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负君意》
1. 第1章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好端端的竟被选中去给幽王冲喜!”
“有什么不好?怎么说也是王妃,总比继续在这掖庭做官奴婢强,我还巴不得呢!”
“快别天真了,听说幽王现如今都快不成了。七娘嫁过去,指不定还没等成亲就要守寡了。”
小宫女无所谓道:“守寡就守寡,做王妃锦衣玉食还不用干活,就是守一辈子寡又怎样?”
里屋正躺着装晕偷听的张格心中点头:有道理,管吃管住还不用上班?这个穿越待遇可以有!
结果还没等张格高兴,年长的宫女姑姑接着道:“傻孩子,你以为和幽王扯上关系是什么好事?幽王是废太子,这里面多少忌讳和瓜葛,哪是咱们这样的人能承受的。何况七娘是被选去冲喜的,若幽王能熬过这一劫倒还罢了,日子再难总能活下去。可万一幽王没了,指不定下一刻七娘就要被殉葬啊!”
!!!
张格猛地坐起来:什么?殉葬?!
外间两人听见屋里有动静,连忙住嘴走进来。年长的宫女姑姑看面相就是个极慈和的人,见张格醒了,关切问道:“七娘你醒了?头还疼吗?”
张格已经大致翻拣过原主的记忆,知道这位姓许的女史乃是自己的教养姑姑,度着原主的语气道:“有一点,姑姑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许姑姑还没来得及说话,方才说话的小宫女沈峤抢话道:“你还有脸说?你怎么又和楚家五娘打架?上次才被罚过,竟然还不长记性,净会给姑姑惹麻烦!这次要不是正赶上内侍省来传话,你就要被宫正司带走了。”
“阿峤,”许姑姑打断沈桥的话,转头对张格道:“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些。七娘,你先认真听我说,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她面上带着难掩的急切和踌躇,张格连忙坐正身子严肃道:“是,姑姑您说。”
“幽王,就是之前被废,如今正被囚禁在东宫别院的太子殿下,陛下不久前下旨封他为幽王,并命他三日后启程前往封地。”
许姑姑叹道:“幽王之前擅闯暴室,陛下盛怒,罚了他杖刑。皇后殿下紧接着又暴卒,幽王重伤之下又逢丧母,急火攻心起了高热,听闻至今仍在榻上昏迷不醒,情况……不容乐观。”
许姑姑说到这儿卡了一下,好像下面的话很难以启齿,张格自然不能说自己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面上适时露出疑惑,问道:“姑姑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许姑姑心里不忍,但圣旨已下,事到如今已无可挽回。何况她们这些官奴婢本就是命如草芥,上面让做什么只能做什么,哪有置喙的余地。为今之计也只能叫七娘这孩子多知道一些,总好过到了东宫,还不待摸清南北,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幽王年方弱冠,又无妻无子,若真这样一病而亡,恐于物议有碍。所以,陛下有意为幽王冲喜,已经下旨掖庭局,择选品貌上佳的衣冠子,即日与幽王完婚,照顾幽王去封地。”
姑姑艰涩道:“七娘,如今掖庭里适龄的衣冠子,唯你样貌最为出众,张家又曾是翰墨名门。”
且张家六亲四散断绝,只剩七娘这一个孤女了。无亲无故,麻烦最小。
六尚总理后宫,消息最是灵通。
太医署‘急火攻心’四个字传出来,别说陛下,就是宫人们如今都在揣测,幽王之所以病势汹汹,身体的伤势恐怕倒在其次,丧母的痛苦可能才是根本。如此诊断,叫陛下如何不怒?
只看幽王都病成这样了,陛下竟还命他即刻启程,就知陛下心中对皇后和幽王母子有多恼恨了。
可陛下最好面子,万一幽王真这么没了,他又怕留下杖杀亲子的污点,这才整了一出冲喜的戏码遮掩一二。
这幽王妃的位子明摆着是个火坑,幽王一旦不治,恐怕这幽王妃就得去地下和幽王冥婚了。如此祸事,但凡有点眼色的人家都恨不能离得远远的。
好在,皇帝也根本没考虑过官宦之女,而是直接从掖庭选了个衣冠子,来做前太子妃。
所谓衣冠子,乃是官宦人家(氏族)因家人犯罪被牵连,配没掖庭为官奴婢的亲属。
掖庭宫人成千上万,虽然都属宫人,地位却高低不同。
地位最高的是如许姑姑这样从事管理的各级女官,又称宫官,其次便是征选入宫的正式宫女和衣冠子。
衣冠子大多在家受过良好的教育,不但有望成为宫官——如上官婉儿,皇家偶尔还会采选衣冠子侍奉皇子皇孙。若有幸诞下子嗣,便能彻底摆脱官奴婢的身份,甚有因子成为太后者。
所以衣冠子虽属罪籍,在掖庭的地位却与良家子基本等同。
不过哪怕选的这个衣冠子原本的家世再好,貌若天仙,才追李白,也无法掩饰皇帝选这样一个王妃,就是为了把‘羞辱’二字往幽王脸上砸的目的。
许姑姑生怕张格不明白,把这桩婚事里的忌讳全剖给了她:“你虽是幽王妃,与幽王夫妻一体,王爷却未必会喜欢你……”说不定还会极其厌恶。
偏偏七娘又无娘家亲眷,除了眼前的幽王,再无旁人可靠。许姑姑说着说着就掉泪了:“七娘,你可千万要小心谨慎啊!”
张格:“……”
张格已经听得欲哭无泪了,原以为是天选开局,没想到竟是个天坑开局,这幽王妃简直左右不是人啊!古代真他大爷的没人权,上头博弈,拿个小姑娘来填坑?工具人也没有这么惨的吧?
张格真的也很想跟这位慈爱的姑姑哭一哭:姑姑你这么懂,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快救救我啊!
至少告诉她这位废太子是怎么被废的,他和皇帝之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父子两个搞成这样?
暴卒的皇后又是怎么回事,幽王为什么擅闯暴室?
现在幽王这边还有什么亲族势力能用吗?她进了东宫,有哪些人是可以信任的,哪些人是一定要防备的?
三天后就要启程去幽州了,这幽州在哪儿呢,他们怎么去?
是像王爷一般的待遇去,还是像囚犯一般的待遇去——这可太重要了!
这一路管车马吃住吗,有没有大夫随行?
许姑姑被张格一连串问题给问懵了,磕巴道:“这,这些我也不知道啊!”
张格着急:“那不然姑姑和我说说幽王的伤势病情、性格喜好也行啊!”
结果还没等两人深谈,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满面惊恐的小宫女:“姑姑,宫正司押着楚五娘往咱们院里来了,后面还跟着内侍省的人!”
“什么?这么快?”许姑姑有些慌了,内侍省一定是来接七娘去东宫的。
她顾不上再与张格多说什么了,赶紧将之前收拾好的包袱塞给张格:“你的行李我已经收拾好了,我攒下的俸钱不多,连同你这些年攒在我这儿的,一总都给你缝在衣裳里了。若是去了有什么短的缺的,说不定用得上。还有,现如今东宫里头不知多少险恶,你可千万收收你的脾气,万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若是看不懂里面的事,宁可不说不做,也千万不要冲动多嘴,明白吗?”
许姑姑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张格:“这是我去太医署托阿泰开的,幽王那里有没有大夫我也不清楚,他只是个打杂的小学徒又见不着幽王的脉,只能度着传言里的症状开方子,做了一点成药,用法用量都写在上面了。药丸和治棒疮的药膏我都给你塞在装点心的油纸袋里,不说一定能治好,至少是干净的药。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幽王,千万别叫他死了,不然你……”
许姑姑实在说不下去了。
她年逾四十,进宫这三十年早与外面的亲人断了联系。膝下教养长大的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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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女孩儿已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与她的亲生女儿无异。
明明昨日一切还好好的,她想着七娘现在大了,她素日聪慧,在内文学馆的学业又是优等,自己已经备好了银钱,打算去尚宫局给她谋个差事。要是有幸也成了女史,以后她们母女几个的日子就更安稳了。
万万没想到这银钱最后竟成了七娘的送嫁钱,嫁的还是几乎必死的一条路,叫她如何不害怕、不伤心啊!
许姑姑攥着张格的手满面是泪,哽咽难言,另外两个小宫女看着也难过得紧。她们从小到大吃睡都在一处,平日再多吵闹拌嘴,心里却真当彼此是亲姐妹的。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沈峤这会也不骂人了,她红着眼睛从枕头底下翻出三串玛瑙珠子和一个小荷包递给张格:“这是我上个月内考得的,原想着等你过生辰,咱们三个一人一条,现下都给你吧,不值什么钱,但说不定用得上。”
俞蓉也爬去榻上翻自己的枕头:“我攒的不多,只有两粒银豆子,七娘你拿着,要好好地呀!”
张格被她们搞得红了眼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紧紧攥着许姑姑的手不舍得放开。
明明她不是原主,明明她们只是才见面不到半个时辰的陌生人。可偏偏就是她们,理解她的处境,一心一意想要帮助她,安抚着她满心的无措和惶恐。
屋内气氛温存,几人正要再说会体己话,内侍省和宫正司的人却已经到了门外。许姑姑连忙擦擦眼泪,带着张格迎出去。
“陈公公,季宫正。”
张格看向许姑姑行礼的方向,一个样貌中平、面白无须,气质颇为斯文的中年男子,一个年约四十,面目十分严肃的中年妇人。
她想了想,对上了号——这两个好像是内侍省和宫正司的主官。
内侍省,皇帝的近侍机构,主管宫廷内部事务,其下属的掖庭局则主管掖庭宫的一切事宜。内侍省主官,内侍监陈士良,从三品。
宫正司,掌六局二十四司的戒令谪罚,主官‘宫正’为正五品宫官。
简而言之,宫正司是宫女们的‘现官’,内侍省则是宫女居住的掖庭宫的‘现管’。反正不管是哪个,压许姑姑这个八品都不到的女史,都是轻而易举。
张格不愿给姑姑惹麻烦,便要学着许姑姑的样子行礼,谁知却被陈士良开口拦住了:“哎哟这可使不得!还不快扶起来?”
张格:“……”这个味儿好正。
陈士良一开口,身后跟着的小宦官立即便要上前围住张格,许姑姑眼见不对,赶紧悄悄拉了张格一把:“公公莫怪,她小孩子不懂事,见公公威严,这才一时失了身份。”
张格也意识到什么,赶紧站直了身子。
陈士良像是这才看到许姑姑一样,左眉微微一挑,许姑姑会意,恭敬地上前自我介绍:“奴婢许如意,是尚宫局女史,张格的教养姑姑。”
陈士良眼皮都没眨,理理袖子淡淡道:“掌嘴。”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陈士良莫名其妙地看向许如意,好像在奇怪她怎么还不动手:“堂堂正一品亲王妃的名讳,也轮得到你一个女史随便称呼?季宫正,怎么你们六尚就是这样教导女官的?这等以下犯上的贱婢,也配做教养姑姑?”
季宫正不过五品官,哪敢得罪陈士良,赶紧上前跪下请罪,还给许如意使了个眼色——内侍省都是郑贵妃的人,皇后一去,这明显就是来给七娘和六尚下马威的,打就打吧。若是一顿巴掌就能将事情糊弄过去,也值了。
许如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内侍省与六尚各为其主,争权久矣,现如今皇后惨败,内侍省自然是要立威的。不过一点皮肉之苦,忍了吧!
却不想,许如意刚要咬牙打下去,手臂却被另一双手牢牢攥住了。
“慢着。”
2. 第2章
张格攥着许如意的手从她身后转出来,上前两步停在陈士良对面。
许如意最清楚她的脾气,这模样一看就是要发飙啊,吓得她赶紧悄悄掐张格后背:快住嘴,这事你可万万不能掺和!
但张格初来乍到,哪知道这中间许多事情,她只知道许姑姑对自己有恩,对原身来说,更是如亲娘一般。她既受许姑姑恩惠,又受原身因果,叫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许姑姑掌嘴?
别说她不知内情,她就是知道也忍不了!
陈士良对张格的举动略感意外,挑眉道:“不知幽王妃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当,”张格冷道:“只是想请教公公,方才听公公说我如今已是正一品亲王妃,此话当真?”
陈士良不知她的意图,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个小官婢问到脸上,已令他心头十分不悦,沉着脸道:“圣旨岂是儿戏?还请王妃自矜身份,不要妄言。”
一个罪籍奴婢,还真以为自己这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真是给你脸了!
张格才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单刀直入道:“既如此,我不曾任过宫官,不通宫中官阶礼数,还请公公指点。若三品宫官便可随意掌掴一品王妃的教养女史,不知我这一品王妃若想赐罚,又可掌掴几品宫官?”
!!!
许如意简直要被她吓疯了!再看周围众多宫婢宦官,面上也都露出惊骇之色。
内侍监是真正的后宫奴婢第一人,说他是掌控后宫官奴婢生死的土皇帝真是毫不夸张。连六尚之首的徐尚宫,在陈士良面前也要执下官礼,以往借皇后之势,才勉强跟他斗个旗鼓相当。
而张格这话,简直就是明着威胁陈士良‘你要是敢打我的教养姑姑,我就敢当着众人的面扇你’,在掖庭众人眼里这根本是不要命了啊!
你虽成了一品王妃,可你没权没势没依仗,你凭什么呀?!
凭什么?
张格心道,她现在除了薄命一条哪还有什么凭仗,现在这坑爹的状况想活命,也只能拿命来赌一赌了,至于赌什么……她就赌,陈士良现在一定不敢和她,或者说和‘幽王妃’正面敌对,彻底撕破脸皮!
她不清楚内侍省在废太子一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听许姑姑方才所言,幽王被废重病,皇帝盛怒之下竟还不得不下旨给他冲喜,可见至少明面上,这父子之间还扯着一层薄薄的遮羞布。皇帝还不能直接取了幽王的性命,甚至不愿幽王之死与自己有任何一点联系。
至于幽王这边到底有什么底牌让皇帝如此顾忌,张格不清楚。但史书上无非那几样,要么是母家军功、士族清流,要么是物议民心、史官之笔。
不管是什么吧,只要皇帝有顾忌,哪怕这顾忌再微小,放大到下面人的心里都会变成汹涌波涛。
所以,她一定可以借势!
她不信连皇帝都要谨慎回避的黑锅,陈士良一个三品宦官敢揽过来。就算他身后倚仗的人权力再大,难道还能大过皇帝?若真是如此,死的就不会是皇后和幽王了。
张格话说完后便紧紧盯着陈士良的表情,果然见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立刻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正要乘胜追击,却没想到身后的许如意突然冲上前跪倒在地,‘啪’‘啪’两下,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
“奴婢有罪,言行不谨失了王妃的脸面,公公罚得对,公公您大人有大量,求公公饶了奴婢吧!”
“姑姑!”张格简直不能理解。
许如意赶紧转身又给张格磕了一个头:“也请王妃息怒,奴婢贱命一条,实不配叫王妃动气,奴婢自知有罪,愿自请罚俸三年,还请王妃成全。”
周围的宫人不自觉倒抽一口冷气,罚俸三年,真狠啊!
要知道低阶宫官和宫人根本没什么额外的收入,微薄的俸禄几乎已经是她们全部的经济来源。三年无俸,虽然吃喝短不了,日子却根本没法过了。
许如意的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弯折的脊梁骨凸起在单薄的宫装上,隐隐颤抖。她就这样卑微、祈求地跪伏在张格面前,将张格彻底哽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季宫正很有眼色,连忙附和道:“公公,都是下官教导无方,回头便罚她去暴室做苦役,以儆效尤!还请公公息怒。”
周围的小宫女们也纷纷跪倒在地:“公公息怒!”
陈士良见那张七娘垂着头不敢说话了,心里顿时熨帖不少,而且张格猜对了,他确实心有顾忌。
——陈士良这次亲自过来掖庭,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在贵妃发话前震住六尚,好讨贵妃欢心。能趁机吓住‘幽王妃’来个杀鸡儆猴当然更好。只是陈士良万万没想到这鸡竟是个不要命的硬茬子,不但没被吓住,反倒不管不顾想要闹大,这就叫陈士良有些心惊了。
幽王乃是原配嫡长,废太子和先皇后的事,陛下尚且讳莫如深,处事颇多顾忌,更别提郑贵妃了。现在这情形,其他人都可以与幽王起冲突,唯有郑贵妃的人绝对不行。换句话说,幽王夫妇就是死,也必须死得和贵妃毫无干系!
所以陈士良眼见不妥,不过一瞬就顺着台阶下来了,他意味深长道:“既然季宫正都这么说了,本公公这次就给你个面子。不过以后这教养姑姑还是该挑些谨言恭慎的人,免得教坏了底下人,纵的一个个不知深浅、无法无天的。”
“是是是,公公教训得是。”
一场风波终于平息,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
许如意默默起身退到张格身后,张格没有看她,只兀自垂头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陈士良也没有再找她的麻烦,而是转头说起迎幽王妃起驾前另一件要办的正事——也是他这次过来的主要目的。
“据掖庭局回奏,尚膳局官婢楚磬昨日殴伤幽王妃,致王妃昏迷不醒。楚氏以下犯上,伤及贵人凤体,罪属大逆,该当死罪!”
张格猛地抬头,只见陈士良身后迅速闪出几名宦官,手拿长条刑凳、碗口粗的刑杖,还有两个宦官押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娇俏少女,说话间就要将人往刑凳上按!
院里所有小宫女都惊恐起来。小宫女们吃睡都在一处,自然会有吵架拌嘴,气急了动手扯头花的也并不少见。可这种事都是关起门来的‘家事’,即便闹到宫正司,至多也不过二十手板,何至于要惊动内侍省来处置?看这架势竟还是要直接杖毙了五娘?
众人惊惧地望向季宫正,却见她紧咬牙关,不发一言。
其实季宫正心里怎会不恼恨不惶恐,可皇后已经倒了,郑贵妃将来是必会接掌六尚的。要掌六尚,便要立威。就是郑贵妃不立,内侍省和六尚斗了这么多年,也绝不会放过她们。
不是五娘,也会是大娘二娘,三娘四娘,后面还不知要填进去多少人。连皇后都败了,她一个五品的宫正,又怎么敢跟陈士良斗,或者说,跟郑贵妃斗。
可季宫正的沉默不言,却令刑凳旁的楚磬彻底绝望了,她当即珠泪满腮连声哭喊起冤枉:她与七娘争吵时圣旨根本未下,七娘还只是个官奴婢呀,怎么会是以下犯上?
“七娘!七娘!你是知道的!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少女无助凄哀地哭喊着,极力想要挣脱身侧的禁锢,却还是被死死地压到了刑凳上。
碗口粗的刑杖抬了起来……
许如意这次死死攥住了张格的胳膊,压低声音急道:“不能去,七娘你不能去!刚才的教训还没吃够吗,内侍省今天是一定要立这个威的,他们就是来杀给六尚看,杀给你和幽王看的!所以今天不是五娘也会是别人,你能拦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拦一辈子吗?难道你想见阿峤和阿蓉躺上去吗?!”
女孩儿凄厉的声音回荡在院内:“七娘!七娘你说说话啊!姑姑!姑姑救我,宫正救我啊!”
“啊!”
“娘!!!”
有鲜红的血液从女孩儿身下一点一点洇出来,凄厉的呼救声却一点一点低下去,眼看就要气绝!张格死死盯着那鲜红,眼眶几乎充血!
“住手!”
“住手!”
两道声音分别来自两个方向,一道出自挣开许如意双手,冲到刑凳前挡住刑杖的张格,一道出自院门口脚步匆匆走进来的一名中年妇人——六尚之首,尚宫局主官徐雁。
徐尚宫虽喊了住手,但却是朝着陈士良的方向去的。张格根本无暇顾及,眼见徐尚宫和陈士良周旋起来,赶紧俯身查看楚磬的伤势。有几个小宫女见此也按捺不住了,纷纷围过来。
“五娘!五娘!”
“五娘你怎么样,你快醒醒啊!”
虽然从行刑到住手并没有多久,但女孩儿的下半身已是血肉模糊,面部因为痛苦极度扭曲,嘴角噙着鲜血,眼看意识就要抽离。
张格心口一抽一抽地疼,想救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想求身边的人赶紧去找大夫,但现下这种情形哪个小宫女敢去?所有女孩都慌在原地手足无措,有的已经开始捂着嘴轻声抽泣,有的还不死心,大声喊着五娘的名字。
楚磬在一声声呼唤中终于稍稍清醒了一点,张格大喜,连忙伏在她耳边叫她:“五娘?楚磬!你不要怕,我这就去找大夫救你,你不要怕,没事的,会好的,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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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
楚磬艰难地抬起眼皮:“七娘……”
“是,是我,你不要睡,千万不要睡,你和我说说话,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七娘……我昨天……不是故意打你头的……”女孩儿的意识显然已经因为剧烈的疼痛模糊了,似乎不知今夕何夕,只迷茫地喃喃自语:“你不要怪我……”
张格顿时心如刀绞,颤抖着握住她已经垂落的手:“不怪你,我不怪你,你不要睡,不要睡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
“七娘,我好疼啊……”
“我好想我娘。”
...............
像烧到了尽头的炭盆,余烬里爆过最后一个炭花,便转瞬熄灭了。
压抑的声声哭泣倏地响起,徐尚宫猛地回头,正看到五娘无力地阖上双眼,从刑凳上跌进七娘怀里。
陈士良也看到了,他嘴角微挑看向怔在原地的徐尚宫:“徐尚宫,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
徐雁沉默良久:“请公公代为禀告贵妃,六尚上下愿为贵妃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百死不辞。”
“好!”陈士良嘴角带着讽笑,慢悠悠鼓了鼓掌:“本公公最欣赏识时务的人,本来嘛,都是做人奴婢,效忠谁不是效忠,你说是不是,徐尚宫?”
徐雁没说话,陈士良倒也没计较,这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要不是六尚这群女人心齐,贵妃执掌六宫还用得上她,他早想法子收拾她了。
不过么,不急,今日能有这般成绩,足以和贵妃表功了,陈士良很懂得见好就收。
他瞥了一眼还抱着楚五娘尸体呆坐着的张格,轻蔑一笑:“时辰也不早了,今日原是为幽王妃送嫁的,出了这等事也是晦气,还是赶紧收拾干净为好。哦,还有幽王妃,既是你们六尚的人,一事不烦二主,就请徐尚宫为王妃梳洗更衣吧,可别误了吉时。”
“……是。”
·
同样是梳洗更衣,一边是银装素裹,素净凄清;一边是凤冠霞帔,红妆敛艳。
张格穿着象征女子德贵专一的深衣礼服从屋内走出来,生机勃勃的青绿色锦缎上,满绣着栩栩如生的龙凤花卉。
金钗凤钿,珠翠满头。
院子里,楚磬安安静静躺在雪白的担架上,她们用最好的青黛为她画了眉,用波斯的口脂为她点了唇。
荆钗布裙,返璞归真。
没有恭贺,也没有哭泣,院内一片死寂。
张格站在担架旁沉默地看了良久——这个女孩儿,她有一双柳叶眉,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娇俏的杏核眼,挺秀的鼻子……她长得很漂亮。她与张家七娘从小吵到大,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那双线条柔和的嘴巴,从未像现在这样安静过......
张格抬手从鬓间摘下一支凤踏祥云的金簪,跪下簪到她乌黑清淡的发间——她还没有及笄,她的教养姑姑还没能亲手为她簪发……
对不起,没能救下你,害你因我而死。
愿你来世自由若九天之凤,再不受半分尘世凄苦。
“王妃,吉时到了。”
“……”
张格缓缓起身,转头看向不远处已经泣不成声的许姑姑。
许如意心里有一千一万句话想要叮嘱她,此刻却是难言半字。她愣愣地看着自己养了十年的孩子一步步向她走来,深衣凤钿拜倒在她的膝前。
徐尚宫惊讶想拦:“王妃不可!”
张格跪直身体平静道:“天地君亲师,许如意于我有十年教养之恩,如亲如师,如姑如母。今我既出嫁,当拜别师母,以谢恩情,此乃天地大义,有何不可?”
许如意顿时泪如雨下:“七娘……”
张格抬头望她:“姑姑大恩,张格无以为报。今三拜师母以偿恩情,恩情既偿,前缘尽断。”
女儿嫁,红白喜事泪满堂。
女儿丧,盈盈珠泪湿红妆。
再拜陈三愿:
“一愿娘亲千岁。”
“二愿姊妹常健。”
“三愿.....不复梁上燕,此生不相见。”
我护不住你们,护不住任何人。只愿你们与我再无瓜葛,不要再被我牵连。
……
“七娘!七娘——”
……
两列队伍一东一西出了掖庭宫门。
一队冷冷清清,草席白布,向着北芒垒垒,阴森荒凉的宫人墓走去。
一队浩浩荡荡,满目鲜红,向着飞檐斗拱,金碧辉煌的太极宫走去。
3. 第3章
东宫与掖庭宫建于太极宫东西两侧,从掖庭宫去东宫,必须穿过太极宫星罗棋布的宫殿,纵横交错的围墙。
自轿帘向外望去,幽深逼仄的宫道将天空挤成一条长长的云线,让里面的人不能向外窥探分毫。
华丽的轿辇兜兜转转走了许久,直到日落时分,才终于抵达囚禁幽王的丽池院。
张格扶着徐尚宫的手躬身走出轿辇,夕阳下,一座花木扶疏的院落映入眼帘。而与这清幽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院门外一排排顶盔掼甲的金吾卫,刀枪剑戟,寒光凛冽,气氛一片死寂。
内侍省的宦官上前和金吾卫核验过鱼符,领头的金吾卫看了张格一眼,让开道路:“只有王妃一人可以入内。”
张格心里一沉,陈士良则立马皮笑肉不笑道:“幽王妃,请吧。”
徐雁只觉自己的手瞬间被攥得生疼,但只一瞬,又立刻被放开了。再转头望去,七娘已经满目平静对她笑道:“多谢徐尚宫今日为我送嫁,您早些回去歇息吧。”
徐雁心里不忍极了,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多说什么。她只能将怀里揣了许久的木匣递过去:“王妃长于六尚,今既出嫁,这是六尚一点心意,还望王妃保重自身……夫妇和睦。”
七娘,要振作,一定要振作!要保住自己和殿下的性命,一定要活下去!
瞬间,一股酸涩难言的泪意涌上张格的鼻尖眼眶,她紧紧攥住匣子望进徐尚宫的眼睛,几乎不愿将匣子抽出来。
然而再不舍,以后的路也只能靠她自己走。张格深吸一口气压下泪意,将木匣轻轻抽离——这些人的善意,就是她仅有的、最珍贵的嫁妆了。
“多谢,保重。”
夜幕四合,女孩儿提着灯笼平静转身,自金吾卫竖立的长枪中穿行而过,步步向前,继而被一片噬人的黑暗吞没。
……
·
丽池院内。
司巧用火铗捅了捅茶炉的火道,皱眉道:“没有炭了,怎么办?”
虽然现在是初秋,夜里还不算冷,不用烧炭取暖,每日送来的馒头也还能将就,但他们总要烧水喝吧?就算他俩皮实,喝点儿莲花池的生水不要紧,可殿下正病着呢,喝凉水怎么成?
陈二斤凑过来一看也犯愁了,挠头道:“这院子我都搜刮三遍了,就这点儿柴炭,再没旁的东西能用了。”
丽池院是东宫西北角上一座避暑乘凉的别院,平日根本用不上。陈二斤进来后发现这里简直就是个空壳,除了那些精致漂亮的木头家具、摆件瓷器,什么也没有!连条被子都没有!害得他们俩只能把门框上挂着的各色锦帘扯下来当被子用。
这也就算了,但你打发我们来伺候王爷,是不是该管饭啊?每天只扔给我们两个馒头算怎么回事?这简直是要活活饿死人呐!
亏得院子里还有个活水池子,不然就他们这种连壶水都不给的做派,他们就只能喝尿了好不好!
陈二斤挠着头想了会儿,突然眼睛一亮:“不然,咱们把屋里那些木头疙瘩劈点烧?殿下屋里那屏风轻轻小小的,应该不难劈。”
他早看这些木头疙瘩不顺眼了,不能吃不能喝的,这要是都能换成大笼饼该多好。
司巧犹豫:“能成吗,这些都很贵重吧?”他们是奴婢呀,把这种东西糟蹋了不会砍头吗?
两人正说话呢,司巧突然瞥见窗户上出现了一个亮点,还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有人!”
司巧吓了一跳,赶紧跳起来躲到陈二斤身边。陈二斤回头看见却是眼睛一亮,有人好啊,管他是什么人,反正不会是冲着两个小奴婢来的,怎么还不能想法要点柴烧烧吗?
“走走走,咱们出去看看!”
“啊?”
……
屋外,张格正提着灯笼十分茫然地站着——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丽池院虽是不常用的避暑别院,却也足足有三进院落。漆黑的夜里,房子套房子,还都不点灯……要不是今天张格实在经历了太多事,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敬畏鬼神,就这寂静岭一样的氛围,绝对能把她吓飞。
但不害怕归不害怕,茫然却也是真茫然。她已经打着灯笼细细找过十几间屋子,不但没人,连点动静都没有。这是怎么一回事?幽王怎么说也被封王了,不会真这么惨就自己一个人在犄角旮旯躺着吧?
张格正想着是再往最后一进找一找,还是转回去问问门口的金吾卫,前面突然隐隐约约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
司巧躲在陈二斤背后拽着他一步一挪:“你不要冲动,见了大人一定不要乱说话啊,陈叔说宫里是真的会死人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要拽那么紧,我没法走路了!”
陈二斤说完话刚一回头,一眼就看见前面浮着一盏灯笼,灯后飘着一个面色惨白的盛装女人:“靠,鬼新娘啊!”
张格:“……”什么鬼?
接下来的画面堪称鸡飞狗跳。
陈二斤扯着司巧掉头就跑,张格好不容易遇上两个活人,怎么能叫他们跑了?赶紧把拖地的深衣下摆提起来,抱在怀里就开始追。
“哎你们等等!我不是鬼啊!”
“啊啊啊,为什么追来了!陈二斤是不是你在外面偷偷惹了情债!”
“大爷的我才十三上哪惹情债啊!我的心里只有你!”
“啊,是哦。”
张格:“……”
三人在后院玩起了老鹰抓小鸡,甭管张格怎么解释,受到惊吓的两人都充耳不闻只管死命跑——实在是他们进来这里三天,除了送饭的,连只猫都没见过,黑灯瞎火突然冒出来一个脸色惨白的新娘,还说自己是王妃?鬼才信你不是鬼哦!
(张格:我就靠了!你们这儿新娘妆跟拿面粉糊了一样,这也怪我?)
张格一手提灯一手抱裙,实力大减,不多会儿就败下阵来。她气喘吁吁冲两个孩子摆手:“行行都别跑了,我追不动了,再跑灯笼都要灭了。”
司巧探出头看一眼,伸手戳陈二斤肩膀:“二斤,鬼好像不会累哦?”
二斤摸着下巴歪头打量张格:“也可能是使诈!”
张格:“……”累了,真的是累了。
她不再管他俩,干脆直接动手拆起头上的凤钿首饰,这破玩意儿压得她脖子都快断了。拆完首饰想想,又把外头的深衣礼服也给脱了,从姑姑给的包袱里拣了件袄袍换上了。
司巧又戳了戳陈二斤:“鬼出门还会带包袱换衣裳的吗?”好高端哦。
二斤歪头:“好像是不会哈?”
张格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收拾利索,那边的误会也好像终于解除了,两边这才慢慢靠近,互相自我介绍。
张格把冲喜的事情说完,陈二斤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啊?原来真的是王妃呀。”完蛋,竟然真的是王妃!怎么王爷都成那样了还能娶王妃?真是坑死人了!
司巧反应过来则是有些慌张,赶紧扯着陈二斤想跪下:“奴婢见过王妃,王妃恕罪。”完蛋,得罪王妃了,会不会被砍头啊?
张格赶紧伸手拦住:“别别别,千万别跟我来这套,再来一遍我真就要疯了。”她现在听见‘奴婢’两个字就膈应,真是能膈应得三天吃不下饭!
张格突然觉得胸口梗得十分难受,长呼几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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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了好一会,才继续道:“反正以后当着外人没办法就算了,在家里谁都不许冲我说这个,也不准来这套,不然我真发火哈。”
大爷的,真要是逼得她喘不上气了,她就提着刀去屠龙!!!
司巧:“……”王妃怪怪的。
陈二斤:“……”这王妃有点莽啊。
嗯,不管怎么样,反正算是认识了。
张格:“你们呢?是留在东宫照顾幽王的宫人吗?”
陈二斤摇头:“不是,我们是司农寺的番户,三天前刚被都官大人挑来伺候殿下的。”
张格:“番户?”
所谓番户,是指被赦免过一次的官奴婢。
官奴婢的去处并不统一,一般衣冠子和有技能的女子会被分入掖庭、太乐、教坊等司,供宫廷役使。而没有技能或是平民之家的男女,则会被分入司农寺,由司农寺负责管理和安排工作。男子主要在蔬圃劳作,女子则进入厨饎工作。
官奴婢并非终身制,除了可以成为女官或宫妃改换身份,也可能遇上赦宥。一免为番户,二免为杂户,三免才可为良人,得到自由。
而番户、杂户虽遇赦,但仍属贱民级,仍归司农寺差使。到了年纪,也只能在同阶级内婚配,即‘当色相婚’,生子则与父母同色。像陈二斤和司巧,便是父母皆为番户,所以一出生即为番户。
陈二斤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叭叭叭叭说个没完:“不过比起官奴婢,其实我觉得做番户也还好啦。像我们家,几代都住在番户村里,各家都领着地。虽然阿耶和阿娘还得给司农干活,但一年也就干三个月,还有官爷管着我们的衣食。像我们这些小的,领差事之前还有学堂可上,教我们认字种地织布什么的,都能学。生了病还可以去太常寺领药,可比外面强多了。”
“就是一点不大好,阿娘总不许我随便出去!”
“对了王妃,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二斤吗?”
陈二斤也不管别人想不想知道,叭叭叭叭又是一通介绍:“因为我娘生我的时候没奶,是隔壁陈叔不知从哪儿掂摸来二斤羊奶喂的我,所以就叫二斤了。不过我本来叫孙二斤,后来陈叔陈婶一直没有孩子,我爹娘一拍巴掌,干脆给我改了姓,送给陈叔陈婶当儿子了,所以我现在就叫陈二斤了,有意思吧?”
司巧捂脸:“……”真是没眼看。
张格倒是真的被他这一通叭叭给说笑了,点头捧场道:“有意思,我很喜欢听。不过,既然你们家一直住在番户村给司农寺干活,为何你们两个小孩子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陈二斤意外道:“怎么王妃不知道吗?官奴婢只供宫里差使,王府和公主府若要挑奴婢,只能从司农寺的番户和杂户里挑的。”
——所以说白了,番户和杂户依然是身不由己的奴婢,不过换了个称呼,给奴婢群体一个奔头罢了。
幽王从前是太子,用的都是内侍省的宦官和掖庭的宫女,可他现在是幽王了,身边的人自然要从上到下换个遍。
“我和司巧都被挑中了伺候王爷,以后就都是王府的人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挑阿耶阿娘,挑了我和司巧两个最小的,来就来吧,还不给我们饭吃。”
“哎呀你先别啰唆了,”司巧突然拍了二斤一下打断道:“说到王爷我想起来了,咱们出来这好半天,王爷身边没人了呀!”
!!!
二斤:“……”对哦,王爷还在小屋里晕着呢。
张格:“……”对哦,她是来冲喜的,她得赶紧去救她夫君啊!
司巧:“还在这愣着干吗,赶紧往回跑呀!”
(小黑屋里的幽王殿下:“……”绝了。)
4. 第4章
意识到还有个病号在等着他们照顾,三人赶紧收拾东西往回跑。
进了后院正房后一看,二斤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殿下还好好晕着呐。”
晕着?张格举着灯笼近前细看:“怎么是趴着的?”
好家伙,这床上都看不到人,就一个披头散发的后脑勺啊,听起来幽王还在昏迷,这么趴着万一窒息了怎么办?
“还有下面这些,这是什么?”这么冷的秋夜,病人身上竟然没有被子,而是堆了层层叠叠乱七八糟的锦纱。这人不会已经被闷死或是冻死了吧?
二斤见王妃似乎是想将王爷翻过来,赶紧拦住:“哎,不行!”
张格已经抱起了锦纱,结果刚定睛一看,心底突然‘咚’的一下,怔在了原地——微弱灯光下,映入眼帘的是紫黑青肿、伤痕累累的脊背。
这是……杖刑。
瞬间,天旋地转,令人窒息的黑暗再次吞没了她。
二斤并没有注意到张格的异样,一边拿回锦纱盖好一边喋喋不休解释道:“唉,王爷之前受过脊杖么,我们不敢让他躺着,怕压到伤口。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挑这么个院子给王爷养病,简直是要啥啥没有,穷得只剩钱了。王爷这几天又一会烧一会冷的,我们怕他再冻坏了,只好把各个屋的纱帐都扯下来当被子用。”
还是司巧发现了张格的不对劲,上前扶住她:“王妃?王妃你怎么了?”
张格回神,看看两个孩子,再看看床上生死不知的幽王,冷静下来:“我没事。这样,咱们先一起把他侧过来,就算后背有伤不能平躺,也不能这样趴着,万一呼吸道有异物,很可能会窒息。”
一个昏迷的成年男子是极沉重的,他们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一个抱头一个抱脚,从腰腹一点一点往侧方翻转。之后又满屋翻找合适的东西挡住幽王脊背以外的地方,以免他不慎翻过去。
终于大功告成,张格喘了口气刚要起身,转头却见幽王的脸都被散开的长发糊住了,又伸手过去给他整理。
如墨发丝拨开,映入张格眼中的是一张极其年轻俊美的容颜。
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左右,脸上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眉毛很浓,但并非锋锐的深浓,而是远山含烟、秋水长天的温润……面如冠玉,清雅俊逸。
张格看得愣住了,脑中突然蹦出一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原来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生得和画里一样好看,从未见过的好看。
二斤将王爷的腿放好,转头见王妃瞧着王爷的脸发怔,凑过去嘿嘿笑道:“王妃,王爷是不是生得很俊呐?”
女孩子的心事哪能这样明说呀!司巧连忙把二斤的大脸推回去:“胡说什么呀,赶紧干活去,炭那事还没解决,等会儿王爷要喝水怎么办?”
张格也只愣了一瞬,心思便回到了正事上:“炭?这里连烧水的炭都没有吗?”
“唉,没有的可不只是炭。”
·
月上中天,夜色朦胧。
陈二斤从影壁后探出脑袋看了一眼丽池院的大门:“门关着呢,怎么办?”
张格:“敲门啊,还能怎么办?”
司巧犹豫:“可以吗?殿下……是被关着呢吧?他们连饭菜都不给我们送,真的会放我们出去找东西吗?”
司巧比二斤细心多了,虽然他们是第一次进宫,连皇帝皇后的鼻子眼睛都没见过,也不清楚这些人意味着什么。但只看那么大那么俊的一个王爷,竟然都被人打成那样,就知这地方有多恐怖了。王爷都混那么惨,换成他们犯错,肯定就是个死啊!
司巧拽拽张格的袖子:“王妃,要不咱们不去了吧?反正这样也熬过三天了,你不是说再过三天咱们就要启程去自己地盘了吗?熬一熬就过去了,等咱们能出去了再找吧。”
“不行,咱们几个是能熬过去,但王爷不行。一是他的伤口必须马上清理上药,我需要东西消毒。二来,你之前说他现在夜里会反复高热,那就必须随时注意补充水分,所以热水必须有,不然他很可能会脱水,到时候无异于雪上加霜。”
张格:“何况咱们不是只熬过这三天就够了。幽州远在千里之外,就算咱们有车可乘,最快也要走上一个月。如今又已入秋,天气只会越来越冷,虽然现在还不知路上具体情况,但想也不会好到哪去。所以如果这三天不能把王爷的病情稳住,这一路的颠簸他未必受得住,到时候……”
咱们都得死。
张格看着两个孩子懵懂的眼睛,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转口道:“总之,这三天咱们绝不能坐以待毙。第一,一定要控制住王爷的病情,至少要把伤口清理干净,敷上药促进愈合。还要把他的高热退下来,不然不等启程就烧傻了。第二,要想办法让他清醒过来,这样更有利于恢复。还要找到足够多适口的食物让他吃下去,越快恢复体能越好。第三,要尽一切可能争取物资,越多越好,但凡可能要用的都要想办法争取。”
她对狗皇帝的父爱没什么信心,十分担心他们路上的待遇,所以必须从现在起未雨绸缪。
张格总结:“总之柴米油盐酱醋茶,就算是一根火折子,咱们也绝不能放过!”
司巧蒙了:“……”听起来好难办哦。
二斤鼓掌:“哇!王妃厉害,王妃好牛,不愧是王妃!”听不懂,跟着干就完了。
“行了,王爷那边不能离人太久,赶紧的,咱们敲门去。”
……
丽池院门外,李三和王五倚着门框一个接一个打呵欠,努力和周公抗争。
“天杀的接这么个破活儿,屁油水没有还整天提心吊胆的,连个觉都不敢睡。”
“唉,再忍忍吧,反正还有三天就齐活儿了。得亏这里面就俩小屁孩子,不敢找事……”
话没说完呢,门响了。
两人瞬间醒过神来,警惕道:“谁?”
“是我,幽王妃,开门。”
李三和王五对视一眼,都有点儿蒙,这可是三天来头一遭,该不该开呐?
开吧,这里面关着废太子。不开吧,那废太子已经封成王爷了,且上头也没说要照钦犯对待,那这幽王妃就是正经的一品王妃。
门外其他金吾卫也被惊动围了过来,李三一看,咱们这么多人,幽王妃不过一弱女子,又不可能杀出重围闯出东宫去,一咬牙:“开,我守在这儿,你快去找头儿。”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二斤和司巧都忍不住往张格身后躲了躲。张格自然不能塌架子,连忙撑起‘华妃娘娘’的凤仪——她还特地把之前那身礼服和凤钿又穿上了。
(张格:白脱了一遍,真是。)
金吾卫守夜,火炬灯笼自然是管够的,通明的灯火下,一身礼服大妆的张格确实显得极有威仪。
李三只是个小人物,没胆量掺和皇家的事,上头既封了这女子为王妃,那他当王妃恭敬伺候着总不会有错:“王妃您这是?”
张格虽撑着架子,但也没有颐指气使,平和道:“我有事要见你们长官,还请将军通禀一声。”
李三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连忙应道:“是,下官已经遣人去通知刘将军了,还请王妃稍候。”
“好,多谢。”
负责看守东宫的刘治本就住得不远,很快便到了。刘治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他和李三不一样,乃是左金吾大将军,正三品,且他是皇帝实打实的心腹,说话的语气自然不似李三那般客气:“臣左金吾刘治,见过王妃,不知王妃有何贵干?”
张格平静道:“幽王死了,我特来通知将军一声。”
“什么?!”
全场皆惊,继而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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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慌乱起来。幽王死了?真的假的?怎么会死了呢?他不能死啊!尤其不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死!
刘治瞪大眼睛:“不可能!殿下一向弓马娴熟,身强体健,不过是些皮外伤,绝不可能就这么死了!”
宫里行杖水深得很,打皮还是打骨,打内还是打外。若要人死,三杖即可,若要人活,打上五六十也伤不着筋骨。单看上头是什么意思,行刑之人是绝不会打错的!
“太医署来看过,殿下不过是急火攻心,”刘治急中生疑,看了张格三人一眼,突然怒道:“是不是你们?来人,拿下!”
二斤和司巧吓了一跳,怎么才说两句就要抓人?
“谁敢!”
张格踏前一步,上下打量刘治一眼,意味深长道:“真是没想到……原来刘将军如此紧张幽王殿下。我不过才说了一句,将军就这么着急找人推锅?不过不是我泼将军冷水,幽王若真在将军眼皮子底下一病没了,只我们三个人的命,恐怕不够偿吧?”
这可是正经做了数年太子的嫡长子,皇帝都还拿不定主意怎么处置呢,你们倒是干脆给弄死了?张格也是读过史书的,这么大个罪名,哪回不得折进去百八千的人命,才能洗清皇帝自己的嫌疑,反正三个人是肯定不够的。
“将军不如睁眼看看,这院子里最适合背锅的究竟是谁吧!”
张格三言两语,说得整个金吾卫都害怕起来——死亡是所有人最本能的恐惧。谋杀前太子啊!还是才被废了几天的嫡长子!三条命怎么够偿?
前朝为太子请命的声音到现在都没有断绝,只因这太子废得实在可笑,明眼人都能看出太子乃是受皇后和谢氏牵连,激怒了陛下才被废的,本人并无德行上的过失。
连陛下都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只能对请命的大臣避而不见,结果他们倒好,硬生生把太子给‘看’死了?
都不用陛下治罪,光是朝臣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淹死啊!
兵士们慌乱,刘治倒是从张格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冷静下来沉声道:“幽王身份贵重,还请王妃告知实情,勿要轻言生死,戏弄于臣!”
“身份贵重?轻言生死?”张格嘲讽一笑:“原来将军也知道王爷身份贵重,不可轻言生死?”
她盯着刘治冷道:“我还当你是不知道,才会任由王爷冷床冷灶躺在里面自生自灭,连口热汤饭都没有,只能以莲花池水度日!”
刘治一愣,皱眉看向李三:“怎么回事?”
李三茫然:“啊?这,我也不知道啊……”
金吾卫的职责是看守不是照顾,他们自从接了内侍省的班,就一直守在门外,从未踏进过院内。每天一早一晚的膳盒都是内侍省的人送来的。至于院子里有什么没有什么,又没有人出来和他们说过,他们上哪知道去呀?
他们还以为里面这俩小孩看着活蹦乱跳的,大概衣食不愁,幽王状况还不错呢!
李三说完,刘治和张格都皱起了眉头——没想到这里面的水这么深,看来,他们都是别人的替罪羊啊。
两人对视一眼,刘治斟酌片刻,率先开口道:“还请王妃据实以告,王爷的病情究竟如何?”
张格思量片刻,说了实话:“还没死,但看起来确实离死不远了。虽然将军方才说王爷背上只是皮肉伤,但伤口既然开裂,便有感染化脓的风险。且王爷受伤后似乎从未上过药,伤口看起来并无愈合迹象,反倒像是在加重。最要紧的是,王爷数日粒米未进,水分不足,且高热不退。再这样下去,纵使王爷体健如牛,也不可能撑得过三日。”
她看刘治眉目间十分动容迟疑,继续道:“刘将军,我看你方才也十分紧张王爷的身体,想来也是不愿见他死在这里的。”
刘治沉默半晌,终于说了一句张格想听的:“还请王妃告知来意。”
5. 第5章
刘治这话一出,张格心中大喜——这就是可以谈了!
其实他们三个也没什么奢望,只要能把药材药膏、衣裳被褥、米面油盐、锅碗瓢盆、柴炭灯烛这些基础生存物资给他们保证到就很好了。
但张格很懂‘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道理,上来就狮子大开口,要求刘治赶紧送幽王去太医署治病。
刘治:“不行,此事恕下官实难从命!”放幽王出去?掉脑袋啊!
张格退一步:“那就让太医署派医官过来。”
刘治摇头:“也不行,王妃不知内情,此事也很麻烦。”太医署来过一次后就不来了,这里面水也深得很,他哪敢掺和?
张格再退一步:“那让东宫的人给我们送些东西总成吧?不给王爷治病,那就把药材食水送来,我们自己治。”
“这,”刘治面上露出为难之色:“王妃有所不知,东宫的内官早已撤出了东宫,现在只剩一些洒扫的小侍者在看宫殿。没有旨意和钥匙,下官实在不敢擅动东宫库房。”
而且他们的职责是看守,外面的人往里递东西,也属里外交通,总归有被问责的风险。
这倒与张格猜的差不多,来的路上她就发现了,规模几乎等于太极宫一半的东宫,人烟竟如此稀少,堪称荒凉。
不过她本来也不是想让人送进来。谁知道送东西的都是些什么人,东西干不干净?就是外面的金吾卫她也不敢信,保不准里面就有别人安的探子想借刀杀人。所以她从一开始想的就是自己出去找。
他们只有四个人,以三天的量算,物资需求其实不大。虽然没有库房钥匙,但那么多屋子,平日养活着那么多人,随便搜刮一下就很够了。
张格见自己话一说完刘治又要摇头,赶紧道:“将军,我想你接到的旨意中只说看好幽王,并未说也不许王妃出去吧?”
刘治:“……”是没有。但陛下也不可能想到一个被送来冲喜的官婢会这么大胆,提这种要求吧?
张格再接再厉:“将军,我并非刻意为难,也并不是要自己出去,将军大可安排许多人跟着我,一起去找东西。且将军细想,东西都是我自己找来的,就算出了问题,也与金吾卫无关。”
刘治心里一动,这个吗……
张格端详他的神色,最后添一把火道:“将军,再磨蹭下去,你我不要紧,可王爷等不了啊,王爷身边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咱们在这每多纠缠一刻,王爷就要危险三分!”
说得一旁的李三都着急起来,小心劝道:“将军,不然我带些人随王妃去吧?此处不远就是膳房,找些柴炭水米想必不难。”咱不能让王爷死呀!
膳房!张格眼睛一亮:“很是,就让这位小将军随我去吧,现下黑灯瞎火,我只找些急用的,剩下的等明日天亮再找也不迟。我们速去速回,一定不让将军为难。”
还明日……刘治无语地看向眼前这位才上任的小王妃——竟然还打了明天的谱。
不过幽王的病情确实等不了了,刘治还不想掉脑袋。而且张格这个王妃确实只是个填坑的工具人,是死是活、干什么,根本无人在意,对刘治来说也不算违旨。
“好吧,速去速回。”
·
后院正房,幽王在一刻钟前又起了高热。
司巧没有一起去找东西,此时一边用纱缎蘸着水为幽王擦身降温,一边频频望向窗外,焦急地等着二斤和张格回来。
丑正,门外终于自远而近传来了声响。
张格指着面前满满一大筐白炭对李三道:“劳驾这个帮我搬后边茶房里去,我搬不动。还有那边那些东西,直接搬正房里就行。”
李三:“……王妃,里面我们就不太方便进去了吧?”
——好家伙,这趟差事可真没白跑。起先他还奇怪呢,王妃一个女子,这小孩儿也又瘦又小的,搜罗这么多东西怎么往回搬呢?结果好么,原来人家一开始就没打算自己搬。
怪不得出发的时候,这王妃还撺掇刘将军多派点儿人跟着,合着是为了一口气搬空膳房啊?
方才刘将军看着这许多东西都惊呆了,可拿都拿回来了,还能怎么办?还是赶紧搬完算了。
张格听到李三的话奇怪道:“进都进来了,少走这两步有什么区别吗?哎别废话了,快赶紧地往里搬,我还赶着去给王爷上药呢。”
所有人:“……”真是好会打蛇打七寸。
好在金吾卫人多,又有的是力气,不多会儿就拾掇利索了。李三临走前往内室看了一眼,见司巧正在忙碌,关切问道:“王爷怎么样了?”
司巧摇头:“又烧起来了,今晚像是比前两日温度还高。”
张格闻言上前试了试幽王的额头,皱眉:“我带回来一些烧酒,二斤,你先用帕子蘸上酒,擦他的额头腋下腹股沟,手心脚心。司巧去生火烧水,那边锅碗瓢盆都有,把米淘一淘,咱们要做些流食给王爷备着。”
她还得赶紧准备东西给他的伤口消毒上药,现在的酒度数不够,得用些别的。
李三觉得自己被遗忘了:“王妃,那下官就告退了?”
张格这才想起他来:“哦,行你们走吧。哎,不对等会儿!”
她找到自己的包袱,从里面翻出来两粒银豆子递给李三:“今晚谢啦。”
李三:“……”
张格一点都没觉得王妃给银豆子很寒碜,一脸坦然道:“我们现在条件艰苦,太值钱的不舍得给,这个你先拿着,回头等我手头宽裕了再给你换个值钱的。”
李三&所有人:“……”汗。
张格还不忘嘱咐一句:“别给我弄丢了啊,这东西对我很重要的,回头你得还我。”
李三&所有人:“……”瀑布汗。
李三擦汗:“不用了王妃,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张格没空和他纠缠,直接塞进他手里:“没事拿着吧,我说话算话,将来一定换回来,不会让你们白跑的。再说明天我还得出去一趟……”明天要搬的东西更多呢。
李三&所有人:“……”绝了。
送走金吾卫,三人也没空歇息,拿包袱里的点心垫了垫肚子,就开始各自忙活起来。
张格拿出刚才在膳房找到的雄黄和艾条,这东西大概是膳房用来驱虫的,但此时刚好可解她的燃眉之急——雄黄艾条熏蒸,有消毒杀菌之效。
张格和二斤互相配合着,小心翼翼给幽王消毒,期间幽王因为酒精和艾热的刺激,竟然睁了几下眼睛。张格顿时大喜,赶紧试着唤醒他。
但幽王实在烧得不轻,不过伸吟挣扎几下,便又昏昏沉沉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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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斤有些泄气,也有些惶恐——两个孩子都不傻,看到之前金吾卫的反应,已经意识到了幽王的性命对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
张格拍拍他的肩膀:“没事,这才第一次上药,还有三天呢,总会有办法的。”
“是。”
“这边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去司巧那边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吧。”
“好的。”
上药烧水、擦身煮饭,三人忙碌到拂晓时分,幽王的烧终于渐渐退了下去,但人依然没有清醒。
张格怕他噎着也不敢喂米饭,只能将米粥熬得浓浓的,撇出上层的米汤一点点给他灌下去。
“行了,暂时只能先这样了。”张格放下碗,转头见两个孩子青黑着眼圈一脸倦色,催他们去睡:“王爷一时半会也醒不了,我在这守着就行。”
二斤想说他是男子汉不累,张格摆摆手:“少啰唆,等天亮还有一堆事,谁也歇不了。”
两人一想也是,于是不再多话,跑去堂屋和西屋的榻上各自睡下。
张格打了个呵欠左右看看,这屋里除了幽王躺的床,连个贵妃榻都没有。不过好在这床够大够宽,张格拿了个长条迎枕隔在幽王身后,以免自己睡熟蹭到他的伤口。
她抱了床被子,蜷缩在床边和衣睡下,继而迅速被梦魇吞没了。
.
张格觉得自己好像被困在了一条时空回廊上。
玻璃走廊外是黑压压的宫殿,数不清的房子,看不清五官的模糊人影。有凄厉的哭喊从罩子外不断传来,令她感到无比恐惧内疚。
她拼命向前跑,那声音却始终追在她耳边徘徊不去,怎么也逃不开,直到她跑进尽头一座巨大的玻璃穹顶下,那声音才陡然消失了。
张格喘着粗气抬头,继而倏地愣在原地。
玻璃幕墙外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沙滩海洋,沙滩空旷无人,只有、只有她的爸爸妈妈,和她——这是他们一家人最后一次露营。
爸爸好像生病了,全程闷闷的。妈妈一个人忙忙碌碌,看她总捧着手机就觉得十分不顺眼,一个劲儿念叨她,说着说着母女两个就忍不住呛呛起来。爸爸在一旁继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梦里不知今夕何夕,张格扒着玻璃幕墙痴痴地看着他们,心如刀绞。
她想张口喊住那个惹妈妈生气的女孩儿。她想说你别气妈妈了,你别看手机了,你快帮妈妈做点事,快陪陪他们啊!
她想说你别看爸爸闷不吭声,其实他可想和你多说说话了。你快和他聊一聊,聊聊他最近看的新闻,听他吹吹政治军事,国家大事。
你知道他病了吗?快问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陪他去看医生?
他们就要不见了,你快看看他们啊!!!
张格崩溃了。
她跪在地上狠狠捶打着玻璃幕墙,大声哭喊着,想让爸爸妈妈再回头看她一眼。
她想说她好害怕,真的好害怕,不要走!不要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可是不管她如何声嘶力竭,时空与生死划下的巨大鸿沟横亘在他们中间,让她只能无力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
“爸!!!”
“妈——”
……
张格猛地惊醒,晨光初绽,拂晓新红,睁开眼,面前是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6. 第6章
张格吓了一跳,瞬间把方才的梦忘了个干净,定睛一看才发现面前的幽王竟睁着眼睛。
张格缓了口气:“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问完不见回音,张格凑近一看,才发现这人的眼睛虽然睁着,但眼神很散,神志好像并未清醒,正犹豫要不要试试叫醒他,结果他竟然眼睛一闭,又睡过去了。
张格:“……”
算了,本来也没指望他一天就能好,有这样的反应已经是个好迹象了。
此时已过卯正,窗外彤霞漫天。
二斤和司巧都没醒,两人这几天累得不轻,好不容易能睡个安稳觉,张格也没叫他们。
屋里的火塘尚有余温,上面温着昨夜烧好的水。她提了水洗漱完,回到床上自己将侧躺的君衡小心推倒,开始一点一点清理他的伤口。
刘治说他受的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可这伤势映在张格眼中,说是皮开肉绽也不为过。伤痕纵横交错,青黑、深紫、红肿、血瘀,严重程度不一,但几乎布满了他整个脊背。
张格不是第一次看这个伤痕了,但不管看多少遍,她心里的难受和不适也无法缓解半分。
她想起方才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那真的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眼型略长,眼尾微微向下,双瞳晕着淡淡的琥珀色,像秋日山涧里清冽的寒泉,忧郁、深邃。可他方才的眼神却是那么空洞、茫然,躺在那里像一个被彻底敲碎的精致人偶,完全失去了光彩,了无生气。
姑姑说他母亲死了,是……被他父亲杀死的吗?
原来皇后和太子,也很难在这里活下去吗……
张格正在沉思,二斤突然揉着眼睛跑了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王妃?”
“你醒了,火塘上有温水,去洗漱吧,顺便把茶炉的火生上。再淘些米煮个粥,把点心热一热,待会儿吃过朝饭咱们就要出门了。”
“好的。”
二斤动作麻利地跑去洗漱生火,张格这里一边加紧动作处理君衡的伤口,一边盘算之后的事。虽然刚才君衡的眼睛只睁开一会儿,但有反应就是好事,说明他正在好转,昨晚上的药是有用的!
张格心里多少松了一口气,只要有好转不再恶化,就有康复的希望。不过总这样晕着也不是办法,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喂他吃下一些固体食物,一直这么喝米汤肯定是不行的。不然先把肉菜剁碎了,煮个肉糜粥?碳水和蛋白肯定要补充的。
张格脑子里乱七八糟转着许多事,换完药后连饭也顾不上吃,先去堂屋翻看起昨晚他们从膳房带回来的东西,翻完后眉头却不免皱了起来——昨天太晚也来不及细看,现在看来这些东西数量虽多,但还是食物为主,里面其实缺了很多必需品,也不知今天能不能找到......
·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随着启程时间的临近,丽池院的气氛不受控制的凝重起来。
君衡这几天虽然断断续续醒过几次,也进过水米,看起来像是在好转,但他一直没有彻底清醒,也没有说过话。
有一次张格见他醒来后睁着眼睛发呆,很久没有再睡过去,试着与他说了说现在的情况,希望他能赶紧振作起来。结果不管是“太子之位被废,他们即将发配幽州”,还是“他莫名其妙多了个媳妇儿”,都没能换来他半分反应,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听觉出了问题。
而这种状况无疑给几人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云,也让他们的前景变得更加不妙。
因为不管是张格还是二斤司巧,对这座宫廷和君衡身上发生的事都一头雾水。
君衡不醒,不能给他们提供信息,他们就没法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清楚这中间都牵涉到哪些人和事;不知道现在应该忌讳什么、防备什么,也不知道能倚靠什么、相信什么,甚至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皇帝真的会放一个废太子远走幽州吗?万一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就这样关着他们,或者干脆杀了他们怎么办?
如果真的放他们走,怎么走,跟谁走?是他们自己上路还是被看押着上路?
一国太子,不会没有敌人。哪怕他被废了,这天下也肯定有无数人想要他的命。就算他们顺利出了长安,万一路上来个毒杀刺杀,他们三个这小身板,哪个都走不过三招。
一个个问题像铁秤砣一样沉坠在张格心头,压得她喘不上气来——这种命运不为自己掌控,死都不知道因何而死的感觉,实在令人暴躁!
二斤司巧虽然想不了那么多,但小孩子都是很敏感的,何况这么长时间,已经足够他们感知状况了。
司巧小心翼翼端详张格的神色:“王妃?咱们现在该干点什么呀?”
明天就是旨意里启程的日子,但已经快亥时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睡得着,自从吃完哺食就一直在堂屋干坐着。
起先还东拉西扯聊聊天,可随着张格的话越来越少,不知怎的,屋里气氛就越来越沉闷了。
张格回神,看两个孩子都一副天要塌了的样子望着她,突然反应过来——这样不行。她现在是这家里的主心骨,要是连她都恐惧不知所措,他们就更无路可走了。
张格连忙打起精神:“咱们……咱们再把手里的东西清点一遍吧,东西虽多,但许多用不上的带着也是累赘。而且也不知车马是怎么安排的,万一最后需要我们自己背包袱步行,那除了必需品其他的就只能舍弃。所以我们最好把东西按照轻重缓急进行分装,万一有什么意外,也好视情况进行取舍。”
——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说不定他们的待遇比流放犯好不了多少。
两个孩子见她有主意都松了一口气:“好啊好啊,咱们来分装。”
他们现在手里的东西着实不少,一部分是张格嫁进来当晚从北边的宫人膳房运回来的。一部分是第二天他们在附近宫室找到的一些生活用品。之后就没能再出去了,毕竟刘治只需要保证他们这三天不死,后面又不归他管,没必要再冒险放她出去。
不过东宫的宫人离开得十分突然,之后东宫四门就被封了,所以膳房和屋子里留下了大量的食物库存和日用品。
当时张格其实并不确定三天后他们的命运会如何,万一继续被关在这儿呢?所以她打定主意能拿多少拿多少,几乎将膳房搬空了。
这里面占大头的是炭薪米面。做饭用的白炭,取暖用的木炭,每样都搬了十筐。白米十袋,细面粉少说也有百来斤。若是一直被关在丽池院,自然不愁放不下,可现在要启程,就不能都带上了。
司巧和二斤都是穷苦出身,一盘算竟然要扔下这么多东西,心疼坏了。
司巧为难道:“王妃,别的不带还好说,米和面也不带吗?路上要走一两个月呀。”
而且这一路说不定并不止他们四个。因为一个亲王,名下的番户杂户应该是很多的,虽然这里只有二斤和司巧两个,但司农寺到底给幽王划拨了多少番户,其实他们并不清楚。
如果还有别人,这一路的衣食住行照理说应该都由幽王府自己的家产供养。但‘幽王府’现在有个毛家产啊!幽王的财产早已经被充公了,眼前就是他们的全部身家了。
张格:“……”裸婚好难。
再难也离不了婚,只好继续凑合过。张格捏捏眉心:“炭肯定是带不了多少,米和面……先理到一边,明天看看具体情况再决定带不带。”
带米面就必须带柴炭,可带柴炭就要把做饭那一套家伙事全带上,至少得占一辆马车。
张格觉得不大现实:“咱们要做好没法做饭的准备,所以食物还是优先带轻便的干粮。胡饼、干饼、米糗、干菜咸菜、腊肉腌肉风干肉,各色果干,这些每个人的包袱里都要带上一些,以备不时之需。还有盐巴糖块和茶团,这三样包袱里能塞多少就塞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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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剩下的也都装箱,优先带。羊皮水袋一共找到了几个?”
司巧翻了翻:“五个,还有七八个葫芦。”
张格:“都装满,每人随身揣一个。”
火折子、烧水壶、小釜、刀具、食器、洗漱用品、备用衣服、漉水囊、纸笔……如果沿路这一两个月真的还像在丽池院这样,什么都不给他们,那需要的东西真的太多了。
张格将几人的包袱都整理好,又将其他的按照舍弃次序分了个类。最好的情况当然是能有几辆车,把这些东西都带走,但如果带不走,就要一批一批舍弃。
三人忙碌到半夜,终于将一切收拾妥帖。最后张格打开了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对精致小巧的鸳鸯匕首。
这是她在一座宫苑的抽屉里意外翻到的,当时她第一反应就是迅速将它藏进了衣服里。张格摸着刀柄上纯净的红蓝宝石沉思片刻,将红色匕首贴身收起,蓝色匕首则塞进了君衡的腰间——但愿都用不上吧。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张格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都睡不着,不知不觉就盯着床榻里侧静静睡着的君衡出起神来。
为什么他这几天明明醒了却不说话呢?是在忌惮揣测他们吗?张格想起之前姑姑说她这个王妃对幽王来说意味着羞辱,纵使幽王活下来也会厌恶她,难道是因为这个他才不愿搭理他们?
张格再一想,又觉得不大像,因为幽王从始至终的神情都很淡漠,别说厌恶了,他脸上根本就没有过表情,整个人透着一种淡淡的死感。
难道说……他受的打击太大,伤心太过,已经心灰意冷,没有了求生欲望,决定放弃了吗?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张格便像生吞了一个铁疙瘩一般,心腔沉坠坠的,阴寒冰凉。
三天前,她平静安逸的生活莫名其妙被打破,命运被迫和这个不认识的男人纠缠在一起,生死相依。这三天她一直在努力调整自己,适应陌生的环境和关系。
她没办法将他看作丈夫,但可以将他看作未来要并肩作战的伙伴,看成一份责任。她一直在尽心照顾他、救他,希望他能早日康复,振作起来。
可如果,如果他自己放弃挣扎、放弃希望,放弃走下去了,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对这个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这个人偏又是他们三人唯一的出路,哪怕他厌恶她,都比一死了之要好。因为如果他放弃了,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有活路了。
……
·
“头儿,殿下今天真的会被遣送幽州吗?”
丽池院门外,眼见内侍省的人就要来了,李三终于忍不住问刘治。
幽王可是陛下倚重宠爱了二十年的嫡长子,虽然帝后不和,但陛下对殿下这个太子一直还是很满意的,怎么也不该如此儿戏就废了吧?当时怒气攻心一时冲动就罢了,这么多天还没消火?
刘治皱眉:“圣旨岂可儿戏?这些事也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李三:“我只是觉得可惜,殿下分明是无辜受累。”
幽王为储十年,既不结党,也不弄权,文成武就,任人唯贤。母家谢氏乃开国元勋,满门忠烈,且从未以外戚骄人。听说殿下之前随谢家军戍边,也是从校尉开始做起,凭军功才获封的宣威将军。
这样的储君,对于只想安稳做官的中立派来说,真的是个再好不过接班人了。何况,他还这样年轻,能带给人们许多关于未来的美好希望。
李三眼里带着三分探究看向刘治——听说将军之前曾做过殿下的武师傅,难道真的没什么想法吗?
刘治沉默片刻:“……宫墙里,最天真的就是无辜二字。”
清白无辜又如何?耐不住奸人作祟,帝心猜疑。
两人都不说话了,恰在此时,内侍省来接人的队伍到了。刘治远远看到陈士良,一推李三:“快去通传王妃。”
“是。”
7. 第7章
“幽王妃,请吧?”
内侍省带来的两驾马车令张格很意外。这车既高且宽,车厢以四柱支撑,板饰红漆,厢门对开,四面有窗,每辆车以四匹马牵引,看起来很结实,待遇远超张格心理预期。
陈士良见张格不动,眼珠一转:“怎么?王妃莫不是看不上这大马辇,还想借东宫的金辂一用?”
——亲王出行,本该由太仆寺供以象辂,卫尉寺供以戎器,太常寺供以鼓吹,卤簿价值不菲,远非两辆辇车可比。
陈士良上次就发现,这张氏冲动鲁莽,心机浅薄,闹起来根本不分轻重。上次是时机不对,但这次可是陛下的旨意,所以陈士良巴不得她闹,闹得越大越好!
结果张格根本没理他,她绕着两辆车转了一圈,打开车门——果然只有空车,生活用品一概没有。她想了想,估量一番容积承重后,让二斤司巧将昨天分好的第一批行李搬上车。
至于阴阳怪气的陈士良?不好意思,她现在看这人一眼都犯恶心,无视无视。
陈士良:“……”
张格三人旁若无人地忙进忙出,李三左右看看,觉得让幽王妃被一群奴婢围观干粗活,实在有失幽王的身份体面,便想上前帮忙,结果却被刘治拉住了。
刘治摇头,之前冒险放幽王妃出去已是仁至义尽,不要再节外生枝,金吾卫本不该与废太子有任何交集。
李三沉默,到底还是忍住了。
好在因为要留下坐人的空间,还要顾惜马力,能带的东西也不是很多,来回几趟便搬完了。三人最后合力将仍在昏睡的君衡抬出来,安顿在车里躺好,大功告成。
张格搬东西时其实一直在提防陈士良发难,毕竟这些东西原本并不是丽池院里的,但意外地,陈士良全程竟一言未发,就这么默不作声看着他们搬完了。
“陛下有令,巳正前便要出宫门,王妃还请尽快上车吧。”
张格没说话,把二斤司巧都叫进了第一辆马车,四个人守在一起,关上了车门。
两辆辇车终于启程,内侍省在前开路,金吾卫在旁护卫。‘吱哑’的车轮声沿着东宫的宫道一路向南,自嘉福门驶出东宫,不多时便来到了皇城东门,延喜门的门楼之下。
张格推开车窗望向眼前这座门楼。它不是一扇门,而是一座建在高耸台基上的雄伟宫殿。厚重的城门城墙,幽长深邃的门洞,将宫里宫外彻底隔成了两个世界。
监门卫核完鱼符,正要开启宫门,身后的宫道拐角处却突然闪出来一队人马。当首一人骑着一匹大行马,头戴金冠,身着朱红锦袍,腰悬玉带,脚踏云靴,气势不凡。
张格正疑惑,一直护卫在马车旁的李三突然低声道:“王妃当心,是康王。”
张格顿时心头一紧,这人原身记忆中是听说过的。
康王乃是当今陛下的二皇子,生母出自四大家族之一的卢氏,出身显贵不下君衡。本该备受宠爱,但当时帝后恩爱正浓,皇帝的一颗心都放在心爱的嫡长子身上,根本无暇理会康王。
偏偏君衡自进学起文采武功就很出众,一直死死压在康王头上,康王心下不爽,便屡屡找君衡麻烦,不免又给皇帝留下了性情顽劣、不敬兄长的印象。久而久之,不知怎的就养成了一副目中无人的暴虐性情,名声也愈发坏了起来。
这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别人若想针对废太子,都要再三再四筹划顾虑,康王却恨不能把‘兄弟不和’直接顶在脑袋上招摇过市,根本无所顾忌。
果然,康王近前后连场面话都懒得说,直接下令侍卫把两辆马车给围起来:“本王接到密报,有人私窃东宫财物,给我搜!”
李三等人万没想到他竟如此大胆,连忙抽刀出鞘护住马车,刘治更是赶紧上前一步拦道:“住手!”
他转向康王行礼道:“下官刘治,参见康王。下官奉陛下御令,今日巳正前要护送幽王车驾出皇城,还请王爷行个方便。”
康王拿马鞭指着他冷道:“你若让开,这事就与你无干。你若不让,待会儿可别怪本王不留情面。金吾卫奉命看守东宫,竟在眼皮子底下让贼掏了家,刘治,不如你与本王说说,你该当何罪?”
刘治心里一沉,扫了一眼身后的金吾卫和陈士良,没说话。
康王冷冷一笑,又对监门卫值守的王将军道:“王茂,东宫失窃,如今贼人近在眼前,你管是不管?”
王茂自然能看出康王是冲着幽王来的,但他不知内情,更不知道他所言东宫失窃是指什么,一时有些踟蹰。恰在此时,张格推开车门,和二斤司巧一起跳了下来。
李三想拦:“王妃,还是交给将军处置吧。”幽王没醒,你不是康王对手啊!
张格摆摆手没接话,这事刘治肯定不会管的。他虽对幽王有善意,但很明显持明哲保身的态度。如若今日发难的是陈士良,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惧。但康王却不一样,他一个三品将军,怎么也不会和亲王对抗的。
“你就是掖庭选来冲喜的那个官奴婢?”康王上下打量张格——白瓷肌,秋波眉,桃花目,虽然冷着脸,但眉心朱砂一点,自来既媚且娇,当真是荆钗布裙,难掩国色。
康王看罢心中冷笑,呵,父皇可真是给他的好儿子挑了个美人啊!起先他听说幽王妃出自掖庭,六亲死绝,还当父皇是转性了,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如此。都到这般地步了,父皇还是舍不得委屈了他!
康王心中戾气愈盛,嘴角扯出一抹阴戾的笑:“哦,不对,现在不是奴婢了,我该称呼一声皇嫂才是。皇嫂可真是有胆色,竟然漏夜闯出丽池院,连东宫的财物也敢妄动。然本朝律例,盗窃御宝御物,不论金额,皆斩!”
二斤和司巧都被吓了一跳,忧心忡忡望向张格,张格却是面不改色道:“有何证据?”
康王一指她身后的马车:“车上之物便是证据,敞开车门一搜,自然水落石出。”
张格:“你要搜车,可有谕旨?”
康王明显是收了消息故意来找事的,当然不会有什么谕旨,他也不可能去和皇帝要谕旨,说要搜皇兄的车驾。
张格看他不说话,冷道:“看来是没有谕旨了。”她转向刘治:“我不通宫中则例,请教刘将军,同为亲王,若无谕旨,康王是否有资格搜幽王的车驾?”
刘治垂目:“回王妃,没有。”
张格:“金吾卫奉命护驾,是奉了谁的旨意?”
刘治:“自是陛下的旨意。”
张格:“好,若有人胆敢冲击金吾卫,是否等同于抗旨?”
刘治:“……是。”
张格:“我朝律例,抗旨如何论处?”
刘治看了一眼康王,低下头:“当以谋逆论处。”没办法,金吾卫已经被幽王妃拖上了同一艘船,他虽不敢直面康王,却也不能叫康王搜车,自然只能附和幽王妃。
张格得了满意的答案,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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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的康王,虽未说话,但眼中的意思很明显。
你指我们盗窃宫中财物,一无证据,二无谕旨,名不正言不顺。可你若敢搜车,金吾卫必定动手相护。众目睽睽之下一旦冲突,你便是公然抗旨!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到底谁吃亏?
场面一片静寂。
康王秉性众人早知,会有这样光天化日、冒冒失失便跑来找幽王麻烦的举动,实在不足为怪。可是幽王妃反应如此强硬,就大出众人意料了!
监门卫大将军王茂左右看看,摸摸鼻子悄没声地往后藏了两步——哪边他也惹不起,还是不插手最好。
其他人都不敢说话,马上的康王却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猎物一般,不但没生气,反倒露出几分玩味:“没想到皇嫂不但人生得美,口齿也甚是伶俐,甚好甚好!”不堪一击的猎物虐起来有什么趣味?就是要这样不屈不挠垂死挣扎,才更叫人赏心悦目啊!
康王双目放光从马上一跃而下,这反应却不在张格意料中,连同李三等人都瞬间防备起来。
康王却并未走近,而是饶有兴致地抬手拍了两下巴掌,只见他身后乌泱泱的卫队中突然闪出几名侍卫,手里押着几个被五花大绑塞住嘴的人。
张格还未及反应,身旁的二斤和司巧却瞬间惊叫出声:“阿耶阿娘!”
“阿娘!阿姊!”
被绑的竟是二斤的养父养母和司巧的母姐!两人都慌了心神,要不是李三手快拦住,差点就要冲过去。
康王看着对面美人骤变的神情,突然前仰后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听说皇嫂身边只有两个小婢伺候,本王特意从司农寺要来了几个番户,怎么样,这份新婚贺礼皇嫂可还满意?”
“……”
张格右手紧紧攥了起来,强压下怒火平静道:“你想怎样?”
她是从东宫拿了些东西,但无非是米面油盐,其中绝无任何带东宫表记之物。就算她敞开车门让监门卫搜,也大可说这些东西是陛下恩德留在丽池院供幽王吃用的。难道谁还敢明堂正道地说陛下就是想饿死幽王,所以根本没在丽池院放东西吗?
再退一步,就算有人跳出来证明了这就是他们从东宫拿的,那又怎样?
或许‘幽王夫妇’会丢些脸面,但现在局势如此敏感,连金吾卫面对废太子都小心翼翼,可以想见皇帝的态度。他根本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追究幽王,因为闹开了对皇帝更不利,所以拿这件事说嘴根本就是得不偿失。
这点利害连陈士良都看得明白,张格不信康王一个皇子会看不明白——他虽是个神经病,却分明是个极有脑子的神经病。冒这么大险大张旗鼓第一个跳出来打压幽王,总不会只为让他们丢点脸面,必定另有所图!
果然,康王听了张格的话后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皇嫂可真是蕙质兰心,就是么,既是失了势的,说话就该低声下气些才对。”
话没说完,他突然自腰间掏了把匕首出来,随手从四个五花大绑的人里拽出一个抵住,阴戾笑道:“至于我想怎样,本王府里近日收的这几个奴婢,伺候得极不得本王意,养着也是白费粮食……”
他看对面美人瞬间紧张起来的模样,眸中暴虐快意愈盛,又话锋一转道:“不过,本王听闻皇嫂对奴婢甚是怜惜,还曾跪下与奴婢称师道母?呵呵,皇嫂若舍不得这几个贱婢,只要跪下给本王磕三个响头,本王就放他们一条生路,如何?”
8. 第8章
康王如此狂妄残暴的言论一出,全场皆惊。
被康王捉住的人正是司巧的娘亲,刀锋森寒,在她脸上一寸寸划过,惊惧惶恐自她双目中倾泻而出,更是狠狠刺痛着对面的司巧。
二斤死死箍住司巧,捂住她的嘴巴压抑道:“不要去,不能去,不要说话,有王妃在,没事的,没事的!”
司巧泪流满面却不敢动作,只能惊恐无助地望着张格。张格的手心几乎被指甲掐出了血,她从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的畜生!这畜生偏偏还掐住了她的七寸。
张格想起之前瞬间毙命的五娘,哪里还敢迟疑半分,当即咬牙踏前一步,结果还未及说话,小臂就被身旁的李三紧紧攥住了:“王妃不可!”
他压低声音急道:“殿下乃元嫡皇子,只可上跪天地,下跪父母。王妃与殿下夫妇一体,今日王妃若为一奴婢跪拜康王,叫殿下颜面何存,以后又该以何面目立于人前?!”
前朝至今仍有许多忠直纯臣在为废太子请命,不愿一位优秀的储君这样莫名其妙地陨落。他们正在为自己心中的清愿、为这天下的未来请命!可若今日之事传扬至前朝,又叫鼎力支持殿下的臣子们情何以堪?
周围众人显然都明白这个道理,康王今日借机寻事,正是想利用张格这个王妃让君衡彻底颜面扫地,断了他的后路!
陈士良幸灾乐祸,王茂眉头微蹙,连主张明哲保身的刘治见状都忍不住后退一步劝道:“王妃,留得青山在……”
张格顿住,抬眼望他:“人命既亡,青山何在?百姓既亡,君王焉存?”
刘治噎住,正要再劝,司巧突然尖叫一声挣脱二斤的禁锢冲了过去:“不要!阿娘——”
众人猛地抬首望去,这才发现康王竟一言不发动了手!雪刃闪过颈项,鲜血喷涌而出,女人的身子瞬间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委顿下来,康王对喷了满身满手的鲜血视若无睹,抬手就将人扔了出去:“啰嗦。”
场面瞬间大乱!
刘治李三等人第一反应是赶紧护着张格和幽王的车驾后退:“护驾!”
监门卫和内侍省则迅速离开康王十米开外,生怕被牵扯进去。唯有司巧冲出金吾卫的保护扑倒在娘亲身旁,手足无措想捂住娘亲脖子上不断涌出的血迹:“阿娘!阿娘!!!”
女人俨然已至弥留,脖子的伤口使她只能眼含热泪望着司巧发出两声‘嗬’‘嗬’的气声,一句话未留,便溘然长逝了。
……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所有人都哑然失语,唯有康王看向张格冷诮道:“本王一向没什么耐性,皇嫂要跪就趁早,不然待会儿人都杀完了,跪也白跪。”
几个奴婢罢了,对他来说与猪羊无异,杀了就杀了,就算杀的是幽王的奴婢,也伤不了他半分。难道会有人为了一个奴婢来问罪皇子,要他偿命吗?
鲜血触目惊心,仿若开在地狱里的曼珠沙华,张格眼前瞬间一片迷蒙。
她前世无忧无虑活了二十二年,从未经过亲人离丧,也从未直面过死亡。然而穿过来才三天,她已两次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瞬间毙命,而她无能为力。
张格看一眼前方崩溃的司巧和康王卫队中涕泪横流、满目惊恐的其他人,攥紧腰后匕首抬眼,眼中厉色令刘治心惊:“让开。”
刘治单膝跪地:“恕下官实难从命,下官皇命在身,必须护殿下周全,还请王妃三思。”
几个奴婢的性命与一国储君的颜面未来相比,实在微不足道。陛下虽心思莫测,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见到幽王妃给康王下跪的。若几个奴婢能换康王善罢甘休,已是今日最小的代价了。
金吾卫:“王妃三思!”
刘治心里也不是不感佩她的一腔仁心,苦心劝道:“王妃,若幽王颜面无存,来日朝野非议四起,陛下不会杀康王,更不会杀幽王……”死的只会是你啊!
那又如何?这肮脏世道,有何可恋。
她这一世本就是白赚的,与其这样窝囊憋屈地活着,还不如一命换一命。她今日一刀结果了这畜生,来日这世间便少几条无辜亡魂,也不枉老天让她多活这三天了!
康王看着两人纠缠的场景,快意道:“皇嫂还是动作快些为好……”说着伸手便要去抓司巧!
张格急了,狠狠一踹刘治:“滚开!”
“啊!”
突兀的惨叫声划破长空,却并非出自被张格一脚踹中的刘治,而是出自康王!
只见他伸出去抓司巧的左臂上不知何时竟插了一柄匕首,秋风凛冽,幽蓝宝石沁着寒意,在艳阳下熠熠生辉。
张格看到匕首愣了一瞬,猛地回头望去,这才发现车厢门不知何时竟开了,而昏迷数日的君衡正扶着车辕一跃而下,身手矫健,竟像从未受过伤一样!
所有人都未预料到这转折,愣愣地看着这位突然‘活过来’的前太子,不知该作何反应。
唯有倒在地上的康王回神最快,瞪着走到他面前的君衡咬牙切齿道:“原来你没事?!”什么重伤难愈,昏迷不醒,原来都是装的!
君衡一言未发,直接一脚踩住他的手臂,干脆利落将匕首拔了出来。
“啊!!!”
“王爷!”
康王捂着手臂痛呼出声,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将康王围起来,然而看着面前伤了康王的君衡,却又踌躇着不敢拔刀——刀对储君,视同谋反。就算他现在被废了,那也还是康王的兄长啊。
康王却根本没想依靠侍卫,他忍着剧痛站起来,冷冷讥讽道:“装了这么久,不容易吧?废太子。”
君衡懒得搭理,直接将匕首上的血随手一甩收刀入鞘,转身扫一眼身后的金吾卫,对张格身边的李三一招匕首。
张格和李三都愣了一下,李三看刘治,刘治微微点头,李三赶紧疾步跑过来:“殿下。”
君衡:“去把咱们的人带回来。”
咱们的人?李三顺着君衡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明白他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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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对面被康王绑着的番户和跪在娘亲尸体旁的司巧,可是这?他又看了一眼刘治,刘治犹豫一瞬,最后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
得了刘治的同意,李三大喜,金吾卫瞬间便把康王的侍卫围了起来!侍卫当然不敢真的与金吾卫冲突,眼见金吾卫上前,不自觉地就向后收缩阵势,押着番户的几个侍卫更是频频看向康王,希望得到指示。
康王早被君衡的无视气炸了肺,但他不愿输了阵势,强压着怒火阴厉道:“皇兄还真是好大威风,被废了竟还敢指挥金吾卫。呵呵,可惜你再强撑架子,如今也不是太子了。这几个都是司农划入我康王府的番户,你我同为亲王,想要人?除非你能令金吾卫把我拿下,否则休想!”
这下又轮到金吾卫踟蹰了,君衡也终于赏了康王一个眼神:“拿下你,还用得着金吾卫?”
康王:“哼,你少在这虚张声势,你是身手比我强些,但现在你我同为亲王……”
“你我同为亲王,但今天我若在此杀了你,至多不过付出一条命。你若杀了我,至少也得付出一条命。”君衡平淡道:“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你知道我敢。”
“你!”
杀人诛心,这句话对康王来说简直如同剖心利刃,将他狠狠捅了个对穿——他当然知道他敢,他可太知道了!
同样是父皇的皇子,明明同年出生,明明自己的母家丝毫不逊于他,但偏偏他自幼活得像天上的骄阳,受尽父皇万千宠爱。自己却活得像地里的泥巴,不管干什么都得不到父皇一丝垂怜!
就像现在,他身为太子,做出持木仓擅闯含元殿这等谋逆之举,父皇明明已经怒到极致,竟还是舍不得杀他!还要派刘治来保他,哪怕冲喜都要精挑细选个美人,生怕委屈了他!
他就算真的杀了自己这个二皇子,父皇又能怎么样,至多就是给朝臣做做样子,还是不会杀他。可自己若敢伤他性命,父皇绝对会要自己偿命。
康王梗得双目通红,正不知如何还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胡笳乐声,苍茫沙哑、凄婉哀沉。
众人奇怪地回首望去,继而齐齐怔住。只见宫道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支送葬队伍,正由远及近向着延喜门而来。
康王第一个反应过来,瞬间大喜,双目放光盯着君衡笑道:“我倒忘了,今日乃是母后头七,合该是下葬送灵之日。可惜啊,父皇未有旨意命臣子哭灵送葬,做儿子的竟不能一表孝心。可怜母后孤身一人在两仪殿躺了七日,最后也只得一副薄棺草草下葬。”
眼前的送葬队伍确实极其简薄,既无旌旗华盖、大驾卤簿,也无班剑鼓吹,羽葆车辂。要知亲王公主下葬,陪葬珍宝尚有百二十车,如今一国皇后,却只得灵幡一面,笳乐二首。
康王见君衡怔忡在原地,大感痛快,幸灾乐祸道:“皇兄何不去送一送母后,也免得母后泉下孤单。”
胡笳声声,穿透重重宫墙,宛如大漠孤烟下一缕悠长叹息,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思念,锥心刺骨。
9. 第9章
送葬队伍只有寥寥十几人,当首导引之人骑着白马,素衣白裳,银冠木簪,走近后众人方认出来,竟是晋王。
康王眉头一皱,收了脸上的得色。
晋王是当今陛下最小,也是仅剩的兄弟,十分得陛下信任倚重。虽然论年纪与皇子们相差不大,但他秉性温厚,平日对包括康王在内的几个皇子又不偏不倚,颇多关照,是皇亲中极受敬重的长辈之一。且宫中皆知,晋王幼年丧母,早在皇后还是齐王妃时便多得皇后照料,几乎视皇后如养母。
康王万没想到送皇后出殡的会是晋王,暗道一声晦气。以晋王对皇后的感情,绝不会放任他在此闹事。且晋王身份地位不一般,兄弟相争父皇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若敢对长辈不敬,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果然,晋王下马后扫了一眼堵在宫门口的人群——两个皇子、金吾卫、监门卫、内侍省,旁边竟还倒着一具女尸,鲜血满地,乱七八糟,原就肃穆的神情更冷了三分:“怎么回事?”
无人敢应,晋王环视一圈,看到一身朱红锦袍的康王,当即皱眉斥道:“陛下虽未下旨令皇子送葬,却也没说皇子不必守孝。皇后仍是国母,更是尔等嫡母,今日乃国母灵柩发引之日,你这般穿着打扮拦在路上是要做什么?这就是你的孝道?!”
晋王待诸皇子一向温和,这还是众人头一次见他如此疾言厉色。康王当众被骂心里自然不忿,但他也不傻,晋王一来,局面陡转,自己再留在这里肯定讨不到半分好处。
于是他干脆对着晋王草草一拱手,顺势道:“王叔教训得是,侄儿这就回府反省。”说完恨恨看了君衡一眼——前路漫漫,咱们来日方长!之后竟然干脆利索地带着侍卫走人了。
康王一走,内侍省也不好再站着看戏,反正延喜门已经到了,陈士良想想也直接告退了。
无关人等散去,场面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剩下的人都不免长舒一口气,这层出不穷的状况,实在叫人应接不暇,喘不上气来。
张格见前方司巧仍呆呆地坐在母亲尸体前,正想上前,余光却见身旁的君衡突然一个踉跄向前倒去,她赶紧伸手扶住。但一个成年男子卸了力气后的压力是极大的,多亏晋王也在身侧,两人合力才没叫君衡跌在地上。
“你怎么了?”张格细看之下才发现君衡的额头竟然冒出了细汗,脸上也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伸手一触:“怎么又烧起来了?!是头晕吗?还是后背伤口又裂开了?”
现在一想他刚才动作幅度那么大,伤口一定会扯到,不知道有没有出血。他身上这衣裳并不干净,万一伤口感染就麻烦了。还有这高热,明明已经两天没有烧了。
晋王也关切道:“不说只是皮肉伤吗,怎么这么久了伤势还这么重?”
晋王之前从未见过君衡这般昏沉虚弱的样子,有些急了:“不然你还是先回车上休息吧,有什么事都等你缓过来咱们再说,那边有我。”
可这世上有的事能等,有的事却是片刻也不能等。
君衡微微摇头,攥着张格的手臂强撑起身子,看向晋王:“王叔,你要送阿娘去哪里?”
“……”
晋王垂下眼帘:“陛下吉穴早定,她仍是一国之母。”
是了,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可笑。明明夫妻反目,明明恨不能死生不复相见,但皇帝竟还是没有下旨废了她,所以她即便死不瞑目,也还是皇后。
而只要她是皇后,她就必须和自己最厌倦的人葬在一处,生前不得自由,死后也不得清静。
沙哑的胡笳哀曲仍在悲鸣,有苍凉低沉的笑声突然自张格的身侧耳畔响起,张格望过去,见他脸上的笑是那么得复杂,伤痛、悲哀、嘲讽……复杂到难以言说。
但片刻后,这笑声全部化为了冰冷的决绝。君衡盯着不远处空寂的送葬队伍,盯着那副躺在雄伟门楼下的孤单棺椁,目光灼灼:“阿娘有遗愿,我要为她完成。”
·
甘露殿。
“陛下,晋王已至延喜门,正与幽王对峙。”
“因何对峙。”
“幽王不愿皇后灵柩葬入皇陵……意欲开棺。”
“……”
“再报。”
·
晋王确实正与君衡对峙:“你疯了?”
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急道:“你以为你今日为何会这么巧撞上送葬队伍?那是因为金吾卫和我收到的谕令根本就是一样的,都是必须在巳正时分抵达延喜门!”
张格一愣,君衡却好像早有预料,面无表情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晋王深吸一口气,耐心劝道:“子瞻,你不要意气用事。我不信你看不出,他之前废黜你的太子之位,完全是气急之下草率冲动的决定,实则他心里根本没想过要废太子!但现在圣旨既下、覆水难收,若想回还,他总不会做这个先低头的人。”
所以呢?
“所以他要我做这个先低头的人。”君衡低头轻抚母亲的棺椁,凝冰般晶莹剔透的双眸中尽是寒意:“他要告诉我,若我还想要这太子之位,就该忘记阿娘的死,对这具棺椁、这支队伍视而不见。就该忘记他们夫妻的不睦,忘记父子之间的不虞……”
君衡抬头,素白灵幡迎风招展,宛若亡灵低诉。
“他要我踩着阿娘的尸首,向他俯首称臣,示忠尽孝。”
“……”
晋王哑然,双眸极快地闪过一抹痛色,艰涩道:“子瞻,留得青山在……”
“呵呵,留得青山在,好一个留得青山在!”
话音未落,君衡猛地抬手拍向棺椁顶盖,‘轰隆’一声巨响,沉重的木盖竟被一掌推开,跌落在地!
晋王大惊:“子瞻你!”
陡生的变故惊呆了在场所有人,棺材里装的到底是皇后,一时间众人都赶紧跪倒在地,只剩棺材边的晋王、君衡和张格还站着。
晋王是气急败坏,张格则是震撼动容——她完全没料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如此……如此令人惊讶的人。
君衡用力太过,吐出一口淤血后,只能扶着棺材勉力支撑。他冷峻的面容上绽出一抹痛快的笑意:“王叔,现在青山没了,以后再不必砍柴了。”
“子瞻你,你真是!唉!”
晋王气急,最后却也只能无奈叹气。
一旁的张格回过神来,不自觉望向棺材,里面静静躺着一位美丽的妇人。照理说已经过去七日,即便存放得再精心,尸体也早该腐烂败坏了。但不知为何这女子竟没有,她的皮肤依旧白皙完整,栩栩如生。
她的样貌与君衡极像,只是君衡是公子的雅逸俊朗,她却是女子的清娟秀美。眉眼间更带着几分飒爽英气,单是看着便觉得,这当是个极有魅力的女子。
只是……她脖子上竟有一道与司巧娘亲一模一样的伤痕——割喉,一刀毙命。
君衡和晋王看见这道伤痕后俱沉默了。君衡深吸一口气,俯身想将母亲从棺材里抱出来,晋王又想拦,这次却是被张格伸手挡住了:“王叔且慢。”
晋王转头看她,他当然知道张格就是那个用来冲喜的幽王妃,也打听过她这几日在东宫的作为,此时被她拦住倒没有生气,反而温和道:“七娘对吧?这几日幸亏有你悉心照料子瞻,子瞻方得保全。只是你既与子瞻夫妇一体,就该劝一劝他。”
“为何要劝?”张格摇头认真道:“王叔,母后既有遗愿,殿下就该为母后了却此愿,否则枉为人子。”
就这破皇宫、破皇陵,有什么好住的,生前受罪、死后还不叫人舒坦,换成是她,宁愿化作一把尘土随风而去,也不要继续睡在狗皇帝给的棺材里!
张格严肃道:“何况忠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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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字,从来不止一解。母后既是国母,又是殿下生身之母,殿下为母后偿愿,既是为国尽忠,也是为母尽孝,实乃大忠大孝之表率!依我看,正该记入史书,昭告天下,以彰我朝忠孝之德!”
哼,戴高帽子谁不会?狗皇帝爹味儿真浓,大爷的就孝顺爹才是忠孝,孝顺娘就不是了?怎么着你是你爹生的呗?滚犊子吧!
晋王:“……”好么,真是缘分天注定。
一旁的君衡听到这番理直气壮的言论,终于转头看向身侧一直勉力撑着他的女子——她的眼睛宛如深秋山涧里潺潺流动的溪水,澄清明澈、清亮干净,满满都是诚挚的支持。
君衡眼中寒霜终于化了三分,他俯身小心翼翼抱起母亲的身体,转向张格,温和道:“王妃,我们一同去为母亲安葬。”
“好。”
·
李三觉得自己活了二十五年,就属这三天的经历最惊心动魄。
前面就不说了,他已经充分见识到了什么叫“王妃的多样性”。就幽王妃这三天搞的一出出,真是叫他把心惊胆颤、惊奇无奈种种滋味尝了个遍——这世上竟还有这样、这样……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女子。
今天就更加了,本来就是一趟再简单不过的差事,把幽王夫妇护送出宫门交给宁安侯世子就算完事了,结果好么,他这辈子还没过过这么刺激的一天。
特别是幽王,从前只听说太子殿下文武双全、待人宽厚,是个端方雅正的君子。特别是殿下从不重文轻武、自矜身份,在边营时很能与将士同甘共苦、任人唯贤,李三作为武将自然对这样的储君心生向往,恨不能立马与英主一起开创繁华盛世。
结果今日一见,这些赞誉当然也不能说错,就是殿下这脾性……幽王夫妇可真是天生一对。
李三看看前方,刘将军正与奉命护送幽王夫妇去封地的宁安侯世子交接,顺便将皇后和司巧母亲的尸首安放在两辆车内,准备一同带去风陵渡火葬——皇后早有交代,死后不愿长眠地下与黄土为伴,只愿将骨灰撒入渭水河畔的风陵渡口,放她随风而散,融入涛涛江水。
至于这意外新添的行程符不符合‘遣送规定’,反正宁安侯世子没意见,刘治也就当不知道了。
李三心道,到现在也没见什么人出来拦着,应该会顺利的吧?他正琢磨,突然见幽王妃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先是与刘将军说了两句话,继而竟朝着他这边跑过来了。
嗯?还有事吗?
结果张格三两步到了李三面前,抬手一抱拳:“将军高义,这几日多谢将军照顾我们夫妇,我叫张格,也可以叫我七娘,还未请教将军姓名。”
李三:“……”
女孩儿目光灼灼,满是诚挚的谢意,李三沉默一瞬,正身肃容,抱拳回礼:“某名李泌,字行知。某在家里行三,所以熟人都叫我李三。”
张格点头记下:“李将军,大恩不言谢,只愿后会有期。”
女孩儿转身离去,李泌看着她染着血迹的翻飞裙袂,突然想起一事:“哎,七娘!”
张格回头,李泌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荷包递过去——里面是两粒小巧的银豆子。
张格一愣:“我还没找到合适的……”东宫的金银珍宝都带着表记,为防麻烦,她分文未取。
李泌笑了:“七娘高义,何须金酬?此去天长路远,还望贤伉俪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秋风飒爽,红日高悬,女孩儿梨涡浅浅,笑容粲然和煦。
“好。”
后会有期。
……
.
渭水银河清,横天流不息。
数日后,黄河支流上,两艘官船顺流而下,迎着朝阳缓缓前行。官舱里,张格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总觉得哪里不太对,自己的手好像贴着什么?张格迷瞪着眼睛捏了两把……
10. 第10章
手里的感觉温热紧致,细腻光滑。
张格:“……”
都怪秋天的夜实在太冷了!尤其是水上,水汽氤氲,船舱又阴又凉又潮,好像连被子里都沁着两斤水,睡得人骨头都发寒,手脚冰冰凉!
张格一边面红耳赤地腹诽,一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将‘不知道什么时候伸进去的’,贴在君衡腰侧皮肉上的手收回来,再轻轻将对方的被子掖好。
她悄悄瞥一眼君衡的侧脸,见他呼吸轻缓平稳,显然还没醒,不由松了口气,脸上的红晕也消下去一点。
但起身后看看自己身上的里衣,再瞥一眼枕边男人谪仙一样俊美的容颜,热气又‘腾’地一下涌了上来!
啊啊啊好烦!这都同床共枕多少天了,每天早上还要这样来一遍,显得自己多没见过世面一样,真是丢现代人的脸!
张格一边懊恼,一边悄悄从枕边摸索到自己的外衣穿上,临下床前,却又忍不住看了君衡一眼——温煦的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他温润清俊的眉眼间,当真是丰神玉骨,清逸如画,让人不忍移目。
看着看着,张格又不禁看入了神,这人活过来后突然比之前好看了好多,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君衡:“……”
他不得不轻轻翻了个身。
张格吓了一跳,连忙窸窸窣窣穿戴好外衣,绑好头发,偷感十足地溜出门去。
听到她的脚步声远去,床上装睡了半天的君衡这才终于睁开眼睛,叹了口气,开始默默盯着床帐顶上灰扑扑、无趣的花纹看……
看……
看了好半晌,才终于平复了躁动的心情——明明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又日日同床共枕,却不知为何看他两眼还要偷偷摸摸的。男子晨起本就燥得慌,她这样羞怯,弄得君衡也莫名不自在起来,又不好明着说,怕她不通人事再吓到了......
君衡揉揉眉心。算了,她既喜欢这样看,那就看吧,无非是自己多受些‘折磨’。君衡无奈起身,刚穿完衣裳收拾好,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殿下。”
“进。”
来的是负责此次护送任务的永安侯世子上官季仙,因其母乃是君衡母亲的表姊妹,上官季仙算是君衡的表兄弟,自幼便入宫伴读,两人关系很铁。
上官季仙是来说正事的。
不管母亲的伤逝给君衡带来了多大的痛苦,日子还是要向前过,好好过。人也要往前看,不能一直在痛苦中沉郁不起,失了活气。而且出了长安,并不代表一切转危为安。相反,长安其实才是最安全的地方,离开长安境内,接下来麻烦只会接踵而至。
上官季仙指着舆图道:“前面就是三门峡了,一过三门峡,水流湍急,船只多有覆溺,所以我们必须在陕州弃船改车,走陆路去洛阳,再转道北上。过陕州则分道,你打算走南还是走北?”
上官季仙说完后,君衡看了一眼舆图。
南道路程长,但循洛水而行,道路更平坦,且中途设有九座驿站,路上方便许多。北道路短快捷,但中途只有新安驿一座驿站,补给多有不便。
君衡思量片刻后却道:“走北路吧,洛阳的局势虽不如长安复杂,但东西二京一向往来频繁,想来现在消息已经传开了,南道人多口杂,还是少节外生枝为妙。”
上官季仙一耸肩:“行,听你的。不过依我看,其实走南走北都差不多,东京那些人铁定早收到消息候着呢,早晚的事罢了。让我说当初就该从风陵渡改道回去,走西麓北上才对。东京这边局势是不复杂,但人情可不简单,一旦进城,少不得要有一番周旋,还不知要耽搁多久。”
——幽州城远在长安千里之外,中间还隔着一座太行山。想从长安去幽州,有两条大路可选。一条是出长安后直接沿着太行山西麓向北而行,到达边城云州后,再往东跨过太行山抵达幽州。
上官季仙一直比较倾向这条路。
云州乃是君衡的外家,安国公谢氏的大本营。虽然谢家现在被指通敌叛国,皇后又突然死了、太子也受牵连废了,但毕竟案情未明,陛下也未明旨定罪。神策军都是谢家自己人,君衡之前又在云州镇边三年,刚刚回京。以他们现在一穷二白的状况,从云州走必能得到极大的助力,也更有利于之后进幽州。
但这条路被君衡否了。案情虽未明朗,但朝野已经非议四起,且因皇后暴亡和废太子一事,现下朝局正动荡不稳,此时他若靠近神策军,不但会引起许多揣测,还会影响神策军。
君衡指尖在云州边境线轻点:“东突厥虽已灭国,但战事方歇千头万绪,神策军是云州的定海神针,绝不能乱。”
但不走西麓,就只能走太行山东麓驿道了。大周有东西二京,西京长安,东京洛阳,太行山东麓驿道自洛阳起,北渡黄河,经卫州、相州、邢州等地到达幽州,所以要走东麓,必要先至洛阳。
但正如上官季仙所言,洛阳作为东京,不但有着仅次于长安的繁华,还有许多‘长安装不下’的皇亲和权贵在此居住,对君衡来说,几乎是可以预见的麻烦。
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何况现在都到陕州了,也只能如此了。
君衡思量片刻:“我们人数不多,既有传符,粮草马匹便可在沿路驿站补给,预备太多也是累赘。我看在洛阳采买些必需品便罢了,早日离城也免得纠缠。”
上官季仙皱眉:“能早日离城当然最好,怕只怕盛情难却,事与愿违。”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倒也是。”
……
两人对着舆图研究半日终于安排完诸事,上官季仙坐得有些乏了,懒懒地往舱内贵妃榻上一歪,左手从袖袋里掏出个杜梨,驾着腿一边啃一边扇扇子道:“这官船就是不如楼船敞亮,闷得慌,不透风。”
君衡在窗边书案前坐下,执起笔:“之前叫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嗯?什么事?”上官季仙和他对视一眼:“哦,那个呀。”
他翻身坐起来:“那俩小孩儿倒没什么,就是康王指使司农寺挑出来的替死鬼。我估摸着他也不敢真在东宫弄死你,应该只是不想让你好过,才让司农塞了俩小屁孩进来。只是没想到内侍省胆子也大,竟敢当着金吾卫弄鬼,两面撞到一起,要不是表嫂果断,把事情揭破了,这次还真是有些危险。”
此事说起来上官季仙也有些心悸,这次是他们大意了。原以为刘治是君衡的启蒙武师傅,陛下既派他去看守,那时节丽池院又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正常人都不会敢再这时候弄鬼。
但耐不住这世上总有些傻子愣子,康王就不提了,那陈士良小人一个,不过一把刀,竟也敢这般上蹿下跳,让上官季仙看也是离死不远了。
君衡正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听罢只轻轻点了点头,没说话。
上官季仙瞧了瞧他,却突然眼珠一转道:“说起来,我看表嫂还挺喜欢那俩小孩的,你怎么让晋王殿下带回去安置了?虽说现在还没到幽州,但将来总要把幽王府搭起来,总不能就你们夫妇二人撑着一个空架子。那俩小的虽不顶事,至少干净讨喜,留着伺候表嫂就是了,结果你一句话不说就给人送走,这不是伤她的心么。而且船上尽是些男人,没了婢子伺候,好些事还要劳动表嫂自己操持。”
烧火做饭什么的虽劳动不着张格,但姑娘家的衣裳总不好交给男人去洗,上官季仙接连两天见她大清早顶着晨露,悄悄打了冷水在角落里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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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知她应当是生活上有些不方便。
可他家这位表兄打小就甚少接触女子,估计根本没长这根弦,上官季仙这才提醒一二。
君衡听他啰嗦这一大通,终于从纸笔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们倒是熟络。”
“嘿嘿,”上官季仙笑着凑过来:“美人么,我一向都是熟络的。你就是太闷太不解风情了,好好的桃花也总能叫你冻死,真是白瞎了这张脸。”
这话一出,上官季仙当即吃了君衡一记冷眼,他也不当回事,继续喋喋不休道:“不过这下好了,老天给掉了个大美人作娘子,也省得你自己找了。哎不是我说你,这作娘子的都想要夫君疼宠爱护,人家这些日子救你护你,还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如此情意,你好歹温柔些,学学怎么怜香惜玉,不要镇日板板正正的,连句甜话都不会说。你没见你整天这般严肃客气着,连带表嫂也跟着紧张吗,明明跟我们说起话来很爽利的。”
君衡心道,他哪里是故意要与她客气疏离,实在是……他手中的笔停了片刻,凝眉沉肃道:“母丧未过,热孝成婚已是不该,遑论其他。”
门外,拎着食盒正准备推门而入的张格闻言一怔,手不自觉从门上滑了下来。
屋内,上官季仙听罢却奇怪道:“我只是让你待人体贴温柔些,又没让你做什么,和孝期有什么关系?”
守孝就守孝呗,只是不能圆房罢了,又没说夫妻不能恩爱和睦。再说了,食色,性也。没听说谁家守孝连两口子亲近一二都不许了,那不成强人所难了吗?
上官季仙不解道:“孝在大义,你又不是那些沽名钓誉之辈,要凭着这个挣名声,怎么也突然拘泥起这些小节来了?”
君衡:“……”
张格:“……”
听不下去了真的是,张格抬手推开门:“吃饭了。”
上官季仙连忙收声,从榻上翻身下来,整整衣裳凑过来翻食盒:“表嫂好呀,我正好饿了,今天吃什么?又是索饼?”
上官季仙瞬间有些腻歪,任凭什么山珍海味,连吃四五天也尝不出滋味了,何况只是水煮面片。
张格往桌子上摆碗筷:“没办法,船上会做饭的人太少了,能用的东西也太少了。不过之前从东宫膳房带了些葱姜出来,我今天让船工试着用酱烩了烩,应该比水煮的有滋味些。”
船上除了士兵就是船工,并无专门的伙夫,司巧二斤又没跟着来,张格也不会用这船上的灶台,吃得真是不咋地。其他人行船根本懒得费事,都是冷水就干饼凑活填肚子,但君衡身体刚好了点,哪里能吃那些。
索饼就是大周最常见的早膳,从上到下都常吃,类似炒锅面条、面片汤。做起来最简单,也不容易做坏。
张格从食盒里单端出一碗放到君衡面前,君衡低头一看,比起旁边淡褐色透着葱花酱香气的索饼,他这碗的汤汁明显清淡许多,不过雪白面片上卧着菹菜和荷包蛋,看着比旁边的丰盛一点。
张格:“你的伤口还没好全,这碗酱加的少,滋味可能差一点。”
君衡点头:“无妨,多谢。”
张格:“……不客气。”
上官季仙:“……”没救了。
三人沉默地吃过饭,上官季仙实在受不了这两人客客气气的古怪氛围了,干脆道:“马上就要停船了,我去看看怎么安排。”
说完一溜烟跑了,留下张格和君衡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
张格起身将碗筷桌椅收拾好,从柜子里拿出包袱,看向仍在桌边端正坐着喝茶的君衡,自然道:“该换药了。”
君衡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蜷:“嗯。”
他的手缓缓伸向衣带……
11. 第11章
雪白中衣自颈间向下褪去,露出坚实挺阔的脊背,白皙中泛着淡淡的麦色,阳刚硬朗之气扑面而来。
他虽是男子,身上肌肤却很细腻,柔滑的触感在指尖萦绕盘旋,顺着脊柱曲线缓缓没入凹陷的……张格赶紧静心凝神,一点一点轻轻拭去伤痕上干结的旧药粉,为免牵扯到伤口上的痂皮,这个过程要很慢很仔细。
屋里一片安静,君衡侧脸望去,女孩单手撑着床围俯着身子,长久的躬身令她额头微微见汗,几丝鬓发贴上耳畔,沾了些许湿意。她原就生得极美,这样情态下竟觉添了几分妩媚之态。但她自己并未察觉,神情依然十分专注,小心翼翼里还透着几分微不可查的紧张。
君衡看了一会儿,突然道:“休息一会儿吧。”
“嗯?”张格转脸看他:“什么?”
君衡看一眼她手里刚刚拿起的药瓶:“休息一会儿再上新药。”
“哦,好。”
“……”
诡异的安静令人浑身不自在,张格放下药起身活动腰肢,没话找话道:“大部分伤口都已经结痂了,但掉痂之前活动还是要小心些,不要把痂皮蹭掉了。”
“好。”
“现在用的药是我的教养姑姑托太医署一个旧故琢磨着开的,药效可能差一些,你看等停船了是不是该寻几个大夫来望闻问切一下,免得耽误病情,伤筋动骨一百天嘛。”
“不必,只是皮肉伤,再有三五日就好了,用这药也无妨。”
“哦,好。”
屋里又沉默下来,君衡见她坐在桌边捧着茶杯低头不语,想想之前上官的话,披上中衣坐起身,主动开口道:“那两个孩子……”
提起萍水相逢的二斤司巧,张格心头微微杵了一下。
数日前,他们在风陵渡将皇后和司巧娘亲火化,骨灰撒入了滔滔江水。葬礼结束后,晋王正要启程回转长安,君衡却突然将二斤司巧两家人交给他,请他带回晋王府安置。
晋王没有多问,点头应下:“好。”亲王府奴仆众多,几个番户罢了,总少不了他们一口饭吃。
张格当时就在旁边,没有阻拦,也没有多话。彼时二斤和司巧正在不远处守着家人抹眼泪,听说让他们去晋王府,两个孩子都往张格这边看了一眼,似乎有一瞬间欲言又止,但最后也没有再过来说什么。
可能……对他们来说,曾经以为的世界也已经天翻地覆了吧。
这样也好。
君衡提起话头,见张格捧着茶杯没接话,斟酌道:“幽州路远,人太多路上恐有不便,王叔为人宽厚……”
“多谢。”
君衡一愣:“什么?”
张格放下茶杯转身正对着他,认真道:“我说,谢谢。其实我也不想他们和我们一起上路了,只是我人微力弱,又不知如何才能稳妥地安置他们。如今能得晋王府庇护,无需担忧康王再找他们麻烦,实在是了却了我心中一桩大事,所以多谢你。”
“……”
窗外夕阳斜照,江水澄澈静平。有淡淡药香萦绕屋内,沁人心脾,疗伤解郁。
两人在一片静寂中对视片刻,张格突然移开视线,捧起茶杯抿了一口:“那什么,是不是该上药了?”上官说得对,这船舱实在太闷太热太不透风了!
“……嗯。”
君衡收回视线,修长手指挑开衣襟,雪色中衣再次沿着起伏的肩颈后背,缓缓滑落。
·
东京洛阳,玉楼金阙,锦绣繁华。
上官季仙驱马上前与张格并辔而行:“表嫂,洛阳共有南北西三个大市,其中南市繁华不下长安,绫罗绸缎、金钗珠玉应有尽有。表嫂想要什么尽管买,付账有我。”
这位表嫂说起来也是真的惨,没有娘家不说,嫁进东宫来,内侍省竟连一分嫁妆都没给她准备。上官季仙一向怜香惜玉,见她这都成王妃了,每日还只能用木簪束发,钗环首饰一概俱无,除了嫁衣竟只有两套官婢宫装可穿,实在看不过去了。
虽然他这次出来没带多少金钱,但上官家在洛阳有的是产业,记账便是。
张格还未说话,前方君衡突然转头看了他一眼:“我们不去南市,走厚载门去西市,买完东西就走,少节外生枝。”
上官:“……”行吧,随你。
因洛水自城中横穿而过,整座洛阳城被分作了南北两城。又因皇城坐落在西北角上,洛北里坊区自然成为皇亲贵胄的住所,最为豪奢。而南市紧邻洛水河畔,可通南北,是洛阳最大的经济区。
至于位于外城西北角上的西市,虽然有对外交通之便,但毕竟远离城中心,一般只有商贾平民在此往来贸易。商品种类虽然齐全,但档次与南市相差甚远。
简而言之,一个是大型商超,一个是批发市场。
上官季仙这样自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自然看不上批发市场的东西,张格却觉得这里看起来还不错。
西市占有两坊之地,四面夯筑围墙,市内有东西向和南北向大道各两条,大道宽在十米以上,十分开阔。道路两侧店面兴旺繁多,门前皆悬有旌旗。店内摩肩接踵,顾客络绎不绝。
帛肆、衣肆、药肆、酒肆、鱼肆、烧炭肆……凶肆是什么?
饮子店、法烛店、大衣店、窦家店王家店,张家楼食店……油靛店又是什么?
张格一路走来看得眼花缭乱。原身七岁没入掖庭,十年未能走出宫门一步,记忆中全是高高的宫墙,窄窄的一线天,干不完的活,念不完的书。张格更是头一遭亲眼见识真实的古代,自然万分新奇。
她逛得开心起兴,一旁的君衡也没催促:“凶肆是售卖寿衣棺材的店家,油靛店是卖油料和染料的。”
油料染料?张格倒回去看一眼:“那我们是不是该买一些油料备用?”
君衡想想:“也好。”
他们这一路吃住行用的是上官季仙手里的‘传符’。
传符乃是享受官方驿站服务的凭证,官员使者可以凭借传符在驿站住宿、吃饭、用马饮马。像之前他们在陕州下船改陆路后,便是在新安驿给马匹添了粮草。大周驿馆规模很大,不但建有楼房、马圈、酒库、茶库、咸菜库,大的驿馆甚至还有池沼,高级客房还带有客厅,等同于现代的五星级酒店。
张格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废太子遣返封地,待遇不像流放像旅游。上官季仙这个押送人不像牢头,反倒像个跟班,君衡说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简直随心所欲。
但鉴于‘给驿’的权力只有皇帝有,张格思来想去,也只能将这奇怪的状况归结为皇帝的精分又犯了——一边要打儿子苦儿子试探儿子,一边又好像很心疼很舍不得儿子,娶媳妇送车马还要安排各种友方照顾儿子,分裂得可以。
不过有了传符,他们这一路也确实省事许多。只是驿站只管车马吃住,其他东西都要自备。且三十里才设一驿,若逢人烟稀少之处,可能五十里都走不到下一座,所以还是要做好露宿野外烧火做饭的准备。
之前在东宫找到的菜籽油和大豆油,在船上已经用掉不少,张格买完后见这家店竟还有冷制好的猪油,赶紧包上几块,猪油炒菜最香了!还有烧火炬用的麻油蜂蜡,也得多备上一些,万一露宿街头就指着这个取暖照明了。
张格兴致高昂地买买买,一旁的君衡也没拦着,只在最后提醒了一句:“再买些羊油脂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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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近深秋,越往北气候愈是干燥寒冷,要防备路上皮肤皲裂生疮。”
“啊?”张格一愣:“会这么严重吗?”她虽是北方人,但从小到大连冻疮都没有长过,裂开呀,听起来就好疼。
君衡点头:“你自幼长在中原,可能不惯北地气候。”
他第一年到云州戍边时便吃了这个亏。当时只以为衣裳厚实耐寒,没有早做预防,等手脚都裂开一个个紫胀淤疮,才知此疮之毒,竟比刀刺斧砍更难耐。
“这样啊,”张格听得一激灵:“那多买一些备着吧。”
买完油料出了店门,张格又想起一事:“对了,之前在东宫我没找到你的衣裳鞋袜,既然路上可能遭遇酷寒,除了袍服靴子,是不是还该添置一些大毛衣裳?我刚才好像看见一间皮毛行。”
“嗯,”君衡顿了一下,想起上官方才的话,又道:“你的衣裳也该添置些。”
“好啊。”
两人找了间衣肆,继续逛逛逛,买买买,买完出来,张格看着前方双眼一亮:“咦?那里有个饧行,买些糖吧?”
“好。”
“枣行?枣子补气血,增强体质。”
“嗯。”
药材药膏、面脂牙粉、梳篦妆镜、手帕荷包.......
“竟然还有水果行?”张格下意识一挎身侧君衡的臂弯,高兴道:“我好久没吃水果了!”她以前在家里可是每天都要吃水果的,结果来这半个月了,连个水果毛儿都没摸着。
君衡僵了一下。
张格说完话没听到回应,转脸见他神情有点僵硬,低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松开手。
……
两人都不说话了,刚才还轻松愉快的气氛瞬间添了点尴尬诡异。
后面已经完全沦为付账工具人的上官季仙:“???”不是,就算你们还没圆房,但怎么说也是同床共枕半个多月的夫妻,挽个胳膊而已,至于吗!
他忍不住小声嘟囔道:“这也太没见过世面了。”
“......”君衡几不可查地动了动僵硬的手臂,若无其事道:“你既喜欢,进去买一些吧。”
张格松了口气:“好。”
两人一副‘刚才无事发生’的表情并肩往店内走,上官:“……”绝了。
气氛重新轻松起来。
“你喜欢吃什么果子呀?”
“奈果就好。”
……
这一趟西市逛了整整两个时辰,逛完三人心情各异。
货物已经被各个店家送回到他们临时停驻的客店,张格看着眼前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大箱小箱、大包小包、大纸袋小纸袋,购买欲和强迫症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自从穿越后就一直哽在心口不上不下的郁气彻底一扫而空,心情空前得好。
哎呀,果然买买买才是最治愈的,姐妹们诚不欺我!这才是她想过的日子啊,要是每天都能这样轻松自在,无忧无虑就好了。
君衡见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心情也不觉好了起来。只是他很少七情上面,表情雷打不动,外人也看不出他心情如何。
至于剩下那个——上官:工具人,勿cue。
单身狗上官季仙心累地看着这满地零碎:“我看两辆车带不了这许多东西,好在之前在新安驿另添了四匹马,不如再买辆辎车,专用来拉行李,大马辇只作休息用吧。”
君衡点头:“你去安排,速去速回。”
“好。”
不料上官季仙刚带人走出客店门,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闷雷般的马蹄声,还不待几人反应过来,呼啦啦一群人已经疾驰到了店门口,瞬间将客店围了起来!
12. 第12章
上官季仙这趟护送任务虽只带了五十人,但都是玄甲军中的精锐,战力极强。眼见客店被围,玄甲军当即抽刀出鞘、张弓搭箭,护住君衡和张格。
周遭百姓和店内掌柜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阵势吓蒙了,纷纷躲闪避让。
双方正剑拔弩张,一辆看起来极其奢华的大车紧随马队停了下来,车内传出一道清扬高亮的女声:“不得无礼。”
张格疑惑望去,只见车门开启后,两个梳着垂挂髻,身穿深青色襦袄的婢女率先跳了下来,之后一人压着车凳,另一人从车上扶下来一中年女子。
这女子看起来并不甚显年纪,梳着高髻,髻上只戴了一顶素银凤冠,并无其他簪钗梳篦。上穿月白色云锦滚边交领窄袖襦袄,下着象牙白银麒麟八幅裙,雪色披帛不饰纹绣,但走动间隐约可见雪浪涌动,更衬得她秀眉凤目,气度高华。
张格心中惊讶,这是?
君衡眉眼微微一动,抬手挥退士兵,上前几步恭敬道:“姑母。”
上官季仙连同一众士兵也赶紧跟着行礼道:“参见寿安长公主。”
寿安长公主?张格一边行礼一边翻拣回忆——寿安长公主君瑶,先帝与先皇后唯一的子嗣,当今陛下的嫡长姐,自幼深得先帝后宠爱。寿安公主府在先帝时期可谓炙手可热,风头一时无两。
便是当今陛下登基后,寿安长公主也并未失势,反而备受当今礼遇,不但一登基就为其大加采邑,为了区别其他长公主,还特晋其为镇国长公主,以示隆宠。
不过五年前先皇后过世,寿安长公主说见不得伤心地,与夫族独孤氏举家迁往洛阳居住,之后便甚少回长安了。
张格想起之前上官季仙说进洛阳恐有麻烦,难道就是指寿安长公主?可是看她素净的衣饰,雍容的气质,又觉得不大像。
张格正猜测,身旁姑侄二人已经叙起话来。
“瘦了,”君瑶上下打量君衡一番,叹道:“做什么非要与你阿耶置气?他在气头上不冷静也就罢了,你多大了,不说想法子缓和一二,竟还跟着火上浇油。现下好了,平白遭罪不说,还闹出这样大一个烂摊子,该怎么收拾?”
君衡张了张口,最后却只是微微垂首道:“劳姑母记挂,是侄儿的不是。”
君瑶也知他秉性固执,摇头道:“罢了,现在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再说这些也没甚意思。好在没伤着性命,余者便只是小事了,只是现下这时局……缓缓也好。”
君衡没接话,君瑶也不在意,寒暄两句后直接吩咐一旁的上官季仙收拾东西,让君衡随她回公主府去。说完又瞧见地上杂七杂八的货物,秀眉微蹙道:“也不必带这许多东西,公主府要什么尽有的。”堂堂太子,怎能用这些鸡零狗碎,成何体统?
张格:“……”
上官季仙没动作,而是转头看向君衡——寿安长公主的出现实在出乎他们意料,公主府远在皇城根下,离着西市不说十万八千里,路程却也不近。今日但凡来的是个别人,他们都大可甩手走人,偏偏是长公主。
君衡心下迟疑一瞬,到底还是开口拒绝道:“姑母好意,原不该辞,只是侄儿犹在孝期,委实不敢惊扰姑母。”
“登姑姑家门,怎么能说是惊扰?”君瑶神情中带上了三分怜惜,低落道:“何况公主府亦在为你阿娘服丧,也谈不上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君衡沉默了。
原本按照大周律例,父在母丧,包括君衡在内的诸皇子都应该给母亲服齐衰一年,而大长公主作为近亲,也该服缌麻三个月。可长安已经传来消息,皇帝下旨,道全国臣民包括皇子宗亲在内,都只需为皇后服丧十三日,十三日后除服,不禁婚嫁宴乐。
此时寿安长公主却还为皇后素衣简饰,这个情君衡不能不领。何况公主乃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又亲自赶来相迎。不过……
“幽州路远,侄儿皇命在身,”君衡刚犹豫着起了话头,君瑶便生气打断道:“什么幽州云州,快不要和我提那乱命!你阿耶糊涂,你也糊涂了不成?”
君衡住口,君瑶看一眼他的神色,又软下声音道:“衡儿,姑母也不是非要拦你,只是你看看你这风尘仆仆破衣烂衫的,你长这么大,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我若未见还罢了,如今见到了,再放你这样上路,哪里还配做你姑母?且听说你还有伤在身,正该好好休养将息,就算非要去那幽州,那地方又跑不了,急什么?我知道,洛阳人情繁复,你心里颇多顾忌,但你放心,那些人我早已打发了,进了姑母家里,保准不叫他们来烦你。至于你父皇那里,自有我去说,看他敢与我啰唆半句!”
前前后后所有路都被堵死,君衡还能说什么呢,且他本就是个极重孝道之人,能驳这几句已是不易了。眼见再推拒下去寿安长公主恐要生恼,他又不能真的带兵闯出去与姑母翻脸,便只好从了。
张格在一旁看完全场,又见寿安长公主理所当然接管并张罗起堂内人事:“……”
厉害呀,长公主。
·
公主府占地极广,院落五重,殿堂三进,飞檐翘角,碧瓦朱甍。园林内池山楼塔诸景齐备,比起巍峨高峻的太极宫,更多了几分精致优雅。
后院内殿,火塘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公主府侍女碧云领着一串侍女进门,对君衡和张格恭敬道:“请王爷王妃沐浴更衣。”
身后一众侍女捧着衣裳澡豆香巾香料无声候着,只待两人吩咐,便要上前为他们宽衣。
张格瞪着眼前水汽氤氲的双人!雕花、大!浴桶:“……”
倒也不必如此奢华,给个单人的就可以了亲!怎么你们周人这么开放的,夫妻都是默认洗鸳鸯浴的吗?这是不是有点过于开放了!
君衡见她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心里不觉生出几分笑意,喉咙也莫名发痒:“咳咳,孤不惯外人伺候,东西留下,你们退下吧。”
碧云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垂下眼睛:“是。”
其他人一走,这屋里不说凉快些,反倒更闷更热了。满室朦胧中,君衡盯着浴桶前仍在呆立的窈窕身影看了一会儿,突然鬼使神差道:“过来,为孤宽衣。”
张格一愣,指尖微蜷。
“……”
“嗯。”
男人穿着一身极素简的玄色圆领袍,劲瘦有力的腰肢系着一条棕褐色金銙蹀躞带,皮质光泽油润,显是旧物。女人修长的手指移过去,白皙指尖缓缓划过皮带上垂坠的蹀躞七事:算袋、火石袋、针筒、砺石、契苾真……最后摸上了一柄匕首。
宝石幽蓝沁寒,触之生温,女人柔嫩的指腹在光滑石面摩挲反复,却迟迟没有再向前,因为前面……是带扣。
君衡低头,视线越过乌黑细软的发丝,落到女人半垂颤动的长睫、泛起桃色的眼尾上,喉头微动。
好似有‘咚咚咚咚’的心跳声在寂静潮热的屋子里左突右撞,又好似生怕被人发现,正极力小心地隐藏。
张格轻咬下唇,指尖终于摸上了些许落色的黄铜带扣——其实,她早为他宽衣过数次了不是吗?
在他行动不便的日子里,她早已熟悉了这具身体每一块肌肉,每一寸起伏,触摸过上面每一处伤疤。
在每个寒凉到令人畏惧的夜里,躺在她身边的这个人,是空寂房间里唯一的温暖,也是她在这方世界唯一的依靠。
她握过他遒劲有力的手臂,搂过悬松般坚韧挺拔的腰肢,甚至不经意触碰过腰下那紧实的……
“咔嗒!”
铜扣碰撞的清脆之声突然响起,瞬间惊醒了屋内茫茫然、醺醺然的男人和女人。君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猛地攥住将落未落的铜扣,张格也瞬间像触电般弹开了手,背过身去。
………………
“孤......此处狭窄,你先洗吧。”
“嗯。”
君衡略显狼狈地疾步推门离去,留下身后张格抱臂缓缓蹲下,无声尖叫——啊啊啊啊啊她在干什么呀!
·
“公主,幽王殿下并未与王妃一同入浴,殿下是在奴婢伺候王妃梳妆毕,移步正殿后单独入浴的,也并未唤旁人伺候。”
“知道了,下去吧。”
君瑶挑起鎏金卧龟莲花香炉的炉盖,燃起香丸,沉香清新淡雅的香气渗透而出,平心静气。
驸马独孤郁伸手覆上她两侧的太阳穴,轻轻按揉道:“这能说明什么呢?衡儿一向克制,不爱女色。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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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又是新丧,以他的脾气定会为皇后服满一年齐衰,此时自不会有谈情说爱的心思。”
“哼,”君瑶嗤笑一声:“不爱女色?再不爱女色他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逃脱不了男人的本性。从前不爱,那是一直窝在军营里没有机会,他又打小挑剔,看不上一般货色罢了。”
君瑶闭上眼睛:“何况什么叫克制?克制就是压抑,就是明明有想法,却非要骗自己说没有想法。就是明明很想要,却非找来一层层借口裹住自己的心口手眼,告诉自己不想要。可是人想管住自己的手脚容易,想管住自己的眼和心?哼,那可不是一句‘尚在孝期’管得住的。压抑得越狠,要起来只会越厉害,男人本性,无外于此。”
“你的意思是?”
君瑶睁开眼睛,抬手一戳他心口:“你方才也瞧见那女子了,凭着男人的良心说,她生得如何?若你现在年方二十,血气方刚,这样一个娇艳欲滴的美人日日放在你嘴边,与你同床共枕,你可忍得住不动心?”
独孤郁眼睛一闪,没接话。君瑶也没追问,自顾自笑道:“呵呵,我这位皇弟啊,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矛盾。当年阿娘就劝我,说那丽妃不过一舞姬出身,既无眼界又无本事,养出来的儿子心性恐怕也好不到哪去,让我另选旁人辅助。可恨我当时年轻识浅又自视甚高,未曾将阿娘的劝诫放在心上,还当他沉稳隐忍,是个帝王之才……”
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个阴险反复、过河拆桥的小人!
独孤郁见她神色突然沉郁起来,温声劝道:“往事何必再提。何况人坐上那个位子,就没有不变的,你便是选了旁人,结局也未必好过现在。如今虽说咱们偏居洛阳,可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君瑶拍了拍他的手没说话。其实他们都清楚,现在这光鲜亮丽只是一时的,没有权势做根基的繁华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经不起一点风浪。
就算他们夫妇合力能再撑五年、十年,十年后呢?下一代、下下代呢?偏居洛阳看似一方土皇帝,实则却是被远隔在中枢之外,有名无实。都不须三代,只要她这长公主一死,看谁还会记得她的儿女吧!
君瑶想到此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丝时光无法磨灭的、刻骨的不甘与愤恨:“只恨我不是男子!”
她若是嫡长子而非嫡长女,又何须将江山拱手让人?母后也不必一再容忍丽妃,最后落得郁郁而终,天年不永的下场!
独孤郁实在不愿她继续沉溺往事,赶紧换了个话题道:“所以你是拿定主意要选衡儿了?你可要想好,自古只听说被废被杀的太子,可从未听说过被复立的废太子。何况延喜门之事你也听到了,有皇后之死横亘在中间,他们父子已然决裂,此时押注衡儿,委实有些冒险。”
“我自有我的道理。”君瑶神色一变自信道:“且不说雪中送炭原就比锦上添花珍贵得多,只看现如今长成的几个皇子,除了衡儿,还有哪个值得咱们押注,何况还要把晴儿一辈子的幸福许出去?老二暴虐,老三平庸,老四木讷,哼,就这几个,给我女儿提鞋都不配!”
她见驸马面上仍有犹豫之色,宽慰道:“放心吧,我那位皇弟虽心性不宽,可到底坐了十年皇位,对这江山也还算尽责,这点格局总还有的。不然也不会生完气还安排这许多人护着衡儿,可见他心里也清楚,除了衡儿,他亦无旁人可选。说起来,这次的事于衡儿来说是落难,于我们却恰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若平平安安当太子当到登基,哪里还会有咱们的用武之地?”
“也罢……听你的便是。只是你也说了,衡儿秉性温厚不类其父,那女子到底是在东宫里与他共过患难的,又生得这般动人,恐他不会轻易舍弃。”独孤郁皱眉道:“何况晴儿也未必喜欢你这番安排。”
“哼,”君瑶神情冷下来:“什么喜不喜欢的,她小小年纪哪知道这里头许多利害,此事只要你别偏帮,她绝不敢同我任性!”
独孤郁轻叹一声,不再多言了。
“至于那女子,”君瑶摆摆手没当回事:“天下美人多的是,一个用来冲喜的奴婢罢了,衡儿与她相识不过才半月,能有什么深情厚谊?就是有,也抵不过这万里江山!放心吧,衡儿那里,自有我去谈。”
13. 第13章
张格并不知道寿安长公主在背后还有这许多筹谋,她只觉得在公主府住的时日,竟是她穿越以来过得最舒服的日子了。
不必操心明天吃什么穿什么,也不必忧虑未来还能不能吃饱饭,下一刻又要去哪里赶路漂泊。每日睁开眼,入口的是珍馐美味,上身的是锦衣华服。最重要的是,她再也不用担心有什么人会死在她面前,让她不得安宁。
公主府一口气安排了八个婢女来伺候幽王夫妇,张格人生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再不必每天把手泡在冷水里偷偷洗自己的小衣,婢女自会将昨日的衣裳收走,捧着新衣裳来服侍她穿衣。奉上的新衣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淡雅的香气,又早早用熏笼暖和过,穿上身既舒服又温暖,还香香的很漂亮。
穿完衣裳,婢女们会捧来铜盆帕子牙粉痰盂,服侍张格洗脸漱口擦牙,然后引着她来到梳妆台前坐下,用细细的、成套的好几把梳篦,将她的头发一点一点梳通、理顺,盘成漂亮繁复的发髻,戴上精致的金玉首饰,然后铜镜里就会出现一个陌生的美人,玫姿艳逸,顾盼生辉。
生活里的一切琐碎都不需要张格操心了。
吃有八热四凉,三餐两点;喝有香茶美露,各色汤饮;住有高阔大屋,层层叠叠。
出入皆有仆婢跟随,洗发沐浴、恨不能连出恭都有人恭敬服侍着。张格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被打理得妥妥帖帖,连她一直烦心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弄的月事带,婢女都已经默默缝制好了数条,精致又舒适。
一切迷离虚幻到不可思议。
君衡自幼养尊处优,早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泰然自若。张格却是打出娘胎第一回享受这样的服务。
一开始,张格觉得十分尴尬不自在,想说两句‘我自己来’,婢女们不经意流露出的诧异却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落入天鹅饲养院的丑小鸭,于是只能僵硬着沉默,故作平淡地适应、习惯……之后迅速感受到其中的舒适。
她的心或许在排斥,但身体却已经不由自主变得松弛、安逸。不过才几日,丑小鸭的羽毛在精心饲养下渐渐蜕变为洁白舒展的羽翼,好像真要化为天鹅……令人不安。
公主府的婢女全都恭敬柔顺,沉默肃静。不会叽叽喳喳来与张格说话嬉笑,更不会将她视作依靠,求她救她们的性命。
她们只会谦卑谨慎地唤她“王妃”……原来,这才是“王妃”。
碧云是个极细心的女孩,或许是看出张格有许多事不懂,每日为她梳妆打扮时会与她说一些简单的礼仪常识,张格默默地听、默默地学,然后客气疏离地道谢,半句话也不再多说。
张格看着铜镜里锦衣华服,妆容精致,一举一动越来越有‘古人风范’的女子,有些陌生,又好像日渐熟悉。
或许,有一天她真的会变成一个合格的‘王妃’吧。虽然不知道这样究竟对不对,好不好,但似乎她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张格正对镜沉思,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动静。
“七娘!快来快来!”
——不过,一片宁静的公主府,却也并非没有收获。
独孤晴手持月杖冲进门来,拽起正在桌边用朝饭的张格便往外跑:“今日白马寺庙会,有步打赛,上次你不是说想看吗?走,我带你去!”
“啊?可我还没吃饭呢。”
“哎呀庙会上有的是好吃的,我买给你就是了。步打赛热闹得很,去晚了就报不上名了。我跟你说我可厉害了,待会儿把头赏赢来给你呀!”
张格被她拽得晕头转向,身后碧云急道:“郡主,王妃还没换衣裳呢!”
嗯?独孤晴回头一瞧,这才注意到张格穿的是一身雪色襦裙,赶紧又把她推回门去:“穿这个累赘死了,快去换快去换,换胡服和靴子,还有头上这叮呤咣啷的东西也都摘了,多絮烦呐。”
张格:“……”其实也就带了两支青玉步摇,俩珍珠耳坠,再摘就没了亲,好不容易才臭美两天。
无奈,她自来不是个能拒绝朋友的人,只好回去拆了发髻,换上一身和独孤晴一样的胡服男装。
她在这边重新盘发更衣,身旁独孤晴也不闲着,还在叽里呱啦与她说庙会上的马球赛和步打赛有多么热闹:“张家大郎骑术最厉害,只要拿到球,谁也追不上他!李家三娘虽然人生得娇小,但身手矫健灵活,击球又快又准,那步打赛的头赏,十回里总有五回是叫她夺去的。”
——击球赛是大周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上到皇亲贵胄,下到贩夫走卒,无不引以为乐。一般分为杖打和足踢两种赛事,后者便是蹴鞠,而前者又分为骑马持杖的马球和徒步持杖的步打,男子多玩马球,女子多玩步打,类似现代的曲棍球。
张格听得奇怪:“你不是同我说,论武艺身手,当世女娘里你可数前三吗,怎么头赏却回回叫李三娘得去?难道这李三娘恰是武功排行榜上头两名的高手?”
张格是见识过独孤晴百发百中、百步穿杨的射术的,这李三娘竟比她还厉害吗?那这是位神功盖世的女侠啊!若有机会,可得好好认识一下,以表敬佩!
独孤晴:“……”
屋里一众侍女都忍不住笑了,连素来沉稳内敛的碧云都面露笑意戏谑道:“那是自然,李家三娘那一手酿豆腐的俊功夫呀,洛阳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非碰上这一等一的豆腐西施,以咱们郡主的盖世神功,又怎么会得不着这头赏呢?”
张格:“豆腐西施?”
独孤晴赶紧瞪了碧云一眼,碧云掩嘴眨眼,又惹来身后女孩儿们一阵偷笑。
独孤晴眼见新哄来的小美人一副上当受骗的模样瞪着自己,赶紧狡辩道:“哎呀那什么术业有专攻嘛,我这功夫都下在箭术上了,这球技难免就有点荒废……”
张格继续瞪她。天知道那天她遛弯逛到演武场,恰好撞见独孤晴使出那一手超绝箭术时,有多么惊为天人!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当场拜师学艺好不好?
所以对独孤晴之后吹嘘的什么神功盖世,十八般武艺样样了得,当世女子无出其右等诸多瞎话,张格是真一点没有怀疑,立刻便交下了这个朋友——如此侠女,只恨不能歃血为盟,桃园结义啊!
结果我都恨不能拜师了,你却告诉我你只是在哄我玩?
独孤晴见张格是真生气了,连忙抱住她的胳膊讨饶道:“好啦好啦,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嘛。”
独孤晴长这么大,遇上的同龄女娘不是来讨好她的,就是来利用她的。
长公主管得又严,就算侥幸有那么一两个是真心实意喜欢她的,过不两天也总能被长公主挑出不是来:“什么真心实意,你是什么身份?是郡主,是独孤氏家主唯一的女儿!担着这个身份,情就是利,利就是情,你告诉我,你要如何分清?外头那些人,逢场做戏也就罢了,若是再叫我听到你说这些幼稚天真的蠢话,以后就不要再出门了!”
从前长公主这样说,幼小的独孤晴总要与她争个长短,或是哭着去求阿耶为自己撑腰。可随着她渐渐长大,慢慢地独孤晴也明白了——阿娘说的,总是对的。
不是她这个人不配有朋友,是她的身份,不能有朋友。
独孤晴觑着张格的神情,小心翼翼解释道:“七娘,其实我也不全是骗人的,我的箭术是真的百发百中的。”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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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第一次,她遇上了一个与她身份相当、年纪相当、性情又如此相投的女孩,这女孩竟然还真心实意地喜欢她,甚至崇拜她。最重要的是,阿娘竟没有阻拦,甚至对此喜闻乐见!独孤晴简直欣喜若狂。
张格斜睨她一眼:“真的?那个当真没骗我?”不会是伙同手下耍的戏法吧?现在想想那么大那么沉的一张弓,她生得又没有多高壮,怎么可能拿得那么轻松呢?
“真的真的,我保证!”独孤晴有些不好意思道:“虽然我后面吹的那些有点夸张,但我确实是会武的。只是我天赋有限,师父说我虽力道有余,但灵巧和悟性不足,路子太宽反倒不易成才,不如专精一路,所以我只学了箭术和暗器,其他的干脆都没有练了。”
而步打和马球最用不上的就是箭术和暗器,阿娘又严令她在外必须保持郡主的‘风仪’,绝不准舞刀弄枪的,害得她只能安安静静做一朵‘小白花’,连箭术都不能显摆。
独孤晴说完,为了证明自己没有作假,竟还当即跑出门去,轻轻松松便把墙角上用来防火的太平缸搬了过来!
张格目瞪口呆看着门外那口少说有几百斤重的大铜缸:“你……?!”
这不叫‘力道有余’,应该叫‘力能扛鼎’吧!这是什么神奇的天赋,好羡慕啊有没有?
碧云在一旁笑道:“王妃,郡主确实没有骗您,她自幼生得神力,目力又极佳,自打随顾师父修习射艺,便少有失手的时候。只是公主不许郡主张扬,外人不得而知罢了。”
张格听得连连点头,还处在极大的震惊中,万万没想到竟真有这种天生神力之人,还是个明媚秀丽的姑娘家,哪怕不是琅琊榜前三,这等本事也很值得佩服了呀!
独孤晴见七娘眼里又恢复了欣赏赞叹,满眼星星地望着自己,心里高兴极了!
她大手一挥果断道:“你放心,虽然我球技一般,但我的体力远胜其他女娘,以前我是懒得费力气,这次为了你,我定血战到底,耗也能将头赏给你赢回来!”
“好呀!”
两人和好如初,又高高兴兴准备出门,不想却在门口撞上了刚巧回来的君衡和上官季仙。
独孤晴笑着上前打招呼:“阿兄,上官世子。”
上官季仙恭敬行礼:“王妃,郡主。”
“……”
张格垂眸:“殿下,上官世子。”
君衡:“……嗯。”
自那一日两人……后,他们便再也没有独处过。君衡主动让出了正殿,往偏殿歇息去了。而众人的饮食起居、君衡的伤势病情自有公主府张罗,也无需张格再操心什么,没了说话的由头,两人便是白日也不多见了。
君衡和上官季仙每天都会出门,但具体出去做什么、见什么人,张格不知道,也没问过。至于为什么明明之前还急着赶路,一进公主府却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悠哉休养起来,他们不提,张格更不会多嘴。
反正她认识了新朋友,每日与朋友吃喝玩乐,东逛西游的生活也很开心。她见识了货真价实、古色古香的洛阳古都,看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人情风貌,这就够了。至于明日在何处,她又做不了主,管这许多作甚?
两人的关系好像一下子退回到君衡刚刚醒来、两人刚开始说话时的状态,生疏又客气。就算偶然在院子里撞上,也只是互相问候一声,再无他话。
目睹了全过程的上官季仙——谁敢信,这竟是一对成亲快一个月的夫妻,你就说谁敢信!
他自觉是救不了这两人了,干脆只当没看见,倒是独孤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两人一眼,突然道:“阿兄,我与阿嫂要去白马寺逛庙会,你们来吗?”
14. 第14章
君衡一愣,不自觉往张格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一只青竹般苍翠欲滴的碧玉发冠,万千青丝束在其中,规整、安静。
君衡沉默一瞬:“我与上官还有些事要处理,就不去了。”
独孤晴有些意外,但见张格在一旁垂着头不说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牵起张格的手道:“好,那我们走了。”
君衡看看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又瞧了那发冠一眼,突然又道:“你阿嫂甚少出门,庙会人多嘈杂,多带些护卫,不要走散了。”
碧玉发冠突然低得更深了些,但青竹两侧却好似又添了几许红叶,引人遐想。
独孤晴这才笑了,攥住手里不停戳她手心、似是在催她快走的几根手指,大步跑出门去:“知道啦!”
·
庙会果然极热闹。
白马寺庙门大开,香火缭绕间,无数信徒手持香烛,面色虔诚地燃香、焚纸、上供、唱诵经文,为了自己心中所愿默默祝祷。
张格原是不信鬼神的,但这样的氛围下却也忍不住上前燃了三炷香。金黄蒲团照见菩萨慈悲的面容,张格跪下虔诚叩首三拜——愿我佛慈悲,护佑我双亲身康体健,忘记不孝之女,安享晚年。
添完灯油香火,外头的盛会也终于开场了。两个姑娘手挽手走出门去,寺庙外的景象更令人叹为观止,斗鸡、赛马、杂耍、球赛……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喧嚣拥挤的人流,热闹无比。
路边的小吃或许比不得公主府精致富贵,但看起来就极有食欲。两人一路边吃边玩,等到球赛开场时,连身后跟着的碧云等人都撑得肚皮溜圆,纷纷摆手推拒:“不行了不行了,再吃就要走不动路了。”
倒是独孤晴,果然力气大的人饭量也不小,看起来完全没事人一样。她将女孩子们一个个扶上龙源楼二楼的雅座:“行,那你们就在这歇着吧,我去了!”
张格捂着肚子摆摆手:“你小心些,不要逞强,千万不要受伤了。”
张格原本是想跟去场边做个啦啦队的,但现在实在直不起腰来,急需酸梅汤消食解腻。好在这雅座视野极佳,也不用担心错过独孤晴的进球。
“嗯嗯,碧云那里有消食的饮子,让店家煮来,你们快喝一些吧。”比赛快要开场了,独孤晴得去与队友集合,也无暇再多说,嘱咐两句便连跑带跳下楼去了。
球场广阔,声势震天。
先开始的是男子赛事,因是骑马持杖击球,整个赛场尘土飞扬,临近的观众难免受到波及。
碧云笑道:“亏得咱们没有在近前,不然还不待郡主上场,咱们已经变成小土人了。”
侍女们也纷纷捧着饮子道:“可不是?还是咱们郡主想得周到。”
张格自楼上向下望去——香车宝马的公子姑娘,粗布麻衣的贩夫走卒难得同处一处,所有人都在笑着、叫着,享受这片刻的轻松欢愉。
挑着担子的小商贩们在观众席中穿进穿出,有那脑子灵活的提前预备了帏帽纸伞,一见灰土飞起沾到了姑娘们的衣裙,立马殷勤地上前兜售,很快赚得盆满钵满,眉开眼笑。
但他们还是比不得卖绢花绢帕、纸花彩头的商贩赚得多。
“张家大郎果然神勇!刚才那一杆后击球简直神了!”
“是呀是呀,生得也很俊呐!”
“哎?我看王家文郎生得更俊些,那一双长腿真是勾死人了~”
“嘻嘻,都俊都俊。”
海一样的热情和物件儿恨不能把场上奋勇拼搏的儿郎们淹了,连张格印象中‘沉默肃静’的侍女们都像换了个人一般,挤在一起嘻嘻哈哈说起小话,那面颊眉眼间生出的红晕,一看便是在讨论底下哪个儿郎更俊更美。
众人聊着聊着,竟还有活泼的小侍女跑来问张格:“王妃更喜欢哪一个?”
其他人笑着推她:“这话还用问,有幽王殿下在,王妃怎么会看得上底下这些?自然是更喜欢殿下啦!是不是呀王妃?”
张格:“……”
这还是张格第一次和大周年龄相近的女孩子相处,她完全没想到姑娘们对男女之事的态度竟比现代还要直白。突然被许多双眼睛盯着打趣,张格还没反应过来,两颊已经‘腾’地一下,瞬间红透了。
“咦?王妃害羞了!”
“哈哈,换我有殿下那样俊美的夫君,我也要害羞的。”
“是的是的,我都不敢抬头看殿下,好看得有些怕怕的。”
“王妃生得也很美,与殿下很般配呢!”
“是的是的,我看王妃的时候也会害羞呢!”
碧云见她们越说越过,把这小王妃说得面红耳赤恨不能躲出去,连忙上前打断道:“好了好了,步打赛就要开始了,你们快下去瞧瞧郡主,看郡主缺什么不缺。”
女孩儿们终于带着东西说说笑笑地走了,张格长出一口气,忍不住拍拍两颊——热死了!
......
两场激烈的赛事耗时许久,从晌午时分踢到夕阳西下,直闹到华灯初上,步打赛的输赢才终于见了分晓——独孤晴竟然真的凭借自己超强的体力,硬生生把对方球员一个个给耗趴下了!
众人大喜,连忙急匆匆下了楼跑到场边,等着为她庆祝。
广场上人声鼎沸,四处喧嚣嘈杂。
张格在一片阑珊的灯火中窥见女孩明媚的身影向着她飞奔而来:“七娘你看!”
捧到她面前的是一顶精美到极致的鎏金花冠。这样百花凋零的秋日里,它的冠顶竟嵌着一朵娇艳欲滴的二乔牡丹,硕大的双色花瓣一半深红,一半浅红,美得惊人。
女孩欢喜地拿着花冠在她头顶比划一番,继而可惜道:“哎呀,早知道赏格是花冠,当时就不该让你换男装的。你生得这样美,戴上一定很好看。”
话音才落,她又突然一拍双手高兴道:“不过回去再戴也不要紧,我有条浮光锦做的裙子,配花冠穿漂亮极了,可惜不衬我,一直在柜子里吃灰,回头你试一试,你穿一定好看!”
张格还来不及说什么,女孩又拉起她的手再次向球场中间跑去:“快来,要奏乐了!”
张格踉跄着跟上她的脚步,鼓声激昂、丝竹悠扬,人群欢乐地唱着、跳着,无数彩头纸花铺天盖地扔向了场中获胜的女娘和儿郎。
迷蒙灯火中,张格窥见了许多张明媚淳朴的笑脸。恍惚间,心底那层才生出来不久、本也不如何坚硬的薄壳,好像突然就一寸一寸碎裂了。
这些日子张格时常会想,她的运气是不是不大好?为什么要让她遭遇这些?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
可是现在张格却想,其实,她的运气是极好的。
她总能在绝境中遇到一些难能可贵的善意,在偶然间结识一些纯真质朴的灵魂,在不期中收获许多真挚动人的情义。
她不该愁苦、彷徨、胆怯,她该是知足的,坚定的,无畏的。
张格抬手将花冠上灿然的牡丹摘下,一分为二。
“阿晴,来,我们来簪花!”
“啊?”
二乔牡丹花开并蒂,异体同株,而今凌风盛放,各自生辉。
·
月色朦胧,凉夜生晕。
比起张格这边轻松欢喜的氛围,被长公主叫去说话的君衡就不甚愉快了。
凝春堂里,姑侄二人谈了许久,可屋里的气氛却是越谈越压抑。
君瑶是脸也僵了,口也干了,可面前的君衡却仍是八风不动,不但没有一丝明确的表态,连神情也未见改变一分。
君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心中难免不悦,但另一方面却也多了几分安心。若真是听旁人说几句便动摇了心智,也不值当她再费心筹谋什么了。君心不容揣测,他能有这样的城府,总比还是个痴顽孩童有胜算得多。
不过长公主何许人也,哪里会因为他的冷脸放弃自己的盘算。君瑶沉默一瞬,低声道:“衡儿,我知道,你有你的孝道,你的原则,你的清高和骄傲。你可以拒绝向皇帝低头,拒绝向任何人求助,也拒绝一切利益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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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毕竟你才二十岁,还有任性的权力。可是衡儿,难道你打算只活二十岁吗?”
皇帝活着的时候你可以不稀罕这个太子之位,人人都知道他舍不得杀你。可若他死了呢?一个不能继承江山的嫡长子、废太子,会是什么下场?还能活几年?
“就算你不在乎,其他人也不在乎吗?”
君瑶之前从未打算以情说动他,皇位之争,从来都是利益之争,谁能聚起更多的利益,谁便能登上那个宝座!可现在她发现只靠利益并不足以说动君衡,因为他明明什么都明白,却非要固执地守着那一点天真不肯放手,在这一点上,君瑶又觉得他简直比康王还要愚蠢!
君瑶沉住气道:“你在洛阳逗留这许多时日,一定打听到不少消息,想必已经知道东宫属臣的近况了吧?”
君衡的脸色终于变了,虽未说话,但眼中不禁流露出几分难以压制的愤怒之意,君瑶点头:“看来是知道了。”
大周的东宫并非只是一座宫殿,而是一个独立的小朝廷,属臣可不是一个两个。
上有一二三品的三师三少,诸多宾客。中有詹事府詹事、少詹事、丞、主簿、录事、司直等诸多官员。
下又有左右春坊。左春坊统领着包括崇文馆、司经局、典膳局、药藏局、内直局、典设局、宫门局等各局馆机构众多官员。右春坊掌侍太子左右,堪比朝廷的中书省。
再往下还有家令寺、更率寺、仆寺等诸多官员,负责太子的饮食起居,与太子朝夕相处。
君瑶平淡道:“自古帝王之怒,一动便是雷霆万钧,血流成河。他是舍不得杀你,又不想动位高权重的三师三少,可东宫有这么多人,这么多与你息息相关,把你‘教坏了’的人,他总能为自己的怒火找到去处的。”
君瑶见他攥紧的双拳隐隐颤抖,显然已是怒不可遏,继续道:“即便你不怜惜臣子,但你总还记得自己的外家吧?谢家满门忠烈,又曾助他立下平叛之功,助他登上皇位。可现在如何呢?虽然碍于云州局势和你阿娘之死,谢家还未曾定罪下狱,但如今满朝纷纷扬扬议论谢家通敌叛国之声,你可曾见他有半分澄清放过的意思?来日若真定罪,安国公、你的舅舅舅母,你的表弟妹们,可受得了牢狱之灾,斩首之痛,流放之苦?”
君衡终于不再沉默,咬牙道:“谢家绝不会通敌!我阿舅不会,外大父更不会。天理昭昭自有公道,我虽废困幽州,但纵使赔上性命不要,我也绝不会叫这冤案落到谢家头上!”
“好大的志气口气!”君瑶冷笑:“好话谁不会说,决心谁不会下?可你倒是说说,你现在还有什么筹码来支撑这口气,就凭你的命吗?若是一条命就能换来谢家清白,难道你阿娘的命不配?”
君瑶没留半分情面,直接指着君衡骂道:“简直愚蠢!君子尚且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储君?你以性命做筹码之时,可曾想过你母亲?倘她九泉之下知你这般不懂自保,可能瞑目?”
提起枉死的皇后,君衡终于再绷不住冷面,双目不觉泛起血色。
君瑶见状,又再次软下声调哄道:“衡儿,我明白,你是重情之人,那张氏与你共过患难,是以你心里总有不忍。可你也要想想其他人,难道他们不曾与你共过患难,不是你至亲的臣子和亲友吗?”
……
良久的沉默后,君衡终于干涩道:“姑母,容我想一想。”
君瑶松了一口气,眼角漾起一丝褶皱,温言道:“好,不急,你慢慢想。”
她相信,他会想明白的。
一边是士族之冠独孤氏的女儿,一边是六亲死绝给不了他任何帮助的掖庭官婢,选谁才是对的简直显而易见。
不管那女子多美,多令人心动,一旦坐拥万里江山,这样的美人便俯拾皆是,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
漫长煎熬的对话终于结束了,君衡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不想却正撞见被几个侍女搀扶进门的张格。
他连忙上前接住她:“你怎么了?!”
15. 第15章
张格醉了。
世间最令人心醉神迷的不是香气四溢的美酒佳肴,不是朦胧迷离的繁华灯火,而是不期而遇的纯真情意,和被情意打破桎梏后,重新拥有勇气的自己。
君衡看着面前直勾勾盯着他,眼都不眨一下的张格:“……她喝了多少?”怎么沐浴过还没醒酒?
碧云犹豫:“这,王妃与郡主相谈甚欢,郡主向来海量。”
王妃的酒量她们不晓得,但她们郡主是真的千杯不倒,这幽王妃能和郡主喝一晚上,想必酒量也不差——额,虽然现在看起来不大像。
君衡揉了揉额角,无奈道:“罢了,你们退下吧。”
醉酒绝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头痛、恶心、呕吐,视物不清,行动踉跄甚至昏迷都有可能。尤其是像她这样从小在深宫里长起来的女子,以前可能根本没有沾过酒。头一回便如此豪饮,今晚还不知会多么难受。君衡实在不放心别人照顾,只好自己留下。
碧云想起之前长公主的问话,心里有些犹豫,但到底不敢真的开口说什么,只好道:“是。”
屋里没了外人,床边坐着的女子看过来的目光更加炽热了。君衡只做不见,将外间放温的醒酒汤端来喂她喝下:“早些睡吧,睡着了难受得会轻些,我就在外间榻上,有什么不舒服就叫我。”
说完正要扶她躺下,胸前衣襟却突然被两根细白的手指攥住了。
“殿下……”
玫瑰香露馥郁的香气,东都清酒甘醇的酒香,混着一丝沐浴后的水汽扑面而来。
君衡垂首望去,暖橘色的灯光照在她的面颊颈侧,将白皙映成了桃粉。微挑的眼尾泛着艳色,更衬得眉心朱砂灿若桃李,勾魂摄魄。
其实君衡一直知道她生得极美,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尤其是天生含笑的一双桃花目,眼波流转间总带着三分异域风情,艳极媚极。
只是她的言行举止、脾气性格却又与这副样貌大相径庭。既不娇弱,也不妩媚,反倒刚强正直、率性勇敢,常常会令人忘记她极具风情的美貌。
特别是她的眼睛……君衡最喜欢她的眼睛。每每看着他时里面好似盛着漫天星河,动人心魄。
他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像她这样不懂掩饰,情绪和感情直白地写在眼睛里,笑盈盈地挂在酒窝间,不需多说一个字,就能钻进人心里去……
张格见自己不过唤了一声,他便僵在原地,握住她手臂的手心更是烫得吓人,不觉轻轻一笑,再次低声唤道:“子瞻。”
君衡倏地放开手起身后退,张格却顺势拽着他的衣襟站了起来,只是她到底喝了不少,脚下难免踉跄,君衡只好赶紧又伸手扶住。
“……”
沐浴过后原就只穿了中衣,紧密相贴后肌肤透衣而出的温度,女子腰肢柔软的触感,浓烈的女儿香,混合成了一种极具侵略感的诱惑。
君衡微微侧头移开视线,喑哑道:“你醉了,早些歇息吧。”
他现在什么都给不了她,却又不能推开她,因为那同样会伤了她。他只能寄希望于她自己醒过来,恢复成之前同样冷静克制的‘王妃’。
但张格不愿意:“我没醉……”
女人轻轻往前一靠,轻而易举便倒进了男人的怀里。柔若无骨的双臂圈住僵若磐石的腰肢,微凉的双手贴住滚烫的后背,上下摩挲。
“你好香。”她像只猫咪一样轻轻蹭了蹭他的胸膛,鼻尖沿着敞开的衣襟缓缓游走,最后停留在他颈侧的肌肤上。
真的好香啊……她喜欢这个味道,像雨过天晴后的青草地,草香中带着阳光的温煦和暖,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味道。
“今天,阿晴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
今晚酒过三巡,独孤晴突然问张格喜不喜欢幽王,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张格当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喜不喜欢,而是君衡身上的青草香。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对哪一种味道记忆深刻,莫名喜欢,甚至有些沉醉。
可是她喜不喜欢这个人呢?
她看到君衡的时候确实会感到很开心,很想靠近,有点紧张,但又很舒服。但这就是喜欢吗?会这么快吗?他们才认识不到一月……
独孤晴见张格目露茫然,想了想,又改口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张格歪头回忆——虽然她从未谈过恋爱,但毕竟也是二十二岁的女孩子,脑海中早不知勾画过多少遍爱情的模样,她当然也是有‘理想型’的。
她理想中的伴侣,身高要在一米八三以上,因为这是她心里帅哥的起步标准。也不能太高,太高会有压迫感,她不喜欢。
身材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肌肉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要纤秾合度,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相貌当然要帅,但不能是浓眉大眼的周正型,因为她只喜欢斯文清秀,有书卷气,文质彬彬的禁欲公子型。还不能是文弱的书生,必须是硬朗、有男子气概,还带着一点点强势和性感的武书生。
性格要沉稳内敛,她不喜欢张扬跳脱的男生,但是也不能太无趣,内里要温柔有情趣,换句话说就是要闷骚不要明骚。
“哦,对了,手和腿都要生得很好看,声音也要低沉磁性有魅力。”
因为她是个手控腿控和声控!
独孤晴听完有点儿懵:“……这不就是幽王吗?”这听起来真的和幽王很像啊!合着他就是你最喜欢的那种男人呀?
张格愣住:“……是吗?”
·
原来是这样吗?
张格抬头望向君衡的眉眼——原来他正是她最喜欢的类型吗?
俊眉秀目,斯文雅正,翩翩公子,铁骨松风。
这世间竟真的有一个人生得与她心里描摹了数年的理想型一模一样。从身高身材到长相气质,甚至连性格和细节都完全符合。
他还这样孝顺、正直、温柔体贴……最重要的是,他看向她的眼神是那么动人,里面有星星。
好似突然有许多绚烂的花骨朵从心底破土而出,如雨后春笋般抽根发芽,迅速开成了一丛丛一簇簇。花苞盛放摇曳,沁甜可人。
张格有些恍惚了:“怎么办?我好像喜欢你。”
好神奇,原来这就是喜欢,原来一见钟情是这样的。是当这个人出现,你就会觉得世间竟有这样一个人,气味很好闻,样貌很好看,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你最喜欢的样子。
而且她可以喜欢的不是吗?
虽然有点快,有点突然,但她就是喜欢啊!而且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他已经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了,她现在是这世上最有资格喜欢他的人啦!他是古人也好,是废太子也罢,哪怕是贩夫走卒,只要她喜欢。
“唔!”
话音刚落,张格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后背狠狠砸在了床上。
有微凉的柔软触感迅速攫住她的唇,轻而易举撬开了毫无防备的唇齿,攻城略地。酥麻的颤栗陡然自上颚向四肢百骸传递开来,瞬间点燃了她的身体!
身上的重量和被死死禁锢在头顶的双手使她再不能动弹分毫,恍惚间,张格感觉一阵温暖正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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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游走,强势的力道让她有些疼,但突然涌起的陌生快感又那样美妙,眩晕,令人欲罢不能,恨不能一直陷在这样的意乱情迷里,直到……
直到她突然碰到了什么。
“……………………”
这个,这个是不是?
君衡突然感觉到身下之人有些颤抖抗拒,微微离唇道:“怎么了?”
怎么了呢?张格不知道该怎么说。
其实张格告白的时候只是想表达自己的心意,并没有想过要和君衡做什么。而且也正因为笃定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会真的做什么,张格才敢趁着酒意告白的,毕竟她自己也是新手上路么,还没准备好这么快就那什么——但现在她却不那么笃定了。
张格不说话,君衡看着她羞窘躲闪的眼神却很快明白了。他皱眉看一眼自己身下,再看看眼前难得娇柔妩媚的女人,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声,但到底还是吐出两口粗气咬牙起身了——所以说他不愿意靠近她,平白多出许多折磨!
“睡觉!”
厚厚的被子突然兜头盖下,将张格从头到脚遮了个严实。她偷偷掀开被子一角,听到他脚步匆匆出了房门,之后外面便传来叫水的声音。
张格盯着床帐呆呆看了一会儿,突然卷住被子往床里一滚,蒙住头小小声笑了起来。
·
“贱婢!”
君瑶正在梳妆,听完碧云的回话瞬间便怒火攻心,手中金簪‘啪’的一声摔了出去,吓得一屋子女婢全都跪倒在地。
碧云更是吓得发抖,公主全不似郡主,规矩极严,她很怕自己被迁怒。还好现在君瑶已经顾不上其他了:“再去盯着!只要幽王出了王府,速速来报。”
“是。”
婢女退下后,独孤郁披了衣裳走出来,见她面沉似水坐在妆台前一言不发,心中一叹:“你打算做什么?”
君瑶恨道:“不过是些狐媚手段,上不得台面,我自有办法对付!一个奴婢罢了,难道还能上天不成?”
独孤郁听了却眉头微皱道:“不然还是算了吧。”
其实独孤郁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这桩婚事。他是男人,最清楚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时是什么样子,不喜欢时又是什么样子。更清楚被夫君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不被喜欢的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君衡只是对晴儿尚未生情还罢了,婚后总能慢慢培养,但现在他明显已经对别的女子动了心,就算强行将这婚事拆了,把晴儿塞过去,晴儿也未必能扭转君心——这根本就不是岁月能改变的事。
“牛不喝水强按头,只怕也是水中捞月,何必拿晴儿的终生幸福去赌。”
“这是什么话?!”君瑶却好像突然被戳到了什么痛处,愤然起身瞪着他道:“怎么我几时按着那牛喝水了吗?分明是牛的主人觉得那水有利可图,是能延年益寿的神水,这才逼着牛放弃蜂蜜去喝水!而那牛明明是自己先低了头,喝得不高兴了却转头去怪水?凭什么?难道是水自己跑到牛嘴里去的不成!”
“……”
独孤郁沉默良久,终是无奈道:“是,牛怪不着水,都是牛自己的错。算了咱们不提这个了,只说现在。就算你坚持要这门婚事,可既然衡儿已经说了会思量,那咱们等着就是,毕竟还是他自己应承下的最好,你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君瑶却冷笑道:“哼,男人么,得不到的就是蜂蜜,错失的更是甘泉。我既然已经吃过一次亏,又怎会叫晴儿再吃第二次?”
衡儿不是那牛,她的晴儿更不会是那水!这一次,她要亲手把那蜂蜜变成污水,看以后谁还会念念不忘!
16. 第16章
宿醉真的很难受。
最初的兴奋过去后,铁榔头一般的酒劲势不可当返了上来,很快便把张格砸蒙了,后面发生的一切,张格的记忆就很模糊了。
她只记得自己的头一直胀胀地疼,胃很难受,酸酸的好像被什么揪在一起。最后到底是睡了还是晕了张格也不知道,她只隐约记得自己夜里好像吐了两回,然后那谁一直在轻抚她的后背,照顾她……
张格一个脑袋两个大地醒过来,睁着眼睛发了好大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
听说,这世上有一种人,醉后第二天起来会断片儿,为、什、么、不、是、她?为什么!
求断片儿!求金手指!她要社死啦!
张格蒙着被子无声大喊,觉得自己简直是没脸见人了。都说爱情里最美的就是拉扯,她倒好,也没拉也没扯,三两下就把自己交代出去了,还是主动洗刷干净打包送上门的那种。
这样以后还怎么玩?初恋呀,既没有暧昧过,也没有被追求过,就结束了?gameover了?大结局了好不好!
张格闷在被子里沮丧了一会儿,眼前又突然闪过昨晚两人哔——的画面,那种陌生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快感好像还残留在身体里,张格的脸瞬间像火烧一样红了起来!
………………
呆滞了好半晌,女孩儿才终于忍不住夹着被子翻了个身——咳咳,其实,这也算是HE了吧?
那是不是……也挺好的呀?
被角从女孩儿头顶一点一点滑下来,露出红苹果一样饱满的脸颊。张格竖起耳朵悄悄听起外面的动静,怎么好像没有人?去哪儿了?
“咳咳,那什么,我想喝水。”
“王妃您醒了?”
推门进来的却是碧云,张格一愣,眼神不自觉向外逡巡了一眼。碧云看出来了,一边扶她起身一边解释道:“殿下昨晚一直在照顾您,半个时辰前上官世子求见,殿下见您情况平稳些了,这才出门去的。”
“哦。”
张格低头捏了两下被角,心里怪怪的:“什么时辰了?”
“快要酉正了呢。”
酉正?
张格起身推开窗向外望去,这才发现外面竟已彤云密布,霞红似锦。
原来他陪了她这么久……那,那就还好。
公主府的院落修得极美,透雕仙桃葫芦的木作窗棂被横木高高支起,两棵沧桑巨大的银杏叶落如蝶,漫天夕阳下,群雁振翅高飞,羽声肃肃!
碧云见幽王妃呆呆地倚在窗边看得出神,犹豫了一下,小声道:“王妃,奴婢服侍您更衣吧?适才公主说,若您醒了,请您过凝春堂一叙。”
嗯?长公主吗?
张格心里奇怪,他们住进公主府也有十天了,与长公主一家也吃过几次便饭。不过张格只同热情的独孤晴熟络了。
至于其他人,长公主一双眼睛只看着君衡,对其他人连场面话都少说。驸马独孤郁倒是温文尔雅,但言谈间对众人都很客气疏离。
剩下的就只有长公主四岁的小儿子了,听说是长公主四十一岁高龄生下的,独子如此年幼,还是高龄产子,在古代来说十分少见,不知为何。
张格垂目思量,她还不至于感受不到长公主对她的态度,无非还是‘奴婢出身,看你不上’几个字。况且长公主一辈子都是天之骄女,从不需要忍受任何委屈,所以就算张格现在成了王妃,她该看不上还是看不上,甚至丝毫不加掩饰。
这样一个人,辈分上还是长辈,身份尊贵如君衡都只能忍着敬着,自己吃饱了撑的去和她单独叙话?那不是等着找罪受吗?
张格眼珠一转,扶着窗台虚弱道:“可是我昨晚与郡主饮了这许多,虽说现在醒了,但头还疼得很,又一身酒气。这样去见长辈实在是不妥,还请姐姐帮我与姑母告个罪,待明日酒气彻底散了,我再亲自去同姑母请罪。”
今晚君衡肯定会回来的,还是和他一起见吧,她才不要吃亏!
“这,这?”
碧云万万没想到有人竟敢拒长公主的邀约,这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长公主会生气的吧?
·
君瑶当然生气,甚至干脆就是大怒:“放肆!她算哪门子王妃,也敢拒我的话?!”
君瑶长到这把年纪,什么时候被人这样下过面子。何况还是一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官婢!
君瑶心中恼怒不已,立马带上婢女,直冲着张格住的清辉堂而去。结果她前脚踏进院门,张格后脚换完衣裳从屋子里出来,预备去找独孤晴说话。两人恰在院中撞了个正着!
张格:“……”
大意了,这到底是多十万火急的话啊,非得屈尊跑到晚辈屋里来说?
君瑶见她面露错愕,冷笑道:“怎么,你的酒醒了?不知是哪位贵客竟有这样天大的面子,竟能得幽王妃赐金面一见?”
可笑,就这样出身卑贱,毫无尊卑礼数,不敬长辈的狐媚女子,也配与她平起平坐!
张格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若是其他人敢这么连刀带刺地与她说话,她早就炸了。可君瑶毕竟是独孤晴的亲娘,又是君衡的亲姑母,张格虽不悦,但还是憋气忍下了。
“姑母说笑了,我是想着阿晴昨晚也喝了不少,她又一向不拘小节,定不会嫌我酒气未散,便想着去看看她。”张格也不给君瑶再发作的机会,直接道:“姑母可是有什么急事?不如进屋先喝杯茶再说吧。”
哼,君瑶心里记挂着正事,也懒得理会她的小心思,以为提出阿晴就没事了,你们才认识几天?进屋说话正好,也省得外面人多口杂。
清辉堂其实才是公主府的正房,但君衡作为现任皇帝的皇嗣,纵是晚辈,真论起来身份地位却也比上一任皇帝的皇嗣要高。所以长公主早在去西市拦人之前,就已经吩咐人收拾好了清辉堂,专为给自己的‘女婿’住。
君瑶对这屋子是极熟悉的,进屋后并不急着坐,反而左右转过一圈后看向张格,意有所指道:“怎么没有衡儿的东西,我听说衡儿这些日子一直睡在东厢?可是有什么缘故?”
这话问的,人家夫妻怎么睡,关你屁事。张格一挑眉:“没什么缘故,殿下自己喜欢,我以夫为天,自然也不敢阻拦。”
这样敷衍的搪塞之语,简直是一点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君瑶哪里还能忍:“放肆!你到底是怎么学的规矩?简直没有一点谦卑恭敬!长辈面前,岂容你如此无礼!”
张格冷笑,要是这会儿还看不出她来者不善,真是白瞎了现代那么多电视剧!
“长公主今日过来到底所为何事,不妨直说,不必在这左右兜圈子。”
大爷的,忍你一句两句是姑娘有风度有家教,可事不过三,这公主府可不是她要来住的,别说你只是丈夫的姑母,就是亲姑姑敢这样无故针对她,张格也绝不能忍!
“好、好、好,今日我算是见识了,”君瑶冷道:“你既这么说,待会儿可不要后悔!茜素,把东西给她!”
“是。”
一名粉衣婢女手捧一个盖着红布的木质晬盘,小心翼翼走近张格:“王妃。”
红布揭开,晬盘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只平平无奇的白瓷瓶。
张格皱眉:“什么东西?”
“鸩毒。”
君瑶见她愣住,心里终于熨帖了三分,勾起嘴角:“怎么,不问问是给谁的?”
张格心里一沉,扫一眼屋里八个公主府婢女,不动声色道:“还请长公主赐教?”
反应倒是不慢,君瑶淡淡道:“宫中有旨意……”
宫中的旨意?谁的旨意能指使一长公主亲手鸩杀王妃?
张格瞪大眼睛:皇帝?
“怎么,很意外?”
君瑶从容不迫走到紫檀龙凤呈祥雕花椅坐下,捧起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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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盏看她:“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原来过了几天好日子,竟也忘了自己的来处。”
一个官奴婢罢了,不过是陛下碍于名声,要做个冲喜的姿态给百官看,这才一步登天成了王妃。
“既然现在衡儿已然痊愈,陛下又何必再留一个奴婢出身的王妃在他身边。难道就为了日日提醒百官,天家父子夫妻曾经失和?还是为了提醒自己,他曾经一时冲动,差点杀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以致朝局动荡不安?”
君瑶轻蔑打量张格一眼,嗤笑道:“还是你自以为已经是什么重要的人,或者是衡儿重要的人了?”
君瑶见她默不作声,只当她是自惭形秽,心中更加不屑:“当今陛下登基十年,膝下只有四个皇子。二皇子康王虽出身显赫,但暴虐成性,一贯为陛下不喜。三皇子和四皇子生母皆是宫人,又一个平庸,一个木讷,根本无缘大位。”
“只有衡儿,不但是陛下寄予厚望、亲手教导长大的嫡长子,还是正位东宫十年,名正言顺的太子!”
说到此处,君瑶终于放下茶盏起身,一步一步逼近张格:“你告诉我,换作是你,可愿意舍弃精心培养二十年的储君,另择旁人继位?”
君瑶在张格三步外站住,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或者说,你究竟重要到了何种地步,竟能让陛下情愿留下这个污点,留下父子间的伤疤,留下你一条命!”
一字一句,字字如刀,划在心口。
张格听她絮絮叨叨长篇大论了这许多,却始终一言未发,君瑶只当她已经被彻底吓住了,心中称意,这才缓了声气道:“不过……”
不过?
张格终于有了点反应:“不过什么?”
君瑶:“不过你毕竟也是陪衡儿共过患难的,又这般年轻,真这么死了我也于心不忍。这样吧,若你自己识趣些,我倒可以为你寻条生路,如何?”
识趣些?怎么才叫识趣呢?张格垂下头恭顺道:“还请长公主指点。”
君瑶心下满意,慢条斯理道陛下看她这般不顺眼,无非是因为‘幽王妃’的身份。她可以代张格呈上一封陈情表,只要张格在其中写明‘自知卑贱粗陋,不堪与幽王为配’,自请废去幽王妃的身份。她再与陛下求求情,敲敲边鼓,自然可以保住张格的性命。
君瑶温声道:“你放心,虽没了幽王妃的身份,但你终归与衡儿夫妻一场,也不会叫你下场凄凉。我与驸马膝下只得一子一女,子嗣单薄。你既与晴儿这样相投,不如我收你为义女,以后你就是独孤氏的女儿,与晴儿更是亲姊妹了。你放心,做母亲的自会为你寻一桩十全十美顶顶好的婚事,有公主府和独孤氏做你娘家,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顺风顺水,绝没人敢给你一点气受。你要知道,以你的出身,就算日后有幸做得太子妃,也定会有受不尽的苦楚,哪比得上锦衣玉食的安稳日子好?”
君瑶这番话还真不是诓骗张格,这话她与君衡也说过,且她心里也真是这般打算的。一个曾与自家女婿郎情妾意的女子,就算被休弃了,也是个大麻烦。杀了不行,放了也有隐患,不若捏在自己手心里,利益最大化。
这女子生得如此貌美,手段也不差,又恰好无依无靠无路可走,岂不正是联姻的上上之选?一旦她成了公主府的义女,一生只能依靠公主府的权势过活,便再也翻不起浪了。况且她为了自己的前程主动舍弃衡儿,恐怕再甜的蜂蜜,在衡儿那里也要变成臭水沟的污水了——这才真正永绝后患。
君瑶越想越觉得这安排再合适不过,表情语气也愈发柔和了,倒真像个慈母一般了:“怎么样,你看如何?”
嗯……独孤格啊,不好听。
张格一边在心里感叹长公主变脸之快,可配半座奥斯卡,一边面上却已经换了一副泪眼盈盈的模样,望着君瑶期待道:“真的?公主真能保住我的性命,还愿收我为义女,为我寻一桩好亲事?”
绿茶嘛,我也会哦。
17. 第17章
穿越之前,张格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权贵’。
她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康之家,有一对普普通通的平凡父母。上着普普通通的公立学校,按部就班地念书、考试,过着世间最平凡的女孩子们都过着的,毫无波澜的平静生活。
年纪小的时候,最大的烦恼是今天又要考试,好烦呀。
上了大学后,每天最大的烦恼是食堂不好吃,今天三餐吃点什么好。
再大一点,看着周围同学出双入对恩恩爱爱,烦恼又变成了什么时候才能谈上个恋爱,以及到底应该读研还是工作。
阳光是温暖的,空气是安全的,身边的人都是好好活着的。三餐四季,岁月静好,世界总是美好的。
但穿越后,一切都变了。
她的乌托邦碎掉了。
……
张格攥住笔杆,顺从地照着君瑶的吩咐写下陈情表,自请废位。然后平静地看着碧云在长公主座前放下拜褥,义女么,当然要三跪九叩拜见义母,敬奉温茶。
张格盯着那鸩毒一步一步走上前,脑中突然走马灯般闪过许多画面:楚磬、司巧、风陵渡的一双冤魂,陈士良,还有康王。最后,画面停在君瑶高傲中透着轻蔑得意的笑容上。
原来世界也可以是如此丑恶的。
原来人可以为了自己的私欲,轻而易举就杀死一个无辜的人。
原来在‘权贵’眼里,人与猪狗牛马无异。它要用你,你无法反抗。它要你死,顷刻便能要你的命。哪怕它施舍你一条生路,也仍要将你困于掌中,如同玩物!
天鹅的饲养院很舒服,真的很舒服,可是感谢互联网,它早早告诉了所有女孩一句话:“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感谢党,感谢国歌。
金黄拜褥直刺入目,张格敛裙,盯着高高在上的长公主缓缓跪下——若生如牛马,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啊!”
君瑶惊叫出声,碧云手中茶盏猛地坠地,满屋婢女看清横在长公主颈前的雪刃,瞬间花容失色。
“都别动!”
张格一声冷喝,一群姑娘立刻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了。
红宝匕首寒气四溢,紧贴在单薄的肌肤上,仿佛下一刻就能割断喉咙!君瑶大惊失色:“你你你!你做什么!你大胆!”
“大胆?呵,我一个待死之人,还分什么大胆小胆?”张格声如冰磬,像深冬丛林里阴冷寒湿的沼泽,带着三分阴恻、十分怒火,毒蛇一般凑近君瑶颈项,低声道:“长公主,你知道我平生最讨厌什么吗?”
“什、什么?”
尖锐的刀尖在女人白皙姣好的肌肤上缓缓滑动,张格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最讨厌被人强迫!”
她要做什么、怎么做,只有她自己说了算!张格:“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教我做事,也配做我母亲?”
“你!”
张格匕首一紧:“长公主,您可千万小心些,这匕首可锋利,被割喉之人,毙命不过瞬息,万一我不小心手抖了……”
君瑶几时受过这样的恐吓惊吓,心中万分惊怒恐慌,却依然不甘示弱道:“你敢!我乃当朝镇国长公主,更是衡儿的亲姑母!你若敢伤我分毫,不说公主府不会放过你,便是衡儿回来知道,也绝饶不了你!”
君衡。
张格沉默一瞬,是了,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但没办法,她心中烧着一团无名的熊熊烈火,几乎要将她灼烧殆尽,所以哪怕最终无法收场,哪怕赔上一条性命,她也必须先出了这口恶气,否则她死不瞑目!
张格冷笑着拿出方才顺手摸过来的鸩毒,平平无奇的白瓷瓶,却是扼住人咽喉的刽子手。只不过,方才扼住的是张格的喉咙,现在扼住的,却是君瑶的喉咙。
君瑶看着那瓷瓶心中一惊:“你要做什么?你,唔!”
自古反派死于话多,张格二话没说,三下五除二便将药灌进了君瑶嘴里。满屋婢女全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公主!”
“咳咳,咳!你,你放肆!你这个贱人!”
君瑶一边捂着嘴干呕,一边嘴里竟还在骂人,张格在一旁观察到她的反应,突然一挑眉笑了:“公主真是好镇定。”
有趣,鸩毒这东西可是无药可解的,你这都要必死无疑了,不说恐惧慌乱,赶紧大喊着找大夫,竟还有闲情逸致骂人?看来……这‘鸩毒’也不是很毒么。
君瑶瞬间僵住。
张格了然。刚才她就觉得奇怪,长公主既然看她这么不顺眼,那皇帝赐死不是正好吗?直接按住她灌下毒酒就是,斩草除根,干净利落。何必叭叭叭叭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竟还说要为她抗旨求情,甚至收她做女儿?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过在张格这里,管你是个什么妖,先摁死再论,果然这一摁就叫她看出了端倪,张格冷笑道:“长公主可真是用得好计!”好一招无中生有、声东击西!
除了准备毒酒的茜素,屋里其他人并不知内情,只见长公主喝下毒酒却迟迟不见毒发,僵在原地面色铁青,全都疑惑不解。
局面正僵持着,门外突然传来声响:“殿下。”
是衡儿回来了!君瑶眼睛一亮正要喊话,却不想张格比她反应更快,迅速收了匕首一脚踹开门冲了出去!
“殿下~~~~”
君衡刚进院门,斗篷都没来得及脱,怀里便突然多了个温香软玉的大美人,冲着他娇娇怯怯哭道:“殿下救我,姑母要杀我!”
美人面若桃李,盈盈泪珠沿着雪白面颊滚珠般滑落,通红的眼眶,樱粉的鼻头,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连熟知她脾性的君衡都看得恍然,何况其他人。上官季仙和满院兵士仆从都不禁看直了眼,心想,这女子肯定是受了大委屈了……
身后君瑶看到这一幕简直要气吐血,勃然大怒道:“来人!把这贱妇给我拿下!”
君衡感觉怀中人一抖,立刻回过神来将张格揽到身侧护住:“谁敢!”
他皱眉看向走出来的君瑶:“姑母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这贱妇以刀相胁恐吓于她,还胆敢给她灌药,今日若不报此仇,她这长公主以后也不要做了!
君瑶正要把张格今日诸多行径公之于众,不想张格却又抢先开口道:“殿下千万不要错怪姑母,一切都是妾的错!是宫中赐下毒酒,命姑母即刻将妾鸩杀!是妾念着没能再见殿下最后一面,不肯就死,这才惹怒了姑母。”
张格抬起头凄婉地望向君衡:“如今既已得见殿下,妾心愿已了,唯愿殿下从此身安体健,万事顺遂,妾这便去了!”
哀切满足的悲凉笑容化作泪水淌了满脸,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只觉这天底下竟有这般忠贞贤德的大义女子,得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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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夫复何求啊!
君瑶却是气得半死——简直巧言令色颠倒黑白!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正要再骂,却见君衡神情冷怒地看着她,连忙辩解道:“衡儿,你不要被这贱妇骗了!她刚才还拿着匕首说要割断我的喉咙,还气势汹汹给我灌药,现在这副柔弱无辜的面孔分明是在装模作样!衡儿,这就是个妖女,你可千万不能被她蛊惑,信了她的谎话啊!”
君衡一愣:匕首?灌药?
张格听得来气,你才妖女你才毒妇呢!她正要抬头再演起来,后脑勺却被一只强势的手掌扣住,摁进了带着风息草香的怀里:“……”
君衡单手压住怀里不安分的跳豆,冷道:“我的妻子品性如何,我自有数,不劳长公主费心。我只问一句,王妃所言鸩杀一事,是否确有其事!”
君衡虽然对张格这举动有些意外,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君衡还算了解她,她的性格虽然算不上柔婉温顺,但除非是真的遇上了大事,否则很少动真火。若真如长公主所说,她竟持刀相胁,那必定是受了大委屈了。
果然君衡问完,长公主便卡壳了:“……”有是有,但那只是为了先声夺人吓住那贱婢,不是真的啊!
君衡了然,厉声道:“再请问长公主,宫中是否确有旨意,命长公主鸩杀我的王妃?”
不会的。且不说晋王叔还在长安,不会看着这样的旨意发出来,就算真发出来了,以他们姐弟二人的关系,这旨意的执行者也绝不可能是长公主。
君瑶:“……”
君衡冷笑:“原来如此!长公主假传圣旨欲害我王妃,逼得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得不持刀自卫,如今却反来骂她装模作样、颠倒黑白?世间岂有此理!”
张格见他如此给力,心里大喜,面上却继续柔弱茫然地补充道:“怎么,原来宫中并无旨意要杀我吗?怪不得,怪不得姑母说只要我向陛下上书自请废位,便能救我性命,还说独孤家会收我为义女,为我寻一桩好亲事……”
张格刚才已经看明白了,这老妖婆折腾这许多,无非就是想让她自请废位,打的主意就是拆散他们夫妻!
君衡闻言却一愣,倒是君瑶突然笑了:“这话倒是不假。”
她好似得了什么清白一般,一改方才理不直气不壮的语塞模样,看着君衡平静道:“衡儿,姑母今日或许是用了些手段,但目的无非是想让你早些做决断罢了。正如我昨日同你说的,只要你上书陛下与张氏和离,娶晴儿为妻,以后独孤氏便是你幽王府的左膀右臂。至于张氏,我从始至终都没打算亏待她,更不是要杀她!”
只不过这般圆满的安排,却生生叫这鲁莽无知的贱婢毁了。哼,不过也好,君瑶心中冷笑,这女子虽美貌,可这样不驯服又不受掌控,留下也没什么用处。她既觉得公主府这条出路不好,那就自寻活路去吧。只看天大地大,还有何处能容下一个被休弃的王妃!
君瑶见自己说完,那张氏当即便愣在原地,心中更是快意无比!
正好,睁大眼睛看着吧,看看一个男人的喜欢究竟有多值钱。他或许不舍得杀你,可若‘好好安排’了你呢?说到底,究竟是杀还是放,不过看哪样能让男人自己的良心更过得去,和喜不喜欢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
张格在君衡怀里僵了片刻,终于理清了状况。她收起脸上的表情,缓缓离开他的怀抱。
18. 第18章
张格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也像个笑话。
穿越很可笑,这个可怕的世界很可笑,误把假意做真情,轻易便交付真心的自己,更加可笑!
“她说的是真的吗?”张格盯着君衡的眼睛,声如冰天雪窖:“昨晚你回来之前,已经在打算同我和离,将我好好安置,这话是不是真的。”
“……”
怎么会听成这种意思?君衡皱眉,还未来得及解释,身后却突然响起另一道震惊的声音:“什么?阿娘你要杀了七娘,将我嫁给阿兄?!”
众人回身望去,这才发现独孤晴不知何时竟来了清辉堂,也不知在门口听了多久,听见了多少。
君瑶看着冒冒失失跑进门的女儿,拧眉斥道:“回你房里老实待着去,这里不关你的事。”
“我的婚事,怎么会不关我的事?”独孤晴不高兴道:“我几时说过要嫁给阿兄了?阿娘你不要自作主张,我才不喜欢阿兄这样沉闷无趣的男人!”
君衡:“……”
张格:“……”
君瑶:“……”
独孤晴说完也不管长公主铁青的脸色,自顾自拉着张格上下左右地看:“七娘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伤到?”
这变来变去的场面,张格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啊?没有。”其实你娘比较受伤来着。
长公主也确实很受伤,她盯着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气道:“她有什么受伤的?她刚才拿着匕首架在你娘脖子上,威风得很呢!还给你娘灌毒药,要不是那瓶里装的不是真的毒药,你现在已经没娘了!还有空管别人受不受伤?”
“毒药?”
张格连忙从兜里掏出两个白色的小瓷瓶给她看:“就步打赛前你给我的秋梨汁,解燥润喉的。”
张格当时一见两个瓶子长得一样,脑子里立刻灵机一动,原本是想着实在躲不过就找机会偷梁换柱好保命。后来制住了长公主,又实在气不过,便想出出气,外带试探一下她的本意。
“……”
众人都没想到张格竟然只是虚晃一枪,纷纷看向长公主:这个,灌的只是秋梨汁的话,这个就?
君瑶简直心肝脾肺都要气炸了!她受了这样大的羞辱,现在竟连指责都不能理直气壮,真是岂有此理!
事不过三,君瑶今日一而再,再而三被张格气到急火攻心,如今当着女儿和君衡的面又被将了一军,如何还能再忍。她当即也顾不得君衡如何了,指着门边的公主府府兵怒斥道:“你们还等什么呢?没听我方才说吗,立刻把这贱妇给我拿下!”
府兵们端的是公主府的饭碗,见长公主大怒了,哪里还敢迟疑,赶紧围上来。上官季仙一惊,连忙带着身后五名玄甲军护住君衡和张格:“长公主三思!下官奉陛下之命护送幽王与王妃至封地,不容有失。长公主若执意与殿下和王妃为难,请恕下官失礼!”
独孤晴也连忙道:“阿娘息怒,七娘并没有伤害阿娘的意思,不过是情急之下无奈之举……”
“你住嘴!”君瑶指着她怒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娘?母亲受辱,你不说心疼母亲,却一再维护一个外人,亏我还一番苦心为你筹谋,到头来竟是养了头白眼狼!你若还有一点孝心,现在立马擒下这贱人为你娘报仇,不然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娘,我也只当没你这个女儿!”
张格眉头一皱,这长公主气急了还真是什么话都往外说,今天这事和阿晴有什么干系?她不过是帮理不帮亲罢了,平白受这样的重话也太冤了。
张格正想开口,身旁君衡却突然拉了她一下,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话。
张格一愣,前面独孤晴已经反驳道:“阿娘这话我不认同!母亲受辱,我心里怎会不难受,我恨不能以身相替!可今日之事的确是阿娘谋算在先,七娘无辜陷于生死境地里,为保自身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要挟阿娘。我为人女,心疼阿娘受辱,我为人友,心疼七娘受胁。可不管为女还是为友,我先要学会为人!”
独孤晴一撩胡服下摆,‘咚’的一声双膝跪地,仰视着母亲恳切道:“阿娘既是为了我才有此筹谋,那因此受辱便是我的过错。我一味只论是非公道,忽视母亲感受,以致阿娘伤心动怒至此,也是我的过错!阿娘实在气不过,便罚我吧,不要再与阿兄阿嫂为难了。舅母刚刚过世,阿兄已是伤心至极,阿嫂无亲无故又被强行塞进东宫冲喜,处境也是艰难。阿娘邀阿兄阿嫂来公主府疗伤小住原是好意,万一因此伤了彼此情分,到时悔之莫及啊!”
张格听得十分动容,想阿晴都这样为难了,她实在不该再揪住不放,让局面更难堪了。既然长公主骄傲不肯低头,自己是小辈,不然还是她先低个头说点软话,给长公主一个台阶下,就让这事糊涂过去吧。
不想张格还没行动,‘啪’的一声脆响,长公主竟然一巴掌将独孤晴扇倒在地!
“你干什么!”张格连忙上前扶起独孤晴,见她嘴角竟流血了,怒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君瑶看着两人冷道:“孽障,说的什么蠢话!什么是非公道好意情分,我还以为你这两年长进了,原来还是这么天真愚蠢!”
她懒得再与她们掰扯,而是转向君衡直白道:“衡儿,今日之事到底如何了结,全在你一念之间。这口气我今天是一定要出的,你若肯将这女人交给我,再应下婚事,则今日种种不愉快就此揭过,以后独孤家上下当以你马首是瞻!不但东宫那些无辜被迁怒的属臣,谢家的冤案,独孤氏都会为你周旋。便是日后你要回长安,我们也当仁不让!可你若是执意为了区区美色与我翻脸……”
君瑶周身怒火暴躁尽数敛去,又恢复成了那个气度高华的长公主,凤目一立沉肃道:“我公主府自有公主府的骄傲,你身边不过五人,我却有府兵上百,既然你我是敌非友,今日拼着抗旨不遵,与你幽王府决裂,我也必要留下这贱人的性命!”
张格双拳一攥,心中怒火瞬间炽极盛极——命若猪狗,系于他人一念之间,何其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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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可笑,可悲!可恨!
君衡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终于凝眉开口道:“这世间的关系有许多种,姑母就非要选这最脆弱、最危险,最不牢靠的一条路来走吗?”
以仇恨和威胁作为开端的关系,哪怕有共同的利益,与敌人也不过一线之隔,有什么意义呢?
“呵,”君瑶高傲道:“牢靠不牢靠,只看利益够不够多罢了。你可想清楚了,大周现在虽然推行科举取士,但说到底,这朝堂仍是士族占优!四大家族里,康王有范阳卢氏,郑贵妃有荥阳郑氏,你有什么?”
她一指护卫在君衡身旁的上官季仙:“上官氏吗?上官季仙虽是你的伴读,可他母亲不过是皇后的表姊妹,且他一个世子,上官家还轮不到他来做主。上官云那个油滑的老狐狸,左右逢源,更不可能来招惹一个废太子。”
上官季仙眉头一拧,却也无话可说。他自告奋勇跳出来护送君衡,完全是出于两人自幼的情分和他心里的忠义,确实与家族无关。陛下也正是清楚这个,才对他毫无芥蒂,允了他所请。
君瑶见君衡不说话,又道:“独孤氏却不一样,驸马是家主,你娶了晴儿,咱们便是一家人。且不说今后如何,只说你此去幽州,无兵无钱,连采邑番户朝廷都没有给你一分,你要以何立起幽王府?就凭上官季仙口袋里那仨瓜俩枣吗?”
上官季仙:“……”说话就说话,为什么总是攻击我?
君瑶又指着张格道:“独孤氏在河北道家大业大,庄园田地、商铺产业无数,晴儿有的是嫁妆辅助你,她呢,她有什么?”
张格:“……”我的系统呢,为什么别人穿越都有系统,只有我穷得连个铜板都没有?
君瑶长篇大论这一大堆,自觉万分入情入理,再没有什么值得君衡犹豫的了,便又把话往回收了一下:“当然,我方才也只是气话,这张氏终究与你、与晴儿都有情谊,我如何敢要她的性命,让你们都恨上我?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与她和离,我便收她为义女,为她另寻一门上等亲事,让她一辈子荣华富贵吃喝不尽!衡儿,你自幼长在宫里,当知以她的出身,跟着你,今后的路会有多难走。你若真的喜她怜她,放了她才是真的为她好。”
张格来气,这长公主还真是厉害,好话坏话都叫她一个人说尽了。她要是真的成了公主府的义女,谁知道有多少生不如死在等着她?
偏偏这事张格自己说了不算,她见君衡虽没有答应,却也没有驳斥,心里不由害怕起来。
她很清楚,与万里江山比起来,自己的分量可谓微不足道。那点情动喜爱算什么呢?他们连肾都没有走到,何况于心。
长公主手里的筹码重逾千斤,她却两手空空,身无一物。张格心底发凉盯着君衡冷峻的侧脸,他会怎么选呢?会……舍弃她吗?
结果张格这害怕还没持续两秒,只见君衡右手微微一抬——
“啪!”
鲜红烟雾倏地在半空散开,所有人瞬间一愣。
19. 第19章
君衡此人,十岁前是齐王府金尊玉贵的嫡长子,那时齐王和齐王妃还恩爱有加,夫妻父子之间全无芥蒂,齐王眼里甚至都看不到别的儿子。
十岁之后,齐王登基了,君衡立刻便被封为太子,入主东宫。虽然后来帝后渐渐失和,但皇帝并没有迁怒君衡,依然像从前一样尽心教导他。东宫自成一体,属臣无数,皆奉太子为主。
除了父母,君衡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
一个几乎顺风顺水了二十年,从未受过胁迫的储君,面对长公主的屡次进逼,君衡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感觉——荒唐。
长公主第一次以长辈身份强拦他们进府,君衡忍了。第二次君衡刚得知长安消息,长公主便以亲友故旧相胁,试图逼他休妻,君衡也只是忍着敷衍了一二。他想着待一切安排妥当,找个借口离开公主府便是,总不能为几句不中听的话就与亲姑母翻脸。
却没料到长公主竟连一天等不了,这次更可笑,直接变利诱为威逼,杀到他头上来了。
人的忍耐总有限度,君衡实在受够了这场闹剧,直接一支响箭上天,当即让所有正心惊肉跳等他做选择的人愣在原地。君瑶更是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红色代表示警,看到信号的玄甲军只需片刻便能攻入府中。君衡淡淡道:“姑母好像对玄甲军的战力有些误会,玄甲军乃是铁骑。”
铁骑,也叫重骑兵。不同于只以轻甲武装士兵本人的轻骑兵,重骑兵的士兵和马匹全部武装重型铠甲,配以长兵,具有强大的冲击力和防御力。且骑兵供养一比三,别看君衡只有五十重骑,实则队伍连带辅兵后勤诸多人员近乎两百。这样一支配备完善的重骑兵,拿下一千步兵都不成问题,区区一百府兵便想威胁他,实在太可笑了。
“姑母方才给我两个选择,现在我也给姑母两个选择。要么您就此息事宁人,我便只当此事没发生过,这就带王妃离开公主府,姑母还是为我雪中送炭的好姑母。若姑母执意要与我过不去……”
君衡话还未说完,门外已经陡然响起闷雷一般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外面的男女仆婢并不知发生什么事,只看到数名黑衣玄甲的兵马突然杀神一般攻入府内,虽未伤人,但只气势已让人瑟瑟发抖,当即吓得惊恐尖叫,四散逃离,没有一个敢上前找死的。
不过瞬息,数十骑玄甲军就已杀入院内,与君衡身边仅剩的五名士兵一起,将公主府所有人里外夹击起来!
“……”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长公主对此毫无预料,看着眼前杀气四溢的玄甲铁骑,一时竟不能言:“你、你这是,这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是她那里说得不对吗?还是条件不够诱人?
君瑶好一会才找回舌头,生气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一片诚心为你打算,纵你实在舍不得这女人,也不该如此刀兵相向!”
“诚心为我打算?”君衡冷道:“姑母口口声声说独孤氏愿做我臂膀,可一言一行却无不是在逼迫我,企图以各种利益控制我。”
君衡自十岁起,身边几乎全是为了各种利益趋奉、哄骗甚至利用他的人,人心究竟如何,他岂会辨不分明:“姑母并不是在找效忠的主君,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罢了。”
君瑶再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想的,连忙辩道:“我何时说过要你做傀儡,我分明是!”
“分明是要我做女婿,想扶保我重新入主东宫?”君衡唇角带着三分讥讽,冷淡道:“一个力逼我休弃患难之妻,还想用故旧亲友强压我低头的岳家,我可要不起。”
君衡若是个肯为利益低头的人,当初在延喜门早该和皇帝低头,换回太子之位了,那不比给长公主低头收益大多了吗?
实打实的储位都没能叫他屈服,区区一个独孤氏,一个空口画出来的大饼就想逼他就范?天下之大,能用的人多的是,他怎么就非独孤氏不可了?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若非干出这事的是他亲姑母,君衡早就一句‘去你的吧’甩袖走人了!
不过便是现在他说话这样不留情面,也已经把长公主气得面皮紫胀,哑口无言。君瑶很想继续发怒,可看看杀神一样凝着血气的玄甲军,再看看鸡崽子一样的公主府府兵,这鲜明的对比生生把她这口气噎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局面正难堪,清辉堂正门突然款步走进一人:“阿瑶,晴儿,在这做什么呢?”
众人回头望去,独孤晴双眼一亮,立刻跑过去抱住来人胳膊高兴道:“阿耶你来了!”快过来劝劝阿娘吧,给了多少台阶就是不下来,就快把表兄得罪死了,也快把自己坑死了!
独孤郁揽住女儿近前,似乎并未瞧见满院的玄甲军和府兵,只对着君衡温和道:“殿下的伤刚好,这大冷天怎么能站在院子里?”又说独孤晴:“你也是,做什么让你表兄表嫂在院子里站着,有什么话去屋里坐着说多好?”
独孤晴连忙小鸡啄米点头道:“是是是,都怪我都怪我!”说完转头便挽上张格的手臂:“七娘你穿得这样单薄,这样下去要受风寒的,快回屋里暖暖,我让她们煮姜茶来。”
张格此时心中多少复杂心绪,一时都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只好默默看了君衡一眼。
独孤郁也看向君衡,笑道:“正是,眼看已至哺食,都该饿了吧?今日厨房进了几条上等朱砂鲤,味极美,殿下养伤这些日子一直清汤寡水,想来也是许久未尝鲜味了,今日便解了这个禁如何?”
独孤郁生得清俊斯文,人到中年后更添三分儒雅之气,声音和缓,语气又温柔,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众目睽睽之下,君衡沉默一瞬,终是收了满身肃杀对着四周玄甲军一挥手:“好,有劳。”
……
周人喜食鲜味,除肉食外,鱼虾鳖蟹都在饮食之列,尤爱朱砂鲤。据说在一些盛产鲤鱼的淡水湖地区,上至妇孺下至小童,都会烹饪之法。所谓“尝自爱杯酒,得无相献酬。小童能脍鲤,少妾事莲舟。”
除了寻常的烹炸煮炒,周人还喜食鱼脍,鱼上岸即上桌,拌上葱姜丝、蒜、芥末、酱醋和橙子捣烂制成的果酱,主打一个“鲜”字。
张格夹起一片鱼脍,见这鱼片切得薄如蝉翼,忍不住赞道:“好俊的刀工!”这样的刀工她以前只在视频中见过,除了机器,寻常厨师可没有这等精致的刀法。
独孤晴就在她左下首坐着,闻言道:“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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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膳夫刀法甚妙,单是切鱼便会小晃白、大晃白、舞梨花、柳叶缕等数十种刀法,我还去取过经呢!”
她是学暗器的,小时候有段时间练准星,不知怎的就对厨房膳夫的刀法产生了兴趣,研究了好一阵。
张格:“咦,那你也会这些刀法吗?”好厉害,这些名字她听都没听过。
独孤晴自信道:“那当然,改日我带你去河里捉两条,咱们现捉现杀,我给你切,那才新鲜呢!”
公主府的家宴自然不会只有鲤鱼可吃,张格这些日子住在公主府,已经充分见识到了‘镇国长公主’的豪奢。
金杯银盏,玉碗宝碟自不必提,单是每人面前食案上的点心,便有单笼金乳酥、曼陀罗样夹饼、巨胜奴、贵妃红、七返糕、金领炙等数种,还有什么御黄王母饭、光明虾炙、鸭花汤饼之类的硬菜,全都食材精细、做法复杂、口味细腻。
有一道通花软牛肠,张格吃着觉得口感筋道,香味扑鼻。独孤晴解释道此菜是将羊羔骨头里的鲜嫩骨髓取出,加入作料配菜后再塞进牛肠烹调而成:“这菜虽好,但十分靡费,一般只有大宴时才做,寻常我也吃不着呢。”
张格闻言一愣,既是寻常吃不着,为何今晚竟备了?还没等她细想,对面独孤郁已经做了解答——今晚竟是一场送别宴。
“殿下皇命在身,想来也不便在洛阳逗留太久,既然殿下的伤已经痊愈,又有启程之意,我们也就不强留了。今日便权作送别小宴为殿下饯行吧,只是仓促设宴难免简薄,还请殿下见谅。”
独孤郁这话说得很自然,也很避重就轻,对今日清辉堂中发生的不虞丝毫未提,但话里的意思很明显。
张格与独孤晴对视一眼,俱沉默了,方才强撑起来的愉快气氛也瞬间烟消云散。而君瑶自从独孤郁出现,就再也没有说一个字。堂上一片沉寂,唯有君衡依旧神态自然:“孝期何谈欢宴,家常便饭就很好。”
独孤郁又问定于何时启程,他好吩咐人收拾车马,打点行装。
君衡:“明日卯正就走,这些日子多谢长公主和驸马盛情款待,就不必远送了。”
卯正时天都未亮,独孤郁心里一斟酌,笑道:“既如此,咱们自家人就不讲这些繁文缛节了,我看明日不如让晴儿送殿下与王妃一程吧,她熟悉孟津渡的人事,若有什么事也更便宜安排些。”
君衡看了看低着头不说话的张格,想她这些日子一直与独孤晴关系甚好,便点头应了:“好。”
·
秋分已过,天短夜长。
卯正时分的洛阳城,天光虽还未亮,晨鼓却早已敲响过数遍。星罗棋布的里坊大门在晨鼓声中大开,炊烟、叫卖声、走街串巷贩卖胡饼笼饼的小商贩、开门起肆的各色商贾……沉睡的洛阳城升起烟火之气,渐渐喧嚣热闹起来。
然而相比热闹的里坊大道,正在黄土路上向北赶路的一行人气氛就沉闷多了。除了吱哑的车轮声和呼啸而过的瑟瑟秋风,整支队伍只剩下哒哒马蹄声和铠甲刀剑碰撞的金戈声。
良久的沉默后,静寂的马车中方传出一声人语。
……
“对不起。”
20. 第20章
“抱歉。”
两声道歉竟然同时响起,已经在马车里相对沉默良久的张格和独孤晴都愣了一下,两人抬头对视片刻,又同时笑起来。
独孤晴伸手拉过张格的手握住:“你为什么要道歉?又不是你的错。”
张格看她左边脸颊还泛着红,拿出药膏给她擦脸:“你又为什么要道歉?也不是你的错。”
独孤晴心里一暖,继而一酸,眼眶竟有些红了:“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该同你道个歉。”
张格放下药膏,看着她带着伤口的嘴角低声道:“我也是,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心里想同你说声抱歉。”
两人眨眨眼睛,又不觉笑倒在一处。
张格:“伤口还疼吗?昨晚怎么没有冷敷一下?”
独孤晴:“不疼了,敷过的,只是这次阿娘太生气了,用的力气大,不然早该看不出来了。”
张格一愣:“长公主经常打你吗?”
独孤晴微微抿嘴:“也没有很经常吧,有几次我把阿娘气狠了而已。”她不想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转头从荷包里拿出几张纸递给张格:“七娘你看下这个。”
张格接过来,见是几张单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种物什:“这是什么?”
独孤晴:“是阿耶给你们准备的程仪。”
程仪是下级相送上级,或是亲友相赠旅人的路资,一般以钱财为主。
公主府这份单子却不止于此,除了大量金钱,还记有金花大银盆二,金花银双丝瓶二,金镀银盖碗二,金平脱海一冰盖,金平脱杓一……玛瑙盘、玉腰带、并金鱼袋……紫绸绫衣十副,内三副锦袄子并半臂,每副四事,熟锦绸绫三十六具……内漆半花镜,犀角梳篦刷子,碧罗帕子,红罗绣帕,紫罗枕,银沙枕……好大手笔。
怪不得方才启程时队尾又添了两辆大车,除了之前他们在西市采买的东西,还有许多没见过的箱子。张格想起方才独孤郁在府门外同君衡说了好一会话,想必就是说这些吧。
其实行路带着这么些金贵东西多有不便,不过张格也能理解君衡接下这份程仪的决定。接了,意味着此事就此揭过,姑母还是雪中送炭的好姑母,而不是落井下石的逐利者。
独孤晴见张格看着单子沉默,端详了一下她的神色,小心道:“七娘,你不高兴吗?”
不高兴?张格不解道:“没有啊,我哪里不高兴了?”
“你……看着像是有一点不高兴。”
独孤晴自幼便对人的情绪十分敏感,张格这个反应实在出乎她的意料,此时不禁面露忐忑道:“你不喜欢这些吗?这都是我昨晚去库里一件件挑出来的,都很漂亮的。我是想着你一路风尘仆仆,兴许很多东西都买不到合适的。”
她和阿耶都是好意,他们是真的想化解这次的冲突,与幽王府重修旧好的!
张格连忙道:“不是的,我很喜欢,你不要误会。”这话方一说完,她自己却也有点茫然了。
相比独孤晴的敏锐,张格对自己的心思却有点迟钝。因为她向来是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手和嘴都比脑子快得多,所以有时候自己都没搞明白心里怎么想的,七情六欲已经直白地写脸上了,事情也干完了。
直到独孤晴将他们送上船离开后,张格还在琢磨独孤晴方才的话。她有不高兴吗?为什么?
若说是为了长公主谋算一事,脸也打了,气也出了,也没有影响她和阿晴的情意,最后还得了这样一大笔赔偿金。看起来好像赚翻了,还有什么值得不高兴的吗?
不过,张格摸了摸自己心口——这里好像确实梗着点什么,有一点点不舒服。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笼罩着她,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道不明。
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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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波浩浩东倾,今来古往无终极。
官船二楼的甲板上,君衡也正对着滚滚黄河出神,上官季仙已经见他在这站了许久,眉头一直紧紧皱着,不禁凑过来问:“怎么了?”
君衡若有所思道:“之前你查张家,除了张郤的事还有没有查出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上官季仙仰头想了想:“没有吧,张家都没什么人了,还能有什么别的事?”
——莫名其妙娶了个太子妃,还是掖庭罪眷出身,君衡缓过劲后自然是要查一查的。张家的事倒也不难查,这里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瓜葛。
张家原本是个不大不小的士族,历代书香,翰墨名门,先朝时也出过几个留名的‘名士’。不过张家人做官的本事都了了,只闻书香不闻世故,久了自然不免式微。
到先帝登基时,张家已是家道中落,在长安这种跌个牌匾能砸到三个世家子的地方,早不知边缘到哪里去了。
不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张家这一代家主张郤,也就是张格原身的父亲,全不似张家人那般固执清高,是个十分灵活变通之人。他拒了恩师的推官,选择走科举晋身。成功入仕后一路青云直上,最后不但成功坐上太子少师的高位,还成了当时太子的心腹——也就是当今陛下的政敌。
上官季仙以为君衡是忌惮张家旧事:“张家当年虽因清算罹难,但王妃当时年纪尚幼,不见得知道这些事,何况就算知道也没什么吧?”
当年齐王夺嫡成功,登基后遭到政治清算的人家多了。这里面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冤屈和仇怨,朝堂几多凶险,自古成王败寇,张郤既然选择入局,自然要承担赌输的风险。
何况此事已过去十年,早已盖棺论定。张郤已死,张家族人本就不多,剩下的早就或死或散,女眷没官后更是前尘尽斩,宫门一关,出身便只是过往了。陛下日理万机,哪里有闲心去针对一个七岁就没入掖庭的官婢。
君衡摇头:“不是说这个。”
不是这个?上官季仙想了想,又道:“那是王妃那位小姑母?”
张家族人虽然罹难四散,但当时已经出嫁的女儿却没受什么牵连。张郤有一妹妹名张卿,早在张家出事前便嫁去了幽州,嫁的正是幽州当地士族,四大家族之一的范阳卢氏。
而如今,这张卿恰是卢氏北支长房的当家夫人。
此事君衡和上官季仙知道后也曾聊过——原以为内侍省挑中张格是因为品貌,却不想这里面竟还有这种瓜葛,看来陛下心中果然另有盘算。
上官季仙回忆了一下近几日传来的消息:“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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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丁忧在家,北卢近两年深居简出,也无甚新事。王妃这位姑母虽是亲的,但听说当年出嫁时闹得极不愉快,早与娘家断了往来。”
不然以范阳卢氏的人脉,王妃也不至于入宫十年还是个官婢。
上官季仙说完见君衡依旧皱眉不语,疑惑道:“怎么,到底出什么事了?可是张家有什么不妥?”
君衡抬手捏了捏眉心,轻轻一叹:“不是张家有什么不妥,是王妃。”
“王妃?”上官季仙一愣:“王妃能有什么不妥?”
这王妃虽是官婢出身,但说话办事一点也不怯,大方又灵活,处落难之境却无不安,如此乐观豁达勇敢,又漂亮率性,很难得了啊!
君衡却沉声道:“正因为没什么不妥,才觉得不太对。”
具体到底是哪里不对,君衡一时也说不太分明,但有一点却是很明显的:“你觉不觉得,她不大像个官婢?”
上官季仙一怔,眼睛倏地睁大,继而恍然大悟:“是……好像是不太像!”
如此一说,何止是不太像,简直是一点都不像!
官婢是什么样子的?上官季仙平日常来往宫廷,也见过无数宫女。虽说这世上千人千面,宫女在私底下肯定各有性格,但宫廷是什么地方?是这世上最有规矩、最压抑、最容不得‘性格’二字的地方!
不管一个人的真实性格如何,在私底下怎样说话办事,一旦在宫廷里待久了,走出来都一定会沾染上宫廷的味道。
别的先不说,官婢入宫,上的第一课就是‘学会畏惧’。不是学会畏惧这座皇城,畏惧皇帝与皇后,而是要学会畏惧这座皇城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这甚至不需要旁人来教,每个入了皇宫的人都能自学成才。
而第二课便是要‘学会隐藏’。不管心里想的是什么,动作、眼睛、嘴巴甚至神情,都不该轻易泄露自己真正的心思。可张格呢?
君衡回忆两人相识后的点点滴滴,回忆丽池院内发生的桩桩件件,神色渐渐沉下来:“她太真、太勇,太无畏了些。”
她不畏惧陈士良,不畏惧康王,不畏惧长公主,甚至面对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储君,也没有丝毫敬畏之意。
尤其是这次刀胁长公主,如果前面那些还能说她是天性使然,只是勇敢,可这次的举动,却绝不是一个自幼入宫的官婢,敢有的想法!
君衡又突然想起之前那迷离的一夜,想起她蛊惑人心的眼睛……她的感情和情绪是那么直白,那么热烈,那么真诚,一颦一笑丝毫不加掩饰,波涛汹涌,强烈到几乎将他淹没。
可是现在想想,一个在皇城里挣扎了十年的女子,怎么可能还有这样强烈的感情呢?
——不可能这么真,所以只能是假的。
江上寒风凛冽,胸腔冰寒入骨。怒火涌上心头,君衡面上渐渐浮起寒霜,冷声道:“她不可能是关在宫里十年的张七娘,传书少卫,查!看她到底是谁。”
“......是。”
事情来得太突然,若真是偷梁换柱,这里面的水可就深了。上官季仙凝眉想了想,突然道:“那王妃那里怎么办?要不要......先将她拿下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