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袂清歌》 引子- 雪夜一夕 严冬时节,月华照人,木清歌怀抱着被雪色浸染的花束,踏着雪,前往锦箫殿。 院落里梨花树虽是光秃秃的,但开春,就是漫天梨花白的景象了。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铁骑声由远及近传来...... 她隐隐觉得不安,她的手颤颤地伸向衣侧别着的玉箫,慢慢握住它,扣紧。 突然,身后的影子倒映在清歌前头,接着她便失去了意识。 醒来是在庭院的角门旁,她的双手被绳索缠在了角门边,她挣扎了几下无果,便移步到门旁。 看见门缝里口吐鲜血,倒地的厨娘,她见口未被封住,大叫:“救命!” 一旁的一个人迎面就是一个耳掴:“瞎喊什么,小崽子,老实点!” 哗啦,里面一阵刀剑相击声,听到有弟子高喊:“师父,不好,我们中计了!”清歌忽然明白了,这些人,是找师父麻烦的。 她心生一计,趁那人不备,捡起一块石子,夹了点内力,直朝那人双眼飞去。那石子不偏不倚,正好砸中那人的眼球,那人捂眼呼痛,血珠沁出。 接着,木清歌用头相撞,撞得他仰翻在地。 她艰难地站起身,朝门边靠去:“师父。” 殿门里,师父的书房内,他嘴角渗出黑血来,已然中毒。 她呆愣在原地。 “拿下!” 而后,一群人着黑甲,用长靴踩着地,长剑纷纷拦着她。 她被包围了。 那个先前被她打的人,脚下已沾满鲜血,那血滴一滴滴落在雪里,渐渐与雪融为一体。 他踩着她白皙的双颊:“主子早已吩咐,你必须得死;即便不死,也要世世代代为我国效命。” 见她要说什么,可讥讽的眼神映在那人的眼睛里又是另一番意思,他火冒三丈,拿起手下人递来的铁剑,那把刀刃极为锋利,如墨一般,划向了她的颈边。 … 真是不愿意多想,彼时还是木清歌的她。 欧阳景箫卷起竹简,火在炭炉里烧着,愈来愈旺。 那个冰冷的雪夜,什么都化为乌有,什么都云吹雾散。 那时她仰面躺在雪地里,月色如白练照在她的双颊上,她不知如何开口,她不知如何站起,她只知看到了师父的最后一眼,那样的眼神,那样使人绝望。 现在她不会再那样绝望了,至少,在她成为欧阳景箫之后。 一.素衣缓缓归 微风轻拂,乱草摇曳。湖波静谧,倒映碧玉天色,却又似山谷潭溪,幽深澄澈。 湖中心处有一亭,虽非雕梁画栋,精巧绝伦,却也是做工精细,细看便知是上乘的亭阁。 待微风一过,远远望之,就似有一座楼阁荡漾其中,行于碧水之上,泛着清微的涟漪。 溪波随风翻涌,亭心佁然不动。亭上有琉璃碧瓦饰之,一匾悬于其檐,成之桃木,曰: 济水亭。笔体甚是沉稳,而不失锋芒。 亭心二人,一人素衣白衫,闭目静坐亭中,手抚古琴。 琴音空灵幽寂,宛若从远处幽谷传来,彼时清溪轻淌,或融汇一处;又似云雾,若有若无,渐渐散去,又变得清晰明朗。 立于旁侧的青衣侍者静静聆听,面色随琴声舒展,沾着些尘土的青袂翩然,一看便知他是才来不久。 顷刻间,琴音戛然而止。 抚琴人缓缓睁目,久静,方才启唇轻道:“何事。” 侍者适才还畅游于梦境之中,此时却已是恍然。 久之,但见其身态微倾,抱拳行礼道:“禀告储主,本州刺史薛乘奉命来谒。现下怕是已临近栖水居……” 闻其言语,抚琴人半晌不语。在侍者正转身,欲准备好措辞,如何婉拒薛刺史之际,却见抚琴人已然起身,在擢手轻抚了抚纤丝般的琴弦后,缓步走出亭子,掠过轻轻淌着的济水河畔,那缟素之衣袂临风飘起,轻功驾行,往林中方向而去。 青衣侍者静自伫立于亭心,望着那素白衣袂渐行渐远。 欧阳储主年十有六,深怀奇绝武技,江南凉国,及边疆燕夏等国多年暗中遣使,多方走访,打听她的行踪。 但他们恐难想到,飒雪殿的继承人,竟是欧阳王朝的宗室子弟。 此刻,欧阳景箫已回至其居栖水。 栖水居两侧,竹林衬映,简静幽深,步入其居,石甬成道,直指前堂。 其实,厅堂的名字是有一番来历的。初建此堂时,她偶然见到堂前有一股清流轻泻而下,曲绕至堂后,追溯而寻之,水竟是于墙角一隅夹缝流出,汇聚成溪,源源不绝,便以意取了“临溪“二字。 堂前之檐,又出现了一块桃木方匾。 不过,匾上题着的“临溪堂”三个大字,墨迹苍劲浑厚,大气磅礴,与“济水亭”的风格甚是不相同。虽与济水那块的风格大相径庭,但熟谙笔法之人便知,二者形体不一,韵道神似,极可能出自同人之手。 欧阳景箫径直步入临溪堂。 堂中陈设简单,只一案一卧耳,内设里堂。一旁侍者:“薛刺史已下达属下偏阁歇息,正静候储主召见。” 案头,欧阳景箫端坐软毡之上:“请使君进来。” 待者应诏后,倾身退去。 少顷,薛刺史进入堂中,神情傲慢。 忆起以往臣子,每每寻访回朝,私下无不相传,荥阳郡王有隽容姿,言行举止胜似清谈名士…… 如今一见,不过一白面书生,倒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适久不见其言,景箫凝了凝眉,开口道:“刺史代表陛下前来,所为何事,不妨直说。” 薛乘捧着封赏圣旨,道: “臣下诚奉陛下圣谕,聊以慰问荥阳郡王,陛下仁厚,有谕道,荥阳王协助荥阳郡守管理荥阳郡及诸县,不辞辛劳,特赐荥阳王欧阳景箫,黄金五十两,白银五百两,丝帛五十匹,食粮五十石,珠宝玉器五十箧。” 景箫不动声色,跪领圣旨。 【注释】 1.谒:有多种释义,此处取拜见,进见之意。 二.离人独自伤 薛乘低头看了看接旨的景箫,道:“据陛下所言,郡王在这荥阳久留多年,眼看就要到郡王的加冠之礼,依照陛下的意思,郡王既是宗室子弟,又失去双亲庇佑,自然是要回京城参加皇族加冠之礼,礼成后留下听封。” 景箫承认,自己在听到双亲二字时还是有一瞬间的刺痛。 但是她只是脸白了一分,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她示意护卫开口:“使者不必心急,此事可容后再议。” 薛乘的脸色松动了几分,他敛衽为礼,道:“那便不久留了,臣下还要与郡守巡视各郡县,以上报陛下。” 见到那倨傲的背影,护卫有些生气,但景箫按住他要伸往剑鞘的手,见到使者已经走远,才说:“画言,不要轻举妄动。” 景箫想起了什么,顿了顿,面色转而凌厉,道:“我们的盘算还没开始。” … 日上三竿,日光沿竹叶之隙,稀落而分,隐匿于竹林,似碎金,烈光之下,五色交辉。 七弦阁前,一十四五岁的少女,衣着清丽,正坐于溪径边缘,紧锁着眉头,略显暗沉的目光停留于溪径之面,良久不语。 直至耳旁隐隐传来人的声息,才面露欣然,反身一跃而起,道:“哥哥。” 却见是青衫护卫画言屹立一旁,神色肃然,许久才道:“公子嘱咐,云姑娘只可于阁内行走,万万不可独自行于阁外。” 少女神色一暗,有些哀伤地道:“画护卫,哥哥他何时才肯见我。” 画言此时,望着女子明媚而失神之面容,心中不忍,却仍是无奈道:“云姑娘莫问了,属下实在不知。“ 少女又复颓然,回身独坐在溪径边。 画言见状,又絮絮说,道:“云姑娘当体谅属下,您千金贵体,还请移步回阁。“ 少女苦笑道:“我已没有别处可去,若是连哥哥都不见我,我还能去向何处?” 画言劝道:“云姑娘与令兄,自幼与公子相识,若姑娘有什么差池,公子恐难心安,那姑娘又何苦在此折磨自己,让公子分神担心?“ 女子听闻此言,颇有些动容,可正当她欲站起之时,却忽然眼前一黑,轰然倒地,不省人事。 彼时,欧阳景箫正于案前处理账事,见画言匆匆而入,道:“何事如此匆忙?“ 画言气喘吁吁地道:“储主,云姑娘她…昏厥多时了。“ 欧阳景箫一愣,轻经放下手中的笔,蹙眉问道:“可有先请过居中的医官一看?“ 画言摇首道:“云姑娘体有泠音门浑厚内力,体质特殊,恐非一般人可以接近的,即使是江湖医官也奈何不了。“ 欧阳景箫眸色愈深,却也不再多言,搁笔起身,便往那栖水北居的七弦阁而去。 欧阳景箫见锦帐内酣然睡去的绍凌云,轻轻将其手从被褥内拿出,细细诊脉。 思量了许久,景箫暗忖道,气息紊乱,身心俱疲,再加上连日奔劳忧虑,如今气血两虚,又中了股邪气。 景箫施针于她的脚底两穴,暂时压制了这股邪气。片刻,她的眉间便慢慢舒展,陷入了沉睡。 她身世极其凄苦,绍氏一门尽屠。眼下来投靠,亦实属无奈之举。她的性子,除却她嫡长兄,自己是最了解的了。不见她,恐她会执意回泠音门。 泠音门,现今自然是去不得,抛开这些不说,千离与飒门早已交恶,再不能多树一敌以至于孤立无援。 欧阳景箫执臂放回褥中,却见绍凌云的手腕反收,反而拉着景箫袖沿,喃喃自语道:“兄长,他还活着……” 闻其声声呓语,欧阳景箫眸色渐深,那个人…… 【注释】 1.商榷:商讨,讨论,协商。 三.始步在今夕 可既然凌云唤他作兄长,那么便是绍凌风无疑。思及此,欧阳景箫便轻轻地抽回了手,旋即转身而去。 步出阁门,却见画言静立一旁,神色不安。 景箫淡然吩咐道:“她醒来便会无碍。只一个汐英总归照顾不周,你还须遣些体己的下人,来七弦阁随侍。” 画言道:“储主,她不过泠音前门主的遗女,与飒雪殿素来秋毫无犯。她无故前来荥阳郡,别是另有图谋。“ 景箫闻此言,只淡道:“凌风与我曾是布衣之交。如今他一母同胞的姊妹来投奔,我自然要好生安置。" 阁楼外,红木牌匾上的题字,阁名七弦,汗青阁里藏有一卷《泠音门志》: “泠音门,音学绝门也。传闻,泠音音学,以七弦幻者为最。 七弦幻乃幻琴术,分有三幻,即以音,惑人心,伤筋骨,杀命脉。 惑人心,是以琴音惑人。音如缠丝,紧缠相扣。久之,幻念顿起,绕之于心,随音丝沉沦,沦入迷雾深渊,为幻象所惑,惑至意识尽散,空余躯壳。 伤筋骨,是以琴弦伤人。弦似乱箭,杂乱无章。顷刻,伤痕累累,噬之于骨。利箭飞旋,所至之处,筋骨尽挑,苦痛不堪。纵是内有浑厚功力,亦一夕间,武功尽废。 杀命脉,是以琴身杀人。身犹烈火,焮天铄地。未几,袭卷一身,焚之于脉。惊涛骇浪,重重煎熬,音弦齐发,浩如烟海,纵是绝世心法,惧不能敌也。水火交融间,以潮汛之势,使人灰飞烟灭。 此三幻,早失传多年矣。绍音门者,除却先祖绍师,竟已无人通也,先祖仙逝百年,自是无人探知这绝学密法之下落。“ 志中还载,“似是与先祖深藏于地下,也犹未可知。“ 另外《飒雪殿志》有云,泠音先祖绍师,与飒雪第五十代尊主同是隐士欧阳玄弟子。而鼎鼎有名的北玄浯士欧阳玄,正是幻琴派第一代派主,“七弦幻“创门人。志中亦云,飒雪第五十代门主亓伯涢亦精于此法,绝学传于飒雪亦是情理之中。而第五十代门主亓伯涢性情怪僻,却独赏识其徒,以其徒禀性类己,益视其徒与别个不同。 临溪堂 此刻,欧阳景箫已阅毕账册,望其便先道:“七弦阁随侍一事,你可办妥了。“ 画言携剑拱手答是。 景箫颔首道:“好,未时一过,就随我去铸剑坊走一趟。“ 画言道:“储主,可是那飒雪剑回来了?“ “你且随我前去便知。“ … 未时五刻,至铸剑坊。 铸剑坊是荥阳郡最大的兵器作坊,享誉大阙,甚至于江阳的南凉亦是极力拉拢的对象。可尤不为人知的是,这原就为江湖首派飒雪产业之一。 铸剑坊,始从属冶铁坊门下,以冶铁为总坊,为铸剑供给原料。冶炼后的铁,大都运往此地锤造,铸成铁剑,余料,则成之青铜剑、各种铁器。 虽这坊子卷册上的名号东家,依旧从属飒雪殿,但早于四年前,铸剑坊已易坊主,现皆由千离堂的弟子暗中把持,自此大权独握,飒雪殿于铸剑坊,已是名存实亡。即便如此,实力上的悬殊,使得飒雪殿也是敢怒不敢言。 坊下,一清俊少年,一袭素衫,长身玉立,衣袂飘逸,气度不凡。紧随其后的,是一青衫护卫,也是玉树挺拔,潇洒自然。 来人,是荥阳王欧阳景箫和其护卫画言。 此时的坊匾上,赫然刻着“铸剑坊“三字。 一入坊,景箫就径直走向柜台,未加思虑便问:“掌坊何在,烦请告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澈坚定,不容分毫置疑。 而来此处选剑者,大都名门望族,这当中似夹杂着些京城贵胄也犹未可知。但却是在此刻,纷纷将目光移向柜前的素衣少年,见其绝世出尘的俊容气度,心中亦甚为赞叹。 柜台伙计也看得直愣神,心下忖度,在这坊中,他还从未见有任何人的气度风骨可与面前的少年相之媲美。 顷之,一旁的画言见状,也大声问道:“尊坊的睢掌坊何在,我们找他又要事相商。“ 见他唤出了自家掌坊之姓,伙计这才言道:“尊客贵姓,让小的好去通报一声。“话毕,目光落在景箫素白袖衫上,不敢与其对视。 画言看向景箫,却见景箫不紧不慢道:“城西萧四郎,蒙掌坊之邀,特来剑坊一叙。” 伙计应声道:“公子请稍等。“便转身进了内坊。 四.危机乍四伏 庭院内,苍服男子手抚茶盏,细品清茶,悠然自得。 小厮匆匆而来,禀报道:“掌坊,城西萧氏受邀来访。” 男子悠然道:“既是有客来访,便也无须通告,让他进来便是。” 没等小厮应声,便又道:“只请他一人到偏院来。” 片刻,便瞅见那小厮掀帘出来。 画言心急,便抢道::“贵掌坊如何说。” 小厮却不紧不慢道:“萧公子,掌坊请您至偏院一叙。” 景箫淡道:“有劳了。”便进了内坊。 画言见状,欲随其后,却见小厮阻拦道:“掌坊只允了萧公子叙谈,这位公子还是莫要进去为好。” 画言悻悻转身,却转念一想,少主素来谨慎,武力不俗,倒是自己多心。 欧阳景箫只身前往。 偏院,曲径通幽,夹道两侧,草木丛生,虽无名花相映,却也生机盎然。 这景致,处在这寂寥无声之地,还真是有说不出的清幽之感。 景箫按下心头想法,暗暗提了速,径直朝着前方而去。 果不其然,重重草木掩映下,庭院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古朴精美的木桌,上头摆着深苍釉色的茶壶和两杯冒着热气清茶的茶盏。 景箫淡然道:“茶既已备,睢公子何不出来一见?” 这时,丛林之中,一道绛色身影旋出,直飞向景箫。 景箫微微侧身,避开其锋芒。 那身影一顿,又反身回杀,却是持剑而上。 那剑刃如墨般深邃,极其锃亮,以极速划风而来。 景箫腾空跃起,飞快地捞起一旁的柴草,向那道影子掷去。 那人见状旋即避开,但却又持剑迎上,这回是一点也不遮掩,一招一式都是硬功夫。景箫手上没有兵器,只得握紧拳头,靠迅速反应避开那极锋利的剑刃。 但是与这人缠斗了几十招,那人明显觉得不耐烦了,招式开始变得致命,景箫也快失去耐心,她开始飞速闪避,凑近那人的身边,抬手以掌击向那人的穴位。 那一掌明显掺着浑厚的内力,那身影倒退数里,终于支撑不住,喷出数口殷血。 剑也脱力飞出,从空中飞了过来。 景箫轻盈起身,只见白影一闪,便手持铁剑,平稳而落。 凑近一看,却是一名女子捂着胸口,怒目圆睁。 竹林里紧接着走出一苍服男子,拊掌轻笑道:“素袂公子,果然身手不凡,只几个回合便已无回天之力。” 景箫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苍服男子施了一礼,道:“在下睢绎。” 景箫淡言道:“鄙人萧四郎。” 苍服男子笑道:“素袂公子青年才俊,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景箫微笑:“睢公子是爽快人,此行前来必不是只为与我切磋。” 睢绎又笑道:“萧公子莫怪,绎身无长物,也只有这铸剑坊傍身,倒是听闻公子有一宝剑藏在铸剑坊里,至今未能找回,绎当然要竭力相助。飒雪乃绝世名剑,若早知是公子配剑,也不会拖至今日。” 景箫拱了拱手:“公子太过客气,想必公子也不会轻易将这宝剑归还给我。” “我倒是并不在意兵器,只是要看公子用什么条件来换?” 景箫淡淡地道:“需要什么,公子不妨开个价。” 睢绎手抚了一下衣袍:“我要这兵器无用,公子是萧氏族人,也与飒雪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本坊头号东家的名字,我要从此只有睢氏一族。” 景箫思忖片刻,面上显露出笑容:“睢公子说笑了,这剑坊早就是千离堂的产业,又怎会有他门的名号。” 睢绎冷笑,示意绛衣女子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月蓝色暗纹的玉牌作为信物:“公子不必自谦,铸剑坊在商行里可是有两家门派的印信,不如请公子出面,与那飒雪门主做笔交易。不对,我倒是忘了,现在应该与那不知所踪的少门主商榷呢。” 景箫闻言心中一冷,她镇定片刻,接过玉牌,漫不经心地笑道:“睢公子说笑,既然如此,便随了公子心愿。” 景箫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清茶,闻了闻没有异样,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道了声多谢,便将飒雪剑收入剑鞘离开了。 睢绎看人走后,面色一凛,沉声道:“芣苡。” 一旁绛色衣衫的女子忍着伤口的疼痛,问:“公子有何吩咐。” “你去萧家查查此人的身世来历,清楚了再来禀报。此人凭空出现在江湖,定是不简单。” 五.御剑胡不归 画言在坊中来回地踱着步子。 眼见坊隅一旁的玄黑漏壶中,受水壶蓄的水越发多了,心头更是焦虑万分。这都几近酉时了,却迟迟不见储主归来,别是被那人给纠缠住了。 其实,画言心里也明朗着,若不是这姓睢的手中有殿主的剑,又与当年的事脱不开干系,只怕,就铸剑坊这档子小事,便是他来替储主办齐了。 储主素来极看重此剑,也不仅因为它有“天下第一名剑”之称,还因为殿主,因为四年前那场政变。 看来,这个睢掌坊,定是以飒雪拖住了储主。故而,有意放他在这儿而不许他同储主一起进去,这招还挺高明的,但这行径果真见不得人。 不过,这也确像他此类人干出来的事。千离堂系虽非江湖之首派,却也有为个储主之位争得头破血流的。 酉时还未过,欧阳景箫一脸凝重地出了内坊。 画言焦急而迎了上去,正欲开口,却见景箫目光暗沉,淡声道:“画言,我们照常回去。”画言虽满脸不解,却仍是频频颔首道:“诺。“ 出了坊阁,两人纵身施了轻功,急速向与来时相反的方向掠去。数百里开外,两人撇下身后的尾巴后,掉转方向,绕了近道回济水。 偏坊内,睢绎疑道:“你可是看清了?“ 孟芣苡道:“回公子,的确如此。” 睢绎自言道:“这就怪了,他还真是往城西而去。”本来,他还以为这素袂公子会是什么门派的门主,会不会是他多心了,毕竟,哪里有如此年轻的门主。看他样子,应当也仅有十五六岁,还未行那加冠礼罢。 睢绎眉心蹙起,将杯中剩下的茶一饮而尽。 … 栖水居正厅临溪堂。 楠木制的案几上,横放着飒雪剑。门志里,有无名氏作诗咏叹:“遍体泛清辉,流光镇锦堂。飒飒似离弦,泠泠若素尘。碾冰四处起,弗如一挥声。何处得此器,声断洛阳城。” 飒雪剑原是由弦琴派主传与其徒飒雪殿主亓伯涢,后再传与欧阳景箫。 此刻,景箫正倚着沉香镂花雕椅,道:“一年前,飒雪确落入睢绎之手。“ 她顿了顿,又道:“长戚夫子几年前便受门主嘱托,为我看管此剑,待龄二十时归于我派,我已然年逾十六,如今是他先食言赠与旁人。既然如此,我早几年拿回此剑又有何妨。“ 画言疑窦顿生,道:“储主,这剑,为何会落入睢绎手里?“ 景箫摇首道:“这倒不甚清楚,但此人定是不怀什么好意。下次见夫子时,再行问个究竟。“ 画言询道:“届时,储主会回飒门么?“ 景箫抬手抚着淡青釉质茶杯,冷声道:“飒门那边,就不用通报了,我自会前去。“ 画言见状,心中自知,四年前的那场飒门内乱,一直是储主心中的一根刺。 ... 绍凌云醒来,见到景箫,觉得心中甚是委屈,泪水开始顺着两腮缓慢地划落,渐渐地,濡湿了她胸前的衣襟。 见状,景箫眸色缓和了几分,她抬手便用近旁的雪色的绸绢轻轻地递与她,让她拭去腮边的泪花。 泪花转了个圈,侧头打在了绸绢上那一小朵洁白的素莲上,在泪水浸染下的莲,自有一分别样的静美。 绍凌云心中一暖,她央求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不肯让我出阁门…”她突然把话顿住,似乎是说不下去了,屋内声音片刻间戛然而止。 画言见状会意,接过话茬,缓道:“储主,可须属下先行一步去门中探探消息?“ “要务必要清楚其中底细。” 此时,婢女汐英,有些慌张地看向面前端坐着的欧阳景箫。 “眼下,你先歇着吧,此事我会给你一个解释。”欧阳景箫清浅的嗓音很是温和,“汐英,好生照料云儿。“ 六.忧思何其多 已然击鼓一更,虽然官道上万籁俱寂,但荥阳城中的有些商铺酒楼们依旧灯火通明。 店铺的掌柜一手掌着油灯,不厌其烦地算着账目,时或眉心舒展,时或紧锁眉头。那石砚中的墨,此时,也早已干了多时了。 曲笙楼的乐姬,奏着乐师新谱的乐词。一曲奏毕,余音绕梁,音如天籁,在楼中回荡,竟久久不得退去。 酒肆中的达官显贵,或擎杯畅饮,或谈笑欢歌,或欣赏舞姫曼妙的舞姿,或合其旋律摆动不止。 荥阳城内,一派歌舞升平。 然城北的济水,相较喧闹繁华的城内,就甚是僻静。 但由于此地过于幽静,故极少有人出没。而正是此等寂静清幽之地,住着阙国的荥阳郡王,欧阳景箫。除却荥阳郡的大户官宦之家,百姓中是鲜有知晓这位荥阳王的。 四年前,也就是乾道十四年,阙国国君下诏,封其兄之嫡出三子欧阳景箫为荥阳王,命其协助荥阳郡守治理荥阳。 同年五月,尊驾迁往荥阳郡述职。 他人或许不知其中深意,欧阳景箫自己心中却是明了的。 兄长之子,便是非己所出,且风华出众,远胜于宫中皇子,又怎会喜之爱之,不过相看两相厌罢了。 而封他为所谓的荥阳王,不过一个懒散闲职罢了,实际是无半分实权的。 陛下下诏治理郡县仅是一借口罢了,表里是封她为王,内地是着实嫌恶,却又不得不忌惮,故才连年使使探望,如此说来,有道是监察又有何不可? 荥阳郡与阙国京都洛阳相去不远,在其看来,一黄口小儿,在这眼皮子之下,定是掀不起什么风雨的。 何况,另二者年龄稍长的,嫡长子又因颇具才学,正好承袭为其父原有爵位,封邑于蜀,而其次子,倒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只寄情山水,却终身不仕,想来,正免去了他这一方君主的一番心思了。 如今的作为,于其兄,他是仁至义尽;于文武官师,此举亦合礼法。 欧阳景箫现下无法入皇城去查寻自己的身世,但她知道,有些事情,是必须从一而终的,她总归是会等到自己进入皇城的那一天的。 此刻,欧阳景箫正在临溪堂内抚卷夜读。 画言伫立于堂侧,见景箫目不转睛地凝视手中的卷册,他欲言却又止。 欧阳景箫早已觉察他的异样,便放下卷册,抬首道:“你且回院歇息罢,不必在此辛苦守夜了。“ 画言回身望着她道:“属下并未觉得疲乏,“话又顿了顿,道:“只是储主,这夜里早已打了更,还是早些歇息罢。” 景箫淡言道:“我困了自会歇息,你不必担忧,这几日事情有变,应多留心。” 见景箫神色不佳,画言也不便多言,只得无奈倾身行礼,道:“属下告退。“ 自从画言决心效忠于她起,就是来为她分忧解难的,明知其武力修为不凡,却仍做其的亲信侍从。 忆起先师带她初至凉州扶月楼之时,她还仅十岁光景。 每每师尊传授她扶月功法,他便立于一旁细闻师尊教导。 那时,画言与她还算是出自同门,与她一道练功。 直至一余年后,师尊病重,临终,唤他二人至榻前,也就是这时知晓了先师病逝的消息。 在阐清了她的所有身份,以及女儿身的真相后,扶月师尊长叹一声,道:“为师的挚友,终其一生,仅余一徒,视如己出。将其托付于我,亦是望她远离江湖门派纷争,去开辟自己之路,活得更随性,更洒脱。可如今,如今,为师已然无力屡行承诺。往后,阿言,你便不再为我扶月弟子了,当忠心事主,追随于她,替师父,护其周全。” 语毕,师尊便溘然而逝。 此后,本生性不多言的他则更寡言少语,仅默然为储主分担,分担她肩负的重担,从未有过抱怨之色。 欧阳景箫心生感叹,却又为漫漫征程而感到心烦意乱。 她抬手轻揉眉心,又端起那淡青釉面的茶盏,一饮而尽,继而展卷细读,直至三更,方才睡去。 七.何俱前尘路 翌日,卯时。 七弦阁内,绍凌云正对着菱花镜,侍婢汐英为其细细绾着发。 发成,远观其人,当真是风鬟雾鬓,妙丽天然。 旁侧的青衣侍者,也不禁赞叹:“姑娘姿颜秀丽,貌若西子。” 绍凌云盈盈一笑,眸光如水,却只是转瞬,神色忽明忽暗,意味不明。 青衣侍者未能觉察,仍双手端起装着翠绿绸衣的托盘,笑道:“姑娘,奴婢瞧着这面料光滑细腻,极适合姑娘穿戴。” 绍凌云淡道:“就这件罢。” 汐英见状,忙问道:“姑娘这是要出去?“ 绍凌云浅声道:“嗯,备车,他特地差人邀我去城郊溪畔的苍竹园游赏。“ 清秋时节的苍竹园,其中,青竹翠而深,又映得园中一派阴凉,苍凉竹园,故而得名。 苍竹园本由一荒草林子改成,自是比别园清幽冷清,生出一番悲戚荒芜之感。 每日朝食过后,欧阳景箫都会端坐在园中的石凳上,品着茶,独自品析这丛生漫道的苍竹,无声地倾诉着它们孤清寂寥岁月的漫长。 未几,欧阳景箫就听到些许响动,便淡道:“出来罢。” 绍凌云从其身后抬步走出,撇嘴道:“习武之人的双耳果然敏锐,早知如此,小时也就不贪玩了,跟着你一起练武。“语毕,便坐在了欧阳景箫的身旁。 欧阳景箫伸手上前倒了一盏壶中之茶,递与了绍凌云。 绍凌云低眉接过茶盏,轻闻了闻,抿了一口,后赞道:“好茶。这茶叶是从何处寻到的,泡出来的茶,味甘而凉,清香满口。是画言上次说的顾渚紫笋么?不如也送我一些吧,我也想要汐英常泡给我喝呢。” “普通茶叶。”欧阳景箫淡笑道,“不值一提。” “我不信,你都笑了,况且我的嗅觉向来灵敏,肯定不同寻常。”绍凌云看着欧阳景箫少有的笑容,不禁也咧嘴一笑。 欧阳景箫收起淡笑,悠然地道:“面前的竹子你觉得是什么味道。” 绍凌云将信将疑地起身,上前一步,轻轻执竹细闻。 果然,扑鼻而来的清凉气息正与茶中的淡淡清香不谋而合。 “世人皆道,竹子无非两个用处,一制得阴凉,二涵养性情。而殊不知,若将其洗净烹茶,也有意想不到的成效。”欧阳景箫淡声道,“阿云,你终有一日要长大成人,难道那些属于自己的责任,是想避就避得了的么?” “可……,“绍凌云嗫嚅道,“我是女子啊,那些事不是男子做的么?” “阿云,”欧阳景箫正色道,“女子并非生来就要低眉顺目,男子亦非高人一等,他们孤立存在,谁也不是谁的依附。这些竹子在世间万物中渺小非常,不过沧海一粟,但它的能耐却远不止这些。你着实低估了自己的本事。” 绍凌云闻言,愣了,从小到大,即使自己贵为门主之女,又何曾有人相信她有能力? 就连最疼她的母亲秦氏也曾温和地对她言,女子嫁人以后要谨遵礼常,恪守妇德,相夫教子,切莫逾矩。又何曾有人有过今时今日这样的说辞? “阿云,”欧阳景箫平静地望着她,声音放轻,却极有力度,只见她一字一顿地道,“你始终要独自走下去,因为红尘苦多,前路漫长,没有人能够永远陪着你。” 此刻正是午时,画言那边却是早传来了消息,正在内堂苦候着欧阳景箫。 欧阳景箫疾步进入了内堂,可见到画言时,却是漫不经心地踱至其跟前道:“师门那边如何了?“ 画言俯身作揖行礼,道:“果然不出储主所料,飒门的师叔们都在暗植势力,拉拢原来效命门主的刀剑阁弟子。“ 景箫冷笑道:“当然,四年一度的尊会在即,他们觊觎了这么久,又怎会甘心在这紧要关头做闲人?“ 画言疑道:“尊主大会不是明年么,怎的就如此心急?“ 景箫淡道:“竞争势力颇多,此时若不筹划好,待到明年立春,就为时晚矣。“ 画言颔首,道:“储主,那我们要何时才能回去?” “我算好了,五日以后。” 景箫眸色一沉,道:“飒门还未另立门派之主,且只要少殿主之位一日还在,他们一日就不会逾越门规,动用我的权力明斗。“ 景箫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们虽隔岸观火,但这几日,你还须派人密切关注飒雪殿,一有异动,不必来报,见机行事便是。“ 八.不曾留余地 铸剑坊的一举一动,虽已然在握,但睢绎未必会轻易了此念头。既与自己交了手,则是深晓自己暗藏之实力,自是看得紧些。 他的武力稍逊,心机却不可低估。且又是对于门派中的风云争斗早已司空见惯。 四年前的飒雪之乱,他便有足够广的势力趁虚而入,彼时,门中弟子皆是自顾弗暇,回神之际,怎知这本安然无恙的铸剑坊,早已脱离掌控。 那时的掌坊,还是飒雪中人,却迫不得已将剑坊双手奉上,自刎而亡。 入主铸剑坊,若非手有寸铁,如何来的胆子,可动江湖首派产业的一兵一卒。 他的势力,又何尝不是独揽铸剑坊的命脉。如此,画言虽是放松戒备了,但安插在坊中的眼线倒是察觉到了的。 景箫暗自忖度,睢绎仅知悉其“素袂公子”的名号,其余,应一概不知。试想,若是他已了然她与飒门的渊源,又怎会请她去偏坊一叙,应是惟恐避之不及。而手中有她的飒雪剑,想也只是长戚夫子交与他代为保管,更是不明此剑来路。 是以一交手,景箫便敏锐觉察到他的用心了。 荥阳郡,济水。 《禹贡》有云:“荥波既潴,导荷泽,被孟渚。”荥泽、济水双双奔流不息,不舍昼夜。 一青衣男子,伫立于水阴。其面隽容姿,身如玉树挺拔,正是画言。他蹙眉道:“那些黑衣探子的去路,打听清了么?“临溪卫白无伤俯首道:“未能,寻到之际,已气绝身亡。”画言紧锁眉头,又道:“只字未提么?”无伤摇首,道:“会去属下察看之际,就已死去多时了。“ 画言顿时疑窦丛生,道:“在何处,领我前去。” ... 荒林深处,野草遍地。 三具男尸暴露在炎光之下,身体多处已然腐蚀。 画言捡起地上的树枝,俯身拨开尸体的嘴唇,黑血顺道溢于一旁,覆盖了之前遗留在嘴边的血渍。 白无伤望着尸体,犹疑道:“画言,当时我看着是有五人,为何这仅有三人?” 画言一惊。 只见林中另一侧,两黑衣男子持剑,尽全力掷向画言。画言一个侧身避过,另一把剑,剑走偏锋,尖刃猝不及防地划过无伤的臂膀,殷血顿时溢染了衣襟。 无伤手扶臂膀,喊道:“属下无碍,快全力擒住贼人。” 画言飞身跃向黑衫男子,抽剑相向。正欲除贼,却见两人捂住心口,口吐黑血倒地。 看来方才之举,已经耗尽他们最后一丝气力。 画言停下手中的剑,走近其身,抬手试探鼻息,已无生机。 五人分明是相同之症状,但毒发时辰不同。 画言只得转身道:“待我回去禀报少主。” 书房内,沉香缭绕。景箫执笔批阅军饷账册,朱砂墨迹如血滴落纸面。 一旁的画言垂首而立,手中磨着墨。 景箫淡道:“你寻些地方,将尸首安葬了。” 画言神色讶异,道:“少主…” 景箫缓缓而道:“他们未查到任何线索,且目的尚不明确。” 泠音门想要杀前人余孽,与飒门无甚相干,何况,这是荥阳地界,阙国的地盘,他也不敢胡作非为。 口中含毒,倒值得深究。按时发作,且令人瞬间了无生气,如此剧毒… “是千离的‘蚀骨蛛’……”她瞳孔微缩,可是此毒早在四年前就已失传,且尚未有解药。 “这五人皆中‘蚀骨蛛’,毒发时辰却相隔半日。”画言单膝跪地,将染血的布包呈上,“属下查验过,先死的三人喉骨碎裂,似是琴弦勒毙。” 景箫笔锋一顿。 “五日之后,子时三刻出发去青州飒雪殿。“ “属下明白。” 睢绎的手伸得愈来愈长了,她还未有动静,他就已开始谋划着出手。若自己一味地按兵不动,再不有所动作,长久下去,济水以外几十里地,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看来,他这掌坊当得再也不能如此顺畅。 九.相持出险招 铸剑坊的偏坊里,炭炉烧得旺,使得一室好似进了春光一样,暖意融融,睢绎闭着双目,品着新沏的清茶,悠然自得。 一旁的绛衣女子俯身行礼,恭道:“属下参见主子。” 睢绎端起淡苍秞瓷的杯盏,瞥了瞥女子,清道:“可有查清他的来历?” 绛衣女子嗫嚅,继而道:“主子恕属下无能,多方打听,还是无此人任何消息。“ 睢绎眉头一紧,面有愠色道:“怎么可能?” 绛衣女子埋首道:“回主子,此人来历复杂,属下派出的探子,竟是有去无回。“ 闻此一言,睢绎脸色骤变,他放下杯盏,道:“那些探子未至如期之处么?“ 绛衣女子道:“并未,本是期于剑坊以东几余里外的曲笙楼,可时辰一至,皆是未归。“ 睢绎心忖,他竟已知悉我在暗中查其身份,如此,此路恐难行矣。 思虑至此,睢绎沉声道:“芣苡,那些探子是否都靠得住?“ 孟芣苡恭身道:“主子且安心,临去前,已按您所咐,供应他们的所有食粮,皆掺了我门剧毒蚀骨蛛,按时辰算,定已毒发身亡,并且还推给了泠音门的人。“ 睢绎颔首,目光之中尽是赞许之意:“我们先迷惑了那素袂公子,为我们与西域的谋约争取时间。” 孟芣苡迟疑道:“可还需属下再次下手……” “继续盯着,先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睢绎冷声令道。 “是。属下遵命。” 睢绎眸中冷光乍现,心中暗忖,城西萧府,素袂公子萧云韶。四年前,上任已非四方之主,他为此,辛苦等待了四年。如今尊主大会在即,这个位置,又岂会拱手让人。 ... 欧阳景箫凝视着案头上十几卷铸剑坊的账册,这些卷册,分别清晰地载着,我朝自乾道元年开坊以来的所有账目。 画言见状,疑道:“储主,您发现什么了吗?” 欧阳景箫埋首于账册,缓道:“最初的确会为铸剑坊其表所惑,认为此坊极易为人所摧毁;其实不然,此间的势力,已经远非普通江湖的人可以染指。它不仅与我朝,与邻国,甚至与塞外西域胡商亦有密切往来,其势力广而强,人已不可估。反观如今的飒雪,虽有四大门派之首之称,可如今也不过徒有虚名耳,缺了门主的坐镇,势力早就大不如前,若不是多年的资历,恐连得这种美称的资格都没有,人心…” 人心,早在四年前化作了土,现今看到的,不过只是一盘散沙罢了… 景箫正色道:“现在,我们无论是从势力还是人心,都无法与千离堂相较,但是我们可以从他现在最大的合作商贾入手,伺机切断一条商路,会更易与之相抗衡。” 她顿了顿,继而又道:“且我还疑心,睢绎另有其余势力来支撑铸剑坊。否则,当年之事,必不会轻易得手。“ 画言摇首,又道:“储主此番分析我明白,可从账目下手,寻找合作的势力,必然会惊动千离堂,快速引起他们无穷无尽的追查,若不尽快完成,计划恐为他们扼杀于萌芽之中。” 欧阳景箫淡道:“无妨,我本欲留下后手,所以我们不可聚集行动,需要一在明,一在暗。”见画言面有疑云,便分析道:“明里,我会从他们的生意入手;而暗中,你须派遣临溪卫乔装,混杂在铸剑坊做内应。” 画言却道:“铸剑的工匠,有一部分是飒门的人,这些个,也须提防么?” 欧阳景箫冷笑道:“如今的反叛之徒,还少么?“ 想当初,睢绎趁虚而入之时,孰不是贪生怕死之徒,飒雪一乱,便叛离反戈,转向千离的,不知有几何。 前掌坊自刎,亦是出于此因。 画言深知此言之中蕴藏的深意,便识趣道:“储主安心,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未时已过,欧阳景箫仍跪坐于案头。 手抚着一旁的茶壶,她正苦苦地深思着。 睢绎颇有江湖势力,他迟早会查出她的真实身份,这对她今后的谋划不太有利。 城西萧家,是荥阳郡中有名的大户人家,这并非子虚乌有。 而这家的长子,还曾做过安阳郡的太守,后因种种缘由罢了官,而今赋闲在家。 景箫与萧家颇有来往,这阙国亦是知晓的。 萧家并无势力,阙君也就默许。 景箫正思虑着,一刹那,眸色愈深,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对,还有一处破绽。一个念头迅速划过心间。 只得留下后手。 十.锋芒欲暗藏 溪涧边,水草青绿,凝露而立,不时有溪水浅浅,溅出水花,自有一番钟灵毓秀之美。 蒹葭沿着水渚生长,溪水漾着轻波,泛着涟漪,为溪流岸边的风景,又添了一抹灵动的气息。 溪岸上,玉立着一碧裙美人,只手携着玉箫,眉宇间蕴藏着几缕淡愁。明丽的翠绿,实是称景,更令人生出感叹,此景似水墨画的赏心悦目之感。 旁处的侍女,见此光景,一时晃神,竟久久不言。 美人目光,流连于玉箫之上,忽而轻轻启唇,吹奏玉箫。箫声清澈而深远,又夹杂着轻缕惆怅之意,闻者皆不禁为之动容,感怀一时。 此刻,两行清泪,滴落在了玉箫之上,使原本透着几分碧色的玉箫,色泽更为纯净逷透,了然在目。 清溪面上,粼光波动,人的倒影清晰可见。 一曲奏毕,箫声顿住。 美人缓缓放下玉箫,侧身道:“红蓼,最近,可有公子的音信?“ 那个被唤作红蓼侍女见状,面色微讶,旋即明了,道:“没有。“ 美人眸光又复清明,自言道:“他避世已是四年之久,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几时了,心中仍住着那抹清影,挥之不去。 常言哀莫大于心死,耿耿于怀之事,又岂肯重来。 若说四年前不过是浮生一梦,这一切便还可回到最初他们的无忧无虑的时光。 于飒雪殿,他终究是不愿再触及。 ... 日暮初至,欧阳景箫正将新香添入案前的立着的鎏金熏炉。 一旁伫立的是一青衫俊秀男子,他一言不发,目光却寸步不离账册。 换好熏香,景箫余光略扫男子,缓缓而道:“玄隐,据锦绫阁的账册上所载,我们与那西燕商贾是有些往来?“ 墨玄隐愣神,随即,面色凛然,道:“回公子,确实如此,属下是以几匹丝绸织锦换与他们一些奇珍异宝,想来那时他们的态度甚是坚决,令属下着实不解。” 景箫闻言,冷笑道:“我昨日翻阅铸剑坊的账册,就觉察到睢绎与那商人交往颇多,这人恐不是个商人那么简单,竟有意与江湖两大派系扯上关系,这些,我定会弄个明白。 不过,听闻西燕人两年前与那睢绎还有些过节,若我们能与他们合谋,找准时机给睢绎使个绊子,倒也痛快。” 账册载有,乾道年间,剑坊惟与南凉、西燕商人有过十余次贸易往来。南凉势力不容小觑,毕竟处于江阳,隔岸在望。西燕国境地处西北边疆,而疆域恐只有南凉几个郡县的大小,故西燕较之南凉更适合拉拢些。 要想彻底收回铸剑坊,惟一的契机便是与他们的来往,若从中介入,便可步步为营,进而取胜,迈出了计策中的第一步。 墨玄隐犹疑道:“属下以为,此计虽好,但亦不是天衣无缝。我们应先考虑如何取信于他们?“ 景箫淡道:“此处你无须忧心,我们有铸剑坊的信物,且你又是锦绫阁的掌坊,足以使他们明白我们的诚意,且我疑心,此番西燕那边也有此打算。” 墨玄隐见此,便知景箫早有把握,只得道:“公子,那我们与那商人是期于曲笙楼会面?” 景箫凝眉,冷笑道:“曲笙楼地处于剑坊之东,上次试探过后,睢氏定会安插眼线在那处,城北易突显我们的行踪,不如去城西,玉帘苑是飒雪产业,奚掌苑也是自己人,我们大可安心前去。” 墨玄隐微微颔首,又言道:“公子,那我们何时行动?“ 景箫闭了闭双目,淡言:“此事自是越早越好。“ 墨玄隐若有所思,心知拖长了些时候,也会无端生出些变数,便道:“属下到时在一旁也会谨言慎行,请公子安心。“ 欧阳景箫抚了抚有些许斑驳的铜炉,幽香淡淡浮出。眸光一片幽深,这玄隐为己办事多年,性子稳重是毋庸置疑的。 可睢绎疑心甚重,而画言那边亦不比这边好多少,这是一招险棋,若想铸剑坊重归飒门,则定要花一番功夫。 十一.惊遇墨家子 瑶江客栈,坐落于铸剑坊以西几十余里外,兴起于乾道十五年春,正值飒门变故的第二年,亦属于飒门的产业,是景箫退隐江湖后与临溪卫一起置办的,供给往来商贾下榻之地。 一行身着粗布短服之人径直走了进来,为首的少年,虽衣着寒酸,眉宇间却仍透出一股英气,容貌不凡。 此刻,店小二正为茶座的贵人们备上酒菜,对这些个江湖人的到来浑然不觉。 少年举止沉稳地走上前,寻了个所在,便招呼同行之人坐下。 见来人皆是贫寒人家出身,茶座上的人便不再予以正眼,继而又高谈阔论了起来。 客栈内一片嘈杂声,不绝于耳。 酒菜尽数备好后,店小二转而恭身笑道:“几位客官,您…” 见到少年的面容,店小二霍然怔住,道:“客官,您…稍等片刻。” 眼见小二急然退至客栈内院,少年的目光微深,此事所知者不多,莫非储主早已安排好了门人接应,可既是如此,储主为何只字未提。 俄而,小二掀帘而出,看向少年时,目光多了几分恭敬,低声道:“请公子随小的来。” 此言一出,少年的同行之人皆站起,亦欲同少年一起进去,少年见如此情景,便道:“尔等在此地静候。“ 言毕,便随那店小二一同步入内院。 客栈内院的布置十分简朴雅致,雕花桌椅大多由梨花木制成,清雅的淡香幽幽绕至全身,为这客栈更添了一番韵味。 少年见状,眉头不由松了松,飒雪中的工匠雕工甚是精巧,故江湖上亦是名声大躁。 二人刚至内院,正欲走进,却闻内院传出清亮之音:“青落,你先在外候着,请客人进来。” 青落应了应声便退至院外,并示意少年进去。 粗衣少年虽满腹狐疑,却只得推门而入。 只见一墨衣少年坐于梨花木桌前,桌上摆着紫砂茶壶与两杯白瓷釉面的茶盏。 粗衣少年细细打量,此人风姿特秀,气势尤强,丝毫不输与外厅的达官贵子,不由得暗暗赞叹,这墨家子弟果真皆是仪表堂堂,气度不凡。 见其半晌不语,粗衣少年开口道:“墨掌柜找我何事,不妨直说。” 墨衣少年见状,清笑道:“不愧为师兄的亲信,一样的爽快。” 粗衣少年正是画言。 他挑眉道:“墨公子不管好你的客栈,如今召我来做什么。” 闻此,墨衣少年不愠不火,持盏抿了口茶,才缓道:“画护卫可莫要误会,玄亭可是奉师兄之命特来助你的,师兄莫非还未告知于你?“ 画言淡瞥了墨玄亭一眼,又道:“储主此番所做,自有她的道理,这些皆不是我能妄自揣测的,我能做的只有配合主子的命令。” 墨玄亭笑道:“好个忠诚的护卫,也不枉师兄的如此信任。” 言毕,又顿了顿,正色道:“如今,与西燕的那笔生意,有我那兄长办事,可助师兄一臂之力;故而我们也不能落后。铸剑坊不日便招四五人为掌事,辅助掌坊打理坊中事务,白无伤和几个临溪卫正好够数。师兄的意思是,冒郑姓人家之名。” 画言蹙眉道:“郑姓人家? 郑姓人家遍布整个荥阳城,我又岂会知郑姓人家之中,孰较合适。” 墨玄亭解释道:“你不必忧心,是个普通郑姓人家。师兄的用意,我大体是明白的,睢掌坊性子多疑,正是这种家世背景不复杂的才更易得人信任。” 画言微微扬眉,不置可否。 墨玄亭继续道:“外厅四座皆是宾客,此处不宜久谈,你我在内院难保不会隔墙有耳,不过,这几日,我会尽快探得消息,届时派人告知,再与你会合细商入坊之事,你让临溪卫先在客栈楼上的雅间安心住下。“ 画言起身施了一礼道:“有劳了,我就先行告辞了。” 墨玄亭见状,喊道:“青落,为客人安排在二楼的雅间。” 青落又是一应声,对着画言施礼道:“公子这边请。” 夜半时分,耳闻外面的击鼓报更声,画言愈发难以入眠。他平躺在榻上,揉着前额,正深深思虑。 自从储主四年前隐退江湖后,虽再未曾踏入飒门半步,他却深知,储主还是心中牵挂同门几年的师兄弟,对他们多有书信往来。 墨家后世子弟有三人入了飒门。 长子墨玄隐善武,是自欧阳景箫立为飒雪少门主后,由门主钦定为储主的护卫之一。 次子墨玄亭武功虽尚好可,却无法与其兄相较,只得由门储主调配为产业掌事,从了商,也乐得其所。 第三个只是墨家侧室女儿,名唤墨清萦,善琴箫,入了飒门余音阁夫子门下。 三人与欧阳储主关系匪浅,都得过储主的帮助,心中的感谢自不必多言。 而储主若不是因四年前的变故,也不会对飒门心怀芥蒂,四年了都杳无音信。 而另一边,若不是因欧阳储主去向不明,无法报丧,飒门几欲选举他人替代其储主之位。 可如今,多思无益,不如全力配合储主,将铸剑坊内部打通,设下暗桩,有利于后面的生意交涉。 十二.整装待君至 寅时一刻,欧阳景箫和墨玄隐便出发前往城西。为了掩人耳目,两人事先乘马车出了城北,而后又下了马车步行。 此刻正值黎明,故城中心脏之地的人影较为稀疏。 但集市两旁的小摊子却早早地摆起,那蒸笼中的热气,和着笼外的轻雾缓缓散开后,便消失不见了。 欧阳景箫淡瞥了一眼身旁的墨玄隐,而后走上前递与其五铢文钱,并淡道:“摊家,可有胡饼?” 摊子上正揉搓面粉的伙计闻声抬首,见面前站着如此俊秀的素衣少年,一时闪神,接过文钱,道了声:“有咧!“另一只手中却已熟练地将笼里那两块香气四溢的麻饼递与了景箫。 欧阳景箫神色自然地接过,并将其中一只分与身旁的墨玄隐,咐道:“早膳还未用罢,先用此物充饥。" 墨玄隐一怔,不过,他随即反应回来,他伸手接过,恭道:“属下多谢公子。” 欧阳景箫轻咬一口麻饼,边走边道:“西燕商人与我们期于辰时五刻会面,故而我们有充裕的时间准备,那时,一切听从我吩咐便是。“ 墨玄隐微微颔了颔首,便只顾咀嚼着饼子,不复言语。 两个时辰后,二人便来到了城西玉帘苑。 此处不同别个酒肆的喧闹,反而清净得很,没有妖冶的舞姬,也没有靡丽的艳曲,仅是个普通的苑楼而已。 虽然不能与城东的曲笙楼相较,却也极为玲珑雅致,是个可西窗剪烛,促膝长谈的好地方。 其实,在欧阳景箫心中,这仅是其一,主要是此处无耳目,伙计下人亦不多,自是不会为有心之人听了去。 景箫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一烟青短衫的侍女,娉婷迎来,大方笑道:“公子,奚掌苑在静凝阁等候多时了。“ 景箫淡笑,微微颔首道:“有劳姑娘领我二人前去。” 侍女转而轻笑道:“公子请。” 静凝阁,熏烟袅袅,淡香浮动。 奚常烟着一身厚重的烟紫广袖氅衣,端庄而专注地调着熏香。 须臾,似是察觉她停下手中的活,转身瞥见伫立于阁外的欧阳景箫,微笑道:“四公子请进。” 欧阳景箫跨入门槛,道:“掌苑等许久了罢,这位是锦绫阁的墨玄隐墨掌阁。“ 奚常烟微微颔首,笑道:“早闻墨家长公子文武大才,在荥阳城都极负盛名,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墨玄隐自进玉帘苑便未有过只言片语,今见素未谋面之人夸赞,只得拱手作揖道:“多谢掌苑抬爱,玄隐受之有愧。”便低首退至景箫身后。 奚常烟正色道:“雅轩已备,密不透风,即使是内功浑厚高强者,亦弗可闻于壁角,公子于此,大可不必担心你们所谈之事会外露。“ 霍然,她转而又忧道:“只是…只是公子果真有那铸剑坊的信物么?“ 景箫淡声道:“铸剑坊中的信物,不过是千离堂的信物琼瑰佩玉。此前已在睢绎手中得到月蓝暗纹佩玉,如今,我们先称是坊中掌事弟子,恰好是有些权力的,到时自然能看出他们的反应了。” 奚常烟长吁一口气,道:“如此,常烟便放下心来了。”言毕,瞅着那置于阁角的漏壶,银虬正轻泻着清澈的水流,不由又道:“公子锦书上言道,燕商还须辰时五刻才至,离今是两个时辰有余,公子以为我还须做什么?“ 景箫摇首道:“我们会在雅轩东厢等候,届时如有需求会告知掌苑,只不过,还要劳烦掌苑了。” 奚常烟盈盈笑道:“四公子与我还需这般客套吗,属下投入四公子门下自然要为公子办事。“ 辰时一过,奚常烟便领着景箫和墨玄隐,去了备好的雅轩坐定。 少顷,正是五刻时分,一衣着深紫胡服的贵气男子,手轻携着一轻纱遮面的少女进入雅轩东厢。 只见他们的手各扶着肩头,深弯其腰,均施了一礼! 十三.步步且为营 两人施过礼,便就几案前的软毡屈膝坐下。 欧阳景箫见他们又自然大方地行着汉礼,不由得挑了挑眉。 茶桌上有一白瓷胎釉茶壶,壶嘴还冒出热气,一看便知是刚煮泡没多久的新茶。 景箫取过一旁的茶盏,将那清绿透亮的热茶倒入,动作轻缓又优雅自然,令人赞叹。 继而,递与两人,清道:“二位是贵客,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紫服男子见状,最先反应过来,伸手接过,笑着用汉话道:“你们中原人在礼数上,果然要比我们鲜卑人强很多。” 景箫淡笑不言,又将手中另一茶盏递于旁边的轻纱掩面少女。少女踌躇片刻,也伸手接过那杯盏。 紫服男子单刀直入地道:“这位公子在信中邀我来议事,并不是只顾着客套罢。” 景箫见状,神色淡然地从衣袂中掏出一块佩玉,递道:“想必,这块佩玉,阁下是识得的?” 紫服男子眸光一闪,接过佩玉,仔细地瞧着。 这是一块琼瑰质地的美玉,左上角的月蓝色暗纹清晰可见,玉下是青玉色的长穗,好似美人裙裾上繁密的流苏,与那佩玉浑然天成。 紫服男子有些诧异地望着景箫,道:“公子也是那铸剑坊中人?“ 景箫淡道:“算半个。“语落,又道:“阁下,与铸剑坊又是何关系,仅仅是生意上的合作么?“ 紫服男子目光中闪过一丝阴冷,道:“这笔生意,你们不过是假心拉拢罢,两年前的旧账,难道轻易就这么一笔勾销?“ 景箫挑眉道:“是么,既是如此,为何还要与我们合作,或者说,你本身就有着其它目的。” 闻言,紫服男子眸光愈深,许久缓道:“公子此言何意,我虽是个商人,却也明白经商之人不可图生意外物的道理。” 景箫淡瞥了男子一眼,慢悠悠地道:“你所图的,的确不是外物,而是合作附属的势力。” 紫服男子的瞳孔顿时一缩,不过随即垂下了眼睫,不置可否。 景箫见其状,心中顿时有数,语气却又是淡淡的:“阁下也不必惊讶,与江湖第二大崛起的门派有藕断丝连的关系,这样的好处可多了去了。” 她顿了顿,又道:“只不过,令我费解的是,江湖第一大派不过一虚名耳,若拼真功夫,恐连与第三派比试,一时也难分胜负,飒雪也名存实亡,可阁下为何又要与锦绫阁有来往?” 紫服男子抬眸,沉道:“你果然是知道一些事情。” 景箫抿茶,淡道:“众所周知,锦绫阁乃飒门前门主所置下的,而几匹织锦,则是接近飒门的一个幌子而已。” 景箫转身看向墨玄隐,示意了一番,道:“不知你识不识得锦绫阁的墨掌阁。” 墨玄隐从景箫身后走出,走近茶桌前,犀利地扫了一眼男子,冷声道:“在下锦绫阁墨玄隐。” 紫服男子眸色转暗道:“你并非剑坊中人,难不成你还是飒门的弟子。” 景箫淡笑道:“早在知晓你与铸剑坊的旧账起,就明白你另有所图,若你只是普通的胡商,我或许不会有任何怀疑,燕王殿下。” 紫服男子与那少女面色均是一白,说出不话来。 景箫见其反应,也没再接话头,正色道:“殿下不必慌张,我对燕王并无恶意,只是有心与你们合作罢了。” 紫服男子恢复了以往的镇静,道:“飒雪殿是想与西燕合作打击千离堂?” 景箫淡道:“想是殿下会错了意,鄙人并无心要打击千离堂,而是望拿回铸剑坊。“ 紫服男子满腹狐疑道:“拿回铸剑坊?铸剑坊是飒雪的产业?” 景箫淡言:“不论殿下相不相信,铸剑坊也要终归飒门。” 紫服男子道:“木既成舟,那公子还找我作甚?“ 景箫摇首,淡淡地道:“当年的事,想必殿下还耿耿于怀,鄙人与那睢掌坊的恩怨又岂止铸剑坊,故而鄙人不过只是拉个同船之人罢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紫服男子蹙眉深思片刻,道:“此话到不无道理,我大燕的确可获得不少好处。“ 景箫淡道:“而此次铸剑坊主动请缨,愿为燕王打造几十余把铜铁剑,不知殿下作何想法?” 紫服男子冷冷一笑,道:“两年前父皇还是小小藩王时,派人请他铸剑,却是百般推脱,以抱恙在身为借口,一口回绝,而因另一藩国夏一时强大,又便立即满口应承,说是愿作他国的生意。两年间,夏国已逐渐由盛转衰,而燕国正值繁盛之秋,这会儿没等我们开口,自己却传书,说是愿为父皇造几十余把铜铁剑。父皇只因两年前的事心有芥蒂,才会命我扮作商人一探虚实。” 景箫闻言,缓道:“想必殿下也有心要反击当年之事,明日便是你他商谈之时,殿下仅有半日来考虑清楚今日之事,今日第一更之前,若玉帘苑未有殿下半点音信,鄙人便当殿下无心合作。” 半晌,紫服男子颔了颔首,起身道:“公子容我回去细细考虑,后会有期。” 少女也起了身,掩上白纱,与紫服男子一同离开了雅轩。 景箫望着他们,兀自将杯盏中的茶饮尽。 墨玄隐疑道:“公子,他们会听之任之吗?” 景箫幽幽道:“他需要足够的势力,而待助我们端了铸剑坊,他的胜算才可近一步扩大。” 她话锋一转,对着墨玄隐道:“告知奚掌苑,今日打第一更时候,若有此人回音,即刻派人去城北禀报。” 十四.举棋犹不定 酒肆外头,午后炎光下,悬于檐旁的酒旗迎风舞动。 厢房内,方才的紫服男子进门后动作利落地扯下面具,露出了俊逸的面容,使整间厢房刹那亮堂了起来。 坐在木桌一旁的少女也摘下了掩面的轻纱,白净的面庞上透着略微忧虑的神情。 半晌,她蹙起细眉,道:“兄长,他都知道我们不是商人了,这可怎么办?“ 男子淡声道:“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们这层身份本就不太能唬弄人,被轻易拆穿也属正常。“ 少女闻言,不满道:“那我们就这样答应他了?“ 男子悠然道:“不然怎么办,难道还答应睢绎这样的小人不成,去与他结盟?“ 少女撇嘴道:“兄长,小妹并无此意,只是…被人如此暗中算计着一言一行,总归是不大好受的。” 男子淡笑,眸光顷刻间变得深远,缓缓才道:“你多心了,他没有功夫算计我们,飒门与睢绎的关系甚是复杂,依我看,不如先应承他,与那睢绎周旋,助飒门拿回铸剑坊,我们大燕也正有机可承。” 少女道:“有机可承?兄长…不会是有入主中原的想法。“ 男子频频摇首道:“是父皇。“ 少女神色讶异:“父皇?那这样与江湖门派扯上关系也是他的主意?” 男子冷哼一声,回道:“当然,要不是因为千离近数年的势头大,这两年间父皇就会与他们翻脸,又岂会佯装无事,任凭他们如何在我们面前殷勤讨好。” 少女沉声道:“兄长虽意与飒雪结盟,可如今的局势甚是明显,飒雪四年都无首,而千离堂主又深得弟子拥戴,在下一年的尊主大会中,这飒门就定能胜得过千离么,?“ 男子淡然道:“你莫要忘了,飒雪那位神秘的储主尚在,如今虽不明下落,但那江湖的尊主大会,他定会露面。且我疑心,拿回铸剑坊这样的大事,也是他的手笔。试问,这飒门中,除却储主,孰还有这样的权力,可以拿下铸剑坊?现今,我们抛开储主不说,即使无门主带领,飒门还毕竟有江湖首派之称,姑且先不谈及他们的实力如何,单只名号与威信便足能盖过千离,何况飒门的商家产业素来多于他们,商源脉路甚广,于我们有益无害。” 少女又道:“兄长分析得不错,可既然是如此,那父皇那边会认可兄长的决定么?” 男子沉思片刻,道:“我会传书与父皇,但以父皇的性子应是默许的。来中原前父王不是嘱咐我们要见机行事?” 少女微微颔首,清道:“的确,且此人要我们于第一更前传书玉帘苑,也足见此人决心。“ 男子道:“事不宜迟,既已决定,就派人去玉帘苑走一趟好了。“ 少女见状,提醒道:“兄长就不用亲自派人了,交给我吧,兄长明日还要与睢掌坊碰面的,早些歇息罢。” 男子眸色转深:“放心,这个不会忘记,我自是会传书与他,到明日碰面的时候,你就不必随我前去了。“ 至日昳时,欧阳景箫方收到玉帘苑的传书,而上面却只有一字:“善。“ 字上有些许墨痕,白光乍一照,隐隐泛着透亮光泽,显然是新题的,墨迹还尚未干。 景箫挑眉,浅声问:“玄隐,画言那旁可有消息传来。” 墨玄隐道:“回公子,昨日画护卫传书道,玄亭已稳妥将临溪卫五人以郑家族人之名编入了铸剑坊掌事打杂的差事。” 见景箫面不改色地听着,墨玄隐很是意外,便道:“公子…公子不觉得这差事…“ 景箫剑眉微挑:“差事如何了?“ 墨玄隐接言道:“属下…觉得这差事并不怎么好,不大方便办事。” 景箫淡淡一笑:“相反,我觉得这差事很好,你以为身份是处得愈高愈好么?凡事素来便有两面,若他身份过高,反而不利于我们所谋之事。在这世间,有些人身份的无足轻重,才是明哲保身的关键,玄亭自己行走江湖多年,这一点显然是心知肚明的。” 墨玄隐闻言,许久才道:“属下明白。“ 景箫淡声道:“无妨,但你谨记,人将位置摆得有多高,届时便有多危险。” 十五.深陷不自知 孟芣苡一身浅色绛衫,甚是干净利落。她径直走向睢绎,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坦荡英气。 睢绎负手立在雕镂轩窗前,面色平淡,不见喜怒。 孟芣苡抱挙施了一礼,道:“公子,燕王遣人来道,他答应与公子期于巳时三刻会面,届时与公子再行商议您所提之事。“ 睢绎不着痕迹地颔了颔前额,未有只言片语。 孟芣苡见状,也不好打搅主子,只得屈了屈膝,转身出了阁间。 临近隅中,燕王移步出了酒肆的西厢。此次,他系上了玄黑的面胄,只身行至墙角偏僻处,霍地又飞身跃起,径直往城东而去! … 巳时三刻。 睢绎穿着墨绿纹衫,坐于茶桌前。 他轻摇着淡墨青釉瓷盏中的清茶,望着对坐之人,轻笑道:“长珝殿下弄这身装束来,是演得哪一出啊?” 慕容长珝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长珝素不喜示人以真容,而如今身在江湖,便也无什么王公世子,绎兄就不必甚为在意这些礼数杂事,就不要见怪了。” 睢绎故作豪气地道:“无妨,既然长珝兄不在意宫廷的繁文缛节,那绎也便不拘礼了。绎曾于几月前所提之事,想必令尊已有打算了罢。” 慕容长珝淡笑道:“没错,只是不知与绎兄心中所想是否一致。” 睢绎怔了怔,转而干笑了几声:“长珝兄就不要说笑了,绎之诚心已了然在目,只看令尊的意思了。“ 慕容长珝语调自然地道:“长珝若不答应此事呢?“ 睢绎眸色一沉,旋即笑道:“那绎也不好强人所难,只道遂殿下的意愿便好。”转而又补答道:“不过,铸剑坊的产剑,原料都来自冶铁坊,铸剑工艺亦是享誉中原乃至西域,贵国不再考虑一下?“ 慕容长珝心中冷哼,凝视他片刻,缓道:“绎兄莫慌,方才只是长珝与绎兄说笑而已,且不要当真,长珝前来只是想告诉绎兄,大燕早已经答应此事,只是还要劳烦绎兄率铸剑工匠们多多费心了。“ 睢绎闻言扬眉道:“承蒙燕王厚爱,铸剑坊必会打造绝世的铁剑,令燕王满意。” 慕容长珝状似无意地道:“但愿如此罢,既已向绎兄传到了父皇之意,便只等铸剑坊的几十余铁剑了,至看见贵坊添置齐全时,银钱自是少不了贵坊的。” 睢绎扯了扯嘴角,道:“既是如此,还请殿下耐心等候,现时应是日中了,殿下还未行膳罢,不如…“ 慕容长珝接话道:“不如长珝就先行告辞,若绎兄得空,咱们改日再会!” 睢绎见状,掩下眸中的幽光,起身道:“好,燕王殿下,后会有期!” 慕容长珝一走,孟芣苡便从内阁掀帘而出,沉道:“公子,属下总觉得这燕王哪处有些不对劲,妾以为其人并非真心与公子合作。” 睢绎淡笑道:“他无非是对当年之事心余芥蒂,现千离亦今非昔比,而他大燕正值扩充势力之际,谅他也不会无知到错过与千离的修好时机。” 孟芣苡疑道:“可不是还有飒雪,他未必不会与飒雪合作…“ 睢绎目光远眺,悠道:“一个连门主都未立的门派,如何与我们比?” 十六.回府断其谋 城西萧家的府第,虽不是整个荥阳郡中最为华美的,但看起来也颇为大气。 萧显之独坐在千卷斋中,正细读看卷书。 一红衣婢女匆匆而入,屈膝跪道:“家主,四公子回府求见。“ 萧显之凝眉道:“云韶回来了,快请。“ 不须多时,萧显之便见来人一袭素衣大氅,墨发高束,长身玉立于斋内。 不待萧显之开口,欧阳景箫便连忙施礼,朗声道:“云韶拜见父亲。” 萧显之摒退左右后,上前扶道:“景箫,快起来,你也快满一年没来家中看看了。“ 欧阳景箫道:“景箫未能在阿叔跟前尽孝,有愧于阿叔当年的恩情。“ 萧显之慈爱地笑道:“这么多年,阿叔早将你视如己出,哪里还介意这些,你呀,这么久没回来,快去看看你母亲和那些个兄弟姊妹。“ 这头话音刚落,萧云禹便闯进了千卷斋,大声唤道:“四哥,四哥!“ 欧阳景箫淡笑:“五弟。“ 萧云禹面露喜色,嘿嘿笑道:“四哥近一年未归,怪想四哥的,就过来看四哥了。” 欧阳景箫见状,转身回道:“父亲,那云韶就先回韶仪轩了。“ 萧显之又笑了笑,示意二人先行退去。 … 靖冥院中,月白锦衫男子蹙了蹙眉,道:“四公子回府了?“ 一旁的家卫道:“是。回大公子,四公子回府后,就先去了千卷斋拜见家主,再与五公子回了韶仪轩。“ 月白锦衫男子淡声道:“知道了,退下罢。” … 韶仪轩内,萧云禹轻笑道:“四哥,曾经不知你这住所,为何以“韶仪“二字命名,问过父亲后才明白了。“ 欧阳景箫挑眉,淡道:“那倒是说来听听。“ 萧云禹缓道:“《益稷》中有一段描述的是庙堂之上祭祀乐舞的盛大场面,当时,韶乐配合着群鸟群兽载歌载舞,甚是壮观。而四哥的阁子正是取了其中的一句来命名,四哥可猜得出?“ 欧阳景箫淡道:“‘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萧云禹笑道:“没错没错,正是这句。” 欧阳景箫淡淡一笑,询问道:“五弟,家中亲人都还好么?“ 萧云禹颔首道:“四哥放心,他们都挺好的,心中也都还记挂着四哥呢,娘亲更是,这不,一大早就去了静心庵为二哥和四哥斋戒祈福了。” 欧阳景箫眸色转深,萧云泫?她按下心中将至的诸多想法,正色道:“二哥他何时离的家,去往何处?” 萧云禹答道:“是几天前罢,大哥那天也出去寻了,至于去了哪…” 萧云禹摇了摇首,皱眉道:“这个,我也不甚清楚。” 欧阳景箫眸光暗了暗,一言不发。 酉时日落,轻风习习,拂去了午后炎光的燥热,送来了入秋的微微凉意。 欧阳景箫走出韶仪轩,一个葛布短衫的小厮快步将传书递到她手中,又匆匆离开了。 景箫轻轻展开传书,细细看完后,望向对面的靖冥院,不由蹙起双眉,暗自沉思。 萧府大院内,处于东南角的韶仪轩是正对着萧家大公子所住的靖冥院的。 长兄如父,萧家大公子的地位自然是十分高的。 不过,萧家大公子自辞去安阳郡守一职,素来是不问世事惯了的,别说府里其他几位阿郎,就连父母都甚少见他一面,也就任由他来去。 而彼时,靖冥院,一个颀长的身影却倒映在了长廊深处之下。 欧阳景箫抬眸望着对面的长廊,心中疑惑,便足尖着地,纵身飞起,正落向靖冥院的前廊。 景箫移步走入长廊深处,那个身影便愈来愈清晰。 他一身月白锦衫,背对着景箫,看不见面容。 景箫淡声道:“大哥。“ 萧云洺转身回道:“四弟。“声音清澈,不带丝毫杂质。 景箫见状,踱着步子,素衫白袂飘起。她悠道:“大哥的院名甚是衬景,宁静幽深,不过,日落归西,大哥此时出来是要做什么?“ “院中空寂,不如院外闲适自在。“萧云洺浅笑道,“想必四弟也是如此。” 景箫不回话,久而淡道:“大哥几天前离家,是去一探二哥的虚实。” 萧云洺闻言也并未惊讶,淡然道:“你此次来,就是想问二弟的事?他去了铸剑坊。” 景箫眸色愈深,缓道:“果然,他知晓了我的身份。“ 萧云洺淡道:“云泫对你一直心存不满,又与睢掌坊是故交,偶然知晓了,他必然会去那处。” 景箫瞥了他一眼,淡道:“他现今如何想的。“ 萧云洺浅声道:“你霸占着萧家一席之地,成天在外不归,却还要继承一份萧家家业。” 景箫眸光深远,道:“他记忆中疼爱的四弟早已魂归九天了。我终究流淌着欧阳氏的血。” 萧云洺淡然道:“如今,欧阳景箫与萧云韶,难道,还不是同一人?“ 景箫慨叹:“话虽是如此,可欧阳景箫所肩负的,是萧云韶永远不可及的。” 此时,月光轻泻,似一束白练,悄然笼罩在靖冥院的长廊之下,更添了一番恬静而幽然的气息。 月光映着景箫的素衫,泛着白净的华光,一夜无话。 注: 1.“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始出《尚书?益稷》 《箫韶》,相传为舜时的乐曲名。凤皇,亦作凤凰,传说中的贵鸟。 原意是说,箫韶之曲连续演奏九章,凤凰也随乐声翩翩起舞。 十七.清夜袭萧府 铸剑坊,西阁 睢绎问道:“他醒了?” 侍卫道:“回公子,云泫公子的确醒了,不过他却一直嚷着要见公子,说是有要事相告。” 睢绎眸光一沉,转身踱步出了西阁。 此刻,萧云泫正躺在东室内。 睢绎进东室,急然唤道:“云泫。” 萧云泫见来人,也挣扎着起身道:“绎兄。” 睢绎关切道:“云泫,你怎么独自离了家?” 萧云泫咳了两声,道:“绎兄,上次你所托我之事,我去问了父亲,可父亲竟为了那个人责怪自己的亲生儿子,还将我赶出家门。“ 睢绎讶道:“他不是萧云韶?” 萧云泫摇首道:“云泫只知,他是父亲的义子,父亲只是对他有救命之恩,却非父亲所生,但父亲让他随了萧姓,而云韶这名亦是父亲给他起的。“ 睢绎疑道:“那你父亲是在何处救的他?“ 萧云泫道:“云泫未能听个真切,似…似乎是在…京都。” 睢绎眉心蹙起,道:“阙国京师,洛阳?“ 萧云泫颔了颔首,不再答话。 睢绎道:“这几日,你就先在东室好生休息,待过些时日,你父亲原谅你后,我自会送你回萧府。” … 西阁 孟芣苡弯身施礼道:“公子找芣苡来是有何吩咐?” 睢绎沉道:“云泫告诉我,素袂公子萧云韶并非萧显之的亲生之子,所谓四公子,不过是个义子而已。” 孟芣苡闻言疑道:“公子,这萧家二公子所言真的可信么?” 睢绎道:“我见到他时,他已昏倒在铸剑坊门口,见他的样子的确是未进食多日,况且云泫是千离堂中的隐弟子,与我有故交之谊,应是不会期瞒我的。但最让我疑惑的是,萧云韶功夫如此了得,怎甘心寄人篱下?而我虽半信半疑,但…终归不能离开铸剑坊去一探真假。” 孟芣苡快言接道:“公子是要我去萧府?“ 睢绎道:“云泫说萧云韶住所在韶仪轩,于萧府之东南角,你子夜之时去,万万不可惊动旁人。” 孟芣苡道:“是,公子,属下定会完成任务。“ 此时站在阁外的画言,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转身离去。 韶仪轩 侍婢道:“四公子,锦绫阁的传书。” 欧阳景箫细细看完传书,便坦然从容地将书信丢进了铜炉,待其化为灰烬,又埋首看起了书卷。 夜半时分,三更钟声隐隐传来。 景箫掌着灯,仍端坐在案头。 靖冥院内,守夜的侍卫道:“夜色已深,请大公子早些歇息。” 萧云洺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对面星星点点的亮光,眸光愈深。 须臾,一个轻盈的身影飞檐走壁,几步便从萧府后院到了韶仪轩屋檐上,停留了片刻后又转身跃出了萧府。身影平稳地落在了一偏僻路径上,正欲往前行,却见前方,一身素袂白衫的清俊少年长身玉立于月华之下。 孟芣苡见状伸出剑鞘,从中拔出利剑,指向少年,剑刃冷光乍现。 欧阳景箫淡淡一笑,慢悠悠道:“姑娘还是收起剑的好,不然,在下可保不齐,那剑还能完好无损的在姑娘手上。“ 孟芣苡瞪了瞪他,便将剑插回了剑鞘,道:“素袂公子?“ 景箫道:“正是在下。“ 孟芣苡道:“可你不是萧府的四公子。“ 景箫淡道:“萧云韶为萧府四公子是众所周知的事,难不成铸剑坊对此还有疑虑?” 孟芣苡愣了愣,随即明白了过来,面色微红,她怒道:“原来一切你早已算计好了。“ 景箫神色慵懒地道:“算计?你家公子算计之心不在我之下,若你想学,大可去向他请教。另外,回禀你家睢公子,上次的失礼之举,云韶并未放在心上。今后若再想试探萧云韶的真假,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还是请他亲自来一试便可。不过,云韶家中清贫,远不及荥阳郡里的显贵人家,也就备不上如顾渚紫芛茶这等的惜世之物了。” 言毕,便起身向后墙走去,徒留一个渐行渐远的素白衫影。 十八.此地一为别 卯时,正逢天将破晓之时。 韶仪轩 “你说,云泫是我千离堂的弟子?”萧云洺惊讶地望着欧阳景箫。 欧阳景箫翻着卷册,淡言道:“铸剑坊中安插有我的心腹,他们断不会听错。” 萧云洺疑道:“这就怪了,我只知云泫与睢掌坊是儿时的故交;至于,他是千离堂中弟子,这个当我在千离之时,怎么从未听师父提起过。” 景箫清浅地出声道:“萧云泫是千离堂的隐弟子,从属**离弟子,也就是弟子亲随,当然不比正式入门的弟子,或许,他人看来,是效命**离的,而在长戚夫子眼中,这些人处世圆滑,精于世故,未必真算在千离堂下。” 见萧云洺俯首沉思,景箫又道:“大哥,昨日之事,睢绎恐不会善罢干休,故这也非我久待之处了。” 萧云洺蓦然抬首道:“四弟…是要回济水去?” 景箫颔首不语。 萧云洺眉心微蹙道:“正好,过几日,我也要去看望师父了。“ 景箫闻言缓道:“长戚夫子,是有好些日子没去探望了,既然你终究会回千离堂,那几日后,我再来萧府之时,可与你一同前往。” 萧云洺望了望景箫,淡道:“在此之前,你是要回飒门么?” 景箫淡淡地自嘲道:“那是恩师生前待过的地方,我这做徒弟的,好歹去为恩师上柱香罢。” 萧云洺眸中划过一丝悲悯,他轻道:“景箫,当年毕竟是伯涢门主亲自举荐我去的千离堂,才做了师父门下弟子,于我有恩,所以,我也定要陪四弟你前去的。” 景箫神情似有踌躇,萧云洺又道:“云泫那边,你就莫要担心,父亲已经知道他人在铸剑坊,一早遣人去接回云泫了。“ 景箫摇首道:“二哥他易冲动,好惹事生非,五弟和六弟年纪尚幼幼不谙俗事,萧府没有大哥怎么行?“ 萧云洺道:“你可是漏了一人?“ 景箫道:“三哥云渐?他不是去四方游历了么?“ 萧云洺道:“云渐是近几年回的家,正是恰逢你在济水待的那段日子。云渐性子稳重,也能识大体,有他来照顾萧家,我们尽可放心。“ 景箫沉默了半晌,道:也好,那今日我们申时出发,先随我回济水罢。” 萧显之忧心忡忡地道:“今日就出发,你果真考虑好了?“ 萧云洺道:“父亲,四弟他不能长待萧府,况且多年未去,四弟与我也是时候去看看了。“ 萧显之蹙眉道:“云洺,你可清楚飒门的门主是如何被害的么,门派斗争的漩涡,一旦卷入,是何其的凶险,江湖首派尚且如此,更何谈其他门派。要不是当年你受封去了安阳郡做郡守,以你睢长戚首徒的身份,就恐难逃门派尔虞我诈的厄运了。“ 萧云洺郑重地道:“父亲,难道做安阳郡守,云洺就不会被卷入官场与朝堂之争了么,且这乱世中的斗争又何尝停止过,故而即便我们不争,他们也不会就此罢休。 若人总是为了明哲保身而一再委曲求全,退让以谋求自身太平,那斗争就永无止境了。诚如是,人间的大义岂不过为虚无之物。再者,我们不是为了斗争而斗争,而是为了平息斗争,才去斗争。“ 萧显之见他言辞诚恳深切,只得闭目长叹道:“罢了,你也终归是长戚的弟子。且你说的胸怀大义,为父也是自你这般年纪走过来,能明白你的一腔热血,只是为父年岁不比往昔,后半生与亲眷平安度过余生,也就足矣。家中还有你三弟他们照应着,你也无须牵挂我们,一路上有云韶与你同行,为父也安心。” “母亲她……不需要与我们道别么?“ 萧显之摇首道:“你母亲自静心庵听闻云韶回府后,就急得坐着马车连日辛劳赶路,愣是从城东南赶回了府中,加之身体本就染了风寒,如今病卧不起,也不能动。此时你若再去道别,只会徒增伤感啊。“ 萧云洺含泪望着萧显之,霍然两膝着地,叩了叩首道:“不肖孩儿谢父亲成全,此去一别,孩儿必会定期与家互通书信,望父亲安心。“ 萧显之别过脸,不再说话。 十九.改道水路行 寒风萧瑟,叶落一隅。 欧阳景箫凌空屹立于山峦之上,俯瞰整个荥阳城。 她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让自己从当年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坚定了寻觅真相的信念。 岁月不经意间流逝,她也在不经意间成长。 悲怆之感涌上心头,此刻又有何人明晰? 尤记来时,满目山河外,故城如旧识。寒溪泊孤舟,一曲玉箫声清扬,散入故城中。 伊人侧首,笑语盈盈,愿作故城楼下客,把酒醉卧月华间。 岁月经年几度秋,不过浮生一场梦。 山峦之下,萧云洺仰望着那素白而孤寂的身影临风飘扬,宛若九天谪仙,纤尘不染。 此情此景,他那本是平静的心也涌出了一丝迷惘,是有几时没见过四弟如此感伤了。 昔年,在飒雪的陵山上,他清楚地记得,四弟那时的怆然,是远甚于今的。 可如今的四弟,却变得让他有些看不懂了呢。是了,这么多年过去,又何尝有人真正看透过他? 四弟虽看起来温润如玉,其实骨子里早已渗入了拒人**里之外的寡淡气息,好似世间万物的存在皆不能动摇他分毫。 萧云洺叹了口气,终是静默地离开了。 … 的确,四年来,欧阳景箫就整日不是埋首于长卷沉思,就是习武练剑,如今四载春秋一晃而过,岁月早已经将她磨练成一副云淡风轻、处变不惊的沉稳模样了。 荥阳城,于她而言,已是故城,是似曾相识了许久的故城。 她就这样在山峦之上独自伫立了一夜。 … 五更黎明将至,墨玄隐从锦绫阁回到了济水。 临溪堂 墨玄隐禀道:“公子,铸剑坊那边,画护卫传书道,睢绎的下属正在城内全力查公子的所在,又在赶造那几十余把剑器,实在难以脱身,托属下转告公子,让公子先行一步,他随后便到。” 景箫似早有预料,淡道:“玄隐,派人去知会七弦阁与言华轩,五更三刻,我们改道,走水路。 墨玄隐心中通透,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出了内堂。 而七弦阁这厢,婢女汐英正报道:“凌云姑娘,公子遣人告知说,公子此行改水路。“ 绍凌云蹙眉,心中暗道,走水路去飒门,必会路经泠音门所在的兖州,那些个叛贼追捕我多年,此去要是被扣下了船只,岂不要拖累云韶。 想到这,便问道:“汐英,这走水路是要途经兖州的罢。“ 汐英本就是在泠音门时便侍奉凌云的体己婢女,与凌云亦是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深知自家姑娘的苦楚。故而汐英听到姑娘此番言语,就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安慰道:“凌云姑娘莫担心,云韶公子既决心走水路,必是已想好对策,不然又岂会派人特来向姑娘知会一声。“ 闻汐英的一席话,绍凌云才安心了一些,便又继续整理起衣物来。 五更方至,欧阳景箫便先去了济水河岸。 此刻,济水岸边停泊着一艘轻简的船,上头也仅有三四个船夫,正商量着准备航行的大小事宜。 见景箫到来,皆拱手作揖道:“四公子。“ 欧阳景箫淡声对其中几位年逾不惑的壮年船夫道:“此次去冀州,就还麻烦你们几人掌舵罢,水路不好走,万事小心为上。“ 几位船夫恭敬地道:“是,还请公子放心。“ 二刻时分,一干人纷纷上了船。 船上新雇的几名水手,已为他们分好了各自舱室。 欧阳景箫居于正舱,东西分别是萧云洺与绍凌云的舱室,墨玄隐被分在南舱。 正舱内,墨玄隐道:“公子,若我们去青州,势必要经过兖州,属下只恐到时对云姑娘不利。” 景箫摩挲着温茶用的白瓷盏,淡道:“途经兖州时,我们便不会走水路。“ 墨玄隐讶然:“不走水路?“ 景箫微微颔首,玄隐会意,便退出了舱室。 一旁的萧云洺静自听着,许久才缓道:“横竖你都不会走豫州,再者你又不能走水路去兖州,看来你是要去你的族地冀州常山郡了。“ 景箫将方才温过的清茶倒入茶盏中,云淡风轻地道:“豫州离扬州近,我断不会有去那的道理,而冀州土地毕竟广阔,我又为何要独去常山郡这一处不可。” 萧云洺眸光颇深,停顿了片刻,讶然地道:“莫不是要先去清河郡,你……寻到凌风他们了?“ 景箫见状,只是波澜不惊地品了品清茶,笑而不答。 廿章.谈笑塵尾间 晌午过后,欧阳景箫一人走出了舱室,双手隔着素袍,负在身后,伫立在船头的甲板上,沉默不语。 萧云洺踱步走了过来,饶有兴致地道:“四弟有心事。”话虽说得很轻,言语间却透露出些许不容忽视的肯定。 欧阳景箫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却没有回身望他,只是注视着眼前一河清晰明澈的水流。 见景箫不答话,萧云洺丝毫不在意,他又道:“四弟不敢保证凌风愿意依言回头,是么?“ 景箫目光幽远:“那又如何,我同样隐世江湖许久,况且,这数年过去,他也该放下了。” 萧云洺道:“他若是不能放下,你会作如何打算。” 景箫眸光变淡,道:“若果真如此,他又岂能成得了气候,急着去报这一箭之仇,也就算不得什么大丈夫了。“ 萧云洺目光停留在景箫面庞,转瞬又瞟向远方,缓缓而道:“我认为,大丈夫是有大志,有气节,有作为,心系天下百姓疾苦之人,四弟对此有何见解?“ 景箫淡淡开口:“大志是一生的开始,固然很好,若是空有不做,自然是无用之举;作为是结果,居末,人自身本是没有评说的道理,但,有无作为,还在于己心;气节,谓人之中干,若人无气节,失了做人的根本,其它便皆是徒劳了;而百姓疾苦,也的确为身居高位者考虑江山社稷之首。” 萧云洺双眸闪了闪,有些认可地点点头。 景箫又补充道:“气节是为傲骨,傲骨非专注于傲,而是贵在忍。刀刃指心为忍,人若能忍,绝境之下才可逢生,便有回旋的可能。“ 萧云洺若有所思地侧身瞥向她,目光中又多了些赏识,便叹道:“四弟果然是真名士。” 日渐央,木船正往冀州魏郡方向驶去。 舱外,木桌上,萧云洺端起茶盏,望向两旁的河水道:“魏郡紧挨着清河郡,自魏郡往清河也的确近些。“ 欧阳景箫轻摇着白玉柄塵尾,淡笑道:“常山郡的族人们生活得井然有序,我又何必去打扰他们,徒自惹他们不快?“ “我本也是一介布衣,同是百姓,焉不能相互体谅?“ 萧云洺道:“大哥怎么记得,四弟还是阙国前蜀王的嫡三子荥阳郡王,这布衣一说又是出自何处?“ 景箫清浅一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萧云洺频频摇首:“大哥出言不慎,自罚三杯。“ 二日后的辰时,木船抵达了冀州魏郡,在魏郡码头靠了岸。 欧阳景箫几人在驿站内用过早膳,换好马匹便进了城,因赶了数天的路,就先于魏郡的瑶江客栈入宿了下来。 瑶江客栈既是飒雪的产业,店家便遍布阙国,亦是颇为有名。 客栈里,伙计们自然是识得欧阳景箫的,便备好了上等的厢间。但掌柜叶绮虽是飒门的人,但因事先没有得知,多少有些意外。 不过她这位主子向来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早已成习惯了。 于是,她立即恭身一揖道:“属下拜见储主。“ 欧阳景箫淡淡地道:“此处人多,以后,改称我公子罢,莫要让人生疑。片刻后,让荁茗来东厢间一趟,我有要事相托。” 叶绮颔首道:“是,属下得令。“ 廿一.蓄势待发时 未时时分,叶荁茗受命来到东厢间。 欧阳景箫见他前来,便道:“你上次传书说,你在清河郡见到过他的踪影,是否属实?“ 叶荁茗点了点头道:“回殿下,的确是在清河郡,其余的,我也不甚清楚。” 欧阳景箫目光陷入沉思,转而沉声道:“既是这样,你今晚便备辆旧马车,我先去探一探他。“ 叶荁茗抬眸忧道:“殿下不等他们随您一块儿去?“ 欧阳景箫摇摇头:“他们不宜与我一同去,如此反倒会惊忧他,若我独自去见他,方更显我的诚意,就让我与他好好谈谈罢。” “难道,殿下也不打算带我一同去么…“叶荁茗的神色有些恍惚。 欧阳景箫淡声道:“莫要担心我,你也心知,清河我再熟悉不过。何况你的功夫平素就很好,此处也是暗潮涌动,恐他们几人难护得众人周全,你且先留下看清局势,如若我接连几日未归,你再去寻我也不迟。“ 叶荁茗见欧阳景箫已如此说了,也没再坚持,只道:“那殿下此去万事小心,且与那人……罢了,属下会与他们道个清楚明白的。“ 欧阳景箫颔首,示意他下去准备。 其实,她知晓荁茗的心思,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谁也不知昔日天真少年如今的复杂。 人定之时,夜色黯深而又不见底。 大道上幽静冷清,店铺中仅剩几家还点着油灯,乍一看,星星点点,愣是多了几分繁华意境。 一辆装饰得并不华丽,甚至有些简陋的粗布帷障的马车在大道上快速行使着,马车里坐的是一素衣白袂的公子,俊美异常。 驾车的车夫也会些本事,只见他坦然地用内力拉着缰绳,驭着马车,疾驰而过。 翌日,马车便驶向了清河郡。 此时也是夜幕降临,月色皎洁如水,一派宁静祥和。 车夫恭谨道:“公子,清河郡已到。“ 欧阳景箫以内力挥开车帘,睁目冷望,云雾弥漫,苍苍山色尽入眼帘,亦如初见。 他起身下车,素衫似冰裹,寒袭一身,轻启却冷言:“先驾车返回魏郡,我一人去即可。“ 车夫也未曾多话,只简言道:“公子一切小心,属下就先去复命了。“ 魏郡,瑶江客栈 “咳咳…“刚听到消息的萧云洺正端着白瓷杯盏饮茶,却顷刻喷了一地。他了解四弟的为人,所以云韶去了他也没觉得多意外,只不过因这墨玄隐也发动锦绫阁中的人前往清河郡去凑这个热闹。且倒不是绍凌风有多可怕,而是如今各自立场不同,有些事已然不复从前。故而他们也并不清楚绍凌风那边是什么情形,这才是真正令人担忧的。 以往的事,虽门人中知晓内情的并不多,但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当年绍凌风便不是什么行事理智沉稳的人,而且因为他父亲的死,依旧在怨恨飒门当年不肯施以援手,帮助泠音门除去逆贼。 只可惜,那时飒门门主早已仙逝,飒门储主也已隐退,千离堂实权未在长戚长老之手,扶月楼势单力孤,还有谁有那个能力去发动族兵讨伐呢? 欧阳景箫那时心知已无可挽回,便好心收留逃避了追捕的绍凌云,私下用了荥阳普通人家的庶出二女云姬的身份。绍凌云日夜兼程地从兖州绝音堂到荥阳郡,以为追随欧阳景箫就可早日寻到自家兄长一同复仇。 唯令欧阳景箫意外的是,从凌云口中得知绍凌风尚在人世的消息,既然当年的祸事都未尝伤他半分,此次,也必料到他会一雪前耻。 令人最无奈的还是绍凌风,性子偏执,冥顽不灵,不过,如今还不是他莽撞行事的时候,一如欧阳景箫回飒雪殿,就是要重新掌握门中实权。 而绍凌风,空有一身功夫,却不懂得先暗藏锋芒,死活要同有音门长老撑腰的沈重约决一死战,如此,怎么去夺回门主之位,为父报仇? 此时,欧阳景箫只身前去,无非是去劝他莫要过分心急,事事先以冷静从容,处变不惊为上,只恐他不听忠告,一意孤行,纵使景箫功夫了得,也未必能说服他按下一时仇恨,从长计议。 廿二.复见少年狂 欧阳景箫一袭素衫,白袂轻飘,独自在月夜里运功前行。 清河郡东郊之外,竹林繁密,宁静幽深,这景致,倒颇像荥阳城北的济水亭。 行至深处,一座清雅的堂居映入眼帘。 堂居的额匾是用平常的松木所做,上头的字迹也经风雨侵蚀,渐至模糊不清,唯留一手亲刻的“风“字还可辨识得出来。 走近堂居,欧阳景箫便敏锐地觉察到身后有人,她霍然回身,但见那人离着有几里远,玄衣长身,面色冷峻,手中持着长剑,一言不发。 景箫冷冷地道:“怎么,想杀我?“ 玄衣之人没有答话,持剑便迎风闪到了景箫跟前道:“久闻公子大名,且武功修为登峰造极,在下不才,想与公子比试一二。“ 欧阳景箫淡道:“如此,那便得罪了。“ 这边话音刚落,来人便已挺剑而上,所幸景箫反应敏捷,侧身迅速拔出了别在腰间上的飒雪剑。 飒雪剑一出剑鞘,似悬崖峭壁上的寒光顿现,冰冷而肃杀,深邃而如墨。 欧阳景箫挥剑拦住来人,两剑首尾依次相碰,霎时擦出了星点火光,极为耀眼。 玄衣人眼看此幕,一时竟然愣住。 趁对方惊讶之余,欧阳景箫却未与其相持,而是陡然旋身返手,回杀相向,使其措手不及,还未出招,对方的剑早已落地。 此刻,只闻耳旁寒风阵阵,欧阳景箫眸光依旧淡淡地看着他,浑身冷凝之气四散开来,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此刻再看那剑,竟已然稳稳地驾在玄衣人的颈项之上,制得他无法脱身。明眼一看,若是景箫的剑再近那人几寸,他便会即刻人头落地。 飒雪剑一向以极速、利索,精准著称,持剑人只要身手敏捷,剑法精准,驾驭其御数百之敌也是绰绰有余。 玄衣人目光深不可测地瞥了眼那把名剑,又眸光幽深地看着景箫,意味深长地道:“公子身法俱佳,云轲甘拜下风。“ 欧阳景箫见状,拔剑回鞘,波澜不惊。 “两招即胜,这飒雪殿的储主真是名不虚传。照如是,明年的尊主之位,四公子必是有望争夺了。“不知何时,堂居之上早有着一深红长袍的十八九岁少年,正击掌笑道。 玄衣人见状立即半跪行礼唤道:“属下云轲,拜见主上。“ 欧阳景箫闻声抬眸望了他一眼,意味不明。 深红长袍的少年看着景箫,扬眉道:“四公子并非如常人一般。如今你我皆是一方储主,而又都遭贼人暗算,失去亲近的人,应当以同病相怜,依偎取暖为上,外面露气甚重,云韶兄还在下头干站着作甚,不如,来我这厅室暖阁里坐坐。“ 云轲亦伸手比划了一个‘请’的姿势。 欧阳景箫淡瞥一眼,淡道:“多谢阁下美意。“于是抬步便进了暖阁。 待二人坐定,绍凌风却缄口不提欧阳景箫的来意,只顾喋喋不休地道:“云韶,多年不见,你的武功较之从前,又精进了许多啊,想来开春的尊主大会,你定会参与的罢。可老兄我倒听闻千离堂主高徒睢绎本事不凡,次年会同赴尊会与千离储会,实力也不可小觑,只是不知云韶你对此事可有耳闻。“ 欧阳景箫心知他有意抢先岔题,便面色平静道:“不曾听闻。“ 在绍凌风正要开口之际,欧阳景箫便漫不经心地道:“不过近来,兖州却有消息道,泠音门将由某位长老接替,新立为门主,大事做不成,还只能放纵门中弟子夜夜笙歌,不知对于此事,阁下有何看法?“ 绍凌风敛下眸底幽暗的光,继而笑道:“呵,为兄方才不是说了,我与你虽贵为一方储主,却并无实权,你难道忘了么,你当与我一同维护实权,才是正道。” 欧阳景箫淡道:“可惜如今你的实力还不能与之相抗,韬光养晦方为上策。“ “韬光养晦?“绍凌风苦笑着摇头,“你高估了我的耐性。“ “恨,即是忍。“欧阳景箫将案上的茶壶提起,倒出一杯清茶,缓缓地道。 绍凌风眸色暗沉:“云韶,你还是不了解我。“说着仰首就大饮了一口茶。 寅时时分,东方既白。 东郡,扶风居 “既然如此,鄙人言出必行,令妹必将遣人平安带到,要事在身,恕不相陪。“欧阳景箫款款起身,抱拳行礼后,往阁门行去。 绍凌风眸光由沉转亮,叫住他道:“云韶,还是谢谢你照顾云儿,望往后…还能常来坐坐。“ “不会有那一日。”欧阳景箫的身形顿住,却还是冷冷地开口,“虽道不同,但相识一场,往后的路,自己保重。“语毕正要往前,却见居门旁,一棵杨柳临风舞动,摇曳生姿。 欧阳景箫看着它,脚步顿住,神情有些恍惚,像是触及了什么久远的回忆,却也只是片刻。遂移开了视线,一步步地,坚定地踏上了归途。 此刻,满庭的落花轻飘而下,尽数洒在了离人宽大的素白衣氅之上,似画中仙,似案几上安然放着的五色琉璃盏,玲珑剔透;又近乎,置身于一个虚幻易碎的梦境,脆弱得只需美人指尖的稍稍触碰,便化作了现实。 清风穆穆而至,绍凌风站在檐下,深红的长袂迎风飘起。他极为不舍地望着那落在眼前那渐行渐远的素色背影随着亟待消逝的月光浅入浅出,慢慢地,变得不复清晰。 这一别,当是永别。 廿三.离人将归去 瑶江客栈 天字号房内,萧云洺身着那一袭月白的锦衣,缓缓走至景箫身旁,轻道:“他还是不愿回来。“ 见景箫不答话,萧云洺戏谑地道:“我还以为,若是不带他回来,四弟不会罢休,他亦不会轻易放你。” 欧阳景箫拢了拢肩上系着的素色披风,悠然地道:“路是自己走的,有些事情一旦下定决心,只能听之任之。“ 萧云洺闻言,浅声道:“你们做的似是为同一件事,但相对而言,你所选的可会理智些?” 欧阳景箫闭上了双目,那修长的睫毛似窗室的一排排帘子,密不透风,她的声音略显平淡:“为的是同一个目的,选择的路皆是一样,归根结底,是方式为异罢了。几年前,我或许还会与他同处一道,但筹划至今,谁又会比谁聪明多少呢。“ “现下,你是要将绍凌云护送回清河郡么?“ 欧阳景箫颔了颔首,道:“我预备让玄隐和荁茗一块儿去,路上也好照应着。“ “墨掌阁?按时辰算,他人应已在清河驿馆了。“ 欧阳景箫颦眉:“我不过只去了一夜,他这般急着是做什么。“ 萧云洺摇头道:“他亦是知道凌风的性子,毕竟他又是飒雪殿主亲自指派给你的亲卫,总不能看着主子孤军奋战,自己安然坐视却不理,自然是要去寻回你了,孰不知你却并没有与凌风过多纠缠。这会儿,他定是身在馆驿,只不过,他大概还不知凌风的具体所在。“ “也罢,让荁茗一人护送回清河,顺便在那寻一寻玄隐罢。“ 此刻,婢女汐英正专注地为绍凌云梳着长发。 菱花镜前,绍凌云两叶柳眉亦浓亦淡,深邃的杏目匀称地刻在两叶柳眉之下,粉面含笑,清丽淡雅,摄人心魄。 汐英见此情景,蓦然愣了神,就这么看着绍凌云不说话。 绍云如反而止住了笑,轻道:“怎么了。“ 汐英及时反应过来,腮边红晕浮了上来,道:“方才,奴婢在…想,云姑娘生得如此娇美,曾就是鄄城的绝世美人,在这世间,怕是也只有云韶公子那样谪仙般的人物可以相配了。” 闻言,绍凌云的双颊上也染上一抹红霞,她嗔道:“这种话往后不可再说了,此去经年,我与他就恐难相见了,我也身负着一些责任,岂能只顾着这些儿女情长?何况这么多年…云韶都无意于我,我又如何能妄想于他有情。“ 说到后面,绍凌云神色有些黯然,瞳仁中又闪着些许晶莹逷透的泪花,不过,那些泪光只是在眶中闪烁着,始终没有落下。 这段日子她虽是有目的地待在他身边,可她终还是抑制不住自己那些自小就对他生出的情愫,细细想来,他对此始终未能察觉,这种感情亦还未真正融入心里,陷得也不是太深,随着事过境迁,这样的感觉终是会化为乌有的罢,但她一直会记着他在苍竹园对她说的,女子并非生来低眉顺目的,也不总是要依附男子而活。 汐英见主子伤神,心下也是叹了口气,便专心地为主子装扮,先是她部分青丝绾成小髻,再是用那支曾在泠音门时,就戴着的如意状的翠绿色玉簪别住,余下长发则就轻轻地披在了脑后。 厢间外,叶荁茗道:“绍姑娘可装扮好了,马车已备好,就在栈外静候姑娘了。“ 汐英闻声便回道:“姑娘已装扮好,劳烦叶公子了,这就便出来。“ 片刻,汐英便搀着绍凌云上了马车。 彼时,客栈檐下,欧阳景箫递过手中的刻有骨簪暗纹的红木令牌,不疾不徐地对荁茗道:“这是门中信物,在护送凌云去清河的途中,可保平安无阻。“ 叶荁茗颔首,朗声道:“属下定不负公子所托。”便一跃上马,拉着疆绳,“彻“地一声,马抬腿嘶鸣,尘土扬起,那马车便往西奔去。 清河郡的东郊外,黑幕如轻盈地薄雾,悄然地笼住这个寂静的竹林。 夜色苍凉,一身朱色长衫的绍凌风负手站在月光下,身后倒映着修长的身影,似是行走于水中。 绍凌风侧身问道:“墨玄隐现在到何处了。“ 云轲回道:“探子来报,已下至清河郡的驿馆。“ 绍凌风嘴角边勾起一抹笑意:“这就要到了,既然打不过云韶,墨公子,我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云轲犹疑道:“主上,您这是要亲自出马?” 绍凌风挑眉道:“那是自然,本来让你与萧云韶比试,就是因为本主还不屑与他切磋,只是要看看云韶的真功夫,既然如今他厉害到连你也打不过,而你又与我不相上下,礼尚往来,我就只能去找他的护卫比试,如此一来不就两清了么。“ 云轲暗自撇了撇嘴,主子又在找托词了,礼尚往来真是……但他心中虽这么想,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见他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恭敬地笑道:“主上英明。“ 廿四.不识其原委 清河郡驿馆 墨玄隐道:“荁茗说东处地势较为偏僻,你们就在这守着,宋陌,你轻功素来不错,这次就随我前去。” 其实,墨玄隐也不甚明白储主非要独自来清河的意图,原以为,公子从荥阳一路走水路过来,又为避泠音门绕过兖州,走冀州,是为了去青州飒雪殿,但,如今看来,储主也不全是为了去师门,许是又另有目的。 “是,掌阁。“被叫作宋陌的人,是一个肤色为纯麦色,又着一褐色利落短衫的小哥,眉目清秀,也是锦绫阁的伙计,武功高强到可与墨玄隐相媲美。 言毕,墨玄隐,宋陌二人运着轻功,腾空跃向驿馆房檐之上,一会儿就没了踪迹。 几个时辰后,二人缓缓落至一片幽深的竹林里。 竹林里,空谷幽寂,月华如水,倾泻于暗黑如墨的清夜里。 二人飘然前行,屏气凝神地轻走着,足下时不时有着“嘎吱“踩落叶的声响,清脆悦耳。 墨玄隐水绿长衫下,有着月蓝暗纹的琼瑰佩玉散发出一圈又一圈的柔和清辉,深黑的竹林为此明亮了许多,前方的路似乎也更好走了些。 宋陌忽然低声道:“掌阁,你看。” 墨玄隐的目光顺着宋陌手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这一排排整齐的竹子上,竟刻着一个个小小的骨簪状的标记,隐于竹节之间,若不细看,就只似一条微小裂缝,甚是不起眼。 墨玄隐满脸狐疑地看着骨簪标记,心上打起了鼓,好眼熟的标记,似是在何处见过。 他正苦心思虑着,又瞅了一眼自己身上系着的月蓝暗纹佩玉,突然,心中“咯噔“了一下,对了,四大门派中的标记,飒雪殿是白玉坠的骨簪,千离堂是不同色的暗纹琼魂佩玉,泠音门是七根弦的瑶琴,扶月楼则是白玉柄的塵尾。 其中,只有飒雪、扶月两门派皆是有白玉色的标记,两门也是常年相交好的弟兄派系。 骨簪,飒雪,此处,是有他人来过么,难道是储主,特意为他们指路? 不,不对,储主这时岂知他们会前来清河。 按下心中的诸多想法,墨玄隐道:“既然有人指路,我们就顺着标记找罢。“ 宋陌点点头,便顺着标记往前走。 果然,沿途中,他们寻到了许多这样的标记,渐渐地,他们愈走愈深。 行至丛林最深处时,墨玄隐似是察觉到了周围的一丝异动,便低声道:“此处似是有些可疑,对方应该是用了隐术,而这里荒无人烟,我们不宜使轻功去一探究竟,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宋陌闻言也谨慎了起来,但见他的双手紧握着剑柄,一言不发地小心往前移着步子。 这时,两道疾风迅速地划过夜色长空,系接着,又是一阵异动。 墨玄隐望着疾风的方向,察看异动来源,却是悄无声息,不知所踪。 宋陌见状,急忙对着长空喊道:“何方人士,竟然连面都不敢露,不过故弄玄虚罢了。“ 微风淡淡吹过,两个身影凌空一落,齐齐笑道:“能来此地,兄台有胆量!” 正对着墨玄隐的,是一袭朱色长衫的少年,也就十八九岁,还未及冠的样子。 而那一边,让宋陌一下子拔剑相向的,是一玄衣少年,亦是气度不凡。 墨玄隐见来人的打扮,更疑惑了,朱红的锦衣长衫,记忆中,似是与一人的背影较为符合的,但,仅仅是背影。 墨玄隐抬手作了一揖,道:“兄台谬赞,只是在下冒昧一句,二位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要事。” 绍凌风笑了笑,亦回了一礼,道:“兄台莫要惊慌,我和我的弟兄闲来无事,见到兄台身手不错,想与兄台比试比试。“ 宋陌好歹也是个烈性子,见对方明摆着故意找茬,这样蹩脚的理由都找得出来,自然是看不惯,便鄙夷道:“闲来无事,阁下还真是好兴致,是不是每见一人身手不错,就想比试切磋一番啊。“ 一旁的云轲,本来就对这种一上来就拔剑的人没什么好感,见这个人还拿话呛自家主子,心下顿时不爽,想着主子还没发话,他这做的下属也敢咋呼跳脚。 于是他挑衅道:“说得不错,我们就是些武痴,可看你这身跑堂打扮,许是也只会些花挙绣腿罢,你家主子还没开口,就敢在此放出狂言乱吠。“ “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你算个什么东西!”宋陌愤然举剑,云轲迎剑而上,才打了几个回合,又揶揄道:“兄台脾性不佳,为兄不过说了几句该说的话,兄台便如此大怒,是否有些过头了。“ 云轲此言,又挑起了宋陌刚刚微熄的怒火,真是火上浇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见那宋陌又怒斥一声,“住口!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双方的剑术亦是使得更加猛烈,顿时,两人皆打的不可开交。 墨玄隐一脸青黑地扶了扶额,一言不合便开打,真让他有些后悔,当初怎么就头脑发热把他给带来了,还忘了宋陌有这样的破性子。 现在,这两人无视各自的主子,纷纷打得不可开交,就这局面,真真是没发儿收拾了。 绍凌风见墨玄隐作势要发话阻拦,也急了,便礼数也不顾地偷袭道:“都少废话,看剑罢。“ 一剑便劈头盖脸地使了过来。 墨玄隐见势慌忙举剑来挡,道:“这位仁兄,在下还有要事,恕不能陪兄台切磋了。” 绍凌风似没听见一般,满不在乎地道:“要事也不急于一时。“ 墨玄隐挥剑挑开对方飞过来的剑刃,急然道:“兄台,在下常年居住在锦绫阁,兄台若有兴趣,可去荥阳郡寻我,我随时恭候,现下真是无暇与兄台比试,还请兄台高抬贵手,放我过去。” 绍凌风可不管不顾,仍是挥剑如雨,招式狠厉,而墨玄隐,招数虽也百般变化,却是只守不攻,一时间,二人不分伯仲。 片刻后,墨玄隐这边正打得火热,却忽见另一道寒光袭来,直冲向绍凌风的背后! 廿五.原是故人来 只见来人突如其来的凌厉一剑,却是剑走偏锋,刺中了绍凌风的右肩,一针见血,将肩上一大片朱红质地染得更红了。 那人不依不挠,仍挺剑而上,剑势百转,任意一势都可使对方猝不及防。 绍凌风措手不及,只得迅速闪身后退,一边左手捂住右肩,一边招架住那人的剑锋。 宋陌和云轲两人见徒生的变故,皆是惊得猛然倒吸一口凉气,丢下了手中的剑,两把剑都戏剧性地同时触地,发出“当“地齐声脆响,甚为悦耳。 少顷,就在绍凌风快招架不住时,来人蓦然收剑。 绍凌风重心不稳,一下跌倒在地,嘴角留下星点血迹。 再见那人,一身青色的大氅,玉树挺拔,面容清俊,手持一剑,神色泰然自若。 墨玄隐一见到来人,即刻恭敬行礼道:“言公子。“ 一语惊人,连方才还在咋呼的宋陌也愣在了原地,一动也不动。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云轲,他赶快奔上前去,扶着绍凌风道:“主上,主上没事吧。“ 绍凌风朝他摆了摆手,忍痛笑道:“是言兄啊,倒是许久未见。“ 画言淡道:“此次我来,只是要与我家公子同去青州的,不巧,却撞见兄台想与我的兄弟比试一番,可看我的兄弟似有不愿之意,自是要来助他一臂之力的。” 宋陌一开始见他们俩认识,便心生奇怪,这会儿又听画言如此说,则不由得暗自腹诽,还似有? 明明是定有,非常不愿! 绍凌风闻言,松开按着的右肩,殷血汩汩流出,他浅浅一笑,道:“画言兄言重了,玄隐兄他十分愿意与我切磋剑术,只是不凑巧被言兄误会,扫了兴致。” “你如何会知道我的名字?”墨玄隐平淡的眸子终于染上了一丝讶色。而绍凌风却微笑不语。 画言淡淡岔言道:“现如今凌风兄除却性情,这强人所难的本事也是愈来愈高了,可凌风兄现下有站这说话的时间,还不如去你自己的小居里包扎一下伤口为好,免得到时难以愈合,就严重了。“ 云轲闻言跳脚了:“偷袭之事,本就是胜之不武,你竟还…“ “等等,”墨玄隐面色忽然露出少有的严峻,只见他打断云轲的话,对着绍凌风道,“凌风…绍凌风…你就是绍凌风?“ 墨玄隐之所以会表现得如此反常,完全事先因为在叶荁茗那儿打听过,储主此次要独来清河郡的目的,就是为了绍凌风。 可是,那年记忆中的朱红背影却怎样都无法于现下重合,是因为时光流逝,连那人的影子都找不到分毫么? 绍凌风见画言这边已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便心知无法再隐瞒,他面色平静地道:“正是不才,但我把话搁在这儿,你们要找的人不在此处,来此地也是徒劳。” 云轲见自家主子肩上的血愈流愈多,便果断地“哧拉“一声,用手将玄色披风撕下一大块,帮着绍凌风包住伤口,再紧贴着肩膀,利索地挽了一个结。 墨玄隐闻言蹙眉道:“可在下却有一事不明,沿途来此,发现竹节上皆有骨簪状的标记,是飒门独有的印记,这你又是作何解释?“ 绍凌风面色苍白地笑笑:“这就要问问那个言公子了。“ 画言接过话茬道:“骨簪标记确为我做,只是在知晓公子会来此,方才做此标记,一为告知公子我到过此处,二为去时寻找出路。” 墨玄隐恍然顿悟,他又朝绍凌风道:“竟是如此,既然公子他不在你这儿,那在下便回去了,对了,言公子亦是要寻公子,不若也与我一道回驿馆罢。“ 画言颔首,正要与他二人一同离去,只见绍凌风笑道:“不打不相识,凌风今日有幸与君切磋,来日方长,还望再相见时,玄隐兄能赏脸,与凌风一同煮酒畅饮!“ 墨玄隐亦笑道:“幸得与兄台相约,来日方长,玄隐却之不恭。“ 云轲见状也道:“对面那位伙计,在下云轲,功夫不错啊,只是兄弟这脾性可要好好改改,江湖中人这棱角太多,太过分明,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宋陌冷哼一声,道:“哼,多谢提醒,在下大名,宋陌。“ 云轲闻言立即笑出声道:“陌兄啊,幸会!“ 宋陌见他笑得不怀好意,道:“你笑什么?“ 云轲正要发声,却闻绍凌风喝道:“云轲,你废话那么多干什么。“云轲急忙垂眸,不再言语。 宋陌也只能干瞪着双目,不解其意。 墨玄隐见状,唯恐他又闯出什么祸事,急忙伸手拉了拉他袖子,面露歉意地道:“两位兄台,有缘江湖再见,我们这就告辞了。” 言罢,三人便沿着来时见到的微小骨簪状标记,离开了竹林,运轻功朝驿馆的方向而去。 廿六.驭马踏归途 且说画言,墨玄隐,宋陌三人自东郡出来,运着轻功正往清河郡驿馆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见二人一言不发,画言便率先打破僵局,开口问道:“玄隐,公子来过此处?” 墨玄隐道:“公子前几日是独自来的,或许是已经回至魏郡了。“ 画言闻言道:“魏郡,瑶江客栈么?既然这样,我就先与你回驿馆,待你一收拾好,我们便乘马车回那儿罢。” 墨玄隐颔了颔道:“好。” 临近清河驿馆之时,画言道:“我去换马匹了,打四更时,在厅堂等候。”?于是他牵过馆外栓着的马,朝驿馆旁的马厩走去。 厩内,食马者们正将一些上好的草料小心地放入马槽。 方才换好马,便闻见驿馆外传来一阵马车停摆的声音,画言回身一望,却是一芙蓉色衣裳的少年,利落地下了马。 馆中总管立即迎了出来,只见少年谦和有礼地道:“使君,这是我们主上的令牌。“ 那令牌是红木制成,虽有些老旧,但上面的白玉骨簪印记仍清晰可见。 总管见到令牌上清晰的印记,便恭敬地道:“公子请罢。“ 紫裳少年走至马车边,轻声道:“云姑娘,我们已到清河郡的驿馆了。“ 不须多时,先是一盘着侍女环形发髻的小姑娘下了马车,然后在下头搀扶着一位头斜插着翠绿如意玉簪的妙龄女子,玲珑绣鞋踩着板子,缓缓落地。 画言挑了挑眉,叶荁茗和泠音门的绍凌云? 而此时叶荁茗也远远看见了马厩旁挺立着的画言,便对着管事道:“先送这位姑娘去客房。“ 又回身对汐英嘱咐道:“好生照顾姑娘。” “是。” 待他们走进客舍,叶荁茗便抬步走至画言跟前,道:“言兄。“ 画言淡笑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厅堂喝杯茶罢。” 如今四更未至,厅堂里只有几个下人在左右服侍着。 画言撩袍一坐,接过婢女端来的茶盅,移开盖子,小心地吹着碧绿色的茶汤,吹散开浮在水面的茶叶,缓声问道:“你们,这是要去扶风居?” 叶荁茗笑中有些苦涩,他轻道:“是啊,绍姑娘是定要去的,而我本是只须护送到驿馆即可,但想着,也是许久没见着他了,正好顺道看看他这些年是如何样子了。“ 画言淡声道:“我刚从他那儿回来,依我看,经历过那样的事后,他的锋芒已是掩去了不少,但初衷不改,仍是一心要寻仇,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此去,想必困难重重。” 他稍稍顿了一下,又问道:“公子他,来过扶风居了么?“ 叶荁茗呷了口茶,清道:“公子只待了片刻,几天后便回客栈了,估摸着,还是凌风一意孤行,公子也就不想勉强。“ 画言道:“想必,储主他早就知道此去的结果了罢,这本是一两年未见,又偶然喜闻他还在人世,此去,不过是想见昔日好友,是否安然无恙而已。” 叶荁茗感叹道:“唉,四年前的那次变故,的确对公子的打击不小,我和绮姐姐甚至都认为公子退隐江湖就是因为自暴自弃了呢,没想到,公子竟还因昔日情谊收留了正逃难的云姑娘。“ 画言骤然冷声道:“不过,如此一来,我们与绍凌风算是分道扬镳,桥归桥路归路。“ 叶荁茗道:“对了,你说你刚从扶风居过来,那你可是看见墨大公子了?” 画言淡瞥了厅堂外一眼,道:“我与他一道回来的,公子既然已回了魏郡,那我便再与玄隐一同回去复命。“ 正说着墨玄隐便从堂外走进来,道:“叶掌事,护卫长与我期于四更之时骑马走官道,回瑶江,再与公子同去青州。“ 叶荁茗道:“也好,此去青州你们万事小心,一有消息,便即刻通知我们。“ 两人皆缄口不言,算是默认。 四更天时,茫茫清空之上一片黑暗,天还并未呈现破晓之势,只闻得鸡鸣数声,声声清脆,不绝于耳。 廿七.对弈自从容 瑶江客栈外,画言与墨玄隐一个翻身便迅速下马。 因几个时辰的快马加鞭,两人均是风尘仆仆,故而只得先叫伙计去向欧阳景箫通报一声,便各自急匆匆地回房沐浴去了。 伙计来报时,欧阳景箫正和萧云洺在品茶对弈。 “公子,墨掌阁和画护卫一同回来了。“伙计行礼报道。 欧阳景箫手执黑子,面色平淡,她道:“知道了,下去罢。” 伙计应声退出门外。 萧云洺见状,颇为意外地道:“四弟你早就知晓画言去了清河?“ 欧阳景箫不置可否。 萧云洺追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欧阳景箫依旧不予回答,只顾落子于盘。 “难不成是在济水码头,你那时便知了?“ 欧阳景箫淡淡一笑,呵气如兰,缓声道:“下棋。” 萧云洺俯身一看棋局,眉头一下高高蹙起,白子处之进退维谷,顿觉棘手,只得道:“方才是我心不在焉,再下一局罢。” 欧阳景箫轻敲着棋子,却淡道:“好。” 日禺,淡黄的光线透过糊窗的霞影纱,洒满了整个厢房,映出星星点点的斑纹,予人以朦胧之感。 毡下旁,跪揖着一位身袭青色提花织锦披风的少年,正是画言。 而墨玄隐,却并未跟来。 画言对着欧阳景箫恭敬地行礼道:“储主。“ 欧阳景箫看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黑白子,拾起一颗黑子,捻了捻其泛着些许光辉的边缘,淡然地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睢绎在益州?“ 益州,四大门派之一千离堂的所在位置。 其中,蜀郡原是北阙上任蜀王的封地,此任按礼法,王位世袭,封其嫡长子欧阳景筠承袭蜀王位,虽待之同亲王俸禄,却并无实权,一如虚设。 而千离堂地处于巴郡,两郡的位置十分相近,却无甚联系。 画言爽快承认道:“是,他并没有亲自来跟踪储主,但,他的心腹之人,冷面绛衣的孟芣苡却是,而反观睢掌坊,应是持默许的态度,又或者,这本就是他自己的意思。“ 察觉到画言话中有话,欧阳景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浅声道:“孟芣苡?” “上次储主于玄隐处收到属下的传书,不知储主是否还记得。“ 欧阳景箫放下手中把玩的棋子,道:“孟芣苡,可是前来查探萧府韶仪轩的那位女子?” 画言颔首:“正是,储主知道此人?” “不知。”欧阳景箫淡漠而慵懒的声音传来,但,她很快话锋一转,“不过,想必萧大公子是清楚的。“ 这话倒让画言不安了些来,他虽然明白萧云洺与储主的关系不简单,但却未曾想到,储主与萧云洺是有多深的关系,会对于此人这般了如指掌? 储主所行之事是争权不假,可若是愈来愈多的人知晓是极其危险的,如今尚还不知萧云洺是否知悉此事,若是,又了解多少? 萧云洺轻啜一口香茶,他轻道:“我只知,此女与云泫一样,皆为绎师弟门下的策士,从属于隐弟子,后见其武功不凡,与门内习武士卒较之略胜一筹,遂提拔她为心腹之人。“ 策士的身份,亦就相当于皇族贵胄或家世显赫官员府上的幕僚。 此刻,萧云洺隐去眸中正蓄势待发的冷光,不着痕迹地注视着欧阳景箫那清澈的瞳仁。 弟子皆道孟芣苡冷面,可又有几人明白,面前这个素衣出尘的人,才是真正的冷面之人。淡漠如他,似是在这世间,任何事物都引不起他丝毫的情绪。这样的满不在乎,漠不关心意味着了如指掌,如此,才是真正可怕的 。 因为,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具有坐观天下的气度。而此人的情绪完全暗藏在心里,没有人能够了解,便使她可以一直做到遇事宠辱不惊。 若与此人为敌,一转身便是万丈深渊! 他按下心头万千心绪,移开注视景箫的目光,转而瞥了眼画言,缓道:“其实,在我看来,绎师弟门客数千,却唯独看中孟芣苡一人,不单是因为她有武功才干,而是她那与生俱来,镇定自若的气势,想必,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对云韶你如此忌惮,却又只查身份,不置于死地的缘故了,且不说,他认为是他向来对如何收买人心是势在必得的。不过,他没料到,剑走偏锋,不但没招揽到你,反倒拱手相送一个有利于你现先行收回铸剑坊的契机。” 闻言,欧阳景箫不动声色地从棋笥中拈了枚棋子,落盘。 廿八.另走迂回路 这说的是事实。 但画言听出了弦外之音。因为,观其所言,萧云洺定已知晓储主对铸剑坊的筹划了。 而储主夺权的第一步,即是铸剑坊。 然而,顷刻,他便回过味了,萧云洺将话说的这么直白,不是无心,就是有意要向他坦白他与储主的关系。看来,前面的话,只不过是铺垫罢了。 只是,自从储主与其于荥阳的铸剑偏防庭院谋面后,睢绎为了制住劲敌,可谓是费尽了心机。 荥阳郡管辖着如此多大大小小的县城,竟还能让手下一一排查到济水县,真是让人不得不设防啊。这边掐断了他手下排查线路后,又转而利用储主身边人来探底细,比如,储主那名义上的二哥萧云泫。 在遣心腹夜探萧府不成,又不死心地佯装寻查储主,促使其中计,就能不废吹灰之力,让其显露底细,以而逐个击破,使其无退路,自主来投,足见其险恶用心。诚如是,他自己于这这尊主之位便又可大大增进几分的胜算。 说到底,他心中忌惮与他意在招揽,终还是并存的。 只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他如今,一门心思只在乎能否制住素袂公子这个人,殊不知,他的内坊,已然被储主遍插眼线,有些潜在的威胁,到了一定时机就要引发出来了。 欧阳景箫淡淡掠了一眼萧云洺,却又拾起棋子,向画言道:“这几日,你就好生在客栈住下,近日孟芣苡那边必不会有大动作。若有,差人来报即可。不过,我已无时日再等。“ 的确,这样吊着把玩的迂回战术,又能指望他们自个儿会有多少动静呢,他们落个清闲自在,不过只待愿者上钩罢了。 很显然,画言并未注意到前者的吩咐,闻其语气,却是有些意外,他道:“储主,这…是要外出?“ 欧阳景箫轻颔不语,算作默认。 萧云洺见状,便打岔说道:“何时会出发?“ 欧阳景箫淡声回道:“明日寅时。” 正说着,她轻微地平撩了一下素衣衣摆,本是以为就要起身离去,谁知却见她依然纹丝不动,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 萧云洺犹疑道:“云韶,你这又是……“ 只见荥阳郡王又伸手探进笥内,暗自搓捻着一枚扁圆而饱满的墨色棋子,悠然打断道:“接着下棋罢。“ 廿九.忆起少时约 清河郡的午夜,寂寥无声,一辆马车,却是蓦然停在了扶风居前。 马车内,依窗倚着锦锻靠枕的两位妙龄少女,已然睡熟。 驾车的车夫是个着一身芙蓉色衣裳的儿郎,他双目炯炯地看着面前的居所,环顾后方竹林。 时光骤然斗转,思绪飘回了几年前的此处。 清河,东林。 漫山翠草郁如画,遍地落英繁似锦。 昔年,那处,还是盎然生机,不似如今的死气,幽静却沉闷。 遥望远处,似迎面走来三位少年,皆是利落短衫,还透几分的稚气。 “哎,我说,凌风,你来清河,如何就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啊。“身着芙蓉裳小少年皱眉道。 小红衫的少年闻此,佯装不满此言地道:“这儿有山有水的,哪儿偏僻了,云韶,你觉得偏僻么?“ 那时的欧阳景箫,依然素衣白衫,面容清俊。只见他淡淡一笑道:“有我和荁茗每日来访你这片竹林,还惧那偏僻做什么?“ “还是你萧云韶会说话! 咱们快走,前面就到了,居名我都取好了,就叫扶风居。“小红衫少年两手分别揽过身旁两人的肩头,笑道。 “怎么这么俗气…” “你知道什么,我这居名,可不是胡乱取的。“ 三个小少年径自往前行去,留下的清影,也渐渐消失在了记忆之中。 不知何时,居前挺立着一个身穿一袭深红长袍的人,记忆中那个性张扬的他,似曾相识,却又多了些冰冷的陌生之感。 他凝望阶前红衫独立的他与那行只余“风“字的松木牌匾,轻启唇道:“匡扶正义。” 闻此句,他冰霜一样的面庞刹那愣住,尘封的往事如打开河堤的闸门,源源地向心头涌来。 忆昔那年那月,亦是这样的节气,楼阁内,意气风发的他,轻笑着说道:“不许瞎猜!匡扶正义与风,才是‘扶风’之意。” “匡扶正义,劫富济贫,少侠?“芙蓉少年戏谑道。 红衫小少年闻言慨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好你个绍凌风,敢说我是燕雀,哪里走!” 如今,忆起当年,却早已恍若隔世。 此刻站在居前绍凌风,神情恍惚哀伤,眼角噙着泪,可是以男儿意气,始终让它没有滴落下来。 他颤声道:“荁茗,今日若得空,便来品一品寒舍的新茶罢。“ 谁知,叶荁茗却道:“绍公子不必麻烦了,此次在下,是奉命来送云姑娘回公子的居所的。“ 语气虽已千般生疏,若从细了来听,仍旧含着那一星半点的,不易为之察觉的颤抖与不舍。 卅章.罗绮为君整 闻其生冷的语气,绍凌风注视他良久,眸中闪过一瞬的哀愁。 但稍纵即逝,既而愈发变得深不见底。 他静静仰首而望,弗见其神色有变,依然处之泰然。 当是时,在叶荁茗身后的婢女汐英,正小心地掺扶着绍凌云下马车。 她一身羽蓝的蜀锦罗衫,头斜插着翠色如意玉簪。 她一步步朝他走来,发边的垂珠摇曳,举止纤丽,顾盼生姿。 见到许久未见的兄长,绍凌云眼眶里溢着的泪光不住地闪烁着。 只见她又三步并两步地跨上台阶,扑进阶前的那一抹红衣中,泪眼朦胧地颤声唤道:“兄长。“ 绍凌风本是负在身后的手,亦缓缓地伸向前,轻扶住眼前人正轻颤的双肩,闭上双目,任她的泪水将自己红襟浸湿。 见此情景,叶荁茗淡淡一笑,拉了拉被风吹得鼓起的芙蓉色的下裳,向身旁的汐英示意了告别。 他翻身上马,伴着烟沙滚滚,马鸣呼啸而去,终已不顾。 居旁的青青杨柳,浓密如同片片烟雾,静谧,却安然不动。 而背后着深红长袍的他,闻此响动,睁目伫立在阶前。 轻扶她的手中,还攥着折下的柳枝,独望前方疾驰的友人,似是一个背影,一个刻骨的回忆。 澹月下,月影横斜,忽然记起,围炉前的一个芙蓉衫少年起头吟道:“以送别为题作诗,我先来罢,堤岸杨柳生,插曳堆烟尘。“ 红衫少年抢声道:“折枝来相赠,擎杯敞衣饮。“ 素衫少年思忖些许,悠然地道:“山寂寂,水悠悠,怅送友人去,把酒化离愁。“ 两人听完,对视了片刻,具是一笑。 芙蓉衫少年:“凌风,说准了,待来年开春,我们就在相约在这儿看你栽的那些江南杨柳!“ “好啊,待杨柳抽条之时,我第一个便知会你们!” … 声音愈来愈幽远,似那隔世的记忆,又出来作祟了。 他们终究没有来赴约,甚至,连杨柳的影子也没有见着。 绍凌风怅然地想,原来那年等待着我们的,是真正的离别,还是没有任何相送前奏的离别。 而现今,独余满地落花,道是空生哀意,折枝未送,又何来的共饮? 离别了,愁意又当如何化?纵有再香醇的美酒,也难掩别离的愁苦,为之奈何。 阳平郡,馆陶城 阳平郡是隶属豫州的郡都,郡治历来于豫州所管辖的范围内。与魏郡的距离虽有,但两地相去,总归也谈不上是甚远。若要前往,度其也只须数日即可。 诚如是,顾数日,欧阳景箫方入城。安顿于驿馆后,同行下属来报:“公子,属下已知会墨姑娘了。“ 欧阳景箫淡道:“很好,下去吩咐一声车夫,我们辰时五刻出发,去往瑶华浦。“ “是。“ 瑶华浦,是馆陶城外临水的听曲阁,亦是一个琴铺。 里头的琴,虽称不上华贵绝美,却皆是上乘的好琴,音韵俱佳。 但因其远离城心闹市,又建得甚是简朴,馆陶城里有身份的官侯等显贵人家,是断不会来此的。 反之,小门小户,下至百姓倒走得多些。 瑶华浦中的七弦琴不甚出名,但瑶华浦里君影姑娘的琴音,却一度名满馆陶城。 相传,她的琴声,柔音入骨,能有愈合心伤之效,悲怆苍凉,更有闻音伤情之势。 或令人时或心痛不能自已,亦或是令人沉醉摄人心魂。 “姑娘,来人说了,公子是辰时五刻从驿馆出发,如今,已渐临瑶华楼阁。“一旁的婢女道。 碧衣女子那纤细而宛如柔荑的手臂,轻握了握绿袖中的碧色玉箫。 她朱唇轻启:“梳妆。“ 须臾,妆成,面前的美人,玉涡色的锦锻罗绸衫裙,水绿双绡轻轻地挽在两臂间。 发间横插着琉璃月钗,体态轻盈姽婳,触目见琳琅珠玉,芙蓉出水,清丽淡雅。 她踱步徙徛,于阁上静候。 在阁下传来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清晰明朗的步子时,她立俯望。望见那阁下少年长身,系着素色的织锦披风。墨玉长发轻散在肩头,黑白分明,俊美如画,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少年穿过长廊,正往上阁走来。彼时,她那握着玉箫的手,不由得渗出了细而密的汗珠。 她慌张得正想着执袖拭去,可那谪仙般的人物,墨发微扬,已然站在她的跟前了。 寂静,只是短暂须臾。 但见其,将素色锦披解下,又轻轻地递与她披上。 少年淡淡开口:“罗绸单薄,为何不系披风?”声调虽平淡,言语简洁,但声音却是清澈的,似缓缓地自心间流出。 又犹如迸出的,粒粒晶莹圆润的珠玑,那样轻易地,就妆点了她的内心。 卅一.思君几载多 她接过少年递来的素雪锦披,细细感受着上面残存的余温,不觉莞尔。她凝望着景箫许久,轻轻地道:“君影谢过公子,请公子移步雅阁赏曲。” 末后,又转身吩咐一旁的红衣婢女,道:“红蓼,上茶。” 逢下人备茶之际,欧阳景箫已步入了雅间。 阁内的陈设的确雅致非常。 正中央设有雕花的镂空玉面屏风,下座上放着席地软毡,角落摆有饰以黄金色泽的兽形香炉,里头正爇着的香料,香气四散,清淡而不浓郁。待热气腾腾的香茶端上,君影便摒退左右,进了屏风内侧。 欧阳景箫亦跪坐在了软毡上,侧耳静静聆听。 顷之,未闻繁弦急管,但闻琴音渐渐,一似空谷传来的回音,清灵悠远。 果真是瑶琴中出的曲子,曲调清雅,却无半丝靡丽之音。曲毕,屏风中人影摇曳,君影蹀躞步出。 只见她低首,双手相扣在左腰际,屈膝行了一礼,道了一声万福,便跪坐在景箫对面的座上。 欧阳景箫抚着温热的茶盏,笑道:“如今,你的琴艺竟是愈发好了。” 她的唇边蓄着一抹苦笑,浅声道:“清萦拙技,不及公子箫曲一二。” 欧阳景箫闻言,笑意蓦然停滞。 望着盏中翠绿匀称的尖叶已浮出了汤面,他淡道:“毛尖清茶。“她往前长跽,向杯盏中倒茶直至斟满,道:“公子眼力奇佳,正是信阳的毛尖茶,此茶向来清爽,记得少时,公子甚爱之。” 欧阳景箫道:“以往的事,我已无法尽数记得,此次来,也是向你打探门中情况。“ 墨清萦道:“清萦明白,只是事关公子,四年前便已似雁杳鱼沉,清萦未尝料到公子隐世多载,竟还愿意回来。“欧阳景箫淡声道:“四年都过去了,我也是走南闯北,随性惯了的,说到底,也是我自小便待过的地方,又如何不能回来?” 闻其声中有些许怅然,墨清萦不禁感伤,泪水忽然划落而下,一时难以止住。欧阳景箫安静地凝视着她片刻,没有出声。 好不容易止住了泪,她轻道:“清萦原本也只是墨家的侧室所出,地位低下,父母双双离去后,墨家日渐衰亡,却仰仗公子照顾,入了江湖首派飒雪殿,成为余音阁长师的门下弟子。又逢上公子隐世,而长兄,二哥也皆为公子做事,但清萦不过一介柔弱女子,只会些琴箫,在师父的庇护下,才得以独善其身。今闻公子一番言语,让清萦顿生悲凄凉意,一时难能自持,倒让公子见笑了。” “你能周全好自己,未必不是件好事,经受了如此之多,我的心怕是早已成铁石,现下又有何可悲伤的?”欧阳景箫抿茶后,淡然回道。 墨清萦默然,接而抬首道:“那公子此次会何时正式回师门,可有准备?“ 欧阳景箫沉吟一会儿,道:“日子未定,在此之前,莫要轻举妄动,先查清当前门中形势方为上策。“ 墨清萦变了称呼,神色沉重道:“储主,据我与师父调查,现今的飒门,无非是有三股势力把控着门权,摇摆不定,故而四年都相持不下,难以从中选出最佳的门主人选。” 欧阳景箫蹙起眉,问道:“三股?师叔的那两支我是知晓的,怎会还有一支?“ 墨清萦道:“储主许是忘记了一人,此人当年虽说隐世,却是于门中辖域内僻地隐世的,且门内,还残余着她不少的势力。“ 在门中僻地隐逸?一言勾起往昔似已然丢失的记忆,欧阳景箫心中顿惊,之前自己的疑虑果然不是错觉。 是了,十一年前的一个满目梨花,残阳如血的模糊景象,以及那个令逝去的人魂牵梦萦的女子,隐约就浮现在了眼前,却似灯花盏下,挥之即去的影子,转而就不见了踪迹。 【注释】 1.爇:(音同若),点燃;燃烧;烘烤。 2.长跽:(音同忌),长跪;挺着上身两腿跪着,多指一种古代坐姿礼仪,以表恭敬之意。 卅二.梨花绕角门 那年的皓月堂外,如血的残阳,映在了那个记忆中,画着梅花淡妆的年轻女子身上。 她,自后堂的角门推闼而出,兀自站在一树梨花下,静静冥想,任由瓣瓣洁白的梨花,自上而下,洒落在她的肩头,与血红的夕阳相互照耀着,绚烂着时光。 她着的一身轻盈的鲛绡素裳,旁系着的澹色宫绦长长垂地,犹似青丝三千,美得眩目。 轻风习习,梨花寥落,宫绦翩舞,笑靥如花。 那香玉般的脸庞上,绽放着令人心醉的笑容,那声声对孩童柔美地轻唤,似依稀可闻。 久之,声音变得愈来愈微弱,渐渐消散至那年的芳菲四月,化入了绵延无尽的烟雨之中。 而那个天人似的身影,亦在角门下悬着的灯花纸盏下,渐行渐远了…… 片刻间,欧阳景箫已然回神,她暗自沉吟了一会儿,浅声地道出那个阔别十多年之久的名字:“齐国东阳郡主封璃妜。“ 墨清萦颔首道:“正是她。” 欧阳景箫淡望窗外,声音清晰却悠远:“纵我千般算计,算尽了别人,却唯独疏忽了一个她。”墨清萦见状,轻言劝道:“公子…“ 欧阳景箫淡道:“无妨,自此局伊始时,徒漏她,也是无心要将她算进我的计划之中。” 墨清萦眸子清亮地望着景箫,十一年前,还未遇到他的她,尚在墨家过着备受欺凌,饱受折磨的苦日子,并不知晓这其中隐情。可是,如今就算是遇见了他的她,也从未见过,他对除门主以外的人如此看重。 一句无心算计,便知道,那长老独许于门中隐逸的封璃妜,在自家储主心中的地位之高了。 那他与封璃妜,到底是有何种深厚的渊源,才使得眼前这个清逸俊雅的少年,可以在那个她面前,放下他的谋筹大计呢? 顷刻,她起身提起茶壶,再斟满那个早已空空如也的白瓷杯盏,说道:“余音阁离皓月堂甚远,清萦对她之前的经历一无所知,但在我看来,既然她也参与了夺门之争,便不得不防。“ 欧阳景箫道:“若是夺门,她自是无法与我相较;若只是为了复仇,待回了师门,我会亲自与她说。至于她所暗植的势力,整个皓月堂自然是势死会效忠于她,但,我更想知道的是,除此堂之外,他处可还有潜在的异动?“ 墨清萦回道:“潜在的异动,就只有二位尊者身旁的人了,清萦暗想,安插内线,无非是要达到监视的目的,若他们有任何反常举止,势必是要斩草除根的,动与不动否,只不过是时机的问题,眼下,在她看来,定是时机未到。“ 欧阳景箫眉心一紧,沉声道:“不,不是时机,而是,她在等一个人。“ 墨清萦眸中闪过一丝犹疑:“是何人……“ 欧阳景箫眉间舒展,又恢复了以往的淡然:“我。“ 墨清萦闻言,蓦地又愣住了。 欧阳景箫摇着手中白净的瓷盏,余留的一口茶,在盏口中来回地晃着圈儿。 她的声音清浅,容态宛若蜻蜓点水般平静,她悠然道:“若我回去,她定会主动来与我商谈,所以,根本无须我费心去找她。“ 墨清萦瞪大了眼睛,惊道:“她是想与公子合作么…” “可,她这是为何,为何会那么笃定,公子定会答允她的?“墨清萦迷惑地道。 “大概,凭她的身份罢。“欧阳景箫淡道,“凭她与他的交情。“ 墨清萦固然听得是似懂非懂,她还是轻道:“那公子…会答应么?“ 欧阳景箫绝美的俊容上,漾起轻浅一笑,她自嘲道:“她低估我了,四年虽不长,却足以让一个充斥着夺权之欲的人的心肠,变得坚如磐石。而且,就似我这样一个已经没有心的人,都能将人疏漏于我的计划中,显然已是极致,难道还能妄想更多?” 墨清萦有些许怅然地,看着对坐的绝世出尘的素衣少年,难道没有心的人,就会没有情么,又或许,一直以来是她奢望了,奢望一个云淡风轻的人有情。 她轻声地道:“公子,现下,那还须清萦做些什么?“ 欧阳景箫淡声道:“现下无须,而其余的一些杂草,我也自会应对。只是,此处地虽偏离城心,却亦非极远之地,你化名为君影,琴技名满馆陶城,只怕有些事情,你心有余,力却不足。“ 墨清萦心间上涌起阵阵暖意,可心灵深处又似想起了什么人,面色一沉,但她强自镇定地道:“公子不必担心,红蓼她,原就是飒门武派长老的侍女,是学过一些拳脚的,而飒门武派的长老与师父历来交好,他见我孤身一人,没有得力的下人服侍,便将她指给我了,可抵去不少的麻烦。“ 欧阳景箫见她面色有异,却也不好细问,只是微微颔首,却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道:“飒雪殿,届时,你便先行一步,若我到了,自会差人送信告知。“ 说罢,便起身向阁门处走去,此时,身后人却突然一唤,声音清亮而极具冲击力,使他那正要迈住槛外的步伐,猛然顿住。 “殿下,请留步!“ 卅三.望断空回首 “殿下”之称早阔别已久,如今,就连听起来起来也颇为生疏了。 欧阳景箫倏然回身,望向她眼眸的目光有些复杂。 只见,墨清萦轻绡一挥,自软毡上起了身,面上带着鲜有的凝重之色,步步着朝景箫走来。 她走得极其轻缓,体态轻盈得犹似微步凌波,雅间内顿时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且那耳垂旁坠着垂珠的翠玉珥珰,亦随着步子的轻踏,在耳廓的内侧轻摇不止。 待走至景箫的跟前,她忽地直起身子,两膝着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玉底碧箫,与她那身罗绸制的碧裙,倒是宛若天成。 玉箫的做工甚为精致而大气,箫身是透亮的湖碧色,通体碧绿,其中还隐隐琢刻着四爪的小龙暗纹,而在玉箫末端结着的,是一道水绿色的长穗。 她双手齐眉,又恭谨地奉上裹着碧箫的素白锦锻披风,朗声道:“民女墨清萦,承蒙殿下信任,将此等贵物交与民女保管。现今如约期满,又复见殿下本尊,民女自当完璧归赵,谨此信物,叩谢殿下当年对民女,及兄长的救命之恩。” 言罢,她又将轻别着碧箫的双手交叠,加至额际前,缓缓着地,郑重地行了一个拜礼。 欧阳景箫俯身侧望,深邃的目光凝留在那管碧色长箫上,兀自思忖了许久才接过,并淡声道:“起来罢。“ 墨清萦这才徐徐站起,双目流转,却时不时地看向欧阳景箫。 可此时的欧阳景箫,却是神情平淡,未见其有任何情绪,她系好素白如雪的锦衣披风,淡淡开口道:“你好生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墨清萦怔怔然地听完那寥寥数语,又目送着那素白的颀长身影步出了阁门,往阁下行去,直至身影渐渐地淡出了她的视线。 她手扶着阁门,心中凝结着丝缕惆怅。 “殿下“此称虽已然久远,却总能轻易触动她心中那根初见他时,令她刻骨铭心的心弦。 墨府原来也是京城内的显赫家族。 父亲墨深曾是北阙的三品侍中,却因为一朝宫廷政变而以意图谋逆的罪名处死,三族连坐,只有她与二位兄长幸免于难。 正逢走投无路之际,却遇见了一袭白衣素袂的他。 他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身畔却有一年长他四五岁的青衣护卫。他轻吹着玉箫,箫声凄凉,其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与忧愁。 她站在他身旁,细细倾听,目光却无助地投向他。 他轻声地向旁侧的护卫问道:“墨家还余下多少人?” 青衣护卫道:“回殿下,仅余眼前三人,下人皆为之遣散了。“ 他轻笑了一声,道:“是么,既然如此,便将此三人送至王府中。” 青衣护卫犹疑道:“殿下,他们…可是罪臣之后啊…“ 他目光凌厉:“送至王府,此乃王令,速速执行!” 青衣护卫只俯首道:“是,属下即刻去办。“ 往后方知,那个在洛阳不顾一切地救了他们,又助他们在飒雪殿正式入门为飒门弟子的,便是北阙的荥阳郡王。 虽身份悬殊,但少时的白衣袂影,便自此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底,就任那时光飞逝,也难以抹去。 墨清萦从回忆中醒来,她移步至阁外,明眸比来时更是暗淡无光,她暗自黙念道,都道是君影之名别致,蕴意深刻。而殿下,你可知君影其意? 正在此刻,婢女红蓼疾步往上阁行去。 她急喘着气,对着清萦断断续续地道:“姑娘…姑娘,那城中阳平郡守府中…差人来说,说郡守这几日会在府中设宴,款待京城来的贵宾,特邀…邀姑娘入府抚琴助兴。” 墨清萦闻言柳眉轻蹙,她沉声问道:“差人,什么人?“ 红蓼只手拢着心口,平了平气,道:“是郡守府的元暮总管,他正在外堂候着呢,听人说是使君偶然闻得姑娘琴艺绝佳,才有意来邀姑娘在夜宴上抚琴奏乐,以款待贵宾,若是事成会有重赏。“ 卅四.风雨几时休 这所谓的元总管,也不过一及冠不久的年轻男子,眉目清秀,但浑身总散发着一种距人千里之外的冷峻气息。 这会儿见墨清萦亲临外堂,便淡淡地上前长揖一礼,道: “君影姑娘,久闻大名。“ 墨清萦稍稍颔首,道:“不知总管到此,有何贵干?“ 元暮道:“使君得知君影姑娘的才貌双冠,琴艺乃此城魁首,便特派属下来宴请姑娘,还望姑娘不要推辞。“ 墨清萦淡道:“使君抬举君影了,君影的琴技不过尔尔,又怎担得‘魁首’二字。“ 元暮目光犀利了几分,冷冷地道:“君影姑娘此言过谦了,瑶华浦虽地势偏离城心,但姑娘芳名却是传遍全城,使君也是知此缘故,才特地邀请姑娘入府,为宾客们献曲助兴。“ 墨清萦侧身垂睫道:“使君的好意,君影心领。但自入城以来,我还从未踏出过瑶华浦半步,请恕君影,不能从命。“ “若是,使君非要姑娘破例呢?“元暮不着痕迹地上前逼近一步,双目直视着墨清萦,竟是一丝松懈全无。 墨清萦紧绷着脸,眸色微沉,心道,果然是郡守府的总管,言辞间寸步不让,当下推辞,恐于我不利;看来,走这一趟,我当真是避无可避了。 于是,她一脸平静地道:“使君为民父母,为了使君,君影破一次例又何妨,如此,那便劳烦元总管回禀尊府使君,君影于午时之前,必会修书一封予贵府,告知所去之时,以表诚心。” 元暮见状,神色缓和,清冷地道:“姑娘客气,届时使君定会使属下来接姑娘,事成之后,也定予姑娘重赏。”说毕,便又抱了抱挙,出去了。 墨清萦望着那清冷的背影,俯身屈了屈膝,朗声道:“君影恭送总管。“ 红蓼旦见元暮离去,连忙进堂,唤道:“清萦姑娘。” 墨清萦已然靠在软塌上,伸手轻揉着眉心,浅声道:“日中之前,替我知会郡守府,上言道,既是晚宴,君影便于申时早些离开,前往贵府。” 那会儿晚宴还未开始,若那时再去,很多事情就不一定为他们所能制止的了。 红蓼急道:“萦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墨清萦淡道:“你也听到了,这郡守,是摆明要我去挡那些宾客的风呢。“ 红蓼蹙眉问道:“姑娘,那宾客都是些什么人?” 墨清萦沉声道:“若我没有猜错,他们是些自京城来的贵客。” 红蓼惊道:“京城的官?“ 墨清萦闻言,却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擒住红蓼的手腕,道:“寄了书后,尽快去告诉祁衍,让他打听郡守府的宾客里,官职是否有位列世爵之中的使君,打听到后,即刻至上阁来报,快去!“ 红蓼会意,提着刀剑,转身即夺门而出。 祁衍是飒雪门的人,本是专门负责探听情报的密音阁下属,本与余音阁无甚干系,但此人效忠于前门主,门主一逝,他便自请调离,留在余音阁。 之所以要祁衍去打听,是因距兖州刺史来郡县监察的日子还长,且数月前,北阙朝廷曾遣令开国郡侯及郡侯史等去冀、兖州一带的郡县巡察,算着日子,倒离阳平郡不远了。 而能让郡守如此大张旗鼓要宴请的贵宾,除却兖州刺史,便只有京城中三品以上的高级官员。 郡守府的总管又如此步步紧逼,看来…… 思及至此,墨清萦嗤笑一声,这些贪官污吏,倒是会做人,曾为了保住项上头颅,逢年给监御使君不知多少好处,如今应付这开国的一品郡侯,自是要手段用尽了。 而现下关头,回至青州飒雪殿的事,恐是要延迟一步了,但唯愿殿下可以顺利掌权,清萦心中默念道。 午时五刻,红蓼持剑回了瑶华浦,直奔上阁。 此刻,墨清萦正跪坐着擦拭瑶琴之身,见了红蓼,便道:“打听得如何了?“ 红蓼腰间携剑,拱手道:“姑娘猜得不错,宾客中确有承袭世爵的京官。“ 墨清萦停下了手中正拭琴的纱布,抬首问道:“都有何人?“ 红蓼道:“据郡守府下人所言,宴上所邀者中是有开国郡侯府的官吏。“ 墨清萦蹙眉,喃喃道:“官吏,只是官吏,郡侯本人呢?“ 红蓼摇首道:“这个倒不甚清楚,但方才这些,都是由祁护卫乔装,扮作郡守府的下人套出的消息,而消息中的种种隐情,怕是只有使君自己知晓了。“ 见墨清萦不发话,红蓼疑道:“姑娘,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墨清萦沉思片刻道:“未时一刻郡守府便会有人来此地,你和祁衍两人暗中相随至府外,往后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你们无须多忧。“ 红蓼见状,只得低眉轻声道:“红蓼谨诺。姑娘,方才又有人来报,郡守府的人已出了城。“ 墨清萦闻言点点头,示意红蓼退下,便兀自望着眼前擦得一尘不染的凤头琴身,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白纱布,若是没有郡侯,那便单凭自己本事了。 思罢,撂下纱布,起身进了里阁更衣。 卅五.尘烟漫兰径 日渐偏西,斜阳泛出的金光倾洒在两侧种满兰草的径道上,小溪蜿蜒,曲水环绕,静美如画。 此刻,装饰华丽的马车正在径道上行走着,虽缓慢却不颠簸。 车内的墨清萦手抱着琴,撩起车帘,面带愠色地道:“我说元总管还真是好兴致啊,大道不走走小道,难不成这也是你们使君特地吩咐的?“ 马上的元暮闻言,冷冷地道:“大道空旷,若是姑娘借机逃走,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墨清萦瞪他一眼,便垂下车帘,眼望着车窗外雅致的景色,没了言语。 方是时,一队车马从官道一侧路过,尘土飞扬,兰草丛中藏着一个身穿青衣的小厮。 见元暮示意他,便疾步走向元暮马旁,低低地耳语几句,再快步跟上官道的队伍,错开了径道。 墨清萦见马车行得慢,蹙眉厉声道:“元总管,书信上与使君可是期于申时,若是此番拖延,不怕使君怪罪吗!“ 元暮冷笑:“素闻瑶华浦的君影姑娘淡泊名利,如今看来,传言倒有不实之嫌。“ 墨清萦淡道:“元总管总听人言,难道是不知众口铄金的典故?” 元暮眸色转深,蓦然停在原地,挑眉道:“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墨清萦察觉马车停住,于是携琴而出:“你想问什么。“ 见她毫无惧意,元暮眸中闪过一丝异样,他冷道:“辰时至巳时,你在上阁见了何人?” 墨清萦闻言心中一惊,暗道一声,不好,万万不能让兖州郡守知晓殿下私离封地之事,遂笑吟吟地道:“怎么,使君连君影的私事也要过问了?“ 元暮见她忽地明媚一笑,有些晃神,他定了定心神,淡讽道:“君影姑娘就莫要打幌子了,我见那人衣着不凡,武功高强,定不是平庸之辈,若是你们密谋,我郡守府要当如何应对?“ 墨清萦淡瞥他一眼,神色坦然地道:“如若那人不过是以千金掷我抚奏新曲给他一人听,总管又凭什么以为我与那人合谋?“ 元暮正要答话,一些青衣府卫自前方汹汹走来,似是直指马车方向。 元暮冷眼望着渐渐逼近的府卫,手执佩剑,腾空跃起,足尖轻点马头,杀向府卫。 墨清萦见状顿惊,她暗自思忖,看他们的服饰,应是私服,难道是开国郡侯府的? 思及此,墨清萦眸色愈深,既是郡侯府,怎会得知她为郡守府所制,赶来救她。且若是如此,又何以派这么多人;若非如此,又有什么目的? 元暮身手极好,在与这些人的打斗中渐渐地占了上锋,墨清萦见他快要体力不支,心知若不能得他相助顺利去往郡守府,可就错过了一场好戏。 她见他与剩下的三人还在周旋,于是放下手中的琴,从袖中取出三枚泛着些许冷辉的银针,嘴角一扬,心道,我墨清萦虽身手不佳,暗器还是会使的。 遂瞄准了三人所向,飞掷而去。 只闻得那三人惨叫了一声,便直挺倒地。 兰径上寂静无声,空留滚滚尘烟,团雾似地,弥漫在空中,久久不散。 元暮幽然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功一使,便回到了马上。 闻其身上传来的血腥之气,墨清萦也不由得捂鼻,一脸嫌恶地退往车内。 … 一路上,两人皆默然不语。 暮色四合,临近郡守府,元暮掀帘冷声道:“君影姑娘,郡守府已至。“ 墨清萦携琴缓缓下了马车,徒步行至府门口,只见一守卫持剑挡在她面前,喝问:“你是何人?“ 元暮冷道:“此乃使君所请宾客,让路。“ 守卫一见元暮,立即恭敬起来,连郡守特地吩咐的搜身之令也抛之脑后,他道:“属下拜见总管,总管请。” 一旁的墨清萦心中却敲起了鼓,看来,这个元暮在府中的下人里颇有威信,想必,也深为使君器重。且他一路遇袭,也不假辞色,应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元暮见她愣神,便指向一处客房,淡道:“晚宴会设在东北厅,姑娘先入东阁歇息罢待宾客尽数入席,我自会差人来知会姑娘,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墨清萦见他转身即走,讥讽一声道:“方才说得有模有样,现下却唯恐避之不及,这便是使君府上的待客礼数。“便拂袖往府中东阁方向行去。 虽然那声音极低,但元暮毕竟多年习武,耳力过人,他回过身,目光深深地落在前方清丽的背影上,意味不明。 卅六.浮光现窗牖 墨清萦在东阁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后,便推门出了阁。 东阁毗邻府内园林的桥头,故而有一弯溪水潺潺流至彼岸的声音清晰可闻。 园林景致虽不俗,此刻她却没那心思玩赏。她正心忖着,若是拿不到那本牵涉进郡守府身家性命的账薄,她当如何做。 而她如此擅自行事,殿下又是否会怪她? 其实她并不是不想和盘托出,只不过她不想成为他的负累而已。且这郡守府以权谋私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在阳平郡,她终归不愿过着寄人篱下、小心翼翼的日子。 听闻郡守府中,东北厅为四厅之中颇为富丽堂皇的厅室,特以其来招待京畿九门的官吏,就足以看出此间晚宴怕是要长至几日了。 可使君的看重,无疑又给账房上了好几道枷锁,届时守卫森严,而她想要再进去,便难同登天取月。 现下四周甚是清静,来来往往的下人没有几个,想来也都在东北偏厅布置晚宴。 墨清萦心头正想着,便见一个妆容精致的婢女端着金樽美酒,娉婷袅娜地从桥岸行去,看样子应当是刚从酒窖里取了酒去的。 “慢着。“墨清萦清声唤道。那婢女侧头,目光中粗略打量一下,便有些迟疑地问:“娘子有何事吩咐?“ 墨清萦微微一怔,疑道:“你认得我?“ 婢女轻轻点点头:“娘子服饰穿戴与府中女郎实为不同,想必也只有为郎主所宴请的,瑶华浦的那位君影娘子了。“ “好个聪明伶俐的丫头。“闻言,墨清萦的眼眸中露出了一丝欣赏,却出言道,“但我初来乍到,难免生疏不识,你可否领我去这府院中转转?” 婢女也不含糊,侧身让出一条道,盈盈笑道:“娘子随我来罢。“ … 明月朗照,似在邻水的瑶江丹墀下洒出了几瓣清浅的水花,彼时又映衬井栏外的野草,此刻正泛着澹然莹洁的碧滋,极为灵动。 上房内,欧阳景箫墨色的长发以冠高高束起,身披一件雪氅,跪坐在软毡上,目光透过雕工简易的方状窗格,凝望着清夜里那悄然飘舞的落檐花,陷入了沉思。 封缡妜,那个极喜梨花,一身鲛纱的女子,纵自己千般算计,还是落下她一人。 她有一双含睇的眼眸,总是柔美地注视着角门旁戏耍的孩童。 即便是如此零星的回忆,一经触碰,也似笼罩了一层迷雾,甚至使自己不能识得她那时的模样,而是仅仅略微记得她眉间淡淡的梅花妆。 她这样一个女子,为何要插手门派内争之事,如此之状,是蓄谋已久,亦或是真的只为了师尊? 若是言前者不过一棋局,而后者,当为局上走错的一枚棋子,然下棋人无怨无悔。 顷之,欧阳景箫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掠过书卷,轻微划过杯盏身上的莹白釉质,神情寡淡,若有所思。 翌日,墨玄隐携剑疾步行入上房。 而欧阳景箫正专注地读着卷书,她微微敛眉,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属下冒失。“墨玄隐似是也察觉到自己的突兀,立即俯身单膝一跪,“请储主责罚。“ 欧阳景箫轻放下手中的长卷,淡声道:“明知我不会如此,起来。“ “谢储主。“墨玄隐欲言又止地望了她一眼,“昨日……瑶华浦来书,清萦暂不能随我们前往青州了。“ 欧阳景箫冷冷地道:“他们在阳平郡守府?“ “正是,祁衍红蓼皆相随而去,储主是如何得知的?“墨玄隐讶异出声。 欧阳景箫淡道:“如今,对朔方各郡的巡察,近在咫尺的也仅有阳平一郡了。“ 墨玄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复而面色凝重地道:“属下也听闻阳平郡账目的亏空不小,且时隔已久,如今正逢燃眉之急,一时恐难填补得齐。我们是否应该助清萦取到账薄,并将其呈之给郡侯。“ “不可。“欧阳景箫冷声道,“现账阁有多重府卫把守,如此定会打草惊蛇。“ “那我们该如何做?“ 欧阳景箫淡淡开口道:“府外只有他俩守着不行,即刻传讯给祁衍,命他再多增派几个人手趁夜潜伏在郡守府,若府内一直无动静,便强行潜入,务必送清萦出府。“ “可阳平郡守呢,难道我们任他这么逍遥?“墨玄隐有些愤愤地道。 “不必。“欧阳景箫云淡风轻地俯首看着书卷,似讳莫如深地道,“届时,自会有人收拾他。“ 墨玄隐虽疑虑重重,却心知,储主之令是从来是不顾其他,唯有执行的,故而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提着剑便匆匆离去了。 欧阳景箫望着墨玄隐的背影,脑海中倏然浮现了当日瞥见的在瑶华浦中负手踯躅的年轻男子,而且与此同时,那个男子也看见了自己。 若她没有看错,他并不是什么郡守府的总管,而是四年前本应留在京都长安,却因宫廷政变遭贬的郡候府长子楚元暮。想当初刚刚受封为荥阳郡王时,他在皇城中倒有幸与之有几面之缘,此人谈吐不凡,倒是京城中不可多得的腹有才学的贵族子弟。 但他纡尊降贵地潜入阳平郡守府做卧底如此之久,又是为了什么,是配合父亲巡察或是受当今陛下所托? 这奉朝廷之命巡察郡县一事,倒真是变得愈来愈有趣了。 而阳平郡守的这桩案子,或许也只是京师的一个幌子,大费周章地首先了结阳平郡,定有其更深层的目的。 卅七.月色有无中 此间的夜空,繁星点点,似零丁的碎钻徜徉在了九天银河之上,不住地闪烁,散发出耀眼的流光。 楚元暮身袭一右衽青衫,快步行至府院西北角的账阁。账阁前的守卫虽然稀少,但皆是府中百里挑一的精锐。 账阁统共就两间内室。外间,便是用于存放自郡守上任以来历年的郡治以及其他各县开支账目,而内间,则是存着记有府内女眷奴仆日常用度的账目。两者本质之分为一是公,另一是私。 而每逢监御使君一至,此类账阁便如同府内重地一般为人所多加看守。 账阁旁一模样端正的守卫见到楚元暮,立即俯身作揖:“元总管。” 楚元暮目中含威,他正色地令道:“晚宴的几日,尔等要小心谨慎,莫要出了什么纰漏,否则使君定不会轻饶。“ “属下明白。“ 楚元暮面色缓了缓,又问道:“近来,可有何人接近过此处?“ “回总管,方才有一女郎来过此地,不过她并未走近,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 “你可看清了是何人?“楚元暮眸光微深地望着他。 守卫摇首,颇为遗憾地道:“那女郎面生得很,看她穿着,不似府中之人。“ 楚元暮微眯着双目,只吩咐了一句,便转身离去了。 微雨如酥,婢女为墨清萦打着伞,漫步在小园之中。郡守府园子的景色固佳,清萦却倍感压抑,兀自正想着心事。 见她一言不发,一旁的婢女便清声道:“娘子觉得累了,不若回阁歇着罢。“ 墨清萦闻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微叹了口气,语气平和地道:“你先回去帮衬着布置宴会一事罢,我想一个人走走。” 婢女见雨渐渐停了,也就躬身行了一礼,便转身去了东北厅的方向。 夜色寂寂,郡守府的灯盏照着用石子铺成的甬路。偏径深处,灯火阑珊,颀长的清影折映在稀落而细碎的月光下,显得分外寂寥。 墨清萦一双水眸瞥见那道长影,一如置身于寒夜间清雾之中,氤氲而不真切。她踌躇片刻,蓦然褰起下裳,徐而走向清影,嘴角噙着淡笑,颔首示意:“元总管。“ 楚元暮亦抬眸望向她,目光中带着审视。转而,他微微一笑,“君影姑娘。“ 墨清萦见他眉目间隐隐藏着一些意味不明的情绪,不由得敛了神色,开口轻言:“不知总管深夜在此,所为何事。“ 闻言,楚元暮眸色沉了几分,一言不发。 墨清萦发觉失言,此时晚宴正在布置之中,他身为总管,自是为了护卫府中的安全。思及此,她面色微红,不过好在有夜色笼罩,倒也看得不甚清楚。 楚元暮见她久久无言,目光中浮现了一丝笑意:“此话,不应是我问你的么?” 墨清萦深吸一口气,暗暗定了定心神,平静地答:“今夜府中月色清美,君影不过闲来无事,赏月罢了。” “赏月?”楚元暮抬首望了望夜空,笑意愈深,“一人赏月不免寂寞,不如由元暮舍命陪君子,如何?” “却之不恭。”墨清萦拽紧了裙裾,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卅八?曲终何人见 青州蓼城 依山傍水,风光锦丽,素以钟灵之气誉满郡都。 然而就是如此静谧祥和之境,亦有四派之首飒雪殿长期盘踞于此。据说,每逢立春之际,是尊主大会召开之时。在此之前,许多人借远郊踏青之意,纷纷慕名而来。但又由于其殿位隐蔽,他们最初虽满心欢喜前来遍地寻访,最终却无可奈何只得双双无果。 另外,江湖上还有一不成文的规定流传已久,即尊主大会的开场地必由上届推选出的尊主择定,其他人无权干涉。如此一来,好机会便留与了上一届的胜出者,并同时赋予他及其从属门派优先准备的权利。这其中,虽多多少少有些不公平,可即便如此,其他门派还是服气的,江湖本就无绝对公平一说,谁让你当初推举的人打不过人家呢? 又因连任两届的尊主,飒雪殿主亓伯溳早在四年前驾鹤仙去,故明年尊会开场地就由飒雪殿的一干资历年长的尊者商议而定。可是,那位组织商议任务的少殿主此时又在何处? …… 玄冬之夜,大寒将去,春意悄至。 空室内的案几上静置着一樽清酒。微和煦暖,那细细拨动出的酒纹,好似簪缨华宴间美人轻绾的箜篌丝弦,线条是无以言说的柔和优雅,如若静静聆听,空灵空谷之音依稀可闻。 须臾,那人素手微擢,轻执金樽,刚劲浑力仿佛出现在刹那间,稍纵即逝。他浅酌少许,金尊归位。动作不偏不倚,挥洒自如。 既而,那人展袖一扬,席地而坐。衣袂上的冰蓝暗纹遂流光溢彩,凸显得衣袍格外华美精致。他只手抚奏,琴声如流霞般绚烂璀璨,漫至九霄。 闭云楼里,墨玄隐来禀:“储主,祁衍那边来讯,事情已渐入佳境,那位郡守府总管已将清萦带至府外,料想楚侯的人早已入府开宴了。” “动作还挺快。”欧阳景箫将手背在身后,在阁中踱着步子道,“告诉他的人,不用都日夜守着了,有祁衍红蓼接应着就行。” “可属下实在纳闷,这府中总管突然倒戈相向是怎么一回事?” “呵,”欧阳景箫似是觉得好笑,旋即道,“本无依附,何来倒戈?这位总管身份特殊,适当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即可,其他之事,我们也无力顾及。” “储主所言甚是,属下这就去办。” “等等,”欧阳景箫缓步走至其跟前,“这几日门中事宜置办得如何?” “回储主,飒雪殿中追随于我们的人均已收到我们的传书,同时密报,亓淮攸亓淮归二位尊者预备将尊主大会开场地设在蓼城,采办布置也与往岁如出一辙。” “皓月堂有什么动静?” “暂时没有。” 欧阳景箫深深锁起了眉头,就在此时,闭云楼以东几十里传来了一阵琴音,时而明快,时而舒缓。湍急如高山的雪水,瀑布般奔涌不息;内敛似饱蘸的浓墨,醅酒般含蓄醇厚。囊括五音,涵盖六律,妙丽绝伦,举世无双。 “散音清厚,按音清润,泛音清妙,三音绵婉悦耳,倒是有几分溧阳焦琴的神韵。”欧阳景箫喃喃自语,却又摇首叹道,“可惜也只是几分而已,琴者心如止水,但音声毕竟也是恭肃之事,方才以只手所奏,却是过于散漫了。” 墨玄隐对这些音理是不甚熟悉,但可清晰地辨出其声来源:“储主,属下大致可以判断这琴声来自东南向二十里的九朝传舍,那是青州的一处旧产,幕后东家尚不明朗,但高手云集,与闭云楼的名声不相上下。” “闭云是依扶月的式样仿造的,而九朝传……是上届尊会时,先师曾下榻的住处。”欧阳景箫目光有些深远地道,“知会门人,望日的会场,我们定于蓼城无疑了。” “属下得令。” 与此同时,琴音止。九朝传中,弹琴人手抚焦尾琴面,冰蓝广袖微拂,风似起青萍之末。他定心凝神半晌,方低叹道:“焦桐有幸裁名琴,奈何身于尘世中。” 乍一出声,那嗓音似翠玉般的清绝,使人痴醉;然其中隐隐带着的悲凉,令人感伤。 卅九?复入牢笼中 一般而言,敌人倒戈无非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虚与委蛇,假意归附;二即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可偏偏有一种情形与二者皆不相符。这不,墨清萦现下遇及的,便是这种情形。 她一脸茫然地望着对面泰然自若的楚元暮发愣。 原本以为他强烈要求为她作陪赏月不过是个幌子,其真正目的则是为账阁打掩护,从而不让她有任何可承之机。但其实也不必这么麻烦,如今胜负未分,局势不明,以她一人之力是无法扳倒郡守府的,她不过抱着能伤一分是一分的心态。 可事实都是什么状况? “这是郡府的后角门,”楚元暮神色平静,指着这块灰白的小门道:“出了这道门,一直往西,你便可回到来时的那条小径上,去寻找接应你的人。” 墨清萦心中一惊,他竟知晓了我派人相随的事?她强自镇定,面上只是眉心蹙起:“晚宴要开始了,你这么做是为何?” “姑娘且听我一言,我已将一人扮作你的样貌入席,今日之事你便莫要掺和,姑娘请放心,届时自会有人来主持公道。”楚元暮郑重地道。 话既然讲到这个份上,墨清萦也十分识时务地颔了颔首,心忖到,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个元总管大概就是京城的内应,隐藏得还甚是深啊。 “可我仍有一疑问,既然你心中有数,为何还要强令我来此献艺?”墨清萦直视着他的双眸,寸步不让。 楚元暮闻言一怔,回身轻笑道:“掩人耳目,姑娘可信?”言毕,便缓步径直地入了府中。 墨清萦暗自咬了咬牙,这个人怎么总是算计过后,便露出这种狐狸一样的假笑,真是格外令人胆寒。 府外兰径,早已埋伏好的祁衍红蓼俩人见墨清萦孤身一人出府,颇为惊讶,但也未见迟疑地迎了上去:“萦姑娘。” “我本打算知会你们来账阁寻些蛛丝马迹,谁知形势有变,郡府的总管突然送我出府,实在是奇了。”墨清萦神情严峻地道。 闻言,祁衍与红蓼相互对视一眼,还是祁衍将事实脱口而出:“萦姑娘,储主已知这郡府总管身份特殊,且极有可能是京师遣来去杀鸡儆猴的,并命我们适当推波助澜,其他无需插手,只要静观其变即可。” “杀鸡儆猴……也对,这种贪官污吏,岂能手软。天色已晚,先不说这些了,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地再说罢。” 然而,就在他们三人正准备离去之际,东向直面杀来了一众士兵,与先前青衣府卫不同的是,他们身披着红甲胄,头戴红兜鍪,手持铁戟,正踏步奔来。 为首的体格健壮,看起来颇像个军衔较高的将领。只见他吆喝一声:“前面站着的是何人,快停下!” “姑娘,人来得太多,硬碰硬的话,我们恐怕寡不敌众。”红蓼忧心忡忡道。 “无妨,这些人看样子是城中巡夜的,我本来也无心与他们纠缠,且先听他怎么说。” 行至郡守府不远处,那将领勒马站住,马仰天嘶鸣。他复勒了勒缰绳,骑马缓缓走到墨清萦三人面前,声音有些低沉地喝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墨清萦见状,挺直了身板,说道:“郡守府新招的乐伎。” “那他呢?”那人见她眼中毫无惧色,便将手中的长鞭指向祁衍,道,“他也是乐伎?” “他是乐师。” “满口胡言!”巡夜的将领长鞭一甩,怒道,“酉时已过,馆陶城第一更鼓将鸣,你们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郡守府前即是触犯了禁宵令,来人,将他三人押下去严加看管。今日楚侯要监察全城,那就待其巡视时,再加以处置。” “得令,都带走!” 郡守府 楚元暮肃然道:“父亲,库中存放的历年账册都在此了,请您过目。”眼前的案桌上俨然堆放着一沓摞得甚高的账簿。 开国郡侯楚敬从桌上随手抽出一卷,仔细地查看,只见这卷虽详明地记载着阳平郡守自乾道十三年二月上任后至十七年二月,共四年的官营作坊等修葺开支,但从全年缴纳的税金与官造的收入来看,支出的这些仅仅不到其三分之一,可余下的钱财却并没有登记在册。 如此一算,整个阳平郡的亏空数不胜数,记得账也是漏洞百出,几乎没有一处是对得上的。每每只要查到一处错,账簿便被楚敬攥得愈紧,骨节也泛白一分,最后,就连卷册上的纸张都深深陷了进去。 楚敬脸色变得铁青,看来,兖州新上任的从事何宪立案所言句句属实,阳平郡多年来贫瘠缺粮,澜漫不治,全因陈文宣的肆意妄为,这当真是无半点虚言。以往,他还是小瞧了这个人!思及此处,他沉声道:“陈文宣他现下在何处?” “回父亲,郡守已被孩儿事先安插的人控制住,正严密地看押在东北厅。” “待本侯过去与他当面对质。” 卌章?九朝惊澜起 九朝传馆的阁间内,欧阳景箫跪坐在做工精细而典雅的氍毹上,目光淡淡地瞥向地上蜷缩着的娥娥女子。 “这就是你送给我的见面礼?” “怎么,不满意?”一旁的封璃妜笑道,“听闻,她可是被九朝馆主列为姿色上乘的舞伎之一呢。” “不情不愿,明显是受制于人,妜姨以为我是如此好糊弄的?”欧阳景箫淡声言道。 封璃妜温柔一笑,梅花妆衬得伊人眉眼如画,即使她已年过而立,也不减昔日风华半分。她双眸顾眄生辉,轻声对着那女子道:“说,你可愿服侍这位公子?” “奴家愿意……此生常伴郎君左右,望郎君收留。”女子的声音有些嗫嚅小心,却透着一丝坚定。 “呵。”欧阳景箫轻笑一声,慵懒地道,“封璃妜,我敬你是我母亲的姊妹,才唤你一声姨,可如今拣个无辜女子来当和谈的诱饵,这就是你的本事?” 封璃妜笑容有些僵硬,但她仍面不改色地忧道:“阿箫,你都十六了,年纪也不小了,身旁却连个随身服侍的婢女都没有,这要是放至寻常儿郎家,通房丫鬟也有好几个了。不早早地开枝散叶,让我如何去面对你早逝的母亲?” “你约我到九朝传,就是要和我说这些的?” 封璃妜敛了敛衣袖,声音微沉:“你先下去罢。” “是。”女子往后一缩,却略退出了阁外。 “阿箫,我知道你此次前来青州是何目的,你不必隐瞒我。” “噢?”欧阳景箫云淡风轻地道,“我都有什么目的,不妨说出来。” “争权夺位,就是你的目的!” 欧阳景箫不动声色地伸手将早已烹好的清茶拿过,放至唇边,轻啜一口:“然后呢,你是要帮我,还是阻我?” “帮你如何,阻你如何?” “帮,我不需要,阻,你做不到。” “若是从前,我倒愿为你师尊做任何事。”封璃妜的眼眸划过一丝柔情,少顷,她的眼神复而凌厉,“可他四年前就被人害死了,此仇此恨,我一定会报!” “是不是仇杀,如今尚未定论,你又如何得知幕后真正的黑手是谁?” 看着欧阳景箫这幅淡然的模样,封璃妜有些不可置信,忽而冷道:“欧阳景箫,是否有人与你说起过,你的性子很像一个人……而且你们都是一样的高傲自大,自以为是!” “怎么,妜姨很了解我?”欧阳景箫淡淡一笑。 “景箫,你是个聪明人,现下你在门中根基不稳,继续当这储主已然不合适,只有将储主之位空出来,回去做你的闲散郡王,不再插手门中之事,我保你余生安然无恙。” “让出位置,苟且偷生,让你将它当作与他们争斗的筹码?”欧阳景箫讥诮道,“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不错。” 封璃妜心中一沉,当初,她为何会没料到此人如此难以对付呢? 欧阳景箫款款起身,淡道:“我已非是四年前的我了,放心,我也不会肆意打压皓月堂的势力,但最好不要阻拦我的路,因为后果,远非你所能承受。” 封璃妜双眸如电般得扫了过来,她迅速拔出剑,直指欧阳景箫身后:“站住!此言何意,你是要以皓月堂威胁我?好大的口气,先问过我再说!” 欧阳景箫侧目斜柯,素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剑刃,并用劲力自眼前扯过。长剑不敌,凌空飞起,转瞬,‘咣当’一声便落了地。紧接着,她淡声而出:“如今问过了么?” 封璃妜只觉手心一麻,心中却有些讶异,如此厚而劲的力道,这些年除了亓伯涢,也就只有面前的这个人了。 “妜姨,这种把戏,还是少做为妙,你应当好好想想的是,今后如何才能做出明智的选择。” …… 欧阳景箫神色坦然地走出了阁间,画言见状上前一步,抱了抱拳道:“储主,那女子???” “她现下在何处?” “柴房。” “去看看。” 九朝传的柴房里,女子双手抱膝,仰首看着欧阳景箫,晶亮的眸中露出了惊惧的眼神。 “起来。”欧阳景箫面色敷愉地望着她,将她轻轻扶起,“我并不喜欢别人的仰视。” 女子唯唯诺诺地垂首站了起来,依然有些害怕,但目光还是会时不时地掠向他一眼。 “你的名字是什么?” “绿衣。”女子胆怯地道,“公子,你是个好人,能不能……收留奴家,奴家出身于倡家,可能……可能已经没有亲人了。” “想要离开?”欧阳景箫温和地看着她,“给我一个理由。” “封娘子说,如果公子不收留奴家,就唯有一死……”绿衣红粉妆容上瞬间布满了泪水。 “那你告诉我,除了舞乐,你还会什么,跟从我的人,必须有一技之长。” “奴家,奴家还会下厨做饭,望公子收留。”绿衣含泪的目光热切地望向他。 “好。”欧阳景箫颔首应许,递上绢子,却话锋一转:“但往后,莫要自称奴家了,在我面前,便恢复己称罢。” “绿衣明白,谢公子大恩!” 可正逢欧阳景箫三人将走出传馆大门之际,厅堂后方传来了一阵焦琴之音,绵婉而清脆,不由得使景箫愣了愣神,这曲调,分明与那日在闭云楼她亲耳听闻的别无二致! 【注释】 1.氍毹:(音同渠输)一种毛织的坐褥。 2.却略:谦恭地退身。 3.斜柯:侧着身子。 4.敷愉:和颜悦色的样子。 5.倡家:古时以歌舞、奏乐为职业的乐人。 卌一?又闻七弦音 欧阳景箫身形一顿,霎时停住了脚步。 可惜,对方并未给她细听的机会,那曲声始而急促,与上回的清妙散懒截然不同,曲音杂而乱,似是一丝章法也无。饶是如画言这样武力较强之人听了,亦不免心生颤抖之意。 欧阳景箫凤眸微眯,复而睁目,目光凛然突现杀伐之气,犹如要把人吸住一般,竟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果敢坚决。 就在此时,琴中七弦化作柄柄利刃,似万箭齐发,嗖嗖地笔直瞄向了欧阳景箫所在的传馆堂前,伴着寒气未尽的疾风,声声入耳,正应和了音声中的五音六律。 欧阳景箫手持长剑,先是利落地隔开直面而上的弦锋,然后反手灵活一转,用剑将其横扫了回去,直逼厅堂。 眸光自前堂屏风上的剑孔中透过,那人的冰蓝广袖隐约可见。 七根琴弦,毫发无损地借力安置在了琴案上。 欧阳景箫望着屏风的眸色暗了几分,长剑指向厅堂,她不着痕迹地敛去眸色,声音平静无波得不见半点起伏地依次道:“是七弦幻。” 闻此,一旁的画言瞳孔一缩,惊咤更甚地盯着那人,方才便是七弦幻中极具杀伤力的,以琴弦伤人之技!可自从那日在汗青阁看过了各派门志,他就一直以为这世间只有欧阳景箫掌握了此术,毕竟,飒雪的门主早在四年前便驾鹤仙去了,可现如今又凭空冒出了第二个会此术之人,这又该作何解释? 屏风后,一个清绝凉澈的声音传来:“足下仅凭一身肝胆意气,擅自带走馆中之人,可有问过我的意思?” 欧阳景箫却并不绕弯子,她坦言道:“九朝馆主是怪罪在下带走了你的婢女?” 站在画言身侧的绿衣,此时惧怕地拽紧了衣袖,脸色苍白而无血色。 “倒是爽快,她是受人所迫不假。”那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但,她的身份,却有一点未能实言相告。” 绿衣见状,心知避无可避,便双膝一跪:“公子恕罪,绿衣不该……” 然而,话音未落,欧阳景箫便将她扶起,浅浅一笑道:“我早知你要说什么,起来罢。” 绿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余下之言,我来替她说,方才在柴房,我便仔细看过她的双手。贵馆上的舞伎,皆是百里挑一的练武好手,她们的能耐又岂止歌舞一处?不过,她可是一心想要脱离这里的身份,所以才恳求我的收留。像如此真心信我的人,我还有何理由不予她一次机会?”欧阳景箫不疾不徐地说道,“但她终究是馆主的婢女,既然她不愿,又何苦留着?” 空气中忽然静默了起来,只余沙沙作响的微风,独自回旋在了阳春华月里。 顷刻的寂静,那人款款起身,只手手抚了抚琴案上的轸,自屏风之后走了出来。步声轻缓,仿佛在踏着三千华光而来,耀眼而眩目。 他信步走来,清一色的冰蓝服饰,只领口内着雪锦深衣,眉目清冷,容仪清雅,风华气度似高山流水,林谷传响,神明散朗,仿若世情与之毫无干系。 再观欧阳景箫,墨发微微扬起,白衣胜雪,面目皎然,绝美出尘。她神情寡淡,凛凛长剑指向地面,倒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顷之,那人敛衿一揖,泠然作吟:“风姿特秀,形骨具林下风气,想必,那位名满江湖的素袂公子萧云韶,便是足下了。” “馆主过誉。”欧阳景箫淡淡回礼,“在下不过土木形骸,自是不及馆主,雅望非常。” 见他如此自谦,那人不以为意,言语略显冷淡:“曾闻公子琴技奇佳,既分辨得出是焦桐之音,定能抚上一曲赐教。” 欧阳景箫心知若她不弹,也无法名正言顺地带走绿衣,便收剑淡道:“好,待我弹完这曲,绿衣的卖身文契,阁下必当双手呈上。” 此话其实说的十分不客气,但见后者依旧波澜不惊,置若罔闻。 欧阳景箫走向屏风,杀气顿敛。她调好琴轸坐下,翩翩素衣飘旋于后,不染纤尘。 “不吝赐教。” “请。” 屏气凝神间,恍若幽谷之际,苍山之巅,系溪涧开闸,明澈似水,清泠高雅,或郁郁如葱笼草木,或飘忽似涣然浮岚,终非空谷幽兰之人不能意会。从不知琴音有如此魔性,纵未身临其境,远远听着,也能摄人心魄。 那人凝瞩不转地望着屏风后的白袂翩然,他素净柔和的眉眼中浮现出一丝欣赏,不过也只是一瞬,转而缄口不言,神色平静。 少顷,景箫清淡的声音传出:“馆主请兑现诺言。” “若我说并无任何文契,公子可信?” 此言一出,欧阳景箫目光清炤如电般,刺向堂前伫立的人。 “馆主何意,是把先前的话都忘了么?”景箫语带寒气,虽隔着屏风,也可直迫向对方,令人胆颤。 “我说过了,人可以带走,但文契,没有。”他轻声开口,但语气似是不容置疑的强硬。 “呵。”欧阳景箫冷笑一声:“好,人我带走,但劳烦阁下谨记,若有一日想以卖身文契相要胁,小心刀剑冲撞了馆主贵体。” “随时恭候。” 那人负手遥望着前方,眸色微深。 【注释】 1.神明:神情风韵。 2.林下风气:竹林名士的风韵气概。 3.土木形骸:形容身体如同土木一般质朴无华。 卌二?而今方知错 东北厅内,阳平郡守陈文宣双目腥红地瞪着正襟危坐着的楚元暮。 楚敬迎面大喝道:“陈文宣,你倚仗权贵,假公济私,肆意妄为!” “上任四年来,账目上的亏空就积下数黄金十万镒之多,兖州从事何宪早在一年前就对你的罪行立案上报,故而陛下才秘密嘱咐本侯派遣一人扮作护卫来打探虚实,正巧世子与你府中前总管一向有深交,便主动请缨潜入郡守府,来个里应外合,如此,你还妄想能瞒天过海?” “楚敬,使出这种奸计,你少得意!”陈文宣怒目吼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兖州刺史早已收下我的重金,并许诺定会杀了何宪这小子,不让其得逞,可他最终为何要背叛我?” “你是说郭澄?”楚敬闻言冷冷一笑,道,“亏你敢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他,这等贪生畏死之人,留着也是后患无穷!” “你们……你们把他给杀了?”陈文宣不可置信地瞪圆了双眼问道。 “哼!”楚敬睨了他一眼,冷声道,“好歹是做过四年郡守之人,竟也这般愚蠢至极。” “实话告诉你,郭澄此人的确潜人去刺杀何宪不假,可惜他命不好,案发当晚,监御史历年的巡查一反常态,逆向而行,兖州被逮个措手不及,有着刺杀任务的手下也为其刑讯逼供,招出了你们所谋之事,谁知那郭澄死不承认,并假言推脱是你栽赃陷害,虽然终究难逃处置,但却可供出他人做陪。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陈文宣认命似的闭上了双目,叹道:“真是时也命也,一开始,我便不该将自己的命交到他的手上。” 楚元暮闻言正色道:“陈使君现下才来悔悟,是否觉得已经为时晚矣?” 不等他答话,侍卫就来通报:“侯爷,本郡巡夜史前来通传,说有三人触犯宵禁,打更之后出现在郡守府外,自称是郡府请来的乐师,但均持刀剑,行迹可疑。故已被他押下,正严加看管,但实在不知如何处置,就托属下来问侯爷的意思。” 楚元暮深深颦眉,问道:“他们说自己是乐师?” “回世子,巡夜史是如此说的,属下也不甚清楚。” “这些人可能是同党。”楚敬严肃地道,“这样,吩咐随路来的张让,说本侯与世子还要在兖州结算亏空,安排后续等诸多事宜,叫他将人斗先行押送到都官郎中苏维处稽查立案。” “是。”侍卫正欲走出厅室,却见楚敬又补充道, “另外告知吏部的主事令史,本侯今年推举兖州从事何宪填补兖州刺史空缺。” “属下定不辱命!” 楚元暮见侍卫转身去执行命令后,忧道:“父亲,依您之见,那这阳平郡守之位的空缺,应该何人来候补啊?” 楚敬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这事还是回京处置较为妥当,何况,我心中一时也没有什么合适人选,待看今年中正官的品评结果如何罢。” ... 闭云楼 “查到了么?” “回储主,此人名公孙承熙不假,且确为九朝传馆主,但我疑心他还有其他身份。毕竟在整个阙国境内,有着凉国国姓的人着实不多。” “冰蓝丝帛在本国十分罕见,但唯独产自江南凉国,此人穿着一身的冰蓝服饰,可见其身份不凡,或许是凉国的宗室子也犹未可知。” “不过,属下还发现,上届的尊主大会,他人也在蓼城,但并未来参选一二。” 欧阳景箫的眉头深深蹙起,许久才道:“这的确是一条线,你要牢牢抓住,见机行事。” “对了,他可有发现你的行踪?” “说来也奇了,”画言道,“此人倒是没有任何警觉性,对于有人在暗中查他的事,要么心知肚明,要么一概不知,总之,他的态度隐晦异常。” “那他身旁连一侍卫都没有么?” “没有。” “接着查罢。”欧阳景箫有些疲累地闭目道,“我倒要看看此人到底有多少本事。你早些回去歇息,明日我们便回飒雪殿,有些事情不能再拖着了。” “属下谨诺。” 【注释】 1.镒:音同益,古代重量单位,合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 2.都官郎中:古官职名,掌畿内不法事,晋、宋、齐、北魏、北齐都置有都官郎中,都官,古代官署名,相当与隋朝开皇三年所置的刑部,职责是审定各种法律,复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等。 3.吏部:古代官署之一,东汉始置吏曹,改自尚书常侍曹,魏晋以后称吏部。职能,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 4.主事令史:官职名,北魏时置尚书主事令史,为令史的首脑,是“主事”一名之始。 卌三?入主飒雪殿 “报…………禀尊者,储主回来了,此刻正于飒雪殿召集一众掌事门人会面。” 而彼时,偏殿上正怡然自得地品着香茗的亓淮归,闻言一呛:“咳咳咳……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禀报尊者, 萧储主他正召各掌事门人于飒雪殿集中会面。”那人无奈地重复道。 另一旁的亓淮攸放下手中还未批示的文案,眸色漆黑一片。半晌,他沉声道:“张释,你先行通报一声,我们即刻过去。” 待张释走后,亓淮归拍案而起:“长兄,你的人怎么会没查到那小儿的踪迹,这么多日过去,我们没有他一点消息,现在,反倒连他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稍安勿躁,看来,是我小看了他的本事。”亓淮攸皱眉道,“也对,他毕竟是伯涢的徒儿,是我们大意了。” “长兄,那我们现下怎么办?” “还能如何,走罢,先去探探他的底细。” 飒雪殿内,欧阳景箫一袭素衣雪氅,姿容俊美,气势凛然地端坐在殿椅之上。画言与墨玄隐二人亦持剑随侍一旁。众人一看此等仗势,早就噤了声,只一动不动地静候其发话。亓淮攸二人来到殿外时,目睹的便是这种情况,才察觉不妙,殿门前的侍卫辄去通传了。本来,他仅仅是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药,可现如今,若他强行坐上殿主之位,他也没法称病不出。 “储主,二位尊者已在殿外,等候您的召见。” “宣。”欧阳景箫终于开了尊口,冷冷地道。 逡巡,二人便进了殿。至此,除却还在“隐匿”的封璃妜,门中的各系长老已然尽数到齐。 欧阳景箫凤目圆睁,颇具威慑力地扫视一圈众人,掷地有声地发话道:“诸位,四年前本主留帖隐居,是因本主年纪过小,迫于形势。但,这并不意味着本主已经放弃储主之位!四年后之今日,本主重新入主飒雪殿,是想告诉诸位,飒雪一门是江湖首派,如若无主,岂非群龙无首,你们可甘心沦为他派的笑柄?” “之前的事,本主既往不咎,但莫要以为,你们自此可以高枕无忧。”言及此,欧阳景箫顿了顿,特意直视着亓淮攸二人的双眸道,“如今,尊会在即,飒雪百废待兴,正是到了我等重振旧业之时,若不能在尊会上一举拿下魁首,我派还有何颜面当得这首派之称?故此,现由我暂任殿主一职,与诸位商榷尊会准备事宜,诸位可有何异议?” 众人沉默了半晌,但闻余音阁掌事陆进率先站出,朗声道:“本阁坚决拥护储主,服从储主的安排!” “本阁附议。” “本阁也附议。” …… …… 许是传声之效,亦许是迫于此前局势,总之,陆进之后的附议声绵绵不绝于耳。 亓淮归脸色铁青地望着自以为是背叛了他的掌阁们,神情郁郁,最终,他忍无可忍地站了出来,大声吼道:“一群没骨气的东西,你们以为如此便可万无一失了么?” “门志中规定,殿主之位,即便是储主,也要经由一众长老主持为期四十九日的甄选,武力尚弱者,即刻失去参选资格,先行出局!”末后,他气愤地插拳,怒目直逼殿上端坐的素衣长袍,道,“那么,敢问座上,以上本尊所说,您是否有践行了其中一条?” “放肆,在储主面前,你竟敢……”陆进的话还未说满,便为欧阳景箫以眼神所制止。 欧阳景箫目光略扫过阶下,方淡淡出声:“还有何人与他持有同样想法,不妨站出来。” 大殿之中,顿时寂然无声,众人各怀心思。 谁人不知,这萧云韶自虚年五岁伊始,师从前任殿主亓伯涢,习文练武,飒雪独门剑法于六年前便已使得出神入化,据说此后还另寻他派,博采众长地修习阴阳五行,如排兵布阵,兵家策略等亦烂熟于心。若暂且不论这些,光是剑法,就令人难以望其项背。那些只一心习武之人,又怎会是其对手?更何况,门中也实在无人能胜任殿主一职,如此,还怎么比试? “既然无人附你所议,师叔便服众罢。” “萧云韶,你……你此言何意,你给我说清楚!” “本主说的还不够清楚么?”欧阳景箫淡讽道,“‘服众''二字,师叔可须侄儿亲自相教?” “萧云韶,论巧言令色,我是辩不过你,但这是门规,你连门规都敢违背,根本就没有资格做这个殿主!”亓淮归面目狰狞地道。 “尊会在即,我不过暂代殿主一职,往常的储主之称并无变动,师叔如此激动做什么?难不成,对于四十九日的甄选,师叔有十分把握,那不如侄儿作顺水人情,让师叔来当这个储主好了?”欧阳景箫依旧闲淡地道,分毫不为其所扰,“再说门规,规矩是人定的,其中哪一条说明它可以一成不变?且尊者如此随意直呼储主名讳,自称混乱,又可有半点遵循了门中典章?” 一番话,将亓淮归说得哑口无言,他哪里料到这小儿竟在此等关头咬文嚼字,戏说起了他方才所言?无奈中计,只得干瞪眼出声:“你…………” 殿阶之下,已经有不少人干笑出声。 见状,欧阳景箫倒也没有跟他废话,只淡声道:“礼阁掌事,按门中律法,亓尊者该当何罪?” “回储主,典章上规定,若非储主特许,否则亓尊者的行为属于僭越,应受鞭刑三十。”礼阁掌事岑述正色道。 欧阳景箫淡眸微微瞥向正冷眼旁观的亓淮攸,清浅地问道:“二师叔,以为此罚如何?” 亓淮攸见他将绣球扔与自己,倒也不以为意,只见他慢条斯理地答言:“储主,尊下以为您不过小施惩戒耳,于三弟的冒犯之罪,此罚还是过轻了。” “哦?那依二师叔之见,如何惩罚更为妥当?”欧阳景箫饶有兴致地问。 “回储主,依尊下看,除却那三十下还应再添上五十鞭。” “鞭刑八十,武功尽废,呵,师叔当它是宫里普通的鞭子,随意抽几下就能长点记性?”欧阳景箫冷笑道,“本主可没有师叔那样崇高。” 亓淮攸敛眉一笑:“储主说笑了,在规矩法度面前,尊下从来都不心存偏袒。” “师叔还真是大公无私,本主敬服。” “储主,是否还要按照门规处置亓尊者?” “拖下去,执行罢。”欧阳景箫面不改色地淡道,心中忖度,三十鞭子,功力损去五成,嗯,还是挺划算的。 “萧云韶,我,我是你师叔,有你这么做弄师叔的?萧云韶,萧云韶!” 声音愈传愈远,渐渐听得不甚真切了。 欧阳景箫唇边蓄着的一抹淡笑,此刻却已妍丽地绽放了开来。 【注释】 1.逡巡:有多种释义,在此处是指顷刻,即极短时间内。 卌四?十魄冷红香 薄暮时分,飒雪殿里灯火依旧。 欧阳景箫翻阅着门中数年前经营的旧产卷册,如不算她私下添置的产业,单是计下此处就统共有数百卷之多。 她微微颦眉,不论旧产大小,若是皆翻新重置,恐须一大笔银钱。 正思虑时,殿门被轻轻打开,墨玄隐一身骑装,大跨步地走进来,抱拳行礼:“储主。” “画言与密音阁那边如何了?” “回储主,画护卫托属下带话与储主,密音阁已联络上了储主事先安插的暗阁,但在这其中,唯独冷红堂主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干掌事操持着堂内事务。可正是此人掌握着冷红香的中枢机密,是以,他需要极力寻查其人的音信。” “方律其人,以属下对他的认知,此人于事向来亲力亲为,极少有人能钻他空子,探寻到冷红香的研制秘方。并且,储主最是知晓,他对尊主与你忠心不贰,数年之中,何曾有背叛过一次?故而,属下以为,他为人所设计地中了圈套更为可信。” 万念千离散,十魄冷红香。天下奇毒,莫过于此。 江湖之上,二者毒性遐迩所闻,它们唯一之别却是在**离散要先于冷红香出炉,这便难免要为有心之人拿来一较高下。千离堂亦对在传闻中持后来者居上之说不以为然,是以一直对其怀有和敌意,不惜多方打听,只为查探冷红香的下落。 好在冷红堂做事滴水不漏,生意也是暗中进行,其来历根本无从知晓,更妄论知悉其原本就是飒雪殿的从属堂派。而现今堂主方律突然间杳无音讯,的确是个棘手的难事。 埋首于书册的欧阳景箫一卷一卷地翻着,冷静的声音自散发着墨香的纸张间传出:“不必心急,放手随他去查,你只需办好锦绫阁的差事就行,其他无需多心。对了,上回交与你的事办得如何,近来可有什么进展?” “回储主,楚侯临城当晚,三人就被巡夜史拿下了,还好一路有瑶华浦的人跟过去,且前几日来报,三人被当作陈文宣的同党,此刻正由侯府参军张让押往京师都官曹苏郎中处,身份亟待被查证。” “此事倒出乎我的意料。”欧阳景箫抬首间,面色严峻,“楚侯的参军小心谨慎,我们不可轻举妄动,如若我们动手,反倒坐实了罪名,届时至苏维那固执死板之人处对质,才真是百口莫辩。” 见自家储主如此说都官曹的官员,墨玄隐忍俊不禁:“储主,你这般说,不会是已经领教过了罢?” 欧阳景箫睨了他一眼,自嘲道:“何止领教,还交过手。” “啊?”这会子,墨玄隐真是被惊吓到了,只见他目瞪口呆地问:“储主,那人不是文官么,如何会的武功?” “非也。”欧阳景箫摇首,缓道,“四年前我被召回京受封荥阳郡王之时,于朝堂上见过他。恁时,也就比我年长几岁,参本说我徒有一身武力,却无功绩,不配承袭爵位。可他不知晓,我这个爵位仅是摆设,并无实权。孰知他争起来,竟较那些老臣还要冥顽不灵。不过,如此不随波逐流的性子,现下也委属难得。这一点,倒是与我一旧友还颇为相像。” 言及此处,欧阳景箫的凤眸之中的落寞,一闪而过。 那人,不正是因为一念固执,才与她分道扬镳的么,可是,毕竟是布衣之交,于她的内心深处,层层纹路,终归留有一段是属于不舍的。 纷繁乱世,诗酒年华,终究遥不可及。 “储主,那我们该如何做?” “命瑶华浦的飒门弟子一路尾随至洛都,但切记莫要被其发觉,彼时,见机行事,务必护她三人周全。” “可若清萦他们被囚,又当如何?” “以我看,苏维素来秉公办事,他若明查,清萦定安然无恙。”欧阳景箫目光幽深,似乎顷刻间便能洞悉万物,“况且,还有那人在。我笃定,他绝不会坐事不理。” “储主说的,可是楚侯世子?” “但愿。”欧阳景箫淡淡地道,即便非此,你谨记,必要之时,命人将其接入王府,也是个安身之处。但瑶华浦的生意,也不能停。” “ 如今,手中旧产繁多,若是停下现有的生意,便极有可能在争斗中落了下风。故而现下关头,她大意不得,否则飒雪门只会得不偿失。 “储主不必担忧,属下会再多派些人手,这次定能将清萦祁衍他们,安全带回馆陶城。” …… 淮尊园是亓氏尊者的寝园,规模相对殿主的飒雪殿要小一些,但有由于亓氏二尊辈份与前殿主齐等,他们就可以拥有独自的园子,以显示他们高于门中掌阁的位份。 此时,偏院中,亓淮攸一手掌着灯,一手正为方才受了鞭刑的亓淮归上药。 “长兄,这小儿果真是翅膀硬了,今日这出,可不就是演给我们看的!”亓淮归呲牙咧嘴地大声道。 亓淮攸的眸底染上一丝幽绪,片刻后轻道:“你我皆想错了,他今日是有备而来的。” “哼,四年前本尊便看出来了,这家伙本就不同寻常,日后必定会危及长兄的殿位。” 亓淮攸顺手塞住瓷瓶口的木塞,不置可否地道:“方才大殿之上,他是故意为你设下的圈套,一步一步地引你上钩,目的无非是对你我施以警告。” “长兄,那你为何还……”亓淮归抬首望着他,满脸疑惑。 “你是问我为你加刑之事?”亓淮攸打断了他的未说完话,佯怒道,“你呀,当真是被抽昏头了,连长兄也要怀疑起了。” “长兄……” “实话告诉你罢,倘若不是我顺势加刑,你受的,又何止三十鞭!” “长兄此言何意,难道是说……” “对,你猜的不错,”亓淮攸双目微眯,沉声道,“倘若我不知进退,为你求下那三十鞭的情,先不说萧云韶,像岑述等一众人,必不会善罢干休。届时,还不知要套你什么罪名!他安插的耳目遍布整个雪殿,我们势单力孤,必占下风。” 闻言,亓淮归惊出了一身冷汗,许久,但见他汗涔涔地道:“那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与他殊死搏斗,以命相抗么?” “不。”亓淮攸朝他摆了摆手,低声而出,“不要慌,此事,我们还须从长计议。” “那封璃妜呢,她今日为何没来,我们可要知会她一声?” “就让她在一旁看着罢。”提及她,亓淮攸的目光又有些悠远,但闻其浅声道,“历经如斯,她也累了。此类琐事,由我们来摆平即可,又何须她多烦忧。” 亓淮归看着他,心下不禁暗自为长兄叹了几口气,起身便出了院门。 卌五?整暇对众人 次日侵晨,偏殿之中,一身胡服劲装的女子持刀剑而入。 她的眉目间迸发出凛冽英气,只见她俯身叉手行礼,加至额际,恭敬之色溢于言表。 “密音阁阁主窦玉,前来向储主请罪。” 欧阳景箫瞥目而视,淡回道:“起来罢。” 窦玉俯首诚恳地说道:“储主,堂主方律的失踪是属下的失职,还望储主赐予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欧阳景箫面色平淡,语气却透着一丝冷峻:“寻找方律,我希望你与画言可以暗中进行。一旦暴露,其中之利害你可明白?” “属下遵命。”窦玉坚定地道,“储主放心,属下是绝不会让人抓住把柄。” “话先莫要说得太满,你们尽力而为即可,余下无能为力的,尽管交与我来收拾。”欧阳景箫浅声道,“不过,你们此次前去追踪,定要小心,弗可失足跌入那人的陷阱。” “谢储主体谅,属下定当竭尽所能,寻回方律!” “好了,知会一众掌事门人,朝食过后,会集于正大殿商榷尊会事宜。” “是。” …… 几近隅中,于正殿之西南角早早设下的雕花檀木长几,朴素典雅。又清风徐徐,空气中不时传来淡淡檀香的气息,雅致莫名。 几上摆着两列茶盏,正中央是烹茶的茶具,而下方,已整齐地列着各色坐褥,像是在恭候人们的到来。 历来殿主与掌事门人的商讨大事之地,便定于此处。虽逾今已有四年未设,但此类老规矩,无人异议,焉能作废? 欧阳景箫气定神闲地只手为一旁的鎏金铜炉添上点点熏香,不过须臾,便有人来报掌事们已至殿门口,但尊者未曾露面的消息。 她仅浅浅一笑,在颔首容许之后,各阁掌事便接二连三地入了坐。 “诸位掌事,立春望日,即是尊会开试之时,蓼城风景秀丽,适宜作为初试会场,故而此次选定之处起于东岭溪镇,与上届择定不尽相同。” “也就是说,各位还有近两个月的时日准备,很是紧迫。我既带行殿主之事,眼下,尔等便要听从我的安排,开始部署。不过,诸位可得听真切了,此事我必不复言。”欧阳景箫面色凝重地道。 历届的尊主大会所试皆有数十场,囊括江湖四派之长:剑、琴、毒、弈。且莫要以为此等不过民间的平常技艺,泛泛得很。 事实上,四者都可杀人无影,不着痕迹,其中最为狠厉直白的是剑与毒,最为惊惧可怖的是琴与弈。 接下来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礼阁由于人手多于各阁的缘故,采办布置等杂务交付与岑述等人,剑由剑阁一并配置;弈有闭云楼百弈会承办;七弦琴调乐之事非余音阁掌事们莫属。毕竟,陆进自四年前便执掌音阁一门之力是毋庸置疑的。 可冷红堂主方律失踪一案着实棘手,虽留有一众掌事主持事务,但掌握着那道核心工序的依旧是堂主,这令景箫不得不做出近一步的思虑与打算。 “冷红堂的事,想必诸位都听闻了罢。”欧阳景箫将茶盏微微执起,轻呷一口茶,继续道,“堂主我不会另选,堂下附属的掌事各司其职,仍按原规行事,待到最后一步未完,便将完成的呈与我处置,都听明白了?” 掌事微讶,难不成储主也深谙炼香之道,可为何这么多年都未尝闻得储主提及过?但惊讶之余,也只能先应承下来,因为如今,如此做会较为合理。 然而就在众人皆不约而同地给出肯定声音之时,一位不速之客悄然到访飒雪殿。 【注释】 1.侵晨:有两层释义,一即黎明,早晨初现光亮;二指天快亮的时候,此文中取前者意。 卌六?归来不速客 这位不速之客,便是萧府长子萧云洺,同时他亦是千离堂睢长戚的高徒,且传闻直言,其必有望参与今岁千离少堂主的选拔。 可是,飒雪殿与千离堂早于四年前那次门中惊变便结下梁子,自此势不两立,积怨颇深。 故而,即使是自家储主的兄长,方才前去禀告的门侍还是十分警觉,二话不言便差人将剑架于其颈项之处,满脸戒备之色。 好在萧云洺是个明事理的人,于此情形并未过多计较,仅仅付之一笑,继而耐心地等待那位还在偏殿议事的飒雪储主。 不经少留,欧阳景箫便接见了这位异门中人。 萧云洺站在偏殿口望着那轻裘缓带的飒雪储主,不禁揶揄出声:“事都议完啦,四弟一门的待客礼数自与别个不同,为兄真是大开眼界。” 欧阳景箫轻放下茶盏,淡笑吩咐:“玄隐,来者为上客,设座。” 待一旁的墨玄隐将景箫对座设下毛毡,萧云洺才步子逶迤地踱向几案旁,褰裳长跪道:“萧某拜见贵门储主。” 欧阳景箫见他这会儿又正襟危坐起来,便也不回礼,只自顾自得地一手展卷,一手品茶,怡然自得。 “云韶。”萧云洺眼见他不理不睬,只得长声喟叹,“虽说是各为其主,但儒家有言,‘亲疏有别’。好歹我也是你兄长,如此这般,岂非存心离间我们兄弟之情,待到回府,又不知会怎的落人话柄!” 欧阳景箫擢手倒茶,不动声色地以余光瞟了他一眼,语气闲淡:“只可惜,本殿平素恪守法家‘不别亲疏,不疏贵贱’之理,行事泾渭分明惯了,嫡兄年长,还请多多担待才是。” 萧云洺嘴角抽了抽,开口寻思说点什么,却是无言以对。 对于此类辩驳,墨玄隐早已见怪不怪,故仅抿了抿唇,即忍住了嘴边将要绽放的笑意。 “不知嫡兄此次回堂是否见着了你的师尊?”欧阳景箫拈住新杯盏的边缘,递上清茶,状若无意。 萧云洺摇首,目光中多了几分无奈。 欧阳景箫见状,心中了然。故只轻笑了一声,端起茶盏微抿一口,不复言语。 “哎,你这是作何态度?”萧云洺有些不满了,为四弟如此堂而皇之地取笑,他面子可挂不住。 “嫡兄,就我所知,长戚夫子的脾性绝非一般,你既有数年未归,他竟还能容你至此,实在令我意外。” 萧云洺被他噎得有些猝不及防,半晌无话,最终只得扯了扯宽敞的月白广袖,道:“不过言语提及了兄长,你便存心以揶揄此称为乐,辞令真是一点儿都不落下风。不说了,此番我是为践诺而来,替家师为先主上一炷香。” 望着他坚定的眼神,欧阳景箫心中蓦然有些触动,眸色也染上几许凄冷与怆然。许久,她淡淡地说:“ 玄隐,时辰尚早,先将他安顿至客殿罢。” 厅房内,亓淮攸紧紧盯着匍匐在地上的门人,神情晦暗。 “萧府的长子?” “回尊者,此乃门下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言。” “你可知晓他是来做什么的?” 门人嗫嚅了几声,才道:“这个……恕门下无能,他们是在殿内交谈,长廊外皆有武阁弟子在把守,门下想进去送些什么,也被拒之门外……” 亓淮攸蜷起食指指节,再以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指尖末梢,思忖良久,霍然,眸中闪过一丝算计。他道,“如此,你先遣些殿中心腹,暗中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另外,放风出去,就说千离堂今年的待选弟子转而前来投奔飒雪殿。” “门下遵令。” 见人起身离去后,亓淮攸的嘴角斜上勾起,心中轻笑,萧云韶,你可不要高兴的太早,要知道,我们之间的斗争还未真正开始呢。 卌七.始疑当时计 暮色微沉,此刻流霞余晖已徐徐散去,空中盘旋着的团黑云翳掩藏在了暗蓝色的夜幕之后,整个西郊显得格外静谧无声。 然而,就是在如此万籁俱寂之时,有些人明显按捺不住,要有所行动了。 一身轻便夜行衣的画言,此刻正落于殿外的檐壁上,蓄势待发。他相信他即将等来他现下想看见的人,故而他眨了眨眼,那双目如鹰隼般迥然注视着门闼,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呀!”一声女子的惊叫自角门中传出。 年轻女子神情惊慌地看着瓷碗落地化成碎片,声音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这是送与二尊主的药汤……” “新来的?”老厨子瞥向她被烫得通红的手时,眉头微皱,“算了算了,下去歇着去吧,我重做一碗。” “谢谢老伯。”女子垂下眼睫,掩下眼中那一抹不易察觉的凝重之色,推开门便匆匆离去。 可在她正要走至外院尽头之际,那老厨子提着菜刀自后赶来,她满脸疑惑的看着他气喘吁吁地道, “虽说这伤无大碍,但看你刚来这儿,我还是会向公子请示,给你拿点药敷一下,你就在这先等着吧。” 女子微微有些诧异,不过也转瞬而逝,笑道:“不用了,公子那边还有事要交给我去办呢,我就先过去了。” 见厨子复而进入角门,她眸光沉了下去,心中意味难言。而彼时,她却未曾注意到身后一直有另一双眼睛,也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 缃帙阁,飒雪殿规模最庞大的书斋,有着自创殿以来历任殿主收藏的各类典籍。其中涉及有殿门机密事务以及各派卷志,不可移位,故而,素来也只有殿主与储位掌权者才有资格入内。 不过,传到景箫这一代时,这规矩就有些变了,不仅斋内的书籍可以移出阁门,连入阁人选的限制也随着上代门主的仙逝,慢慢消除。 阁内的典籍有各色帛套封存,一字排列,看上去很整齐,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异样,在各色各样的帛套卷册中,却唯独缺少缣素一色,着实奇怪。 欧阳景箫倚靠在书阁的案架边上,信手牵起孤立一旁的缃素帛卷,卷封纹饰精美,穗线上的挂牌一角隐隐刻着‘兵’的字样,看样子,书册的内容关于兵策。 她忽然敛起眉峰,兵策……兵策,丢失的缣素一卷,会不会与此有关? 就在此时,画言自外门而入,走向景箫近旁,欠身耳语着什么。 欧阳景箫颔首:“将人带往偏殿,我有话要问她。” …… 偏殿里,那女子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清隽背影,蓦地想起那日他在柴房说的话。 “我并不喜欢别人的仰视。” “跟着我的人,必须有一技之长,除了舞乐,你还会什么?” “往后,你便恢复己称了。” 可是,如今的欧阳景箫负着手背,一直向里走去,始终没有和她多说什么,她苦笑,这一切,也不过是她自己促成的,有何可怨的呢? 她率先打破僵局:“你是不是一早知晓我的身份,并识破了他们的计谋?” “他们?”欧阳景箫回身看她,“是何人?” “你不用隐藏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设的局。” “那你假意归附,是否也是在向我设局?” 欧阳景箫淡淡地道,“以便获取我的信任,成为你主人的内线?” 绿衣闻言呼吸一滞,但随即平静了下来:“事已至此,我不会告知有关主子的任何事情,你动手吧。” 倒是个合格的下属,欧阳景箫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笑,说道:“我为何要杀你呢,杀你便能获悉我想要的?我平生最不屑于杀人,杀人不会给我带来一丝一毫的好处,但是,我有很多法子,远甚于让你从此消失。” 绿衣警觉地望着她,握着剑柄的手心渐渐渗出汗水:“你想干什么?” 卌八.时机已初露 慕容长珝执起手中的琼瑰佩玉,仔细端详着,佩玉质地很好,色泽属于上乘,是上次与他谈话的少年留下的。 那个少年年纪不大,举止投足却显得很老成,似过尽千帆般的苍凉与淡漠,与他交谈,如行至未知的远方,缥缈到虚幻,萧索到沉寂………… 不,慕容长珝想到这,佩玉不经意落下,落在冰冷的案桌上。他的身子不禁自颤了颤,不,这个人太可怕了,可怕到,只不过是回想起他,就会被他的深不可测摄住心神。 他到底是什么人,到底与千离堂有什么恩怨? “殿下,京都来信。”一旁的侍卫赶忙递上蜡丸,说道。 “你先下去吧。” “是。” 慕容长珝小心翼翼地割开将其表层割开一个口子,将纸书从中取出并展开,只见上面的字迹虽是以淡墨书写,但已然微露锋芒—— “珝儿,时机已至,当下决断。” 他看着这行字,神情严峻。 …… “绿衣眼下情绪尚好,只是始终一言不发,这样下去……。”画言有些犹疑地望着面前的人。 欧阳景箫轻握着茶盏,手心中仍感受到一丝余温,许久,淡淡地道:“她与九朝馆主、封璃妜二人关系匪浅,即使她一直不肯透露半句,我也不可能就此放她离开。” “储主是疑心封娘子已经与九朝馆合谋,可这是为何,这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 “好处,自然是为尊主大会做的准备。”欧阳景箫的声音透着微微的冷意,“谁人不知九朝馆在青州的地位,是历来参与尊会的弟子常下榻之处,这样的好处,封璃妜又岂会放过?” 画言闻言不禁皱眉,“不走正路?这好似不是她的作风啊。” 不是,欧阳景箫心中一哂,继而道:“画言,这次的尊会我已决定了要设在东岭。” 东岭与九朝传有些距离,她必不会让他们如意。这些年,她在成长,封璃妜自然也是,不过,对于她不是成长,而是改变。 一个人的死亡,可以使一个人慢慢成熟,亦可以使另外一个人悄悄转变。 封璃妜,就是那个在悄然间转变的人。 她的容颜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但她的心已经与最初的相背离,取而代之的,完全是另一个人。这一点,景箫很清楚,自四年冬伊始,他们之间就注定要进行一场永无休止的斗争。这样的斗争,又会是怎样的悲怆和凄凉呢,可惜,无论如何也不能示弱,她必须走下去。 画言缓道:“还有一件事,属下忘了告知,西燕的那位,方才已联络墨掌阁,准备履行与我们的约定。” “正月望日的大会,他倒是很会见机。”寒冷逐渐凉上心头,欧阳景箫原本以为他会定于尊会以后,现在来看,并非如此,“打蛇打七寸”,慕容长珝是要牢牢抓住他的命脉,伺机一举击溃。 这千离堂落入睢绎的手上,当真是失策。睢绎这些年树敌太多,行事张狂,太过自负,眼下的困境危机也是他自找。不过也好,如此也无须她多花费什么心思了。 “不过,”画言又道,“属下以为,这应该是西燕国主的意思,慕容公子自上次交谈后便鲜少与储主有书信往来,近日里更是没有他的半点音讯,如今又这般突兀地告知墨玄隐,恐非一时兴起,而是有人给他下了什么命令,至于那人……” 话说到这儿,画言就戛然而止了,因为他惊悚地发现,刚刚还散发着冰雪气息的欧阳景箫,此时眼角却泛出几丝微笑,真是喜怒无常。 他有些试探地问:“怎么了……”,见他这副模样,景箫了然,顺手拿过茶盏旁的竹简,笑叹:“你的悟性为何时好时坏呢?” 卌九.设下计中计 墨玄亭近来有些头疼,倒不是因为客栈内事务太多,他这个当掌柜的算不过来,而是青州那边传的话,让他大有计划赶不上变化之感。 慕容氏一国与千离堂积怨已久,对于飒雪门自然是好事,但恰当地如何利用好此怨,却是他要多加思虑的,储主说,务必在隔岸观火之际把握好火候,然后适量添几捆柴,等火熄灭以后,再由我们收拾残局,并形成有利于我们的局势。 有利于我们的局势,他在心中反复默念,忽然他张口便唤,“青落,赶紧联络莫易他们开始行动,并立刻替我修书一封,寄往青州!” “咣当!”白净的瓷盏顷刻间碎落一地。 下面的侍仆们齐刷刷跪了一地,十分惊恐地低着头,始终不敢抬头望主子一眼。睢绎此时脸庞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异常扭曲,若是有人瞥到一眼,都会觉得可怖至极。 他阴沉地扫了一眼跪着的人,眸中蕴藏着滔天怒火,接着,他用力踢开脚边破碎的茶杯,“好啊,很好,好个慕容氏,好个西燕,当初爽快地答应,如今看果然是留了后手,竟然撕毁合约,难不成我铸剑坊的剑从来都是半边无刃的吗!” “怎么,你们都哑了?说话啊!” 这时,一个胆大的婢女跪着向前移了几步,哆哆嗦嗦地道:“殿……殿下,要不要召坊中的管事来回话?” “这还回什么话?通知那些人,如果查不出是何人在背后陷害,就不用回来见我了!” “是……”婢女颤抖着身子,转而小心翼翼地移往玄关处。 “等等,”睢绎的火气不知何时已卸下了大半,但神色大为幽沉可怕,“即刻从荥阳召回孟将军,让她把重心放在铸剑坊的案子上,并试图寻找两件案子之间的联系。”话毕,片刻后,婢女见他一时无话,拔腿便跑出了阁门,空留下室内一干人等。 欧阳景箫脸色有些许凝重,帖子上说,潜伏在铸剑坊的飒雪门人,要把握好时机,必须趁乱掌控住铸剑坊,并备上开刃铁剑数十余把,与慕容氏公定契约,此即诚意,使江湖公认飒雪门为铸剑坊主,睢绎身在益州,天涯路远,鞭长莫及,千离堂对其所属权算是作废。此计虽好,但犹有缺漏,比如,未能择定一颇有魄力与威信之人,将千离之人逐出掌位,代飒雪门重掌剑坊。 她眼下要应对飒雪门内部事务以及尊会事宜,暂时无法脱身,画言也要助她彻查方律之事,脱不开身,各阁掌事各司其职,也不可能就这样擅离职守…… 或许,还有一人可用。 铸剑坊,这个昔日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庞大坊铺,今日却一改往日繁华锦绣,不仅坊内空无一人,连一干伙计差事都准备收拾收拾好包袱,与前台掌柜结算一下前几月的工钱,打算打点一下就走人。 而使其落得这般境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原坊主不知怎的,弄了批无刃剑敷衍了近些年崛起的燕国。 这次生意实在太大,直接牵扯了两国之间的利益,如此作为,算是彻底在他国面前失了信誉。江湖上,最讲求“信义”二字,千离堂既失信又失义,它的江湖地位,大约自此要一落千丈。 “掌柜的,你这还少算了我几日钱两呢,这叫我还怎么回家同媳妇儿和母亲过日子啊。”说话的,是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伙计,比起他老实憨厚的形貌,较引人注目的是他那身短小的旧白外袍,小得已经不再合身。 被称作掌柜的人,此时急得胡须根子上蓄满了汗珠,他翻出账簿,从头到尾又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一遍,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顿时有些气恼地拿过笔墨,用浓墨在那行账目上重重地圈出一笔,道:“这位小哥,你看,就只有这么多,难不成我这个当掌柜的还会骗你嘛!”字字句句都是埋怨之意。 伙计神色尴尬,却又用手骚了骚头,“老掌柜的,别急嘛,我这也不是想早点算完回家呀。” 掌柜摇了摇脑袋,兀自叹了口气:“小哥,我知道,现在这坊子也快关门了,你们的心思我懂,可那些都是做了这么久的老管事了,怎么也是这样沉不住气呢。” 伙计眸中陡然闪过一丝亮光,只见他问:“老管事?” “是啊,”那掌柜盖上账簿,“那些个老管事,本来是这原主子的人,这次索性也不留了,都要结算个银钱一走了之。” “掌柜的,你呢,你不走么。”伙计又问道。 “嘿。”掌柜莫名低笑,“走?我又能走到哪里去呢,我呀,唉,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伙计的目光霎时由晶亮转为黑沉,只见他阴恻恻地也回之以一笑,“不明白?那好,我来替你说,你即将卷了这些账簿与坊印,去益州向睢氏传递消息,即使已风光不再,你也要拿走这本不属于你们的铸剑坊,伺机东山再起!” “你,你,你是……”掌柜的话还未讲完,便觉得眼前一黑,遂即轰然倒地,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意识停留在脑海中的那一刻,他还有些讶然,共事的这些年,他居然没有发觉这伙计的身手竟是如此深藏不露,以至于未能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五十 尊会引暗潮 黑色的夜,像一张巨网,悄无声息地将天空吸附,让人无法察觉。 欧阳景箫挥动手里的飒雪剑,甚有章法地练习着数年前便已烂熟于心的剑法。不知何故,每每夜深人静时,她就忍不住练剑,或许为尊会做些准备,或许,只为怀念过去的人事。 她并不是十分在意大会的最终结果。对于她来说,那不过是有无一手令牌的差别。有了令牌,她无疑行事便利快捷;没有令牌,她也不会舍弃自己的计划那人。 两厢权衡之下,她会较旁人更从容。 此时,微微的响动自远而近传来。 一刹那,一个利落的回旋,震下一地木叶。接着,她转动剑柄,长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半弧,锋刃直抵眼前人的咽喉。 景箫收回剑,有些意外:“画言,你这么晚过来,是有何事?” “主上,属下发现方律失踪之处,就在九朝传。” “公孙承熙?”欧阳景箫意外地道。她原以为,似公孙承熙这样纤尘不染的出世之人,很难让他出手多言,但此次举动又推翻了她之前的推测。 “他是否也要竞争尊主此位,所以故意绑了堂主方律做人质?主上,你可不能被他抢了风头啊。” “就算他要参与,我也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景箫提着冷剑,淡淡地道。 九朝传里,公孙承熙拉开身侧的药匣,手拈起残余的药末,凑近一闻,旋即露出古怪之色。正在此时,下人来报:“馆主,人醒了,但情绪有点不稳定。” 他的眼神蓦转清冷,“我即刻过去。” 公孙承熙端着手中的药粥靠近床沿:“醒了,就把这个喝了。”那人瞪向他,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你来也是为了冷红香?” 这话倒是直接,公孙承熙轻笑了一声,将碗放下,没有接话。 “我不会说的,你趁早放我离去,否则......“ “谁给你的自信,以为我要你的药方?”公孙承熙面无表情,声音也听不出喜怒,“你若想活,还是喝下为好。” “ 你是谁?” “你无须多问,到了时候我自会放你离开。” “你要参加尊主大会?” 公孙承熙只是笑而不言。他本无心搅进这场纷争,可一年前,他得知了一个秘密,开始让他不得不正视这股暗流,他的双手一旦触碰这些凡尘俗事,便注定再也无法收回。 他转身离去,那抹冰蓝背影在木门外,雾气中,显得孤寂、寒凉。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各州郡的百姓都在欢欣逛灯会之时,郊野荒芜之地,就冷清多了。作为尊会的初试场地,东岭溪镇自然不缺人,只是九朝传却没成为参试者的食宿首选,着实令人惊讶。 搭好台子,一切准备就续。 欧阳景箫伫立在一旁的亭阁内,心中暗喜。莫易那边已传来消息,一且切处理妥当,甫一看到睢绎嘴角气歪的模样,她就觉得非常解气,似他这般,比试场上,他再也不能趾高气扬了。 公孙承熙,她若是料得不错,此刻应是在去往南凉的路上。即使他再如何处世淡然,不卷入皇室斗争,可毕竟位列一方诸侯,又是皇子,岂能在上元节时留居在外,不回京都团圆。 而她,宗室子弟,虽是嫡出,但在皇室里位份较低,不受待见,自然没有资格接诏回京。已然北阙国君的欧阳谡,一定巴不得她在荥阳安分守己,再也莫要回来。 如此,参与尊会,正合她意。 辰时已过,击鼓之声传来,鼓声激越,声声入耳。 尊会第一场,武艺。 兵刃相接。势必要淘汰一批武士,这些人大多是无名之辈,故而打起来也无所顾及,只管闷着头打。 景箫正观看比试台,突然,一位侠士手擎双刀,正与对面的人打得火热之时,甩出一刀,直直朝她飞来。 对面人却像是早有觉察似的,竟一个飞身,用手里的剑挡了那将要飞下比试台的刀。 景箫双眼微眯,自己是飒雪殿这一派的,比试也安排在第二场,今日乔装在看台上了,一般人是识不得她是飒雪储主。可那人却在与对手打试之际,迅速找准她的方位,行刺伤之事,目的是迫使她出手。那么,那人定是见过她的,而他的对手也灵敏异常,他一早便知那人的预谋,于是拼尽全力阻止。这两人有什么联系呢? 侠士模样的人见对方停下,便趁机袭击一刀,那人果然不敌,且行且退,不多时,手腕上多了道血痕。那人捂紧伤口,手上的兵器已经被挑在了地上,只得用肉身相抗。可毕竟这刀口锋利,须臾,侠士已剑指那人的咽喉。 看台上人纷纷叫好,景箫眼眸慢慢沉了下去,她侧首对画言耳语几声,画言应声,踏步至此人身畔,他笑道:“这位勇士,我家主上有请。” 侠士收起双刀,也回笑说:“好。” 景箫盯着眼前之人,方才她没看清,此人长相颇硬朗,五官不够柔和,但眉目宽厚,并无凶煞之气。她也不绕弯子:“阁下如何称呼?” 他浅浅一笑:“扶御。” 景箫一愣,扶月楼的人? 扶月楼是专司棋艺的,本不算个正经门派,但前当家掌事颇有本事,精通武学,曾受亓伯溳所托,教导了景箫。 景箫见他自然不拘,也淡笑回道:“萧云韶。” “我知道。” 知道这个名字的不在少数,不过见他举止坦然,似是早已知悉她的身份。其实,她也心知,按他这番讲法,也套不出更多来。于是,她点点头,请他进不远的飒雪派分楼产业闭云楼小憩。 “画言,你可认得他?”见他进了楼阁,景箫才问。 画言摇首:“属下已离开扶月楼数年,早已断了与师门的关联。” 那就奇怪了,画言自小在扶月楼长大,他都没见过,只能说明扶御是近几年入的门,且来历尚不明。且看后几日的比试,亓淮攸二人也一定会参加,这样鲜有的机会,他们怎么会错过? 她现下惦记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那日在九朝传放狠话的封璃妜,她和她皓月堂一众,也要出现在尊主大会上,但她很笃定,封璃妜会避开自己,不正面交锋。 五十一弦弦掩杀机 尊会初试第二场,琴技。 第一场的兵器比试,飒雪一派未占得先机,扶月楼的风头正盛。 欧阳景箫摆好琴,并拉紧了琴弦。这把琴虽比不上公孙承熙的焦尾琴,但也不俗,与各派比试比试,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眼看着另几派也准备就绪了,判官便一击钟鼓,宣告比试开始。 第一回合便是欧阳景箫与睢氏弟子睢绎。 欧阳景箫抚了抚琴弦,状似无意地勾了勾,一指暗器就飞旋而去。 睢绎眼疾手快,将琴一横,隔开了暗器与琴的距离。他的眼神一暗,旋即反守为攻,奏出哗哗瀑布流水之音,水声嘈杂,企图乱耳。景箫仔细听着,听出琴中暗藏的玄机,她双手按琴以视了然,再以右手拨弄琴丝,清灵之音悠悠传出,与方才睢绎所弹截然不同。 见她破解了自己的琴音,睢绎也不恼,寻思奏些别的应对。可景箫没等他反应,指尖轻点,划过琴弦,声音更加急促,攻势似海卷浪潮,滚滚而来。 在座的看客无不捂嘴惊叫出声,这哪里是比武,简直是暗含杀机。 未过几回合,睢绎之琴已弹断两根,他果断甩下琴,足尖点地,朝景箫扑来。暗中人见主子甩琴后,将暗针藏在衣袖看里,饲机偷袭。 景箫暗想,方才果然是个暗号。自己若迎战便会中计。若不战,难道乖乖受人欺负么,往事闪现,那个雪夜,幼小的她去看师尊,却被人欺辱的情景,她想要叫喊,却怎么也使不上劲,惨白的脸上留下的鲜红脚印,火一样刺痛了她的心。 她忽然怒火上涌,气血在脑海里翻腾,她闭上双目,似有赤红的焰火暗中蔓延。她飞快地将手里的琴举起,并惯了过去,那琴不堪忍受这强大的冲击力,呼啸地扑向睢绎,琴弦齐声崩断,飞舞咆哮地四散开来。 躲在暗处的帮手呜呀一叫,景箫就知道那人已中招。而睢绎也好不了多少,猛地被弦琴一砸,头顶都砸出个血窟窿来,还滋滋地往外冒血。 围观人不知谁叫了声好,接着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叫好。 睢绎冷冰冰地看了景箫一眼,一言不发。同随的仆从急忙上前将主子扶下去疗伤。 景箫睁开眼睛,心知她用力过度,此番确是有些不好交待,判官令她暂时歇息几日是少不了的,于是她缓缓走至破碎成两截的弦琴边上,弯下腰,捡起琴,任由锋利的豁口割破自己的手心,留下一道血痕。 鲜血一滴滴从掌心渗漏出来,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欧阳景箫似浑然未觉,向判官施了一礼,洒然退却。 不远处,阁间上一人将这尽收眼底,却是一笑,冰蓝广袖一挥,揽过案上的酒樽,自饮了起来。这人有意思,你不让我来,我偏不让你如愿。 不过,这人好似不知,自己来了这溪镇。他又笑了笑,又饮了一杯。 闭云楼内, “储主,方律已被属下秘密接出,就在青州,但过程容易得就好像是对方主动放了他,归还于我们的。” “主动?”欧阳景箫敲了敲桌面,“如果他回去,我们怎么会轻易找到人,说不定,他根本没走,就在溪镇之内。” “目的是与储主你真正较量一场?” “也不是没有可能。” 睢绎这块绊脚石已借她之手除去,明眼人一瞧便知,如今有点实力的也只剩她和其他几派的为数不多的几位了,她被视为那人之眼中盯也没有什么奇怪。 欧阳景箫凤目微张,她直了直身子:“这样,你先去帮我采买些吃食,再通知门人,今日比试二场完毕,广发帖子,宴请四大门派弟子们聚首。打了两日,也该歇息歇息,好尽我们地主之谊。” 让他们都不知道在玩什么明堂最好,她只想迫使那人现身。 五十二高楼几笙歌 阁间的公孙承熙悠然地饮着酒,又悠然地瞅了瞅帖子。 帖子上说,今夜酉时,闭云楼摆宴,宴请各路英雄豪杰来此一聚,不打不相识,且酣且乐,一醉方休。 倒是想得很周到,她知晓似自己这般暗中观察,伺机而动者,是不会错过这个了解对手的绝佳好机会的,故而为自己铺好道路,顺便一探究竟。 真是棋逢对手。 他冰蓝广袖纤尘不染,将手里的酒樽搁下,嘴角露出微微笑意。 酉时一至,闭云楼里华灯高置,江湖第一派大摆宴席,自是不缺捧场者,甚至连未得请帖的都要凑一凑热闹。 欧阳景箫并未露面,她此刻正在楼上养气凝神,慢慢等待异动。她手执麈尾,指捏白玉质的柄,柄上流转着细碎的光晕,她轻轻扇着风,丝许清香入心,疏散了困意。 望尽楼下席间觥筹交错,却仍未有那人的身影。 倒是很会隐藏自身。欧阳景箫握着手里的麈尾,又饮了饮茶水,内殿中空无一人,那人还能藏至何处? 公孙承熙,大夏公主远嫁南凉后生下的皇子,从来不问红尘俗事,这样一个不染纤尘的人,却要插手门派纷争,实在令人不解。 传闻他并未习得武艺,可那日在九朝传舍时,他能奏出七弦幻,便足以证得他武力不俗。 恰逢她正理着思绪,便闻得不远处,琴声绵长,漫至,犹深井里盛着钟石,一声声,音转幽幽,涤清杂质,复平静无波。 欧阳景箫拉开窗牖,她瞥见溪镇的闭云楼旁,一家酒馆,旌旗飘扬。心里冷哼,本来猜想他会不在场,原来躲在此处。 她缓缓下楼,出了酒楼,往酒馆方向行去。 她在酒馆前延伫了好一会儿,在她将走之际,馆内传出极具冲击性的声音:“为什么不进来。” 听这语气,根本没有质问的意思,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欧阳景箫笑笑:“没这个必要。” 对方拨了几声琴弦,表示疑问。 “我能听见阁下的琴音就已足够,为何非要见这双手的主人呢?” 馆中人静默了片刻,又道:“不,你早已知晓我的身份,这个事实足以使你有下一步谋划,你此番来此,不过是求证的。” 欧阳景箫淡声道:“阁下有这般觉悟,也很难得。” “我也是好奇,你为何要执着于此,得到那一指令牌,在我看来,那个除了召见一众豪杰,并无稀奇之处。” 景箫挑眉:“那在阁下看来,什么是稀奇的,又值得阁下不惜一切得到呢?” 在别人眼中或许无用,而在景箫这里未必。 对方渐渐没了声音,就似三月烟花,消逝在无尽的风里。 突然间,景箫惆怅,转身欲走,可那人又开口:“或许我可以帮你。” 景箫疑惑地望着酒馆的帘子,一时无语。 公孙承熙身披冰蓝披风漫步在溪镇的街道上,翩翩广袖随风飞舞,倒有几分魏晋名士清俊之姿。与他在一侧的是欧阳少主景箫。 许久,公孙承熙淡笑道:“每次见你,只有争锋相对,今日却格外不同。” 景箫眼神有些悠远,不曾回答。她心知,有些人,并不会永远做敌人,而有些人,却注定要站在对立面,既然如此,为何不去拉拢那些可以为友的潜在势力?四面树敌,从来不是她的作派。 五十三局势渐不明 “方律一早便被一众势力所控制,你为了掩人耳目,救下他,而意在拿他作为与我合作的筹码,但你并不确定我是否会如你所愿踏出阁楼与你相见,故你定是要赌这个可能,便以我往日熟悉的琴声相邀,熙公子,我说的可对否?” 一连串的话语如珠玉般敲击着公孙承熙的耳膜。但公孙承熙的关注点在最后一句,熙公子? 欧阳景箫转而发问:“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你是如何避开上元夜的皇宫筵席的,据我所知,阁下可是皇子,名正言顺。” “萧公子抬爱,我只是个庶出,位份不高。” 这处境,与她颇为相似。欧阳景箫心念一转,道:“你想夺得这一指令牌么?” “很想。” 景箫撇撇嘴,此人真是直接,以为他像睢绎那样,明明处于下风还要夹枪带棒地假惺惺问好呢。 “那就各凭本事罢。” “你无需我的帮扶?我可是亲口许诺......” 景箫淡淡一笑,双手抱拳:“熙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就此别过。” 公孙承熙皱眉,熙公子,这人怎么这么喜欢这个称呼? 话毕,素衣袭身,长剑点地,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条路,她若是只凭借他人之足,怕也走不到今日。 还有绿衣,但她另有打算,此时若提醒公孙承熙,便不利于今后行事了。 绿衣,势必牵扯至封璃妜,她既然记起那个爱画梅花妆的女人的存在,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她并不想算计这个女子,但是她要看着那人,带着她的图谋,一步一步走向灭亡。 正是第二日晌午,欧阳景箫从睡梦里悠悠转醒,整好衣装,她缓步而出。 午觉睡得时辰不长,但也错过了一场比试。 扶御本站在看台一侧,眼尖瞥见了她,便快步朝她走来,并在相距半尺之处立定:“你来了。” 欧阳景箫颔首:“方才比试如何?” “无甚特别,你来的也恰到好处,下一场便是棋弈了,这个可大有看头。” “这不是扶兄的拿手好戏么?” 扶御笑笑:“这也是你麾下的画护卫的专长。” 一直跟在景箫身后的画言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白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都是出自同门,对于扶月楼的看家本领自是修炼的炉火纯青。正想着,画言突然低声对景箫道:“储主,有人一直在身后盯着咱们。” 欧阳景箫面色不变,轻回道:“去罢,小心行事。” 扶御见画言离去,嘴角斜勾,飞快地瞟了一眼景箫身后的那双眼,又恢复原态。 这个素袂公子,并没有他原想的那样好对付。 看台上,景箫拈了快糕点细细品尝,而对面坐着的,却是冷面绛衣孟芣苡。 本以为睢绎不会召回他的得力下属孟将军,但她还是低估了睢绎对那个位置的渴望。宁愿放弃对她这个身份成谜的素袂公子的追查,也要搏力一试。 孟芣苡看着景箫,心中薄怒,这个人,在萧府时,自己原以为是个无意于争夺尊位的清高少年,现下将主上伤成那般模样,定是心有报复,不择手段。这一次,她定要为自家主上搬回一局。 五十四悟得千离意 擂鼓声响起,欧阳景箫麾下的画言已先行上场。画言虽师承扶月楼,但自幼跟随景箫,终究还是飒雪一派的打手。有些知根知底的扶月弟子不出声,不代表他们心里不蔑视画言。 虽说是他们上任派主的安排,但扶月一派这么年仍对失去画言这样的高手耿耿于怀。 再看看比试台上气势凛冽的青衣男子,一些参试者心生畏怕,毕竟,这个人四年前曾以一人之力击退千离几十弟子。 一时传为奇闻。 千离向来以下手狠厉出名,若要以徒手攻破,不带帮手,是颇有难度。如此可见,画言不是一般护卫。 就在大家都犹豫不决时,一声清亮的女音打破了局面。 “千离堂孟芣苡自请一战!” 众人纷纷回首,只见一身绛衣劲装的冷艳女子自看台上起身,她眉目紧皱,似寒冰浸过,令人心身胆怯之意。 青衣男子淡笑回道:“请。” “第三场第四回合,千离堂孟芣苡对阵飒雪派画言。” 二人手谈少留,画言先以棋为器,指尖微动,黑棋霎时飞往对方咽喉。招招致命,不露痕迹。 此番是画言代替她出战,风格亦如往昔,没有丝毫留意后果。虽然尊会并未立规矩说不能伤人性命,但死了人依然是个麻烦又棘手之事,况且,这个还是千离堂的得力间谍。 景箫暗想,睢绎会私下找人偷袭,难道她不会么? 孟芣苡也并非是软柿子,她斜眼瞥向身侧的棋盘,一个翻身,手伸进笥内,一把抓过白子,颗颗晶莹浑圆的棋子齐刷刷洒向画言。 画言侧身躲过,手掌猛然朝下盖住棋盘,棋子瞬间跳起。他眼疾手快,手臂一横,棋子又反向孟芣苡扑去。 速度之快,叫人咂舌。孟芣苡气急,眼见棋子充当杀手就要割断自己的咽喉,奈何来不及还手,只得生生受着。 可面前突然有一阵风,御风者挡住棋子,使其改向,力度之大,以至于震开了孟芣苡一丈之远。孟芣苡手捂胸口,说不出话来。 欧阳景箫淡淡地瞥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人:“你可服气?” 孟芣苡瞪了她一眼,自己是冒失了,方才一心想复仇,没有分辨清敌我形势就主动出战,实在大意。 没料到这素袂公子不仅自身武功强劲,连身旁的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不过她忘却了一点,此时身于棋弈,本来是扶月楼的主场,她若知晓画言的真实身份,便决计不会贸然挑战。 由此,景箫愈发笃定,若孟芣苡对四年前的变故毫不知情,那么所谓冷面绛衣,应是出自睢绎一人的手笔,与千离堂无半点联系。 睢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势力。 或许,他当年能入得了千离堂睢长戚的眼,也是另有原因的。 既然不是天资,那是...... 是什么样的人能插手江湖? 欧阳景箫立马被这番推测给怔得心悸了悸。若是幕后之人想要利用这股势力达至目的,那这锋口又是指向谁呢? 天下四分,江之北为阙,江之南为凉,大燕与夏位在西。 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场国与国的阴谋。 五十五浅笑对刁难 “你别得意,我告诉你,我们千离一派,素来以毒闻江湖。棋弈,本来不是我们所擅长的。下一场再战时,我不信你们还有这样的本事。” 欧阳景箫清浅一笑,下了战书呢,她正要回答一声好,可人群中忽然传出熟悉一声:“千离也与飒雪比试了两场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扶月与泠音门了?” 众人齐回首,红衣人手持一剑,身侧跟随着玄衣侍卫。 他还是来了。 绍凌风豪爽地笑:“早听闻萧少主是个能人,连自身护卫都是武艺高超。” 阁楼上饮茶的公孙承熙此时眼波微动,这是,原泠音门储主。早些年,此人可是名动天下,与飒雪储主及弦琴派的叶掌事,三人,一时传为佳话。 但不知何故,这江湖上有名的侠义之士,三年前便分开了。 正是千离和飒雪结怨的第二年。 其中,有什么联系...... 见到红衣人,泠音弟子均是一惊,原来的少门主也来了,本以为他已死于现门主的剑下。端坐于弟子前的是现门主绍重约。他面色平静,似乎并没有过多惊讶。 “孟姑娘,你大概还不知道罢,方才那局,若非有人御风挡住棋子,你险些就命丧于此了。”绍凌风斜眼瞟着孟芣苡,嘴角微勾。 孟芣苡虽知最后那一回合,画言使出了棋弈之五成功力,几乎要置她于死地,但她并不相信素袂公子会用御风之术阻拦这唾手可得的胜局。 那阵御风,难道不是为了多伤她几成内功么? 欧阳景箫脸上笑意不减,帮助对手,可是一派大忌,绍凌风是想挫挫她的锐气,她缓缓开口:“你怎知,我不是为了自己?” “不过一次尊会而已,江湖之上,点到即止。输赢,不是滥杀的借口。” 绍凌风不屑地轻哼,心下暗嘲,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赢得人心。 傍晚,比试场偃旗息鼓。 溪镇的夜色极美,山色如置身水墨画,染得真切。 郊外,微风拂过景箫长身雪袍,一时白袂飘扬。 公孙承熙如魅影般,出现在她身侧,笑道:“白日里,你的口才倒让我见识了一番,这回怎的不说话了?” 景箫反问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阻止画言吗?” “你不是说了原因么,我还有什么好奇的。” “我的确为了自己,但并非赢得众人心。” 公孙承熙轻笑:“你是为了刺激睢公子罢。你就是想告诉他,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好让他快些放弃与你挣夺。” “出手狠决,不留痕迹,像你的风格。” 欧阳景箫眼色淡然,直视前方,警觉之心已起,能猜中她心中所想的不多,公孙承熙,也并非她想象的那样无害。 本来,她自恃心思深沉,少有人能敌,公孙承熙频频向她示好,却也绝非只想帮助她那么简单。 “千离一派,不可能只有睢绎一人,就算我能让他落败,也还有人能顶替他。你当真以为千离除了睢绎,便无人了。”景箫漫不经心地试探,“不过,你又是哪一派的人呢,我并不认为,你只会在旁边看着。” 公孙承熙收起笑容,脚步加快了些,走在景箫前头,声线悠长: “我只是我罢了,江湖的门派之争,我生来就不感兴趣。” 五十六各自怀心思 生来就不感兴趣…… 景箫心中暗嘲,那为何牵涉其中呢,还是这一切,都是伪装出来的,她承认自己看不透他的心思,此人的心像是有千万缕薄纱笼住,让你根本无法辨别,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不过没关系,与人斗法素来是她的擅长。 她的白袂被风吹起,有一瞬遮挡了她皎然的面容,公孙承熙冷眼回看,不可否认,她十分聪明。不管心思如何千回百转,面上却半点痕迹也无。 的确很难对付。 公孙承熙收回目光,不再谈论比试之事:“我虽未曾去过荥阳萧家,但也知晓是个名门望族,萧少主出身于此,想必是了解的。” “了解是谈不上,不过,六妹云歆性情温婉,容颜似雪,堪比国色,熙公子若有兴趣,尊会告罄,可着一人来府中说媒。”景箫淡笑。 “萧郎君过于客气,眼下这尊会还不至于让足下费心旁人的事。” 闭云楼上的阁间里,睢绎侧卧在塌上,额头用白布绕了好几圈,血印在上头,有几分森然。 睢绎手支起脑袋,语气阴冷:“芣苡,你太过心急了,鲁莽行事,不是你的作风。” 孟芣苡犹豫了一会儿,道:“属下愚钝,着了素袂公子的道,可芣苡冷面却不冷情,见飒雪派气势嚣张,属下实在看不过……属下失言。” 睢绎不耐烦地皱眉:“算了,他们一派人多势重,睢长戚那又不肯分一些人给本主,也难怪不敌。” “主上,那我们如何做,难不成任由他人宰割?” “不急,萧云韶不是还有个好哥哥吗,我就不信,他能撇清这层关系。” “主上是说,前安阳郡守,萧云洺?” 睢绎阴恻恻一笑:“云泫和我说,这萧大公子和四公子的关系,非同一般。” “没了和燕国的交易,只怕和这位素袂公子,脱不了干系,我如今倒是愈发肯定了,这个四公子恐怕与千离派有些恩怨,否则又怎会在尊会前断了我与燕国的生意呢,我这一切,都被他剥夺了。” “铸剑坊,原是我能站在千离派的唯一稻草,与燕国四年之交,也是我竞争储主之位的有力筹码。如今,都在遇见萧云韶之后化为灰烬,你说,我该不该怀疑他?” “萧云韶,我失去的,会慢慢讨回来的,我们,从长计议。” 夜凉如水。 欧阳景箫扶着手里的玉箫,水绿的长穗有一下没一下地摆着,甚是好看。 她轻轻吹着曲,许是很久没吹了,曲声听着生疏,但此中含情,无法描摹的境地。 她轻轻地吹,想起洛阳瓣瓣飘落的梨花,王府冰冷的月夜。 她轻轻地吹,念起院落里的雪,铁骑声声,血印梅花。 她忘不了,也不可能遗忘,只能烙印在心底。 只要入夜,它们就会进入梦境,告诉她,它们一直在原地寻找她的影子。 有些伤痕,终究需要偿还。 不管他们下一步会如何行动,不管前面的浪涛有多汹涌,她乘着竹筏,永远都会往上游行进。 目前的局势依然是飒雪与千离站上风,第四场若赢,便是将尊主这空缺填了,也算不辜负曾有连任尊主的江湖首派之称。 明日的用毒,归来的方律无疑可以上场,享誉江湖的冷红香与千离散,届时也可一分高下。 五十七干戈此间行 房里的瓷灯将室内照得十分亮堂。 方律一手托着灯盏,走至案前,青绿的釉面泛出白光。 他听见身后有动静,也没有转头:“出来罢。” 欧阳景箫撩帘而入,面色平静。 方律放下手中的承盘,转身诧异地望着她:“储主?” “ 你被人抓去下了毒,看样子,毒性不强,好得很快。”景箫淡淡地道。 方律整了整衣袖:“储主这是不信我。” “不。”景箫正色道,“我要你将在九朝馆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那时我刚醒,见到了公孙承熙。他只是要我喝下那碗药粥,并无他意。” 景箫凤目微眯:“他不对冷红香这样金贵的毒术打主意,就更是别有用心了。” “他还说,他到时就会放了我。”方律狐疑道。 景箫负着手:“若我猜得不错,定是哪一派的人想杀你灭口,好让你无法参与尊主大会,碰巧公孙承熙救了你,他一定知道这背后的人,却有心为他掩饰,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的计划是为你我所不知的。” “ 那储主打算如何,”方律蹙眉道,“难道任由那公孙承熙在储主面前演戏?” 景箫冷笑:“敢在我面前演戏的人已经不多了,我想,我马上就可以撕破这层窗户纸。” 尊会第四场,炼毒之争。 尊主大会中,大试只限四场,下设众多小试。 此时,候场的人数已寥寥无几,大约是缘于参试者在小试就落败,而无缘问鼎最后一场。 场上,便只余了四派的人手。 甫一敲鼓,另两派的人便使出毕生功力争这探花之名,毕竟,谁也不想落得最末的下场。泠音门更是,门主绍重约恐怕是再不甘于江湖末派,是以打得较狠了一些。 这旁的扶月楼大弟子扶御替派主出手,也丝毫不逊色。 两人一时打得不可开交。 景箫冷眼观之,她也曾得知扶御此人不是平常弟子,两年前就已在门中树立威信,若是赢下此局,必有望入得扶月阁,成为储主。 但绍凌风既是来到这尊会,他定不会平白走一遭,他许是会做些手脚。 可如今两人正对抗得火热,又会有什么暗招在后么,景箫环顾四周,寻找着那翩翩红衣。 看台上人聚在一起,面孔皆是一般,未尝有奇特之处,莫非他另有计划? 大约一炷香后,泠音门落败于扶月楼。 依然不见他的动静。 下一场是千离对战飒雪。其实两派的千离散和冷红香不分伯仲,于江湖上已是毫无悬念之事。此次,也不过是比划一下让众人开开眼界。 炼毒绝技,比得也无非是在一炷香之内,毒术炼的时辰长短,其中,精妙的炼术手艺亦是制胜之道。 飒雪有欧阳景箫与方律候场,千离这边却迟迟无人上场。睢绎及下属无再战的可能,长戚门主已然是隐逸之士,不会参与江湖纷争,而一众弟子更是无此尊会资历,眼看就要无人。 “千离堂放弃竞争尊主之位。”一月白裳的男子朗声道。 竟是萧云洺!人群中有人似乎记起这个曾是长戚高徒的人。 景箫眉眼流露出云淡风轻之色,大哥总是如此出其不意,真让人措手不及。 众人正待判官宣告飒雪殿获此尊主令牌之时,景箫却是轻抬手臂,淡声道:“且慢,曾闻九朝馆主精通此术,不知云韶可否有幸见识见识?” 众人吃惊地望向她所指的方向,竟是不远的闭云楼阁之上,那处窗牖紧闭,飞鸟栖枝,不见半点人踪。 五十八曾识少年景 见对方久久无应答,她轻道:“云韶此举固然冒昧唐突,不过馆主一直看戏也并非妥善之事,想看,为何不堂堂正正地看?” “刺啦”,是衣袂破空之声。 未几,一袭冰蓝广袖,狭长的眉眼,似画中仙的他缓缓落地。 他微微睁眼,神情露出几分漫不经心。 “承蒙萧储主好意,熙乐意之至。” 欧阳景箫浅笑:“既然来了,就开始罢。” 他也回之一笑:“贵派这般着急做什么,整个尊会,都是门派之争,于我却并无相干。” “馆主是忘了,尊会能者胜这一说法……” “萧储主有心,鄙馆却无意,恐怕要让贵派失望了。”公孙承熙面上故作遗憾状。 判官见此二人相持不下,亦是一脸为难。 江湖上传闻的两大神秘之人,素袂公子,九朝馆主,今日相见却是这样的景象,让众人深感意外。 萧云洺更是疑惑,四弟,怎会与九朝传馆有交集? 馆主公孙承熙常年神出鬼没,传言他总是身着一袭冰蓝广袖,缓带上绣有青荷暗纹。 还有人言,他身份隐秘,独来独往,不喜与人接触,身畔也无近侍。 他,不想要这尊主之位吗? 欧阳景箫眼前一片朦胧,像有烟雾笼罩着她,她竟从未看清过他的心思。 公孙承熙嘴角微勾,神情散漫,淡淡的语气传入对方耳中,你以为我是睢绎么,像揣测他一般地查探我的心思? 景箫暗惊,游目在场的所有侠士,他们个个对此位虎视眈眈,虽说败下阵来,但终归是不服气的,江湖首派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明眼人一瞧便知是有备而来。 这早已不是数年前的那个江湖了,北玄浯士欧阳玄在时,江湖尚可太平,可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或许,在尊主亓伯涢命丧他人之手时就大有不同了。 那么多的野心和伤害,几时才能休呢? 溪镇的清渠安静流淌着,似乎未曾受到打扰,空中的嘤嘤鸟鸣依然清晰可闻。 公孙承熙瞥见了公子一闪而过的犹豫,只是一笑,并不说话。 众人只待景箫一句话。 空气凝结。 她出声道:“既然,九朝馆主自愿放弃尊位……” “萧储主此时下定论是否为时过早?”女子画着较浓的梅花妆,但难掩岁月痕迹,她手持着剑柄,稳稳落在擂台上。 公孙承熙挑眉,封璃妜,不过,倒也不至于意外。 欧阳景箫回袖里的手,慢慢握紧,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断,虽说公孙承熙,是她主动提出的,可她以为此人危险,未必不会横插一手,她只是先抢占先机把这根刺拔出罢了。 景箫眼里渐渐浮上了冰霜,白衣也犹如染上寒冬的雪,皎皎而刺眼。 瞧见公子愈发冷冽的眼神,封璃妜心中颤了颤,他这般模样,也只在四年前那一日见过。她强自镇定了心绪,传声道:“我早说过,做你的闲散郡王,莫要插手这些纷争。” “你可还记得绿衣?” 封璃妜迟疑:“她不是……” “不知你是否听闻过齐国与大夏的西城之役,曾有人记载在册成卷,但遗失已久。可近年坊间有传言,这残卷几经流转,为飒雪殿尊主所有,藏至缃帙阁了?” 口气是彻骨的寒凉。 五十九 西城东阳殁 封璃妜艳丽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狰狞,西城之役,正是她东阳郡主覆没的开始,她又怎会不记得,可是,这未好的伤疤再次被人揭穿,实在痛彻心扉。 她的美目登时圆睁,恨意迸发,冷剑刹那指向对方:“你什么意思!” “我不过陈述一个事实。绿衣明面看着像是九朝传里的奸细,但其实,她是你的人。” 为何当初公孙承熙说没有她的文契,如今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封璃妜假意送她一名婢女,为了探入她的卷阁寻找这卷兵策,若是她不接受,又可借九朝传馆主之手顺利安插这个眼线。 “妜姨,有些事本就不能强求,你太想得到,就愈无可能。”景箫淡道,“我知晓你如此做的缘由,并不愿刀剑相向。” 封璃妜大笑:“我不需要你怜悯同情,你和你的师尊一样,都是那么自以为是,这尊主之位,我要定了。”话音刚落,长剑蓦地刺向对面的人。 一身红衣的绍凌风在暗处瞥见此景,心说有人找上门,倒不用脏了自己的手,萧云韶争什么不好,非得争这武林一众紧盯之物。虽说在尊主已定之时,有人指名挑战不算稀奇之事,但如此接连破坏还是罕见的,由此也可看出,如今的武林,人心异动,算计颇多。 西城之役,亡国之始。她本不会落到这地步,命运却逼迫她至此。封璃妜心中的怒火越发强盛,就在快失去理智之时,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接着,眼前浮现那日的场景,西城墙外留下的血痕,那卷兵策,身上盖着的男子外袍……她突然清醒过来,寒光闪过,项上冷不防地被划了一刀。欧阳景箫冷眼看去,那血往外渗出,她看准时机,箭步刺向封璃妜的心脏,此时的女子捂着脖颈,根本无暇顾及。 刀光映得她面容惨白,一介郡主,也曾享过厚禄高位,锦衣玉食好不潇洒,如今也将死在了自己外甥手中,可悲可叹。 那时春光正盛,时隔4个春秋,尊主之位又回归了飒雪殿。自那之后,世人再未见过名满江湖的素袂公子。 … 上部完。 … 精巧繁复的回廊阁内,广陵王公孙氏倚靠在案前,他想起尊主大会,各路英杰像朝圣一般,从四方汇聚于此,当真是群英荟萃。场面盛况如此,而今的江湖,不复当年。公孙氏笑了笑,可惜,他再也看不到那身素衣白袂的少年了。那日别后,他回到凉国,安心做空有虚名的郡王,江湖的故事,最终被封在了各派的门志里,如今鲜有人提及。这样想着,不知什么时候,下人进来收拾,不经意碰倒了案上的书,正准备要捡,公孙氏伸手拾起地上铺开的长卷,叫住下人:“前几日,我曾吩咐过的地方,找着了没?” 下人摇头,“殿下找的地方已经无人居住,且杂草遍地,看起来荒废已久。” 公孙氏叹了口气:“他,或许是不愿他人打扰,毕竟得到了毕生谋求的,没什么牵挂了。” 下人觉得奇怪,因为从不曾见过公孙氏这般模样,壮着胆子问:“殿下说得是何人?” 公孙氏想到,那么些年,那人一直对外宣传自己是江湖首派的未来殿主,却并不透露自己的真名。 看来,他还有很多秘密。 第一章 京城洛都 皇城的繁华,从夜间的灯火可窥见一二。阙国如今的国君正是欧阳信,由于他即位以来广纳谏言,轻徭薄赋,故而百姓在他的统治下尚能安居乐业,只不过,阙国占据中原,西域有燕夏一国,打败诸小国雄踞一方,南部有凉国隔岸相望,各国之间关系微妙,故朝中有谋臣分析,不久各国在中原必有一战。阙国这几年也一直在加紧防备,国之大将秦荀素来掌管军中兵士演练,不过他深知招募乡兵,组织团练也不可或缺,便计划同朝中几位大臣一道上书,要效仿周朝,组织乡兵团练。但是,此前,他还想拜访一位旧友。 洛都里距皇城不远,有郡王府。郡王在前几年就已从封地回了京城,据说是借其及冠之际,诏郡王回都。秦荀与郡王是故交,在郡王回府后,闲时常相约出游,或坐在阁内品茶闲谈。秦荀出了皇城,骑马去王府,此时晚春已过,夏日天热,还未进府便大汗淋漓。门口守卫见到他,道了声‘将军’便请他入内。 过了好几道拱门,秦荀停住了,这是王府正大殿,抬头见两处飞檐分别在阁楼两头翘着,每次见,他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侍卫羽书早早就看见了他,恭敬地行了礼,请秦荀进去,入内是端坐中央的郡王景箫,大殿装饰的并不奢华,映入眼中的只是清一色的黑。秦荀脱口而出:“你很喜欢黑色?” 景箫笑了:“是啊,但是之前我很喜欢素衣来着。”秦荀拂衣而坐:“你是说及冠之前?” 景箫说:“不错。”“这倒是件奇事,从前我记得你还喜欢碧色。” “那时还小。” 秦荀的眼色多了些意味深长,接着又说:“你原先的画护卫呢?” “他不是一直跟着你的吗?” 景箫摇摇头,“他不可能一直跟着我。毕竟这里他也不算熟悉。” 秦荀唠了些家常,便开始说正事:“你还会回军营吗?” “当你手下的兵士?” 秦荀:“倒是不敢,但你与我年纪相仿,不去谋个一官半职不免可惜。” 景箫;“我很愿意,可惜……”秦荀皱眉:“你去与陛下说,陛下未必不会给你的。”秦荀一直觉得国君并没有那么忌惮景箫。 “你还记得苏维吗?”景箫看向秦荀,“将军,他与你不同。之前,他极力反对我回京,所以你懂吗,并不是我愿不愿的问题。” 秦荀这才记起,几年前,国君想诏景箫回宫,可时任都官郎中的苏维极力反对,郡王在荥阳待得好好的,又回到京城来不免生出事端。“难不成他早看出你是个不安分的主?” 景箫起身,“他是怕陛下太过偏袒这些宗室子弟,陛下尚无子嗣,立储之事存疑,皇戚宗室蠢蠢欲动,又怎会希望多添一个麻烦?” “那你呢,你怎么想?“秦荀看着景箫的眼睛,“我知道你心里多少有些不甘。” 乾光元年,大阙新帝欧阳训迁都至洛都,洛水之地,同年五月,欧阳景箫出世,帝甚喜,赐碧箫,为此取名景箫。第二年,新帝因病薨逝。 “你怎会知道?”景箫苦笑,如今,自己的身世,也就自己和画言知道了,秦荀在她幼时见过面,性情相投,不知她的身份,只觉得她本应是皇子,住在皇宫,被人捧在手心,而不是如今这个局面。可是,哪还有什么皇子,她只想好好活着,不再管什么纷争了。她这样想着,便开口:“你此次前去招募些乡兵,也不知几时回来,还是要多加小心。” 秦荀也站了起来,“既然你不愿意在朝为官,那你也不能就此了之,我此次来就想让你与我一同前去。” 第二章 交锋 羽书小侍卫在一旁替自家主子收拾包袱,絮絮叨叨着:“主上,言大哥不在,属下也不好阻拦,只是若他在,怎会同意主子乱跑?” 景箫笑了,“怎么,你也要像他学习,要把我‘捆’起来?” 羽书撇撇嘴:“那借属下几个胆子也不敢。可是,主上真应了秦将军那番话,不安分。”景箫听了这话,不由得觉得,待在皇城,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转转,这里的一帮大臣也没几个善茬,自己也不想与他们争什么。不过,离开之前,得嘱咐一些事给这里的人听。 皇城里,飒雪殿名下产业也很多,这也是之前,师尊布置的,必要时可派上用场。 郡王府后街便是有名的酒楼,曲笙楼,因是皇城,与荥阳城的格局不同,这里的也相对宽阔些。景箫在门口四方打量了一番,才进去。一般这种达官贵人饮酒作乐的地方,老板娘居多,但这酒楼主人是个男子,他是飒雪殿的暗门弟子灯烬,据说,他早年奉命在这打理产业,与殿主接应。如今的飒雪殿主是欧阳景箫。 景箫坐在酒楼东南角一侧,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她此番衣着低调,倒也不怕有人认出,只是今天遇到了些不对付的人,因为她余光瞥见了都官郎中苏维,也真是巧了,平常她也极少上朝,见到他的机会也不多。看他随身带着一名家仆,一人喝着闷酒,也不作声。景箫觉得没那么简单,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于是她也不藏着,拉过一旁的下人,耳语了几句。那下人听了命令,去了对桌,与他讲了什么,苏维猛地一抬头,看见了景箫。景箫笑眯眯地端着茶走过去:“使君。“ 苏维起身,正要作揖,景箫制止了他:”使君不用行礼,现在也不在朝堂上。”苏维见景箫与他一道坐下,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殿下可是有什么要事要与本君说。”景箫摇摇头,“使君不必紧张,我只是想问,几年前的阳平郡守一案。”苏维心里一颤,“殿下是说陈使君还是另有其人?” 景箫又是一笑,“陈使君一案证据确凿,我是想问楚侯。”苏维淡道:“楚侯智勇双全,这一案功不可没。”景箫心中了然,知道他不会说出其他,便不再追问,于是噤了声。过了好久,酒楼里,乐声响起,一些歌妓开始奏乐跳舞,还有一些持盘为客人斟酒。一位衣着华美的歌妓向东南角走来,脸上尽是柔媚的笑,“二位公子,可需要新酒供公子品尝?”歌妓的衣摆拂过苏维的衣袂,女子独有的馨香混着酒香让气氛顿时浓郁起来。景箫见状不禁暗暗赞叹,几年未回皇城看,灯烬把歌妓训练得是越发好了。苏维将杯盏递了过去,歌妓离去后,他望着景箫杯中的茶,“殿下不喜欢饮酒?” “难道使君觉得喝茶便是不喜欢饮酒?”这一发问明显将苏维问得愣了,来这里不就应该喝酒?他觉得景箫话说得奇怪,“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使君不清楚吗?” 苏维看着景箫,突然笑了:“殿下是来与我不痛快的?”景箫喝了口茶,没说话。 “殿下应该知道,我没提楚侯之子以及他找来的乐妓仆从已经很给殿下面子了。”苏维看着景箫。 景箫有些意外,但依然平静地开口:“那我倒要谢谢使君了。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使君这么多年千方百计要阻拦我回洛都,是为了什么?” 苏维目光变得冷沉,“王若安分守己,本君不会多言,王若执意要搅动风云,本君也要奉陪。” 景箫心中冷笑,到底是怕我夺了江山。“怎么,要替陛下铲除异己了?” “王扪心自问,当真对江山无心?”苏维盯着她的眼睛,“王应该知道,一旦有了封地的郡王无诏不得回京。如今所封的郡王,除了殿下在京且特设王府,可还有他人?” “你真以为我会稀罕?”景箫的语气带着寒意。苏维企图看出她是否在撒谎,谁料她又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放着好好的郡王不做,谋反叛乱?” “你……”苏维没想到她这么直接。 “省省力气多为当朝社稷安危着想吧!”景箫起身,转头便走。苏维本想拉住她,可是他的手僵住了,他突然觉得自己从没看清过她。 景箫没回去,而是转了个弯,上了酒楼第二层的阁间。 灯烬在里头等着,他看见主上脸色不佳,便道:“主上,是那个叫苏维的人言辞冒犯主上了?” “不谈他,这段时间我要与秦将军去各地招募乡兵,朝中局势你随时盯着,有消息随时来报,明白吗?” 灯烬点点头,“主上,那苏维需要属下去……”景箫摆摆手,“这些个迂腐臣子,理他们做什么,总是担心他们效忠的陛下被其他有异心的人夺了去,倒也没见他们真正做什么为社稷百姓谋福之事。” 第三章 黎府 两匹马行走在路上,上头坐着的是景箫和秦荀,他们此刻所在的是离都,这个地方偏远,听说有许多豪强占据一方,势力庞大,如若硬要派出官兵收编,定是没那么容易,恐引起一场恶战,于是景箫和秦荀想了个法子,先摸清楚他们的私兵藏匿在哪里。可是秦荀犯难了,因为他们此次是单独出来探查,皇城拨给他们的后援军还没跟上。秦荀率先下马,将马匹拴好,“你预备怎么查?我听说这里的城主和他们关系匪浅。直接查可能会适得其反。” “先在附近找个客栈吧,一路劳顿,歇歇脚。”说完,她便朝着有客栈字样的地方走去。秦荀点点头,也跟了上去。 一进客栈,景箫便招呼侍者上茶,秦荀发现,她选的位置不远不近,正好能听见其他客人的谈话,景箫,抿一口茶,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果不其然,对面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 “听说,黎府正在全城物色貌美娘子入府当伎人呢。” “可不是,谁家有点才艺姿色的不会送入那儿?那可真是一步登天的好去处。” “不过,这也是个稀奇事,黎府几年没纳伎人,怎的突然有这么一出了?” “我估摸着上头会有人来,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动静。看架势,来头不小。” 秦荀暗笑,一个藩王来了,来头确实不小。 景箫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周边的客人,这里虽比不上皇城人头攒动,但也是方圆几十里生意不错之地。她仔细侧耳听着,却听见了意外的内容。 “我刚来进城时听闻,黎府私宅很多,每年都会请很多工匠来府扩建,如此一说,这黎家还真是富有。” “你刚进城没来几天,当然不知道,我是本城人,早就习以为常了。” 景箫眉头一紧,私宅,黎府每年修建这么多私宅是要做什么呢?秦荀盯着那帮人,又回过头来看景箫,悄声道:“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秦荀离座后,不一会就回来了,他轻声附在耳边对景箫说:“这黎府有问题,我刚才同客栈内伙计交谈中套出话来,黎家每年不止修私宅,还秘密与几十家兵器作坊有所交易。” 府兵?景箫抬头看他,秦荀点点头:“离都里,黎家一门独大,地方官也奈何不了。” “如果…”不等景箫说完,秦荀突然反应过来,他的神情变了:“如果他与外勾结……”景箫以手拍他的肩:“别想那么多,我们先进黎府才是正事。” 秦荀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而后却犯了难,他们身份特殊,来这里时也刻意隐瞒,低调行事,就凭他们现在这样,只怕连黎府的外门都进不去。 景箫似是明白他心中所想,轻轻地道:“黎府如今广招伎人,自然也是个契机。”秦荀点点头,附和道:“听那群人说,离都最大的乐坊是兰音坊,黎府每年遴选府中人都会在此坊。” 景箫心生一计,她笑着附在秦荀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秦荀瞪大双眼:“你果真要这样做?” 景箫的眼睛露出几分狡黠的光芒:“你就说配不配合。” 秦荀心想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无奈摇摇头说:“可千万别让陛下知道,不然我的官位可不保。” 第四章 清歌 兰音坊。 兰音坊是离都有名的乐坊,专收有才学的女子入坊,凡是能歌善舞且精通诗词音律的,经过坊主认可,可以留坊,银钱丰厚。但是只一条规定,须得入乐坊籍,嫁人一事听从坊主安排。 兰音坊几里开外还有一处温泉浴,名为九朝馆。听说黎家大公子经常享用这里的汤浴,并且只要求兰音坊最善琴音的姑娘陪侍。若得心意者,还可被选作妾室入黎府,一步登天。 景箫从黎家大公子入手,说不定可以被带回黎府,探知黎家府兵的藏身之处。秦荀心知,景箫生得貌若女子,这一法子确实可信,可是要他这一三品征西将军去屈尊做小厮,着实难为了他。 可是秦荀又想起此前他们来的目的,只得应下。 翌日,景箫穿着一袭素色衣裙,竟是久违的女儿妆容,只是她戴上面纱,手捧着琴,走进兰音坊。 掌柜看到来人气度婀娜,不由得问:“姑娘是…” 景箫藏在面纱下的笑容,笑道:“我想求见坊主。” … 座上的女子打扮艳丽,眯眼看着景箫,许久道:“你的琴音确实不错,就是与这坊中的姐妹里比较,可算得上天籁了。 “说吧,你想干什么?” “请坊主赐教,清歌思慕黎公子已久,几日后黎府尊驾相邀坊中歌姬去往此地的九朝馆陪侍,希望坊主给清歌一个机会。” “呵。”女子眼中露出轻蔑,“又是一个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只不过,这黎家大公子我可听闻阅女无数,你怎知他便能瞧上你?” “坊主不必担心,我知晓坊主早就意与黎家达成合作,清歌愿促成此事。” 女子眼波流转,她叹道:“可是你可知,一旦入了我兰音坊,你便成了乐籍,事事需听从我的安排。” 景箫淡笑不语。 … 九朝馆向来接待能够支付得起高昂住店费的人,所以进来享受的也多是当地有名的富商。秦荀带着欧阳景箫来到店门口,景箫看着简朴的木质牌匾,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栖水居的样子,竟然有几分相似之处。他们进入店内,店主是一位衣着较为简单的男子,他见了景箫二人,脸上堆起笑:“两位是?” 秦荀递上兰音坊腰牌:“我们是兰音坊的,是专门指来服侍黎家公子的。” 男子应声:“好嘞,请上楼。” 九朝馆内的陈设也比较简朴,大多是木质结构,在如今春寒时节里倒是温暖得很合宜。景箫进入二楼名为云翳的雅间,秦荀见四处无人,便悄声对景箫道:“兄弟,我可先去办事了,你可得小心行事。”景箫笑了笑,径直走进了雅间。 雅间内的陈设都是由花梨木打造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景箫暗暗称赞馆主人的品味,果然价值千金。景箫拉开里间雕花的木门,有一个巨大的云翳状的石砌汤池设在中央,四周是木质的阑干。阑干上设有榛果糕点以及素白整洁的中衣。细细品尝一块糕点,居然是有一丝梨花的香气和甜味。 听闻黎家大公子招歌姬随侍的规矩就是需要让人专门沐浴后才可焚香弹琴。 景箫只得褪去衣衫,进入汤池。 此刻已是夜晚,九朝馆外灯火摇曳,一块巨大的汤字旌旗随风摇曳。黎家车驾来到九朝馆前,只见先前掌柜眼见立刻会意,将人往楼上领。此馆门外有人影闪过,黎家大公子黎越撩起车帘,向男子使了眼色,男子便随那影子去了。 黎越上了二楼,信手推开雅间的门。他进了门,开始脱下外衣,留下雪锦深衣,朝里间走去。推开雕花的木门,在烟气缭绕中,他走下汤池。夜色已经很深了,他静静地站在汤池中,让热水没过腰间,达至胸前。可是暗夜中,他似乎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是一股幽香,是女人的幽香。他有些半信半疑地朝对面走去。水流随着他的动作开始慢慢变得急了。他来到那女子的身前,伸手探去,手中只触到一片细腻,在月光下,似乎还泛着皎洁的光辉。黎越看着对方,夜色下,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却又没有任何缘由地感到熟悉。他轻轻摇了摇对方,试图把女子唤醒。 欧阳景箫正迷迷糊糊地睡着,恍惚间感到有人在碰她的肌肤,她立刻转醒了,暗道一声不好,自己被汤池里的水卸下了防备,竟然真的睡着了。此时夜已经很深了,她也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得强自镇定问道:“黎公子。” 黎越发觉她已醒,竟然不吵不闹地与他对质,倒也是觉得意外,他浅浅开口:“是兰音坊的人?” 欧阳景箫听着这声音,却有些莫名的熟悉。 黎越看出她正在犹豫着开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反应。景箫的脸颊在夜色的掩盖下悄悄泛着红晕。可是心下暗道,本来打算在此人进入浴汤时将他放倒,现在却是这样的境地。此时她不能急于显露自己的武功,否则身份会立刻被人识穿。但是一时她也想不到什么法子解除困境,只得就这么耗着。 景箫静静地打量着面前的黎越,虽然看不清脸,但是身型高大,结合之前觉得莫名熟悉的声音,她突然回忆起之前在九朝馆遇到的那个人。 景箫开口:“黎公子可去过南凉?” 黎越眼眸一动,但很快笑道:“的确,你是如何知道的?” 景箫见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漫不经心地道:“阁下随身带着金陵特有的云支香,这种香料向来是珍稀之物,非王室贵族不可得。” 黎越见对方不紧不慢拆穿自己的身份,倒也没有过于惊奇,只是见景箫的墨发仍沾着水珠,倒有几分美人的模样,他毫不遮掩地盯着眼前的人,在发现自己与人共浴后,依然能冷静地分析对方的身份和来意,这绝非一般乐坊女子可以做到。 景箫暗暗握紧拳头,她的剑正在后背的阑干上,但是此时她不能透露出一点动静,否则可能会激怒对方,届时自己不着寸缕,怎么说也占了下风。怎么样才能不着痕迹地放倒眼前的人呢,她开始犯了难。 黎越见她许久未动,心知她是在酝酿着什么对策,倒也未有别的举动。他猜测对方的身份绝对不是什么乐坊女子。可是这样想着,景箫却慢慢地装作羞怯的姿态向黎越靠近,有一只手悄无声息地背过身去,准备拿剑。 黎越由于身型较高,他敏锐地发现了景箫后面那只手,他不动声色地向前靠近景箫。两人呼吸近在咫尺,景箫见他靠得越来越近,正要抓住剑时,门外传来动静,是追刺客复返的掌柜。男子敲门道:“公子,属下有事禀报。” 黎越稍稍退开,漫不经心地扬声道:”知道了,先下去吧。“ 那掌柜显然停顿了一会儿才应声离去。 汤泉内,只有黎越与景箫两人。黎越转头盯着景箫好一会儿,此时她已趁着夜色,戴上面纱,平静地回看着自己,一点也没有羞怯的模样,他浅浅笑了笑:“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景箫不露声色,只深深盯着黎越的衣袖,只见上面的冰蓝暗纹流光溢彩,暗藏着难以言说的华美。 第五章 身份暴露 欧阳景箫见黎越漫不经心的笑,心中有些恼火,她没有想到此人会那么难缠。景箫估量着如果自己立刻去拿剑的话,以黎越的功夫会不会比她更快。 不过,袖口的冰蓝暗纹,她只见过一个人也是这样的穿着,是九朝馆主公孙承熙。景箫背在身后的手突然不再向后伸了,而是缓缓移到身前,她也回笑着对他:“黎公子此番前来难道不想听清歌弹奏一曲吗?” 黎越明白她在拖延时间,倒也没有立即戳破她的谋算,只是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他退开了些许,但依然可以呼吸相闻。他停了一会儿,浅道:“你是哪一方派来的细作?” “公子说笑,清歌是兰音坊的歌姬。”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消耗着。汤池里的温泉水依然开始发冷,景箫瑟缩了一下,自己现如今一丝不挂,体质又偏寒,而且修习的内功是寒性功法,不宜在冷水中泡太久。 黎越看出她感到的寒意,他将阑干上自己刚卸下的外衣取下,并熟稔地用空出的一只手将池壁上的开关关上,将水流慢慢放干。他靠近景箫,四周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黎越双手将外衣罩在景箫身上,景箫如墨一般的长发轻轻地垂至冰蓝色的锦衣上,在月光的微弱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光晕。景箫的面颊上登时微微发红,长至如今的年岁,还未与人如此亲近过,她向后退开几步,靠在了汤池的石壁上。黎越好似修长的双臂好似可以笼罩住她一般,景箫紧紧靠着石壁,不敢松懈。 黎越见她如此剑拔弩张,倒是笑了笑:“你也不必如此害怕,既然是歌姬,不知你可有兴趣进我府中一叙?”眼眸中尽显风流之色。 景箫缓了一会儿,说:“公子怕是要和坊主商谈此事。”。 黎越的眼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我后宅中还缺一个善解人意的夫人。” 景箫拢紧了身上的锦衣,站起身,往汤池的石阶上走去,可是她忽略了汤池底凸起的一些岩石,由于走的过急,她转身摔在了一旁侧的黎家大公子的身上。此时面纱也不见了踪迹。黎越的手臂环着景箫,他的眼睛像是深井中的黑曜石,幽深不见底。他此时才开清楚景箫的容颜。他看着她的眼睛,眉间微微蹙起。 景箫心知他已开始怀疑,立即推开他,她起身,手抓住一旁的宝剑,脚步急促地走出汤池。黎越看着那抹冰蓝色的纤细背影,眼眸微微眯起。这样貌,倒是与先前看到的那个人别无二致…… “等等。” 景箫停住脚步。 黎越起身,他打开柜门,拿出一身雪锦织的衣袍,穿好,走到景箫面前。 在木质的雅间内,一盏灯点起,公孙承熙的样貌显现出来。 景箫只穿着他的冰蓝色锦衣,正用深不见底的眸光打量他。 黎越一步一步走近她,将她逼至木质雕花门一角。 “郡王的名字可真多。现在我都不知道哪一个是你,素袂公子,萧四郎,还是兰音坊的清歌?”黎越戏谑地看着她,但是眸光中隐隐有一丝怒气。 确实,尊主大会上一别,他们再也没有见过了,而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好似世间再也不存在此人。 “馆主不也一样,扮作黎家公子引我至此?” 公孙承熙笑了,他眉眼温和地看着景箫:“如今倒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了。” 景箫目光悠远,她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既然你有心与我相交,那便叫阿锦吧。” 少时,父王经常这样叫她。那时她还没有获封郡王,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子。 阿锦么?公孙承熙低头揣摩了一番,他看着她那向来镇定的双眼,如今有了一丝波动。 “我心知你会来此,听闻你们国君需要招募乡兵,可需要我帮忙?” 景箫挑眉:“你有线索了?” “黎家大公子便是我在离都的身份,怎么,这份厚礼你们不准备接吗?” “条件?” 公孙承熙眨了眨眼,他凑近她笑道:“比如你考虑一下做我黎府大公子的夫人,我可以透露给你府兵的位置。” 景箫清冷的脸庞出现了一丝杀气:“那要你有没有这个福气享受了。” 走出云翳阁,景箫拢了拢冰蓝锦衣,她心知在此地遇见公孙承熙一定没这么简单,但是她得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秦荀,如若真能探知到线索,倒不失一桩好事。 而此时,九朝馆上,一抹雪色锦衣的影子伫立在阁楼上,衣袂里的冰蓝暗纹隐隐若现。 公孙承熙此时在九朝馆里的温泉池闭目养神,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景箫的身影,据他调查,飒雪殿殿主曾是欧阳玄的徒孙,而四年前也曾受封荥阳郡王,那她为什么却要对外隐瞒自己的女子身份呢…… 第六章 商议 夜深露重,景箫身披冰蓝蚕丝锦衣,向兰音坊的雅间行去。 她敲了三声雕花木门,见里头无动静,便推门进去。她撩动放在门口的冰丝门帘,开口:“阿荀,是我。” 此时,里面的小厮打扮的人才出来,秦荀跪坐下来:“你这馊主意怎么样了?” 景箫摇摇头:“你猜我此行见到了谁?” 秦荀一脸鄙夷地看着她,说:“总不至于你被那黎家的纨绔子弟看上,收做小妾。” “你有点太瞧不起人了吧。”景箫自从换上了女装,说得话也带了些女儿家的娇嗔。 秦荀儿时认识她便是男儿装扮,所以对于她这番举动有一些打寒颤:“景箫,你可还是不要穿这女人的装束了,我不太习惯。” 言归正传,景箫掸了掸衣袖,告诉秦荀:“你可认识凉国的皇子公孙承熙?” “怎么,你与他交手了?” “此番去九朝馆,我本是想勾住黎越,可惜,这黎家大公子竟是那公孙的皮囊而已。” 秦荀瞪大了双目,继而陷入沉思,他许久才道:“这公孙氏潜伏在离都别是有图谋。” “不知你还记得,我们在帝京时便调查过,黎家行迹可疑,家族长老曾多次秘密南下去凉国探亲。” “说是去探亲,其实是借着这个幌子,与凉国皇帝相商如何将士兵乔装入阙国,而离都之地,易守难攻,向来最适合豢养府兵。” 秦荀开口:“那你的意思是说,公孙氏受凉国皇帝命令潜伏阙国,伺机入侵我朝边境?” 景箫起身斟茶:“也不尽然,这公孙氏可能也只是按兵不动,在我们这里搅动风云,如今他此举用意还没完全显露,依我看,应尽快传书给王府护卫,去也潜入凉国去查探他们的真实目的。” 秦荀也只手拿起杯盏,喝了一口茶,仰卧在榻上,叹了口气道:“近些年,凉国势头渐猛,不过陛下主张谈和,倒只能耍弄这些手段了。” ... 临近午时,景箫和秦荀骑马前往黎府。 门口的门房侍卫拦住他们:“你们有令牌没?” 景箫看了一眼秦荀,道:“我与你们大公子有约,还请告知。” 侍卫狐疑地看着面前的人:“你们是谁,我家大公子向来不喜欢见客。” 景箫笑了笑:“兰音坊,总知道吧。” 侍卫这才恍然大悟,旋即进去通报。 秦荀用眼神和景箫交流,看来这公孙氏的确好色,连门房小侍卫都已见怪不怪了。 景箫瞪了一眼秦荀,表示此事与我无关。 不需片刻,里面传来了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身段很是利落,他拱了拱手,请景箫和秦荀进去。 那管家自言自语道:“奇怪,公子可说了是一窈窕女子。” … 黎府的确占地很广,分为正东西南北四方阁院,而偏阁是住丫鬟小厮的地方。 东厢房,庭院里,有一身着锦衣的男子正在石桌上喝着茶,放下冰裂纹的茶盏,袖口处的冰蓝色暗纹细看可见。 景箫带着秦荀入了庭院,拱了拱手道:“公孙兄。” 锦衣男子淡淡一笑:“这素袂公子尊主大会一别,竟做起了富贵闲人,倒叫兄弟我好生羡慕。” 秦荀看了一眼景箫,不动声色。 景箫也回之一笑:“公孙兄谬赞了,我们之间也差不多,公孙兄的生意倒是越发好了,这不是都开到别国去了。” 公孙承熙笑得越发灿烂:“萧公子倒是伶牙俐齿,只是不知此行是否有心愿未了。” “那是要仰仗公孙兄的人脉了,不知这黎府私藏兵器私连军队的罪名若是上报给太守,公孙兄的谋划是否会功亏一篑?” 景箫的话如冷刀一般刺向对方。 “萧公子此言差矣,我自然是为贵国清理门户,此番请萧兄前来,自是要商谈此事。” “请讲。” “黎府与贵国京都一人似乎有所勾结,不知郡王知不知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