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雪濯燕》
1. 婚书
雁郡坐落于苍云山下,靠山而建。外围城墙修有五丈之高,以厚岩所筑,其上有不少因战留下的痕迹。每到冬日,墙上会被浇上温水,水顷刻凝冰,在这极寒之地冻成一层光滑的透甲。
在冰化之前,城门一般是不开的,除非是敌人来袭,十二县处燃起烽火。
但今日却是奇怪,不仅有两人骑马而来,还引得侯爷亲自来接。
傅家校场内,傅云着两层单衣,在这种天气,因操练出了一身热汗。他将枪抛给一旁侯着的侍卫,入了檐下。
“你刚刚说什么?”他扫了扫额前被浸湿的碎发,进了屋。
“侯爷叫殿下回去用午膳。”飞书跟着进去,替他脱了护臂。“说是来了贵客。”
傅云解开衣带,“不会是兄长又给我介绍个什么名门小姐吧?”
不怪傅云这般问,自他十六岁后,每次明泽侯叫他回去用午膳,都是长嫂给他介绍各地适婚未配的女子。
“比名门小姐来头还大呢!”飞书哼哼两声,接了世子的脏衣,补充说:“阙都来得人。”
里间用一扇简易的屏风隔开,浴桶里备好的热水升腾着薄纱似的雾气。
傅云坐进浴桶中,拿了桶沿上的帕子,“杜晚林还是太子?”
飞书哪知道具体什么情况,只道:“殿下自己回府看看就成了。”
傅云用打湿的帕子拧干盖在脸上,“行,你先出去。”
飞书应了声,带上外间的门。
房间静了下来,屋内烧着碳火,偶尔发出‘毕剥’的声响。
傅云拿下帕子,看着屋顶出神。
阙都来的人只能是杜相与太子两派的其中之一,西北驻守重兵,能御敌自然也能安内。对于两党争端,傅云也猜不准他的兄长是何想法。是继续隔岸观火明哲保身,还是以身入局助君腾龙?
待水温凉透,傅云才从中起身,将见客的衣物穿上。
出门后,飞书又取了件大氅给他披着。
二人骑马下山,到侯府时已过了饭点,管家李老头正在门口等他。“殿下怎地误了时辰?”
傅云下了马,将马鞭丢给飞书,“路不好走,慢了些。”
李老头心疼道:“这天寒地冻的,殿下也不住在府里,山上校场哪能有府里头伺候得这般精细!”
目及对方大氅内就穿着普通的夹棉衣,瞪了眼飞林,“侯府是要吃不起饭了吗?怎么也不给殿下穿件厚衣!”
说罢又要人去安排拿汤婆子,被傅云及时制止。
傅云笑道:“李叔,不用麻烦,我哪有那么不经冻。”
李老头见他挺拔宽阔的身姿这才作罢,“侯爷在后厅与客人喝茶,殿下先去吧。”
“知道了,李叔。”
傅氏三代镇守西北,傅云的兄长傅川于年少大败西部拓落族,与其定下十年止战之约,因此被先皇封为明泽侯。
傅云也就这般得了父亲的爵位,成了世子。
他无心建功,想着有家族福荫,一辈子逍遥快活即可。但兄长对他要求严苛,让他宁愿躲在山上校场也不愿和其呆在一处。
后厅烧着地龙,傅云一进门就被扑了一身热浪。
他脱了大氅交给门边侯着的婢女,“阿兄,吃饭也不等等我?”
傅川坐在上位,面容清雅俊逸,银冠戴发。不披甲时温润如玉,一派和煦。“怎么?离家太久,你连吃饭的时辰都改了?”
谦谦君子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并不中听。
傅云习以为常,在傅川左手下坐下,接了热茶海饮一口,抬眸注意到对面就是飞书口中所谓的贵客。
拢共俩人一坐一站。
站着的与飞书差不多年纪,都是十五六岁的模样,怀中抱着长刀,一派少年老成。坐着的那位颇为神秘,戴着齐肩帷帽,面容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搭在茶案上的手指,倒是粉白莹润,修长饱满。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手指蜷缩,藏入袖中。
傅云将身子往座椅后背一靠,面上轻笑,捂得这么严实,贵客莫不是位姑娘?
对方坐于椅上的身姿修长清越,宽肩窄腰引人遐想。
姑娘应该长不成这般身量。
“侯爷,在下先行告辞。”带着帷帽的人起身作揖,声音泠泠,听着应该不过二十岁上下。
傅川却不敢受礼,跟着起身:“我送你。”
对方侧身看了眼傅云,“不劳烦侯爷,他日再会。”
傅川自知对方含有深意的一眼,不过既已开弓,就没有回头箭可言。
“一路顺风,他日再会。”
对方轻笑一声,转身带着少年跟着前头带路的婢女出了后厅。
见人离去,傅云松了骨头,等着傅川给他交底。“说吧,谁的人啊?”
傅川凉凉地睨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拨开茶沫:“太子的人。”
傅云察觉不妙,“你该不会决定和太子交好吧?”
傅川没有说话,傅云就知自己说对了。一时怒火中烧,站了起来,“你忘了父亲怎么死的了?”
“傅云,坐下。”
对方正在气头上,自是没动。
傅川难得蹙了眉,“我此举是为了天下安定,而且我已经同意了你和长公主殿下的婚事了。”
傅云目光停在兄长手边的红色洒金丝帛绢书上,“傅砚止,你疯了?”
傅川说:“别喊,当初给你介绍那么多闺阁小姐你不要,现下正好,也算是了结你的终身大事。”
傅云气笑:“好啊,倒成我的错了?傅砚止,你做人吗?”
小世子的暴脾气,当场冷着俊脸出了门去。夺了马鞭就要回校场,但想到校场里还都是傅川的人。他脚下一转,回了自己院子。思来想去觉得不得劲,又去了祠堂跪着。
侯府哪里都有地龙,唯有祠堂冷的像个冰窟窿。
飞书拿了厚披风来给他披上,“殿下怎么又和侯爷吵架了?”
傅云冷哼,“他这是要我去和亲,当我是侯府生的郡主!”
飞书将热包子从怀里拿了出来,冬日穿得厚,出入时也没人发现。
傅云早就饿了,可算是等到一口热乎的了。“嫂嫂知道了没?”
飞书点头,“夫人往侯爷书房去了,这会正说呢。”
傅云嫂嫂出身东临江氏,闺名江舒雪,是老夫人过世后,这侯府里最疼傅云的人。
而侯爷最是听夫人的话,这次夫人出马,肯定能助世子平息此事。
书房内,江舒雪端了汤盅递到傅川的手边。“云儿去了祠堂。”
傅川丢开折子,端起汤盅一看,就见汤上头结了一层冰碴子,当下明白对方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爱去就去,惯的什么臭毛病。”说着放下汤盅要去拿折子。
江舒雪摁住他的手:“你同我交个底,非去不可吗?”
傅川反手与她相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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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解释:“皇位空悬多年,杜相虎视眈眈,太子势单力薄。太子若败,天下不宁,边界动荡,介时侯府也必然会卷入其中。倒不如趁现在早做打算,至少太子登基,天下会少受些战乱之苦。”
江舒雪素指抚过丈夫的衣领,担忧道:“云儿毕竟还未及冠,阙都这种凶险之地,他怎么受得住。”
她初见傅云时,对方才八九岁,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十九岁不小了。”傅川轻声,“我十四岁披甲,二十岁封侯,十三年枪林箭雨的你怎么不疼疼我?”
后面那句总归是不正经,惹得对方捏拳捶了捶他的胸膛,“你也不害臊。”
两人又说了些话,江舒雪遣自己的贴身侍女叫傅云过来。
傅云得知消息,将披风取下丢给飞书,随人到了书房。
他故意瘸着腿,双眼含了一汪泪,委委屈屈叫了一声:“嫂嫂。”
“华悦,快去厨房取盅热汤来,再让他们备上膳。”江舒雪吩咐完侍女,扶着傅云在书房一侧的软榻上坐下,“侯爷说你没用午膳,饿坏了吧?”
傅川冷冷瞪了装瘸的傅云一眼,“我可没说。”肉包子味都没散干净,他哪能饿着啊。
江舒雪没理夫君嘴硬心软的模样,“云儿,今天的事嫂嫂已经知道了。”
傅云心中雀跃,面上半点不显,只是接下来对方的话却给他好不容易回暖的心又泼了盆凉水。
“长公主殿下才色双绝,温柔娴淑,与你是极为相配的。如此姻缘,可不能错过。”江舒雪柔声劝道。
傅云看向书案后端坐的兄长,知道这回对方是铁了心要将他踢出去。
操。傅云撤去泪光,面色缓缓沉静。
当初就该早些定亲,免得现在被太子拿捏算计。还有今天来的那俩人,定然不能让他们就这样离开雁郡。
他不知晓造访侯府的正是太子,在离开侯府后也并未出城,反而落脚在城中的一处客栈内。
此时雁郡往来的人并不多,待到天气回暖,才会多些行商送货之人。所以客栈内,如这天气一般冷的逼人。
掌柜的一家正缩在角落一处烤着碳火,见一个少年退开虚掩的门进来,才急忙起身来迎。“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少年往一侧移开半步,身后一个高挑身影跟着进了门。“店家,两间上房。”
有风倒灌了进来,掀起对方的帷幔,令那张昳丽的脸昙花般一现。
惊鸿一瞥之下,店家竟是忘了答话。待到少年的刀鞘点了点他的肩头才回过神来,“客官要上房是吧,有的有的。”
这边冷了好几个月,即便是上房,其中的被褥也因许久未曾晒过带着一股霉味。游稚皱眉问道:“没有更好的吗?”
店家苦笑:“客官,这在西北已经算是顶好的了。”
游稚还欲说些什么,被苏玉出声打断:“劳烦了,房内还需上些碳火。”
店家急忙应下,退了出去。
“殿下,天色尚早,为何我们不今日出城?”淮稚问道。
苏玉将窗退开一条缝,恰好能看见城门口,“虽与明泽侯达成了一致,但他能不能舍得将傅云送出来,我也不能保证。”
再者此行本是为引杜晚林上钩来分担长公主的压力,若是傅云有个闪失,怕是占不到先机,又要陷入被动。
游稚似懂非懂,却不再发问。心中谨记父亲嘱咐——跟着太子殿下,要少问多做。
2. 截杀
经过一夜,侯府上下都知道世子殿下要去阙都与长公主成亲,虽是喜事,却无喜色。
当今谁人不知阙都由杜相一手遮天,太子和长公主都得在其手下苟延残喘。何况长公主自三年前春时害了病,到现今还没出来见人呢。
殿下这一去,就是狼入虎口啊,说不定还没礼成就要先做了鳏夫。
傅云自是不知旁人的看法,他穿着一身黑衣,披着一件黑色滚金云纹边大氅,冷眼看着自己东西被一箱一箱的抬出来。
“这些东西用不上,放回去。”
侍卫得令又往回抬。
老李头问道:“这都是殿下常用的东西,怎地不带?”
傅云说:“我骑马拿几件衣裳就行,带这些怎地去。”
老李头又让人给他装了一盒点心,“山高路远的,殿下带上路上吃。”
傅云从未离过家,郁气自昨日便浮在脸上,多了几分冷意,与这灰蒙蒙般的天一样逼恹压迫。
傅川与江舒雪携一双儿女出来送他,待小孩糯糯叫小叔,傅云才松了神色。
他将小侄女抱起来,“在家好好听爹娘的话,你小叔我指不定就回不来了。”
侄子已上了几年学,自然听得懂,“小叔又说胡话。”
傅云哼了声,“我这是实话实说。”
傅川在一旁交代飞书,叫他事无巨细回报。飞书偷偷瞄了眼世子,再看看侯爷,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傅云上了马,回望自己呆了十多年地方,难免生出几分不舍。
傅川拉住他的马鞭,“昨日给你的路线可记着了?”
傅云点头,“当然。”
傅川说:“出了雁郡十二县,兄长便护不住你了。此行一是为了历练,二是为了傅家,万事小心,留住性命回家。”
傅云鼻头泛酸,“哦。”
傅川继续说:“阙都不比雁郡,凡事多思量,切不可莽撞。见人多带点笑,别到处使你这狗脾气。”
傅云别开脸,不知是听了还是没听。
傅川只当他没听进去,“答话。”
“知道了!”傅云不耐似得抽出马鞭,打马就走。
傅川差点被他甩了一鞭子,骂道:“臭小子!”
飞书将糕点塞进嘴里,急忙追上去,“殿下等等我!”
身后还浩浩荡荡跟了十几个骑马的侯府侍卫。
马蹄声从长街穿行而过,由远及近。苏玉从窗户的缝隙处看去,果然见傅云骑着一匹通体纯黑、四蹄染白的骏马飞驰出城。
脸上似乎沾了湿痕……是泪?苏玉面上鲜少的有一瞬滞愣。
他想起昨日初见对方的场景,散漫无纪,带着一股子吊儿郎当的浪荡味。明明身居关隘要塞,却是副纨绔模样。
但此刻对方的泪,却在他心间泛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窗外的冷风刀子般刮过脸,苏玉关上窗拿起桌上的帷帽,“走吧。”
“是。”游稚提刀跟上。
十五日后,淮南临溪地界。
从雁郡十二县往东南方向,天气越走越暖。与西北冷风呼啸、肃杀严寒不同,临州正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时。
“爷,前方再过十五里就能到驿站了。”
飞书在茶水摊处利落下马,一把捞过小桌上的茶碗,喝了个半饱。
傅云面上带着黑色布罩,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额前被碎发遮盖,长发高束。周身气场沉稳,眸光如电,透着宝剑出鞘般的锐利。
他先行上马,“务必在天黑之前赶到。”
飞书应了声,回身拿了个饼,将一锭银子甩给店家,这才上了马,直追而去。
他们一行人都是差不多装扮——一身黑衣,面罩覆脸,骑红棕马上,鞍处还悬着一把长刀。往那一站,气势逼人。
店家接着银子,不敢置信的擦了擦,正常时候就算再摆上一个月也未必能有今天的收入。
“殿下,为何咱们绕路上都还要住在驿站?”飞书追上傅云,开口问道。
傅云自离家后,眉宇间郁气渐深,宛若结了一层冰碴子。之于这个问题,他也想问问兄长,到底是让他隐藏行踪还是拖延时间?
随着天色渐深,驿站出现在视野之中。
傅云一行人进去,却并未有任何人来迎接。厅内桌椅擦拭的光亮,马厩里的马料也是新备的,就连厨房也还有新鲜的菜。
可将里里外外查看一遍也没找到半个人影。
之前走过那么多处驿站,从未遇到过这般情况。
傅云沉吟片刻,“走吧,在外面寻个地方扎营。”
飞书得了令,一行人又退了出去,直到夜色渐深,才寻得一处水源边休憩。
白天有些日光还算暖和,入了夜便是寒气浓重。他们燃上几起火堆,各自围在一处。
飞书从马鞍处的布兜里拿出毛毯给傅云披上,用火烤着在路上顺手捎带的面饼。
傅云用随处捡来的枯枝拨弄着火苗,火光映在他的眼底,似湖面上的粼粼碎金。
他想起西北的凛冬,树木结的冰霜,晶莹剔透如同琼玉般漂亮。起风时,风便像脱缰而去的烈马,横冲直撞,凶猛烈性。
这些放佛就在昨日,自己只要从睡梦中醒来,就能看见窗外茫茫一片的白色。
远处守夜人发出的警示细哨似某种鸟鸣,傅云猛然起身,飞书接着吹响长哨。
“敌袭!”
虽然此刻众人皆是疲乏之际,但长久以来边境驻守下的本能令他们立刻握上长刀,将火堆扑灭,尽量将自己隐藏在夜色之中。
一柄柄长刀从鞘中抽出,不知是谁最先与敌人交手,清脆的刀戈之声伴随着一句“保护世子!”彻响宁静的夜。
踏雪极具灵性,在哨响那刻就已回来。傅云抓住鞍处刀柄,腰身半转带出长刀,雪白的锋刃抵在肩处挡住攻势,刺耳的划拉声处掠出一道璀璨的火花。
傅云借机看到敌方手中竟还有钩爪!幸好是在林中,这玩意施展不开。若是今晚宿在驿站,怕是上马也难脱身。
傅云挑开对方兵刃,眼神发了狠,抓住破绽,长刀递出,带回一道淋漓的弧度。
“殿下,我们掩护,你骑踏雪先走!”飞书一时不查,身后被刮了一处外伤。
敌方人数并不少,都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杀手,出手狠辣,比战场上敌人多了无数杀人技巧。继续纠缠下去只会徒添伤亡,傅云当机立断:“别聚在一处,分散走。”
之前傅川给他提起过阙都有人不会让他安然到达,防了这么多天,对方总算出手了。
傅云以长刀劈入,径直将袭来的长刀别断,锋芒一闪,刃处滑过对方脖颈,留下一线血痕滚烫的鲜血溅出,浇洒在附近的绿叶之上。
踏雪发出一声嘶鸣,一跃而出。傅云拽住马鞍,借力上马,反手挡开敌方掷出来的钩爪。
踏雪带着他行入密林,快如急电。
“殿下,动身了。”游稚接了密报,回身禀报。
苏玉坐于石凳,思索着石桌棋盘上的一盘残局。此地是临溪城外送别的长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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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点了一盏凄凉孤灯,和着夜风一明一灭。
“我们也走吧。”他缓缓落下一枚白子,让本被围困于角落的白棋瞬间复生,隐隐形成反扑之势。“还真怕他按兵不动,让我白搭了这出戏。”
石桌边放着的长刀被拿起,游稚去解了马绳,苏玉将孤灯吹灭。月华在此刻明亮,为万物披上一层轻纱似白霜。
苏玉别刀在鞍处,利落上马,一抽马鞭,两人便沿着一条弯曲的小路,向着傅云的方向而去。
苏玉在那边留有暗卫,虽然不能跟得太紧,但至少能在关键时刻解决掉一些麻烦。
但傅云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好过,前方依然有人伏击,与身后追兵似乎是两拨人。
一时不慎,被一把长刀在胸口划出一道血痕,幸好退后及时,否则性命难保。
而背后有刀刃自腰腹一侧刺入,傅云强忍剧痛,单手反劈,将偷袭之人斩于刀下。
还未等他喘口气,身后破空而来的飞爪勾住他的右肩,待踏雪往前一跃,瞬间将他自马上拽落。
银光一闪,刀刃近在咫尺,避不开了。
他恍惚想起自己离家前说的玩笑话,心道兄长这回真无颜下去见他们的老父亲了。
余光之中,黑影掠过,有人替他挡住了这要命的一击。
傅云无暇顾及来人是谁,他的耳边是因为与死亡擦肩而砰如雷霆的心跳。
他将肩上飞爪拔落,迅速奔走。
他知道,出了雁郡十二县外无人能帮他,但有人却不会让他这么死,救他是要留着他的命去威胁傅川。
傅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不能成为如铁桶般西北的软肋,不能成为威胁明泽侯的工具。
林中他如寻不到路的夜莺,脱力之下一脚踏空,翻滚不知多少圈后,落入冰冷刺骨的急流之中。
水漫过口鼻,窒息感让他奋力划动,但失血过多令身体格外沉重。
也许很久,也许过了几刻,他朦胧听到有人说话。
“…下,…找到了…”
一个少年人的声音,隔着水一样的屏障,听不清对方具体说了什么。
“还有…”
最终,他跌入静谧的黑暗之中,一丝淡淡的草木香是最后的记忆——似是西北马场上新长出的嫩草,散发的那种清新的甜味。
一处急流缓滩,游稚率先发现了水里的傅云,几个暗卫迅速下水将人捞了出来。
苏玉伸手探了探对方的脉搏,“淮序来了没?”
游稚点上一盏随身携带的油灯,“还在路上。”
苏玉将傅云浸水的衣袍解开,“先给他上药止血。”
游稚急忙将身上常备的药瓶拿了出来。
苏玉接过,去掉封口,“今夜当值的是谁?”
游稚答:“是房戍。”
细白的粉末撒在伤处,强烈的痛感让傅云发出一声呻吟,竟还有力气伸手去掐苏玉的脖颈。
“殿下!”游稚惊呼,来不及阻止。
而傅云似是回光返照,这一下之后,彻底昏死过去。
游稚松了口气。
苏玉平静地拨开对方的手,“等会淮序来给他下点药,别让他醒的太早。”
游稚应声。
“另外,叫房戍去领罚。”苏玉说,“傅云本该半月后在阙都。”
游稚低垂着头,不敢替同僚求情,看这般情形,傅云半个月都未必能下床。“那世子该怎么办?”
苏玉手上动作微顿,思量片刻后道:“杏雨村。”
3. 杏雨
淮南渝州,广陵镇边,杏雨村。
凛冬的寒意未完全褪去,还是春寒料梢的时候。清澈宽阔的衍松江从延绵的群山间蜿蜒而过,如一条丝绸做的碧带。远处炊烟袅袅,孩童的嬉笑由远及近,吟唱着一首学堂新学的诗。
太阳刚刚升起,林氏将浆洗完的衣物摊开甩到竹竿上,水滴飞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林家娘子,晾衣服呢?”隔壁的徐氏正从外面回来,背上一篓绿油油的杂草。
“嗳!”林氏应了一声,将最后一件衣物晾上,沾着水的手往自己围裳上擦了两把,凑近了分隔院子的矮墙,问道:“徐婶,你家母猪快下崽了不啦?”
“是嘞!”徐氏将竹篓放在灶台边,也凑了过来,一脸神秘兮兮道:“昨天张娘子带了一个男子回来,你知不知道?”
林氏捂嘴,回头看了一眼另一边还没动静的院子,神情严肃。“徐婶,这可不兴乱说!”
徐氏见她不信,急得‘哎’了一声。
“什么乱说,我可是亲眼看见了。她自娘家省亲回来那天去江边洗衣服,衣篓都不要了,借了村长家的牛车就往镇上去。那人泡在江水里,浑身都是血!你想想现在什么世道,医馆怎么会救这种人,直接打发了回来。结果张娘子就将他安顿到自己家,哎呦!”徐氏一脸难以启齿的羞愧,“她可是个守寡的,这样一来,名声要不要了?”
正说到激动处,林氏咳嗽一声示意她止住话头。徐氏这才看见那户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厅门,一个娉婷女子从中走出。
她身量比普通女子高出不少,跨过门槛时还需矮身以免撞到门楣。只着一身素衣,单手提着一只简易的竹篓。绸缎般的青丝发用木簪松松的挽起,衬得眉眼如画。她掩上门,抬眼见对面邻里二人正在看她,便朝她们点头致意。
林氏扶了一下鬓角的碎发,高声喊道:“张娘子可是要上山去?”
张氏丈夫上山打猎失踪后,她便靠捡些药材和刺绣为生,所以每日清晨便会上山。她不能说话,与邻里关系也算不上亲密,许是性子使然总让人觉得冷淡。之于对方的问题,她微微颔首。
徐氏正局促不安将手在身上揩了又揩,怕刚刚说的那些话落到正主的耳朵里,待人远去才松开吊着的那口气。
“哦唷,跟个妖精似的。”徐氏愤愤。“脸白的煞人,瞧瞧那身量,也不知吃得甚么。”
与她们这些皮肤黄蜡粗糙村里人不同,张娘子肤如秋月,玉指纤纤,像是暖枕娇阁里头的小姐。这也惹得十里八乡的男人似闻着味的狼,排着队都想爬上她的墙头,就算是看上一眼也好。
“徐婶。”林氏提醒她。
徐氏‘嗐’了一声,也不好意思继续说,扯回之前的话题。“你是想养猪崽不啦?”
林氏称是,“现在养起,过年就能出栏哩!”
“那成,到时给你挑个好的。”
这边张娘子上了山,一重重的绿色如屏风幢幢,将她的身影掩得干净。
行至一处山壁下,杂草极为旺盛,张娘子轻车熟路地拨开,一个半人高的山洞便出现在眼前。
她放下竹篓,躬身而入,过了弯处,前方豁然开朗,似是在山的内部掏了一个苍穹般的圆顶大洞。
灯座的烛火被尽数点燃,将此地照得敞亮,其中布置如同一个简易的书房。
“殿下万安。”淮序一身简朴的灰色长衫,躬身迎人。
若是村民瞧见他的脸,定会知道这是他们村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但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太子暗卫,是近侍,也负责文墨。
而他口中的‘殿下’自然是乔装后的苏玉,对方见他一人在此,不由有些诧异。
“游稚不在?”
“他嘴馋,昨日回来时就在念叨桃心酥,今早便去了镇里。”
游稚年幼,平时只跟在殿下身边,偶尔擅离职守,并不会引来责罚。
苏玉在案前坐下,“今日无课?”
“是,休假两日。”淮序一早便整理了近日阙都积压来的文书,分类放置在书案上。
苏玉自三年前从春猎上假死脱身,来到这衍松江上游的杏雨村养伤,伤好后并未回都,一直使用张娘子的身份隐在此地。
他拿起案上一本碧色的折子,其中写明朝中近期发生的事情,到最后总有一句:
安好,勿念。
“杜相除了对傅云出手,可还有其他动作?”他放下折子,问道。
“他试图接触夷族,与夷族四王子有来往。”淮序答。
“四王子是个有野心的,杜相找错人了。”苏玉神色淡淡。
“殿下说的不错,四王子开口就要雁郡十二县,杜相又找上了七王子。”
“随他去吧,夷族最出色的当属阿岚时,可惜他向来瞧不上女人。”
这等大漏便只能让他捡了去。
夷族首领垂暮,各个部落闻风异动,都想争一争那个位置。夷族首领自是知道,一边焦头烂额处理族内,还要想着如何踏足中原。
主仆二人将近期的事情捋过一遍,苏玉用暗语给长公主写了回信。黄昏时,他留在外边的竹篓里满满当当的装着一筐药材。
白天的人大都在外面田间劳作,村里便显得寂寥。随着日影拉长,夜幕将天际渲染,众人如倦鸟入林一般各自归来。
傅云醒的不是时候——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一扇窗透出微亮的月光来。适应片刻后,隐隐约约能看清屋内的摆设。
狗吠鸭鸣等各种声音交杂而来,都是曾经未曾接触过的乡野气息。
他尝试起身,可身上各处的剧痛又让他不得不放弃。刀光剑影仿若还在耳侧,夜中是其他人掩护他离开的背影。
昏迷前只记得脱力被急流冲走。
傅云猜测自己是被旁人所救,听外面这动静,不像是被囚禁。身上的已经衣服换过,触感粗糙,应该也不是他自己的人。室内陈设简朴,鼻间还萦绕着一股清苦的药味。
他瞪着眼睛,想着自己堂堂定北侯世子,被自己兄长踹去阙都与什么长公主成亲。
当初他父亲出兵漠河对战夷族,朝廷互相推诿,迟迟给不出粮草。那年风雪太大,西北军未曾迎敌就被折损一半,就连他的父亲也因此役战死。
这个破太子居然还有脸叫人来给他们侯府送婚书!
他低声骂了一句脏话,喉间发干的痒意使他咳了出来,这让止血的伤口又崩开来。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更别提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还好,命还在。
大约过了三炷香的功夫,外边有脚步声近了。
“张娘子,找着了?”说话的是一个官话不太标准的妇人。
林氏坐在院里,手里还拿着针线,正缝着小儿子上树被挂烂的衣服。“找着了就好,要是被野兽叼去就太可惜了哩。”她眯着眼,在昏暗的灯光下穿针引线。
“张婶,我想去你家玩。”穿着身短布粗衣的少女吃着碗里的面,口齿不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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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还想着玩!”妇人叱道。
“娘,我也要去。”屋内闻声跑出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急忙喊道,生怕被姐姐落了下风。
“昨天学的诗会背了吗?你姐弟俩成天想着去人家屋里,我这留不住你们了是吧!”林氏拿了未做完的鞋,作势就要抽这两个皮猴,被这俩猴三蹦两跳的窜开。
苏玉弯唇一笑,冲她摇摇头,示意无碍。
林氏苦笑,不知该说什么好,见人欲走放下手中的活,隔着矮墙拉住对方:“那家又来人了,你这戴孝的日子马上就到了,还需要寻个其他的由头打发了去。这次他请的刘氏做媒,那人手段下流,颇不要脸。”
苏玉点头示意知道了,反手拍了拍对方,让其不用担心,随后提着只纯白的大鹅进了自己家院子里。
傅云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没一会厅堂的门被推开,一盏油灯颤巍巍的亮起。他正好可以看见那隔着里间外屋的一层帘布,缝隙处透出暖黄色灯光。
那人并未进入里间,反而出了厅门,似乎不记得里间还有他这个伤患。
傅云张了张嘴想喊,又闭上。算了,再等等吧。
又约过了半个时辰,那人复而进屋,这回帘子被撩开了。
傅云抬眼望去,先是支火折子正燃着,接着是火折子后那张秾丽的脸。
眼尾很长,与额前缕缕碎发相衔,眸中映着星火,璨光潋滟。一身素衣如月华,衬身形绰约似玉竹。
他不由想起在侯府后厅里,那名带着帷帽的男子。
苏玉将床头的灯点上,蜜色的灯光晕染开来。看到床上的人似乎醒了许久,回望过去。
傅云与他兄长有七分像。长眉如裁,鼻挺眼深。眸中如盛了一汪水,带着与生俱来的柔情。此时嘴角噙上一抹笑,又有几分未驯的野性。
他怕冒犯般抿唇,斟酌着开口:“这位…姑娘,能否给杯水喝?”
嗓音沙哑干涩,确实需要水来润润。
苏玉转身出去,过了一会端着一碗白粥、一碗温水进来。将东西搁在床头案上,伸手去扶这位尚且虚弱的世子。
傅云只觉扶他起身的臂膀结实,力量不弱,不像女子该有的。
苏玉体贴的将厚褥垫到傅云的背后,才端着水碗用汤匙喂到了他嘴边,衣袖间暗香浮动盖住了先前的药味,说不出的好闻。
傅云近距离看去,对方更显靡颜腻雪。只是捏汤匙的手指细长,骨骼分明,不具女性的肉感。
润过水后,他如得了水的鱼,彻底活了过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苏玉放下碗,眼帘微垂,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美感,但脸上分明是在嘲弄。
不能叫姑娘,那叫什么?傅云心想,难道叫小娘子?可对方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傅云修眉一蹙,暗道什么毛病,说话也不答。
苏玉放下水,将粥端了起来,在唇边吹凉才喂予他。
美人唇色在粥的热气中晕得更深,色泽微润。看得傅云因离家而生的郁气都散了一半,不经意瞥见那带了缺口的瓷碗,当即想吟诗一首。
可傅世子擅长舞枪弄棒,对于文墨并不精通,冥思苦想也得不出几个字。一碗粥下肚,身上也有了些气力。“小娘子,怎么称呼?你们这地叫什么名?你家几口人?就你一个吗?”
苏玉收好碗,睨了他一眼,掀帘出了里间。
“别走啊小娘子,坐会……”
这伤到生活不能自理还是混不吝的模样。
4. 寡妇
苏玉那日在雁郡侯府见人时,就觉得西北这群狼里,混了条不谙事的小狗儿。
毕竟傅川那副皮相下,藏着的是深幽不见底的城府。而傅云吊儿郎当的往那一坐,连背都要软绵绵的靠在椅背上。
傅云见人头也不回,只能收声作罢。面色从善如流变化,吊儿郎当全无。
他打量起房间的一切,目及窗下的一张小椅,上面搁着未绣完的帕子,绣样是一枝应季的粉色桃花。床尾梳妆台上置物简单,一把木梳,一根木簪,还有一对素色的玉石耳环。
床上的被子旧的很,但洗的倒是干净。他低头闻了闻,上面还带着一股草木的馨香。傅云眸色一暗,他这是睡了人家的闺房?
若真是一个女子救了他,这份恩情可就大了。
他在西北时,常年呆在校场,鲜少与女子接触,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这样对一个女子的影响。
不过若是能因此推了与长公主的婚事,也不是不行。他微微勾唇:毕竟救命之恩,自然要以身相许。
苏玉再一次撩帘进入里间,这回他的手里端着一碗颜色浓重的汤药。
正准备拿了汤匙喂他,傅云伸出左手端过,“劳烦小娘子了。”说完仰头一口闷下。
苏玉接过空碗,给他倒了碗温水漱口,一切完毕后,指了指案上的油灯。
傅云歪头,俊脸上满是不解。
直到他背后的厚褥被撤走,傅云才明白对方的本意。
苏玉扶着他躺下,吹灭案上油灯,又退了出去。
次日天边刚起了鱼肚白,圈里的鸡鸭鹅纷纷叫了起来,一茬一茬的此起彼伏。
傅云悠悠转醒,看向窗户透进蒙蒙亮的微光,扫视房间一圈,并没有见到他的救命恩人。
他的伤口重新包扎过,里面冰冰凉凉,没有丝毫黏腻。他向来觉浅,若想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完成这些事,怕是昨晚那碗药里还参着别的东西。不过他都成案上的鱼肉了,还管对方是不是刀俎吗?
这座村子从睡梦中苏醒,不再只是禽鸣,渐渐地响起了人声。有小孩子脚步凌乱的奔跑,嘴里吟着描写春日的诗文。有汉子与女子说话,有邻里之间互相寒暄。
傅云初次接触这种浓厚的乡野气息,略微觉得新鲜。
"林丫头,别野了,拿衣服去洗了!"
是昨日那个妇人。
“娘,我和张婶去河里洗的,你看都晾上了!”林丫头指了指竹竿上那正滴水的衣服,噘着嘴道。
林氏抬头一看,果然如此,又指挥着女儿去把馒头蒸上。
苏玉在水里摸了些草回来,提着一个湿哒哒的竹篓正路过他们院前。
“张娘子。”林氏喊他。
苏玉回身停下,等待下文。目光灼灼,倒是让林氏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提着一篮子递了过来,上面用布盖着,不知是什么东西。林氏别了一下鬓角的碎发,声音刻意压得低:“昨晚孩子他爹捡了只山鸡,给你留了一腿,这不是你屋里有个病患,需要吃点好的才能好的快,给人家补补。”
苏玉接了过来,欲行谢礼。
林氏赶忙扶起他:“你家那位在的时候,没少给我们送野味,这点东西,应该的。”
苏玉点头,并未推辞。
里间的傅云等了许久,也没听到林氏继续说,正纳闷,就听外间的门被推开。许是怕吵醒他,苏玉的脚步很轻,在外间转了一圈后又去了灶房。
炊烟升起,迎着旭日缓缓而上。
早饭还是粥,配了鸡肉丝在里面。粥煲得软烂,融上点盐,味道意外不错。
傅云一口气吃了三碗,吃完照例喝上一碗汤药。
“哎,小娘子,这是什么地儿?”傅云主动搭话。
苏玉挑眉,眸光微动,他抬手指尖点在对方的手背上,一笔一划写了两个字。
傅云被那秋水般的眸子晃了心神,手背被微凉的指尖滑过带起若有若无的痒意,令他脑中思绪万千纠缠成一团浆糊,根本没注意写的是什么字。
傅云怀疑是刚刚的药喝得急了,从胃里烫到了心口,直冲脑门。
苏玉用手佛了一下他的额头,似乎是在试探有没有发烧。摸到温度正常,莫名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独留傅云硬是憋出了一背的薄汗。
他揉了把脸,盯着房梁愣神半晌。对方莫不是成精的妖怪?小爷我什么风花雪月没见过,居然有那么一瞬间被迷了心窍。
傅云叩着床沿,不晓得飞书那家伙,需要几日才能找到他。又或许,飞书没他这么幸运。
虽说不知救他的人是不是暗含目的,但总归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太子和此次截杀他的人,他一定会一个一个清算。世子向来有仇必报,今日能报就不会留到明日。当然,古话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傅云又卧床养了五日,饶是天气微凉,也感觉到浑身不适。
他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袖子,面色一僵,应是不太好闻。
他看向正在一旁矮椅上绣帕子的苏玉。灯火微黄,给他的侧脸渡上了一层暖色,柔开了他冷艳的眉目。
帕子并未绣完,但精巧的绣功已经能让人看出绣的是一只圆滚滚的肥啾。再添数针,肥啾憨态可掬的模样便活灵活现。对方神情认真,一丝不苟。
傅云捏了捏耳垂,不知如何开口。
苏玉放下绣箍和绣针,目光带着询问。
傅云在床上躺着的这些天,从外边一些零碎的对话中知晓了对方的身份——姓张,寡妇,哑巴。
“我想擦下身,能否帮忙准备一桶热水?”短短两句,却让他红了耳朵。
苏玉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起身就出去了。
灶房里有烧着热水,明火因为没有添柴已经灭了,还有熠熠的火星一明一灭。苏玉试探了一下水温,有些烫,又打了盆冷水。取了一条干净的帕子,复而进了里间。
傅云被他从床上扶了起来,这是卧床多日来,第一次下地。腿部用力牵扯到腰腹,撕扯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胸前和腰腹的刀伤,还有右肩那处钩爪翻出来的皮肉,其他各处擦伤便算不得什么。
虽说他从小在军营中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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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人敢让他受这么重的伤。
他又不禁去看苏玉。对方额前滑过几缕碎发,被素手扶了一下,露出圆润的耳垂,上头挂着用绿色岫玉做的耳坠。水滴形状,似是山间雨后凝翠,衬的皮肤如温润的羊脂。
苏玉拿了板凳给他坐,帮他褪了中衣,又将他身上的绷带解开。
精壮的上身肌肉线条十分明朗,只是被一条狰狞的伤口破坏了美感,伤口周围略微发红和肿胀,结了一层薄痂。
苏玉打湿帕子细细将伤口周围擦拭干净,才帮他擦拭身体。
帕子很烫,擦过的地方转凉后被风佛过格外的冷,傅云不由自主、很没出息的打了一个寒颤。
随后苏玉便听到他很不要脸的说了句,“小娘子,我疼。”
苏玉面色微微一僵,接着在上药的时候,均匀吐气给他吹着伤口。
傅云垂眸看向苏玉的发顶。金疮药混合着对方发间的香气,冷冽,像是林间淡淡的雪松。那指尖圆润,指腹饱满,沾了药后如冰透的花瓣,随着呼吸滑过敏感的伤口。
傅云双手抓着板凳,屏息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真是要了命。还好没人知道,不然以后她上哪嫁人。
傅云转念:哦,已经嫁过人了。
胸口处莫名的起了酸意,有些羡慕她那早死的丈夫。
重新缠上绷带后,苏玉将他的裤管卷起,如此擦拭了一番。给他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苏玉指了指裤子,示意他自己换。
傅云呲牙咧嘴的将裤子换上,在伤口即将崩裂的边缘躺回到了床上。
“小娘子,我好了。”
听见他的声音,苏玉进来替他收拾脏衣。
“小娘子。”傅云喊他。“我的东西可还在?”
被追杀时,身上除了一套衣服,一把刀,怀里应该还有一块云纹玉佩。是他作为傅家世子的信物,也是他娘亲予他的遗物。若是丢了或者被有心之人藏起来,想要回西北就更难了。
苏玉掀开床头处的软枕,下方躺着一枚圆形玉佩。
玉佩中间镂空雕出云纹,精细绝妙。其颜色透亮,有青色如群山逶迤的飘花,无需多看就知价值连城。
正是傅云的。
见东西没丢,他面上一喜,这次颇为真心实意。“小娘子,大恩大德,定然没齿难忘!”
苏玉看了他一眼,伸手替他撩开额前的碎发,无声说:“睡吧。”
傅云不依他,反而得寸进尺地拽着他衣衫的一角:“明个吃什么?”
苏玉说了一个字。
连续喝了几天粥的傅云神色萎靡,语气哀切:“我想吃肉。”
苏玉眼帘微垂,俯视对方的脸,只说:再议。
每次他这么看人的时候,眼尾斜飞,是上扬的羽翼,也是恣意的笔锋。莫名有种不在人间的置身事外感,像红尘看客,半尘不沾。但又让人无端生出将他拉下神坛,采撷玷污的阴暗心思。
这种人好似天生就该在金瓦红墙的明堂内高坐,不染风雪,俯瞰众生。
傅云压下心中不知名的悸动,松开了手。
5. 亲事
傅云这一觉睡得香,醒来时窗外已经大亮。村落里的人忙活了一个清晨,此刻正是炊烟升起准备早饭的时候。
苏玉提着用三十个鸡蛋和徐氏换来的三两猪肉,篮里还有林氏擀的面皮,正好剁碎猪肉包成馄饨,成全傅云想吃肉的心思。
因心情还不错,连眉目都舒朗开,多了几分平常被冷意掩盖的昳丽。还没等他回到院里,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张娘子。”
来人是个约莫五十岁的妇人,一袭娇俏粉衣,裹着一身赘肉,连步子都比寻常人重些。她头戴一朵红色大花,脸上的褶子堆叠,手里摇着一把花鸟团扇。
媒婆刘氏声名远播,播得却不是什么好名声。谎话连篇便罢了,还有些下作手段,但凡是个正经人家都不会请她来说亲。
刘氏喘着粗气,待喘匀了才抬头对着他道:“张娘子准备做早饭呐?”
因着苏玉高出她许多,她需抬头仰望,不慎被阳光晃了眼。她甩扇暗骂:没事长这么高做什么。
苏玉并不理她,一手提篮,一手去关院门。
刘氏急忙将身体卡在门口:“张娘子,赏杯茶水喝喝。”
苏玉知道对方不会轻易放弃,他索性松开扶院门的手,转身去了灶房。
“张娘子。”刘氏跟着他进了院。“这次可是许员外请我来的。”提起对方时,她颇为得意。
“许员外是镇上的大户,光院子就是五进,别说还有各种良田商铺。他发妻早亡,愿意让你做填房,过去之后便是当家主母,不比在这守寡强呐?”见苏玉不为所动,她讪讪一笑。“年龄确实是大了些,但年纪大的会疼人。”
许员外今年四十有九,年轻时热衷于播种,光小妾就有十八房,更别提二十几个孩子。但凡有点姿色的被他看见都会在他府里走上一遭,据说和上头百姓父母官沾亲带故,所以横行霸道无人敢管。
一年前苏玉在镇上卖绣帕,被他瞧见了颜色,一通打听才知道她是这杏雨村守寡的寡妇。寡妇更好,只是守孝需满三年才能改嫁,许员外自诩君子风度,能等。
“若能添个一儿半女,这以后许家家业可都是你的。”刘氏摇着扇子,继续游说。
苏玉自认修养极佳,之于女人着实下不来手。他拿着舀水的瓢,压下心中翻起的不适。
“哐当!”
里屋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冷不丁将刘氏吓了一跳。随后大门一侧被一只节骨分明的大手抓住,一个男人就这么水灵灵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傅云抬手扶着门楣,另一手握着一把闪着银光的长刀。他脸一半明暗,配合不耐的神色,散发着令人腿软的气势。
刘氏面色一僵,第一反应是觉得这刀比她的身量还要高。
傅云只着一身尺码不合适粗布短衣,却无端生出贵气。
“你在欺负她不会说话吗?”
傅云语气淡淡,眼眸凝冰,明明还是一脸虚弱的病容,但其上泄出的杀意却足够让人心惊肉跳。
刘氏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苏玉,又看了几眼人高马大的傅云。
“你…你…”
她丢了扇子,拖着一身赘肉,急匆匆的退了出去。
"若下次还敢再来,我定削你二两肉。"
傅云喘了口气,坐在了厅里的竹椅上,疼得呲牙咧嘴。他本不欲管这等闲事,但想起要用寡妇退亲一事,自然不能让别人截胡。
要娶也是我先来,傅云恶劣一笑。
刘氏走出几步,又回过味来,回到苏玉院门前破口大骂:“好你个张氏,孝期未过竟往家里领男人,还以为你多冰清玉洁,竟是这般耐不住寂寞,私底下怕是被玩烂的破鞋……”
她嗓子嘹亮,这么一通骂直接四周把爱看热闹的吸引过来。
“张娘子平时看着清清冷冷,没想到竟是这般……”
“谁知道呢,毕竟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有妇人与妯娌姊妹悄声耳语。
“哎呦,真是污了耳朵。”
“难怪我儿子说看见有男的从她家翻墙出来呢!呸!”某些妇人已经盖棺定论。
也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开始打起苏玉的主意,毕竟如此样貌的女子,上到广陵镇也见不着。
他们对着院里的俩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傅云自是听见了刘氏的谩骂,他强撑着跨过门槛,与旁边灶房的苏玉打了个照面。
后者神色如常,一派风轻云淡。前者心虚讪笑,如偷偷做了坏事的小狗。
苏玉正准备剁肉,见他下床不由蹙眉,“回去。”
傅云哪能啊,见人未曾被骂声影响暗自松了口气。他不知苏玉身份都是假的,自然不会在意‘张氏’的名声。正打算出去吓唬一下那喋喋不休的女人,对门的林氏抢先一步。
她应是在做饭,手拿着沾着油的菜刀挤进人群:“刘氏,嘴上积点德吧!”
她转向众人。
“各位,张娘子丈夫还在的时候没少给你们送东西吧?忘恩负义,喝水还不忘挖井人呢!三姐,你家小柱子得了风寒抓不起药,是谁分文不取给他治病?”
被点名的妇人尴尬往后面一退。
“人家心善,只是救了一个人,就被你们说的这般不堪,无非就是欺负她不会开口说话罢了!”
众人被林氏举着菜刀说了一通,慢慢的散了去。只有刘氏满脸不甘,她啐了一口唾沫,重重的甩了下袖子,却也只能走了。
傅云没想到林氏与张娘子的关系这般好,肯为她出头。“小娘子不生气吗?”
苏玉刚烧上水,抬头看他,眸中一派从容。手中拿的好像不是烧火棍,而是什么金尊玉器。
“若是小娘子因此失了名声,不如随我归家?”傅云看的心痒,嘴上直接说了出来。
苏玉挑眉露出感兴趣的模样,“当真?”
傅云一笑。“真,而且我家大业大,必然比刚刚那个许员外强出不少。”
苏玉弯了眉眼,在傅云面前笑了出来,但笑意并未直达眼底,而是留了三分余力。他抬手按在傅云腰处的伤口,见对方弯腰发出一声闷哼才笑的明艳。
早饭是肉馄饨,薄皮厚馅,一口一个,这回傅云嘴里终于有了味。想他堂堂世子,从小锦衣玉食,被太子害得沦落到这般田地。
他日若有机会定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殊不知他说的太子就在他的面前,每日替他煎药,抹药,擦身。
养伤的日子里傅云在屋里憋得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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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心捞肝。
某天趁着苏玉上山,林氏在家里烤酒未出,傅云踩着太阳出了院门。
“这位嫂嫂。”傅云敛了煞气,倒也显出一些和善乖巧来。
林氏一转身,见对方逆光而站,五官立体如雕刻却又不失应有的柔和,身材高大,肩膀宽厚,是个能干活的。
那日隔得远并未看清,如今一看才觉得好看的紧,与张娘子甚是相配。
“小哥,身上的伤好些了?”
傅云噙上笑,露出洁白的牙:“好些了,有劳嫂嫂挂心。”
林氏‘嗐’了一声。“什么挂心不挂心,你能到我们这就是缘分,也算是邻里,都是应该的。不知道你住的还习惯吗?张娘子这么好的人儿就是不会说话,可惜了。”
傅云道:“习惯的,张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日回家后定会涌泉相报。”
林氏满意点头,又问道:“不知你家住哪里?啷个会受那么重的伤?”
傅云道:“我家在平阳,本是去阙都寻亲,谁知路遇劫匪,可怜我双拳难敌四手……”
“哎呦!”林氏一惊。“那可不得了,我们这是淮南地界,离阙都还有三百里呢!”
“淮南?”傅云问道。“可是淮南临溪?”
林氏摇头。“是淮南渝州,杏雨村。”
傅云得到想要的信息,又和对方扯了番家常,三言两语哄得人心花怒放,将张娘子的事情抖落干净。
“张娘子的丈夫是个猎兽的好手,每次上山都是满载而归,若是猎到什么好东西还会分给我们这些邻居。张娘子刚来的时候身体不好,得天天卧床,据说是生产落下的毛病。本来两人生活美满,没想到她丈夫那日上山后就再也没下来。村里人去找,只找到一只血淋淋的鞋。自此张娘子只能靠捡药和刺绣为生,平日有一口稀粥便是不错了。”
傅云没成想她竟过得这么拮据,想起之前的肉粥和馄饨,难得有些内疚。
林氏顾着烤酒的火,没与他久聊。
傅云告别后回了里间,摩娑着玉佩。不知外面会不会有截杀他的人,所以他不能贸然出去。余光瞥见梳妆台上的耳坠,霎时有了主意。
当苏玉回来时,他颇为殷勤替人卸下肩上的背篓,搬了凳子。
“小娘子辛苦了,喝口茶。”
苏玉垂眸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茶,虽有疑虑,但还是接了过来。
“何事?”苏玉无声问。
已近初夏,人间回暖,他的额上起了一层薄汗未擦。长衫似乎宽了些,领口露出一截莹玉般的锁骨。
傅云也给自己倒上水,“明天是不是要去镇上?”
苏玉饮了半口后将杯放下,并不答他。
傅云算是摸透了他的习惯——两个字内会给回复,如果想说的超过两个字,就懒得开口,留给旁人自己去猜。
“我今天和林嫂嫂聊了两句。”傅云解释。“她说你要趁着开市的日子将药材和绣帕出了。”
林嫂嫂。
苏玉瞧他,寻思这人是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不知从哪练出来这么厚的脸皮。
傅云捏不准对方的心思,却见对方用蘸了茶水的指尖在桌上写:
伤未愈,要走?
6. 玉佩
傅云眸光一亮,莫名有些欢喜,“我并非此意。”
他将玉佩拿了出来,“我身上没带别的东西,这是祖传的,应是值些钱。若是你去镇上,便帮我当了换些钱。”
对方听罢继续写:“需用钱?”
傅云比划了下他的衣服,“给你的,后面可以不必那么辛苦。”
苏玉眉眼染上笑意,他写道:“即是祖传岂能买卖。”
傅云被这句话弄得心头一震,涌上一股名为愧疚的情绪。他本意是寻个由头将玉佩送出去流通,这样傅家人定会寻过来,对方却替他着想拒绝了这个提议。
自己吃她的用她的还占了她的床,她甚至为了养活两个人不得已绣帕子绣到很晚。这些天吃的也不多,身形消瘦衣衫都不合身了。目及对方眼底淡淡淤青,傅云心间又泛起丝丝暖意。
“日后我归家,就把它赎回来,小娘子不必担心。”
苏玉这才将玉佩收下。
傅云低头凑近了些许,“那明日去镇上回来,可得给我带点好吃的。”
苏玉与之对视,无声说:“什么?”
“我想吃炙鸡。”
苏玉眸光犹如实质,从对方的眉眼游至嘴唇,伸手按在对方伤处。“好了?”
粗糙的衣料隔着温热的手掌,傅云只觉得伤口传来一阵细密的痒,他不禁握住了那只手。
“没好,但我想吃。”
声音低沉,似乎蒙了一层被酒润过的哑。
苏玉抽回手,抬腿踢了一脚傅云的小腿肚,说了三个字便转身去了灶房。
傅云连猜带蒙,估摸着对方应该说的应是登徒子。他弯唇一笑:这可比西北有意思多了,有美人作陪,还无需操练。
思及某处,他眸中划过一缕微光。小娘子的字写的不错,应是仿过什么大家名帖后,有了自己的笔锋。可这地方,男子都未读几本书,她一个女子竟能识文断字,倒是稀罕。
明明身份漏洞百出,偏偏当事人还不在意,救他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傅云将剩下的茶水喝完,跟着去了灶房。
苏玉的院子并不大,厅门对着院门,左边连着居室,灶房修在右边,做成半开式的。靠近灶房的地方还有一口井,再过去就是一个简陋的棚子,圈养了一些家禽。
屋顶是便于排水的斜坡,铺了一层简易的毛草。房底下离地面间隔约一尺,使得屋子更不容易受潮。
苏玉采回来的药材在晾干之后,存放在比其他地方更加干燥的灶房。
傅云细细打量起这来,锅碗瓢盆放置在矮架上,角落整齐的堆了许多干柴,头有搁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圆簸箕。竹制的长柜邻着一个颜色不匀的大水缸,煎药用的陶罐摆在圆形的小炉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
苏玉取下一个大的圆簸箕,将麻袋中装着得干药材铺开在上面,一股浓烈的药味瞬间散发出来。
傅云好奇的探头过去看,注视着对方一举一动。
苏玉睨了他一眼,想必在西北,小世子连灶房的门都不知道朝哪开的吧。
他素手抚过药材,如枯叶里的一块白玉。指尖泛着动人的粉,似玉染桃红,冰浸春樱。柔风抚过他鬓角的碎发,让其脸上更添温婉。
傅云不经意问:“小娘子,你可想过改嫁?”
苏玉将干燥如初、并没有受潮的药材重新装袋,闻言轻轻摇头。
傅云捏住遗漏的残叶捻成细细的碎末,不由觉得有些可惜。这么好看的一个人,竟生有残缺,可即便是这样,上苍还要让她失去丈夫,孤苦伶仃。
若是她愿意,傅云退过婚后,便带她一起回到西北,在雁郡做个郡主县主的,免得遭外面那些人觊觎。
傅云记起那日来家里说媒的刘氏,咬了咬后槽牙,后悔轻易放过。
待太阳远去,夜幕轻拢,苏玉从柜里取了米淘洗干净,用小火煨上两人的粥。
傅云这些天从未见着对方休息,他睡时,对方还在小椅上绣帕子,他醒时对方已经不见了踪迹。
他有些好奇,“这些天,你晚上睡在何处?”
苏玉指了指里屋。
傅云想里屋就那么点地方,也只一张床,总不能和他同床共枕。
苏玉补充:“地上。”
傅云单手蹭了蹭鼻尖,总算是体会到几分寄人篱下的滋味了。
苏玉顾及他的伤,让他回到床上休息,又将粥端到他手上。之后怕他无聊,给他找了一本民间广为流传的《千灯传》。
西北时傅云被兄长管的严,从未看过这等禁书,只曾经听飞书提过一嘴,里面说的是侠客推翻腐朽朝政,选取明君最后拂袖而去的故事。
苏玉将碗洗净,灭了灶房的油灯,借着昏暗的月光,往后山林去。
竹影绰绰,叶生暗语。
一声细细的哨响,游稚应声而现。
“殿下。”
苏玉手中摩挲着那枚质地温润的玉佩,“可有其他人的踪迹?”
游稚点头,“他们在遇袭周围寻找世子,明泽侯那边已经知道世子受伤失踪了。”
“给西北那边递个消息吧,别让明泽侯着急了。”苏玉说。
游稚应声,“另一边需要吗?”
“放,做得隐蔽些。”苏玉道。“傅云一时半会不会走了。”
游稚挠了挠后脑勺,“殿下留下世子作甚?杜相本来就怀疑殿下诈死,若是被他发现端倪,必然难以善了。”
“待他养好伤,再让他启程。”苏玉解释。“免得到时候旧伤未愈再添新伤,真死在路上,还给杜相送个把柄。”
再者张娘子的身份暂时还有用,若是因为许员外一事弃了,难免可惜。
苏玉执起玉佩,借着清浅的月光,回忆起傅云在他面前装成天真无害的模样。那双眼睛倒是含情脉脉,颇具风流。
“属下明白了,殿下可还有其他吩咐?”
游稚正准备告退,突然一只手抽走了他腰上挂着的装糖的荷包,游稚下意识去夺,待看清是苏玉,才悻悻作罢。
“宋老信上说让你少吃点饴糖,免得半夜又牙疼。”苏玉晃了晃手中的东西。
“是。”游稚答了一声,他自是没听过祖父有给殿下什么信,印象里只给淮序提过一嘴牙疼。
果然不能和那个黑心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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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愤愤想着,恨不能将怀里的桃心酥先摸出来解解自己被缴零嘴之痛。
“今后去司隐那挂职,若是擅离职守,自去领罚。”苏玉将荷包中装糖的油纸小包拿了出来。
游稚还想挣扎,就见殿下将空了的荷包塞回自己怀里。
司隐是皇室暗卫首席,是先帝亲手培养的人,能在他手中挂职,属于莫大的荣耀。本是游稚当前所求,但却生出几分不愿,只因需至阙都授命,要离开殿下和相熟的同僚。
“怎么这么突然。”他小声嘀咕。
“你出来已久,该回去探望宋老一二。”苏玉替他摘去发间落下的竹叶。“顺便替我看看长公主。”
游稚神色一凛,“殿下说的是,属下定会确认长公主的安危。”
苏玉一笑,“早些去,早些回罢。”
游稚作揖,“属下遵命,先行告退。”
少年只需一份被重视的托付,赤忱便如当年。
苏玉看着那块青山玉,片刻后重拾步子,回了院子。
傅云不爱看书,即便是写得不错的闲书话本。若是小娘子会说话,还能让她念书给自己听。
他将书盖在胸口,小娘子当真是哑么。他又想起兄长,若是一直找不到他的踪迹,不知兄长会不会带兵掀了阙都。
也不一定。他想,傅川向来是将边境安危与天下百姓放在第一位的。
傅川举起未受伤的左手,收拢又分开。
门帘被人撩开,苏玉只着单衣,带着一身水汽进来。发髻也松着,乌发顺滑透着湿润的潮。
房内的药味被他身上的香气冲淡了,松香融合着冰雪,冷冽悠长。昳丽的五官带着沐浴后的清透,出尘如仙子,又像凡间勾魂夺魄的妖精。
傅云半支起身,喉间发紧,见对方坦荡平静,不免生出几分羞色。
苏玉用帕子擦着头发,看他脖颈染上绯色,明知故问:“怎么?”
傅云否认:“没事。”
苏玉却笑了,双眼半阖看他,“睡吧。”
傅云躺好闭了眼,全身血气却不受控制的往下涌,他默念起一篇较长的策论,试图转移注意进入睡梦之中。
苏玉擦罢头发,将绣好的帕子收拢一番装好,往油灯处添了点油,执起小椅上未完成的绣样,穿针引线。
他低垂着眉,并未干透的发丝自耳边垂落,遮掩住了半张脸。
傅云用着余光看他,房内一片寂静。
烛火轻微跳动,精致小巧的绣样在纯白的帕子上浮现,剪刀发出细微的一声‘喀嚓’,算是又完成一块。
如此这般重复了个把时辰,苏玉终于舍得放下针线,揉了揉微微酸痛的后颈。
他起身走了两步,在门帘一侧取了一张被卷好的竹席垫在地上,又用被褥铺了一层,放上枕头,便成了一个简易的床铺。
苏玉吹灭了灯躺下。
傅云在静谧的黑暗里侧头看去,鼻尖是对方身上的香气,耳边是对方均匀平缓的呼吸声。明明隔着约莫两尺的距离,他却觉得好似与对方躺在了一处。
脑中不可抑制的想起某些画面,他凝神静气,缓缓入睡。
7. 青山
次日天色刚刚擦亮,苏玉便醒了,他如往常一样起身时将被褥收拾好。
留神看了一眼傅云,对方发丝凌乱的铺在枕上,没了平时那般桀骜不驯,显出几分温和俊逸。
单论这幅皮相傅云确实生的不错,苏玉捡起那本被压折的《千灯传》,丢到一边。
淮序捎人递来消息,傅云的人还在临溪,没个两三天的过不来。
苏玉在井中打了桶水漱口洗脸,闻言点点头。
消息传到,来人迅速退去。
苏玉将长发梳开,用木簪挽起,进灶房把昨夜弄湿的药材散在簸箕上,晾了出来。
自游稚给他消息的那刻起他便猜到傅云的人没那快,青山玉来历非凡,不能轻易显于人前,还得等过些时候再出手。
傅云出门是带了些脑子,但显然带的并不多,对玉佩的来历怕是并不清楚。
“张娘子,这是怎么了?”林氏赶鸭子去水田回来,见对面院里情景,不由发问。
她凑近些许,才发现晒干的药材似乎浸了水。
“哎呦,这是咋弄的嘞?”林氏一脸心疼,手足无措。
苏玉勉强挤出笑来,示意无事。
林氏叹气,心中思量过各种补救方法,却也都不行。这种东西一旦沾了水受了潮,便会腐烂发霉。
苏玉让对方去忙自己事,自己收拾了昨日换下来的脏衣,准备带去河里洗了,顺便捞点喂鹅的水草。
现在是农耕季节,他没地方放养那两只大白鹅,只能圈在家里喂着。
林氏便遣了林丫头同他一道去。
林丫头今年不过十二,梳着小辫,带着一枚有色泽有些暗淡的珠花。眼睛水灵,天真狡黠。
她背着衣篓,折了江边发芽的新柳,圈成发冠戴在头上,朝苏玉笑。
是不必为生计发愁,也不用受流离之苦,最淳朴的百姓模样。
苏玉眸光微暗,为了守护这般光景,即便转变身份蛰伏谷底,即便要阿姐独自面对阙都的虎豹豺狼。
他无惧,亦无悔。
傅云醒时懵了半晌,面前的摆设让他回过神,想起这里不是西北。忘了身上的伤,起身时用劲太过,撕扯般的疼痛让他喘了口粗气,偏头看到地上不出所料的已经空了。
傅云下了床,拿起椅上给他备好的外衫披上,出去厅门,看见昨日的药材晾在簸箕里。
他觉得奇怪,凑近了几分才看清部分药材已经沾了水。
傅云暗道一声不好,就正巧见苏玉提着湿衣和水草正从外边回来。
傅云主动过去搭把手,“药材坏了?”
苏玉与他对视一眼,点头。
傅云将水草放下,帮他晾衣裳,“今天不去镇上了?”
苏玉接着点头,目光落在他的腰腹处,无声说:“过几天。”
傅云也不着急这十天半个月的。
晾完衣裳,苏玉微润冰凉的手拉住了傅云的腕子,将人带进了里间。
脱去上衣解开绷带,伤口正流着血和着透明的汁液。
苏玉拧着眉,无语的瞪了他一眼。
到了傅云眼中,却是含羞带忧,欲语还休。傅云本不觉得有什么,不过见对方这般模样,突然觉得伤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药材怎么湿的?”趁着对方给他用温水擦拭伤口的空挡,他低声问。语气不是质问,只是单纯好奇。
苏玉未答,似乎是生气了。
傅云不恼,继续说:“只是今天起床起猛了,不必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帕子晚上别绣了,怪伤眼的。”
对方将他肩胛的伤处理干净,伏下身去擦腰腹上的。
苏玉今天将头发全部挽起,也就将那节后颈露了出来。傅云一寸一寸掠过,看着那莹白延伸进衣领里,似雪非玉,令人想要捏在手中把玩。他目光停住,只见那耳后竟生了颗红痣,血一般的颜色,如一个亲密的吻。
傅云用舌抵住上颚,喉结滑动,驱散开一涌而上的画面。
“小娘子。”他哑声,“随我归家吧。”
苏玉正给他上药,闻言手上用了些劲,惹得傅云哼了一声。
对方除了嘴上不把门,倒是没有什么世家子弟的坏脾气。
有口粥喝便喝粥,有张床便也能睡。
上完药重新包扎好,苏玉收拾一番,又帮他洗漱好,出去打水洗净手后拿出昨夜游稚身上的饴糖纸包,递到了傅云手边。
傅云眸光一亮,接了过来单手费劲扒拉。
苏玉伸出一只手替他打开,捏了其中一颗碎糖递到他唇边。
傅云张唇一抿,将手指也含了进去,温热一触即分。
对方垂着头,似是在好好品尝那颗饴糖。苏玉垂眸看着他的发顶,倒是没办法发作了。
幸亏婚书是假的,若是真让他与自己阿姐成亲……苏玉收住思绪,罢了,阿姐定然瞧不上他。
傅云脸上一片绯红,他不敢再看对方,只能原地装楞,一时间也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好在对方并未与他久呆,出去灶房准备早膳了。
傅云自觉身份长相家世一样不差,对方能遇见自己就该烧香拜佛了,怎能轮到自己在这畏首畏尾。
他堂堂定北侯世子,就不该这般委屈自己。
临溪与渝州交界,浮蔚县一处小院。
飞书从井中打了一桶水倒入盆里,将帕子浸水拧干,潦草地洗了把脸。
自世子失踪半月以来,他已经连续多夜未睡过好觉。眼底淤青正浓,精气神仿若被采补的妖精吸走了一般。
踏雪被拴在院内,前蹄一扬,踢开了面前的干秸秆。
飞书听见动静看了一眼,脸上憔悴愈深。“哎呦!小雪,咱们现在就这条件,你好歹吃点吧!别没见着世子,你先把自己饿死了。”
踏雪从小在侯府被精心伺候,吃的向来都是新鲜的嫩草尖。若是遇到没有嫩草尖的时节,也有上等干草。这般无滋味的桔梗,嗅都不想嗅。
它扭开头,并不搭理飞书。
飞书又劝了会,游离的目光落在它四只雪白的蹄子上,霎时灵光闪过,心生一计。
他去而复返蹲在踏雪面前,笑眯眯道:“小雪,你这颜色太显眼,让我来帮你遮掩一二……”
说罢拿着一块吸饱墨汁的抹布往蹄子上擦。
秦业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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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时,就见飞书身上沾了墨迹,仔细一看还能从中分辨出好几个蹄印。再看踏雪,那极具象征意义的四只蹄子已经黑不溜秋了。
秦业多数时候不会变色的脸上也不由一僵,“你做什么?”
飞书正聚精会神欣赏自己绝妙的点子,冷不丁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就看见了自带煞气的秦业。
他用沾着不少墨的手蹭了蹭鼻尖,“业哥,你怎么来了?”
秦业身材十分高大,手中提着宽刀,生的一张凛然正气的脸。
他凉凉说:“侯爷知道你把殿下弄丢了,叫我来给你擦屁股。”
飞书身体心虚一颤,“业哥,我真不是故意的……”
傅二公子身边有两个贴身侍卫,一个是飞书,身法快,年纪小。一个是秦业,刀法强悍,年纪稍长。
对于飞书来说,秦业是前辈,也是半个师傅。平时他跟着世子胡闹,惹出乱子来,免不了得由秦业出面善后。
秦业冷冷瞥了他一眼,“若是殿下真有什么闪失,你有十颗脑袋也不够侯爷砍的。”
飞书只觉脖子一凉,艰难咽下一口唾沫。他期期艾艾道:“业哥,你有殿下消息吗?”
秦业他临行前拜别侯爷,对方只叫他莫要担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他不懂其中弯弯绕绕,但明白侯爷是暗示他殿下并无性命之忧。见飞书真被唬住了,才道:“牵马,去渝州。”
傅世子躺在床上,无聊地摸着自己手上的茧。窗外一声轻微的细响,窗棂被人从外边掀开。
他下意识侧头看去,刚好和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眼对眼。
男孩显然不曾料到这般情境,一时间不知作何动作。
“看完了没?”他旁边的女孩焦急询问,没得到回应便一把推开了弟弟。
一时间,又是四目相对。
傅云面无表情移开脸,没想过有生之年竟被隔壁家的小孩当耍杂的猴看了。
苏玉正煮着粥熬着药,听到动静一抬头,就见林丫头带着她弟弟徐哥儿掀他里屋的窗棂。
徐哥儿拉了拉姐姐的衣角,让她别看了。
林丫头不理他,仔仔细细将里屋情形看了清楚才将窗棂合上。余光之中,苏玉已经走了过来。
“张婶……”两人唯唯诺诺,全没了刚刚偷掀人家窗棂的那股劲儿。
徐哥儿胆子不大,平时有林丫头带着才敢胡来,这会被人抓了包,心虚的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林丫头徐哥儿,你俩人去哪了?”那边林氏也是刚从灶房出来,打算叫俩皮猴吃饭,就见俩人的身影出现在对面院子里。随即中气十足喊道:“还不快点滚回来?”
林丫头嘻嘻笑了两声,拽着弟弟就溜了。
苏玉见他俩回了自家院子,转身将窗棂重新掀开半许,用叉杆支着。
明亮的光从外透了进来,傅云偏头,堪堪见着一点素色衣角。
春天温和的气息自窗外涌进,远处是一座苍翠的青山。林上一片新绿,还有几朵粉色的霞云点缀其中。未散尽的岚气隐隐萦绕,增添几分朦胧旖旎。
蓦地,他突然懂了那句‘风花雪月了无痕,唯见此人是青山。’
8. 赌徒
用过粥和药,傅云便开始无聊且漫长的一天。他打发时间的东西并不多,余光瞥见昨日那本书,便摸了过来继续看。
未出门苏玉坐在窗前那小椅上,一双长腿蜷在地上,倒显得上身愈发清瘦。
他手中带着颜色的细线落在每一处都恰到好处的完美。
傅云看几行书就会往苏玉身上落下几眼,看他绣了几块绣样均为圆滚滚的肥啾的帕子。眉目不经意泄出笑意,她倒是很喜欢这些个憨态可掬的小东西。
林丫头早晨被娘亲叫回去,心心念念要来张婶家。送弟弟去了学堂,又将家里的鸡喂过,才偷溜进苏玉的院子里。
她扒着窗户,眼眸清澈,“张婶,今天能教我写字吗?”
苏玉指着厅门,叫她进来。
林丫头欢快一笑,蹦跳着消失在俩人视线里。
不一会,林丫头端着一盘东西进来。傅云一看,才发现里面装的全是细沙。当今的造纸术十分成熟,普通一张纸的价格并不高,但看少女身上穿的十分破旧的衣服,想来要买几张纸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这种家庭的男子读书,尚能通过考试求得一官半职,若是女子,自是无用。但读书其中最大的好处就是丰富己身。富贵人家,即便是女子也是要上私塾的。
傅云没想到这小丫头觉悟还挺高,不由另眼相看。
林丫头也偷偷瞄了眼傅云,紧挨着苏玉蹲下。
苏玉放下手上的活,接过林丫头递过来的树枝做笔,一笔一画写下‘陈林’。
林丫头指着两个字,一个字一读:“陈…林…是我的名字!”
苏玉点点头示意不错,接着写下‘陈徐’。
林丫头不太认识后面的‘徐’,思量半天也没认出来。
傅云道:“陈徐……你弟弟啊?”
林丫头恍然大悟,“想起来了,是徐字。”
苏玉先是看了眼颇有兴致的傅云,微微一笑,给了林丫头一个赞赏的眼神。
林丫头面色瞬间涨红,她扣着手指,羞得低下头。
原因无他,只是苏玉生的太过好看,让人无端想起秋水横波,月笼轻纱。
苏玉继续在沙盘里写,傅云在一旁替他念,林丫头努力跟上两位老师的节奏。
一上午的光阴一纵而逝。
傅云润了口茶,有些意外——对方冷冷清清的壳子里,耐心竟然这般好。
林丫头记着时间,这会收了沙盘,欢天喜地的给田间劳作的父母送吃食去了。
苏玉坐的腿有些麻,起身时腿一软,往前跌去。
傅云手一伸,稳稳当当扶住他的手臂,“怎么了?我给你按按?”
话落,傅云便觉得不妥,怎么听都像登徒子说出来的。他想起对方不是他一起操练的兄弟,而是一个娇花般的姑娘。
苏玉坐在床榻边,等麻劲缓过,回头看了眼傅云。
表情似笑非笑,傅云却从其中看出了几分调侃。
傅云尴尬的无以复加,在苏玉离开里间之后,被自己蠢的砸了两下床发泄。
第二日小村里落了一场春雨,细细如丝线般的雨,交织成透明的薄纱,将天地晕出一层岚气。
与西北色彩浓艳、大开大合的景色不同,此地处处透着温婉柔情,像是一副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这般时候,最好栽种。土被润过但不会很湿,省去额外的浇水,没有毒辣的阳光,幼苗能更好的成活。
苏玉前几年迁来杏雨村,并没有可以栽种的土地。这般好天气,他同昨日一样,窝在窗前绣帕子。
傅云注意到,今日苏玉针下的绣样略有不同。
不是什么肥啾花枝,而是一首诗:
月影移窗旧事暮,花痕拂案晓初逢。
繁星悄隐云纱处,风扶叶枝影相融。
傅云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这些字组在一块便让他一句也看不懂。
傅云肚里的二两墨摇摇晃晃,搭不成台。“小娘子,这是绣给谁的?”
苏玉剪断绣线,示意他将手伸过来。
傅云下床凑了过去,远处青山巍峨,近处细雨连绵。对方的眉眼温和缱绻,如融进这水墨画一般,不似人间景。
傅云的墨发是苏玉给束的,留有碎发自额前落下,因困在江南方寸,西北战场磨炼而出的几分铁血被少年气所掩盖,平白生出几分可爱来。
他伸手,看着苏玉的指尖点在他的手背,缓缓写下‘客人要求’。
傅云如初次那般,被若有若无的痒意撩拨的气血上涌,但这次他显然比上一次要成熟,并没有因此失去思考能力。
“这诗句是什么意思?”傅云初读文字,下意识觉得写的是景物,再读时,便从中品出另一层意思。
苏玉不答,其中隐晦并非能一句两句说清。他停顿半许,才写道:“镇上一位小姐托我帮她绣成帕子,大约是送给心上人的。”
看到是一名女子所托,傅云刚生出的几分警惕化为虚无。这也让他猜测,苏玉的身份莫不是哪家与情郎私奔的小姐。
他好奇的很,却也不能直接问。“为何她心上人的东西,让你来绣?”
苏玉瞧了他一眼,写下:“那位小姐绣艺不精。”
傅云一时无言,看着帕子上头如写在宣纸上的字,“小娘子的绣工精妙绝伦。”
苏玉点头,自然的接下这一句夸奖。
渝州下分五县,其中当属广陵镇最为富饶。平时不开市时,镇口便稍显冷清。但进镇后往右边去,越过长街,就能到一个不会散场的热闹地——茶馆酒肆青楼赌坊应有尽有。
因着下雨,街上的行人少了,穿着蓑衣或撑着油纸伞的人沉默着来去匆匆。
陈泗今天运气不太好,先是听狐朋狗友挑唆,想来赌坊小赚一笔,谁知一时不慎,将本来要去做买卖的钱输了个精光。他失魂落魄的出了赌坊门,下台阶时又滑了一跤,衣衫沾黑印黄泥,颇为狼狈。
他在赌场呆了一夜,浑浊的眸中全是血丝。一看天还下雨,脸色更显阴沉。
他思索着如何才能填上这个窟窿,或是寻个什么由头向家中解释,冰凉的雨丝落在他身上,却如同在他有些冒火的身上浇油。
陈泗疾步行至一处拐角,与人迎面撞在一起。他本就因一夜未眠脚步虚浮,对方却稳当当如一堵肉墙似的,让他直接跌坐在地上。
“你他娘……”
陈泗当场发作,抬头瞬间收了声。
他的面前是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矮的约莫十六岁的年纪,牵着匹精壮的黑马,此刻正捂着刚刚撞到的头。高的约莫而立,下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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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道旧疤,右手提着刀。无需多言,往那一站便煞气四溢,是那种在沙场上真正杀过人的煞气。
他哆哆嗦嗦的想起身,脚下却又是一滑,屁股撞在石板上,疼得直冒泪花。
少年许是看他可怜,从荷包里取了锭白花花的银子递给他,“抱歉抱歉,我急着赶路,你可拿钱去医馆看看伤。”
陈泗以为自己出现幻觉,拿着银子不敢置信的擦了擦,回头看那两人已经沿着长街走远。
身下冰冷的地面让他回过神,他握紧银子欣喜若狂。
这哪是运气不好,他这分明是被财神爷亲自光临了。
两人正是赶到渝州地界的飞书和秦业。
秦业道:“那人是个赌徒,你不该给他银子。”
他的声音刚刚好够对方听见,并不赞同对方刚刚的做法。
飞书当然也看得出来,但念在那人应该是初犯,所以才希望他能够因这次的善意及时回头。
用几眼看清对方做过什么,是他们侯府侍卫的基本功,往常雁郡十二县总是会混进来些探子,有外族,也有阙都和其他两位藩王。
他们各怀鬼胎,都恨不得找到西北的破绽,然后借机啃下两块肉。
所以被选为侯府侍卫的第一件事,就是了解各类人的特征,从男子到女子,从老人到小孩,从商人到书生,从富贵公子到娇阁小姐,无一不通。
“希望他能用在正途。”飞书直言。
秦业瞥了他一眼,冷哼:“妇人之仁。”
末了,又补了一句:“少年心性。”
若是赌徒能这般轻易回到正轨,也不会有诸多钱财散尽,家破人亡的悲剧。
他虽如此认为,但却不会干涉飞书所行之事。对方年纪尚幼,之于人性总有些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
可少年本该如此。
秦业眸光幽暗,好似经年不透光的寒潭,眼底恍惚有追忆之色。
飞书不敢反驳,只能将今早买的烧饼掏了出来,泄愤般狠狠咬了一口。
这边陈泗揣着银子,一路紧赶慢赶的回到自己的客栈房间内,先是换了身干净衣裳,又握着宝贝银子睡了一觉。醒来看着手中的东西,才跌落现实,意识到今天真的有人平白给了他一锭银子。
也不是平白,他伸手摸了摸酸痛的屁股,觉得值了。
这不仅能填上自己昨晚造的窟窿,还能富余许多。
他心思一动,有了打算。
陈泗本是杏雨村人,全家一心一意送他读书,希望他能谋到一个好前程。可他读书时贪图享乐,耽误了大好年华。待到县衙考试,不出意料,名落孙山。因面上无光不好直接回家,便在街上做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
之后结识了几位狐朋狗友,合伙想做起生意。他先是将家里父母的棺材本骗了出来,吃了一顿好酒好肉,又被教唆到赌场,梦想着一本万利。
结果不出所料,血本无归。
什么叫做‘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陈泗狞笑,他这次必然要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他先是将银子换成吊钱,分成几份,因良心还在,他决定先将一份还给爹娘,一份留作读书,一份用于将昨夜的赢回来。
他料定自己时来运转,必能盆满钵满。
9. 相配
夜幕悄然降临,白日里清冷的村落亮了迷胧暖黄的灯,沿着路,围着山,将夜色晕出人情温度。
苏玉与傅云处在一室,外厅的门落了锁,只剩里屋这豆大的油灯。
苏玉坐在床边,膝上搁的正是傅云那日受伤所穿的衣裳。
“都碎成这样了,还能缝?”傅云比划着肩膀处,当时钩爪锁在他肉里,这地方必然烂得比他伤的要严重。
苏玉翻出衣裳上对应的地方,傅云适时递了手心过去,邀其在上面写道:“料子不错,扔了可惜。”
傅云从小锦衣玉食,就没有穿过破旧的衣裳。灯火之下,对方拿着针线,平日具有攻击性的美貌如同一朵夜晚轻拢的拒霜花,温柔缱绻。
他说道:“小娘子眼光真好,这可是上等的云锦,只有我家才有这般财力买来裁衣裳穿。”
苏玉的目光停在对方略显得意的脸上,写道:“你家多有钱?”
傅云攥拳又松开,“想知道?”
苏玉点头。
傅云高深莫测般笑道:“到时候你同我一道回家看看你就知晓了。”
苏玉跟着一笑,秋水晃动,涟漪万千。他写:“那你家里做什么的?”
傅云被晃得炫目,一时心猿意马,口上没了遮拦,“我家在平阳开山取矿做生意,造些什么刀啊枪之类的。”
苏玉听他胡诌,顺着话茬往下问:“卖给谁?”
傅云来了劲,“你有没有听说过阙都的那位大人物?”
苏玉问:“哪位?”
傅云说:“姓杜的那位。”
苏玉写:“略有耳闻。”
傅云说:“就是他在我们那买了几万件,阙都真是个好地方,当个官,还能出得起十万两黄金。你是没见到呀,那么多金子。哎,小娘子,你去过阙都吗?那地方是不是真的用金子砌房子?”
苏玉摇头,面露遗憾,“未曾去过。”
傅云继续胡诌,“那你可听说过镇南王和临沧王”
苏玉无声说:“自然。”
傅云:“他俩也是我家的大主顾,出手比姓杜的还大方。”
苏玉写:“这等大人物,出行定会隐藏身份,你怎知是他们?”
傅云本就是胡说八道,苏玉的问题根本难不倒他。他道:“来来去去,有钱有势的就那么些人,我家能吃三头,必然要谨慎些,何况这可是掉头的买卖,没有个强大的靠山不好行事。”
傅世子扯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配合着脸上夸张的表情,确实是有些唬人的。
苏玉起身给他倒上一杯热茶,“你家的靠山?”
傅云倨傲的抬了抬下颌,“定北侯府,明泽侯。”
“咳!咳咳!”
雁郡定北侯府,书房内。
圈椅上的傅川正一边饮着茶,一边看着探子传回来的边境消息。不知看到了何处,竟被呛了水。
一旁伺候的向烛急忙递上帕子。“侯爷,可是消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傅川用帕子掩唇,缓了片刻,“并无不妥。”
他叠上着两张薄纸,“秦业到了没?”
“已经到了。”向烛听侯爷提及此事,欲言又止。
傅川看了他一眼,“有话直言。”
向烛道:“飞书终究是年纪小,连世子的踪迹也能丢,侯爷怎么只让他跟着世子?”
傅川反问:“怎么,世子离家几月,本侯还得给他配点兵?去造反吗?”
自然不能,向烛哑然。
今夜递交上来的文书颇多,傅川有些乏了,“世子平日里在这边胡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若是到现在还不能试着自己独当一面,将来怎么撑起侯府,筑起边境这座高墙?”
向烛闻言一震,单膝跪地请罪,“侯爷千岁,世子也断不会让您失望。”
傅川并未较真,他揉揉了眉心,“秦业是完全属于世子的人,到了那边也能替他瞒下点什么。”
向烛疑惑,侯爷想让世子瞒您什么?
“想来是这边本侯和夫人盯得太紧,傅云放不开,若是这般还不能带个媳妇回来,本侯就得去苍云山上请名医出山了。”
向烛面色古怪,苍云山上隐居的那位名医不是专门治不举不孕之症的吗。突然想通其中关窍,他面色一僵犹如石化,世子未娶竟然是因为不举!
“可殿下不是要与长公主殿下成亲么?”向烛问道。
“他那性子,能老老实实去阙都娶长公主倒也省事。”傅川想起曾经与父亲到过阙都,与那两位殿下见过面。
当时先帝给他拟定封号,邀他与父亲共游荔山明月庄。
春寒料梢,冬梅未绝。桃红伊始,声势浩大。微风轻漾,花枝颤拂。苏念衾一身月牙色的衣裙,娉婷袅娜,配得上一句姝色无双,静影成壁。
傅川低笑,“再说长公主那般人,怎么会看上他。”
向烛挠头,世子殿下明明一表人才风流倜傥,雁郡不知有多少小姑娘喜欢他,怎么侯爷会笃定长公主不喜欢呢?
不过世子也没少说侯爷坏话,向烛暗想:两人真不愧是亲兄弟。
渝州,杏雨村。
傅云正说在兴头上,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谁在念叨我。”
许是夜深,凉意蔓延,苏玉将窗棂关上。
回身写到:“是你哪个相好的吗。”
明明对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傅云却敏锐的察觉了一丝不妙,他辩解道:“怎会,肯定是我家中人。”
苏玉没接他的话,只手按在他肩膀处,无声说:“睡吧。”
隔着衣料,傅云感受到对方掌心下的温度,他注视着那双毫无杂念的眼眸,不由用舌尖舔了舔犬牙,顺从的躺下。
苏玉穿了针线开始手上的活。
傅云睁着眼看他,对方似乎见惯了各式的好东西,之于云锦也只不过得了一句‘不错’。
这也让他有点偏向于对方是与情郎私奔的小姐这一猜测了。
一手足矣入修书院的字,与周遭人格格不入的样貌。傅云眸光幽暗,如果利诱不行,要不要试试威逼呢?或者再试试□□?傅云颇为不要脸的想。
他太想知道对方这层身份之下,藏的到底是什么背景,却又不得不静下来,等对方多露些马脚。
救命恩人,多少也要客气些,反正到时候如果她不愿走,自己就给她绑回去。
若不是碍于腰间的伤口,傅云怕是要将腿翘起来,胜券在握的晃一晃。
自上次傅云说过晚上绣帕子伤眼,苏玉便未曾绣过。临近广陵镇开市,将东西清点了一番,数量颇为可观,应够换十吊钱了。
清晨,苏玉洗漱完,提了竹篓,作势要出门。
“张娘子,你是要上山吗?”林氏见到他,在院子里朝他喊到。
苏玉点头应答。
“你等我一下,我同你一道去。”
这种天不仅适合栽种,山上也因为潮湿生了不少的地蕈。
昨日下雨,今天上山正合适。
苏玉在原地等,隔壁的徐氏听见动静,也从家里拿了一个竹篓。“正巧,我也去采点回来尝尝鲜。”
林氏嘱咐完林丫头,背着竹筐出来,“雨湿路滑,徐婶你可得当心些。”
徐氏‘哎’了一声,“我晓得,咱们快一些,早些下来。”
三人结伴,路上免不了说些话。
“前天陈阿水家生了。”徐氏主动说起。
“这么快?”林氏惊道。
“是嘞,生了个姑娘,本来还说要是个带把的就要摆酒,这不又得了个闺女。”徐氏接道。
“哎呦,他家得三闺女了吧?”林氏说。
徐氏道:“可不是,陈阿水他娘还跟我提想换个儿媳。”
林氏道:“生儿生女都是命,可得看开点,再说都是女人,咋能这么狠呢?”
徐氏满脸不屑:“嘁,年轻时她还笑我生了个女儿,她生了个儿子,现在倒好,我儿媳头胎就是孙子,她家倒是生不出了。”
徐氏的儿子在县衙里谋了个差事,与媳妇一块住到镇上,去年得了孙子。她的丈夫也在镇上开了摊卖猪肉,只有她一个在杏雨村喂猪崽。
林氏未接,提及别处:“村头陈老大家的大儿子还没成家吧?”
徐氏:“是啊,不知多少人给他说亲都不要,倒是经常来我们这边走动。”
说到这,她浑浊的目光似有似无地瞟了一眼同行的苏玉。
林氏忽略掉对方的言外之意,笑说:“陈先生那学问,是要上阙都当官的,哪能看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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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村外的这些姑娘。”
她话锋一转,“张娘子屋里那人,看着是个能干活的,若是能结成良缘,倒是美救英雄的佳话。”
说起这茬,徐氏也道:“那人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年纪也不小了,指不定已经定了亲,又岂会不要原定的美娇娘。”
其中未尽之意是暗指苏玉是个嫁过人的,怎么能比得上人家门对户对的千金小姐。
苏玉也笑了,傅云确实订过亲,还是他同胞的亲姐。
林氏一噎,颇为不悦,“既然是富贵人家,张娘子救过他,就算成不了也少不了好处。”
既然你这么说,可别怪我下刀子了。
有些人平时相处倒也没什么,若是别人过得比他好上三分,说话间便会带着若有若无的夹枪带棒。
徐氏果然被那‘好处’刺激,她酸道:“能给多少银子,只不过张娘子失了名声,多少银子也换不回来。”
林氏道:“说不定人家把她接到阙都去,给她几间铺子开着玩。”
还在乎你这破村里的屁名声?林氏意味不明的笑笑。
徐氏倒还想说些什么,谁知脚底一滑,身体往后仰去。
枯枝般的手在空中乱舞,想要抓到些什么救命东西。
苏玉扶了她一把。
徐氏惊魂未定,抬头就对上苏玉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只觉手臂上这只骨节修长的手如铁钳一般有力。
一时心跳如雷,不知是不是被刚刚那一下吓出来的。
“徐婶,脚下留神,当心些。”林氏提醒她。
徐氏站稳,悻悻的应了一声。
远处看山间萦绕的岚气十分浓郁,进了山,便察觉不出岚气,枝叶被洗涤之后愈发葱郁苍翠。
空气浸着水混着春天才有的青草香,沾在发丝上,凝结成一颗颗的水珠。
苏玉寻得一处松林,地上都是松树落的针尖似的枯叶。
树下有不少豆绿色的地蕈探出头来,约莫半个巴掌大,看着十分鲜美。苏玉动作快,不消片刻就采了半篓。
刚刚淮序给他递过消息,说是傅云的人已经到了临州地界。
如此便能在这次开市时将玉佩当出去,替傅云下饵了。
飞书与秦业先寻得一家客栈住下,下边有十几个兄弟分散开去了临州其他地方,各自搜寻起世子殿下的踪迹。
为避免行踪暴露,他们不能大张旗鼓的找,只能在市井人多的地方捞些线索。
秦业率先去城中各个药铺医馆,看是否接收过什么符合他口中描述的病人。他也只是猜测傅云会受伤,至于什么伤,伤到什么程度无人知晓。
若是傅云能自由活动,必然也会寻找飞书一行人。
飞书先给踏雪安排了一顿干草,随后去往外边三教九流的汇聚地。
一天下来,一条有用的消息都没捞着。
他趴在房内桌上,面色惨淡,声音也有气无力,“殿下该不会真被抓了吧,要是这样,我以死谢罪都对不起殿下。”
秦业拿着一份城中地图勾勾画画,“放心,定然不会叫你死的那么容易。”
飞书倒了杯冷茶,“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断不会有事!”
冷茶入喉,他莫名生出几分热血,“既然城中没有,那我就去下边的村里找,再不济我就去找算命先生算算!”
秦业被他一语点醒,重新拿出一份地图摊开,颇为意外道:“没想到你还有点用。”
飞书哼哼,也凑过去看。
秦业勾出找到踏雪的位置,位于河道上游偏左十里处,离他们遇袭的地方有二十里。
“如果殿下受了重伤丧失行动能力,极有可能被村民救下。”
“那怎么不把殿下送到医馆呢?”飞书道。
秦业:“医馆价格并不便宜,普通村民拿不出钱来。”
飞书惊道:“那殿下岂不是已经凉了?”
秦业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别乱说,说不定其中有懂药理之人。你明天去当铺看,找青山玉。”
要养一个病患需要银钱,殿下肯定会借此将作为信物的青山玉送出来,当铺是换钱的唯一途径。
倒是侯爷之前没叫他跟着世子,现在怎么突然又让他继续跟着世子。秦业看了一眼飙泪的飞书,懂了。
10. 轻吻
苏玉回村时,天又下起了细雨,冷意顺着雨线丝丝浸到内里。
傅云在坐在里屋那把小椅上,头发松松散散的束成马尾,见到那抹浅色的身影融在朦胧薄纱似的雾气中由远及近。他身姿清越挺拔,似与旁边两位妇人分割成两个世界,如后山那片修竹中的一根。岚山微雨,将其侵染的犹如人间仙。
傅云回神,起身想找些能遮雨的东西去迎人。可惜他对屋里的摆设并不熟悉,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东西。
直到对方进了院子,入了门,他才去帮忙卸了竹篓。顺势低头一看,里头全是水灵灵新鲜的伞状东西。
“这是地蕈?”
傅云五谷不分,只从书上见过这种形状独特的野味,不太敢认。
苏玉点头肯定。
这东西晒干了之后还可以长期保存,可惜当下正是雨季,不然还能多采些。
苏玉衣衫被雨浸的半湿,全身泛着潮,衣料紧贴之下使他看起来更加清瘦。下摆上沾了走路带的泥,晕出一圈深色。
“小娘子,你先换套衣裳。”傅云后知后觉道,话一出口又觉得青天白日的,多少有些暧昧。
傅云主动避嫌,“我去灶房。”
苏玉将地蕈给他,让他趁着这会将东西洗了。交代完,才掀帘入了里间。
傅云听得一声轻微的细响,应该是对方将里面的窗棂合上了。
他低头看着对方递给自己的竹篓,出厅时顺手把门带上。
另一边淋了雨的林氏回到家里,让林丫头掰了两瓣老姜送过来。
林丫头戴着斗笠,奔得飞快,小辫如她的心情一般雀跃晃动。
“阿叔,你是张婶的新丈夫吗?”
林丫头手里握着姜头,躲在灶房外看他。
傅云舀水冲着篓中的地蕈,抽空瞥了对方一眼。
“你觉得呢?”
林丫头抿嘴,“你和张婶睡一个被窝,肯定是嘞。”
傅云被小姑娘天真无邪的发言逗笑,“你怎知我俩睡一个被窝?”
林丫头裂开嘴,露出牙,并不答,“小叔,你这样是洗不干净的。”
傅云撒开瓢,挑眉,“你会?”
林丫头熟门熟路的拿了木桶木盆,用瓢舀水进盆里,再将地蕈丢入,捞出一朵的将上面的草屑搓干净转而丢入木桶内。
傅云学着对方的样子搓地蕈的伞盖,稍稍一用力,伞盖在他手中碎成了几瓣,剩下一个孤零零的伞棍。
“这么不经弄?”傅云扬手就要扔出去。
林丫头手中动作不停,“别丢,碎的也能吃。”
傅云将地蕈放到桶里,洗下一个时轻了力道,成功洗出一朵完整的小伞来。
他自豪的观察了这朵肥嫩鲜滑的地蕈,浅浅勾了嘴角。
所有地蕈洗过一遍,又在桶里舀满水,净过第二遍置在一旁。
林丫头帮他将姜头洗干净,细心地去了皮切成姜片。"阿叔,生火,给张婶煮碗姜汤,莫害了风寒。"
傅云应了一声,将柴添入灶台之中,拿着火折子捣鼓半天只滚出一波浓烟。
林丫头凑过去看了一眼灶口,又看了一眼傅云。连火都不会生,也不知道张婶怎么看上你的。林丫头暗自腹诽,夺过火折子,捡了一些易燃的松针叶,点燃松针叶后送入灶内,轻而易举燃了柴火。
傅云心虚的用手背蹭了蹭脸,没想到自己竟被一个小丫头比下去了。
苏玉换下半湿的衣物,重新支起窗棂,又拿了块干燥的帕子擦着发尾。见灶房一大一小正煮着什么东西,闻到姜味,心下了然。
“阿叔,你先看着火。”
林丫头拽着苏玉的衣袖,往厅里走。
苏玉越过她的发顶,看了一眼傅云。
对方脸上沾了灰,正往灶里添柴,神色少见透着几分认真。
到了厅里,林丫头压低声音道:“张婶,我觉得那个阿叔脑子不太好。”
苏玉垂眸看她。
林丫头以为他不信,补道:“虽说长得是挺俊的,但是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的,光吃饭的小白脸。”
小姑娘一脸严肃:“张婶,你可不能被他迷惑了,比之前的阿叔差远了。”
定北侯世子金尊玉贵,从小锦衣玉食,自然是不沾这些粗活。如今落了难,还被一个小丫头数落。
苏玉无声笑弯了眉眼。
小孩本想继续说些什么,外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林丫头,送了没,送完赶紧回来。”
是林氏见林丫头又没了影,在门口喊她。
林丫头在屋内的应了一声,急忙拿了斗笠出去。
苏玉跟着她出去,与灶房抬头看他的傅云相视。
傅云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颇为得意的指了指地蕈:“洗得可算干净?”
苏玉瞧了一眼,顺着他的意思夸道:“不错。”
傅云又让苏玉来看锅里的姜汤。
热水翻滚,姜片随之起伏,属于它的辛辣的气味随着升腾而出的热气浓烈扑鼻。
光是闻着就让人生出暖意。
苏玉从架上拿出一个小罐,将小罐里的东西放了块到汤里。
傅云好奇道:“这是什么?”
苏玉递过去给他看,傅云估摸着应该是糖。
待东西煮化后甜味散发出来,苏玉转身拿碗盛了半勺给傅云。
汤贴了碗底,滚了一圈,正好可以入口。
傅云就着他的手,将汤饮尽。辛辣混合了甜味,比起之前他喝过的那些姜汤,味道不太一样。
“好喝。”傅云道。
苏玉将锅从灶上提到一旁,又盛了半碗给他。
傅云不肯多饮,推了回去,“小娘子,你淋了雨,快趁热喝。”
苏玉便端着碗吹了吹,试探着饮了半口。
傅云浑身一僵,面上迅速攀上一抹绯红,小娘子用的是他刚刚用过的那只碗。
好似一个隐秘短暂的吻。
他想起苍云山上的雪,山半腰开的梅,还有坠在枝叶上的冰碴。又想起烧着地龙的暖阁,红浪里的一片白玉,青发披散遮蔽下,两色交织醒目,带着一股云销雨霁的清潮。
傅云听见自己的心跳,以及自身体内翻涌而上的热浪。
他不敢再想,转而去看苏玉。见对方仰头将汤全部喝完,末了放下碗,去淘洗煮粥的米。
傅云却如被泼了冷水的烈火,腹中姜汤带来的热浪褪却,他手中拿着的几根细干柴,一时也忘了添进去。
他刚刚看到了什么?
苏玉仰头时那截玉色的脖颈上,一个圆润的凸起一瞬而过。
他面露惊疑,难道女子也会有这个?不是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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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有的吗?
苏玉不知他心中百转千回,从善如流自腌菜坛中夹出一颗剥了皮的芦菔,切成条装于盘中。
回头看对方面色潮红,以为是灶边火太旺给热的,便招手让他过来。
傅云思绪纷乱,忙将柴送进灶中,凑了过去。
“尝尝。”苏玉拿了木筷给他。
芦菔酸爽香麻的味道让他眼睛一亮,执筷还想多吃几根。
苏玉顾忌他的伤,将碟子端开,叹道:“莫贪。”
傅云放下木筷,“什么时候去镇上?”
苏玉搁下碟,无声说:“明天。”
傅云有些迫切想要知道他的到底是什么身份,但这一时半会也急不来,只能想着点别的法子。
苏玉碰了碰他的脸上沾灰的地方:“擦擦。”
傅云退后半步避开他的手,“什么?”
苏玉指了指锅灰。
“我去拿帕子。”
傅云转身出了灶房。
苏玉捻了捻指尖,看着傅云离开的背影,目光幽幽,他伸手滑过自己的喉结,缓慢一笑。
回屋的傅云先拿了帕子,随后将里屋藏东西的柜子小心翻过一遍。以他敏锐的洞察力,并没有发现任何一件可疑的物件,貌似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户。
甚至在柜子最里面还放着一把曾经被人使用过的木弓。弓弦材质十分常见,磨损程度可见以前常用。想到是谁用过的又是谁保存在此,傅云胸口一闷,憋着气将柜门关上。
他对着铜镜将脸上的灰擦拭干净,难不成是自己刚刚看错了?
何况周围邻里与她相处也有三年,没有必要为了他布一个时间这么久的局。
他回忆起对方的一举一动,未曾发现别的端倪。
傅云将帕子洗干净晾上,面色缓缓归于平静。
人都有秘密,无论她是谁,只要对他没有恶意便无妨,毕竟对方是真真切切救了他。
他抚上腰上的伤口,估摸再有半月就能好全,介时就算飞书没来,他也该出去了。
广陵镇内的飞书听从秦业的意思,将大大小小的当铺跑了个遍,并没有发现青山玉的踪迹。
而秦业不知去了何处,半夜才裹挟着冰冷的潮气回来。
“业哥,你是找世子去了吗?”
飞书缩在床上,漆黑的夜里,打开的窗前泄进一束冷白的月光。
淡淡的血腥气令飞书猛然起身,惊道:“受伤了?”
秦业伸手按在他的肩处,让他重新躺好,“并未,青山玉的消息可问到了?”
飞书裹着被子蛄蛹到床边,“没有,是不是分析错了。”
秦业将刀放在床侧,“不会,明日广陵镇开市,说不定会有消息。”
飞书应了一声,又问:“业哥,你去哪了?”
秦业大掌拍在他头上,厉声:“刚出西北没几天,你就把本事丢到姥姥家了吗!”
飞书挨了打往里面滚了半圈,“这不是想着留着他们还有用嘛。”
世子下落不明,下杀手的人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他们不远不近的跟着飞书一行人,又在四周搜罗傅云的消息,想要抢先一步。
飞书寻思自己找不到世子的下落,还指望着他们能帮自己找找。
秦业不再说话,这其中弯弯绕绕,和飞书一两句也说不清楚。
11. 竹洇
傅云对外界的消息一无所知,第二日,他与苏玉就着芦菔用完早粥,看苏玉用背篓装着东西,等同村人搭个便车。
傅云不知此地过去有多远,他送苏玉到院门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苏玉估摸了时辰,在他手心写下一个未时。
傅云浅笑着收回手,应道:“好。”
苏玉回之一笑,如同微风拂过对方的心尖。
傅云又道:“早些回来,我在家等你。”
对方的身量比他还要高出大半个头,苏玉得抬头才能看清他的全貌。
那张无可挑剔的俊脸近日被养白了几分,病态消散,透出几分恣意悠闲。
苏玉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同村赶牛车的壮汉名为陈柱,他皮肤黝黑,有着一身结实的肌肉,宽粝的手掌拽着绳,浓眉大眼,憨厚老实。
以前他想和张娘子丈夫学习打猎,没少帮忙干些重活,与苏玉还算熟络。
年逾二十五,并未娶妻,倒不是他不努力,而是上头有个兄长。兄长一家天天叫他帮衬,也就耽误了。
林氏与他拉些家常话,在路上解了闷,卯时出门,辰时也就到了。
三人自城门口分别,各自去往想去的地方。
右边是闹市,院宅建在左边。人群熙攘,大多是往集市去,苏玉背着竹筐,方向与人流相反。
他绣的帕子都有固定销路,只需完成时送到规定的小门处,自有人来接。
苏玉叩了门,开门的小姑娘正是与他相熟的小兰。
小兰梳着双髻,杏眼圆润,见到是他先是往身后看了几眼,确认没人看见才低声与他道:“张娘子,怎么今天才来,小姐念叨你好几天了。”
苏玉歉意一笑,将竹篓里的布兜包打开给她看。
比之前更加精致的绣样令她眼睛一亮,惊叹道:“张娘子,这是小鸟吗?模样和真的似的。”
苏玉点点头,从里面挑出一块料子略微有些区别的手帕,递到了对方手边。
上面的绣样是红色如灯笼的柿子之下,两只尖喙啄食身形滚圆的肥啾。
小兰眸中惊讶转为惊喜,“是送我的吗?”
苏玉继而点头。
“多谢张娘子,你真是太好了!”
小兰激动的差点滚出泪来,将帕子妥帖的放置在胸前的衣襟内,才接着道:“我们这的管事换了人,新管事不好相与,你且等等我,我去叫小姐来。”
苏玉做了手势示意无碍。
小兰对他柔和一笑,她掩上门,回身就往小姐的院子里去,刚转过一个弯,正巧碰到了出来巡园的刘管事。
刘管事手中拿着戒尺,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他身形粗犷,声音却如太监一般尖细。
“小兰,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啊?”
小兰面色一白,匆匆跪下对他行礼,“见过刘管事。”
刘管事用戒尺轻拍手心,上下打量了小兰一番后,用尺尖抬起对方的下颌。
明知故问道:“怎么,我很可怕吗?”
小兰猛的摇头,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发起抖。
刘管事对下人极为严苛,自从当上管事以来,经常对着犯了错的丫鬟亲自教导,至于如何教导,必然是无法讲到明面上的。
小兰未想到这般倒霉,碰上谁不好偏偏是他。
刘管事见她不答,眼神一厉,“说话。”
小兰吓得重新俯趴在地上,“回刘管事,奴婢是要去请小姐。”
刘管事细小的眼睛中,豆大的眼珠轱辘一转,精光闪过:“请小姐做什么?”
“绣娘给小姐送绣好的帕子来了。”小兰不敢不答。
刘管事面露好奇,“绣娘?什么绣娘还需要小姐亲自见?”
“小姐喜欢那位绣娘的绣样,常用着的。”小兰道,希望对方能看在小姐的面子上放她过去。
未曾想对方收回戒尺,掠过小兰就往后门走去。“既然是小姐常用的,我身为管事,自然要好好查验一番。”
苏玉这次等的略微久,小门才吱呀着从里面打开了。
来得却不是小兰也不是那位与他相识的小姐,而是一个油光满面的猪头。
苏玉羽睫轻颤,掩去眸中不耐。
“你,就是那绣娘?”
对方声音尖细,听着让人非常不舒服。在开门的那一刻,刘管事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接着目光黏在他的脸上。
苏玉强忍着恶心点了点头。
刘管事瞧他矜贵出尘的模样,眼中惊艳难平,不由心生歹念,装模做样的摸着下巴,“什么帕子,拿出来给我看看。”
苏玉重新将布包解开放在他面前。
对方并没有看帕子,反倒是被那双如玉般的手吸引了目光,伸手就要来抓。
苏玉不动声色的避开,眸中冷光一闪而逝。
刘管事面露不悦,用粗肥的手指嫌弃的翻看了一番,“就这种东西,也想卖给我们刘府?”
苏玉并不说话。
小兰跟在后面,硬着头皮道:“刘管事,小姐只用她绣的帕子。”
刘管事不屑的冷哼一声,“看在小姐喜欢的份上,开个价吧。”
小兰忙道,“三文钱一块。”
刘管事回头瞪了她一眼,“她没长嘴吗?让你说?”
小兰歇了声,不敢再说。
苏玉神色不变,伸出三根手指。
刘管事嗤笑,“真没长嘴?”
苏玉低眉,点头算是回答。
刘管事只到苏玉肩处,得抬起粗短的脖子,略微有些吃力的看他,嘴上一如既往的刻薄:“小娘子,这可不像值三文钱的东西。”
苏玉神色未变,眸光轻动,滑过对方的脖颈处,并不反驳。
刘管事习惯下人的仰望,以一副上位者的姿态出现,可如今对方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却令他遍体生寒。
这是一种开了灵智的动物之于危险的本能反应,但以他的眼界见识,他不解其意,反倒试图继续压上对方一头占些好处。
他自认为的和气一笑:“当然,价格不合适咱们还可以继续谈,不如你同我进去好好谈谈?我定能给你一个满意的价钱。”
说罢,他伸手想去拉苏玉的手,身后跟着的两位小厮同样蓄势待发,显然平时没少帮着干这些事。
小兰冷汗直流,自责无比。
姜氏是广陵大户,书香世家,曾经祖上出过内阁大臣。可惜后代子孙不济,自百年前迁出阙都后,在广陵镇扎根。
水榭楼台,亭阁回廊,无一不透出点文人的风雅。
院中一隅,一簇细竹的尖叶被雨水洗刷的格外苍翠,一名穿着粉色小袄的女子坐在回廊下,隔着雨后的淡淡岚气,看着院中之景。清雅秀美的脸上病容倦倦,拢着一抹化不开的愁色。
她拿着帕子掩在唇角,咳喘几声,身旁伺候的婢女忙替她顺了气,又端来热茶给她润嗓。
姜霖洇饮下半口热茶,轻叹一声:“今天也不能出去么?”
小荷在接了茶碗置在托盘上,劝道:“小姐,这种天气老爷怎么舍得让您出去。”
她用帕子压了压唇角的湿痕,“这般天气才好呢,你看,竹子比前些日子肥嫩许多。”
小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并没有发现与之前有什么不同,“小姐,去年老爷移栽回来的紫玉兰开得正好,咱们去那边看看?”
姜霖洇笑笑,“不过是些俗物,再说花开花败的有甚好看,只有父亲喜欢这些。”
她将帕子翻开,上头绣着的图案正是几枝修竹,深浅不同的绿色将其刻画的栩栩如生,风骨立现。
“今天可是开市的日子?”
小荷答道:“是嘞,张娘子今天该来了。”
姜霖洇一抬手,对方立马扶住了她的手臂,“有段日子没见张娘子了,去后门见见张娘子总可以吧?”
她眨着眼,无声请求。
小荷无奈答应:“小姐,小心脚下。”
姜霖洇拉紧了小荷的手臂,狡黠笑道:“咱们小荷最好了。”
小荷小脸一红,低下头,专心看路。
穿过大半个刘府,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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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个角,终于到了后院。
小荷一眼看到尤为突出的张娘子,接着发现这里过于热闹了。
“小兰,怎么回事?”小荷问道。
小兰回头,见到姜霖洇,瞬间涌出泪来,哭道:“小姐!”
刘管事同样一惊,来不及思考别的,扑通跪在地上,面如土色。“小姐,您怎么来了?”
姜霖洇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因此带出一点血色,“我不来,等着你欺辱人家吗?”
“我竟不知,你有这等权利?”
刘管事庞大的身躯一颤,不敢答话。
平时小姐被圈禁在院中,鲜少有出门的时候,今天也不知怎么,竟然来了后门处。
他是小姐后娘的娘家人,因姜霖洇与后娘并不和睦,他被提上来之后一直避着对方作威作福,但还是没想到能被抓个正着。
姜霖洇虽说是个女子,但是刘老爷与发妻唯一的孩子,又知书达理,极受老爷疼爱。
只需一句话,他就完了。
他不懂自己今天怎么会鬼迷心窍,犯下大祸。
“小姐,我只是想用最好的价格买下那些帕子给您。”
姜霖洇冷眼瞥了他一眼,“你自己心里想些什么你自己清楚。”
她不敢想自己若是来晚一些是什么场景,张娘子本来就不会说话,受了什么委屈也无法讲出来。她眼神冷凝,恨不能直接打发了他。“待父亲回来,我定会好好禀明。”
说罢扶着小荷的手去见苏玉。
“张娘子,抱歉,是我未能考虑周全。”
苏玉摇头,示意无事。
姜霖洇更加愧疚几分,“小荷,将帕子收起来,再给张娘子三倍的价钱。”
小荷麻利的将东西包好交给身后的其他的婢女,另一婢女递了荷包过来。
小荷从中拿出一锭银子给苏玉,“张娘子,有劳了。”
苏玉行了谢礼,背上竹筐离开。
后门重新被关上,小荷安抚了小兰几句,陪着小姐回院,一路上翻看着新来的绣样,脸上也因对方的精巧的绣工动容。
“小姐,这是你托张娘子绣的那首诗吗?”小荷将那块特殊的手帕翻了出来,递交给姜霖洇。
姜霖洇来了兴致,伸手正欲拿,一阵风吹过,将帕子吹落。
小荷弯身去捡,不曾想有人抢先一步。
一抬头,就见一截刀削般凌厉的下颚。他一身微薄青衫,墨发被玉带所束,额上佩同色抹额,衬着面容柔和清俊,正是姜府大公子姜竹知。
“见过大公子。”小荷顺势行礼。
姜竹知目光掠过姜霖洇的脸,将帕子递了回去。“小妹是有了心悦之人?”
姜霖洇平日无甚血色的脸蒸腾起一抹动人的羞色,她夺回那帕子,“并未,兄长莫要胡说。”
姜竹知伸手扶过她鬓边垂落的碎发,“风寒,回屋去吧。”
“今日开市。”姜霖洇拉过对方的衣袖,“兄长可否帮我带点东西回来。”
“若你答应,我便回去。”
“应你便是。”姜竹知轻道,“想要什么?”
姜霖洇用冰凉的手不经意蹭了蹭他的手背,“求兄长给我带支簪子。”
姜竹知叹息一声,拢住她的手拉进袖中;“岚山阁送来的簪子不合意?”
姜霖洇道:“不是,我想要兄长亲自挑的。”
姜竹知并未细问:“好,回房去,等我回来。”
姜霖洇捂嘴嬉笑,灌了口凉风,又咳了起来。
小荷急忙给她拍背顺气。
姜霖洇连着几日的不愉一扫而空,她挥着帕子示意自己无事,“兄长快些去吧。”
姜竹知见她精神不错,应了声拾步离开。
对方背影笔直,透着读书人的傲骨,只是身形略微单薄纤细。姜霖洇攥紧了帕子,试图将手上余温留存。
“花非花,竹非竹。”
小荷听小姐喃喃说了些什么,提醒道:“小姐,大公子走远了。”
姜霖洇回神,失落垂下眼帘:“回屋吧。”
12. 诱饵
“姜霖洇什么意思,还要告诉老爷?她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后门发生的事未过多久便传到了姜夫人耳中,她坐在房中的软塌上,气得摔了一地的东西。
珠帘隔绝的外间跪着的正是她娘家舅母的儿子,刘半。
“夫人,小姐从小被老爷宠大,向来骄纵,您可切莫同她置气。”一旁侍奉的婢女劝道。
“她不过是嫌弃我这妓子的身份,才处处与我为难!”
宋绾说着便来了泪,她用帕子拭过,转而愤愤:“想我当初艳冠渝州,多少富商豪送上金簪玉帛只为博我一笑,怪我听信姜竹知,才来了这大宅中处处受气!”
说到此处更是怒上心头,她接了婢女递来的茶盏恶狠狠摔去,碎片伴着茶水四处飞溅。
婢女被吓了一跳,急忙安抚:“夫人,大公子一向是向着你的。”
宋绾仍觉不解气,她从椅子上起身,撩开珠帘,穿着翘头鞋的小脚踩在刘半肩上,“混账东西!若是老爷因此问罪于我,我定要扒了你的皮!”
刘半摊在地上,抖着身子不敢多言。
姜竹知立在门外,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等到屋内声音渐歇,才踏过门槛进去,垂眸扫了刘半一眼。“拖下去,打发了。”
外边侯着的小厮闻言赶紧上前将人带走,外间便空下去了一半。
宋绾见着他来,回身在软榻坐下,拿过婢女重新递来的热茶。
“大公子,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了。”
她年过三十,曾经青楼里带着的妖娆妩媚沉去,化为岁月增长晕开的万种风情。美眸流转,欲语还休,不负当年花中魁首之名。
可美则美矣,徒有其表。
姜竹知收回目光,“母亲,日后不要什么人都往府里送。”
宋绾执杯的手一顿,冷笑,“你算什么东西,管教起我来了?”
姜竹知站在珠帘后,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他淡淡掠过对方一眼,“母亲,慎言。”
宋绾看着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嘴快说了什么,后背蓦然惊出一身冷汗。
“你也知道我是你母亲。”她收回怒气,饮下热茶。“明知姜霖洇瞧不起我,却还任由她踩在我头上,如今你也要踩到我头上去吗?”
姜竹知目光停在她指尖的蔻丹上,轻笑:“母亲说的什么话,姜家的当家主母不还是您吗?当初我说的皆已做到,还请母亲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
宋绾咬紧下颚,生了细纹的眼尾一动,斥道:“你在威胁我?”
姜竹知行至门边,那双生来薄情的凤眼微阖,带着不容反驳压迫:“不是威胁,是忠告。”
宋绾捏紧椅上的扶手,终究是没胆子让他留下。没人比她更了解,这幅伪装之下,是何等的残暴手段,狼子野心。
陈泗自那日得了一锭银子之后,整日泡在赌坊。一连几日,血本无归的同时,还将本要留给父母的那份银钱也输了干净。
他眼中血丝密布,眼底淤青未消,下颚之处生了一圈青色的胡茬。
长街市井的悦来食肆,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的说出辰南王年轻时的光辉事迹。
其下人声繁杂,各色人物纷乱,小二穿堂而过,将茶水酒菜递到对应的桌前。
“客官,您的酱牛肉。”
陈泗食欲不振,面上带着酒气上涌的潮红,因连日不快对着自己的酒肉好友摆了脸色,“若不是你们介绍我去,我怎么将家底输得精光?”
他左手边的好友刘三送了一块牛肉入嘴,“我说陈兄,你就该听我的及时收手,谁知道那时你都红了眼。”
他右手的好友跟着附和,“是啊陈兄,这赌桌之上全看运气,许是最近几天不太合适去玩。”
说罢又给陈泗添上酒,“小弟打探到其中内幕,若你手上还能拿出点钱,我们哥三再去试试。”
刘三点头,“这次有了徐兄相助,定能翻盘。”
“当真有内幕?”陈泗无神的眼睛亮了几分。
徐武与他碰盏,“陈兄信我。”
陈泗又被勾出些痒来,只幻想自己一局翻转乾坤,将之前输掉的钱财赢回来。
他搁下筷,“哎,就算知道其中内幕也已晚矣,不怕兄弟笑话,我囊中羞涩,半颗子也是拿出来了。”
刘三勾住他的肩,“无妨,徐兄那边有的是赚钱的路子。”
陈泗并没有昏头,他目光从刘三面转到徐武面上,“徐兄真有什么来钱快的路子?”
徐武面露难色,摸了摸下巴,“刘兄说的不错,只是……”
陈泗急色:“只是什么?还请徐兄说来听听。”
徐武支支吾吾,与刘三隐秘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刘三催道:“陈兄又不是外人,尽管说来。”
徐武这才道:“不知陈兄有没有听说过红袖楼?”
陈泗当然听说过,此乃城中最大的烟花之地,但凡是广陵镇人无一不知。只是最近几年,红袖楼的名声倒是没有之前响亮了。
见陈泗一脸莫名,刘三低声与他解释:“红袖楼已经好几年没出过什么出挑的人了,若是能寻到好货送过去,必然能得到一笔不少的银钱。”
徐武眼中精光闪过,面做叹息,“可惜美人可遇不可求,若不是这样,我也不至于放任这么大好的机会。”
刘三点头附和,“确实,若是能遇上,咱哥三个就一起干票大的。”
陈泗也知此事不易,他拿起酒盏海饮一口。目光无意间看到楼下街道,行走的正是一抹熟悉的绰约身影。
云鬓松散,未配发簪珠花,缕缕垂落的青丝衬得面容清雅疏淡。着一身朴素灰衣,背着竹篓,便教人移不开眼。
陈泗杏雨村出身,自然认得,瞬间有了主意:“刘兄,徐兄,不知那位可能入眼?”
俩人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一眼便看到人群之中的苏玉。
脸上不施粉黛,却已惊为天人。再看那裸露出来的几寸肌肤,白的晃人。
徐武一时痴了,酒盏倾斜,撒了出来,“我还从未见过这等女子。”
刘三同样吃惊,“若是能将她卖给红袖楼,想必下半辈子都不愁吃喝。”
陈泗将碗一放,拍板,“那便定她如何?”
徐武回神,担忧道:“还不知她的底细,万一惹来官府……”
陈泗高深一笑,“徐兄有所不知,她是我同村的一名寡妇,因丈夫身死,时常会回娘家,只要我们在她回娘家路上将她送到红袖楼,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就算人不见了,也肯定以为她是回了娘家,而她的娘家人又以为她在夫家,如此一来,等旁人发觉,我们早已拿到钱财远去。”
有他这般说,刘三徐武再无顾忌,一拍即合。
苏玉穿过长街,走在闹市中,寻铺当掉傅云的玉佩。
他在此地往返良多,对于几间当铺略有耳闻,寻过一街,当即见到牌匾上凤飞凤舞写着几字。
苏玉摸了摸胸口处的玉佩,抬步而进。
掌柜是一个五六十岁的精明人,留着公羊须,一双黄豆眼,头戴灰巾,坐与高高的柜台之后,低头拨弄着手里的算盘。
见有客人光临,才抬起浑浊的眼睛一看。“呦,小娘子,您是买东西还是当物件?”
苏玉拿出青山玉,比了几个易懂的手势。
掌柜在看到玉佩的那一刻,眼中精光闪烁,他抚过长须,掩去诧异。枯槁般的手将东西拿在手中,对着光细细看来,其成色和雕刻纹样,饶是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由吃惊。
他将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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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压在柜台上,“水头不错,十两银子,当不当?”
苏玉瞥了他一眼,表情似笑非笑。这青山玉价值连城,举国也就那么几块,对方竟只出十俩银子。
掌柜见他不答,沉下脸色,有些不悦,又怕他将东西拿回去。“最多二十两,就值这个价!爱当不当!”
他这行习惯压价,再者对方穿着粗布衣,应当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必然会和他讨价还价。
他继续酝酿说辞,却见对方缓慢的点头,同意了。
掌柜心中窃喜,只当这东西来路不正,对方急着出手,让自己白捡了这个便宜。
他叫伙计取了银两交到了苏玉手中,难得有了几分好脸色,“若是小娘子后面还有宝贝出手,记得来我这。”
苏玉并不应,只淡淡笑了一下后,转身出门,与一提刀少年匆匆擦肩而过。
少年停下身,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脸上显出疑惑的神色来。只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未等他想明白,正事先冒出来,当即疾步进了当铺,眼尖的瞥见那一角来不及收放的青绿。他将刀往柜台上一放,“刚刚你手上的东西拿出来,我要了。”
掌柜已将玉佩收纳,他爬满皱纹的老脸一笑,明知故问:“客官要什么?”
飞书抬了抬下巴,“那枚玉佩。”
掌柜朝伙计使了个颜色,对方会意,急忙拿出库里放着的玉佩,摆在了飞书面前。
“客官随便挑。”
飞书一眼望去,并没有看到想要的东西。连日来的疲乏让他耐心告磐:“我要刚刚你手上拿着的那枚。”
掌柜摸了摸胡须,“客官看错了,刚刚我手上可没有拿玉佩。”
飞书拇指一弹,长刀从鞘中脱出一截雪白的银刃。“好话不说第二遍。”
伙计到底是没有掌柜沉稳,慌忙去拉掌柜衣袖。
掌柜回头厉色叱道:“慌什么,他还能当街杀人不成?”
接着对飞书说:“小兄弟,莫要因为一时冲动毁了自身前程。”
飞书跟着世子混迹军营,向来不喜欢多做争辩。但他毕竟是侍卫,不是山匪,只能继续道:“出个价,我收了。”
掌柜打量了他一身穿着,还是摇了摇头,“我这没有小兄弟要的东西。”
对方虽然穿着不差,用的刀也是名家之手,但是这枚玉佩的价值远在这些之上,可见对方并不能出到一个令他满意的价格。
飞书急着去追世子的下落,从怀中拿出一枚金章放在掌柜面前。“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这店可就开不成了。”
掌柜看到金章的那一刻面色一僵,低头将东西仔仔细细看了几遍,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刚才不怕,是觉得对方不可能当街行凶,但这枚金章是镇南王的印信,他一个明平老百姓和天潢贵胄斗,才是不要命了。
“刚刚是小人有眼无珠,怠慢了大人。”掌柜老脸赔笑,利索地将玉佩取出,“大人喜欢这个,小人自当双手奉上。”
飞书收回印信,将玉佩一同揣进怀中,“算你识相,我也不占你便宜,这是五十两,当是换玉佩的钱。”
掌柜心中问候了飞书家中祖宗十八代,面上却还是感恩戴德接了银票。若是换了买家,这枚玉佩卖个五千两都还算少的,如今只能含泪血赚三十两。
“来当玉佩的是谁?”飞书问道。
掌柜急忙道:“就是刚刚您见过的那位姑娘。”
飞书得了肯定,凉凉的看了他一眼,不再多留。
出了门,飞书没忍住笑出声,寻思自己比业哥先一步得到世子的消息,定要先去与世子相见诉一诉这些日来的苦楚才好。
好歹也算将功折罪,希望到时世子替他求情,侯爷能少罚他一点。
13. 落险
苏玉出了当铺后,本欲在一家常去的馄饨摊前等与其他二人汇合,谁知那处座无虚席,就连旁边的一些位置也满满当当。
些许游手好闲的混混看见他,吹起调戏的口哨。
因是都知道他常来这吃馄饨,一到开市便在此等候。苏玉冷着神色,后悔没带上帷帽。
他紧着人流慢吞吞的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卖炙鸡的摊前,忆起先前傅云说的话,脚下不由一顿。
摊主是一个面容圆润的大娘,她笑问:“小娘子,要来一只不?”
想来这些天的确吃的清淡,不过是一份炙鸡,便随了他的愿。
苏玉点点头,挑了一只卖相最佳的。
大娘麻利的从从烤架拿下,那炙鸡外皮酥脆,撒了一层白星似芝麻,还有金黄的油脂从上头滴落。
“小娘子,我这鸡都是加了蜂蜜烤出来的,在别的地方可吃不到这个味儿。”
闻着香味扑鼻,味道应是不错。
大娘用油纸将炙鸡打包,递给苏玉。
苏玉接了过来,付过铜板。
“呦,美人怎能吃这种东西?”
不速之客身着粉色长衫,在这天里晃着折扇,携带着浓厚的脂粉气而来。
“不如随本公子去馐芳斋,用些点心茶水如何?”
他自信一笑,身后还跟着两个身材十分壮实的打手,显然并非善类。
苏玉接了包好的炙鸡放入竹篓,随意斜了一眼对方,转身就走。
对方的身量并没有他高,却还是装得一副翩翩君子模样。
深居村中这三年,他深谙平民百姓大都不易,而女子更是生来艰难。更别提不少官吏尸位素,令百姓水深火热。
男子见美人理都不理,被旁人看了笑话,他面色一红,咬牙切齿,“敢不搭理我?你知道本公子是谁吗?”
苏玉眉头一蹙,终是给了他一个眼神。
他面目狰狞,带着一贯爱用的趾高气扬,“我爹可是县令,本公子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什么时候吏考的门槛这么低了,这种人的父亲也能当上县令?想来这官场从上到下都是腐烂不堪。
苏玉本不欲与他纠缠,并不理会。
男子见她如此害自己丢份,对着手下使了一个眼色,两名手下立刻会意,一左一右上前去抓苏玉的胳膊。
苏玉记着时间,没功夫与这三人周旋。却又不得不耐下性子伪装,等附近的暗卫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们料理了。
“干什么呢你们?”
飞书就在此时赶来,他手上提了不少东西,全然没有找世子的紧张劲。他并未出手,只用脚尖又快又准的踢在两人腿部弱点上,令其瞬间卸力摊软在地上。
粉面男子一惊,他在街上横行霸道已久,本无人敢与他作对,今日竟然遇上了个硬茬。
飞书往前一站,“人家姑娘并不想理会你,公子为何纠缠?”
男子对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习得炉火纯青,当即往后一退,“误会误会,在下不过是想请这位小娘子与在下喝杯茶水。”
飞书冷笑,“她可曾要与你喝?”
男子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飞书转而问苏玉,“你可要与他饮茶?”
苏玉轻轻摇头。
飞书瞪眼,“看见了没有,人家不想和你喝茶,还不快滚?”
男子赔了笑脸,搀扶起自己的两位打手,灰溜溜的从人群里挤出去了。
飞书确认三人走远,塞了块糕点在嘴里,含糊不清道:“你没事吧?”
苏玉回之一笑,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飞书咽下一口,神情疑惑,“你不能说话?”
得到肯定,飞书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这样啊,他们一时半会不会再来,你可安心继续逛这集市。”
苏玉无声说了谢谢,比划了旁边的炙鸡摊位,问他是否需要。
飞书闻着香味吞下不争气的口水,嘴上却拒绝。“不用不用,不过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苏玉又做了谢礼,两人道别。
苏玉想着顺道再去买点猪肉,毕竟玉佩也好歹换了些钱。等在集市逛完一圈,也差不多到归家的时候。
他回到馄饨摊前,此时人群随着散市渐渐空了。
摊主做好一碗馄饨端上来,白色薄皮透出内里粉色的肉,上头飘着油星和碧绿葱花。大骨熬成的汤带着点白,香气四溢。
村里的傅云吃了灶房苏玉给他留的粥,只觉索然无味。
这么些天清汤寡水,早已没了胃口。
村头私塾放了学,徐哥儿被林丫头接了回来,吃完馒头溜进院子里找他。
傅云搬着椅子坐在檐下,和小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阿叔,我娘说要给我带一个糖人。”林丫头说得颇为得意。
徐哥儿跟在阿姐旁边,急道:“我也有,我也有!”
傅云伸长腿,身体倚靠在木制的墙上,枕着交叠的手。“这算什么,你张婶婶说要给我带炙鸡。”
俩小孩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扒拉着傅云的腿,林丫头先说:“阿叔,我还没吃过呢,能不能给我吃一口?”
徐哥儿跟着说:“阿叔,我也想吃一口。”
傅云嘴角微翘,装模作样的拒绝,“那可不行,那是你张婶婶特意给我买的。”
徐哥儿满头疑问,“为何张婶给阿叔买的我们不能吃?”
林丫头到底年长些,懂了他言下之意。“呸,小气鬼。”
傅云摸了摸徐哥儿的头,“可别学你姐姐,跟个小辣子似的。”
林丫头愤愤瞪了他一眼,蹲下身生闷气。张婶居然还要给他买炙鸡,张婶怎么能对他这么好。
徐哥儿不太懂,心心念念着炙鸡。“小辣子怎么啦?阿叔,我还是想吃炙鸡。”
傅云唇角的笑绽开,松口说:“行,等你张婶回来,给你吃一口。”
徐哥儿激动一跳,“阿叔你真好!”
林丫头见弟弟有了吃的,当即也不干,“我也要!”
傅云颇为严肃的审视了她一番,摇摇头,“你可不行。”
小丫头炸毛,“为何我不行?”
傅云闭了眼,不搭理,任由小丫头磨着牙愤愤瞪他。
聊到未时,对门的林氏坐着牛车回来了,可她的身侧并没有苏玉的身影。
两小孩蹦蹦跳跳的去找自家娘亲,林丫头还不忘回头给他做个鬼脸。
傅云眸色一暗,跟着小孩起身,摸了把徐哥儿的头。“嫂嫂,小娘子没与您一道?”
林氏茫然的看了他一眼,“张娘子还没回来?”
话落才觉自己问的什么话,她一拍头:“本来在等张娘子,有同村人给我们传了信,说是张娘子与旁人先回了,让我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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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等。”
傅云忙问:“可知她与谁一道?”
林氏当时也没多问,自然不知。她将东西往林丫头手里一放,“咱们一起去找找?”
“一个大活人能出什么事。”傅云说,“我去外边等她。”
林氏想来也是,同村发生什么事情都知道,应是不用担心。她将给小孩带的糖人拿了出来。
“林丫头,和弟弟一起陪阿叔去那边等你张婶婶。”
林丫头打开包着的油纸,糖人是一个衣袂飘飘的仙女模样。她拿在手中,愉快的应下。
徐哥儿也打开了自己的糖人,是一个圆滚滚的小老虎。
傅云心里泛出一股酸意,有人明明说未时到家,可现在连个人影都未见着。
他转身拉上院子里的门,往村外走去,后面的俩小孩拿着糖人一边舔一边追他。
“阿叔,慢点……”徐哥儿最是腿短,还要顾忌手中的糖人,自是走的慢了几步。
林丫头嘻嘻一笑,“阿叔不会是生气了吧?”
徐哥儿瞪着清澈的眼眸,“阿叔生气啥?”
林丫头得意晃了晃糖人,“咱俩有糖人,他没有。”
徐哥儿慢吞吞咬下小老虎的耳朵,“可是,张婶说要给他买炙鸡。”
林丫头面色一垮,反驳:“他骗人。”
傅云面色不善的回头瞥了她一眼,“小丫头乱说什么呢,我从不骗人。”
林丫头冲他吐了吐舌头,专心咬自己的糖人。
沿着路走了大约三炷香,杏雨村被甩在了身后,前方有一个破旧的长亭。
长亭修建在山坡上,视野极好,可以看清杏雨村的全貌,也能看清那一直延伸而去的小路。
傅云吹了吹长椅上的灰尘,翘着腿靠着背坐了下来。
林丫头与徐哥儿的糖人已经吃完,正玩着小孩之间打发时间的猜谜游戏。
傅云不屑的哼哼,又觉得无聊,“你们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
林丫头眼睛一弯,神秘兮兮道:“有啊,我娘和那李婶聊天,说是村头教书的陈先生喜欢我们张婶。”
傅云下巴微扬,“你弟私塾里的先生?”
林丫头点头,“他长得可俊嘞,我以后就想找一个陈先生那样的丈夫。”
傅云挑眉,“有我俊吗?”
林丫头端详了他片刻,摇头:“那不一样。”
徐哥儿插嘴,“我觉得阿叔比较俊。”
傅云满意的笑出声,“还是徐哥儿有眼光,那你觉得我和你张婶般配吗?”
徐哥儿想着那口炙鸡,捡着他爱听的说,哄得傅云心花怒放。
林丫头嘴巴一撅,怒道:“马屁精!”
苏玉在馄饨铺前并未等到林氏和陈柱,同村有人和他传讯,说是对方有些急事,先行回家去了,让她乘他的车回去。
苏玉和那人并不相熟,对方眼神闪躲,言辞含糊,估计是未说真话。
他重新背上竹篓,决定看看对方唱着什么戏,便搭了那人的牛车。
未曾想行至一半,陈泗带着俩人在前面等他。
三个壮汉抓一个女人因是绰绰有余,谁知苏玉一跑就是五里地。
陈泗等人与苏玉距离眼看越来越远,离村口也是越来越近,不由生出放弃的心思。
苏玉趁机放慢了速度,让三人以为看见了希望,奋起而追。
14. 崴伤
“我才不是马屁精。”徐哥儿躲在傅云身侧,弱弱说。
傅云神情愉悦,他想起兄长的两个小孩,多日不见,也不知萝卜丁长高了没有。
许是多年的习惯使然,他余光中敏锐察觉有什么东西闪过,定睛一看远处,是熟悉的素色身影。
他来不及欢喜,因为在那抹身形之后,还有几个人不怀好意的追赶。
高一点的林丫头看他脸上刚挂得笑消失的无影无踪,转而浮现的是山雨欲来的的阴郁。
接着化成一道风,奔了出去。
这一幕令她不由想起山里头的狼,在遇到猎物时的姿态。
远处的苏玉踩到石块,脚踝一弯,跌在地上,掌心被碎石蹭出细细的血痕。
陈泗等人忙追了上来,他们喘着粗气,眸光凶狠。“张娘子可真是让我们好追。”
本想另外挑个日子,谁知遇上了自己村中旧友,稍微说了几句好处,对方便愿意替他们将张娘子单独引来。荒郊野地,抓个女人手到擒来,不想这寡妇体力竟如此了得。
苏玉身下混着泥水,他发髻散乱,簪子不知落了何处,苍白的脸上升腾着因为跑动而起的薄红,如冰花海棠,殊丽无双。
刘三拿下腰间挂着的粗绳,“赶紧按住她给她绑了,早点回镇上。”
徐武阴恻恻一笑。“到时可否先让小弟先爽快爽快?”
陈泗看着地上的软身的张娘子,如同看到了成堆白花花的银两,“那是自然,往后都是千人骑的妓子,兄弟几个先尝尝又何妨。”
刘三将绳子一端给他,徐武忙去按苏玉。
傅云在此时赶到,徐武被当心一脚踹出,在地上滑开几丈远,胸口凹陷,不出意外,肋骨是断了。
剧痛令徐武捂着伤处惨叫,惊飞了远处的栖鸟。
刘三和陈泗未曾反应,对方的拳头携着劲风已至眼前。
傅云从小习武,身经百炼,三个酒囊饭袋又怎会是他的对手。无需什么技巧打法,便令他们滚在地上狼狈求饶。
傅云回头去看苏玉。
只见那素衫沾上泥水,似是海棠碾尘,碎了满地。
湿润的寒意浸透侵袭着身上的温度,苏玉掀开眼睫。那双向来淡如水的眸子润了一层水光,染红了眼尾。
傅云替他取了竹篓,单手扶起他的腰,另一只手轻轻蹭过那眼尾。“哪里疼?”
苏玉攀着他的左肩,羽睫一颤,刮过对方的指尖。
傅云顺着他的目光,抬手就要去脱他的罗袜,顾及到那三人,手缓了缓,最终移到腿弯将人横抱而起。
“什么脏东西,也敢沾老子的人?”
刘三急忙告饶,“英雄手下留情,我等只是看张娘子摔在地上想扶她一把而已!”
“你当我瞎吗?”
傅云双眼一眯,杀意凛冽。
那是从边境积年累月中凝结而成,杀伐果决的铁血气势。
刘三等人不过是市井小人,会些持强凌弱的本事,哪曾见过这场面,当即湿了身。
傅云嫌恶的往后退开,担忧着怀里人的伤势,转身往回村的路上赶。
若是长刀在侧,他不敢保证留下他们的命。
林丫头与徐哥儿先是被傅云的身手惊呆,随后化为澎湃激荡的崇拜,接着是对张婶的关心担忧。
林丫头胆大上前将被傅云放置的属于张婶的竹篓背上,与弟弟一块去追傅云。
苏玉靠在傅云怀中,血色褪去,余下苍白柔弱。
不见平日里的那些淡定从容,好似神明跌落泥地,沾了污浊。
傅云不由心中一紧。
不敢想若是自己没有出来接她,若是被那三个杂碎绑了,迎接她的会是什么。
傅云一点一点的想,曾经学过那些兵法谋论通通被纷乱的思绪打乱。他依照着本能,收着手臂,将怀里的人抱的极稳。
苏玉伸手按在他的心口,不知是不是疾步的原因,那处跳的好快。
傅云垂眸,“不舒服吗?”
眼看要进村了,苏玉踢了踢腿,让他放自己下来。
傅云不答应。
苏玉挣扎着就要滑下,傅云忙稳住他。
“等下,别动。”
怕他再摔一次,傅云只得将他放了下来。
苏玉右脚应是扭伤如火辣似的疼,“裂了没?”
他问起傅云身上的伤。
傅云刚刚那一番动手,裂开还算是轻的。他毫不在意道:“无事,我扶你。”
苏玉眉梢轻动不再追问,任由他扶着自己。
林丫头和徐哥儿这才追上他们。
“张婶婶,你没事吧?”
苏玉温和一笑,示意自己无事。
林丫头不敢多问,陈泗作为同村人,她自然认得,只是没想到他这般坏,居然要抓张婶婶。
几人一同进了村,林氏剁着猪食,看他们回来,急忙放下手上的活,“这是怎么了?”
苏玉拉了拉傅云的袖子,神色未诉如语。
傅云冲林氏解释,“路滑摔了一跤,脚崴了。”
苏玉赞赏的看了他一眼。
徐哥儿想要说些什么,被林丫头捂了嘴,又暗自掐了他一把。
徐哥儿莫名其妙的瞪了眼姐姐,委屈地掉了眼泪。
傅云说了几句没有大碍,有他照顾,林氏回屋继续忙手上的活。
苏玉被扶着回了院中,林丫头跟在后面将竹篓送了进来。
“张婶,东西我给你放这了。”
苏玉示意她将东西拿到他跟前,从中翻出一包油纸裹的糖给她。
林丫头缩着手,不肯要:“家里有的,婶婶留着自己吃。”
苏玉抬着手没动,傅云将东西拿过塞进林丫头手里,“拿回去和徐哥儿一起吃。”
林丫头也馋,半推半就收了。“多谢婶婶。”
末了看了一眼傅云,扭捏说:“谢谢阿叔。”
傅云扶着苏玉在椅子上坐下,他想着苏玉的伤势。“行了,回去吧。”
林丫头得了逐客令捂嘴笑着溜了。
等人出去了,傅云才蹲下身去看苏玉的伤。
素鞋沾了不少泥,又在泥里滚了一圈,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罗袜被浸透的湿意沾染,似能润出水来。
踝处红肿,傅云试探的摸了摸,不严重没伤到骨头。
这种伤放在军中,他是顾都不会顾一眼,随便弄点药擦擦,过个一两天就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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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小娘子到底是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先前那会眼睛都痛红了。
傅云去看他手上的伤,还好只是破了层皮,渗出了些血线,与泥一起干了。
傅云道:“还有别的地方吗?”
苏玉摇头,收回了手。
傅云这才顾及到对方因摔在地上,衣物与绸缎般的发丝都沾了泥。“我去烧水给你沐浴,你先坐会。”
苏玉点头。
自上次林丫头示范过后,傅云已经越来越熟练,他利索的将火生上,烧上热水。
在居室后有一个小竹室,旁边架了木梯连接着山边开辟的一处小菜园。
竹室里面放着浴桶和置衣的木架,傅云准备好热水,去扶苏玉。
“不如我叫林嫂嫂过来帮你。”
苏玉看了他一眼,眸中有些意味深长。
“不必。”他拒绝道。
傅云没有坚持,又去准备上沐浴后要穿的衣物。
“我在门口,有事叩一下门。”
门从里面卡上,傅云便守在门外。
也许是前面的声音难以传到此处,周围极为安静。他也就清晰听得门内衣物褪去的窸窣声,接着水流搅动滴落。
傅云喉结滑动,脖颈悄然漫上一抹绯红。
苏玉浸在热水中,仔细洗去身上泥尘。此时的天色并不晚,但在这没有开窗的窄小室内就有些昏暗。
三个市井小民光天化日就敢对良家女子下手,广陵镇县衙当真是形同虚设。
他吐出一口郁气,此处的肉既腐烂,那便剐去。
待他穿上干净的衣裳出来,傅云已经恢复常态,扶着他回了厅中。
“这伤可有药用?”傅云问道。
苏玉指了一个柜子,里面放着一盒三七和乳香以及一些消肿药做成的药膏。
傅云用手沾着小心的涂抹在那红肿的伤处。
药膏摸上去冰冰凉凉,效果应该不错。
洗净手,苏玉让他去拿竹篓里的东西。
“玉佩当了?”
傅云一边去翻看一边问。
沉甸甸的银子在最下面,有两袋,多的是他的,少的应该是卖帕子所得。
傅云知道玉佩应该在这种小地方应该卖不了钱,但他当看到才二十两的时候,傅云的神情还是有些绷不住的。
到底是哪家当铺杀价这么狠?
不由迁怒到旁人身上——飞书若是还不来,那以后就不要来了。
随后翻出了一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以及一个还有着不少香味的油纸包。
傅云眼睛亮了几分,拆开果然是他先前提过的炙鸡。
他当时也并不是想吃,只是忍不住试试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分量。
小爷这么优秀,小娘子心动也是人之常情。
傅云微微弯起嘴角,愉悦又不想表现的太过明显。
苏玉不知让他拿个炙鸡怎么还能在原地傻乐。
他屈指叩了叩桌面。
傅云闻声抬头,“怎么了?”
苏玉提着茶壶晃了晃,示意没茶了。
傅云听话地将茶壶接过,顺便将炙鸡和肉一并带去灶房。
怕他出岔子,苏玉便一瘸一拐的跟在他后面。
15. 重逢
灶房的光暗,傅云在灶前生起火,明亮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令他如初生的骄阳般,炽热明媚。
他的眉宇舒展着,西北的风霜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些什么痕迹。似是阙都养的大族少爷,又沾着些历练过的老练。
生存一事傅云学得很快,他熟练的烧上水,顺便将粥煮上。
苏玉倚在门框看他,披散的青丝滑在身侧,他哪怕逆着光,也依然明艳。
对方到底是经过战场磨炼的西北世子,不与旁人相同。除了文墨不精,其他方面确实无可挑剔。
傅云给他搬了椅子,让他坐在一旁,只需苏玉指挥几句,他便能上手。这个从小被伺候着长大的世子,也甘愿在这一隅,照顾脚崴伤的寡妇。
先是烧开的水泡上一壶苏玉自己做的茶叶,其次将粥盛出,最后将炙鸡热了一番,将其中两个鸡腿留了出来。
虽热过一次,风味不比刚出炉的时候,但也足以让苦了大半个月的世子开开荤。
“等会将这给林丫头和徐哥儿吧?”傅云问道。
苏玉点头,本就是买给他吃的,如何处置自然随他。
傅云准备好碗筷,让苏玉先用。
“明天能不能吃顿白饭?”有了银钱,可以多买些粮食,不用紧着只煮些粥。
不过这话怎么显得他亏待了世子殿下。
苏玉抬手,傅云不解其意,但还是俯身凑了过来。
苏玉摸到他肩膀伤处,并没有湿意,又摸到腰腹处。
傅云被弄得痒了,“伸进来摸摸。”
苏玉弯了唇角,指尖用力按了下去。“做梦。”
傅云吃痛,往后避开,他端起两个鸡腿,跟着笑了起来。“我之前练得勤,手感应当是不错的,小娘子真不要试试?”
"何况…"他又贴近来稍许,“又不是没摸过。”
苏玉当然知晓这布衣之下,藏的是什么光景。他眉梢微扬,漫不经心的一瞥,眼波流转,如絮雪拂面,隔着三个呼吸之间的距离,却带起微微的痒意。
傅云见那浅色的唇齿张合:“休要胡闹。”
这句说得低缓,傅云看懂了,他得逞似的低笑几声,拿着碗闲庭漫步般的出门去了。
等他出了院门,淮序自暗处闪身进了灶房,矮身对苏玉附耳道:“殿下,世子的人找来了。”
苏玉意料之中,“你们藏着别出来太勤,村中和镇内的事情多留意,夏考快来了,我要一个新县令。”
淮序领命,悄然离去。
傅云手底下的人当然不是省油的灯,跟得紧了容易被发现。若是因此泄漏了殿下的身份,便是失了暗卫的职责。
傅云并没有去很久,只过了一会便端着占着油的空碗回来。
他坐下来,与苏玉一块吃着。
苏玉用得少,傅云便将剩下的也吃了。
“等会再上一遍药。”傅云收拾了碗筷说。
苏玉没意见,他的伤本来就是故意为之,控制好力道,就算不用药,过几天也会好全。
他想起对方身上的伤。
傅云擦净手,看着他的目光定格在自己身上,“真的无事。”
话音落去,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凑近了些许,“不过要麻烦小娘子给我上药。”
苏玉应道:“好。”
夜幕在这种天气里来得更早,洗漱完毕的两人锁了门,呆在里间。
光影绰绰,是两人交叠相依的影子。
傅云正半蹲着,手握着对方的足心,将药抹在脚踝上,辅以温热的掌心揉着。
室内静谧,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大约是夏天快来了,外间响起某种不知名字的虫呜。
傅云闻声,替他缠药的手一顿,继而仔细将纱布裹好:“你睡床,我睡地上。”
说完不容他拒绝,直径去拿席褥。
苏玉的脸一半明昧,他波澜不惊的眼里在对方转身时,忽而露出一点笑意,犹玉山逢春,春花葳蕤。
傅云见他脚尖微抬,足弓弧度如琴弦弯月,“疼。”
明明对方只是动了动嘴唇,傅云脑中却翻出惊涛骇浪。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她已经对小爷我痴心绝对了?
这一下将傅云的魂勾了出来,即便外面有他等待已久的人在呼唤。
他复而蹲下身,握上对方的足弓,揉上了踝处。
约三刻钟后,苏玉起了倦意,傅云便灭了灯,两人各自躺下。待听见对方呼吸平缓,当即起身。
夜色之中,他凝神去看张娘子的睡颜,确认对方已经入梦,才从旁边拿上放置的外袍,悄声出了屋。
飞书藏身在竹林之中,他跟了苏玉一路,本想出手相助时被世子抢了先。
世子不仅活着,还活蹦乱跳的。
飞书想起多日来的心酸苦楚,忍住没上去与世子相认,只等夜深人静,好与世子诉衷肠。
未想自己嘴都吹酸了,世子才姗姗来迟。入目的还是曾经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那眉头轻蹙,皱在眉间,是不耐的神情,恍惚回到了西北时被傅川训过得模样。
他这是哪里惹了世子不快?
飞书来不及多做反思,飞身从暗处出来,单膝跪地,声音刻意压着,但也少见的带了些掷地有声的气势。
“属下参见世子殿下。”
“敌袭时未能护好殿下,是属下渎职,还请殿下降罪!”
他简单的思路中应该是自己来得太晚,惹得殿下不快,才将他晾在外面许久。毕竟他一直都是傅云的贴身侍卫,从未有分开这么久的时候。
可怜的飞书并不知道他的世子殿下在屋里与美人相对安枕,今夜暖玉在手,如握着一捧仲春里的花。
傅云扶起他,并敷衍拍了拍他的头以示安慰。“那日我从未怪过你,这些天辛苦你了。”
飞书一时感动,抹了把眼泪,“殿下,这些天您受苦了。只要殿下安康,属下恨不能以身相替。”
别看飞书呆头呆脑,但关键时刻漂亮话还是会说的。
傅云想起屋内张娘子如横月的似的下颚,上面饱满温润的唇瓣,上药刺绣时那双修长漂亮的巧手,还有那最是潋滟勾魄的眼眸。他摇摇头,你可不能替我,不然你世子我怎么和小娘子有这些关联。
飞书刚与他重逢,没注意到傅云的不自然,语气雀跃道:“殿下不如这就随属下离开,在镇上休整几日,等兄弟们汇合后便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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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启程。”
傅云就算伤好了也没打算继续上都,他想西北的风,西北的兵,只想将小娘子一道带回去,养在校场还是外边也好,总之不能去阙都,也不能让兄长知道。
“我还有事未尽,不急着走。”傅云道。
飞书头上似乎有刚支棱的耳朵落了下来,一瞬后,稚嫩的娃娃脸又挂上一抹希冀,“殿下可需要属下帮忙?”
傅云沉吟,追人这种事,应该不用你帮忙吧。他抬头对上对方那亮晶晶的眸子,转了话题:“我失踪后,侯爷那边有什么动静?”
“侯爷知晓殿下遇袭失踪的消息,遣了业哥过来。”飞书如实回答。
傅云显然不信,“就秦业一个?”
飞书瞪着眼睛迟疑了一下,“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
“我兄长当真只遣了秦业来?”
“当真。”飞书被问得莫名其妙,只能再次肯定。
傅云也有些困惑,依他对兄长的了解,在自己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定然不可能只派秦业过来,莫非是有人给兄长传递了自己无碍的消息?
可有谁既能知道自己的下落,又能联系上兄长?
傅云回头看向身后那在夜色之中的房屋,如宣纸上一团巨大的浓墨。
小娘子的身份确实存在诸多疑点。
“世子殿下,自那天被迫分别,属下夙夜难寐,一路追到渝州广陵镇,还好有业哥相助,属下才能在当铺找到青山玉,继而找到此地。”
飞书见世子沉默,主动谈及寻找之途的艰辛经过,将青山玉拿了出来。
傅云思绪飞远,没注意他说得什么,见青山玉递到眼前,便顺手将青山玉收回怀中,“回去叫秦业一块来,我有事情吩咐。”
飞书应了一声,随后关心起他的身体。“殿下的伤怎么样了?可需寻医馆医治?”
傅云道:“我的伤已无大碍,那拨人料理干净了?”
问起此事,飞书一脸心虚,“业哥已经处理了。”
傅云又问:“踏雪呢?”
飞书邀功似的说:“在广陵镇喂着呢!”
傅云清了清嗓,面色不自然道:“我在此地与救命恩人之事不可与侯爷说起,若是被他知道,我定打断你的腿!”
话落他便扬手作势要打,飞书闪身避开,退远了。“一定不说!”
傅云心情不错的翘起唇角,连带着对苏玉身份怀疑的那点阴霾也消散而空。
他回了里间,躺着就算铺了褥子也有些生硬的地板上,闻着药香,睡着了。
飞书将怀里时刻收着的小册子拿了出来,详细的记录了拿到青山玉的经过以及将世子殿下救命恩人,在‘救命恩人’四个字处描粗画圈。
写完后将册子合上,开始纠结着要不要将这女子的消息连带着世子无碍的消息一并传回西北。
他一边想着世子殿下的警告,一边想着当初离开西北时侯爷的嘱咐。
一边是他的主子,一边是将他养大的侯爷。哪一个人的命令他都不想违背,偏生遇上了世子不让侯爷知道的事。
朦胧的夜色中,他仰起头看着高悬的月亮,轻轻叹气:“哎,都怪我知道的太多了,这可怎么办呀?”
16. 娇花
夜风拂过江南,顺着河道北上吹去更远的地方。阙都位于中原腹地,西靠骊岭,北隔秋水。而皇城建于阙都中心,紫微星下,夜幕之中巍峨壮丽,如盘踞栖息的金龙。
城门之外,划分八域,文官居所大都在西北域的文曲街。而那靠皇城最近的宅子,就是出过三代内阁重臣的宋府。昔日门庭若市,如今朱门掉了漆皮,门环生了铜绿也无人修缮擦拭。可即便如此,也依然可以看出这古朴宅院中,岁月洗涤而流泾出来的深厚底蕴。
游稚自那日受命,连着几日赶路,终于在今天城门落锁前入都。
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圆领罩衫,发丝高束,额上配着网状的抹额,眉间一点红色朱砂,衬得面白色润。胯|下骑着一匹温顺的红棕马,马背上挂着一个颇有分量的书箱。已然一副外出求学,方才学有所归的少年读书郎。
他踏着夜色,披着一身浅薄的月光,不急不躁。
那个跟在苏玉身后面对外人端着的一身倨傲的人被掩得干干净净,也将与熟人相处时内里的颜色藏得彻底。他不再是游稚,而是那个十二岁远游,入终南山求学的宋家小少爷宋庭屿。
宋府久闭的大门难得开了,小厮架着梯子赶忙着将那灯笼点上,宋夫人扶着自己陪嫁嬷嬷的手,一边伸着脖子往长街上瞧。
“夫人,少爷信上写的就是这个时候,定然不会晚的。”嬷嬷轻声宽慰。
宋夫人与小儿子久不见面,等待的时间里倍感煎熬,她一边期待见着对方长大的模样,一边又害怕孩子与自己生分。
四年的时间,对于深宅大院里的女子来说,实在是太久了。
她不知夫君为何强硬的要求小儿子去终南山,她只得数着这一千多个日夜,终于盼到了小儿子归来的消息。
宋夫人用帕子抹了抹眼尾溢出的泪,终于见那长街上远远的有人骑着马,自长街的另一头,慢慢靠近了。
宋庭屿对阙都的记忆并不深刻,更多的是在外与殿下、淮序一起的那些日夜。
但见到那个身形瘦弱,眼尾生着细纹的妇人,他蓦地酸了鼻尖。
宋夫人穿的素净,淡紫色的对襟长衫上只绣着简单的花鸟纹样,里头也是一身淡蓝色的长袄罗裙,乌发挽着矮髻,别着一只燕子衔珠的金钗步摇。她眼中含泪,对着宋庭屿宽慰一笑。
不语,却含着无数的期盼和道不尽的思念。
宋庭屿翻身下马,几步并做一步,跪倒在宋夫人面前:“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宋夫人激动地点着头,双手扶在他臂弯,将人托了起来。“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待人站定,仰头看去,才发现对方的身量已经比她还要高了。他低垂着眉眼,上头有自己和丈夫的影子。
嬷嬷拿着帕子替她擦过眼泪,笑道:“夫人,少爷刚回来,进屋里再叙吧。”
宋夫人这才回神,‘嗳’了一声,拉着儿子的手,一路穿过植着青松的前院往前厅去。
“你父亲也正等着你呢。”宋夫人含笑道。“你祖父也知道你要回来的消息,只是他年纪大了,不方便来前厅,明日你可得去他院子里看看他。”
路上母亲说了良多,宋庭屿每句话都应着。
想起过段时间自己又将离开,面对母亲难免有些愧疚。
游子终要还家,可他还没辅佐太子成功定天下。
待来日同太子回都,希望那一天不要来得太晚。
——
阙都西北角有一座钟塔,占尽山高地脉优势,修建九层,足矣揽尽阙都全貌。而与它相对东南角,也有一座楼名为晚照。这是公输家族献给靖元帝的贺礼,楼身同样九层,高度却能与钟塔平齐,其中精妙绝伦的机关技艺令人叹为观止。
当年此楼完工后,靖元帝与宠妃一齐登楼。那时正值仲夏,落日半掩,迸射出霞光千道,映衬着那运河水面,浮光跃金,波光粼粼。靖元帝见此丽景大喜,亲自题字晚照,并准许百姓登楼观景,也就引得才子文豪在此留下无数关于此楼的诗文。
夜色之中,楼上灯火通明,铜铃经过百年的风雨洗礼早已沾满了铜锈,风起时也只是敷衍的哑着声音响。
楼中有人吟诗,有人抚琴,也有人把酒当歌。这些欢声笑语只停在第七层,再往上便是只有王公贵族才能进的地方。那处安静如在云间之上,不沾人间烟火。
第八层,题字为‘霞光漫’。
暖黄色的灯盏点在一座凤鸾形状的灯架上,地面铺着红金色编织的毯子,一方乌木翘头案,用蜀锦做成的屏风,上头绣着一轮鲜红半掩的黄昏日。
有人推门而入,带入一股雪梅似的冷香。
“明明是你唤得我,却比我来得迟。”
略微有些张扬的语调染着不明显的笑意,音色很沉,带着女子特有的纤柔。
“并非有意来迟。”来人辩解,“临时有事,耽搁了一炷香。”
这是一捧如雪般干净柔和的嗓音,含着与生俱来的优雅矜贵,音调也好似古琴上拨动的琴音。
她脱去披风,里头着着一身宽大的古朴灰色长袍,看不出体态形状,周身透出一股文士儒雅。
“殿下,夷族十二部落,可没有比我更好说话的人了。”那人细细打量着她一身,隐去眸中晦涩光芒,修长细挺的手执起杯盏,递到了那花瓣似的唇边。
苏念衾屈膝跪坐,眉眼如一弯春泓,娴静姝丽。“当然,十二部落也寻不到中原话比你说的更好的人了。”
对方毫不吝啬的夸奖令阿岚时绽出笑来,她的卷发不羁的披散着,狭长的狐狸眼微弯,鼻梁高挺,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美艳,又带着雌雄莫辨的英气。
胸前有一缕长发被编成辫,红线从乌黑中穿过,最后编在发尾,挂着一个兽牙作的坠子。
“殿下,多说无益,不如给我些赔礼。”
苏念衾为自己斟上一杯茶,细白的皓腕探出,像是比雪还晃眼。
“要什么?丝绸首饰,孤都可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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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阿岚时轻轻笑,眸光幽幽,意味不明。“雁郡十二县我要其三。”
“公主未免太过贪心。”苏念衾浅浅啜饮一口杯中的茶,点评道:“陈了些。”
“殿下,这是我三年前从漠北带来的。”
阿岚时将茶壶倒尽,将一旁煮沸的水提来,重新泡上今年最新的三月春。
茶香顺着氤氲热气散开,带着一股淡淡的清新甜味。这是阙都达官显贵间最常喝的茶,茶香色清,入口有花香草沁,咽下后唇齿回甘,如同一场春至缓慢渐渐浓烈最后再到颓败,故名三月春。
苏念衾依然将陈茶饮尽,“三年之期已到,孤本不应该留你。”
阿岚时执壶,在琉璃杯中倒入淡碧色的茶水,抬眸看她。“可殿下,您的诺言还未允我。”
当初苏玉假死,苏念衾以夷族使臣来朝之事逼杜晚林当众承认她假太子身份,其后与阿岚时定下盟约。
三年为期,阿岚时呆在阙都保住苏念衾身份,三年后苏玉要帮阿岚时夺得夷族王位。
如今日期将近,而苏玉还不知困在何处。
夷族的王病了,各部已经开始参与王位争夺,阿岚时必须要赶回漠北了。
对方目光灼灼,苏念衾回望而去,如山间皓月,清冷孤寂。“诺言不会轻贱,但此番你得活下来。”
“殿下担心我,也应该知道你的处境。我一走,杜晚林在阙都便再无顾忌。”
她们都是女子,是自小生活在尖刀之上,处处小心谨慎。阿岚时的故乡是她的地狱,阙都又何尝不是苏念衾的囚笼。
“孤不会死在他手里。”苏念衾饮着茶,“你也别让孤失望。”
“自然。”
阿岚时换了坐姿,伸长腿勾在苏念衾衣摆旁,她单手支颐,令身形曲线展露无遗。“殿下刚刚还说要给我赔礼。”
“雁郡十二县不给我,那就给我阙都最耀眼的明珠吧。”
她的声音蒙上一层意兴阑珊的懒,眸光犹如实质般临摹过对方的脸。
她所说的明珠似乎别有深意。
苏念衾低缓的轻笑,似古琴被轻盈拨动。“公主请求,孤定安排最好的明珠与公主一同回国。”
“那臣便先谢恩了。”阿岚时穿着薄履的鞋缓缓蹭过对方的衣袍,续道:“不过此行不易,待我再来阙都时,我会亲自取走。”
她美艳的面孔娇柔妩媚,与苏念衾皎洁无暇不同,她似夜里勾魂夺魄的妖精,攀附他人的凌霄花。
苏念衾却知道这身皮囊之下,那野草般坚韧不屈的灵魂和孤狼般令人发颤的野心。
“好。”
苏念衾听见自己应道,又见对方脸上开出笑靥。
她执杯将新茶喝尽,也咽下那些唇齿之间的未尽之语。
我会等你,直到我们冲破囚笼,斩碎地狱。在万人景仰的山巅之上,你我终会再次聚首。
山水迢迢,愿君无恙。
年岁更迭,祝君长安。
17. 浪沉
宋庭屿在当夜便洗去连日赶路来的风尘,休息一晚后换上母亲缝制的新衣,前往山海院拜见祖父。
宋府的布局极为讲究,据说是请过高人精心布局,可保宋家百年昌荣。
宋庭屿不懂这些,他只记得哪处有假山,哪处有水榭。之于山海院,他来的并不勤——幼时被祖父亲自教导过功课,不曾想状元郎也雕不出这块朽木。后来祖父替他请了老师,在武院教他刀法,他便不再来了。
他与祖父的关系算不上亲近,面对这个实际宋家的掌权人时,宋庭屿总会犯怵。
太子殿下与其一直有联系,而家中也只有他知晓自己所行何事,毕竟这一切都是对方的安排。
山海院内的书房,是宋家真正的核心地,几排书柜古朴厚重,放置着古今有名的贤书。
窗外一簇修竹的光影碎在房内,随着风跟着枝叶轻轻晃。紫玉琢兰舒展着枝叶,含着一朵晶莹泛紫的花骨朵。
宋老端坐案后的太师椅上,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沟壑,眼神似古潭藏星,精神十分不错。身着颜色厚重的道袍,举止从容,带着经年已久的儒雅。
“孙儿拜见祖父。”宋庭屿跪在案下,背脊挺直,从礼仪到头发丝都挑不出错来。
宋家人丁凋零,子辈之中天才夭折,幸好孙辈出了一个根骨不错的苗子。
“庭屿,上前来。”老爷子和蔼地唤他。
宋庭屿露出笑,依言起身近了祖父的身前。
多数时候宋老是十分喜欢这个孙子的,但若是看到宋庭屿那课业,再和蔼的面色也绷不住。
谁能想到,三代内阁重臣的宋府,孙儿连首打油诗都对不上韵。
“你我爷孙好多时日不见了,身量长高了不少。”宋老比划了一下,神情追忆。
宋庭屿年轻,对岁月的流逝并不敏感,礼貌问候道:“祖父近日身体可还康健?”
宋老轻咳两声,“好着呢!倒是太子殿下那边如何了?”
“太子殿下那边一切都好,也准许孙儿进暗卫营挂职。”他如实说。
宋老满意点头,“暗卫虽然见不得光,但是最得天子信任。如今朝上文官多如过江之鲫,而握有兵权的武将却寥寥无几。我宋家若能出一个武将,也是光耀门楣的好事。你还年少,切不可懈怠!”
宋庭屿自知身肩家族抱负,抿唇应允。
“想来殿下给你交代了些事。”宋老轻轻靠在椅背上,“去吧,庭屿,祖父便不多留你了。”
就这么一个瞬间,宋庭屿第一次在祖父身上看出了些老态,那脸上每一道深纹都仿佛是岁月雕刻的痕迹。
那个曾经辅佐过两任帝王的首辅老了,在淡出世人眼中的宋府,支撑着一堆腐朽的木头,岁月的风雪压在他的背脊之上,似雪覆满身的长竹。
“祖父放心,孙儿定不会让您失望。”宋庭屿伏在地上,深深一拜。
——
离开山海院后,他便往东宫送了求见公主的折子,随后自行乔庄一番。
明面上有些身份的暗卫要进宫去,便不能用寻常法子,所以宫外存有不少直接进入皇城的密道。
阙都各处布满杜相的眼线,稍有不慎,太子殿下多年布局毁于一旦。
依照太子殿下嘱咐,他在司影那处正式递入名册后,东宫的信也捎了回来。
彼时日影渐高,染了些入夏的燥意。细碎的光从叶中泄出,洒在长廊之上。庭院里引的活水中卷着荷叶,还未到开花的时候。粉色春桃于着残瓣被风吹落,带尽最后一点春色。牡丹含着蕊舒着叶,浓烈的预示着季节下一个轮转。
经过通传,宋庭屿理了理衣摆,缓步掀袍伏地叩首。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长公主苏念衾位居高台,一身明黄的太子常服,如一块镶金的玉。
隔着珠帘,宋庭屿并不能直视对方的面容,只能看清那珠帘缝隙下,衣摆上的金线龙形花纹。
苏念衾从高台走下,如柔夷的素手掀开珠帘。她与苏玉是孪生,模样生得一样,但周身气质却截然不同。
那眉目柔和,带着不染尘世欲望的疏淡,如高山上最皎洁的月光。因梳着男髻带冠,多了些透亮清润。
“许久不见了,宋卿。”
熟悉的声音如古琴轻吟,宋庭屿下意识抱头身形后仰,仿佛下一刻对方便会屈指弹在他的额上,“殿下……”
苏念衾修过的眉峰稍缓,收了气势,如山川逢春,带了一阵和煦的风。“起身来,赐茶。”
眼神示意他往旁边的椅上坐。
宋庭屿谢恩,局促坐下。
苏念衾回到主位,轻轻拨弄那用来食用糕点的银叉。
“用过早膳了?”
“回殿下,属下用过了。”
“那便好,允安的伤,可落下什么隐患?”苏念衾接过侍女递来的热茶,隔着珠帘问道。
她与苏玉真正有三个年头未曾见过了,唯一担心的便是那日在骊山围剿时所受的伤。
虽收到对方平安无恙,但她总存了些怀疑。
宋庭屿自袖中倒出一粒糖,就着茶水混着吃。“有明医细细调养,殿下早已好全。”
苏念衾注意到他的动作,让侍女将绿酥饼端去给他,“允安让你回都所行何事?”
宋庭屿爱吃这些甜味的零嘴,他谢恩接过:“殿下担心夷族使臣留不住,傅世子又入不了阙都,杜相那边会按耐不住。”
在阙都远比在杏雨村要来的不易,若非当年杜相落下死局,太子殿下九死一生,只能金蝉脱壳,又何须公主殿下出面稳住局势。
苏念衾一笑,似平静的水面漾开波纹,荡起一拢绿袖花尽开的涟漪。“若真是如此,最坏的结局不过是鱼死网破。”
她话锋微收,续道:“但近日,杜相似乎有了新的谋算。”
“什么?”宋庭屿不由问。
茶盏中浅色的茶水倒映出苏念衾那一双美眸。“他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让藩王诸侯也无法反驳的机会。”
思及此处,她笑出声来,脸上的冷色却愈来愈盛。“西宫留不住了。”
“西宫?皇后娘娘?”
宋庭屿咽下一口酥饼,一时想不通为何。皇后身为太子养母,只要殿下顺利登基,往后就是太皇太后的无上尊荣,这个时候怎么会突然反水?
苏念衾心知与他不必多言,这其中弯弯绕绕,只需与苏玉提上一嘴便可明了。
她垂眸饮下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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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无奈道:“回头你记得告诉允安,阙都之事无需担忧,有阿姐在,他只管行事。”
——
暮时,宋家小儿游学归来的消息便传遍了阙都。
不少人闻风而动,暗自打听其中隐秘。
宋家虽然落寞,但宋老仍然健在。何况他曾经为官多年,门下有不少门生,对于朝中风向,还是能造成不小的影响。
身为当朝首辅的杜晚林瞧不上已经只余空壳的宋府,却又不能痛快除去。
说来他与宋老,曾经也是同僚。
“大人,您说这宋家好端端的,把孙辈送到终南山是个什么事?”
杜府内,回廊相围,一面搭着戏台,台上的琵琶伴着江南小调,咿呀咿呀的唱着。另一面是隔扇敞开着的茶室,杜晚林躺在摇椅之上,左手搭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节拍。
他年逾四十,却不见老态,眉目舒缓轻阖,悠然自得间颇具风骨。
“宋家不过枯木,管他送到终南山还是终北山,关我何干。”
问话那人垂眸思疑,道:“一个微末小辈确实不足为惧,但下官听说他是拜在了张先生门下。”
杜晚林闻言睁开眼,斜斜掠过他一眼。“张殊?”
“正是。”
杜晚林从椅上直起背,他并不是没有派人探寻过宋庭屿的痕迹,消息传回,小孩在终南山安分的很,也就让他忘了这事。
“夷族使臣走了?”
“今天晨时出的城门。”
得到确切的回答,杜晚林满意颔首,“东宫该无法安枕了。”
“大人,那太子如今下落不明,怕是会徒增变故。”比起杜相的从容,那人显得有些不安。
是了,三年前本该命陨于骊山的太子,尸首至今未曾寻到,怎能让他不担忧。万一他回来,自己可就是乱臣贼子这一派了。
“既然找不到,那便是死了,至于他到底身在何处并不重要。”杜晚林顿了顿,续道:“只要西宫娘娘成功怀上龙种,长公主也不必留了。”
眸中杀意一闪而过,丝毫不在意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大逆不道。
在百姓眼中,他可是一位为国忧民的好官,替骄纵暴虐的太子收拾朝局每日殚心竭虑。
而他自己精心铺垫二十余载,踩着枯骨和鲜血走上权利巅峰,就连皇后也得巴着他。唯一不虞的大概就是手中无兵,若非如此,他早该黄袍加身,高坐龙位,做那开国之君。
“那安定侯世子可还要废些手段?”那人抹了一把冷汗,给对方递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
“傅川有本事,将西北打造成铁板一块,傅云是他自己送出来的软肋,继续找,绝不能让他与太子结盟。找到后能用则用,不能用便尽早除去。”
那日他本是设下埋伏想要活捉,活捉不成便杀了嫁祸太子,谁知傅云命大,还真跑掉了。
这一个两个都不让他省心。
杜晚林从椅上起身,一双黑色的眸子里笑意温和,面上却有森森透骨的寒意。
“傅云能跑,估计是太子从中助力吧,否则出了雁郡十二县他算个什么东西。”
“传令下去,傅云失踪的地方细细彻查。三年前那副乌金合木棺,该派上用场了。”
18. 猎兔
广陵镇,杏雨村。
飞书自那日带秦业一块来找世子殿下,对方便领了命令出去办事了,留他一个人隐在暗处,百无聊赖的看着世子在寡妇跟前忙前忙后。
他掏了信纸,那细毫笔舔了墨写道:
殿下伤好大半,请侯爷心安。
接着将信纸妥帖叠好放入怀中。过了一会,他似是想起什么,又将叠好的信纸拿出来烧掉,换成新的信纸写道:
殿下的救命恩人身份存疑,业哥已经去查,暂未明朗。
写完咬着笔尖,又添上一句:
殿下与对方尤为亲密。
他将信纸叠好,纠结的抓了两把头发,在‘禀告’和‘隐瞒’两个选择之间来回横跳。他担心寡妇心怀不轨对世子殿下不利,届时害了殿下自己死不足惜。
他重新探头看了眼寡妇的院里,就见世子紧挨着寡妇出来。
世子穿着不合身的粗糙布衣,一抬手便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臂。
院中被和煦的阳光铺满,照在两人身上熠熠生辉。
“我去准备早膳。”
远远的,飞书听到世子的声音,看着对方提着一桶井水进了灶房。
飞书缩回脑袋,垂眸看向手中的信纸。
现在殿下被美色迷惑,不仅帮她挑水劈柴,连煮饭这事也干得熟练。
思及起,飞书心一横,抓了信鸽过来,将密信封好,放飞了出去。
信鸽化作一个黑点,逐渐消失在天边。
希望真如自己所想,这个寡妇有问题,否则被殿下知道他告状,小命危矣。
飞书从怀里掏出干粮,愤愤的咬上一口:我也好想吃殿下做的饭菜啊。
苏玉在家中歇了几日,脚踝上的伤已经好全。他瞧着今日天气不错,可以找借口上山和淮序沟通一下最近得到的消息。
傅云将早膳过后的碗筷收拾干净,在衣衫上擦了把手,就见对方提着竹篓要出门,不由问道:“去哪?”
苏玉指了指远处。
傅云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见山峦叠翠,如绿色云蔼。
傅二公子一时技痒,又想起那藏在房间深处的那把弓,来了兴致。“给我吧,我去打点野味回来。”
苏玉顺势松了手,眸光蜻蜓点水似的从他脸上掠过,算是默许。
“有没有什么工具借我使使?”傅云将竹篓一放,推着苏玉往屋里走。
苏玉眉峰稍稍一挑,明白过来他想要什么,唇角微弯,顺着他的力道进了厅,将那把闲置在柜旁很久的长刀拿了过来。
刀鞘做的低调,不是什么名贵材料。刀身五尺有余,握在手中极有分量。刀柄处的花纹被磨的锃亮,显然是主人的常用之物。
傅云自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跟着笑了一声,将刀接了过来,“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却总是钓着我。”
他不单单指那把弓,还有某些隐秘的难以宣之于口的东西。
苏玉抬手,安慰似的抚过他的眉心:“有这,够了,你,可以。”
之于那把弓,傅云当然并不是真的想要,只是想试探苏玉的态度。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傅二公子的要求也不高,他替对方撩开颊边的碎发,语气暧昧:“你在家歇着,等我回来。”
说完搁下佩刀,在院子里背上竹篓,顺手拿了一把柴刀。
今天徐哥儿不上学,院子里玩时看到了要出门傅云,眼睛跟狗见肉似的亮了,兴冲冲地跑到他跟前,抱着他的腿。
“叔,你去哪?”
傅云亮了亮手里的柴刀,“上山砍柴。”
“我也想去,带我一起嘛叔~”
自上次在小孩儿面前露过一手,他在小孩儿心中的形象便如画本子里的绝世大侠一般,生怕错过了些什么行侠仗义的机会。
傅云心中暗爽了几分,他揪了揪小孩的头上的小辫:“去和你娘说一声。”
徐哥儿兴奋叫了一声,阵风似得跑进屋里。
——
苏玉将里间的窗棂支开,目光随傅云与徐哥儿背影远去,直到他们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远处的飞书也跟着傅云身后入了山。
淮序翻进厅门,落在里间的墙角。“殿下。”
苏玉碰掉了支着窗棂的叉杆,眸中映着的那层金茫随着窗棂闭合由亮转暗,“阙都怎么说?”
“游稚已经见过公主殿下,不日返程。夷族使臣几日前虽已经离都,但公主殿下的处境暂时安全。据传回的消息来看,是因为杜相拉拢了皇后。”
夷族动向都在意料之中,唯有皇后成了变数。
皇后是先帝钦定的太子与公主养母,以家族荣辱将她压在太子身上,至今二十年。
苏玉捻着细细的绣线,“皇后……她进宫的时候也才十六。”
淮序知晓他犹疑的是什么。“殿下读过圣贤书,自然心存愧疚。可皇后已经行差踏错,属下愚见,尽早除去为好,这也是长公主的意思。”
“阿姐比我更加果断。”苏玉并不意外,“但为了阿姐的安危,皇后暂不能出事。”
“殿下,是否需要将返都的计划提前?”淮序不由担忧问道。
皇后虽然能牵制杜相一二,但万一杜相达成所想,公主殿下一样会陷入险境。
“不急。”
苏玉在帕上绣上第一笔,“给杜相送点关于‘太子’的消息,另外他在北边的矿场,露点风声给临沧王,让他无暇顾及阙都。”
无需多言,淮序已明白如何去做。
只是他向来将殿下的安危放在前面,而殿下却总是兵行险招。
他谈及另一件事:“傅世子已经遣人调查张娘子的身世。”
苏玉眉头轻皱,眸色沉暗,缓了片刻才道:“往张家引吧,张家与太子之间……也正好合傅云的心意。”
但若是将来在朝堂之上见面,身份戳穿之时,怕是如临修罗地狱场。
“傅世子为殿下所救,就算殿下如实相告,他也未必会与殿下为敌。”淮序宽慰道。
苏玉淡淡应了一声,未在此事上多做停留。“可还有其他的消息?”
“上次陈泗那三人已经查明,与镇上人口买卖有所关联,不仅是逼良为娼,还有典妻卖女等。”淮序说。
苏玉指尖翻飞,冷笑:“广陵镇县令呢?”
“许员外、许畏之牵头,县令担保,整个渝州都有侵染。渝州府尹是杜相那边的人,又与广陵镇县令为连襟。”
“府尹那边目标太大,先趁着这次夏考将县令换下来。”苏玉取大红色的绣线,落下一朵艳红色的梅。“许畏之,就让傅云来吧。”
淮序心思玲珑,苏玉稍稍一提,他便能迅速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傅世子年轻着呢,一怒为红颜除去个为祸一方的恶霸算不得什么大事。
倒是殿下,莫将自己搭了进去。
“可留意到什么人能替这个位置?”苏玉问道。
“有。”
淮序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展开,平铺在苏玉面前。画像者笔工绝妙,简单数笔却将对方特点展露无疑。一双半阖的丹凤眼,眼尾缀着一抹和善的笑意,但眸光游离暗含玄机。眉间用朱砂点着一颗红痣,透着一股悲悯和邪性。
观音相,薄情骨。
“此人名为姜竹知,是姜家的养子,母亲是姜府填房夫人,当初做过青楼魁首。”
“他的身份,有疑。”苏玉看着画像笃定道。
姜家曾经也是世家,就算如何落魄,也沦落不到娶青楼女子为正妻,更何况还带着一个生父不知是谁的孩子。这其中,定然有些不为人知的蹊跷。
“关于姜家的旧事太过久远难以寻迹,短时间内难以明了。不过姜家的家主凡事都由这个养子做主,他也和杜相没有关联。属下以为,可以拉拢利用。”
苏玉道:“他的妹妹是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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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小姐姜霖洇?”
“正是张娘子的手帕常客。”淮序回道。“姜竹知与其生母关系并不好,但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却是无微不至。”
苏玉点头,算是明了那首小诗的含义。
“姜竹知的身份还得继续深查,留意下姜霖洇与他的关系。县令一事也停不得,你去办吧。”
“属下领命。”淮序应道,随后悄无声息的离开里间。
苏玉重新将叉杆支上,望着远处青山,眸光逐渐幽远。
——
一日过得极快。
林氏将家禽收拢关进棚中,林丫头帮忙准备着晚饭。
眼瞧着圆日西沉,天色渐暗,却迟迟不见徐哥儿的身影。
林氏一时心焦,担心在山上出什么事,正想着出去找找,就见远处一高一矮回来的两人。
傅云背着竹篓,闲庭漫步似地走在前面,连带着那身粗布衣也穿出了宽袖锦衣的感觉来。墨发高束,碎发松散的垂坠额前,衬着那张如谪仙般的俊颜。
徐哥儿在他身后,匆忙迈着短腿,吃力跟上。
林氏嘴里酝酿许久的呵斥还没出来,就被徐哥儿手里的东西吓了回去。
只见他一手提着一只有半个他高的灰兔。灰兔在他手中缩着四肢,一动不动。
“哎,哪来的?”林氏的手下意识先将东西接了过来,看了一眼儿子,将询问的目光转到傅云身上。“小哥,你们不是去砍柴了吗?”
傅云露出一口白牙,信口胡诌道:“今天运气好,碰上两只撞上来的兔子。”
林氏知晓他这是在说俏皮话,他们常年住在山脚,能不知道这山上的兔子精着的吗。
徐哥儿憋不住事,打猎来的热血还没冷去,他红着脸喊道:“都是阿叔打的,就用我常玩的弹弓,一发一个准,太神了!”
林丫头闻言从灶房里跳出来,好似是错过了天大的好事。
“阿叔,怎么不带我一块去!”
傅云挑眉,嘴角扬着一个不羁的弧度,带着一股吊儿郎当的浪荡味。
“你个姑娘家家去什么去!”林氏转头呵斥了一句,接着对傅云说:“小哥,这两只兔子你还是提回去吧?”
傅云摆摆手拒绝,“嫂嫂说的什么话,徐哥儿捡回来的自然是他的,再说,我这还有呢。”
他拍了拍背上的竹篓示意,“山上多的是兔子,一窝一窝的,肥死了,改天再去捡两只回来。”
村里都是些庄稼人,平日里除了种地,就是在山上寻点野菜。节日之外能吃上几块肉之外已是奢侈,这两只灰兔着实珍贵。
傅云常年吃得都是好东西,如今就算落了难,也不会在意这些。
他怀里揣着东西,不与对方多说,转身回院里去了。
苏玉煮上了野菜粥,听到动静,出来接他。
“小娘子,你猜我打着什么了?”
傅云献宝似的凑了过来,他发间沾着林间的草屑,却浑然不觉灿烂的笑。
苏玉垫脚替他将草屑摘干净,因为挨得近,草木的馨香扑面而来,兜了傅云满怀。
一瞬间,心跳如鼓。
傅云耳尖悄然染上一抹粉色,他想,大约是怀里的东西不安生。
“打着什么了?”苏玉轻声问。
傅云低头,对方眼尾如勾,浅色如冰透花瓣的唇上带着清浅的笑意,令人忍不住低头轻尝。
傅云一时恍了神,慌忙从怀里掏出两个雪白的团子。
手心毛茸茸的一小团,好似坊间最松软香甜的糕点。
小东西大约是在他怀里窝得久了,这会被掏出来不情不愿的动了动前爪。
是两只没有杂色的小白兔。
傅云当时就想,张娘子见了定然欢喜。
果不其然,对方眸光中罕见的有了一抹惊异。
好似霞光揉碎在平静的水面,风吹雪落,化为一地春花的姝色。
19. 窥者
傅云鲜少见到他脸上有如此生动的神色,就算是那日在长亭外,跌在泥地时,也未见多少慌张。
这一刻,傅云惊觉得自己见到了真实的‘张娘子’,是剥开表皮,藏在内里最真实的‘张娘子’。
他不由的想,她是谁。
是那阙都里娇养的小姐,还是悬于高台的明月?
秦业在外未归,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苏玉垂眸看着他手心里的小东西,思绪有一瞬的飞远。
那是多久以前……
太子年幼,但身负社稷,时常与史书政要混在一处。
每日晨时,要与父皇一同朝会,对方在殿上议事,他便在自己专属的椅上看殿外偶尔掠过的飞鸟。
朝会过后,要与内阁批阅各地送来的折子,那时的折子就如纷飞的雪花般,堆叠如山。
用过午膳,他要在御华殿上课,一直到戌时,才能得到喘息。
小太子直着背脊从御华殿走出,黄门弯着腰提着灯在前方引路。小太子矮小的身体拢在明黄色的长袍,在夜里摇晃的灯光中,是此间唯一的亮色。
不记得什么时候,大约是偶然一次回寝宫的路上,春风吹暖山川,也将一只尚未出窝的姜雀吹落在廊下。
它身上只是可怜的覆着一层薄薄的黄绒,稚嫩的身体发出微弱的叫声。它惊慌失措的拍着孱弱的翅膀,碰触着这寸比巢内冰冷数倍的青玉板。
小太子停下脚步,他一动不动的看着,旁边的宫人便一动不动的守着。
“阿观,它能活吗?”
“殿下,这种半大不大的雀儿掉出来窝,一般是活不下来的。”
引路的黄门轻声回道。
小太子低低嗯了一声,没说要把这只小雀清理出去,就这么跨过,拐过了长廊的转角。
之后,小太子有时会想起那只小雀,如果他失去了父皇的庇佑,是否会如同那只小雀一样,躺在冰冷的青玉板上,无助的啼叫。
他并没有闲暇去猜测那只小雀的结局,繁重的课业占用了他所有的时间。
直到有一天,阿观送给了他一个木匣。
好像是春色颓去,夏色初来时。
木匣藏得很好,在他上了床榻后,阿观才将木匣打开。
“殿下,你看,它活下来了。”
木匣穿了孔,打开时,一只姜雀在踩着爪子,理了理自己的明亮的羽毛。
小太子惊得说不出话来,阿观伸出手,小雀儿便跃了上来,丹色的小爪子抓着那节手指。
它支棱着与爪同色的短喙,好奇的张望。
与普通姜雀的纤细不同,它的腹部圆润,更显憨态。头顶一簇白色的羽毛,是它作为姜雀最明显的特征。
“殿下,您要摸摸它吗?”
阿观将小雀儿递近了些。
小太子试探着伸手碰了碰,柔软温热的触感如同冬日里拥抱了一束极为珍贵的暖阳。
此后,他万事堆叠的枯乏生命里,多了一处愉悦的闲暇。
“今晚吃什么?”
傅云卸下竹篓,到一旁舀了水净手。
苏玉思绪回笼,感受着手心的触感,将小东西放进一旁放绣样的篮中,接着进灶房将灯点上。
傅云在山上呆了一天,中午只吃了点飞书带的饼,这会早饿了。跟着苏玉进了灶房,看见已经盛好的野菜粥,也不挑,坐下先喝了一口冷茶解渴。
“快来,一块吃罢。”
——
明月高悬,照亮了山野苍苍。
陈二壮走在夜色之中,提着一支酒壶,一深一浅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今日去了一趟镇里,将家里去年的余粮换了些银钱。没想到一进城就遇到出手阔绰的主,多卖了些。他有钱便贪了嘴,吃罢一顿才回,这会天色都晚了。
因着喝了酒,半醉半醒,心思便跟着一起飘了,抬眼瞧见村尾那寡妇的家里还亮着一盏灯。
不是前厅的灯,而是后面那用来沐浴的小竹室里的灯。
陈二壮想起寡妇的面容,难免心神荡漾,借着酒劲起了些莫须有的心思。
明明是没了丈夫的人,却美得跟朵花似的,最近还开得越来越艳,莫不是吸食了男人的精气?
他早就听说了寡妇屋里救了个男人,这不清不楚的在一块,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见不得光的事。
陈二壮越想越觉得是,恨不能亲眼瞧见。他收了酒壶,轻手轻脚的跨上了寡妇院子的墙头,一路摸上了屋后面的竹室。
细小的水声让他神色一振,面色亢奋,压抑着难耐的心思伸着脖子往竹室的缝隙中瞧。
傅云本在里间铺了地席,躺着看那本《千灯传》。院里细微的声响让他蓦地警觉,凝神听了会,手中书一放,果然看见院里月色之下,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瞧那身形不像是探子,倒像是村里的农户。
看他走的方向,傅云神色一冷,原是冲着小娘子来的。
想到对方要做的事,傅云打开厅门,直奔那人而去。
陈二壮饮了酒,五感本就迟钝,还没来得及看清屋内的情形,背后就被人狠狠的踹了一脚。
一阵发麻的钝痛,他的身体被狠狠拍在竹室的门上,没有等他发出一声惨叫,竹门失去了支撑,向里面倒去。
傅云暗叫不好,提着陈二壮的领子就往外面丢,自己急忙去扶竹室的门。
终归是傅二世子翻了船,没把住美人那扇门。
傅云下意识抬头,浴桶之内,苏玉慌乱将架上衣物披在身上。
那衣衫薄,又卷了身上的水珠,半透不透。
衬着那昳丽的面孔,如同晨时雾里的芙蓉。其中春光微润,白莲红蕊,若隐若现。
傅云仓促之间转过身去。
“小娘子,我……”
他想说出理由,却见偷窥那人连滚带爬的上了墙头,狂奔而去,惊了村里看门的狗,惹得犬吠之声此起彼伏。
傅云无力长叹,只觉一世英名,败于村夫。
跑了大半个村的陈二壮后背疼得不行,又跌了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他环顾四周一片苍茫,不由呲牙咧嘴的破口骂了几句。
借着月色低头看向自己跌着的东西,那颗歪脖子树下,赫然躺着一具新鲜的女尸。
冷风袭来,他当即酒醒了一半,惊出一声嘶哑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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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村内灯火通明,陈柱牵头,众人纷纷来到此地。
一时荒野嘈杂,喧嚣了月夜。
——
“嗳,听说了吗?昨夜陈阿水家的媳妇上吊去了。”
“怎么会?不是刚生完孩子还坐着月子呢?”
“官府的人都来了,谁知道是不是吊死的。”
徐氏话里有话,说起对方时面上不见悲悯,而是见人落难的幸灾乐祸。
她也是今日清晨去河边洗衣时从旁人那听来的,回来后便迫不及待的同林氏道。
林氏知道她的意思,虽不喜对方的做派,但总归是隔壁邻居,也不好多说。
陈阿水家什么情况村头村尾都知道,这几年为了生一个男娃,各种偏方都让媳妇试了个遍,把人家好好一个姑娘折磨的……
林氏垂首一叹,奈何都是别人家的家事。
昨夜的动静大着呢,飞书探明后,回来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自家世子。
傅云回忆着竹室里见到的春光,没怎么听,反而觉得小娘子前面是不是太平了些。
飞书眼睁睁看着世子脸色由白转粉,“世子?”
傅云回过神,掩饰般清了清嗓。“本世子现在要给你安排一个重要任务。”
不用看世子往寡妇面前献殷勤的飞书眼睛一亮:“真的?”
傅云佯装正经的点了点头。“附耳过来。”
飞书神色一凛,当真凑了过来,听罢不由神色大变叫出声:“世子殿下,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毕竟……”
“怎么不好?这可关系到本世子的终身大事,你要拒绝?”傅云双眼微眯瞧他。
飞书急忙摇头,他年纪不小,平时军营里的弟兄都会带着他一块看点儿,但是让他一个人去买这种东西,当然会觉得羞耻。
之前与世子分享时对方不屑一顾,如今居然主动要求。
飞书站在广陵镇唯一一家书肆前,踌躇难行。徘徊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进去。
本想速战速决,谁知店主热情的迎了上来。“小兄弟要买什么书?本店特意编撰了夏考大全,可助您拿下县衙文试。”
飞书手指莫须有的挠了挠腮处,不知如何开口。“我…我不考试。”
店主瞧他的打扮,恍然大悟道:“那是需要什么秘籍?本店这类刀法拳法都有,稍稍一练强身健体,天天练则可以一敌十。”
飞书偏过脸,眼神闪躲。“也不用这个。”
店主茫然片刻,立即明白过来,压低声音道:“客官可是需要…那方面的书?”
飞书迟疑了一下,在店主笃定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店主露出一抹难以形容的笑,转身进到书架之后的角落,从最里面拿出了一本空白封面的书。
“这可是压箱底的货,大师画的,一等一的好。”
飞书看也没看,拿了就塞怀里。“什么价?”
店主伸出一根手指。
“一俩银?”
“十文钱。”
飞书从兜里掏出碎银丢了过去,头也不回的奔出了书肆,以免让旁人看到自己红的快要滴血的脸。
谁让侯爷救过我的命!!!
20. 年轻
他不敢在外面多呆,而那本书他更是翻都未翻,直接递到了傅云面前。
傅云先是假意嫌弃的瞥了飞书一眼,笑他没出息,其后自己将书捂得严严实实,就这么回了院。
飞书默默看着做贼似的世子,暗道:您也没好到哪去。
苏玉正在里间绣帕子,云雾般的长发用长簪堆叠在耳侧,如开了一朵水墨色的花。露出来的耳垂圆润,上头戴着一对水滴形状的流苏耳坠。
听到动静,他眼眸微抬,淡淡掠过掀帘的傅云一眼。
其中没有任何情绪,却令傅云心头一惊,他敏锐的察觉到,小娘子似乎是生气了。
昨夜……
傅云见人跑得利落,着急解释。蓦地回头,恰巧见对方从浴桶起身。
薄衫堪堪遮住腿根,下面那双美腿修长紧致,其上还有滚落的水珠,像是花瓣上沾着的晨露。
往上,便是引人遐想的无边春色。
苏玉恼怒的红了耳根,执了桶中的瓢,就这么朝他摔了出去。
傅云只觉热血翻涌,口干舌燥,任凭瓢打在身上,甚至还想赞叹一句小娘子准头真不错。
不过,这也让他回过神,狼狈且仓促的移开了目光。
苏玉冷着脸拢上外袍,径直越过傅云进了里间。
等傅云平复一番之后,对方背对着他睡在床上,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
苏玉从小被宫人伺候,又不是真的女子,自是不会介意让傅云看了去。他是担心对方此时发觉出‘张娘子’的身体有问题,不知如何解释。
他捂着脸,自持冷静的太子头一遭后悔将傅云留在了这里。
傅云以为他是羞愧,躺在地上看着床上的身影,支棱着半夜未眠。
“小娘子,你理理我。”
他收回思绪,赔了不值钱的笑,凑上前去。
苏玉微叹一声,放下手中的活,定定看了他一眼。随后指尖沾了凉透的茶,在前两天傅云搬进来的那张矮案上写:公子把我当什么?
水痕干的快,但傅云看得真切。
他蹲下身,笑意盈盈:“小娘子为何这么问,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敬你也喜欢你。”
“昨夜是我唐突,可若非贼人也不会如此。小娘子也不必为此事担忧,我定会负责到底。”
苏玉听罢,沾茶写道:“我并不在意这些,你也不必负责。”
傅云一看,被拒绝自然不肯。
“小娘子,我心中早已把你当做我的人。来日,你要同我一起回去面见长辈,拜堂成亲。”
他大言不惭,如沙场征伐,势在必得。
苏玉不应,反而弯唇。
傅云未得春光和煦,却见一捧泠泠冷意的雪。
“我不会同你回去。”苏玉写道。“你我之间并无情分。”
此时的水色如同刺透对方的利刃,搅碎了那与生俱来的优越,傅云徒然冷了脸,表面似是结了一层雁郡的冰碴。
“小娘子,你我之间怎会没有情分。”傅云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就算你不允,我也有的是手段。”
“同我在一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何必在这里蹉跎。小娘子,你读过书,应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他不是什么圣贤君子,他是西北安定侯世子,天生的骄子。他上过战场,行过军,杀过人,一路走来都是兄长给他铺就的坦途,又怎会在一个寡妇身上摔跟头。
喜欢的东西他会自己争取,别人不允的他废些手段抢来便是。
“小娘子,你我同吃同住,与寻常夫妻又有何区别?”傅云复而蹲下,温言软语。“我长这么大没有过别的女子,也没有同旁人订过亲。你救了我的命,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情分?你行行好,可不可以不要拒绝我?”
苏玉似是被说动,柔了眸光,去了刺。在傅云的期待中抬手抚上他的鬓角,叹气道:“可是,你太年轻了。”
傅云脸色一僵,由红转白。愤而拂开对方的手,起身离开里间。
苏玉慢条斯理的重新拿起针线,神态自若。
如何令世子怒冲而去?
只需五钱便可听太子殿下亲口传授秘籍。
傅云一路上了后山的山腰,一拳砸在粗壮的树干上,惊了上头的栖鸟。
他这辈子除了家中长辈,还没人能让他说上几句软话。自己好言相劝,对方竟然还出言嘲讽。
傅云回头看着来时路,带着鲜血的拳头又砸在了树干上。
“飞书,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居然说我太年轻?”
“我年轻?我十六岁便上过战场 ,血肉里面杀出生路,虽不敢说千锤百炼,但也未缺过见识。”
“她一个村妇,凭什么说我年轻?”
飞书在他身侧缩着脖子,尽职尽责的扮演木头人,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在西北,哪有人敢惹世子生气啊,这寡妇是个哑巴都能把世子气到跳脚,要是能说……飞书想都不敢想。
“秦业到哪了?赶紧叫他回来,本世子今天就要走!”傅云吼道。
飞书吓得一颤,不得不搭腔:“业哥远在阙都,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傅云哑了火,又回想起那寡妇风轻云淡的模样,愤愤的将怀里的藏着的书拿了出来。
飞书一惊,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世子把这东西拿出来难道是要观摩?
只见世子翻开第一页,上头画着百花盛开,姹紫嫣红的春景。
画者笔力深厚,花朵神态各异,惟妙惟肖。
世子又翻开第二页。
一名黑衣男子与一名粉衣女子出现在画面中。
黑衣男子长身如玉,粉衣女子弱柳扶风。两人身在花丛,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世子翻开第三页。
黑衣男子剑眉星目,阳刚俊朗。粉衣女子……
傅云仔细看了看,那画着的女子墨发披散,眉间莲形花钿精妙,一双多情桃花眼含情脉脉,确实不错。
只是……傅云皱眉,怎么胸前这么平,莫非现在是盛行这种体态?
世子心怀疑惑,接着翻开第四页。
入目繁花似锦,黑衣男子搂着粉衣女子盈盈细腰,二人唇齿相接。
傅云脸色熟透,一把合上此书。
飞书心中偷笑,这才哪到哪啊,世子脸皮也忒薄了。
傅云平复了急促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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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缓缓打开,翻至第五页。
依旧是繁花做景,粉衣女子褪下薄衫,香肩半露。黑衣男子伏在她身上,吮其玉颈。
傅云若无其事翻开第六页。
花丛之中,男子跪坐,女子跨坐在男子身上。此时女子衣衫褪至臂弯,半遮半掩,胸口齿痕带血,红珠带着水光,格外清晰。
傅云继续翻开第七页。
飞书探头想要一睹为快,却见世子‘啪’得一声合上。
“操……”
傅云哪能想到,这本书画得居然是龙阳春宫。
粉衣女子……什么女子,那根本就是个男人!
他在军营里见的男人多了,谁不是五大三粗,不修边幅?一时间没往那方面去想,便着了这画师的道。
傅云侧头看身旁满脸好奇的飞书,顿觉头疼。
飞书哪都好,就是不太伶俐。
上次给傅川传的书信,被截了都不知道。
傅云转头又想,不伶俐也好,否则傅川那边瞒不住。
“去给我取把柴刀来。”
他将书甩回给飞书,轻踹了一下对方的臀部。
飞书忙着接书没留神,被踹了一个趔趄。他噘着嘴不满的‘哼哼’两声,身体很诚实的听令,下山去找柴刀。
——
等傅云在后山自虐般发完世子脾气,看着山下升起做饭的炊烟,他利索的背上用枝条捆好的柴。
呵,女人,小爷有的是手段!
这厢傅云不知所踪,苏玉照旧准备晚膳。
他处理了傅云打回来的山鸡,切成块,用水焯过,再放入林氏送的姜葱之类的调味,一半炒至浓汁捞出,一半炖在汤锅。
傅云踏入院中,便闻到了灶房传出的香味。
他一把将柴丢在院中,眉眼冷峻,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小娘子平时吃的都清淡,今日这膳定是为他而做。
傅云用尽力气将唇角压了回去,没急着进去,舀水先将手上的血洗干净。
他之前刚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了些许,泛着丝丝疼痛,但他完全不在乎。
苏玉听到了外头的动静,从灶房出来看他。
对方的头上身上沾了不少木屑,肩处还有点点暗色的血迹。
傅云冷脸掠过苏玉一眼,故意瘸着腿往厅里走去。
这哪还有今天上午那高高在上的气势,似是被霜打的落苏,焉焉垂着头。
苏玉刚想开口,对方却头也不回,气性大的很。
他跟上对方,去拉对方垂在一侧的手。
傅云暗喜,转头时收回自己的手,神色烦厌:“小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苏玉递给他一样东西。
傅云接过一看,是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上头绣着云纹,模样是他玉佩上的那款。
一顿饭加一块帕子就想哄好我?傅云在晚膳之前,如此想到。
可等夜晚沐浴后,对方又细细替他上了一遍药。
傅云躺在地上,穿着对方给他裁的新衣,已经忍不下去了。
今日之事本世子大度,不计前嫌。再说小娘子日后是我的人,作为夫君吃点亏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