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变成他心头白月光》
1. 第 1 章
定历二年夏至,大雨倾盆。
暴雨犹如白链,锁住世间万物,也锁住了谢瑶的人和心。
半月前,朝中骤生巨变。镇远大将军苏海从北境得胜归来,领着十名将领上殿讨赏,银甲不解、兵刃不卸,还要求皇帝每年拨下数百万两银,供他作军饷打仗。
新帝登基尚不足一年,尚未展开拳脚,怎么可能倾尽国库之力,供苏海打仗?更何况,一年的军饷,也要不了那许多银子。
苏海摆明了是在假公济私。
这样的无礼僭越,本该立马受到弹劾,可是内阁六位大臣,竟有三位出来替苏海说话,还有两位只知和稀泥,崔昭身为新帝亲自提拔进内阁的心腹,自然要在这时候挺身而出。
谢瑶由先皇后抚养长大,与新帝也算是半个兄妹,此时此刻,当然不能拖兄长的后腿。
因长在先皇后膝下,谢瑶熟知朝堂与后宫事务,自己所知关于苏海之事皆尽告诉了崔昭,又将行李打点妥当,送了丈夫崔昭进宫。
十日前,崔昭奉命进宫,到如今仍未归家。
流言如同藤蔓,在暗处恣意生长。
有人说,恐怕是朝局已生不测,苏大将军要扶持交好的礼亲王登基,也有人说,崔昭身为反苏党的领袖,已经人头落地。
院中的粗使奴婢们将流言说来说去,没一句是谢瑶爱听的,可她如今幽居琼华阁,再无人手刺探消息,只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忽有人说,新帝自太子做到皇帝,多年膝下无子,便是因为过度宠信崔昭这个心腹近臣,二人关系匪浅,早已超过了寻常君臣,很快就有人附和,崔昭和余容郡主成亲后也从未有过喜讯传出,更加佐证这一点。
谢瑶惊怒交加,用力将窗户一推,几个丫鬟婆子看见窗中露出的冷锐面孔,犹如黄雀见了鹰,立时四下散开,连请安也不晓得请。
见了这副情状,谢瑶更是恼火:倘若不是婆母这个昏头的有意纵容,府里的下人哪敢这样言行无状!方才那几个下人,尤为不知所谓,编排自家主子还不算,竟敢编排皇帝是非,若是叫旁人逮住把柄,只怕连谢瑶这个破例晋封的郡主也保不住崔家满门!
作了多年的状元夫人,后又作得阁老夫人,谢瑶早已练出一副风平浪静的性子,可是不知怎么,谢瑶今日按不住火气,隔着院墙,呵斥一声:“再有言行无状的,立刻自个儿去韩总管那里领罪!”
到底她管家多年,积威仍在,如今虽然幽居,却还有身份,奴婢们不敢还口,院中霎时静得好似寺庙。
良久,有个嗤笑声隔墙响起:“这个家姓崔,不姓谢!”
是啊,这是崔家。谢家?早十多年前就已没了,否则,自己也不会被收养入宫中,然后下嫁崔家。
谢瑶愣怔,良久无语。
不知自己前世是造了什么孽,结得这样一门亲。
丈夫是人间谪仙,品貌非凡,可是正好似贴身丫鬟白菱说的,人是谪仙,性子也是谪仙,怎么也捂不热。
成婚多年,二人明明同住一府,却聚少离多。他忙朝堂大事,她管女眷往来,颇有各自为政的意味。
谢瑶不是寻常女子,不爱作一味攀援男人的藤萝,她不会,也不屑。
更何况,当初父母也是这般齐力同心,先皇和皇后也是这样分管两处,都算是美满姻缘,崔昭待谢瑶尊敬倚重,谢瑶便也别无所求。
四个月前,谢瑶终于遇喜,可是新帝登基后,多少事情指望着人帮衬,他的胞妹阳平公主只会玩乐,皇后独木难支,女眷这里的事,只能依赖谢瑶。
谢瑶不怕出力做事,也颇有甘之如饴的意思,谁知,却忙得失了孩子。
失子之悲,固然叫谢瑶痛不欲生,可是更让她不解的是,丈夫知道这事后,只是点灯熬了一夜,除了一双通红的眼睛,竟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甚至,丈夫好像愈发热衷朝堂事务,恨不得在文华殿住下,看那样子,立时就想升任首辅。
谢瑶自幼爱说爱闹,哪怕先皇后养育了她,也没强压着她改脾气,她到如今也是开朗性子,哪受得了崔昭这副情状。
自那以后,两人便愈发冷淡。
父母在时,谢瑶学得拳脚枪械,后来父母亡故,她被先皇后养在宫中,又习得诗书礼乐。做女官,甚至嫁入豪门为主母,她都能做得好,倘若她是个男人,早建功立业了,偏生遇见这样一家子人,做了默默无闻的贤内助。
一个冷淡的丈夫,已然叫人憋闷,还有对不知所谓的公婆,一个迂腐懦弱,一个尖酸短视,再有个在旁窥探的娇滴滴的远房表妹,她谢瑶活脱就是话本子里的苦命女郎!
论起正经的规矩谋划,十个公爹、三十个婆母加起来也不是谢瑶对手,可是架不住人家撒泼,谢瑶还能学婆母滚在地上拍大腿哀嚎么?
除开顾及崔昭的脸面,也要顾及自个儿颜面,更要顾念先皇后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不能失了身份体面,给宫里丢人。
崔昭胸有韬略,才过而立之年便被提拔进了内阁,谢瑶身为他的妻子,身为新帝的半个义妹,又岂能拖后腿?
外人看起来,谢瑶既无权贵公婆欺压,丈夫又争气,是世上最有福的人了,可事实哪是如此?谢瑶简直有苦无处诉,气得要呕血。
最要命的是,这亲事还是她亲自相中的。
此次崔昭离家前,只说一声“我走了”,连个放心也不知道说,她谢瑶自问不曾有愧于崔昭,为何总也捂不热他的心?
这许多年,她一向认为是他生性淡泊高远,从不曾妄自菲薄觉得他不爱自己,可是如今种种,让她怀疑自己这许多年,是否爱错了人,痴心错付。
谢瑶用力呼吸几口,雨带寒气,她喉咙痒得厉害,只得回身往桌上端茶。
茶水是白菱出门熬药前倒好的,放得许久,已经冰凉。
数月前的小产,尚有种种疑点,白菱不再信任府中下人,将那些从前便手脚不稳的人,打发了好几个出去,婆母借机捏得管家大权,崔昭竟也没反对。
谢瑶命人请崔昭回来,向他质问此事,崔昭沉默良久,只低低道:“你累了,静静休养一阵,也好。”说罢,竟又一头扎进文华阁去,颇有要长住的意思。
婆母借着白菱赶人的事情,愈发顺水推舟,将琼华阁中人手打发了干净。
如今这琼华阁,已无可靠下人使唤,人手虽不短缺,可煎药这样的大事,白菱自然要亲力亲为。
“这天虽热,雨气却寒,红药你怎么还开着窗?”
悦耳的声音响起,犹如玉磬清越动听,旁人都唤谢瑶作“瑶瑶”,只福云郡主方萝爱唤她幼时的小名。
游廊尽头走来一个身穿素淡衣衫的女子,容貌清丽,神态温文,正是这些时候日日都来的方萝。
“我看看白菱回来没有。”谢瑶不动神色放下茶碗,转身回去坐下,任由窗户大开。
下人们嚼舌,固然令人厌恶,却也叫人听见了意外的流言。
原以为那位远房表妹周锦儿,觊觎她谢瑶崔家媳妇的位子,谁知如今众人都传,日日往琼华阁奔忙的福云郡主,是要入主崔家做主母来了。
方萝好似没察觉谢瑶的冷淡,自外头关了窗,莲步轻移,走进屋来。
她走到谢瑶面前,裙摆好似茶盏中隐隐起伏的茶叶,漾开袅娜的气韵。
先皇后晚年膝下养得三个女孩儿,论气韵,方萝是顶尖的。
“嗯,小丫头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些了。”方萝熟稔地坐在谢瑶对面,仔细打量她的脸孔。
谢瑶从不爱背后念人是非的,直直看向方萝,一句“你是否想嫁崔昭”,都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虽是个直性子,却还没鲁莽到这个地步。
崔昭待她冷淡,可却倚重她,多少年来,她替崔昭设宴款待权贵女眷,已学会了把心事密敛珍藏,早不是当年欢快跳脱的性子,自然不会把话脱口而出。
更何况,方萝自两年前守得望门寡,日子过得也不易,何苦还要去戳人家的伤疤。
再想法子,叫方萝知难而退就是。
“等我好了,我要好好地吃几次冰淘,然后还要去骑马、射柳,把这几个月没玩的,全都玩个够!”谢瑶笑着,“崔昭这家伙,瞧他一身文气,骑术可了不得,我还输过他几次呢!”
“你呀你呀,满天下也就是你,这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些事。”方萝作嗔怪之语,忽地对上谢瑶炯炯的目光,明白了她话语中的机锋。
谢瑶是在无声地宣告,她还是那个飞扬跳脱的余容郡主,她还能捏住崔昭的心,想叫旁人知难而退。
论言辞锋利,谢瑶是不输任何人的,方萝也明白,纵使外头都传谢瑶和崔昭情意寡淡,崔昭对谢瑶的倚重,却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谢瑶在先帝和皇帝面前,都颇有体面,与崔昭更是相互成就,寻常女子,确实不能与她相比
可谢瑶不明白,如今,事事都已由不得她了。
崔昭早已不是籍籍无名的郡马了,他是最年轻的内阁辅臣,是清流的领袖,是朝堂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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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瑶如今不能再生育,已不再是崔昭的良配。
若是从前,方萝要么是一脸宠溺地再说些凑趣的话,要么就是艳羡地赞扬谢瑶的武艺,可是今日,沉默半晌,方萝却只冒出一句,“红药,你病后未愈,这会听起来还中气不足呢,且要好生养着。”
谢瑶在宫中比方萝得宠,如今她身份又高,方萝从不敢这样与她说话,今日的反常,哪怕迟钝如谢瑶,也察觉了出来。
盛夏的空气湿热,一股一股向屋内翻涌,不知怎么,那珍贵轻软的天青色绢纱帐幔,忽然厚重得叫谢瑶喘不过气来。
谢瑶隐约觉得,方萝是真打算入主崔府,谢瑶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要和姐妹为一个男人相争,饶是她能言善辩,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于是起身扶门往外张望,喃喃道,“白菱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陪着我,我快闷死啦。”
“表嫂是在等白菱吗?白菱被小韩总管叫去了,我来给表嫂送药。”一个身穿襦裙的娇小身影疾步走了进来,正是周锦儿,她手里捧着托盘,上头是黑沉沉一碗药汁。
“药还热着,红药你快趁热喝吧。”方萝仿若已经忘了方才的不悦,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文。
谢瑶将视线扫过二人,方萝秀丽,周锦儿娇美,论容貌,也都不输谢瑶许多,论性子,更是比谢瑶柔软温和。
或许,作妻子,这两人确实比谢瑶更适合,不过,谢瑶生来不知什么是怕,什么是退。
她不让!哪怕崔昭眼里没她这个人了,她也不会把自己的姻缘当成物件,随意交给旁人。
正要端药来喝,忽地想起外头流传的种种流言,谢瑶忽然肃了神色,看向那碗药。
莫不是毒药?
否则为何此刻,白菱偏偏被唤走?
这些人如此大胆,敢毒杀朝廷封的郡主!更是丧尽天良,竟谋人性命!
周锦儿看着谢瑶的脸色由红转白,可是眼神中的凌厉却丝毫没有熄灭,忽地对上谢瑶的眼神,发觉这女子一双妩媚的凤眼中,竟闪着不逊于表兄的威严,她一下子惊骇不已,身子摇摇欲坠。
药汁晃了几晃,洒出几滴来。
方萝握住了周锦儿的手,似是胁迫,又似给她传递力量:“不过是一些补药,不伤身又不害人,还不快给郡主服下。”
谢瑶摇头,瞬间便有了不动声色的借口:“我服药后要吃金缕梅,等白菱回来再取,药先搁着,等会再喝。”
方萝端起药碗,抿了一口:“红药终究还是小孩子脾气,吃药怕苦,我替你尝药,这总成了吧?”
谢瑶习得武艺,眼神锐利,眼见方萝确实作了吞咽之举,知道她不是作假,便一言不发,端了药好似饮酒,扬手杯干。
喝完药,谢瑶一擦嘴巴,连帕子也不用:“白菱呢?怎么还不见回来?”
“放心,我已叫人去寻了,你且安心坐着歇息,横竖不叫你们主仆二人天各一方。”方萝心绪好得很,竟开起了玩笑。
大约是病得久了,胆子也小了,方才输了阵,所以才叫方萝得意,谢瑶只觉得气闷,小腹又隐隐坠胀起来。
谢瑶不愿再露出懦弱神色,把头一昂,刚要说些什么,方萝踏上一步,柔婉一笑,慢慢开口:
“妹妹或许不曾听清楚,是小韩总管,把白菱给叫走了。”
方萝的语调罕见地尖锐,震得谢瑶耳中作痛,话里的深意,更叫她刺骨锥心,腹中的坠胀,变成了尖锐的绞痛。
小韩总管,是崔昭的心腹,是除了她这个妻子以外,崔昭最倚重的人。
方萝的意思,难道是说,崔昭想让她谢瑶去死?
可是,方萝也喝了药,倘若是毒,那她自身也难免受损,她会傻到如此地步?谢瑶心中一片混乱,恍惚间想起宫中的秘闻:某些药,寻常人服了无甚大碍,病人吃了却是致命。
是了,若是叫旁人捉住把柄,方萝定然没法入主崔家,也不知方萝到底看上崔昭什么了,竟然宁可亲自尝毒,也要登堂入室。
而崔昭,怎么也肯帮着方萝?
她谢瑶一生良善,从不害人,到如今,竟人人都想害她,为什么!为什么!
从前的机敏,如今全变成一团乱麻,只剩滔天的怒火,在谢瑶胸中熊熊燃烧。
谢瑶回身扑在妆台上,摸索着打开妆奁盒子,双手已然颤抖起来。
方萝格格一声笑,好似啼鸣的夜枭,就连周锦儿也被惊得缩起脖子:“瑶瑶方才还女英雄似的,这会怎么怕了?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妆扮?”
2. 第 2 章
外头远远响起女子嗓音,似是粗使下人与白菱互相招呼,方萝忽然失了耐性,又上前一步,直迫到谢瑶面前,替她解答种种疑虑:
“如今朝中暗流涌动,虽然苏将军势大,可也架不住清流们骨子硬,处处与他为难,崔昭身为清流之首,是苏大将军拉拢的对象,最好的结盟方法,莫过于……”
“联姻!”
谢瑶什么都懂了,停住摸索的手,直直与方萝对视。
方萝是已故的庆川王之女,庆川王,便是苏海仕途上的恩人,这一次的联姻,既是永结盟约,也是替方萝了一桩终身大事,毕竟,方萝拖到二十七岁还未嫁,可择的良人实在不多。
想到这里,谢瑶已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她腹中绞痛愈著,几乎让她站立不住。
她小产伤身,这是最现成的借口,想必那药里有厉害东西,能让她血竭而死。
这些人,也太残忍,连死,也不肯给她一个痛快!
雨声已停,只余潮湿的热风,一阵一阵吹起屋中的绢纱帐幔,几乎要遮住人的面孔。
“我明白了……白菱,你回来了。”
方萝转头,见满脸焦急的白菱疾步进门,她闲闲退开,面带笑意:“哦,是白菱回来了,你们主子身体不适,你去哪儿了?”
白菱一抹额角的汗珠:“都是奴婢的不是,方才小韩总管有急事找,我这才走开。”
这话印证了方萝的说法,又似是在宣召崔昭对谢瑶的恶意,叫谢瑶再次咳嗽起来。
谢瑶似是病得失神了,连帕子也不用,以手作挡,牢牢捂住口唇,颤抖之下衣袖坠落,露出瘦成一把柴的腕子。
方萝眼神闪烁,垂眸不语,良久道:“红药你好生歇着,我去阳平公主府瞧瞧,回头再来好好陪你。”
谢瑶忽地伸手,拽住方萝的胳膊,力气大得不似久病之人:“方才锦儿端药给我,你又替我试药,有劳你们两位了,我该谢你们。”
方萝眼睫一震,抬眼时眸中波光粼粼,不知是因她平素的出众气韵,还是为了旁的:“这都是分内之事,我以后的日子……会好好照料你的。”
不知主子和福云郡主为何要说这些,白菱听不懂,可是看主子面色青灰,知道她身子不适,连忙上前轻轻解开谢瑶的手:“福云郡主既有事忙,就请先去吧,郡主这里有奴婢。”
周锦儿看着方萝与谢瑶的情深义重,眼中忽然坠出泪珠,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我以后的日子也会好好照顾表嫂,我……”
白菱见周锦儿忽然下拜,又好气又无奈,连忙用力拉她起来。
平白无故对着同辈之人跪拜,只怕要折人家的寿,可是这位表姑娘出身寒微,根本不懂得这些,白菱平素不喜周锦儿,此刻却也识得这一拜纯然是发自肺腑。
谢瑶咳得更厉害,对那两人的真情无动于衷:“白菱送两位贵客出门,我要好好歇着了。”
白菱应声而去,谢瑶回身坐在床边,从枕下取出一本手札,凝神望两眼,用力一撕。
重病之下,谢瑶无力,只扯下一角纸来,她挣扎着站直身子,又欲再撕,白菱却已扑上来拦住她:“郡主,这是你的心血,多年来搜集整理的朝廷要务,是助郡马功成的……怎么能毁了它!”
谢瑶腹中绞痛不止,心口又有一股甜气涌上,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白菱大惊,无暇再去管那手札:“郡主,这是怎么了?来人!来人!”
谢瑶知道时辰无多,用力拽住白菱:“来不及了,我服了千机香。”
千机香?白菱脑中好似响起炸雷。
那是先皇后给自家郡主带出宫的宫廷秘药,整帖服下后须臾便要丧命,极为厉害。这是用来辖制厉害妾室的,为了不损阴德,只带了一副,不过多年来郡马清心寡欲,琼华阁根本用不上这东西。
白菱一直以为主子早已将它束之高阁,谁知,自己出门不过片刻,竟生这样的变故!主子到底是何时取了药,又何时服下?
不待白菱作反应,谢瑶又急道:“方才与她们当面说清,是周锦儿端来药碗,方萝替我尝药,她们二人皆认下的,你可记住了?我是喝了药才身子不适,不愿受尽慢毒折磨而死,不如自己速速了结干净,横竖这世上没有我再牵挂的事……我走后,你去平阳公主府,公主性子倨傲,可是急公好义,看在一同长在先皇后膝下的份上,她会替我保全你。”
白菱似懂非懂,面上满是惊惶,时而盲目点头应“是”,时而又摇头欲劝谢瑶。
谢瑶脑中渐渐模糊,知道时辰将至,便将要紧事再重复一遍:“记着,是周锦儿端药,方萝亲口尝药,她们两个……”
终究是作局算计他人,谢瑶说不下去。
然而这二人联手给自己喝了毒药,自己服千机香自尽,不过是加速了这结局,不算无故陷害。
谢瑶一辈子只这一次算计人,用尽了所有的恨意,又咬牙添一句:“崔昭和崔府,也有门户不严的罪过!”最末这一句用尽了谢瑶全部的力气,她身子一软,跌坐在床边,语句渐渐散乱:“白菱,把事情……办好,立刻去阳平公主府中。”
主仆多年,白菱已明白谢瑶的意思:福云郡主和周锦儿两个便是投毒凶手,郡主不堪久受慢毒折磨,愤然自尽。郡马,也要因此而被问罪。
这些日子,白菱听府中流言,比谢瑶只多不少,早认定了那两个女子对自家郡主不怀好意,此刻听见果真如此,自是惊怒交加,又听见主子临终前还替自己筹谋,更是涕泪俱下。
可是,要这临终的算计做什么?郡主怎么这样决绝?
人活着,不比什么都重要?
这些人敢害郡主,是打量郡主性子天真么?郡主不擅算计人,可还有郡马,白菱知道自家郡马的厉害,哪怕是那位老成精的首辅大人,也曾在郡马的锋利言辞中,拜下阵来。
为什么郡主不等郡马回来!
是了,郡马近些日子惹了郡主不高兴,可是郡马他终究是个可靠人呐,郡主怎么连他也一并恨上了?
白菱想不明白这里头的事,可是她明白,主子的恨不会没有来由,她不知该如何处置这里头的事,想起主子临终前将自己托付给阳平公主,白菱一下子寻到了主心骨,却愈发哭得双眼模糊,紧紧搂住谢瑶不肯放下。
不知过了多久,谢瑶温软的手已没了温度,白菱始终舍不得撒开,又握着谢瑶的手,反复抚摸,忽地闻见异样的淡淡花香,霎时反应过来。
毒就在主子手上,她方才咳嗽时不拿手帕,以手作挡,趁机服了药。
主子都没和自己打商量,就这么去了,一定是痛心到极点了!白菱才止住的泪,又涌了出来。
白菱轻柔地扶谢瑶睡下,一如平日服侍她就寝,再替谢瑶盖好被子,又凝视良久谢瑶平静得好像入睡的面容,忽地望见地上掉落的手札,轻轻捡起置于谢瑶枕边,然后用力擦干涕泪,大步走了出去。
.
文华殿里,气氛凝滞得像要结冰。
虽是盛夏,崔昭一张脸孔冷得像霜,叫每一个看见的人遍体生寒。
他翻遍了本朝的每一册史记、本札,也没想出法子来驳倒苏海。
没有人说过,新帝登基立足不稳时,便可不拨军饷发给军士。
虽然人人都知道苏海是假公济私,可是军心不可动摇,倘若此事处理不当,只恐要生大变。
添茶的内侍手脚轻得无声无息,续完茶水,原地立着不动,崔昭极其敏锐,立时察觉到这内侍的反常:“何事?”
“回禀阁老……大人。”内侍忽地想起崔昭不喜“阁老”这称呼,半途改口:“崔大人,徐老公公有事来求见。”
徐老公公?崔昭愣怔片刻才想起,妻子新婚后偶然说过一次,先皇后身边有一老内侍姓徐,极为忠心,如今还在宫中任着闲职颐养天年,能让小内侍这样审慎称呼的,必定是他了。
可是,他与内宫宦官素来无甚深交,徐公公来寻他做什么?
或许,是皇帝有什么密令不便叫人察觉,是以派了这位先皇后的心腹来传。
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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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起身,掸一掸衣上的浮尘:“请徐公公在亭子里稍候片刻,我这就来。”
细雨蒙蒙,淋在人身上既湿且凉,崔昭不以为意,大步迈进雨中,在一颗翠柏下看见了徐公公。
“徐公公,不知有何贵干?”崔昭轻轻整一整衣袖,双手垂下,俨然是敬听圣旨的样子。
徐公公看一眼这如青山一般俊美的年轻人,一把将他拉起:“阳平公主有话叫老奴传来,崔府有变,请阁老速速归家!”
崔昭平静的面容忽然漾起涟漪,话语飞快地倒了出来:“公主可有明示是何事?不,徐公公不必说了,我立刻归家!”
立刻归家也是迟了,徐公公心中重重叹口气,面带悲悯,语气和缓得好似在哄孩子:“崔阁老可要节哀啊,纵使是悲伤,也要珍重自身,郡主已然去了,千万别让她在天上也不安心……”
陌生的语句好似重锤击锣,震得崔昭耳中隆隆作响。
什么叫“郡主已然去了”?崔府中的郡主,除了谢瑶还能是谁?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谢瑶虽然身子弱,可却无病无灾,即便小产伤身,也不会骤然离世。
一定是有人害她!
怎么会这样!
倘若谢瑶还掌府中事,依她的本事,谁能害到她?当初她疲累交加才失去孩子,自己便同意母亲代她掌事,好让她静养身心,是否做错了?
不,不对,哪怕谢瑶如今静养,还有白菱呢,这丫头心思缜密,不会让她主子出事的。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徐公公的话是什么意思?”
眼前文雅俊秀的年轻人,忽然冷锐下来,狭长的眼眸中似有滚滚风雷,叫徐公公莫名弯了弯腰:“阁老,公主只教奴婢来传话,别的不曾吩咐。公主还说白菱在她府中,一切等见到阁老再说。”
崔昭撩袍转身,立时就要奔出宫去,却被徐公公用力拽住:“崔阁老,公务要紧,速速了结了出宫去吧。”
这句话好似绳索,一下子缚住了崔昭,叫他呆若木鸡。
徐公公已将话带到,又劝了崔昭以公务为重,自觉已可功成身退,便做个揖,自顾离去了。
崔昭面无表情地盯着空中,良久不动,身上的淡青素衣已被浸成墨色,雨丝在他脸上汇成涓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方才那传话的小内侍见崔昭久久不归,怕耽误了公务,便出来寻,远远望见崔昭发怔,上来请他:“大人请回去吧,其他大人们都在等着呢,国事不可误呀。”
“国事?”崔昭冷淡地笑,好像隔着一层面具,加上颌角的雨滴,更像在哭,“我忙这些国事,都是为了什么?”
这话似藏着无尽之意,有深深的疲倦,甚至还有……憎恶。小内侍骇得浑身发抖,牙都打起哆嗦:“崔大人自然是,为君尽忠,为民……”
崔昭他自来机敏聪慧,从无失神的时候,然而此刻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明白,他只觉得心头有一把火在烧。
对着小内侍,崔昭却不曾露出分毫,只微微一颔首:“你说得对,我们回去吧。”
才走到文华殿门口,便有一身穿玄色侍卫服制的人,上前拦住了崔昭。
那侍卫见了崔昭,躬身行礼,神态却全然不是对皇帝近臣该有的恭谨:“崔大人,请暂且留步,苏大将军有军务相商,还请大人移步一叙。”
且不说如今苏海和崔昭立场不同,二人一文一武、一权贵一清流,根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哪怕是上朝拜谒皇帝,都是分列两边,何时用得着一同议事了。
侍卫浅作一礼便立刻起身,小内侍眼尖,早已瞧见侍卫腰间悬着一柄短短银剑。
皇城内佩剑,又无伴搭同行,这无异于造反!小内侍立时惊得要叫出声来,却被崔昭一把扯到身后,崔昭瘦削却颀长,将小内侍遮得严严实实:“有劳这位大人前头引路。”
小内侍看着崔昭远去的身影,遍体生寒。他想不明白,崔大人明明与苏大将军势不两立,为何要以身犯险。难道,他是要去投靠苏大将军?
3. 第 3 章
谢瑶觉得自己身子轻得像风筝,迎风欲飞。
低头望见重重屋檐,其间遍植松竹,只东边一处庭院花团锦簇,间或行走的人影小得像虫蚁,谢瑶知道自己是在半空,约莫已经死了。
或许是念及先皇后的养育之恩,又或者是想看看那薄情寡义的崔昭在做什么,谢瑶飞快地掠过闹市,直直穿入宫中。
文华殿中并无崔昭的身影,谢瑶登时不解。这男人在家多住一刻钟,都仿似愧对了宝贵光阴,怎么青天白日,竟无故擅离职守。
谢瑶遍寻不见,便不再找,又往凤仪阁飞去。
凤仪阁早已换了主人,谢瑶不曾入内,绕过主殿,去往后头的花园。
那里,是她十岁入宫后,呆得最久的地方。
两个梳着少女环髻的身影浅浅浮现,穿大红襦裙的是谢瑶,穿真紫衣衫的是阳平公主,二人手持团扇,嬉笑扑蝶,时而又互相背对、皱眉发嗔,远处一端庄妇人,笑容浅浅,正是先皇后。日子一晃,又多一个窈窕女子的身影,她身穿绿衫,言行端庄,这是方萝。
或许是因为忆起方萝,谢瑶顿觉头痛欲裂,耳边响起低低的吟唱,仿佛是唤她归家。
家?她哪还有家?
她本以为亲如骨肉的姐妹,不惜杀她取而代之,更可恶的是,与她相互扶持多年的枕边人,竟也助纣为虐。
谢瑶不甘,用力聚拢心神,却已身处铺天盖地的纯白中。
灵堂之上,陈设一块精致牌位,白菱在下首哀哀痛哭,阳平公主站在边上,眼圈赤红,怒视门外。
谢瑶顺着阳平公主的眼光望去,幽深树影后,一对清雅素净的身影并立,仿若一对璧人。
崔昭面色如同寒潭,不起波澜:“你们所谋所求,只要与我崔门联姻?而你,福云郡主,当真愿做高处不胜寒的阁老夫人?”
方萝对前头一半避而不答,“我或许不如红药那样事事妥帖周到,可我愿意勉力一试,为了你,也为了苏大将军与你签定的盟约,如今两方休战,皇上也得裨益,不是很好吗?”
崔昭面上终于起了涟漪:“她不喜人唤她这小名红药,奉恩侯夫妇亡故后,这幼时小名已是她的伤疤。”
“是我做得不对,我……”方萝似是急于讨好,身子轻轻侧过,恰巧凑在崔昭身边。
崔昭猛地回身,远远凝望灵堂,神情木然,眼珠仿佛连动也不会动了,良久才点头应:“好,你要做崔家妇,要做阁老夫人,我应你就是。”
眼前二人的对话叫谢瑶无比愤怒,谢瑶仿佛又死了一次,魂魄愈□□缈,连下头的声音也听不清了。
或许,她是真的该走了。
狂风大作,鼓乐伴随着哭声震天动地。
长长的队伍,皆着麻布衣饰,谢瑶看见崔府上下人人面色悲伤,对她一向疏离的公婆,哭得尤为哀恸。
谢瑶对他们的态度感到不解,正想上去看个清楚,却被一声佛偈唤上云霄,临走前,依稀听见方萝的哭声:“我的郎君啊——”
再次落地,谢瑶只觉身子沉重,火辣辣地疼。
身边静谧得吓人,时有细幽幽的哭声,让谢瑶确信自己到了鬼府幽冥。
“都怪福云郡主,要不是她……”
“好了白菱,别说了。”
白菱怎么会在身边?自己临终前的谋划,难道竟没保住她?什么人,竟敢当着自己的面训斥白菱?哪怕是鬼,也绝不可以!谢瑶用力睁眼,欲要给白菱撑腰。
满目焦黑的屋梁映入她眼帘,叫谢瑶对“地府”的环境大失所望。她本以为地府该是阴森却华美的场景。然而眼前白菱的面容鲜活而娇俏,头上还梳着宫女寻常梳的如意髻,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
白菱双眼红肿,好似对桃儿,忽见谢瑶看来,又是哭又是笑:“姑娘醒啦!”
边上有一身材微福、忙碌不停的中年妇人,闻言立刻停手走过来,她面目焦急,正是谢瑶入宫后的第一位掌宫女史姜女官。
这,不是先帝一朝的事了吗?
谢瑶用尽力气起身,谁料四肢轻盈柔软,全不是久病的模样,她一下子跳了起来。
白菱又破涕而笑:“姑娘没事了!”
姜女官却还是眉头紧蹙:“毕竟是走水,姑娘吸了烟火炭气,怎么会这样快没事。”
走水,这并不是常事,谢瑶印象中只遇见两次,照时间推算,这是永正三十年。
见谢瑶发愣怔,姜女官连忙上前来捏住谢瑶的手腕把脉,又示意白菱取来披风替谢瑶加上,谢瑶脑中忽地好似放焰火,炸开许多事情。
阳平公主新得一座四尺余高的走马灯,迫不及待拿到谢瑶这里来炫耀显摆,方萝见了那灯上凶神恶煞的四大天王像,唬得跌了一跤,恰巧踩在阳平公主所养的猫儿尾上,猫儿受惊后四下窜逃,撞倒走马灯,火灾,便这么来了。
事事都巧得很,灯是阳平公主带来的,猫儿是阳平公主养的,这火灾,自然该算在阳平公主头上。
因所住的临江殿因火灾而需要修缮,谢瑶便搬去与方萝同住,方萝性子温软,远比倨傲的阳平公主好相处,自此,谢瑶便渐渐远了阳平公主。
从前谢瑶并不曾多想,这时细细算起来,哪来那么多凑巧。
依她作了多年阁老夫人的敏锐,自然知道这事有蹊跷,可是,在宫中操纵放火,方萝有这样的本事吗?
再说了,方萝此时才进宫不足半年,立足未稳,有这样的胆量吗?
谢瑶来不及理清头绪,便听见外头急匆匆的脚步声,姜女官向来规矩大,听见这声音已皱起眉来,然而小宫女菊香的话,叫姜女官来不及开口说教:
“姑娘,姜女官,不好了,为了咱们临江殿走水的事,太后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正在寿宁宫中训斥皇后娘娘失职,还把公主狠狠骂了一顿,太后还下旨要把咱们宫里人都赶出去呢!”
太后这个老妇,当真是不知所谓,现如今是皇后掌管宫闱,她天天对皇后横挑鼻子竖挑眼不算,出事了还要先发制人,伸手来打皇后的脸。
谢瑶记得前世并无这事,这时来不及细想,气得连头晕都来不及头晕了,压抑多年的火性也冒了出来:“白菱快替我更衣,我要去寿宁宫!”
姜女官急了:“姑娘身子还弱着,掺和这里的事做什么?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处事周全,不用姑娘去的,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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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要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谢瑶前世便是把大局看得太重了,处处忍让,这世眼瞧着皇后和阳平公主无辜受责、自己宫里的人也要被驱赶,怎么还忍得过去,回首看一眼姜女官,眉头高蹙:“姜女官若是怕,我只和白菱去就是。”
“怎么可以,姑娘去寿宁宫,我自然要同去。”姜女官满脸纠结,却还是一口答应下来。
谢瑶只记得这姜女官胆子比蚂蚁还小,就连读书进学也要劝诫她“多多让着阳平公主”,却不曾想,真遇见事了,姜女官竟是且怕且出头,她一边换衣裳一边对姜女官展颜一笑:“莫忧心,我去瞧瞧再说。”
姜女官怎么能不忧心,她在宫里近二十载,服侍的主子各有脾性,唯有眼前这一位,叫她最心惊胆战。
论聪明机灵,这位谢姑娘是不缺的,可是她出身武将之家,琴棋书画平平,武艺拳脚却高超,随之而来的,便是飞扬跳脱的性子。
阳平公主天真骄纵,和谢姑娘简直是一拍即合,一个敢出馊主意,一个就敢动手执行。
公主说那树顶的一簇琼花最好看,能折下来给皇后娘娘插瓶最好,谢姑娘便折树枝作飞刀,射下琼花来,公主得了花束,又嫌花梗被谢姑娘弄碎,谢姑娘还敢据理力争,反问公主有没有旁的法子,气得公主扔了花就走。
两个姑娘,时而好得像一个人,时而又互不理睬,若是寻常姐妹间,自然是无碍,可偏生那一个,是皇后娘娘最小的嫡出公主。
姜女官是服侍谢姑娘的,姑娘有个好赖,问责下来,她便是首当其冲的一个,如何不忧心。
既怕姑娘太没规矩给皇后娘娘惹麻烦,又怕姑娘勤奋苦读越过了阳平公主叫皇后娘娘不快,姜女官愁得头发都白了许多。
此刻姑娘一门心思要去寿宁宫,依着她的直性子,还不知要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姜女官再怕也得跟着,至少能帮姑娘描补几句不是。
谢瑶原想自己步行去寿宁宫,姜女官坚持不肯:“姑娘身子娇贵,此时尚未痊愈,怎么好劳动?”
“我身子无妨,姜女官不必劳心。”谢瑶不好直说自己嫌弃轿辇太慢,只好顺着姜女官的话说。
她醒来后,原打算再不受规矩束缚,可是对着姜女官的好声劝慰,她也只能放慢性子解释。
姜女官哪里不知道谢瑶在想什么,眼珠一转就想到了法子:“皇后娘娘正在太后宫中……回禀事宜,姑娘此去,还是稳妥要紧。”
这里的意思,谢瑶明白,皇后已然在受太后责难,她谢瑶不能再不守规矩,给皇后添麻烦。
于是谢瑶点点头应了:“好。”
姜女官登时又觉得自己的白发生得慢了些。
这位主子虽然性格跳脱飞扬,到底还是听劝的,等到了寿宁宫,她多多替谢姑娘描补周全,想必无事。
一行人声势浩大地到了寿宁宫门口,早有守门的小内侍迎上来。
不待姜女官开口,谢瑶便出声了:“这位小大人,我身体初愈,特来给太后娘娘请安,劳你替我通传一声。”
姜女官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谢姑娘这两句说辞天衣无缝,哪还用她描补?
4. 第 4 章
寿宁宫中,雕梁画栋,香烟缭绕。
太后并不是皇帝亲生母亲,故而与皇帝并不亲热,与皇后这个名义上的儿媳,更是面子情都懒得摆,谢瑶被引进殿中,便瞧见太后痛心疾首地向下训话:“世所罕见!实乃世所罕见!”
皇后在下首,连个座也没得,与阳平公主一同站着,二人皆恭敬垂首,然而都是肩平背直,叫谢瑶无端想起御花园中优雅的白鹤。
前世的记忆纷至沓来。
周皇后生性宽和,是永正帝元配正室,育有两子两女,中宫地位稳如泰山。
阳平公主是周皇后中年时所得的女儿,生来便是花软玉,美貌如同金玉般华彩辉煌。因她出生时嫡出兄姐都已长成,周皇后对这位小女儿便无甚期许,只望她平安喜乐。
为着谢瑶的身世,周皇后对谢瑶的教养还更上心些。
阳平公主与谢瑶年岁相仿,两人便一同进学。
周皇后对谢瑶三日一问、五日一考,谢瑶自己又上进,便比阳平公主强出一大截去。
虽说周皇后对女儿不作期许,可是阳平公主眼瞧着小姐妹比自己强,哪受得了,可她自家吃不得苦,便怎么也比不过谢瑶,一来二去,两个女孩自然是时好时坏了。
眼瞧谢瑶进殿,阳平公主便无奈地扁扁嘴,这时候是当着外人,她自然亲近谢瑶。
太后瞧见阳平公主使脸色,用力咳一声,谢瑶赶紧上前,拎了裙摆噗通一跪:“谢瑶给太后娘娘请安。”
阳平公主与谢瑶日日厮混在一处,两人是欢喜冤家,心意相通,见到谢瑶忽然这般对太后跪拜,已有了好主意,登时大惊小怪:“呀,瑶瑶身体未愈,怎么行此大礼,这不是叫太后娘娘心疼吗!”
太后潜心向佛,自诩心善,她来心疼谢瑶是假,怕人议论她心肠硬才是真。
听了阳平公主的话,太后果然长长地从鼻子出一口气:“行了,既是身子没好,何必行此大礼,起来就是。”
谢瑶重活一世,虽然不愿再作默默无声的影子,却也不代表她想活得莽莽撞撞,相反地,前世里多年的经验告诉她,这位潜心修佛的太后,可一点也不像她表现出来的这样简单。
太后虽然不是那种心机深沉、阴毒狠辣的人,可是胡搅蛮缠也不逊于前世的崔夫人,否则也不会时时找借口为难皇后。
谢瑶敢说,若没有身份架着太后,她也能拍着大腿与皇后拌嘴吵架。
进门便行个大礼,谢瑶倒真不是为了挤兑太后,可是阳平公主那么一咋呼,就好像坐实了谢瑶的想法似的。
谢瑶无奈,不过她也并不为此责怪公主,横竖太后并非良善之辈,多得罪一次又如何。
周皇后已经向阳平公主投来警告的眼神,然而阳平公主正为自己方才的急智而得意,根本没看见。
谢瑶恍若未见阳平公主得意的挤眼皱鼻,上前对着太后一行礼:“回禀太后娘娘,臣女所住的临江殿走水失修,需要大力修缮,臣女今日来,一则是为了向太后娘娘请安,二则是为了请太后娘娘做主。”
太后知道下头这臣女与阳平公主是欢喜冤家,两人好时恨不得并头而睡,吵起架来,却谁也不让谁。
偏偏儿媳妇迂腐,说功臣之女不可薄待,强行约束阳平,几乎叫一个臣女压住皇家的公主,简直不知所谓。
此次居所因阳平公主而走水,谢瑶肯定不高兴,碍着皇后的面子不好对阳平如何,自然要另想他法。太后只当谢瑶是要她主持公道,便慈眉善目地一笑:“哦?谢瑶,你有什么请求,尽管说来。”
谢瑶极为欢悦地向上一行礼:“多谢太后娘娘成全!臣女在此,先行谢恩!”
周皇后仿若不认识谢瑶一般,几乎有一瞬忘了皇后的礼仪,直直看向谢瑶。
这姑娘的脾性人品,她是知道的,这时倒不是疑心谢瑶曲意讨好太后,相反地,是为这姑娘的狡黠而惊讶。
太后虽然不好相与,到底不是心机深沉之辈,被谢瑶三两句话就绕了进去。
谢瑶只说要太后做主,可没说是什么事,太后一口应下,还被谢瑶来了个敲砖钉脚,等会就是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太后似是察觉出什么来,张一张口正要说话,忽地有一艳丽少女从屏风后闪出,眼神扫过下头三人,对太后笑道:“外祖母只顾着和客人说话,连家常补药都忘记喝啦。”
这样的旁若无人、以主人自居,自然不是凡人。
她是太后外孙女,嘉成县主。
太后一生只得一女,便是淑宁长公主,这位长公主也只得一位掌上明珠,因长公主极得母亲爱重,她的女儿便也破例给了县主的封诰。
嘉成县主脸颊丰腴,眉目艳丽,本是个美人胚子,然而性情孤傲,除了太后和皇帝,其余谁也不放在眼里,这美貌,便也添了三分娇蛮。
此时明明瞧见了周皇后,却连礼也不知道行一个,谢瑶只恨自己没生一张利口,引经据典地说得嘉成县主低下头去。
可恨,怎么就没学到崔昭那套本事!
谢瑶不知为何忽地想起崔昭,心头不由百感交集。
她知道这不是出神的时候,连忙收回心神,将方才心中想好的话说出:“臣女想请太后做主,一是准许臣女搬去与公主作伴,以便临江殿修缮,第二,就是让临江殿中的宫人将功折罪,帮着修缮宫殿。”
“谢瑶你急什么,不曾听见太后要喝药么!你这样忤逆不孝,真是世所罕见!”嘉成郡主高高在上地呵斥一声,随即伸手向后一召:“方萝,快把药端出来。”
方萝掀开姜黄色的纱幔,不疾不徐走了出来。
谢瑶对方萝的出现并不意外,此时方萝进宫不久,宫中高位者都是她结交的对象,太后身为皇帝养母,又是后宫最高贵者,自然值得方萝鞍前马后地效劳。
方萝将药端至太后面前,刚要动手服侍,却被嘉成县主抢了先:“你粗手笨脚,别烫着外祖母了,我来就是。”
阳平公主最看不惯这个骄横的表姐,此时见她欺负人,顿时忘记方萝害她被骂,上前一步,瞪着嘉成县主便要说话。
谢瑶一把拉住了阳平公主。
横竖太后已经答应了她的请求,嘉成县主再打岔,太后也不可能当众反悔,何必再生波折。
至于方萝……谢瑶看一看上首,见方萝面色惨白,恍若风雨中摇晃的娇小茉莉,等人解救。
前世自己怎么就那样糊涂,没看方萝的祸心来?谢瑶低头,决意不去看方萝的可怜情状。这世的好心,她决定用在该用的人身上,再不去搭理外人。
周皇后见谢瑶拉住女儿,吊在半空的心,顿时落了下来。
女儿年龄愈大,心思愈叫人猜不透,幼时是活泼天真,如今花朵般的年纪,脾性却越发古怪,从前还肯和谢瑶这姑娘诉一诉心事,现在却是谁的话都爱听不听,幸好这会当着外人,不曾发起牛脾气来。
太后喝完药汤,已知道方才许诺给得太轻易,这时便有后悔之意:“依着哀家看,这迁宫的事还需三思,而殿中的奴婢,都是犯过错的,怎好再留在宫中……”
到底是当众反悔,并不算光彩,太后说着说着,语气渐渐低了下去。
嘉成县主接过话茬,口气比太后还老气横秋:“谢瑶你真是爱给人添麻烦,这满皇宫里,谁敢跟你似的,要住哪儿就住哪儿,就是洛川表姐也没你这么大的派头。”
洛川公主是周皇后的长女,阳平公主的长姐,身份高贵、人品雅致,是小一辈中的佼佼者。
嘉成县主的意思很明白,谢瑶她,没这个资格要求迁宫,至于宫人的事,眼高于顶嘉成县主压根没放在心里,只当那些人不存在,提都不提。
阳平公主星眸一瞪,圆得好似两颗亮晶晶的桂圆核:“那临江殿都烧黑了,还怎么住呀!瑶瑶她先前不挪动,是因为还没醒,这会醒了,自然要搬的!”
周皇后被叫到寿宁宫挨训了半日,还未得空提起此事,这时见话茬到了,干脆顺着女儿的意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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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今日来,我本也想向母后提及此事,只不过方才一直商议正事,无暇提起。”
商议正事是假,太后发威骂人才是真。
太后一时觉得得意,片刻后又觉得皇后在讥讽自己,霎时又不高兴了,斩钉截铁拒绝了:“有什么好搬的,临江殿正殿烧了,不是还有偏殿,谢瑶本不是娇贵的人,凑合住些时日,也无妨。”
“母后……”
“好了!哀家主意已定,皇后不必再说,你总不会连孝道也不顾,硬要气我这老婆子吧!”
太后出身平平,皇后却出身高贵,每每婆媳意见不一,太后总是觉得矮皇后一截,爱拿孝道压人。
说到这个份上,周皇后已不好再开口,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好似下了一场寒霜。
方萝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提议:“其实我的澜芝阁地方宽敞,不如叫谢姑娘住我那里……”
嘉成县主用力一瞪方萝,仿佛是嫌她讨好皇后,忽地想起什么,又莞尔一笑:“其实方萝的意思也不错,谢瑶住去澜芝阁也挺好。”
谢瑶瞧见嘉成县主的神情,立时猜到她的意思,不由得发噱。
这位县主娘娘,一定是想指使方萝来欺侮自己。
可是,方萝如今初初入宫,只怕还没那个胆量。
相反地,谢瑶在皇后面前极为得宠,方萝还得来尽力讨好。
只不过,谢瑶有了前世的教训,并不想与方萝同住。
谢瑶双手交在身前,喜气洋洋地向上参拜:“县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多谢县主美意!福云郡主脾气又好,心又细,我去了一定能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
嘉成县主立时沉下脸来:这个谢瑶真是顺杆子爬,她原想叫方萝使使手段,好好气一气谢瑶,谁说让谢瑶享福去了!眼见着这丫头如此能言善辩,别把方萝也给收服了。
一个方萝,嘉成县主并不放在眼里,可她就是瞧不惯谢瑶一个臣女还天天招摇,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
“方萝身子弱,恐怕照顾不好人,不如叫谢瑶来和我住,我好和她多亲近亲近,外祖母您说呢?”
太后虽然不够精明,可还算了解自家的外孙女,她知道,外孙女定是又起了什么鬼心眼,要折腾谢瑶那丫头。
虽说功臣之女不可薄待,可太后打心眼里不喜欢谢瑶这个比公主还架子大的丫头,于是干脆顺着外孙女心意,此时只作糊涂:“唉,既然阿乔说好,那便是好吧。”
太后明着下了旨,事情也无转圜之地了。
除了仗着身份欺负人,嘉成县主也并没旁的恶迹,谢瑶还不至于怕一个小姑娘。
她今日来,一则是为了给皇后和阳平公主解围,二则是为了给临江殿里无辜的宫人求情,旁的,都是小节。
至于住处……她原想和阳平公主住在一处,以便好好复盘临江殿走水前的种种,如今不成,再想法子就是。
反正只要不去和方萝住,别的地方谢瑶都视作等闲。
临江殿中的宫人,太后并不放在心上,故而也就没提及。
谢瑶生怕这老妇人事后又要借题发挥,谨慎地再提一次:“那么,临江殿里的宫人……”
嘉成县主心愿得偿,也懒得去管一群下人,于是一挥手:“叫他们将功折罪就是!”
出得寿宁宫,行得百余步,阳平公主用力挽住谢瑶嚷嚷:“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刚才怎么不说呀!”
“说什么?”
“说你想和我住呀!”
“我说了想和你住呀,可嘉成县主盛情相邀,我没法拒绝,只好舍阿琇而取阿乔咯!”
阳平公主气得用力锤一下谢瑶:“忘恩负义!”
谢瑶笑了:“这怎么扯到忘恩负义上了,不过是想着你也受了惊吓,也要好好修养,咱们两个病人,何苦互相打扰。”
阳平公主眼前一亮:“对了,你身子没好,要人端茶送水,要人捏腰捶腿,你去好好折腾一下王乔那个讨厌鬼!”
5. 第 5 章
去折腾朝廷封的县主,谢瑶可没这个胆量,更不必说这位县主还是太后血肉之中的血肉,谢瑶又不是傻大姐,才不会去招惹这样一位人物。
这一世,她要活得自在,只在意值得关心的人和事,其余的人和事,无论是好还是坏,她都不会去理会。
嘉成县主脾气大、排场大,说话自是管用,说了要谢瑶过去同住,不过半日,谢瑶的包袱箱笼就被搬进了松涛阁,只剩些随身物件,白菱和姜女官慢慢收拾。
因是借住别人的地方,谢瑶不便多带人手,姜女官要留下管理临江阁,不好随行,只白菱跟着贴身服侍。
姜女官一边将金簪环钗尽数拣进匣子,一边百般叮嘱:“姑娘要时时记得,忍一时风平浪静,嘉成县主她……那还是孩子脾气,你勿要与她一般见识。”
说是孩子脾气,可嘉成县主比方萝还大了几个月,姜女官的意思是说,嘉成县主难相处。
“您少带几件首饰,我戴不了那许多。”谢瑶嘻嘻一笑,然后正色,“我知道啦,我不会给皇后娘娘惹麻烦的,也不会给您丢脸。”
姜女官到临江殿来,一向为谢瑶的脾性头疼,此时见这姑娘忽然懂事,心下百感交集起来,叮嘱的话,也走了样:
“嘉成县主身份高贵,姑娘凡事能忍则忍,忍不了的,也别硬顶,毕竟太后娘娘规矩大着呢……有什么不痛快的先都记在心里,咱们来日方长,啊?”
最末那个“啊”字,正好似谢瑶母亲生前的殷殷叮嘱:“红药,一刻钟后就吃饭了,啊?”“红药,明日再练一百个大字,啊?”
谢瑶不由得有些恍惚。
母亲桑瑛是武将世家女,性子明快,与通家之好奉恩侯府世子谢巽结亲,生下了谢瑶。
奉恩侯自成祖一朝便是出了名的能征善战、精忠报国,父亲常年在外带兵打仗,夫妇两人聚少离多,母亲便独自支撑门庭。
那时母亲总说,红药是武将家的女儿,以后也会出将入相,绝不能用寻常规矩束缚了,因此随着谢瑶的爱好,教她拳脚枪械。
出将入相是开玩笑,然而作女官、贵人伴当都是可的,公主、郡主们身边需要文武双全的女子相伴,这便是桑瑛为女儿打算的未来。
谢瑶天生一副外向性子,学了拳脚,更是洒脱好似男儿,她本以为,自己也能像母亲一样,有自己的一方天地,然后嫁个通家之好、性子相近的人。
谁知,前世却在琼林宴上,一眼相中了崔昭。
她自己挑中的姻缘,周皇后也不曾多说什么,请皇帝破格封了她作郡主,风光送她出嫁。
那时她不懂得周皇后的沉默,后来年深日久,才慢慢懂了。
崔昭生得俊美无双,却与谢瑶全然是两路人。
小夫妇两个,一个好似千年的冰川,事事都藏在心底,一个却像节庆时节的焰火,灿烂而热烈,谢瑶又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两人怎么能过到一处去?
此时想起,前世姜女官不曾因为走水之事被调走,却是在她定了亲后才消失,或许也有自己的不是。
是她的一意孤行害了姜女官,叫步步谨慎的姜女官,在旁人眼中有了错处。
从前她不喜姜女官的懦弱胆小,重活一世,她有些懂得了姜女官的隐忍和退让。
毕竟,她前世也是成亲后才明白,离了周皇后和阳平公主的时刻关照,她过得并不如想象中自在。
想到这里,谢瑶不由得沉默。
姜女官此时也百感交集,初入宫时,这姑娘叫她头疼不已,耐着性子左教右教,到今日才初见成效。
谢瑶和姜女官各有心思,白菱却不曾察觉这许多,吱吱喳喳地道:
“姜女官,您说来日方长,是不是以后要想法子替姑娘报仇?嗨呀,其实您教得许多规矩,咱们姑娘早学会了,今儿在寿宁宫,姑娘一句话说得周周到到,连守门的小内侍都惊着了,您的意思,是不是让姑娘把看家本事拿出来,只管叫嘉成县主瞧厉害?”
姜女官忽地发觉,自个儿的白头发,或许也有一半是白菱这小丫头给气出来的。
“胡说,我哪句话是这个意思了?”姜女官板起脸来,“你跟去了若是敢怂恿姑娘闹事,我就罚你一个月不准吃肉!”
“嗨呀,我不是那个意思!好姑姑,别罚我呀!”白菱此时尚是个欢脱的小丫头,笑嘻嘻地上来撒娇,“您把姑娘教得温柔大方,我哪怂恿得动她!”
姜女官性子宽和,罚人从来不打骂,不过是写几张大字、少吃几口点心之类的小事,可是她言出必行,连谢瑶都叫她罚过,白菱可不敢不听话。
谢瑶望一望时辰,打断白菱:“我们该走了,让姜女官好好忙吧,这临江殿的事还多着呢。”
主仆两个,一人挎一只小包裹,临出门前,谢瑶回头认真对姜女官允诺:“您放心,我这次去,准给您长脸。”
姜女官好似看着幼崽出门的母兽,又是骄傲又是不舍,眼眶一热:“好,等着姑娘给我长脸!”
松涛阁是寿宁宫后一处小宫殿,并不如何华美,然而离寿宁殿就几十步远,这便显示了嘉成县主的恩宠。
白菱一进松涛阁,便明白了嘉成县主的地位,顿时犹疑起来:“姑娘,咱们只怕斗不过嘉成县主。”
“你这丫头……”谢瑶为这个傻乎乎的白菱发笑。
前世白菱跟着她历练,性子早成长得圆滑缜密,哪还有这样天真的时候,谢瑶这时忍不住戳一戳她的额角,“谁说咱们要和嘉成县主斗了?”
到底是别人的地方,白菱还没忘了观望四周,见无人打搅,便悄悄凑上来:
“您忘了,刚进宫的时候,嘉成县主给您多少委屈受!公主说了,叫您这次来了别客气,狠狠治治嘉成县主,到时候凡事有她给您撑腰!
“不过,现下瞧嘉成县主的气派,只怕是不成了。”
谢瑶抿嘴一笑,并不接话。
前世并无此事发生,她也不知现下是什么情况,便不贸然评判。
“谢瑶,你怎么才来?不是自诩将门虎女,怎么慢吞吞的?”
嘉成县主的声音穿门而入,吓得白菱打起嗝来,生怕方才自己背后的非议,被人听见。
谢瑶在白菱背后用力揉几下,带她上前对嘉成县主行个礼:“我居所走水,我受惊又呛烟,身子不好,所以快不起来。”
嘉成县主眨一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随手一指屋里,老气横秋地道:“这屋子大多时候是空着的,我有时候也用来招待客人。因为你来得急,也没新添什么东西,有什么缺的,叫人告诉我就是。”
说完,嘉成县主便自顾出去,留下主仆二人。
白菱此时不打嗝了,用力喘一口气,歪着脑袋:“怎么感觉,嘉成县主人也不坏呢,还知道来关心姑娘,其实还挺好的。”
“坏?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谢瑶笑着,自己安置东西,“要说她好,也算不上,你瞧那窗台下凋谢的女萝,这宫中爱花的人多,爱草木的人少,女萝只更是只有方萝才喜欢。”
白菱有些懂了:“哦!嘉成县主话说得好听,实际上这屋子根本没好好收拾过!”
谢瑶笑着揉一揉白菱的脸蛋:“我们白菱还真聪明。”
白菱嘻嘻一笑:“那当然,跟着姑娘和姜女官,我就是个木头,也该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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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瑶生性不喜奢华,首饰也没几样,很快就安置好了,白菱忽地发出疑问:“姑娘怎么方才唤福云郡主的名字?她入宫以来一直让姑娘不要客气,姑娘都不肯直呼她名字呢。其实,方姑娘呐、阿萝呀,都很好听啊,又显得亲热,姑娘叫两声也没什么嘛。”
谢瑶不知怎么回答。
前世因着方萝的客气和柔婉,她渐渐将方萝当成知心好友,谁知最后伤她最深的,却是方萝。
她如今,就连直面方萝也难以平静相对,怎么可能还亲亲热热地唤她?
幸而白菱自个儿又絮叨上了:“姑娘方才说得还真对,嘉成县主来说几句空话,压根不是真心关怀,这屋子确实不整洁。喏!”
白菱从抽屉里摸了一手浮尘,举着灰漆漆的手给谢瑶看。
谢瑶为白菱的伶俐而高兴,也为她的口无遮拦而苦恼,想起白菱此时才是个懵懂的半大姑娘,便耐心地教:“福云郡主和嘉成县主身份高贵,都不可擅自议论,这样不好。再说,方才你背后议论县主,立时就遇见她了,可见无论如何,背后都不能议论人。”
谁料白菱脑筋动得很快:“我懂了!我不能说两位贵人,不过我还是能说说小丫头们的。”
说罢,白菱立刻扬声唤人,屋外听着吩咐的粗使小宫女立时跑了进来:“姐姐有什么吩咐?”
“我方才收拾东西,摸到一手的灰,敢情你们这些小丫头偷懒,不曾好好收拾打扫是不是?”
白菱是姜女官精心选上来,特地教导了给谢瑶作大宫女的,自有一派威严。
小宫女脖子一缩,支支吾吾说不清:“我,我不是……”
她不过是一个粗使的奴婢,怎么敢故意偷懒,不过是主子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县主说了,太后娘娘都发过话的,谢姑娘不是娇贵人,这居所又不是久住之地,不必费心思了。
自家县主和这位谢姑娘一向不对付,她是寿宁宫的宫女,自然不会帮着外人,故而也就不曾好好打扫屋子。
白菱见小宫女答不上话,又提高了声音:“宫规如何,你不曾学过?”
小宫女几乎要哭了,悔恨自己为什么要帮着主子作弄人。主子吩咐不许收拾,她嘴上答应下来,活计照做不就行了,何苦叫人抓个现成的把柄。
县主的背后是太后,这位谢姑娘背后可是皇后,论起身份来,皇后才是如今的后宫之主。
幸好白菱话锋一转,又和气起来:“我知道,你们差事多,偶尔粗心大意也是有的,速速取了尘掸、扫帚,把这里扫洒干净。”
小宫女如蒙大赦,一口应了下来:“是,是,我这就去!”
“慢着。”谢瑶出声,唤住了小宫女。
小宫女对谢瑶的名声早有耳闻,结结实实地打起寒颤来。
这位姑娘,是最最和气爱笑的,只不过脾气也直得很,连嫡出的阳平公主也敢顶撞,闹到皇后跟前,皇后竟然次次都秉公办理,就连阳平公主都不敢欺负她,自己一个小宫女,怎么失心疯了,帮着县主来戏耍她?
“我初来乍到,对寿宁宫和松涛阁的起居时辰和规矩都不熟悉,还劳你给我讲一讲。”
小宫女猛地抬头,对上谢瑶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又猛地低下头去,飞快地答了谢瑶的话。
待那小宫女出门去,白菱崇拜地望向谢瑶:“还是姑娘聪明,知道把正事先问清楚!”
谢瑶也反过来夸白菱:“那也是我们白菱有本事,先镇住了那小宫女。”
如今,一切都是前世不曾发生过的,嘉成县主的邀请,意外的迁居,然而白菱与她心意相通,又叫她有了熟悉的感觉。
6. 第 6 章
松涛阁并非谢瑶的居所,她自然不能随心所欲。可是谢瑶不爱静,想外出散心,又怕太招摇了惹麻烦,便唤过方才的小宫女来相问。
不知为何,这时竟有另外三个宫女好似雨后竹笋,一忽儿全冒了出来。
谢瑶哪里瞧不出,方才与白菱两个人敲山震虎,已然奏效。
这些宫女,原先都听了嘉成县主的吩咐,打算躲懒怠慢,眼见着谢瑶厉害,便又抢着出来争风头。
更重要的是,谁不知谢姑娘深得皇后娘娘恩宠,对宫人出手也大方,差事办好了,她一个高兴便要赏赐,这样的主子,谁不上赶着伺候。
谢瑶装作没看出那三个宫女跃跃欲试的神情,只问那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我想出门散心,你来陪着我。”
那小宫女站在最末,垂头低声开口,“回禀谢姑娘,奴婢叫香云,您要散心可往御花园……”
一个年岁稍长的抢着上前打断:“谢姑娘,其实寿宁宫后就有一小花园,您要散心,往那里即可。您有事请吩咐,奴婢叫群芳,在宫中已七年了,无所不知的。”
香云立刻住了口,诧异地看向群芳:太后在小花园中新设了佛堂,禁止外人踏入,若是谢姑娘去,惹出官司来怎么好?
谢瑶假装看不懂香云的震惊和欲言又止,只冷冷看一眼群芳,对白菱使个眼色。
白菱立时明白,上前斥道:“姑娘问你话了吗,你急着跳出来答话做什么?”说罢又缓和了神色,指了方才那小宫女,“香云,还是你出来,给我们姑娘引路。”
香云看一眼身边人,嗫嚅一声,“是”,竟不敢上前。
白菱这便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总不能上前硬拉香云出来,她敢动手,姑娘还丢不起这个人呢。
谢瑶自然知道症结是在那群芳身上,她也不发怒,只将宫女们一一扫视过来,最后视线停在群芳脸上。
就在群芳打了满腹草稿,准备说个天花乱坠时,谢瑶却指了她身边人:“你抬起头来,对,你叫什么名字?太后和嘉成县主拨了你们来服侍我,是怎么说的?”
“奴婢名叫秋儿。”她答完了嗫嚅两声,暼向一动不动的群芳,似是在等待什么。
然而群芳不动,旁人倒都来看秋儿。
秋儿被看得心慌,只好自个儿想该怎么答话。
“太后和嘉成县主说……她们说,让奴婢们……让奴婢们好好服侍谢姑娘,在这宫里,主子就是天,主子怎么说,奴婢们就该怎么做!”
秋儿愈说愈大声,仿佛太后和嘉成县主当真如此谆谆教导一般。
事实上,太后根本不过问一个臣女的小事,而嘉成县主,则完全是和谢瑶作对的意思。
不光如此,县主还特地吩咐了群芳,让她带着其他人,“好好服侍”一番谢姑娘。
不过,秋儿知道,此时自己该说的不是这些。
群芳听见谢瑶与秋儿的对话,哪里不知道是在点她。
要细算起来,自己确实是逾矩了,这么一想,群芳立时心慌,只盼着这谢姑娘如同传说中一样不拘小节,忘记方才的事。
谁知谢瑶偏生来问她:“群芳,秋儿说得对不对?”
群芳面色僵硬:“对,只不过……”
“那现在这屋里,谁是主,谁是仆?”
“自然……”群芳发觉自己声音竟然有一丝破碎,连忙清一清嗓子,“自然谢姑娘是主,奴婢等是仆。”
“主子问话,奴婢便答话,主子不问,奴婢不可擅自出声,这些规矩,寿宁宫的嬷嬷、女官们没教过你?”
群芳大觉脸上无光,梗着脖子不肯出声。
“也罢,或许寿宁宫的嬷嬷们年岁大了,许多事情力有不逮,若是她们没空教你规矩,去凤仪宫找皇后娘娘身边的云女官再学一遍就是。”
太后顶顶不喜欢皇后了,若是这事闹去凤仪宫,既是丢了太后的婆母颜面,也是扫了她的太后威严,只怕太后要为此摘了自己的脑袋。群芳缩一缩脖子,强笑着道:“其实奴婢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与否,不需要你自己标榜,我自己会分辨。”谢瑶打断群芳,“还是说,你觉得可以借着年岁大,就以仆欺主?”
这是大罪名,一下子压得群芳膝盖发软,噗通跪了下来:“奴婢不敢!”
谢瑶盯着群芳的头顶,沉默良久:“我想你不过是一时疏忽,以后……”
群芳立时站起身来:“奴婢谢过姑娘宽仁!”
谢瑶看着这个顺杆而上的奴婢,知道她根本不是真心敬服,便懒得与她多嘴,使个眼色给白菱。
白菱在旁看了许久,已明白了主子的意思,此时把头一昂:“那么,依照宫里的规矩,立功该赏,犯错该罚,你方才顶撞主子,该怎么罚?”
群芳不曾想还有这一着,脸色登时灰败下来。
“顶撞主子,罚跪……”
“依着宫里的规矩,该罚跪一个时辰,不过我们姑娘心地善良,不忍见你受苦,你就去那廊下跪一盏茶时分,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这一盏茶时分,不会伤筋动骨,却已足够断送群芳的前程。
不过其他三人也不敢来求情,是群芳自个儿不识相,谢姑娘原本都要高抬贵手了,是她自个儿不拿谢姑娘当回事,又能怪谁?
料理完宫女们的官司,谢瑶也无意立香云当靶子,问清了寿宁宫的规矩,自己带着白菱出门去。
走出松涛阁的小院月洞门,谢瑶假做不曾看见嘉成县主的大宫女在向跪着的群芳问话。
白菱却把这事揣在心里,还小心翼翼地等走出寿宁宫才问:“姑娘,方才我瞧见兰绢过去,在问群芳的话呢,群芳会不会添油加醋,给姑娘招麻烦?”
谢瑶看一看满脸担忧的白菱,摇头:“不怕,咱们不惹事,也别怕事。算身份,我是主她是奴,论事情,咱们是循规蹈矩,就算她说破大天,也不会给我招来麻烦。”
白菱立时把眉毛一翘:“嗯!我就知道姑娘做事错不了!这次回去,姜女官可放心啦。”
看一看四周的景象,白菱又疑惑了:“姑娘不是说出来散心,怎么往公主的青江殿去了?”
“咱们搬好了居所,总该和娘娘、公主说一声,尽个礼数,散心不过是顺道的。”谢瑶耐心解释。
“哎,姑娘待皇后娘娘的孝心呐,真是没得说的。”白菱感慨一句,又拍了拍主子马屁,“知道娘娘事忙,和公主说一声也是好的。”
青江殿与寿宁宫分处皇宫两端,谢瑶带着白菱走得许久才到。
对于阳平公主,谢瑶只记得这是一位性情真挚的姑娘,其余的记忆已有些模糊。
前世里,公主既和她亲密,又总是无故与她拌嘴,她总也不明白公主是否真心待她,两人是否真有姐妹情谊。
后来历经世事,谢瑶才明白,公主的患得患失,不过是因为一个小姑娘,怕另一个小姑娘抢去自己的母亲。
刚明白这一点,两个姑娘便都到了议亲的年纪。
谢瑶在琼林宴上一眼相中人品俊秀的崔昭,而公主却如飞蛾扑火一般,爱上了回京述职的英国公世子郭祁。
若说谢瑶与崔昭是相敬如宾,公主与郭祁便是吵闹不休,这小两口总是聚少离多,郭祁宁可在西郊大营住着也不回府。
最终,番邦贼子造反,混乱之中公主独居府中,连孩子也没能保住。
或许因为谢瑶与郭祁幼年相识,公主怨恨郭祁,连谢瑶也渐渐疏远了。
谢瑶本以为公主是个心胸狭隘之人,然而在葬礼上,她亲眼见公主随着白菱去崔家给她撑腰,便知道,公主从来不曾看轻过二人的友情。
或许,自始至终,公主只是太骄傲了。
重活一世,谢瑶决定对阳平公主更体贴一些。
踏入青江殿,谢瑶顿感意外。
姜女官谨小慎微,对谢瑶约束甚多,怕她冲撞贵人,只许她邀请公主去临江殿,少准她往青江殿。
谢瑶本以为,阳平公主身为皇后最宠爱的女儿,宫中一定是极尽奢华、美轮美奂,谁知进了院子,却见四处冷冷清清,院角的砖缝甚至还有一两株小草。
若非亲眼所见,谢瑶绝不敢想象,嫡出小公主的居所,竟然如此……荒芜?
守门的小宫女正坐在墙角出神,忽地瞧见谢瑶,猛地跳起来,不知该先进屋通报还是先向谢瑶行礼,左右为难,一边蹲身作福,一边扬声叫:“公主,谢姑娘来啦!”
阳平公主立刻冲了出来,发髻上钗环皆无,袖子高高挽起,手上举着个精致的草编笼子:“你说谁来了?”
伴随着阳平公主清脆的声音,那草笼子中发出吱吱虫鸣,竟是蝈蝈。
谢瑶不知,在她没瞧见的时候,阳平公主竟在以这样的方式打发辰光。
倒不是说阳平公主这样做失仪了,大启朝风气开化,女子也可像男子一样为官,只不过不能入朝;一切玩乐、歌舞,只要不是沉迷丧志,也都视作是生活的点缀。
谢瑶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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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意外。
世上一切事物,阳平公主只要一声令下,马上有人捧到她面前,可是她竟只玩些小孩子的简陋玩意儿。
周皇后对小女儿宠爱,不欲她像兄姐一样多受约束,便不曾派教导女官,只派了最信任的乳母何嬷嬷来教导公主。
何嬷嬷年岁渐长,对公主也格外溺爱,家常除了唠叨,一句重话也不舍得说,这便把阳平公主养得天真不解世事。
然而公主近来长大懂事,渐渐明白了惯子如杀子的道理,不再无忧无虑。
她疑心周皇后是不爱她这个小女儿,更宠爱谢瑶。
否则,怎么谢瑶跟她的皇兄皇姐一般,都要受到严厉约束,而她身为亲生女儿,却得不到母亲的垂问?
谢瑶明白,这院中的冷清,并不是宫人们懈怠,只怕是公主有意闹脾气不许人收拾。
见了谢瑶,阳平公主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瑶瑶,你怎么来了?”
她想起谢瑶迁居的事,立刻把那蝈蝈笼子随手递给大宫女白芷,两手撑腰,颇有英雄气概:“是不是那个王乔给你气受了?走,我去替你撑腰!”
“不是,我放完东西了无事可做,来跟你说一声。”
“当真无事?”阳平公主狐疑地盯着谢瑶看半天,“何嬷嬷总说你温良恭俭让,叫我多跟你学学,你……当真不曾受欺负?”
若是前世的谢瑶,这时候准要摆起姐姐的谱,对公主谆谆教导:“我说了无事,你怎么偏不信?你既不信,为何又要问我?”
只不过,她总不能忘记葬礼上公主那双愤怒而赤红的眼睛,还有公主为她保全白菱。
那日在葬礼上,除开方萝,她也曾四处寻找周锦儿,可是却遍寻不见,想来方萝已把周锦儿这知情人给处置干净。彼时崔昭已是内阁之臣,白菱命属谢府,哪怕公主贵为皇族,也不能随意得罪阁臣,她肯出面保全白菱,实在是莫大的恩情。
哪怕公主在不完全懂她的时候,都是一心一意想着她的。
因此这时,谢瑶只是笑着挽起阳平公主的手:“我当真无事,我说的话,你还不信吗!”
阳平公主吃软不吃硬,闻言立刻展颜:“你的话,我自然信!”她挽着谢瑶进去,回头吩咐白芷留谢瑶在自己宫里用膳,谢瑶连忙拒绝。
“你这人!”
“我才去寿宁宫,怎么能失礼于太后,还是下次吧。”谢瑶耐心解释。
阳平公主无奈地点点头,唤住了白芷,细细询问谢瑶有没有受气。
谢瑶一句带过,白菱却憋不住,阳平公主瞧出来,一指白菱:“你来说!”
白菱手舞足蹈,将谢瑶训斥群芳的事说得绘声绘色。
阳平公主的眼睛愈听愈亮,到最后几乎鼓掌叫好:“瑶瑶你真是太能干了!太厉害了!何嬷嬷说我该学你,我老不爱听,即刻起我宣布,我什么都要学你!”
谢瑶忍俊不禁,用手刮一刮公主的脸:“娘娘可有闲工夫?我迁居妥当,最好也跟娘娘回禀一声。”
阳平公主摇头:“母后忙着呢,临江殿走水,周贵人病重,许多事呢。”
谢瑶并不意外,皇后除开是后宫之主,也是国母,前朝后宫多少事落在她肩上,并不时时有空见谢瑶。也因为这,她对谢瑶时时的垂问,才那样珍贵。
提起临江殿走水,谢瑶便把心底一直藏着的疑问拿了出来:“临江殿走水,究竟是意外还是……”
阳平公主一撅嘴:“我也是这么问的呢,若不查清楚,我头上平白无故多口大黑锅。可何嬷嬷说,母后已经下令了,这事是意外,我还能怎么说。她还说,近来外命妇进宫许多事,叫我少烦母后。你不知道,猫儿也被捉走了,送到二皇姐府里去了!”
皇后虽然宽仁,却很精明,她说临江殿走水是意外,那就是意外。
至于猫儿,招惹来那一场大祸事,只不过是送出宫去,已是周皇后对小女儿无比的偏爱了。
谢瑶知道此刻与公主说皇后偏爱,她肯定不信,便干脆不提,横竖以后天长日久,于是提出告辞。
阳平公主挽着她,将她一直送到门口,志得意满地对她告别:“瑶瑶,等你得空再见了!你今天来,教了我许多道理,我有这些大道理可就不怕了,到时候可有得跟何嬷嬷说了,我才不要嫁那些什么状元、探花,我要……自己择婿!”
谢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她怎么忘了,不久以后就是科举殿试,再然后便要遇见……
崔昭。
7. 第 7 章
宫苑深深,屋檐层层犹如乌云,遮住许多人和事。
嘉成县主听见兰绢说群芳被当众罚跪,茶盏一搁,在高几上撞击出清脆声音:“这奴婢给人捉住把柄,留不得了。”
“县主的意思是……要将这丫头赶去掖庭或浣衣局?”方萝慢条斯理地挑着碟中的蜜饯。
“光赶走有什么用?她哪天出去胡咧咧说我作弄谢瑶,皇后娘娘还不一状告去我母亲那边?”嘉成县主冷冷哼一声,“要永绝后患!”
“这……群芳并无大错,是不是……”方萝眉心微蹙,面露不忍。
嘉成县主回头,用力一瞪方萝:“你还是个郡主,怎么这样胆小?”
方萝苦笑。
郡主,又如何?
算身份,她是比王乔这个县主要高这么一阶,可是方家不过是开国之初高祖封的异姓王,又不是正经皇族,更因庆川王府的尴尬处境,她郡主的身份也不如何高贵。
成祖皇帝时,认为高祖封的异姓王和公侯们功高震主,将开国功臣们统统罢黜甚至抄家,为免戕害功臣的罪名,独独留下了庸碌的庆川王。
既方家那时因着庸碌得以活命,便把无为当成了求生之道,一代一代只知道醉生梦死,到得永正这一朝,便成了文武皆不精通的蠢人。
倘若老天垂赐,方萝的父亲也能跟祖先一样逍遥到死,偏生永正帝励精图治,打仗一直打到北戎边境。
数年鏖战,奉恩侯谢巽、英国公郭啸都于边境战死,军心不稳,亟需一个位高权重者去给将士一颗定心丸。
庆川王府享了多少代清福,轮到出力,总不能说不去。
骁勇如奉恩侯、庆国公都战死,庆川王这庸人更不必说,才跨上战马冲出十余丈,就被一箭穿心。
哀兵必胜,将士们见主帅被杀,倒生出血性,局面自此稳住。
永正帝到底仁厚,照着阵亡的例,给了庆川王府丰厚的抚恤。
方萝是这一代唯一的子嗣,生母早亡,只一个通房出身的庶妃抚养她长大,周皇后瞧她可怜,便把她接进宫来。
一个名不副实的郡主,怎么和嘉成县主比?
甚至,都比不上那位进宫数年、深得周皇后喜爱的谢瑶。
想到这里,方萝决意闭嘴。那宫女固然可怜,她难道不可怜?一个郡主,鞍前马后地给一个县主捧臭脚,真是悲惨到家了。
嘉成县主又用力对方萝哼一声:“你这会装什么好人?我只叫你把曹琇的走马灯弄坏,好好压一压她嫡公主的气焰,你竟敢在宫中放火!胆大包天!”
方萝心中突突跳了几下,猛然抬头看向嘉成县主,又环顾四周。
灿白阳光透入雕花窗格,照着嘉成县主一身绮丽的衣裙,隐隐发出五彩光华。
华美衣衫衬得嘉成县主容貌更娇艳,连她身上的熏香都格外清晰,那一张芙蓉面上全是鄙夷,并无方萝料想中的威胁神色。
因着要说密事,室内也无宫女服侍,方才的话无人听见。
方萝放下心来。
这位嘉成县主是个绣花枕头,内里全是稻草,抓住旁人这样大的把柄,竟然只用来拌嘴斗气,既如此,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是有意踩着那猫儿的尾巴的,更何况猫儿是畜生,我哪能控制它呢?临江殿走水怎么能说是我做下的?县主这么说,真是欲加之罪了。”方萝柔声细语。
不管怎么这刁蛮县主怎么说,她方萝不认就是。
嘉成县主向来任性,熟识的人看在太后和淑宁长公主面上,也总让着她,从没人敢当面跟她顶嘴,这时方萝直接来个不认账,她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皇后娘娘都说了,这事是意外,当务之急是尽快修缮临江殿,让谢姑娘尽快住回去才是要事,其他的,不准多言。”方萝语气轻柔却肯定,丝毫没有心虚的样子。
此次走水一事,没有真正的罪魁祸首,追查下去便是株连之罪,周皇后宽仁,不忍如此,故而下令速速结案,不准再作议论。
方萝便拿这话来堵嘉成县主的嘴。
嘉成县主还没受过这样的软钉子,一时不知怎么应对,竟沉默下来。
方萝忽然笑了。
才进宫时,她步步小心、处处讨好,可是谁都不喜欢她,就连谢瑶那个臣女,也并不在意她的刻意讨好。
这位嘉成县主,更是仗着出身便对她颐指气使,就连体面些的宫女,也比方萝受的气少。
此时拿话一堵,嘉成县主就说不出话来了。
荆庶妃说得不错,这些贵人们,个个都娇生惯养,看着虚张声势,实际上就跟剪去利爪的小猫一样,伤不了人。
方萝入宫以来,头一次认可了荆庶妃对她的教导。
这世上,有好就该占,有险就该躲着。
此时此刻,松涛阁是该躲着的地方。
方萝这样想着,起身告辞:“谢姑娘住在这里,松涛阁未免逼仄,这些日子我便不来打搅,这就告辞回去了,县主请自便。”
说罢,方萝起身浅浅作福,分明是素色衣衫,裙角却如同春花一般绽放。
嘉成县主看着方萝的背影袅娜而去,不知为何,方萝那张清秀的面孔忽然在她眼前清晰起来。
如今宫中几个年岁相近的姑娘,阳平公主容貌气度颇有辉煌光彩,谢瑶的容色如夏花般昳丽,她自个儿生得艳丽,相较之下,方萝不过是中人之姿,所以她从来不曾把方萝看在眼里。
今日才发觉,这个样貌尔尔的小娘子,心机竟然不可貌相。
良久,嘉成县主才从齿间恨恨迸出一句:“小娘养大的,上不得台面!”
才进门的兰绢被主子这句粗鄙之语吓了一跳,张口欲劝。
嘉成县主却还不曾解气,可她所知的骂人话也不多,用力喘了几口气,又反复骂:“小妇养的!真粗鄙!”
兰绢素来觉得那位福云郡主太过殷勤,见自家主子气成这样,也顾不上规劝:“县主怎么了?可别为不相干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那个方萝,巧言令色!”嘉成县主把方萝当面不认账的事说了一遍,反身对着兰绢,不可置信地问,“她怎么这样不要脸?自己做过的事,竟然推得干干净净!”
兰绢才听几句便明白,自家主子不过是又耍起了脾气,其实临江殿的事,福云郡主顶多敢在走马灯上戳个小洞,叫她纵火,她是真不敢。
福云郡主这次,大半是倒霉来着。
可是兰绢明白,长公主派她来,是为了叫县主轻松快活,可不是来训诫县主的。
于是兰绢当下便柔声劝:“既然县主不喜欢福云郡主,以后不理会她,也别在太后娘娘面前提拔她就是。”
“哼!”嘉成县主不置可否。
兰绢咬一咬嘴唇,上前两步:“谢姑娘已回了东厢。”
主仆多年,嘉成县主立刻明白了兰绢的意思。
“你是说,让我去找谢瑶替我出这口恶气?”嘉成县主摇头,“谢瑶那个丫头脾气又坏,心里又藏不住事,哪里捏得住方萝!方萝这小娘子,就连我也看走眼了,她可不好相与!”
正是因为不好相与,才要推给旁人去斗。
兰绢也不细作解释,只道:“走水之事,到底是发生在临江殿的,谢姑娘身为主人,有权力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对,就是这么说!”嘉成县主立刻同意,还不曾气得忘记礼节,“去小厨房要两碟点心,算是给谢瑶接风。”
香云来报嘉成县主到访,谢瑶还不可置信:“县主来了?这时候来了?”
太后喜静,除开晨昏定省,寿宁宫并无多少应酬规矩,谢瑶早问清楚了,这时正捧着饭碗准备用膳。
嘉成县主来时,见谢瑶捧着老大个饭碗,碗里搁着两大块炖肉,碟子里还舀了蛋羹,不由得嫌弃:“谢瑶你怎么吃这么多!”
谢瑶看一看自己手中巴掌大的碗:“我这碗……大吗?”
“大!太大了!寻常淑女用饭,饭碗怎可大过茶盏一圈?你这碗,快赶上兰绢她们吃饭的碗大了!”
宫女劳作辛苦,饭量自然大,谢瑶身为淑女,似乎不该与宫女们相提并论。
谢瑶前世因身子亏损才久病不起,自重生后便决意要补养身子,餐餐都吃得饱足,这时才懒得理会嘉成县主无聊的闲话,狠狠又舀一勺烩三鲜,懒洋洋地问:“请问县主有何见教?”
即便身份有别,也是嘉成县主失礼在先,从没见过有人在旁人用饭时上赶着打扰的,谢瑶才懒得起身迎接。
尤其是嘉成县主与谢瑶合不来,显然是并无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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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哦,你迁居了,我给你送两碟子点心,算是给你接风。”
嘉成县主说着,随意一挥手,兰绢立刻奉上食盒。
白菱打心眼里替自家姑娘厌烦这位嘉成县主,可是还记得姜女官的谆谆教导,用力吸一口气,挤出笑脸接下食盒搁在桌上。
食盒盖子掀开,倒是两样精致点心,豆沙奶卷子、桂花蒸酥酪。
可惜谢瑶在宫里多少年了,又是周皇后千叮万嘱不能怠慢的,哪里不知道这里的道道。这两样东西,都是做好了常备着,哪位主子或大宫女、老嬷嬷要急垫肚子,拿来对付两口的。
白菱连生硬的笑都挤不出来了,一个谢字说得万分不甘。
谢瑶示意白菱退在一边,抬头作不解:“县主请坐吧。县主不是说我吃得多么,怎么还给我带点心?我别给这宫里丢人了,县主还是请把点心拿回去吧。”
“你!”嘉成县主怎么也想不通,从前鲁直的谢瑶怎么变得伶牙俐齿。
一定是谢瑶被火烧得魂魄不在身了,被那只惹祸的灵猫夺舍了,一定是这样。
嘉成县主压下心里的火气,反复告诫自己十来遍,才勉强记起自己来的目的,将走水的事添油加醋说一遍。
“县主的意思,是福云郡主故意指使猫儿纵火?”谢瑶脸上的惊讶简直不能再真了,霎时引起嘉成县主的亲近。
嘉成县主俯身凑近,一双点着娇艳口脂的唇瓣如同落花,不住翻飞:“可不是呢,可惜皇后娘娘宅心仁厚,不愿株连无辜宫人,因此连方萝这个罪魁祸首也得以逃脱。你要是有点血性,就该找她算账!”
“这不可能!”谢瑶如同嘉成县主预料中一般愚钝,“猫又不通人性,怎么可能听福云郡主指挥呢?再说了,现在事情已有定论,是阳平公主亲自告诉我的,是意外。这……县主说的话……只怕是误会!误会!”
“哎呀!”嘉成县主哀其不争,将谢瑶话中的犹豫理解成胆怯,“你怕什么!她能算计你,你就不能算计她?宫中纵火,这是把人命视作等闲,简直无法无天!你算计她,那是替天行道!”
嘉成县主说起人命,头头是道、义愤填膺,仿佛是世上最良善的人,可是谢瑶知道,那个可怜的宫女群芳,已经被下令暗中处死了。
谢瑶只想惩戒群芳,群芳却因此而丧命,想到此处,谢瑶顿时没了食欲,将碗一推:“那,依着县主的意思,我该如何?”
“你呀,你应该……”嘉成县主气势汹汹,却张口结舌。
她只想挑唆谢瑶去作弄方萝,可是,该做什么,她还真不知道。
打?谢瑶再鲁直,也没有动手打人的道理。
骂?算身份,谢瑶比方萝还低了老大一截呢,也不可能。
“其实,我要是聪明点,应该使些手段,让福云郡主吃暗亏,有苦说不出,县主说对不对?”
“对,对!就是这样!”
“原来县主不喜欢福云郡主,是想让我帮忙出头啊。那,我替县主办了这桩事,县主怎么答谢我?”
嘉成县主没瞧见使眼色使得快要抽筋的兰绢,豪气挥手:“你要什么,尽管开口!我只要拿得出来,不会拒绝!”
“我想去六尚局做女官,县主得帮我!”
嘉成县主面色古怪:“你要做女官?”
兰绢也暗自悔恨,早知道这位谢姑娘提的要求这么古怪而简单,她也不必当众做恶人了。
“对,我想做女官,学得本事、自己立身。”
嘉成县主面色更古怪:“你还算有骨气,原来也不是皇家的菟丝花……好,我帮你就是。”
既是说定,嘉成县主也不久留,起身就走。
白菱耐心等嘉成县主脚步都听不见了,才急急开口:“姑娘,不能这样!”
“你是说,我不该答应帮忙作弄福云郡主?”
“其实……福云郡主她……”白菱想说罪有应得,还是忍住了,“对福云郡主小惩大诫也好……可是你不能去做女官!”
“做女官有什么不好?靠本事立身,享宫廷俸禄,哪天不想做了,辞官出去,还有高门抢着聘我做夫人呢。”
最重要的是,做了女官,可以不必遇见崔昭。
不过这话说了白菱也不懂,谢瑶便不提起。
8. 第 8 章
凤仪宫内,周皇后端坐上首,下坐着几位高位妃嫔,一人捧一本账册,正轻声议事。
阳平公主脚步匆匆,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云女官。
进殿后,阳平公主才看清殿里有人,便放轻脚步,端端正正行个礼:“见过母后、各位娘娘。”
下头为首的是沈贵妃,见阳平公主直直进殿,知道这位公主只怕又发了娇嗔,便领先合上账册:“既是皇后娘娘已分派妥当,我等各自回去操办就是。”
阳平公主一路走来,心中郁气已散了许多,这时见妃嫔们捧着账册出去,便问周皇后:“母后,又有大事?”
“这次琼林宴,我分下去叫大伙儿一起操办。”周皇后轻轻一靠,取过几上的泥金团扇,随意一摇,“我也好好松快一次。”
“这样的宴,母后一年办个几十次,动动手指头就能办成了,何必分给下头?”
“能者多劳,也不是这么个劳法。”周皇后知道这小女儿不懂人情世故,拣了明面上的理由来说,“眼看你几位皇姐都是待嫁之龄,把这琼林宴分派给沈贵妃她们,若是有好儿郎,叫她们榜下捉婿也是好的。”
阳平公主登时吓得忘记了来意,急急道:“我可不要嫁给那些进士,母后,你可别把我指出去!”
周皇后看一眼女儿,并未一口应下,只反问:“这些儿郎都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说明其韧性、耐心和禀赋都是万众挑一的,你为何不愿意?”
阳平公主只觉得,要跟一个闷不吭声的人过一辈子,那简直太无聊了。
这么说出来,周皇后便笑着摇头:“谁说读书人都是闷不吭声了,你二姐夫也是读书人,哪里闷了?”
那二姐夫确实不闷,可是也太油滑了些,见了父皇,便谈起秦皇汉武,见了母后,又说窦、卫等人,阳平不喜欢。
可是拿着自家姐夫说喜欢不喜欢,总不像话,因此阳平不再解释,只一再摇头:“我就是不想嫁。”
说到这里,她不由懊恼,听瑶瑶舌战王乔的故事听得津津有味,怎么连瑶瑶的半分伶俐也不曾学到?若是这时也有理有据地说出一二三来,或许母后还能应下。
周皇后似是不曾注意女儿神色,将团扇一搁,起身走到窗下。
“或许你不知道,母后这么多年对你多多宽纵,就是希望你一世欢乐,少受烦恼。”
阳平公主走到周皇后身边,顺着周皇后的眼神向外望去。
宫苑深深,透过繁复的透雕四君子窗棂,只能望见四方一片天。
“女儿愚钝,可是也懂一些的。”阳平公主没了平日的飞扬神色,罕见地沉静下来,“瑶瑶多次说过,母后对女儿其实爱得极深,因为两位皇兄和两位皇姐皆是我的依仗,所以母后想让女儿在出嫁前的日子过得高兴一些。”
周皇后育有二子三女,嫡长子是毫无争议的太子,除开阳平公主,其他三个孩子也都长大,在朝堂或贵族圈中颇有建树,所以阳平公主才能这样无忧无虑。
听了女儿的话,周皇后神色微动:“谢瑶这孩子,看着无忧无虑的,实际上心思可细着呢。”
阳平公主为谢瑶得到赞赏而高兴,才要笑,却听见周皇后又道:“你和你皇兄皇姐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在火里淬出来的精铁,母后可以放心地让他们和高门贵族联姻,而你呢,母后只想让你嫁个平凡的人,这样才能享一辈子尊荣。”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阳平公主心思单纯,所以周皇后只想让她永远在父母和兄姐的羽翼下生活。
阳平公主不由得气闷:“我就这么没用?”
周皇后不答话,只看向院中养着的仙鹤。
阳平公主又问:“那,母后有没有问过,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我想嫁什么样的人?”
周皇后仍旧不语。
阳平公主气馁,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生硬地改了话题:“我这次来,是想问母后,您知不知道瑶瑶要做女官的事?”
周皇后一扬眉:“谁说与你说的?”
其实,周皇后早已听见消息,可是她了解谢瑶,那姑娘主意极大,特地绕过她求太后办这事,显然是已经拿定主意了,她又何必横加阻拦?因此她也默许了。
阳平公主不懂这些,只用力摇晃着周皇后的胳膊:“母后,不能让瑶瑶去做女官!做女官多苦呀!早睡早起、忙东忙西,不是给这个公主讲经史,就是陪那个公主出行,这,这多无趣呀!”
周皇后回头望一望女儿:“谢瑶在你身边,少做这些事了?更不必说你这脾气还给人家姑娘气受,换个公主,谁敢给谢瑶气受?”
阳平公主一噎,答不出话来:“反正我不准瑶瑶去做女官!”
便在此时,云女官急急走近,周皇后使个眼色示意云女官先去准备,回身耐心与阳平公主解释:“做女官并不是什么坏事,凭本事立身,受众人礼敬,不是挺好的?你实在怕谢瑶受苦,我到时候把她指到你宫中去就好了。”
“这,这成什么了!”阳平公主不满地跺脚,“我和瑶瑶本是好友,怎么能让她去做我的女官?我成什么人了!”
女官到底是要侍奉贵人的,莫名便有主仆之分了,这在阳平公主看来,简直是最可怕的事。
周皇后无暇再理会女儿,严厉地看过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乾元殿前,一列文士缓缓而过。
内侍提醒一句“贵人来了”,文士们停步,远远行礼。
周皇后扫视一眼,立时明白皇帝为何要特地在此时将自己唤来。
那一列学子中,一名身着白衣者,脸孔洁白干净,俊逸颀长犹如青山巍峨,又如碧水灵秀。
同行人多少都有紧张焦灼之色,只这儿郎面色坦然,一双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轻松垂于身旁。
就连周皇后这样见惯了优秀儿郎的,也忍不住暗赞一声好气度。
进得乾元殿去,皇帝开门见山:“方才见着崔昭了没有?”
“哦?那孩子叫崔昭?名字好,人也生得灵秀,不知学问文章如何?”
“状元之才。”皇帝一锤定音,又问皇后,“把他指给咱们阿琇,你瞧怎么样?”
周皇后早已做好打算要给女儿指个新科进士,可是方才听了女儿那么一通吵闹,这时不知怎么,竟没一口应下,走到书案边替皇帝倒杯茶,柔声问:“不知这个崔昭,家里如何?”
“到底皇后心细,思虑周全。”皇帝说着,竟叹口气,用力靠在椅背上,一张方脸显出浓浓疲态,“这个崔昭,出身实在寒微,母亲只是个商户女,其父倒是个秀才,不过是三十多岁才考中的。”
周皇后再中意崔昭,此时也果断摇头:“这样的门楣实在太低,阳平去不得。”
风鼓动纱幔,发出沉闷的扑扑声,乾元殿的首领内侍高连赶紧领着小内侍们拿金钩挂住纱幔,然后无声退出去。
室内安静许多,周皇后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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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已多年不曾这样直言拒绝过皇帝,如今这位九五之尊威严愈重,下头年轻的妃嫔们又善于争宠,她实在不该如此冒进。
幸而皇帝不曾计较,又提出个人来:“既阳平去不得,谢瑶那孩子呢?我看那孩子很好,懂事又知进退,把崔昭指给她,也挺好。”
倘若这话早一天说出来,周皇后便能欣然应下,然而谢瑶做女官的事,她已默许了,怎能现在许婚,这时只能小心择着字眼:“谢瑶出自功臣之家,又是孤女,她的婚事,只怕不能随意许出去……”
周皇后话虽委婉,意思却明白。
一个孤女,受皇家恩养多少年,该指一门荣华富贵的亲事才好,若是许了崔家这样的小门小户,恐有薄待功臣之嫌。
周皇后连着两遭拒绝,皇帝已皱起眉来。
可是周皇后说得在理,皇帝只能按下火性,淡淡解释:“实话说吧,这个崔昭,绝非池中物,我打算留给咱们阿瑄用的,这样的人,一定得在自己手里。”
周皇后心头一颤,明白了丈夫的意思。
“倘若阿瑄是个有决断的,我也不至于替他殚精竭虑,如今说不得多替他打算打算了。”
这话仿佛是在埋怨太子无能,更叫周皇后说不出话来。
她的儿子她知道,确实优柔寡断了些。在皇帝眼中,社稷才是最重要的,崔昭是个人才,值得留下辅佐太子,至于女子,皇帝向来是不当做一回事的。
皇帝生怕周皇后不懂,又道,“倘若咱们的阿琦或阿璱还不曾出降,我便直接选一个赐婚了,阿琇和谢瑶到底不同,我才来问你一声。”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皇帝的意思很清楚,崔昭,是一定要和太子这一派的女子联姻的。倘若是洛川公主或菱溪公主这样的传统贵女,皇帝问都不会问过周皇后,皆因阳平公主和谢瑶身份、脾性不同,才来知会一声。
皇后的职责和对丈夫的敬畏驱使着周皇后,她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应了声“是”。
皇帝满意地应一声,挥手示意皇后出去。
周皇后出得门来,才想起一桩事:皇帝可没说,该赐婚给谁呢。
她不敢再拿这事进去劳烦皇帝,便走向侯在殿外的高连。
不过三言两语,高连立刻明白了周皇后的为难,笑答:“皇上的意思,其实是叫娘娘自个儿想,公主和谢姑娘都是娘娘膝下长大的,脾性如何娘娘最清楚,该把崔昭指给谁,只有娘娘才清楚。”
说罢,他又忙不迭地恭维,“这才是娘娘的尊贵呢,换了旁人,哪有这样的体面。”
周皇后颔首受了高连的恭维,握住云女官的手却骤然收紧。
云女官面色如常,笑着与高连作别,待轿辇行到后宫巷道,主仆两个才齐齐叹气。
“皇上如今真是好算计,不过是一个学子,要留人,多少金银珠宝使不得?还得用我身边的孩子,我就瞧不出,那个崔昭究竟有什么好!”
云女官小心地没接话。那位崔公子,说不得以后就是驸马,不是她能开口非议的。
更重要的是,皇后此时的恼怒,还因为皇帝精明到极点的算计。
皇帝让周皇后来定指婚的人选。
这样一来,皇后无论选哪个孩子,都承受着割肉之痛,两个姑娘,无论是选中或没选中,或许都会对皇后心生怨怼。
云女官犹豫半天还是开口:“那……娘娘有意让谁与崔昭……”
“自然是谢瑶。”
9. 第 9 章
六尚女官各司其职,互相亦有倾轧斗争,难得齐聚一堂,可是太后宣召,莫敢不从。
嘉成县主坐在太后膝边的锦凳上,华美的五彩裙角逶迤而开,芙蓉面上的神气伴着典雅香气一同散发:“各位女官,请速速报上各自的职务和你们平日所做的差事,供谢姑娘挑选。”
六尚女官,有宫女中拔擢上来的佼佼者,更有世家贵族中立意自强的女子,她们久居深宫、尽忠职守,凭自己的努力赢得了贵人们的礼敬尊重,这时嘉成县主一句话,她们便好似砧板上任人挑拣的鱼肉,六个女官心中,自然不是滋味。
可是说话的是嘉成县主,她在太后跟前的恩宠,堪比宫中的公主。
六个女官都熟知宫中事务,知道嘉成县主身上的香气,乃是取番邦进贡的榅桲果,与南诏所贡的鹅梨一同萃成,价比黄金。
嘉成县主能用这样的香气,地位不言而喻,六尚岂能得罪,于是女官们忍气吞声,有两个气性大的,则把愠怒的眼神投向谢瑶。
谢瑶顿时头大如斗。
她想做女官,既是想逃离崔昭,也是想凭本事挣一块立足之地,如今还未和六尚搭上话,嘉成县主已替她得罪了几位女官,这可不妙。
不过主意已下,选中的路再难,也要走下去。
去六尚凭本事立身,总好过关在崔家内宅,平白消磨大好时光。
谢瑶起身,与女官们浅浅行一礼:“常尚宫、时尚仪,梅司乐、张司赞、胡司制、裘司设。”
六尚女官有近百人,更是时有交迭更替,除开皇后、沈贵妃,就连太后也不能全部识得,谢瑶这小娘子,如何能准确叫出她们的名字?
嘉成县主毫不遮掩地露出惊讶神色。
太后也直了直身子,放低了手中的水烟袋和念珠。
谢瑶轻声解释:“我身边的姜女官,常和我说她在六尚的事。她说那里是一个很有精气神的地方……譬如梅司乐,虽然身量纤细,看着弱不禁风,可是为了一首新曲,可以废寝忘食地操练。还有胡司制,虽然如今不如年轻时眼亮,却可以在昏暗的灯下穿针引线……”
众人这便明白了,谢瑶是凭着姜女官的述说,自己推断出了几人的身份。
嘉成县主细细看一遍六位女官:“可不是呢,梅司乐是最瘦的一个,胡司制眼神不济,看着就是常年做针线的。”
这话仍旧不好听,可谁也不跟她计较,看向谢瑶的眼神,也和缓许多。
一个心细如发、说话令人如沐春风的姑娘,谁又会去讨厌呢?
更不必说,她对六尚的评价——有精气神,这既不贬低也不过分吹捧,却是极高的评价,叫几位女官心里适意极了。
常尚宫抢先开口应下:“谢姑娘若愿来我们尚仪局,我们是再高兴也没有的了。”
其余几位女官也纷纷表态,谢瑶心里顿时宽了下来。
嘉成县主一拍手站了起来,身上的香囊球铃铃作响,衬得她嗓音犹如歌声一般:“谢瑶,几位女官都愿意收你,你想去哪儿,自个儿挑就是了。”
谢瑶文采、琴乐都是寻常,手也笨得很,因此早想好了要去尚宫局,便走到常尚宫身边,对她微微一笑。
还未及开口说话,便有个小宫女急急走进殿来:“太后,云女官来求见,皇后娘娘有要事相请谢姑娘。”
谢瑶心中猛跳几下:做女官的事,她知道皇后恐怕不允,皆因怕人议论薄待功臣,所以她特地绕过了皇后请太后帮忙,这时候皇后差人来,莫不是不准她做女官?
可是周皇后人虽宽仁,却精明干练,后宫中的事,绝没有能瞒过她的,太后能促成此事,周皇后定是默许的。
这么一想,谢瑶又放下心来。
周皇后既然默许,想来不是要阻挠她的决定。
太后却老大不乐意,将水烟袋磕得啪啪作响,对那小宫女厉声责骂:“怎么这样没规矩!殿里正在议事,谁叫你闯进来的?”
明面上是骂这小宫女,实际上却是骂外头的云女官。
更是骂皇后。
小宫女身子发颤,竭力稳着自己:“回禀太后娘娘,云女官说,皇后娘娘才从乾元殿出来,便急着宣召谢姑娘。”
既是如此,或许是皇帝对谢瑶有什么旨意。
太后不好再如何,用力将水烟袋拍在几上:“你也有事闹,我也有事吵,成天没个清净,还不快散了?”
几位女官低声应是退下,留下谢瑶,孤立当中。
嘉成县主扶着太后进去,还不忘回头对谢瑶使个眼色。
谢瑶懂那意思,是在说,事情已经办成,此时太后给些气受,便不要计较许多了。
小宫女上来请谢瑶出去,到得门外,也安慰一句:“太后娘娘如今是副老小孩脾气,姑娘别往心里去。”
谢瑶恨不得对太后好好拜谢几下,哪里会计较两句重话。
她做了女官,便能逃离前世的悲惨命运。
或许,尚宫的位子她坐不上,可最不济,她也能做个低级女官,跟在哪位贵人身边,当个十来年差事,攒一笔小小的银子,出宫过自己的日子。
像娘当年那样,独自操持家事,得空了练武、弹琴,岂不是快哉。
谢瑶越想越高兴,到了云女官面前,那笑意还漾在唇边。
云女官凝视谢瑶一眼,飞快地避过谢瑶的目光,低头行礼:“谢姑娘,公主要去德馥宫,请您相陪。”
德馥宫是太子居所,太子待谢瑶很和善,谢瑶并不觉得陌生。
只不过,亲兄妹见面,皇后做什么特意叫自己相陪?
云女官仿佛听见谢瑶心中疑问,低声解释:“太子今日要考问新科进士,娘娘怕公主任性,所以……”
想是周皇后怕女儿在臣子们面前发起任性,伤了皇家颜面,阳平公主最听谢瑶的话,周皇后自然想叫她陪着。
谢瑶贴心地抢着开口,打断了云女官不好出口的话:“我陪公主一道去就是。”
横竖她已是六尚之人,崔昭如何,与她再无干系,她没什么好怕的。
云女官把头垂得更低:“娘娘已在青江殿备下衣衫,请姑娘和公主更衣后再去。”
更衣?
谢瑶猛地回头看向云女官,却怎么也探不见云女官的双眼。
哪怕谢瑶再迟钝,也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皇后是要她和阳平公主去,相看。
养了这么多年,皇后难道是把她谢瑶当做一匹美丽的绸缎,到适合的时候就拿出来……卖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
谢瑶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仿佛是长久以来的信任忽然崩塌,又仿佛是等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她含糊应一声,匆匆往外走。
云女官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赶上。
谢瑶手长腿长,行出一段,云女官已是跟得气喘吁吁,谢瑶听见,便渐渐放慢了脚步。
云女官揪着心口衣裳,仿佛此刻才喘上一口气来:“娘娘她是从乾元殿回来,立刻就宣召了公主和姑娘呢,您和公主亲如姐妹,所以娘娘宣您二位一同前去。”
这话的意思,谢瑶听得懂,云女官是在替皇后解释,皇后不过是奉了皇帝之命。
是了,周皇后分明已经默许了谢瑶去作女官,怎么可能又想将谢瑶许嫁,她虽是上位者,却也是一位很有尊严体面的人,若不是皇帝发话,皇后绝不会自食其言。
再有,阳平公主说过,皇后是想把她许给新科进士的,此时皇后唤了谢瑶同去,或许是存着不分彼此的意思。
谢瑶心头气平了一些,头脑也渐渐凉了下来,忽然想起一事。
她是重生来的,知道崔昭并非良配,可是旁人并不知道啊!
崔昭生得芝兰玉树,文章也作得花团锦簇,横看竖看,都是绝顶的好儿郎,是世人心中的东床快婿。
说不定,皇后正是因为把谢瑶看得和阳平公主一样,所以才开恩让她一同去相看,想着哪个姑娘相中了,便将崔昭许给谁。
前世惨痛的记忆还不曾远去,谢瑶此刻自然是不想去面对崔昭的。
可是皇后待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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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恩,将谢瑶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养成知书达理的大姑娘,此时别说是叫谢瑶和崔昭相看,哪怕此时皇后她去和番邦联姻,她谢瑶为了报恩,也不能不去。
或许,崔昭根本不喜欢她呢?
前世是她对崔昭一见钟情,所以才有她嫁入崔府的事,成亲后崔昭待她敬重有余、亲密不足,说不定,崔昭从一开始就没喜欢过她呢?
谢瑶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对相看的事,便也没那么抗拒了。
她心里有了这样一个念头,竟然有些高兴,便回头对云女官笑一笑,以缓解尴尬的沉默。
云女官心下发虚,闪躲着又低下头去。
她有意模糊了两位主子的做法,说得好像是因为谢姑娘受宠,才陪着公主一同去相看似的。实际上,皇上根本不在意将谁许给崔公子,而皇后,虽然素日疼爱谢姑娘,到了要紧时分,却还是更心疼亲生女儿。
那位崔公子,但凡出身高一些,也不会轮到谢姑娘去相看。
幸好那位崔公子是谪仙般的人物,并不算辱没了谢姑娘。云女官反复说服自己,可还是觉得心里没着没落,于是决意在皇后面前,多多替谢瑶美言。
青江殿中,阳平公主满肚子牢骚,不知该往哪里发。
周皇后命她往德馥宫去拜见太子,这本是寻常事,何嬷嬷却特意拿了衣衫来叫她换上,她看着那套金碧辉煌的衣衫,哪里不懂。
新科进士殿选已毕,今日先去乾元殿拜见,再去德馥宫拜见。
算时辰,那些进士们此时该在德馥宫。
阳平公主简直气得要发疯。
母后嘴上说疼她,实际上把她当成什么了!
不过是一群读书人,有什么好的,值得她一个公主上赶着去相看?
她都说了,不想嫁、不想嫁,她不要嫁给那些沉闷的文人!
最好,能嫁一个有趣的人,这人最好像瑶瑶一样,无事的时候能陪她玩,她无理取闹的时候,又能管着她,这样才说明这人是爱她曹琇这个人,而不是爱她的公主身份。
何嬷嬷看得出阳平公主的气愤,无声叹口气。
皇后厚待谢姑娘多年,此番又默许了谢姑娘作女官,今日陡然要把谢姑娘许婚,怎么都有居心叵测的嫌疑,这才叫公主一同去应景。
由太子私下对崔公子赐婚,到时候对外只说是崔公子相中了谢姑娘,便能遮过一切了。
可是这话万万不能告诉公主,这孩子义愤起来什么都不顾,只怕要为了谢姑娘,抢着嫁给那位崔公子。
虽说崔公子人品绝佳,可是门楣实在太低,哪配得上公主。
何嬷嬷不愿多想,便又取出一套衣衫:“娘娘已请了谢姑娘作陪,公主要是不去,谢姑娘就得担不是了。”
阳平公主自然知道母亲是在拿捏自己。
从前看周皇后轻巧辖制妃嫔和宫人们,阳平公主只觉得八面威风,如今轮到自己,不过是最浅显的阳谋,已叫她无力招架。
可阳平公主就是不想低头,她倔强地瞪着何嬷嬷,一言不发。
白芷的声音远远从外头传来:“谢姑娘,您来啦。”
阳平公主终究不忍谢瑶无辜受牵连,眨一眨眼睛,泪珠滚滚而下:“嬷嬷,去里面替我更衣吧。”
谢瑶进屋,不曾见到阳平公主,只见到衣架上悬着大红襦裙、碧色披帛,顿时笑了:“娘娘和公主待我真是厚爱。”
她穿红色格外出挑,所以爱穿红色。虽然不曾说过,周皇后和阳平公主却都知道,叫她如何不窝心。
虽然今日穿这红色太过显眼,可是谢瑶如今觉得崔昭定是不喜欢自己,便也不嫌招摇,高高兴兴地比划两下:“这衣裳真好看。”
白芷低头,不敢看谢瑶。
最是无情帝王家,紧要关头,皇上连亲生女儿都不在意,而皇后娘娘呢,倒是在意女儿的,却把养在膝下的小娘子,毫不留情推了出去。
可是,当娘的哪有不疼女儿的。
白芷叹口气,上前殷勤道:“白菱,我来帮你。”
10. 第 10 章
德馥宫中,处处以杏黄陈设作点缀。
崔昭早已听闻,太子禀赋平庸不得帝心,他向来以为是秦王一派的构陷,今日一进德馥宫,便已知道,只怕这是事实。
若不是太子自觉心虚,也不必处处装点杏黄色。
自大启开国以来,以明黄为尊,若非帝后,绝不准用。
明黄之下,便是与其相近的杏黄色。除开太子和圣旨特许的亲王,其余人一概不准使用,沾上一点,便是逾矩的大罪。
在乾元殿中,崔昭已见过了那位举手投足尽显威严的永正帝,此时见到自己要侍奉的下一位皇帝竟有软弱之相,不免心生感慨。
太子已过而立之年,眉心有浅浅印痕,对着众人,态度倒还温和:“众卿请坐。”
几人举手作揖,安静落座,下首两个,面上已泛起疑惑。
金榜已放,此刻在这屋里的,有状元、探花,却无榜眼,还有三位是二甲进士,太子单独召见毫无干系的几人,不知是何缘故。
崔昭与探花对视一眼,彼此了然。
他们二人皆是起于微末,又都天生一副俊朗样貌,自中了举人后便有各级父母官召见,言语间隐有招婿之意。
此时在这屋里的几人,除开名次不同,都是样貌清秀、尚未婚配之人。太子的意思虽然隐晦,却不难猜,他是要给这几位进士赐婚。
崔昭向来镇定,此时却忍不住捏紧拳头。
他在殿试前一晚,曾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考中状元,被赐婚给一位郡主。
那郡主性子明快活泼,他对她爱慕不已,不知怎么两人却始终不能相谐,最终郡主被人算计含恨而终,而他,情根深种,早已离不开郡主,便追随郡主长眠与地下。
崔昭于鬼神之说向来斥为无稽之谈,自然不拿这梦当真。
可是,他在乾元殿里,却正巧被点中状元。
崔昭熟读诗书,对自己的才华深有自信,不觉得点中状元是什么冥冥中的天意,所以仍旧只当寻常。
谁知今日,却与几位未婚的同窗一同受到召见,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赐婚!
由不得他不信,世上或许真有命运这东西。
崔昭并不想与什么郡主成亲,那未免有招赘之嫌,他只想凭自己的本事,挣出属于他崔昭的天地。
太子仿佛不曾察觉众人神色迥异,拣了闲话来谈。
能中进士的,自然不是蠢钝之人,不过片刻,各人都已明白了自己为何身在何处,言谈间便谨慎起来。
崔昭不愿屈从于所谓的荒唐命运,更不愿为任何事折下自己的本心,于是依旧谈笑风生,不改分毫。
谢瑶陪着公主进德馥宫,才进院子,便远远听见屋中有一年轻男子笑声。
旁人不识得崔昭,可是谢瑶却一下子认出了崔昭的声音,瞳孔猛然收紧,心绪一下子大乱。
阳平公主感受到谢瑶的异样,回头看她面色凝重,便停住脚步,不满地对身边侍从哼一声:“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
她相信瑶瑶的判断,瑶瑶听了这声笑觉得不好,那一定是不好,她先开口训斥一声,说不得就能免了这桩婚事。
窗纱隐隐绰绰,映出屋内人影,却看不真切。
谢瑶一眼就看出,坐在下首第一位的那白衣男子,就是崔昭。
虽然隔着柔纱,崔昭面目模糊,可是那青竹一般的身姿,还有挥洒自如的态度,一定是他。
是他又如何?他根本不中意她。
这世,他们两个,再无瓜葛。
谢瑶不愿被人看出异样,猛地低下头去:“公主,我们进去吧。”
小内侍在廊下早已等得心焦,见大戏的角儿终于姗姗而来,连忙拉起嗓子通报:“阳平公主到,奉恩侯府谢姑娘到!”
谢瑶随着阳平公主踏入内室,儿郎们早已起身迎候。
太子走上前来,一手抚阳平公主额发,一手远远虚扶谢瑶,不动声色间介绍了二人的身份:“七皇妹,谢姑娘,你们来此作何?”
阳平公主心中气得发笑。
来此作何?难道是她们两个小娘子自己想来的?不是左一道圣旨、右一道懿旨,或许还有眼前这位长兄的令旨,再三催促,把她们两个给催来的?
心中气再多,当着外人也不好发作,然而阳平公主也拿不出多少涵养,只硬邦邦地答话:“回太子哥哥的话,我新得了一盆兰花,特来送给你一观。”
她说罢,又气哄哄地问一声,“方才谁笑的?好不招摇!”
“回公主,是微臣。”崔昭声音平稳清冽,好似清泉流于石上。
阳平公主分明不喜崔昭,一眼看过去,却也有一瞬的沉默。
太子连忙将阳平公主扯到身后,显出谢瑶来,笑着回头嗔妹妹:“你这个丫头,老大不小了,还跟孩子似的胡闹,这位崔卿是新科状元,你怎可随口斥责。”
谢瑶听了这话,生怕公主又当众顶起牛来,闹得不可开交,连忙抬头欲要替兄妹两个解围。
温热的风,自窗中穿行而过,带着清淡的松竹气息,扑入谢瑶鼻中。
德馥宫中并无高大树木,谢瑶立时知道,这熟悉的气息,来自崔昭。
不可避免地,她又见到了崔昭的面容。
崔昭是君子,秉持礼节,此时低垂双眼,并未左顾右盼,因此未对上谢瑶的视线。
可是那张脸,谢瑶简直太熟悉不过了。
挺直的鼻,浓黑的眉,清晰而深刻的颌线,还有那低垂着的狭长双眸。
谢瑶飞快地转过视线,可是已经来不及。
崔昭极其敏锐,察觉到谢瑶视线的停滞,已抬起头来。
一对深黑的眸子,眼尾上挑,似含无限情意,直直看向谢瑶。
谢瑶心跳如擂鼓,然而想起对方不过是初见自己,那眼中的情意,只怕是其太过俊美带来的错觉。无论如何,前世他到底是背叛了自己。心里自嘲一番,谢瑶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太子笑着歪一歪头:“太子殿下,这兰花是花房培育数年才得,价值千金呢。”
崔昭家境平平,然而品性高洁,最恨市侩之人,也厌恶矫情做作,谢瑶只盼自己言行叫崔昭反感,二人不要牵上瓜葛。
看清楚眼前红衣女子的样貌,崔昭瞬间失神。
这便是他梦中那位女子。
身材长挑,昳丽如夏花,一身红裙在她芙蓉笑靥下黯然失色,是他梦中的人!
崔昭以为,有了梦中的事,他会不喜欢这女子,至少心中该有小小芥蒂,可是不知怎么,她明丽的笑容、舒展的姿态,就好像一阵细雨,无孔不入钻进他的心里。
头一次,崔昭对命运,起了莫名敬意。
他并无青春少艾的时候,此刻却也知道,自己为这女子心动了。
可是,她是谢姑娘,不是什么郡主啊。哪怕是梦中那位郡主,自己也与她毫无干系,怎么能盯着人家姑娘打量?
崔昭飞快地收敛心神,低下头去。
太子满意于谢瑶和崔昭的反应,又随意闲谈几句,放了两个小娘子离去。
阳平公主如蒙大赦,喜滋滋地拉着谢瑶告退。
谢瑶心惊,举目去看太子神情,却看不出他的意思。
方才听话音,太子仿佛是不想把公主嫁给崔昭,那……是不是要将谢瑶指给他?
谢瑶只觉得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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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往下坠,随即又自我安慰,她身份特殊,太子若要赐婚给她,必定要她自个儿点头,倘若她不肯,太子不能强压着她出嫁。
这样想着,似乎又离六尚更近一些。
太子望着两个小娘子手挽手出去,心中满意,再说几句勉励之语,又了学子们离去。
众人将要出门时,太子却忽然开口:“若明卿,暂留一留。”
崔昭文采斐然,生得又最俊美,旁人对他心服口服,这时众人都对他投一个善意的调笑眼神,络绎退了出去。
金乌西沉,室内渐渐晦暗,太子扬声唤人点灯,崔昭便侧身闪在一边。
太子脸上涌出奇异神色,竟来不及遮掩:“你不帮着点灯?”
身为储君,上有英明神武的父皇,旁有虎视眈眈的兄弟,太子生下来便不敢有丝毫懈怠,自知天资平平,就在为人处事上下足功夫,此时见崔昭在自己这个储君面前也丝毫没有谄媚讨好之态,太子心中掀起狂潮。
“臣读书知礼,是为了报效朝廷、匡扶君王,不是为了做琐碎杂事的。”崔昭的声音不卑不亢,说到最末又转个弯儿,“实话告诉太子殿下,臣手脚笨得很,做这些事实在做不来。”
太子“哈哈”一声笑了,“你别绷着,坐吧坐吧。”
室内只君臣两个,太子说话便开门见山,“我欲将七皇妹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
崔昭看向太子,见对方瞳仁深深、笑容浅浅,心下立刻明白这是试探。
他一向不喜做作,此时也装不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只一板一眼地道:“公主是金枝玉叶,臣出身寒微,会委屈公主,臣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
太子对崔昭诚挚的语气感到满意,走上前来轻轻拍他的肩,“你如今已是状元之身,皇妹嫁给你,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
崔昭愣一愣神,还欲开口再推拒,却听见太子道:“既你不喜欢我七皇妹,那,你看谢姑娘如何?”
哪怕与两位小娘子萍水相逢,崔昭此刻也忍不住替二人叫屈,更对太子生出一份说不清的鄙夷。
太子想要赐婚,直说便是,这天下还有人能抗命吗?
他先拿七公主试探,见自己“懂事认得清身份”,再把谢姑娘推了出来,拿两位小娘子当什么了?可以挑挑拣拣的货品吗?
“殿下之命,臣莫敢不从。”崔昭忍住口气中的鄙夷,话语飞快,“不过臣无心姻缘之事,家母曾替臣算过命,说是命中不该早婚,倘若成婚过早,二十八岁恐怕有天劫渡不过去,还要连累旁人。公主和谢姑娘都是贵女千金,千万不要为我沾染丝毫晦气,还请殿下明鉴。”
太子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谢瑶的命不重要。
“天色将晚,臣不宜久留宫中,这就告退了。”崔昭说罢,深深一揖退了出去。
太子有些恼怒,可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恼怒。分明崔昭礼数周全,态度恭敬,他在气恼些什么?
等崔昭走得不见人影了,太子拍着桌子叫两声:“人呢!人呢!”
小内侍脚步急促地走进来,太子怒火未消,话里带着深深倦意:“去凤仪宫复命,就说崔昭命里有劫,不可早婚,此婚事就此作罢!”
“不可呀殿下。”小内侍苦口婆心地劝,“娘娘说了,崔昭这人倒还是其次,殿下把事情办得悄无声息、漂漂亮亮才是最重要的。”
太子瞬间偃旗息鼓。
是啊,就连这么一桩小事都做不好,他还拿什么跟秦王比?
“既如此,明日请谢姑娘来。”
小内侍将声音放低:“明日便催请谢姑娘,恐有逼迫之嫌……”
太子又拍起桌子:“过些时日,这总成了吧!”
11. 第 11 章
嘉成县主促成谢瑶去六尚,这辈子还从未做过这样得意的事,恨不得敲锣打鼓宣诸天下。
她邀请了相熟的好友景春公主到松涛阁,要宣告自己的功绩。
谢瑶一大早就被她拉去,和方萝陪坐下首,一同听上头两位贵女闲聊。
茶香袅袅,果碟密密,无不显示嘉成县主的荣宠。
这般身负荣宠,竟只请来一位好友景春公主,也不知是不是人缘平常。谢瑶莫名其妙地,冒出这样的想法。
这位嘉成县主骄矜归骄矜,心思却也简单,前头还让自己使计作弄方萝,如今得意起来,又把这事给忘了,现下不光不作弄方萝了,还把方萝请为座上宾,来听她的英雄事迹。
仿佛是为了印证谢瑶的想法,嘉成县主说得手舞足蹈:“公主不知道,我替谢瑶求告了许久呢,外祖母说我瞎操心,我反复哀求,我说谢瑶那居所烧得干干净净,恐怕连床柱子都烧塌了,若是总赖在我这松涛阁,可多不方便。外祖母看我的面上,总算是同意了。”
她说着,还亲昵地对谢瑶剜一眼:“你这小娘子,心思多怪,好端端的主子不当,要上赶着当女官。”
景春公主笑吟吟的,仿佛不知道听得多入神:“到底是阿乔有面子。”她连一个眼风也没给谢瑶,只当她不存在。
谢瑶对上头两位贵女的互相吹捧感到无趣,景春公主的无视,她亦不觉得受辱。
都是场面应酬罢了。
景春公主是秦王的胞妹,秦王妃新逝,秦王有意求娶嘉成县主,所以景春公主和嘉成县主才这样亲密。
自然了,一个继室的位子远远不足以打动嘉成县主和淑宁长公主,这母女二人看中的,是太子妃乃至皇后之位。
太子平庸,皇帝近年渐渐重用秦王,朝中已有不少人暗中把宝押在了秦王身上,长公主也不例外。
谢瑶不认可这样的行为,既因为她受周皇后大恩,也因为无故易储并非正道。
然而这事终究不是她能置喙的,且太子还对崔昭颇为亲密,谢瑶才不愿和这事扯上干系。
于是谢瑶百无聊赖摆弄自己的指甲,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一事,背后渗出层层冷汗来。
前世,最终继承大统的并非如今这位太子,而是他的四弟,周皇后的次子誉王!
想是昨日遇见崔昭时心神大乱,竟不曾想起这事,这时陡然记起,谢瑶险些跳起来。
太子并不是被篡逆,而是得了附骨疽病故,谢瑶再如何也拿这病没法子,只好强迫自己忘记这事。
心绪不宁之下,她又抬头四处看,恰巧遇上对面方萝的眼神。
方萝的眼神好似她说话的声气,也好似她整个人一般,细细柔柔,恍若能随风飘去。
谢瑶不知自己脸上该摆什么表情,便垂下眼帘,恍若无心,方萝却在对面轻声一笑:“红药想什么呢?”
分明前两日,方萝还谢姑娘长谢姑娘短地叫着,怎么今日忽然叫起她小名来?
方萝的性子,最喜欢与人套近乎的,倘若早得知了谢瑶小名,不会藏到现在。
这小名,方萝是从何得知?
谢瑶前世粗忽,从没留意过这事,这时听见,自然要问。
嘉成县主说到兴头上,谢瑶怎么也不能打断,道个更衣,使个眼色给方萝,先走了出来。
方萝心下发奇,也跟着走了出来。
“郡主,我们从前认识吗?”
谢瑶边说话走到院中的梨树下,彼时梨花已近凋零,疏疏几点白蕊点在碧青枝头,阳光斜斜穿过树枝,在谢瑶身上投下点点光影。
方萝看去,见谢瑶整个人也像梨树一样,高洁而疏远。
“我不太明白谢姑娘的意思。”方萝笑着,语气仍旧是轻轻柔柔,“或许我与郡主幼时于哪家的宴会上见过,所以谢姑娘觉得我眼熟。”
谢瑶原本只是试探,现在已经明白,方萝的言语,都是有意的。
称呼谢瑶作红药,是有意显得亲近,谢瑶因这小名唤方萝出来,她又立刻察觉,改口称谢姑娘。
方萝分明是把人心摸得透透的!
谢瑶早非莽撞性子,可是在这两世的仇人面前,她仿佛更容易失去耐性,直直看向方萝,语速飞快:“我这小名,是父亲在边境听见北戎人唤芍药作红药而得来,我母亲素爱芍药,所以父亲将我小名取作红药,以表爱妻之情。这等细枝末节,宫中无人提起,福云郡主又是从何得知?”
她的语句又快又直,比嘉成县主还咄咄逼人,方萝张口结舌,面色难看起来。
因着服丧,方萝打扮素净,周皇后厚待功臣之女,以银线暗纹布料给方萝作衣衫,又以水晶、珍珠给她作妆点。可是再璀璨的衣料和首饰也点不亮方萝的眼睛。她的视线黯淡下来,慢慢扫过谢瑶的脸孔。
为什么,都是功臣之女,谢瑶还比她这郡主低上好几级,谢瑶就敢在宫里这么无法无天地说话,她就得逢人便讨好?
方萝心中再不平,也得装出恬淡的模样:“红药这乳名……是我前几日偶然间听嘉成县主提起,谢姑娘不喜欢听,我以后不唤就是。”
嘉成县主确实是个口无遮拦的性子,这话说得天衣无缝。
倘若是前世的谢瑶,保管立刻相信,只怕还要回头安慰方萝别多心。可是谢瑶方才并没说过自己不爱听这小名,方萝如何知道,并立刻换了说法?
或许,前世的方萝,并不是因为守了望门寡才变得心思深沉。
或许,这位福云郡主从一开始就不是良善之辈。
此时的方萝究竟善不善,谢瑶懒得想,垂首片刻,提起其他话题来:“连日天晴,是晒书的好日子,我想今日回去把书晒一晒,郡主是风雅人,帮我想想该把书放在哪里晒。”
方萝跟不上谢瑶的思绪,下意识应道:“方才县主都说了,临江殿尚未修缮妥当,只怕不便……”
“无妨,先拣几本出来应个景再说。我想晒我堂上挂的四君子卷轴,可不知摆哪里,郡主帮我想一想。”
晒书本是家常事,前朝墨客朱尊白身上,却发生一件趣事。朱尊白于六月天坦胸躺在太阳下,被微服出巡的皇帝看见,皇帝问他为何暴晒在烈日之下,答曰满腹诗书,需勤翻勤晒。皇帝大悦,将朱尊白封为翰林院检点,晒书自此成为一桩风雅事。
既是风雅事,便不能再似从前一般,把书本子搬到太阳下一搁了事。
泉水边该晒《茶经》,梅树下该奉《梅花喜神谱》,更有讲究人家,算好时辰风水,取了四书五经,再上香供奉祖先,乞求文曲星降到自家。
谢瑶是武将之女,不懂也是寻常。
难得有人视方萝作有用人,她一时忘了前头事,也忘了自家并不比谢瑶好多少。
方萝搜肠刮肚,将所知的都说了出来:“谢姑娘想晒四君子卷轴,便是要寻梅兰竹菊了,可临江殿中并无这几样,只有堂前一株玉兰有些灵性,晒那下头就是。”
“嘉成县主说我殿中烧得精光,其实究竟如何,我也还没回去看过呢。不过听阳平公主身边的白芷说过,其实殿中只是熏得焦黑,并没伤筋动骨,画轴自然没有损坏。说到底,都怪那一场大火。”谢瑶微笑摇头,“平时阳平公主如何疼那猫儿,到底还是闯下大祸,畜生就是畜生。”
晒书的事,仿佛是一抹水痕,飞快地被谢瑶掠了过去,不知为何她提起了琐碎杂事。
方萝有些不明白,对上谢瑶饱含深意的眼睛,忽地有股战栗涌上来:自己说漏嘴了!
才要描补,方萝又发觉漏洞太明显。寻常人只当临江殿损失惨重,只有关心的人才知道临江殿并未烧毁。阳平公主关心,是因为她和谢瑶亲密,她方萝又为什么知道画轴没烧毁,还热心地出主意晒书?
谢瑶是有的放矢,并不是为了几间屋子,而是已经察觉到了临江殿失火的真相!
谢瑶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试,这时看见方萝的反应,才肯定,临江殿走水的事,是方萝作下的手脚。
自然了,方萝没那个胆子故意纵火,周皇后所说的意外应当不假,可是方萝存心不良总是有的。
对于这预料之中的答案,谢瑶并不打算深究。
方萝如今与她毫无干系,纵火一事也不是有意,她只要一个明白真相,并不愿浪费心情在无关的人身上。
谢瑶告一声乏,转身就要离去。
方萝被陡然激怒。
谢瑶若是像嘉成县主一般,拿这事恐吓方萝,她倒有兴趣好好地用言语收服谢瑶,可是谢瑶只当她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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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风,过了也就过了,这比嘉成县主的态度还让她难受。
于是方萝伸手拦住谢瑶:“谢姑娘话里有话,不如说清楚再走。”
“说什么?”谢瑶迎上方萝温软的笑容,“猫是畜生,犯错了无人与它计较,郡主还和一只猫置气不成?”
方萝温婉的笑容瞬间裂开,眼眦染上浅浅赤色。
这谢瑶是什么意思?骂她方萝是畜生,所以才不和自己计较?
还是说,谢瑶在警告她,猫犯错了无人计较,人犯错了就要承担责任?
这丫头,究竟在说些什么!
方萝还想问,可是谢瑶早已大步离去,甚至没想着回嘉成县主屋里,而是向她自己所居的厢房走去。
“谢瑶!”
谢瑶回头,定定看向方萝:“何事?”
“你……”
阑珊树影下,谢瑶将方萝的神色看得清楚,她没出口的话,或许是——“走着瞧!”
谢瑶忽觉得荒唐,前世怎么没发现,方萝是这么个表里不一的人。这样的人还能把她的位子给占了,谢瑶都觉得自个儿可笑。
也好,现在戳破方萝的伪装,以后再不必费心和她周旋。
方萝以眼神出完气,恨恨离去,恰逢嘉成县主挽着景春公主出来,望见这副景象,草草送别景春公主,上来一把挽住谢瑶的胳膊:“喂,喂,谢瑶,你怎么做的,怎么把方萝给气成那样?”
那日方萝三言两语,挤兑得嘉成县主无话可说,自此她发誓和方萝势不两立,过两日不见方萝,她便忘了这事,早上请方萝来又想起这事,悔恨不该给方萝脸面,这时瞧见方萝愤然离去,她又高兴了:倘若没请方萝来,怎么能瞧见方萝吃瘪的样子!
谢瑶自然不能说是诈出了临江殿失火的真相,可是知道嘉成县主不受人糊弄,眼珠一转有了主意:“我刚才说福云郡主身体太瘦弱了,她不知为什么就生气了。”
“就这?”嘉成县主大失所望,“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县主你不懂。”谢瑶满脸认真,“倘若有人说你出身平平、不受宠爱,你会和那人生气吗?”
“我为什么生气?我只当这人没见识!”
“对呀,就是因为县主出身高贵、深受宠爱呀,所以流言不攻自破。”谢瑶耐心解释,“可是若有人说郡主骄纵啊什么的……”
“胡说!”嘉成县主好似个点燃的炮仗,一下子蹦了起来,她到底不笨,想一想就明白了谢瑶的意思,“哈哈哈,我懂了!我以后遇见方萝,我就拼命说她瘦!气死她!”
谢瑶微笑不语,领着白菱走了。
白菱不住回头望,看嘉成县主眉飞色舞,按捺不住问:“奴婢怎么不明白?”
“福云郡主生母早逝,父王又在北戎战死,有人说她命硬克亲克友,爱嚼舌的人就说她弱不禁风,生得没福。”
“呀,那姑娘说她瘦弱,岂不是……戳她的心眼子了……”白菱有些犹豫地指出谢瑶的疏忽。
“哪儿呢。”谢瑶伸出一根手指在白菱面前摇了摇,“你没看出来,福云郡主很满意自己的身材样貌吗?”
白菱长长舒一口气:“我就说姑娘肯定不会以貌取人。”她噗嗤一笑:“姑娘是糊弄嘉成县主呢,跟哄小孩子似的。”说罢她又担心别的事:“那嘉成县主知道您糊弄她,会不会回头找您的麻烦?还有,您和郡主说的那些话……”
那些话叫白菱心惊胆战。
她再笨,也听得出来姑娘话语中的剑拔弩张,更听懂了福云郡主的心虚,两下里一对,她得出一个结论,临江殿走水,与福云郡主有关。
“我怕姑娘……”
“你怕我得罪了福云郡主?”谢瑶挑眉。
“不是,我是怕姑娘斗不过福云郡主。”白菱急急地解释,“她能悄无声息做成那样大的事,说明不是个简单的人,姑娘何苦招惹她?再说了,姑娘要去六尚,以后万一落在她手里……”
“放心好了,我去的是尚宫局,主司宫中贵人礼仪、起居等事,她还没这样高的身份能使得了我。再说了……”谢瑶眨一眨左眼,“到时候她为难我,我就去求公主!她还敢跟公主抢人呐!”
白菱立刻放下心来:“就是!咱身靠大树好乘凉!”
12. 第 12 章
那日自德馥宫回来,太子并没再有话传进内宫,谢瑶提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她从前就觉得崔昭不中意自己,如今愈发肯定自己的想法,猜想或许这门婚事就此作罢,为此高兴不已。
既是没有后顾之忧,做起事来便分外有劲。
临江殿才修了一小半,谢瑶已扎进尚宫局,把里头的差事摸了个五六成。
对于这位突然塞进来的主儿,常尚宫怎会不知道有古怪,可是太后首肯了,皇后默许了,她一个女官,何苦去深究什么内情,于是一心一意,把谢瑶当成关门弟子来教。
谢瑶聪明有余,沉稳不足,凡事学得快,却容易丢三落四,她也不急,慢慢下水磨功夫。
十余日后,常尚宫唤了谢瑶过去。
常尚宫年逾四十仍未出宫,像是要把这一辈子献给这皇宫,周皇后念其勤谨,特许她在尚宫局内辟一小室,用于起居。
谢瑶来了些时日,知道这小室寻常不许人踏入,此时不免局促。
常尚宫是个严谨的人,屋里一切事物摆放得井井有条,就连书案上的笔,也按长短大小排得整整齐齐。
谢瑶看了,自叹弗如。她只当自己是伶俐人,以为只要稍稍用心就能在六尚出人头地,跟着常尚宫一段时日,便知道自己比这些女官可差远了。
常尚宫待谢瑶比待寻常人和气些,可这和气也不过是稍稍放低了声音:“谢瑶,你在尚宫局已有一旬,算是学有所成,所以此次琼林宴,由你随侍阳平公主。”
什么学有所成,那全是面上的说法,寻常女官没有一年半载怎么可能出师。
可是到了常尚宫这个地位,自然也知道凡事都有特例,譬如眼前这一位姑娘,说进六尚也就轻轻松松进了,还是她自个儿挑的去处,如今皇后娘娘一句话,就叫她开始跟着阳平公主办差,这哪是寻常人。
所以即便谢瑶压根没能出师,常尚宫也不会妄图和皇后较这个真。
谢瑶倒有自知之明,忐忑地问:“我……会不会做不好?”
常尚宫笑了:“我相信你。”
不是相信谢瑶,而是相信皇后。皇后敢叫谢瑶去随侍阳平公主,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谢瑶咬唇半天,许久才下定决心一般点头:“好,我一定不辜负常尚宫的期望。”
“既如此,你就自个儿和公主说这消息吧,她知道了一定高兴。”聪明如常尚宫,又怎会不卖人情给谢瑶。
出得门来,迎面碰上其他女官。
谢瑶有心事,随口招呼过便要离去,为首的却叫住了她:“你这人怎么这样无礼,分不清大小尊卑了吗!”
这是女官里后一辈的新秀郑莲儿,她是齐国公家的孙女,也是和谢瑶一般的心思,想要进宫挣一方天地,本来在尚宫局事事拔尖,谁知遇见谢瑶。
平日如何也都忍了,今日竟见她从常尚宫的屋里出来!谁不知道常尚宫那屋子堪比银库,寻常连眼风都不准人多扫一个的。
谢瑶什么都不如郑莲儿,甚至出身也低她一头,偏偏背后有神通,能让常尚宫带在身边手把手教,这在郑莲儿眼里,无异于天降拦路石。
对着拦路石,郑莲儿说话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人心冷暖,谢瑶不会不明白,可是她前世里先有周皇后庇佑,后来又嫁给崔昭这官场权臣,吃的暗亏多,当面受气少,就连嘉成县主,也不过就是发发娇小姐脾气,哪有郑莲儿如此老气横秋当面训斥的。
她抬眼看去,郑莲儿双手抱胸,大红披帛在她身后轻轻随风翻飞,好似把郑莲儿的不满化为有形,再往后一看,其他女官们也都面色淡淡站在郑莲儿身后,显然是决意和郑莲儿共进退。
谢瑶与阳平公主一同长大,小姐妹两个少不了斗嘴,再加上嘉成县主这个爆炭脾气,三人从不能安生过一旬,哪里怕和人拌嘴吵架。
郑莲儿不痛不痒的两句,好像小孩子闹着玩,根本没刺痛她,她不假思索便要顶回去,却看见常尚宫扶着门框,远远望向这边。
常尚宫此刻究竟是何态度,谢瑶不清楚,可到底常尚宫教她一场,她不想让常尚宫为难,因此便低眉敛目地依足宫规,向郑莲儿福了两福。
郑莲儿不满谢瑶的沉默,还想训斥她,却被人轻轻拉一把:“算了,她都行过礼了,放她去吧。”
谢瑶抬眼,却没看清是谁帮她说话,再侧头看向小室,常尚宫的身影早不见了,仿佛是她的错觉。
郑莲儿顺着她视线望去,望见空空的门框,吊着的心松了下来,嗤笑一声:“你以为常尚宫时时等着帮你?六尚这地方,来了就要遵守规则!第一条,先学会低头!”
她踏上一步,用力捏住谢瑶的脸,触手便觉细腻温软,才发觉这女子竟有一身欺霜赛雪的好肌肤。
这下子,连容貌都被比了下去,郑莲儿更气恼,用力将谢瑶的脸一甩:“你给我记着,低头!”
谢瑶猛地抬头看向郑莲儿,目中的冷意叫郑莲儿不寒而栗。
“还不快走!”郑莲儿不欲叫人看出自己心虚,赶走了谢瑶。
谢瑶赶着去告诉阳平公主好消息,懒得和乱吠的郑莲儿计较,拎起裙角,飞快地奔向青江殿。
进得青江殿院子,便见焕然一新,谢瑶才发愣怔,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何嬷嬷,一把扯进了殿中。
谢瑶踉跄几步才走稳,被何嬷嬷稳健的步伐和力大无穷的手劲震惊,然而更震惊的,还是殿中的装饰。公主向来懒散,怎么肯把宫殿收拾得这样富丽华彩了。
何嬷嬷虽然爱用谢瑶来絮叨阳平公主,可到底偏心自家孩子,对谢瑶一向冷淡,今日一反常态,抢着吩咐白芷:“快去给谢姑娘倒好茶、上点心!”
谢瑶约莫猜出一些来,却故意装作不懂:“嬷嬷别忙了,今日怎么这样客气起来。”
或许是年纪大了耳背,何嬷嬷说话总是高声大气:“怎么客气了!姑娘白天在尚宫局扎着,晚上回松涛阁还挑灯夜读,公主见了,也跟着奋发起来,这都是姑娘的功劳,老奴就该对您好些!”
原来是公主改了懒散脾气,何嬷嬷便把这好记在了谢瑶头上。
“合着嬷嬷以前对我都不好来着。”谢瑶故意顽皮一句。
“嗐!”何嬷嬷一挥手,从前觉得谢瑶过分圆滑的,现下也不反感了。
阳平公主从屋里奔了出来,高兴地挽住谢瑶:“你怎么今日有空来了!日也忙夜也忙,我去找你,你都不得空接见我,比母后还忙!”
何嬷嬷听见公主又忘形乱说话,一张老脸皱了起来,谢瑶连忙开口:“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过几日的琼林宴,常尚宫让我随侍你身边!”
“真的?”阳平公主高兴地将手揽在谢瑶肩上摇两下,十足男儿做派,“以前赴宴,咱们两个总要分坐两席,如今可算能一起了!”她忽地想起什么,又拧起眉毛来,“我坐着你站着,我吃着你看着,这不像话!”
女官再是官身,到底也还是要服侍贵人的,自然不能和公主平起平坐。
“宴席能有多久是坐着吃喝的?还不是四处玩乐、交友,哪里就不像话了。”谢瑶知道说不通旁的,便故意道,“便是从前,我也不能和你同坐一席呀,还是你情愿让我以臣女的身份,远远坐在下头……”
“哎呀不是不是!”阳平公主打断谢瑶的话,生怕她多心,“我应你就是了!”
两个女孩子并头说了片刻,谢瑶便要告辞,阳平公主又撅起嘴,何嬷嬷主动替谢瑶解了围:“公主莫要任性,姑娘还要去尚宫局呢。”
谢瑶与阳平公主道别,转身离去,白芷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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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跟着到底不好,我送姑娘。”
在尚宫局,谢瑶总不好还带个随身侍女,因此白菱日间并未跟着,谢瑶是独自行走。
出得青江殿,白芷又跟着送了许久,谢瑶回头按一按她的手:“你回去吧,我自己回尚仪局就成。”
白芷却没回去,又跟两步,低低吐出一句:“我有话和姑娘说!”
这丫头郑重其事,叫谢瑶也忍不住紧张起来:“什么事?”
该不会,是太子或崔昭那里又有什么消息了吧?
“我们公主……”白芷咬咬牙,半天才挤出下半句,“好像看上一位郎君。”
“什么?”谢瑶一下子忘了太子和崔昭,一蹦三尺高。
白芷用力按住谢瑶:“姑娘快悄声些!我也只是猜测!”
谢瑶才不管那么多,连珠般发问,“深宫内苑,公主从哪儿遇见什么郎君?是个什么人?若是文华殿或武英殿的年轻臣子,离内宫可远着呢,怎么遇见的公主?这人是不是存心欺诈、勾/引公主?什么人胆大包天,你等着,我回去好好查查宫规,非要寻一条罪状,治治这狂徒!”
说得许多,谢瑶忽地明白什么,面色奇异起来:“哦——女为悦己者容,公主把青江殿收拾得漂漂亮亮,原来不是为了我!”
白芷听这话,怎么都觉得古怪,她想了一想,没寻出什么不对,干脆抛在脑后,低声道:“最要命的就是这呢,那人是公主偶然间遇上的,根本不知对方的身份。”
这是什么说法?
谢瑶追问,白芷细细述说,谢瑶终于明白了事情经过。
自谢瑶去尚宫局,阳平公主百无聊赖,老想着去寻谢瑶玩耍,可是何嬷嬷和尚宫局通过气了,不准她们放公主进去,因此公主便乔装成宫女的模样,想蒙混过关。
自然了,尚仪局里又不是禄蠹,公主哪怕是蒙了幕篱,她们也能认出她来,因此公主铩羽而归,气得在御花园里拿花草撒气。
阳平公主生起气来,谁敢上去捋虎须,因此宫人们早散得干干净净,只有白芷陪在身边。
便是此时,遇到了那人。
他见公主摧残花草,先问她是否遇见烦心事,公主含混答了两句,那人笑着开解她,最后又嘱咐她:“万物有灵,别折腾这些东西了。哪怕不看这些东西,也该想想守花园的人,万一她们为此受罚,你身为她们同僚,难道忍心她们无辜受罚?”
说到最后,白芷情绪复杂,“公主回来后,就开始变成那副样子了。”
“等等,你和我细说说,这人穿什么服制,样貌如何?”
“这人生得好高壮,肩宽背阔,肤色黝黑,胡茬青黑,肯定是个外男,可是他没穿官服,我瞧不出是什么身份。”
谢瑶脑中轰地一响:这男子的模样,听起来不就是前世的驸马,郭祁!
没想到,这世她自个儿没了苦恼,公主却还遇见这桩姻缘。
白芷见谢瑶沉默,只当她是一筹莫展,羞愧地低下头去:“是奴婢为难姑娘了,这事本不是小娘子该多问的,姑娘快回去吧,别叫旁人说闲话。”
六尚女官多有倾轧斗争,白芷都是知道的。
谢瑶心中不住替公主盘算,沉默着回到尚宫局。
走到自个儿常坐的书案前,谢瑶还未坐下,便听见有人轻轻咳嗽,她并没放在心上,又提裙子欲坐,谁知咳嗽声更响,回头看时,屋里并无旁人,只一个瘦小的女官。
见谢瑶看来,小女官用力眨一眨眼睛,飞快躲了出去。
四下打量,并无异样,谢瑶便细细将书案上搜了一遍,在一叠厚厚的公文中间,发现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尚服局三字,落款只一个沈字。
内宫以单一个沈字作花押的,只有那位与皇后分庭抗礼的沈贵妃。
13. 第 13 章
信中写的是何内容,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封信的来历和去处。
沈贵妃和皇后一向不和,两人互别苗头多年,沈贵妃常在服制、钗环上乃至出行规制上与皇后争辉,此次琼林宴,恐怕又有新招式,这封信,无非就是此类吩咐。
这封信出现在谢瑶手中,怎么看,仿佛都是谢瑶仗着常尚宫的恩宠,替皇后刺探消息。
总而言之,就是显得谢瑶品行卑鄙。
谢瑶当机立断要把这信给送出去,可是已经来不及,郑莲儿带着一大群人,气势汹汹而来。
“邱尚服,常尚宫,您二位交代过的,贵妃娘娘吩咐的事情一定要做好,可是我才看完信就被司记大人唤走,回来后信就不翼而飞了,我和姐妹们找了许久,都没找见,我不敢擅自隐瞒,赶紧请您二位来查个清楚。”
邱莲儿说着,面上现出焦急神色,还去唤身边女官:“你们说,是不是?”
小女官们与郑莲儿朝夕相处,自然怕她担责,此时纷纷出言相帮:
“是,我们帮莲儿找了许久呢!”
“说来也怪,那信明明就放在莲儿桌上的,回来就看不见了。”
“那信不翼而飞,别是被有心人偷了去!”
郑莲儿满脸不可置信:“偷?谁会这样卑劣?”她说着,扫一眼谢瑶案上的信笺,忽作意外神色:“呀!信!信在谢瑶桌上!谢瑶你……你是不是有意窥视贵妃心意?”她说罢,直直看向谢瑶,丝毫不掩两眼中的恶毒与得意。
谢瑶只觉得好笑。
这局做得也太粗陋了,是个人都能看穿。
可是她看一眼四周,心猛地沉了下来。
除开常尚宫面色淡淡,小女官们都或真或假地露出愤怒神色,而那位尚服局的首领女官,正一脸阴沉地盯着她。
见谢瑶看来,邱尚服反倒转开视线:“大伙儿都知道,景春公主正当妙龄,这次琼林宴,沈贵妃要选个最出色的女婿,因此贵妃娘娘和景春公主都要裁制新衣,我是为保周全,才建议贵妃娘娘把样式拿来给你们尚宫局参详,谁知道你们……哼,这事往小了说,是你们尚宫局门户不严,往大了说,是你们藐视贵妃!”
贵妃不是寻常妃嫔,尤其是如今这位沈贵妃,自身有协理六宫之权,亲生儿子秦王又是储君的热门人选,自然不能怠慢。
邱尚服慢条斯理抚着袖子,右手食指上一枚金顶针熠熠生辉:“常尚宫,你这尚宫局出了这样的事,你得给个说法。”
赤金柔软,根本不能做成顶针使用,谢瑶不期然想起平日听的传闻,这位邱尚服很得太后喜爱,太后特地赏赐一枚金顶针以作嘉奖,邱尚服以此为荣,时时戴着以示感念太后恩德。
这时亮出金顶针,既是宣告身份地位,也是提示常尚宫不准徇私。
常尚宫凝望郑莲儿许久,直到郑莲儿低下头去,她才淡淡转开视线:“邱尚服的意思,是想如何?”
“我的意思很简单,你这尚宫局门户不严,有人手脚不干净,先要处置这个偷东西的女官,再要你常尚宫自卸职位以表忠心。”
这两句话听起来轻飘飘的,其中蕴含的深意却叫谢瑶不寒而栗。
处置谢瑶,自不必说了,于私,谢瑶偷取了沈贵妃的私人信件,于公,谢瑶偷取了协理六宫的贵人物品,这都是要命的差错。
更重要的是,常尚宫因此而断送前程,这叫谢瑶以后再无立足之地。
谢瑶抬头,从郑莲儿开始,一张张脸看了过去,最后停在常尚宫身上:“还请常尚宫明鉴,我没有做过。这封信是有人偷偷放在我桌上的,我方才去青江殿向公主禀报事情,一定是那时候发生的事。”
常尚宫轻轻呼一口气,似乎是微微叹息:“谢瑶,你可有证据?”
谢瑶这才发觉,郑莲儿做的这局,虽然粗陋却很致命:她桌上平白无故出现沈贵妃的信件,无人作证,而郑莲儿身边却有一大帮人证。
要证明自己无罪,只有把方才那出声提醒的小女官给供出来。
可是一来谢瑶没看清楚那女子面目,二来,谢瑶若是出卖了这样一个善心人来保全自己,以后良心永远都会受谴责,也再直不起腰来了。
原来女官之路,竟如此荆棘密布。
谢瑶心中感慨,努力理清繁杂思绪。
郑莲儿却不给她这样多时间,又高声斥道:“谢瑶你若是敢作敢为,我还当你是个人物,现下认证物证俱在,你该不会不承认了吧?皇后平日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听见最末一句,谢瑶猛地转向郑莲儿,眼神中的寒意几乎叫郑莲儿不能承受。
郑莲儿心生怯懦,转身催促邱尚服:“大人,我看这个谢瑶拿不出证据,肯定就是罪魁祸首无疑,还是快拿了她去向沈贵妃请罪吧!”
谢瑶用力呼吸几口,半晌才开口,像是用尽全身力气:“郑莲儿所说的向沈贵妃请罪,我不敢苟同。”
邱尚服嗤笑一声,仿佛是在笑谢瑶的垂死挣扎。
倘若这谢瑶还在周皇后和阳平公主荫蔽下,六尚的女官自然拿她没办法,可如今谢瑶送了自个儿来给人辖制,又能怪谁。
邱尚服的讥诮并未吓退谢瑶,反而叫她昂头看来,“我根本就没见过这信,分明是被栽赃!话说回来……若是寻常信件,何以兴师动众来寻,又为何扯上请罪?”
这话里的深意,叫一众女官都愣神,郑莲儿脸色已经煞白。
不待邱尚服开口,谢瑶嚯啦一声打开信封:“这信里究竟是什么,我倒要看看!”
郑莲儿摇摇欲坠,被谢瑶看在眼里。
她猜得果然不错,这不是一封寻常信件。郑莲儿拿这封信件做局,很有可能是捏了一把双刃剑。
郑莲儿不曾想谢瑶这样快就寻到错漏,急得看向常尚宫,希望看在尚宫局的面子上,常尚宫能帮她一把。
常尚宫眉眼不动,仿佛没看见郑莲儿的神情,却对谢瑶露出赞赏的神色。
邱尚服想要阻止已来不及,谢瑶已抽出信纸。
上好的薛涛笺,色做芙蓉,遍撒点点花瓣,随意折成三折,在谢瑶手中微微晃动。
谢瑶佯作要打开信件,去看邱尚服的神态。
邱尚服脸上的慌张一闪而过,最后化为平静:“一封信罢了,有什么不能看的。”
她说着,拿出一副极其公道的样子:“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事当众说起来,也好教你们小丫头好好学一学。不过是贵妃娘娘要制凤冠、裁凤尾裙,尚宫局查过典籍,成祖时候曾有旧制,贵妃及皇贵妃位者,确实可用凤作衣冠,常尚宫,你说是不是?”
谢瑶恍然大悟。
原来尚服、尚宫两局为了一封信件如此兴师动众,是为了满足沈贵妃的僭越。
“成祖旧制,贵妃及皇贵妃,位份尊贵,可以用凤作为衣冠,然也有制度不可逾越,冠上之凤尾七而非九,彩衣之色应循五而非七,以此表示对皇后的尊重。”
常尚宫开口,声音低而沉,语速缓缓,叫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事情的前因后果终于清楚。
沈贵妃要用凤,宫规森严,却又不许她用凤。
六尚既不敢违逆沈贵妃,更不能助她逾越宫规,只能翻遍典籍,从成祖一朝循到一条可以遵循的旧例,算是对周皇后和沈贵妃都有个交代。
邱尚服说让小女官们好好学一学,倒真不是虚言。
这样两面周全的法子,也亏得尚宫局和尚服局能想出来。
小女官们顿时对两位首领女官钦佩不已,低声议论假使自己遇见此事该当如何,一时竟没人记得谢瑶的事。
谢瑶并未像其他小女官一般摆出受教神色,却想起旁的事。
这事是在沈贵妃的命令下做成的,所以沈贵妃的信,落在有心人眼里,确实是僭越的证据。
衣冠僭越是小事,背后的意味却叫人深思。
六尚不是傻子,相反地,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尤其是为人板正的常尚宫,肯帮着沈贵妃在衣冠上做文章,只能说明一件事:
周皇后的凤座不稳。
不,该换句话说,应该是太子的储君之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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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
这样一来,谢瑶这个天然的皇后派偷拿信件,便更显得事出有因。
谢瑶冷汗涔涔,既为周皇后,也为自己。
郑莲儿见谢瑶脸色不佳,愈发得意,轻轻一拍手引起众人注意:“你们看,听见这样的大事谢瑶竟无动于衷,定是偷拿信件被发现,此时无话可说!呐,谢瑶你也听见常尚宫的话了,你拼命说自己无辜,证据呢?”
“证据……”谢瑶一边说一边理清思绪,“各位都知道,我来尚宫局前,与阳平公主交好,故而公主有什么好物,都愿意与我同享。”
有几位年轻的女官,脸上浮现出妒忌神色。
“公主曾送我一盒暹罗国进贡的香料,香气幽微却持久不散,我把这香料也带到尚宫局来了,日日都在使用。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封信是被人故意放在我桌上的,所以那放信的人,手上一定沾染了香味。”
郑莲儿色变,眼神飞快向人群中一瞥,随即高声驳斥:“谢瑶你胡说!我们这会都站在这里,哪里闻到什么香味了,你一定是在糊弄人!”
谢瑶分明看见有个瘦削的身影微微挪动,正是与郑莲儿交好的小女官许玉环,她听了郑莲儿的话,强作镇定,却深深低下了头。
“人的鼻子或许闻不出来,可是犬的鼻子却很灵敏,我知道秦王殿下有一条猎犬最能追踪,不如向他借来闻一闻,到那时,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秦王与太子势不两立,谢瑶敢开口向秦王借猎犬,显然是把握十足。
邱尚服面色变了又变,一双纤细的手捏得紧紧的,几乎把那金顶针挤得变形。她在意的不是哪个女官的清白,而是能把这讨厌的尚宫局踩在脚下,眼见着那小女官谢瑶反败为胜,她的怒火最终转为冷酷:“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偷了信来诬陷谢瑶,还不赶紧站出来!”
与此同时,许玉环全身脱力瘫软在地:“我……我……”
真相水落石出,众人恍然大悟,看向许玉环的眼神,多了不屑。
谢瑶是半路塞进尚宫局的,大伙儿都不喜欢她,可是这丫头做事还算勤勉,为人也不倨傲,大部分人只是在心里默默嘀咕几句,真要下死手害人,谁也没那样狠心。
“许玉环,竟敢在宫中诬陷旁人,还借贵妃娘娘的名头生事,你不怕获罪吗?”谢瑶上前,言语中带出严厉。
“我不是……我是……”许玉环哭得心神皆乱。
郑莲儿推开众人,用力对许玉环踢一脚:“你这样胆大妄为,怎么对得起常尚宫的教导!怎么对得起你爹娘在许家的脸面!”
许玉环仓惶倒在地上,衣裙好似被雨打湿的花瓣,散乱而颓废,她深深低下头去:“都是我猪油蒙了心,妄图和谢瑶作对,是我的不是!”
众人面上都现出怜悯神色。
许玉环是家族旁支的庶女,父母皆指望她在尚宫局挣脸面,此时却陡然获罪,家中的日子哪里能好过。
更重要的是,明眼人都看出来,许玉环不过是代人受过罢了。
可是许玉环自个儿都认了罪,旁人又能多说什么?许家族长尚要攀附齐国公府而过活,许玉环哪敢得罪郑莲儿这个齐国公国公最疼爱的嫡孙女?
常尚宫看一眼许玉环,又拉过邱尚服的手拍一拍:“这孩子犯了事,终究是我教导无方,不过宫中喜事在即,不宜多添罪孽,对这孩子还是从轻处置的好。”
邱尚服轻轻哼一声:“只要能平事,我又有什么可说的!”
郑莲儿终于松一口气,又对许玉环瞪一眼:“还不谢过常尚宫!她教导你一场,你却这样不争气!”
许玉环瑟瑟发抖,跪立起来向常尚宫行礼,着实叫人可怜。
谢瑶简直气笑了,她想不到郑莲儿不光阴险,还这样厚颜。
对待这样的人,怎么能客气。
“说起教导,我倒想起郑莲儿方才那句话。郑莲儿方才问我,皇后对我的教导便是如此么,我受皇后教养长大,于公于私,这会不得不辩。我想请郑莲儿解释清楚,皇后娘娘对我的教导,究竟是哪样?”
14. 第 14 章
郑莲儿慌乱不已。
方才扯上周皇后,只不过是想显得谢瑶这人冥顽不灵、不受教,可不是想污蔑皇后!
“我……我的意思是……”
郑莲儿入宫以来,头一次觉得舌头打结。
她哪想到,一向闷不吭声的谢瑶,竟然这样牙尖嘴利。
因着不忿,郑莲儿又昂头辩驳:“谢瑶你别牵扯旁人,你不就是仗着皇后和阳平公主,日日趾高气昂的么?有本事,你只就事论事。”
这说法逗得谢瑶一笑:“好,就事论事,你今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污蔑我偷拿信件,给尚宫、尚服两局添了不必要的麻烦,如今水落石出,也不知你是有意还是无意,还是句句指着我说话。我请问,你这样的品性,配做尚宫局的女官吗?”
这时,小女官们先点起头来,更有把脆生的嗓音从人群中响起来:
“我觉得谢瑶说得没错,尚宫局负责宫廷事务,在这里当差的人先要自身德行出众,谢瑶平时并没趾高气昂,反倒是郑莲儿日日眼睛生在头顶上。哎,海萍,你说是不是。”
“嘘——这里哪有我们说话的份!”
邱尚服脸上浮现出讥诮:“我看尚宫局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大人们说话,小孩子净插嘴!”
常尚宫平视前方,恍若没看见邱尚服的脸色:“郑莲儿此次未明事情真相胡乱污蔑旁人,加上非议中宫皇后,实属无状,就和许玉环一道,交由尚仪局去处置吧。”
郑莲儿浑身抖了起来,在地上瘫成一堆烂泥,比许玉环还不堪。
完了!全完了!她的前程,齐国公府的脸面,全完了!
常尚宫随手指两个人:“你们两个,送郑莲儿和许玉环去尚仪局。”
郑莲儿被人搀起,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常尚宫嘱咐要对许玉环网开一面,可自个儿却没得这份照顾!她才要叫嚷,却被身边伶俐的女官捂住嘴:“莫惊动邱尚服,叫人看了笑话!”
常尚宫看着郑莲儿等人出去,慢慢转过身:“邱尚服,你闯我尚宫局,又责我局中的无辜女官,看在你是为公事的份上,我就不请你去尚仪局议事了,这就请便吧。”
邱尚服面色霎时沉得像隔夜陈茶,她用力攥起的双手,半晌后一挥袖子,转身而去。
“好了,此处事毕,各自散了!”常尚宫说完,也自走了出去。
屋里静了一静,片刻后就热闹得像膳房:
“哇,谢瑶你真厉害!怎么刚才一下子就抓住郑莲儿的漏洞了!”
“我就说谢瑶肯定不是寻常人,你看我没说错吧!”
“谢瑶能进尚宫局,一定是因为她太厉害了,我看不是贿赂了常尚宫。”
谢瑶被团团围住,面对一张张笑逐颜开的脸,用力摆了摆手。
众人静了下来,听她要说什么。
“海萍,刚才还叫瑞雪住嘴,这会你倒冒失起来,敢说常尚宫收贿赂,小丫头不想在尚宫局呆啦?”
女孩子们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真心起来。
出于正义和公道,她们认可了谢瑶,可不代表她们会喜欢一个倨傲的女子。谢瑶既聪明又会说话,谁能讨厌她?
年轻的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总有许多话说,此时雨过天晴,她们围着谢瑶从属相年岁一直问到昨天的宵夜点心,良久后还是海萍出言替谢瑶解了围:“好啦,常尚宫说让我们散了,咱们差不多也该办差事了,叫常尚宫听见咱们聒噪,又要吃教训。”
谢瑶笑着与女孩子们作别,却挽住一个小女官的手:“瑞雪你等一等,我有件差事不明白,想请教你。”
等众人出去,谢瑶双手交叠对瑞雪作大礼:“信的事,谢你提醒我!”
瑞雪嘻嘻一笑,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瘦削的肩膀随着她的笑,微微耸起来:“你知道是我啦?其实我看你聪明得很,没我提醒,你自个儿也能行的。”
“那怎么能一样,心里预先有了防备,和手足无措究竟是不一样的,就是得谢你。”谢瑶认真地解释,“我要送你一份谢礼。”
瑞雪的笑容微微收敛:“我帮你不是为了得你的谢礼。”
谢瑶自然明白,可她也有自己的坚持,以直报直。
“坏人受惩罚,好人就该谢。”谢瑶故意把话说得像撒娇,她已看出来了,尚宫局的小女官们,其实大多心软得很。
“好好好,我知道你谢瑶是最会做人的啦,不然也不会那样厉害,三言两语就把郑莲儿的局给破了。”瑞雪的笑容又重新绽开来,“你给我缝个荷包,或者绣一方手帕就行。”
姐妹间交好,常以绣件交换,既不破费,又显得亲热。
谢瑶为难地摇头:“这些,我都不会。”
“什么?一点也不会?”瑞香大感意外。
大启朝没有那种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风气,可是女红刺绣一点都不会的人,她可真没见过几个。
“我身边没带什么好东西,这盒香粉送你。”谢瑶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这该不会就是暹罗国进贡的香粉吧?”瑞雪嘀咕。
谢瑶想起方才的事,连忙将手收了回来:“哦,这东西那个……好像有些晦气,我今晚回松涛阁,重新给你挑一件好礼物。”
“谁说我嫌晦气了,给我。”瑞雪拦住谢瑶往回收的手,将香粉盒拿了过去,对着谢瑶眨一眨眼,“你只要别叫秦王的猎犬来嗅我,那就成!”
“哪里,哪里。”谢瑶看着瑞雪笑吟吟的脸,稍一沉思,说出实话,“这香粉,其实是我方才去青江殿的时候,公主才送给我的。我刚才的话,什么一直用这个香粉啦,什么香味会沾在手上啦什么的,全是诈郑莲儿的,她们自己不禁吓,自己把实话给说出来了。”
她也不知为什么要把实话告诉瑞雪,或许是因为她真心想交瑞雪这个朋友,又或许,她离开了公主和白菱,在尚宫局太孤单,需要一个伙伴。
瑞雪听了谢瑶的话,又跳了起来,“什么?”
“这样的话,你揣在肚子里就成,千万别再到处说了!”瑞雪看一看四周,老练地叮嘱谢瑶,“你要知道,在六尚里不光要公道正义,做事也得讲规矩,这里跟贵人们宫里可不一样,贵人们可以随心所欲要怎么就怎么,我们做下的每一桩事,都得站得稳敲得响,这样才不会落下把柄!”
谢瑶不期然地想起郑莲儿的那句“低头”,似乎有些明白了瑞雪的话。
在六尚做女官,谁都没有特权,哪怕是邱尚服,在“尚仪局议事”这句话面前,也是发怵的。由此可见,六尚这里的规矩,确实严得很。
于是谢瑶实心实意应了句,“好,我都记住了。”
瑞雪又谢瑶絮叨几句,小心地把香粉揣进怀里,又掏了个布包,取出里头的东西搁在谢瑶手里:“这是我出宫求的平安符,你的礼物太贵重了,我没什么好东西送你,这个给你保平安。”
“哎,好。”谢瑶一时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沉默片刻,问一句,“我们……能出宫的?”
“当然能啦。我们又不是宫里金尊玉贵的主子……”瑞雪说着,咽下后半截,嘿嘿一笑,“我忘了,你以前也是宫里金尊玉贵的主子呢。”
主子们出宫,排场铺张浪费,周皇后宽仁节俭,少允这样的事情发生,谢瑶懂事,从来不想着出宫。
此时听见能出宫,谢瑶自然是想的:“我们怎么出宫?”
“女官一月可出宫一次,去司记那里登记,领牙牌,傍晚宫门落钥前回来,交牙牌,这就成了。”瑞雪一副老练的样子,“你要出宫?我这个月还没出宫过呢,你哪日出去?想去哪儿?这京城我处处都熟的,我陪你。”
“我想去宝相庵。”
“宝相庵?那地方香火又不旺,景致也不美,还在东城老远的地方,有什么可去的……”瑞雪说着,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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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一事。
谢瑶是奉恩侯府上的姑娘。
奉恩侯府,可就在东城。
“其实我一直想去宝相庵。”瑞雪生硬地转折,“我听说那里有一池塘的莲花,可好看了,我陪你去!”
谢瑶有些哽咽,慌乱找个借口:“琼林宴在即,恐怕近期不宜出宫,这事以后再说。”
瑞雪抿一抿嘴,“还是你思虑周全。”
不知为了什么,瑞雪说完反倒低下头,匆匆走了出去。
这日回松涛阁,谢瑶与白菱相对无言。
白菱并不是跟着谢瑶从家里进宫的,谢瑶心里压着奉恩侯府的事,不知该与白菱说什么。
烛光随着晚风轻轻闪动,寂静夜里,草木清香和寿宁殿中的檀香气息交杂在一起,缓缓送入谢瑶房中。
白菱轻手轻脚地铺好床,将油灯拨亮,又端得离谢瑶近一些:“姑娘看完这本手札,就歇了吧。”
主仆两个自来默契,白菱知道谢瑶进了尚宫局要用功,不曾在她看书时打扰过,谢瑶听出白菱有心事,抬头问一句:“怎么了?可是有话说?”
“其实……也没什么,奴婢听见一桩事,想问问姑娘。”白菱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好像……听说这次琼林宴,沈贵妃用了凤冠,公主在青江殿气得大发脾气,白芷让我回来问问姑娘,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
“是有这么回事。”谢瑶干脆地应了,见白菱大惊失色,连忙道,“不过常尚宫也不是等闲的,用成祖时候的一条旧例,把沈贵妃给摁了回去,凤尾和彩衣都有规制的,绝没越过皇后,你明日去青江殿,叫公主一定放心。”
说完这些,谢瑶心头又压上一块大石:沈贵妃僭越,储君之位不稳,可是她前世并不知道大位是怎么落到誉王手里的,现下就是想愁,也没地方愁。
前世她明明也不曾远离政局,怎么就这样愚钝粗忽,连储君易人这样的大事也不知道?
都怪崔昭,他总是一副神机妙算的样子,好像多大的风雨都打不进崔家,她一向不爱操心,许多事情便由得他去烦神,自己落个清净。
想到这里,谢瑶手上的笔啪嗒了下来,溅起的墨花将手污了一块。
她只怪他醉心政务,怎么从没想过,他也替她遮去了许多风雨?
白菱见谢瑶脸色晦暗不明,自责道:“我不该给姑娘添烦恼,明明姑娘已经这样多心事了,我还拿事情来烦姑娘。”
“哪里就是你烦我了,今天说话,怎么这样小心翼翼的。”谢瑶摇摇头,用力把崔昭的脸赶出脑海。
她不愿做女萝一般的人,既是这世与崔昭无缘,便不要去想,省得徒增烦恼。
路得一步一步走,她现在该做的,是弄清楚易储的事。
可是,她现在进了尚宫局,那地方规矩严得很,她没有从前是身份便利,该怎么探听消息呢。
心事涌上来,谢瑶无心再用功,把手札一搁,准备洗漱就寝。
白菱已经把衣裳挂在木架子上,妆台上静静躺着一枚精致的平安符。
谢瑶忽然明白了白菱今天的小心翼翼,“你这个丫头,今天还跟我多心起来了,是不是看见这枚别人送到平安符,觉得我在外头交了新朋友,就会和你生疏了?”
白菱被戳破心事,两手不安地搓起来:“我不是多心……姑娘交新朋友是好事,我哪有资格多心……我不过是一个奴婢……”
“胡说。”谢瑶拉住白菱的手,“什么奴婢不奴婢的,我们年龄相近,本就是姐妹。”见白菱还要说什么,谢瑶强硬地板起脸,“还是你觉得我的人品这样差,只把你当奴婢?”
“当然不是!”白菱又是急又是笑,“姑娘才没把我当成奴婢!”
吃下一颗定心丸,白菱对着那枚平安符,态度就自然多了,“这符我认识,是大相国寺所制,很难求的,不管是谁送给姑娘,她对姑娘一定是真心。我替姑娘高兴。”
15. 第 15 章
转眼就是琼林宴。
沈贵妃领了皇后的凤谕,领着几位高位妃嫔,把琼林宴办得有声有色。
御花园装点一新,廊下、树梢挂满璀璨花灯,映得晚上的御花园亮如白昼。
树影瞳瞳,风声飒飒,许多年轻而姣好的面容,在华丽珠宝和绸缎的点缀下,于御花园来回穿行。
谢瑶身穿崭新的茜红色女官服制,头戴宝珠冠,两臂披一条浅橘色披帛,跟在阳平公主身后。
今日阳平公主分外乖巧,不光顺着何嬷嬷的意思穿了身金灿灿的撒花裙,还戴了一顶格外璀璨的赤金宝冠,衬得她面容似华贵的牡丹一般,叫人见之忘俗。
谢瑶忍不住打趣:“今日娘娘们榜下捉婿,得叫公主回避,不然儿郎们见了公主的容貌,都要抢着做七驸马,其他娘娘们就挑不着女婿了。”
姐妹两个年岁渐长,这样的玩笑,不知道家常开了多少。
平日里,阳平公主对这种玩笑总是皱一皱鼻子笑过,今日却忸怩起来:“瑶瑶你别胡说,什么捉婿不捉婿的,我才不想选婿呢。”
晚风似一只看不见的手,撩动阳平公主额角的碎发,给她雍容的面孔平添许多温柔。
这骄傲天真的姑娘,此时不再是阳平公主,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娘子,曹琇。
谢瑶不期然地想起白芷说的那位,敲开公主心扉的武官。
可是如今谢瑶行动受限,想尽办法也没探听到那人的真实身份,只是从守门的内侍那里得知,近日确实有边境将领回京述职。
谢瑶再不愿意相信,理智却也知道,回京的将领中,样貌与白芷所说相似的,只有郭祁。
郭祁和公主,一个是烈火,一个是爆炭,这对冤家若是此生再碰见,是不是又要害得公主一辈子不高兴?
更不必说,公主还为了谢瑶和郭祁幼年的情意,而疏远了谢瑶。
什么储位、奉恩侯府,此刻都比不上对阳平公主的忧虑,谢瑶思忖再三,没有直说,最终只敲了敲边鼓:“我听说,公主在宫里日日都好生梳妆、收拾铺陈宫殿,倒转了性子呢。”
阳平公主回头嗔一眼谢瑶,面上的骄傲神色又找了回来:“你这个丫头,是不是在转着圈地试探我?当心何嬷嬷听见,又不喜欢你了。”
话未说完,阳平公主噗嗤笑了:“我那都是为了我自己,这世界上,旁人再好,也不值得我去屈意讨好,我只真心相待就是。”
这话外人听来没头没脑,日日相处的姐妹,却心意相通。
谢瑶问的是,公主向来骄傲,是否因为什么人,屈尊俯就去做什么贤妻良母?
公主答的是,我梳妆打扮只是为了让自己高兴。
谢瑶的心放下了一半,然而还有一半却提得更高。
前世公主是否就是因为太骄傲,与郭祁才总争吵不断?
是否要劝公主收敛性子?
还未理清思绪,阳平公主便轻轻一拍谢瑶的胳膊:“喏,新科进士们来了。”
人群一瞬间静了下来,看向御花园入口处。
皇帝今日只穿了身沉稳的玄色绣海水纹的家常衣衫,显得平易近人,他身后跟着一群文士,穿着各色衣衫,缓步而来。
“沈贵妃真聪明,她让未婚的年轻进士都穿白衣,已婚的进士们穿其他颜色,这样娘娘们要选婿,就不会看错人了。”阳平公主轻声对谢瑶嘀咕,说罢看着人群一歪头,“那个崔昭,生得真好,最好被沈贵妃挑作女婿,母后定然看不上旁人,我也就不用选什么婿了。”
皇后和太子的种种打算,沈贵妃和秦王府的暗中谋划,阳平公主皆不懂得,这满园子,恐怕也只有她才能这样坦然地评价崔昭。
人群中崔昭并不是最高壮的一个,也并没走在最显眼的位子,可是他出众的气质,好比最挺拔的青竹,怎么也叫人难以忽视。
崔昭于谢瑶,是心上一道疤痕,她这世不愿再自寻烦恼。
对着阳平公主的话,谢瑶只随口应一声,淡淡地垂下眼帘。
崔昭走在人群后边,镇定自若。
他是状元,得皇帝和太子看重,已然占尽风头,不必再抢着在皇帝面前争锋,因此今日,他把人前显赫的机会,让给了同科的进士们。
同科们因为他的谦让,对他又多几分拜服。
崔昭在皇宫中也只作等闲,信步走进御花园,璀璨灯辉、满堂金玉并未叫他如旁人一般陡然拘谨,面对贵人们打量的目光,他也泰然自若,然而人群中一道茜红身影,却如同火一般跳进了他的眼中。
是那位谢姑娘。
她已不是宽袍大袖的贵女装扮,穿着窄袖女官服饰,头发高高挽成一个利落的髻,戴着一顶寻常发冠。
同样的服饰,园子里其他女官穿着,便显得一板一眼,然而那位谢姑娘穿了,却显得格外挺拔典雅,仿佛那刻板的服制都多了些动人的风姿。
崔昭猜测,或许是因为她高贵的出身,或许是因为她常年的养尊处优,毕竟这位姑娘是侯府后人,又由皇后养在膝下,比别的女子,不知加了多少福气。
不期然地,崔昭想起了太子的话。
“若明卿,你觉得谢姑娘如何?”
谢姑娘……崔昭飞快地看过一眼。
这小娘子生得眉目舒展,有一股镇定自若的气质,在崔昭看来,比她身边的公主还要更好。
可是,不知怎么,她的眼神才触到自己,就飞快地缩了回去,随即就淡淡垂眸,好像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似的。
崔昭深感挫败。
他自来知道自己的容貌不凡,更为自己的学识而自信,那日在德馥宫,分明公主也对他颇有赏识,他一直以为,凭着他的人品才学,至少没有人会厌恶他的。
可是这位谢姑娘,眼中却连一丝情绪都没有。
崔昭胡思乱想片刻,随着旁人落座。
园中寂静无声,只有夜风送着细细的虫鸣,叫人分外惬意。
皇帝久居上位,更愿意显得自己亲切和蔼,也不说场面话,只笑呵呵地道:“今日这场宴,既可说是国事,亦可说是家事。大伙儿不必拘泥,尽情享乐才好。”
他说罢,转头问周皇后:“今日让孩子们好好乐一乐,别拘着他们了。”
周皇后微微欠身:“是,今日沈贵妃准备了赛诗会,也准备了投壶、射柳等玩意儿,看孩子们爱玩什么,叫他们自去玩就是。”
自永正一朝来,国力渐盛,风气开放,年轻男女们交际应酬时,并不再是远隔着以眼神传情,而是一同玩乐,以互相了解性情。
“好,好,皇后和贵妃思虑周全。”皇帝微微颔首,对着下头道,“谁愿先来露一手?”
不知怎么,崔昭只觉得一股热流冲上头顶,起身长长一揖:“臣愿抛砖引玉。”
“好!”
“不愧是状元郎!”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才学,又仿佛是为了吸引谁的目光,崔昭也说不清楚。他告诉自己少年人心性不必躲躲藏藏,用力呼吸两下,站了出来:“臣想以今日的月夜佳景,起个联句。”
“我的开头两句是,霜华泄庭前,青山近似远。”崔昭说罢,又是一躬身入座,“请同窗们不吝指教。”
探花也站了起来,“桂影随风动,清辉照无眠。”
阳平公主看着进士们一个接一个地联句,转身与谢瑶耳语:“这个崔昭,真是又聪明又圆滑,他第一个出来占了风头,可是转眼又把这风头分给了旁人。我只当文人都是书呆子,真是小看他们了,假以时日,这个崔昭一定是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人物。”
话音未落,景春公主站起来:“华灯照鹤影,香风浮绵绵。”
谁都没想到,景春公主这样有胆量,竟敢在进士们联诗时参与。
园中静了一静,太子领先抚掌而笑:“好!四妹这两句既有华彩又有意境,好,好!诸位姑娘也请不要吝惜才气,都来一展文采才好!”
到底是储君,气度不凡,这一句既给景春公主解了围,又给其他贵女们崭露头角的机会。
景春公主长长松了一口气,才坐定身子,就收到了沈贵妃警告的眼神。景春公主举起金杯喝一口蜜露,佯作不见。
今日赴宴前,她已收到了母妃的告诫,本次的新科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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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家境平平之辈,她来应景即可,不必多费心思。
她明白母妃的要强,也懂得母妃的意思。
眼看着秦王兄在朝堂上日益显赫,她身为秦王胞妹,婚嫁之事自然不能随意。
从前她也认可母妃和哥哥的看法,觉得应当是世代公卿之家才配得上自己的身份,可是今日见了崔昭,什么公卿什么王孙,在她眼中全都视作泥土。
她是天之骄女,自然该配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崔昭貌若谪仙,才华出众,不就是她命中注定的驸马吗?
景春公主看向崔昭,眼神是毫不遮掩的直白坦荡。
大启朝风气开化,女子主动追求男子也并不是奇事,可是像景春公主这样,赤裸裸地看着一个男人,仿佛这男人是什么可口的果子,这也是罕见的。
这简直已经不是看一个男人了,是在看一个物件,一样消遣的玩意儿。
谢瑶大为皱眉,也为那景春公主担忧。
她知道崔昭的性子,孤高狷介,最不堪旁人折辱于他,这会当众被看作男宠一流的人物,只怕要记恨景春公主。
阳平公主口中不住念念有词,可是却又不时摇头,隔了半晌,气馁地一松劲:“我怎么一个好句都想不出来?输给四姐,何嬷嬷又要念叨我了。”
“公主何曾怕何嬷嬷唠叨了。”
“怕倒是不怕,可是我输给四姐,母后面上也不好看呐。”阳平公主反复理着臂上的披帛,“母后身边就我一个未嫁的女儿,总不能连我也输给旁人。”
原来,阳平公主对周皇后的处境,也并非一无所知。
谢瑶没空再去理会别人的官司,她有心帮一帮公主,皱眉想了两句诗,却又否了自己。
论文采,她和公主本就不是最出众的,已经有新科进士和景春公主珠玉在前,她们再想法子联诗,也不会更出众。
不如别出心裁。
谢瑶并未出声,只对着周皇后身边的云女官使个眼色,悄悄指一指角落摆着的投壶。
云女官会意,从皇后身边走开,将双耳壶和羽箭搬到当中。
这样明显的动作,自然是告诉众人该结束联诗,于是几位老成的青衣进士一言一语,给联诗作了结尾。
皇帝抚掌而笑:“好,好,好!人才济济,实在是我大启朝之幸!”
说罢,皇帝随意一挥手:“君子六艺,哪位爱卿来展示展示射术?”
“父皇,儿臣愿自请射柳。”阳平公主起身,学着儿郎们长长一揖,“不光男子精于六艺,我们女子也不逊于人,还请父皇恩准儿臣试试。”
皇帝的笑容变深了,唇边长须微微抖动:“好,好,阳平最得朕心,既你有雄心,放手一试就是。”
阳平公主起身,熟练地将披帛作襻膊缚住广袖,取了弓掂一掂,又抽出一支羽箭,瞄准了柳树上最高的那根树枝。
“嗖”一声,弓箭飞快地离弦,击中了树枝上悬着的葫芦,却又弹了开去。
“怎么没中?”景春公主举手搭在眼前望一望,“我瞧本该射中了的。”
沈贵妃连忙欠身笑着解释:“回禀皇上,为表祥和之意,今日的羽箭皆折去了箭头,涂以蜂蜡。”她说完,对身边的女官一挥手:“快给阳平公主再取一支箭。”
阳平公主接了羽箭,搭了弓却迟迟不动。
谢瑶知道,凭阳平公主的射艺,以箭射穿葫芦并不是难事,可是用巧劲将箭沾在葫芦上,只怕还做不到。
阳平公主生性骄傲,又还是个小娘子,自告奋勇却当众出丑,只怕要自尊受辱。
可是皇帝、皇后和太子都不能开口,否则便是护短。
谢瑶连忙看向太后身边的嘉成县主。
若是平日里,嘉成县主巴不得看见阳平公主出丑,可是今日外臣在场,皇家颜面不容折损,再者这宴席是沈贵妃操办的,日后她说不得就要嫁入秦王府,此刻替沈贵妃解个围,便是提前卖个好。
于是嘉成县主巧笑倩兮:“阳平公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已射出一箭了,我们都已看出来,准头很好。不如也给你身边的那小女官试试身手,如何?”
16. 第 16 章
数十道视线投在谢瑶身上,众人之中,周皇后和太子的目光最为期待。
即便谢瑶生来胆色壮,此刻也忍不住心里狂跳起来。
重活一世,她已非前世那个莽莽撞撞的小娘子,如今她懂得了姜女官所说的韬光养晦,自然不愿出风头。
更不必说,是在太子面前出风头。
若是太子一时兴起,又要将谢瑶和谁来个拉郎配,她可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然而事关谢瑶所在意的阳平公主,别说只是柳枝上挂着的葫芦,就算是千军万马,谢瑶也愿意迎头而上。
人群中有一道视线,格外专注和探究,谢瑶侧脸看去,是崔昭。
灿灿灯火和点点群星下,少年人的脸庞棱角分明,他的脸庞还未挂上谢瑶前世所熟悉的冷淡与疲倦,只有蓬勃的生命力。
一身白衣的崔昭,身披淡淡星光,整个人好比耀眼精致的银器,然而一切光辉都还比不上他眼中的神采。
崔昭心思深沉,情绪少有外露,可是谢瑶与他到底做过多年夫妻,此刻还是能读懂他眼中的意思。
他眉头微紧,薄唇稍稍用力抿起,大约是在替谢瑶担心。
前后两世加起来,谢瑶此刻已是个稳重的中年人,然而面对崔昭的担忧,她还是涌出一股少年人的血性:自己的射术好得很,有什么可担心的!
谢瑶走到阳平公主跟前接过弓:“公主,放心交给我。”
阳平公主脆声一笑:“玩意儿而已,瑶瑶,不必把输赢放在心上。”
嘉成县主立刻接上一句:“是呢,今日是为了展示咱们大启女郎的风采,不必在意输赢。”
阳平公主一边替谢瑶摘下臂上披帛,一边轻声叮嘱:“这弓很重,箭又轻,你收着些力。”
谢瑶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左手持弓,右手持箭,各自掂一掂。
八九岁上,父亲母亲的叮嘱隔着时空远远响了起来:
“红药,两脚与肩同宽,侧身面对箭靶。”
“瞄着靶心的红点,感受风的速度和方向,调整你箭尖的角度。”
日日苦练的本事,哪怕丢了许多年,这时候也有七八分的把握,谢瑶毫不犹豫地搭弓、射箭。
嗖一声,羽箭轻轻巧巧沾在了方才公主碰过的那只葫芦上。
葫芦带着羽箭来回摇晃几下,最终停了下来。
“好!”
“妙极!”
“身手不凡!”
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尤以新科进士们的席位上最热闹。
青春少艾的儿郎们,见到一位女郎如此飒爽英姿,自然不吝赞美。
待人群稍静一静,沈贵妃笑着补一句:“谢女官真是好身手。”若是谢瑶不曾射中,她未免要落个不是在皇后眼里,她是由衷替谢瑶高兴。
“瑶瑶太棒啦!”阳平公主拉住谢瑶的手用力摇晃几下,满脸的与有荣焉。
“好,谢瑶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皇帝放声大笑,“皇后,你把谢瑶教得很好,奉恩侯夫妇有灵,一定很高兴。”
“父皇,光夸奖可不行,您得好好赏一赏瑶瑶。”
“噢?我们阳平公主替谢瑶讨赏?好!”皇帝兴致很高,笑着转向谢瑶,“谢瑶,你想要什么赏赐?”
谢瑶站在当中,笑容溢满双颊,听见皇帝的话,忽地凝神苦思起来。
“臣……”谢瑶别无所求,只想说别把自己赐婚给崔昭,可是哪怕她性子再直,也没法当众这么求。
赐婚的事,她只在德馥宫看出太子有那个意思,不过太子后来并未再传话,或许这世并没这桩姻缘。
既是没有姻缘,她也不必主动提起。
不然,旁人还以为她发疯病,对崔昭求而不得、爱而生恨呢。
阳平公主替谢瑶发急,生怕她错过这个大好的良机,便走近来,悄声催促:“瑶瑶,父皇等着你回话呢。”
太子笑着指一指阳平公主:“七妹,你别多话。”
谢瑶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摇头:“臣蒙受皇上、皇后大恩,得以在宫中受教养长大,这已经是旁人难以企及的福德,臣什么都不缺,在此拜谢皇上。”
太子微微点头,似是对谢瑶的懂事感到满意,见阳平公主满脸失望,便笑道:“七妹,别急着灰心。”
说罢,太子站起身来,对着皇帝长长一揖:“奉恩侯谢家满门忠烈,如今谢瑶也出落成一个有本事的大姑娘,父皇方才说赏赐,儿臣浅见,不如赐谢瑶一个封诰,也好慰藉奉恩侯夫妇的在天之灵。”
“好!”皇帝不假思索应了,“就封谢瑶个郡主就是!”
阳平公主高兴得很:“父皇天纵英明,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谢瑶头脑发蒙,然而长久以来的教养还是让她不假思索地下拜:“臣……臣女叩谢皇上隆恩。”
园中熟悉谢瑶的人都或真或假地对她恭贺。
谢瑶这时才回过神来,前世的命运似乎又重蹈覆辙,虽然不是同样的场合,可她又被封了郡主!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推动的事情的发展。
谢瑶有一霎的慌乱,随即就镇定下来:“臣女无功而受禄,实在承受不起,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你这个孩子,皇上的圣旨哪有收回的。”周皇后轻轻嗔着谢瑶,满意于她的乖巧懂事。
嘉成县主轻巧开口:“舅舅,光一个郡主的名头干巴巴的,不如您老人家再发善心,赐个封号给谢瑶。”
自来女眷的封诰都是周皇后操心,叫皇帝给一个小娘子想封号,他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
周皇后微微侧目:“此事须从长计议,待我问过尚仪局,好好拟了封号来选才是。”
嘉成县主忽地笑了,细白的贝齿咬住红唇,带出动人的容色:“依臣女的浅见,余容二字就很好。芍药是花中之相,以芍药别称给谢瑶作封号,绝不算折辱了她。”
谢瑶明白嘉成县主的不怀好意,然而却有口难言。
总不能说,她因为“红药”这小名,连带着芍药、余容、将离、婪尾春等名字都听不得了。
她敢说,旁人也不肯信。
更不必说,皇帝根本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果然,皇帝稍一低眉,立刻准了:“嗯,就封谢瑶作余容郡主。”
“谢瑶,哦不,是余容郡主,还不快谢恩。”嘉成县主声音动听,如溪流里细碎的冰凌。
谢瑶用力呼吸两下,调整好笑容,双手交叠,对皇帝深深行礼作福:“臣女拜谢皇上隆恩。”
说罢,她转脸对着太后身边的嘉成县主盈盈而笑:“还要多谢……阿乔你给我想了一个好封号。”
嘉成县主方才还得意洋洋的笑,忽然凝固,好似初春的冰面,已有了深深的裂隙。
谁都知道谢瑶是用芍药的别称作小名,自父母逝去后,谢瑶对红药这乳名避如蛇蝎。嘉成县主正是不忿谢瑶一跃超过自己成为郡主,这才想了个“余容”的封号来恶心谢瑶。
最好谢瑶因为这个封号当众吵闹起来,得罪了皇帝舅舅,这样才能让嘉成县主高兴。
谁知这个丫头心机如此之深,片刻功夫就接受了现实,不光喜滋滋地对皇帝谢恩,还来藐视人!
可是嘉成县主又没法子,如今谢瑶是郡主了,唤她一声阿乔是理所应当。
甚至,认真算起礼法,以后遇见谢瑶了,她还得对谢瑶行礼!哪怕此时因着太后的厚爱坐在上首,她这个县主遇见正牌郡主,也是天然矮了一头的。
嘉成县主气得没了兴致,再也不看谢瑶,低头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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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腰间的玉环。
谢瑶暗自好笑,这个嘉成县主仗着身份不知天高地厚,一些小事忍她就罢了,今日当众拿自己的伤心事作筏子,谢瑶正预备好好刺一刺她,谁知不过是“阿乔”两个字,就把这小娘子给说蔫了。
阳平公主为好友高兴,待谢瑶回到席上,立刻招呼她:“我吩咐人又置了一座,你快来跟我坐。”
谢瑶应一声坐下,忽地感受到人群中那道熟悉的视线,正追随着自己。
她不必看,也知道那是崔昭。
那视线太过执着,终于引得谢瑶瞥过一眼。
谁知崔昭一触到谢瑶的眼神,立刻转开头,和身边的探花郎交谈起来。
只一眼,谢瑶就看出来,崔昭在为她深深担忧。
担忧?他怎么会替自己担忧?
他又不知道自己的往事,难道还能懂得自己方才对封号的抗拒和沉默,为此替她抱不平?
谢瑶用力摇摇头,把那些繁杂思绪赶出去。
阳平公主见谢瑶心思重重,轻轻拱一拱她:“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封号,可是父皇都点头首肯了,也是没法子的事。你放心,以后见着王乔,你只管叫她向你行礼,她不肯,我就去太后面前告她!”
谢瑶露齿一笑:“没事,我没生阿乔的气。”
“真的?你……”阳平公主沉默片刻,有些懂了谢瑶的意思,最终抿嘴一笑,“对,就这么着,以后你就大大方方叫她阿乔,别叫什么县主,多外道!”
崔昭看着对面女眷席上交头接耳的两位小娘子,心里止不住的回想太子的话。
“若明卿,今晚的宴会,我会寻机请父皇为你们赐婚。”
“天子之言,比什么鬼神之说重多了,父皇亲自赐婚,一定能破除厄运,你不必担心什么二十八岁的事了。”
“对了,谢瑶只是个普通民女,未免辱没你,我会为她请封诰,如此你们郎才女貌,这才相配。”
崔昭忍不住,淡笑着分辩一句,“谢姑娘德行出众,绝没有什么辱没臣的。”
太子似笑非笑,像是不相信崔昭从哪儿知道谢瑶的“德行”,更愿意相信崔昭是看上了谢瑶的美貌,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摇摇头走了开去。
崔昭此时不去想太子的心思,只替那位新晋封的余容郡主担心。
她是否知道,她今日所得的封诰,乃是太子处心积虑而来?
她是否知道,皇后和太子这对母子,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状元,会把养在膝下多年的小娘子给推出去?
她若是知道了,会不会伤心?
不知为什么,梦中的情景浮现在崔昭脑中。
余容郡主下嫁崔家,可是两人却始终不能相谐,她郁郁而终,而他也追随于地下。
此刻,他忍不住在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能让这样一位开朗明快的女儿郎,那样忧伤。
崔昭又看一眼对面席上。
探花郎见状,笑着打趣他:“你是想做驸马,还是想做郡马?凭着若明兄的人才,都是探囊取物。”
崔昭微微肃了神色:“女儿郎名节高贵,勿要随意玩笑。”
探花郎自知失言,轻笑一声,遮过话头:“是我冒失了。不过我听说,今晚的琼林宴,是贵人们要选婿呢。”
崔昭正为此事发愁,谁知上头太子好像听见了探花郎的话,忽地起身对皇帝行礼:“儿臣有个不情之请,还请父皇恩准。”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周皇后也坐直了身子。
“太子所说的,是何事?”
“前些日子七皇妹给儿臣送兰花,余容郡主和崔昭在德馥宫中打过照面,当时我就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今日一看,郎才女貌可堪相配,不如请父皇为他们二人赐婚,也好成全一段佳话。”
17. 第 17 章
月影当空,夜色渐深。
分明是盛夏,却升起淡淡寒意。
谢瑶拢一拢披帛,仿佛这样能给自己带来一丝暖意。
崔昭与自己仅仅是打过照面,便能称作一对璧人?
二人甚至连对话都不曾有过,何来的天造地设之说?
太子的借口找得太粗陋了。
谢瑶庆幸自己当日不曾与崔昭有过任何交流,更庆幸太子因此说话有错漏:他不曾说她和崔昭情投意合,这就成了。
皇后向来疼爱自己,谢瑶相信,只要自己开口推却这桩婚事,皇后一定会答应。
这样想着,谢瑶便把恳切的目光投向皇后,面上带着急迫的神色。
周皇后触到谢瑶的眼神,飞快地转向皇帝:“皇上,说起来,这事也算是我嘱托太子办的,是我想着谢瑶年岁渐长,我们终归要对奉恩侯夫妇有个交代,命太子留心……谁知道天降姻缘,您说,是不是?”
不,不,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谢瑶拼命地在心里叫喊。
她急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皇后一向对她细致体贴,怎么在紧要关头会错了她的意?
谢瑶还没来得及开口,皇帝就哈哈笑了起来:“没错,没错!今天灯花爆了又爆,原来喜事应在这里了!”
说罢,皇帝将谢瑶和崔昭来回打量,连连点头:“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你们大伙儿说是不是?”
沈贵妃第一个开口:“是,皇上说的是,郡主和状元郎真是佳偶天成呐!”
方才景春公主对崔昭的热切,沈贵妃看得清楚,此时骤然有个机会把崔昭这大麻烦从女儿眼里弄走,沈贵妃怎么会不高兴。
位份最尊贵的三人都开口了,其余人自然跟着附和。
一片恭维声响起,什么金玉良缘、珠联璧合,更有人说,这是前世就定下的姻缘。
谢瑶木木地听了半晌,心里愈发沉闷,却还是被这句给逗得苦笑起来。
可不就是前世就定下的姻缘。
笑归笑,她却实在是发愁,眼见着这桩婚事势在必行,她怎么高兴得起来?
前世蹉跎半辈子还是其次,最终被崔昭和方萝联手背叛,叫她再不愿和崔昭沾上任何瓜葛。
她苦心筹谋,好容易做了六尚女官,本该在内宫尽忠职守到二十五岁,谁知太子给她赐个郡主的封诰,立刻将婚事变得顺其自然起来。
皇帝不在意小女儿心思,谢瑶从没有妄图去皇帝面前恳求过。
她所指望的,一直是皇后。
眼见着殿中喜气愈盛,谢瑶愈发地恳切看向周皇后,希望她回头看一看自己的表情,知道自己并不是想要许婚的意思。
谁知周皇后与沈贵妃频频颔首低语,明明眼神擦过谢瑶好几次了,却还是不曾停留。
谢瑶愣怔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周皇后也是有意将自己许给崔昭的。
为什么?为什么?
谢瑶不明白。
她并非不懂得贵族联姻的道理。
高门贵女的命运,从来不是随心所欲四个字,谢瑶不曾妄想过周皇后会给她许一个十全十美的夫婿,也不会用什么虚无的前世之说去打动皇后。
谢瑶只是不明白,崔昭不过是一个出身平平的年轻状元郎,何以值得周皇后以一个贵女相许,周皇后不怕浪费一颗棋子吗?
更不必说,谢瑶的拒绝都写在了脸上,周皇后难道一点也不顾念谢瑶的心意吗?
前世里,崔昭最终入阁封相,可是当下,他并不是高贵的阁臣啊。
为人母者,大凡还是像沈贵妃那样,替女儿筹谋、为女儿忧虑,见女儿看上一个不合适的人,拼命阻拦才是。
谢瑶忽然想起前世里的事来。
她对崔昭一见钟情,去求皇后赐婚,周皇后沉默良久后答应了,还求皇帝给她赐了郡主的位份。
那时周皇后的沉默,谢瑶一直以为是无声的劝告,现在想来,是不是别的意思?
会不会,周皇后是有意将谢瑶许配给崔昭,以为谢瑶的主动恳求是顾全大局、乖巧懂事,这才赏了她郡主的位份?
谢瑶心头好似被重锤击打,震得她头晕目眩。
前世里被方萝和崔昭背叛的痛楚,又一次袭来。
这些人,皇帝、皇后、太子,个个都将谢瑶视作亲人,可是关键时刻,却只把她视作一颗可以随意摆放的棋子!
甚至,还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不配用来拉拢什么三公九卿,只配拉拢一个出身平常的人。
崔昭虽好,可是论起身份,与谢瑶实在是不相配。为这,谢瑶前世吃了许多讥讽,那时的她颇有些甘之如饴,这世却再没法子做到。
谢瑶用力捏着拳头,浑身的血液都在急速奔腾。
身边有细微响动,谢瑶这才想起阳平公主还坐在身边。
因着对帝后的失望,谢瑶也对阳平公主也带了一丝愤怒。她在想,亲如姐妹的友情,是否也是她的一厢情愿。
转头去看,却见阳平公主满脸涨得通红。
察觉到谢瑶的视线,阳平公主转了过来,面上极为难堪:“我想母后一定是会错意了。”
谢瑶看出,阳平公主也明白了,这桩婚事不过是算计之中的事。
可是周皇后是她亲生母亲,阳平公主又怎么好当众说她的不是。
“瑶瑶,我替你求太子哥哥,求母后、求父皇,请他们收回成命,别把你许给崔昭!”
阳平公主说着就要站起身,谢瑶伸手,敏捷地拉住了公主。
有一人比阳平公主更早起身,他的话语在身子站直的一瞬间冲破喧嚣人群:“臣崔昭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不要将余容郡主许配给臣。”
众目睽睽之下,这俊美高洁的少年状元郎,竟开口拒绝皇帝!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出身平平,所依仗的就是帝王的另眼相看吗?
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看崔昭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疯子或傻瓜。
崔昭明白众人的意思,可是,对眼前的局面坐视不理,他做不到。
那位谢姑娘的拒绝,在脸上摆得明明白白,皇后和太子还是装作看不懂,皇上呢,既没看见也不在意,任由皇后母子把一个小娘子推出来当棋子。
崔昭可以接受赐婚,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姑娘堕入彀中。
他崔昭,绝不做强求的事!
不知怎么,崔昭忽地想起那个古怪的梦。梦中的余容郡主,嫁给他后,再没了快活的日子。
眼前的那位谢姑娘,英姿飒爽好比山上随风起舞的青竹,一旦失去了鲜活的笑容,就如灵鸟折去翅膀,岂非残忍至极!
太子阴鸷的眼神投来,崔昭只作不见,直直看向皇帝。
在一片寂静中,崔昭冷清若泉水的声音,汩汩淌过人心上:“国事为大,家事随安。臣唯愿投身朝廷,以自己的本事闯出一些名堂,从未想着成亲。”
这话虽然隐晦,众人还是听懂了。
少年郎的意思是,他不想和什么贵族千金联姻,他想凭自己的本事闯出名堂,他想要自己闯下的那片天,姓崔。
太子为崔昭的天真好笑,也松了一口气。
只要崔昭不是拒绝谢瑶这个人,就好办。
太子脸上又挂起和风细雨的笑,看一看皇帝沉默不语,他连忙打岔:“大丈夫不拘小节,若明你不必多心,父皇,您说是不是?”
皇帝看一眼面带微笑的崔昭,又看一眼惴惴不安的谢瑶,依旧不语。
景春公主不顾沈贵妃阻拦,霍然起身:“太子哥哥,您瞧,谢瑶和崔昭两人都请父皇收回成命,可见得并不想成亲,这门亲事,不如就此作罢。”
沈贵妃连忙起身,强按下女儿:“皇上皇后恕罪,是臣妾不曾管教好女儿!”
景春公主的话,并未投下多少波澜,皇帝似不曾听见,仍旧一动不动地垂眸,不知在想着什么。
周皇后笑着对沈贵妃摆手:“你有什么罪?景春公主天真可人,本宫很喜欢她。不要拘礼,饮了这杯酒,众位,请啊,一起举杯,都不要拘礼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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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听了皇后的话,众人一齐举杯欢笑,喧嚣把短暂的寂静给淹没了。
鼎沸的人声中,太子忽然慌了。
他知道崔昭惊才绝艳,母后给他传话,说父皇想要栽培崔昭作未来的栋梁之材,他这才想法子用联姻来巩固与崔昭的关系。
此刻,为什么父皇对婚事忽然沉默起来?
难道父皇想把崔昭培养成一个孤臣,以后留给旁人?
太子冷汗涔涔,环顾一圈,最终把视线停在了谢瑶身上。
谢瑶与阳平公主本是时时刻刻都要凑在一起说话的,这时两人坐得板板正正,谁也不看谁,各自垂眸看着眼前的金樽。
太子端起金樽走到阳平公主身边,手扶在阳平公主肩上,却对着谢瑶开口了:“瑶瑶,本宫也是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想,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做哥哥的,自然希望妹妹过得好。崔昭是个万里挑一的儿郎,我把你许配给他,全是为了你好。”
因着生来就是储君,太子自来不知亲切是何物,这时把话说得平易近人,听起来就格外恳切。
谢瑶起身,恭敬地垂手站着,却不开口说话。
阳平公主忍耐不得,跳了起来,用力拂开太子的手:“大哥!崔昭千好万好是没错,只有一条,瑶瑶不喜欢!若是强行许婚,以后成了一对怨偶,叫瑶瑶怎么过得开心?”
太子对阳平公主的话只不过一笑,仿佛她说的都是孩子话。
阳平公主更加怒火中烧:“大哥,你这样做,如何对得起为国尽忠的奉恩侯夫妇?人家的女儿给我们曹家人养大,就是用来牺牲的吗?”
“曹琇!”太子眼底涌起风雷之色,“你就是这样跟大哥说话的吗?”
谢瑶惊呆了,她没想到,阳平公主肯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眼看着阳平公主还要开口,谢瑶连忙用力拉她一把,又对太子屈膝行礼:“殿下,于臣女来说,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还请容臣女回去思量妥当,再对太子殿下回话。”
“不必回去思量了!”太子脸上没了往日亲切的笑容,更涌出一股怒火。谢瑶用的是缓兵之计,他岂能看不出。
看着太子的阴鸷神情,谢瑶不禁猜想,这是否就是百官畏惧的太子的面目。
然而太子终究心思深沉,不过一瞬就又和蔼起来:“本宫今日当众替你们请皇命赐婚,父皇已经准了,也并不曾有收回成命的话,若还想着拒婚,那是害了自己,也害了奉恩侯府。”
阳平公主不可思议地瞪着太子,仿佛不认识自己这个大哥。她不知道,人怎么可以把话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太子装作看不见阳平公主的样子,苦口婆心地劝:“奉恩侯府已经锁闭多年,看在谢瑶懂事的份上,父皇准许母后叫人一年打理一次,以后谢瑶下嫁状元郎,奉恩侯府作为娘家府邸自然要修整得富丽堂皇,可是若是触怒了父皇,奉恩侯府能否保全,就连本宫也说不好。”
说到最后,太子长长叹一声:“谢瑶,你到底是本宫看着长大的,若是有法子,本宫又岂会不让你事事如意?人生不如意事常□□,你难道真要为了区区一桩婚事违抗皇命?”
一顶大帽子压了下来,就连阳平公主也瑟缩一下:“大哥,瑶瑶不是这个意思。”
“你在母后膝下长大,也该看到本宫的洛川和菱溪两位皇妹,你应该懂得,今日之事,实实不是本宫有意坑害你……”
洛川公主和菱溪公主,两位真正的金枝玉叶,尚且要为了太子的储君之位,平静地接受与贵族联姻,更不必说谢瑶了。
太子最后这些话倒是不假,他并不是有意针对谢瑶。
只不过是,在上位者眼中,谢瑶、公主,都是可以随时牺牲的物品而已。
“瑶瑶。”太子的口气愈发亲和,“你若是怕过不好,本宫还可以请母后收你为义女,以公主的身份出降……”
“太子殿下,您不用再说了,臣女愿嫁崔昭。”谢瑶低着头,木木地看着地上的一块砖。那青砖边缘已有细微裂痕,稍受撞击就要碎成两瓣。
18. 第 18 章
琼林宴好像一场风,很快就吹了过去。
这阵风却不是温柔的春风,也不知一阵冷似一阵的东风,而是伴着风雷滚滚的夏季狂风。
带着倾盆暴雨和氤氲潮气,吹得草木浓翠,拂出百花娇艳,也带来了闷热的酷暑。
因着谢瑶受封余容郡主,临江殿的修缮加快速度,很快就请谢瑶搬迁回宫。
临别这日,嘉成县主站在松涛阁正屋前,远远看着谢瑶忙碌。
白菱总被人看着,颇感不自在,进出数趟,终于忍不住:“郡主,县主她老盯着我们看呢,一句话也不说,怪瘆人的。”
谢瑶手上不停:“没事,她又没做什么,想看让她看好了。”
嘉成县主见了谢瑶,总要刺她几句,今日安静这许久,就连白菱也察觉出不对来。
其实谢瑶懂得嘉成县主的心思。
于谢瑶的破格晋封,嘉成县主嫉妒,可是见谢瑶被毫不留情拿去和一个平民出身的男子联姻,嘉成县主又觉得可怜。
更重要的是,嘉成县主恐惧。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嫁给秦王作继室,嘉成县主并不曾想过有什么不好,她是贵女出身,自来见惯了联姻的事,所以只觉得顺其自然,可是如今见了谢瑶的境遇,她不免会想,自己去作继室,是否真的那样的光耀,是否真的能够与一个大自己许多的男人婚姻相谐。
嘉成县主甚至发觉,直到如今,沈贵妃或秦王,都不曾对太后或母亲作出过任何承诺,不过是沈贵妃随口提过,景春公主又开玩笑地说过多次。
想到此处,嘉成县主怅然若失,看谢瑶在屋里忙得镇定自若,又不由得佩服起来。
她从前把谢瑶看作皇室养的一个宠物,在她眼里,谢瑶不过是用来稳定军心的一颗棋子,她觉得谢瑶对周皇后和阳平公主的种种,都是屈意讨好,她一直厌恶谢瑶的谄媚嘴脸。
可是同住这些日子,谢瑶既没刻意讨好过她,也没故意针对过她,不过是有话直说四个字而已。
嘉成县主忍不住迈出门槛,想去和谢瑶说两句话。
几个脚步轻快的人影忽然走了进来,嘉成县主认出,那是六尚的女官。
她不屑于这些地位卑微的人打交道,于是又转身走了回去。
瑞雪走在头一个,身后跟着海萍和其他两个年轻女官,在谢瑶门口停住脚步:“谢瑶……郡主,我们可以进来吗?”
“快请进!”谢瑶放下手中东西,热情地迎了出来。
深灰天空压着黄澄澄的金瓦,空中还飘着牛毛细雨,叫人觉得沉闷不堪,然而四个身穿青翠窄袖宫装的女孩子一来,这松涛阁立刻就有了生气。
四个小娘子是头一次踏足太后的寿宁宫内,虽然不过是后头一处小阁,恢弘的宫殿也叫她们拘谨无比。
对着谢瑶的热情,她们更有些手足无措,如今谢瑶是郡主,算身份,可是真正的贵人了。
瑞雪都忘了说话,还是海萍先开口:“郡主你要回去了,我们来送送你。”
白菱笑着倒好茶水:“我们只是搬回临江殿,又不是出宫,想见郡主你们随时来就是。”
瑞雪这时才对着谢瑶开口,语气是小心翼翼的:“以后你是郡主了,我们与你往来……多有不便。”
是了,六尚女官各有差事,与谢瑶往来太多,未免有巴结贵人甚至结党的嫌疑,两下都没有好处。
谢瑶有一瞬间的沉默,随即就笑了:“怕什么,横竖我又不是真郡主,你们尽管来找我就是。”
瑞雪抿一抿嘴算是笑了,一向稳重的海萍却开起玩笑来:“你是郡主,能随心所欲,我们又没疯,敢学着你肆意妄为的!常尚宫知道了,打断我们的腿!”
这仿佛又回到了那日,谢瑶开玩笑的那日。
“海萍,你小丫头敢说常尚宫收受贿赂,不想在这尚宫局呆啦?”
众人会心一笑,都松快起来。
到底是年轻的小娘子,忧伤的情绪都不愿在心里摆太久,笑过之后,很快就热热闹闹闲谈起来。
见屋里箱笼还未收拾妥当,几个女官便帮着收拾,瑞雪站在谢瑶身边,手脚麻利地帮她整理几条披帛,忙了片刻,忽然低声嘟囔:“还说陪你去宝相庵呢,也去不成了。”
这事时不时在谢瑶心头浮起,近日忙着搬回去,她竟忘了,此时瑞雪提起,她稍加思索,一口应了:“说去就去,咱们今日就去!”
瑞雪吓得摆手:“不,不,你如今出行不便,还是算了。”
宫里贵人们出行,要摆开仪仗、带上扈从,比寻常女官出宫麻烦多了,周皇后不喜铺张,自然少放人出宫。
若是从前的谢瑶,当然一味顺从周皇后的意思,绝不想着出宫,可是现在,她已不一样了。
一桩她不想要的联姻,这是迫不得已,可她也不能一味忍气吞声,有些东西,也该争一争。
此时瑞雪提起的出宫,便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谢瑶对瑞雪微微笑一笑:“没事,我去和皇后娘娘说,她一定会放我出宫的。”
瑞雪还是忐忑:“是我带坏你了。”
“别这样说。”谢瑶握着她的手摇一摇,“我行动不便,还有事求你。”
“什么事?”
.
听见人来报谢瑶求见,周皇后竟有些愣神。
自从许婚,周皇后屡屡召见谢瑶,想和她促膝长谈,可是谢瑶总以身子不适为由,婉拒她的召见。
周皇后明白谢瑶是心里有气,终究是坑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周皇后还做不到言之煌煌地去训斥谢瑶,想着横竖婚事已经赐下,小女孩闹些脾气有什么要紧,便也随她去了。
其实,她把谢瑶给许出去也并非本意,只要有得选,她哪愿意为难一个长在膝下的孩子?更何况这孩子还那样懂事,那样乖巧。
只不过,人这一世总有许多无奈选择,她最重要的孩子就是太子,为了给太子铺路,别说是谢瑶,就是洛川和菱溪两个女儿,她也毫不犹豫地舍了出去。
至于阳平公主,周皇后有意忽视了。
亲生女儿和外人,她想都不必想,当然是保亲生女儿。
更不必说,这女儿是她一辈子呵护在掌心的珠宝,寄托了她全部美好的希冀,她绝不会亲手打破。
云女官见皇后不说话,又小心地回禀一次。
周皇后笑一笑,搁下手里的账簿,起身走到了内室:“请余容郡主进来吧。”
谢瑶随云女官走进正殿,却不曾见到端坐上首的周皇后,她有一瞬的恍惚。
她知道,周皇后是进了内室等她。
周皇后端庄,对人罕有亲昵之举,除了太子妃和阳平公主,少有人进得凤仪宫的内室。从前谢瑶也只在初入宫时进过一次,自那以后,与皇后都是在正殿中板板正正地一问一答。
这一次许婚,也并非全无好处。
至少,周皇后心里,谢瑶成了她的自己人。
既来之则安之,大可用周皇后的态度,给自己多谋求些好处。
谢瑶进屋,礼仪没有丝毫差错,双手交叠在身前盈盈下拜:“臣女拜见皇后娘娘。”
“好孩子,快起来。”周皇后竟亲自牵起了谢瑶,随即转向云女官,“你吩咐下去,我要和余容郡主详谈,没有传召,谁也不许闯进来。”
周皇后是后宫之首,谁敢失心疯了闯凤仪宫,谢瑶心知肚明,这是在说阳平公主。
她这些日子躲着不见人,可是阳平公主却日日去松涛阁寻她。
公主去了,谢瑶坐在屋里避而不见,听见窗外嘉成县主讥讽阳平公主:
“表妹呀,人家自个儿都认命应下婚事,你替人家急什么?这门婚事我看就挺好,嫁个俊美的儿郎,生他两三个孩子,女人么,一辈子不就这点事?”
听见公主受刺,谢瑶立时坐不住,手都搁在窗上,险些开了窗缝,却听见公主不紧不慢地说:“阿乔的话说得有道理,不过呢,瑶瑶是头一次成亲,我怕她受委屈,所以多操心。不比阿乔你,将来成婚,什么都是现成的例子,你们两人,自然不好比的。”
莽撞如阳平公主,也会拿话讥讽人了。
她讽刺嘉成县主嫁给秦王作继室,处处只能循着秦王妃的旧例。
谢瑶还记得嘉成县主当时口不择言地叫骂,随即阳平公主就轻笑着走了。
后来她才知道,公主不光去了松涛阁,还去了德馥宫乃至乾元殿,至于这凤仪宫,只怕门槛都要被阳平公主踏平一层。
周皇后看着谢瑶沉静的脸,徐徐开口:“谢瑶,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大道理我也不必多说了,这门婚事,你别怨我才是。”
谢瑶不意皇后这样开门见山,柔婉地低头:“臣女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周皇后的语气渐渐缥缈起来,“本宫和太子的处境,你比阿琇懂。上有帝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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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有秦王窥探,文武百官呢,也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你该懂的,我们都有许多不得已。若是可以,我怎么会让你下嫁崔昭那样的人?他虽然生得好,可是出身寒微、性子冷清……”
口口声声说不讲大道理,还是絮絮讲了一大长篇。
更讽刺的是,皇后明明觉得崔昭不好,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她许了出去。
“你要体谅本宫,若是太子有个什么不稳,我们都……你这是顾全大局,本宫一定念着你的好。”周皇后说着,以大局作结尾,给谢瑶又扣一顶大帽子。
谢瑶有一瞬间觉得荒唐,然而又很快按了下去。
前世太子得了跗骨疽后,已成了废人,皇帝险些将秦王立为太子,沈贵妃几乎要将皇后一派赶尽杀绝,是洛川公主联合了菱溪公主,与各自的夫家一起扶持亲弟弟誉王上位,才算保全了皇后一脉的尊荣。
谢瑶明白皇后此时的话并不都是虚言。
抱怨皇后,绝非理智之举,全盘接受皇后的解释,也只会显得软弱。
谢瑶耐心等皇后说完,恭恭敬敬地仰头对着皇后:“娘娘说的一切道理,臣女全部懂得,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许多事并非人力所能强拗。如今臣女也算事事顺遂,想起在尚宫局时曾许下心愿去宝相庵拜佛,所以想去烧香还愿。”
周皇后说了大串,还以为这小娘子总要有些情绪,不论是激动还是委屈,她顺着再捋一捋毛也就是了,谁知等竟来这么些话。
不知为何,周皇后想起了太子的话:崔昭和谢瑶都是外柔内刚的人,这门亲事倘若勉强,恐怕反而不美,母后若要谢瑶心甘情愿,不如将其收为义女,有了母女情分,许多事便谈不上逼迫。
当时周皇后觉得太子过于软弱,现在她却不这样认为了。
周皇后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竟没发出声音。
谢瑶仿佛听见皇后内心的不可思议,笑一笑,又给皇后耳中重重击了一锤:“娘娘,臣女虽然得蒙皇恩封了郡主,可是门楣衰败,我还想再替父母和家中求一求恩典。”
皇后这时才发觉,数年来柔顺乖巧的小娘子,已经是一个有主见的大姑娘了。
这孩子面对自己的长篇大论,既不像阳平那孩子一样急着跳脚,也不像太子那样畏畏缩缩,仿佛已经无比愉快地接受了与崔昭的婚事。
她说了什么?
事事顺遂,所以要去烧香还愿。
还要替奉恩侯府求恩典!
周皇后对谢瑶忽然起了莫名的看重。
在她印象中,只有自己的长女洛川公主才有这样宠辱不惊的气派。
接受既定的事实,用不利的局面尽力为自己谋求适当的好处。
这孩子,不简单。
谢瑶所提的出宫是小事,周皇后怎么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不必说自家才算计了这姑娘。
于是周皇后唤了云女官进来,吩咐她去安排事宜。
云女官听见“宝相庵”三个字,立时抬头。
宝相庵可是离奉恩侯府不远!皇后一向不愿谢瑶想起旧事,这时却许她去奉恩侯府附近烧香,皇后难道忘记了这些琐碎小事?
可是见周皇后心事重重,云女官也不敢再问皇后,只好委婉拖延,“是,臣一定安排妥当,明日就可送郡主出宫。”
“我今日就想出宫。”谢瑶说着,微笑着转向周皇后,“娘娘,可以吗?”
周皇后揉一揉眉心,“今日就今日,云女官,你速速去办吧。”她说完,补上一句,“以后郡主的一应供奉,与阳平公主相同。”
云女官心中一凛,恭敬应了,无声退出去。
谢瑶目视云女官出去,转身问皇后:“娘娘,那么臣女所说的第二件事……”
“此事并非我能做主,你且回去,等我请见皇上后再说。”
不知为何,周皇后竟把谢瑶当做大人,说话平等起来。
谢瑶知道皇后这话不是敷衍,也知道皇后甚少食言,于是乖巧地行礼告退。
走出凤仪宫,谢瑶长长出一口气。
她赌赢了,她得到了皇后的看重。
方才的种种表现,叫周皇后觉得她是个可堪大用的人,所以才愿意厚待她。
身处逆境,终究还是替自己和家中多争了两分。
接下来,她要出宫。
除了烧香,更要回府看看,还有……
面见太子身边那位宋妃娘娘。
19. 第 19 章
重活一世,京城在谢瑶眼中也有不一样的风景。
前世她常在各高门贵府之间周旋,坐在马车上,斜斜倚着打瞌睡,连掀帘子看一眼外头的心情也没有。
今日和瑞雪一起,二人穿了寻常衣衫,在大街上自在闲逛。
京城的景致,如同一幅工笔画卷,在谢瑶面前急速展开。
“这条杨柳巷子里,住的都是来京读书备考的人,他们不少人家中富庶,舍得花银子吃喝享乐,所以这街前的小吃和饭馆子,是拔尖的。”
“哦,那边是石板街,为着运货的马车行路方便,整条街通铺了青石板,南来北往的货品,在那儿都能找到,什么南边的龙眼、北边的好皮子、东边的虾干、西边的奶豆腐,什么都有。”
瑞雪挽着谢瑶,边指边说,谢瑶听得片刻,停住脚步。
“怎么了?”瑞雪心下犯嘀咕,悄悄松开了自己的手。
听说贵人们脾气古怪,瑞雪忽地担心,是不是自己得罪了谢瑶。毕竟,从出宫起,谢瑶就显得格外沉默。
也不知是自己常能出门刺伤了她,还是自己过分亲热得罪了她。
说穿了,谢瑶现在可是实打实的郡主,不光如此,周皇后还给了她公主的待遇。
“瑞雪,看你挺爱吃的,怎么人却这样瘦小?”
谢瑶神情认真,说的话却叫人捧腹。
瑞雪愣了一愣,咯咯笑了起来,举手作拳想佯锤谢瑶一下,想起二人到底身份不同,又停住了,挽着谢瑶的胳膊,娇嗔地摇两下:“你怪促狭的!”
二人虽然身穿寻常衣衫,可是举止显得格外优雅,谢瑶更是少有的样貌出众,两句笑闹,已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
谢瑶长在宫中,少受到这样的关注,更不必说,这些人当中,还有许多目光灼灼的男子。
青天白日下,对两个女子为非作歹总不可能,可是就那样失礼的目光,已经很让谢瑶不适了。
瑞雪飞快地拉着谢瑶离开,到了僻静处才放慢脚步,用力喘两口气:“郡主你就是生得太好看了,我平时自己一个人出宫,便没遇见今天的事。”
谢瑶满腹心事,也被瑞雪逗得一笑:“那咱们去买两个幕篱好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首善之城,谁还敢做歹事不成!”瑞雪昂起头,又看一眼谢瑶的脸庞,忽地矮了身子,“戴上也好,郡主样貌太美,到时候儿郎们为了挤着看郡主,把路堵了就不好了。”
“是,今日咱们还有正事,赶早些到宝相庵才好。”
二人买了幕篱戴好,急急向宝相庵赶去。
一个紫衣青年,远远看着谢瑶的背影,笑容堆得像朵花。
他轻声吩咐随从:“咱们远远跟着这位姑娘,不要打扰了她。”
“可是少爷,娘娘吩咐……”
“我是护送姐姐出来敬香的,姐姐此刻已在庵中,我闲着逛逛,有何不可?”青年不满地瞪一眼随从,“齐云,老夫人就是这么让你服侍我的?”
齐云连忙弓腰:“小人不敢,不敢。”
“既如此,那就走吧。你没瞧见方才一帮老少爷们盯着姑娘看,咱们既是寻花,也是护花,明白吗?”
齐云愉快地“哎”了一声,他就知道,自家这位少爷,心性是顶顶好的。
要齐云说,自己服侍的宋家,那真是贵无可贵的了。
老太爷曾是分管户部的阁臣,老太爷致仕后,老爷又升任吏部尚书,眼见着入阁拜相也是触手可及的事情,这还不算最风光的,顶叫宋家人光耀的事,宋家出了一位太子侧妃!
大小姐七年前被选作太子侧妃,虽说身份上略逊了些,可是架不住大小姐命好,生了太子府唯一的男丁!
五六年过去了,太子府中只两位才人诞下小郡主,太子妃那是一点动静没有,心灰意冷之下,太子妃连事务都不理了。
世人皆知,现如今太子府中,当家做主的乃是小世子的生母,宋妃娘娘。
要说宋家还有些许缺憾,那就出在眼前这位小爷身上。齐云看着前头悠然骑着马的主子,长长叹口气。
这位小爷迟迟不肯说亲,快把老太君和夫人给急死了。
今日他忽地对一个姑娘起了兴致,虽然失礼,齐云也顾不得了,说不定就此成就一段姻缘,也是解了阖家人的心结不是。
路过宝相庵,得经过奉恩侯府。
谢瑶远远就瞧见了那熟悉的府门,上头奉恩侯府的匾额早已摘去,只一道朱漆大门格外显眼。那大门果然如同太子所说,簇新光耀。
谢瑶装作气喘:“倒真是有些走快了。”
瑞雪心知肚明,用力扯着领口嚷嚷:“我走不动了,走不动了,快歇歇吧。”说罢,她故作惊喜地指着奉恩侯府的大门:“那儿有户人家,咱们去讨口水喝!”
其实,奉恩侯府的匾额虽然摘了,满京城里,有见识的谁不知道这所空宅子就是奉恩侯府的故居。
只不过谢瑶不说,瑞雪便装作不知道。
看一看谢瑶的脸色,瑞雪干脆再装得像一些:“我只怕是走快了,肠子有些疼,还是暂且别喝水的好,郡主你自个儿去讨口水喝吧。”
谢瑶咬一咬唇:“算了,宝相庵里正事要紧。”
瑞雪看一看日头:“来得及,说定的时辰是巳正,现在顶多是巳初,郡主尽管去就是。”
谢瑶“哎”一声,脚步已经不自觉地迈向前。
大门上的瑞兽门环铜光闪闪,谢瑶叩动门环,等得片刻,一个样貌和蔼的老人应门出来:“谁啊?”
谢瑶的心跳停了一拍,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来。
眼前的人,是周皇后最信任的老内侍,徐公公。
接谢瑶入宫的人,就是徐公公。
她只入宫那日见过徐公公一次,后来再没见过这位总是带着笑的老人。
本想打听清楚徐公公的下落,好谢一谢他,阳平公主却对此扁一扁嘴:“徐公公替母后做些最心腹的事,你不见也罢。”
心腹,即是隐秘,亦即是阴私。
谢瑶便没再问过徐公公的事。
此刻再见,谢瑶一时不知该装作不记得,还是该热情地招呼。
幸好徐公公已经先开口了:“郡主难得出宫一趟,皇后娘娘说,郡主说不得就要回家看看的,特命奴婢在此等候郡主。”
谢瑶一瞬间便拿定了主意,微笑着撩起幕篱:“多谢皇后娘娘的恩德,徐公公,这一向还好?我瞧你比当年前还硬朗些呢。”
徐公公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赞扬,脸上的笑容加深了:“郡主好记性,当年见奴婢时,郡主才几岁呐,只那一面,郡主就记住奴婢了。”
他说着,引着谢瑶往里进:“郡主快家来坐坐。”
徐公公话说得客气,谢瑶却不能当真。
她知道奉恩侯府是常年有人守着的,否则不能这样整洁如新,可是守门的绝不会是徐公公这样的重要人物,今日周皇后特地派了徐公公来,肯定是有她的用意。
谢瑶不去猜想周皇后的用意。
其实说透了不过是两种可能,第一,提防着谢瑶因为赐婚的事心生怨怼,回家对着父母的旧居哭诉;第二,为了防止谢瑶心生外向。
说来说去,就是想谢瑶安生呆在太子的阵营里。
谢瑶跨进大门,绕过门口的芍药花照壁,顺着月洞门往里看了两眼,摇头止步:“不了,今天是和尚宫局的人一起出来的,耽搁久了反而不美。”
府里草木繁盛,整齐明丽,一看就是常年用心打理,并非一夕之间可以赶工出来的。
到底周皇后还算是个厚道人,谢瑶看过,知道奉恩侯府的牺牲并不曾被皇帝和皇后遗忘,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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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了。
于是她笑着对徐公公告别:“我这就出去了,请上复皇后娘娘,我烧香还愿一毕,立刻就回宫,不必替我担心。”
“哎,哎,郡主这样聪慧,娘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哟。”徐公公弓腰送谢瑶出门,待谢瑶要走远了,他又多说一句,“郡主去了宝相庵,也得当心些,这句,可是奴婢的一点私心,还希望郡主别嫌我一个老东西唠叨。”
谢瑶转身,猛地盯住了徐公公:“您的意思……宝相庵,也和这里一样?”
徐公公不曾想到眼前这位小娘子如此敏锐,他到底是活成精的老人,脸上的笑容一丝不变:“嗐,这里,那里,不都是皇城里,哪儿不一样?郡主,您说,是不是?”
“徐公公说得是。”谢瑶整理好心绪,放下幕篱,面容一下子模糊起来。
徐公公看着谢瑶平直的肩膀、挺拔的背影,暗暗长叹口气。
这位郡主是个聪明人,更是个难得的响快人,是从小养在皇后娘娘膝下的,娘娘何故要如此提防这位郡主呢!难道就不怕,防来防去,把人都给推远了!
谢瑶走到瑞雪面前,牙根已咬得发酸,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她不曾想到,周皇后竟然提防她到如此地步。
奉恩侯府里头有人等着谢瑶,是情理之中的事。宝相庵香火不旺,地处平民聚集的东城,本就不是谢瑶这样的身份该游览的地方,周皇后能想到谢瑶要回家,派人等着接待,并不算过分。
可是,徐公公却说,宝相庵里,也有周皇后的人看守。
她去宝相庵见宋侧妃的事,是托瑞雪办的,瑞雪虽然年轻,却不是鲁莽人,绝不会拿这事四处说。
宝相庵里有周皇后的人,只能说明,周皇后对谢瑶,是有提防的。
谢瑶知道,自己从前乖巧听话,周皇后不会没来由地对她起疑心,如今的局面,只能说明,周皇后其实是因惭愧而生忧虑。
怕谢瑶为赐婚的事,怨怼太子一党。
谢瑶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想想徐公公的反应,她心气又平了一些。
徐公公肯多提点她一句,绝不是为着平白的好心,而是因为,对她看重。
如今她已渐渐长大,学会了偶尔展露锋芒,竟也赢得了他老人家的一些善意。
迎着瑞雪的目光,谢瑶尽力放平了声音:“我们去宝相庵吧。”
方才府门洞开,瑞雪看得分明,出来应门的是个老内侍。
内侍怎么会在奉恩侯府里?奉恩侯府需要人看守,寻常杂役即可,怎么会用上内宫的内侍,还是那样老资历的人?瑞雪心里不明白,可却不敢问。她隐隐觉察出来,只怕眼前这位余容郡主,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样无忧无虑。
宝相庵香火不旺,香客不过寥寥,可如今是仲夏,池塘中莲花怒放,赏玩的人倒不少,还有人摆了茶水点心吟诗作赋,平添几分热闹。
谢瑶绕过人群,先净手上了香,然后问那小比丘尼:“小师父,我听说庵中有一株大桃树,颇可赏玩,不知能否引路?”
“怪了,这时节不去赏荷花,倒赏桃树。今儿你是第二个要赏桃树的了。”那比丘尼不过十岁,满脸懵懂天真,“都是孙猴子变的不成。”
瑞雪连忙打岔:“我们姑娘才不是孙猴子呢,我们姑娘是……是七仙女!”
比丘尼回头瞥一眼瑞雪:“你们这些贵人呐,真是麻烦,说你们是孙大圣,一个个都还不高兴,方才那位贵人的侍女,也是这么纠正我的。”
谢瑶与瑞雪哑然,这小比丘尼看着懵懂,实际上心里可清楚着呢,她们还装得神神秘秘,其实人家早看透了。
到得桃树下,一位身穿湛蓝襦裙的年轻女子抬头望天,听见谢瑶的脚步声,回头看来,一对美丽的桃花眼带着凌厉:“郡主要见我,怎么自个儿却迟了?这是约人的态度么?”
20. 第 20 章
宋侧妃生得眉目柔婉,或许做久了太子府的女主人,终究是难免带上威严神色。
谢瑶看去,那副威严神色并未破坏宋侧妃的样貌,反而添了些气势。
迎着谢瑶的目光,宋侧妃把头昂得更高,蔷薇色的口脂闪出细细金粉,显得既温柔又高贵,她又说一句,“郡主你可迟了。”
据谢瑶所知,宋侧妃并不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人,此时两人初见,怎么二话不说,就接连指责起人来。
谢瑶按下心里的疑惑,走近些,对宋侧妃屈膝行礼:“宋妃娘娘。”
谢瑶并未依着位份直呼侧妃,用的是更有分寸的称呼。这立刻叫宋侧妃知道,谢瑶是个明白人。
既熟知交际礼仪,又懂得人情世故。
宋侧妃收起了些许厉色,微微笑着虚扶一把:“郡主不必多礼。”
谢瑶站直身子,等着宋侧妃开口说话。她知道,在久居高位的人面前,贸然开口可不是什么坏习惯。
宋侧妃却没有开口的意思,看谢瑶不卑不亢目视前方,便也转头看向远处的湛蓝天际,沉默着。
谢瑶耐着性子,等待。
良久,宋侧妃才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郡主果然是清丽动人。”
这说的是谢瑶样貌好,不由得叫谢瑶摸不着头脑。
无论从何处论起,宋侧妃都绝不可能关注谢瑶的样貌。
太子视谢瑶作亲妹,宋侧妃与谢瑶绝无争宠的必要,更该看重的该是谢瑶的身份、头脑,怎么会平白无故说起谢瑶的样貌来?
谢瑶探究地向宋侧妃看去。
宋侧妃感受到谢瑶直直的目光,对这小娘子的大胆感到不可思议。
要知道,如今宋侧妃可以算是官眷中的红人,还少有人敢这样直视她的。
若非是大胆莽撞,便是心中无私。
谢瑶对上宋侧妃饱含打量的目光,干脆直问了出来:“宋妃娘娘是否有什么话要问?”
宋侧妃想起弟弟的话:“姐姐,我喜欢上了一位姑娘,我听她的女伴唤她余容郡主,还求姐姐成全。”当时她心中无比愤怒,以为是余容郡主施展手段媚惑了弟弟,以便与自己结盟,谁知如今看余容郡主,全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宋侧妃还是想听谢瑶亲口说出,于是便问,“郡主来时,可曾遇见舍弟?我有要事寻他,郡主若是见到他,还请告诉我。”
谢瑶疑惑地摇摇头:“令弟与我素不相识,就算见了,我也不认识。”说罢问瑞雪,“方才我们可曾见到什么人,身份像宋家公子的?”
宋侧妃立时知道,弟弟不过是单相思罢了,于是对谢瑶笑一笑,放下了方才的架子,“殿下曾说过,郡主和阳平公主两个,他倒更和郡主处得来些,此时此刻,我也明白了些许,郡主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
这句话很有分寸,说的不是亲近,而是,处得来。
谢瑶受身份拘束,在太子面前处处谨慎,自然是比阳平公主显得讨喜些。
不过,有了宋侧妃方才居高临下的态度,谢瑶只当这是场面话,对于宋侧妃的态度变化,不过一笑而过,“太子殿下雅量容人,谢瑶怎会不知好歹。”
宋侧妃抿一抿嘴唇,提起了正事:“郡主说有事相商,不妨直言,我府中事务多,不能久耽。”
“这庵里人多耳杂……”谢瑶还记得徐老公公的提醒。
宋侧妃随意一摆手:“放心,我已命可靠人看过周围了,有几个不长眼的想凑过来,已经被打发走了。”
谢瑶对宋侧妃的手段并不怀疑,毕竟这是能坐稳太子府女主之位的人。于是她将早就想好的话,徐徐说了出来。
宋侧妃听得浑身战栗,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太子的储君之位不稳,这事恍如一层窗户纸,世人皆知,却谁也不敢去捅破。
谢瑶这小娘子,轻轻快快几句话就捅破了,还反过来和宋侧妃对质似的,“娘娘说,是不是这个境况?”
不待宋侧妃发怒,谢瑶又道,“局面如此,与其左支右绌地应付上下,不如另辟蹊径。”
宋侧妃不信谢瑶有什么好办法,将信将疑地问,“郡主的意思是……”
“第一是兄终弟及,第二是子承父业!”
“本宫愚钝,郡主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宋侧妃隐隐猜到些什么,却不敢肯定。
“第一个办法,是劝太子殿下与誉王殿下联合起来。自然了,誉王殿下不会无故来投,应当与誉王殿下说定,若是小世子以后难继大业,便由誉王殿下克承大统,这个条件,誉王殿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的。”
宋侧妃冷笑,“你的意思,为了太子殿下的前程,我得舍弃自己儿子的前程?”
她冷笑毕,温婉的面孔染上寒霜般的厉色,那种威严的神态,叫人无端想起周皇后,“说得明白些,这皇位本就是太子殿下的,也理所应当是小世子的,郡主此时说这些,未免有搬弄是非、妄议朝政的嫌疑!”
谢瑶知道宋侧妃肯定不愿意,对她的怒火早有预料,此时被训斥,也不过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安抚宋侧妃:“娘娘的话有道理,其实臣女也觉得这条计谋是扬汤止沸、饮鸩止渴,所以臣女真正想说的,是第二条计策。”
“子承父业四个字,本宫听不懂,还请郡主不要卖关子,细细分说才好。”
“正如娘娘所说,如今的皇位本就是太子殿下的,也理所应当要传给小世子,无非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谢瑶说着,看向宋侧妃身后的那名女官。
“有话尽管说,方女官是我心腹人。”宋侧妃语气平平,用眼神扫过瑞雪,直到瑞雪打起战栗来,她才转开视线。
谢瑶也替瑞雪担保,“这位女官是我在六尚最交好的人,人品可靠,娘娘也尽管放心。”说罢,回归正题:“太子殿下事务繁多,在皇上面前的功夫就做得少了,而秦王殿下就是在这上头占了上风。我听说小世子聪明伶俐、凡事一点就通,是个极其讨人喜欢的孩子,不如娘娘多带他进宫来拜见皇后,由小世子代替父亲在皇上、皇后面前承欢膝下,这不是两全其美之策?这样说起来,算不算子承父业?”
宋侧妃立刻明白了谢瑶的意思:太子难堪大用,与其想尽办法扶持太子,不如直接推了小世子上位。
“这法子……”宋侧妃觉得这法子太过离经叛道,可是细细一想,竟然寻不出毛病来。
谢瑶并不急着催促宋侧妃下决定,只回头看向远处。
宝相庵中最著名的是那一池塘的莲花,此时是盛夏辰光,莲花开得极盛,多少人围着池塘赏荷。
“文人墨客咏这荷花香远益清,小民百姓也爱它粉白好看,可是更多的人,还是爱吃莲子、吃莲藕,说得明白些吧,就是这宝相庵,种那莲花难道是为了赏玩的?终究还是采莲蓬、挖莲藕,谋个生计而已……”
“郡主不必再说了。”宋侧妃抬手止住谢瑶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谢瑶追问宋侧妃,“那么娘娘的意思……”
“从明日起,我会寻机请太子妃带翊儿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顺道也拜见阳平姑姑,还有皇祖父。”
“娘娘肯把这露脸的机会送给太子妃,心胸真是非常人所能及。”谢瑶笑着捧一句宋侧妃,屈膝行礼,“娘娘金贵之身,不宜在此久留,恭送宋妃娘娘。”
宋侧妃点头转身离去,行了几步,忽然回过身来,“方才见面时,本宫对郡主有提防之心,所以说话有些不客气,郡主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谢瑶几乎忘了这事,见宋侧妃主动提起,一笑而过,“娘娘君子之风,谢瑶岂会不知好歹。”
宋侧妃微微颔首,带着方女官离去。
待走到庵外,早有一架素净马车等着,边上站着个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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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美的年轻人,身穿紫衣,牵一匹马鞍镶金嵌宝的黄马,扎眼得很。
见到宋侧妃,他嬉笑着迎上来:“姐姐商议完事了?”
宋侧妃一个正眼也没看过来,只轻声吩咐:“澄风,送我回太子府。”
宋澄风立刻收起笑脸,翻身跨上黄马,扬鞭一抽。
一行人沉默着走回城去。
然而这沉默并未持续多久,宋澄风耐不住性子,催动黄马凑近马车,低身俯在车窗边上:“姐姐,你说那位郡主姑娘,是不是极好的?”
宋侧妃气得冷笑起来,不发一言。
方才她一见余容郡主,就气不打一处来,她陡然听见弟弟说遇见一个美貌姑娘,细细一问样貌竟然是余容郡主,当时就气得骂狐狸精。
都是女人,都是久居深宫大院的,宋侧妃自然知道美貌女子大凡是心眼多的,便只当那位余容郡主也是善于媚惑男人的,谁知交谈下来,那位郡主胸怀大志,根本不是在意男女之情的,更不识得弟弟。
于情于理,她都不可能助着弟弟去追求余容郡主。
宋澄风像是急着替心上人说话,又把声音放软一些:“姐姐不是也和她交谈过了,一定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吧?”
像那样好的姑娘,真是世间难寻。
他亲耳听见那瘦小的瑞雪姑娘唤她“郡主”,分明是千金贵女,却一丝骄矜也无,与瑞雪亲密无间,两人一路手挽着手说说笑笑,这样的姑娘,就像一泓清泉,干净得让人不忍破坏。
帘子猛地掀开,露出宋侧妃严厉的面孔来,“若是从前,我也不说什么,可是现在,她不是你可以肖想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她不是叫皇上给赐婚给了新科状元了嘛,这有什么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就是喜欢这位郡主嘛。”
宋侧妃一看见弟弟吊儿郎当就生气,用力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可是,她这样的身份,大可以养几个面首啊,我生得也算样貌堂堂,未必入不了她的眼嘛。”
宋侧妃的耳中“嗡”一声,半晌才回神来,她不去看弟弟,反而看向身边的方女官:“这小畜生说什么?他要去做面首?”
方女官恨不得自己缩到马车下面,对着宋侧妃的问话,不知怎么回答:“我,我没听清。”
宋澄风“嘻嘻”一笑:“姐姐,你没听错,我是这么说的!”
宋侧妃转头用力瞪着弟弟,脸上阴沉得像雷雨前的天:“你这话我就当是没听见,若是回家敢胡说八道,气着了祖母和母亲,小心你的皮!”
宋澄风也微微肃了神色:“姐姐,我就不明白,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方女官听不明白,宋侧妃却已听懂了。
宋家只宋澄风这一个嗣,自然看得万般重要,恨不得娶个天上的仙女回来。前些年,是左挑右挑,从国公府看到伯爵府,京中的贵女相了个遍,可是没一家能谈成的。
没法子,宋家挑人家,人家也得挑宋家。
宋澄风生得俊美,内里却是个草包,读书习武一样不精,只会吃喝享乐,谁家不长心的,肯把闺女嫁给这样一个纨绔子弟?
及至后来,宋侧妃的地位水涨船高,宋家人又把宝押在了女儿身上,对儿子轻忽起来,别说是高门贵女了,连寻常官家女儿也不相看,恨不得给他娶个民女,叫外人看着宋侧妃娘家人都是清心寡欲,叫小世子没有外戚之忧,这样才好助宋侧妃登上正室位子。
横来竖去,总之是没人问过宋澄风自个儿的意思。
宋侧妃知道这事是大人们办得不地道,对着弟弟的质问也说不出话,只好叹口气放下帘子:“已经进城了,我自己回府,你该回家去了。”
宋澄风看着姐姐的马车走远,不往宋府的方向走,反而用力抽了黄马一鞭子:“走,我们去见那位余容郡主!”
21. 第 21 章
大事已毕,日头还高,瑞雪便领着谢瑶从林荫小道往回走,还老练地告诉谢瑶,难得出宫一趟,早早回宫未免可惜,不如趁机逛逛。
这话正合谢瑶心意,她早揣了数十片金叶子在荷包里,预备给阳平公主买小玩意儿的。
来到杨柳巷前,瑞雪停住脚步,转头问谢瑶:“郡主想吃些什么?这巷子里什么都有的。”
谢瑶生在侯府,长在宫中,所知的民间吃食不多,依稀记得幼时吃过的糖葫芦、糖人等物,便说了出来。
瑞雪露齿一笑,随即立刻抿嘴,装作若无其事:“郡主,如今是大夏天,糖人做出来也要化的,你若想吃,咱们冬日再来。”
“那,来碗冰淘,吃了好凉快凉快。”
这倒是好主意,可冰淘是生冷东西,小民百姓做得粗糙,口味比宫中的差一大截不说,还远不如宫中洁净,瑞雪如何敢让谢瑶吃。
瑞雪又劝:“郡主,冰淘吃了怕肚子痛呢,再换一个。”
谢瑶知道瑞雪的意思,故意撅起嘴一扭身子:“你把这个杨柳巷子说得天花乱坠的,原来什么好吃的都没有!”
瑞雪知道谢瑶是开玩笑,昂起头拍胸脯:“我的好郡主哟,你就放心好了,瑞雪今日保管不叫你饿着。”
说罢,瑞雪牵着谢瑶的手往巷子里走去,到一家铺子面前停住脚:“咱们吃鸭肉。”
周皇后对谢瑶的教养精心,姜女官也服侍周到,谢瑶于各种饮食的禁忌脾性知道不少,她记得鸭肉性凉,确实是适合夏天吃,于是对瑞雪夸一句:“你安排得真妙。”
两人刚坐定,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就迎了出来,谢瑶和瑞雪掀开幕篱,那姑娘立刻“哎呦”一声:“娘,我们店里来了两位仙女儿!”
谢瑶知道自己容貌不俗,然而宫中以品性为重,她听见的多是端方得体的评价,顶多有人赞她一句“清秀”,从没人这样直直夸她好看。这时猛地听见,谢瑶脸上红一红,低头不说话,瑞雪倒是泰然自若,还回了一句:“姑娘也是仙女儿。”
那姑娘笑嘻嘻地摇头:“我叫禾苗,可不是什么仙女。”她说完便问两人吃些什么,瑞雪老练地点了鸭肉包子、鸭肉桑芽馉饳,又要了一个面筋炒野芹,还嘱咐禾苗:“野芹菜记得用鸭油炒。”
谢瑶多年不曾出宫,趁着上菜的功夫,好奇地左右打量。
这是一家小店,门槛已有些磨损,木窗也已陈旧,然而店里每一样东西都收拾得很整洁,没有一丝的灰尘。
时辰已错过饭点,店中并没多少人用饭,正如瑞雪所说,杨柳巷是读书人聚集的地方,店中坐着的几位客人,都是头戴书生巾的读书人。
瑞雪也随着谢瑶的视线到处看,待看见那几个学子,忽然笑了:“从前读书人都爱穿青衣,像竹子、松柏,取其高洁之意,如今都学状元郎,爱穿白衣啦。”
这话并不是什么冒犯的话,所以瑞雪并没放低声音,有一位学子听了,回头一笑:“总归是沾沾喜气,赶明年,我也考个状元郎。”
方才谢瑶和瑞雪进门,学子们出于礼貌,并没盯着两位姑娘看,此时忽然看见谢瑶的样貌,那学子忽然红了脸,用力扭头对着面前的汤碗。
瑞雪嘻嘻一笑,对谢瑶眨眨眼,仿佛是在说,谢瑶的美貌又迷倒一个。
谢瑶面上微微发热。
她知道自己生得好,可是前后两世加起来,也没人对她表示过倾心。
崔昭虽然品貌俱佳,可是性子冷得像冰,前世里二人就连新婚之夜也不过是照章办事。家常里,崔昭别说是对谢瑶诉衷肠了,就夫妇间说话,二人都只是淡淡的态度。
谢瑶虽然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却也为崔昭的态度有些泄气。
她总觉得,自己该得到崔昭的一点点特殊对待,不该只得到客气两个字。
方才那学子虽然只是红了脸不敢说话,却也已经足以说明,他为谢瑶的容貌而倾倒。
谢瑶再怎么样也是个凡人,也会为这爱慕而生出一些沾沾自喜。
店中忽然弥漫出宁静的气氛,然而这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店家!店家!”
一个身穿紫衣的年轻人,大步迈进店里。
谢瑶在常尚宫身边学得一副记人的本事,立刻认出来,这个紫衣少年,曾在出宫路上见过一面。
那年轻人迎着谢瑶的视线,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这位姑娘,可否同座?”
谢瑶将那年轻人飞快地扫一眼。
衣着华丽,气度不凡,就连身后跟着的侍从也很气派。
更醒目的是,那少年手上持的折扇看着像玉竹骨,其实是象牙制成,价值千金。
这样一位贵族公子,怎么会扎进杨柳巷一家平平无奇的小巷子里?肯定有古怪。
无论是什么样的古怪,谢瑶都不想招惹。
于是谢瑶摇头拒绝:“公子,这店中空位尚多,请另择坐席。我和姐妹是女儿郎,不便与公子同坐,还请体谅。”
她方才还为陌生男子的爱慕而感到一丝得意,这时候面对一个纨绔子弟,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
有人倾心是好事,可是若这人厚脸皮不顾体面,也实在是叫人厌烦。
宋澄风好像没听懂谢瑶的话,扬眉一笑:“咱们大启朝可没有那些古板的男女大防,谁说男女不能同席?”
齐云见瑞雪已瞪起眼睛,连忙上来拉住宋澄风:“公子,咱们就坐在别处吧。”
宋澄风用力甩开齐云的手:“谁要你管!”
齐云知道自家这位小爷还在为娘娘的话而生气,哪敢继续捋虎须,只好讪讪退在一边,便是此时,方才说话的学子站了起来。
“这位公子,我想姑娘和她的姐妹或许是有女儿家的事要说,你不如成人之美,让她们两位姑娘清净坐着。”他说着,伸手作个请的样子,“我吃完了,马上就走,这个座位靠窗,景致不错,公子尽可来这里赏景。”
宋澄风嗤笑一声:“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都是大道理,不累吗?你就直说,看见我追求这位姑娘,觉得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英雄救美,这不就行了?”
齐云听得出来,自家公子话里话外还是指着宋家和娘娘说,可旁人又不知道这些底细,眼见着那位学子已经沉下脸,齐云连忙上前准备赔礼,就在此时,禾苗迎了出来。
“鸭肉馉饳来啦!野芹菜炒面筋马上就好,鸭肉包子也在蒸着了,二位姑娘方才说想去后厨看看馉饳怎么包的,不如这就去吧?”
谢瑶何曾说过这话,然而她一听就明白,这是禾苗在替她解围。
“好。”谢瑶起身,轻轻提了裙角,打算跟着禾苗进后厨。
“哎,郡主你何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一句,揭破了谢瑶的身份,叫亲亲热热扶着她的禾苗立刻松了手,也叫那出头的学子面色惨白。
谢瑶猛地回头看向对面的年轻人。
这少年生了一副好皮相,对于男子来说,已经过分柔婉了,他皮肤白腻,笑容温和,叫谢瑶莫名想起才见过的宋侧妃来。
宋侧妃?
谢瑶又细细打量那年轻人,从头上的金冠,一直看到脚上缁色府绸面的鞋,最终停在了那少年指间的一枚戒指上。
那戒指的戒面是一枚龙眼大的藏蜂琥珀。
琥珀极为难得,近年来只南诏国进献过一次,皇帝拿来恩赏后妃,宫外只有太子府上得了赏赐。
这人是太子府的亲眷,生得又和宋侧妃有几分相似……
“宋公子闲来无事,怎么到杨柳巷这样的地方来了?想来是宋妃娘娘想吃民间小吃,特命你来采买了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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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的鸭肉馉饳和鸭肉包子都好吃,宋公子这就买了带回去吧。”
宋澄风面上的赞誉之色愈发浓了,用扇子轻轻敲着手心,上前一步,啧声道:“郡主还真是千伶百俐啊,竟然一眼就瞧破了我的身份。”
禾苗这次不敢拦了,她再拙,也听出话音来了。
眼前这对男女,一个是郡主娘娘,一个是哪位贵人的亲弟弟,无论是谁,她一个小民百姓,都是断断招惹不起的。
方才出头的那位学子面上涨红,死死盯着宋澄风,却不敢说话。
“劳驾,给我包一屉生的馉饳。”
一个冷冽的声音打断了屋中的死寂,众人齐齐回头看去。
谢瑶连头也不必回,就听出了来人是谁。
崔昭。
一向机敏的崔昭,好像没察觉屋里的气氛古怪,一边走进店里,一边对禾苗微微颔首:“姑娘,劳驾给我包上一屉生的馉饳。”
“哦,哦……哦!是状元郎!还是老样子,一半荤一半素,包回家吃?”禾苗应声进去,都走到门口了,又回转身来,“姑娘……郡主,您若是要包回去吃,也行的。”
禾苗是好意,可她不知道,谢瑶是没有家的。
包了带回去,谢瑶哪有地方煮了吃。
然而,眼前杵着的两个人,一个是纨绔子弟,一个是她最不想面对的人。
谢瑶实在呆不下去,于是惋惜地望一眼桌上的白瓷大碗,准备拿了幕篱走。
崔昭看她一眼,伸手拉住了宋澄风:“太子说了,宋公子近来功课大有进益,下官好容易遇见公子,很想和公子讨教讨教。寒舍离这里不远,还请宋公子不要嫌弃。”
宋澄风先前一看见这个样貌比自己还俊美的小白脸,已经拿眼神一寸寸将崔昭剐过,及至听见禾苗唤他状元郎,才知道这是皇帝和太子跟前的红人,此时被崔昭拉住,不知怎么,一句实话掉了出来:
“崔大人别笑话我了,满京城谁不知道我宋澄风文武不通,哪有本事和崔大人论文章。”
“宋公子过分谦逊了,你虽然不好文墨,可是办事可靠,否则太子殿下也不会把要事交给你办。既有要事,不妨去忙,不要在这里耽搁了。”
这是在赶人,宋澄风听得懂。
若是平日里,他连姐姐的话也只听一半,这时不知怎么,对着这个句句客气的崔昭,他竟然怕得很,左思右想,讪笑着应一句:“崔大人说的是,我走了。”
禾苗已经捧了个竹屉出来,崔昭接过,微微颔首致谢,视线扫过谢瑶,最终却停在了瑞雪身上:“宋公子去办事了,两位姑娘尽可在这里慢慢吃完。”
崔昭说完,并未多作停留,转身走了出去。
走出店来,一个脸庞圆圆的少年迎了上来,手里举着个老大的糖人:“公子怎么不把糖人带给郡主去?”
崔昭一言不发,将竹屉推了过去,自己接过了糖人,垂眸看了一眼。
那少年“噢”一声,“天太热,糖人已经化了,确实不好送给郡主的。”他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边将那竹屉向上捧一捧,一边嘀咕,“公子你也真是古怪,一早就瞧见郡主在杨柳巷这儿打转,也不和郡主说两句话,明明早就看见那宋家公子纠缠郡主,竟然不生气,等了一会才进去说话。”
“小韩,你话太多了,回去叫你爹打你板子。”崔昭此时才显得像一个普通人,竟会开玩笑了。
小韩嘿嘿一笑,“我都多大了,我爹再不打我板子的。”
笑完,小韩又自言自语:“我懂少爷的意思,您不想打扰郡主,也不怕旁人讨好郡主,因为您自信可以赢得郡主的芳心,可是您不想看见旁人欺负郡主、让郡主不痛快,所以才出去阻拦那个……”
话未说完,崔昭便把糖人塞了过来:“吃糖吧,好好堵上你的嘴。”
22. 第 22 章
回宫已是傍晚擦黑,谢瑶急急与瑞雪分别,去凤仪宫复命。
准她出宫是皇后恩德,她若是不珍惜这份恩德,就显得不识抬举了。
凤仪殿中,已燃起烛火,照得整个大殿灯火通明。
透过朱门远远望去,皇后端坐在凤座上,有三个少女身影坐在下首,看去是一副乐享天伦的景象。
走近了才看见阳平公主气鼓鼓的脸,随着宫女的通报,阳平公主立刻回望,一见谢瑶就笑了:“瑶瑶回来了!”
阳平公主的对面,并肩坐着景春公主和方萝。
谢瑶有些疑惑,沈贵妃一派自来不和皇后这里交往的,怎么景春公主竟然到了凤仪宫?还有方萝,她一向以太后和皇后马首是瞻,怎么又和景春公主打起交道来了?
心里如是想着,谢瑶却没失礼,进屋后立刻向周皇后行礼,口中称谢:“今日出宫烧香还愿,多谢娘娘俯允。”
看见谢瑶对皇后行礼,方萝连忙站起来避让。
景春公主安坐不动,等着谢瑶对皇后行完礼,再向她行礼。
谢瑶微微皱眉。
如今皇后已经下了凤谕,谢瑶这位余容郡主,一应供奉与公主皆同。
若是别的公主,谢瑶也不在意多行个礼,可是景春公主是沈贵妃的女儿,与皇后这里天然是两个阵营,谢瑶哪怕是为了皇后的面子,也不好轻易服软。
于是谢瑶在当中站着,岿然不动。
周皇后哪里看不懂小娘子们的勾心斗角,一边嫌弃景春公主不知所谓,一边暗赞谢瑶懂得分寸。
再怎么赞同谢瑶,周皇后也不能为了这等小事轻易开口,于是对女儿使个眼色。
阳平公主收到了母亲的眼神,却不明白母亲的意思,然而她对殿中怪异的气氛也有所察觉,绞尽脑汁,想了句不相干的话打岔:“瑶瑶,你出宫给我带什么好玩的了?”
景春公主噗嗤一笑,鬓边的金步摇泠泠作响,她站起身来,微笑着问谢瑶:“你怎么不曾记得向我行礼?皇后娘娘面前,你也这样失礼吗?”
阳平公主这才明白方才殿中的安静是什么缘故,她懊恼自己的迟钝,又为母亲和谢瑶所不忿,踏上半步,护在谢瑶面前:“母后说了,瑶瑶一应供奉皆同公主,她不必对你行礼的。”
“皆同公主,到底也不是公主,否则,成亲的嫁妆也不会取个折中的八十一台,照理,公主的嫁妆该送一百二十抬。”景春公主对周皇后微微屈膝,“这还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呢。”
谢瑶这便知道了,景春公主在凤仪殿中,大约是为了宫务。
方萝对景春公主的亦步亦趋,大约也是看沈贵妃声势煊赫,前去结交。
谢瑶这个余容郡主出嫁,宫中要置办嫁妆,沈贵妃协理宫务,便拿这事来问皇后。
此时景春公主当面说破嫁妆的事,一则是为了压下谢瑶的气焰,第二,也有挑拨离间的意思。
周皇后嘴角抿起,熟悉她的人知道,这便是不高兴了。
谢瑶才要开口说些什么,方萝温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景春公主的话在理,余容郡主位同公主,也就是景春公主你的妹妹了,做妹妹的对姐姐行个礼,原也没什么的。”
这话是把谢瑶行礼说成了姐妹间的礼节,算是递了个台阶给谢瑶,虽然不够周全,也能让皇后与谢瑶面上过得去了,周皇后满意地垂眸。
谢瑶却看向方萝,仍旧一动不动。
这女子的聪明伶俐,她是见识得够了,怎么会只有这么一句。
若是不识方萝的底细,谢瑶也会当她是好意,可是如今,她再也不会被方萝轻易打动。
僵持须臾,方萝先软了下来,又开口说话,这次的话风便是全然助着谢瑶了:
“我大启朝以一个礼字治天下,皇上也以宽仁治下,常说我朝盛况全仰赖文武百官团结一心用事,其实不过是一个礼,行不行的原也不打紧,景春公主根本不在意的,是不是?”
方萝话里翻来覆去地提皇帝和朝堂,阳平公主听不懂,景春公主却一下子明白了。
这话是说,谢瑶是功臣之后,是皇帝用来安定军心的棋子,景春公主开罪不起。
景春公主的笑容一下子淡了。
皇帝励精图治,心思全扑在朝堂上,不大可能理会女孩们的争端,方萝的话,或许作不得准。
可是,谁敢赌这个万一?
不过就是谢瑶屈个膝的事,景春公主又不能为此增福增寿,何苦为一点小事,见罪于父皇?
更要紧的是,倘若父皇为此厌弃了母妃和皇兄,景春公主哪里承担得起。
此次替谢瑶置办嫁妆,是皇上硬派给沈贵妃的任务,究竟是为了敲打皇后,还是为了考验沈贵妃,还尚未可知呢。
想着这些,景春公主挤出一个假笑:“不过是玩笑来着,谢瑶不必当真。”
重活一世,谢瑶竟然学会了演戏,上前一步,作势要下跪:“公主客气,我岂能实心眼当真,礼节不可费!”
景春公主暗道晦气,她只是想要谢瑶福一福,占占小便宜,若是谢瑶下跪,那意味可全变了。
“瑶瑶,怎么还和我生分起来!快请起!”景春公主屈尊降贵,弯下腰用力搀起了谢瑶。
谢瑶自然不会当真为难景春公主,顺势站了起来。
小小的一个礼,被景春公主做出种种为难,方萝步步递进地解围,谢瑶又漂漂亮亮地压过了景春公主。
阳平公主活了这么大,头一次窥见了宫中争斗的门道。
待景春公主带着方萝走,阳平公主迫不及待地上来,伸手揽住谢瑶肩膀:“瑶瑶,你可真厉害!”
周皇后止住女儿的莽撞:“别总冒冒失失的,把谢瑶都给摇晕了,方才还问谢瑶有没有给你带好东西的,还不赶紧捧着宝贝回青江殿去,叫谢瑶好好歇歇。”
谢瑶明白,周皇后打发走阳平公主,是和自己有话说。
她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方素帕,小心地将自己精心挑选的惠山泥人捧出:“公主看,这是坊间有名的泥人赵捏的泥人。”
瑞雪熟知京里的吃喝去处,知道谢瑶要给阳平公主送礼,就带她去了这家泥人铺。
掌柜的心灵手巧,能根据人的描述,凭空雕塑出陌生人的小像来。
谢瑶手中的半身泥人只有杏子大小,巧笑嫣然,明丽可人,熟悉的一看就知道是阳平公主。
“呀!太好看了!”阳平公主的眼睛都亮了,“多谢瑶瑶!”
“好了好了,捧了宝贝,就回去好好想想搁在哪儿,让谢瑶好好歇着吧。”
周皇后又催一遍。
偏生阳平公主这时候却精明起来:“母后做什么总催我走?是不是又想瞒着我和瑶瑶商议大事了?瑶瑶出宫便没带我,这次有什么好玩的,又想撇开我?”
周皇后为女儿感到头疼,不知怎么,心中一股怒火冒出,对着女儿头一次凌厉起来:“这么大的人了,别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总想着玩?”
阳平公主吃了一惊,像是不明白母亲的怒气从何而来。
当着人被训斥,阳平公主面上哪里下得来,用力一跺脚,转身飞奔出去。
或许是走得急了,到门口被门槛一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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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险踉跄两步,几乎不曾摔在地上。
谢瑶眼见着阳平公主摔跤,刚要去扶,却听见沉闷的“扑”一声,泥人碎在地上。
阳平公主终于放声哭了出来,蹲在地上,用双手拣着破碎的泥渣。
“哭什么!”周皇后用力一拍身边的高几,“云女官,叫公主闭门思过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青江殿一步!”
谢瑶从未见过周皇后对阳平公主如此严厉,张嘴才想劝和,便见云女官一边出门一边对自己使眼色,显见得是叫自己不要多言的意思,于是强自按捺住疑问,眼睁睁看着阳平公主被趔趄着架走了。
哭声渐渐消失,周皇后用力吸一口气,又端起了仪态万方的模样:“谢瑶,今日出门,一切可都还顺遂?”
奉恩侯府中,徐公公老迈的面容跳进了谢瑶脑海里,还有徐公公提点的,“宝相庵中也与此处一样”,都让周皇后温柔的嗓音便显得有些缥缈。
谢瑶双眸垂下,不失礼貌地笑着:“奉恩侯府中,一切有赖娘娘操持打点,谢瑶感激不尽。”
对于宝相庵中的事,谢瑶一句不提。
谢瑶既然敢约见宋侧妃,自然是相信宋侧妃的能耐。
她相信,在宫外行事,宋侧妃要比周皇后的人更周密。
果然,周皇后并不曾多追问庵中的事,只是对谢瑶长叹一声:“我们之间,不必说这样生分的话。”
她说罢,声音渐渐低了,“我知道为着崔昭的事,你是有些怨我的……唉。方才提到嫁妆,我本想为你亲自置办,可是皇上却下令让沈贵妃去操持,我也不能违拗分毫。”
倘若周皇后还长篇大套地说些大局、朝政,谢瑶连脸上礼貌的笑也要收了去,然而周皇后并没有再说场面话。
不知是不是因为殿中没有旁人,此时的周皇后,罕见地露出了一点点软弱和真心。
再像从前一样懂事地自抑,说些“崔昭本是良配”之类劝慰的话,谢瑶做不到,然而她看着养大自己的皇后忽然卸下心防,也做不到无动于衷,于是抬起眸子,说了一句,“世上不如意事常□□,娘娘不必烦忧。”
周皇后苦笑一笑:“你这个孩子啊,到底还是和我生分起来了,说起官样文章话了。”
谢瑶不知怎么答,干脆闭口不言。
周皇后又叹一声:“方才你和景春那孩子置气,我知道,全是为了我,我得谢你。”
从前的周皇后,也不会对谢瑶说什么谢。
谢瑶抬头看向周皇后,那双透着疲态的眼睛里,只看见微微的急迫,仿佛这初显老态的贵妇人,在试图抓住谢瑶的真心。
这句谢,不是周皇后在讥讽谢瑶,而是发自内心。
谢瑶低头,说一句软话,“我哪敢当娘娘一句谢。”
周皇后并没多作客套,“我留你下来,正事还没说呢。”
谢瑶对周皇后的人品并没看错,周皇后一诺千金,既答应了谢瑶要给奉恩侯府求恩赏,立刻就为此去求了皇帝。
皇帝于此,并没有多作为难,稍一沉吟,就给了奉恩公的头衔。
周皇后疲惫的脸上,对着谢瑶透出一点喜气:“谢瑶,撇开郡主这个身份,你也是国公府的姑娘啦,皇上还特许奉恩公入太庙享受香火供奉。”
入太庙,这是天大的恩赏了,自开国以来,不过十余人享此殊荣。
谢瑶高兴地对周皇后敛衽下拜。
双膝还未触及地面,便听见周皇后低沉而疲惫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说了,国公府的女儿、特旨恩封的郡主出嫁,不能轻忽,特命六尚给你挑选最强干的女官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