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学府》 第001章 真是傻二叔（01） “我代表全家，就拜托你照顾你妈了。”二叔看着我，笑得灿烂，声音洪亮。 “好。”我笑了，笑得灿烂，应该已经彻底掩盖住了我的所有冷笑和嘲讽。 车子开走了，我依旧保持着所谓的古代优秀家族该有的礼仪，目送车子离开我的视线。 大约一里多地的地方，车子拐弯了。我也转身。 冷笑，再也不掩饰任何情绪地冷笑。 “真是傻二叔！”我微微叹气，“如果你不是足够傻，又如何可能被人当枪使，竟然还如此得意？！” 不过，我很庆幸，我有这样的一个傻二叔，他至少让我感觉，我对所有亲朋好友的付出，终究还有值得的。尽管，我给他的东西真的很少很少。相反，他给我的东西，似乎比我给他的更多一些。 我的这个傻二叔，一辈子好像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犯傻。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我常常在看我的傻二叔吵架。 他曾经和很多人吵过架，每次都吵吵嚷嚷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据理力争？！ 在我稍微大一些，终于能听懂他到底和别人在吵什么的时候，我总是在叹息，叹息他不断在吵架的对象不对。 每次听他吵架，在脑海中，我也常常浮现出一个词：“据理力争”。 我后来长大了，也会在一些时候吵架，因为委屈到了极点，会将我的委屈直接劈头盖脸地发泄出来。 直到有一天，一位朋友塞给我一句话：“如果疯狗咬你一口，你难道一定要蹲下去，咬回去吗？” 那一刻，我笑了，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傻。与此同时，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我小时候总觉得我二叔是那么傻、那么傻！ 是啊，二叔，你有理又怎么样？你碰到的那些人，是你能够去说理的人吗？ 连我妈这么聪明的人，连我妈这么能够让所有的道理悄悄说通说透的人，都宁愿选择卖掉两头猪，扔掉家里那些房子，带着我们进入镇上，租一间十平米的屋子生活！ 二叔终究还是选择了在家乡，没有出去。但他在家乡的日子，竟然凭着他的那一点傻劲，竟然活下来了，还活得不错。 我也终于看着二叔，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一个人能够持之以恒地傻，傻到所有人透过他的傻，能够看清楚他的善良，他的傻就值得了。 很惭愧，我竟然用如此点评来开启我对二叔的回忆，实在有点太对不起他。 但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我回忆起很多过往，除了我接我妈到身边，照顾她病入膏肓的最后那几年，我曾经在送我二叔离开的时候，转身之际冷笑之外，我好像对我二叔，一直的态度是同情、悲悯，还有感激。 是的，除了同情他的遭遇，悲悯他的愚蠢，还有就是真实存在的完全没有任何杂质的感激，因为他傻傻的善良而毫不掩饰的感激。这种情绪除了给我的傻二叔，我好像还真没有给过其他人。 往事一幕幕浮现的时候，我忍不住敲击键盘。 第002章 真是傻二叔（02） 想起我的傻二叔之际，我首先想到的是傻二叔做的一个梦。他做那个梦的时候，我已经将我妈接到身边大概一年时间。 我接我妈到身边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将我嫂子送给我的新婚贺礼，一个非常漂亮的十字绣，转手送给了我的堂妹。 我对堂妹和妹夫说明了真实的发生：收到之后，一直没有拿走，就放在老家，你们不嫌弃的话，拿回去当个小摆件。 妹夫很喜欢，我看得出来。尽管我们还很陌生，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我。 我以前不知道，为什么结婚这么多年了，我愣是没有将这十字绣拿回去。即使它比我曾经见过的所有十字绣绣得都要用心。这种用心，绝对不是夸张，是不仅表面非常齐整，就连背面也没有杂乱的痕迹！ 这些，妹夫并不知道，但我知道，因为，我看到过，在将它装裱起来之前，我看到过这个十字绣的精致。 可惜，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么美好。 我总是这么想着，仿佛，我早就知道，曾经有多么深情，今后就可能有多么伤痛。 我宁愿和我二叔那样吵吵闹闹一辈子，还越吵越甜蜜。 我和二叔吵过吗？我仔细搜索着过往的所有回忆，反复确定：“没有吵过……我还是懂道理的，他也是懂道理的……我唯一的一次想要和他争辩，最终也化作灿烂的笑，用以掩饰对利用他的人的嘲讽。” 是的，他并没有伤害我，他只是被人利用了还浑然未觉！ 我有时候会感慨，人啊，真的不能那么聪明。一旦聪明到了一定的程度，太容易受伤。 “要是我能像我傻二叔那么傻，该有多好啊？！”我叹息着。 可惜，我傻不到他那种浑然不觉别人伤害和利用的程度，这也注定了我将会有很多时候，会因为看穿了别人的一些见不得光的心思而痛彻心扉。 闲话少说。堂妹出嫁了，我们家的兄弟姐妹，终于在打打闹闹中，娶的娶、嫁的嫁，所有的一切都挺圆满的。 唯一有趣的是，我带了一个坏头，二十八九岁的时候，我才勉强步入婚姻的殿堂，结婚之后也很长时间不想要孩子。这些，让我的堂弟堂妹们被催婚的时候，有了很好的借口： “姐都没有嫁，着急干嘛？” “姐都没有要小孩，着急干嘛？” 万幸的是，我在北京，他们顶多在电话里无奈地说我一两句。我无法想象，如果我在家乡，会不会耳朵都要听出茧来。 堂妹出嫁一年之后，二叔电话告知：“真好，你们兄弟姐妹，每人有一个儿子了。” 我愣了愣神，这也值得说一句好吗？尤其是，当着我一个侄女的面，这么说，就不怕伤了我们的心吗？ 重男轻女，那可是农村最大的问题。也是我默默地挣扎着一定要远离农村时，最真实的感受。很多人，真的不将女孩当人！如果没有我妈的努力付出和坚持，我知道我不会这么好运地读到高中，读到大学，最终读完博士！ 第003章 真是傻二叔（03） “真是傻二叔！”我又一次在听着电话的时候笑了，无奈地笑了。我为我二叔竟然浑然没有觉察到自己可能在伤害他人而深深遗憾，又深深羡慕。 和奶奶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和我妈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我特别清楚地知道，她们都在怎样维护着家庭的安宁。尽管我知道，我妈的心里满是委屈，尽管我知道，我奶奶仍旧觉得我妈做得还不够。 毕竟，奶奶能够受得住，每次上桌吃饭的时候，菜已经被抢光。 毕竟，我妈终究受不了，在她做完饭上桌吃饭的时候，竟然没有了菜。 我什么都不说，只默默地守护我可以拥有的东西。是的，不是我能得到的，我绝对不去抢。因为在农村见多了，我早已知道，如果女孩子和自己的兄弟抢什么东西，往往挨骂的是女孩。偏心，他们从来不会掩饰。 我读书之后特别明白，他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为，他们的心目中，即使家里的女孩子当奴婢一般照顾家里的男孩子，都是理所当然。很多人总是在嘲笑一些女孩子成了“伏地魔”（扶弟魔），却不知道，他们的这些特点，在很大程度上，是家庭环境一点一点灌输、训练的结果。 很多女孩子甚至觉得，为了生她、养她长大的那个家奉献，是完全理所当然的事情！ 就像历史上，有一个宫廷斗争，要么父母死，要么丈夫死，女孩问她的父母：“父母和丈夫，谁更亲？”她的父母告诉她：“当然是父母。父母死了，就再也没有父母了。丈夫死了，可以再嫁另一个丈夫！” 显然，历史上的那一场悲剧，因为这一段对话，确定了结局。 我静静地、不置可否地听着二叔在电话那头说的话，只是笑着。 二叔继续说的话，让我震惊：“我梦见你奶奶了。她说，既然你们兄弟几个都那么想要儿子，那就给每一个孙子、孙女，一人一个好儿子！” 我震惊了，震惊于两点： 第一，奶奶竟然能够托梦给我们？！ 她竟然能在去世之后帮我们争取每人一个儿子？！ 她是不是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成长为神一般的存在？！ 其他人是不是能成神，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奶奶能够，她的善良和她的坚韧，是我平生所见最难得的。即使我妈，对我那么好的我妈，我知道，坚韧我妈绝对不差，善良也许还是略输一筹，即使我认为我妈已经很善良。 第二，奶奶为什么只托梦给他，而不是其他人？！ 明明他是我二叔，按道理来说，是我奶奶的孩子们中，奶奶最难顾上的人！ 明明他是我奶奶的孩子们中，最憨最傻的那一个！ 难道？！ 我甚至有一些失落，失落于奶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终于明白，原来，孔子叹息：“吾衰矣，久未见周公！”确实，这是一种衰！一种难以言说的衰！ 也许因为这一个梦，我竟突然明白，为什么偏托梦给他！ 第004章 真是傻二叔（04） 我的傻二叔啊，他就这么一个电话，让我彻底明白了几件事：第一件事是，在奶奶的心里，对他的肯定，远远比我们平时很多人看到的多。第二件事是，他的心中，对奶奶的眷恋，也许也是他们兄弟姐妹中最多的一个。第三件事是，原来，当人傻到一定的程度时，很多事情就已经悄然转化。 是的，我必须老实承认，小时候每次看到二叔和别人吵架，我的内心充满了对二叔的同情，也因为这一点同情，附带了不少看不起的心情。 然而，二叔愣是让我一点一点深刻地认识到了我自己的偏见和傲慢。 “不应该，我不应该那么对他！”我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自己！终于，我真的慢慢放下了很多偏见，也真的放下了所有的傲慢。事实上，最后阶段，我甚至觉得，我自己很搞笑的，在他面前，我有什么值得傲慢的呢？！ 当然，他不会知道我的心情。毕竟，我从来没有向他袒露过分毫。 从出生到我妈去世，我对他，一直毕恭毕敬，连言语里的半句冒犯都不曾有过。只是，我知道，很多的毕恭毕敬，不过是敬而远之的另一种表达。 曾经认为他很愚很笨，以至于不愿意多说什么。但是，四十多年之后，我却发现，我渐渐地越来越觉得，他才是我奶奶的孩子中最聪明的那一个。 他用他的方式，让所有人知道了他不好惹。 他用他的方式，让十里八乡听到他的名字，都由衷钦佩他的坚守。 他用他的方式，让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 而他，仍旧是那个最真的他，无论什么都不藏在心里，敢于大大方方准确表达出来的他。 所有的算计、狡黠、计较……在他的真诚和爽朗面前，全部靠边站！他就那么执着地坚持着自己的信念，活成了让我有些敬而远之的山村里一道亮丽的风景。 我这么说，不是说他就那么无私，而是他敢于亮出他的所有想法，他敢于让所有人清楚地看到他的所有心思，全然不顾这些说出来的时候，别人是不是受不了。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我们家里的很多事都在怎么发生！小到一声叹息，大到一场吵闹，以及，为什么我们家最终成为了十里八乡人们艳羡的家庭。嗯，别人艳羡，很正常。毕竟，我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人家的经难念不假，我们家的经又何尝那么好念？！ 如果那么好念，也不会出现在我奶奶才五十出头的年纪，终于发出过那一声让哭泣的我都震惊的呐喊：“急死我的老命！” 这句话，奶奶喊出来，已经是痛到了极点。但她的呐喊，刚刚喊出，就已经淹没无闻。毕竟，其他人都在羡慕我们家的和睦相处，其他人都在羡慕我们家的儿孙满堂。 和别人家里的鸡飞狗跳比起来，奶奶的那一句话，就如同我在北京，曾经在被伤到体无完肤时怒吼“你像样吗？！”一样，别人甚至无法感受到怒火！ 第005章 真是傻二叔（05） 好痛！ 好痛！ 我奶奶已经痛到了在撕心裂肺地怒吼，我已经痛到了几乎要失去理智，但在别人那里，无关痛痒。 因为，他们甚至都不觉得我们伤了，痛了。 因为，他们在还没有怎么痛的时候，就已经打骂到了不可开交。 因为，他们的心甚至都不知道，原来，人的心可以伤到如此重的程度！ 我感受到了奶奶的痛，当时，我抱着她的腿，我能感受到她的腿在颤抖。但是，那时候才刚刚学会走路不久的我，也许只有三四岁的时候的我，告诉奶奶我感受到她的伤痛的方式只是更加大声地哭。 当然，在此后，我知道我变得更加沉默。默默地跟着奶奶，陪着她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仿佛我对一切都一无所知。而奶奶，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需要人陪的时候，也尽量叫我一起。毕竟，我基本上不会给她添乱，偶尔还能助力一二。 我羡慕二叔，他甚至无法知道，奶奶和我可能都很羡慕他。因为，他好歹是男子！如果他是女子，还那么大胆地不过心地表达，也许，他早已被活活打死！而偏偏，他是男子，他终于还是那么潇潇洒洒地，一路坎坷一路风雨，却也越来越清晰地走出了一条我想都无法想象他能够走出的路！ 我开始给我的傻二叔贴标签。 真诚，绝对的真诚，这是我给我二叔贴上的第一个标签。我不知道，当一个人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时，到底有多么不可阻挡。但我知道，二叔用他的真诚，最终征服了我这个一直表面上谦卑实际上很傲慢的存在！ 我想起了我的一个堂妹。她是我二叔罚了很多钱才坚持生下来的女孩。即使如此，二叔当时也必须将她送出去，才能让我堂妹活下来。 计划生育政策从顶层制定，到底层执行，扭曲到了什么程度，我总是心痛到无法呼吸。我曾经痛恨这个政策，它夺走了很多人的生命，罚没了很多人的财产。而当我静下心来去重读历史上的各种顶层设计的文字，我又震惊得难以用言语来表达我的心情。 说什么好呢？！顶层的理性，经过层层叠叠的人们不管是愚昧还是怀揣恶意的设计，竟然让底层老百姓承受了那么多的痛楚！ 我终于明白，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齐王好紫衣，国中无异色！这不是一个笑话，而是一种特别让人痛心的残酷！ 堂妹活下来了，二叔给她找了一户好人家。她不仅活下来了，还活得非常精彩。那户人家将她当成亲闺女一般对待，让她读了大学，结婚生子。她一切都幸福了之后，那户人家终于告诉了她，我二叔二婶的存在。 堂妹来认亲的时候，二叔、二婶直接明确：“这么多年，之所以不认你，并不是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而是不想打扰你的幸福和宁静。无论如何，他们养育了你，你一定要好好待他们，待他们如亲生父母。” 堂妹答应了，她很开心。 第006章 真是傻二叔（06） 二叔说到做到，他没有多打扰堂妹的安宁。甚至，连我妈去世，也只是告诉了堂妹，并提醒她：“你只需要按照普通的亲戚那样来一趟就行。” 但是，堂妹和堂妹夫执拗地选择了陪着我们，像被我妈亲自带大的侄女一般，跪着叩谢所有的亲人。几千个上万个头，一个一个磕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尽管在此前，我知道她回来认亲之后，我们通过电话。电话里，我只由衷地说了一句话：“谢谢你还活着！” 随着这个电话，我给她送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礼物，托我的家人带过去的礼物。 礼物并不贵重，重要的是，我告诉了她一个信息：她这个妹妹，我认定了！ 那一年，我的傻二叔很得意。他也确实应该得意。毕竟，十里八乡都知道，我们家乡的一中特别难考上。而我们家，同时考上三个，两个在前三十名内被录取，另一个原本以为没有希望考上一中的，也成功以自己的分数晋级。三个孩子，我家一个，他家两个。 在和二叔聊天，聊到几个孩子的时候，二叔很开心。 三个孩子中唯一的一个女孩子，是我刚认的堂妹家的。以全年级前三十名的成绩被录取，我知道她很努力。但和小外甥女聊天的过程中，我明白，她的高中生活将会相对艰难。但我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女孩子最重要的不是比拼成绩，而是更要学会如何更好地活成自己。 聊着聊着天，二叔突然一句话，雷到了我：“认亲就认亲吧，反正我也没打算占便宜，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我又一次笑了，无奈地笑。 二叔，你就不能稍微收敛收敛，何必那么大喇喇地将所有的心思全部展露于人前？！ 不过，放下电话之后，我还是笑了。如果二叔不是这么真诚，又如何能够让堂妹和堂妹夫觉得认回自己的家人是那么愉快的事情？！ 我想起了我堂弟，这次回去，我们还是那么亲密。他也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他很感慨，在这个世界上，真诚太少，人世间太多太多算计。 我听着他的叙述时，我笑了。因为，我知道，他很有福气，至少活在了我二叔和二婶这个家里。他在家里的时候，完全可以舒适惬意。 堂弟，其实是我表弟。二叔执着地想要儿子，他和二婶也不断冒着被罚的危险，一次次孕育新生命，一次次罚款，一次次不得已地送走我新出生的堂妹们……终于，二叔决定不再生了。 最后一个堂妹出生的时候，二婶的亲兄弟姐妹中，有人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个孩子很健康，另一个孩子不怎么健康。是的，我堂弟就是那个不怎么健康的孩子。 不知道谁最先起了心思，我的堂妹被送去那边家里当闺女，我的堂弟被抱过来，成为我二叔的香火继承人。 二叔和二婶从此含辛茹苦地将堂弟一点一点养大成人。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在变好，唯一的遗憾就是眼睛。 第007章 真是傻二叔（07） 堂弟的眼睛，我一直无能为力。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比他大不了几岁，在他刚刚进入我们这个家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已经去了镇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妈毅然决然地抛下一切去镇上，我不知道。但是，我妈当时，一定受到了一些刺激，还是不小的刺激。 从我妈后来生病之后神志不那么清楚的时候咒骂的信息来看，这些刺激，恐怕很不简单，应该不是单方面的信息。当时，恐怕有家里的难题和我爸单位上的难题，两方面共同促使了我妈痛下决心，离开家乡。 我实在无法知道，到底要怎样去分清楚那些是是非非。我只庆幸我当时太小，小到我对外面的世界只有憧憬，没有忧伤。 等到我再次见到堂弟，认识到他的眼睛，连他自己都已经开始忧伤的时候，我已经进了城，并在学校里有了不错的成绩。 回到家乡的时候，和堂弟走到他们家后山的时候，堂弟突然笑着说起他的眼睛。那时候，我不知道是我自己难过，以至于觉得他在忧伤，还是他虽然笑，实际上很忧伤。 我不忍他继续说下去。于是，我叹了叹气，问他成绩。 他很聪明，考得其实很不错。但是，当他检讨他的马虎时，我煞有介事地要求他伸出手来，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手掌心：“马虎是大忌！罚你一下，让你长教训。” 当时觉得自己很得意，不知道自己在得意什么。但是，我后来渐渐明白了，尤其是现在，我更加明白，原来，我当时真正得意的，并不是我可以作为姐姐，以身作则同时教训弟弟，而是，我居然能不让堂弟将注意力集中在难以克服和解决的眼睛问题上。 我回去之后告诉我妈，很得意。我妈严肃地提醒我：“以后可别打你堂弟，他本来就是抱养过来的，要养亲不容易。” 我愣了，从此更加用心对待堂弟，比对我的亲弟弟还亲。嗯，当然了，我没有亲弟弟。我只是可以想见，如果我有亲弟弟，我会怎样对他？而他是我的堂弟，我又将怎样对他？ 我们后来确实亲密无间。堂弟也常常像我的其他堂妹一样，不断抱着我、缠着我，靠在我的肩头、搂着我的大腿……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奶奶当时会吼出那一句：“急我的老命！” 别说老人可能受不了三四个人类幼崽哭的哭嚎的嚎，就是我芳龄正好，正值豆蔻年华，一堆弟弟妹妹这么前拥后抱的，我也默默感慨：确实有些承受不了。 堂弟的眼睛，终于在我高中的时候，二叔频繁出入我家，确定了外出寻医问药的方案。 我那时候才知道，从堂弟被抱回家开始，到我读高中的时候，二叔一直在给我堂弟寻找治疗眼睛的方案。 “你叔叔，真没有将你堂弟当外人，你堂弟真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我妈感慨。我知道，这句话的含义，那就是，为了我堂弟的眼睛，我二叔舍得倾家荡产。 第008章 真是傻二叔（08） 我堂弟到了我们家，日子越来越好，在这个家里享受着难得的待遇，好到有时候我会怀疑：到底谁是亲生的？ 但是，我的堂妹，我二叔带给我的堂妹中最小的那一个，我很遗憾，她竟然不小心掉进了井里。等我再得到消息，已是噩耗。 因为是送到亲人家里去养大，因为亲人家里没有闺女，所以，我们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命中的劫难。我堂妹渡劫没有成功，早早地离开了我们。在我计划等我发达了之后，逐一将他们认回来这件事还没有来得及执行的时候。 事实上，至今，除了主动回归的堂妹，其他人，我还只是简单安置了我的三个亲弟弟妹妹，其他的堂妹还来不及去寻回。 每次感觉稍微有点力气，就会被打回解放前。 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刚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一次外出办事遭遇抢劫，损失一万左右。我哭着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只是叹了一口气：“破财免灾。” 而在我终于憋着劲，在每个月只有五六百工资的时候，一点一点工作加挣钱还清损失的时候，我小叔叔的咳嗽，我一次给他买药就是五六百。我二叔家一个堂妹谎称阑尾炎，找我借钱。我咬咬牙，将所有的钱全部送上，也只是杯水车薪。 那时候，我从来没有给我二叔和二婶主动买什么，他们也从来没有要。 我二叔后来听说我给堂妹拿了钱，要求还给我。我只叹了一口气：“我能帮她的只有那么多，是我给妹妹的，不是给您的，不用您还。” 是的，这就是我的傻二叔。 等到后来，我自己咬着牙齿在北京艰难地借钱买房，决定在北京好好活下来。我听到了堂弟决定做实业，二叔给他拿了十万块钱作为启动资金的消息。 我叹了叹气：“真不知道，到底谁是亲生的。” 这句话，不止是感慨我自己的艰难，也是感慨我两个堂妹的不容易。 但是，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在北京建设自己的小日子，一点一点，一滴一滴。不断在挣扎着逼自己放弃很多眼看着就要有胜利果实的东西，只为了我比较想要守护的家人。 最终，我妈重病。一开始的费用，我还能承受。几年之后，我已经被拖垮。 二叔在得知我妈入住ICU之后，果断放下所有的事，从银行里取了一万块钱，送到我爸手里。我得知消息，很感慨。 不久，我便又听说，我小叔叔和小婶婶连夜腾空了房间，以便我妈能够入土为安。 是的，如果我不说，所有人都能看到我小叔叔的好，却很难看到我二叔的付出。因为，他的付出总是那么默默地、默默地，做完了那件事，甚至还不让人知道他做过那件事。 我没有告诉过我堂妹，二叔曾经想给她还钱这件事。我估计，二叔也不一定告诉他，他有过这个想法，只是被我拒绝。于是那件事就那样悄无声息、不了了之。 我的傻二叔，他总是这样子！ 第009章 真是傻二叔（09） 真诚，是这个世界上最牛的智慧之一。二叔用他真诚的、完全不作秀的做法，让我看到了我堂弟无论什么时候都愿意回家的一面，深感欣慰。 这与我渐渐选择了断亲并尽量割舍了很多亲情形成了比较鲜明的对比。 其实，我和我孩子说过，断亲最厉害的地方，不是彻底断除和亲人之间的联系，而是在看到他们的愚昧、自私、放纵之后，用行动清楚地告诉他们，他们的那些恶劣行为用错了地方。但是，当他们认识到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做人之后，还是要给他们合适的帮助。 这里面所包含的分寸和尺度，不是一般人能够随便把握得了的。我之所以敢把握这些，其实是因为，我好歹也修炼到了博士阶段。只要不是那些没有什么本事混成的博士，就不是那么好骗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在我刚刚十八岁那年，有一个自诩聪明的人在我家嘚瑟，努力证明我是多么好骗。我笑笑，随顺了她，让她自以为她自己多么了不起。但是，在我妈去世之后，我没给什么好脸色，即使她贴上来，努力塞东西给我，我也没有再理会。 不是看不到，不是看不懂，不是真的傻，而是有时候觉得很无趣懒得让他们这群傻子以为我那么聪明罢了。 大智若愚，就在于，明明别人以为在骗傻子，其实正在被他们所以为的傻子骗。 二叔的智慧，很明显高于村里很多人。但是，二叔的智慧并不是特别通，并不是特别透，以至于他因为他傻傻的真诚，让比他聪明的人愿意长时间稳定和他保持不错的关系，比如我堂弟，比如我。 但是，二叔终究因为耿直过度，导致他在那个聪明人不少、智慧的人不多的地方，经常受到很多人的伤害。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听到很多人嘲笑二叔的傻。他只会傻傻地干活，傻傻地干活。据说，在集体劳动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地偷懒之际，二叔半夜醒来，坐起，窸窸窣窣穿衣服。我爸看着他问：“干嘛？” “起床干活。”当时才十来岁的二叔说道。 “才半夜！”我爸提醒。 “哦！”二叔终于又老老实实地躺下休息。 他几乎不知道，给集体干活，和给自己干活，有很大的区别。 这一点，我觉得他和我妈比较像。但是，我妈比二叔聪明多了，或者说，我妈原来所在的那个生产队，更加公平合理一些。所以，我妈一天能拿精壮劳动力的工分。嗯，大约是一个人干别人两三个人的活，拿一个强壮劳动力的工分。 这些，还有更多其他的，我在其他回忆里来说。 二叔是非常不惜力的。尽管我不知道他干活的水平高低，但他从来不会吝啬力气。我想，这也许也是二叔在计划生育政策落实到村里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的情况下，很多次被罚，现在仍旧能活得比一般农民日子舒坦的原因吧？ 到底是谁在说勤劳不能致富的？ 第010章 真是傻二叔（10） 因为二叔的耿直，他很容易得罪人。在分家的时候，全家决议，二叔的房子盖在一个小山头上。其实，那时候，我们的附近有很多地方可以盖房子。但是，最终，二叔的房子距离我们其他几家的房子远了一里地。 一里地的距离，我以前很好奇，为什么要这样。后来明白了，一里地的距离很好，扯开嗓子，互相能听见。但平时，这一里地的距离，可以减少很多的麻烦事。吵闹，从以前的三两天一次，变成了后来的三五个月难有一次。 我对二叔和家里其他人吵闹的事，不怎么清楚。毕竟，二叔的房子，是在我一岁左右盖的。盖房子的时候，我大堂妹已经快要来到这个世界。 我后来听到别人说我二叔以前和爷爷吵架的事情，我都会觉得他们夸张。毕竟，我见到的二叔和爷爷之间，连来往的次数都不那么多，又有多少时间和精力用于吵架？ 但是，随着年龄的长大，我见到了我们家很多人的一些委曲求全的做法，我就明白了，二叔的耿直，绝对容不下那些事情的发生。所以，选择让二叔眼不见为净，确实能让全家乐乐呵呵地愉快地相处。 我不知道是不是受二叔的影响，反正，我后来的断亲举动，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屏蔽一些蛮横无理的要求，减少不必要的烦恼。与二叔将房子盖得比较远一些，有比较多的相似之处。 不过我没有因为这件事感谢二叔。因为，我妈也果断地在我才八九岁的时候，舍弃了所有的东西，带我们远离了此前的各种纷扰和各种委屈。我妈虽然不说任何人不好，但她还是用她曾经的心疼，让我明白，我是断然不会任由一些不懂恩情只知索取的人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的。 二叔也是这样。所以，他也受了不少痛苦。 最有趣的一回是，二叔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竟然得罪了远在四五里地外的一个人。那个人应该也是我们比较远的一个亲戚。 我那时候在镇上。二叔来找我们，我听到二叔家里发生的事，眼睛有多圆就瞪得有多圆。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原来，二叔家的猪，被人喂了一大堆黄连！黄连是药草，很苦。在我们那里，黄连属于野生植物，常见于山谷凉湿之处和荫蔽密林中。因为黄连入口特别苦，所以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俗语。这种药有清热燥湿、泻火解毒的功效，二叔家的猪吃了之后，腹泻不止。 我真没有想到，二叔竟然有本事让别人为了泄愤，用一天时间跑到山上去割黄连，再紧赶慢赶地跑到二叔家，偷偷躲开二叔他们的注意，大晚上将黄连喂给二叔家的猪吃。 当然，那人很快就找到了，全家也进行了一些调解措施。至于到底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想起当时的情形，仍旧会因为当时发生的事觉得有趣。 到底二叔怎样让我那远房亲戚哑巴吃黄连了呢？ 第011章 真是傻二叔（11） 听到二叔家猪的悲惨经历，我笑了。连我这个才不到十一岁的孩子都知道，犯不着去惹不必要的麻烦，只需要在别人真正欺负到头上的时候才有必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好惹的。可二叔竟然让对方如此不辞辛苦割黄连喂猪，也着实让我大开眼界。 不过，那一次，我知道了另一件事：我家的力量，远比我预计的大。 至少被我二叔得罪的那一家人，应该也很清楚，如果和我们家闹得不可开交，对他们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以前，我对很多事并不明白，但现在，对很多人受委屈之后的忍气吞声有了更清楚的感知。二叔当时估计有些得理不饶人。而那人估计虽然知道自己不占理，但又憋着一股劲。偏偏还知道得罪我们家，有百害而无一利。 可偏偏，我们家在十里八乡都算是很善良的好不好？ 所以，我慢慢明白了，真正的力量，不是靠拳头，而是靠很多其他东西。至于这些东西是什么，我当时没有明白，现在虽然明白了，却更清楚地觉得有很多人当真很悲哀。 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懂，其实他们本来可以将本事长在自己身上的？ 如果他们将本事长在自己身上，又怎么可能那么忍气吞声？甚至可能拿委屈换了自己想要的一丁点东西。 还是不说了吧。总之，那次的事情，二叔来找我爸，一定是让我爸出面斡旋。斡旋的方式，自然是恩威并施。 我懒得多说什么。这些大人之间的游戏，我不太喜欢，也不参与。但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跑到我家来喝茶，为什么奶奶几乎不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地泡茶，并在一些人说得太离谱的时候端上一杯茶，堵上对方的嘴。 原来，我奶奶在家族中，也渐渐成为了很有分量的存在！ 原来，我以前太小看了我奶奶的力量！ 沉默是金。沉默，并不代表什么都没有做。在沉默的时候，可能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我笑了！难怪我奶奶只是别人眼里的童养媳，却能将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很多事整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难怪我奶奶只是别人眼里的童养媳，却被我老爷爷手把手悉心教导长大！ 我渐渐开始懂了，二叔能够那么耿直地活得还算自在，在很大程度上与他有好的爷爷、好的伯伯、好的母亲……很多很多他拥有的，让他得以活得比一般人自在。 我想，说不定那次二叔跑去找我爸，也是他和奶奶说了之后，奶奶安排的吧？几十里地远呢！ 我很庆幸，我比较早就明白了，作为一个女孩子，我不觉得我妈和我奶奶的日子有多好，所以我选择了不断成长自己，远离我不喜欢的一切，果断远离。 我也觉得有趣，也许，如果我不远离那个环境，永远都看不清真实的发生。而当我离开了，再带着对那些地方的回忆不断前行，我才得以那么顺畅地理解很多人的行为、很多事发生的逻辑。 第012章 真是傻二叔（12） 就在二叔家的猪被人喂了黄连之后不久，我开始挑衅二叔的权威，带着妹妹她们，在家里喝了一个酩酊大醉。 二叔自己酿的酒，又不是二锅头，我本来以为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架不住酒的度数虽然不如二锅头那么高，却也是度数比较高的。所以，我们喝醉了，在家里的竹席上睡得昏天黑地。 二叔和二婶回来后，看到喝得烂醉的我们，有些心疼。 才十岁的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 我不想承认错误，二叔竟然和二婶也没有追究，只是淡淡地提醒：“这酒闻着不烈，喝着还是很带劲的。” “带劲”，是我们家乡话，意思就是提醒我，喝多了伤身。 我后来再也没有在二叔家偷偷喝过酒，也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好酒叫“二锅头”。只因为，酿酒的过程中，最开始出来的酒，浓烈程度一般，只有第二锅最开始的那些酒，才是浓度和纯度最好的酒。 因为二叔酿酒，我们家的牛也享受起了比较美味的酒糟。我在后来，在北京吃到了一种牛肉，叫啤酒牛肉，说牛是用啤酒喂大的……很贵，一盘当时就顶我一个月的生活费。 我很少吃牛肉，实在分不出啤酒牛肉和普通牛肉的差别来。但我当时确实庆幸，庆幸我家的那两头牛，成天吃那些酒糟，竟然没有被惦记上它们的肉。 现在我明白了，庄子说的有用与无用之间，不仅要看他们的价值，还要看他们所处的环境里，人们更看重他们的什么价值。北京的牛，吃酿造啤酒的谷物酒糟长大，它们的命运是被送上餐桌，供富人享乐；我们家乡的牛，也是吃酿造酒的谷物酒糟长大，但它们的命运是被套上牛轭耕田……我当时的庆幸，实际上庆幸的是，我们家的牛生活在农村，它们的肉没有被那么惦记！所以，它们得以多活几年！ 闲话少说，毕竟，我也不知道牛到底乐意猪一样的生活，还是勤勤恳恳工作到老的日子。 继续说我二叔，他开始小作坊生意，估计是受我舅舅的影响。本来，一开始是我舅舅想做酒的生意。 舅舅做这件事的时候，堪称轰轰烈烈开始。为什么这么说呢？当时，舅舅说：“我要酿酒。” 于是，我们家仿佛被洗劫了一样：我家里所有可以用来酿酒的，无论是水缸还是竹筐还是谷子……只要是有用的，几乎全部被舅舅拿走。 我相信，那件事，与我妈最终选择离开农村有一点关系。但是，具体关系多大，我无从知晓。 如果连我都能看到我们家突然之间像变了一个家一样……很多东西突然之间少了，家里空空荡荡的，可以想见当时我们家对舅舅事业的支持力度有多大。 可惜，舅舅并没有做多久，就放弃了。倒是二叔，在舅舅做这件事大约半年之后，也开始了这一小作坊的生意，而且，从此坚持了几十年。 因为叔叔舍得下本钱，他的酒受到十里八乡的欢迎。 第013章 真是傻二叔（13） 二叔的傻，真的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 二叔酿的酒，为了让客人喝到比较好的酒，他将材料放得很足，也不允许兑水去掺假。正因为如此，他的酒一开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时间久了，十里八乡的人都感受到了他的诚意，都愿意买他的酒。 二叔酿酒，很多人不愿意浪费时间来取酒。二叔就迈开自己的大腿，骑着自行车，哼哧哼哧给别人送。这送酒是需要花时间的，二叔从来不吝啬这些时间。 这两点，让比较远的地方的人也愿意打电话要二叔送酒。 谁不愿意同样的价钱买到更好的酒呢？ 谁不愿意在家里坐着就能喝到更好的酒呢？ 二叔每次去送酒，还会顺带带一些富余的，顺道问问一些比较喜欢喝酒的人，让他们品尝，顺便卖掉一部分酒……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点，几乎是很多人特别难以做到的，那就是感情联络。 在村里酿酒卖，本来就是薄利。几天酿酒工艺完成，酿出来的酒全部卖掉也就挣百十块钱。一般人本来就不愿意吃这种苦。二叔做到了更加让人吃惊的事情：每次去送酒，如果刚好遇到定酒的人家家里正是红白喜事当天，二叔还会送一份礼金。这礼金，有的时候甚至是对方所买酒的全部利润，或者半数利润。 别人问二叔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可是赔本买卖啊。 二叔总是憨厚地笑着：“不好意思。” 是啊，他不好意思，别人也觉得这么占二叔的便宜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人不好意思地学会了这种占便宜的方式……二叔的酒，慢慢从常常有屯在家里待售，变成不得不告诉别人“恐怕来不及，要不您订其他人家里的……” 随着名声的传扬，有一些商人开始主动找二叔，希望二叔将所有的酒全部交给他们来销售。商人想将价钱抬高一二十块，给二叔的钱比二叔卖给其他乡亲的更高。 二叔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拒绝了：“我也做不了几年了，就这么陪着乡亲们吃点喝点吧……” 确实，二叔和我妈同龄，我妈都已经去世两年多了，他现在也已经接近七旬高龄了。 他的这辈子，一直就这么憨憨地、傻傻地，不断在说着占便宜之类的话语，却实际上不断在被别人占着他的便宜……而他的人生，也从以前不断被别人不理解，变成了赢得别人的敬重。 这就是我的傻二叔，一辈子磕磕绊绊地活着，因为毫不吝惜自己的气力，潇潇洒洒地活出了人生的高度……我至今仍旧不能忘记他酿造的白酒，那二锅头，没有香精来提香，但入口之后的感觉，只有一个词：带劲！ 2025年3月6日，我妈去世两周年，我很想完成我对二叔的回忆。但是，我最终停下了写作。直到一周之后，我才写完这一段文字。 我有时候会想，二叔傻，是不是遗传了奶奶？奶奶当年也是不断离桌，茶水泡饭。 第014章 可怜的中秋（01） 中秋不傻，但所有人都叫他傻子。 从我记事开始，我就很同情这个邻居。在那个重男轻女的社会环境里，因为有中秋的存在，我才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什么叫作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因为有中秋在那里陪衬着，对于很多女孩子深重苦难深深同情着的我，又觉得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女子苦难深重。很明显的，很多男孩子，也有着他们的苦难挣扎。 也许，我现在坚定想做人民教育家，与我从小到大看到了太多人的苦难和苦难根源密切相关…… 中秋比我大了大约十岁的样子，或者，比我大的岁数还要少一些…… 我印象中的中秋，是一个天天笑呵呵的样子。所有人都能使唤他： “中秋啊，今天给我们家帮点忙……” “中秋啊，明天我们家有事，你来搭把手……” 他总是答应着，无论别人是给他一口饭吃，还是除了让他吃饱饭，还能再给他一点其他的东西，比如几块钱。 如果说傻，整个村里大约就只有我比中秋更傻了。因为，他好歹付出劳动之后，能够吃到饭，甚至能拿到钱养活自己。而我，纯粹就是给别人免费劳动。 所以，我 一直很纳闷，为什么别人不说我是傻子，只说他傻？ 等我长大了，我才明白，说他傻，也许不过是为了掩饰他无法上学的事实，说他傻，也许不过是用童工用得心安理得罢了。 至于我，我虽然常常被别人用来干活，但好歹我读书，而且在学校基本上都是年级第一名。所以，别人难用“傻”来定义我，更难用“傻”来掩盖很多真相。 是啊，真相就是，中秋并不傻，不仅不傻，还应该是非常聪明非常聪明的一个人……他的内心也许藏着所有人都难以承受的苦痛挣扎，直到后来，他意外离世…… 奇怪，我现在对他的离世，竟然形成了几种完全不同于其他人的认识。 其他人只记得他淹死在了池塘里…… 而我，却有着两种全然不同的分析： 或者，是他已经不愿意继续那种苦闷的人生…… 或者，是有人不愿意他继续活下去…… 第二种分析，我不想过多揣测。毕竟，那是对人的恶意揣度。但第一种分析，从我想起他的笑，想起别人对他的各种恶意使用，想起他的聪明程度……我便忍不住叹息：中秋啊，他或许真的觉得他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才那么决绝地想要选择远离他早已厌弃的世界…… 中秋姓陈，只是我们家乡的移民户……我与他，似乎从来没有说过话，但他的影像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既然我在写《最高学府》的时候，想起了中秋的苦难人生，也有了其他亲友这一卷目，就将他对我的影响写下来吧，至少让这个世界知道，他曾经来过；至少让这个世界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从还没有出生就背负着重重苦难挣扎，直到死都不曾解脱。 半夜三更半，中秋八月中！ 第015章 可怜的中秋（02） 中秋的母亲，从辈分上来看，应该是我们的奶奶辈。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我特别佩服她。 在我回忆中秋的时候，我长长叹息一声“半夜三更半，中秋八月中”，我不知道，如果中秋的母亲听到，会不会有什么思考？ 这副对联，是金圣叹死前的一声长叹：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 我相信，中秋的母亲，在当时的苦痛挣扎，并不比金圣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的苦痛挣扎少，否则，她不至于那么苦痛挣扎。 种种迹象表明，中秋的母亲，恐怕不是明媒正娶，甚至有可能是陋习之下通过人口买卖得来的媳妇。当然，我无从知晓实情到底如何。 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现在中国法律界仍旧在不断努力纠偏的问题，那就是买卖妇女所犯的罪，所受的刑，实在有些太轻！妇女在中国的地位，仍需要更多的人努力去呼吁、纠偏。 为什么我对中秋的母亲是怎么来的有很大的质疑呢？ 因为，中秋的母亲非常决绝，无论如何都要离开我们村。 听说，中秋的母亲在怀中秋的时候，想方设法想要让中秋胎死腹中。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中秋还是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以他顽强的生命力。 不过，中秋倒是来到这个世界上了，中秋的母亲并没有因为中秋的诞生选择妥协。她离开了，从此不知去向。中秋成为了没有母亲的孩子，更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傻子…… 在我小时候，我无法想象，一个母亲，竟然能够做到如此决绝地想要避免儿子的出生。 在我小时候，我无法想象，一个母亲，竟然能够做到在儿子出生之后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安心待在儿子身边之际，果断地选择了远离。 但在我后来看到了狗链女的故事，看到了更多女性的悲剧人生，我明白了，这种女人特别清醒，她们懂得一点，不想被命运套牢，就要果断舍弃。 她逃离了厄运！从此不知所踪。因为不知所踪，所以，我宁愿相信她已经逃离了厄运，而不是其他更悲惨的结局。 很奇怪的是，我似乎忘记了中秋的父亲是否当时还活着……因为，中秋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吃百家饭在长大……百家饭这个词，我上大学之后才知道。但知道之后，我才明白，原来在我小时候，就已经见过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那就是中秋。 中秋之所以叫中秋，就是因为他是中秋那天出生的…… 我小时候见到中秋，觉得这个世界有些事很神奇，他的脸真的就像满月一般，圆润、明亮……我常常远远凝视着这张笑脸，纳闷所有人为什么叫他“傻子”。明明，他看起来是那么聪明…… 不，他不止看起来聪明，更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明明别人都叫他傻子，却又毫不吝啬地夸他干活精准到位，无论什么农活，他一学就会……这让我很遗憾，如果他和我是同龄人，如果他和我一样坐在教室里，第一名还是我吗？ 第016章 可怜的中秋（03） 2025年3月17日，我去了一趟清华大学。这一次去清华大学，我终于跳开了家庭成员给我的各种影响，看到了这对可怜的母子，以及他们对我的影响。 我总觉得当天有什么事想做，怎么也想不起来，心心念念的就是将中秋和他母亲的故事写下来。 可是，写这一点压在我心里的历史，太痛心了。以至于我总是在停下写作，泪水从写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在不断滴落。 2025年3月18日，我感觉自己完全没有力气继续将中秋和中秋他妈的故事继续写下去……我选择了干脆犒劳自己，在外面吃吃喝喝，试图填补内心的悲痛。 今天，我终于又一次继续开始写，我希望我这一次能控制住我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讲清楚我对于他们母子的感观以及他们母子给我的启迪。 台湾一位学者很有趣，居然希望历史是历史，政治是政治。他既然活在当代台湾，他又如何可能完全不受当代时政的影响去书写历史？ 我倒更喜欢《他改变了中国》这类书名，毕竟，“改变”是具有方向性的，无论朝哪个方向变，都是变。这种书名，更符合历史。 是的，中秋他妈和中秋，改变了我，尽管那些信息，只是只言片语在向我传递，但我很清楚，他们改变了我，改变了我对那个小山村的印象。 愚昧的展现，在我面前淋漓尽致。这不是中秋他们家的情况让我知道的，是很多人非常乐意在我们家来展现他们的愚昧让我感慨的。奶奶几乎不言不语，只是在别人说的话已经完全不着边际，才默默地上一碗茶水：“喝茶。” 我那时候最好奇的事情莫过于，明明那么多愚昧的问题层出不穷地在我们面前展现，我们为什么不能直接去说破，我们为什么不能直接去道明？ 但我那个傻二叔曾经的遭遇让我渐渐开始明白，有很多人，当真不害怕愚蠢，而是害怕别人让他们知道他们到底有多么愚蠢。 难道所有的时候，就只能那么默默地感受着，默默地前行着？ 当别人开始说起中秋的母亲，我的眼睛终于放光了。无论是她是怎么到我们这个村的，她的反抗，让我两眼放光：原来，人不一定在山村里挣扎，人是可以走出去的，只要你愿意，便一定能走出去。 我开始用想象构筑起中秋母亲的人生大致模样：她是不情愿的情况下，成为了我们村子里的一个媳妇。这个媳妇很不安分，不接受嫁为人妇的事实。她怀孕了，她不接受，想方设法想要将孩子打掉，胎死腹中！烈，足够烈！连孩子都无法挡住她离开我们村的意志。不，她意识到了这个孩子将是她的阻力，她果断地想要让孩子死掉。 中秋的命足够硬，又或者她最终心软了，知道孩子的命也是命。 无论是什么原因吧，中秋活下来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又或者六十年代末，他出生了，一个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