突然直起身,他双眼发直,而后猛地一个磕头:“是声音!我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熟悉又陌生,他——他让我把伏龙剑的剑核跌落在地上!” 他的头砸在地上,额头砸受伤了,鲜血染红了晚宴庭院的青石砖地。 “那个声音告诉我,只要我这么做了,我就会有机会看见最伟大的炼造奇迹!我将会成为发现奇迹的伟大器修,名垂青史!” 已经是春末夏初,人们身着薄衫,哪怕是晚风也该带着暖意,而不知为何,在场众人见此一幕,皆遍体生寒,静若寒潭。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是云上仙尊的声音!” 此话一出,掷地有声。 一时间,所有人转过头,齐刷刷望向云上仙尊,后者眉目淡然,丝毫不见慌乱,短暂沉默后,道:“没错,是本尊。” 段从毅配合的露出个震惊的表情。 南扶光开始抠手中的筷子。 “千百年前,旧世主率领凡人军队,与沙陀裂空树下诞生的修仙问道人士爆发史无前例的规模战争,修仙问道人士生存空间几欲被压榨至无处立足。” 宴几安端坐上首。 “在他离去后,双方议和,战争停止,三界六道终于盼来千百年的和平……” “如今旧世主归来,一切和平戛然而止。” “各大宗门灵脉枯竭,镇派宝器失效,天降狂猎异像,修士无论炼气筑基,或金丹元婴,不分境界、年龄、性别,命星陨落于寻仙问道之途——” 宴几安歪了歪脑袋,微微眯起眼。 “一切皆因旧世主降世。” 宴几安一字一顿。 “如今,其藏于他化自在天界,行走自由,娶云天宗宗门弟子为妻,以奇诡手段,助其以无金丹凡人之躯,取得「翠鸟之巢」执法者身份……贼子已然公然登堂入门,本尊被迫肃清,有何不可?” 他话语落下,字字掷地有声,现场一片死寂。 南扶光终于放下了她的筷子,算是以新鲜的角度上下打量不远处的云上仙尊—— 关于“东君”对于“宴震麟”的记忆如何模糊,只记得自己是捅了他一刀,伤透小少年的心,如此暂且不提。 对于南扶光来说,“云上仙尊宴几安”几个字的形象却是真正立体生动的。 在她前半生的印象里,云上仙尊矜贵冷漠,事不关己,与人始终保持着一种相当距离,仙盟大小事务他皆知晓却甚少插手; 在她后半生的印象里,宴几安行为逻辑割裂,人设割裂,脑子里想的和实际上在做的永远两套,他不停的出现在她面前,找事,被骂,任骂,道歉…… 他就像个被道陵老祖设定的程序,走完他需要完成的一切。 她从未见其主动策划、谋划某件事。 这倒是头一桩。 是要与他们撕破脸皮。 为了他的三界六道,为了他眼中的修士与凡人和平共处,为了他坚持的修士生存之地—— 他把所有人甚至包括鹿桑和她的伏龙剑算,只为将南扶光从「翠鸟之巢」清算出去。 不意外。 他们本为对立面。 这一日早一日、晚一日都会到来。 以什么方式、值不值得、是不是过于激进或则不体面,他根本不在乎,他要得便是像今日这样,把潜伏于他化自在天界的旧世主的存在,狠狠揭示于众人面前。 而他的目的今日达到了。 宴歧站了起来,他缓步来到那名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嘴巴里碎碎念个不停的器修身边,伴随着他每一步迈出,他身上的粗布衣衫都在发生变化。 最终,皂靴化作皮质长靴,宽容洗的泛白的蓝色粗布化为黑色的、裁剪贴合的特殊编制面料。 仿若天边悬挂的星辰也在这一刻变得璀璨闪烁,星光犹如从天幕受召降落,橙黄色的光点又像是萤火虫般笼罩于男人的周身。 他轻轻拉扯手中所戴的皮质手套腕部,待指尖完全贴合,从腰间佩戴的口袋中掏出一把石子——那黑色石头如天外来石,倒不,现场众人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东西他们是见过的。 其中一粒就被他们宝贝似的用特殊器皿隔绝,供奉如珍宝般贡在玄机阁正中央那张桌子上。 男人随意像是撒落星砂一般,将掌心一把石头撒出,霎时间,石子燃烧起来,犹如一道道反向的彗星,拖着长长的金光尾,向着天边四散而去。 黑夜因此被照亮。 好像年夜时那一瞬炸开的最绚烂的花火。 “轰隆隆”那惊天动地的声音中,大地都在震动,若此时此刻有位于高处的人们,不费劲就可以看见,一座闪烁着星光璀璨般光点闪亮的大桥,正在不净海上升起。 那座桥一眼望不见尽头。 仿若无穷无尽的海平面,连接着不净海两岸。 那星光跃起,跳跃斑点,仿若又一朵绚烂盛开的烟火,旋转而上,这一次组成的是包括不净海在内,整个三界六道的完整立体图—— 他化自在天(修仙)界、妙殊(凡尘)界、摩天(鬼)界。 自在天道、人道、修罗道、畜生道、妖道、夜摩天道。 ……三界六道,逐一展现。 星光转转至底部,甚至地界(下界)为牢狱流放之地也被一一绘织而出。 当完整的地图由星光跳跃编绘,最终所有的光芒仿若从三界六道每一个角落跃出至今弥月山汇集,聚集在男人的身上。 夜幕被绚烂的金色光芒照亮。 星光所绘三界六道立体地形图下所立之人,仿若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每一缕头发,每一根睫毛,甚至那双永远深邃黑沉的双眸。 轻轻一挥手,头顶组织交织而成的三界六道立体图收敛飞入他手掌心,他沉静立于光芒中,投目望向不远处仙盟盟主以其身旁云上仙尊。 目空一切眼中有平等悲悯。 正如世界本就在其脚下。 第179章 再见 这一夜对三界六道的每个生命体来说, 都是非同寻常的。 有关于“旧世主”的消息不再需要用各式各样的暗示遮遮掩掩,当晚但凡不是个瞎子的人,稍微抬起头看向天空,都会看见漫天繁星组成的星体异像—— 三界六道的立体构成图在天空中漂浮了那么久, 犹如天神打碎了装着星辰的流沙瓶, 那一刻, 仿若银河在眨眼,星夜之苍穹美得动人心弦。 谁也不知道在弥月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消失已久的旧世主在弥月山降临归来。 第二天,《三界包打听》的销量达到了历史的巅峰,那些对这个破玩意儿向来不屑一顾的老顽固都不得不掏钱买了一份基础款。 展开卷轴, 就可以看见首版铺天盖地都是一张照片—— 星光之下, 男人一身裁剪合体的精装, 脚踩黑色皮质长靴,手戴黑色手套。 他下颚微抬, 一只手抬起, 星辰形成的三界六道尽数收敛, 璀璨繁星皆落入他的掌心。 卷起的风让他有些长的黑色碎发飞扬,一缕柔润的发垂落在眉心,将那张英俊的面容分隔,半明半寐。 【旧世主降临】的标题,成为了今日绝对唯一的头版话题。 …… 当绝大多数人沉浸在这一拥有跨时代意义的大事件。 只有热衷于流动版的吃瓜群众使劲扒拉着旧世主大人的照片时惊恐地发现, 这旧世主,貌似, 大概, 好像,可能还是个老熟人。 他甚至在出名之前就已经出名,拥有属于自己的外号, 猪德瑞拉。 流动版的众人:……emmmmmmmmmmmm? 就像是一夜醒来,发现自家那只会在饭点流口水最多摇下尾巴的漂亮笨蛋小宠物突然学会了后空翻,并应聘上了「翠鸟之巢」有了职称。 那个过去在人们眼中除了高大英俊近乎于一无是处、被封为上个季度最狗屎运的雄性生物的杀猪匠,摇身一变,变成了身份最尊贵的存在。 不仅如此。 ——首先,旧世主不可能是穷鬼。 续掏出无数把伏龙剑、羽碎剑,摧毁了真龙与神凤甚至他两之外其他所有剑修辛苦建立起来的价值观与世界观后,他于弥月山以旧世主身份归来。 与此同时,在不净海西岸弥湿之地,著名的不冻港口,大日矿山废弃遗址之上,有一座城池王都拔地而起。 那城池不说富丽堂皇,却也极其巍峨壮观—— 不如渊海宗奢靡,亦不如无为门人来来往往…… 但每一块地上的青石瓦都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庭院的喷泉里流淌着晶莹的清水。 灌木结着可爱的果实。 一夜之间的变化让码头上的人们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日矿山作为曾经的禁地,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往里张望的人。 更勿论第二日太阳升起后,他们错愕的看着连接着码头的那座平空出现的大桥,每一寸榫卯结构都如此天衣无缝,就好像这座桥本身就存在于这里,连接着这座港口。 过去没发现只是他们集体眼睛出了问题。 ——其次,旧世主不可能是无战斗力怂包。 他只带南扶光一人角色,单刀赴会应邀仙盟邀约,面对段从毅、宴几安这些如云高手,他毫不怯场,最终全身而退。 ——最后,旧世主不会是个徒有其表草包。 伴随着【旧世主降临】的消息铺天盖地,当天傍晚,于大日矿山遗址宫殿,强行打开了双面镜“听听神奇的海螺怎么说”功能,向整个昆法大陆、弥湿之地发送了一次公开声明。 声明中的第一句话既点名主题—— “‘和平‘‘友爱‘‘共处‘从不存在,《沙陀裂空树》律法之下是成堆的、鲜血淋漓的凡人骸骨。” 仙盟管制下,大日矿山草芥人命,投放「翠鸟之巢」管理层,以强大禁制法术管制旷工,旷工一日踏入矿区,既终日不见天日,被强行忘却姓名赋之以冰冷编号,被刑责,被残杀,被献祭,黄沙之下,是一把把枯槁腐朽的白骨森森。 矿区起义,绝非《三界包打听》官方宣称小规模天灾人祸,而是一场以一己私欲为出发点,对其他生命视作草履的、惨绝人寰的无差边屠戮。 自千百年来,凡人不得使用修士器皿,乾坤袋,缩地尺,修器炉鼎,甚至是跨海翼舟船票,皆需到黑市以地下手段购买。 修仙界禁法提升境界时间,云天峰山脉之下东极村民同样陷入梦魇、昏迷梦境,仙盟不闻不问,往来奔波于云天宗,却无一人东极村慰问抚恤。 又有仙盟与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私下勾结,做非法研究实验,将凡人以高薪高酬、永生获利为由,哄骗其答应与灵兽异种融合,枉顾道德礼法,形成人造新物种,制造异种军队。 测试异种军队服从性期间,他们以“古生物研究阁生物暴走”为借口,实则释放融合异兽,下方昆仑山脉凡人村落,屠杀凡人,只寥寥数人幸免于难。 更有不成战斗力融合异兽,被作为沙陀裂空树提供所需养分的肥料,集中埋葬高塔,生不如死。 以上。 他化自在天界视妙殊界为其附属,仙盟草芥人命,虚与委蛇,颁布《沙陀裂空树》律法企图维持这种虚伪的和平假象。 但和平,本该是一场双方面对面的谈判,而不是从头到尾有一方低着头、委曲求全。 …… 双面镜中的讲话使得当是时三界六道陷入了不同程度的混乱。 首当其冲便是频繁被点名的仙盟。 仙盟之下的「翠鸟之巢」玄机阁中,通讯部的执法者从一开始发现频道被强行侵占急得上窜下跳,至最后听着关于大日矿山事故报告时,陷入沉默。 切断频道信号的按键就在手边,一时间却没有人上前,将它按下去。 “弥湿之地自古便是更多凡人聚集的地方,驻扎在那边还被看作是发配边疆的苦差事咧!” 一名执法者道,“如果他说的是假的,那确实说不通,为什么身为「翠鸟之巢」内部人员,我们从来没有听过有同僚参与过什么‘大日矿山旷工叛乱‘的相关?” 当他们得到消息的时候,《三界包打听》也刊登了关于矿工叛乱的消息。 他们得到的亦是结果通知,和其他普通人一模一样。 “听说当时南扶光就在矿区内,亲眼目睹了一些事……哇,所以从头到尾她和旧世主就是一国的啊——嗳,允星仙子,你可曾听过这件事?” 窃窃私语中,一名执法者伸脑袋问。 被提问之人此时正倚窗而坐,目视远方,闻言慢吞吞转过目光看了那人一眼,那人被那漆黑平静眼眸瞬间一瞥,下意识有些紧张。 “你问她……”旁边的人撞了撞这贸然提问的家伙,“她前段时间为了伏龙剑修复的事,已经和南扶光闹掰了你不知道啊?” “啊?” “真是的,这件事人尽皆知啊,你平日里但凡出个门呢——” “我靠,那岂不是倒在黎民前?!南扶光嫁的可是旧世主本尊,那个闭上眼就能倒出成百上千伏龙剑的人……!” “嘘,别说了。” 两人窃窃私语中,谢云星收回目光,手中的双面镜闪烁,双面镜的那边,有发表完讲话的昔日杀猪匠离开坐席,镜头转移,一扫而过坐席下首站立的南扶光的脸。 她看上去没什么表情,只是在男人经过她时抬手把他拽回来,顺手整理了下他那身铠甲肩头有一点点歪掉的金属徽章。 男人脸上的紧绷消失,看着是短暂笑了下,勾首和她说什么,她睫毛颤了颤但没回话搭理他。 画面在此时被切断,谢允星的指尖轻轻拂过暗下来的双面镜。 此时,玄机阁的门被人从外推开,段北从外而入。 玄机阁众人被吓得够呛,以为这位指挥使大人是来问责—— 没想到后者却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径直来到窗边,伸手卡着坐在窗边女人的腰,将她一把抱了下来。 “看够了?”段北问。 谢允星“嗯”了声,拍了拍掐在她腰间不曾放开的手,示意他轻点,把她掐疼了。 段北像是压根没注意到她的小小挣扎,众目睽睽之下抬手将她一缕柔软的发挽至耳后,露出白皙柔软的侧脸,盯着看了片刻,俯身亲吻她圆润的耳垂。 她飞快蹙眉,往后躲了躲。 原本掐着她腰侧的手该为掌推,他压着她的后腰将其揽入怀中,鼻尖埋入女人柔软馨香的颈窝,深深嗅了下。 “她回不来了。” 他言简意赅的宣布。 “你选择了「翠鸟之巢」,选择了他化自在天界,现在就最好永远忘记她……因为总有一日,你们会再见,但是在战场上,刀剑相见。” …… 段北并非危言耸听。 当晚,谢允星便在他的书桌上看见了无数从迷失之地送来的信函,上面零零总总囊括多处原本驻扎守护沙陀裂空树树根的「翠鸟之巢」分部报告,不净海西岸多处沙陀裂空树的分支树根先已经遭到毁坏。 毁坏均为不可逆伤害。 在真龙、神凤大婚后复苏的沙陀裂空树,此时此刻在这片位于不净海西岸的土地上空,树木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迅速腐朽。 谢允星站在一旁围观完了段北签署了无数关于「翠鸟之巢」驻守执法者的撤离申请,按照这个速度,迷失之地的大部分仙盟执法者组织将在明日天亮前即将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只留下空荡荡的建筑。 随之陆续撤离的,就会是那些在西岸的小宗门与散修—— 修士依靠沙陀裂空树的赐福而诞生,仰仗弥月山指定的律法维持优越生活,如今这两样都得不到保证的地方,他们不会过多停留。 “还不睡么?”段北头也不抬地问,“明日有安排你的模拟舱训练。” 谢允星看着他手中在翻阅一张迷失之地的地图,当他手执狼毫,根据据点送过来的情报在被损毁的沙陀裂空树树根上坐标记时,她“嗯”了声,她拍拍段北的胳膊。 后者果然自然的抬起手,让她自然而然从桌侧滑入,坐在他腿上。 整张地图等同于在她面前展开,段北手动了动,她也微微眯起眼,俯身去看那张地图上所剩无几的几个沙陀裂空树树根标记点。 “看那么仔细?”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冰冷的手掐着她的下巴拧过头她的脸。 谢允星平静无波澜地对视上那双漂亮却如蛇蝎萃毒的金色瞳眸。 “怎么?”段北凑近了她,蹭蹭她温暖的鼻尖,“记下来告诉南扶光么?” 谢允星停顿了下,片刻之后微笑起来,他们挨得极近,近到两人之间似乎毫无秘密可言,犹如两条相互绞缠在一起的蛇。 她任由身边的人气息贪婪地扑洒在她的面颊上,当他放下了手中的那张分布图,凑过来亲昵的用舌尖舔她的唇角时,她顺从地启唇,侧脸含住他的舌尖。 “是啊。”她慢吞吞地回答,“会一个不差的告诉她的,不想泄密?你可以像杀了大日矿山里的那些人一样,杀了我。” 话语落下,她发出一声惊呼,下一瞬便被抱起来放在书桌上,头上的发簪被解落下,柔软乌黑的青丝一泄而下。 记载着来往于迷失之地的各类机密要函如大雪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 次日,「翠鸟之巢」驻于迷湿之地分部陆续撤离。 最后的修仙小宗门“月绮总”举家上下登上十二翼舟,宗主望着那座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跨海巨桥,潸然泪下,挥泪阔别弥湿之地…… 至此。 虽有一桥相连,昆法大陆与弥湿之地彻底割裂。 …… 南扶光是在旧世主降临后第三日回到「翠鸟之巢」,正经八本地办理了离职手续。 虽然气氛非常的微妙,打从她一步踏入「翠鸟之巢」总部的地界开始,一身普通罗裙便与来来往往身着执法者道袍的人们显得格格不入。 南扶光却并没有觉得过分的别扭,阳光下微微眯起眼,她反倒觉得今日阳光灿烂,天朗气清,天气不错。 夏季快要来了。 天气逐渐炎热,「翠鸟之巢」总务处的今日值班办事者是一名金丹中期的衣修,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云天宗大师姐与她的猪德瑞拉的忠实观众。 眼瞅着人在自己面前,她有些五味陈咋外加唏嘘:“倒也不用办理离职吧?……时代在进步嘛,旧世主归来也没有宣布战争即刻爆发,大家完全可以求同存异——” 当然这种事,根本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可以决定的。 求同存异不可以是踏在尸山血肉上的一方提出来的。 大日矿山、东极村、古生物研究阁甚至更多不成规模的地方,凡人受到的不公平甚至残忍的遭遇已经发生了,血色历史不由任何人轻易点头原谅。 谁都没有那个资格。 “「翠鸟之巢」是所有修士的梦想,也曾经是我的。” 南扶光解下了腰间那属于执法者的腰坠。 “但现在不是了。” 曾经的南扶光,只是呆在云天宗,犯过最大的错就是在宗门御剑飞行,她单纯的想着灵骨,想着境界提升,烦恼只有真龙镀麟会不会有危险,总是做着有朝一日得道飞升的美梦。 但当一个人不经意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看到更多的可能性,她的梦想,就总也会改变的—— 就算从头至尾,她不过是故事中并不起眼、没有被浓墨重彩描绘过的小角色。 解下一切属于执法者的物件,南扶光转身走出了建筑,阳光洒在台阶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整个人快要融入阳光里。 南扶光下台阶时,正巧赶上一个队伍的新人与她擦肩而过,正要到模拟舱那边去进行今日份的特训。 队伍与她擦肩而过,南扶光一眼便看见队伍的最后,有微微仰着下颚,平静地注视着她的人—— 一身「翠鸟之巢」执法者道袍的云天宗二师姐,背后背着那把巨大的冥阳炼。 两人目光对视的一瞬,南扶光眨了眨眼。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云天宗二师姐对她笑了笑,一如许久之前的某个午后,同样灿烂的阳光下,她站在青云崖冲她招手,逗她日日怎么又撅着嘴,是不是又和药阁那些人吵架啦? 垂落于身侧的手中无声卷缩。 南扶光动了动唇,她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拧看看头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但她没忍住,在那浩浩荡荡的队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是说了一句—— 珍重,再见。 第180章 纯情就是要被骗的 南扶光差一点就等到了回应。 在她语落的一瞬间, 谢允星回过头来,她的一只脚错乱步伐迈出了整齐的队伍中,她向南扶光伸了伸手。 但只是两人指尖相互交叠的一瞬间,段北就像是一条嗅着血腥味的狗从天而降, 苍白无血色的手扣住了谢允星的手腕, 将她的手弯折起来, 远离了南扶光可触碰的距离。 衣袖翻飞间,南扶光不合时宜的想起八百万年前看过的一个画本,里面的美丽善良蛇精姐姐被镇压在一座塔下之前与她的书生丈夫告别,眼朦胧间, 也是出现了一头不解风情的秃驴, 弯折了蛇精的手腕, 打断了小情侣的牵手话别。 段北就是那个秃驴。 祝福他,现在不秃以后也会秃。 段北显然比秃驴更加过分, 因为他的手以一种完全足够形成职场性骚扰程度的方式拂过谢云星整条胳膊, 然后揽过了她的肩, 将她强行揽到自己怀里。 新人执法者的队伍因为段北的从天而降乱了一瞬。 众人颇有怨言,但转头看见段北的瞬间所有的埋怨烟消云散,他们假装没有看见将云天宗二师姐强行夹在自己怀中的指挥使大人,纷纷回过头,目视前方。 漂亮的少年那双金色瞳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耀武扬威的挑衅向南扶光看过来,后者面无表情地回视他—— 真的想给他一拳。 在这样迫人的目光下, 段北却表现出了全然的无所谓, 直到跟随着队伍转了个弯,身后的南扶光彻底再也看不见他,他搭在云天宗二师姐肩上的手才悄然滑落。 亲密不在。 与外界传闻那般「翠鸟之巢」正副指挥使完全拜倒在三界六道第一美人冥阳炼谢允星的石榴裙下并不相符合—— 事实上只有谢允星清楚, 这双生子兄弟,完完全全阴晴不定。 正如此时此刻,段北目光闪烁地望着谢允星,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你跟她果然藕断丝连。” 谢允星目视前方,看着十分不喜欢聊这个话题,只是压低声音,以惯有柔声道:“不要再用这种无聊的话试探我。” 段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半晌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追究,双手交叠垫在脑后,他走路的步伐变得轻松了一些。 他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人完全没有跟他搭话的意思,又有些不高兴—— 就好像忘记了方才话里话外在试探她、怀疑她的人不是自己。 少年忽然显得有些突如其来的兴致高涨,凑到谢允星柔软的脸蛋旁,飞快地啄了一口她的脸。 谢允星短暂一蹙眉,抬手擦擦脸。 段北跟她搭话:“今日要进的模拟舱计划是什么级别?” 「翠鸟之巢」模拟舱中会出现的内容,基本都是在过去「翠鸟之巢」成立之后办案历史档案中,提取的各类有代表性的事件案例。 每一次「翠鸟之巢」执法者出完特定任务,都会在团队成员中寻找一人提取其记忆,将整个执法过程记录在案并妥善存放…… 而后,这些记忆将会被投入模拟舱的事件池中。 根据任务事件的凶险程度、保密程度、难易程度以及对翻阅者的可能精神损伤程度,这些事件是分级别的,模拟舱记录事件,被分别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个级别。 其中“辛”为最低级,事件多为「翠鸟之巢」执法者日常工作内容—— 内容比较枯燥,比如追捕闯过禁制入妙殊界霍乱一方的灵兽; 或者前往不净海深处取回某珍贵材料; 更有甚者,传闻有人在模拟舱中抓了一阵天仙盟某位高层夫人家走丢的小猫咪。 “庚”“辛”级别的事件,多放给新人执法者沉浸观看,新人进模拟舱这件事本身就像是闹着玩似的,是为了让他们的「翠鸟之巢」职业生涯快速进入状态,以此拉开序幕。 但伴随着事件程度级别升高,事件的复杂程度也升高,到了“丙”级以上事件,就相当具有一些破坏力…… 心灵上的。 届时,这模拟舱就是用来训练「翠鸟之巢」精锐部队精英们的战争模拟器。 至于“甲”“乙”级事件,则少之又少,传闻并没有任何一名「翠鸟之巢」的在职执法者见到过—— 这种级别的事件通常涉密。 目测也就段北和段南他们两兄弟亲自见证过,而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训练,而是相当于对一些事件进行“复盘”与“检测”。 此时此刻,面对段北的明知故问,没话找话,谢允星掀了掀眼皮子:“我们会进入什么级别的模拟舱,不都是你安排的?” “新人不归我管,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是想累死我么?” 段北慢吞吞地说着,他说的倒也是真的,新人的事本身随意,确实用不上他这堂堂指挥使亲自安排。 啊,但凡事也有例外。 外面的传闻其实也不完全正确,事实上,也还是有「翠鸟之巢」的新人一上来就得到了指挥使大人的特别关照,躺进模拟舱既享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乙级事件回顾—— 那个人就是南扶光。 她看到的大日矿山场景,完完全全就是为她特别定制的优先待遇…… 换句话说,当她怒气冲冲的掀翻模拟舱、冲出模拟舱、在最终的卷宗上乱写一气放弃考核。这原本就是段北的计划。 他是不会让旧世主身边的人通过「翠鸟之巢」的考核的。 计划上是这样。 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后来谢允星出现了。 他动摇了一瞬,便让南扶光钻了空子,真的打入了「翠鸟之巢」内部。 好在后面还有云上仙尊出手。 在逼出旧世主公开身份的计划中,他们也顺便替「翠鸟之巢」肃清了内部,赶走了本不应该进入这里的人。 这事想来还算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小小失职。 一边想着,段北微微眯起眼,这时候感觉到谢允星主动拉扯了下他的头发——长长的白发一端扯在女人柔软的掌心,高高在上的指挥使大人不仅没有生气,甚至顺势顺着她的力道,顺从的歪了歪脑袋:“什么?” “就不能给个有趣点的事件看看么?” 当然不行。 “「翠鸟之巢」定义下的‘有趣‘恐怕和你概念中的‘有趣‘风马牛不相及,所以,不太行。” “丁级也好。” “可是丁级也会见血的。” 段北怜爱的蹭了蹭面前的人那张美丽的脸庞,真诚的希望她能够当一个安静又漂亮的花瓶,只要乖乖地摆在他的房间里就可以了…… 丁级? 他连辛级的模拟舱都不太想让她进。 谢允星推开了他的手:“今晚分房睡。” “什么?” 段北愣了愣,随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这一瞬间,他看上去有一些像他那个一根筋的白痴弟弟。 “不可以——怎么可以分房睡?……那让你看个庚级的总行了吧——庚级很可以了,入「翠鸟之巢」一至二年才可以安排的级别!” “……” “不分房。怎么可以分房,你一周只有三日才睡到我这边。” “一言为定。庚级。别动手脚。” 看到谢云星立刻改口,段北露出一个有些后悔的表情。 “?” 谢允星沉默一瞬,宣布。 “晚上我去找段南。” “庚级。我不动手脚。别再说这种气人的话了。” …… 根据宴歧的情报,无论是前世还是现世,双生子都是绝对邪恶的,令人讨厌的存在,他们手上过过得人命成千上万—— 并且不分凡人和修士,在他们眼里一视同仁,万物皆为蝼蚁。 横跨三界六道甚至地界,不分男女老少与物种,如果破开胸膛挖出心脏,会发现他们的心脏也许比沙陀裂空树树根液体更黑,甚至散发恶臭。 传闻双生子之所以为旧世主收为神之防具,其一点是因为旧世主喜好恶趣味,喜欢看热爱搞破坏的家伙却无奈背负着守护一切为使命的别扭束缚…… 还有一点是因为,双生子不死。 他们因为过于邪恶成为了邪恶的本身,天道不收,于是超然于三界众生轮回之外,成为了不死之身。 这样的存在,哪怕是吾穷或者是脾气很好的黄苏提起也是一脸茫然,直言虽然过去同为同事,但是接触并不太多,吾穷说,靠近他们就会有不舒服的感觉,尤其是那个哥哥。 段南只是手起刀落、心狠手辣至无情,他有时候意识不到善恶的分界线…… 但段北不同,他比段南的脑子要清醒的多,好像多了一副脑子深知人心偏向,却往往故意落在堵其生路,喜乐于破坏、损毁、崩坏美好,看他人痛苦挣扎。 “但感情方面,倒是纯情的一塌糊涂。”单手支着下巴,旧世主大人懒洋洋道,“你师妹可能看上了这个,‘纯真就是男人最好的聘礼‘什么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侧躺在那坐落于大日矿山遗址的旧世主宫殿的柔软大床上,一只手很闲的拨撩躺在身旁的人的长发。 话语里有一种很迷的优越感。 “据我所知你的‘纯真‘丧失没比他早太多,大概半旬?” 南扶光打了个呵欠,翻过身躲开不停摆弄她头发的大手,“凭什么用这种过来人的语气说话?” 这问题好像无论怎么回答都会闯祸。 但又不可能硬要承认自己身经百战,宴歧笑了笑:“不一样。我之前连人都不算,成人之后就没耽误多久了。” 南扶光昏昏欲睡,又打了个呵欠,然后很滑稽的听到身后的人靠过来,半认真的跟她说“谢谢”,谢谢她带他长大成人。 这话说的非常不要脸且不正经。 与前些日子身着正装对着双面镜义正辞严讲话的人判若两人,宛若精分。 被窝下,南扶光抬脚去踢他,被男人一把握住脚踝,大手顺着她的小腿下滑,他让她不要乱动除非想再来一回,没有办法,刚刚长大成人的小男生都不太有克制力,更何况这件事对他的身体有益无害,他完全找不到克制的理由。 他说这话的时候嗓音慵懒且具备松弛感,这段时间他奔波于清理迷湿之地上的沙陀裂空树树根确实十分辛苦,时常快要天亮才带着沐浴过的湿润、疲惫的掀开被窝搂过睡眼朦胧的南扶光。 这一天对于他们来说是难得休闲的假期。 但也没有那么休闲。 当南扶光第一万次对自己说“心疼男人倒霉三年”然后心疼的翻过身压着男人的头颅压向自己,主动亲吻他时,忽然外面有一阵骚动—— 有什么人在喊“谢允星”的名字。 嗯,是谢允星过来了。 “嗯?今日不是金曜日?” 宴歧停下来,抬起头,显得有些茫然地问。 按照正常情况,谢允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件事也是宴歧肆无忌惮嘲笑双生子的缘由之一,兄弟二人被一个谢允星拿捏住就算了,他们甚至非常融洽地自己解决了关于分配的问题—— 按照七曜历法算,每逢月(一)、水(三)、金(五)曜日,谢允星会待在弥月山,与段北住在一处; 又每逢火(二)、木(四)、土(六)曜日,谢允星会跟段南待在一块儿,大部分时间也在弥月山,偶尔会到迷湿之地这边的宫殿来。 日曜日休息。 南扶光没有对谢允星出现在此处表现出任何的诧异,她只是拍了拍宴歧的肩,让压在她身上蠢蠢欲动男人起开。 …… 宴歧嘲笑双生子的感情经验程度与杀戮经验程度完全成反比不是没有依据的。 比如但凡段北聪明一些或者经验稍微丰富一点,就不会在第一次被谢允星威胁“我去找段南”的时候,就迅速妥协,答应她提出来的要求。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这一次当申请模拟舱的报告表送到他的面前,看着谢允星填写的“戊”级事件申请,他笑了笑,问她在开什么玩笑。 他笑得嗤之以鼻,笑得时候有多嚣张,换来谢允星扭头就走时,脸上的表情就有多慌张。 可谢允星这次当真走得头也不回,在本该属于段北的水曜日消失的干净利落。 当下面的人来报她果然出现在迷湿之地、段南的住处时,「翠鸟之巢」的指挥使大人捏断了手中的狼毫。 此时他本人亲自前往不净海西岸,面色阴沉地要接「翠鸟之巢」在职执法者回总部述职,面对一前一后从那座一夜之间平地拔起的宫殿中走出来的女人和孪生兄弟,他始终没有任何的好脸色。 待谢允星走到他面前,他便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不甚温柔的将人拖到了自己的身后,金色的双眼确实闪烁着狼一般锐利的光,盯着段南:“你坏了规矩。” 段南对兄长向来敬重有加,但这未必代表他对自己好好地吃独食、突然被强行要求分一杯羹这件事毫无怨言。 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被段北拦在身后的女人身上,四目相对一瞬,他唇角古怪的上扬了下:“脚长在她的腿上,所谓规矩,她好像也没答应过。” 段北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也有道理。 于是发现整件事的重点还在身后这个女人身上。如果可以的话怎的很想把她的腿打断,这样她就可以不用乱跑。 可惜不行。 就算他不在乎在床上永远摆着一个双腿残废的人,她本人却可能因此变得意志消沉…… 人类永远不如想象中那般的坚强,这件事无论对于男人或者女人都是一样的结论。 他没有太多的办法,发现自己暂时没有办法从任何一个方面,像是管束「翠鸟之巢」其他执法者那样管束住谢允星—— 那些人害怕他,畏惧他,敬重他。 可她什么都没有。 没有一个人会对曾经脱光了、坦诚相见的人保持敬重。 这件事是他的错。 “我答应你。”段北的脸黑的犹如锅底,他为自己的妥协感到不耻,但他真的没有任何的办法,“‘戊‘级事件,条件是你得把昨天一夜还给我,今晚你也不必换回来了,你就在我那待到下一个交换日。” 谢允星“哦”了声。 停顿了下,她眨眨眼,又道:“我设定了个容器炉鼎,从模拟舱出来正好时间到,你得放我回来开炉。” 段北面色一沉。 “一个时辰就够了。”谢允星道,“你若不放心,可以在门口等着。” 会乖乖蹲在门口等着里面的人出来的,除了壮壮那只猪,只会是狗。 在段南一脸嘲讽地注视下,段北却觉得这没什么,无所谓的道“可以”,他侧脸向谢允星:“亲一下。” 段南短暂的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谢允星毫无反应,面无表情地拒绝道:“你做了什么好事,还跟我讨赏?不是你撕了我的申请书,我也不用过来这边,昨晚我很辛苦。” 至于辛苦什么,不言而喻。 段北不再索吻,而是转头阴恻恻的扫了段南一眼—— 兄弟二人共享的人,双方都应当知道分寸,给对方留一口是共识…… 这件事是段南不对。 但这一日谢允星难得工作情绪高涨,她催促着段北迅速启程回「翠鸟之巢」,别让所有人都等她,她会觉得很尴尬。 …… 本次申请“戊”级模拟舱的一共三十五人。 模拟舱事件是相互独立、不同的事件,但根据过往经验,相同批次的模拟舱事件的核心内容基本是一致的。 站在模拟舱前进行进舱前准备,谢允星打听到,这一个批次大概都是关于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的相关计划。 如今古生物研究阁工作,是否真的按照之前仙盟的责罚喊停还是继续进行着地下的工作属于未知…… 但复工大概只是时间问题,否则「翠鸟之巢」也不会安排执法者进行模拟舱训练。 新人执法者能够参与“戊”级事件内容本身就少见,站在一堆老油条中间,众人对谢允星的手段又是不太看得起又是有些崇拜。 “那个人只会用脸作为武器”和“脸在江山在”表达的是一个意思,但怎么理解,其指向天差地别。 谢允星看着不太在乎。 她躺进模拟舱的动作甚至不是那么娴熟,模拟舱外协助她的是同一批次的新人,对于三界第一美人主动闹脾气要求遭罪这种行为万分不解,她担忧地说:“你不舒服就立刻从模拟状态醒来,我会在你模拟舱附近,尽快把你拉起来——” 谢允星点点头道了谢。 随即沉入黑色浓稠、土腥味浓重的液体中。 当她再次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在一艘小小木舟上,周围是一望无际的不净海波澜壮阔,和几座巨型的冰川。 弦月高挂,昏黄的月色照不透夜晚犹如墨汁般的深海,漂过的浮冰不时撞击船身发出“嘎吱”的声音。 木舟上除了她之外,还有三名身着渊海宗道袍的弟子。 她身上穿着执法者的黑色道袍,是个器修,手中拎着一盏油灯,那也是此时此刻他们唯一的光源…… 此时坐在她对面的三人都是男的,身体强壮,比一般修士看着都高大结实一些,且均浓眉大眼,阳刚味十足。 木舟在波涛中起伏摇曳,每一次海浪拍打都仿若要将这一叶扁舟拍碎,巨大的海浪中,谢允星稍微拎高了一些手中的那盏油灯—— 与此同时,她也看清楚了面前那些渊海宗弟子的瑟瑟发抖,还有脸上对即将到来的事情的恐惧。 他们是来捕捉冰原鲛的。 古生物研究阁接下来会进行大批次的冰原鲛融合实验,他们需要很多很多的冰原鲛,雌性的,美丽的。 对于雌性冰原鲛来说,最好的诱捕物当然就是一切强壮的雄性类人生物,这就可以解释了同船的渊海宗弟子为何瑟瑟发抖…… 没人想被雌性冰原鲛拖到海底,接着因为溺水进行人生中最后一次雄起,然后留下一批子孙精华,最后被嚼碎吃掉。 然而尽管他们在不愿意,一切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波涛泛起的海面在木舟驶过两座冰山中间,突然安静下来,周围的一切声音仿若消失不见了,静得可怕。 三名渊海宗弟子的心在一瞬间高悬而起,颤抖的呼吸和他们牙关发颤的声音成为了静谧之下唯一的动静…… 直到水下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波纹泛起,仿若有什么东西在飞快的游动靠近。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惊叫,已经有浑身泛着冰蓝色光芒的生物破水而出—— 上半身未着寸缕的美丽雌性冰原鲛双臂挂在其中一名渊海宗弟子的脖子上,未等他反应过来,一个有劲的后空翻,“哗啦”一声! 巨大鱼尾拖着长长的透明鱼鳍,有力的拍打船体,银色的鳞片在月色、冰川映照下泛着冰冷的白光。 事件中,「翠鸟之巢」的执法者需要尽量按照事件剧本走,救下渊海宗弟子,以达到模拟战斗经验的效果…… 若救援失败,模拟舱会发出错误警报,模拟舱内的人会即刻脱离模拟状态,宣告模拟失败。 拎着油灯的女人不太在意失败与否,显然她在意的是整个事件能不能顺利的、低调的进行下去—— 所以当她站在船舷,火红的光剑出现在她身后,而后伴随着她手腕一阵,犹如孔雀展屏,光剑呈现扇状一分为数把! 火光照亮了静谧黑暗的海面。 船舷边上站着的人转过身,冲着还呆在船上、此时此刻完全呆住了渊海宗弟子笑了笑,明知道他们只是虚幻的投影,不会有任何事件外的记忆存留…… 她却还是抬起一根手指,压在自己的唇边。 “嘘。” 直到她背负剑阵,如一尾游鱼一跃而入冰川瀚海,船上的人还是没想明白—— 她明明是个器修,怎么可能会使用万剑阵法?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0-190 第181章 生活的节奏 「翠鸟之巢」能够作为仙盟的看门狗长红至今当然不是靠着一根筋杀穿地心, 身为「翠鸟之巢」的指挥使,段北也不可能是个徒有其表的傻子。 当初进入模拟舱后,南扶光大概在冷静下来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关于她的模拟舱事件内容,绝对是限量定制款—— 「翠鸟之巢」当年为了保证大日矿山内的一切保密性, 展开屠戮, 不止杀光了旷工连同为修士的监管者也没放过。 虽然理论上双生子不死。 但段北杀段南的时候眼睛都没眨。 大日矿山之后, 《三界包打听》是一顿哀悼外加胡说八道掩饰太平,上面不说旷工的死,不写副指挥使段南的陨落,一切归咎于小小的矿难…… 整件事就像是干了一辈子的瓦匠糊过的墙, 岂止掩饰太平, 简直太太平平。 这种保密级别的大事件, 怎么可能会被放进供新人执法者考核使用的模拟舱事件中? 不存在的。 先不说意外看到此事件的参与考核者能不能考上执法者、今后成为自己人…… 哪怕是正经八本执法者队伍中的“自己人”,读着《沙陀裂空树》长大的他们, 也有可能被执法者这种残忍的行为活生生吓死。 南扶光意识到段北果然不可能放任她进入「翠鸟之巢」。 没人会傻到把明显敌方阵营的人放到自己的核心地盘来。 她本来就要放弃了的。 是谢允星出手强行打断了她的放弃行为, 最终她还是在红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成为了合格的执法者—— 但也不出她意料,段北给她安排一大堆杂货,根本不让她接触任何可能泄密的正经工作。 南扶光在「翠鸟之巢」干最脏最累的活,干了数日也没捞着哪怕一点儿关于「忒修斯之船」秘境的勘探进度信息。 除了发现模拟舱分门别类、级别分明,且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当南柯一梦、从模拟事件中完全全身而退之外, 她的收获并不丰富。 她意识到自己继续呆在「翠鸟之巢」也只是浪费时间。 敌方对她严防死守,段北不是傻子, 南扶光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深刻怀疑段北只是鬼迷心窍被谢允星一时唬得迷糊了把她放进「翠鸟之巢」, 可惜他是迷糊了,但并不太多—— 南扶光等了没多久,在她彻底受够了给「翠鸟之巢」的二百五们打扫模拟舱之前, 宴几安找上门,邀请她修复伏龙剑。 南扶光当时心想,这些人的有病真是一波一波的。 承蒙看得起。 她蛮开心的。 但她才不要替鹿桑修剑。 宴歧说,宴几安只是想找个理由揭露我的身份,他不喜欢敌人在暗、我在明的感觉。 南扶光“哦”了声,宴歧想了想道:“如果可以的话应该是顺便借这件事把你从「翠鸟之巢」弄走,就当揭露我身份之外的买一赠一。” 南扶光不理解:“一个云上仙尊,一个「翠鸟之巢」指挥使,如果他们实在太闲也许你也有一定的责任——我都在扫厕所了,他们却还是容不下我?” 宴歧道:“当然了,把疑似敌方阵营的人放自己眼皮子底下,防不胜防,就像有火在脚底烧,不死人但疼得很烦。” 南扶光问:“你怎么知道?” 宴歧当然知道,自从把段南弄回来后他就没睡过一天踏实觉—— 防具本应该是贴身小棉袄,奈何他的小棉袄四处漏风,还随时可能倒长出獠牙。 他当然烦的要命。 南扶光听罢觉得也有道理,但她没有安慰他,只是说自己选的人哭着也要认。 宴歧说:“你可以答应为她修剑。” 南扶光的眼瞪得像铜铃—— 这就是婚姻。 拜堂之后的每一年每一旬每七个曜日每十二个时辰,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深刻时刻“婚姻带给我什么”“这个男人好烦”“看上他的我也好烦”“事已至此我该怎么和平离开及时止损”。 宴歧却仿佛看不见她的震惊:“他想跟我正面开战,正好我耐心也没有了……更何况你继续待在「翠鸟之巢」确实也只是浪费时间,我忽略了他们对你的警惕性。” 南扶光面无表情:“现在可以宣传我们只是形婚,明年就离。” 这下宴歧唉声叹气:“这么不吉利的话,你给我呸掉。” 当时全世界都默认南扶光当然不会甩鹿桑什么修复伏龙剑计划,莫说是她的生辰日,哪怕是祭日都懒得把剑修好再烧给她—— 就在这种众人默契达成一致的氛围下,南扶光鬼使神差的找到了谢允星。 第二日,南扶光于玄机阁报道,宣布自己即将为鹿桑修复她的伏龙剑。 …… 南扶光找到谢允星,原本目的很单纯。 她坦言自己嫁给宴歧大概是嫁早了,以至于好处没捞着,却不幸地成为一堆人的眼中钉。 ——南扶光希望自己被赶走后,谢允星能够代替她稍微盯梢一下关于模拟舱具体情况和「忒修斯之船」秘境的消息,因为根据目前来看,谢允星的一切活动都是正常的。 段北可能真的是过分纯情至恋爱脑,他无视了谢允星和南扶光好的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事实,防着南扶光,却连桌子上的一些机密文件也坦然给谢允星看。 南扶光不成了。 谢允星成为了独苗苗。 原本云天宗大师姐觉得这话完全难以启齿…… 毕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好奖励,把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人拖进来,怎么想貌似都有些缺德—— 却没想到谢允星一口答应,甚至提前开始担忧,段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和南扶光关系好怎么办。 当时南扶光头顶真的好大一个问号。 “你不用那么爱我。”南扶光茫然地提醒自己的师妹,“有些事有危险的,你完全可以拒绝我。” 南扶光自认为并不是白眼狼,她了解自家师妹。 坐在段北的腿上,为她改个表格、行个方便是真的,而据她所知,云天宗二师姐骨子里沾点高傲,亦不可能随便坐在某个自己不感兴趣的人身上…… 她肯定是有些喜欢那双生子的。 谢允星听着她絮絮叨叨从“师妹求你了帮我个忙”到“算了你别帮我了拒绝我立刻马上就现在”,从头至尾保持着脸上的温和笑容…… 因为她侧着头听得很认真,所以哪怕在南扶光猛灌三壶茶的情况下她几乎都没怎么动过,也不会让人觉得她在敷衍。 “日日。就算是不净海宽广无垠,彻底将昆法大陆与迷湿之地分隔,从此楚河汉界,分崩离析……” 谢允星对南扶光笑着,语气缓慢。 “可沿岸也会有被冲入大海的泥沙。” 就像谢允星确实挺喜欢这对孪生兄弟。 她觉得他们天真且残忍,愚蠢又可爱—— 但这一点喜爱与喜欢,和她与他们的立场不相同这一点并不冲突。 “为什么呢?” 南扶光问。 “我不是修士,甚至不是人,我只是一把无情的刀,但你是修士……” 你是修士,为什么就这样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我们的阵营? 后来南扶光才知道,原来谢允星比她接触到关于仙盟、修仙入道相关的黑暗面甚至更早—— 毁灭鹿桑出生那个村子的报告会议是谢允星来弥月山开的,她亲耳听见是“魔化灵兽暴走”相关报告…… 但到了渊海宗显示,那一切都是仙盟与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搞出来的人造融合灵兽造的孽。 还有段南。 在看到段南成为鬼修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瞬,她就知道《三界包打听》上关于大日矿山的所谓矿难描述是虚假的。 因为报告上说副指挥使段南因为失职卸任调岗,但事实是,只有死过的修士才会成为鬼修。 走进了阴暗的角落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的白炙。 在南扶光怀中爆体而亡的师妹。 陷入癫狂状态,高呼“白日飞升皆为虚妄,全是骗局”的那些修士们。 吞噬了融合灵兽就能维持输送灵气的沙坨猎空树根,让谢允星想到了很多—— 修仙问道仿若不过大梦一场。 飞升之后,或许最终都会像白炙或者那些和灵兽融合成一体的人们一样,成为那棵怎么想都不太对劲的沙陀裂空树的养料。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曾经也被惊醒,觉得后怕,若白日飞升真的皆为骗局,他化自在天界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是沙陀裂空树的人工养殖场—— 所谓云上仙尊真龙与神凤鹿桑,就是牧羊犬。 他们对主人忠心耿耿,率领着羊群冲往前方,哪怕前方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 “你们的目的是让修士从此成为凡人的阶下囚,成为发现即刻诛杀的异类吗?” 南扶光搓搓手,对于“你们”这个称呼有些不好意思:“不净海的那座跨海大桥,并不是为了更方便以后打架而出现的。” 世界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这句话是老生常谈。 但人不可以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接受现实。 黑与白本来就应该是要被分开的,它们不该被混为一谈。 总要有人奔着“世界就是要非黑即白”这样天真的想法去做事—— 就好像一开始把目标定在遥远得不可能到达的彼岸,接下来每迈出去的一步都会比以往更大一些。 …… 在南扶光确定会被执法者队伍淘汰的情况下,她和谢允星假装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基础原则为此割席增添趣味性。 谢允星留在「翠鸟之巢」循序渐进直到接触到核心内容,再在关键的进模拟舱环节,与南扶光交换身份。 最开始段南是不答应的。 毕竟他怎么可以背叛亲爱的哥哥? 直到谢允星道,交换期间她可能哪里也不能去,只能留在迷失之地的旧世主宫殿,并问段南她可能会觉得有些无聊,到时候是不是可以陪陪她。 少年脑子转过来之前,身体先很诚实的点了点头。 愣怔片刻后,他飞快蹙眉又松开,而后勉为其难的说:“那好吧。” 从头到尾都很顺利,只有宴歧看上去有些异议。 但他的意见在整个计划中显然并不重要,所以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 伴随着天气逐渐炎热,春去夏至。 外面树梢上不知名鸟雀的鸣叫声中,南扶光轻车熟路地推开面前的模拟舱门,从模拟舱中爬起来,她第一时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 洁净干燥,甚至和她本身常握剑的手不一样,指尖柔软且修长,只掌心有一点薄茧。 没有一点伤痕。 方才她在模拟舱事件中押送一批仙盟的犯人团伙前往鸣泽岛独立牢狱,幸运的话等待他们的将是下方地界—— 介于仙盟也不是完全靠阴暗、屠戮与腐败苟活那么多年,也是偶尔干点人事,所以犯人确实是穷凶极恶,干的奸淫辱掠之事不计其数。 这群人均金丹末期的犯罪团伙,他们差点越狱。 场面有些惨烈,南扶光手都麻了,若不是手中的是自己的剑,她几乎不怀疑那剑大概率都能卷刃…… 毕竟到最后她虎口都裂开了,站在一堆七零八落的逃犯肢体中间,胳膊都因为用力过度而在抽搐,几乎不听使唤。 可推开模拟舱时,她的手还是那般白皙柔软。 南扶光意识到,她可能不能再停留于“戊”级以下的事件中打转。 “戊”级事件以下的模拟舱可能并不会出现能够让她把模拟舱里的伤带回现实的情况,她试过了很多次—— 从轻伤到重伤。 最严重的那次她狠狠心,把自己的腿伸进了深渊巨兽的嘴里,痛的死去活来,出来的时候还是发现自己的腿完全没事。 回去跟宴歧说了这件事,后者发很大脾气,警告她再这样乱来就计划终止。 南扶光心想男人真是她前进的绊脚石。 爬出模拟舱时,一开舱门就看见段北在外面等着,远远看着顶着谢允星脸的南扶光,他微微眯起眼。 扣着她的肩膀,凑过来想亲,南扶光强忍着鸡皮疙瘩,推开他的脸:“人多。晚上。” 谢允星的外形她无论用多少遍都十分的别扭,光是为了方便行动缠胸缠到无法呼吸就算了,还要面对段北困惑的问她,最近为什么胸变小了,强忍着不要一拳打断他的鼻梁。 段北最近对她不让碰甚至不让靠近也很不满,不忙到了几乎要爆发的程度,南扶光不得不休假一日,和谢允星换了回来。 晚上与宴歧讨论最近在模拟舱中所见所闻,两人聊着聊着就坐到了一起,无视了书房里的数张椅子,两人两团需要在盛夏取暖的仓鼠似的一块儿挤在一张椅子上挤挤。 南扶光翻阅近期整理的模拟舱中的事件,试图从中总结出一些分级规律,然后让谢允星再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努力—— 她抖开今日的报告,问身后的人是不是“丁”级以上才能有希望得知模拟舱的真相,要不他也装一次谢允星对着段北用一次言出法随的技能结束这一切算了…… “可能吧。”男人显得有些懒散地回答,“让我扮演你师妹就大可不必了,你都装不像,我有什么成功的希望?” “我怎么装不像了?”南扶光不服气地问。 “段南说一眼就看出来了,谢允星要是像你演的那样,他们之间应该只有冰冷的养育之恩。” 宴歧停顿了下,似乎在努力还原原话:“或者是兄弟情。” 南扶光听得先是很诚实的"噗”地笑出声,反应过来后黑着脸,挣扎着要从男人身上爬起来去找段南算账,谁他娘的跟他有兄弟情。 男人“哎呀”一声拦着隔壁将她抱回自己身上稳住,紧接着南扶光忽然感觉到身后的人手很不老实的摸了上面来。 他大手沉甸甸的掂量了下,有些困惑地“嗯”了声,随后僵硬的放开了她—— 承载着两个人重量的椅子“嘎吱”一声往后挪,南扶光像是被放在人腿上的毛绒玩具似的,被扳着身子转过去。 面无表情地与男人对视的瞬间,她清楚地看见后者眼中的毛骨悚然消退。 他用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声音道:“还以为你没换回自己的样子,还顶着你师妹的脸。” “我刚进来和你说话说了那么久——” “刚才是真的很认真在看报告,直到你莫名其妙跑过来坐在我怀里……我看看怎么回事,刚才那一下手感不太对?你还能发育?别吓我。” 南扶光一把拍开伸向自己衣襟的大手。 后者被拒绝也毫不气馁,转而又把手伸向了她的腰带,在轻松拉扯开腰带的一瞬,感觉到落在他头顶的灼热目光。 他原本唇角还算轻松的上扬,阴影下,那上扬的弧度差点儿没挂住。 黑色深邃的瞳眸中一闪而过的阴郁,但这闪逝的光芒被浓密的睫毛遮掩得严严实实,他重重地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什么修士的五感,哪怕是失去了这种东西,光是有小动物的警惕也让他完全招架不住,不能有半点儿掉以轻心。 再次抬起头时,男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为了不让脸上的情绪管理失控,他主动将脸埋进她的颈窝,语气懒洋洋地问她,又怎么了嘛,段北不给碰,他也不给? 南扶光忍住了没给他来一拳——比给段北来一拳暴露身份安全的多,她停顿了下,问他:“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埋在她颈窝里的人有一瞬间,呼吸悬停。 但很快的,他恢复了正常,头抬起来正襟危坐,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揉了揉她柔软的黑发,指尖蹭蹭她头顶的发漩。 说好的笨蛋呢? 这种敏锐程度也太吓人了。 “自从成亲之后你是不是有点太粘人了?”南扶光坐在男人的腿上,不跟他绕圈子,“我们见面不到一个时辰你就满脑子想着把我往床上拐。” “……不行吗?初次开荤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 “宴歧。” 连名带姓的直呼大名就是警告,再插科打诨就会挨骂。 这一点就算是神明的姓名也不会例外。 宴歧揉乱了南扶光的头发,告诉她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因为太喜欢她,情不自禁。 如果她觉得在「翠鸟之巢」已经很累了,不想做那也可以不做,他完全忍得住晚上只是抱抱睡,她总不能这点儿权利也不给他。 南扶光没说话,宴歧又把脑袋垂向她的肩膀,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小声抱怨说最近都很少看到她,《三界包打听》的流动版上都说云天宗大师姐可能只喜欢杀猪匠,不喜欢旧世主—— 他絮絮叨叨一大堆。 一个人的废话怎么可以那么多。 为了堵上他因为抱怨喋喋不休的嘴,南扶光侧头吻住了他的唇,那低沉在耳边嗡嗡的声音令人满意的戛然而止。 南扶光拍了拍他的背,算作是安慰,毕竟她最近真的很忙到没太有空搭理他。 怀中的男人将她抱的更紧,唇舌交替中挺了挺身,建议她拍拍别的地方,他可能会更加觉得安慰。 南扶光停顿了下,确实拍了,却也成功让男人痛得喊出声,他气若游丝地告诉她不用拍的那么用力,以后少背着冥阳炼到处乱跑了,手劲那么大,那把重剑根本不合适她。 南扶光“哦”了声,重新抱住了他,刚才的提问两人默契的没有再继续讨论,但这不代表南扶光就被糊弄过去了。 她只是想如果宴歧有事不想说那也可以不说。毕竟他们现在这样也很好,如果可以,她希望这种节奏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第182章 他所存在的意义 南扶光攻克「翠鸟之巢」第十七个模拟舱“戊”级事件的时候几乎有些麻木了, 宴歧总说“十八”是个不吉利的数子,她不知道这是哪一个文明里的规矩,可能男人自己也不太想得起来。 作为一个合格的星域领主,他视察领域的时候总是该融入当地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准确的信息, 这让他无法避免的汲取了大量文明, 这些东西无论有用没用, 都存在他的脑子里。 话说回来,关于模拟舱第十七个事件,当在模拟中,南扶光手起刀落, 干净利落的送了一堆试图闯过两界结界的灵兽归西—— 站在一堆真正的失控灵兽尸体中央她的鞋底都抬不起来, 因为鞋底和血液和大地黏在了一起。 但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胸腔之中没有任何狂跳的迹象, 第一次在模拟舱中,对通缉犯展开大规模杀戮的那种兴奋或者是胆战心惊都没有出现。 她想到了身为“伶契”的最后一世。 这种想法让她没来由的打了个冷颤, 她干脆的切断了模拟事件继续发展进度, 哪怕她知道接下来还有一些打扫战场的活儿也会录入评分。 ——“戊”级以上的模拟舱是真正的战场训练, 会根据进入事件中后的表现进行一些行为判断的打分。 任务完成情况、任务完成完整度或者是杀了多少个暴走的灵兽或者通缉犯都是的分点。 任务没走完就切断释出会导致后半段大量打扫战场的简单的分数拿不到,但南扶光无所谓,她现在的分数显示,她已经超过了历史进入该事件的任何一个执法者,稳居第一。 她现在只想回去找宴歧。 不做什么也不聊什么, 她就是想抱抱他,听他说两句没用且他很擅长说的废话。 推开模拟舱爬出来的时候, 负责记录数据的执法者“啧啧”叹息, “允星仙子这击杀记录真是不得了,您不是器修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什么暴力道途呢!” 一只手梳理头发的女人对此只是懒洋洋的掀了掀眼皮,指尖拂过那把靠在墙边的冥阳炼, 黑色的死气四溢,那名执法者乖乖的闭上了自己的嘴。 待背着冥阳炼的人推开模拟舱大门离开,他半晌才收起倾慕的目光,心想不愧是三界六道第一大美人,性格也如此带劲,羡慕正副指挥使吃得那么好,换他给人当狗也心甘情愿。 …… 回到迷湿之地,码头上前所未有的热闹非凡。 一座座从前未见过的建筑物拔地而起,不是那种观赏性的亭台楼阁,看上去更像是某些具备功能性的坚实存在。 这件事没有刻意瞒着任何人。 直接导致了《三界包打听》天天轮番报道关于迷湿之地的码头,猜测的阴谋诡计从“这是一座炮台”到“这可能是旧世主的战争器械起落台”,更有甚者“他们即将拥有远程炮,射程与目标直接锁定弥月山的「翠鸟之巢」”…… 他们对每一个没见过的建筑结构草木皆兵,哪怕偶尔旧世主无奈地回应他们嘴巴里的炮台只是一个厨房。 按照流动版的说法,主版每天破防个没完。 大部分普通的修士对迷湿之地本来就不甚了解,也不太关心失去了这片土地的控制权怎么影响了他们晚上用膳还是辟谷,他们从磕着瓜子看热闹到最后觉得有点丢脸,这些天陆续有人发表主题—— 主版的责任编辑能不能换人,每天自己日子不过了光嘀嘀咕咕西岸那边有什么阴谋论的架势真的很丢人。 当然这种主题一般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南扶光登上码头时,一眼看见黄苏抱着壮壮站在码头的高处,卷轴在他面前漂浮着展开,图纸上的宏伟建筑群刚刚起了一个地面上的基础。 繁忙的码头有工人来来往往,停靠的船只络绎不绝,汽笛的声音低沉吭长。 眼前的一切,与之前那场段北与宴几安特地为她编制的关于大日矿山梦境很像—— 梦里的她站在港口的码头与有银道别。 身后来来往往的人们也是这样热情洋溢,自由且充满着对生活的向往。 两个拖着搞搞堆叠起沙石的工人从南扶光身后路过,他们兴奋地讨论着今日会日结的酬劳,足够他们买条新鲜的海鱼或者是猪肉回家给家人补补,尽管今日并非传统佳节。 南扶光抬了抬手,小猪热情的摇着屁股从黄苏的怀里“呲溜”一下扑到她怀中,毫不犹豫地把鼻子插进了她胸前的深深缝隙里。 拎着小猪屁股上的尾巴将它拎出来,南扶光警告它这个动作做的不要太顺便,等它埋到正主的时候,被段南那个小心眼看见,绝对不是只咬它的屁股那么简单。 “他人呢?” 南扶光问黄苏。 “您离开后,大人就在书房没有出来过。”黄苏微笑着说,“前些日子才完成的这张图纸,这会儿不知道又在忙些什么事?” 面前漂浮的卷轴摇晃了下,像是拼命要给南扶光展现自己,原本半合拢的部分也“唰”地一下用力自动打开。 …… 踏入旧世主地盘的一瞬间南扶光已经换回了自己的样子。 她的身高背着那把冥阳炼有些吃力,但她还是第一时间换了回来,倒不是讨厌谢允星的样子—— 毕竟哪个少女会不喜欢自己前凸后翘的完美身材。 第一次变成这样的时候南扶光自己托托胸前又摸摸屁股,最后扶着腰,对着地上的影子看了很久,沉迷的不行。 但是宴歧总是表现得不太吃得消,他能接受自己的武器兼职媳妇儿是一把刀是一把二式镰,但他没办法接受自己的媳妇儿顶着别人的脸。 具体表现在前面几次南扶光偶尔会忘记换回来,宴歧没说什么,但是在她试图往他身上抱的时候,他躲开了,还找借口问她要不要喝茶。 递茶杯的时候他让了让手对她说“请用”。 南扶光愣了下后笑得直不起腰,男人则一脸无奈。 他说虽然能一眼分辨出谁是谁,但还是感觉自己好像在出轨,那样并不太行,对他的身心健康有害。 这个男人的各方面无异议是定格的强,但他的脑子确实也是有毛病。 南扶光在宴歧的书房找到了他—— 与其说是书房,实则规模大的更像是另外一座宫殿。 南扶光过去从未见过如此广阔的书籍存放处,比云天宗或则「翠鸟之巢」有过之而无不及。 宝塔似的圆顶建筑,从脚边到房顶四面八方都是书柜,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书,什么语言、文字的都有,书籍封面的装横到内容更是五花八门。 这应该是宴歧自己的书房。 被他用一些办法搬到了大日矿山的遗址上。 南扶光曾经怀疑在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书,但宴歧并不承认,他说每一本书存放在什么地方都放在了他的脑海里,这叫乱中有序。 书房里有一个通天的木梯,让人可以取到更高地方的书籍,南扶光在木梯上找到了宴歧。 男人正倚靠在稍高一点的地方,手中捧着一本书,单手拿着一面水晶镜,水晶镜悬空于书上,一行金色的文字漂浮在纸张与水晶镜面中间。 抬头看着南扶光走进来他就放下了书。 就像任何一个温顺的、在家混吃等死吃软饭的丈夫一样,旧世主大人语气温和地说“回来啦”,下面那句“今天怎么样”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见南扶光沉默地爬上了梯子。 宴歧立刻转身,随手把手中的书塞到了一个不符合记忆规则的地方,但是现在他也顾不上那么多,毕竟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张开双臂把刚趴在他脚下的人一把拎起来,惊人的臂力就像是她那么大一个大活人压根一点儿重量都没有,南扶光趴进他怀里的时候都没反应过来。 但身体先一步活过来了。 胸腔之中沉寂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她埋首于男人的怀中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他的指尖插入她的头发,手法温柔地梳理了一遍。 “看来今天很累。” 他嗓音中带着笑意,低沉且懒散。 南扶光一肚子的抱怨突然就烟消云散,她突然就不想抱怨凭什么自己累的要死要活,他在家里读书看报喝下午茶…… 算了。 这个人有一种诡异的魅力,很容易让人产生纵容他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很累?” “因为我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你跟我撒娇。”男人的声音在她头顶慢悠悠的响起,“现在有一种美梦成真的感觉。” “……” “虽然在你很累的时候想这种事很不道德,但我真的很高兴。” 南扶光想了想省去了骂他的力气,反正骂他也不会有什么正面的效果,她只是收紧了攀在男人颈脖上的双手,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他们躲在静谧的书房中拥吻。 见证了这不含任何情欲与目的,只是单纯的温柔倦恋的只有四面八方那成千上万本的古老书籍,穹顶之上有琉璃空顶,一束光洒下来正好照在他们的头顶。 吻过之后南扶光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回流,她回过来后第一反应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正如同宴歧所言,虽然已经成亲了但是好像除了睡在一张床上,两人更多的话题是同事之间也能进行的…… 甚至偶尔在床上,也抓紧时间聊一聊怎么把仙盟扒一层皮这种严肃的话题。 她很少会像是壮壮一样翻过肚皮求挠。 这么形容好像不太准确但具体来说就是这个意思。 今日实在是过于反常,导致她清醒过来的瞬间就有些退却,她清了清嗓子跟男人说下去说吧我有事报告。 都用上了“报告”这个词说明是接下来又要讨论正事,这么看两人倒是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尽管这些话题现在宴歧一个都不想聊。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放开揽在怀中人腰上的手,这一瞬间好像眼瞎又耳聋,压着她的后脑勺强行将人摁回自己的怀中不让她退却,他说:“再抱一会儿。” 南扶光觉得赖在他怀里的姿势其实很舒服,一点都不别扭,所以嘴巴上说着“你好粘人”实则没有再进行挣脱他的任何动作—— 他们两人保持着拥抱的姿态直到宴歧以一种不合理的方式飘落在地上。 书房正中央有一把柔软的椅子,椅子很矮也很宽敞,上面铺着厚厚的垫子,宴歧通常会窝在上面看书,此时周围还散落着基本摊开的、没来得及看完的典籍。 坐上沙发宴歧调整了下怀中的人依偎的姿势,一只手抬着她无精打采的下巴强行抬起,问她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进了一个事件,其实事件本身很简单也很普通,是追捕试图越界的暴走魔化灵兽。” 南扶光任由自己脑袋的重量压在男人的手掌心,慢吞吞地说,“但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些灵兽基本被我一个人杀光了。” 宴歧温和的看着她,像是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南扶光停顿了下:“这种感觉我觉得很不好,这种‘一不留神造成屠戮‘的事,让我想起了我作为伶契时候的样子。” 伶契的刀口流淌过多少血,她根本不愿意去回忆。 那些血的主人有大奸大恶之人,也有无辜枉死之人—— 伶契作为武器从来没有一点自我判断的余地,一切就像是梦境,隔着一层水雾朦胧,等它回过神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宴歧安静地听完她的描述,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神情—— 这是南扶光扮装谢允星经历的第十七次“戊”级事件,而她在模拟舱中拿过的分数一次比一次高,俨然成为了新的分霸。 如果继续下去,她可能会拿到更高的分数,成为「翠鸟之巢」模拟舱训练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 宴歧不知道这件事应该从何说起。 “道陵老祖当初选定你成为伶契,也没有立刻将你变作属于他的武器,而是把你下放三界六道甚至是地界经历九世轮回与洗礼……” 南扶光有些恍惚。 “如今「翠鸟之巢」不断以模拟舱的方式让执法者迅速成长,成熟,在一次次的历练中,你们也像是经历了一次次轮回洗礼,变成最锋利的武器——” 九世轮回。 与十七次模拟舱中的虚拟屠戮。 南扶光恍惚了一瞬,突然就捉住了男人眼中欲言又止的那部分,他想说这一切的讨论完全就是换汤不换药的…… 「翠鸟之巢」如今训练执法者的方式,就是道陵老祖当年磨「伶契」所用相同套路。 南扶光鸡皮疙瘩起了一地,她硬生生打了个寒颤觉得一切都显得完全的豁然开朗—— 原来他爹的是这个意思。 “如果我猜的没错,你马上就会接触到新等级事件了。” 南扶光“哦”了声,脑袋重重的砸回男人胸口。 心中的那种别扭的感觉很难受,她重重眨眨眼抿紧了唇,一边说着“我没事”一边有种想哭的感觉。 奇怪的是她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不坚强,这种事她经历了九世,对于她来说什么模拟舱训练,杀几个通缉犯或者灵兽压根就是洒洒水。 她无声地揪紧了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衣襟,没头没脑的突然抱怨:“我好像有些奇怪。” “你不奇怪。我还以为你稍微开窍一点了,有些难过憋在心里,你可能就会默默地忘掉它,你以为你好了,其实你没有,它在那里,等着某一日堆积成山,再猝不及防一次性压垮你。” 宴歧语重心长。 “但你现在说出来了,情绪就会被空气、被声音放大无数倍……最开始可能会让你觉得自己脆弱又懦弱,你可能觉得很难堪,但实际上,你会痊愈。” 他说了很大一串,最后告诉她,而这就是他存在于此处的意义。 他会成为那个沉默且可靠的、深不见底的树洞,她可以把一切的不开心都说给他听。 南扶光似懂非同的听完,眼眶发热到兜不住眼泪,她只能假装很累的整个人盘踞在男人的胸前,半晌,在他的手抚过她的侧脸的时候,蹭了蹭他的掌心。 她很小声的说,好。 至此,她突然想到这个人无数次承诺她的所有苦难都会因为他的出现结束。 这么大的妄言,他真的有在很认真的履行,他说到做到。 …… 正如宴歧所言,哪怕是段北都很惊讶的情况下,谢允星的名字在次旬「翠鸟之巢」考核红榜上名列前茅,最终进入了可以进入“丁”级事件的大名单。 能够接触“丁”级事件模拟舱的人寥寥无几,参考“戊”级已经有一些事件相当血腥,所以在第一次进入“丁”级模拟舱的前夜,南扶光甚至都有些紧张,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搞定。 她一整晚都像烙饼似的在宴歧身边翻来倒去,最后男人被烦得不行,把她抓住,拖进被子里。 最开始南扶光还知道反抗,直到被子外面被扔出来的贴身衣物越来越多,最后男人低沉说笑,说什么水漫金山,穿着还不是得自己洗…… 天亮的时候南扶光钻出被窝还有些没回过神。 不睡觉好像也不会累死,她甚至因为润器精神抖擞,这让她骂人的借口都找不到。 站在「翠鸟之巢」总部,她的精神都还是恍惚的,双腿并不拢的站姿有些奇怪,总觉得好像还有不得了的东西在里面—— 一进一出(……)。 她接过段北递来的全新的“丁”级事件报告表,表格内容详细到不可思议,以前只是概述事件内容,重点是“杀后感”,这一次却基本重心放在“概述”,“杀后感”只有小小的一个小空位。 南扶光抖抖报告表,段北站在她的面前没走开,面色阴郁地问她昨晚是不是很累,南扶光真诚地点点头,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脱口而出“感觉他还在里面”。 修士的五感太强,听力太棒,周围瞬间沉寂一片,看着段北的脸色,南扶光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给她亲爱的师妹闯了个不小的祸。 这导致她爬进模拟舱的时候还在瑟瑟发抖。 她头一回期望“丁”级模拟舱内容能刺激一点,让她忘掉这可怕的一切。 然而事与愿违,“丁”级模拟舱事件和平到让人二丈摸不着头脑—— 看着面前炊烟袅袅的村庄与僻静环绕的群山,一个小摊贩跟她兜售糕点,问她是不是要进山寻宝,山高路远,可要备好干粮…… 南扶光“哦”了声,等待着面前的老婆婆化身成为恶龙或者恶龙从山上突然腾空而起——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在村落里一边剥花生喝茶一边与村民闲聊,聊了一整日。 聊到她口干舌燥,聊到她怀疑人生,相当质疑是不是模拟舱出了什么差错,这算什么“丁”级事件。 第183章 忒修斯之船 闲聊到最后, 南扶光已经开始打起来了瞌睡,阳光下她眯着眼,开始思考前一天躲在宴歧的怀中,为自己的杀戮欲瑟瑟发抖是否有些过于好笑。 她曾经十分担心自己变成冰冷炫酷的杀人机器, 至少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可能…… 除非她突然跳起来, 把花生米塞进面前乐呵呵的老太太嘴巴里, 试图用一把花生米噎死她。 思维最后的跑向变成了段北是否已经识破了她的阴谋诡计,现在正在用无聊的记忆事件反套路她,浪费她的时间。 可是好歹也找些不那么令人心生疑惑的像样事件。 现在这算什么? 正在这时,坐在南扶光对面的老太太颤颤悠悠地将一把蒜香花生米衣皮吹掉, 把白胖胖的花生米放进她的手心。 老太太笑着问她坐在这陪他们这些老头老太太聊了一个下午, 到底有什么目的, 是否也是想来参加海枝节,却没有搞到参与节日的邀请名额。 南扶光无精打采地问:“嗯?我不……哎?” 好像哪里不太对。 南扶光坐直了一些:“海枝节是什么?” 老太太说, 海枝节是他们这个村落十七年一次的祭祀, 纪念数百年前他们这一族的族长为了所有人的安慰大义灭亲, 用知更藤藤蔓编制成的长矛,流着泪、心如刀绞地杀死了他无恶不作的儿子,阻止了一场天罚灾厄降临。 南扶光隐约觉得这个故事好像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稀里糊涂的, 眨眨眼说:“其实,我对祭祀活动有些过敏。” 老太太说:“那太可惜了, 我们疍族人的海枝节一直很有名, 每次举办的时候总有十里八乡的人们远道而来寻求赐福……有一年岛屿上简直被挤得水泄不通,自从那以后便限制了登岛人数。” 岛屿? 登岛? 这是一座岛? 南扶光拼命吸了吸鼻子,这才勉强嗅到了一丝丝类似海风腥咸气息的味道, 远处的鸟叫她一直以为是山中特殊的鸟类,类似于海鸟。 原来这叫声本来就属于海鸟。 面对她的满脸茫然,老太太倒是喋喋不休:“我是不知道姑娘你如何从天而降出现在岛屿上,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我看你也不像坏人,身无获准参与祭祀的物品,又陪我们这些老鬼聊了一日,也总要套讨一些报酬,想到我孙子出岛求学今年不归,或许你可以顶替他的名额——” 她说着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绿色的发带,发带是手工制造的,编制成了知更藤的枝叶模样,递到了南扶光的面前。 “喏,你真的不要吗?最近可是出现了不少你这样打扮的人从天而降与我们打听关于海枝节的事……但他们大多数十分傲慢也没礼貌,自然没办法获得参与祭祀节庆的准许。” 这时候南扶光的精神有些恍惚。 尚未理清发生了什么。 最后这几段对话信息量未免突然过于密集,一会儿她报告难免也会前面废话连篇,最后疯狂突出重点,很像烂尾文章赶进度…… 一边胡思乱想,她低头看着面前的发带,她心想她这是聊了一天,终于聊出了隐藏对话,触发了任务继续的可能。 选项就在她的面前—— 接过发带,继续。 婉拒发带,结束一切。 她用脚趾头踩也大概知道拥有这段事件记忆的主人是怎么选的,否则这段记忆也没有资格作为模拟舱的素材被录入。 如果现在她选择了“婉拒发带”,模拟舱将发出尖锐的爆鸣。 南扶光伸手接过了发带。 老太太笑着重新将发带取过来,替她系在头发上。 发带系上后,她看似很满意地低头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盘发的手艺,然后叉着腰对南扶光宣布:“好了!现在你可以有资格前去看一看停在海崖边的「忒修斯之船」了!开心点儿吧!你是这些天你们这群人里的头一个!” 南扶光原本趴在井水边欣赏自己的新造型。 闻言一个扭头差点把自己的脑袋甩飞,她瞪圆了双眼,震惊地问:“……什么船?” …… 忒修斯之船。 老太太说的故事有一个前奏,那就是世界上再邪恶的孩子他都有母亲,这是一件毫无意外的事情。 离开放满了花生皮和空茶杯的小破桌子前,南扶光被老太太亲自护送前往那艘停在海崖下边的船只—— 她以为「忒修斯之船」只是一个代号,所谓镶嵌在船舵的「神主言书」石碑文也不过是一种形象又抽象的比喻,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宴歧在毫无艺术性的平铺直述。 在前往海崖的路上,南扶光耐心听完了关于整个“海枝节”的来源的前奏部分。 很久以前,在这座岛屿上的他们视双生子为灾厄之子,当他们降生的时候,通常意味着灭世灾厄也会一同降临。 有一位族长的夫人孕育了新生命后,肚子一天大过一天,大的不同寻常,再这么继续下去恐怕胎儿会要了他们的命,担忧的族长请来了巫医为其妻子诊断,却得到了夫人的肚子里是双胎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双生子是不详。 有族中长老亲自出面,要求双生子出生后二择其一,或者干脆双双溺毙,以此平息诸神之怒。 族长当然不愿意,但哪怕他身居高位也有苦难言难抵众人反对,这被一次次的逼问之后,他只能先假意答应下来,再想其他办法。 族长千叮万嘱自己只是假意答应并无伤害亲子的想法,但族长夫人却觉得他在撒谎——昔日枕边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残忍至陌生狰狞,这便是族长夫人看到的一切。 听说胎儿在母体中会释放一些特殊的物质,影响母体的理智,让她们对尚未面世的怀中骨肉产生强烈的情感。 ——这种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至少在后世大部分的解读中,人们更愿意称之为“母爱”。 ……当然是在孩子身心都健康的情况下。 总之,拒绝失去自己任何一个孩子的族长夫人当晚出逃,她奔跑于山林间,身后是举着火把追逐搜寻她的族人。 茂盛的海岛植物与藤蔓在月影摇曳中化作无声的魔鬼张牙舞爪,柔软的叶子边缘化作刀片将女人细嫩的皮肤割裂,她在追逐中穿过了整片山林,最终脱力地跪在圆月下的海崖边。 她向神明祈愿,她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只求腹中孩子平安落地。 在她祈愿完成的同时,在她身后的月桂树摇曳发出“沙沙”轻响,女人回过身,隐约看见了山林中的火把点点,人群叫嚣的声音正在逼近,犹如洪水猛兽。 恐惧中,她伸手摘下了那月桂树的叶子扔下了海崖,原本狂风大作、仿若可以吞噬任何的海面突然平静下来,身后山林里那些人群好像也中了迷阵,那喧嚣声音逐渐运去…… 苍茫大海间,漂浮着一艘小小的木舟,木舟为月桂树的枝叶纹理,女人爬上扁舟,双生子就这样于大海于天地间发出来至人世间的两声啼哭。 这艘扁舟,就是后来的忒修斯之船。 “「忒修斯之船」这就是外乡人来到我们这座岛屿的主要目的喔!” 老太太笑着说。 这时候南扶光看见她遮挡在袖子下露出来的一截手腕,因为苍老松弛的皮肤上刺着古来图腾图案的刺青。 疍族人。 “且不论双生子是否真的生来邪恶或是后世而成,但那个族长夫人为子对抗全族的勇气可是感动了很多人,包括神明——否则月桂树叶怎么可能化作天地间栖身扁舟呢?” “所以?” “传闻任何怀不上的人,只要触碰到「忒修斯之船」都会得到好孕!百试百灵!” “……这跟好运有什么关系,我看不出怀孕这件事算是走运——等下,哪个‘运‘?” 老太太拍拍自己的肚子,笑眯眯地用手在肚子前笔画了个圆滚滚的手势,又看向南扶光的肚子。 后者毛骨悚然地偏了偏身躲过了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庆幸自己作为一把刀,与某位大人有彻底的物种生殖隔离。 否则她会把那整艘船拆成一根根的木头,全部塞进他的嘴巴里,让他把那艘船吃下去。 “对自己村落的遗留风物感到自豪很正常,这世界上也不是那么多人想要传宗接代的。”南扶光试图提醒,“你说最近有很多我这样的人也前来打探消息,他们之中肯定也有男人。” “喔,什么年代了。”老太太伸手慈爱的拍了身边人的后背一把,“生不出来又不只是女人的事,你思想怎么那么落伍!” 南扶光:“……” 说的对。 对不起。 大概是身为一把刀,从来没有“要和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他都没说清楚过的东西生个孩子”的觉悟。 …… 南扶光曾经听过这个关于双生子的故事。 在不净海的渊海叶舟上,有人给她详细的说了关于旧世主之防具、后世防具类神兵与仙器锻造者的来源。 那时候旧世主还未现身,一切都像是孩童枕边童话故事一样遥远。 现在不那么美好的童话故事成了真,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尽管南扶光现在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宴歧,有一些可能需要配合拎着他的衣领这种姿势,比如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所谓「忒修斯之船」就是那对邪恶双生子的诞生摇篮,而「神主言书」为什么会跑到那艘船的船舵上…… 不排除是这个癫公亲手把它交给了双生子保管。 很有可能。 毕竟他做事完全毫无逻辑。 说话间,南扶光与老太太已经到了村尾的海崖边。 要么说时过境迁,时代在发展,她们这一路走的毫无阻挡的穿过了整片山林,村民们开辟出了一条传说“族长夫人跑过的路”,并铺上了方便走路的鹅卵石,来来往往人们络绎不绝。 在海崖边,更是设立了岗哨,有村民把守检查前来的人是否拥有具备参与海枝节的知更藤发带—— 这不仅是参与节日祭祀的通行证,同时也是被批准近距离观看「忒修斯之船」的信物。 看守者多为疍族青壮年,他们多数赤着上半身,自然且坦然地向着所有人展示自己身上特殊的刺青图腾。 大概是南扶光顶着谢允星的脸,其中一名青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半晌用带着口音的通用语,红着脸,别扭的问:“你也是来求子的吗?” 南扶光在心里叹了口气:“我有两名丈夫,你要来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吗?你长得不错,我可以考虑。” 南扶光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那青年脸红的像个猴屁股。 加上进模拟舱之前在段北面前的胡言乱语,顶着别人的脸到处惹风流债这种事一旦做起来还真有点上瘾,南扶光猜测,若是被谢允星知道,可能会把她骂的狗血淋头—— 但没关系,反正是模拟事件嘛,这些人都是假的,又不会有记忆。 沿着一条山路下到海崖下,在看到面前那艘苍古巨船时,南扶光才慢吞吞收起了玩笑放松的心情。 与传说中的所谓“一叶扁舟”形容相去甚远,眼前的船只大得超过南扶光的想象,扑鼻而来的海海水腥咸气味中夹杂着木质千百年腐朽的味道,宛若庞然怪物安静搁浅。 巨船阴影之下,足够震撼的任何人头皮发麻。 船头的船舷上镶嵌着特殊的图腾,因为已经变成了著名的旅游打卡景点所以图腾下面架了个梯子,此时正有无数的人排队通过梯子上到船舷高度,一脸虔诚地伸手去摸摸那凹凸不平的图腾纹样。 图腾因为被摸了太多次都包浆了,表面的凹凸不平也变得光滑,隐约可以看见那图腾,是迦楼罗鸟伸展羽翼,羽翼镶嵌七色宝石,扭曲发散,形状似沙陀裂空树之枯枝。 类似现在「翠鸟之巢」的图腾,但南扶光知道那并不是,因为在整个金展翅鸟的下方并无修士坐道法相,「翠鸟之巢」的图腾沙陀裂空树也是枝繁叶茂的样子。 大概只有少数人知道,眼前这个看似变形版本的图腾,才是代表着旧世主之下神翠鸟所率领的精锐部队「翠鸟之巢」真正的原貌。 传闻旧世主每日乘着船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从东方出发,巡视自己的领土,太阳落下时船只停靠在不净海西岸,他所乘坐的船只,如今就在眼前。 却鲜为人知。 无数年轻爱侣如今摸着象征着旧世主身份的徽纹,祈求好运。 把宴歧和孕育之神挂上等号让一切显得特别好笑,南扶光站在船下饶有兴致的看了一会儿强忍着没笑出声,很遗憾这一幕不能被双面镜记录下来,她会迫不及待想和船只主人本人分享。 为了方便行动,她将老太太替她编的头发拆了,头发束成一束马尾,那知更藤发带取下来握在手里差点儿被海风吹跑。 握了握发带,南扶光顺手把它揣进兜里。 攀爬上一艘腐朽的船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哪怕不用御剑飞行也就是一把飞钩、脚下轻点就可以飞檐走壁的事—— 在其他还在吭哧吭哧爬梯子、只能象征性的摸一摸船头的人们惊呼声中,南扶光身轻如燕地落在船舷上,她听见自己的脚下发出不详“嘎吱”声。 甲板上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人来过。 一边震惊于自己真的可以上来,一边心惊她可以登船,说明这个事件记忆的拥有者也成功登船,「翠鸟之巢」对于「忒修斯之船」的探索比她想象中深入得多。 看来沉溺于美色一点也没耽误那对该死的双生子兄弟搞事业进度。 在听见船下有赶来的疍族族人的谩骂声时,南扶光如灵活的猫,脚踩在枯槁的木质甲板上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疍族的人冲上船把她抓住前,南扶光进入了主驾驶舱,看见了主船舵,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但不妨碍她轻而易举地发现船舵上空空如也。 并没有宴歧口中说的「神主言书」。 …… 离开了模拟舱后南扶光没能立刻离开「翠鸟之巢」,尽管她试图跟每一个人解释她陪老头老太太聊了一整天聊到头眼昏花,现在真的很需要睡眠。 负责后勤工作的执法者依然十分无情,把那详细到进入事件后迈出的第一步是左脚还是右脚的报告表拍在了她的面前,语气冷酷的说:“金丹修士没那么脆弱地需要睡眠否则会死。更何况回去落入指挥使大人手里,你也不会得到休息的。” 南扶光难以置信人怎么能顶着一张那么严肃的脸讲出那么色情的话,她捂着耳朵让她闭嘴,对方说闭嘴可以麻烦您快填谁不想早些下班。 面前的表格详细到不必要,很多事情他们仔细看一遍事件回忆就能得到答案。 南扶光抱怨这种浪费时间的形式主义,到底是谁在不知道那海枝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坐在桌案对面玩手指的执法者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我就不知道。” 低着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南扶光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就在这时听见对方说:“你好歹也是参与‘丁‘级事件的执法者,又七日内有六日睡在指挥使大人身边,为什么表现得对‘丁‘级事件一无所知?” 这样说话根本不可能激怒南扶光。 毕竟她真正天天同床共枕的那位说话总是比这个难听一万倍。 她头也不抬地“噢”了声,道:“愿闻其详。” 在玩手指的执法者抬起头,目光闪烁地盯着她。 …… “‘丁’级以上的事件进入的是真正的‘模拟舱’。” 坐在柔软的扶手椅上,南扶光严肃地发出提问。 “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她说完打了个呵欠,眼角挤出来的生理性眼泪让她脸上的严肃功亏一篑。 身体也犹如支撑在背后的竹竿“啪嘎”断裂后轰然倒塌,她落入扶手椅内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棉花里……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呼噜”声,就像是猫被顺毛到感到愉悦会发出的那种声音。 “大概听懂了。” 说话的时候,男人正盘腿坐在她所在那把扶手椅的下方,背靠着扶手椅边缘,一条腿蜷起一条腿放松舒展开,一本书放在他的腿上,刚刚被认真地翻过好几页。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看似很舒适柔软的白色里衣,南扶光趁机用两根手指搓了下发现它摸上去也很舒服…… 理论上说是衣冠不整的男人保持着这幅放松又矜贵的模样在书房里窝了一整天,这让他的武器(也可能是专属牛马)再次觉得很不公平。 南扶光很累,她像是一只没有骨头的猫科动物,整个人瘫软的挂在椅子边缘。 旧世主在她脚下的方向,她的脚背鬼鬼祟祟的蹭过他的后颈时,男人头也不抬地翻过手中的书,面无表情地侧头,在她的脚指头上亲了一下。 脚趾上猝不及防温润柔软的触感让她差点儿炸毛的跳起来。 红着脸缩回了自己还想踩踩“巨人肩膀”的脚,但是又像是得了什么肌肤饥渴症,还是想要和他有所接触。 于是设伸长了胳膊,她一边用一根手指勾着宴歧的衣服拉扯,清了清嗓子,一边道:“‘丁‘级以上的模拟舱放出来的模拟事件中,只有‘环境‘是既定踩点后生成的,但进入之后发展的人、事、物一切都是模拟状态,换句话说,我是进入了一个开放世界形态的虚拟秘境,开启了对「忒休斯之船」的探索。”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丁”级模拟舱的报告表有所改变,变得事无巨细。 模拟舱完全不知道是哪个天才发明出来的,前面的“戊己庚辛”级别事件确实都是训练,真正的“模拟”从“丁”级开始。 执法者通过模拟舱进入「忒修斯之船」秘境,然后开始无限次数的重复探索。 他们可以容忍失败,在没有任何损失的情况下,他们肆无忌惮的进行任何尝试。 那艘古早的巨船轮廓很有可能就是前人在无数次的摸索下才得以接近、具象化的成果—— 在此之前,他们可能已经因为各式各样的无礼、冒犯、冒失,被疍族之人用石头砸死了无数次。 思及此,南扶光有了一些更不美好的联想,她爬起来,整个人以不离开扶手椅的姿态在上面翻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毛茸茸的脑袋落在了男人宽阔的肩膀上。 “这东西的存在对我们不太有利,找个机会得把它们全毁了。” 战争还没有爆发。 战争也不一定会爆发。 但谁也不能保证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若是战争开始,「翠鸟之巢」的模拟舱的存在,意味着执法者系统可以无数次演练战场上的一切可能性—— 哪怕他们的胜率只有千万分之一,他们也可以在无伤的人海战术演练中,寻找到那千万分之一的可能。 宴歧听闻她的担忧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道:“我不觉得他们的发展水平超前到可以隔空探物的水平。” 南扶光对于他说的话感到云里雾里,她动了动脑袋,用自己的脑袋撞他的脑袋,一边问:“还有个问题,邪恶双生子诞生于忒休斯之船,也就是旧世主后来每日巡航领土时所乘的船只?” “没错。” “「神主言书」为什么在那艘船上?” “我离开时,把它交给双生子,让他们收好。” “收哪去了?” “他们自己也不记得了,否则现在也不会费劲吧啦的大张旗鼓去找。” “真有你的。” 说完这句话南扶光就不说话了,肩膀上一轻,原本亲昵的落在自己身上的脑袋也挪开了。 宴歧能听见自己身后传来重重的翻身的响动,他一点不怀疑若是现在翻过身,不意外的可能只会看见一个后脑勺。 “生气了?” 他主动转身,凑近了背对着自己闭目养神的人,轻颤的睫毛下,眼底是难以掩饰的疲惫…… 男抬指去拨弄那长长的睫毛,看它在自己的拨撩下抖得更加厉害,像是蝴蝶在煽动自己的翅膀。 那双眼始终不肯睁开看他,以沉默默认了他的疑问。 宴歧叹息一声,要说全无愧疚当然不可能,但是他本身也不是很擅于和别人解释自己做事动机和想法的人,更何况有些事他压根没有动机,就是当时想做就那么做了—— 双生子对于当时他们阵营的大部分人来说都可以用一句“认识但是不熟”来概括,但对于他们的真实性情宴歧觉得自己也不算那么不了解。 「神主言书」交给他们并不是一时的任性或者是随性,他也有过他的考量。 但棘手的是眼前对他行为表达出不满和不谅解的人不止是他昔日的下属,多了一层夫妻关系让他意识到有些事不是光靠她来迁就他的任性就可以维系下去—— 这一点是最近摸索才得到的结论。 毕竟这种事,放在过去,他也没有任何经验。 于是主动的凑上去隔着头发亲了亲背对着自己的人的后脑勺,男人扔开了放在腿上的书也跟着爬上了柔软的扶手椅,两个人挤在上面显得有些拥挤,被他拥入怀中的人发出明显不耐烦的咂舌音。 好在没有把他一脚踹下去。 他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笼罩上来,把对背着自己始终很臭的那张脸转过来,先不管那么多亲上去,等僵硬的人再怀抱中柔软下来,他才慢吞吞开口解释:“当时我要离开的时候,东岸的人已经在对「神主言书」起了感兴趣的苗头。” 南扶光没说话,但她抬了抬眼皮子,示意自己有在听。 “那东西一旦造成,因为属性问题就无法与领地切割,我带不走它,它就成了一个烫手山芋,把它放到你们任何人手中保管都会让你们成为一个目标。” 当然,尽管他极力避免这种事,却还是让悲剧发生了。 “双生子乖戾冷血,但当时我并不怀疑他们的忠诚,「神主言书」交给他们处理是最好的。”宴歧亲吻怀中人的鼻尖。 “他们会有一些不同于寻常人的想法。” 男人的声音有些催眠。 在他以沉静的语气描述过去的事时,南扶光有些昏昏欲睡,她骂男人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两个糊涂蛋,以至于那个东西到底在哪都不记得—— 宴歧微笑着接受这份挨骂。 有一点没变的是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会当着他面骂他的只有现在在他怀中的那一个人。 他把人拖起来了一些,低头找准她的唇瓣吻住她喋喋不休抱怨的嘴,南扶光没有躲,不情不愿的跟他交换了体温,来了一个黏糊但并不带有任何欲望的吻。 以前她很好奇宴几安为什么老想亲她,做那种唇舌交替、交换唾液的事好恶心。 但现在她懂了,一切的不对都只是人不对,铺天盖地熟悉的气息交换进入鼻腔的时候,她只觉得宴歧身上的味道太好闻了…… 她有种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张开,发出她最开始陷入柔软躺椅时那种幸福的哼唧。 “那「翠鸟之巢」还要去吗?” “船舵上是空的,但是他们的探索还在继续,我想知道他们还想做什么。” 宴歧捏着怀中人柔软的耳垂。 “再辛苦几日?” 南扶光“哦哦”了两声,这一次没有任何抗拒的心理。 手撑上男人手感很好的腹肌时,她心想这算不算上位者全新的剥削劳动力手段。 但很快她又觉得应该不算,毕竟这种手段偶尔还是要亲力亲为的—— 比如现在他就在用非常有礼貌的语气问她,如果没打算在这里做些什么,能不能从他身上下去,这样骑在他身上又不动真的很没素质。 …… 谢允星与南扶光换了衣服,即刻回到「翠鸟之巢」。 细细看了一遍南扶光今日的事件报告后,就等来了推门而入的段北。 最近谢允星莫名其妙抗拒他显而易见摆在脸上,所以当坐在他的书房椅上的人抬头,堪称温和的扫了他一眼后,他立刻变得精神。 如果屁股后面有尾巴,那尾巴已经摇了起来。 他上前直接把坐在椅子上的人抱起来放在书桌上,侧头去吻她时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又充满怨念。 谢允星任由他的手不老实的拉开她的执法者道袍,只是浅浅道了句:“我在模拟舱累了一天,还得上指挥使大人这加班。” 段北发出一声短暂的嗤笑,嘟囔着“确实是一身模拟舱液的味道”,但拉开她腰带的动作根本没有停。 衣衫顺着圆润的肩滑落,谢允星看见从衣袖兜中滑落出一根绿色的发带,像是植物藤蔓编制而成的纹样,粗布,并不精细昂贵。 她愣了愣看着那根发带,茫然的想,这发带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没等认真思考,就被段北掰着脸拧开吻住,他声音含糊的问她怎么了,谢允星沉默一瞬,道:“没事。” 可能是南扶光忘记遗留下来的发带,她提醒自己下回见面记得还给她。 第184章 是你啊 第二日, 谢允星发现那根发带不见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时,段北早就醒来坐在桌边批阅文件,她的执法者道袍好端端的被从地上拾起并打理干净挂在了墙边,再旁边挂着的是「翠鸟之巢」指挥使的那身繁杂的道袍。 相比之下普通执法者那单看还不错的道袍, 简陋的好似爱好者饭圈自制。 谢允星问段北看见那个发带了没。 段北头翻过手中正在阅读的报告表, 头也不抬地问:“什么发带?” 昨日送入模拟舱一共三十二人, “丁”级以上报告通常都由指挥使大人亲自查阅,这会儿他才看了一半,并开始十分烦躁地在其中一张报告下批字“滚回去练字”。 谢允星形容了下昨日只见过一眼的发带,因为担心那是南扶光的东西, 所以说得详细了些, 段北耐着性子听完, 言简意赅的回答:“没见过。” 那个语气极其敷衍。 放了别人他大概连眼皮子都懒得掀一下,但疑问的是谢允星, 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敷衍了下。 说话的是时候, 指挥使大人面上四平八稳…… 确实, 哪怕真的是他干的,他也不会感到任何的窘迫或者尴尬。 ——以上,整件事被谢允星一点儿细节不差的,原样告诉了南扶光。 南扶光起先听见谢允星描述在自己的兜里发现的发带外表时,陷入一种非常茫然的状态, 然后她感觉到一种毛骨悚然、汗毛起立的恐怖。 模拟舱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东西怎么可能被带回现实里? 她南扶光又想到了那一日,从模拟舱里爬出来就掉了一条手臂的倒霉蛋。 “丁”级之所以是“丁”级? 南扶光脑子有点乱, 纠结的问谢允星:“你确定不是因为着急看我写的报告, 以至于最后发生了一些认知上的混淆?” “什么?” “比如,你以为,你看见了我在报告里描述那根海枝节信物……但实际上你没看见, 你只是产生了幻觉,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见到过。”南扶光道,“有时候会这样的。” 这下连谢允星都跟着不确定起来。 但南扶光当下便开始查看起下一次进舱的时间安排。 她隐约有一种预感,下次进舱的时候,她会有一个很大的进展。 她去把这件事报告给宴歧的时候,遇见了段南,段南正从书房里走出来,脸很臭,怀中抱了一大堆新弄好的卷轴设计图要去码头拿给黄苏。 武器与防具当然是天生死对头,合不来就是合不来,就像“矛”与“盾”,它们放在一起诞生了“矛盾”这个词。 段南直接将南扶光一个大活人视作空气,反而看到她身边的谢允星立刻凑了上来,围着她问她去哪,兴奋得像大清早第一趟离巢采蜜的蜜蜂一般。 谢允星道:“来找你。” 脸很臭的人立刻阳光灿烂,虽然脸上还是那副死了爹妈的样子,但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南扶光对此相当看不下去,翻着白眼推开了面前书房的门,发现里面的男人正一手狼毫绘图一手捏着块咬了两口的糕点,一心两用得十分认真。 他手边摆着个食盒,大概是方才段南送过来的。 也不怕他投毒。 “嗯,来了?你来看看这个光合炮台——” 他嘴巴里说着南扶光完全陌生的名词,她一步上前,面无表情地抬手拂走那设计图上掉落的碎饼渣渣。 男人把手中剩下的半枚山楂饼塞进她的嘴里,她下意识想往外吐,但是还是皱着眉咀嚼吞咽下去。 南扶光完全不能理解宴歧或者谢允星对于段北、段南两兄弟的信任以及纵容,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事。 但她一直没有发表过任何反对的言论,是因为她觉得尊重他人喜好是一件不难做到的事情。 ——再漂亮的狗也有可能被放逐流浪,再丑的狗也会有人当做掌上明珠。 …… 南扶光第二次入舱被安排在三日后。 她到了「翠鸟之巢」发现这一批入舱的人数很多,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们可能确实是在搞人海战术。 但她看不见上一批离开舱门的人是什么状态,因为出口和入口并不相通甚至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她只是隐约能听见时不时从远处传来的哀嚎声,就一两声,大多数情况下是一片沉寂。 这让人更加难受。 以至于南扶光进入自己的对应模拟舱的时候,她总觉得鼻尖还飘荡着一股血腥气和人浑浊的鼻息混合气味。 负责安全与事后报告表等后勤工作的,还是上次那位有些面瘫但也会面瘫着讲狼虎之词的执法者姐姐,她正弯腰给模拟舱换里面的黑色溶液。 南扶光靠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眼尖的在模拟舱边缘看到了一抹未干的血渍。 天知道她当时心跳得有多快,心脏都快从嘴巴里蹦出来,但她还要假装见多识广,扯了扯唇角,指着那抹血渍道:“那是什么?血吗?这不太卫生,说好的一客一换、每日消毒呢?” 正弯腰进行清扫工作的执法者姐姐闻言,直接用手把那抹血渍擦掉了,然后非常淡定的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上一位情绪波动过大,爬出来的时候浑身在抖,脸不小心磕在模拟舱边缘,这是磕出来的鼻血。” 南扶光“哦”了一声。 其实这位负责后勤工作的执法者并不是什么话多的人。 大多数情况下和她闲聊、试图套话都是徒劳无功,她给的回答永远是设定好的回答一般—— “与你无关”,“不该问的别问”,“你话怎么那么多”以及“不知道”。 她突然张口给出这种不必要的解释,这其实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 南扶光躺进模拟舱,那种冰凉的、腥臭的黑色液体立刻涌上覆盖了她的全身以及口鼻,瞬间的窒息之后是极度的困倦。 刚开始几次她为这种感觉感到不安,但现在她已经非常习惯了。 耳边传来海鸟的鸣叫,感觉到腥咸的海风吹过鼻尖,南扶光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了海崖边。 这边是黑夜,船还是那只船,只是之前那人头攒动的人山人海盛况不见了,海崖下,负责看守的人比之前的人更多—— 那天红着脸和南扶光搭话的年轻人也在,之手他不再是上次看到那的那般放松的模样,肃着脸举着火把站在岗位上,打着十二万分精神。 南扶光没有立刻上船,因为不确定这个模拟环境是从哪个节点开始的,想到上次自己的所做作为,很有可能一出现就被一群壮汉一拥而上压着脑袋脸朝下摁在地上…… 她卸下了谢允星的模样,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转身到村落里打听情况。 回到记忆中的村子,南扶光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陨龙村,这种家家户户家门禁闭、只余阴风怒号的感觉,太像了。 她凭借记忆找到了和老头和老太太闲聊一下午的那个院落,阳光下老太太捧着花生米搓搓皮吹散的画面生动的出现在她脑海中。 南扶光扣响了门。 门里一阵窸窸窣窣,像是有老头和老太太争执要不要开门,但过了一会儿门还是开了,熟悉的面孔从里面探出来,上下打量了一圈南扶光,老太太谨慎的问她有什么事。 南扶光笑了笑,道自己是外来的旅人,路过此处听闻海枝节,慕名前来,口渴了想讨杯水喝。 老太太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门缝拉开了些,里面澄黄温暖的光透了出来。 南扶光借着喝一杯水的功夫打听到了一些事,村子里最近气氛那么紧绷并不是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南扶光松了一口气),而是因为村外来了很多人,他们不光是为了参与海枝节而来,他们为了那艘船,今日不断有人闯入船上,那艘上了年纪的古船可经不起这种折腾。 用脚指头猜也能猜到那是「翠鸟之巢」的人。 南扶光只是困惑既然是模拟器,为什么不能每次都把进度调整回最开始无事发生的样子。 现在村落里的人提高警惕的模样,好像无论如何也不如最开始那时方便行动。 除非是有些探索进度必须要被保留下来? “那些人除了登船还做了什么其他的举动吗?”南扶光问。 “不清楚,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说是那东西被村世代守护,好像是一串符号?或者是固定的号码?”老太太说,“天知道呢?我们这儿从古至今保留下来的,不过只有哪一条船罢了,什么符号或者号码,听都没听过,他们追着我老婆子问,有一次还差点儿动了手——” “动手?!” “对,一个大小伙子也不害臊,嘴巴里嘟囔着‘反正都是假的‘。” 南扶光心中的不安在扩大。 模拟舱是假的,但对模拟舱中设置的环境里的人来说,他们的生活未必是假的—— 这样的设定,除了认知上的不公平,最麻烦的还是进入模拟舱的执法者的思维方式。 就像是《三界包打听》流动版里,披着马甲的人们偶尔会发出“沙陀裂空树枯萎也没关系啦反正我无所谓”之类的暴言…… 但你若将发言的人抓到“听听神奇的海螺怎么说”去,举着自己的身份证发言,他脱口而出的,必然是“为了沙陀裂空树复苏,作为芸芸众生在下万所不辞”。 人在虚假的环境中会有无限放大的情绪。 他们说话、做事会更肆无忌惮。 就像南扶光若是顶着自己的脸,那一日恐怕无论如何都没胆子对另一个雄性生物说“你要不要来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这么不要脸的话。 一时间思绪有些凌乱,南扶光没来由的又想到了那一日,宴歧所言道陵老祖与「翠鸟之巢」训狗模式如出一辙—— 能够来到“丁”级事件的模拟舱的,都经历了前面无数次“戊己庚辛”级事件的厮杀与屠戮。 他们或许会像曾经的南扶光一样,对于血肉横飞感到麻木。 这种情况下他们会在“丁”级事件模拟舱毫无进展的情况下,做些什么? 放下了茶杯,南扶光与老太太道谢后离开了她的家,走的时候被硬塞了两个刚烤好的红豆饼。 站在空无一人的院落中吹了一会儿风,南扶光默默吃完了那两个红豆饼中的其中一个,然后把腰间「翠鸟之巢」的腰坠,悄悄挂在了老太太家里屋檐的角落。 那地方挺隐蔽的,老太太本人都不一定能发现,但「翠鸟之巢」的修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一定能发现。 …… 月上中天时,南扶光终于回到海崖边,轻车熟路地摸上了那艘巨船。 脚踩在甲板上发出“嘎吱”一声轻响,下面海滩上巡逻的疍族年轻人立刻支棱起耳朵,很紧张的大声“什么人”,举着火把三五成群围绕过来。 南扶光一弯腰,化作一只浑身散发着月晕澄黄光芒的猫,悄无声息的敏躲进阴影中,躲过了一掠而过的火光。 猫咪脚下有肉垫,当它飞奔过甲班的时候再也不会发出一点儿声音。 驾驶舱因为被数次入侵做了手脚,也许疍族人不完全都是一无所知的凡人,南扶光认出在舱门附近设下的阻止入侵阵法,但凡有活物经过,无论是不是暴力破坏都会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无意打扰这宁静月夜,轻盈的猫尾扫过驾驶舱的窗棱,它探了探脑袋,然后犹如液体一般,从只开了一条缝的窗棱挤进了驾驶舱。 落在地上的时候,猫变作了少女的模样。 南扶光微微眯起眼俯下身,上一次来的时候,身后追着一屁股的疍族追兵,她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看船舵上并没有任何类似「神主言书」的镶嵌物。 但今日,借着外面的月光星辰,她仔细打量,方向在方向舵上,嵌刻了许多奇怪的符号,那些符号分区域,分大小格,按照一定的规律排序…… 从某些刻度南扶光猜测那是另一种语言的数字。 除却这个,剩下的对应区域符号她一个都不认识。 【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说是那东西被村世代守护,好像是一串符号?或者是固定的号码?】 老太太的话再次出现在耳边,南扶光凑近了看舵盘,上面的灰尘很厚,不像是有人动过的样子,看来模拟舱的重启节点被放在了这—— 现在进度快的人,已经确认了这舵盘上没有「神主言书」,那东西并不是找到这艘船、爬上来把它从舵盘上撬下来就完事的…… ——那双生子确实稍微走心了,他们给东西设了密令。 不幸的是,设了密令的人得了老年痴呆,现在自己都记不起那道密令是什么。 南扶光手放在那船舵上,东西都到跟前了不试一下好像说不过去,她曾经自己好奇心重也手贱,大不了就是任务失败被扔出去重启模拟舱下次再来—— 她转动了那个船舵。 随便转动了几次,她根据自己猜测的数字符号对应,认认真真的输入了自己的生辰…… 很显然,段北、段南看着她就烦,几千年前更不可能用她的生辰作为保管「神主言书」的密令。 微笑.JPG。 她听见伴随着“咔嚓”一声绝对不应该是船体木质结构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机械运转之声。 整个船体突然发出艰难的呻吟,就像是沉睡多年的巨龙被人伸了一根手指戳戳鼻孔之后吵醒。 当船体开始震动,南扶光心想,模拟舱是不是也该发出尖锐的警报。 当脚下的甲班出现裂痕,她开始无限下坠,南扶光已经开始考虑接下来的报告表和很有可能附加的检讨书该怎么写—— 谢允星应该是不会帮她写的。 也不知道宴歧能不能答应。 …… 坠入黑暗,周围摇摇晃晃的,南扶光再次睁开眼时以为自己会看见模拟舱的水晶防护罩,但是睁开眼时,她发现什么都没有。 周围黑漆漆一片,她处于一个狭窄、封闭的空间,整个人又像是漂泊于海面,摇摇晃晃。 ——像轿子。 这个认知钻入脑海中时,南扶光感觉到自己的背脊一瞬间发麻,变凉。 她僵硬地拧动脖子,看到轿帘外有火光攒动,香火蜡烛的味道钻入鼻腔,真实得让她觉得喉咙发紧。 一阵猛烈的摇晃,外面有什么人在扯着嗓子喊“起轿”,南扶滚滚感觉到轿子吱吱呀呀的往前走着,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她伸手扶住轿身,才没让自己的头撞到轿壁,叮叮当当的发饰碰撞声之下,她看见自己一身火红的巫衣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想要捅破轿子爬出去,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成为“伶契”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村女,任人斩割。 轿帘被掀起,外面的人哭着喊她“丹曦娘子”,求求她救救村落里的所有人,南扶光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恐惧在看见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时倾覆了她。 那句“我不”在嘴边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突然听见外面送轿的队伍有一阵骚乱,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惨叫。 南扶光与轿外趴着原本和她泪眼朦胧的人相互对视一眼,均是一愣,她探头看去,就看见从身后拐角处,漫天香火中,钻出个与周围村民完全格格不入得少年。 白发金眸,身着一身「翠鸟之巢」执法者华服,金色棋盘格形成阵法,犹如星络在他身后交织、金光浮动、跳跃。 是段北。 完全不知道段北如何进入模拟舱独立事件,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那月色下、鞭炮硝烟缭绕中,南扶光只看到屋顶上,他手起刀落的斩落一名壮汉的头颅—— 抬起头时,眼眸阴冷且充满了戾气。 送轿的队伍因为突然杀出的不速之客有,有什么人在大喊着抬轿的人快走,轿子颠簸起来,摇摇晃晃中,南扶光被晃回了轿子里—— 滚落跌倒的瞬间,她看见段北从天而降,顺手扯过一个试图拦路的家伙,扔到了墙上。 他是无所谓顾及杀戮的,无论是否是身处模拟舱的事件中,眼前的人究竟是真实存在的或者是幻境对他来说毫无区别…… 他甚至不在意究竟是凡人,还是修士。 金色的瞳眸被白烟与飞溅的血雾模糊,身着华服的少年犹如黑夜之中开始狩猎的食肉动物开始他的进攻,便不可能再停下来—— 眼前的人们一批批的倒下,段北踩着人们倒下的身体往轿子这边狂奔而来。 那些人有的死掉了,有的还活着。 痛苦与惊恐的哀嚎声覆盖了一切,在轿子窗那小小的空间里南扶光只能看到段北越来越近,那些普通村民如何能与「翠鸟之巢」的指挥使相提并论…… 他们用身体铸成的障碍根本抵挡不住他前进的速度。 在距离轿子还有大概十几丈的位置,段北犹如猫科动物一跃而起,轻盈的在半空中横越长长的抛物线,“咚”的一声巨响,他种种落在南扶光头上的轿顶上。 轿子发出“嘎吱”一声不堪负重的巨响,血腥气息伴随着他的降落扑面而来。 随之是少年略微不稳的粗喘。 他一只脚勾着轿顶,一个倒挂翻身,南扶光只看到一只沾满了血污的白皙手指抠进了轿子的缝隙,一个停顿,紧接着猛然使力—— 轿门开了。 新鲜的空气疯狂涌入。 南扶光被硫磺硝烟味呛得狂咳几声,直起腰时猝不及防的对视上那双被屠戮血雾染红的金色瞳眸。 短暂无言,四目相对。 “是你啊。” 倒挂在轿子上的人语气非常平静。 就像他丝毫不为南扶光与谢允星的轮换身份这种欺骗感到愤怒,他也不会大发雷霆。 此时此刻,他只是单纯的在庆幸轿子里受苦受难的人,不是谢允星。 第185章 所谓爱啊 和自家姐妹的情人单独相处的时候, 正常人类总是难免会有一种七窍生烟的尴尬。 坐在轿子里的南扶光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她甚至没来得及问像是一只蝙蝠一样倒挂在轿子门前的段北怎么会来,现在她可是在模拟舱里…… 还输这家伙除了能给别人编制梦境,还能入梦? 这根本不合理。 动了动唇,来得及说话的时候, 眼前黑影一闪, 以守护姿势横在她轿子上的人已经稳稳落地, 宣告自己结束守护。 他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转身瞥了南扶光一眼,有些奇怪的问:“你穿成这样在这里做什么?” “……” 南扶光以前觉得宴几安某些行为很像不通人性的动物。 失礼了。 现在比他更像动物的人出现了。 “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这是我的模拟舱事件,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有危险才跑进来——” 段北顺手解决了一个还妄图靠近的村民, 看着南扶光笨手笨脚的从轿子里爬出来, 他挑起一边眉,然后眼睁睁看着她尖叫着躲开另一只抓向她的手。 “首先, 这是谢允星的模拟舱, 我以为有危险的也是谢允星, 要救的还是谢允星。” 「翠鸟之巢」指挥使大人用一种“莫挨老子”的动物语气道,“然后,你那把剑呢?在这装什么柔弱。” 模拟舱是不限制入舱人在事件中使用本身自己的能力的。 但是这会儿他看见南扶光拎着那华服裙摆笨拙的左躲右闪,绕着轿子玩起了老鹰捉小鸡,却还是不肯拔剑伤害伸手抓她的村民—— 这些村民看着并不像好人。 拥有不分是非圣母心并做出圣母行为的可以是任何人, 但绝对不可能是南扶光。 段北随意抽出一把配剑,在她脸跟前手起刀落, 整整齐齐地切断了一只在她脸跟前的手, 红色的温热血液飞溅她一脸…… 一身火红华服的少女闭了闭眼,感觉到那鲜红血液顺着她的面颊往下落。 心中“腾”地蹿起一把火,想把面前的人脑袋拧下来。 段北却并不在意她浑身上下冒出来的那股暴躁, 左顾右盼之后,转过头,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这是你成为「伶契」前的场景?” 「忒修斯之船」的船舵本质上就是一个防具,段北和段南在当年为了存放「神主言书」时亲手制造的。 无论如何他们确实有在好好的按照旧世主的吩咐做事,他们确实把「神主言书」放到了船上,但相比起宴歧无比简单的“就放船上嘛”这种叮嘱,显然对旧世主的话语,他们也有自己的理解方式。 船舵被他们设置了一组密令,不转动船舵输入正确的密令,任何人都不可能得知「神主言书」的下落。 轮回至今,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这整件事,连「忒修斯之船」的位置和船舵都是最近才魔兽出来的,更勿论想起他们当初设置的密令到底是什么。 最近整个「翠鸟之巢」都在处理这件事,每日除了有执法者前仆后继的不断重复试密令,更有无数的后勤人员在专门分析失败者的报告,外加翻阅记录了古战场事迹的古籍,试图从二者之中找到蛛丝马迹。 可惜一无所获。 他们试过无数组可能的密令,失败的人会坠入前世今生最恐惧的记忆中,就像是梦中梦,一旦跌入那黏腻的网中,难以复醒。 这就是南扶光之前听到数声哀怨嚎叫,又或者是无穷无尽僻静的原因…… 每一个执法者在失败后,都会受到极大的精神损伤,轻则恍惚卧床,重则自残自尽,不是没出过人命,但掩饰太平对这么一个组织来说实在是太过简单的事,一带上等灵石,一句“我很遗憾,感谢他为他化自在天界鞠躬尽瘁”,就足够打发一名执法者痛哭流涕的家人。 近来「翠鸟之巢」可用人数锐减,但没人感到意外。 毕竟那是当年邪恶双生子为入侵者特别定制的“礼物”。 正如此时南扶光,站在陨龙村,她歪着脑袋问段北,“所以你是怎么相安无事的进来的?” 她理所当然觉得,脑子正常的人设计有危险性的东西的时候至少都会给自己留个后门,这是创作者基本常识。 被提问的人头也不回的斩落一人,将那沾满了鲜血、狰狞的不似祥瑞而是从某种阴湿角落里抬出来的冥轿踢到了身后的篝火中。 熊熊烈焰蹿起,火焰舔舐着那染血的彩轿,烧的更加热烈…… 金瞳少年面颊一侧被火光照亮,火苗似在金色的瞳眸中跳跃,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兴奋。 南扶光也有猜错的时候,比如双生子制造这个密令舵盘设置的时候,就没考虑过放过任何人。 包括他们自己。 南扶光感觉到一阵风吹过自己的面颊,在烛火香味缭绕之中,这一次,她再次嗅到了海风的腥咸。 …… 模拟舱外,「翠鸟之巢」总部。 人们看着副指挥使出现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他身后还跟着大摇大摆的旧世主大人。 自从他脱去了杀猪匠的马甲公开降临回归后,他一直老老实实待在不净海西岸,虽然大日矿山码头的动作不断,但俨然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 现在突然出现在这里。 看着他一脸如沐春风和煦的笑容。大有一些吃过了午膳消失随便路过这里来打个招呼的放松,传闻这位从前就随性得连下属都受不了…… 作为他的敌对方也很容易被他这种态度气到。 「翠鸟之巢」是隶属仙盟下最高执法部门,这位把这里当作自家的后花园说逛就逛? 奈何不知道是在段南的带领下还是他有特殊的本事,反正从进门开始就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模拟舱林立的空地,宴歧“嗯”了一声。 段南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他。 “有没有考虑过换一种排列方式?这样放着很像墓地……在你们这应该叫坟场或者乱葬岗。” 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 段南抬手招来今日负责总后勤的人员试图找到南扶光的排班表,后勤人员一边欲言又止的看着保持微笑的宴歧,看似欲言又止,但还是硬着头皮把排班表接了过去。 段南看也没看直接把东西递给了身后的男人—— 他也搞不懂他想干嘛。 原本他们坐在议事厅好好的开着会,正难得正经的挑设计图毛病的男人毫无征兆突然“嗯”了声,然后转头问段南,到底对「忒修斯之船」的船舵做了什么? 那语气听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甚至有些发沉,若是熟悉宴歧的人,会敏锐的捕捉到这时候他真正感到不愉快甚至是紧张的前兆。 正好当时会议厅里,包括蹲在吾穷腿上的那只猪都是说他的人。 当下散会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异议,大家收拾收拾东西各回各家,宴歧拎着段南来到「翠鸟之巢」—— 现在他按照手中的排班表,站在了无数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模拟舱中的其中一个跟前。 推开门,里面的后勤执法者先是被段南吓了一跳,然后被他身后的宴歧吓了好大一跳。 男人看也未看她一眼,一步上前掀开了模拟舱的琉璃防护罩,与此同时她站起来拿出武器……完全就是本能反应,段南都在这,真有什么压根轮不到她出手。 “别紧张。” 男人头也不抬淡道。 “放下武器。” 默默震惊地睁大了眼,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压根不受控制一般,默默放下了武器。 像是木桩一般呆立在旁,眼睁睁地看着男人俯身观察了一会儿躺在黑色溶液中沉浮的三界第一美人,片刻后蹙眉,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有一瞬间这位后勤执法者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比如果然天底下的雄性生物都一个鸟样遇见美人就走不动道哪怕这个美人是自家媳妇儿的姐妹—— 但很快的,她惊悚地看见躺在溶液里的三界第一美人脸如同融化一般,最终露出了云天宗大师姐的那张脸。 执法者彻底失语中,男人直接将沉重的琉璃防护罩打开,过程中他一直垂眸盯着还处于模拟舱事件中不省人事的云天宗大师姐,目光平和至让人品出了一丝丝不一样的温柔。 “现在把她弄醒会发生什么?”他问。 突然的低沉嗓音将执法者吓了一跳,她心想这是机密,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舌尖僵硬了会儿,她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地诚实回答:“不可以。梦游中的人只能等她自己回到床榻上。” 男人闻言沉默一瞬。 那一瞬在外人看来大概是丝毫没有留有犹豫,他直接翻身跟着一块儿躺进了模拟舱。 不同的模拟舱对应不同的事件与时间点,理论上是这这样的,所以想要最快速度的唤醒南扶光、找到南扶光,当然就是躺进同一个模拟舱中。 男人小心翼翼地将浸泡在黑色液体中的少女捞起来放在自己的身上。 低头亲吻了她的鼻尖,像是对待易碎物品一样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缓慢匀称的鼻息扫过她的眉心,他抬头,换了一种语气让段南把防护罩盖上。 …… 宴歧想起了之前的那个比喻。 将这个星球的人想做一池鱼,不幸有了外来生物入侵时,他作为鱼池的主人可以坐上观壁,偶尔伸手拨正反乱。 曾经这对他而言不过是顺手的事。 但他忘记了其实哪怕是作为鱼池的主人他也不总是高高在上,比如当他发现要拯救鱼池里他非常珍视、不能失去的显存物时,他必须只身下水捕捞—— 池水冰冷,对他来说完全无害,但幽潭僻静且自成生态系统,贸然俯首而降,会发现其中有他也不能轻易搞定的存在。 站在那覆满了灰尘的船舵前,宴歧无语许久。 抬手随意扒拉了两下船舵,输入的也是南扶光的生辰。 等他反应过来这玩意是双生子制造的,不是他制作的,换句话说这道密令轮到用壮壮的生辰都不会轮到用南扶光的这个事实时,船舵发出“咔嚓”的长长呻吟。 整艘船震动得好像要散架,然后…… 无事发生。 他没有前世今生,他甚至不属于三界六道,他不遵循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条规则。 所以,为这个世界的规则而设定的规则,也不适用于他。 他进不去第二层梦境。 站在船舵前,叉着腰的男人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深深地觉得自己的脸现在很疼—— 说好了不再让她遭遇或者任何的苦难。 果然有时候人也不能过于自大,把话说的太满。 他在心中替自己狠狠的记下一笔。 …… 南扶光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她的猪德瑞拉正在为塞不进去的水晶鞋和跑不动的南瓜马车痛心疾首,自责不已。 但事实上她已经脱离了那顶狭窄幽暗的轿子与愚昧的陨龙村村民,被强行拖进了属于段北的记忆。 她原本还有心情在心中嘲笑,一只动物居然还有前世今生最痛的记忆。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 故事在老太太讲得双生子那前半段正好续上,从邪恶双生子的母亲爬上了用叶桂树叶编制的一叶扁舟,在上面诞生一对双生子说起。 嗷嗷待哺的双生子依偎着母亲冰冷僵硬的尸体啼哭,但他们的啼哭只是处于毫无感情的本能,他们依靠着尸体已经开始分泌的乳汁生存,三十三天后,她的尸体在高温与潮热下腐烂。 双生子靠着血混着尸水又活了三十三天,在第六十七天,两个孩子长大成为寻常凡尘人十岁左右的样子。 这个故事的开头其实仔细一想非常匪夷所思,比如双生子的最初诞生并不像他们今世段南、段北兄弟这般非修士女子自愿行为。 他们甚至可以说是在母亲愿意为他们对抗全世界、无限且伟大的爱意中诞生的。 双生子拥有最得天独厚的天生能力,他们力大无穷,双颊生腮,泅水快过海中鲨,连最凶残的鲛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但在传说中,双生子却也拥有着天生的恶。 在他们的肆意屠戮海洋生灵中,蜃族岛屿之下生灵涂炭,当游鱼不再,海水凝固,正如同古籍中记载灭世灾厄“血潮”即将降临前的征兆。 南扶光坐在高高的月桂树上,看着脚下,从海中犹如鬼魅般爬上海岸线的段北,在他身后,海面上浮起一条鲨鱼的尸体,血如泉涌从雪白的肚皮涌出。 白发、金眸的漂亮少年在沙滩上踉跄了一步,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挪动数步,又突然停下,犹如动物来到全新陌生的环境仔细左右打量,脸上毫无情绪。 甚至没有传说中刚刚完成屠戮时的兴奋。 他像是捕捉到了风传来的陌生气息,抬手与坐在树梢上的南扶光四目相对,那眼神一看就知道此段北已非段北—— 金色瞳眸闪烁时,南扶光扶着树干站起来,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与这疯子发生一场恶战,却没想到,后者只是冷漠地撇开了自己的头。 南扶光一愣。 突然心中生出一丝丝的违和:在爱中诞生之人,为何成为了天生的恶? 虽然他确实不是什么善茬。 造成了灾厄天启的家伙登岛吓坏了当时的疍族人,他们几乎是倾巢而出想要把他赶回海里,然后被打伤甚至打死了不少人—— 在双生子眼里,这些人和海里的鲨鱼没有任何的区别。 所以当段北咬碎了一个人的喉咙常识性的破开他的胸口看看内脏是否可食用时,所有人被吓得肝胆俱裂。 他们一拥而散,回到村落展开紧急会议,他们逼迫身为双生子生父的蜃族族长想想办法,不净海都要为那双生子的罪孽染红。 疍族族长来到了还停留在沙滩上的段北面前。 此时的少年刚刚在海里游泳归来,整个人都变得十分放松,当族长站在海崖边,轻哼起妻子怀孕时总在唱的童谣,少年从礁石后露出了个脑袋。 金色的瞳眸死死的盯着疍族族长,但他没有攻击的行为,他似乎是认出了眼前之人与自己或许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一时间显得非常的温驯。 坐在高处的南扶光亲眼看着疍族族长对着段北伸出手,对他说:“回家。” 她感觉到一阵的不适与窒息。 当段北将湿漉漉的手伸向疍族族长时,这种不适达到了最巅峰。 她隐约知道了故事的结局,如今好像细节不太对得上,但结局应该没有任何的不同…… 就像亲眼见证一场骗局在眼前展开。 沿着族长夫人逃难时来的路,段北被他的父亲牵着踏上了归途,他回到了那个原本属于他的家中,踩在了厚实柔软的兽皮地毯上。 他用不再是海水的淡水洗了澡,疍族族长亲自给他梳了头发,打结的白发被梳开扎成了每一个疍族少年会有的那种发辫,戴上了象征着父母祝福与庇护的项圈。 少年第一次穿上了足够体面与遮体的衣物,白色的衣袍非常合身。 少年坐在桌边而不是随便哪个风吹雨打的礁石上,笨拙的学习使用简陋的餐具。 这一切南扶光看在眼里,此时她还在想这算什么痛苦的记忆,放眼望去前世今生,这怕不是双生子最温馨的回忆了。 但很快她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当那个身为双生子的亲生父亲同时又为族长的男人宣言要带段北外出,他几乎是一刻也没有怀疑的站了起来—— 前往海滩的路上他在东张西望,并非当初刚爬上岸时的那种警惕的眼神,而是一种单纯的好奇,虽然他没有说,南扶光觉得他只是单纯的在记下这一条从海滩到家里的路。 但这一切显然没有任何的意义。 海滩上的风和登岸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区别,腥风血雨拍打着礁石沿岸,沙滩上意外的站满了虎视眈眈的人们,哭泣着控诉双生子的残忍,和他们带来的不详。 有当知更藤蔓编制成的长矛投掷向疍族族长的双生子,长矛刺穿了他们的胸膛。 鲜血侵染,染红了他们金色的瞳眸,他们跌落在沙滩上,湿润的海砂弄脏了他们身上新换上的干净衣袍,与血液晕染一块儿混杂成为很大一片的污渍。 那是他们降世以来第一次作为人类一般穿上衣服,也是最后一次。 双生子被束缚着沉入海底。 因爱而生的双生子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他们只会为爱而死。 所谓的爱啊,真是一个老土又经久不衰的话题。 第186章 杀了一头猪 段北鲜血淋漓的被扔下海, 又像恶鬼一样从海崖边爬回来的时候,南扶光再一次对视上那双眼—— 没有崩溃也没有被背叛、被欺骗的愤怒,冰冷且目空一切,是「翠鸟之巢」的指挥使大人回来了。 他这样平静的反应, 让人并不怀疑他其实早就知道, 自己若是坠入二层梦境会遇见什么。 毕竟是前世今生最痛苦的经历头一号精选, 无数「翠鸟之巢」的执法者精英倒在这里—— 段北绝对不是自讨苦吃的人,过去的他显然从来没有进入过二层梦境,甚至想都没想过来看一眼…… 如今却为了谢允星义无反顾的进来了。 小姐妹家养的恶犬从无限负分变成了无限负分多一分,虽然还是无限负分, 但也稍微有一点点不多的区别。 南扶光从月桂树上下来, 踩在沙滩上, 歪头看着坐在礁石上冷着脸低头拧自己衣服上海水的少年,问他:“出去后我还需要写报告吗?报告还挺事无巨细的, 这段见闻要不要写进去?” 若是换了吾穷甚至是黄苏都可能直接能听出她话语里的调侃。 但段北头也不抬, 他淡淡道:“随便你。” 从始至终他表现得毫无波澜, 就好像方才只是看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别人的故事—— 如果他没有在开口说话时,看似不经意的回头的话…… 那一切都掩藏得很好。 只是南扶光的洞察能力在不必要的时候发挥了它的作用,她注意到段北飞快且隐蔽的瞥了一眼那条山林小路。 他的母亲赤脚从这条小路狂奔而出,他的父亲从这条小路将他送往冰冷海底深渊,小路的尽头有一座房子, 那里时他只待过短短数日的家。 段北的这一眼,让南扶光上一瞬故作轻松的调侃化作无限的尴尬。 玩笑也要别人觉得好笑才叫玩笑, 哪怕开玩笑的对象是五感缺失的动物系类人段北。 南扶光感觉到自己很像渊海宗的彩衣戏楼的演职人员, 她的嘴巴张张合合,在纠结原地道歉,还是抵死闭嘴然后为此愧疚三天三夜时, 段北转过头,问她:“走不走?” 南扶光说:“对不起。” 段北莫名其妙的瞥了她一眼,很显然根本没搞清楚她在道个什么歉,全程连眼皮子都没抖动一下。 他最终只能理解为南扶光是为了他这遭受罪道歉,于是不得不郑重其事的强调:“我不是来救你的,如果知道是你被关,我不会来。” 话不投机半句多。 南扶光讽刺道:“替我师妹谢谢你。” 一般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南扶光低估了动物的占有欲,当它决定护骨头的时候它可以对着任何靠近的生物呲牙,无论靠近的是狗还是人,所以段北蹙眉,很不高兴地问:“你凭什么替她谢我?” 他不能接受任何一个人以比他与谢允星更亲密的地位发言。 哪怕是段南。 南扶光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说话间,两人周围的空气在变化,腥咸的海风逐渐掺杂着腐朽的木质气味,那种沉闷让人胸口发堵的味道,南扶光只在「忒休斯之船」上遇见过。 他们回到了驾驶舱。 …… 外面的天还未亮,南扶光刚刚落地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围的一切,感觉到有一抹不同的呼吸就在自己身后。 这种环境下,出现这样的事还挺吓人的。 “谁?!” 她在转身的一瞬间就反手摸向了自己挂在腰间的剑,她发誓自己的动作哪怕是在剑修当中也是无与伦比的卓越迅速,但还是快不过身后的人。 手尚且刚刚摸到剑柄,还未来得及凝水成剑,就被温暖的掌心压着手背把剑压回剑鞘。 那股力道顺势转到了她的腰间,一把将她拎了起来,南扶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一屁股坐在了那个折磨了不知道多少个人的船舵上。 她早已不再是修士。 所以在黑暗之中通明若常的视力也没能保留下来,当面前高大的黑影压下来时她下意识的挣扎,但是这时候压在她腰间的大手顺着她的脊椎一路上滑,压在她的后颈脖—— 在她顺着力道下意识抬起头的时候,有些急迫与不安的吻从天而降笼罩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她完全熟悉的气息。 南扶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天底下能把她当成阿猫阿狗似的拎来拎去且成功阻止她拔剑的,应该也就那一个人,眼下他的舌尖已经撬开她的牙关探了进来,像个彻头彻尾的急色鬼。 你怎么在这里? 你在着急什么? 你要不扭头看看身边还有一位观众? 一肚子的提问被深吻堵回喉咙深处,南扶光听见自己的喉咙深处发出“咕噜”的声音像是唾液在被强行的吞咽。 男人高大的身影完全将她笼罩在自己的胸腔与船舵之间,就像是这样将她圈起来他才稍微感觉到没那么焦虑。 是的,焦虑。 南扶光很少在宴歧身上看到过这种情绪,大部分时间——就连追溯到很多年前,宴震麟一夜的背叛消息传来,男人也不过是早膳时端豆浆的碗顿了顿,发出“哎”地一声短暂似困惑也似叹息的不明声音——是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淡定到南扶光偶尔都想给他一巴掌。 眼下这般目光沉淀的模样属实罕见。 她完摸不着门道,只能在他拼命汲取、吮吸她舌尖,将她舌尖都咬得发疼时,抬手轻轻拂过他的下颚,发现其下颌线紧绷得坚如磐石。 他心情真的很不好。 指尖摸索的动作顿了顿,这一次彻底放弃了推拒,手臂干脆也缠绕上在他脖子后,她的指尖插入他的发间,以缓慢且极有存在感的方式摩挲他的发间。 直到两人气息不稳,男人稍微放开了她。 “你怎么了?” 南扶光抵着他的额头,问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适应了周遭的黑暗,她总算是可以捕捉到面前的男人垂眸而视来的那双温润深邃的黑眸,原来它如此明亮。 “我进不去二层梦境。”宴歧叹息,“想到你可能又被塞进了轿子里,有点着急。” 他的遣词造句依然习惯性的轻描淡写。 这人总是一副天塌下来了啊那塌了就塌了的语气。 但实际上他所谓的“有点着急”不知道是多少点,具体表现为即使两人短暂的分开了,他的大手却依然黏住了似的,贴在南扶光的后腰,一点挪开的意思都没有。 南扶光想了想,猜到大概是宴歧用某种方式知道了她身陷险境,想要来帮忙却被拦在了门外,哪怕是主宰者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但他说他进不去二层梦境又是什么意思? 很快的南扶光得到了答案。 旁边的段北报出了一串数字,南扶光回想了下大概就是双生子被父亲用知更藤刺穿胸膛沉入深海的日期。 下一瞬她屁股下面一空,原来是又被男人腾空抱起,他不知道还有多少力气没使,单手就将她随意抱起。 南扶光像是十来岁的幼童般坐在他的手臂上,不得不双手抱着他的脖子保持平衡的同时,她看见男人侧过身,用空着的那边手去抡那个船舵。 顺序就是方才段北报的数字。 可惜密令还是错的。 船身一阵震动后,并没有任何的奇迹发生,一切都和所有人输入错误密令时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脚下的甲班没有裂开把他们扔进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们还站在原地。 至此,南扶光终于搞懂了男人说自己进不去二层梦境是什么意思,她惊呆了,眨眨眼问抱着他的人:“你就没有一点儿不堪回首的往事?” 语落,她就感觉到大手抚过她的眉眼。 “不太有。” 男人言简意赅地回答。 “但若你这时哭着从二层梦境挣脱,那可能就有了。” 南扶光这时候脑子还没转过来,云里雾里地“哦”了一声。 直到宴歧抱着她,推开模拟舱的水晶防护罩,一会儿从满是黑色溶液的模拟舱槽中坐起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方才在黑暗中,他大概也许可能应该说了一句陈述句语气的情话。 …… 离开了模拟舱时,南扶光就知道这是最后一回在这个地方。 段北没有对她和谢云星里应外合互换的事大发雷霆,只是因为他不舍得也不敢对谢允星大发雷霆,但他不是傻逼,他不会再任由南扶光插手「神主言书」的事。 宴歧对于这个难以回收的半拉防具也是唉声叹气,垂着眉问,如果你一心向着仙盟,那为什么刚才还要把自己认为有可能的密令报给我呢? 段北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因为我不想因为密令错误,再次堕入二层秘境。” 宴歧表示无话可说。 几人谈话的时候,南扶光正躲在房间里和谢允星互换衣服,虽然理论上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真相,这个举动多此一举。 谢允星还是照例问她在模拟舱中发生了什么,南扶光说自己又去找了老太太听故事:“最后作为报答,我把你的腰坠留在了她家——”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摸腰间,然后发现自己摸了个空。 她话语声戛然而止,双眼也有一瞬间的呆滞,低头去看腰间果然空空如也,「翠鸟之巢」执法者的腰坠不翼而飞。 她只从腰间的乾坤袋里摸出来一块红豆饼。 小小的偏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已经是夏日,但一种难描述的寒气拼命从脚底往上冒,鸡皮疙瘩顺着后颈脖的某一处开始往全身扩散…… 遍体侵寒,南扶光像是就这么被冻硬了,定格在远处一动不动。 谢允星在旁边,轻声提出了一个最荒谬也是她最不想听见的疑问:“‘丁‘级事件的模拟舱,真的只是模拟而已吗?” …… 然而「翠鸟之巢」根本没有给南扶光任何反应的时间。 就好像在经历过了二层梦境之后,段北的耐心也正式售罄,大概是第二天日落之前,段南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张请帖,邀请旧世主大人观赏「神主言书」被开启的过程。 「翠鸟之巢」还是破解了那道密令,启出了「神主言书」。 这玩意曾经是旧世主的所有物,表面上看把东西从地底下挖出来拍拍灰时,邀请前主人来围观似乎无可厚非。 但仙盟一点把东西还给宴歧的意思都没有,所以这件事可以干净利落的理解为这群人在骑脸输出。 南扶光接过请帖就想撕了,但宴歧却好脾气地笑了笑,微微眯起眼,他用息事宁人的语气,转过头,嬉皮笑脸的去哄身边站着的暴躁神兵利器:“去看看嘛,我也很好奇。” …… 这是仙盟第二次设宴款待邀请旧世主,但上一次因为走入弥月山时杀猪匠还是杀猪匠,所以排场和这一次根本不能比。 虽然时间仓促,但作为他化自在天界的顶级联盟组织,弥月山的实力不容小窥,短短几个时辰整个晚宴就准备的像模像样—— 可谓张灯结彩,金碧辉煌,流光溢彩。 一脚踏入弥月山地界,便听见喧闹高谈阔论之音,靡靡丝竹之乐音,声声入耳。 与眼下他化自在天界自所谓“灵气大失”“仙界末日”之后便缓不过气来的颓势大相径庭,好似一片祥和,歌舞升平。 这一夜,该来的人都来了。 除却仙盟盟主,所有归顺无为门、仙盟之下的宗门高层,包括宴几安和鹿桑都到了,不愧是真龙和神凤,他们的位置被安排在显眼的地方,让南扶光在进门的第一时间就看见了他们。 这段时间忙碌于模拟舱的事,再见到这两人恍如隔世。 仙盟盟主段从毅的表面功夫还是做到了位,他的位置与宴歧位置并排放置于高位,入座时南扶光下意识跟着男人身边,又被一名执法者拦住。 她目光扫过去时,只是单纯没反应过来这人她干嘛——大概是面无表情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凶,那那执法者吓得够呛,哆哆嗦嗦的指着下首一位,与鹿桑正面对面的位置,小心翼翼的提醒南扶光,她的位置在那。 南扶光站着没动,这时候走在前面的男人好像突然感觉到身边少了个人,好奇的回头,看见南扶光被拦着,他倒退了回来。 在那执法者还在试图说服南扶光坐她该做的地方时,他的话被横叉过来的一只手打断。 旧世主握住了目无情绪的云天宗大师姐的手腕,拉到了自己身边道,“这种陌生的场合,还是要有夫人在身边才感觉安心,我还是跟夫人挤挤?” 那名执法者完全呆滞了,大概没想明白这正儿八经的晚宴,「神主言书」开启仪式,他们两挤挤? 但没等他做出回应,宴歧已经把南扶光牵走,顺手将她摁在了留给旧世主的位置上,还将桌案上她会喜欢的点心换到了她的手边。 留下一句“你先自己吃点垫垫”,他便转身入了人群,与一些他认为有必要闲谈的人闲谈一二,从而获得一些他不知道的信息。 上午还一筹莫展、灰头土脸。 一个白日过去东西就被找到了,这放谁不觉得好奇? 留下南扶光与仙盟盟主段从毅面面相觑前者脸上非常尴尬,大概是因为方才宴歧从头至尾连南扶光第一口喝的是酒还是水都细无巨细的安排好了,却懒得抬眼皮子同他寒暄一句。 真实演戏都懒得演。 南扶光身为云天宗大师姐,在他化自在天界地位是不低,但云天宗宗主尚且坐在稍远下首座,她又凭什么与仙盟盟主并肩平起平坐呢? 但南扶光不在意。 不远处四面八方刺来的目光五花八门,饱含情绪褒贬不一,南扶光只是略微垂眸扫了眼如今看她也要微微抬起下巴才能看得到的宴几安与鹿桑,她喝了一口手边的米酒酿。 “是不是觉得我狗仗人势,狐假虎威?” 她这声音不高不低,也是不知道说给盟主听还是说给真龙、神凤听。 “改不了了,他就这样,你们忍忍……忍不了就憋着。” …… 到了晚宴正式开始,宴歧才姗姗来迟回到位置上,从他脸色来看打听到的未必是什么好消息,但南扶光问他,他也不说。 很快南扶光自己就得到了答案。 各种喧闹、编排得华丽又热闹的歌舞乐器表演后,一面硕大的、相比起南扶光曾经在渊海宗看见过的那种呈像镜,体积大如呈像镜祖宗的四面呈像镜被摆放到了宴会最中央。 一名身着「翠鸟之巢」执法者衣袍的人捧着卷轴上前,开始发言,陈词滥调的歌颂仙盟与执法者部门,形容他们为他化自在天界之鞠躬精粹—— 在他描述的过程中,成像镜也有了画面。 一名又一名身着执法者道袍的修士在模拟舱的环境中厮杀,黄土,瀚海,沼泽,飞沙,冰川…… 刀口舔血,日日夜夜。 有的人倒下了,有的人坚持到了最后。 他们经过了考核,进入“丁”级模拟舱,真正参与到了探索「忒修斯之船」与「神主言书」的计划中。 南扶光所熟悉的一幕幕在呈像镜中出现,一切的苦难来源于他们在探索船舵的密令的过程,一次次深入疍族村落,明察暗访…… 至得到线索,送回仙盟。 仙盟后勤连夜加班加点破译。 错误的密令被传出,哪怕知道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执法者也义无反顾的转动舵盘,换来的便是坠入深渊梦境。 有的人受伤了,有的人疯了,有的人在离开模拟舱就自杀。 薛明,王珂,李修斯,杜佳…… 一个个名字伴随着他们生前或则离职前的证件照被投放在呈像镜上,伴随着激昂沉重的背景竹丝笙箫之音,现场没人说话。 以鹿桑为首,许多人红了眼睛,为这一场彻头彻尾的人海战术、执法者系统人员前仆后继的无畏精神感动得红了眼眶。 “仙盟在很早时期便掌握,密令为疍岛族人世代守护的信息,为了实现凡人与修士的和平,坚决共同进步、绝不践踏、抛弃任何一方的誓言,模拟舱的诞生让一切的伤害降低到最小……” 模拟舱内,一切都是假的。 所以疍族岛屿上的人们即使真的存在,与执法者接触的他们也是假的,在一次次的摸索中,追寻密令的过程中,执法者总有情绪过激的时候,他们会错手伤人,这个时候,模拟舱就会将入舱者切断模拟,强制弹出。 呈像镜中是这样呈现的,当执法者对着一名疍族青年拔出武器,鲜血四溅时,下一刻的画面就立刻变成执法者从模拟舱中醒来。 这名执法者受到了停薪、写检讨、罚俸的处罚。 南扶光认出了那个失去手臂的疍族年轻人,正是那个当初在海崖边同她搭话的那个,那个年轻人三言两语被她说得脸红成猴屁股…… 在呈像镜中,他失去了手臂,倒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 但这是模拟舱。 这都是假的。 什么都是假的。 包括今日傍晚,一把火将整座岛屿燃烧,惊慌失措的村民都跑出了屋子,有些人跑着跑着就没了,掉到了海崖下面,海浪瞬间吞噬他们的身体,只留下狂狼拍岸,带血的细腻泡沫。 这也是假的。 有执法者谎称得到了「神主言书」,他高呼疍岛在过去这段时间如此不配合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他将杀掉所有人,为自己最近来的辛苦轮班值守寻求补偿。 说这话的执法者十分年轻,甚至稚气未脱,但因为是模拟舱,什么都是假的,所以他也冷酷的像是假人,做起事来肆无忌惮—— 他跟随着村里的其中一名惊慌失措的少女来到「忒休斯之船」,少女登了船,直奔驾驶舱,纤细的胳膊抡动那沉重的船舵。 仙盟的情报是对的,疍族确实世代守护着「神主言书」的密令。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岛屿上的人们还是那么天真,当有人宣称「神主言书」已然到手,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上藏东西的地方,亲眼确认东西是不是还在。 可怜的少女根本不知道大放厥词的执法者跟在自己的身后,她抡动输入了正确的密令,取出了还好好放在那的「神主言书」—— 然后她死了。 跟着她的执法者杀了她。 模拟舱,什么都是假的。 从“辛”级事件一路经过杀戮鲜血爬上来的执法者们,早就对模拟舱中发生的一切都麻木,他们从一开始的于心不忍到逐渐意识到模拟舱真正存在的意义是为了锻炼他们的杀伐果断,于是他们开始变得心狠…… 到“丁”级时,他们已经习惯了麻木的屠戮。 恶意在虚拟世界永远能够被无限度的放大。 少年执法者现实中或许只是个腼腆的、同同龄人多说一句话都会害羞脸红的家伙,但是在呈像镜中的他目光冰冷,手起刀落时,他就像只是斩杀了一个毫无意义、由术法编码构建而成的虚拟角色。 少女的血,飞溅在「神主言书」的一角。 …… 南扶光注意到,这个最终拿到密令的少年执法者今夜并未出现在宴会之上。 哪怕按照道理他应当是最大功臣,今晚之后别说什么区区「翠鸟之巢」三级跳,他将名垂他化自在天界青史。 本应当由他昂首挺胸地捧着「神主言书」从天而降,这场大戏似乎才可以完美落幕。 但少年不知所踪。 有的只是陌生的面孔,身着执法者礼炮,恭敬地将「神主言书」这么一个小小的石碑呈上,奉献到仙盟盟主段从毅的跟前—— 本着仙盟“公平、公正、公开、信息共享、共同进步”的原则与理念,今晚有个重要的环节,参与晚宴之人都有机会亲眼把玩这「神主言书」。 但段从毅乃他化自在天界掌权者,理应他先过目。 石碑越发近地送来,就在眼皮子底下,宴歧看了一眼,停顿了下,又笑了一下。 在他身边真正实现与他一个位置上挤挤的南扶光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他,好奇这个人是不是少根筋,这种时候都不见得着急。 宴歧用只有她能听见的耳语声道:“假的。” 南扶光眨眨眼。 又转头好奇去打量此时已经落入段从毅手中的石碑,后者此时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但他们坐的距离太近了,南扶光一转头清清楚楚地看见仙盟盟主捏着石碑一角,迅速地用深色衣袖在上面揩擦了一下。 南扶光停顿了下,看见他的手抖了抖,大概是因为过于紧张或者激动他忘记用咒术,所以他的手指腹挪开时,还挂着一点血渍。 那就是守护密令的少女被弑杀时,血液喷溅的地方。 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 血飞溅在那块黑色的石碑上。 段从毅的头颅滚落在地,在他还坐着、保持着手捧石碑的身体旁,站着手持长剑的云天宗大师姐,再旁边,是一脸从容注视一切的旧世主。 他唇角上扬的弧度甚至没有改变,就像是刚刚围观杀猪匠的夫人杀了一头猪。 第187章 血色圣宴 模拟舱确实是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所有进入它的人, 关于这一点,南扶光已经看清并且早已坦然接受不再逃避。 手起刀落时的心跳一如平常,就像是无数次站在模拟舱事件中堆积如山的灵兽尸体或则盗贼、穷凶极恶匪贼残肢中央—— 她确确实实被打磨炼造成为了一把锋锐淬血的刀剑。 水蓝色的长剑闪烁流淌着水泽光芒,伴随着主人手腕一抖, 水光四溅, 无数酒液如倒放泼溅落回四面八方的酒器! 剑回鞘时, 最后一滴酒液归入一名仙盟高层手中酒杯中,溅起酒液,落在他的下巴上。 冰冷的液体像是将定格在举杯状态的他惊醒! 猛地一抖,他手中酒杯落地, “噌”地站了起来, 脸色惨白, 唯有双眼暴突怒红,高喝一声:“南扶光!你天大的胆!” 他话语落下, 终于将呆滞中众人惊醒, 鹿桑发出一声类似鸟鸣的尖叫声时, 「翠鸟之巢」执法者从外入鱼贯入。 为首的是段北,一进入率先看到冰凉反光的大理石砖面上喷溅式的血液和仙盟盟主段从毅的半睁眼的头颅,「翠鸟之巢」指挥使微微愣了愣,抬头看向一脸平静立于最高处、段从毅失去头颅的躯体旁的南扶光…… 以及她身边的宴歧。 后者保持着最开始的坐姿未动,随性盘腿坐着, 一只手肘撑在膝盖弯折处,另一只手搭在面前矮案的边缘。 他垂着眉毛, 唇角微微上扬。 从他的方向稍稍抬起头就看看到站在他面前的南扶光, 她站立所投下的阴影将其一半身躯掩藏…… 阴暗中只能看见一只明亮的眼,全程专注的投放于面前的人身上。 “日日!” 又是一声低磁声起,宴几安站起来时, 众人便不自觉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包括他身边正惊恐地睁圆眼的鹿桑。 就连南扶光也偏了偏头,转过脑袋。 唯有宴歧看似不动。 段北却清楚的看见,高处矮桌后的男人搭在桌上的手指轻弹,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姿态,但指尖压住了桌案上的一处放点心的空碟边缘。 空碟翘起一边,点心滑落至桌案上。 此时,远处传来丧钟之音。 是仙盟盟主命盘黯淡、命星陨落自然触发的响动,那钟声如深山百年铜钟撞曳,一声声仿若敲在此时此刻众人心头—— 一切仿若定格。 突如其来的杀戮,众人仿若沉浸在噩梦中,他们眨着眼,看着高处仙盟盟主的尸身,失去头颅的他还双手捧着那黑色的小块石碑…… 姿态虔诚。 浓稠的发黑的鲜血还在涌出几乎淋满了他身上的华服,好似一场静默无声且吊诡的献祭开场。 “从千百年前,以谎言骗杀旧世主文官黄苏,埋其骨,试图掩藏当年仙凡战争真相,至推崇《沙陀裂空树》奉为最高律法,字字句句高呼仙凡同源,共同进步。” 清冷声音响起,字句落地清晰沉着。 “实则从大日矿山至渊海宗,再到「翠鸟之巢」,他化自在天界视凡人如草芥,凡人视仙盟如寇仇。” 南扶光弯腰从那无首尸身手中取下那黑色的石碑,指尖翻看,只见石碑的少女的旧血渍上,覆盖上了新的温热血渍。 “这场骗人骗己、虚伪至极的大戏,今日有人该落幕了。” “哐”的一声,那引得无数人前仆后继的「神主言书」从高处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 模拟舱分作“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个级别。 自打「神主言主」挖掘计划开始,作为仙盟之下最高执法系统,「翠鸟之巢」一直在忙活这件事,无论是扩招新人或者是培养方向,几乎都是围着这件事打转。 新人执法者入组织,先从“辛”级事件开始,熟悉「翠鸟之巢」日常执法模式,再到“庚”级,逐步涉及追逐、护送、捕杀、猎杀、平乱等一系列的过往任务事件。 到“戊”级时,曾经看见个兔子尸体都能吓一跳的新人已经练就了铁石心肠,他们知道,在模拟舱中,什么都是假的。 然后他们进入“丁”级事件,正式接触到「神主言书」计划。 有上位者以及过往模拟舱丰富的经验告诉他们,在模拟舱中他们可以有无数次失败从来的机会,他们可以肆意使用任何手段和方式去探索有关于「神主言书」的一切。 ——刻板印象、下意识行为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几乎没有人猜到,“戊”级事件是个分水岭,在这之下的事件确实是模拟舱在做过往事件模拟,但从“丁”级开始,一切都是真的。 模拟舱中浸泡的黑色溶液是沙陀裂空树的树根根液,这东西从一开始就作为模拟舱的一部分出现,但实际上,它真正发挥作用的是在“丁”级之后。 相当于一个撕开空间间隙的载体。 当执法者躺进模拟舱,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是真正的被短暂传递到了那座与世独立的小岛,身边每一个上前与他们对话的人,都是活生生存在的。 他们在岛上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在所谓的“下一次进舱”时,重新读档似的抹去。 在进行“模拟”时,岛内的一切都会被带回来,就像那一根发带,就像那一个红豆饼—— 如果在岛内受伤,离开模拟舱的时候,他们的伤也会被保留下来。 这样的谎言太容易被揭穿了,但是硬生生被仙盟、被「翠鸟之巢」的人隐瞒下来,是因为太少人发现这一点,他们进入的疍岛本质上接触的还是一群凡人,凡人如蝼蚁,他们在疍岛几乎不会受伤。 偶有受伤者,或许是迅速发现了真相,但此时为时已晚,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已经多次进入模拟舱在进行事件探索的过程中,做了太多放在现实中,他们的道德和人性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一瞬间接触真相的痛苦足以打到他们,使得他们精神崩溃。 是以这些执法者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正如那手起刀落杀死守护密令的少女的少年执法者,他应当也是在离开模拟舱的第一时间看见了手中染血的「神主言书」以及衣服上飞溅的血液…… 原本他也没有必要杀人放火,焚毁整个村落,如果可以的话,他可以用一些更聪明的办法的,那些办法或许可以更加温和,不用牺牲那么多的人—— 可他哪里知道这些事呢。 很难不崩溃吧。 可事实悲剧已经发生。 从眼下人们盯着那摔碎的「神主言书」,以及南扶光的眼神来看,很显然关于模拟仓的事,仙盟高层有的知情,有的并不知情。 …… 晚宴流光溢彩,不断有装饰性的荧光从天空飘落如白雪,眼前华彩纷乱与死寂形成了诡异违和的对比,南扶光看着一片光斑落在那对自己怒目而视的仙盟高层脸上—— 她想起了疍岛老太太捧在手中吹飞的花生皮,露出手纹深刻的掌心中央的花生米,白白胖胖几颗。 这高层乃元婴末期乐修,放了过去南扶光怕是也要瑟瑟发抖高呼一声大佬先行,但如今她从高处一落而下,无人看见她的动作,名为“等等”的剑柄已经抵在他的颈部。 “你——” 一句话尚未说完。 金色光芒的长剑凝聚而成,刺穿他的喉咙。 “啪嗒”一声,浓稠的鲜血顺着剑刃流淌汇聚,滴落在地。 “林英乃元婴末期!” “她怎么能——” “南扶光!她不是金丹破碎已成凡人,就算手中神器再利,也断不可能一击毙命元婴期修士!” “怎么可能!” 众人大骇,群体惊起,要知道今日晚宴皆为仙盟高层,执法者精英,乃至各大排行榜上大仙门宗主,齐聚一堂。 他们之中有仙盟忠臣的拥护者,大家如同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利益共同,段从毅已死,无为门群龙无首,仙盟盟主之位虚空…… 这是一个意外。 也是一个机遇。 “诛杀南扶光者,将拔的这场闹剧的头筹”的想法钻入脑海中的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一时间,刀光剑影。 南扶光立于中央空地,看着从天而降向自己聚拢而来的格式神兵仙器,玄雷阵法,好不热闹,她将长剑从那名再也叫嚣不得的所谓元婴期大能喉中抽回,走神一瞬。 她有些麻木又茫然地心想,今日两剑,属实冲动,看此架势,仙盟众人处于各种角度,也要让她生生扒掉一层皮,才够走出这里。 但很显然,有人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在距离南扶光最近的那名阵修,直接展开最顶级的神灭阵法,试图困住南扶光逃脱路线,在更改处,宴歧动了。 那被他翘起边缘的空碟凌空飞来,如开锋飞剑见血封喉,在“噗嗤”一声深深刺入那阵修胸膛时,血溅三尺中,白瓷碟四分五裂! 血飞溅上了南扶光的脸上—— 她下意识闭上眼偏了偏头,后退一步。 围攻上来的人们蛮以为抓住了她的一瞬错漏,心中狂喜,再一名器修高举手中巨斧,迎头劈下时,眼前突然有刺眼的金光闪烁! 突如此来的强烈光芒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然而当他好不容易适应睁开眼时,才发现立于众人围攻中央的少女早已不知所踪—— 她化作一道金光,落入身后男人手中。 “啊,抱歉,我还在这。” 懒洋洋的声音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十足的刺耳狂妄。 金色的碎屑如萤火绕身,金光迸溅。 二式长镰刀锋雪亮,暗纹如岩浆流淌,闪烁涌动,鸟类造型长镰头部之翎羽,在流光溢彩的晚宴光照下,泛着森冷的杀意。 …… 镰刀如毫无重量在高处男人手中挽起镰光,众人面色大变时,不知道谁踢翻了桌案“哐当”一声巨响。 寻声望去是一名吓破了胆的仙盟高层,区区元婴中期的他,刚刚目睹了更高阶的修士在这些人面前,如何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肉粽送菜…… 依靠着昂贵的金丹,养尊处优的炼化,好不容易突破至元婴中期的他最清楚自己的战斗力,怕是还不如「翠鸟之巢」普通执法者—— 他在这,一定会死。 几乎是手脚并用的,连滚带爬冲向唯一的出口,他满心想着那旧世主距离他如此之远,哪怕是舍近求远杀过来他也有准备的时间…… 但下一瞬,他喉头一凉。 鸦雀无声中,他瞪着难以置信的圆眼转过头,却看见远处男人手中,长镰化作一把金弓,金色光芒的箭,“砰”地插入坚实岩壁,遮挡去了他的去路。 “这位大人,急着上何处?” 男人微笑起来, “戏已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 长弓再次化作镰刃,镰光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四方神明,俯身低语,请君入座,仔细聆听。” 闭所之内,不分修为,那金光镰似自有判断,刀刃嗜血舔过之人有一个算一个皆为方才段从毅命陨后,提及渊海宗以及模拟舱时,面露一瞬心虚者—— 而面露震惊如云天宗宗主谢从,则呆坐原地,未动分毫,亦未被伤及一根毛发。 血腥气与什么人吓至失禁的臊腥混作一谈,大概实在是有仙盟高层混至今日也年纪一把…… 他们面露惊恐,大概无论如何想不到千百年过去,他们会是重新直面旧世主手中镰刃的第一批。 那些古籍中记载的“以一当百,万夫莫开”的盛况好似已经很久远了。 久远到他们从未将之放在心上。 如今直到那手握利器的男人,身着寻常布衣落入他们中间,那铺天盖地袭来的压迫感如冰冷的湖水涌入使人窒息—— 头颅落地,命星陨落时,有些人茫然的想,今日出门前应当占卜一卦,结论必然是大凶。 …… 代表着仙盟高层星盘黯淡的丧钟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铛”“铛”的丧钟齐鸣,杂乱至最后却又犹如谱出一曲激昂圣曲。 当以段从毅为首的仙盟内阁高层,七零八落,被简单粗暴的绞杀至横尸边野,他们最后的表情定格在了无限的恐惧之上。 灰白的双眼所见的最后画面,是旧世主唇边微扬的弧度,以及他手中金光璀璨的夺命镰冰冷雪刃,倒映着的,他们自己因为恐惧而扭曲的丑陋面容。 自沙陀裂空树枯萎,仙盟成立,推出三界至高律法《沙陀裂空树》之后又三千一百一十七年,旧世主宴歧降世归来。 以虚假「神主言书」开启晚宴为起始,斩杀仙盟盟主以及其下组织内阁共七十七人,横跨元婴初期至化仙初期境界不等修士大能。 真龙仙君宴几安、神凤鹿桑联手阻止,最终铩羽不敌。 后人称此一战为“血色圣宴”,为凡人、修士长达数年征战拉开序幕。 第188章 新年快乐 “血色圣宴”过去三日, 莫说他化自在天界一片静默,《三界包打听》成了哑巴,还有一些有点奇怪的事也在同步发生。 …… ——头等怪事,针对整个三界六道。 自不净海那座横跨东、西两岸的大桥中央, 有一座巨大的金色光轮从海平面的边界线升起。 仙盟的一半修仙界大能倒下了, 但他们的命星并未堕入其他界域, 当然也未修成鬼修。 旧世主手中的武器能斩断一切因果善孽,他们是杀孽深重,但他们并没有段南那能一样有机会修为鬼修,按照道理他们应该被消散于三界六道永世不得轮转回生…… 但当他们的金丹碎裂时, 金丹却并非弥散, 而是在某一瞬间, 如数道流星,尽数飞向了沙陀裂空树。 沙陀裂空树吸收了数位大能生魄金丹后, 突然从原本的只抽芽状态长出无数苍翠新叶。 与此同时, 那座巨大的金色轮盘从海边升起。 海域中央, 轮盘之上,梵文闪烁着金色光芒时,他化自在在天界之主——道陵老祖——从那棵树中苏醒。 「尘归尘,土归土,回归溯源, 放得永恒。」 自称万道始祖的道陵老祖如是言。 一个段从毅的倒下并没有带来任何的动乱,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傀儡倒下, 那个一头白发、眉宇间有一点红的男人在关键时刻回来了, 正如真龙镀鳞日那惊鸿一瞥。 在弥月山,众目睽睽之下,他从天而降, 带走了与旧世主厮杀的真龙与神凤。 …… ——第二件怪事,大概只针对谢允星一人。 自打“血色圣宴”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南扶光。 无论是云天宗,还是大日矿山上宫殿,旧世主的寝宫,旧世主的书房,弥月山,「翠鸟之巢」总部…… 云天宗大师姐,如人间蒸发。 谢允星哪里都找不到她。 南扶光不见了,周围的人却好像都见怪不怪。 没有任何人表现出有一个人人失踪了的模样,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谢允星,他们是否见到过南扶光在哪。 云天宗的那些师兄弟姐妹甚至是高层宗主自不必说,如今仙盟排行前五十的大宗门,有一个算一个,包括谢从在内,在“血色圣宴”中活下来的宗主不超出十五人。 南扶光乃云天宗大师姐,却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又化身为旧世主手中那把传说中的“大梵净世镰”—— 那是传说中天下神兵利器的缔造者,是万器母源。 若不是还有个坚决站在仙盟这边、当场与旧世主拔刀相向的真龙与神凤,这般动乱,谢从算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但眼下如此情况,谢从就算是不死也脱层皮,这些日子游走于宗门与为道陵老祖与云上仙尊坐镇的弥月山之间,备受质疑其立场与成分,忙得不可开交。 莫说问他是否知道南扶光去了哪,他怕是比任何人都想要找到南扶光与杀猪匠,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允星无别的办法,只能去问段南,他只知道蹙眉,告诉她别瞎操心,人没死就行。 问吾穷,吾穷欲言又止,一副无语又不好具体说些什么的表情。 壮壮也没哭唧唧,能吃能喝能睡,只是多了一项每日趴在大日矿山码头,望着金轮发呆的娱乐活动。 问黄苏,黄苏叹气,道你去问那个人试试。 宴歧已经躲在书房数日未出门。 大概也听闻谢允星在找南扶光,他只托段北前来带话,只道南扶光一切安好,请她放心。 “当时南扶光与宴歧双贱合璧,所向披靡。” 「翠鸟之巢」指挥使淡道,“莫说是死在那场争斗中……那器身,被血浸得锋芒再露,实在是润得很,莫说碎裂,连一丝裂痕都没有。” “你莫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日日去哪了呢?” “你知道那日他们斩杀包括段从毅在内一共多少大能?也是,最近无《三界包打听》看热闹,你哪里能知道——实际就是,如今他化自在天界的半边天都塌了……”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的意思是,也许大战之后,他们疲惫不堪,‘伶契‘被旧世主关起来润器去了呢?” “别叫她这个名字。”谢允星停顿了下,那张俏丽的脸沉了下来,“你当我傻子哄?” 按照道理,三界第一美人温柔如水,她沉下脸来,那模样除了能镇一下云天宗的师兄妹,放眼整个三界六道,能被她眉眼沉沉唬住的,大概也只有「翠鸟之巢」正副使大人了。 “……你别摆脸色给我看。”段北立刻警惕的望着她,金眸闪闪发亮如嗅着危险的戒备犬,“不信我,你还问?” 谢允星盯着他。 半晌,她突然平静道:“你刚才下意识转头往不净海上那抹光轮看了一眼,你知道吗?” 段北嗤笑:“不可能。诈我?这套把戏我三十年前就用腻——” 谢允星目无波澜:“壮壮最近也老趴在码头上盯着那个东西看。” 段北:“你连猪的行为都分析?” 谢允星:“我连你的行为都分析。” 段北:“……” 谢允星在桌子下,不客气的踢了踢「翠鸟之巢」指挥使大人的腿:“你要是不说接下来我就只好住在段南那边彻夜问他了,他心思没你重,早晚能开口的。” 段北欲言又止。 …… 当日,傍晚。 面对站在书房外,拎着裙摆,气势汹汹拍门的云天宗二师姐,在弥月山面对无数修士大能不动如山、坐如钟的旧世主大人眉毛耷拉着,唉声叹气。 段北到底顶什么用啊,早知如此,那日不如连他一起剁了。 …… 宴歧早就知道,这件事到最后,最难对付的绝对是南扶光的那这位好师妹。 平日里看似温柔如水的女子,好像永远的站在南扶光的身后,为她东奔西走也毫无一句怨言,甘愿配合她任何离谱的计划,对南扶光,她的台词只有“好的”和“没问题”。 人们都说云天宗大师姐给二师姐灌了迷魂汤吧,那么向着她—— 事实上好像确实如此。 南扶光说什么,谢允星很少有摇头的时候。 这个女人给人感觉像是一藤美丽的菟丝花,弱柳迎风般,依赖着南扶光,也依赖着段北或者段南。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 恰恰相反,谢允星其人所做的所有事,都出于“本心”。 时间推回到更早之前,谢允星最初亲眼看了《三界包打听》上关于大日矿山的报道,也亲耳听过南扶光关于大日矿山的描述—— 南扶光对她说了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是她亲眼目睹的大日矿山屠戮惨案。 另一个版本则是段北与宴几安为她特地塑造的梦境,所有人安然离开,与《三界包打听》描述如出一辙。 谢允星本来可以只当听一个热闹的——放了任何人恐怕都只是将之当一个无所谓的故事——但当成为一抹精魄的段南因为冥阳炼找上门,她一眼认出了他。 当时她就知道,大日矿山的结局真正的版本,恐怕是南扶光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已经将之当做噩梦的那个。 谢允星以血喂养段南,要问为什么…… 宴歧亲耳听过南扶光问过这个问题,如若早就知道大日矿山真相与「翠鸟之巢」真面目,何苦帮助这个副指挥使? 当时谢允星的回答非常简单,她握着南扶光的手微微笑着道:“是因为觉得这人总有一天你会用得上。” 揭发大日矿山真相也好; 杀了以藉慰无辜枉死矿工也罢。 总之这人,相比起让他悄无声息的神形俱灭,让他活着,南扶光肯定用的上。 她总是不会问太多问题,南扶光是什么人,杀猪匠是什么身份,壮壮为何看上去好像有点聪明,黄先生为什么显得神出鬼没—— 她只是坚定地站在南扶光的身边,从很早前的云天宗至迷湿之地,无论何时何地。 正如她今日推开宴歧书房的门,与他所隔一张桌子相对而坐,当她把热气腾腾的茶碗子“啪”地搁回桌子上,男人的眼皮子难以抑制的跳了跳。 他在心中又开始唉声叹气,开始迅速在心中细数有谁能来救救他。 段南和段北是指望不了了,他们两兄弟怕是只有迅速滑轨的份。 吾穷最近也很聪明的对谢允星绕道走? 黄苏和她不太熟啊…… 壮壮呢? 它刚成小猪的时候,谢允星好歹抱过它,总不忍心把它宰了炸猪排—— “你就这样任由日日被神罚堕入地界?” 谢允星双手放在桌子上,指尖相扣,因为过分用力泛白。 “是我理解错了么?你再说一遍?” 宴歧盯着女人紧绷的指尖,知道若这个问题回答不好,下一瞬他们中间的桌子连带那一杯滚烫的热茶就会拍到他的。 他的表情未免变得严肃了些。 平日批那副懒散又浪荡的模样收敛起来,他不得不将事情跟谢允星坦白—— 造孽无数、身上背负血债过多的生灵,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死后都会化作一抹精魄在三界六道游荡,精凝聚精魄可作鬼修,就像段南; 但放眼这星球与生俱来的禁制,对于手上杀戮血腥太重,尤其是还主观意识的将被屠对象的神形俱灭,当这种杀气积累过剩,便会强行开启通往地界的通道…… 当年的双生子就是这么被送到地界去的。 这不是任何人——包括本星域领主的意志可控制的——这是本星球诞生以来便存在的一种客观规则。 在桌上的热茶飞到自己脸上之前,很相信自己已经被打上“没用男人”的宴歧,竖起三根手指。 “但其中有三个误会。”他缓缓道。 谢允星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一,地界并不是仙盟与《沙陀裂空树》律法宣扬的所谓“地球牢狱”,它不是一个‘牢狱‘。事实上,它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未被道陵老祖污染前、真正的沙陀裂空树的根部位置,它是一个完整的界域——所以,正确的说法为‘四界六道‘比较合适。” 宴歧放下一根手指。 “二,真正的「神主言书」被双生子放到了地界,那东西流放在外,一日都是威胁,必须回收。” 宴歧放下第二根手指。 “三,这事出于我个人的决定。” 男人说着,沉默了下。 “是我事先并未和日日商量过,私自决定对于她会遭到星球客观规则落入地界这事不加多以干涉——理由是,我希望在她于地界修养、正式回归之前,直接且彻底的结束上方一切的战争。” 他放下了第三根手指,伴随着一声真情实感的叹息,抬起头时,坐在桌子对面的女人果然眼中不再是那般杀气腾腾。 谢允星盯着宴歧那张英俊的脸看了许久。 越看越觉得其过于乖戾与傲慢。 “婚姻的破裂大多源于男人的自以为是。”谢允星淡道,“‘我为她好‘,‘我心疼她‘,‘希望她快乐‘,‘希望她平安‘,但人比动物的区别是人贵在长了一张嘴,大多数男人却不知道张口问问她到底要的是什么。” 宴歧笑了笑:“这问题不用问我都知道答案。” 所以会被离婚啊。 谢允星在心中吐槽完,点点头:“你来这个星球的意义就是寻找日日这样一把心意相通的衬手神兵——没有她,你打得过道陵老祖?” 宴歧:“勉强?够用。” 谢允星:“?” 宴歧:“之前总是像一条发情的蠢狗一样围着她打转,三句话就想拖着她上榻聊……你以为如何?” 从谢允星脸上的表情来看,旧世主在她心中的人品与欲望可克制评级,并不比那对双生子差很多。 宴歧一瞬间也有苦恼。 南扶光回来后与他必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争吵,这一点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并且尚未想好解决办法…… 若有谢允星帮忙解释一二,想必她也能早日消气。 可这人实在过于难以拉拢。 是再解释些什么? 可是好像也没什么该说的了…… 要不借壮壮给她抱几日? 幸免于热茶泼脸,男人正堂而皇之的走神,但他显然是低估了能够将双生子训得服服帖帖的人是如何的存在。 眼前的人只是温温柔柔的嗓音提醒他,日日是一把开过刃的刀呢。 他不该用怜悯的眼神去垂视自己手中的刀,在以爱之名行以怜惜时,或许他该问问,对于她来说,静置妥善于鞘中,是否真的是她都想要拥有的安宁? 谢允星没有再追着质问男人的动机,也没有过多指责他的擅作主张,那白皙如葱的指尖在桌面上轻划过,她的嗓音永远是那样不会令人生厌的柔和。 “此去一别,怕是数载难见。大人,您不想她么?” 宴歧认为自己此刻之痛,不亚于被猝不及防被捅了一刀。 这一刀正中心怀,可谓鲜血淋漓。 …… 地界,2025年1月28日,除夕夜。 华国,东北地区。 今年看似是个暖冬,哪怕是位于最东北地区的几个省份今年降雪量极少,但就像要映着“瑞雪兆丰年”的吉祥话,赶在除夕夜前,全国会降雪的城市均是紧赶慢赶地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 傍晚时分,大雪未曾停下。 黄昏之下的路灯也被鹅毛大雪覆盖,昏黄的路灯变得模糊不清,大概是大雪压垮了某个部件,在某一刻。那路灯“滋”地一下,竟然是熄灭了。 路边,刚刚走到熄灭路灯下的年轻女人停下了脚下的步伐,长靴的质地在冰天雪地里变得冷硬,她跺了跺脚,低头拢了拢戴在脑袋上的毛茸茸的大衣帽子,抱怨了句:“这天气,飞机倒是还能不能正常起飞啊?” 她只是稍有耽搁,但很快的,像是护着什么宝贝似的,她又小心翼翼的抱好原本拎在手上的笔记本电脑包,埋了埋头,踩在白雪上的脚下变得更小心,往停机坪方向走去。 在她不远处,是一片开阔地。 开阔地的中央,停着一架飞机,飞机旁又有一辆黑色的加长林肯轿车。 大雪纷飞之下,已经被清扫过一轮的停机坪如今又覆盖了一层新雪,伴随着她“咚”“咚”清脆的脚步声,原本站在飞机下的数人不约而同转过头来。 “南教授!” 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作一身西装革履作保镖打扮,转过头便看见一抹冲他们这般小跑奔来的纤细身影—— 她身上已经覆盖落满白雪,正常人怕是下意识要用手中拎着的包物遮挡头顶……然而她并未这样做,她甚至反行其道,正小心翼翼将电脑包拢在自己的怀中,用敞开的大衣遮盖着它。 当她逐渐跑进,加长林肯的窗户打开下降一小条缝隙,紧接着一名保镖撑开黑色的伞来到女人的身边。 纷纷落下的大雪被伞面阻隔,她微微一愣,抬起头时,落满白雪的大衣帽子落下,露出其下一张相比起“南教授”这样的尊称,显得过分年轻的一张脸蛋。 小骨架,丸子头,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大概是知道接下来有一趟长途飞行她脸上未施粉墨,却也更显出那双圆润乌黑的杏眼之灵动。 “南教授,您看看您,到了机场可以说一声的嘛,这样大的雪,我们叫人去接您!” 保镖身后传来一声呼声,是一名年纪六十左右的中老年人,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身学术打扮,此时此刻他满脸笑容,冲着年轻女子寒暄。 “顾老师……嗳,您不要跟着这样叫我呀!”黑伞下,整个人都快缩成一只蘑菇的人眨眨眼,“您是想要我折寿噢?” “哦?那没有的,那没有的——” 两人互相搭话间,已经被簇拥着走上了停在那等候已久的私人飞机。 南扶光,二十八岁,华国最年纪的密码考古学家,研究方向是科技密码考古学。 十八岁那年以省状元的成绩入了华国首屈一指K大,令人跌破眼镜的未选K大好就业、高发展的王牌专业,而是选择密码与符号考古如此冷门新专业。 本科四年,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纷纷如何拼命调剂进来就如何拼命转走,唯有她如顽石中扎根青松,从本科至博士,师承本专业大能裴继元老先生。 2019年,3月,裴继元老先生去世。 其一生只收一徒,裴老先生能走后,他的学生成为了华国密码与符号考古学术界内,唯一的扛把子,独苗苗。 同年,7月,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发出呼吁,招请全世界包括不限于华国在内,数个拥有悠长历史文化、独立神话体系的密码与符号学专家前往一会。 那是南扶光第一次,以华国相关领域话事人如此高大的身份,坐在那么重要的场合。 当时,身着卫衣和牛仔裤的她一脸懵逼的坐在会场,身边是一大群白发苍苍,肤色、人种、性别各不相同的老头老太太,她深深地记得她如何瑟瑟发抖,窘迫的头都不敢抬,仓促地翻开了会议的文件夹。 然后,她看见了让她毕生难忘的讨论话题—— 【3与4的整数之间,存在着一棵树。】 ……确实,这辈子脑袋上没冒出过那么多问号。 那时候的南扶光还以为自己疯了才会跑来跟一群疯子开会—— 这种议题拿回去科研所,负责报销差旅费的姐姐只需要看一眼,就会拿着扫帚把她赶出来。 报警也是有可能的。 但万万没想到,她之一生也在那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直至今日,她坐上了一架私人飞机,这架飞机将去往纽约,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收藏着著名荷兰后印象派画家梵高的代表作,《星空》。 不出意外的话,于本次之旅的终点,在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的特令申请下,她将获批触碰这幅百年前的旷世画作,试着去解开画后隐藏的秘密。 南扶光将大衣脱下来,抖抖上面的雪,礼貌的递给迎上来的空姐。 放好衣服后,她有些不自在地被引到了属于她的位置上—— 也不是没吃过好菜,豪车她也是坐过的,但私人飞机当真头一回。 她强迫自己不要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样去摸那个疑似真皮的飞机座椅,不要去研究这个看似可以放平的椅子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帮助困倦乘客躺平的按钮,她坐了下来,“啪噶”系上了安全带。 当她深呼吸一口气,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刚刚掀开准备开机时,身边擦肩坐下一个人。 这私人飞机的座椅安排挺有意思,数个位置排布分散给予乘机人足够的活动空间与隐私,其中两个倒是挨得很紧,左边这个坐着南扶光。 掰着电脑的动作一顿,南扶光转过头去,一眼看到自己的右手边落座一名身着休闲装的男人—— 莫约三十五岁上下,一头微卷的头发桀骜不驯的扎成一个小揪,连带着他身上那休闲服都遮不住的宽阔肩膀与长腿…… 南扶光张了张嘴,有些茫然。 大概是她的目光过于麻木,先前跟她打招呼的、被她称作“顾老师”的中老年男子已经蹦了起来,主动伸手道:“宴先生,您好!您好!这一趟纽约之行,多亏您在其中活动关照——” 南扶光眨巴下眼睛,慢吞吞地想起来,哦,他们这次出行好像说是有个深度参与的圈外人,姓宴。 宴什么来着? 作为金主爸爸,这位宴先生如一位挥着翅膀的天使,跨国捐资支持了无数个像她一样只知道埋头搞科研的穷鬼…… 也不知道是多有钱,才能把钱砸在他们这种叫谁看了都得眼前一黑、完全鬼马行空的项目上。 “宴歧。” 眼前伸过来一只大手,横在南扶光的面前。 她“哦”了声,停顿了下,片刻之后,才“啪”地重新合上打开了的笔记本电脑,侧了侧身,握住了这只大手。 掌心略微粗糙,但干燥且温暖。 几个字蹦入脑海,南扶光下意识地收拢了手捏住男人的手,直到感觉到对方的愣怔微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唐突。 “咳咳”两声,她仓促缩回手,正想说什么,此时空姐上前提醒众人飞机即将起飞。 男人却没动,依然侧身面朝她。 仓促抬眼,甚至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眼睛,视线只是刚好够及他微微上翘的唇角就及时刹车。 她看到他脸上挂着的是一个浅淡的微笑。 “宴先生长得有些似曾相识。” 那本就上扬的唇角弧度变得清晰了些。 “是吗?” 南扶光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措辞多么像蹩脚搭讪,耳根涨红,局促地在心中一边大骂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一边大骂身边的男人那么多座位特别是最后那个又大又宽敞明显就是他的主位不坐非要跟自己挤什么挤—— “可能是吧。”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脑海中的尖叫戛然而止,南扶光抬眼,终于还是与那双含笑的深邃黑眸对视。 “可能世间所有的似曾相识,都是久别重逢罢了。” “……什么?” 空姐上前来,温和的提醒飞机真的快要起飞了哦。 笼罩在她上方的阴影抽走,男人靠回了椅背,调整了个属实的姿势扣上安全带,语气懒散道:“上次时间匆忙,好像也没来得及说——” 什么上次? 南扶光转过头,正好看见擦着身边人高挺的鼻尖,身后的窗户上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突然蹿起一颗绚烂的烟火,在天际灿烂盛开。 “新年快乐。” “……” 南扶光想了想,也露出一个微笑来。 “新年快乐,先生。” 第189章 这年头小叔文学挺流行 飞机平飞后南扶光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导入自己手机上的一些资料。 【1890年7月27日,梵高在麦田里用左轮手枪对准自己。 他倒下时,最后看见的是麦田之上飞过的乌鸦群突然变成《梨俱吠陀》中的某些字符,黑色的鸟羽折射阳光, 乌鸦盘旋着组成lim(x→3.1415)[(3^x +4^x)/7^x]=0的黑色发光公式—— 这正是他三年前在圣雷米精神病院窗边, 用苦艾酒在《星空》初稿上画出的最初雏形。】 这是她上一次随手在手机备忘录里随手写下的东西。 也是她这一趟飞往纽约的核心工作内容。 看似不明觉厉。 说来好笑, 世界那么大,工种三百六十行,出门在外每走一步都能遇见一个干不同工作的人,奇奇怪怪的谋生手段不计其数—— 但举全球之力, 十几个国家的专家聚集在一起, 花费数年时间, 疯了似的一本正经找一棵理论上并不存在的苍天古树…… 这件事确实怎么听都十分荒谬。 但就像各种不同文明的神话中都曾经不约而同的出现过“毁灭天地洪水”这件事,有关于一棵树的描述更频繁的出现过。 它们通常被视为宇宙的核心, 又或者是连接不同世界的纽带。 从北欧神话支撑九大世界的“尤克特拉希尔”; 凯尔特神话象征宇宙与生命的“白色橡树”; 印度教与佛教则出现过根在天界、枝干向下生长的“阿湿婆他树”(既菩提树); 斯拉夫神话也有树干支撑人间, 树根通往地下世界, 树冠通向神界的“白蜡树” 华国神话则有扶桑树,那是太阳栖息之地,十个太阳轮流从树冠升起; 日本的“天之御柱”,玛雅的“亚什切树”,波斯神话的“伽克雷纳树”, 芬兰神话的“萨姆波之树”…… 至更早之前的美索不达米亚文化,迄今为止约有十七种文明中出现过对于“贯穿宇宙、连接界域”的神树描述。 这不应该是巧合。 南扶光一张张的图片看过去, 这些图片和资料是最初放在文件夹里的资料, 在过去的五年内她不停的拿出来观看,几乎都快将每一种文明中的树长相记在心上—— 手指敲击键盘发出“塔”“塔”的声音,等南扶光反应过来自己的声音会不会太大影响到旁边金主先生的休息, 她一转头,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睡。 此时男人已经调整了一个他觉得舒适的坐姿。 两腿相叠,那条一看款式简单但没有一丝褶皱与毛边的休闲裤腿垂坠而顺滑,他换上了拖鞋。 此时此刻,他一只手撑着脸侧,正很认真地低头看着放在面前的平板电脑。 大概是感受到了南扶光的目光,他并未觉得被打搅,在她把视线老实挪走前,掀起眼皮看她,语气中带着笑意,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南扶光老老实实摇摇头。 “没事。” 她只是立场走神,随便看看——身边坐了个过分好看、且身份阶级处于平日里她肯定接触不到的英俊男人,她只是下意识就开始看他。 但盯着人家的脸找关于【3与4的整数之间存在着一棵树】的相关灵感是挺突兀的。 她原本想着这场意外的交流至此就该结束了,但叫人意外的是,男人坐了起来,顺手把放在面前的平板电脑扯开放到一边—— 南扶光觉得眼前的一幕很眼熟。 这当然是大脑皮层过分活跃与发癫造成的错觉,她与这位宴先生绝对是第一次见面。 但这瞬间愣怔导致当那高大的身影从旁边再次冲着她这边倾倒过来,她没有来得及躲开,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卫衣的衣袖一角与身上的白色羊绒毛衣重叠,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在看什么?嗯?这是塔莫安钦之树嘛?” ——塔没安钦之树源于阿兹特克神话,是创世之树,神明用树木装灌自己的血液以此创造人类,这棵树宇宙与生命的起源。 不同于北欧神话甚至是埃及神话里的巨树好歹听过。 阿兹特克神话冷门到源于印第安部族,冷门到说出来觉得绕口。 这般别扭的从别人嘴巴里字正腔圆的念出来,导致南扶光打了个寒颤一秒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手忙脚乱想要去扣下面前的电脑屏幕—— 但慌乱间却看见,此时此刻身边的人眉眼是放松的。 似乎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话题。 他真的只是闲聊。 愣怔片刻后,南扶光也后知后觉想到:………………人家是金主,他们有什么资料甚至若是有什么新进展,金主爸爸怕不是比她还能早知道。 那就聊聊? “宴先生,您真的相信这世界上有一棵树我们谁也看不到的树吗?” “你可以叫我宴歧。也可以不用‘您‘。最后,你在这个项目上。” “嗯?” “为什么要用看傻子似的眼光看你的投资者?” “什么?我没有。” 宴歧看上去并不准备跟她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他调整了个坐姿,淡道:“我是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说服博物馆把梵高本人的真迹出借进行机械拆解投射花了我一大笔钱和许多我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的人脉……他们坚持说扫描仪器的射线光谱会破坏画作本身的色彩,这伤害是不可逆的,因此逼迫我接受一分钟接近九位数的价格。” 一分钟……夺少? 有这个钱给她,她绝对不会操心这世界上是不是有那么一棵看不见的树—— 又不能顺着这棵树爬上天国的阶梯! 南扶光瞠目结舌:“可以问问您找这棵树的目的……?” “想找它的人严格来说也不是我。”宴歧笑了笑,意有所指地指了指南扶光的电脑屏幕,“盯着这些神话体系发呆的人不是我。” 他话语中带着清浅的调侃,这让他变得比看上去更加平易近人。 南扶光想到同僚去参与项目会总是自嘲自己只是捧着金碗到处要饭,学术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提起投资人之类的角色总是想要蹙眉无论前面是否加“天使”二字……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不能忍受。 当南扶光迎合金主的方式,简单浅显地试图聊些他听的懂的话术,让他至少知道自己的钱花在了哪里—— 很快的她又发现,自己实在是多虑到像是小丑。 她提问:“有那么不同时代、不同流域文明记载告诉我们,有那么一棵永远真实存在于此,高大而强壮贯穿着天地之间……您觉得我们为什么会看不见它呢?” 幼儿园的老师提问: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 宴歧瞥了她一眼,淡笑道:“不是已经确定树也许是第四纬空间物了吗?也许让我们看不见它的原因是时间。” 幼儿园的学生回答: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南扶光:“?” 宴歧:“假设世界是草木根茎形状,枝叶错落,根据各文明文化描述,这棵树很有可能根茎部位落在我们这里,而在树冠的地方,是更高维的存在。” 南扶光脸上那种“我在哄金主开心”的气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坐直了些,歪着脑袋看面前的男人。 一双眼充满无攻击的求知欲时,明亮璀璨。 此时此刻她并不知道面前的人花费了多大的冲动才没有伸手摸摸她的头顶,蹭蹭她头顶特地用头发盖住的两个发旋。 或者是干脆把她抱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好好的蹭一蹭。 这样子很难不再逗她说几句。 宴歧用手笔画了下:“茎叶分割的不是地理深度,而是时间。” 南扶光“啊”了声。 “听说‘仙界一日、凡间三年‘这种说法吗?” “当然。” “好的。假设我们地球在茎叶最下方,是过去;往上,或许有摩天界、鬼界、妙殊界,随便什么名字,乃现在;再往上,乃西天,梵天,他化自在天界,是未来。” 他放下手:“过去,当然看不见‘现在‘与‘未来‘。” 南扶光沉默片刻,转身打开了文档,一边敲键盘,一边头也不抬的让他再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 男人看她这立刻把自己扔下投入工作的样子也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以震惊周围所有早就竖起耳朵偷听他们对话的所有人的好脾气,嗓音低沉清晰的,将自己方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并不是什么有深度的话。 但南扶光却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记了下来。 她记录完成后,客气地与身边男人道谢,后者看似完全无所谓她这一声“谢谢”,只是摆摆手:“能和你说上话已经很开心了。” 这话到南教授耳朵里自动翻译成“和你说话很开心”。 她耳朵有些涨红,不是因为害羞或者羞涩,她转身迫不及待地问空姐要了网络密令,将刚才整理的文档发给了她的师弟,让他连夜整理下这方面可能性的相关资料。 还在吃年夜饭的师弟给她扣了个问号。 南扶光回了他一个问号。 师弟:【你除夕夜出差你妈超生气,我在哄,你还叫我工作……你妈让我别理你,你妈不让我跟你玩。】 南扶光:【?你在我家干什么?】 师弟:【你男朋友也在。】 南扶光:【他怎么——哎。】 …… 南扶光挂了电话,放下手机,这时候发现身边的人转过身来望着他,那双黑沉的眼目光温和的望着她。 他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 但却让人想到了主人在房间里偷吃旺旺仙贝,摸向包装袋的一瞬间大脑袋挤开房门探进头来的德牧,杜宾……总之所有耳朵竖的很高的大型犬。 “南教授?” “……嗯嗯,什么事?” “有想过这次去公差要给你丈夫带什么礼物吗?” “我未婚。” 好的。 感谢。 宴歧脸上的笑容明显真诚了些,正欲说些什么,就听见旁边的人补充了句,“但确实可以给男朋友带一份,宴先生有什么好建议吗?” 南扶光语落,就感觉身边的人沉默了一瞬,她好奇地转过头,发现他脸上从方才一个即将展开的微笑,又变成没什么表情。 她好奇地叫了他一声,后者这才慢吞吞的应了声转过头,问她你男朋友也是搞科研的么。 南扶光说不是,是家里介绍的,她也很懵逼,就上个月突然跟她说小时候有个娃娃亲,满月宴时那个哥哥还抱过她,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宴歧越听这个剧本越耳熟,当下连演都懒得演了,伸手管她要手机,说:“看看。” 南扶光觉得一个陌生人哪怕是金主爸爸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管她要她的手机这种私人物品怎么想都很欠抽,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冷着脸让他自重,再严重些问他是不是没吃药应该也没问题—— 但她没有。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把手机递给他了,她发现男人在按她的解锁密码的时候脑袋上冒出了两个问号,一个给自己,一个给面前的人。 在他“喀嚓”一声顺利解锁进入界面时,她的脑袋上缓缓冒出了第三个问号。 不是没感觉到她诡异的目光,但男人这会儿却完全懒得搭理她,相比起在渊海宗那个用双面镜打字很慢的老年人,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相册的图标,点进去。 南扶光相册里的照片很多,但大多数都是猫猫狗狗花花草草,所以他轻而易举找到了所谓的“男朋友”。 时间正好是一个月前。 那是一张在别墅前的合照,看得出两人刚刚认识还彼此很拘谨,身着西装和大衣的男人很高,身材修长,手工定制的西装笔挺,他站在南扶光的身边,面容英俊,皮肤白的要命,就是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冷漠。 但当他和南扶光合照时,无论是有意无意,他的肩膀微微向着她的方向倾斜。 在人类行为学相关知识来说,这是一个浅显易懂的信号:冷漠是天性使然,但他显然心悦于她。 宴歧发出一声短暂的笑声,带着一点气音,他轻轻将手机熄灭锁屏放回了南扶光的手里。 是的,掐指一算,自“血色圣宴”至今放在最高处的他化自在天界不过的二十七天,地界过去二十七年。 这二十七天,他努力表现得像个战时正常的领袖人物,每天忙的两脚不沾地,强迫自己不要去胡思乱想甚至跑到地界来捣乱,就让南扶光过两天安生的日子—— 他的觉悟如此之高。 但却忘记了有些人并不遵守他的游戏规则。 他差点忘记了熟知三界六道甚至地界真相的人并不只是他一人,而敌方当有道陵老祖坐镇,宴几安消失个一两天完全不是问题,他相当有时间像条哈巴狗似的跟下来企图捡漏。 弹了弹指尖,宴歧在想把他的好大儿脖子拧断的同时,由衷的感谢谢允星将他书房门拍断后,冲进来的那几声好骂—— 否则他这会儿头上已经像是春天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莺飞草长。 “不太配。” 当男人说出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多酸,更多的是非常平静地评价。 南扶光第一反应是他觉得自己一个穷读书的配不上人家高大英俊年轻人,半晌身边那人却凑过来,问她:“你喜欢这种棺材脸?” 原来在说他配不上她噢? 南扶光心想虽然棺材但它确实很好看且镶金,人要识时务,这两年她被家里催婚催的想跳楼,天上掉下来这么个听都没听过的娃娃亲,要不是这会儿在飞机上今晚她高低多放一挂鞭炮。 “还行吧。”南扶光打开手机看了看那张合照,“他也姓宴,这姓挺少见的,说不定你们八百年前是一家。” “用不着八百年前。” 男人露出个索然无味的表情。 “这是我侄子。” 南扶光“哦”了声,心想,合理。 “这年头小叔文学挺流行的。”宴歧一边说一边重新拎过他的平板电脑,“你要不要考虑踹了他跟我在一起?” 南扶光的大脑“啪嘎”一声宣告短路,她“啊啊啊”了半天,像是一只被拎着脖子的鹅。 认真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正主儿转过头跟她说那一句“我开玩笑的”,她只好自己开口:“别开这种玩笑。” 正常人这会儿顺杆子往下爬打个哈哈就结束了,奈何对方似乎很震惊她居然还敢提这茬(?真的很莫名其妙),认认真真的看了她一眼,道:“我没在开玩笑。” 南扶光被看得心惊肉跳,有一种自己做错事的感觉。 就好像上辈子他们明明说好了彼此等一等对方这辈子她却先出轨为敬。 于是南教授悻悻然,一脸内伤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缩成了一团,完全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就成了出轨的负心汉之类的角色。 就像月下老人某天睡醒了,突然想起世界上还有她这么一个边角料。 身边那人飘过来的低气压太吓人,南扶光心中忐忑开始看周围想换个位置,奈何周围的人在平飞后就基本睡着了还睡得很香,她只能硬着头皮坐着。 在身边的人调整坐姿时,南扶光这才发现这位大哥方才正一本正经地在欣赏一部…… 仙侠题材狗血电视连续剧。 也不知道这年头霸总除了爱投资烧钱有不切实际的项目外,还喜欢业余闲暇时看看狗血短剧…… 南扶光跟着偷偷看了一段,女主的未婚夫就为了搞PUA硬是不给女主想要的东西,害女主深入锁妖塔龙潭虎穴死去活来—— 在锁妖塔里,女主靠着个起死回生的法器才没死得发硬,期间她被掏心窝切脑袋死了不知道多少回,每死一次南扶光就在心中高呼一声“傻逼吧”“啊啊傻逼吧”“卧槽真的傻逼吧”。 到最后她想邀请宴歧换一个电视剧看,这种电视剧看多了他脑子受损大概率会富不过三代,结果还没来得及开麦,就听见宴歧叹息一声。 “也许他们就活在未来。” 南扶光还沉浸在脑残剧情中无法自拔,想了想“嗯”了声:“哪里像未来?” “他们可以御剑飞行,不羡慕吗?” 南扶光低头看了看自己蜷缩在沙发上的脚:“羡慕什么?我也在飞,是站在剑上飞会比较高贵吗?那我觉得还是坐在飞机里飞比较舒服,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累了还能睡一会。” 宴歧轻笑了一声。 是这样的啊。 可惜大概是距离得太远,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他化自在天界从来不会俯首勘探哪怕一眼,永远沉浸在自己还是人上人、地界是囚犯才去的不毛之地的美梦里。 他们以为凡人甚至是地界之人愚昧无知,连沙陀裂空树都无法窥视的生灵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前程呢—— 他们大概也不知道,地界早就有了龟兔赛跑的寓言故事,三岁的奶娃娃都在听。 “真有神仙就好了。” “………………怎么?什么?这部剧的哪个剧情还让您向往上了?” 宴歧幽幽转过头:“可惜‘仙侠‘的‘仙‘是‘修仙‘的‘仙‘,若真有神明,比如什么神女仙君司命星君——” 南扶光:“?” 宴歧:“我可能会站在司命星君的身后,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盯着他,直到把你命簿上的桃花一笔一笔全部划掉。” 南扶光:“……” 宴歧微笑起来:“直到我出现。” 好的。 确认了。 是变态。 南扶光站起来,踩着拖鞋换到了后面那个又大又宽还很柔软的主坐上,在听见动静探头出来、欲言又止的空姐注视下,整个人舒服的陷入进去。 …… 下飞机的时候,南扶光有些灰头土脸,却没想到停机坪上再次从天而降她那个从天而降的男朋友(未婚夫)。 宴歧没撒谎,他们还真是认识。 阴雨连绵的阴天有乌压压的云层,年轻男人的一身黑色呢子大衣被寒风吹得向后扬起,他转身抬眼看来时,目光越过了南扶光,落在了她身后斜靠在楼梯边缘打呵欠的男人身上。 绝对称不上是友善。 “别用这种不受欢迎的眼神看我。”男人微笑着说,“好像在趁乱想偷吃的人是你。” 宴几安转向南扶光,牵起她的手。 北风将他的手吹的有些冰凉,宴几安俯身与她脸对脸,认真道:“离他远些,不是好人。” 他嗓音清冷带着难以言喻的认真。 南扶光几乎就要条件反射点头,直到立在两人身后的男人淡道:“你可以信他的话。但如果你跟他在一起,恐怕永远都不会有看见那棵树哪怕一枝一叶的那一天,他是你事业上的伥鬼,有他一日,你永远不会走向成功。” 南扶光抱着自己的电脑,难以自信的回过头,不敢相信大过年的怎么能有人讲话那么歹毒又难听—— 无论那个娃娃亲到底怎么回事,凡事讲个先来后到,对吧? 但在男人看来似乎后到也没关系,他都不屑讲什么“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这种话,他直接就上玄学攻击。 当南教授扔下争锋相对的两位男士,迅速回归前来接机引路的研究团队,天空的飘起了雪子,转瞬雪越下越大。 宴歧转身,放眼看去是一片灯红酒绿、霓虹灯光闪烁的钢铁森林,平整的道路是汽车川流不息,街道上人潮汹涌。 一朵烟火升空,绚烂的火花盛开时光芒映照在男人的脸上,歪了歪头,并没有看不远处身着一身黑色西装的年轻人:“地界的科技水平超出预料了,是不是?” 宴几安微微抿唇。 “要去告状吗?”宴歧嗤笑,“毕竟和你的新爸爸你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西装不是很适合你,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宴歧转过头,看着他,唇边的笑容变得清晰,“哦对了。这句也可以纳入告状的范畴。” 第190章 文森特·梵高的秘密 宴歧一身衣物过分随意, 若不是现在还是飘雪的冬季,他可能会穿上沙滩裤和人字拖。 按照常理来说,身着西装的人应该要比一身休闲服的人气场强大,但或许是因为宴歧身形过于高大, 宴几安立在他面前占不到一分便宜, 长长的睫毛敛下掩去眼中的情绪。 因为知道嘴巴笨说不过面前这人, 所以干脆不接他的话茬。 宴几安回过头去看身后的学术组队伍,在天价聘请来的保镖团队簇拥下,此时只能看到南扶光一个背影…… 一个白男保镖弯腰凑近问了她些什么,她摇摇头似乎是拒绝了他的某个提议, 与此同时更紧的抱紧了怀中的电脑包。 宴几安收回目光, 再次将目光放在了面前的男人身上, 停顿了一下,他道:“你骗她。” 他不是来阻止南扶光带领地界的人寻找沙陀裂空树的。 宴几安只是在感情上迟钝, 但他并不是傻子。 只是一瞬间困惑宴歧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后, 他立刻就猜到了一些真相, 比如…… 在这件事上,某人正以小人之心揣测他人用意。 ——真正想要阻止南扶光以地界人类的身份接触到沙陀裂空树的人,是宴歧。 被揭穿了,男人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慢吞吞摘下了手上那副和休闲装很搭配的毛绒绒手套,这样的动作在他做起来就像摘皮手套时一般无二的优雅。 “别这么说嘛, 这样显得日日很可怜,周围的男人好像没有一个好东西, 各个心怀不轨。” 他顿了顿, 脸上的阴阳怪气收敛了些。 唇角挂着的笑倒是还在。 “所以,你又来做什么了?别告诉我是为了和我媳妇儿在地界再续前缘,弥补遗憾……过了海关、出门在外默认单身这条规则我不同意。” 宴几安瞥了他一眼, 抬手拂去肩上落下的雪点:“与你无关。” “哦。新爸爸又交给你什么缺德任务啦?” “……” 宴几安看上去再也懒得跟他多说一句话,转身跟着南扶光离开的方向抬脚离开。 留着男人独自站在原地,他径自站了一会儿,才过身去。 停机坪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开阔的山地,相比起城市的地平线偏高,放眼望去可以轻易的将纽约市灯红酒绿与城市灯光璀璨闪烁尽收眼底…… 奶白色的雾气从他鼻息间冒出,他又缓缓呵出一口气,挑了挑眉。 在沙坨裂空树的根部,一眼万年、时间缓慢流淌的地界显示出了什么叫真正的“逆流汹涌”。 黑暗之中的低维生物在看不见的地方狂野生长,结果就是当再一次被上位者回忆起时,当初的莽荒之地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换—— 如此。 上位者还会袖手旁观吗? …… 一日休整后,南扶光换上了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统一定制的制服,按照请帖上的地址前往。 一路上很顺利,大概是真的没有人对世界上存不存在一棵看不见的树感兴趣,所以没有暗杀也没有追逐绑架,事实上连堵车都没碰到,一路每个十字路口都亮着绿灯,她无比顺利便来到那璀璨的大楼前。 下车时,Uber司机祝南扶光拥有美好的一天。 整个项目已经进行到了最尾声,梵高的《星空》原作与其说是研究的一部分,实际上更像是最后一块拼图。 今日所有学者为这耗时五年的项目齐聚一堂,不过是为了共同见证自己的成败而已。 成了,在座各位便不再是“执着于根本不存在之物”的疯子,“浪费时间与金钱的骗子”,而是打破维度与空间枷锁的先锋勇士。 败了,五年心血付之一炬,一切都是白费力的虚无与妄想,南扶光有时候猜测这一次的正式仪器启动被安排在一百多层的高楼宴会厅举行,只是为了方便稍后部分学者跳楼。 宴歧口中的那以分钟计时计费的、前缀很长南扶光至今未记得名字的仪器被小心翼翼搬出来,随后第二个登场的,是那副价值连城的旷世画作,来自文森特·威廉·梵高的代表作,《星月夜》。 国内更多的情况下管它叫《星空》。 这幅百年前的画作被特殊的防弹玻璃完美保存,因为顶级团队的养护,许多年过去了,也未见丝毫的氧化与损坏。 隔着玻璃,南扶光不经意抬眼,便与不知道何时进来的男人对视。 后者落座于一张看着非常舒适的扶手椅上,无论是他的周围还是屋子的周围都挤满了人——有些是他带来的保镖,有些是仪器投保公司带来的安保,更多的是针对那副价值连城的画作的保护团队。 保镖们西装革履,就像簇拥着公主出嫁的骑士庄严严肃。 男人从手边的盒子里拿出一根雪茄。 骑士们顿时仿若看见闯入送嫁队伍的登徒子,花容失色,如临大敌—— 执事管理者一个箭步上前,踉跄着像是要为这位尊贵的客人下跪求他不要乱搞。 当他笑着只是开始修剪那只雪茄,骚动的人群淡定了一些,管理者瑟瑟发抖的送上了红酒杯,希望以酒液困住这双不安定的金主之手。 一眼就看出这是这人故意为之,南扶光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每个人都被要求戴上了特殊材质的过滤器,就像是他们呼出的二氧化碳都是有毒气体。 佩戴完毕后,那笼罩在画作上的罩子被打开了。 当仪器发出精密仪器特有的翁鸣,跟随而来的执事管理者用难以直视又掩饰不住兴奋的咏叹调叹息:“这是这幅画第一次被放在因素原位仪下扫描,无论是画的暴露式解析出借,还是这绝无仅有的仪器,它们今日的相遇都是因为造物主的神迹!” 哦,这玩意叫因素原位仪。 南扶光心不在焉的想着,眼看着在众人屏住呼吸的惊叹声中,仪器打下的第一束柔软的光呈扇形,从作到右扫过画作—— 身后的同步电子屏上立刻显示出第一次扫描最表层的结果,结果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不可避免的灰尘或者跟普通的存放污损物质组成。 这丝毫没有打消现场人们的热情。 “看见那漩涡中心的十二颗亮星了吗?”南扶光身后一人赞叹,“那正好应对《爱多列雅奥义书》的第十二卷,时轮,象征着十二维超立方体的展开!” 印度口音的英语几乎成为一门独立的语言艺术,因为近些年的人口扩张问题,三哥全面入侵世界各地各个阶层—— 这群三哥聪明勇敢有力气,每次参与会议或者学术研究都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 在社会风气上,南扶光对他们嗤之以鼻,在学术范围与敬岗爱业方面,南扶光有一段时间几乎差点儿变成阿三吹。 一点儿也不意外听着身后冒出来的声音,尽管她觉得在这扯十二维超立方体实在是扯淡,第五维都没有具体定义的情况下,十二维到底准备往哪塞? “左侧柏树的第十一个拐点,我的主,那是十一重火祭坛的构造,我发誓他们一模一样!那是十一进制转换的密钥!是人类登上天国的阶梯!” “快看!仪器显示《星月夜》被创作时,月亮表面有可捕捉的八十七道笔触,那真正对应了八十七位创世神,是87°黄金分割!” 南扶光在认真盯着仪器运作时,身后七嘴八舌、夹杂着全球各大陆口音的讨论声让她觉得自己已经误入了什么邪教组织。 人群的骚动已经开始有些失控。 莫名其妙的躁动让她觉得不安。 当她抬脚借口去洗手间,想要暂时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场合时,这时候,从里面距离画作与仪器最近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与之前的骚动绝对不同的惊呼。 南扶光的手臂被人从旁一把握住。 她抬起头,发现来得是宴几安,这位她见面次数不多、相处也不算熟的“男朋友”,此时依然一身西装革履,他神出鬼没—— 没人知道他从哪搞到的邀请函。 此时此刻,年轻人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双眸中平静得无一丝波澜:“别急着走,仪器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当仪器粗略扫描至第八十七层钴蓝时,突然在纸张与颜料的最下方,检测出了碳元素。 对于画家来说,炭笔是最常见不过的画材,但用炭笔打框架这种事仅存于新手当中—— 《星空》这幅画的创作于梵高临终前最后一年,那时候他已然是一名成熟的画家,尽管当时精神状态接近崩溃癫狂,但他仍然没有放弃创作。 换句话说,尽管病重他终日手执画笔,所以病得再厉害,他也不会需要用到炭笔处理画作初期结构…… 碳笔出现在世界名作《星月夜》(*既《星空》)涂层下,完全不符合常理。 “这位伟大的画家大概曾经想要在自己的作品中留下一些秘密。” 轻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南扶光转过头,边看见半边身体匿藏于阴影中的宴几安。 笔挺修长的身形让他很像是同样该被陈列于艺术馆内、挂着“人类黄金比例”介绍牌的石膏像。 在南扶光向他看去的同一时间,他从倚靠在墙边的姿势变换了个站姿,他站了起来,然后转身向着她笑了笑。 那笑容温和又仿佛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未等南教授解析其中一丝不同,他已经与她擦肩而过—— 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周围那么多人,似乎没有一人对这陌生面孔表现出一丝警惕或者是抗拒。 人群自然而然的从中间一分为二,让出了一条道,宴几安轻而易举的通过了人群,来到了那台仪器跟前。 在他在操作手毫无异议的诡异妥协下接手那台仪器,在其不远处,宴歧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 “叮”地将手中红酒杯搁置,他站了起来。 …… 宴几安双手放在仪器表台上,飞快调试按了几个键。 保持着一定距离悬空于画纸上方的探针挪动方向,集中于碳元素密集的方位,几束光芒照亮,仪器发出“滴滴滴”的声音。 紧接着,那金色的光突然扩散,如打碎的星辰,宴几安淡道:“关灯。” 乌漆嘛黑太合适偷鸡摸狗,昂贵的旷世画作在前,谁也担不起一丝责任,从方才至现在整个场地都处于灯火通明的状态—— 此时却因为宴几安,一个莫名其妙的闯入者的一声令下,猛地陷入一片黑暗。 人群骚动一瞬,但很快伴随着一位女士的尖叫,捂着脸指着天花板,人们纷纷抬头,这才看见,那金色的光芒浮动着,竟然是靠扫描解析出了那数十层颜料之下,隐藏的碳元素的信息。 那是一封信。 一封一百三十六年前,由文森特·梵高写给他弟弟提奥·梵高的一封信。 【亲爱的提奥,我终于解开了那个遥远的谜题,一切皆非妄想,它就在身边——】 突然投影剧烈摇晃,紧接着一个个缓慢形成的金色字于空气中消散。 “开灯。” 低沉磁性的嗓音在鸦雀无声的空地响起时,如痴如醉的盯着那行金字的人们才如从梦中惊醒。 周围暗下去的光芒重新亮起,猛然降临的光明让人们不适应的微微眯起眼—— 当他们猛地转过头去,心中还有方才盯着黑暗的中心唯一亮起的一行文字时那般异常涌动的兴奋与狂热。 胸腔之中的心跳与脉搏短时间内尚未恢复平静,大部分人不约而同的抬手捂了捂胸口,说不上是失望于那近在咫尺的、即将被揭露秘密被人打断,还是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们转过头同时,只见众人所熟悉、敬重的神秘出资人、那位宴先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立身于仪器旁。 他的红酒杯被留在了扶手椅旁边的小酒几上。 此时此刻,他的手不急不慢从刚刚关闭的仪器中挪开,在他身后,是刚刚被强制与仪器分离、此时拢手站在旁边,正一脸讥诮的年轻人。 “今日到此为止。” 宴歧淡道,脸上不再挂着那种春风和煦的笑容时,他显得十分冷漠,眉眼间也会不经意地露出不容任何人违抗的强硬气场。 “方才那三分钟的违规操作,我不会为之买单,谁做的找谁,你们把账单发给他。” 说的仿若有深仇大恨。 而非在《星月夜》颜料图层下找到惊世秘密后应有的惊喜。 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宴几安向着南扶光,两人视线不经意碰撞时,他对她动了动唇,无声的用口型问—— 「现在,你看谁才像是那个伥鬼?」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0-200 第191章 你本来就该属于我 文森特·梵高在他最出名的旷世佳作背后留下了几行字, 似乎是写给他的兄弟的决别书,又或者是,他有什么别的想说的东西。 先不提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那么一棵树,原本大家的目的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它。 若将整个组织的起始至今看作一场成年人的童话幻想, 或是彻头彻尾的无理取闹的游戏, 那么今日的发现, 几乎已经算是对这场胡闹的一个完美交代—— 歪打正着,他们真的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明日,“《星月夜》与梵高的秘密”之类的标题救火席卷全世界的各大媒体平台,全球六十亿人口将为之沸腾。 这绝对是具有跨时代意义的伟大发现! 学者们轰动了起来, 他们用期颐又不解的目光望着宴歧, 完全不明白作为研究的资金发起者, 他怎么会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喊了停…… 舍不得那点钱? 这完全说不过去。 毕竟今晚之后,无论这位神秘的宴先生身处什么行业, 持有哪些股份, 他的身价都会发生一些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就像“有人花钱买下一栋即将拆除的落魄房子却在墙布中发现整面墙的金子”这种趣闻总是会上新闻, 并且流传百年一样。 华尔街都会为他独到的目光与幸运倾倒。 然而面对蠢蠢欲动的人们,即将到来的泼天富贵,宴歧的态度却很坚决—— 他没有一点儿要继续的意思。 甚至在其中一个发起者表示可以想办法出资承担接下来的费用、只求打开仪器继续时,男人罕见的露出了一些不一样的神情。 他瞥了提出者一眼。 这样的冷漠至有些傲慢的神情,过去几乎不曾出现过在这张成熟英俊的面容上, 大多数情况下这个男人总是在微笑着,显得平易近。 这一眼却有了真正上位者居高临下的气氛。 以至于那斗胆上前的人瞬间收了声, 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当出头鸟铩羽而归, 人们虽然不理解却也意识到今日恐怕劝说无望…… 好在光“揭露《星月夜》背后的秘密”这样的幌子就抬头足够强壮了,更何况还是确认了百分之百准确的消息,那些有钱闲的没地方花的富豪们, 总是会为这种事疯狂。 他们会前仆后继的送钱来的。 有钱就好办了。 打着或许之后还会得到其他同款仪器的想法,众人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勉强妥协,原地散去。 南扶光顺着人流往外走,在工作人员的秩序安排下,乖乖排在队伍的最后等公共电梯。 此时,却又有宴几安与宴歧同时向她发出了邀请,在他们的身后是贵宾使用的专属电梯。 他们似乎坚定的想要替她省下那笔昂贵的Uber费用,正好外面的雪下得越发的大了,想要打到车并不容易…… 南扶光还是选择走向宴几安。 毕竟好歹这位是她名义上的男朋友(或者是未婚夫),而她和宴歧实在不熟—— 更何况方才宴歧猛然打断投影的动作属实莫名其妙,距离名垂青史只差临门一脚,被硬生生的抽离,是谁都会觉得莫名其妙。 所以就算是南扶光,也会感到稍微有些生气。 …… 宴几安挥退了司机,替南扶光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后退到一旁,沉默地等她自己爬上去,然后“啪”地一声关上车门。 坐在真皮座椅上,那轻微的一声响让南扶光整个人抖了抖,若不是这会儿她坐在一辆价值不菲的豪车里,她都有一种自愿被绑架的错觉。 架座那边的门被拉开,裹着车库的寒气,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侧身坐了进来,他低头扣上安全带时,感觉身边有一双意欲不明的目光。 他转过头,问她怎么了。 南扶光迟钝的“啊”了声,看着他启动车子,问了句:“你有国际驾照吗?” 很严谨。 看着宴几安摸索开启键的手停顿了下,他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淡道:“没有。谁查?……被拦下来就假装听不懂英语好了。” 南扶光顶着一脑袋的问号,心想姓宴的是不是都这副德行,上一次我和你家长辈(?)聊天,他也是三句话就成功给我干成一个行走中的巨大问号。 说着话时,宴几安已经出了车库,到正常行驶在路上了他也没解释一下方才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就在停车场耽误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外面的雪下得大了。 大概是因为下雪的缘故,原本应该黑透了的天在莹白雪光的反射下天色显得没那么暗,好像还是傍晚的样子,南扶光侧头看着窗外的城市街景,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上车—— 早知道打Uber就好了。 虽然贵了点,但好歹她可以放松的玩手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尴尬的坐立难安。 沉默中,她觉得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满脑子都是呐喊“死嘴说点什么啊”但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现在才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对于她来说真的算是陌生人。 要真的就这么结婚以后躺一张床上,她可能整宿整宿都被尴尬得睡不着。 “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身边响起的嗓音平和,还带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纵容语气…… 南扶光很奇怪这种语气从哪来的,就好像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这个人是来求和的,此时此刻她问什么她都不会生气。 可压根没有。 上一次他们就是互相礼貌点头然后道别@并没有吵架才对。 别人都这么问了,南扶光只好随便问些什么:“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工作的?” 话语一落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气音,她愣了愣懵逼的转过头才发现,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的人正在笑,唇角上扬,长长的睫毛微抖,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不拘言笑的人笑起来很有穿透力。 她顿时觉得相当窘迫,整个人恨不得缩到安全带后面,咬了咬唇角,她问:“你笑什么?” “我还以为你会想问问刚才发生的事,梵高的画,他想要说什么,或者是我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宴几安道,“看来你对我本人更感兴趣。” 他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戏谑。 但无恶意。 南扶光条件发射地嘟囔了句“不是的”,扭着脑袋楞楞的盯着开车的人:“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宴几安笑容收敛了一些,换上比较淡的语气:“哪种?” 南扶光也说不上来,于是就这么很没礼貌的让话题落在了地上,两人之间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与南扶光的坐立不安不同,宴几安像是很习惯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沉默,一路上甚至没有想过开个广播或者是放个音乐,就这么一路按照南扶光最开始报的酒店地址将她送到了附近。 眼看着要到地方了总要有点儿结束语,否则真的很像把人家当作司机,到了地方下车拜拜连车钱都不给。 南扶光开始没话找话,她问了宴几安今日为什么也会出现在那里,过去在这个项目中从未见过他的尊姓大名出现在任何一张文件上…… 上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没提起。 “上次是第一次见面。”宴几安道,“第一次见面就提起工作上的事会让人感觉像甲方与乙方会面。我不想这样。” 嚯。 这人突然长了嘴? 以前觉得宴几安是个年轻有为、钱多话少的有为青年,现在看来他好像挺会说话的,因为清冷的声音,他听上去很自然。 “这一次是逼于无奈。” 身边的人又道。 南扶光眨眨眼:“谁逼你?” “宴歧说我是你事业上的伥鬼。” 外面的雪光中,年轻人的侧颜显得更加白皙,说到他那个他大概并不喜欢的长辈,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他唇角轻抿。 “我很不服气。” 他看上去有些委屈。 南扶光哑口无言,心想小宴总到底还是年轻,是会被长辈三言两语就说得不高兴的年纪,她正想说什么安慰他,正好这时候车子拐到了一条宽阔的大道等红绿灯。 前方的钢筋水泥的高楼林立,人行道上绿灯的行人擦肩汹涌,与车内瞬间的安静形成鲜明的对比。 “宴歧对你说了什么?让你离开我,跟他走?” 疑问句的句式,却是肯定句的语气,宴几安的语调充满着冷嘲讥诮。 “他当着你的面诋毁我,说只要有我在你永远不可能找到那棵树,他是在骗你。” 红绿灯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所以宴几安干脆的挂了空挡,手此时此刻只是松松的搭在键盘上,目视前方,他语气很淡,一口气说完。 “可以给你很多钱,支持你的一切工作,就像遛狗的时候总要在前方摇晃着零食袋,哄骗你开心起来,迈开步伐奔向他……但实际上,你永远不会真正得到他手中的那份奖励。” 宴几安告诉她。 “来阻止你找到那棵树的人是他,并不是我。” 南扶光完全被说的云里雾里。 而此时,宴几安转过了头,望着她。 前方城市灯光璀璨仿若映照在面前这张年轻而俊美的脸上,黑色的双眸在这一瞬异常的明亮,宴几安道:“日日。你本来就该属于我的。先来的人是我,先动心的人是我,他不该抢走你。” 南扶光不知道宴几安在谁那知道了她的小名。 可能是她那迫不及待要把她嫁出去的父母。 当面前年轻人过分冰凉、车内空调花了二十来分钟都没捂热的指尖划过她的耳廓,她整个人像是被定格了一样,突然觉得车内过分的昏暗。 难以言喻的温度伴随着暧昧在滋生,她的呼吸变得很轻,面前的人再完美不过了—— 年轻有为,英俊多金,冷漠外表下可能是有情绪稳定的内核。当他从天而降,断层式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很像老天爷双手捧着送来的一份甜蜜礼物。 但当他触碰她时,她内心非常违和的有一丝抗拒飞快的掠过。 那速度太快,她把握不住。 所以隔着中控扶手,驾驶座的人将她一缕长发别至耳后,俯身吻过来时,她并没有及时躲开。 窗外有路人看见了停在斑马线边的豪车内的互动,惊呼与欣喜让他们的脚步缓慢甚至停下来,笑着鼓掌为他们送上祝福。 ……哪门子的祝福? ——红灯倒计时十秒。 冰冷柔软的唇瓣轻轻压在她的唇瓣上,伴随着完全陌生的气息和淡淡的古龙水香,南扶光从来没闻到过这种味道。 光是简单的唇瓣相贴,南扶光却觉得好像被蛇亲吻。 细腻却凉凉的触感和她以为接吻会有的感觉完全不同,她煽动着睫毛,感觉到自己的睫毛扫过宴几安的睫毛,甚至有一瞬间的交错打架。 ——红灯倒计时七秒。 前方两座高楼之间的尽头大概是某个广场,正在举行什么庆典活动,“砰”地一声一朵巨大的礼花绽放,像是夜空中突然绽放的昙花。 红色、蓝色的光芒交织,在贴过来的人越发温热的鼻息中,南扶光有些仓促的转开了头。 她来不及抬手擦嘴,只是下意识地一转头,紧接着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在盛开后即将燃烧殆尽的烟火照耀下,她看见白雪形成的雾色中,一棵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苍茫古树,在远处高楼之中拔地而起。 原谅她词语匮乏,无法准确的描述那一棵树。 从她的方向,她并不能看到关于那棵树的任何体积概念,就好像一只蚂蚁来到了展示蓝鲸的水缸前,当它抬起头,能看到的充其量只是蓝鲸鱼翅上的一颗藤壶。 那棵树不可能属于这个世界。 它粗壮的树干藏于雪雾中,冲天入云,不见尽头。 烟火光芒时而照亮它树干的一隅,覆盖着青苔或者别的什么爬藤植物缠绕,树藤就是蚂蚁眼中已然震撼的藤壶。 ——红灯倒计时三秒。 街道上的人来人往,没有任何一个人转过头为那个凭空出现的庞然大物感到震惊,他们说说笑笑着穿梭于街道,就好像…… 这一秒和上一秒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任何的区别。 他们看不到那棵树。 ——红灯倒计时一秒。 南扶光瞠目结舌的转过头看向宴几安,在她缓缓睁大的圆眼中,后者大概是因为证明了自己所说的话所以挑了挑唇角,正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只听见“砰”的一声,紧接着一股极大的撞击力从后方传来! 若不是南扶光上了安全带,这会儿她还不意外已经被甩飞出去,等她猛地意识到他们被狠狠地追尾了时,听见车外传来又一声巨大的踹门声,车身都因此要晃。 然后她这边本该上锁的车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拉开了。 身形高大的男人像是一扇门长了腿凭空出现在马路中间似的,在所有路人当然也包括南扶光本人震惊的目光中,他弯下腰—— 解开安全带,钢铁似的手臂揽住她的腰,抱棉花玩偶似的一把将她抱出副驾驶,三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接触到外面冰冷的空气,南扶光只来得及“啊”一声就被安稳的放在了车边的地上。 她狠狠蹙眉,用力抬头想要质问面前的男人发什么疯这是大马路有没有一点法律意识,却在目睹了他脸上的神情时,瞬间收声—— 面前的人黑如煞神,眼角都因为怒红多生一条细纹,他暴躁的摘了手套,随手塞进外套的口袋里。 随即,带着薄茧的温热指尖压在她的唇瓣上,非常用力且粗鲁的胡乱抹了两下。 她唇上传来疼痛,“嘶”了声拧着脑袋要躲他才放开她。 低低的说了句“一会再跟你说”,语气当然更像“等下跟你算账”,然后,立在她跟前山一般笼罩她的人抽离了—— 正巧这会儿宴几安下了车。 他刚离开车身站稳,下一瞬就被快步走到他面前的男人踹出来的一脚踹飞了真的有两三米远。 那一脚用了多大的劲只有宴歧自己知道,结结实实给宴几安踹的趴在地上过了至少五六秒才勉强撑起上半身。 周围的尖叫声与手机拍照的快门声此起彼伏;黑色豪车翻起来的后盖“滋”地冒出白烟; 后车车头上长着翅膀的小金人落在地上,像顶级好莱坞电影的长镜头,极具戏剧性地在雪地里滚了三圈; 不远处大雪纷飞之中,不知其真面容的古树安静耸立,如森然怪物…… 南扶光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在各种围观中相当后悔今天出门怎么没带个口罩。 第192章 猫猫哭泣.JPG 虽然这是在美丽的大洋彼岸, 别人的地盘,完全陌生的城市,周围连围观群众的种族都和他们天差地别,但南扶光当晚还是荣幸地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看到了自己。 时代在变迁, 当“留子吃瓜群”和“美洲吐槽君”公众号这种类似现代版的《三界包打听》在一个社交软件滋生壮大, 人与人的距离突然就会变得很近。 南扶光看见自己的朋友发的图, 是她坐在车里被宴几安亲吻的一幕。 这张照片应该拿去参加情人节主题类别摄影大赛的—— 豪车的两个M立标为前景,之后是半透明的车窗,车窗倒映着远处高楼林立与绽放的烟火模糊光影,车窗内身着西装的男人一手扶着方向盘, 俯身亲吻坐在副驾驶的年轻女人。 图片上方, 是南扶光的朋友兴高采烈的配字:啊啊啊啊啊啊是我朋友是我朋友今日份“美洲吐槽君”第一热度八卦主角是我朋友!第一次吃到周围新鲜的瓜!兴奋! 南扶光盯着朋友圈转耳挠腮, 最后只给这位友人留下了无语万分的“……”。 半分钟后,后者便嘻嘻笑着私聊她说, 【嘿嘿, 报意思, 忘记屏蔽您了,么么哒。】 南扶光只能发给她更多的省略号。 为了报答她的省略号,对方又给她发了原贴链接—— 这事儿能直冲公众号热度第一,让一群留子吃瓜吃到兴高采烈,当然不是因为伟大浪漫又唯美的豪门故事…… 真正事件的核心是这张浪漫照片里的男主, 后来被赶来的男二一脚踹飞。 南扶光看着照片的画风从“情人节备选获奖照”到“战争事件备选获奖照”,其中一张照的也很有水平—— 拍摄者站在宴歧的身后照的。 以男人宽阔的肩膀为前景, 拍摄者打开人像镜头, 模糊了那半边肩膀与街景,追踪聚焦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宴几安那张英俊的脸。 这个角度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带入站立着的男人的视角, 那种身临其境的居高临下感,扑面而来。 配图的作者还在下面一行粉字OS:(该说不说,这哥真的好高啊!我为了拍越过他肩头的角度手都快举断了还要踮脚!) 南扶光将这个帖子迅速浏览完,体感到了发帖人应该也是个女生。 因为她从头到尾在叹息“姐妹吃得好喔”,还给南扶光不经意被照到的侧脸用了模糊的马赛克功能。 宴歧的脸也没怎么出现。 出现的只是宴几安在趴在地上英俊却脆弱的破碎面容。 ——只有宴几安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南扶光关上链接时,友人微信框还在叮叮咚咚响着新消息提示,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上蹿下跳的邀请南扶光,既然看都看到了,干脆再给她的朋友圈点赞…… 然后她可以截图再发一条,以表示她真的认识今日份纽约街头女明星。 南扶光一脸黑线,去给她发的那条补了个赞。 然后问她:【宴歧的照片咋也做模糊处理了?】 上一秒还像瓜田里躁动的猹一般满地乱蹿的友人突然沉默了一瞬,而后道:【你也知道那是宴歧,认识不认识的动动手指上天眼查或者度娘查一下这两个字有多难,查完你再回来告诉我,谁敢?】 南扶光:【……】 南扶光:【这么识抬举?】 识抬举女士:【还行吧,你以为我们这种脆弱的小动物能在这个复杂又残酷的世界活下来靠的是什么?】 识抬举女士:【是对危险的敏锐。】 识抬举女士:【也就是识抬举。】 有一瞬间南扶光真的考虑去查查宴歧是什么人。 毕竟他很有钱,而且还很能打,最神奇的事之前那会儿宴几安从地上爬起来没再还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南扶光很肯定,今晚但凡换个人来,怕是要被宴几安整得渣都不剩。 南扶光:【还好啦,法治社会,还能因为别人发了自己的一张照片做掉别人?】 识抬举女士:【难说!宴几安甚至是他侄子,你看他手下留情了吗?那是在异国他乡的大马路上,当时你们离时代广场就差三条街,你想想街上多少人?】 ……这样吗? 那是有点过分。 正所谓白天不讲人晚上不讲鬼,在南扶光想动手搜一搜宴歧这号人的一瞬间,她微信又震动了下—— 这一次在各种私聊她吃瓜的新消息中,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她毫无印象的头像顶置在了最前面。 那头像是一只小猪,不是卡通形象,就现实意义上粉嫩的小猪。 来人的名字叫【壮壮】。 当南扶光点开他时,发现这个【壮壮】给她发了张照片—— 是一个人用自己的手机照另一个人的手机屏幕的照片。 被拍照的手机屏幕中央显示的是某人的朋友圈列表,南扶光的友人,也就是识抬举女士的发言被照了下来,不知道是圈子里的哪位人才,总之他(她)还是南扶光和识抬举女士的共同好友。 于是在照片里,南扶光给那张可以拿去评情人节类别奖项的照片点赞的行为被记录。 壮壮爸发了南扶光点赞这照片的照片。 紧接着发了个小猫仰天大哭的表情包。 南扶光:“?” 南扶光心想这他妈谁,最近她可没在大马路上瞎添加对她一见钟情的高中生…… 或者小学生。 反应了一会儿,她打开对方的朋友圈,全是正儿八经、看标题就不会有人想看的枯燥财经相关政策新闻转发,微信号是yanqi7788外加一串意味不明的符号。 南扶光:“……” 南扶光:【宴先生?】 对方不说话。 又给她发了三个不同的猫猫大哭表情包。 南扶光:“……” 这个人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微信里的? 飞机上? 就那十几秒? 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他不仅自带破译功能飞快的解锁了她的手机,还就用看她和宴几安合影的那么十几秒功夫,打开了她的微信,自己添加了自己的微信好友……? 啊? 啊啊?? 绝。 …… 哪怕是钢筋水泥高楼如怪物的林立的超一线大都市,这位于城市中心的酒店的高度,也足以让住在顶层套房的贵宾俯瞰整个城市。 露台上拥有的无边泳池水波荡漾,恒温泳池中一身赤条的男人如游鱼从水波纹下游过。 至泳池边缘时,他破水而出,湿润的结实手臂滴着水,并不在意温度似的,懒洋洋搭在泳池边缘的积雪上。 他歪了歪头,看着凭空出现在泳池边缘的年轻人—— 后者还是下午那一身衣服,西装革履笔挺,除却头发在寒风中吹的有些凌乱,那张本就因为却发血色的白皙脸蛋在冬日寒风中更加苍白。 泳池中的男人撩起水,将额发往后捋露出光洁额头。 眉眼舒展,他看上去丝毫不为住处从天而降不速之客感到烦恼,微微一笑,问他有何贵干。 宴几安站在泳池边,从下至下的俯视趴在泳池边的男人—— 这样的姿势让他过于强壮的肩部肌肉以惊人的弧度隆起,隐藏在水中的腰精壮有力。 肌肉走向分部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标准的像是医学者的人体学解剖教科书。 当男人自下看来时,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丝毫未减半分。 不高兴的情绪再次在胸腔中蔓延,宴几安抿了抿唇,很不耐烦的说:“他没有给我下达任何有关于地界的指令。” 他说完,转头去看他们身后,高楼中隐约可窥见一隅的苍天古树静置耸立,冲入云海。 “是吗?” 男人挂着标志性的虚伪微笑。 “那看来你觉得他对你很好哦,安安。” 宴几安烦躁的“啧”了声,让他别叫这么恶心的名字,不出意外的又换来几声笑。 他总是这个样子。 想要把脚边这颗湿漉漉的头颅踩回水底,宴几安张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说完了—— 道陵老祖是我的师父。 道陵老祖对我与鹿桑确实很好。 道陵老祖没有交代任何的任务给我让我来到地界,临行前,他只是道,既然有诸多遗憾,又放心不下,便去地界看她一眼,助她顺心如意。 宴几安来了,他发现到了这边的南扶光也没闲着,作为这个世界的先知类角色,她早就踏上了寻找沙陀裂空树真相的道路。 地界的人不应该有资格看到那这棵树的,他们甚至没资格发现它的存在。 但作为上位者的道陵老祖却没说不许,他默认了让宴几安助南扶光如愿—— 而今日。 在那繁忙的交叉路口。 正如所有童话故事中会有的一吻,她看到了她毕生追寻的东西。 所以宴几安不明白,宴歧眼中的不屑与那一瞬的愤怒来源于什么。 他不相信仅仅是因为他吻了南扶光这么简单的事就会招惹男人在那么多地界的人类面前出手。 在那一瞬间被踹出去时,他实实在在的感觉到了森然的杀意。 今晚宴几安出现在这,只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 “你披着伪善的皮,就连日日都不知道,睥睨众生,视万物为蝼蚁,孤傲乖戾的人,始终是你。” 宴几安几乎一字一顿道。 “在你看来,地界的人,永远没资格看到那棵树。” 没有立刻回答。 “哗啦”水声中水波荡漾,冲开了泳池边的积雪,在薄怒的宴几安眼皮子底下,男人不要脸般坦荡的摇晃着腿间雄性尊严,擦擦手上的水,拿过了自己放在旁边的手机。 在一瞬间他微微蹙眉,打开微信聊天界面,飞快地在上面摁了几下。 玩够了,他才抬起头,看向宴几安:“他没让你做什么,但你还是下来做了很多事,不是吗?” “让日日如愿看到那棵树也算?你意思是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 “嗯。”宴歧说,“算是吧。” 停顿了下,男人换了一个很淡的语气。 “毕竟你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 南扶光的手机“叮叮咚咚”响了一晚上。 在一一将宴先生的“猫猫大哭.JPG”表情包存下来后,她冷静地对还在发表情包的男人说她准备洗洗睡了,明天还有针对《星月夜》的进一步研究会议。 后者发表情包的速度慢了些。 过了一会儿回答—— 壮壮:哦。 壮壮:我撤资回国了。 据南扶光所知,因为数额太大,涉及到的艺术品也是人类瑰宝,所以为了防止离谱的意外发生这一次针对画作的扫描与研究是全款预付形式…… 都给出去的钱人家必然是不会还的。 扯什么撤资。 南扶光给他回了个【……】以代替脏话,祈祷他能看得懂。 去浴室之前小助理给她发来了今日的会议记录,因为今天的意外插曲过多、发现的结果过于伟大,会议记录很长,而且是多方会议记录翻译过来的英文版本。 小助理说这个会议记录是公开性质的,为了接下来方便吸纳资金也为了整个组织本身造福人类、共同进步的性质,现在媒体已经连夜蹲在了会长的酒店外等待发布会。 最快的情况是等南扶光洗完澡出来今日份的热点不再属于她与她的豪门狗血情。 南扶光对此感恩戴德并叫小助理住嘴,她一边浴缸放水一边打开会议记录随便看了两眼,发现这个会议记录不知道是哪个国家送来的版本翻译,把“梵高”的名字都拼错了。 “Van Gogh”变成了“Van Dogh”,不知道是哪国语言的读音或者是拼写习惯问题,就好像写这个会议记录的人本身深刻讨厌梵高并开始骂人一样离谱。 南扶光截图给小助理看又送了她【……】,其实所谓的小助理也就是她本科的学生,发过来一个小兔子尖叫的表情包,道:【我没注意啊啊啊老师?】 也就这个时候乖乖叫她老师。 南扶光当然不会因为这种错误骂人,坐进浴缸的同时她随意翻开了电脑点击自动纠错功能,想着还有什么离谱的拼写错误一起纠正—— 然而就在她点下功能键的一瞬,屏幕上频繁出现的“Van Dogh”单词被自动纠错成了“ShraDha”。 铺天盖地的“ShraDha”看得南扶光微微一愣。 拼了半天也没拼出这是什么意思,南扶光微微蹙眉退出了软件,点击不保存,重启软件。 再次回到桌面时,原本的英文会议报告连名字都变成了“ShraDha”,南扶光打开文件,发现会议报告里的替换已经完成,这个单词像是病毒入侵电脑一样稳稳的被留了下来。 大晚上的,酒店就她一个人。 浴缸里的水很暖,但是身体接触到浴缸瓷面的地方,还是有一股寒气往外冒,穿透了她的皮肤。 南扶光伸手推开了电脑,调亮了室内的光。 爬出浴缸裹上浴袍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像喝可乐似的一口气牛印一大口,她放下杯子才发现自己的心跳有些加速得不受控制。 拉开酒店落地窗的窗帘,暴雪已停,夜幕降临,林立高楼间,那棵树还在那里,黑漆漆的一片阴影笼罩在城市的上空,就像是帝王组织放出来的远古巨兽有一只于纽约登岸,可拼命仰视,只能看见它的一条腿。 下一秒城市就会在它的脚下毁于一旦。 “唰”地一下重重拉上窗帘,南扶光背对着窗户,心跳比刚才更快,水珠从她的发梢滴落发出“啪嗒”一声轻响,落在地上,蜿蜒伸展。 水痕像是一棵正在生长的树的模样,自她的脚底蔓延。 原本只是细细一条水痕,很快的水痕扩散成了一泊积水,苍天大树在南扶光的面前伸展,她赤脚站在树的这一端。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像是一颗石头堵在了喉咙,人在最恐惧的时候根本不可能尖叫出声,事实上机智的恐怖是后脑勺都在发麻,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 …… “老板,鱼丸粗面。木有粗面。老板,鱼丸河粉。木有鱼丸。啊,老板,那来一碗墨鱼丸粗面——” 周围真空、寂静得与世隔绝般的抽空突然被打碎,猛地吸入一口新鲜的空气,南扶光低头再一看,脚下的水泊消失了。 那一滴水只是一滴水,在她大拇指前方砸出一个小小的水点而已。 僵硬的走到床边拿起手机,看了眼是微信语音呼叫,来电人是【壮壮】,这种场合下这违和的昵称与麦兜的来电铃声非常搭配,南扶光按下了接听键。 “不回我信息。看看你睡了没。” 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低沉磁性,缓慢的语调似乎还带着浅显的调侃。 从未发现一个人的声音能够如此的悦耳动听,南扶光没有警告对方大半夜的给非单身女博士打电话调情很没素质,她抿了抿唇,半晌才从嗓子深处挤出一个“嗯”字。 难以启齿想让对方再说两句。 宴歧大概真的很聪明,聪明到南扶光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凭借一个音就捕捉到不对劲。 她听见手机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原本躺在哪的男人坐了起来,他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有事。 握着手机的手无声收紧,南扶光下意识瞥了一眼不远处紧紧关闭的窗帘,又迅速收回目光。 “电脑坏掉了,好像是中了病毒。” 她低低地说着,嗓音有些沙哑的可怕。 “嗯?”电话那边男人应了声,“很麻烦?要我下去看看吗?” “你会修电脑?但中病毒不是杀毒软件的活吗……‘下去‘?” 电话那边以非常自然的语气说:“我在你楼上的套房,你现在捅捅房顶,我能听见。” 南扶光还真条件反射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然后又被自己的条件反射无语到,她沉默了一瞬说“不用”,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 在宴先生的声音中她走到电脑旁,再扳开电脑发现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文档标题回来了,自动纠错功能也将所有的“Van Dogh”变回了“Van Gohg”。 她盯着电脑看了好久,魂魄这时候才归位一般,三言两语谢绝了蠢蠢欲动想要在半夜十二点多从套房微服出巡下来普通大床房来修电脑的男人,南扶光挂了电话,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 最后她拍了个屏幕,发给她的小助理看,示意文档纠错完成了,让她以后不要再那么瞎,如此低能的错误都看不到。 小助理还没睡,又给她回了个小兔子尖叫表情包。 南扶光选了个刚存的猫猫大哭表情包给她回了过去。 第193章 世界在崩坏 《星空夜》背后隐藏着文森特·梵高留下的秘密, 这件事果然在隔日就发酵,于世界各地引起轩然大波。 人们总是喜欢古老而神秘的故事。 在历史的洪流中寻找到过去的蛛丝马迹让所有人兴奋不已。 从前被津津乐道的是《带珍珠耳环的少女》或者《蒙娜丽莎》等画作,他们背后隐藏的神秘故事组成了其艺术价值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人们为此乐此不疲地创作了许多文学作品, 拍了一部又一部的电影…… 然而。 谁也不知道2025年, 艺术界第一个王炸, 会是逝世于1890年7月那个夏天的伟大画家带来的。 【亲爱的提奥,我终于解开了那个遥远的谜题,一切皆非妄想,它就在身边——】 时隔百年, 炭笔写下的字被高科技光谱类仪器发现, 重见天日。 一百年前, 那个星空夜下,当文森特·梵高将画纸固定在画架上, 提笔写下这行字时, 他究竟想要对他的弟弟提奥·梵高说些什么? 他发现了什么? 他解开了一个什么样的谜题? 「它」具体又指代的是什么?什么事物就在这位伟大的画家的身边? 梵高是否真的只是因为寻常的精神问题进入圣雷米精神病院? 《星月夜》被创作出来的三年后, 那片麦田中,他为何最终还是举起了那把结束自己生命的左轮手枪? 一连串的问题,在同一时间,于全世界六十亿人类的面前如绘卷展开。 在网络信息化发达的今日,当一项轰动全球的伟大发现没有被刻意隐瞒发布, 人们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它背后的组织与发布者—— 那是一个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十分陌生的组织名称。 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 大洋彼岸,华国的社交媒体平台的网友们调这组织的名字—— 【我八十岁的老奶与老闺蜜组了个兴趣考古组在小区拿了物业批条合法挖地, 最后挖出秦始皇陵。】 …… 事实大概确实如此。 从今日早上八点起床, 南扶光手机的电话就没停过。 尽管这个时间在国内绝非正常工作时间,但各种来历伟大的电话还是如流水般呼入—— 有几个来头甚至耳熟能详。 起先南扶光还以为电信诈骗,然而在接连不断地接到数个这种电话后, 她终于回过神来,这好像不是缅北在拿她当团建。 最后一次挂断电话时,手中的清晨咖啡已经凉透了。 南教授坐在桌边,手边是那杯还没来及喝下、用来提神醒脑的东西…… 她用不上了。 经久不平息的震惊早就让她彻底清醒。 许多人、许多公司、许多组织,通过电话从善如流的表达了自己对于项目的投资意愿。 他们强调时效性,都希望自己是最快联系上南教授的那一个,并且在通话的最后总是表示,如果需要更正式一些的形式,他们会在稍后在邮箱补充上一个像样的拟邀合同文件。 南扶光一早上被狂轰乱炸,以至于她怀疑只要现在公布自己的银行账号,今日午饭前她应该就能如愿以偿当上身价九位数现金流亿万富翁。 在她的肚子“咕咕”叫起来时,她拿起了客房的电话准备在出发前叫一个简单的客房服务早餐。 此时是纽约时间8:45AM。 在一早上的聒噪后,酒店电话里那过分安静的环境让她有一瞬间的不适应—— 电话那边被接起来了,南扶光捧着菜单点了一份英式早餐,正当对方跟她确认需要的是茶还是果汁时,突然电话那边传来奇怪的声音。 就像是什么细条状硬物刮过话筒发出的特殊声响。 屋内的窗帘紧闭,不知道为什么,南扶光却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剐蹭话筒的东西可能是树枝,这一联想让她第一时间冒出了冷汗。 她对着话筒喊了几声,但那边餐饮部的接线人声音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咯吱”“咯吱”什么东西刮话筒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的传递到耳膜。 南扶光坐在床边,像是被硬控一般动弹不得,一时间只觉得那声音通过电话线来到了她的房间…… 此时她像被关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而那棵苍天古树的藤蔓树枝正如蛇一般,将这个小小的盒子缠绕,收紧。 窒息感淹没她之前,她再一次得救—— 房间清脆的响铃成为了“咯吱”声外突兀又存在感强烈的存在,如溺水之人得以浮木,血液突然打破封印,开始流动! “叮咚叮咚”的门铃响个不停,就像是没有人来开门的话,它就会这样一直响到下个世纪。 放了过去南扶光可能会生气。 但现在她觉得无上感激。 站起来时,她发现自己的脚底因为汗湿几乎和酒店的柔软棉拖鞋黏在了一起,甚至有些打滑,但这没妨碍到她脚下踉跄着扑向门,如扑向救命稻草—— 房门拉开了。 门外站着的是高大英俊的男人,还有在他身后戴着厨师帽、推着餐车,一脸抱歉加不安的酒店服务人员。 “早。” 男人脸上还是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嗓音低沉磁性。 “突然想邀请你共进早餐,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 顶层套房的早餐种类丰富到不可思议,而且并没有铺张浪费的习惯,正如只有两片的火腿,每样食物都恰巧是两人份。 宴歧拉开紧闭的窗帘,让清晨的阳光倾泻而下,在微尘浮动的阳光中,南扶光松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瞥了一眼窗外—— 绝望的发现那棵树果然还在。 昨日发生的一切果然不是噩梦那么简单。 早上起来与几乎算是陌生的男人共进早餐这件事对她来说有些不自在,但她现在并不想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更何况她已经饿到有些低血糖。 老老实实的在桌边坐下,她先拿了一颗葡萄,过分沉默地看着桌另一边的男人替她在碗里倒上了冰牛奶,和很多糖和谷物麦片。 是除却小笼包豆浆油条糯米饭外,她最喜欢的白人饭类别早餐。 “怎么了,不喜欢?” 大概是她目光过于直白,男人头也不抬的问。 南扶光摇摇头,紧接着意识到认真倒牛奶的人看不到,她窘迫的说了声“没有”,然后补充:“昨晚,做了噩梦。” 宴歧慢吞吞地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而后将麦片碗递到了她的跟前,小小的银勺与白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大清早的我也不想说扫兴的话,但是我原本指望你的这趟旅行应该是轻松愉快的,比如逛逛街买一双喜欢且舒适的鞋,正午温和阳光下坐在公园长椅喂一喂鸽子,甚至如果有什么懂分寸的男人上前来跟你搭讪提高情绪价值这种事也不是不能忍……” 原本站着的男人在她对面落座,嘴巴里说着她其实不太听得懂的胡言乱语。 “早知道会弄成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就不会让你来。” 南扶光无精打采的搅动麦片碗,发现自己已经有点习惯了他的天马行空。 她有气无力的提醒他,自己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度假的。 男人轻笑了声,不置可否,最后似乎是用忍不住责备的语气道:“反正你总是这样。” 南扶光搅动麦片的动作一顿,有些奇怪的掀起眼皮子扫了坐在对面的男人一眼,不出意料之外他眉头轻蹙,笑容消失,看上去正在不耐烦—— 大概就是仿若此时此刻他面对的是三岁小孩,连屎尿都控制不住的年纪这孩子不小心打翻了麦片碗,他很烦躁,但又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对她生气根本毫无道理。 南扶光“哦”了声:“您好像很不高兴,关于自己的钱得到了一些进展,而不是打水漂。” 宴歧“嗯”了声,双手在小腹上交叠:“我们的诉求认知不一样,我撒钱的目的不是为了看一百多年前的画家给我留了什么惊天秘密遗言。” “那是什么?” 当然是希望你无忧无虑地度过过分漫长但快乐的一生。 宴歧没有说话,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满脸阴郁地坐在那,看着南扶光搅动那麦片碗。 在他提醒她不要玩弄自己的食物时,她抬起头说:“这些麦片突然变成了我的脸的形状,写满了扭曲恐惧的,从牛奶的最底端浮了上来。” 宴歧猛地蹙眉,坐了起来。 在他身后拖走南扶光面前的麦片碗时,她却捧起那个碗大喝了一口:“在你来之前,我还打了一通有奇怪声音的电话,差点被吓死。” 宴歧看向了床头被撩在一旁、还没放好回远处的电话听筒。 “但现在我好像没那么怕了。”南扶光以一种不公寻常的平静道,“有你在的话。” 宴歧的目光挪了回来。 坐在桌对面的年轻女人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尽管那棵树高耸于外,但冬日朝阳的光线依旧温暖柔和,她冲他笑了笑—— 她的年纪看上去比记忆中更成熟一些,脱去了下巴那点儿婴儿肥的软肉,让她的面部变得更加的流畅,那双眼倒还是熟悉的样子。 宴歧盯着有些走神。 他听见南扶光邀请他今日一起午餐,如果可以的话,晚餐也不是不能一起。 …… 出门的时候,南扶光到前台去,非常冷静的报备了自己的房间电话出了问题。 前台确认之后告诉她,今早餐饮部确实收到了她的电话,但没说两句,就被客人那边主动挂断了,他们再派人上楼查看时,正好遇见了准备前往共进早餐的顶楼套房客人,以为他们是约好了,就没有再上前打扰。 南扶光接受了这个说法。 但前台还是给她换了个房间。 南扶光欣然接受,尽管她觉得这压根不是房间的问题。 而这通诡异的电话,和牛奶中漂浮起来狰狞面孔的麦片替这天拉开了一些奇怪事件的序幕。 因为狠狠见识到了男人在驾驶时情绪不稳定的话可能会上演纽约版《速度与激情2025》,南扶光谢绝了宴歧提出相送的邀请,她转头钻进了地铁—— 自以为人多的地方最为安全。 直到她在纽约地铁,某站斑驳的墙壁上,亲眼见证了黑色黏稠的液体——像是树木根系液体——从墙缝中溢出。 那黑色液体犹如有生命般扭曲蔓延,然后满满的布满了整面墙。 那些黑色液体扭曲,组成了南扶光惯用的各种社交媒体账号统一的密码组合…… 也是她的手机解锁屏。 在滴答滑落的粘液蠕动时,一名上了年纪的女士正坐在下方椅子上,翻看一本《哈利波特与魔法石》。 黑色溶液“啪嗒”落在她的书上,她却浑然不觉般,只是翻过那一页时因为某一角莫名其妙地沉重地坠下去,有些困惑地稍一敛眉。 那一页书很快就被翻了过去。 正如这位女士就这样在不经意间错过了真正在她身边滋长的“魔法世界”。 …… 南扶光甚至做好了地铁脱轨、她命丧黄泉的准备。 她毫无怨言,毕竟没有乖乖坐上宴歧的车,是她咎由自取。 但地铁顺利安全的到站,顺着人流南扶光离开地铁站,来到外面大街上,正好是一个很富有纽约气息的街道。 拿出手机想要导航昨日的那个大楼,这时候一家大概也是游客的亚洲人热热闹闹地凑上来,问南扶光可不可以帮他们拍一张合照。 南扶光点头答应,接过了男主人的手机,等待那家人站稳时她打开了相机调试取景—— 而后在手机自动打开面部识别功能时,手机上突然出现了无数个面部识别框。 黄色的框铺天盖地几乎盖满了整个屏幕。 南扶光沉默了下,目光上移看向不远处一脸灿烂比着各种手势的一家人,男女老少加抱在怀里的那个一块儿也不超过七个人…… 屏幕上的人脸识别,却搞出了人山人海的效果。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按下了快门键。 将手机还给了它的主人,看了照片的一家人无比满意的对她比大拇指,夸她照相照的超棒—— 尽管南扶光清楚的看见,在男主人手中的手机屏幕上,被留下的那张照片上有无数张模糊扭曲的脸,喜怒哀乐,表情各异。 不远处的那棵树依旧是昨日见到它的模样,阳光像是照不透掩藏着它的云海,街上人来人往,除了南扶光并没有其余任何一个人感知到它的存在。 一百三十八年前,圣雷米精神病院的窗外,星空下,文森特·梵高是否也像今日的她这般,与这棵树隔空遥遥无声相望? 南扶光感觉到世界的崩坏。 第194章 引渡人 因为宴歧临门一脚却表现出了不配合, 整个联合组织其实从昨日开始就想把他踢出局。 个别一脑门搞钻研的学者都是这样的,他们从骨子里不太看得起有钱人,尽管他们需要他们的钱,但那当然并不是什么恩赐, 不过是有钱人找些领域给自己的身份镀金, 互赢互利罢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从昨日开始送上门来的现金就络绎不绝,归拢一下或许几乎能把整个纽约博物馆买下来,人们像疯了似的。 但这并不妨碍今日南扶光一脚踏入会议厅后,依然在最中央的位置看见了宴歧, 男人坐在他那张柔软舒适的沙发上, 双腿交叠, 低着头又在摆弄手上的手机。 全程面部表情看似十分愉悦。 貌似周围那些盯着他、快要喷火似的怨念眼神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心情。 南扶光的手机震动,是壮壮在发微信问她到哪了是不是坐地铁坐丢了, 她捏着手机没立刻回, 就看见不远处的男人挑了挑眉, 随后她的手机就响了。 刚到市内还没来得及打开会议模式,好在此处人多,每个人都在低声交谈不算肃静,铃声响起不算突兀,但也引得二三人转过头来…… 南扶光手忙脚乱的摁掉了来电呼叫, 一抬头发现不远处的人像是柴狗一般听觉敏锐,此时正笑眯眯的望着她。 他抬起手, 指尖冲着她, 掌心朝着自己,旁若无人的冲她招招手。 南扶光走过去问他怎么还在这里。 “开口就是这么伤人的话,我还以为今早吃了我送来的早餐后, 你说话会稍微客气点。” 上位者大度,说话带着息事宁人的体贴,全程笑容不改的样子总让人以为他是个人傻钱多、很容易糊弄诶傻白甜…… 若不是昨日他一意孤行打断了研讨会的顺利展开。 听说后来还真的把天价账单送到了他的侄子面前。 “我在这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们不幸的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第二台因素原位仪。” 双手交叠,男人好整以暇端坐解释。 “无论他们花多少钱,都弄不来第二台这样的东西。” 南扶光明显不信,这种精密仪器再怎么签保密协议,总有办法找到路子把它的制作过程逐一突破,完全无懈可击? 但她懒得反驳,实际上对于这件事最终荣誉花落谁家她毫无兴趣,在相对一阵无言之后,她瞄准了个无人的角落就准备挪过去。 宴歧看出了她想走的姿势和心不在焉,于是换了个话题:“脸色不太好。” “什么?” “来的时候遇见了什么事吗?总不能是在地铁上也晕车了吧。” 尽管对方的语气里带着调侃,南扶光还是从中品出了一些审视的味道,尽管知道他充其量是个不相关的人,但她还是没来由的紧张起来—— 不由自主的瞥了一眼窗外,高耸入云的巨木阴影之下,新的一天正井然有序的拉开帷幕。 这世界上六十亿的人,也许意识到自己正存活于巨木阴影下的人寥寥无几。 可知道真相又有什么好处呢? 南扶光第一次有了关于这件事的困惑,也许就像是许多年前站在麦田里的文森特·梵高一样,能够心甘情愿地入住精神病院,大概他自己也会觉得自己疯了吧? 顶着那棵无处不在的巨木阴影,还要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和普通人一样正常的生活……可实际上生活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明知道这是不正常的,但并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述说自己看到的一切,有什么东西无处不在的渗透在他们的生活里……就像一双眼睛,白天,黑夜,房门紧锁的房间,它无时无刻的不在凝视着你。 住进精神病院可能会好一些,对护士或者病友说这种话,充其量,对方可能只会微笑着敷衍:「好啦,那你明天要不要给那棵树浇水?」 喉头滚动,长久投放的视线从巨木上收回,南扶光垂眸对视上男人那双漆黑审视的双眼:“地铁的墙……在往外渗透黑色的液体。” 她告诉自己,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眼前的人不过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 但可能是昨晚停不下来响起的微信提示音。 也可以是今早恰到好处的敲门声。 “就像今早我在麦片碗里看到浮起来的麦片是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你可能不会相信我说的一切……” 她的语气变得快了些。 “但是我看见一滴黑色的液体真正的落在了那本《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书页的一角,那一页纸因此垂落下去——” 她说着,大概也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很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于是突兀地闭上了嘴,低低道了声抱歉退到了阴影中。 她知道男人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背影。 但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在他人的眼中看上去是多么的茫然无措,或许别人只是觉得她精神不稳定,但这副血色瞬间尽失的模样,在男人看来却刺眼异常。 一瞬间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仿佛感觉到了眼睛真实的刺痛,这刺痛锁喉伴随着血液流通而细微的传递回导向了心脏,那种陌生的疼痛感再一次笼罩了他。 当南扶光一次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时候,他感觉到一阵无言的恐惧,如海潮汹涌般翻涌上来,他站了起来,穿过人群来到她的面前,对低着头的人道:“我相信。” 南扶光抬起头。 光这一眼,就让宴歧觉得昨日踹宴几安那一脚还是踹轻了。 当你自以为是的将精心呵护的孩子放入你认为的世外桃源,让她可以暂时远离一切的纠纷,甚至是战乱—— 在最开始的设想中,她应该在这样美好的环境中,无忧无虑的度过美好的一生。 但事实上,当你终于忍不住来到那片作为自由的放逐地探望她,原本只是想看看她过得怎样,或者是在她的门前放下一块金子让她原本就很好生活变得更加美好…… 但你却发现,有那么一群外来的人正偷偷将过去的纠纷带给她,她过得并不好,像是在泥泞里挣扎。 这怎么可能让人不心痛? 他都要心痛死了。 深深呼吸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他压抑着不要爆发所有的负面情绪,想要一刀斩断那棵树,不用管是否因此三界六道可能因此崩塌…… 然而实际上他能做的只有轻拿轻放,就像是他手中拎着的是一根脆弱的蛛丝而已。 “不要再追寻这件事了。” 他说。 “不知道这个建议你会不会听。” 他想过南扶光的一万种拒绝的回答,或者一万零一种可能她会乖乖听话,那样的话他会感谢所有存在或者不存在的真正意义上的神明。 “可能已经晚了。” 仰着头望着男人,南教授缓缓叹了口气。 “你可以看到窗外那棵树吗?它比想象中更加苍翠,茁壮。” 他看见自己的心脏裂开了一条细缝。 然后缓缓沉入了冰原湖底。 …… 这一天的研讨会那个男人没有再露出一点儿笑意。 机器被打开像是不要钱一般长久运作。 当然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只是接下来他们没有再得到任何的研讨进步,那一句由碳被永久封存在钴蓝颜料下的字迹再也难寻其踪迹,就好像一切都是幻觉,文森特·梵高不曾留下任何的支持片语。 离开的时候,南扶光在公共出口看见了背对着她站在门口的男人。 冰天雪地中,他仰着头望着一片乌压压的天,目光正对着远处的那棵巨树。 长长的睫毛微耷拉着敛去他眼中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点微光,在南扶光追寻那抹光深入望去时,上一秒好像还在发呆的人转过头来。 他唇角咬着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双眼微微眯起,面容也变得模糊。 “心情不好吗?”南扶光拿出手机,捣鼓着打车的同时站到他身边。 手机被人从手中抽走,停留在打车界面便被锁上顺手放进了男人的口袋里。 “为什么心情不好?”南扶光问,“今天一整日,宴先生都没有一个好脸色。” “你找面镜子照照就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受尽委屈的孩子还在仰着头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事实上这个行为让他更加难受了,咬着烟屁股的男人言辞含糊。 南扶光就这样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也不问他要回手机,只是眸中的光也跟着黯淡下去。 宴歧浅笑一声,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两根手指取下唇边的烟,递到她的眼前:“试试吗?” 眼前的滤嘴被夹在两根过分修长的指尖,有一个浅浅的牙印咬痕,大概是什么时候不经意磕碰的痕迹。 无论如何也是刚刚眼睁睁看着从他唇边拿下来的,怎么看好像对于两个刚认识不超过一个星期的人来说都过于亲密。 换了以前,南扶光可能会问对方有没有体检报告—— 无论是乙肝还是精神病,总有一个沾点有毛病。 但她所有做的事不过是沉默着接过了那只烟草,含在唇边。 前方天空又开始飘起了细密的雪子,她深吸了一口烟草,因为不会过肺又硬吞,呛了很大一口。 在她咳得弯下腰、眼泪都飚出来时,旁边的人 凑过来拍了拍她的背,同时接走了她手中几乎要烫到自己的烟草,顺手放回唇边时,笑着发出一声气音。 南扶光直起身时,不意外的发现他们鼻息之间的气息近到不可思议,也因此达到了一致的频率…… 烟草的气息或许是沾染了风雪的清透,也有可能滤嘴上留下的唇瓣的温度还未被吹散去,当隔着白雾对视,前方的冰雪也有了一丝丝连绵柔软的气氛。 “送你回去吧。”宴歧道。 “什么?”南扶光茫然地问。 “不想让你离开我眼皮子底下哪怕一秒了。” 男人脸上浮上一丝丝笑意。 只是那笑未达眼底。 “第一次感觉到,被人穷追不舍确实是会感觉到厌倦的。” 南扶光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乖乖跟着爬上了他的车。 昨天的劳斯莱斯送去修了所以换了辆根本不适合在雪天开的法拉利,但哪怕这样违和的搭配,也总比奇奇怪怪的地铁站和人群给人安心。 …… 晚餐之前南扶光收到了晚宴的邀请函,落款是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的会长私人专用章。 起先南扶光还有些困惑,虽然是华国几乎唯一的核心成员,但显然五千年悠长历史并没有在文森特·梵高与他的《星月夜》中起到太多启示作用。 她一直作为半边缘的小透明游离与诸多喧闹与成就当中,有的时候她不质疑或许会长只有在需要亲自确认一些会议邀请函时,才能想起她这号人来。 但今日的晚宴显然是私人的邀请。 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的会长是一名年近八十的老者,白人人种让他年老后头发更加花白,眼下的老花眼镜为他增添了一丝慈祥,这名名叫里奥的老人对南扶光的到来表示了欢迎。 晚宴设置在酒店的二十三层宴会厅,参与晚宴的人不过几十来余人。 在南扶光踏入宴会厅、沉重的大门在她身后关闭的一瞬,里奥站在人群中央,双手交叠,对着南扶光微笑:“欢迎新成员。” 在他身后,男男女女,男女老少,各色皮肤,各式种族,所有人无声举起了手中的红酒杯。 周围的光线很暗,在那般整齐划一却无声的沉默注视中,南扶光因此感觉到了一丝丝不安……尽管周围的人都穿着统一的着装,并对她露出了不一般的热情甚至可以说是狂热。 在第一道甜品上来前,里奥向南扶光展现了一些这个彻底属于内部的小范围组织独享的资料—— 一份来自1980年圣雷米精神病院的旧照片,文森特·梵高死前,曾经用刻刀笔在墙面上画满了树枝状的符号,后来那一间房间被永久关闭封存。 一封文森特·梵高亲手所书的信件,这一次不再是掩藏在层层的画笔之下,他死前曾经用凌乱的字迹,在草稿纸上留下过重复的一句话:【你我皆为囚徒,那些在颜料图层下生长的枝桠终将穿透天穹。】 最后的是那一日在宴几安的操作下,文森特·梵高藏于《星月夜》颜料之下,写给弟弟的信件,几乎就要在信中呼之欲出的真相。 泛黄的灯光照在这些有了年头的文件上,使得一切仿若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某个夏天,那个伟大的画作家抬头仰望星空时,看见头顶那棵无尽的大树。 文森特·梵高果然也看到了那棵树。 当南扶光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名为里奥的老者靠近了她,那只枯槁苍老的手拍着她微微颤抖的手背,微笑着说:“今日在研讨会,我看到你扭头看着窗外看了很久——你也成为了能够看见那棵树的圣者,令人震惊,是吗?” 他用的词汇是“Amazing”。 可惜南扶光并不能认同那种给人带来不安的存在配得上用这样具有偏颇含义的词语。 圣者? “我不——” 她从长桌边站了起来,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仓促,“圣者?我并不这么认为。” “人们被掩藏于真相中太久了,我们自认为活在高科技文明,实则不过是高维人眼中的囚徒,不毛之地,放逐归处。” 里奥跟着站了起来。 “树是古神的赐福,是父。当父俯身有话与我们话语,什么人才能成为伟大古神的薪火传递者呢?我们就是引导以色列人渡河,进入应许之地的约书亚,世人应当称呼我们为‘圣‘——” 南扶光步步后退,她下意识认为这一切出现了什么差错。 如果所谓的树是美好的,带来的是赐福,那她看见的绝对不应该是扭曲的面孔,缝隙中流淌的黑色黏液,感受到的绝不应该是压迫与无法呼吸的压抑…… 但里奥他们却为自己能看到这一切令人不安的现象感到兴奋不已。 以这个老头为首的人们一步步逼近,南扶光这时候看清楚了他们的脸,许多人甚至在过去她只是在电视或者新闻里见到过—— 年轻有为,一夜暴红,引导一些新兴行业的崛起或者在金融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们承诺她同样的东西。 只要她加入他们,承诺有朝一日,能够尽职尽责的将树的存在完美地传达与揭露给所有蒙在鼓励的人们。 但南扶光不可以答应,她隐约意识到这是件不妙的事。 当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逼上了阳台,在背后是纽约市的华灯初上、霓虹灯璀璨的夜景,傍晚的雪未停下,缓缓飘落在她的鼻尖。 里奥很遗憾明日或许会看见华国研究者失足坠楼的新闻出现在当地新闻,然后迅速传遍网络,她的凄惨死状会被无良记者与媒体曝光—— “不为平民引路者不称其为“圣”,要使其溺毙于汪洋。” 老者的声音褪去了伪装的慈祥。 疯狂的崇拜从他眼底透出,染红了他的眼眶。 南扶光几乎没有挣扎的余地,就被两个大概是身价上十位数的体坛巨星捉住,翻越过了栏杆。 身体下坠的时候,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闭上眼下一刻自己就会在温暖柔软的被窝中惊醒过来…… 但耳边掠过的寒风呼啸却如此清晰而冰冷。 极速坠落中,她有一瞬也成了有信仰的人,祈祷着她真正遵推之人从天而降,拯救她于水火与生死关头—— 当她以为一切不过是死前妄想。 那样的人却真的出现了。 1590年,在比萨斜塔上,伽利略曾经做了著名的“两个铁球同时落地”的实验,所以哪怕是小学生都知道若两个人同时从高楼下坠,他们将同时落地。 后坠落之人绝对不可能凭借自然重力追逐拉住先前已经在下落的人。 但宴歧出现了。 那张英俊而成熟的面容这一刻沾染上了伟大的意味,他像是以南扶光为终点俯冲,伸手在碰到她指尖的一瞬,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抱入自己的怀中。 他们一跃而上,回到了那一个在南扶光的记忆中大概半分钟前还人声鼎沸、拥挤的几乎没地方下脚的阳台。 当被放在地上,南扶光感觉到了脚下的粘稠,低下头定眼一看,便对视上了躺在地上、脖子以奇怪角度拧断的里奥,鲜血从他胸前汩汩流淌而出。 ——她不可能成为任何所谓神与圣的引渡人,因为在她心中,早已有了坚定且无法动摇的信仰。 第195章 天使降临 南扶光睁开眼, 看着酒店房间熟悉的天花板,没有尸体也没有血液,有一瞬间很难不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真实的噩梦。 不幸的是当她觉得口干舌燥,坐起来想要喝口水时, 一眼就看见阳台上, 正趴在栏杆边吞云吐雾的男人。 一声尖叫堵在嗓子眼, 南扶光干瞪眼的时候,那抹身影悠哉哉地转过身来,看着身后与自己四目相对的人,那张上一秒还很冷漠的脸立刻春风化雨般温和起来。 额发柔软的垂在眉间, 他笑着道:“你醒啦?” 南扶光觉得, 大半夜擅长他人房间, 无论如何好像都不应该是这种态度,这种台词。 “嗯?怎么脸上的表情好像不太高兴看到我?”面前相当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嘴巴没停下来, “不会是以为之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吧?” “……” “不是做梦哦。” 面前的人薄唇一开一合, 尽管从刚开始起, 就没有说一句南扶光想要听到的台词。 “你低头看看自己嘛。” 包括语气助词也充满了阴阳怪气的味道。 南扶光始终很想提醒他,如果不会用年轻人的说话方式说话就不要硬学—— 一边在心中腹诽一边低下头,然后在南教授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的符合晚宴风格的长裙、长裙上蹭上的血液和脏污时,脑袋里“嘎嘣”一声,终于没有了想七想八的心。 她盯着裙子看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咬着烟草滤嘴的男人微微眯起眼,身后的城市灯红酒绿灯光污染中, 配以缭绕白雾, 有一种面容模糊到非似人类的感觉。 也不用非似人类了。 如果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眼前这人根本不可能是人。 “你是天使吗?” 她的逻辑非常简单,她的生活出现了一些意外—— 这种意外超出了正常范围下的跨越物理、生物甚至可能还有化学界的常识。 在南扶光逐渐对这种意外觉得束手无策的时候, 宴歧出现了。 他出现了。 解决了一切的危机。 这不是天使是什么? 可能是她脸上的表情过于的真诚,她语落后清楚地看见面前的男人脸上的闲适有一瞬间的凝固,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像是想要通过目光看懂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最后很显然失败了。 当生活被搅得一团乱麻,甚至影响到了工作,他原本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她的暴风雨洗礼,却没想到对方却问他是不是天使。 宴歧当然知道对于地界来说,“天使”放在哪种场合都不会是不好的东西。 很想点头答应下来,但实在是受之有愧。 他叹了口气,拖过了放在阳台的扶手梯坐上去,而后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坐过来,我慢慢告诉你。” …… 南扶光听了个似懂非懂的故事。 存在于各个古老文明中的树果然是真正存在的。 那突然从天而降的树绝非幻觉。 这棵名为“沙陀裂空树”的巨树,原本伴随着这个星球诞生,是星球根本,树干与树冠贯穿了除却地界之外的另外三界六道,而更深的根系在地界,地界因为处于低纬度所以看不到它。 正如宴歧曾经在飞机上提到过的,第四纬坐标轴确实可以解读为时间—— 树根在“过去”,树干在“现在”,树冠在“未来”。 正是“天上一日,凡间三年”的来由。 所以无论是身为树干的“现在”还是身为树冠的“未来”,都不会为“过去”察觉。 有一日,树被外来的东西污染了。 他自称“道陵老祖”,如寄生虫全面侵蚀了这棵作为星球根本的古树,原本在上一次上界的战争中他受到重创进入休眠…… 经过数千年后,他休养生息,算是刚刚化作肉身,如今正处于半休眠状态。 他以万物之源、神泽赐福的神树自居,私底下以更高维的生物为食,以人们的信仰为精神力。 但不幸运的是,伴随着他这一次的复活,所有的事都不完全在他掌控之中,有那么一些人致力于揭露道陵老祖的谎言,当真相逐渐被揭穿,这棵树曾经的忠臣信徒有一部分开始动摇。 就像是地界的神明需要香火供奉,失去了信仰者的道陵老祖,力量也在逐渐减弱—— 奈何上三界六道消息灵通,昨日发生的事今日就为众所周知,他只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从未稀罕关注过的地界。 “等等?那些极力阻止道陵老祖的人,你说的是你吗?” 宴歧盯着南扶光,直到她开始感到莫名其妙,才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全是。” 他说。 “说来惭愧,我不是亲力亲为的那个。” “那亲力亲为的人为什么不能直接把树砍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道陵老祖早就盘根踞深,与沙陀裂空树融为一体……贸然拔树,莫说三界六道,地界恐怕也会坍塌遭殃,任何的星系领域乃至星球都是有寿命的,猝然崩塌也非罕见。” “你说它把注意力放到了我们这?” “对。”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六十亿人口还不够多吗?穷到快饿死的时候一掏口袋发现一张六十亿的存折,你用不用?” “……” “还很好骗,你们那个会长在得到只词片语的情况下已经兴奋的快给他□□板了,三维人类好像总是对这类事物特别热衷,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的和平不好吗?” “……可能是想着陌生的力量有机会使我们变得更加强大。” “地界因为是低维世界所以被无视的这些年,发展的很好,你们应该按照自己应有的轨迹稳步向前——欲速则不达,放在哪天上都不会掉馅饼。” “你在指责我的工作毫无意义?” "不。你当然可以有权利知道一切。但你也不需要期待任何外来人的加入,无论是……外星人?古神?或者天使。” “喔。”南扶光慢吞吞地问,“你是说也包括你吗?我也不需要你?” “是的。” 宴歧言不由衷道。 “不需要。” “但你还是出现了。” 哎。 非要这样说的话,完全就是奔着堵死他所有借口而去的啊。 男人坚定的教育表情难免产生一丝丝动摇,他停顿了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点困难地回答。 “敌人已经下手了,无法坐视不理……” 他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回到对她张口胡扯的年代了。 尽管现在的南扶光对任何事都一无所知。 他做不到。 “更何况,来地界……严格的说我也有私心。” “什么私心?” “不告诉你。” 宴歧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南扶光伸出手。 南扶光看着在自己面前摊开的手,又看看面前的人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没好气地说:“什么意思?又怎么了?” “带你去看看证据。”宴歧笑着道,“免得你以为我是疯子。” 南扶光只觉得自己身上全是血,衣衫凌乱,发丝如鸟窝,可能妆也花了,这种形状跟他出去挖掘三星堆,她才是那个疯子。 “来。”可惜对面的人还是很坚持,“不会有人看见你的。” “怎么不会?除非你会穿墙。” 宴歧没说话,只是一味地看着她微笑。 …… ——一旦确定了某人不是人,穿墙也变得顺理成章。 大摇大摆地透过一个在门上开的洞来到纽约博物馆,那大名鼎鼎的《星月夜》挂在日常展览的展示厅。 周围的警报器与监控没有发出任何尖锐警报,甚至巡逻的安保人员也对他们视若无睹,南扶光瞪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安保,对宴歧打手势,这是犯罪。 外星人不会被地球人枪毙。 但地球人会被地球人枪毙。 宴歧看似对这些并不在意,只是简单地告诉南扶光他们现在正在另一个时间缝隙中,所以不可能被察觉存在。 紧接着,他抬手在《星月夜》下拂过。 “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文森特·梵高确实是在一百多年前,凭借自己的运气与实力,窥见了沙陀裂空树的存在。” 当画卷中,那栩栩如生的星空漩涡真的开始转动,繁星璀璨照耀着画作中的楼房,昏黄的星光透过画框射出。 那一抹光如投影落在南扶光脚下。 当时安保人员就在她近在咫尺的距离,打着电话要求同伴给他买一家街角限量的巧克力甜甜圈,对于旁边站了两个大活人,名画发生奇诡变化,他所有的反应就是“嗯”了一声,茫然地放下手机,看了看四周。 当安保人员耸耸肩,无事发生般要求同伴再给给他带杯热巧克力。 一行碳笔写下的字,在南扶光面前浮现。 【亲爱的提奥,我终于解开了那个遥远的谜题,一切皆非妄想,它就在身边—— lim(x→3.1415)[(3^x +4^x)/7^x]=0 当三原色光波以4/3π相位差叠加时,人类视网膜就能短暂窥见那棵世界之树。】 这便是文森特·梵高留给他的兄弟,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人们,最后的遗言。 …… 直到回到酒店,南扶光的内心依旧久久不能平息。 她短暂地无法与通过一幅画或者一棵树,与一百三十年前的巨匠对话的震撼中清醒过来—— 文森特·梵高用自己的实力看见了世界树,然后呢? 假设他的精神因此受到了极大的重创,就像南扶光现在这样神神叨叨,那他为什么自杀来着? 作为艺术家他的精神世界本来就应该很丰富,不应该轻易被牛奶碗里丑陋的麦片、渗黑水的修道院墙面或者是突然长在身边人肩膀上的多一颗扭曲头颅而崩溃…… 名垂青史的印象派巨匠不是胆小鬼,他不应该被吓得自杀。 带着一肚子疑问,南扶光回到了酒店,换掉了脏兮兮的衣服泡了个热水澡,她爬回床上时还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如果有一天,世界树要被揭露真相,我希望第一件播到这件事的不是《纽约时报》,而是《1818黄金眼》,你懂吗?” 拉起被子钻进去,她眼巴巴地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 后者拉起被子替她揶实边缘,顺手将被子拎到她下巴的地方才停下盖好 “在我搞清楚今晚你参与的晚宴上的那些人究竟是从何得知世界树真相且成为他忠实的奴仆之前……我暂时希望世界树的真相永远不被揭露。” “……” “现在,睡吧。” “喔。” …… 第二天,南扶光被小助理急切的敲门声弄醒。 醒来时,那条染血的污裙不翼而飞,昨夜挨着她的床边坐下来,一只手肘搭在她床沿有一句没一句陪她闲聊,直到她安然入睡的男人也不见踪影。 小助理举着报纸冲进来,告诉赤脚站在门边打呵欠的南教授:“老师!!!天塌了!!!!啊啊啊啊!!!” 各个行业顶尖级人物命陨于纽约某高奢酒店会议厅的消息传遍全球,那一串名单拉出来足够触目惊心,从天王巨星到体坛健将再到贵族名流…… 接二连三的讣告刷屏了各大媒体首页,粉丝们一觉醒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网络之上横尸遍野。 世界仿佛在昨夜众人安眠时,悄无声息地偷偷大地震了三次。 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的会长名字夹杂在那一串的名单中,几乎已经不值得一提。 执法人员调出了所有的监控,也在犄角旮旯找到了拥有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会长私人印章的邀请函,结果一无所获—— 南扶光看到这里的时候,从腿上拿开了报纸。 她给小助理倒了一碗牛奶和麦片,然后甚至有心情打开手机看一眼股市,默默地把手上所有的持有股股全部挂单等清仓,不出意外明日开盘等待她的将是东非大草原。 道陵老祖有何阴谋不得而知。 绿油油的股票真情实感都是她的血汗钱。 操作完一切,南扶光才继续读报道—— 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一只飞过的鸽子看到南扶光的坠楼。 没有一个摄像头或者航拍机拍到凭空出现、以超出物理学常识半空中把她捞起来的宴歧。 ……在那一长串拟定的邀请名单(*现在已经被网友戏称‘阎王大点兵之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里,甚至没有出现本应该有的,南扶光的名字。 一切干净得像是有那么一只手凭空出现抹掉了一切痕迹。 南扶光叹息,宴先生未免妄自菲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类似天使的存在。 她无视了麦片里扭曲的鬼脸,面无表情地喝完了那一晚加了很多糖的牛奶,打了个饱嗝,她推荐电脑准备完成一些还未完成的报告。 就在这时,在她身后的小助理“唰”地一下,拉开了窗帘,在清晨的阳光中,她“咦”了声,充满困惑的问:“老师,那棵树……昨天就在那里吗?” 第196章 树根还差4/3π到达你的子宫 南扶光在一瞬间僵直且感觉到了浑身血液的逆流。 小助理对此毫不知情, 她新奇的睁大了眼,推开了落地窗来到阳台,趴在昨天宴歧看的位置看了很久,确认自己没有眼花后, “我靠”“我草”“我的个老天奶”三连发, 猛地转过头喊南扶光出来看上帝—— 那副模样跟许多科幻大片镜头一晃而过无知又震惊的群像路人一模一样, 仿佛亲眼见证华国新年,外星人入侵地球。 “那棵树怎么回事啊,太高了吧?!就在帝国大厦那边……那是树吧?是吧!我看不太清楚,老师你过来看看是我出问题了吗这世界上应该存在这么大的一棵树?!” 小助理今年刚刚二十一, 本科正要毕业, 作为密码与符号考古学为数不多对本专业还算有兴趣的孩子, 毕业就被南扶光带在身边准备继续读本专业的研究生。 放了别的专业肯定没有这种待遇了,更何况还有公费旅游出差的机会, 她一路上保持着应有的兴奋与雀跃, 正如此时站在阳台上活力四射的样子。 ——记住她此刻的样子。 这个想法跃溅入脑海, 紧接着南扶光感觉到的是长久的茫然,她没来由的想到前些天在社交媒体软件看到“本年为九紫离火运,忌讳谶言”的说法,她打了个激灵。 飞快的把这种不吉利的想法驱赶出脑袋,等她低下头的时候, 发现捧在手中的牛奶碗牛奶撒出来了一大半。 她手忙脚乱的擦掉了那些牛奶,对应现在这种情况可以说是手足无措, 半晌在小助理茫然的注视中, 她扯出了一个比哭大概还要难看一些的微笑—— “你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小助理揉揉眼,嘟囔着“可能吧”回到房间。 南扶光眼睁睁的看着她坐下后,开始在手机私聊里问每一个随同来到纽约的工作人员, 有没有在帝国大厦附近看到那棵超大的树,那棵树大到,在酒店房间拉开窗帘就能看见。 回答并不意外除了“没有”就是问她“又在搞什么鬼把戏”,南扶光为此又是松了一口气,又是忐忑不安,不明白小助理为什么会突然看到沙陀裂空树。 她抽空给宴歧发了条信息说明这个情况。 在等待对方回复的空挡她看了一眼小助理,发现这孩子又有了新的情况,她双目无神而空洞的,在第三次重复“真的有那么一颗树”打开第四个人的聊天框,输入“真的有那么一”时,手指停了下来。 【当三原色光波以4/3π相位差叠加时,人类视网膜就能短暂窥见那棵世界之树。】 4/3。 小助理停在了这个奇妙的数字,稍后她退出了聊天软件,却打开了购物软件,然后在橘色购物平台下单了四千三百公斤的植物营养土。 南扶光后脑勺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在小助理输入购物密码的一瞬,她伸手摁住了小助理的手腕,惊悚的问她:“你干什么?!买那么多土,埋我吗?!” 或许是她的手过于冰凉,或者是声音过分尖锐,小助理猛地一震,眼中有了聚焦,低下头看手机“咦”了声:“我怎么会买这个?” “……” “可能是看到那么大一棵树震惊到走神了吧,老师,我真的看到那棵树了,‘高耸入云,不见其貌,不可述其状‘,这么说起来它像不像我们在研究的那个世界树……”小助理嘟囔,“在我们那,是扶桑树,或者建木——连接着天界或者人界。” 南扶光听不下去了。 “你今天跟着我,那也别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手机,看到宴歧回复“不清楚怎么回事,等我下来”,没有搭这茬的腔,而是对他说,今天去会议厅麻烦车上多留一个空位,她要带上她的小助理。 她怕她一个人再出什么篓子。 消息刚发出去,门外的敲门声就响了。 站着的男人明显刚刚洗漱完匆匆赶来,头发半干,开门时,酒店套房定制洗浴护装的香味扑鼻而来。 低下头与门后的南扶光四目相对,正当她以为他会要求第一时间查看小助理的情况,却没想到男人道:“看新闻了吗?出事了。” 南扶光麻木地想什么东西怎么就又出事了? 她心存侥幸:“你是说那些人的尸体被发现的事吗,那我……” 竖起来在面前的手机打断了她的话,南扶光看着手机上显示着最新跳出来的新闻,全英文的本地新闻,简单翻译一下大概的意思就是—— 【今日在超五星奢华酒店会议层发现的各名流尸首在收殓后一个小时内全部不翼而飞,家属情绪失控,地方警署恳请拥有相关线索者提供帮助。】 南扶光:“……” 南扶光:“?” 几十具尸体莫名其妙不翼而飞? 那么多尸体一般的五菱宏光用一辆都拉不下。 假设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一个狂热粉丝,他的兴趣爱好横跨经融、体坛、政治甚至神秘学,并且凑巧他的爱豆都在这一天魂归西天,他觉得天塌了,然后决定把这些人偷走摆回家做手办…… 那他也总要有运输手法和交通工具吧?!! 猛地抬起头,跃过手机边缘看向站在门外的男人,南扶光确定感觉到自己的唇瓣在抖。 “沙陀裂空树。”宴歧平静道,“死掉的尸体残留的信念也足以作为一小部分养分,它大概是饿的过分了。” “什么意思?” “不必内疚,他们本来就会死的。”宴歧的声音冷漠至叫人胆颤心寒,“养殖场里的鸡的命运只有一个,区别只是肥瘦带来的肉质口感不同而已。” 南扶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虽然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的会长已经在今日凌晨一命呜呼,但这并不妨碍新的一天,研讨会还要继续进行—— 尽管南扶光觉得这项针对文森特·梵高过往生平与秘密的项目不合适再继续进行下去了。 当沙陀裂空树的秘密被公之于众,整个世界都会成为那棵树的祭品。 残忍还是怜悯? 确实。 就好像人类并不会在意养殖场里的鸡被送去哪,以什么样的方式伤害与加工…… 鸡从蛋壳里孵化的一瞬间,命运就被决定了,鸡就是用来吃的。 这就是那棵树垂目俯首这个世界时的视角。 …… 宴歧的车停在地下车库,有专人看守与养护,他们通过贵宾电梯下去时,小助理扯着南扶光的衣袖一脸紧张。 文森特·梵高藏于《星月夜》之后的秘密被发现了。 一夜之间各行业顶尖人物死于非命。 一小时内所有的人尸体不翼而飞。 城市的边缘,世界的尽头,一棵巨大的树从天而降,凭空出现。 她坐上了劳斯莱斯。 “老师,”小助理眨巴着眼睛说,“是世界末日要到来了吗?” 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南扶光听见像是树根缠绕钢筋水泥、在上面游动摩擦时发出刺耳的声音,电梯在摇晃,好像整栋大楼都在发出呻吟。 小助理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或许受到树的污染有几个阶段,那么小助理刚刚在第一阶段时,南扶光已经进入下一个阶段,她会不止有幻视,感受到更多的事。 而现在。她只能忍着,假装无事发生。 肩膀上落下一个宽大的手掌,男人拍了拍她的肩,在南扶光下意识的抬头去看他时,他手停顿了下—— 单纯的安抚气氛变了味。 男人的下颚紧绷,下一秒,干脆破罐子破摔一般,果断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鼻尖撞到了他身上休闲装外套的拉链,有点儿冷。 整个人被温热的雄性气息笼罩起来,应该感到抗拒的,却在轻轻一挣换来腰间铁臂更紧的束缚后,她的脸埋入他的怀中。 身后的小助理亲眼见证一场“叔侄相争,叔叔获胜”的豪门狗血剧情,目瞪口呆到不敢再讲话,大脑大概是嗡嗡的,只是更加确定世界末日肯定马上就要到来。 外面的天乌压压的,正在下雨夹雪。 司机是个年轻人,甚至染着桀骜不驯的黄毛,与文学作品中霸总司机永远西装革履且带着白色手套的老头形象相去甚远。 黄毛年轻人早已等候多时,他们上车的时候,南扶光在驾驶座看到一本自印译版本的《爱多列雅奥义书》,大概是司机在等待的过程中,打发时间的阅读书籍。 书本摊开至第三章 ,南扶光一眼扫去看到一行加黑加粗的字—— 「其小无内兮芥子纳须弥,其大无外兮银河藏米粒。」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此微小的芥子中,竟也有可能容纳庞大的须弥山,反之,银河浩瀚亦可能藏着一粒米粒,真有意思哩!” 司机坐上车,大概是注意到南扶光的目光,乐呵呵的解释。 “老板让我平时没事多读读书,我当然要听他的话啦——或许神就在这里,就在我们身边,平等的俯视着每一个人!” “闭嘴。” 坐上副驾驶的宴歧淡道,同时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南扶光。 “话那么多。” 司机委委屈屈的闭上嘴,发动了汽车。 …… 外面的天气很差,车子开的很慢。 南扶光看着乌压压的天空和那棵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眼前的沙陀裂空树,心想自从来到这座城市,也是开启了新世界大门一般,另一种意义上“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让她现在连出门都很抗拒。 都说女人都有第六感,那么现在她的第六感就是让司机掉头回酒店。 她只想爬回床上,裹着被窝瑟瑟发抖。 正胡思乱想,此时小助理凑了过来,她认真的盯着南扶光的眼睛对她说:“老师,我在你眼中看见了那棵树的倒映,你真的看不到它吗?” 南扶光面无表情的推着她的脸把她推开,前面的司机乐颠颠的问“什么树呀”可惜没人回答,话题落在了地上,车内再次陷入死寂。 南扶光盯着窗外发呆,雨点噼里啪啦的夹带着雪子打在窗户上,模糊了视线,还犹如大自然奏鸣,形成了有规律的声音。 “噼啪”“噼啪哒哒”“噼啪”“噼啪哒哒哒”—— 起先南扶光只是无意识的跟着节奏在腿上敲击,但是很快的她意识到她的敲击并不是随意的反而拥有着某种规律。 像摩斯密码。 在思想清明之后,这种规律变得更加清晰,南扶光很快的意识到她并没有再发生,这是一组不断重复的摩斯密码。 掏出笔,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下这一组节奏密码,再破解出对应的数字,这对于从一脚踏入大学门开始就在研究这个东西的南教授来说就像大学生坐进了幼儿园里—— 她很快得出一组完整的半解密码。 现在她需要的是一本对应的解密书,那是最后一步。 通常一组密码写下后破译出来大概是“3-2-35”这样指向明确的数字坐标,对应的是拟写密码的人手边的随便哪本书,“第三章 ,第二段,第三十五个字”。 南扶光的目光在车内游走一圈后,停在了此时被司机随手垫在屁股底下的那本《爱多列雅奥义书》。 在一个红绿灯时,她伸手管司机要那本书。 司机从屁股底下把那本还温热的书抽出来递给她,大概是姿势不方便,书掉在了扶手中控,南扶光与他同时伸手去捡。 司机率先捡起了书,南扶光的掌心贴在了他的手背。 宴歧转过头来轻描淡写的瞥了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那一眼并不意味着他对这种轻描淡写的触碰会吃醋,但确实包含了一些特殊的信息,这也是南扶光后来才知道的。 此时此刻她只是接过了树,对司机道谢,而后低头翻阅放在膝盖上摊开的书籍。 一个个字对应的翻阅出来,书本在她手中“哗哗”作响。 最开始只是半信半疑的假设,直到她翻译出前面三个字,整个人的呼吸都为之一凝。 「细胞壁」。 这个词组的出现,当然不会是巧合。 一个就连初中生都知道的生物常识是,植物细胞与动物细胞最显著的区别就是,植物细胞有细胞壁,而动物细胞没有。 「细胞壁正在生成」。 前半句话是这样的。 「树根还差4/3π到达你的子宫」。 南扶光耳边听见前方,宴歧用寡淡的语气让司机靠边停,下车给他买一杯咖啡,司机欢快的“哦哦”两声,冒着雨,不打伞,下车了。 「指引以色列人渡河的约书亚均已阵亡,你将孕育希望的火种」。 车外,雨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还在无限重复着这一段具有详细意义的规则密码。 车内,南扶光翻阅书籍的手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她像是着了迷,书本书页在她手中发出不堪负重的破碎声,这动静让人很难不注意。 宴歧回过头,微微蹙眉叫了她一声“日日”,她没有抬头。 小助理害怕地靠过来,叫了她一声“老师”,她也没有搭理。 一本书在她手中快速翻动出了重影,甚至一页纸“撕拉”一声被撕碎,发出刺耳清脆的声音。 「你是唯一的递火者,请率领人们,进入应许之地。」 从前方副驾驶,强行伸过来的手臂一把摁住了南扶光的手腕。 她动作猛地一听,人如从噩梦中恍然惊醒,抬起头时一滴汗液顺着额角流入眼中那火辣辣的疼痛让她下意识闭上眼。 驾驶座的门打开了,举着四杯咖啡的小黄毛风风火火的坐了进来,他一边拍打着头发上的雨水抱怨着他的发胶很贵,一边分发咖啡,用快活的语气对小助理说:“你刚才说的是不是帝国大厦方向的那棵树,嚯!我也看见了!一出咖啡厅就看见了!吓死我了,最开始还以为是哥斯拉落下一只脚在纽约呢,今天出门时候都没见的,突然就出现了一样……喏,南教授,给您买的焦糖玛奇朵,您看上去不太像会喝冰美式的中年人——呀老板,我不是在内涵您噢!” 第197章 那道防火墙的名字,就叫南扶光 车内短暂陷入沉默, 只有小黄毛司机还在快乐地追问:“为什么没人说话?你们都哑巴了吗?” 南扶光并不知道宴歧从哪捡回来的这个过分活泼的孩子,面对提问,她只是一言不发,平静地将手中的那本书还给了黄毛司机。 并且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 南教授只是扭着脑袋看向窗外, 发呆。 严格的说那应该算不上是发呆, 而是一种支离破碎的割裂感。 这种人在而灵魂不在的感觉支配了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至于走进研讨会的会议厅时她几乎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宴歧一直跟在她的身边,甚至身为主导者,他做出了如同随行者般一样位于落后她几步的姿态…… 当会议厅内大部分人都停下了交谈, 面带诧异的转过头来, 南扶光能对他们做的只是下意识扬起一个茫然又尴尬的微笑。 “怎么了?” 跟在她身后人弯下腰, 脑袋凑到了她的脑袋旁边。 “那本书上写什么了?你是最终导致毁灭世界的人?这么魂不守舍。” 南扶光打了个冷战。 宴歧沉默了下:“我开玩笑的……真的那么写了?” 南扶光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直视了他一眼, 所谓玩笑也要被开玩笑的人觉得好笑才叫正经玩笑, 一语道破天机这叫戳人家的脊梁骨。 “别问了。”她厌倦道, “看好你的黄毛司机,他现在也能看到那棵树了,你就不怕他逢魔,开着车带着你去撞树?” “这就是你把你那个小助理带上的原因?” “她今天试图在淘宝下单三千四百公斤的营养土,你猜她是准备种树, 还是准备用来埋我?” “……” 这也是南扶光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同样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看到树,受到了树的精神污染, 但她只是看见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可能会被吓疯。 也确实被吓得够呛。 但她没有做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举动, 至少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对此有所疑问,并且跟宴歧说了—— 部分小说的角色死于不张嘴自己瞎捉摸,所以在面对知情人的情况下, 她选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还要问宴歧,为什么。 男人闻言脸上却出现了瞬间的……赞叹? 南扶光以为自己看错了,她甚至下意识地垫了垫脚,微微眯起眼试图去看清楚男人脸上的表情。 宴歧:“所谓精神污染,是以让人们心中生出对于那棵树的狂热崇拜与敬畏,甚至迷恋的心,以此为基础发展的精神侵占。” 南扶光:“啊啊?” 宴歧抬了抬下巴:“你不一样。” 南扶光:“哪不一样了?” 宴歧:“你心中有了绝对的信仰……和已经在狂热迷恋的存在。” 他加重了“狂热迷恋”四个字。 南扶光当然没听懂,但只是觉得自己在眼前这位的嘴巴里描述得好似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不好意思?我正在疯狂迷恋着谁?” 男人只是微笑。 她张了张嘴正想反驳他,表示自己是有组织无信仰人群,若说她信什么,她信五星红旗在东方升起,在她心中飘扬。 尚未来得及嫌弃的让他闭嘴,又听见男人似是而非地叹息:“本来以你的狂热迷恋,眼中融不进一粒沙砾,你应该连那棵树都不应该看得到的。” 南扶光:“?” 宴歧唇角勾了勾,而后无语地垂落下去。 “是宴几安的错。” “什么?” “当然你也有错,你不该让他亲你,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一个巴掌拍不响。” “你再胡言乱语,我现在就能让展现给你看一个巴掌拍不拍得响。” 南扶光抬手拍了拍男人的胸口,休闲服下是被掩饰得很好、手感也很好的结实胸肌,拍上去“咚咚”作响,货真价实。 “他来了。”宴歧说。 白天不讲人晚上不说鬼,宴几安果真在他语落的同一时间踏入了会场,此时此刻正站在门边,远远的望着南扶光。 在南扶光下意转过头去时,识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的接触,南扶光挪开了目光,不知道为上什么开始对这个人感到抗拒,或许她潜意识真的信了宴歧的鬼话,把一切的错归咎于一个无辜的路人。 ——也不算完全毫无逻辑。 毕竟混乱是从她看到沙陀裂空树开始的。 而她确实是在宴几安吻她之后看到沙陀裂空树。 “宴几安说,你才是我事业上的伥鬼,你会害我永远不能在《星月夜》上得到沙陀裂空树的蛛丝马迹。” “他脑子不好。”宴歧淡道,“但倒是没撒谎。” “那你为什么要注资这个项目呢?” “与其逃避,不如面对。避而不谈不是我的风格,亲手破坏更有效率。” “你不是天使,你是魔鬼。” “是吗?那现在你看见那棵树了,你觉得自己的事业突飞猛进了吗?” “……” “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你在考虑接下来换个研究项目。” “闭嘴。” 短暂的对话后,那种叫人窒息的不安褪去了一些。 当南扶光感觉自己能够稍微正常呼吸,她才开始打量起四周的情况。 …… 今日份的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气氛低迷,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在情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会长死于非命,现在大家群龙无首。 南扶光是最后一个到的。 当除了会长之外所有人到齐,副会长提议大家举杯致敬,集体默哀—— 昨日的晚宴上,南扶光没有看见副会长,他是个正常人,只是拥有过分多的慈悲与怜悯。 举杯的时候,南扶光缩在角落里只是默默地尝了一口杯子里的红酒,并没有举起手中的杯子。 小助理在旁边担忧的喊她的名字,大概是害怕她们被双双扫地出门,然而南扶光没有理她,直到室内的灯光重新变得明亮,所有默哀中的人重新抬起头。 副会长从讲台上下来,挨个拥抱这个组织的每一个人,到南扶光面前的时候却被拦住了。 “抱歉,南小姐马上就会成为我的未婚妻。” 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南扶光的面前,在她握住副会长的手之前,宴歧抢先替她握住了面前的人伸过来的手。 “现在正是我占有欲旺盛的时候呢!” 一只手端着红酒杯的男人笑容无懈可击,那薄唇温文尔雅地吐出令人费解、从各方面解读都很像狗叫的句子。 在副会长费解的微笑与投来的困惑视线中,南扶光感到颜面尽失,但她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去说明这件事。 她只能端着杯子像雕像一样站在宴歧的身后,心想这场研讨会什么时候结束来着? 打发走了副会长,南扶光正欲发难,这时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却抬起头看了看四周,问她:“你那个小助理上哪去了?” 南扶光一想,好像从默哀开始身边就安静下去,没有来自年轻人的聒噪。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放下酒杯转身去找小助理。 宴歧始终跟在她的身后,在南扶光试图推开面前挡着的人之前率先一步伸手挡开,他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一个范围内—— 直到他们在茶歇间找到了小助理。 阴暗的角落中,年轻的少女背对着门,面朝着墙,一动不动,几乎就要融入黑暗中。 南扶光长吁出一口气,上前捉住小助理的肩膀将她转过来,问她在做什么。 一眼对视上无神的双眼,她心中“咯噔”一下,想到早上这孩子下单那三千四百公斤营养土时的模样,但很快她意识到情况比那更严重。 她嗅到了血腥味。 低头一看,发现小助理不知道何时捞起了袖子,在她另一只手握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裁纸刀,鲜血从她的胳膊滴落,手臂上狰狞全部都是一条条刚刚划开的伤口。 “老师,您看……那棵树在我手上伸长,它即将教会我读懂宇宙的公式。” 粘稠温热的鲜血滴落在南扶光的掌心,她无法抑制的发出歇斯底里的惊恐尖叫。 …… 叫救护车不如自己开车送人去医院来的快。 在下楼的时候宴歧拿出手机开导航,南扶光怀抱着个泡在血里的小姑娘,脸色比小姑娘本人更加难看。 “哪个医院最近?”宴歧转头问身后的随行工作人员。 “我怎么知道?”南扶光不耐烦的用中文回答,“你百度下纽约人民医院?” 好歹一电梯的人没几个听得懂中文的,这时候更没有人嘲笑这个经典地狱笑话,出了电梯小助理就落回到了宴歧手中。 那么大一个宴总,也不在意那噼里啪啦往下掉的血弄脏了他身上虽然不是正转,但也很贵的休闲服,打横抱着神志不清的小助理往外走的同时,把手机扔给南扶光让她call小黄毛开车到门口来接。 南扶光打开手机通讯录,发现里面就记了她的手机号,另一个备注「黄毛」,她拨通了电话,结果没人接。 他们只能转头往停车场走,且脚步越来越快。 原本身边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人,最后能跟上的只有组织的副会长,白发苍苍的老头倒是伸手矫健,一脸担忧地跟到了停车场—— 倒不是他多善良。 只是这是他交接主持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主要工作的第一天,有成员的随行人员在会场现场精神失常至有流血事件,他不可能不操心。 一路跟着来到停车场,因为是特殊停车场一共没停几辆车,宴歧的那辆宾利就在车位上,南扶光远远就听见了小黄毛的手机铃声在响。 只是无人接听。 空无一人的停车场,那《BloodyMarry》的旋律显得特别奇怪、扭曲,寒风似乎从四面八风吹入,吹过了脖子,她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却还是没反应过来自己出门匆忙忘了外套。 宴歧往车方向走了两步,只是瞥了一眼前挡风玻璃,目光一凝,他停下脚,然后转身把怀中抱着的小助理还给南扶光—— 在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错身挡住了南扶光的视线。 小助理因为失血而低温的身体落入怀中,南扶光懵逼一转头,就听见身前那人叹息着再次挡住她:“别看。” 但南扶光是南扶光。 南扶光最擅长的就是把别人的话当耳旁风。 当宴歧拉开车门的时候,她就像一阵龙卷风似的卷到了车门边,还未靠近就闻到了一股味道——这是她这辈子都没闻到过的味道——不是单纯的血腥味,血腥味里还混杂着车子的皮革气,除此之外还有土腥,或者比血腥更浓郁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热烘烘的气息钻入鼻粘膜。 早上快乐递给她焦糖玛奇朵的少年坐在驾驶座上,一只手握着一把长长的匕首,他低着头,正拼命的用另一只手试图拉开自己被割开的胸膛,里面的肠子已经顺着血液哗啦啦流淌了一地,挂在他的大腿上…… 他还活着。 车门被拉开的时候,他甚至能够抬头冲所有人微笑:“我的肠子有些痒,我就想挠一挠……放心,我没事,因为我的肠子变成了树根,他们吸收了我的脂肪作为养分,现在活得很好,又能长高一两米!” 死一般的寂静。 宴歧对视小黄毛的眼睛,半晌平静道:“你那么瘦,哪来的脂肪?” 他握着手机的手已经按下了紧急呼救的键。 …… 救援人员到得很快,随之而来的便是正儿八经的警方。 眼前凌乱的一幕让这些身经百战的一线救险人员也失语数秒,宴歧和南扶光浑身是血,站在一旁接受警方的盘问。 还有世界联合密码与符号考古组织的副会长,可怜的老头今日受到的视觉冲击不比任何人小,在接受短暂询问后,他站在一旁发呆,宛若灵魂出窍。 南扶光来到他的面前,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别再寻找不该找的东西,让文森特·梵高与《星空夜》的秘密永远沉寂吧,计划终止。” 副会长老头动了动嘴,望着面前年轻的华国女人,目光好一会儿才有了焦距:“这个项目已经被提交到了更高的部门组织,甚至在之前为了筹得仪器钱。已经被公布于众……” “那也要停止!!!” 骤然拔高的声音响彻停车场,不少人纷纷回望。 “看不到他们的行为吗?!他们都已经疯了——若再继续,你就是下一个!永远!不要!好奇!你不该知道的事!” 地球已经是一个完全稳定的闭合生态系统。 人类,动物,食腐生物,海洋,陆地,雨林,沙漠…… 他们不需要任何的外来者。 哪怕是养鸡场的鸡,池塘里的鱼,并不需要外来物种,一切的外来物种,皆算物种入侵。 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南扶光下意识地要握住老头的肩膀,想要摇晃他直到他头昏眼花答应停止这个可怕的研究项目,但在她的手指尖碰到老头之前,从后面伸出来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截断了她的触碰。 南扶光狠狠一愣,转过头去。 身后站着的男人一脸沉着与肃穆,平日总是挂在脸上的微笑不翼而飞,那双漆黑的双眼悲悯而沉静的与她对视。 “你最好……别碰他。” 南扶光有一瞬间的疑惑。 但电光火石间,她突然就想通了一切—— 【细胞壁正在生成。】 【树根还差4/3π到达你的子宫。】 【指引以色列人渡河的约书亚均已阵亡,你将孕育希望的火种。】 …… 【你是唯一的递火者,请率领人们,进入应许之地。】 所以,是她。 传递者,是她。 早上递给小助理的那一碗麦片,车上碰到小黄毛司机的手…… 就像被宴几安亲吻后,看到沙陀裂空树的她。 当整个簇拥沙陀裂空树的地下组织尽数被灭,她是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将沙陀裂空树的秘密传播出去,为它寻找更多信徒的存在—— 所以从下车开始,宴歧始终站在她的身后,阻止她与副会长的握手或者拥抱,预防一切的人与她相触碰。 浑身的血液像是一瞬间冲上头顶再逆流,她的脸一瞬间变得白中泛着铁青。 她意识到了真相。 人类世界六十亿人口,现在与那棵树之间只存在着一面防火墙。 那道防火墙的名字,就叫南扶光。 …… 很小很小的时候,无论是看的漫画还是电视或者是大屏幕电影,各式的英雄主义情怀总是充数在方方面面。 女孩子们披着床单扮演白素贞悬壶济世。 男孩子们披着床单扮演超人或者钢铁侠高呼拯救地球,为我己任。 后来长大了当然会觉得这一切都很幼稚,小时候坚定要守护世界的信仰,变成了幼稚狗爬似的小作文或者线条都画不明白的蜡笔画—— 生活只剩下吃喝拉撒当牛马。 拯救世界? 长大后的人们总是会笑着说,天塌下来了自然有人撑着,那个人不是我,我只是哥斯拉登录的那天从房子里惊慌失措跑出来的路人甲。 曾几何时,南扶光也是这么认为的,甚至在她最天真、最幼稚的时候,也没想过有一天,“拯救世界”这么大的一个命题会落在她的手上。 “为什么是我?” “「神主言书」在你落入地界的时候,就与你产生共鸣……能把它带回去的只有你。” “所以呢?” “宴几安又被骗了。那棵树说着让他来看看你而已,实际上肯定知道他会忍不住做些什么——” 南扶光当然听不懂什么是「神主言书」,这件事又跟她那个没见过几面的未婚夫有什么关系,事情荒谬到她来不及问那么许多。 极大的恐惧吞噬了她。 当眼泪从眼角落下的时候,她甚至对此毫无知觉,面对面前所立的男人,她眨眨眼—— 这时候才发现,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悬停在某一刻。 来来往往的消防重心急救人员。 爆鸣的警笛声和旋转的警车灯。 手拿对讲机,神色紧张的阿sir。 跪在拉开的车门边对小黄毛进行临时缝合的医护人员。 正劝说小助理配合躺进救护车中的医疗助理,还有医疗车上同样闪烁着另一种光芒的急救灯…… 风雪声。 雨声。 对话声。 一切都停止了。 “你呢?你也不是天使。” “没有天使会像我一样,拥有不坚定的立场。” 男人温热微粗糙的指腹揩去她下巴上悬挂的泪珠。 “比如,如果你现在说,宴歧,我有点害怕。我就会说,啊,那算了吧,地界每隔百亿年本来就会来一场生物大灭绝然后重启,现在也不过是提前了几年而已。” 南扶光被他逗笑了。 笑得很难看,尴尬又勉强,再配着她因为恐惧而通红的双眼,整个面目堪称扭曲。 难为眼前的男人目光温柔,从头至尾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好像看不见她呲牙咧嘴很丑的模样。 “你之前提到过你来这里有私心。” “有的。” “是什么?” “希望你平安顺逐地过上美好又浪漫的一生,忘记我也没关系。” “……还挺伟大。可惜现在愿望好像不能实现了?” 闻言,男人脸上的微笑凝固了下,仿佛下一秒真的就要挂不住。 但过了很久,他除了目光闪烁,整个人似乎看上去无懈可击,大手从替她擦拭眼泪,掌心贴合她的面颊,眷恋地轻轻蹭了蹭。 “嗯。” 宴歧说。 “过去你总是骂我没用……以后要少骂点,大过年的,不吉利的话果然要少说。” 第198章 抽龙骨 南扶光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梦中她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她不是一把武器,在华国某个普普通通的地级市的真·人民医院出生。 出生的时候,她的母亲喜极而泣,说这孩子真懂事没给自己遭太大的罪;产房外, 她的父亲激动的跳起来, 脑袋撞到了产房的门框。 她有爷爷奶奶, 也有外公外婆,所有人都围着她,为她的出生感到欣喜。 她的童年无忧无虑,有许多的同一院子的小伙伴一同成长。 小伙伴们学钢琴, 她也闹着要学, 在那个物资不是那么充足的年代外公掏了两万块给她买了钢琴, 后来隔壁邻居的姐姐告诉她学钢琴好辛苦,她就又不要学了, 二万块的钢琴变成了摆设。 没有人难为她, 也从来没有人要求她、告诉她:南扶光, 你将来要成为一个很有出息的人。 妈妈意外的坚强,爸爸才是个爱哭鬼,她第一次卸掉小单车的辅助轮摔在地上,她哭的很大声,妈妈笑得很大声, 爸爸偷偷躲在后面跟着她一块儿抹眼泪。 后来她长大了。 暗恋过初三的学长,也有过偷偷翘掉晚自修, 和朋友组团去篮球馆高三的校队打篮球, 被老师抓个正着,幸运的是当日巡逻的老师是数理化组,带着红袖套的三人组一看是那个有150分就考150分不能160分是因为卷面只有150分的那个南扶光, 就放了她们一马。 爸爸是同声传译,但不妨碍她英语一塌糊涂,但家里从来不会因为这个吵架,有一次去爸爸的单位混饭吃,爸爸会说,我女儿以后要当科学家。 科学家这个概念太大了,南扶光都不知道具体是指什么—— 那时候,人类最大的幻想仅限于万米高空、地外、黑洞、银河系。 他们并不知道,所有的物理学基础诞生的产物,当离开了沙陀裂空树的树根,进入另外的高纬度,就会坍塌、撕裂成一堆毫无用处的废铁。 可他们总在自己的规则内进步,他们很幸福。 哪怕是无知,也很幸福。 上了大学后,南扶光读了个奇奇怪怪的专业,研究密码与符号,但涉及的知识面广阔到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南扶光当着老师的面道,学那么全的除了咱们只有导游,然后被当时已经是国内本专业头把交椅的老师赏了无语又赞同的一个爆栗。 放眼前半生,南扶光是没什么建树,但属实也算是无病无灾、无忧无虑的一生。 身边的许多人一生追名逐利,起起伏伏,毕业的前一天,同寝室的小姐妹喝的酩酊大醉,指天发誓要成为了不起人的人—— 那时候的南扶光捧着脸坐在窗下,夕阳照入窗框照在她的脸上,那个时候她唯一也是最大的烦恼,就是英语为什么那么难,“Abandon”到“Zoo”有大概一个光年的距离。 出生在地界的南扶光从未想过自己要和“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划上等号。 因为看过《魔法少女小圆》所以干脆连成为魔法少女的梦都没做过。 可偏偏是她。 她甚至来不及想明白为什么事她。 从高楼坠下之前,南教授拉着被她称作“天使”的宴先生—— “如果您真的无所不能,请再给我爸妈一个女儿,让他们忘记我。” …… 南扶光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 这张床很软很大,铺着黑色的床单和黑色的杯子,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人躺在上面就会深深地陷进去。 当南扶光意识到自己整把眼下的床和她作为人类时那个算上公摊也只有二百平家中的小床做比较时,她内心感到一阵惆怅。 但很快她就来不及惆怅了。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快成了一道模糊身影的小猪“哒哒哒”冲上来,一个箭步飞射撞入她的怀里,在她被撞得“噢啾”一声倒回柔软被子里时,谢允星来到床边,放下手中热腾腾的青菜粥,抬手摸摸她的头。 南扶光一下子就红了眼睛。 她以前也没那么爱哭的。 学习御剑飞行时候摔得鼻青脸肿也没哭,现在想想骑个自行车摔了都嚎得惊天动地确实很无语…… 可能真情实感的做过人类以后就变得爱哭了吧。 南扶光埋在师妹的怀里缓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抽抽鼻子,沙哑着嗓音问宴歧在哪。 南教授的坠楼象征着很多意义—— 首先「神主言书」伴随着她的肉身陨落,被永久摧毁。 其次,沙陀裂空树与地界的链接也被切断了,刚刚建立起的链接脆弱不堪,想要短时间建立起新的链接,对于那棵树来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除非宴歧是个废物,没办法处理那棵树,让他有在喘息的机会。 眼下南扶光很累但人是精神的,她急着抓着宴歧制定接下来的方案—— 大日矿山的码头已经接近竣工,不净海东、西两岸属于修士与凡人的战争一触即发。 可是谢允星听到她的询问却难得停顿了下,南扶光莫名其妙地望着她,直到她告诉她,宴歧去找宴几安了。 具体去做什么不知道。 他走的时候很匆忙,只顺手拎上了不情不愿的段南,还有下摆翻滚的战衣披风,看上去杀气腾腾。 …… 南扶光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拎着宴歧的耳朵求他消停一会儿,她才刚刚从高楼跳下完成生命的一跃,他甚至没有准备给她留多哪怕一个时辰的事件用来伤春悲秋。 每天在两岸同行的船只就剩一艘,这会儿早就已经回到了大日矿山码头。 南扶光踩着剑御剑飞行跨越整个不近海、被夜幕降临后的海风吹的东倒西歪甚至还想流鼻涕的时候,想到了南教授的发言—— 【是站在剑上飞比较高贵吗?我觉得还是坐在飞机里飞比较舒服,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累了还能睡一会……】 什么叫一语成谶。 她现在就怀念飞机。 落地的时候她已经把这辈子能想起来的所有的脏话用在了宴歧身上,她被冻得手脚发冷,以至于穿过无为门的山门禁制时,并没有给无为门看守山门的小弟子太好的脸色。 两军交战期,敌方将领从天而降,把己方大本营当自己家后花园逛,那小弟子脸色发绿,待南扶光离开后,屁滚尿流转身去找主事的人报道。 南扶光没怎么受到阻拦就来到了后山。 她不知道宴歧在哪,但她知道宴几安位于弥月山的住处。 与神凤鹿桑的住所隔山而立,但此时此刻,正是华灯初上夜未央,鹿桑住所的灯却是熄灭的,月光照在那座山上,显得格外的僻静。 这两人终于看开了,住一块儿去了? 南扶光的思绪甚至没有彻底的展开,就立刻被一声尖锐的女声打断,那声音之凄厉,硬生生把漂浮在半空的南扶光差点儿吓得从剑上掉下来。 “不要——求求您!” 宴几安的住处也未点灯。 但鹿桑的尖叫声确实是从那边传来的。 南扶光调转了御剑方向,往声音来源那边赶去,落地的时候踉踉跄跄甚至没来得及站稳,头顶上风云骤变,正是他化自在天界之盛夏,却有一阵刺骨寒风卷过,雷鸣轰动。 仅剩的月光也被乌云盖住。 从窗户往里看去,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约看见鹿桑的衣裙裙摆铺撒在地面,大概她整个人呈匍匐姿势…… “等下等下等下!” 南扶光拼拎着裙摆冲进去的时候,总算看清楚,鹿桑并不是没事匍匐在地趴着玩儿,她是被几条水属性、冒着寒冰白气的锁链牢牢的锁住四肢,固定在了地面上。 她哭的满脸狼狈。 脸上还有剑气所伤的痕迹,那张漂亮的脸蛋此时此刻双眼睁圆,怒红绝望,使得原本的美丽都有所扭曲。 顺着她的目光,南扶光看见了不远处的二人—— 宴几安一身简单道袍,是他平日里习惯穿的那种道骨仙风的素净月白,只是此时此刻,道袍上有烧焦与撕裂…… 那头乌黑的长发凌乱散开,束发发冠碎裂摔在一旁。 宴歧一身炫黑战甲,掐着他的脖子。 此时南扶光风风火火的闯进来,也没能让这父子二人谁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她只看见伴随着她靠近,男人原本青筋明显的手背青痕跳动。大概是因为更加用力,更为凸起。 宴几安从深喉从发出窒息的呛气音。 宴歧不仅没有放开他,而是将他单手掐着脖子拎起来,摁在墙上。 “我曾经以为,你虽然生性愚钝,但本性不坏,藏有小心思但终不是为了害人……笨点就笨点,耐心教就是了。” 男人的声音响起,毫无波澜,平静的犹如一滩无论如何激不起涟漪的死水。 南扶光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种声音说话,哪怕是在地界的时候,面对更低维度的人类,他也不是这样的。 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眼中原本甚至应当无甚蝼蚁之类物种存在。 “我承认,我错得离谱。有些人蠢便罢了,但他的蠢,会害死身边所有企图对他留有宽容的人。” 男人的轻笑让南扶光想到了在地界的时候,那时候还小,寒假跟着楼下的小哥哥去扒蚂蚁窝,然后放火一把烧掉。 南扶光说太残忍了。 小哥哥说,可它们只是蚂蚁,它们不知道痛的。 ——没人知道蚂蚁究竟知不知道痛,但当无知孩童无所谓的笑着解释时,很显然,真相是其实他压根就不在意这件事。 而此时此刻,宴歧看上去与那站在蚂蚁窝前、手举火把的小男孩身影重叠了。 一只手将宴几安顺势从墙上摁在了旁边的长榻,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 宴歧的掌心亮起了光,那金色的光晕很快扩散开来,犹如液体覆盖在他整只手上,光是纯金属性的,至纯金属性为后天伶契所补,是可切割天地之力—— “噗”的一声闷响。 那手如最锋利的刀,刺入了宴几安的胸膛。 “不要!!!!” 身后,有神凤疯狂挣扎时带动锁链发出的哗哗声响,她凄惨的尖叫,伴随着宴几安从胸腔与口中同时喷涌而出的鲜血血腥充数整个室内…… 头顶电闪雷鸣,风雷涌动。 隐约可听闻龙吟声,不似曾经见过的那般宏伟,南扶光发誓,自己从未想过龙族这样几乎活在另一层更高维度的存在,也会发出如此凄厉哀鸣—— 像是痛极,又像是濒死挣扎之音。 罡风起,四面八方的风凌乱刮入,屋内的窗户噼啪作响,狂风掀翻了桌子也吹掉了窗户! 南扶光眼睁睁的看着宴歧那只沾满了鲜血的手从宴几安胸膛中抽出,两根还在滴答粘稠往下滴血的指间夹着的,是一根纯金属性的龙骨。 天空中,龙吟渐消。 曾经高高在上的真龙,似被方才那道狂风吹散了。 “自打认识你,日日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宴歧看也懒得看手中夹着的那根龙骨,抽之剥离宴几安后,便在后者狂咳呛血的粗重喘息声中,随意扔至脚下。 沾着血的连根手指轻佻地拍了拍宴几安煞白的脸。 两根手指在其那张清俊面颊上留下两道屈辱意味极浓的红痕。 “你本为我亲手捏的真龙神君,但归根究底,原本不过为一滩烂泥。” 挂着鲜血的龙骨滚落在地,轱辘轱辘一路滚至南扶光脚下。 身前,是四肢瘫软、奄奄一息的宴几安,与一条腿狂妄踩在长榻上,将其几乎摁死于手下的宴歧。 身后,是哭的好不凄惨,几乎快要断气,还要被宴歧威胁再哭连你一起做掉的鹿桑。 脚下,是蜿蜒向四面八方流淌的血液。 南扶光:“……” 妈耶.JPG。 他们真的很像大反派。 第199章 高岭之花,落入尘泥 弥月山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盛夏时节伴随着雨季, 对位于不净海沿岸的弥月山来说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这一晚的雨太大了。 大到人在屋檐下,总觉得雨点要把屋顶冲塌。 原真是个弥月山炼器阁阁中不记名内门弟子,区区炼器末期。 他睡眠浅,便在这一天半夜不幸被雨声与时不时传来的闷雷声吵醒, 打着呵欠抱怨着“这鬼天气”爬起来去关窗, 却在来到窗边时, 看到早已起床的同房同伴站在床边发呆。 “不睡呐?雨中悟道?你也不是水灵根呐……” 原真调侃着,直到看到同伴伸手到窗外接了些雨水,缩手的时候,手上却是暗色一片, 他下意识地停住了碎碎念, 脸上的调侃也随之收敛。 屋内的烛光伴随着练气末期的修士抬手被点亮。 火光摇曳中, 得见一丝光明。 原真的双眼瞳孔倏然睁大,双唇磕碰了下, 喉咙却像是被掐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良久, 才挤出硬生生二字:“是血……” 电闪雷鸣中, 有龙吟在哀鸣,仿若垂死之音,透着浓重的不详…… 哗啦啦落下的雨水好像才伴随着原真挤出的二字落地突然有了气味,浓郁的血腥味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弥月山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是掺杂着血的雨。 …… 真龙困堕,天地悲鸣。 困住鹿桑的锁链在罡风中铮鸣, 她的哭喊声最先被风吹得变得模糊……几乎听不见她在哭闹什么,但无非也就是那几句请求宴歧手下留情。 没什么好求的。 宴几安被抽龙骨之痛, 近乎接近于神形俱灭之罚, 他自顾不暇,只勉强听见南扶光站在鹿桑旁边,用很紧绷的声音让她别哭了, 要是那个疯子真的动手把她神凤翅膀也撅了,她肯定不会拦。 鹿桑大概是被她半认真的语气吓得够呛,哭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房间内原本亮着的琉璃灯突然爆裂! “啪”的闷响,似是被风吹破! 琉璃碎片如星辰坠落,四分五裂,宴几安只觉得眼前一暗—— 那盏琉璃灯就放在门边,原本南扶光站着的地方,那灯爆裂开的一瞬他余光瞥见南扶光还站在那个地方没动…… 说来也奇怪。 当下宴几安因为被抽了龙骨痛的快死了,可他想着的,居然还是那四处飞溅的琉璃碎片有没有伤到南扶光。 “日日?” 沙哑难听的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屋内暗下去的第一时间,宴几安转过头去想要确认南扶光的安危。 而他也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意识到了和过往不一的地方—— 被抽掉龙骨之后,理论上来说,宴几安依然还是渡劫期修士。 他理应拥有渡劫期修士敏锐的五感,在视觉已经完全脱离肉体凡胎的境界中,他原本应该视黑暗中任何物体犹如青天白日。 但现在,宴几安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他看不清楚了。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声音也因此骤然消失,对准着门口的方向,门开着,哪怕外面暴雨侵盆也该有一点点光照,但宴几安用力眨眼却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眼前模糊一切。 这一幕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就连眼泪汪汪原本哭闹着的鹿桑都没了声音,她茫然地冲着宴几安的方向,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了,他的眼睛里还是有视觉反应的光的,但是好像…… 没以前那么亮了。 曾经宴几安的双眼不说特别,但哪怕在黑暗中也得以窥见一抹金光。 但如今抹光黯淡了下去。 说来也奇怪,不过是这点微妙的变化,甚至有可能只是兵荒马乱的错觉,但偏偏就让人觉得,眼前的人和以前不一样了—— 好像不止是字面意义上的,仅仅失去了真龙灵骨。 那张脸还是那张脸,依然好看。 但就像在某一瞬,清冷矜贵的云上仙尊失去了光环。 是高岭之花零落尘土。 仿若是一场噩梦来临前的预兆。 “宴几安……你眼睛怎么了?” 屋内,南扶光的声音突兀又茫然,茫然到直白,直白到残忍,她问出了鹿桑不敢问的话。 宴几安转过头,在黑暗中,与南扶光四目相对。 霎时,天边响起最后一声震天的龙吟,南扶光只感觉脚下地动山摇,紧接着狂风四起,她看见房顶被一抹巨大的龙形身影掀飞,苍龙虚影自宴几安体内腾飞而起—— 暴雨中,龙最脆弱与柔软的腹部有一道被强行裂开的狰狞伤口,渗出的鲜红龙血几乎与雨幕混作一谈,最后,鲜血变成了黑色浓稠的液体。 巨龙腾空在天,似在痛苦的挣扎。 蛇属同类的瞳孔从竖立的金色逐渐退化、灰败。 原本泛着锋利雪光的龙爪不再富有光泽的同时,那原本坚实覆盖龙身的黑色鳞片突然松脱,炸鳞般,以一种让人冒鸡皮疙瘩的方式翻开,凌乱脱落,散发着濒死之气…… 最后,当巨龙消散于半空。 屋内,前一瞬勉强站立的宴几安轰然倒下,如任何肉体凡胎一般砸在地上会发出的重重闷响。 …… 晨光熹微,暴雨渐淅。 如弥月山始终半笼着一层似雾似雨的奶白色浓雾中,群山轮廓模糊不清。 他化自在天界亦笼罩在一层阴霾中。 但对于妙殊界的人们来说,这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弥月山下,妙殊界,茶馆内。 惊堂木一拍,“啪”一声巨响,喝彩声起,说书先生一堂木一壶茶一折扇,端坐上方。 “列位看官,细听我言。且说高高在上、白衣仙袍的真龙仙君宴几安,从前那是金鳞耀日吞云海,龙吟九霄搅三江!谁曾料,如此云端之上、睥睨众生的仙君大人也会有如高岭之花坠入泥泞之日! 昨日他化自在天界,那是字面上意义的血雨腥风,不净海西岸弥湿之地,昔日主宰者闯入弥月山硬取龙骨,雷火轰鸣,山摇地动,真龙腾空如龙鱼炸鳞,竟似泥鳅般,坠下凡尘!” 上位者的陨落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一桩谈资,真龙褪鳞,苍龙陨堕,曾经高高在上的云上仙尊堕入凡尘从此成了□□凡躯什么的…… 跟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是说书先生一口茶后,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催促声……坐堂之下,无人怜惜,只是人人双眼期待,等待下文。 “您道这仙君失去了龙骨,该如何自处?昔年呼风唤雨的龙爪,三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剑修第一人,如今怕是连后山劈柴的柴刀都握不稳。” 说书先生再开腔。 “更可怜如今弥之地与昆法大陆大战在即,弥月山数旬前日被叛变的云天宗大师姐南扶光一剑荡平,众多周知称‘血色圣宴‘。 列位,今儿个可是特殊日子! 弥月山自‘血色圣宴‘后,盟主段从毅被那南扶光一剑斩首,命星陨落……至此,无为门架空无主,那他化自在天界更是群龙无首,原本今日乃仙盟临时授印云上仙尊代为暂管,推其为新的仙盟盟主的头等重要之日。 原本真龙仙君,乃三界六道第一剑修,渡劫期大能,身负真龙灵骨,如此安排,无可厚非。 谁曾想就在这授封前夜,那真龙陨堕,形如病虎,声似哀猿—— 神魔坠凡尚不如犬,诸位且思且议,那授印仪式,可还能顺利进行?” 折扇“唰”得展开,轻摇两下,满堂喝彩中,人们催促下文。 说书先生满脸自得,只道“天机不可泄露,且听下回分解”,那般装神弄鬼的样子…… 实则还不是因为弥月山的盟主掌印授封仪式,也轮不到他这样的凡人混进去看上一看罢了。 热热闹闹的茶馆内,人们窃窃私语就着“他化自在天界大翻车事件”下饭,人人面露唏嘘—— “南扶光一剑削了仙盟盟主,旧世主一掌拍碎真龙灵骨……咳,我听说他俩是一对,那不得三天两头换一个炕?” “哦哟,这个情况对的很,那个南扶光本身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咧,干过的大事一件惊得一件,听闻她本身就是天下兵器类神兵与仙器的缔造者,万器母源,曾经得名‘伶契‘,又叫‘东君‘——” “‘东君‘和‘扶光‘?这就差把版本答案写脸上啦,他化自在天界咋能精心呵护敌方将领兵器百年,对此毫不知情?” “可能是宴几安都要爱死南扶光了,爱情蒙蔽了他的双眼。” “……爱死南扶光了还他娘的娶鹿桑呢?” “所以现在被拔了灵骨,正应验了那句,渣男不得好死。” 众人七嘴八舌,谁都不曾注意到,角落里的一桌边,气氛截然不同—— 相比起其他桌上的热闹非凡,这一桌原本显得过分安静。 桌边坐着一男一女,女的低头认真在喝粥,男的身形高大如一座小山横在那,看着她头顶发呆。 耷拉着眉毛的男人起先面无表情。 直到旁人提到“三天两头换一个炕”,他眉毛一抖,发出一声类似赞美的叹息。 然后在话题至“渣男不得好死”时,他单手捂着唇,开始发出闷声的笑。 最后笑得肩膀狂抖,自己笑还不够,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低头在喝粥的人,揶揄:“他们说宴几安是因为企图一脚踏两船才遭天谴,你怎么看?” 南扶光头也不抬:“抽他龙骨的人又不是我。” 宴歧认真点点头,“哦”了声:“说的也是。” “你该问天道怎么看,管东管西还管上人家是不是脚踏两条船了。” “天道可不管什么脚踏两条船。” 南扶光放下了捏着的勺子,抬起头,望着面前的男人歪了歪脑袋,望着他毫不回避,目光坚定,当然没有谴责似乎也只是单纯的好奇。 “所以呢?”她问,“是为什么?” 宴歧唇角上扬,嗤笑一声,笑容依旧如春风和煦,但说出来的话却如三尺寒冰,毫无温度:“是个人的泄愤。” 完全没料到是这种答案,南扶光一愣。 “本来这次回来,也没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只是想解决掉那棵树……最开始看到他还是得偿所愿跟你将名字挂在了姻缘树上,虽然有些惊讶这孩子的执念怎么那么深,但我想的是,非要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男人的声音缓和,提到“这孩子”的时候,声音甚至还有点慈爱,就好像昨日单手将其摁在榻上掏出真龙灵骨的人不是他。 “但就连好好对待你这么小的一件事,他都做得一塌糊涂。” 宴歧叹息。 “不仅如此,他经常有些出乎预料愚蠢的所作所为,让我都觉得,要处理难以下手,相当棘手。” 就像是这一次说长不长,说短着实也不太短暂的地界一行,原本南扶光手握人生赢家剧本能够一生顺逐,喜乐安康…… 她将追寻着文森特·梵高的脚步,虽然永远不会得到沙陀裂空树的真相,但她将会在这个领域扬名立万,名垂青史。 非是宴几安横空出世,搅合了一切。 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为她好。 南扶光“啊”了声:“因为他太笨了,所以你很生气?” 宴歧:“现在我觉得你也很笨。” 南扶光一脸警惕,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的识海,很快反应过来自己金丹早就碎了,那里屁都没雨没有,才讪讪放开手。 宴歧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指腹很是眷恋地在她脑袋顶上发旋上多摩挲了下,这才缓缓挪开。 “这样说好像有些狂妄,但是在此之前,我确实是想要什么都会顺利得到……金钱,地位,荣耀,战绩,领地——我从来不知道,自我否定和挫败感,是一种怎么样令人窒息的存在。” “嗯?” “直到我看到南教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从三十二层高楼一跃而下。” 单手支着下巴,男人漆黑的双眼弯了弯。 “你还记得吗?跳下去之前,你吻了我一下。” “……” “当时我就觉得,在化作星屑尘埃之前,我大概率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有个女人吻了我,然后一言不发的又死在我面前。” “……呃。” “我当时恨死你了。” 南扶光哑口无言。 她确实不太记得自己还干了这么缺德的事—— 换了是她也会有心理阴影的。 难怪他们回来刚落地,这人就马不停蹄地去发疯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 南扶光盯着他的眉眼之间看了许久。 那句“变态”在牙关间打了个转憋了回去,不得不说虽然平日里骂他就像喝水一样简单,但昨日看完宴几安的下场,是个都有些发怵。 昨晚在客栈,虽然沐浴过了,她总觉得闭上眼就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又不能分房睡。 她只能多从柜子里抱了床被褥,美其名曰作为南教授自己睡了二十七八年,身边突然多一个人,她会不习惯。 她很怀疑宴歧当时一眼就看穿她那点蹩脚的借口,但他没有揭穿他……只是今早睁开眼时,她多抱的那床被子在床底下,她人则毫无遮拦的,被他牢牢的圈拢在怀中。 南扶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所以在地界,你被我弄哭了吗?” “什么?”男人的笑容收敛了些,“没有。” 南扶光盯着他,半晌道:“今晚不分被窝睡了。” 宴歧:“是吗?谢谢。但我还是强调下,我没有——” 他的话语被打断在她突然张开双臂笼罩过来的拥抱中,声音戛然而止,他感觉到自己略微冰凉的耳垂贴上了温暖柔软的触感。 她亲了亲他。 “抱歉。下次再也不扔下你一个人了。” 男人喉结上下滚动,想说些什么,或者再强调一下这也不算什么毕竟都过去了,但他发现自己的喉咙好像被堵住了,良久,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他希望她说话算数。 他知道她说话算数。 …… 周围的人们还在八卦不断,南扶光偶尔还可以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别人的嘴巴里冒出来。 有人说她叛出他化自在天界当真狠心,有人说那仙盟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叛出就叛出。 她心想上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是在大日矿山的酒肆,那时候她的名字还是真龙与神凤的边角料…… 现在也算是独当一面,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功过是非也当真任凭他人随意指点,总好过当狗血剧女配。 宴歧安静的在南扶光怀里赖了一会儿,半晌当他的手鬼鬼祟祟开始摩挲她的腰时,终于喜提一顿打。 男人很委屈的缩回手,问她为什么打人。 南扶光问他,之前抓着她疯狂润器,是准备蓄能是吧,然后趁着她在地界的时候,他自己在上面把一切都解决。 宴歧一脸认真的问她怎么发现的。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回望他。 男人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在她说出“下次不许这样了”之前,就率先提出:“以后不会这样了,进棺材都会带着你的。” 南扶光伸手一把捏住了他的嘴,掐了把被她捏的像是小鸭子的嘴巴。 “按照时差,现在在地界才是元月十五,元宵节。”她淡道,“大过节的,不许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宴歧偏了偏头,顺势将她一根手指的指尖含在嘴里,牙尖咬了咬,眉眼真正带笑:“给你弄碗酒酿汤圆,然后等你吃完,我们去观礼云上仙尊掌印授封?” “……有什么好看的?” “见证孩子跌落泥潭也是父母的责任之一。” “没有这种变态的责任,我也没有这么大的好大儿——” “嗯?别这么无情,后娘也是娘嘛。” “赶紧闭嘴。” 第200章 牧羊犬之殇 纵使南扶光不情不愿, 最后还是被宴歧拖回了弥月山,围观云上仙尊掌仙盟盟主之印的授封现场。 对于他们前日壮举,三界六道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他化自在天界眼中看来,南扶光觉得她和宴歧应该是标准的雌雄大盗。 讲难听点也可以是蛇鼠一窝。 至少以前还是可以大摇大摆的从无为门正门走的, 这一次就连宴歧都率先妥协给两人做了变装—— 至于邀请函, 他还真从怀里掏出了两张, 上面盖着「翠鸟之巢」的印章,大概是段南给他的。 南扶光心想,段南给他邀请函时,大概死也没想到后来这位形式逻辑不讲道理的人会疯在授封仪式前, 把云上仙尊的龙骨给拔了…… 否则大概无论如何, 「翠鸟之巢」指挥使大人都不会跟着淌这浑水。 伴随着人群低调的坐在观礼席上, 南扶光看到了宴几安。 他看上去不太好。 他当然看上去不可能好。 就像是大病初愈的苍白。 南扶光自认为自己不算是个特别刻薄的人,但是看到宴几安的那一刻, 她觉得自己看到了死鱼—— 不是骂人。 就字面上的意思。 一条活着的鱼总是鱼鳞平整发亮, 鱼目灵动, “如鱼得水,玲珑游鱼”这总描述总不能是骂人的话…… 但死鱼不是。 死掉的鱼会散发特殊的腥臭,鱼目灰败无光泽,表面会分泌一种粘稠的透明液体,如果是病逝的鱼, 鳞片会泛白且下过油锅一样炸起来—— 南扶光记得小时候,宴几安带她出门历练, 路过云天宗山门管辖的小镇的时候, 可能是看她长得可爱,也可能是看在云上仙尊的面子上,有一户卖大鱼的商家送了她许多从灵泉井水里捞出来的小鱼。 南扶光很喜欢那些肚皮透明、尾巴带着蓝光的小鱼, 捧回去放在水晶缸里,趴在桌子上看了大半宿。 可商户没告诉南扶光,这种小鱼其实离开了灵泉井活不长。 第二天,小鱼就死了。 南扶光当时刚睡醒,迷迷糊糊的,下床踩着鞋踢踏走了两步,都没想起自己放在洞府内石桌上的那一缸鱼,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一条硬硬的、已经死掉的鱼。 鱼目凸出,身体僵硬干巴,鱼尾的荧光蓝变成了惨白且因为跃出缸外干枯致死不自然的尸僵翘起。 南扶光当时定眼一看,发现在石桌上,椅子上,地上,密密麻麻散落几十条这种灵泉鱼干尸,桌子上的水晶缸里漂浮着一层鱼尸体,还有腥臭的粘液。 之后南扶光就再也没有养过鱼,且每当想起那一瞬鞋底踩在干硬的鱼尸体上的脚感,她都觉得毛骨悚然。 说是童年阴影也不为过。 而现在,她感觉到了同等不舒服的感觉—— 不远处的礼台之上,云上仙尊从天而降,羽碎剑还是那把羽碎剑,尽管它的地位比它的主人更早跌落神坛。 白衣依然是那身素色白衣,渡劫期修士依然还是渡劫期……只是当他飘然落地,一切和过去并没有任何不同,南扶光却觉得笼罩在那人身上,总是高高在上、道骨仙风的气氛没有了。 像是离开了灵泉井的鱼。 “伏龙剑和羽碎剑是可以量产的,如果龙骨也没了……我怎么光看着云上仙尊就没过去那么得劲呢?以前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今天我甚至能看到他道袍下摆一点儿脏污怎么不弄干净——” “嘶,我还以为就我这么认为?” “高岭之花走下神坛……虽然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人还是渡劫期修士。” “好烦,怎么就被旧世主得手了……本来我们这边因为近些年的灵气堵滞青黄不接,大家把希望放在他与神凤身上好声好气的供着,他一点也不知道小心!” “打不过旧世主,他有什么办法——” “也是。说到底,他也是为了修仙界嘛,哎。” 旁边的路人在窃窃私语。 说到后面两人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还在公共场合,周围到处都是轻易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的修士…… 于是话题硬生生转了个弯,道貌岸然地以叹息结束。 南扶光听的有趣,便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 她今日伪装成了个普通无为门女剑修的模样,这么平静的一眼,倒是让在蛐蛐的隔壁邻座有些心虚,大概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太好,于是红着脸瞪了她一眼:“看什么?本来就没龙骨了么,说都不让说啦——你不会是云上仙尊的狂热崇拜者,想和我们打一架吧?” 南扶光没理他们,平静的挪开了目光。 台上的云上仙尊正侧身与身边守着他、寸步不离的鹿桑交谈。 他像是完全听不见自己出现时,人们的窃窃私语,又像是完全感觉不到,此时此刻从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 但这当然不可能。 他是渡劫期修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些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能听见耳中。 盯着那张惨白清俊的侧脸,南扶光其实也很想发问—— 她想问一问云上仙尊,这就是你拼死拼活一心想要守护的他化自在天界,以及寻仙问道之人? 在你遭拔灵骨之痛时,无任何一人同情,大部分人想着的都是自己。 …… “想法不可偏激。” 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南扶光回过头,便看见他微微上翘的唇角,他偏过头,笑盈盈地望着她:“不止他化自在天界,无论整个三界六道,甚至地界,再过往其他星域,都是这样的哦。”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原本是劝人“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两舌、不绮语、不恶口、不贪欲、不嗔恚、不邪见”(*《佛说十善业道经》),后来被扭曲成了“为己之利,无可无不可”,也是顺应人心大势。 南扶光面无表情,半开玩笑道:“哦。那我对人性很失望。” “嗯?是么……这就是壮壮很喜欢你的秘诀嘛?” “……你骂谁是猪啊!” …… 授封仪式开始,鹿桑只是退到了一旁去,站在了一棵大树下。 那棵树不是普通路边随便一棵树,从其抽出枝丫嫩叶的形状来看,大概是沙陀裂空树树根的一个分支…… 这种东西就种在仙盟总部,无为门的礼坛上。 可笑的事,在知道了那么多事件背后残忍的真相后,沙陀裂空树依然被部分寻仙问道之人视作圣树。 哪怕他们知道这树并不对劲,可能是依靠生命体作为养分的。 可他们不在意啊,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树要养分有修为高的先献祭,至于他们…… 不过是稍微得到一点点树的恩惠罢了。 百利无一害的。 树荫之下,鹿桑盯着宴几安的背影,现在前者失去了龙骨,已经不能再化作真龙之身,一切都只能靠她来守护。 在身着「翠鸟之巢」道袍的一名陌生女修捧着仙盟盟主刻章上前时,鹿桑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后面喊了一声:“夫君。” 小小声的。 但宴几安却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宴几安因为「翠鸟之巢」女修的靠近回过头来—— 那是一名面容普通的女修,普通到掉进人群里得好一会儿才能把她找出来,起先宴几安的目光只是从她脸上淡淡扫过。 直到他一眼看到,她手捧承装着刻印的托盘,托盘上面装饰着的是一片片带血的龙鳞。 宴几安呼吸一窒,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仙尊曾经提到,‘万事以苍生为重,一心为民请命者无坚不摧,生生不息‘,正是应了这‘真龙龙鳞无坚不摧’同等含义……如今用您自己的鳞片承装仙盟刻印,也算是成就您一直秉持的大义吧?” 宴几安蹙眉不语,只看到那鲜血淋漓的龙鳞,想到昨日腥风血雨中被宴歧拔除龙骨之痛—— 什么大义? 分明是羞辱。 如今那双不如过往凌厉的双眸只是细微闪烁,他动了动唇,抬起手正欲打翻面前托盘,面前年休却突然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不远处微风拂过。 吹开了她的额发。 宴几安看见了其眉心的一抹红点。 “……师父?” 宴几安难以置信地压低了声音,错愕惊呼。 面前原本低着头的女修抬起头,那双原本黑暗无光的双眸某一瞬犹如眼白渗出了血液,迅速染红。 与此同时,宴几安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 原本的礼台为白玉砌成,石雕刻着精致的先人于沙陀裂空树下寻仙问道、得到飞升的故事……如今反射着阳光的玉石之光消失了。 石阶缝隙渗出黑色的黏液,像是有生命的树根从石缝中钻出,蔓延——很快的,它们就覆盖了整个礼台,此时它们看上去不再像是树根,而像是暗红的血肉静脉。 宴几安站在其上,犹如站在一棵正在跳动的心脏之上。 周围原本坐在观礼台上静默无声的人们面容变得抽象而模糊,脸上无论是否虚伪的恭维与巧笑,质疑与不满在这一刻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不分高矮胖瘦,他们就好像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人形轮廓,只有一双眼变成有红色漩涡的黑洞,嘴像是上玄月,唇角向上裂开。 “师父……?” 宴几安原本的叫声是带着委屈的。 道陵老祖早已化作真身,他今日堂而皇之的来到授印地,昨日也应该从天而降帮助他逃离宴歧的毒手。 可他没有。 他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从头至尾没有出现,现在也只是在宴几安一声声的呼唤声中,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麟儿,过去,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面前那张平凡的脸开口说话,诡异的是她的声音却是年轻男性的声音,那声音好似浸透了脚下的黑色黏液变得粘稠,丝滑,就像是冷血动物吐出毒杏。 当脚下的树根蔓延,逐渐缠绕上宴几安的脚,每一次树根的跳动中,不远处观礼台上,观礼者眼中便多一圈漩涡血丝。 “你为了复活沙陀裂空树,帮助为师东山再起,上辈子,这辈子都做了那么多的事,为师很是感动。” 礼台在他们的脚下裂开。 露出了底下的沙陀裂空树根。 树根扭曲着暴露,像是一根根腥臭泥泞中的蚯蚓蠕动,它们疯狂的汲取着某些养分—— “云上仙尊都成这样了,还配成仙盟盟主?” “我看他的精神状态还不如我们宗主……我们宗主区区金丹后期。” “昨天被除灵骨今天还能动?要不要那么拼,怕晚一日仙盟盟主就不是他的了么?” “啊啊啊啊啊真是的,马上就要开战了,就不能好好保护自己吗,这样子上了战场如何保障我们的安全?” “嗤,神凤寸步不离的样子,倒是像极了知道些什么!” “过去是我们太神话真龙与神凤了。””好无聊,午膳吃什么?” “这无为门果然也存有沙陀裂空树根系……沙陀裂空树的汁液究竟有何妙用,听说用来炼丹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师妹最近与师弟走的过近,不知道是否可以用之炼制一些禁药,嘿嘿,我脑洞好大。” “若我宗门也有沙陀裂空树根系,必定福泽千年,造化比渊海宗与无为门还要大!” “仙尊没以前看上去俊俏了。” “我好讨厌鹿桑。” “鹿桑仙子当真美丽,如今配这无龙骨的云上仙尊有些浪费了……” 四面八方闲言碎语传入耳中。 宴几安心神巨震,再抬起头时,徒然发现自己已经被那树根缠绕,他被高高举起,犹如圣坛之上,即将被献祭的圣子。 “你累了,该好好休息。” 道陵老祖站在他的脚下,对他微笑道。 “接下来的,就交给师父,你好好睡,与师父同用一双眼,见证你来时铺下的路,尽头通往哪里。” 道陵老祖的声音一如既往同过去般温柔细腻。 但恍惚一瞬间,宴几安在那双红色的双眸中,窥见捕捉到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 那不是对于力量的贪婪。而是纯粹的饥饿。 犹如沙漠赤足行走数旬之人撞见绿洲,犹如饥荒濒死之人得捧干粮,如久旱大地再缝甘露。 “渡劫期呀!”道陵道祖道,“不知该如何美味。” 天空劈下一道金色光芒。 突然暴雨再次倾盆。 一道身影手持巨镰从观礼台一跃而下,手起刀落,将沙陀裂空树树根一分为二。 当道陵老祖面色从贪婪至愤怒扭曲,在黑影转而攻来时极速后退,宴几安看见,笼罩着的血雾黑驱散—— 观礼台上的黑影再次变成了一个个被淋成落汤鸡的修士,他们慌乱抱怨、奔走、一拥而散。 石缝中流淌的黑色溶液被雨水冲散。 树根不知道是受到重创还是单纯恐惧雨水,争先恐后地缩回了石缝中,雨水冲刷着白玉地面,很快整个礼台光洁如新。 …… 束缚宴几安的根系随之消失时,他笨重而狼狈的跌落在地。 恍惚间,他抬起头,看见宴歧手中的长镰在金光之中重新变作少女模样,手一阵,冰蓝色的水属性长剑出现在她手中。 她持剑一跃而起,与道陵老祖斗在一处。 宴几安的双眸很快就被雨水冲刷的模糊不清。 他努力睁大眼,往南扶光的方向看去,可能是错觉,隐约间,他感觉他们有过一瞬间的对视。 可惜他没有力气再去追寻那张雨幕之中他唯一能捕捉到的双眼。 仿若从方才开始一直支撑着自己的力量因为一口气散了便再也聚不起来…… 他缓缓闭上了眼。 …… 什么真龙,什么神凤,什么高高在上的云上仙尊,原来都是谎言。 他是沙陀裂空树亲手培养的顶级养分,他是沙陀裂空树最珍惜的备用粮,他是沙陀裂空树亲手饲养、洗脑的…… 牧羊犬。 一心守护与要拯救的所谓苍生视他做工具人,无人问其除灵骨之痛,只是可惜他不可再战…… 他在敬畏如师、遵从如父的道陵老祖眼中,如肥沃土地意外诞生的蛆虫,卑微低贱,却十分具有利用价值,留着可能信念天道法则,使得土地更加肥沃。 弥月山,东极村,大日矿山,渊海宗…… 那些曾经被他以“大义”做出的“必要牺牲”,便是在牧羊犬一声声的吠叫声中,真正被践踏的生命。 他以为自己生而有使命,他的所有执念,所有清高,所有的信念…… 原来从一开始,就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与笑话。 他是坐在高台之上,自认为睥睨众生愚钝,讲着经典笑话的丑角儿。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0-210 第201章 失忆这种狗血总会出现的 这是“血色盛宴”之后, 人们再一次目睹旧世主出手,要是非要对他们看见的一切做个总结,他们只能说:花里胡哨。 比如就像过去的云上仙尊,谈到他大家想到的是万剑阵法, 身负数道剑光从天而降、仙气凛然的模样被人们视作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尊刻板模样。 但旧世主并没有。 他的武器变化多样, 一般来说是二式镰, 远程狙击时候也可以边做一把弓,更多的时候…… 人们还可以看到他的武器在单独行动。 刃与刃碰撞发出锐利刺耳的声音。 一瞬间,身着普通萝裙少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高大凶猛的狮子。 被金色光芒笼罩的狮子像是吸收了太阳的光, 璀璨的光芒几乎掩盖住了狮子的五官, 它挥舞着巨大的羽翼从天而降, 将道陵老祖扑倒在地,摇了摇尾巴。 被狮子的大爪踩在身下, 道陵老祖抬手, 那纤细白皙的手缠绕红色的树根, 变作树根状扭曲蠕动的武器时,旧世主从天而降,一刀剁了那根差点刺穿狮子眼睛的手。 “日日。” 黑色浓稠液体四溅,宴歧随手扔了那把当下便碎裂卷了刃的寻常长刀。 “走开。让我来。” 这句“走开”说的十分不客气,且语气略急。 狮子歪了歪脑袋瞥了他一眼, 不情不愿地挪开了爪子退到一边,看着男人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摊开手掌, 勾勾手指, 做了个类似器修召唤法宝的手势。 ——这是让她变回二式镰形态。 从鼻腔深处打了个短暂的鼻腔音,狮子像是只听见了他前面那句“走开”并准备贯彻到底,脑袋一拧只留给男人一个坚决的屁股和离去的背影。 旧世主的武器确实在单独行动…… 且不听指挥。 宴歧:“去哪?” 狮子跑到昏迷的宴几安旁, 挤开了趴在云上仙尊怀中哭泣的鹿桑。 伸头看了看,又像是要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昏迷或者死去,它伸出爪子,不太温柔的扒拉了他一下。 隔着老远,那狮子大概也没想到云上仙尊会昏迷得那么彻底,隔着混乱的人群,狮子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过来,深棕色兽瞳亮晶晶的,仿佛在说:这个怎么办? 宴歧:“……” 宴歧叹了口气:“先把他带走。” 在狮子低下头叨起云上仙尊的后颈衣领往旁边拖时,卷起一阵尘土,原本就很狼狈的人此时此刻被几番拖拽搞得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尽是尘泥。 显得更加狼狈。 宴歧想提醒她其实可以化为人形,再把他抱走,但想了想“抱”这个动词好像确实有些大可不必,所以最后干脆沉默地默许了野兽的粗鲁行为。 毕竟他还很忙。 在叮嘱南扶光拖走宴几安的时候,他已经接下道陵老祖数招,无数的黑色粘稠液夹杂着红色搏动筋脉般的诡异物如数道光交织在一起,他随手便是一把羽碎剑或者是伏龙剑,用来抵挡—— 此时此刻在他脚边,尽是这两把兵器的碎片。 若是宴几安醒着,或者鹿桑除了哭喊之外还有空注意下这边,也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 眼前的道陵老祖不过是众多分系树根的其中一个。 对于宴歧来说确实可以自己解决。 只是比其他的树根又多花一些时间和精力,只因为这个分系树根常年被养在弥月山如此福地洞天之地…… 更何况弥月山还有个仙盟以及仙盟管辖下的「翠鸟之巢」。 作为三界六道顶级执法部门,「翠鸟之巢」拥有最庞大的囚禁之地,那里关押着无数被定下十恶不赦大罪的犯人。 有修士,也有凡人,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路过那都能听见阴风怒号,好似有人在凄厉哭叫求饶……人们称这牢狱为“阳光照不进的不毛之地”,确实进去的人九死一生,且再也没有从里面成功改造释放的例子。 没人知道最终那些囚犯都去了哪。 但看这弥月山充盈的灵气与活力满满的沙陀裂空树根系,如今在真相大白的情况下其实不难猜到囚犯们的下落—— 大概就输作为那棵树所需要的营养土配方之一,被埋进了土里。 当然这些都只是传闻。 直到眼前一场突如其来的争斗,将现场搅得乱七八糟,方才坐在台子上蛐蛐云上仙尊风采不比当年,还问看了他一眼的南扶光有何不爽,是不是仙尊梦女的那位路人甲,原本正和自己的道友抱头鼠窜,结果一阵巨响和惨叫声让他背后鸡皮疙瘩冒了起来,他转头一看,发现原本紧紧跟着自己的道友被树根捉住了—— 在他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 树根缠绕着那个人,路人甲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同伴挣扎,尖叫,不远处还有数十名同等遭遇的修士。 在他因为恐惧逐渐瞪大的双眼中,他看着树根伸进了同伴的嘴巴里,尖叫变成了“呵”“呵”的气音n那喉咙诡异的凸起一块,而后他就像一枚饱胀多汁的橘子,被迅速的吸干,只剩一层干瘪的皮。 沙陀裂空树此时如深海爬出来的巨兽,挥舞着自己的树根如带着吸盘的触须。 每一根树根的尽头都挂着一具干瘪的尸体。 直到拿回了自己的武器的旧世主一镰风刃砍过,那棵倚靠沙陀裂空树树根生长的巨树被一切为二,轰然倒塌。 所有的人都吓疯了,还在四散奔跑。 受害者的亲朋好友哭叫着扑向被吸得只剩一层皮的受害者修士。 周围乱作一团。 一切好似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 南扶光也不知道宴歧把宴几安摆到哪去了,回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晚上她有问宴歧不会把人杀了吧,宴歧盯着她看了半天,仿佛企图从她眼中看出什么端倪。 “如果你跟我说你有点不舍的。”十指交缠,男人微笑着说,“现在我就可以杀了他。” 南扶光不知道该怎么跟这男人解释,最起码贯穿整个少年时期与孩童时期,其实云上仙尊待她不赖,许多人羡慕她有一个好师傅,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只是后来时过境迁,这份感情变质变样,她抽身离开的果断,两人分开的也不算体面…… 但归根究底不至于见面就要打要杀。 曾经的宴几安对云天宗大师姐来说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走哪她都愿意跟着他。 现在的宴几安对南扶光来说是个瘟神,她只需要躲得远远的。 “听鹿桑说他的视力伴随着龙骨的抽离在退化。” 宴歧突然提到,“你觉得等他醒来后发现他所谓的师父是邪神,一切都是骗局,他是帮凶,并且因此得到惩罚双目失明,你猜他会怎么样?” 宴几安是个信念感很强的人。 他所有的行为逻辑就像设定好的程序一样只为了“复活沙陀裂空树、拯救三界六道”,为了这件事,他又疯魔了一样做了其他很多离谱的事。 若是中间曾经出现过什么小插曲,那大概就是他在南扶光的身上曾经找到了一点点的自我,这让他看上去一会儿正常一会儿疯的…… 但小小南扶光,还真不够拿捏他的救世大业。 原本他可以这样坚定的一辈子走下去的,直到他发现这一切都是骗局。 南扶光知道一种说法,乡下的养鸡户会在养殖场的鸡群里投放一只身娇体软的鸡,这只鸡弱不经风、体弱易病,但平日里它会被异常珍视地养着,这种鸡叫“报信鸡”。 久而久之,或许“报信鸡”自己都以为自己成了宝贝,实则不知道的是,养鸡户把它扔进鸡群,只是把他当作一个风向标,比如当鸡群可能有重大瘟疫蔓延,那么这只作为风向标的“报信鸡”会因为体弱多病第一个染病,死在前头,那么养鸡户就来得及在瘟疫彻底蔓延前阻止一切发生。 当报信鸡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活靶子,而不是所谓的宝贝。它的信仰会崩塌吗? 牧羊犬发现自己率领着羊群往前奔跑,尽头是万丈深渊,看着身后相信自己才跟上来的羊群,它的信念会崩溃吗? 南扶光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把他放哪了?” 宴歧:“地牢。” 南扶光:“地牢?!” 宴歧:“用铁链锁着。” 南扶光:“用铁链锁着?!!!” 宴歧:“那地方水火不侵,天塌了它都不塌,结实得很,他跑不出去;手脚绑着,防止他想不开自尽。” 南扶光无语凝噎半晌,看着眼前男人完全没有一点嬉皮笑脸开玩笑的痕迹,突然想到他也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事…… 这次好歹还是地牢。 上回就一个狗笼子。 也懒得问他什么时候在大日矿山下面刨了个洞,有了一个地牢。 “他要是想不开咬舌自尽呢?”南扶光随口问。 难以置信的,宴歧看上去真的在思考她提出的新角度,居然真情实感的沉默了下,而后转过退望着她,试探性发问:“我去给他塞个口球?” “口什么?” 南扶光比他更茫然。 很快的她突然想起自己是去过地界的人,地界这几年脱离了沙陀裂空树的凝视,没有受到旧世主刻意的抑制发展…… 文化水平自然蓬勃,也有一些很潮的东西被发明出来。 南扶光的脸色从白转红再转青,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评价:“那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宴歧:“……” 宴歧:“好死不如赖活着。” 宴歧:“还能防止乱吃东西。” 南扶光:“……那你去给他塞吧,别邀请我去看就行。” 宴歧:“那我——” 南扶光:“事后文字描述也大可不必。” 宴歧坐了回去,半晌看上去很失望的“哦”了一声。 …… 宴几安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一切漆黑。 他知道自己彻底看不见了,毕竟这世界上并不存在绝对黑暗的自然环境。 他隐约听见了脚步声,但那声音几乎是走得很近他才听见,这一点让他认识到他的听觉也在减弱。 他的五感在逐渐消失。 动了动,耳边传来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四肢沉甸甸的,举起手时就能感觉到手腕被牵制下坠,他能活动的空间不多,只能微微侧过头,感受着来人越靠越近。 来人来到他身边站稳,身上大概穿着斗篷,在她蹲下的时候,柔软的布料扫过他的脚面。 宴几安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心中有一瞬间,他希望来的人是南扶光—— 但当一阵馨香传入鼻中,那种花草熏香的气息陌生又熟悉,他知道这个味道并不可能属于南扶光。 “你怎么来的?” 开口时,他的嗓子沙哑的可怕,像是在粗粝磨刀石上挫过,被锁住的姿势只能让他微微仰起头,通过捕捉对方气息的方式,无神的双眼转向她可能所在的方向。 身批黑色斗篷,鹿桑站在宴几安的跟前,有那么一瞬间,她对面前的人感到彻底的陌生—— 明明脸还是那张脸。 可自从失去了龙骨后,正如人们所说,好像环绕在他周围的光突然就就消失不见了,眼前的只是一个清俊俊逸的普通修士。 鹿桑咬了咬牙,开口时莫名红了眼眶,她内心涌上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哀,却具体也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宴几安。 “您本来可以不必变成这样的。” 鹿桑其实心里有气,可是开口时声音里却有了哭腔,“您为高高在上的云上仙尊,我可以永远做跟在您身后的小徒弟……我永远记得那日暴走灵兽就要踏平我家,您从天而降的样子……为什么……” 她吸了吸鼻尖,蹲下来,凑近了宴几安。 那股甜香逼近,宴几安下意识往旁侧了侧脸。 “为什么,您就不可以爱我呢?” 宴几安听鹿桑说了很多,道陵老祖提到沙陀裂空树不可彻底复苏的本质原因是,宴几安不爱鹿桑。 真龙与神凤真心地身心结合才有希望复苏这棵树,也就是说,当宴几安的眼里只有南扶光的时候,这道题从一开始就无解。 原本在鹿桑被他带回云天宗归位、在辨骨阁觉醒神凤灵骨的那一天,其实沙陀裂空树就应该可以有复苏的可能了—— 根本不用什么真龙镀鳞。 也不用什么入秘境取真龙龙鳞洗髓胫骨。 更不会有他化自在天界的灵脉阻断、修仙界末日、渊海宗惨案…… 他们后来所受的一切苦难,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因为从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开始,宴几安就只爱南扶光一人。 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呢,还像个傻子似的忙碌于救树大业,整天忙的团团转,也不知道问题从根源就存在了。 鹿桑抽泣着说了很多,最后才道:“师祖说,还是有希望的——” 她话语未落,就看见宴几安勾了勾唇角。 云上仙尊那张睥睨众人的清冷面容,素来鲜少有各种情绪外漏,即便他并不太看得起一些人,他也从来不会有眼下这般嘲讽、刻薄之意显露于脸上。 他看着还在对道陵老祖深信不疑的鹿桑,就像看到过去的自己。 抽开换一个角度来看,自己曾经何其愚昧与愚蠢。 他想问问鹿桑是不是没看见前日无数修士命丧沙陀裂空树根,但凡心中对这件事有一些畏惧,她也不会再如此信服道陵老祖。 “所以今天一切的血色,都是必要的牺牲。” 鹿桑哆嗦着手,从怀中掏出了一瓶药。”不能再死更多的人了,夫君……你喝下这瓶药,忘掉南扶光,我们重新开始——等战争结束,再也不会有死伤,我们好好在一起,好吗?” “鹿桑。” 宴几安终于开口。 语气平静。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明明感觉到不对劲了,为什么还在执着自己走的这条路是对的?还是……你也瞎了,看不见我的下场?”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始终冲着面前的人。 但是这一刻因为双目至盲,他看不见她脸上因为他的话有一瞬间的狰狞与扭曲,后槽牙咬合,那张美丽的脸部肌肉因此紧绷。 鹿桑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关于这条路她本来就没有回头的可能选择。 这一世,她原本只是一个村女,从小孤苦伶仃,受人欺负,都是美丽加上任何的能力的都啊王炸,可她没有—— 她要忍受冬天漏风漏雨的屋子。 她要忍受村中痞子的骚扰。 她要忍受为了一点儿不值钱的野菜与草药在山中战战兢兢的过夜的恐惧。 她要忍受有时候黑夜里听见一丝动静,她不知道自己害怕的究竟是人还是鬼还是野兽…… 她的一生原本这样枯燥乏味,直到她来到他化自在天界,成为云天宗的内门弟子,成为云上仙尊的小徒弟,成为神凤—— 这张曾经绝望的时候她想过干脆划烂也许人生都能好过一些的美丽面容,终于变成了不那么重要的垫脚石。 她受万人敬仰。 她得三界六界的宠爱。 所以那个小村庄,那个漏风的土坯房,那些过去狰狞且贪婪的凡人凡夫俗子,它们已经被灵兽践踏成为了彻彻底底的废墟。 ——哪怕他化自在天界也是一滩烂泥,但不会比那更差。 她回不去了。 她也不想回去。 低下头,柔软的唇瓣轻轻蹭过云上仙尊因为干渴开裂起皮的唇瓣,贴合在一起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快乐从背脊蹿起。 闭着的睫毛因为恐惧或者兴奋微微轻扫,开合,半晌半瞌着张开,她小心翼翼地用舌尖描绘、湿润他的唇瓣。 “吃下药,一切都好了。”她轻轻诱哄,“你的眼睛,师祖会想办法的。” 宴几安嗤笑一声。 半晌,勾起的唇角又放了下去。 “只是忘了南扶光?” “什么?” “还是能够忘记所有——过去发生的、我所做的所有的事?” 鹿桑并不懂宴几安为何如此发问,她只知道两人贴合在一起的唇瓣距离距离很近,他却始终没有留有让她用舌尖把药丸送入他口中的余地…… 她能感觉到他此时此刻提问时,语气的古怪。 鹿桑没有多想,只当是他只是对放弃南扶光这件事犹豫不决。 她轻轻“嗯”了声,抬眼期待的望着近在咫尺这张脸,无论何时,宴几安总是会把复活沙坨裂树放在第一位的。 她猜对了。 当她语落的一瞬,“哗啦”铁链声响中,云上仙尊唇瓣轻启,主动吻了过来。 舌尖探入她的口中,卷走了她含在齿间的药丸。 当她反应过来、面色飞霞,灵活的舌尖不做任何逗留的抽离—— 他毫不犹豫的吞下了那可能够让他遗忘一切的药。 第202章 疯狂 无论宴歧是不是真的去给他的好大儿送口球的, 这美丽又缺德的画面到底是没人看见,月上柳梢头时,男人空着手回来,一脸沮丧。 南扶光想问他是不是塞口球的时候被那条龙挠了, 转而又想到龙骨都没了他哪来的爪子, 于是才问他发生了什么。 宴歧以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道, 让宴几安跑掉了。 南扶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感觉他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并不算太意外的样子。 “无所谓吧,跑掉就跑掉了。离了龙骨, 本身他也没几天好活了。” 宴歧垂了垂眼, 坐下后道。 “龙骨只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龙的倔强与不可屈辱之脾性但是却融进了他心性血脉……话说回来,我初来乍到时也不太懂这地方的风土人性, 捏他的时候就是多少参考自己的性格来着——” “你是什么性格?” “我也有自己信奉的一套处事方式与原则, 在某日若不幸发现从出生至今信奉并坚定的东西都是虚无虚假的, 我会崩溃。” 男人神色淡淡的,说完甚至笑了笑。 “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我会逐渐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强大,在认知到更强大的力量前,战力认知也将一同瓦解崩坏……任人拿捏且毫无反抗之力, 在被折辱前,我会先自己被自己气死。” 他一口一个“我”。 说的倒全部都是宴几安。 南扶光想象了下带入宴几安也难免尴尬的脚趾扣地, 从出生起受万人敬仰, 被称剑修奇才,身有真龙灵骨,背负拯救三界六道的命运, 因此受到万人敬仰和追捧—— 全半生,宴几安几乎可以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走哪都是鲜花掌声。 后半生某一日,宴几安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 鲜花是假的,掌声是假的,甚至连所谓剑修的概念都可以算是假的,他只是更高层认知生物俯视下跳不开的棋子,被随意摆弄、欺骗的玩偶。 就如同之前爆体而亡之人相同。 他们死前也曾经崩溃流泪,歇斯底里的高呼,“白日飞升,不过大梦一场”。 可惜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们所追求的,什么炼气筑基金丹元婴,从头到尾都是骗局。 南扶光作为曾经其中的一员,也真情实感为自己破碎的金丹心碎过,想到此,她动了动唇,单独说了个:“你……” 宴歧抬起头,一脸无辜的望着她,问她怎么了。 南扶光住了口,原本是想要指责他们这些外来者过分傲慢,但想了想,眼前耷拉着眉毛唉声叹气的人,好像从头到尾都在试图告诉她真相。 …………娘咧,算了。 她一脸郁闷的闭上嘴,宴歧反而开始蹬鼻子上脸:“你表情好可怕,怎么了嘛?这么看来,我的心灵也很脆弱,果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 他这么坦然地承认自己的缺点。 反而南扶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宴歧坦然地望着她:“所以如果哪天我不行了,麻烦你演戏也要演得像一点,摆出现在这种可怕的表情绝对不行……我可能会从床上面爬起来就去跳海。” “……” 南扶光沉默了下。 “哪个‘不行了’?” 宴歧低下头看自己的□□。 南扶光环顾了下四周,然后面无表情地抓起一个空杯子扔他。 男人反手接住杯子,笑眯眯地放下。 “所以呢?就这么放他走了?”南扶光问。 “昨日授封圣坛上,宴几安本就有油尽灯枯之兆——” 说白了,他将他带回来,还是不那么忍心看着他去死。 再废物的好大儿也是自己亲手捏的,有时候看他干蠢事除了痛心疾首,也只能自己摸摸鼻子认了。 想着把他带回来,找个机会好好聊聊,让他大可不必把自己气死,做个比普通人强壮一些的普通人没什么不好的,人生依然灿烂辉煌,只要他不要继续惦记他爹的合法配偶。 “他都要死了,”南扶光打断了宴歧的思绪,“他们费尽心思把他弄回去做什么?” “洗脑,祭树。”宴歧道,“大概是这样吧。” 上一次战争中他离开,是因为当时沙陀裂空树被壮壮咬断,大局已定,他半途接到家族通知急招,故以为提前离开。 没想到他前脚一走,后脚那真龙和神凤手拉手双双填了土做了肥料,短暂复活了沙陀裂空树,才搞出后面那么多事。 如今又想历史重演? 南扶光沉默了下:“按照在地界的说法,那棵树是要发展信徒群体以滋养自己,信徒与信徒的力量为主要的养分?” 宴歧:“被你总结它确实很邪恶。” 南扶光:“怎么说?那日授封圣坛上,那棵树吃人的场景可是众所周知……” 宴歧:“嗯嗯。” 南扶光:“不仅是宴几安,他化自在天界也不应该再会信奉沙陀裂空树,将其视为圣树。” 谁他爹的能崇拜靠吃人增长力量的树啊? 这场眼瞧着一触即发的战争,在南扶光看来根本不应该打的起来。 宴歧:“所以他们会给宴几安洗脑的嘛,让他再次听话……至于其他人——” 南扶光:“啊?” 宴歧:“依我看么,事情可能不会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南扶光:“什么意思?” 宴歧:“尽管我们努力将楚河汉界分离,但总有人搅浑一池水……世界不会是非黑即白的。” 南扶光:“啊啊?到底什么意思?” 宴歧:“且看明日。” 看个屁。 南扶光直接站起来转身走了,因为实在是不爱跟故弄玄虚的人说话。 …… 第二日,南扶光觉得自己有幸见证一场脑洞大开的盛世。 就像是不净海将修士与凡人一分为二。 授封圣坛事故,也成功的再次将修士阵营一分为二。 还有人在狂热的……不,是比过去更加狂热的信奉沙陀裂空树。 他们称呼道陵老祖为“吾神吾主”,宣扬他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看不见实体的一个渺茫希望,而是真正赐福他化自在天界的神。 只有道陵老祖才能重新转动他化自在天界凝滞的齿轮,让一切继续向前发展。 而旧世主正是造成这一困境的罪魁祸首。 又有以云天宗为首,后有清月宗,凝海宗,莲门……大约有三分之一仙盟正式录入的宗门宣布退出仙盟组织,脱离无为门以及「翠鸟之巢」管辖。 谢从在当日“听听神奇的海螺怎么说”频道细数仙盟与沙陀裂空树勾结犯下屡屡罪行,草芥人命,视凡人为贱者,傲慢狂妄,脱离了人性。 且过往伤及凡人性命,前日更是为与旧世主一战当场杀害汲取数十修士为养分…… 这只是一个开端。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旧世主是阻止了他化自在天界的进程发展,但显然这也是逼不得已,毕竟所有人都做到所谓肆意飞升然后被树当营养一口闷,好像实在不熟什么值得高兴的好事。 谢从的讲话具有一定的感染性,讲话到一半,蓬莱岛也宣布退出仙盟。 蓬莱岛是三界六道唯一也是最大的医修宗门,哪怕在仙盟排行只在数十位但也不影响它在他化自在天界的地位无可动摇。 至此,仙盟那边不得不撕破了脸,放弃了“每个人都有话语权”的基本话术,直接强制性将谢从的讲话频道关闭,代理盟主直言其妖言惑众。 南扶光看完了整场闹剧。 然后准备带着谢允星直接回云天宗。 临走前推开了书房的门,找到了宴歧,恨不得把男人倒过来抖两抖,把他身上能薅来的禁制结界类型的宝贝全部薅来…… 因为南扶光的父母从头到尾未露脸,宴歧干脆把谢从当老丈人看,曾经承诺过三载内让老丈人当上仙盟盟主,那必然是活着才能有输出。 比“阴阳镜像界”更厉害的隔绝性符咒不是没有,关键的时候可以把整个云天宗挖起来放到另一个时空里去; 和“黄泉之息”一样作用的禁制也是轻而易举, 且是对准活性瞳孔与指纹与心智三重解锁,要求通过云天宗大门的人满足“活着、视进入云天宗如归家、手脚全乎”几个条件。 剩下的几样宴歧拿出来没急着递给南扶光。 其中一个造型很奇怪的箱子,打开里面是上百颗硕大的夜明珠,宴歧怜爱的摸着那箱子掀开的盖子,表示这个要慎重考虑—— 这是定向狙击能量球,简单的来说就是找几根麻杆把这些球黏上去插在土里,不要管来的人是元婴期还是化仙期,但凡它沾一点儿肉体凡胎就会被轰成渣渣。 南扶光听完,脸无表情的冲过来扣上箱子。 “拿来吧你。” 然后把箱子塞进了乾坤袋里。 临走前她问宴歧,谢从说的那么明白就差掰碎了讲道理为什么还有人执迷不悟。 宴歧道,因为无论沙陀裂空树是为什么赐予修士力量,但力量终究是力量,从此修士与凡人被区分开。 过去有无数的人因为这力量获得了利益,地位,更好的生活……如今告诉他们前方可能有危险,让他们放弃过去的一切回归平凡—— 为了这点“可能”,能冷静权衡利弊的人并不多。 南扶光似懂非懂的登上了前往昆法大陆的船,走的时候男人站在码头跟她摆摆手叮嘱她晚上要给他打双面镜,否则他会失眠。 黏人得一如既往。 哪怕当时码头上叮叮当当站着百十来号人。 …… 南扶光与谢允星回到昆法大陆基本忙的两脚不沾地。 除了云天宗,还有更多小的宗门盟友等着她们守护,从宴歧那薅来的狙击型夜明珠最终只留下四颗在云天宗,剩下的全部都分发给了别的宗门派系。 南扶光在此行中遇见了一些在「陨龙秘境」的故人,发现他们在说辞上大致相同。 比如清月宗的林雪鸢,小姑娘看上去和上次见面没有太多的区别,只是少了一丝羞涩多了一点儿沉稳。 她告诉南扶光,是她主持宗门退出仙盟,很早之前就有了这样的打算,因为她相信南扶光—— 最后跪在地上也没有倒下,承受刮骨之刀,以血肉为躯铸建所有人安全离开秘境的桥梁…… 那个人是南扶光。 南扶光不可能站在错误的那边。 南扶光听的当场感动成了狗,抱着林雪鸢落了两滴真情实感的眼泪,然后偷偷躲塞了两颗夜明珠给清月宗。 晚上很主动的给宴歧挂了双面镜,问他夜明珠还有没有办法找来更多,她耳根子软,不小心分配不匀怎么办。 …… 除此之外,也有很多糟心的事。 在南扶光忙着的时候,仙盟也没闲着。 现在“仙盟”在她眼里几乎成了和夜摩天界相提并论的邪魔外道,如今失去了一些道德的束缚,留下的都是狂徒,他们做事开始肆无忌惮。 短短数日,事端不断。 一个名叫“剑山”的剑修宗门,举办了一场“剑心通明"仪式。 宗门的一名长老,以“剑心归一”理论,将亲传弟子献祭给了距离宗门最近的沙坨裂空树根。 七名亲传弟子,被钉死在树根之上,生生剥离金丹。 “剥离剑骨,以凡胎归入尘土,以此证道。" 那些弟子惨叫声着,被树根延伸的藤蔓缠绕,骨肉开始溃烂生长出木纹硬鳞…… 最终长满树瘤。 他们眼睁睁的在剧痛中看着自己的金丹被抽出、剥离。 “剥离剑骨,以凡胎归入尘土,以此证道!” 高低起伏的拥护声音中,众弟子跪拜时,也有一些新入宗门的弟子两股颤颤、忍不住呕吐。 当他们再抬起头时,只见那迅速迈入渡劫期的长老背后新生的七根如鸟类的翅膀剑骨,呈现扇形展开。 每一根都是一把不同造型的剑,与他的七名亲传弟子的本命剑造型一一对应。 又有一个“曲北药宗”的药修宗门,先前苦于镇宗宝贝与辨骨阁均被旧世主一时好玩摧毁已久。 (没错,旧世主往云天宗的辨骨大鼎里伸手,震碎他化自在天界所有的辨骨物这件事,到底也被掀了出来。) 整个宗门原本摇摇欲坠,但这次找到了机会。 宗主一人药倒宗门上下从炼气期至筑基期不等九十九名弟子,将他们的命盘双手为沙陀裂空树奉上。 “诸位助我宗门恢复灵气,再结天地成丹,实乃大功德!” 沙陀裂空树下,这名宗主将九十九名弟子以人殉炼丹…… 真火灼烧三天三夜,炉中飘出的不是药香,而是浓郁的血腥,最后一名在惨叫的弟子,至第二日午时才彻底咽气。 曲北药宗宗主当时,浑身爬满了犹如刺青的金色树纹,他们称此为"丹道圣痕"。 更有合欢宗,举办了“同奔”大典。 理论上那是一场集体姻婚。 那一夜,欢喜道宗铜像下,整个大殿内点满红烛摇曳,宗主温柔地亲手为其道侣披上绣纹有沙陀裂空树树纹与道陵老租法相的凤冠。 “只此一典,共赴长生。” 数百人于大殿之内精血互换交合时,有一根根粗壮树根突然从地底破土而出,化作万千根须,将交合中的道侣们双双裹成茧状。 次日,破茧而出的有“新郎”,也有“新娘”。只是怪诞之处在于,“新郎”均着大红凤袍裙衫,“新娘”均批对应金龙喜袍…… 他们开口时,一字男音,一字女声,宣称—— “喜神交融,大道成矣!” …… 以此为例,走偏扭曲的宗门事件不绝于《三界包打听》。 光原有的那些版面都不够装的,到了最后,流动版那些“隔壁宗门的那位杀了邻居全宗上下祭树以续宗门灵气”这种标题都没几个人点进去看了—— 毕竟发生太多,人们已然见怪不怪。 他化自在天界徒然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 …… 与此同时,弥月山,云上仙尊在吞服药丹后一连数日昏沉,这一日,他终于睁开了眼。 首先入眼的便是靠在床边,脑袋如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打瞌睡的鹿桑。 宴几安醒来后没多久,鹿桑也似有感应醒来。与宴几安对视一瞬,她先是有些雀跃,又踟蹰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夫君?” 宴几安半晌未语,只是那双黑眸之中漆黑一片,目无波澜,短暂肃静后,他从鼻腔深处,慢吞吞地“嗯”了声。 鹿桑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紧裙摆,内心一阵狂喜。 道陵老祖给的丹药起了作用。 从今日起,一切向好。 第203章 云上仙尊陨落 可能是药还是有些副作用, 刚醒过来的宴几安很虚弱,他听着鹿桑絮絮叨叨的说最近发生的事,那平展的眉逐渐收拢。 宴几安问鹿桑云天宗怎么样了,鹿桑停顿了下, 从刚才起一直有的雀跃收敛了下:“您还记得云天宗?” 道陵老祖将药给她的时候, 说的是服下此药, 宴几安灰飞烟灭,回来的只是那个最纯粹的、道心坚定为苍生的、只属于鹿长离的宴震麟。 “记得一些。”宴几安淡道,“什么都不记得,不成傻子了?” 他轻飘飘一句反问, 让鹿桑刚刚提起的心落地, 因为宴几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少言寡语, 多时严肃,更不用说这般带着半调侃的发言。 但过去宴震麟会这样同鹿长离说话的。 宴几安见面前的人从担忧至展演而笑, 鹿桑把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大概告诉了他, 包括仙盟四分五裂, 一些宗门叛出仙盟,云天宗在其列。 闻言,宴几安只是沉默半晌,随后让她把近日所有的《三界包打听》拿来。 一向对他的指令唯命是从,但唯独当他提起想要看《三界包打听》时表现出了犹豫, 坐在床边的少女伸了伸头,望着床榻上面容疲惫的人:“您的眼睛刚刚好……能看见么?” 现在的五感都在散失, 极速衰退。 曾经的云上仙尊形容枯槁, 如一棵迅速在走向死亡的植物,肉眼可见的濒临陨落—— 然而伴随着那一颗忘却一切的丹药下肚,宴几安似乎倒是目能视物了。 但这不是一切都在好转的意思。 道陵老祖给的药能够让宴几安忘却前尘, 牢记使命,但并不是给他救命的,他的身体只是表面上看上去在好转,实则还是在不可抑制的衰弱。 他会死的。 但他可以站着,怀揣着自己的济世苍生的使命,有尊严的死去。 鹿桑曾经为这件事真情实感的害怕过,她害怕死亡,也害怕宴几安的死亡,但当一切来临,堂而皇之的展开在她的面前,她发现其实这一切来的也并不是那么可怕。 就像上一世的宴震麟和鹿长离,他们离开的时候,是那么的从容不迫。 “能看见。”宴几安淡道,语气里有一点不耐烦,“能去拿了吗?” 鹿桑觉得自己可能是有毛病,相比起宴几安过去那副谁跟他说话他都一个模样的态度,她发现自己坚定的更喜欢眼前的这个…… 不再如同过去那般、旁人不可近。 她转身给他拿来了《三界包打听》,看见宴几安反而先进的流动版,最近的流动版已经鸡飞狗跳。 如果说现实中,宗门叛出仙盟行为很癫,那么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人们的精神状态已经可以用“癫狂”来形容—— 一部分的人骂另一部分的人,邪教。 另一部分的人骂这一部分的人,邪教就邪教,没有邪教你过去咋活得那么好,有本事今天出门靠两条腿走别再御剑飞行。 再翻到主版面,鹿桑注意到宴几安盯着“剑山”宗门,长老献祭亲传弟子、夺其剑骨加身的新闻看了许久,她轻声道:“这当然是不对的。” 宴几安从竹简边缘抬起头看她。 鹿桑握住了他的手:“自从知道沙陀裂空树也可以通过汲取修士的力量重生,人们为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已经陷入了一种疯魔……夫君,那是不对的。” 宴几安挑了挑唇。 “人们不可以自相残杀,这种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 泪水涌上了鹿桑的眼眶。 “如果身为真龙、神凤的使命最终总是以身献祭神树,换取三界六道安宁,我愿意。” 从山村孤女至他化自在天界的宠儿,人人敬畏且爱戴的神凤,她来到云天宗后的这两年,过得太幸福。 就像做梦一样。 如果这份幸福有代价,是最后需要她的性命去交换,她愿意。 她可以昂着头颅慷慨赴死,成为换来三界六道和平、繁荣的垫脚石,她不愿意一辈子只是山村的孤女在漏风的房子里瑟瑟发抖,发烂发臭,最后默默无闻的死去。 “只要和你在一起,碧落黄泉,我都愿意。” 鹿桑对宴几安说着,晶莹的泪水从眼眶里滴落下来。 “啪嗒”一声,泪水落在两人之间的《三界包打听》上,笔者评判“剑山”事件,“部分修士癫狂成痴”的“癫狂”二字,墨痕被泪水晕染。 …… 尽管外面世界血雨腥风,云天宗的夜晚却僻静安宁。 夏末初秋的月高悬于墨净晴朗的夜空。 月亮倒还是那个月亮,在浩瀚宇宙之中,它可能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的闪现,但在观月人眼中,月亮始终是永恒的,不变的。 坐在桃花岭洞府的小窗上,南扶光偶尔也会有一丝丝的恍惚,兜兜转转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她总觉得这两年过得无比漫长又很迅速,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身后的男人拿着水壶慢悠悠的扫洒,这是打扫桃花岭的最后一步,身着粗布衣衫的他还是商业街最璀璨的新星杀猪匠的模样。 但也有些不同。 比如此时此刻,打扫完后他随手把手中水壶一搁,像是一座移动中的小山似的挪过来,站在南扶光身后,然后热烘烘的贴上来。 南扶光往后靠了靠,顺着男人缠上她腰间的手臂顺势窝进他怀里。 他像是狗似的埋头在她颈间深深地嗅嗅,而后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也闷闷的:“我在认真的想我们拥有正常的夫妻生活是什么时候的事?‘血色圣宴‘之前?然后你自己在地界呆了二十七年,我来了,除了眼睁睁看你和宴几安相亲顺便亲亲,貌似什么也没捞着?再后来回来这边,你又马不停蹄的忙着拯救你的云天宗,拯救你的连飞机都没有长途旅行全靠车马船御剑飞行的他化自在天界……” 他原本还有开玩笑的成分,说到后面越说越真情实感。 南扶光抬手,推了推已经开始摇着尾巴,兴致勃勃啃咬自己耳垂的狗头,一偏头,与他漆黑的双眼四目相对。 “……正常的说一句‘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有多难?” 南扶光问。 宴歧从鼻腔深处喷出一股鼻息,平静道:“人上年纪了,就是容易话变多的。” 南扶光眨眨眼。 “很快等我再老一些,那根东西也会不中用了。” 没有男人会天天把自己“年老色衰那里不行”挂在嘴边—— 除了伟大的旧世主大人。 “你现在不抓紧时间用,以后想用也没得用。我告诉你,到时候哪怕你求我我也不会吃药硬来的,谁让你现在不知道珍惜,你这种人就应该得到一点惩罚才知道错。” “……” “我认真的。” 南扶光在他华丽转了个圈,整个人的屁股还黏在窗楞上,但现在是背冲着外面,她抬手攀附缠绕上男人的颈部,掌心贴着他的后颈脊椎部分,压了压。 如山一样的高大阴影顺势笼罩下来。 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月色之下,面前的杏眸圆润水量,她问:“等我得到教训以后呢?” 宴歧动摇了。 显然他的幻想还没有到“我不行了”“她得到教训且追悔莫及”之后的剧本。 于是在思考片刻后,他歪了歪头:“你也知道我不太受得住你的期望和眼泪,所以……还是吃点药?” 南扶光:“……” 宴歧:“但你得坐上来自己动,因为那时候我的腰可能也不好了。” 南扶光听到这已经忍无可忍的抬起手捂住他的嘴,男人顺势凑上来用舌尖细细舔吻她的掌心,初秋的夜晚刚刚有些翻凉,周遭的温度却在攀升。 宴歧专心欲将南扶光的掌心舔得湿漉漉的,正努力作业,轻吻顺着她的掌心延至手腕,听见她在头顶道:“我也想你。” 男人专心舔吻的动作一顿,垂落的睫毛轻轻煽动了下,扫过她细腻白皙的手腕青色血管之上。 老了之后,他真的会乖乖吃药的。 不用眼泪,也不用期望的眼神……他可能可以什么都不要。 深深叹息一声,他抱着怀中的人轻易将她端抱起来,转身走向内室唯一的床榻,把人放下,欺身而上,附身吻住她的唇。 …… 南扶光得到的小道消息是,宴几安吞下了道陵老祖给的丹药,忘却了前尘,变成了那个曾经那个纯粹为沙陀裂空树而生、为树而亡的宴震麟。 南扶光还有点唏嘘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狗血的事。 直到谢允星在旁边提醒她,大概是因为对她念念不忘、导致沙陀裂空树无论如何无法复苏,所以才不得已用了这颗药,这时候,南扶光看热闹的心才熄火。 晚上南扶光很是惊慌的跟宴歧说了这件事,希望得到对方的一些否认。 但宴歧却面无表情的说:“变成宴震麟有什么用?宴震麟也喜欢你,否则不至于被你捅了一刀后,不吭不声自己去祭树。” 南扶光脑内五雷轰顶般,不明白这种狗血为什么要带上她—— 说来也好笑,要真是那么爱,她和宴几安原本可以好好过日子的。 是宴几安非要把那棵破树摆在所有人、事的前面,失了智一般,现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又有什么意义? 南扶光不懂,索性也不想,这件事很快几块被她抛到脑后。 所以这晚宴几安垂直降落云天宗时,南扶光有点没反应过来,她意识到桃花岭外面先有一个人,在触碰她设下的禁制。 彼时她还被宴歧压住,手脚动弹不得,条件反射像是一条离水的鱼一样挣了下,换来了更强大的镇压,她“呃”了声重重砸回床里,身后及时垫着的手让她的脑袋没开花。 “干什么?” 上空的男人说话声音还带着沉重的鼻息,“毛毛躁躁的。” 就好像刚才用力撞她的人不是她。 南扶光觉得拿一下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那根据说马上就要老得需要靠药物维持活力的东西简直要捅进她的胃里。 铺天盖地的填满感让她睁开眼好像看见很多星星,她心想被一言不合扔到地界二十七年,饿着的人好像是她…… 他在他化自在天界,最多也就过了一旬半月。 “你儿子……”南扶光艰难的说,“在外面。” 也怪她真的脑袋发昏,设置新的禁制的时候把云天宗的命盘录入,也是忘记了敌方阵营第二大的头目正是出自云天宗。 有时候人出起纰漏像是闹着玩似的,南扶光都想穿越回去给自己一拳。 而眼下听说宴几安或者是宴震麟无论是谁就在外面,宴歧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哦”了声,抬手握住南扶光的脚踝,拉开。 在南扶光被摆弄的一转头就能看见自己的膝盖时,整个人犹如暴风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他抱着她,不仅没有退出去的意思,反而放慢了速度。 他好像觉得在床上看她眼尾泛着红,气喘不匀的说“你儿子”三个字很有情趣—— 反正从南扶光的体感来说,是这样的。 这个可恶的人将暴风雨骤降办成了叫人头皮发麻的凌迟,伴随着他动作慢下来,好像每一个动作都被刻意放大。 如果人类的身上真的有特定的气味,南扶光相信,此时此刻他们彼此纠缠的味道,已经呈现爆炸的状态充盈满了整个桃花岭…… 男人俯身下来舔吻她的唇,未来得及吞咽的银丝挂在二人唇间,伴随着她的摇晃又被拉断。 也就是这个时候,桃花岭的禁制被人从外面破坏,出现了裂痕! 犹如水晶落地发出的清脆琉璃碎裂音在耳边响起。 “嗯,抽了龙骨,也还挺有劲。” 男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番动静,嗤嗤发笑,脸顺势埋入怀中人冒着细汗的胸前。 南扶光顺势揪住他后脑勺的发根抓了抓,也是抓了一手的汗湿,那温热湿滑的触感让她头皮发麻,加之听见外面的动静浑身紧张,她揪住他头发的手紧了紧。 猝不及防攀登至顶。 宴几安闯入的时候,南扶光听到如此动静第一反应不是起立应敌,而是在想方才宴歧关窗了没—— 否则拎着那把羽碎剑站在悬崖边,宴几安可能会猝不及防的看到一些长针眼的东西。 “没关。” 埋在她怀中的男人更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回答了她的担忧同时抬起手机懒洋洋地勾勾食指和中指,外面的窗“啪”地一声重重关上…… 其实毫无意义,他们的味道早就顺着窗飘了出去,哪怕是桃花岭四季飘落的桃花的遮挡不住。 于是宴几安闯过禁制的落地的第一时间,持剑的手僵硬了下。 他站在桃花岭洞府外,近在咫尺的地方,却没有踏入那扇门。 …… 宴歧双手空空,从洞府里走出来。 男人一身从柜子里刚拿出来、还带着樟脑木味的粗布衣衫,打扮像山中走出最普通的山野匹夫,像杀猪匠…… 除却神色婪足,骨子里散漫着懒洋洋的气氛。 他扫了一眼持剑站在洞府外的宴几安,问他:“有什么事不能白日再说?” 宴几安没搭理他。 目光落在了他身后,是姗姗来迟的南扶光……她与男人前后脚出现,两人衣衫整齐,面色正常,十分得体。 若不是云天宗大师姐那双眸子过分明亮像是被泪水浇灌,月色之下摄魂夺魄,怕是无人猜到方才她可能哭过。 至于为什么哭,恐怕得问某位大言不惭趁年轻不恶劣老了想恶都恶不起来的人。 她出现后,瞥了眼宴歧方才抹黑系得乱七八糟的腰带,看不下去的伸手替他整了整。 男人顺着她的力道被一把拖过去的时候,顺势转头看了眼不远去的云上仙尊,后者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看似是真的吞下了不得了的东西—— “被除龙骨,识海受损,最多四十九日,我将毙亡。” 夜晚的风将他声音吹得很远。 南扶光手中一顿,终于抬起头,给了不远处闯入她洞府的人今晚第一个正眼——那目光复杂,说不上是幸灾乐祸也说不上伤痛欲绝,看上去是有更多的不理解。 不理解为什么有人千里迢迢前来亲自发信自己的死亡预言。 “待我命星陨落,便以真龙残躯献祭沙陀裂空树。” 宴几安平静道,“在那日降临前,我还有一件事,心愿未了。” 南扶光开始不耐烦,心想你的心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但不远处的宴几安神色确实冰冷,他跟宴歧说他背叛的原因,其实也不过是老生常谈,无论在沙陀裂空树孕育下诞生的修士,究竟为什么而诞生,他们也有活着的权利。 这一池的鱼原本是红色的锦鲤,有一日一条进化成了银色,凭什么因此就对其赶尽杀绝? 它曾经也生活在这一池鱼塘中,拥有在水中畅游的权利,不过是今非昔比的比其他锦鲤更漂亮一些。 宴歧唉声叹气,开始相信面前的死脑筋真的就是重生归来的宴震麟,他说:“我该怎么跟你解释,银色的锦鲤除了很好看,在某些人眼里,它还很好吃这件事……?” 作为鱼塘主,他养鱼是为了观赏的。 而不是为了最终得到一池子储备粮。 任何稍微沾点儿难过的话题到了他嘴巴里就变得有一种黑色幽默的味道,南扶光插嘴道:“不要再比喻来比喻去了,人就是人,大家都是人。” 修士曾经因为突变天生奇力,受到过不公平的待遇。 是的。 凡人也做错过。 但这不是后来他化自在天界反过来将凡人视作蝼蚁,草芥人命的正当理由。 不净海上的那座凭空升起的彩虹大桥犹如一把秤,秤的两端,应该是平衡的。 但当大家都杀红了眼,好像根本已经没有人愿意坐下来安静的谈一谈—— 凡人为失去的同伴、亲人,修士为追逐的力量,为维持过往的优越身份。 一言不合,月影摇曳之中,宴几安已经动了。 在后世描述中,也许可以铺垫这一夜的山和风和月和桃花岭的树,也可以铺垫月色风高,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从而洋洋洒洒写下几页纸—— 然而当时下,对于南扶光来说,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宴几安一跃而起,羽碎剑的雪光剑影如同饮下了这一夜上弦月洒下的霜。 前所未有庞大的万剑阵法于他背后铺天盖地的展开,没有了真龙灵骨他还是渡劫期剑修,金色的光剑在他身后释出…… 他的身形很快,宛若夜中飞过山间的一只飞鸟。 快到根本不像是将死之人。 剑尖递到了宴歧跟前只剩大概一个拳头的距离时,云天宗其他人终于到了—— 有谢从,有谢寂,有各阁长老与其座下内门弟子,有无幽,有桃桃,有谢允星,有谢晦…… 是每一个宴几安所熟悉的,云天宗的人。 这大概本来就不算得是什么吉利的征兆。 呼啸着的山风中,伴随着谢允星落地,只是一瞥云上仙尊紧绷而冷漠的侧脸,她狠狠一愣神,紧接着头皮发麻高呼一声“等等”—— 然而一切显得为时已晚,第二字音落地时,空中响起了“噗”的一声,皮肉被利器刺破的闷响。 泛着月色幽光的无实体光剑刃舔着血,从云上仙尊的身体另外一侧刺出,鲜红的血液迅速凝聚,一滴滴滚落滑落至剑的尖端。 当鲜血积累的够多。 “啪嗒”一声,温热粘稠且鲜红的血滴落,就像是什么人的眼泪。 “日日。” 身后,男人平和低磁的嗓音带着叹息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南扶光在一片耳鸣般“嗡嗡”声中,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手中所持剑柄,因为过分的用力,手背有青筋暴起,过了很久她才感觉到自己虎口的阵痛,随后整只手开始颤抖。 眼前的一幕如此似曾相识。 很早很早以前的事,当东君的剑刺穿了宴震麟的胸膛,他曾经回过头,非震惊也非悲伤,他只是歪了歪脑袋,像是一只困惑的动物一般打量了她一眼。 这一次,南扶光是正面刺穿了宴几安的心脏。 他不用回头,只是微微垂下头,便轻易对视上她的双眼。 那双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眸中,冰冷的陌生在褪去。 鲜血迅速染红了胸前的淡色素衣,滴答滴答的染红了他的衣袖,众目睽睽之下,云上仙尊抬起那素日持剑的手,伸过来。 南扶光下意识闭上眼,偏头往后躲了躲,这就导致原本应该落在她脸颊上的手指不偏不倚落在了她的眉心。 感到温热的触感湿润眉间时,她愣怔了下,睁开眼,转过头,她看见宴几安垂眸,冲她笑了一下。 第204章 若有遗憾尚存 在这须臾之间, 南扶光不知道怎么的,又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选中宴几安做师父的那一天。 那一天阳光明媚, 穿透云层, 洒落在云天宗的宗门大殿穹顶之上, 透过流露又折射入青石砖上。 那时候所有人都还在,眉眼间带着喜上眉梢的喜悦,笑眯眯的看着只到他们屁股到腰那么高的南扶光。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她飞奔向最高处, 攀爬上对那个年纪的她来说太高太高的台阶, 爬到气喘吁吁。 阳光照在她稚童还有些泛黄的额发上, 仿佛也伴随着她的心跳雀跃着,她就这样坚定的冲向了云上仙尊, 在对方猝不及防、有些诧异的目光中, 牵住了他的衣角。 「给你做徒弟。」 「仙尊没有别的徒弟, 我若入仙尊门下就是唯一那个,我爹娘也只有我一个,我从小霸道惯了,学不会分享……去跟别人抢师父会叫人讨厌的,我不想讨人厌。」 「不要么?」 啊, 是了。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记得最后时宴几安背弃了他们的诺言, 先让她做不成了那个「唯一」。 就像是拔出萝卜带泥,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们或许对彼此的心中早就充满了怨念与怨恨,说起来三天三夜都数不完。 但这一刻, 好像记忆上蒙着的一层白纱在这一刻被拂开。 南扶光突然回忆起,那一日,并不是完全是她一个人的单向倒贴。 在她的紧张等待甚至准备放弃的时候,是坐在那巍然不动的云上仙尊,俯身,看过来。 他清晰而短暂的道了那一声“好”。 当她爬上他的膝盖,以胜利者的姿态,抱着他的脖子俯瞰台阶下目瞪口呆的所有人,她余光看见,不拘言笑的云上仙尊唇角短暂上扬。 那双漆黑的眸子起了波澜,他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容。 那笑容与面前的人此时此刻的笑,完完全全地重叠了。 迷糊的记忆像是梦。 于是连带着眼前的一切也像是一场从天而降、让人猝不及防的梦。 …… 月光凝聚的光束消散时,面前的人也脱力倒入南扶光的怀中。 看着修长飘逸的人,到底却还是男子的身量,沉甸甸的压下来,南扶光条件反射的只是脑子里想到一句:这么沉啊。 冰凉的鼻尖压在她的颈窝,呼出最后一股温热的气息,微弱得几乎就要捉不住。 此时云层突然散去,完整的、明黄的弦月在天边悬挂,不知何时天空像是有打翻的沙盘,满天繁星如沙砾却又奇怪的频繁闪烁。 当怀中的人所有的心跳、脉搏、气息一并消失,南扶光像是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一个事实—— 宴几安死了。 那个在过去很多很多年,站在三界六道的最顶端,手持羽碎剑立在陶亭那棵桃花树下,仿若任风雨侵袭,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云上仙尊死了。 像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凡人,安静的在南扶光的剑下,南扶光的怀中咽气。 天边的星辰在一瞬间闪烁后坠入云海,一阵夹杂着秋意的凉风吹过,南扶光抬头看到了在她不远处站在桃花岭的所有人—— 诧异。 震惊。 悲伤…… 好多好多的情绪一时间浓郁的铺天盖地。 宗主谢从难以置信,面露叹息,似一时间哑口无言。 过去提到要去陶亭就耗子见了猫、万分不情愿的桃桃双手捂着嘴,圆溜溜的眼中充满诧异。 无幽眉心微蹙。 谢允星望着她,闪烁的双眸中有沉寂的慈悲与怜悯…… 南扶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不知所措的回过头去—— 身后站的男人倒是双眸沉静,他不执一语,眉宇间仿若含着言不由衷的平静。 “……他没有忘记吗?” 南扶光听见自己苦涩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不知道。” 其实再纠结这个也没有什么意义。 宴歧从南扶光手中接过了宴几安,整个过程是沉默的,从他紧绷的下颚来看,此时此刻男人的心情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 将人还算小心的放在桃花岭洞府的榻子上,宴歧转头看了一眼看身边蹲着沉默的南扶光——此时此刻,她不顾自己身上蹭满了真龙的血,双手交叠搭在榻子的边缘,认真看着宴几安。 他脸上倒是没有一丝的痛苦。 像是睡着了那般。 南扶光盯着他的脸有些出神,宴歧沉默了下,将等等剑的剑柄放在了南扶光的手边,她的指尖碰到冰冷的陨铁,颤抖了下。 “怎么了?”宴歧的声音不慌不忙的从头上响起,显得很平静,“自己的剑不想要了?心理阴影?” 南扶光这才迟钝的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半晌停顿了下:“很早以前,云上仙尊的仙踪只有云天宗大师姐南扶光才知道。” 不开口还好,但就好像嘴巴在这一刻连通了心脏。 一瞬间,麻木的心脏开始跳动。 周围的安静环境,让复杂的情绪翻江倒海的涌了上来,南扶光觉得自己猝不及防,已经不能消化掉这么满涨的酸意,于是那酸涩爬上了心头,爬上了眼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她说着,哽了下,心中的茫然无尽的扩大,相比起“宴几安死在了我的手里”,她对于“宴几安死掉了”这件事更加不知所措。 “他连计划赴死,并且好像是把我也算进了计划内这件事,也没想要通知我的意思……” 南扶光的手握住了拳头。 她说话很轻,就像是唯恐惊醒了沉睡中的人。 宴歧挑了挑眉,黑沉沉的眼底有无奈的光芒化开,最终在目光垂落于少女泛红的眼角时,化作了一声叹息。 他伸手将蹲在榻子边的人拎起来,食指拇指圈起来,轻轻弹了弹她的脑门:“嗯,你师父死到临头还摆了你一道呢——” 开玩笑的句式。 但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南扶光正想说什么,这时候,宴歧动了动,她抬起头眼睁睁看着洞府的禁制被轻易解除,等在外面的圆脸小姑娘磕磕绊绊的跌进来。 她吞了吞喉咙里的哽咽,但还是说不出话来,抬手拍拍男人的肩,便听见头顶传来他温和的嗓音:“桃桃,有事吗?” 桃桃大概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从旧世主的嘴巴里念出来是什么样子…… 过去的杀猪匠不算! 现在一样的人穿一样的衣服坐在那,她却紧张的说话都不利索,只叹息过去自己瞎了眼真能信了这人是个平平无奇杀猪匠…… 她支吾了会儿,飞快看了眼半张脸埋在男人怀中,意志消沉的大师姐:“仙尊……仙尊回云天宗,我看到了的,他们不知道,我偷偷跟在后后面了——” 她跟在后面宴几安不可能不知道,只能是刻意让她跟着的。 “仙尊先去了一趟剑崖书院,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的。” 桃桃停顿了下,“日日大师姐,你要、要去看看吗?” …… 南扶光到底是错怪了宴几安,他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的。 剑崖书院,南扶光踢开门,一眼锁定了自己的那个小破书桌……上面还有未干透的砚台,架着一只还有湿润墨润的笔。 难以描述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走到桌边,她像是被人下了定身术一般立在小桌旁呆立一会儿,而后突然毫无征兆“嗖”地一下蹲了下去,伸手,从抽屉里掏出了一大把东西。 除了那些她以为已经毁在了“真龙镀鳞日”的个人日记残片,还有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的墨迹未干。 南扶光第一次觉得墨味也有让人头昏眼花的本事—— 当宴歧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她闭了闭眼,一把将那张纸拍到了男人胸口上:“你读。” 宴歧相当淡定的拿起了纸,扫了眼。 「日日,见字如吾……」 他合上信:“遗书。” 南扶光立刻捂住耳朵。 宴歧看她这副红眼病鸵鸟的模样,也止不住今日到底要叹多少声气,很想说他的心情也不好过,但也只能扛下所有。 展开信,匆匆扫过,其实内容也没多煽情,那些情情爱爱的相关很少,也可能是时间匆忙,也可能是对于云上仙尊来说,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他最看重的—— 虽然他最终选择了把信留给南扶光。 信中表示,无论是宴震麟还是宴几安,想要救济苍生的心是真的,不知不觉中,这已经成为了他的道心原核,支撑着他走完了两世的路。 他已经走出去了太远,导致任何情况下,他都没有一点儿回头的余地。 然而这一切就像是被设计好的既定话本,关于“云上仙尊生而为复活沙陀裂空树”……直到那一日,就像是剧本中的人物觉醒,他突然发现他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是天大的笑话,是助纣为虐…… 那一刻他的道心破碎。 他活不长了。 这件事,宴几安知道,宴歧知道,道陵老祖知道。 而那棵树是不可能放弃的,他至宴几安转生降世,以师尊身份入梦助他平步青云,成就后来的三界六道第一剑修,成就云上仙尊,他怎么可能轻易就让自己精心培育的牧羊犬、最顶级的肥料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呢? 于此,宴几安也心知肚明。 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间里,他吞下了据说能,够忘记一切的丹药…… 药没起作用。 但对于他来说,其实结果都一样。 无论他究竟是否真的遗忘了所有的一切,遗忘了他的小徒弟南扶光,遗忘了云天宗—— 那一日,他醒来后,找到了道陵老祖,告知其自己还有一桩心愿未了,待去完成,就回来以身祭树…… 当然有啊。 宴震麟也算是死在了东君的剑下。 他有怨念,这很正常。 包括道陵老祖和鹿桑在内,他们都信了他说的话。 可惜没有人猜到,云上仙尊的的确确是来完成自己的心愿的,只不过他的心愿是以身死逃避祭树,选择如上一世般死在南扶光的剑下…… 已经是穷途末路尽头,他回不去,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这般虔诚跪拜,做最后一点的挽救和弥补,也算是给自己的一丝丝心安。 信的开头给南扶光,结尾也是单独给予南扶光的剪短一段话。 「日日,或许你会怨念为师到最后也不曾放过你,不愿使你心安。 但愿你铁石心肠,须知人固有一死,这一世,我比你大,按照常理本也应走在你的前头,这一天总会到来。 莫思莫念。 这一世,若有遗憾尚存,是我的。」 …… 南扶光捏着那张宣纸,捏成团又展开,展开又捏成团,直到变得皱皱巴巴。 好一会儿,她和宴歧谁也没说话。 男人看她眉眼消沉,沉默寡言,眉毛微挑,站在旁边轻轻用自己的脚尖踢了踢南扶光的脚尖:“烧了吧?” 南扶光:“?” “死亡会让一切爱恨情仇打上一层模糊的滤镜。”宴歧道,“我怕你以后每一次看到这封信想到的永远是他最后跟你的那展颜一笑。” 南扶光:“啊?” “活着他两世抢不过我。”宴歧道,“死了真不一定,我突然有点没信心。” 比朱砂痣更可怕的是死掉的朱砂痣。 南扶光白了他一眼,正想说什么,突然听见天边有凤凰泣血啼鸣。 她微微一愣,抬起头与宴歧对视一眼,这时候,书院的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眉头能夹死苍蝇的谢允星:“鹿桑来了,此刻就在山门外,问我云天宗讨要她夫君遗骸。” 第205章 去死 鹿桑其人, 和宴几安还是有点像的,今生前半生是孤苦伶仃的孤女,后半生突然就被强加上了拯救苍生的命运。 换了南扶光自己,她可能都得一头问号, 高低得问一句“苍生谁啊, 凭什么非得我来救”, 但鹿桑不是,她坦然接受了自己是神凤的身份,以及拯救三界六道的任务。 在她来到他化自在天界后,她的世界里只有“救苍生”和“宴几安”, 她甘之若饴, 且接受度良好。 说实话, 确实南扶光不算非常讨厌她。 尽管有时候觉得她有些蠢,还有点过度的善良反而坏事, 又或者搞点小动作小心思, 搞得她如鲠在喉…… 但这些都还好, 毕竟比起把三界六道当自助餐厅、所有人都是一盘菜的道陵老祖,她心不坏。 鹿桑的眼泪还挺有感染力的。 南扶光在山门外看着她双眼泛红,疲惫与绝望写满了那张漂亮的脸蛋,浑身都被失控了的精粹烈焰包裹着,发丝都烧焦了几缕…… “夫君……夫君!” 她从喃喃自语至崩溃呐喊, 伴随着天边雷鸣声起,泪水冲刷她的面容, 方才还晴空月圆的夜空, 突然有乌云密布,似风雷云涌。 南扶光站在所有的人前面,一只脚本欲踏出山门, 被远处另一个山头劈下的雷声吓了一跳,缩回了脚,猝不及防与鹿桑那双红彤彤的眼对视上。 “南扶光!是你!” 记忆中,云天宗小师妹的声音总是柔软又轻柔,甚少有这般歇斯底里至破了音的浓烈情绪饱含。 “是你害死了他!南扶光!无论如何他是你师父,自小呵护你长大!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欺师灭祖,天打雷劈!” 一阵阵雷鸣声在远山轰开,不见落雨,只是空气之中浮动着水汽,好似老天爷也被其悲鸣触动。 南扶光被她那带着哭腔的嘶哑吼得心尖儿颤了颤,有些不自闭所错的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宴歧,再之后,是云天宗宗主谢从,还有乌压压一群很多很多云天宗的人…… 他们眼中的悲伤不比鹿桑轻浅,连轨星阁的人也出现了站在队伍的最后,显然宴几安这些年虽然深居简出、不问宗门事务也不被束缚,但云天宗上下,到底还是将他当宗门的一部分看待的。 最好的证据就是云天宗山门禁制已下,他出入自由,鹿桑却被拦在了门外—— 没人将云天宗小师妹排除在外,宗门名册也未曾划掉她的名字,从头到尾的区别,不外乎是心理上的…… 一点点区别。 过去因为拥有“黄泉之息”,云天宗的禁制之森严便是远超三界六道所有宗门,如今新禁制由旧世主本人亲自监制,比过去的禁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求通过云天宗大门的人满足“活着、视进入云天宗如归家、手脚全乎”几个条件。 宴几安大概自己都想不到罢? 他降临于云天宗的上方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回家。 这个答案来得猝不及防,但却许多人想到了,刚才还强忍着不愿意暴露自己“立场不坚定、为敌方首领哭泣”的眼泪这会儿悄然无息的掉下来,借着乌压压的人群埋头闷哭。 若鹿桑不来,他们将会将云上仙尊的命盘拾葬,一同于云天宗安魂山入土为安,从此宗门弟子世代守护,妖魔不侵,贼子无盗。 前面的人在撕心裂肺的哭,身后的人群也在呜呜咽咽,南扶光站在中间,觉得后劲好大—— 一个人离开之后,不是一瞬间的山崩地裂,更像是眼睁睁看着曾经涓涓细流灵动溪水日渐枯竭。 “日日,你意下如何?” 谢允星开口时,谢从与谢寂就站在她左右两边,她的发声,显然也是代表了云天宗所有人共同发问。 这个选择权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南扶光意外也不算意外。 很久以前,大家也是这样聚集在一起,问她,日日,仙尊去了哪里? 动了动唇,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此时背心贴上一只宽厚柔软的手,她回过头,宴歧就站在她身后。 他冲她笑了笑。 心因此定了下来,回过头,在前方的哭喊与雷鸣声中,南扶光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她说:“让她进来。” 山门禁制一开,鹿桑就化作一只火凤鸣叫着俯冲攻击而来,巨大的火鸟点燃了还未完全凋零于夏末的梨树,星火点点中,噼啪树木燃烧火势蔓延。 南扶光感觉到身后的宴歧动了,但她比他更快,在男人有所动作之前,她抽出了腰间的等等剑,扔下一句“站着”将他硬控在原地—— 众人只见火焰自剑柄燃烧蹿起,白衣身影一跃而起,数道剑影在其身后呈扇形展开! 吸收了火属性的万剑阵法照亮了半边夜空。 燃烧着飞向那飞速掠来的火凤,在截断它来路的一瞬,南扶光高喝一声:“结阵!” 数百云天宗弟子得令,就像是这一刻与他们的大师姐离谱至极的心意相通,他们结阵引水,将青云崖下重新流淌的净潭之水引来—— 溪水如虹从天降,与此同时,只见云天宗大师姐手中长剑由红转为冰蓝,万剑阵法铺天盖地垂落,刺穿了凤凰的翅膀,由如雨点熄灭了迅速铺开的山火。 “锵”的一声巨响,是冰蓝色长剑与伏龙剑相撞的声音,裙摆褴褛的鹿桑赤红着眼猛的抬起头,跌入一双平静无波澜的双眼中。 “宗门重地,何敢撒野?” 她嗓音清冽,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熄灭鹿桑的怒火,微微一怔,手中虎口剧痛,她被巨大的力道震退数步! 再抬起头,只见月光下,云天宗大师姐手持长剑,背着光,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要见他,就好好的。”南扶光淡道,“再撒泼,现在就滚。” 一时间复杂情绪涌上,是屈辱也是来自云天宗小师妹下意识对大师姐的敬畏,鹿桑咬了咬牙,发现自己的牙关都因此而打颤,嗓音嘶哑得可怕:“把他还我。” 未等南扶光回答,她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带着呜咽与请求:“他是我的夫君。让我带他走。” 南扶光沉默不许,半晌,天空落下第一颗雨在她的鼻尖,“啪嗒”一声。 手中长剑的水汽蒸发,她侧了侧身,回过头,与此同时,身后的云天宗弟子也不约而同向山路两旁让开,露出了一条望不见尽头、黑黢黢的山林道路。 道路的尽头是桃花岭。 …… 南扶光看着鹿桑哭湿了宴几安的衣襟,又看着她磕磕绊绊的带走了他的身体。 这事儿有人表示理解,比如谢允星从头到尾站在旁边看着。 也有人百思不得其解,比如桃桃扯着南扶光的袖子,愤恨不平的问她怎么让鹿桑带走了仙尊圣体,那个疯婆娘如今已经完全是道陵老祖门下走狗,又一条牧羊犬,万一她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呢? 南扶光被一连串的发问问的头脑发昏,她的想法很简单,对于鹿桑来说重要的事是“神凤救苍生”和“吾夫宴几安”,但这两件事严格来说,是有优先级的—— 后者当然比前者重要。 实实在在的恋爱脑在这件事上好像反而显得没什么毛病,所以南扶光同意了她带走宴几安,人已经没了,说什么体面的厚葬、世代的安宁不过是给后人的安慰…… 给真正深爱他的人留个念想,倒也没什么不行。 拍了拍桃桃气鼓鼓的脸,南扶光叹息道:“算了罢。她会对他好的。” 南扶光说这话的时候,周围的人虽然无奈但也完全赞同她的想法,叹息声时不时响起,最终谢从也只是着人在后山为云上仙尊准备衣冠冢。 包括南扶光在内,所有人都想不到,他们日后会被啪啪打脸。 …… 鹿桑没看到宴几安留下在剑崖书院的信件,说是忘了也好,别的也罢,当时兵荒马乱,还真没人提起这茬。 事后,宴歧提过要不要把信件给鹿桑看一眼,提醒一下她,她亲爱的夫君到最后关头清醒了,背叛了道陵老祖,她最好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他的提议很快被否决,否决他的人是云天宗宗主谢从—— 他相当无语地,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问旧世主大人是不是缺心眼,那封遗书严格意义上来说又何尝不是一封写给南扶光的情书。 宴歧有时候确实还不太懂人类的思维方式和那些九转迂回,对于这方面他向来是挨骂就躺平,摸摸鼻尖直接自闭。 南扶光其实认同宴歧的观点,她这些天甚至随身携带那封宴几安亲笔书信,想找个机会给鹿桑看一眼—— 现在被谢从一提,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像在那贴脸开大。 而事实证明,是个人就会犯错,一生自诩高情商、最早看出云上仙尊早晚在南扶光的事儿上栽跟头的是谢从,最后在这件事上犯了迷糊,酿造后面大祸的,也是谢从。 某一日,他们刚刚早膳完,准备出门处理最后一批叛出仙盟的小宗门事务,前方传来消息,神凤要抱着真龙遗骸,以身祭树,完成云上仙尊最后的遗愿。 南扶光:“?” 第一时间听见此消息云天宗大师姐完全懵逼。 …… 因为缺了那封信,从鹿桑的角度看,这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 从她的角度来看,是宴几安吞下了丹药,忘却了前尘往事、儿女私情,坚定了自己救济三界六道、必须复活沙陀裂空树的信念。 他找南扶光,是来复仇的,对于重生几乎成为宴震麟的他来说,当年东君的买一剑,应该算是奇耻大辱。 整个事情的发展也逻辑通顺,宴几安拖着濒死之躯,只为找南扶光复仇,但复仇失败,南扶光杀死了他。 从头到尾无论是鹿桑还是道陵老祖都没想过有宴歧在,宴几安如何可能成功复仇南扶光,他从过去没赢过宴歧一次,这次拖着无真龙灵骨的濒死残破之躯,更无可能在他手下讨着任何的便宜—— 但他们相信宴几安的信念。 过去,一心复苏沙陀裂空树的云上仙尊是一条合格的牧羊犬,他太乖了,以至于他的主人从未想过他的信仰会动摇,怀疑过他可能背叛。 鹿桑也是这么认为的,当她拖着宴几安的遗骸,爬上高高的沙陀裂空树主干树根,如今被严格看管、奉为“神源圣坑”之地,她满心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当年鹿长离做得到的事,她鹿桑也能做到—— 她将抱着宴几安的遗骸,投入“圣坑”,尽管彼时真龙已身亡,复苏神树的力量不能达到最佳,但有她在,她的生祭,总会发挥一点儿力量的。 秋天真正的到来了。 冰冷的风中透着树木腐朽的气息,鹿桑背着宴几安,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高处爬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腰都要被压弯了,却感觉不到疲惫。 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已经精疲力尽,脑海中在想的是只要完成了神凤的使命,那么这个没有云上仙尊、没有宴几安的世界确实没有什么再值得她留恋。 后面的修士与凡人的战争是否爆发,如何收尾,都同她再也没有关系,她欠这三界六道的,拢共也就这么多,她会还清。 在某一次踩到松软的土坑时,她摔了一跤,顾不得身上疼痛她连忙爬起来去整理从她背上跌落的宴几安身上的泥土—— 她为他重新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就平日里穿的那套,重新梳理了长发,不再凌乱,当她扶着他坐起来的时候,他看上去还像活着,只收睡着了。 鹿桑感觉到有人匆匆御剑而来,落在她身后,她头也不回的道:“走开。” 身后的人动了动,但没有走开。 鹿桑狠狠蹙眉,不耐烦的回过头,却发现身后站着的人是宴歧——男人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将他笼罩,背着光,惟独那双眼,鹿桑这才发现,原来宴几安的双眼和眼前的人如此相似。 情绪一下子涌上来,太过于饱胀以至于无法消化,在宴歧冲她微微一笑的时候,鹿桑突然被唤醒了属于鹿长离的记忆—— 平原,旷野星垂下,风拂过碧绿的草地,盘腿坐在大石头上手握树枝、满脸慵懒笑意的男人,站在一旁抱着剑沉默不语的少年。 “你来……做什么?”鹿桑问。 她一边说着,手已经无声地挪向腰间的伏龙剑——这一切被男人看在眼里,目光闪烁后有寒光凝聚,最终他选择无视了她蠢蠢欲动的手,模样放松地扬了扬下巴,嗤笑一声。 他这般冷漠又蔑视的样子让鹿桑更加愤怒。 她不知道也不明白,眼前的人为何如此冷漠——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他们三个人,在那个小院子,安然避世,与世无争…… 直到某日,他带回了那把据说得到它就能得到一切的神兵利器。 东君。 自从她出现,一切都变了。 在鹿桑目光千变万化中,男人只是抬手在怀中摸了摸,最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落有宴几安字迹的宣纸飘落在她的眼前。 鹿桑拾起来飞快地看了一遍。 抬头再望向宴歧,后者脸色依然平淡:“看完了?有什么想说的吗?” 鹿桑笑了笑:“挺有想象力。南扶光写的吗?” 宴歧挑了挑眉,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思路—— 他是不知道,南扶光学宴几安的字确实学的炉火纯青。 在鹿桑来云天宗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看过云天宗大师姐的日常,替云上仙尊回复一些不重要的仙盟信函也是她的工作之一。 当时鹿桑羡慕又嫉妒,也偷偷学习过临宴几安的字。可惜学的不像,后来发生那么多事,这事儿也算是个小插曲,不了了之。 “我是不会信的。” 鹿桑将那封遗书撕毁,最后一段一字一句历历在目,无论真假,刺得她眼睛法疼。 “如果你们想用这种把戏来破坏我的决定,那至少做的像一些,别最后还忍不住,把信件弄得像是他还有话对她说。” 真是可怜,又很可悲。 那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的模样,不敢想信自己的信念是骗局,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夫君在离去前不曾留给自己只词片语,更不敢相信无论是宴震麟还是宴几安,眼中或许从未看见过她。 他们走到一起,只是因为沙陀裂空树,如今,树也是假的。 “我就说了,谁来送这封信,结果都一样。”宴歧开口,语气讽刺且无奈,“还不如让我喝完那口南瓜粥,作为一个路人来看热闹。” 他的阴阳怪气,哪怕是这会儿气的浑身发抖的鹿桑都能听出来。 “谁让你来的?” “这还用问?” “她让你来羞辱我?” “她怕自己来亲自告诉你宴几安致死前依然爱她这件事过于自恋,对你来说,则过于残忍。” 已经够残忍了。 没人能面无表情地说出以上这些话。 此时此刻的宴歧眼睁睁的看着鹿桑沉默不语,抬手擦掉自己脸上的眼泪,她哄着眼转身背起了靠在树干上垂首无力的云上仙尊,摇摇晃晃的站稳了身体。 男人眼底浮现的嘲讽愈加清晰,他觉得自己再一次论证了一件事—— 有的人,他(她)真的不是存心想要害人、办坏事。 奈何太蠢。 放任不管,他(她)的愚蠢会害人。 他双手自然垂在身体的两侧,站在树下抬头望去。 漆黑的目光犹如无风无波澜的湖水般清澈平静,倒映着鹿桑拖着宴几安的遗骸一步步往所谓的“圣坑”而去—— 在她再一次踉跄着,终于爬到“圣坑”半完工的“祭台”前,她放下了宴几安。 伸手整理了下云上仙尊的遗容,她眨眨眼,正欲俯身亲吻他的唇,另一抹身影从天而降。 那身影手持长剑,一句废话没有,手起剑落,精准的刺穿了背对着自己的鹿桑的背—— 剑尖从她胸膛穿透,一滴心头血滴落,落在云上仙尊那苍白的唇上。 鹿桑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回过头,便看见手持长剑的云天宗大师姐立于自己身后,面无表情道:“我将师父交于你带走,不是为了让你干这个的。” 长剑抽出,与此同时汹涌的热血喷涌而出,喉头涌上铁锈的味道,紧接着是一阵溺水的窒息感。 “‘手无金刚杵,莫行菩萨道‘,鹿桑,我教过你,不要话本子看多了,总以为救济苍生的事真能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奈何你太蠢。 从来学不会。 那便算了吧。 “去死。” 第206章 自讨苦吃 理论上来说, 关于“伶契”确实是道陵老祖创造出来的东西,并且经过他九世苦难、噬血的“打磨”,“伶契”最后确实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南扶光杀过人。 她的手一点也不干净。 甚至不能说只是沾满了正义的血。 比如大日矿山的矿工说到底,是因为她留下的数把可能对抗修士监护者的武器, 最终纷纷拿起锄头。 当时宴歧曾经问她—— 「今日会有很多人因此死去, 如果他们手中没有你给的武器, 他们也许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今日。」 他的意思是,你不害怕吗?你不后悔吗? 但南扶光那时候便是一个硬心肠。 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她的回答没有一点儿愧疚和心虚。 「伤疤被揭开的时候总是会痛的,也会流血, 但是这样才能得到痊愈。」 她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她像是一把真正合格的、审判者手中的利器, 锋芒毕露时, 就有血雨腥风。 反而是鹿桑,从一开始就因为过分的软弱与善良在“伶契”的选拔中落选, 作为失败者的她本应该被抛弃, 但是宴歧带走了她, 赐予她凤凰灵骨。 要说延续命运,要用“善良”“纯真”去对付“冷血”锋芒”,好像他也并没有这么打算,要说动机,甚至可以是一开始觉得好玩而已。 谁也没想到最后, 他捡回来的小可怜最终成为了道陵老祖手中另一只牧羊犬—— 且因为心中秉持的“救世”信念过于坚定与纯洁,她的信仰出乎意料的丝毫没有动摇,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 比宴几安更加坚定。 故事从来都是两面的。 在鹿桑的版本,情节从头到尾都如此符合一般民间画本—— 山村孤女生死存亡被高高在上的仙尊救下,得知自己的特殊身份与使命, 为了三界六道,为了恢复他化自在天界往昔平静,驱赶“揭竿而起”的无数个“大日矿山的矿工”,她做出了无数个牺牲…… 现在到她最后牺牲的时刻了。 血从她身体中涌出时,泪水也从她的眼中涌出,她抱紧了怀中的宴几安。 “夫君,我随你去。” 她最后看了南扶光一眼,将她脸上的错愕和诧异记在脑海中—— 她的师姐,害她两世双生未曾得到心爱之人真正爱意的人,杀死她与宴几安的人,高塔之上,玄月之下,曲指刮过她的面颊,教她“莫行菩萨道”的人。 她不理解她的至纯善意,视之为愚蠢。 她不理解她的雷霆手段,视之为残忍。 “从陨龙村开始,我们总是这样,凡事遇见对方,好像总是会变得很倒霉……所以,如果有下辈子,再也不要见面了。” 鹿桑言罢,闭上眼,抱着宴几安在祭台一跃而下。 余光是高处南扶光惊慌失措想要伸手抓住他们却抓了个空、扑在地上扑了个狗啃泥的一幕。 濒死之际,心中也算升上一丝丝隐晦的快意。 …… 沙陀裂空树从抽出枝丫状态,一夜之间枝繁叶茂。 自“修仙界末日”概念发布以来,干涸已久的他化自在天界,灵气复苏。 整个他化自在天界好像变天了,那些留下来在仙盟内发誓效忠仙盟与沙陀裂空树的人们,一夜之间,禅悟飞升…… 炼气期的睁眼发现自己生出了金丹。 金丹期的随便运行识海便突破了元婴。 元婴中期修士以死之觉悟闭关,再睁眼发现自己变成了渡劫期大能。 曾经的他化自在天界,炼气期修士遍地走,是主要的团体,连筑基期在一个门派都属于资质上乘的师兄师姐级别…… 为了一个小阶段的突破,他们欣喜若狂。 但现在不是了。 整个他化自在天界自这一夜,金丹多如家禽,元婴不足为奇,渡劫少许二三,世界翻天覆地。 在观念还停留在过去的战力价值观中,人们自然欣喜若狂,根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思考其中诡异,只知道他们来到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境界中! 在这般狂欢不眠之夜的次日,《三界包打听》发出讣告,发布云上仙尊与神凤双双命陨祭树的重磅消息。 大家震惊之中,知道了沙陀裂空树复苏的原因。 若之前还为修道境界的跨越稍有不安,现在他们是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大家坦然接受了灵气复苏下集体得到飞升的结果—— 他们看着白衣红眸道陵老祖归来,接过了仙盟盟主的掌印,端于宝座。 “为什么真龙和神凤死掉的身体还那么好用?” 放下《三界包打听》,南扶光非常茫然的问。 “我杀了他们是为了让树复活吗?这就是命运?我注定要为道陵老祖的走狗,无论做什么都是在助他直上青云……” 她发话的时候,宴歧正倚靠在窗边,抬头观赏头顶云层间、阳光下,正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沙陀裂空树。 这会儿看够了,也可能是停不下去身后的人崩溃的胡言乱语,他终于把视线收回,转身将满屋子乱窜的人拎起来,放到自己怀里。 重新一块儿和她挤在窗下的榻子上,懒洋洋道:“太阳真好,晒一晒,别再像跳蚤似的乱蹦了。” 南扶光一抬头就看到那郁郁葱葱的棵树,恨不得戳瞎自己的双眼。 她自暴自弃的深深将自己的脸埋入男人的颈脖间,他的指尖立刻插入她的发丝间,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她的长发,那模样…… 很像老男人盘串。 或者老年人盘吉娃娃。 她挣扎着要抬头弄开他的手,这时候听见男人慢悠悠道:“这事跟你没关系,是鹿桑带着极大的尊崇与信念选择以身祭祀,她带去的精神力量纯粹且强大,比她□□本身贡献出的部分更多。” “听不懂。” “道陵老祖,真实姓名叫‘乌姆‘,是‘藏在星尘背后的欲望银瞳‘的意思。它曾经是宇宙星域的观测者,记载着星尘的堙灭与诞生,拥有很古老的寿命……它有两只主眸,一只主眸凝视星体时,清冷安宁,是月亮;当它眨眼,这只眼便闭上了,另一只主眸睁开,眼球自带温度与更绚烂的光芒,被人取名太阳。” 男人的声音很缓。 阳光下,南扶光靠着他,感受到他的胸腔因为发声的震动,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某一日,这古老的存在被察觉……任何上了年纪的事物都会受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尊重。” “比如你?” 头顶上的人轻咳一声:“有些玩笑当真就不有趣了。在我们那,我最多算青少年,强敌一下,我是整个帝国记录在案最年轻的星域领主。” “噢。” “你都活了九世,算上地界那二十七年……哎呀,我们俩不定谁在老牛吃嫩草,现在是不是更为我着迷了?” “然后呢?他的存在被察觉,然后呢?” “……你一点都不想讨论‘老牛吃嫩草‘这个环节?” 南扶光在他怀里打了个呵欠,昨晚一夜她焦虑的没怎么睡好,这会儿拍拍男人结实的胸膛,冷酷的说出一句“不想”。 “乌姆”也就是“道陵老祖”,得到了崇拜与信徒后,从观测者的身份转变,成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它巨大,犹如一只海底的怪物,使用自己的触须去攀附它途径的星域与星体。 正如之前的比喻,它就像养殖场主,高悬于星球上,先洒落一些力量或者是观念或者是对于当前星体文明来说过分超前的知识作为福利,紧接着,亲眼见证自己的第一个信徒诞生。 培养信徒,聆听信徒的赞歌,最终吞噬信徒,从而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这种获取力量的方式阴湿、扭曲、有违常识道德,使它很快的成为比作为星域盗贼的盗星兽更臭名昭著的存在。 这东西很久以前就匿藏于星际角落,因为拥有古老的生命与智慧,善于伪装,就算是几乎所有的星域领主都对这玩意恨之入骨、提到都恨不得杀之后快,却一时间都拿它没什么办法。 直到很久以前,宴歧将之一刀斩落于这个地方,换来了星域之外很长久的安宁…… “以及我们这的鸡飞狗跳。” 南扶光面无表情的补充完。 “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不是借口,严格来说如果不是我一刀把它切了,现在你们已经被它吐的骨头都不剩了。”宴歧叹息,“就不用说谢谢了。” 南扶光爬起来些,戳戳他的胸。 宴歧低下头,对视着她的眼睛:“它的大脑与沙陀裂空树融合太久,这棵树强贯穿他化自在天界至地界,强行拔掉别说三界六道,整个星体会从地界开始崩塌瓦解。” “现在呢?” “牧羊犬已死,就像是一场瘟疫的源头被掐断,仙盟开始瓦解、崩溃就是最佳的剧本,它的信徒在失去信仰,每一个离开的人都在间接消弱他的力量。” “看不出来。” “因为沙陀裂空树短暂复活了,那些留下的信徒一夜之间跃进式突破境界,更加坚定自己的信仰,一消一涨,所以看着好像是没什么区别——但这种基础于私欲而诞生的崇拜是有上限的。” 树的复苏不过是一时的。 当那些还痴迷于沙陀裂空树、疯狂的想要在树下所谓得道、参悟的人意识到火最终会烧到自己的身上,他们会头也不回的逃。 “现在拔掉这棵树就没事了?” “我是说他的力量不会再继续变得强大了。” “哦,那现在现在拔掉这棵树就没事了?” 南扶光扳过他的脸,正冲着自己,追问:“如果他的凝视与眨眼是宇宙对星体的凝视,从此我们会昼夜不分吗?不净海的潮涨潮落不是根据月亮来的吗?不净海呢?” “问题太多。” “你一个都没回答。” “都会解决的。” “你在敷衍我。” “确实是都会解决的,这一天就快来了。” 宴歧摸了摸她气鼓鼓的脸,拇指腹蹭过她眼底的黑眼圈,“当务之急是你得好好睡一觉,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嗯?” 南扶光停顿了下,最后脑袋重重砸在了男人的身上,她吸了吸鼻尖,收拢了环抱着他的腰的双臂:“你这样逃避我的问题不太对劲,不会最后你会变成这个世界的支柱,取代这个道陵老祖与树合二为一——” “……” “话本里都这么写的,屠龙者终成恶龙。” “虽然理论上不是不行,但这法子不太划算。” 宴歧淡定解释。 “这只是我所掌握管理星域下一颗绝对微不足道的星体,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个做那么大牺牲?” 南扶光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因为我在这里?” 慢吞吞缠绕在她腰上的手臂无声收紧了些。 半晌,男人微微笑了起来,眼角因此而变弯:“你这么自信,我都没法反驳。” 南扶光撅了撅嘴,更深的往他怀里揉了揉自己,反复恨不得这一拱真的化作一把剑深深地插进他的身体里,与他合二为一一般。 秋风吹过头顶的沙陀裂空树,世界之树的树冠发出枝叶沙沙的声音,阳光透过照在大地之上成为了一粒粒圆形的光斑…… 好长一段时间他们说也没说话。 只是安静的在享受这场终焉之战来临前的宁静。 …… 大日矿山码头上,黄苏正在进行港口防御措施的最后调试,那座联通东西两岸的桥上,时不时发出不详的震动之音。 在他旁边,吾穷追着壮壮满地跑,最后不耐烦了变作大鸟,一个猛禽飞扑,将吱哇乱叫的小猪摁在地上。 一时间,鸟飞猪跳。 “吵死了。”黄苏评价。 “没办法,壮壮又不好好吃东西了。”变回少女模样的吾穷抱起在她怀里动个不停的小猪,“你最近怎么回事?减肥?” 小猪不答,只一味发出惨叫。 “可能是心情不好。” “日日说,小动物不吃东西就是要死了。”吾穷双手掐着小猪的腋下,将它高举过头,“你要死了吗?” 眼睁睁看着小猪的眼睛变成荷包蛋眼,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浇花似的落在吾穷的脸上。 黄苏看不过去接过了小猪,“那是一般的小动物,这只猪半个月不吃东西也不会饿死的。” 吾穷凑过来,戳戳壮壮的鼻子。 …… 大日矿山之上,富丽堂皇的宫殿内,又有另一番的僻静。 谢允星自晌午醒来,任由轻薄的棉纱被褥从肩膀上滑落,外面的秋风将小窗吹开一条缝隙,凉风吹入。 这样的薄被是盛夏时节使用的,这样的秋日来临之日却因为并没有觉得寒冷而更替,谢允星低头看了看,径自笑了笑。 靠床外侧,完全没有一点儿睡醒意识的段南因为失去了怀抱中的柔软躯体发出不满的嘟囔,他长胳膊摸索了下,最后手掌落在谢允星的胸前。 像是盲鸟找到个香软柔软的舒适落脚点,他瞬间安静下来。 如今一扫少年时期还带青涩的模样,「翠鸟之巢」副指挥使已然是成年男子那般俊美修长,那曾经代表他在三界六道优先身份的「翠鸟之巢」腰坠伴随着他的卸任,此刻随意被扔在一旁。 这东西出现在这也不是没有原因,这东西自从失去了身份象征作用后被灌入水银改造成了缅铃,遇见温暖的包裹就会震动,昨日他用这邪恶的东西折腾了半宿,最后赞美自己:“这种发明……南扶光看见都会夸我的。” 谢允星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眼下,支起身来,视线扫过缅铃的一瞬谢允星已经想好了将它扔到不净海的哪个角落,并且同时掀开堆积在腰间的被子,盖在了段南那张漂亮的脸蛋上。 在她伸手试图将笼罩在她胸前的手拍到前,另一只手从身后缠绕了上来。 年轻人鼻息间吐出的气息冰冷,如同一条巨大、湿滑的蛇缠绕上来,尖细的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今日还要回「翠鸟之巢」办公。” 段北的嗓音还带着欲后的低哑。 谢允星微微侧了侧头,在他看来这和送上门来讨吻没有任何区别,湿漉漉的吻沿着她的脸颊一侧转到正面,最终含住他她的下唇,缠吻,啃咬。 当她气喘吁吁地推开他,段北的目光落在了床边那只缅铃上,目光闪烁了下,问:“我出去的时候,你能不能戴着它?” 谢允星根本理都懒得理。 这对兄弟到底还是有相似的地方,比如没有得到回应,他自己也会缠上来继续发问:“大战在即,你怎么不让我辞职?” “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 “然后呢?” 一阵风吹过还未来得及关上的窗楞,窗楞摇晃发出“吱呀”轻响,谢允星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攀上她的面颊,拇指轻轻挼搓她的下巴。 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对视上一双含笑的金色瞳眸。 “杀了我?” 段北将弟弟的手推开,轻而易举地将被二人拥抱一夜的人独自侵占入怀,他的唇瓣始终贴着她的唇角,笑了笑。 “温顺的话语,柔软的怀抱,温暖的被窝,饱食的餐食,与随时可伴随着自我意识穿起来或者脱掉的衣裳……” 他停顿了下。 “好熟悉的临终关怀。” 身后,段南嘟囔着,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段北扫了他一眼,嘟囔了声“蠢货”。 相互沉默数瞬,有什么东西悄然无声的崩成了一根一触即崩的弦。 仿佛过了足够一个云天宗开宗立派、发扬光大那么久的时间,谢允星从方才那张温驯平和的脸终于有了变化。 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眼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翠鸟之巢」指挥使大人如花似玉的脸。 段北问:“南扶光让你什么时候做掉我们?” 谢允星眨眨眼:“她没这么要求过……暂时。听话些,大家都可以不用死。” 收起了平日脸上的温和笑容,此时此刻尽管被黄金瞳眸死死盯住,那眼恨不得顺着她的眼望入她的心脏…… 可惜。 他看不出她有丝毫的动摇与波澜。 “在最后的战场上,你知道自己应该出现在哪一边。” “喔。如果我站错了边呢?” “没人活着是为了自讨苦吃,你也该是。” 她推开缠绕在自己腰间的手臂,随手扯过小衣套上,下床,关上窗,将寒冷的风关在外面,她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 “已经在……吃都吃了。” 床上传来充满了怨念的声音,伴随着段南睡意朦胧的问“吃什么”,站在窗边的人终于笑出了声。 第207章 终宴 最近的南扶光很忙。 因为沙陀裂空树的复苏, 仙盟残留下来的宗门集体飞升,那盛况堪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具象化,那之后,小规模的冲突爆发就没停下来过。 最先遭殃的并不是依靠大宗门的那些凡人小村庄, 反而是脱离仙盟、地位与实力不那么稳固的小宗门—— 因为“不再信仰”, 所以理所当然“没有赐福”, 他们的修为境界停在上一个阶段,与如今的他化自在天界完全脱节。 所以当然会被当活靶子,天天被骚扰个没完没了。 好在宴歧之前天天躲在书房里捣鼓的那些图纸和防御性装置设计图起了作用,只要大家乖乖不要出门, 躲在宗门里, 也没有出什么大问题。 但总躲着也不是办法。 大家脱离仙盟, 理论上是秉持正义,当然也是因为怕死不想当一棵莫名其妙的树的储备粮…… 但严格来说, 他们当然不是来当缩头乌龟的。 于是, 在这般情势越来越紧张的环境下, 南扶光忙的两脚不沾地—— 他们得回击。 怎么回击呢? 修为不够,装备来凑。 每天到小宗门每天确认他们的情况和需求(当然这种活儿好歹还有吾穷和黄苏帮忙),然后抱着长长一大串清单回来,紧接着几乎是,抱着炼器炉不撒手, 做梦都在敲铁。 就像在大日矿山时最后一个晚上做的一样,她需要一把一把的锻造兵器, 然后将力量注入, 使那些兵器成为不仅是修士,就连凡人也可以使用的法器。 根据注入的力量多少,法器释放的威力和持久度也不一样, 刚开始南扶光还不是很熟练,做完之后还要给它们分门别类…… 后来就很熟练了。 能批量生产品质水平几乎一致的产品。 而且产出水平很高。 某日,当南扶光哐啷啷,用一个藤编框拉扯着一批古琴从炼器房出来,当场分发给清月宗……看着手中分到的品质基本等同于二阶仙器的琴,林雪鸢手在抖。 大概也是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够碰到这种好东西—— 震惊地抱着琴,林雪鸢问南扶光:“它叫什么名字?” 南扶光:“额?” 南扶光挠挠头,一脸茫然。 林雪鸢又看着自己的师兄师妹也分了品质差不多的各式古琴。 甚至是她亲爹,分发到了一把品质直奔四阶仙器的琵琶…… 四阶!仙器! 别说是现在,放了过去他化自在天界最全盛时期,也从未出现过哪怕一把四阶仙器,前任仙盟盟主的三阶仙器那已经是顶了天了,整个他化自在天界的人力物力资源才托举出来那么一把—— 林雪鸢抬头看了看天,云淡风轻,万里无云。 传说中神兵仙器问世会有天降异象根本没有出现,唯一的异象是南扶光站在不远处拧了拧自己的腰发出好响的“咔叭”一声。 林宗主小心翼翼的抱着那把四阶仙器回去了。 并且当晚就有个剑修宗门送上门来,他们的逻辑也简单,瞅准了清月宗一整个乐修宗门,等于一宗门全是辅助,杀他们拿去献祭沙陀裂空树还不是易如反掌…… 结果就是,一群所谓出窍期至化仙期不等的剑修,被元婴中期的林宗主手中的四阶琵琶奏出的“浑天悼魂曲”轰得七零八落,落荒而逃。 这事儿当晚就出现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被全程直播,吃瓜群众永远是吃瓜群众,哪怕是战时,也依然很有娱乐精神。 他们总结这完全就是“爹和娘感情破碎、撕破脸离婚,你要跟谁”—— 跟爹走,你将在修为境界上平步青云,踏入顶尖学府与部门,成为他化自在天界的骨干; 跟娘走,你将永远的做一条修为境界上的咸鱼,但会获得往上数八辈子都不敢想的财富,住(防御拉满)豪宅,用神器,从此躺平…… 众人为这“假如中了五百万上等晶石该怎么分”的命题争得鸡飞狗跳。 正主对此却一无所知。 知道的话她抡锤子砸铁的动作可能更加麻利。 宴歧拿着《三界包打听》,原本是想以清月宗大胜的八卦鼓励下属的工作积极性,但当他推开炼器房,找到南扶光的时候,发现里面静悄悄的。 新的一批神兵已经入炉,打铁匠本人蜷缩在炼器炉旁,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膝盖之间,像是一朵长在炼器炉上的蘑菇,争分夺秒的补眠。 炼器炉还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火焰映照在她白皙的脸蛋上,脸上上蹭着的炉灰与眼底的淤青几乎是同一个色号…… 打着瞌睡的人浑然不知自己的一缕头发已经被烧焦。 宴歧伸手拍了拍那焦黑卷曲的焦发,拍掉一手渣。 宴歧:“……” 被他的大手扇了两下,睡梦中的少女“唔唔”两声悠然转醒,眼前模糊一片,她使劲地眨眨眼,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但是熟悉他身上的味道。 她伸手拽着半蹲在她跟前的人的腰带,在对方顺着这拉扯力道蹲下来时,她放心地往他怀里倒。 “你怎么来噜?” 呵欠连天的一段话带着含糊不清的吐字,男人长臂一伸顺势将她抱起来,手臂托着她的屁股,另一条手臂固定在她腰间。 低头在她脏兮兮的脸蛋上落下一吻:“几天没睡了?” 南扶光往他怀里钻了钻:“不知道……都有睡吧,胚子入炉就能睡一会儿。” 一边说着,她努力睁开拼命打架的眼皮子,隐约看着男人把一卷卷起来的竹简随手塞进了炼器炉里,火苗窜了下,积极且贪婪地吞噬了那竹简。 “什么东西?”南扶光茫然地问。 “什么东西也不是,你别管。”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流星往外走,怀里抱着南扶光一个成年人对他来说像揣着一团棉花糖似的,丝毫没有影响他迈出的步伐跨度与频率。 南扶光“啊啊”了两声表示反抗,强调了下刚进炉子那一批胚子是一批成色不错的剑,隔壁青城宗等着用的,他们离弥月山就隔两条三脉—— 絮絮叨叨的嘟囔完全被人当耳旁风。 宴歧抱着人走出炼器房,走到外面打了声口哨,不一会儿天边飞下来只花里胡哨的彩鸟,落在地上成了吾穷。 “看着炉子。”男人垂眼吩咐,顺势摸了把怀中还在嘀咕“我的剑”的少女的脸蛋,“我带她回去睡会。” 大手停在了她的下巴上。 然后顺势捂住了那张还在念叨“我的炼器炉”的嘴。 南扶光“呜”了声面颊因为嘴被堵鼓起来。 吾穷在他们之间来回看了八百个回合最终“噢”了声拿出双面镜顺便摇来了谢允星,双面镜打给谢允星接起来出现的脸却是段南,前任「翠鸟之巢」副指挥使的脸很臭问她有何贵干,吾穷本着今晚大家都别睡的心态要求他把云天宗二师姐从床上释放。 大家都很忙的,谢允星好歹是个金丹期器修。 段南骂骂咧咧挂了双面镜时,旧世主大人已经抱着怀里的人走出去很远。 南扶光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伴随着他的步伐摇晃,像是凭空长在男人肩膀上的头,对吾穷交代:“我明日辰时就回来!” 吾穷摆摆手,刚想说什么。 就看见那长在旧世主大人肩膀上的脑袋被一只大手掰向侧面,喋喋不休的嘴被狠狠地亲了一口。 “别做梦。你回不来。” 男人的声音在初秋夜风中斩钉截铁的响起,很快又被头顶沙沙摇曳的沙陀裂空树树枝叶摩挲声掩盖。 …… 南扶光被宴歧带回了书房,被扔到那张过分柔软的扶手椅上时,她还试图反抗。 “要么睡,要么做点别的。” 靠着扶手椅顺势坐下来的男人头也不回的拿过一本摊开看了一半的书。 他头也不抬的继续阅读。 说的话很吓人。 “反正把你做到昏过去,效果也是一样的。” 南扶光立刻闭上了嘴。 陷入扶手椅中,她还能闻到自己身上全是烧柴火的味道,整个人像是被熏透的腊肉。 那种味道难为男人一路没嫌弃还亲了她好几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香……南扶光蹭了蹭,凑到只留给自己一个后脑勺的男人很近的地方,伸手拉扯了下他的头发。 后者头也不抬的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南扶光鬼鬼祟祟地亲了亲他的头发,合上眼睡着的时候,手里也还捏着男人的那一缕短发没有放开。 大概是累的狠了,在舒适放松的环境,她睡得很踏实。 几乎没有任何的梦境侵扰,她这一睡直接睡了六个时辰的对点,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被男人说话的声音弄醒的。 原本坐在扶手椅下方的男人不知道何时已经离开,这会儿他正站在距离扶手椅位置几个书架的后面…… 他在别人说话,可书房里没有其他人。 大概是双面镜之类的通讯录。 他说的语言南扶光不太听得懂,以此她断定他大概是在跟真正的家里人通话,哪怕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她还是听出他语气里的烦躁。 再次闭上眼,悄无声息的听了一会儿,南扶光这一次听懂了几个词,大概是“日升月落”“星体”“年轻”“不”以及“折寿”。 宴歧挂了通讯回到书房中央,便看见原本应该在沉睡的人不知道何时已经醒来。 眼底的黑眼圈因为得到充足睡眠消退了一些,圆圆的杏眸又恢复到往日黑亮,缺点就是当她这样盯着人的时候…… 男人在这样闪烁的璀璨注视中拧开了自己的脸。 “学会在我面前打电话用家乡话了是吧?”南扶光问。 宴歧开始叹气。 在他走近的时候,南扶光伸脚踢了他一脚。 “从地界回来那会儿,你怎么保证的?” 哦。 有事要长嘴。 定事好商量。 遇事得坦诚。 凡事皆真诚。 宴歧又叹了一口气。 正在想这个事应该怎么说,那边南扶光已经爬了起来,站在扶手椅上,这样她就跟他一样高了,那双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她伸出手,掰过他的脑袋,不容他逃走,眼神也不行。 “什么折寿?你要去做什么?沙陀裂空树的事情是不是压根不是杀了道陵老祖就能解决的?三界六道无论如何都会完蛋的,对不对?除非有人牺牲自己?” 她一连串很着急的发问,问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畏缩了下,声音带着颤抖,“有人”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化的指定。 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已经被吓得想哭了,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 “如果你死了,你变成了那棵该死的树,那那棵树的前面会在接下来的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十万年,都插着一把二式镰,风吹雨打,太阳暴晒,大雪掩埋——” 她说得太有画面感,宴歧脑海里直接有了画面,他听得心惊肉跳,把捧在自己脸上颤抖的手指抓下来握在掌心:“没这回事,没人要变成一棵树。” “你再骗我试试呢?”南扶光道,“我昨天才觉得鹿桑抱着宴几安去死得行为很傻逼的,现在我也要变成同款了。” “你拿我和他比——” 男人停顿了下,又解释,“不是这样的,只是我准备将一部分的体原态放入那棵树。” “‘体原态‘是什么?” “类似于身体的一部分?” 他觉得这确实很难解释。 “只是很少有星域领主这么做,如果决定与一颗星体绑定,成为某个星体某种形式上的‘柱‘,那就是不容反悔、长达充数一生的事,而且还需要到特定的部门去进行登记……所以通常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大家都很谨慎。” “你要跟这整个三界六道成亲了吗?” “……这个比喻有点恶心,但是好像是挺像的。”宴歧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用你们这边的俗语,这叫……‘与天地同寿’。” 他又停顿了下。 “所以,我家里的人不太高兴我做这个决定。毕竟这颗星体对他们来说基本就是莽荒边陲之地,又穷又落后,且星体寿命不祥……他们说我太任性,心血来潮,好日子过惯了根本不可能受得了这种折磨,可能会因此折寿——” “哦。你怎么说?” “说什么?我连住处都已经搬到大日矿山了,他们早该有这种觉悟的。” 南扶光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干脆上前一步,揽过男人的肩膀拥抱住他。 就像是从小精心养大的小公子被山里的山猪精骗婚,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扬言要和山猪精一块儿回山上打猎…… 带入一下小公子的父母,她也会很崩溃。 哪怕他在村口挑个哑巴寡妇芳心暗许呢? 好歹是同村的,好歹是个人。 “我会对你好的。” 山猪精承诺。 “嗯嗯,就是嵌入沙陀裂空树后我可能会因为身体虚弱很长一段时间,到时候如果不行就暂时不行,你别着急,也别惦记让我吃药——” “我认真的,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好的。” 男人垂落在身体两侧有些僵硬的手终于抬了起来,回抱了她,且拥抱的力量越来越大,大到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一般。 “下次别说要把自己插在树前,百千万年风吹雨打这种可怕的话了。” 眉毛耷拉下来,男人唉声叹气的与她商量。 “明知道我听不了这种话,还总是这样威胁我。” “真有那么一天,你可以努力枝繁叶茂,然后给我遮风挡雨,我就陪着你,风吹不到,雨淋不着,最多有点无聊。” “……” “……” “现在才知道说好听的撒娇,有点迟。” “噢。” …… 战争的彻底爆发可以有很多导火索,有时候甚至可以是因为两个在过去的仙盟都排不上号的小宗门争夺山门前的一棵柿子树。 弥湿之地与昆法大陆的战争,时隔三千一百一十七年,于这一年的秋天正式爆发。 连接着两岸大陆的那座桥成为了主要的战略争夺地,许多次大大小小规模的战争都是在桥上爆发的,很长一段时间,硝烟笼罩了整个不净海上空,数日秋风萧瑟、阴雨连绵,不见阳光。 最开始是普通的隔着桥,对对面用各种术法或者设备互相轰炸,高阶修士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气势汹汹的主动挑起战争,但无论如何周旋,大日矿山码头固若金汤,久攻不下…… 在又一次进攻失败的次日,南扶光看见从渊海宗释放出了大批的融合灵兽。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得。 伴随着道陵老祖终于从天而降,很难说清楚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龙的身体血肉模糊,整个龙首覆盖的不是鳞片而是数只不断在滚动的眼睛; 龙爪的部位生长出来的是凤爪,龙背脊上也挥舞煽动着凤凰的翅膀; 像是刚刚诞生的生物幼崽,它鲜红的皮肤下还能看见流淌的血管,与沙陀裂空树树根汁液一样的黑色的粘稠液体,不断的从龙吻处滴落…… 当龙怪胎腾空与空中,它会发出女子的哭泣声,那是鹿桑的声音,她碎碎呢喃如耳语,一会儿叫着“夫君”,一会儿叹息着“苍生太平”。 偶尔它飞着飞着,会突然似乎痛苦地扭曲蜷缩成一团,又会发出男子的声音—— 云上仙尊的声音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如雷贯耳的熟悉,只是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它只会机械的重复“对不起”。 南扶光初见这怪胎时被难受的浑身鸡皮疙瘩冒起一地,所以当宴歧伸手时,她变作武器时额外的积极。 这一次不会再有旧世主一刀斩落怪物,让怪物的大脑落入大地再次苟延残喘的可能。 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最趁手的武器。 「得伶契者,得天下」这句话的含金量始终都在,风水轮流转,长达三千多年的拉锯战在这一日一定会落下帷幕。 第208章 星辰璀璨,不见日月 正面的对抗伴随着不知道哪位符修扔下的爆裂符一触即发。 大概率是紫色以上阶级符箓, 那座浮沉的水晶大桥之上,无论是凡人阵营还是渊海宗放出来的融合兽大军,无一例外皆人仰马翻。 大家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落入海中,猝不及防立刻葬身张着大嘴等待的鱼腹, 海面上立刻拍打卷起一层血色的泡沫。 凡人阵营的人不知道谁大骂一声“嘅老子哩, 嚣张个屁”, 只见一名壮汉踩着同伴的身体,以不符合人体概念动力学的姿势一跃而起,高举长刀,将那原本漂浮在半空、还欲继续丢下第二张同款符箓的符修一斩击落。 那符修一条胳膊飞至半空又落在脚下桥面, 被流着哈喇子冲上来的一条人面豺狗一爪子踩得稀碎, 血浆四溅。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再上方, 天空中也并未干净到哪去,扑鼻而来的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 是那种过年时杀鸡把鸡放了血、泡进开水里准备拔毛那一步的味道…… 鸟雀的羽毛散发着死亡与腐烂的臭味。 道陵老祖化身的诡异怪物腾飞于不净海上, 恶臭就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时候宴歧只是肉体凡胎, 与其他人相比确实高壮,奈何相比之下,实在不如对方一颗眼球大。 被男人握在手中,变作一把冰冷二式镰,南扶光还有空想东想西, 心中嘀咕这气势未免有些落在下风…… 他为什么不也化作龙身算了? 至少怪物对战怪物的话—— 这时候突然在嘈杂声中清楚的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水晶桥桥面奔跑,蹄子“哒哒哒”然后打滑“啪”地肉拍击地面的声音! 低头一看是人群中粉色小猪左躲右闪穿过人群冲他们这边奔来! 南扶光这才想起在大日矿山那会儿或者在渊海宗那会儿这条宇宙小狗本身有多巨大、多有气势, 一时间感动不已, 觉得自己得到了宴歧始终保持人身的理由—— 是啊,这不还有壮壮么? 她满怀期待的等着宴歧呼唤它变身…… 小眼神与此时此刻脚下正拼命仰着并不存在的脖子,星星眼往上望过来的小猪如出一辙。 奈何男人像哑巴了一样。 与那浑身往下滴着粘稠黑色液体的怪物对峙数瞬, 几次南扶光的镰刃都差点儿割下那怪物的一边凤凰翅膀,可惜因为高度不够擦肩而过—— 他愣是不开口。 终于一次,当那湿漉漉、黏糊糊的凤凰羽毛扫过南扶光的镰身,相当于一根毛差点儿塞进她嘴里,她终于干呕一声,实在受不了了:“体型气势都输掉了!你瞎了?看不到自己的坐骑在下面等着?!” 男人手持二式镰,一跃而起,后退数仗,与怪物拉开距离,终于肯开口:“气势?在这种时候高呼‘壮壮‘这两个字要怎么搭配句式,才能有气势?” 南扶光:“……” 就为这? 南扶光:“现在抱怨上了?这名字也是你取的,当初我就不同意来着。” 宴歧:“别抬杠。” 南扶光:“?” 宴歧:“你喊它一下。” 南扶光身为一把二式镰,是没有脸的,就算有她也可以不要脸,也再也不想有(死掉版)鹿桑的鸟毛再塞进自己嘴里的体验,所以她毫不犹豫低头喊了声:“壮壮!” 这个前段时间因为自己的主人决定扎根在这蛮荒之地而茶饭不思的宇宙小狗,曾经无数次沉浸在吾穷嘀咕着“我壮壮都额瘦了”的怜爱中—— 此时此刻,南扶光眼睁睁地看着它无数倍膨胀变大,在向着他们奔来时,粉色的猪毛变成白色的羽毛,小猪耳朵拉长成长长的兔耳,獠牙在伸展,鳞片在阴天也能折射雪白的光…… 《沙陀裂空树》中记载的那只啃断世界之树的不知名异兽终于从天而降。 凡人阵营这边的人显然训练有素。 他们熟悉这只常年混迹于码头蹭吃蹭喝的小猪奔跑轨道与形式作风,早在它变大的一瞬间就毫不犹豫的掉头往回撤—— 于是剩下大桥之上还在前仆后继的修士与融合兽,他们显然不知道打的好好的甚至势均力敌,这些凡人怎么突然都跑了…… 还有的手中武器沉手的把武器都扔了,转身就跑。 很快他们有了答案。 旧世主坐骑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胖爪扫过桥上的融合兽,相比之下,原本体型巨大的融合兽不值得一提,像是一堆蚂蚁一样被一爪子拍进海水里,又葬身于水中鱼类融合兽。 水晶桥发出不堪负重的声音。 此时白色巨兽腾空而起,向着天空中的某个小点拍打着翅膀飞去。 …… 从头至尾,一身玄黑铠甲的男人甚至没有变化过自己的形态。 当瓢泼大雨在不净海上空倾盆而下,他的披风很快湿透了,却依然因为高速移动猎猎作响。 当红色的怪物利爪撕裂的铠甲前胸,玄黑光芒下有剃着狼青的年轻人从半空坠落,顺着白色巨兽柔软的皮毛滚落至背脊—— 在他坠海的前一瞬,被无限伸长的披风卷住。 拥有一模一样面孔的年轻人手腕牢牢的抓住了他的手腕,雨水顺着鼻尖滴落,「翠鸟之巢」前副指挥使的手背因为过度用力,青筋凸起:“哥。” 下一瞬手臂用力一拽,玄黑铠甲再次归位,原本被撕裂深深一道伤口的铠甲这一瞬已经恢复了毫无损伤。 数击无效,怪物腾飞后撤,紧接着额头部分以奇怪而诡异的方式裂开,一身白袍,白发红眸的道陵老祖从裂口爬出,终于现出真身。 一时间,风云雷动,紫色玄雷蓄势待发。 然白色垂耳巨兽之上,男人却只是微微一笑。 “就等你。” 当一道紫电雷光从空中劈落,当人们顺势抬头看去,只看见站在白色巨兽上的男人手中的二式镰在发出耀眼的璀璨金色光芒—— 霎时间,金属性的精粹纯净气息笼罩天地,这程度放到任何熟悉南扶光的人都会觉得震惊:众所周知,南扶光的灵根里是一点金灵根不带的。 然而这一刻,她仿若被打磨过的纯金属性法器,二式镰乘着镰风脱离男人手心。 二式镰再次变化形式,变成一把长剑,剑柄处一只眼滴溜溜的转了一圈,以一剑分裂,直至九把金光长剑漂浮于男人身后—— 九把长剑,每剑下皆有一眼,当男人抬手,点了点不远处的那个白色身影,九把长剑一瞬飞出,分裂百把,千把,万把,无量数级! 此日,人们终于亲眼目睹旧世主金之法相的原貌。 无穷无尽之剑与瓢泼大雨同态从天而降,不净海这边,大批修士成片倒下,金色剑雨每一把如有意识,避开要害,没有要他们的命,却最大程度的限制了他们短时间内移动与进攻的能力—— 人们的跌坐在原地,看着那剑随着雨无穷无尽般从苍穹落下。 剑雨中,又有一把金光最为璀璨的主剑飞向道陵老祖。 在后者骑乘红色怪物飞至更高空时,浮空闪现的男人抬脚,以肉搏相击形式一脚踢在其下颚—— 骨骼碎裂清脆声响中,男人抬手一勾,金剑落入他手,手起剑落时,道陵老祖的头颅从颈脖上飞出。 雨水冲刷不净海上的跨海水晶桥,浓稠的血水被冲淡流淌入海。 惊天骇浪中,海水卷起巨浪拍打桥身,桥上之人无论修士或者凡人,皆陷入长久沉默。 …… 《沙陀裂空树》记载的一幕再现。 弥月山的上空出现黑色缝隙,浑身覆盖着银白色鳞片的拒收从里面掉了出来。 高数百尺,像一座小小的雪山,绒毛耳朵,驯鹿之角,六对云雀羽翼,古象獠牙,不见其眼。 它冲向沙陀裂空树的主树干,到面前毫不犹豫飞扑上去,獠牙刺穿此树。 树木发出贯耳悲鸣,一时间,天地震动,似有百千人同时在痛苦呻吟、哭泣、惨叫,扭曲的似乎尝试挣脱痛苦—— 当覆盖整个他化自在天界的树枝颤抖,沙沙声响之中,旧世主与手中的长剑再次合二为一,苍龙咆哮的声音仿若震碎九霄天外。 金色巨龙缠绕住那流淌着红色与黑色液体的怪胎生物,利爪干净利落的撕碎了它的羽翼与头颅。 怪物的碎片落在不净海东岸的弥月山顶。 …… 南扶光落在弥月山湿润的土地上时,雨停了。 笼罩在头顶的乌云逐渐散开,阳光透过乌云射出万丈光芒照射在大地之上,尚未散去的水汽形成了薄雾。 沙陀裂空树的时间凝固在了上一刻,枝叶郁郁葱葱,安静地挂着未来得及滴落的水珠。 不远处的树木焦黑,被壮壮释放的毒液腐蚀,阳光中,南扶光好像听见在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欢呼的声音。 脚踏实地站在地上多少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感觉,难以置信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南扶光盯着地上自己的身影看了许久…… 直到在她身后,另一道被阳光拉长的身影与她的影子重叠。 眨眨眼,南扶光回过头去,背着光,她看不出男人是否疲惫或者也在欣喜一切即将结束,只能隐约看见他唇角微扬,脸上挂着熟悉的笑。 “愣着做什么?清扫战场。” 南扶光也很累,此时腰酸背痛,想要问眼前的人还有没有人性,张口一瞬间又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停顿了下,只是“哦”了声。 之后是良久的沉默。 出乎意料的,打破这份沉默的是宴歧。 “不问什么嘛?” 他垂首望着她。 “可以问的哦。” 在身后越来越盛大的欢呼声、海浪拍击跨海大桥的声音中,南扶光有短暂的耳鸣,她抽出等等长剑,随意挥舞,聚集周遭水汽。 水蓝色的光剑在手中聚集,她眨眨眼:“我不听废话。” “嗯。”宴歧唇边的笑容变得清晰了些,“没有危险,就是我体原态的样子不太好看,不想让你看到。” 南扶光都懒得问“不太好看”算是什么东西,八条胳膊八条腿,六只眼睛三张嘴? “没关系。” 最后留给她一双眼睛两条腿,两条胳膊一张嘴就行,要求不高吧? “不可以。”男人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谁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持最好看的样子?” 南扶光唇角抽了抽,在打他与踢他之间选择叹了口气,一步向前—— 头发湿漉漉还凌乱的男人在她抬起手的一瞬,就配合的弯下腰,把自己的一张俊脸放在了她的掌心,蹭了蹭。 目光落在其高挺的鼻尖,指尖拨开他黏在额头上的一缕湿发,她顺势捏了捏他的鼻尖。 “你还挺有少女心。” “是的了,所以麻烦你,去打扫战场吧……上次犯下的错误不能再犯了,务必确认这只‘乌姆‘已经死透。” 声音到最后居然因为严肃听上去有些威严。 “哦。” “不准‘哦‘。” 然后又不威严了。 “好的。” “这个也很敷衍,怎么这么冰冷嘛——” “那个怪物应该被撕的很碎,清扫战场很快,一会我来找你。” “嗯?我可能没那么快……” “那你最好动作快点,否则就要被我看光了。” “…………你这个人怎么是这样的?” …… 在旧世主的声声抱怨中,南扶光持剑转身。 弥月山的空地之上,那片曾经整整齐齐摆放着数百事件模拟仓的土地,如今已经被清空,空地上到处散落着碎裂的怪物器官与肉块。 「夫君……」 「夫君。」 「救济苍生乃己任。」 「救……苍生。」 低语轻喃如靡靡之音。 脚下血流成河,至每走一步,脚底都与地面发生粘连。 「对不起。」 「救苍生。」 「对不起……」 「夫君……」 南扶光一路经过了散落的鸟羽,至一颗还剩一丝光芒的眼珠前,站住。 抓到一个漏网之鱼。 目无情绪垂眸,长剑在南扶光手中划了一个圈,当她高举起来正要一剑刺穿—— 动作猛然一顿。 她看见有鲜血染红的泪水从那只血肉模糊的灰败眼球中流淌而出,上一瞬还在以某个她熟悉的声音,无数次重复着「对不起」的低语突然戛然而止。 在南扶光停顿的一瞬,忽而一阵风夹杂着龙涎的木质香味,从她鼻尖拂过,她愣怔中,看见那只汩汩流淌着血泪的眼睛闭了起来。 「日日。」 发出最后两个字的音节,那只眼重新睁开时,彻底灰败下去。 与此同时,阳光在一瞬间如一颗被雪水熄灭的碳球,猛然黯淡冰冷,天地间瞬从白昼至夜幕降临。 抬首瞭望苍穹,只见星辰璀璨长明,不见日月。 第209章 回去找个花瓶把我插上 永夜降临, 意味着笼罩在这星体之上的阴霾彻底消散。 道陵老祖死了。 带着他的牧羊犬真龙与神凤,死得透透的。 南扶光心情挺复杂的,当一个人铆足了劲去干一件大事,吃饭睡觉喝水上茅房都在惦记, 然后有一天这事儿彻底结束了, 整个人就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 接下来还有仙盟的残党需要收拾, 拨正反乱,但那都是后续的清扫工作—— 跟南扶光没关系。 眼下她的清扫工作,仅限于把七零八落的怪物尸块收敛起来。 她动作很快。 快到甚至来不及分辨眼前血肉模糊的东西究竟是不是她的小师妹和师父,也不想去分神去操心这种除了伤神毫无意义的事。 收拾完了东西, 她就往沙陀裂空树那边赶。 此时仙盟的人已经回撤了, 跟南扶光撞了个正着, 也没人再喊打喊杀—— 正主都死了,还打什么? 伴随着道陵老祖的消亡, 一些人像是瞬间找回了自己的脑子似的变得理智, 再加上亲眼看见南扶光化作剑雨把前线的人几乎戳成筛子…… 要不是她手下留情避开要害。 今天的不净海怕不是能被血染成红色。 跟匆匆下山来的云天宗大师姐碰个正着, 大家面面相觑,一瞬间居然除了“尴尬”也没别的想法。 “南……” 半天挤出来一个字。 也不知道是要道谢还是要讨伐。 南扶光没搭理他们。 她一心就往沙陀裂空树那边赶,因为从刚才开始这棵树就一直在她头顶很有存在感的沙沙作响,如果它是活的动物还能掉毛,那这会儿可能已经抖落她一身毛了。 越靠近那棵树, 心跳就越重,心中的不安让她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 脑子却是放空的, 就一个想法,她要见到宴歧—— 现在。 立刻。 马上。 终于来到那棵因为贯穿了三界六道,被视为“世界之树”“柱”的树前, 主树干过分的粗壮,大约百十人才能够环抱。 在那壮观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参天巨树下,南扶光看见了几乎整个身体快要融入树干的宴歧。 已经看不到他的四肢和身体躯干,上一刻还靠着她、像小山一般环抱她的男人如今只剩下一张脸还没有消失,那张脸依旧英俊,他闭着眼。 南扶光脑袋里只剩下“嗡嗡”的声音,而后像是什么频率突然达到了共振,“啪”地一下,一阵从太阳穴扩散开的剧烈疼痛几乎要了她的命—— 她身体摇晃了下。 腿一软“啪”地跪在了地上。 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到了最后,宴歧还是骗了她。 …… 南扶光睁大了眼盯着脚下的土地,四肢软到只能勉强靠着膝盖和手腕支撑才没有整个人趴到地上去。 一瞬间她连自己准备以什么形态,多远的距离插在树跟前都想好了。 以后谢允星可以来这边插个牌子收费。 一个下品晶石可以听一听旧世主与他的武器跨种族绝美爱情; 一个中品晶石可以和他们合影; 一个上品晶石可以让善男信女将自己的名字下来,挂在她身上,也算得个“生死相依”的好承诺寓意…… 钱全部充公给云天宗好了,也算是报答了云天宗养育之恩,从今往后,她南扶光,就只一把插在土里的打卡风景地标。 当脑海里已经出现自己的镰刃上挂满了随风飘扬的红绸布,世人热泪盈眶的听着她的恋爱脑发病史—— 这时候,南扶光感觉到自己的背上突然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她没来得及抬头,那触碰到她的东西摸索了一会儿后,卷住了她的后领,一股从上方来的强大力量拎着她,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 是宴歧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好,不悲伤也没有强颜欢笑,不沙哑也不低沉,只是充满了单纯的好奇—— 任何生命体在陨灭前都不可能发出这种单纯到愚蠢的弱智声线。 “?” 南扶光难以置信地眨眨眼。 把她拎起来的是一根从树枝上生长蔓延的藤条。 这会儿那粗壮的藤条拎着她,将她提在半空晃来晃去,晃完还抖了抖,像是准备从她身上抖出几块晶石。 “怎么了?” 还是宴歧的声音。 “你哭了?” 南扶光抬起头,就看到不远处的树干上,熟悉的英俊面容已经消失—— 树干上相当抽象的长出了一双眼睛和一张嘴。 此时此刻,那张嘴现在正在啰嗦得没完没了,问她怎么了,哭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下跪,邪教的年代已经结束了,她最好不要搞迂腐的那套,新的时代刚刚开始她就这样,会给人印象不好。 那张长在树干上的嘴叭叭得停不下来。 南扶光感觉血液在回流的同时,它们已经一瞬间冲上了天灵盖。 她抬手用力拍开拎着她晃来晃去的树干,滑稽的是那棵树发出“嘶”地一声还抖了抖,好像真的被她拍疼了似的—— 尚未来得及抱怨。 南扶光已经掠至它的跟前。 “什么意思?” 她问。 “你就变成这样了?一根树杆子上长了张嘴?这就是你的全部了?然后你问我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 “……怎么了?” 那根树枝悬空在她的脑袋上方,没有缩回去,半晌在男人犹豫的声音中,小心翼翼的怼了怼她的肩膀。 南扶光回过头时,树枝像是怕又被打,嗖”地一下抽离到她抬手够不到的高度……前端蠢蠢欲动地勾了勾,贼心不死般跃跃欲试。 “……” 胸一阵发闷,被气的。 这就是跨种族谈恋爱的不好,当他本身不是人,可以是万物的时候,他就觉得他真的可以是风,是雨,是树,是空气…… 他不仅觉得没关系,可能还认为,这挺浪漫。 这话简直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南扶光无力的靠着树坐下,现在还没缓过神来,脑子里乱的很,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自己的想法,最惨的是,这种时候她还要顾及他的自尊—— 他是为了这个星体的稳定,才与树合二为一的。 但以后她就这样抱着一棵树过一辈子了吗? 一棵她一个人甚至还抱不过来的树。 晚上睡觉的时候,拥抱柔软的被窝还是喝着北风拥抱她的夫君,她只能二选一。 “我双手握剑保护你,就不能拥抱你”这句话在此刻具象化。 南扶光抬手蹭了蹭身后粗糙的树皮,万万想不到这辈子也有对着沙陀裂空树深情的时候:“怎么说?以后就这样了对吗?我们俩唯一的亲密活动是我给你浇水?” 宴歧:“?” 宴歧:“浇什么水?哪的水?开黄腔?” 南扶光强忍着没给他一脚。 额角青筋正跳,这时候突然感觉到头顶,沙陀裂空树在摇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人们惊奇呼叫的叹息声,她抬头一看,突然看见那古苍盘桓的树枝上,突然爬满了蔓藤—— 当蔓藤如血脉衍生,无数紫色与黄色的花如铃铛挂在枝头,盛开。 清风摇曳,铃铛状的花朵枝叶相错,传说中昂贵到一束可以买一座山头的古罗铃花就像是不要钱似的拼命开放,如雨一般落在南扶光的头上,肩上…… 一大束花朵从天而降落在南扶光的怀中,与此同时,从东边山头,忽然有一束暖红的光芒照亮了夜空。 “还记得你第一次送我花吗?” 道陵老祖死后,第一轮红日从天边冉冉升起,阳光很快从火红变得金光璀璨,透过云层,有光芒万丈照射在大地上。 寒夜萧瑟被驱散。 站在树下,一缕温暖的风卷过,就像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将树下怀抱一大束古罗铃花的少女拥入怀中。 “只是暂时的。” 男人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与星体万古合一,也依然可以拥抱你。” 南扶光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此时此刻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想问问所谓的“暂时的”是多久,她不一定有他们这些老怪物活的那么久。 张口之前眼泪先落下来,“吧嗒”一下落在怀中散发着阵阵清香的花束之上。 “嗯。有点咸。” 南扶光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近在咫尺,她低头一看,树干上的嘴巴长到了她怀中的花束上,场面一度抽象到她的眼泪就这样硬憋了回去。 而那张长在极致灿烂盛开花束上的嘴巴还在动。 “等沙陀裂空树彻底稳定,我就可以不用保持这个样子了,你的夫君依然高大英俊,我们的娱乐活动也不会仅仅限于你给我浇水施肥……别哭了,嗯?” 南扶光沙哑着嗓子“哦”了声,抱紧了怀中的一大捧花,花束在她怀里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吸了吸鼻子。 “去吧,擦擦眼泪,回家去。回去找个漂亮的花瓶把我插上。” “……” “如果可以的话就把花瓶摆在你床头,也可以算同床共枕。” “……” “嗯?怎么不说话?” “……” “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不应该吧?按照道理无论我变成什么样你都应该接受的,变成一颗草就不行了吗?这才哪到哪呢?如果以后我变成一只章鱼你是不是还得嫌弃我用吸盘亲你?哎,我还有点期待那个环节的——我就知道成亲那会应该有宣誓环节的,无论贫富贵贱,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地界有些规矩真的复古但存在即合理,南扶光,原来你只喜欢我的身体吗?你好肤浅啊。” “……” “肤浅且薄情。” “小嘴巴。” “……” “闭上。” “哦。” 第210章 尾声(上) 放眼过往那么多年, 除了当着整个云天宗的面爬上高处拽住云上仙尊的衣袖,非要拜那个无口无心无表情的三无仙尊为师,南扶光做的出格事不算太多。 纵使在宗门内流传着“大师姐脑子不太正常”的流言蜚语,其实南扶光很少做丢人现眼的事, 毕竟她也是要脸的。 但这一日, 当她捧着一大束古罗铃花从沙陀裂空树下款款而来, 铸就了一段传奇。 事情还要从她站在沙陀裂空树下跟长在树杆上的嘴吵架开始说起,她正问男人,“吾乃万物,常伴汝身”的字面解答意思是不是“从此以后我周围的每一件物品上都可能长出一张嘴”, 然后得到了理所当然语气的肯定答案。 当时她沉默了一会儿, 还好手里抱着一束很贵、很漂亮的花, 否则可能会当场不冷静到拔剑。 就在这时,她双面镜响了, 吾穷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拯救了沙陀裂空树。 感恩现代科技, 人们不再需要用什么天降异象、见面眼红、欲言又止来打探事态进度, 双面镜被接起来,那边问她进度如何,今日份太阳已经升起,是不是“柱”的仪式已经完成。 南扶光沉默了下,道:“是。” 吾穷那边比她沉默的更久, 紧接着小心翼翼的问,那他呢? 南扶光回过头看了眼身后的沙陀裂空树, 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这时候一阵暖风拂过, 怀中的古罗玲花沙沙轻晃,她眼睁睁瞅着在花上长出来的那张嘴借着风凑过来,亲了亲她的脸。 …………………………抽象之中又带着一点点浪漫。 南扶光的肩膀僵硬了下, 回答:“他在我身边。” 这句话有很多理解角度。 吾穷犹豫了一下,语气变得比刚才更加小心翼翼:“活的那种吗?” “……” 南扶光叹了口气。 …… 南扶光抱着她的夫君下山了。 一路上试图捡个罐子给她的夫君浇浇水,然后听了一路怀中抱着的花束的挑三拣四—— 这个装不了多少水。 这个罐子也太花了。 这是什么东西啊看着像痰盂。 南扶光你敢用这个咸菜缸装我试试呢? 弥月山下,人山人海。 乌压压一大群前仙盟代理主事自不用说,此时与他们对峙的除了吾穷、黄苏他们,还有之前脱离仙盟的那些人,众人的背后是象征着他化自在天界(曾经)最高权力的弥月山,场面很热闹。 战争结束了。 但仙盟还在,他化自在天界还在,所以,权利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南扶光一眼望去,己方为首的熟人不少,云天宗许多人都到了,宗主谢从,云天宗炼器阁阁主谢寂,谢阁主的女儿谢允星…… 以及他的两位「翠鸟之巢」叛徒“贤婿”。 南扶光都没来得及问谢寂怎么就那么坦然的接受了这个设定,谢从就突然从吵架中抽出空闲,瞥了远远走来的南扶光一眼,问南扶光,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南扶光心想,花啊。 但脱口而出的是:“我夫君。” 这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连仙盟的人都成了哑巴一般,齐刷刷的望过来,他们的目光太有存在感,以至于南扶光忍不住伸手拢了拢怀中的花,后退了一步。 她听见不远处想起响亮的一声抽泣声,吾穷眼泪汪汪地捂着嘴,黄苏站在她身后浅浅蹙眉,壮壮挂在他的手臂上,盯着南扶光手里的花,眼泪“哗”地开了闸,粉色小猪变成了水中野猪,两栖生物。 南扶光头顶上慢吞吞冒出一个问号。 她转向不远处的谢允星,用口型问她怎么了,然后发现她师妹脸上的表情和黄苏如出一辙—— 如丧考批。 南扶光“呃”了声,问:“有没有水瓶,借我用一下,夫君要枯萎了。” 语落,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眼中浮现出一丝丝恐惧。 南扶光:“没有吗?” 这时候她已经忘记自己第一瞬看见宴歧被融入树里时,被吓得腿软当场跪下的一幕,所以并不能解读所有人看她都像看一个疯子—— 旧世主死了。 留下了他的武器与配偶。 好消息是他的武器和配偶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崩溃。 坏消息是他的武器和配偶没有崩溃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受的打击过大,疯了。 全场只有谢允星最淡定,不愧是战后就大摇大摆上草地遛狗似的带着她俩位情人出来遛弯,她上前抱了抱满脸茫然的南扶光,压低嗓音跟她道:“我去给你找个……罐子。” 南扶光乖乖道:“哦。” 这时候壮壮已经撞开人群奔过来,这一次小猪没有再飞进她的怀里,因为她怀里抱着那很大的一束花。 南扶光还在感慨壮壮长大了,还知道分辨她怀里是不是贵货,就看见这只水中野猪趴在她脚上持续流眼泪。 吾穷红着眼凑过来,抬起一根手指拨弄了下其中一朵古罗铃花,沙哑着嗓子问:“他……就剩下这个给你么?” 南扶光“哦”了声:“不是的。这就是他。他乃万物,常伴吾身。” 一边重复着男人的原话,她像是举起光辉的宝物一样,举起了怀中那一束迎风摇曳的灿烂花束。 花束被举到吾穷的面前。 “打个招呼?” 吾穷看她如在看一个自己怜爱万分且今后也会一直爱下去的疯子。 …… 离开弥月山,有船在码头等着载他们回弥湿之地。 站在码头上,南扶光抬头看了眼那艘巨船,和远处络绎不绝从彩虹桥上下撤的修士,她手下留情了,每一个修士都留了一条命,但他们的状态无一不是缺胳膊少腿,浑身血污。 哪怕是修士,如此状态要恢复也够喝一壶的。 就好像在整个冲突爆发的时候,她一直作为武器被宴歧握在手里,停留在云端之上,脚下发生了什么她根本不清楚,只知道大概就是哪个点展开了境界,哪个点炸开了火光…… 就像这整场冲突于上位者,从头到尾就是一些刻板的、片面的、被下面汇报上来的东西。 所有的信息都很笼统。 死伤数百,折损上千,占领甲地,失守乙城—— 有时候,听着这些报告,他们也会很轻易地忽略掉这些数字背后真实的意义,甚至偶尔或许还会有一瞬想:啊,这场战役只损失了几十名将士,真是天助我也,大获全胜。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的。 当南扶光看着一个被光剑刺穿了左眼的瞎子符修,顾不上自己的眼睛还在淌血,扶着失去了右臂的剑修,两人相互搀扶着从不远处沙滩走下来。 血在他们脚下银色的沙滩拖出一条痕迹。 又被拍上岸的浪花卷走,很快消失踪迹。 据黄苏的说法,蓬莱岛的医修们已经下场清扫干活了,此时此刻这两人身边没有围着医修,只能说明他们的情况是相对比较好的,至少能靠自己的两条腿走下桥。 剑修大概是个右手剑,精神明显崩溃了,他不断地含着搀扶着自己的那人的名字,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纵然手能再生,但他怕新生的手适配不上自己的本命剑…… 那他前半生修为便大概要宣告作废。 他说着已经哭了起来。 失去了一只眼的阵修安慰他,没什么大事,一般本命剑不会因为一条胳膊于宿主过不去。 他们一边低声说话一边与南扶光擦肩而过,血腥气息在鼻尖打了个转,南扶光突然想起,自己失去金丹的那一瞬,也曾经崩溃过很长一段时间,觉得两眼一整前途一片黑暗。 在登船之前,南扶光突然道:“你们先走,我从桥上走回去。” 面前这座伴随着旧世主降世同时出现的水晶大桥,横跨不净海东、西□□爆发后,《三界包打听》将其喻为必将结束他化自在天界与妙殊界长达三千八百年的分裂现象的象征。 这座桥从现实意义上来说很长很长,说要靠两条腿走回去,完全是神经的表现。 南扶光做好了准备等吾穷骂她是不是有病,但出乎意料的,她什么也没说。 谢允星主动站出来说陪她走。 段南和段北两兄弟闻言一人挑起一边眉看上去很有话要说,但是在他们来得及说什么之前,就被谢允星一个眼神逼成了哑巴。 最后南扶光没有听到任何一句反对的言辞,顺利踏上那座水晶桥,还多带了谢允星充当保镖。 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吻了上来。 顺利得像他娘做梦似的。 …… 桥上的情况比想象中更加混乱,两边都有人员受伤,光蓬莱岛的医修已经忙不过来了,还有许多小宗门的医修在帮忙。 穿插在医修中间的是背着箱子骂骂咧咧的凡人大夫,南扶光跟他们插肩而过时,清楚的听见一个老头在跟另一个老头抱怨,方才有个修士,胳膊都掉了,还不让他碰他,声称不愿意用凡人那些破烂玩意。 此时另一个老头正在翻看一条腿被之前的万剑阵法钉死在桥上的修士的伤势,那圆窟窿伤口还在往外淌血,他缝了一半,闻言“啊”了声瞪圆了眼,气呼呼大骂,“爱看不看嘛!不看就给他推海里!” 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上正缝伤口的修士放一旁,站起来。 那名修士痛的脸发白,见状连忙高呼:“我看!我看啊!他不看我看!” 那大夫转头看了他一眼,这才蹲下去继续缝伤口,一边问他痛不痛,显然也是废话,那修士痛的只顾着倒吸气—— 老头这才拿了有止痛麻痹作用的草药片给他塞嘴里。 鸡飞狗跳中,这种场景的混乱堪称常态。 南扶光庆幸战争并未像三千多年前那样轰轰烈烈长达数年,真正的正面战场寥寥数几次。 但还是会有伤亡。 桥下,海中还有被血腥气息吸引的融合兽在久久徘徊,冰原鲛顶着人的脸趴在桥边,虎视眈眈地看着距离边缘近的——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伺机将他们拖下水。 南扶光的飞剑落在一条冰原鲛灰白的胳膊上,漆黑的液体代替血液流出,它吓了一跳,猛然放开手中拖拽的年轻修士,一个后跃,“哗啦”水声四溅中飞快逃窜。 南扶光将那救下来的修士翻过来一看,发现他身上身着无为门弟子的衣服,还是个比谢晦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剑修。 心在重重往下沉。 仔细检查孩子看着似乎没有外伤,可能是方才哪个阵法或者动荡震晕了他,被唤醒后,他脸上懵里懵懂。 南扶光问他这么小,怎么会被无为门拖上战场。 那小孩明显是认出了南扶光这个“叛徒”,并不乐意跟她说话,板着脸扭开头,睫羽轻颤,问道陵老祖如何。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改朝换代了,在他昏迷时,整个三界六道甚至经历了一场因为道陵老祖陨灭而带来的永夜。 那小孩抿着唇不说话,南扶光知道道陵老祖还有信徒,对那棵树的崇拜不会说消散就消散,这孩子只是万千修士其中之一—— 她不做勉强对方继续和自己说话,只是站起来,让他早些回家,那么小的年纪就不该偷跑出来参战,家中爹娘会着急。 “什么偷跑!我拿了参战令的?光明正大!”那少年冲她吼。 “是吗?”南扶光挑起眉,淡道,“那无为门可真不是个东西,如今倒是散的好。” 她说完,转身就准备要走。 她拔出长剑,飞剑切断了一根鬼鬼祟祟搭上水晶桥想要推走一名凡人的、带吸盘的奇怪触手,水中震荡,传来怪物呻吟—— 与此同时,始终跟在南扶光身后的谢允星忽然惊叫一声,回过头。 是方才那个剑修小子,经过之前境界大跃迁如今也是金丹末期,手中长剑为阵法,火红的剑直扑南扶光面门。 正常情况,这个速度,这个距离,偷袭,南扶光不可能完全躲掉。 她回头一瞬只觉得那光剑已经到了眼前,避无可避,正准备闭眼硬接这一茬,忽然一阵风起,一只大手以温柔的力道,压了压她的脑袋。 飞剑擦着她头顶飞过的一瞬,她眼前模糊一片,只看到金光耀眼而后柔和扩散,眼前似乎有衣袍翻飞的痕迹—— 她抬起头,只来得及看见面前凭空出现的男人身形高大,一只手压着她的脑袋,此时此刻正半侧身,目光冰冷且警告意味十足地盯着不远处。 他抬起手,遥遥一指,沙陀裂空树枝便如蔓藤凭空拔地而起,迅速生长,将那挣扎大喊的少年拎起来,提到海面上。 “要么道歉,要么喂鱼。” 男人的嗓音冷漠,恐吓小孩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心慈手软这个环节。 事实上,南扶光跟那少年一样错愕。 她抬着头,看着犹如圣贤之灵般浑身金光浮动笼罩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张了张嘴,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直到在剑修少年吱哇乱叫的道歉声中,男人转回身,低下头望过来,四目相对的一瞬,那张俊脸上阴郁一扫而空,他飘飘荡荡,冲她笑了笑。 在南扶光完全的懵逼与失语中,他换了个与方才凶神恶煞完全不同的语气,欢快地问她:“这招怎么样,以前是不是没见过,我刚学的!” 南扶光:“……” 谢允星:“……” 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如何完整的从南扶光怀里的古罗玲花中飘出来,又原样完整的钻回花里去,在古罗玲花长出一张小嘴,小嘴嘚吧嘚的跟南扶光抱怨她该坐船回去时,谢允星头疼的给吾穷去了个双面镜。 云天宗二师姐透过双面镜告诉那边眼通红都哭肿的奇珍异宝阁阁主,宴歧确实还在,没有人伤心过度发疯,那束古罗玲花还真就是尊贵的旧世主大人。 很匪夷所思。 但南扶光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设定。 现在谢允星也接受了,并且希望一会儿在大日矿山码头见面时,所有人包括壮壮在内都接受一下这个现实。魔/蝎/小/说/m/o/x/i/e/x/s/.c/o/m 【终章】 第211章 尾声(下) 战后的工作繁杂, 光清扫那座水晶桥让它重新变得锃光瓦亮就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当最后一丝血迹被擦洗干净,最后一抹裂痕被修复,彼时仙盟已经结束了一段时间的动荡,他化自在天界终于稳定下来。 宴歧遵循了承诺, 果然在三载内将谢从扶持上了仙盟盟主的位置—— 前前后后大概也就用了三旬。 扫荡道陵老祖的余孽不是什么难事, 大家迷信他也不是爱他的人格魅力, 爱的是他融合的那棵树能够赐予修士的力量…… 一旦当人们意识到赐福的人换了一个,他们虽然唏嘘,但很快的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新的沙陀裂空树更加强大,苍翠。 充盈的灵气回到了他化自在天界各个宗门的每个角落, 无需献祭或则再操心这棵树的死亡, 当他们抬起头, 作为世界之“柱”的那棵树就在他们的头顶,阳光从树枝叶上透过, 是有温度的。 他化自在天界与妙殊界之间还是有界域隔阂, 只是新的仙盟成立后, 这种隔阂变成了一种相敬如宾的礼貌形式—— 两界人士可以自由来往,只是必须要通过正式的仙盟文件签发。 只要有晶石对等的银钱,凡人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购买或者使用修士的那些东西,什么乾坤袋和预制阵法符箓,有钱都不在话下, 用不着再上黑市购买。 与此同时,凡人发明的可载人陆地飞行器第一次公开飞上了天, 舒适, 温暖……人们再也不用担心极端恶劣天气再也不用担忧御剑飞行飞着飞着自己变成了避雷针。 …… 以上,如此,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 《三界包打听》都增加了一个版面,专门报道这些事。 道陵老祖一死,旧世主不再抑制三界六道的发展速度,所谓的文明发展凝滞的困境结束,人们在长久的恒夜后终于等来了一丝丝黎明的曙光。 …… 在云天宗山门后那一排梨树树叶染黄,秋日正式来临的那一天,云上仙尊的骸骨被埋葬在云天宗后山,入土为安。 那原本是个衣冠冢,后来是南扶光将大战后于弥月山收集起来的块状物掏出来,让那座衣冠冢下面变得有东西可埋。 谢从看了一眼,被恶心的头晕眼花,道,这不是道陵老祖吗,你搞错了没? 南扶光沉默了下,眨眨眼,平静地回答,我确定这是宴几安。 谢从“哦”了声不再反驳,反正云上仙尊的事,总是云天宗大师姐说的算。 衣冠冢被重启开启,而后伴随着几捧薄土洒下,一切又恢复如常。 站在那小小的坟头,南扶光扶手立了三炷香,虔诚而恭敬的正经拜了三拜,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以云上仙尊弟子的身份上了头香。 香烟袅袅中,她一瞬间想明白了一些事。 ——其实有很多事都可以伴随着人死一笔勾销,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有时候午夜梦回时间,再想到宴几安这号人,南扶光有一种过去的恩怨情仇都仿若隔了一层纱一样模糊的感觉,可能是加上前几世,她活得太久,记忆太繁杂,那些爱呐恨呐伤害呐,都伴随着他的离开变得不再重要。 谢允星说这是对的,莫缅怀过去的,莫惶恐未来可能失去的,人活在当下,所以应该珍惜眼前人。 南扶光叹息她果真是大哲学家。 谢允星笑了笑,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若说死的时候有什么遗憾,一是害怕爱她的人痛苦,二是觉得与所爱之人的相处时间远远不够。 南扶光听罢若有所思。 “你原谅他了吗?”谢允星问。 “可能。”南扶光回答。 南扶光觉得,她的原谅与否其实根本不重要,因为她好端端的在这儿,活着,每天可以有笑容—— 她可以原谅云上仙尊。 但她没办法替三界六道原谅云上仙尊。 …… 在云上仙尊入土后的不久,南扶光也踏上了游历山川的道路,走的时候带上了她床头那一束终日灿烂盛开、不见枯萎的古罗玲花。 ——抱着古罗玲花束,从天而降的扶光仙子,她会带来旧人的遗骸。 这个形象很快就成为了三界六道口口相传的刻板印象。 甲午县庆城同村的陈国光,僻远山清远县的李同,靴子村的薛茂,状元坟的李珊珊,大溪县的陆扬…… 还有大梁山桐树村的有银。 南扶光在大梁山桐树村的村口看到有银口中的那棵枣树,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活着并长成了苍天大树。 树下带着一条小黄狗乘凉的阿公阿婆还记得有银,用手比划着到南扶光胸口那么高的高度,对她说,有银走的时候只有那么高,小闺女乖得很。 阿公阿婆与世隔绝,两界战争没怎么传递到这个遥远偏僻的山村,他们笑眯眯的问南扶光,有银现在怎么样啦,过得好不好? 南扶光拎着手中从大日矿山遗址下清理出来的遗骸,心想在盒子里睡得很香,看着你们笑着问候她,记得她,也不知道算不算另一种意义的“过得好”。 当晚,南扶光将有银葬在了枣树下,还有至今无家可归的小蘑菇和她一块儿排排躺。 南扶光在有银过去的房子歇下来,房子里看着好像经常有人来打扫,村里的人送来了暂借的被褥,被褥陈旧但洗的很干净还晒过太阳,松软的被窝钻进去,南扶光便呵欠连连。 可惜的是窗户老化,秋末初冬,夜里寒冷的风总会吹入,屋子里有些冷。 南扶光迷迷糊糊的睡着之后,半夜被鼻子堵塞憋醒,她第一反应是完蛋啦,风寒。 结果一睁开眼,发现是飘在上方的不速之客,正用两根手指捏着她的鼻子,硬生生把她从香喷喷的梦境中弄醒。 那瓶放在床头、已经盛开了整整一个秋季的古罗玲花飘落了一个铃铛似的花朵,在这一个夜晚,南扶光再次感觉到了男人手指腹的温度。 两人四目相对中,那张极致英俊的脸,在黑夜之中,自上往下的凑近了她,带着笑意喊她:“起床。外面下雪啦。” 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南扶光盯着面前那张笑脸看了许久,最终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抬起手,宴歧以为她要起来,扣住了她的手腕—— 而后一个猝不及防,被一个反作用力拉得跌在被子上,高挺的鼻尖与躺在被窝里的少女温暖湿润的鼻尖交叠。 他愣了愣,漆黑深邃的瞳眸闪烁,嗅嗅鼻子,蹭蹭她的鼻尖:“干什么,耍流氓?” 南扶光:“……” 理论上来说,她和一束花,一棵树,一张椅子,一双筷子,一只碗,一只鸟,一条鱼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了一段时间的夫妻,她已经几乎快要不记得皮肤相触碰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了—— 男人身上的温度像个正常人,温暖,干燥,指腹有薄茧有点儿硬,但整体却又让人感觉到柔软。 南扶光的另一条手臂也从被子里抽出来,两条胳膊在他脖子后面交叉,将他压向自己。 唇瓣相互触碰的时候,她的指尖抑制不住的轻轻摸索着男人的后颈,摸得他鸡皮疙瘩蹿起来了一片。 《三界包打听》流动版里,旧世主拥有一批小迷妹和迷弟,大家乐此不疲的发着他为数不多的抓拍,调侃,旧世主大人的双眼看狗都深情。 但事实上,现在是他要在爱人的双眼中溺毙。 黑暗之中,没有任何人开口打破沉默,主动述说自己的思念,事实上他们一直在一起,日日夜夜,但当真切的拥有眼下这个拥抱的时候,才真实感觉到,灵魂的某一处碎片正在归位。 很奇怪的是,之前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完整。 宴歧居高临下的垂首望着被他的胸膛压在床榻上的人,最后在南扶光的目光逐渐耐心丧失前,轻笑一声,遂其心愿,低头吻住了她。 大概是屋子里实在寒冷,南扶光的唇瓣比她的手指冰凉一些。 脸蛋也凉。 正好宴歧觉得有些热,贴上去就不肯挪开,舌尖刚刚触碰到她的牙关,后者就非常配合的轻启邀请他探入—— 具体时隔多久也不太记得了,这一个吻从失而复得的感动,到最后失控得双方呼吸不匀好像也没耗费太长的时间。 南扶光感觉到一只大手探入被子里。 然后她整个人天旋地转,被一把捞了起来,从躺着改坐在男人怀里,大腿下面压着的鼓起的东西很有存在感…… 隔着层层叠叠的布料,不妨碍她依然感觉到自己屁股下面犹如硬铁,膈着自己的东西。 “现在是谁在耍流氓?” 她话语落下,就听见男人从鼻腔深处发出不难的呼噜声,他将她拖起来,让她趴在自己的胸口,低头再次吻住她。 唇舌触碰的间隙,她听见他十分倒反天罡的抱怨她话太多。 …… 后半夜的时候雪落纷纷而至,南扶光已经感觉不到哪怕一丝丝的寒冷,她的手臂从被窝里拿出来,又被某人很有控制欲的塞回去,有一种冷叫你夫君觉得你冷。 “会感冒。” 男人这样说的时候,俯身舔掉她眉心的一滴汗。 南扶光的头发被蹂得乱七八糟扑散在床榻上,与那些陈旧的大花棉被对比是触目惊心的反差色彩,宴歧抬手拨开一缕被她含在唇中的发,停顿了下,又低头吻她。 被窝里他能听见隆重的心跳声,不知道谁的。 雪子打在窗楞上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南扶光在被子里掐着他脖子上的一层硬邦邦的紧绷皮肤,突然道:“想看雪。” 宴歧低头观察了她一会儿,发现她认真的。 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却难得一个字都没抱怨,爬起来穿上裤子,赤着上半身,将南扶光的被子严严实实裹好,然后将她连人带被子一块儿抱起来,走到了窗楞边。 南扶光正热得够呛,猛的一吸夹杂着冰雪气息的寒冷空气,张开的毛孔好像都在呼吸猛然闭合,她觉得整个人都活了。 初雪比想象中来的声势浩大。 外面已经有了积雪,白雪皑皑的一片。 宴歧把她放在窗框上,随手回去捡了件衣服,回到了院子里,没一会儿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挪回了窗边,得意洋洋的给她看他的手工作品—— 他徒手用新雪捏了一只小猪,是壮壮。 他转过雪人小猪,用猪屁股去怼南扶光的脸,幼稚得一塌糊涂且非常开心,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人碰了碰。 宴歧停下来,放下雪人小猪,捉住了再自己发间轻抚的手,问她,“怎么了?” 南扶光的胳膊裸露在外,还是有点儿冷,被暖烘烘的大手握着,掌心还因为刚摆弄了雪人有些湿润。 被窝里,她微微仰起头,鼻尖有些泛红,冲他笑了笑。 “好神奇。看见了你白头发的模样。” …… 地界,又是一年除夕夜。 拎着行李箱的南扶光在鞭炮声中,踩着雪,踏过了院子里的火盆。 鞭炮噼里啪啦的响,炸开的奶白色硝烟模糊了视线,父亲手中点蜡烛的香还在燃着袅袅青烟,鬓生华发的老头身上穿着臃肿的居家服,笑吟吟的站在台阶上,看着南扶光扔了行李箱,扑进母亲的怀抱。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母亲碎碎念般的嘀咕声中,身后敞开的别墅大门楼上传来“啪嗒啪嗒”爪子猛扒木地板的声音。 一只萨摩耶连滚带爬的从二楼楼梯上滚下来,拖着哈喇子满天飞的舌头,冲南扶光飞奔而来。 后面是“咚咚咚”的脚步声,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边怒骂“壮壮”一边追出来,靠在门边猛的刹车,然后看着南扶光,眨巴眨巴眼,羞涩的:“姐。”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换了个性别好像也不太违和,南扶光“啊”了声,下一秒,原本抱着她的小老太太转身,伸手顺手抄起靠着门柱放的扫帚就去抽少年:“姐什么姐!外面多少度,鞋都不知道穿鞋!越长大越回旋!还好你姐回来了!否则我这日子一眼望到头两眼一抹黑还有什么盼头!” 少年被扫帚抽的鸡飞,高呼大过年的说话别这么难听。 南扶光脚边是一团和雪色完美融合的萨摩耶围着她忙着狗跳,转圈圈。 父亲下台阶捡起被她扔开的行李箱拎上台阶,南扶光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时,老头红了眼眶,一生学不会感情外放但把爱都藏在眼里的老父亲还是不善言辞,自己都不好意思。 半晌,讪讪笑道:“进屋吧,年夜饭都上桌了。” 南扶光“哦”了声,慢吞吞的转身进入暖烘烘的屋子。 桌子上年夜饭果然上桌,前所未有的丰盛,南扶光被催促着推着去洗了手,在桌边坐下。 皮肤刚沾着椅子,在“汪汪”狗叫声中,少年嘟囔了声下雪了,这时候,外面门铃又响。 母亲嘟囔着“这时候谁来拜年哦”,在小狗龙卷风似的热情刮向门口时,她没注意到挨着自己坐的女儿,也伸了伸脖子。 在母亲强调“先看看监控认识再开门啊”叮嘱声中,南扶光站起来,踩着拖鞋提提踏踏去开门。 门后,壮壮屁股撅的老高,拼命用爪子掏着门缝,黑色的鼻尖“呼哧呼哧”地拼命凑到门缝下面往外嗅—— 南扶光不得不拎着它的狗尾巴把它拖开,费了一点儿劲才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的人将所有的光几乎都挡住了。 高大挺拔的男人身着黑色高领毛衣,外面搭着笔挺的羊绒大衣,南扶光开门的时候,他正慢吞吞摘手上戴着的黑色手套,用手套扫去肩上的雪花。 门开一瞬,他抬起头来。 温润漆黑的深眸与门后的人对视一瞬,他笑了笑,笑容让他的眉毛耷拉下来,眼角微弯,南扶光在这时看见了他眼角的细纹,是岁月时光曾经流动过的痕迹。 “不让进?” 低磁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她踮起脚,男人顺势低头,她抬手,指间拂过他发丝间的几朵雪花。 南扶光从父母脸上的错愕品出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一般只出现在电视财经新闻里的人会拎着两盒老年保健品,在大年三十出现在他家门口。 但当他自然而然地牵着自家女儿的手,乖乖叫“叔叔”“阿姨”时,他们心想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大过年的—— 于是在壮壮将口水糊了男人一裤脚的时候,餐桌上猝不及防的已经添了一双碗筷。 红酒入杯。 碰杯高呼新年祝词。 身后的电视机里响起了又一年春晚第一个歌曲节目的前奏,团圆的字面翻译大概是,特定的日子,所爱的人都在身边。 一切安稳,顺心,遂意。 南扶光相信,这将会是很好、很好的一生。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