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春衫》 1、南冠客 “卢公,他昏过去了。” 掌刑的小吏停下手中沾满暗红色鲜血的鞭子,转身请示一边坐着的官员。 那个被尊称为“卢公”的官员连眼皮子都未曾抬一下,只是上下翻动了下自己的手掌,而后抬唇,说出一句:“泼醒。” 小吏看着犹豫了两下,但最终还是从一旁的木桶里舀出一瓢水来,朝架子上绑着的那个人脸上泼过去,冰水从他的脸上滑落,坠入他的衣领时已经成了淡红色的血水,再与他身上的伤口处的血混成一体。 戚照砚被刺骨的冷意激醒,缓缓地抬起眼皮子,喉咙中发出两个难以分辨的音节。 如今正值隆冬,外面的雪一脚踩下去足足有三寸深,大理寺监牢的墙壁仿佛都结了一层薄冰。 乱糟糟的头发披散在戚照砚的肩背上,部分发丝糊在他的脸上,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瘦骨嶙峋,任凭是谁也看不出来这是戚氏长公子,昔日大燕的天之骄子,少时以文名动天下,弱冠之年便已经是门下省给事中,若是不出这样的事情,或许再过几年,便可拜相。 戚照砚因为疼痛,稍稍挣扎了下,便带动绑着他的锁链叮叮当当的响动。 审讯他的人叫卢峤,时任大理正,出身范阳卢氏,戚照砚昔日的同窗好友。 卢峤听见锁链碰撞的声音后,终于抬起头来,以阴鸷的目光盯着他,“戚照砚,我好心劝你一句,不如招了吧,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你早点招了,少受些皮肉之苦,我也好写好文书交给上面结案,大家都过个好年。” 当然,这里能过个好年的人,并不包括他戚照砚。 戚照砚迎上他的目光,颇是艰难地开口,“我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 卢峤听见这句话,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今年春天,靺鞨大举进犯,越过燕山,陈兵奚关下,直逼檀、蓟二州,你父戚绍奉陛下之命,从长安领兵五万前往应战,你则作为行军司马随阵出发。” 卢峤说着慢慢踱步到他面前,“你既然担任行军司马,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职分?在戚绍误信靺鞨人假传的情报欲轻敌冒进、越过燕山迎战靺鞨人时,又为何不出面阻拦?在明知靺鞨人是调虎离山,想要釜底抽薪的时候,又为何不回援?以至于檀州城空了两天,若非文穆长公主率军连夜奔袭六百里,整个幽冀之地怕都是要拱手让人!” 卢峤这句说完,看见戚照砚垂着眼,又以很大的力道将他的脸抬起来:“你既然被靺鞨人生擒回了他们的王庭,又为何在半年后又出现在了奚关底下?还是说半年前檀州兵败本就是你和靺鞨人里应外合,是你通敌叛国在先?” 戚照砚咳嗽了两声,并不回答。 通敌叛国这样的罪名,他绝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认了。 卢峤松开了手,旁边便有小吏从桶中舀了一瓢温热的水,替他把手上的血污冲干净。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半死不活的戚照砚,“冥顽不灵,”说着又转头看向小吏,“继续用刑。” 墙倒众人推。 落在戚照砚身上的鞭子并没有因为他出身东海戚氏,从前深受器重就轻一些,他便死死咬着牙关,不愿意让自己松口,只是从喉中溢出几声闷哼声。 长鞭过身,他想到的却是半年前的那场仗。 黑云翻墨,隐天而蔽日,北风将旌旗吹的猎猎作响,阇台上仍燃着烽烟,薄暮冥冥,肃杀之气便欺入了整座城池,似是要将厚重的墙推翻,雉堞上尚且沾染着血迹,三月初,檀州城下的还是一片荒芜,向北便是奚关、燕山,再往北便是瀚海靺鞨。 戚绍手中拿着的正是斥候探听来的情报。 戚照砚看着站在沙盘前的父亲,握紧了挂在腰侧的剑,“父亲,靺鞨人此次来势汹汹,且已然越过了燕山,断然没有忽然分兵往云州方向的可能,稳妥起见,还望父亲……”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戚绍冷声打断,“住口!” 戚照砚抱拳跪在地上,仰头看着这个并不喜欢他的父亲,恳求道:“属下戚照砚,以行军司马之名请将军遣斥候再探,切莫中计。” 戚绍并不理会他,转头朝身边的兵士吩咐:“把他拖下去。” 兵士面面相觑。 “拖下去!” 在戚绍的呵斥下,戚照砚最终还是被拉了下去,临了还在朝戚绍喊:“将军切不可轻敌冒进。此时以守为上策啊!” 然而戚绍最终还是不曾听劝告,以斥候带回来的消息为准,率兵五万绕至燕山东侧,企图将靺鞨人攻打个措手不及。 摐金伐鼓,旌旆逶迤。 却没想到恰恰是中了靺鞨人的圈套。他建功心切,企图将靺鞨主力在燕山一网打尽,然被困在燕山脚下数日。 戚照砚带着自己的帐下三千人突围,欲请相邻的蓟州、妫州出兵援助,却在到奚关和檀州之间的时候,遇到了伏兵,伏兵皆是配了弓箭的轻骑,人数虽不多,但却足够灵活,他带着的重骑面对远攻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塞北冬春,孤城落日,力尽关山,斗兵渐稀。 鼻尖萦绕着的血腥气,身上的痛觉,让戚照砚一时分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身处檀州外的战场,还是大理寺的监牢。 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让他也有些分辨不清,到底是身边将士的惨叫声,还是掌刑人的逼问声。 在意识渐渐陷入昏沉的那一刻,他隐约听到了一句“继续泼”。 而后猛地顿头,睁开眼睛的时候,又是光线昏暗的大理寺监牢,地板上的湿痕分不清是血还是水。 掌刑的人手上的鞭子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卢峤,语气中有些顾虑:“卢公,要不还是缓缓,别把人给打死了。” 卢峤往旁边啐了一口,不咸不淡地说:“怕什么?他都被提到大理寺三四天了,你见戚家人派人来过么?你还是,太年轻,太心软。” 掌刑人弯腰应和了两声,有意让戚照砚缓一缓,于是站在卢峤跟前,问道:“卢公,下官不大明白,他被生擒到靺鞨半年,杳无音信,礼部都打算给他立传了,却又被扔到了奚关外,若非文穆长公主殿下,只怕都没有命回来,这么审他,到底是图个什么?” 卢峤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往掌心里哈了两口热气,扫了眼衣衫单薄的戚照砚,说:“你实心问了,我也就提点你两句,你也说了,他戚照砚被靺鞨人捉走长达半年,谁人知道这半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谁又能保证他有没有通敌?这是不是靺鞨的周瑜打黄盖?事关军国大事,即使是长公主殿下,也不敢为他作保。” “更何况,当时的燕山檀州一战,本以为无人生还,许多事情想要追查也无从问起,但如今他回来了,便算是唯一的生还者,这么大的窟窿,自然需要一个人顶上,他当时又身兼行军司马的要职,你说,这件事不由他来担着还能由谁来担着?” 卢峤说着抬头眯着眼看了下自房顶的小窗里泄露下来的光,感叹了句:“这东海戚氏还真是看的清楚,也是沉得住气,现在还没有动静,”他说到这里,看向戚照砚,轻轻摇了摇头,“你也别怨我不顾昔日同窗之谊,戚氏不管你,我也左右不了我们范阳卢氏,招了吧。” 戚照砚喉结上下滚动了两圈,忽然尝到一股咸涩味,本来要从唇角流出来的血被他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卢峤看着他,眸色晦暗,掸了掸自己的膝头,像是不经意间提起:“哦对,忘了告诉你,你当年在檀州出事的消息传到长安后,你妹妹,一人一马,执意前往塞北,说是活要见她哥哥的人,死也要见到她哥哥的尸体。” 他说到这里,刻意停了下来,观察着戚照砚的表情。 他在大理寺做大理正这么久,自是明白,对于戚照砚这样的人,是攻心为上。 戚照砚闻言,果然仰起头来,看着卢峤,颤抖着唇:“你,你们把她怎么了?” 卢峤笑出了声,“看你这话问的,我能把她怎么样?她独自一人去了檀州后,再也没有回来,和你当时一样,杳无音信。” 戚照砚闻言,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此刻只觉得,眼前的人,像是毒蛇吐着蛇信子一样。 他想到自己被擒到靺鞨的那半年,终于没忍住咳出一大口血,头也垂了下去。 这时外面来了个小吏,先是对着卢峤行了个叉手礼,又道:“卢公,文穆长公主的意思是,手下注意点分寸,别把人给弄死了。” 听到“文穆长公主”几个字,卢峤的眼睛忽然就亮了,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问道:“远微,我是说长公主殿下来了么?” 文穆长公主荀远微,是半年前连夜率兵驰援檀州的人,也是把戚照砚从奚关外带回长安的人。魔/蝎/小/说/m/o/x/i/e/x/s/.c/o/m 2、阵云高 小吏低头说:“殿下没有来,是殿下遣了身边的内监过来说的。” 卢峤整理衣裳的动作顿了顿,瞧着有些微的失落,但很快调整了回来,“你转告那位中贵人一声,前段时间我去徽州,特意带了长公主殿下最喜欢的君山银针,又新得了方成色上佳的歙砚,待处理完大理寺的事情,亲自送去殿下的府邸。” 小吏记下卢峤的话,便出去了。 卢峤又看了眼被绑着的戚照砚,和先前掌刑的那人说:“让他先歇一会儿吧。”说罢便沿着石板铺就的窄道,出了大理寺的监牢。 外面的雪还没有停,空气里带着干净的冷意。 他站在门口,朝北看去,进了承天门,便是太极宫。 九天阊阖,可望冕旒。 坐落在这座巍峨皇城里的廷英殿,则是大燕天子平日接见群臣的地方。 碧瓦朱檐,丹楹刻桷。 当朝天子胞妹——文穆长公主荀远微此刻便坐在其中,着着一身挼蓝色的襦裙,外边是同色系的镶着毛绒边的半臂,面前的青瓷茶盏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即使换回了寻常娘子的衣裙发髻,也很难让人忘记,大燕自贺兰山以东至燕山的大片疆土皆是她领兵作战,一城一关地收入囊中的。 长兄荀远泽鼓动父亲起兵的那年,她才十五岁,而这一年,荀远微也不过二十岁。 荀远泽也只是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空青色直裰,玄色襥头,未曾坐在作为天子平日里坐着的主位,而是与荀远微坐在一起,两人中间,隔了一只雕花镂空的小桌案。 他转头看着荀远微,问道:“远微你的意思是,想留那个戚照砚一命?” 荀远微应了声。 荀远泽有些疑惑,“为何?若非戚绍临阵不慎,轻信靺鞨人的虚假情报,不派遣斥候再三查探,怎会被围困在燕山脚下?又怎会让奚关和檀州被釜底抽薪,使得你不得不率兵昼夜疾驰六百里,才得以守住檀州。” “皇兄两年前封我为长公主,那为皇兄镇守大燕北境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荀远微平声道,“更何况,皇兄也说了,这些都是戚绍的问题,至于当时的行军司马戚照砚到底有没有劝谏,戚绍听了没有,又听进去多少,大半年过去,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荀远泽本来要去端茶盏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所以你觉得这戚照砚是无辜的?” 荀远微沉吟了声,轻轻摇头,说:“倒也不是说他是无辜的,他毕竟是那场战役唯一的生还者,又被掳掠去靺鞨王庭半年,半年前在奚关檀州是什么情况,后来去了靺鞨又发生了什么,这些大理寺还在审,要看他怎么说,不过这件事若是要追责,那也只能是他顶罪。” 看荀远泽没作声,荀远微又继续道:“而且我当时到檀州的时候,情况有些复杂。” “怎么说?” 荀远微用手探了下茶盏的侧壁,发现茶水已经不太烫了,才用指尖蘸取了些茶汤,在小几上一边标画,一边道:“这是燕山,根据当时送到长安的军报,戚绍应该是在此处被靺鞨人包围了,这里是奚关,往南一百余里便是檀州城,而戚照砚是在奚关和檀州中间被伏击的,他被伏击的时候奚关尚未陷落,戚照砚又是怎么在这里被靺鞨人所伏的呢?” 荀远泽敛了敛眉,道:“继续讲。” 荀远微叩了叩桌面,语速也比先前快了些,“这件事的确有蹊跷,但是又毫无痕迹可查,我当时到檀州的时候,奚关已经陷落,檀州虽是一座空城却安然无恙,戚照砚不知所踪,檀州城外只有堆成山的尸首,若是他在开战之前就已经和靺鞨人里应外合,戚绍所率五万兵马在燕山底下被包围,奚关陷落后,靺鞨人攻下檀州是旦夕之间的事情,怎会留檀州一座空城?但如今戚照砚作为人犯,他的大部分陈词都没有佐照,即使是真的,恐怕也会被认为是开脱之词。” 荀远泽听到此处,不由得了然一笑,道:“朕是听明白远微的意思了,你分明想保这个戚照砚,不仅仅是保住他一条性命,而是保住他在这大燕朝堂上的一席之地,这才兜兜转转和朕说了这许多。” 荀远微对此未置一词,便算是默认了。 “只是据朕所知,你这两年一直在武州,那戚照砚也未曾离开过长安,你是什么时候和他有联系的?” 荀远泽支着下颔,一副长兄的模样。 荀远微想了想,如实道:“长治元年离开长安时,和他在朱雀门擦肩而过,若说见面,我是在奚关外头把他捡回去后,才知晓他的身份,此前并不认识。” 她中间顿了顿,接着道:“我请皇兄保他,其一是觉得檀州的事情并不简单,若以后想查,不至于无迹可循,其二,也算是一些私心,我少时所作的《哀江山赋》和让戚照砚一赋成名的《怀萧鼓赋》曾并称为前朝二赋,即使如今戎装军甲在身,也想来日绮窗前,和他好好切磋一番。” 荀远泽全然没有想到妹妹是因为这一层想将戚照砚留下来,也不由得感慨一声:“朕又何尝不珍惜他的才华,名士周冶,曾评述他‘琨玉秋霜其人,蓊蔚洇润其文’,并将他收作了唯一的学生,可见对他的器重,只是世人听到的往往只有他们想听到的,一个人的清白名节,于那些虬根百曲的世家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荀远泽这句话已经说得相当明白了。 以戚照砚如今的处境,若是东海戚氏不出面周旋,不会有人想保戚照砚,这看起来是个死局。 比起造神,世人更希望看到神于神坛坠落。 荀远泽见远微不说话,看了眼她面前放着的那盏已经用手指蘸取过的茶水,旁边伺候的内监立即很懂事地上前来为远微换了一盏新茶。 他匀出一息来,才和荀远微道:“作为兄长,我知晓你钦佩欣赏戚照砚的才华,也知晓你当年写出《哀江山赋》的时候,父亲屡屡为你骄傲,却在请周冶品评你的文章时,被周冶以‘一个女娘所作之文章,虽冠以江山,又有只字可取’之言拒绝,你当时以为周冶心性高傲,却没想到他不久后便盛赞戚照砚,为兄知晓你心里存着气,但作为大燕的天子,想要他死的人有千百种理由,就眼下的状况,你想保他,很难。” 荀远微保持了缄默。 无他,只因荀远泽这两句的确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出身颍川荀氏,父亲也曾是饱学之士,母亲则是世代出武将的渤海高氏出身。远微自幼跟着父亲学习经史子集,而兄长荀远泽更喜欢跟随母亲学习兵法,舞刀弄枪,若是五年前,荀远泽没有劝父亲起兵,她或许可以安安定定地做个会些骑射功夫的“女诸生”。 但事情的发展往往不是这么一帆风顺的,父兄起兵,作为荀家的女儿,她便只能放下手中的书卷,从此看云横秦岭,看雪拥蓝关,再也没有机会潜心于文章之事了。 周冶当时的那句带着轻慢之意的话,也始终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她一时也说不太清楚,自己想保戚照砚,到底是因为欣赏他的文才,还是因为不甘周冶以她是个女子轻视她,她便要周冶的最宝贝的学生戚照砚承认她的文章。 这片阒寂最终还是由荀远泽打破的。 他状似无意地看了眼身边的内监,问道:“高正德,戚照砚这个案子,现下是谁在审?” “回陛下,是大理寺的卢峤。” 荀远泽按了按眉心,道:“去将他传过来吧。” 卢峤本想着等荀远微出宫后再亲自去长公主府拜谒的,却没想到天子竟然先一步传他去了廷英殿。 先前审问戚照砚半天什么都没审问出来的气瞬间消散了大半,立刻跟着高正德进宫了。 但在天子面前,他也不敢将冒犯的目光在荀远微身上停留半分。 等到天子问他案子审查得怎么样的时候,卢峤才道:“臣无能,戚照砚不肯说他在靺鞨的半年都做了些什么,也不肯承认他通敌叛国之事。” 荀远泽启口:“这么说,三司会审后,是已经认定这戚照砚有罪了?” 卢峤揣摩了下荀远泽的意思,才道:“燕山檀州一战,我朝死伤惨重,若非长公主殿下,战局绝不会这么稳定下来,这样大的罪责,总归是要有人担的。” 半晌未发一言的荀远微却在此时抬起头来,看着卢峤,问道:“若是本宫没有记错,礼部都已经给他定了谥号打算立传了,那若是本宫未曾将他从奚关带回来呢?你所谓的罪责又要落到谁身上?” 远微虽为长公主,但因为一直戍守边关的缘故,一直不太喜欢自称“本宫”,所有人都看出来她有些生气了。 卢峤显然也没有料想到荀远微会这么想,一时有些失措。 荀远泽在一旁瞧着,抬了抬手,让卢峤先退至一边,又和高正德道:“拟旨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 3、赴兰台 远微从荀远泽跟前拿了圣旨后,又从宫中传了太医,直接往大理寺去了。 卢峤跟在荀远微身后,想凭着身高为她撑伞,荀远微却先他一步,从高正德手中接过一把伞,兀自撑开了。 卢峤握紧了伞柄,深吸了口气,还是跟在荀远微身后。 左右从小到大,他被这位长公主拒绝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从丹凤门出来向东沿宫道往大理寺的路上,荀远微未发一言,卢峤拿不准她的心思,也只好保持沉默。 等到了大理寺的监牢门口时,卢峤顺手接过荀远微手中的伞,叉手道:“殿下,这监牢中污秽不堪,里头也不怎么清理,关着的都是朝廷的重犯要犯,宣旨这样的事情,臣来就可以了。” 荀远微乜了他一眼,冷声道:“且不说大燕建立之前,单论我镇守武州的这两年,见过的尸骸鲜血早已数不胜数,或者,你若是见过半年前檀州城外堆积成山的尸骨,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言罢也不管他,提着裙角便进了监牢。 看守监牢的小吏既不敢阻拦荀远微,亦不敢抬眼去看刚被长公主落了面子的卢峤。 甫一踏进监牢,便可以闻到那阵扑鼻而来的混着铁锈气的腥膻味,那股阴冷和塞北战场上的干冷也是截然不同的。 荀远微攥紧了手中的手谕,不禁想:战场上的殊死一战无外乎是胜利和功名,但在这座牢狱中,受刑流血,图谋的又是什么呢? 这是她第一次来牢狱,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一时竟得不出答案。 这时,小吏提醒她:“殿下,到了。” 荀远微收回思绪,抬眼看过去。 大理寺的人不知晓文穆长公主会突然带着圣旨来大理寺,故而都没有来得及给人犯身上披一件衣裳遮蔽一番。 戚照砚被挂在架子上,脚腕上绑着沉重的铁链,手腕也无力地向下耷拉着,白色的衣衫上尽是深深浅浅的鞭痕,皮肉也跟着绽开,向外翻着。 荀远微分明在战场上见过比这更惨烈的状况,更严重的伤势,在看到戚照砚的第一眼,心中想到的却是,他本不该是这样的。 是同情,还是怜悯? 荀远微说不清楚。 小吏手忙脚乱地朝荀远微行礼,想要用冷水将戚照砚泼醒,却被远微止了动作。 她展开手谕,念道:“原给事中、幽冀行军司马戚照砚一案,已逾半年,戚照砚既不招认,亦无确凿之证据为其定罪,念檀州最终得守,故将其贬为从六品秘书郎,开年后往秘书省,协修前朝史书。” 从正五品的给事中贬作从六品的秘书郎,还真是不痛不痒。 原来荀远泽早已有打算,只是想试探远微的心思,毕竟事关边防军情,人又是远微带回来的。 站在一边的卢峤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处理结果,他本以为即使天子想留戚照砚一命,但也会判个流刑或是直接罢官,却不承想只是将他从朱袍贬作绿袍。 小吏听了旨意后,立刻上前去将绑着戚照砚的锁链解开,他身上一时失去了支撑,差点跪倒在荀远微面前,小吏眼疾手快地去把他搀扶起来,免得他冲撞了长公主殿下。 戚照砚身上没有多少力气,身量又高,小吏一时竟也难以支撑。 荀远微瞧见,上前去抬了一下他的胳膊,小吏这才勉强将他扶稳。 戚照砚缓缓抬起头来,嗓音有些嘶哑,似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问出一句:“为什么救我?” 荀远微看见他的伤情,蹙了蹙眉,没有理他的话,转身和卢峤吩咐:“找几个人把他扶下去,让太医给看看伤,找身干净些的衣服,再备上些膳食,所有花销算在公主府的账上。” 卢峤虽然不悦,也只能一一应了,再说这也花不了几个钱,哪里能真麻烦荀远微。 荀远微忽然觉得心头莫名地有些堵,落下这句话后,便先行离开了。 出了牢狱,荀远微深吸了口气,干净的冰冷顺着她的喉管滑入心腹,她才觉得好受一些。 不过多久,太医为戚照砚处理完伤势,提着药箱出来和荀远微行礼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加之受了寒,伤口碰了水,有些发热,不过性命无虞,现下已经昏睡过去了。” 荀远微颔首:“多谢,明日还请太医再随我来一趟。” 戚照砚虽然未曾被定罪,却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说他无罪,戚氏也不曾来过问,他这几日便只能暂且安歇在大理寺空出来的一间直房里。 太医为他处理过伤口后,又有大理寺的小吏端着熬好的药过来喂他喝下,他才算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过往二十二年的事情便如外面纷飞的雪絮一样朝他飘来。 外人瞧着他出身名门望族东海戚氏,母亲又是前朝公主,是戚绍的嫡长子,年少成名,惊才绝艳。 但其实不然。 母亲是前朝天子为了稳固戚氏赐婚给父亲的,在此之前,彼此都有心上人,成婚之后更是一对怨侣,没有世人以为的琴瑟和鸣,更没有相濡以沫,只有与日俱增的相看两厌,父亲更是在和母亲成婚后的第二个月,就悄悄将心悦的娘子接回了府中,戚照砚出生不到两个月,父亲的侍妾便为他生下了次子,于是厌乌及乌,愈发不待见他,母亲也不例外,在他面前,从未有过慈母的一面。 他七岁那年,母亲因为生妹妹难产,但还好,还给他留下来了妹妹。 或许是母亲的死让父亲心中有了些许愧疚,又或许是因为妹妹不会抢了二郎的风头,戚绍对妹妹,倒是比对他要和蔼一些,妹妹的性子明媚热烈却又不骄纵,像个小太阳一样,戚照砚常常想,若是没有妹妹,他真不知自己是如何在戚家撑二十余年的。 好在他勤学不殆又天资聪颖,即使戚绍不喜欢他,他也在十七岁那年,因为一篇《怀萧鼓赋》得了天下第一名士周冶的青睐,并将他收作了唯一的学生。 周冶于他,既是老师,亦如父亲,他也甚是感激,甚至连他的表字,都不是戚绍取得,而是周冶给他取的“观文”。 梦中的画面忽然一转变,耳畔又回响起卢峤的那句“她独自一人去了檀州后,再也没有回来,和你当时一样,杳无音信。” 当时战乱还未平定,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在黄沙漫天,几乎和靺鞨人短兵相接的檀州,会发生什么,戚照砚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但又为何会杳无音信? 他恍然惊醒,一大口喘气,便会扯动身上的伤口。 额头上全是汗珠,身上的亵衣也已经被浸出来的汗水打湿,他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却听到了外面有人叩门。 “有人找。” 话音落了,直房的门便被从外面推开了,寒冷之气便夹杂着风雪进来了。 戚照砚朝着门外看去——来人正是他的老师周冶。 他一时顾不得身上的伤口,匆忙掀开被子,翻身下榻,强忍着身上的伤痛,和周冶拱手。 周冶上下扫了他一眼,问道:“为什么要回来?” 戚照砚怔住了,动了动唇,喃喃了两声:“老师。” 周冶没有应他这句,只是问:“我问你,为什么回来?为什么从奚关活着回来?” “你若是没有回来,于大燕而言,不过是一场失败的战争,但是你为何要回来?还要去修前朝的国史,去背着满身污泥活下去?” 这番话于戚照砚而言,可谓是晴天霹雳,他缓了很久,才抬眼看向周冶,就像当初请他点评《怀萧鼓赋》时那样不知所措、战战兢兢。 “老师,我以为你是来关心我的……” 但他的脆弱似乎并没有让周冶有所心软,周冶狠狠拂袖,冷声道:“我有没有教过你,名比命重要,要留清白在人间?” 戚照砚这些日子积攒起来的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面临决堤,“可是老师,连您也不相信我么?”他说着跪下来伸出双手捉住周冶的广袖,抬头仰视着周冶。 周冶厉声道:“住口!不要叫我老师!我没有你这个学生,没有你这么个不顾名节的学生!” 戚照砚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周冶将自己的袖子一扯,却没有扯动,只是让戚照砚摔倒在了地上。 他便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将自己的袖子从中间划开,落下来一句:“我今日便与你,割袍断义。” 说罢也不顾戚照砚的解释与哀求,大开着直房的门,踏着满天地的风雪而去。 戚照砚紧紧捏着那半截袖子,朝前面膝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老师,老师。” 他实在想不懂,那个授他学术、赐他表字、待他如亲父一样的老师,竟然会这么轻易地抛弃他。 天地为之一白。 他的视线里却出现了一个此时最不想看到的人——荀远微。 是她,将自己从奚关外捡回来的,要不然,他或许真得会在奚关外死去,不管是因为身上的伤,还是因为饥寒交迫。 荀远微来的时候看见了周冶,再看到戚照砚如今这副模样,还有他手中的那半截袖子,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她最耿耿于怀的事情在这一刻落了幕,那个天纵英才的戚观文被他的老师抛弃了,但远微却一点也不觉得快慰,就像是有人往湖面上扔了一颗小小的石头一样,激荡起了一片波纹,却久久消散不去。 她其实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荀远微将手中撑着的伞收了,搁在门口,看着跪趴在地上,一脸狼狈的戚照砚,叹了口气,道:“起来。” 戚照砚却不为所动。 荀远微也不恼,继续重复了一遍:“起来。” 戚照砚没有理会她的话。 远微这次蹙了蹙眉,“是你自己起来,还是我将你拎起来?” 戚照砚人没有动,却问荀远微:“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让我活着回来,不让我死在奚关外,又为什么将这件事草草揭过?” 这话里全是隐忍的悲怆。 荀远微最终还是没有将他直接拎起来,而是缓缓蹲下身,看着他单薄的衣裳,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在他肩背上,平声道:“你是大燕人,又那样出现在我的眼皮底下,我没有理由不救你,我此前也不认得你,救你的时候根本不知晓你就是戚照砚。” 戚照砚蜷了蜷自己的手指,看着荀远微,道:“我吃了一场败仗,九死一生后,才得知,我失去了我最重要的人,如今,连我的老师也都要和我断了师生之情,而我,还要背负着满身的血污,在世人的指点中继续去做秘书郎,去修前朝国史,”他说到这里,咳了两声,接着道:“而你,长公主殿下,你究竟知不知道,这不是在救我,这是在给我的后半生都判了一场凌迟?”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荀远微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绪有些复杂,她不由得问了句:“所以呢?你恨我?恨我将你救回来?” 戚照砚咬着牙说:“是。” 荀远微闻言,蹙了蹙眉,“那你更要好好活着了,活给你那个最重要的人看,也活给你恨的人看。” 她没有问那个重要的人是谁,也没有问她是否还在人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似是无心,又像是有意。 荀远微说完缓缓站起身来,又轻声道:“春衫太薄,易冷,好好想清楚吧。” 那抹挼蓝色的身影渐渐远去,戚照砚却陷入了沉思。 是,卢峤只是说妹妹在檀州失踪了,却没说她是否还在人间,若是就这么自己死了,妹妹有朝一日回来的话,就真得无家可归了。 荀远微则站在大理寺门口,哈了口热气。 所以她对戚照砚,是怜悯还是同情? 但又似乎都不是。 跟在远微身边的内监在旁低声提醒:“殿下,除夕宴就要开始了。” 是了,过了今夜,新岁就要开始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4、雪中春 长治五年,深冬。 一匹通体雪白的战马从覆着雪的官道上疾驰而来,马蹄一起一落还带起一些雪星子来,其侧后方紧紧跟着一匹三花马,不敢有丝毫的落后。 “殿下,从武州到京城,您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前面有处客栈,不若暂且歇一歇。”骑在三花马上的那人侧首,大声劝荀远微。 荀远微只是夹紧了马腹,把缰绳在手上挽了一圈。 “殿下,现下已经到了京郊了,宵禁前一定是能进宫的,照夜白也两天两夜没休息了。” 劝荀远微的那人,是她从武州带回来的副将,唤作李衡。 远微听了李衡这话,稍稍收了收辔绳,她垂眼看了下随着她疾驰了两天两夜的战马,手抚过照夜白头顶的鬃毛,最终还是放缓了速度,马蹄向前踏了几步,停在了李衡说的那处客栈前。 李衡也跟着翻身下马,喊来了客栈的伙计,让他将两人骑着的马牵到马棚里去喂草喝水。 伙计牵过两匹马,只扫了一眼,便认出了一匹是良马三花马,另一匹更是汗血宝马,虽不认得这一男一女,却也跟着笑脸相迎。 李衡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了句:这年头,还真是马的面子比人的面子好认。 跑堂的伙计殷勤地问要点什么,需不需要住店。 李衡搓了搓手,道:“两斤牛肉、半斤羊肉,再来一坛烧刀子!” 说完便找了处位置,等荀远微撩袍坐下,李衡才跟着坐在她的对面。 三日前,荀远微在武州接到荀远泽的密诏 ——兄行将就木,恐崩后汝嫂与祯儿孤立无援、社稷倒悬,望妹远微速归。 送信的内监说荀远泽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太医皆束手无策。 荀远微只能迅速地安排武州以及晋冀之地后面的防戍事宜,以及开年后对靺鞨人来犯的对策,因为她很清楚,她这一次因为辅政回京,和从前进京述职是不一样,短则三五年,长的话,或许要一直等到侄子成年亲政后才能再次回到武州。 不过多久,伙计便将李衡方才点的牛羊酒肉端上来了,说了句:“客官请慢用”便又离开了。 李衡往面前的碗里倒了半碗酒,推到荀远微面前:“殿下要不要来一些暖暖身子?” 荀远微将那半碗酒往他跟前推了推,“你这混小子,我一会儿进宫是要见哥哥嫂嫂的,身上哪里能沾半点酒气?” 李衡便将自己面前的酒碗倒满。 与此同时,耳边却传来一阵议论声。 如今正是腊月,开了年的正月里便又要进行春闱了,一群白袍士子之间,争论的无非是国策和名声在外的朝臣,荀远微本无意理会,但她却在里面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偏过头去。 “谁?戚照砚,这大燕上下的读书人,谁还不知道他?臭名昭彰!”那人嗓门有些大,说完还往旁边啐了一口。 “我虽平日里和你不对付,但这句话我还是认的,”另一个士子跟了句,“他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更有通敌叛国之嫌,合该被口诛笔伐,遗臭万年,三年前檀州兵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就他这样的人,也配待在秘书省,去修史书?” “嗐,要不我说这些累世簪缨的世家烂透了,这戚照砚身上背着这么多的罪,陛下竟然轻轻放下,只是贬官处理。” “但是我听说戚氏好像不认他了,就连他往日最敬重的老师名士周冶也和他断了师徒之情,临死之前都不肯认他这个学生。” “呸,那是他活该……” 后面的话荀远微没有留心去听,因为她在转头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戚照砚只是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山矾色襕衫,连襥头也没有裹,头发单单以一支玉簪挽着,此时正坐在窗边,离那群士子不远的地方,神色淡静,似乎早已对这些议论声习以为常。 瘦削的腕骨随着抿茶的动作露出来半截,茶杯里升腾起的热气渐渐氤氲了他的面孔。 霜雪照襟,鸟雀尽藏。 荀远微忽然有些不忍,她不由得想起,三年前也是这么个大雪纷纷扬扬的冬天,自己去大理寺的直房里看他。 那时他身上伤痕斑驳,手里还握着周冶割下来的半片袖子,一句一顿地问自己:“长公主殿下,你究竟知不知道,这不是在救我,这是在给我的后半生都判了一场凌迟?” 所以,自己那时真得做错了吗? 真得应该让他死在奚关外还是应该让他死在大理寺卢峤的严刑拷打下? 她不由得看向对面的李衡,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错了?” 李衡停下了动作,方才那些士子议论戚照砚的话他也都听到了,于是很认真地想了想,道:“末将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末将只记得三年前殿下将他从奚关外捡回来的时候,他几乎丢了半条命,殿下平日里便爱兵如子,看着他死在面前的事情,殿下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是,在奚关外捡到戚照砚的时候,他浑身是血,眉骨覆血,满脸沧桑,不知被扔在那片荒芜之地上多久,又眠风宿沙了多久,若不是因为探过鼻息后,发现他还有一口气,荀远微真打算喊人给他收尸了。 那时候谁知晓他是戚照砚? 荀远微当时就近将他带到了檀州城,找了城中的郎中来诊伤。 那时他单薄的衣裳几乎已经和伤口粘连在一起了,郎中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勉强用剪刀将那件残破不堪的衣裳剪碎,使之和伤口分离开来。 深深浅浅的伤痕几乎遍布于他全身,伤口叠着一层又一层,远微隐约能分辨出来,他身上那些有些淡化了的伤口是刀伤和箭伤。 还是下人将他脸上的血污擦洗干净,檀州知州来,才认出这人是戚照砚,半年前奚关檀州一战时的行军司马。 行军司马不是一般的兵士,他又出身东海戚氏,作为唯一的生还者,于公于私,荀远微都得带他回京城。 荀远微把戚照砚捡回来的第五日,他终于醒了,郎中说是捡回了一条命。 哪知人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远微:“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 荀远微听见他有些干哑的声音,随手从旁边给他倒了一碗水,道:“旁的事情你不要管,等你身上伤好些了,我会送你回京城,回戚氏。” 戚照砚抬眼看着她,并没有接那碗水,喃喃了句:“戚氏。” 他落下这两句后,又将自己的掌心翻上来,盯着看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一瞬,荀远微只觉得从他身上看到了萧瑟凄楚,与如今的疏落苍凉并不一样。 远微一时有些走神,忘记收回落在戚照砚身上的目光,而显然戚照砚也朝她看了过来。 隔得太远,远微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瞧见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子上,便敛衣离开了。 甚至没有问伙计多少钱,动作熟稔到仿佛来了很多回一样。 荀远微看见后,没有等李衡,直接朝门口而去。 鬼使神差的,在朝戚照砚投去探究的目光时,远微很想知道他这三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变成如今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的,周冶又是因为什么死的? 在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听到收拾戚照砚坐过的桌子的伙计自言自语了句:“这人也真是奇怪,每次来都坐在这个位置,每次都点两份,却又只是喝点茶,真是钱多的烧的慌。” “戚照砚。”荀远微在背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戚照砚转身看着她,朝着她拱了拱手,眉目间看不出情绪来。 “你这三年,过得如何?” 荀远微想了许多话,但总觉得不适合,于是有些唐突地问了这句。 但戚照砚却很是从容,颔首道:“托殿下的福,在秘书省修史。” 周遭一时陷入了阒寂,谁也没有先说话,戚照砚也只是静静地垂眸。 “那些士子议论你的话……” 戚照砚拢了拢袖子,“心如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他中间顿了顿,又道:“这个回答,殿下可否满意?” 荀远微愣了下,“你是在怪我?” 戚照砚抬唇:“不敢。” 他分明如此从容不迫,但远微总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她甚至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三年前在大理寺的直房里一心求死的人联系起来。 她止住了这个话头,看了眼戚照砚方才坐过的地方,问道:“你是在等人么?” 戚照砚循着她的目光看了眼,应了声“是,一位故人。” 但显然没有等到。 听伙计的话,也不是这一次没有等到。 只是戚照砚除此之外,没有旁的话,远微一时也很难问故人是谁,为何没有等到。 这个时候,李衡也跟着出来了,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军礼。 戚照砚往后退了半步,就好像寻常的臣子应该对长公主那样,就像他们之间素昧平生一样。 长揖过后,他又走进了凛凛寒风中。 却又在将要走出院子的时候,顿了顿脚步,回头和荀远微道:“回京城的路上,殿下还是小心为上。” 广袖鼓风,隽如谪仙。 李衡则征询远微的意思,她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朝马棚的方向而去。 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但他们才将马牵出客栈,翻身上马没走几步,马却长长仰了脖子,嘶鸣出了声。 不只是照夜白,李衡的三花马也跟着失控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5、风波引 穷冬烈风,寒意侵骨。 两匹马就这样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从官道上飞了出去,喂饱了草料和水的千里马此时的势头和在战场上疾驰时几乎相差无几。 李衡一遍又一遍地扯着自己马脖子上拴着的缰绳,但仍旧自顾不暇。 荀远微也是将手中的缰绳挽了一圈又一圈,但仍未能将照夜白制服。 她很快明白过来——是马方才在客栈里食用的草料有问题,不然不会她和李衡的马都出问题,但她此次分明是秘密回京,只带了副将李衡一个,且一直以幕篱遮面,甚至很少走官道,直至过了函谷关,才转成官道,竟然还是在京畿被人盯上了。 来武州宣旨的内监是荀远泽的心腹,远微自己更是不敢有半分的疏漏和拖延,但究竟是谁,能这么准确地知晓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京畿,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不让她回京? 无数的疑问从荀远微的脑中闪过,她又想起方才戚照砚提醒她的话,戚照砚,又知道些什么? 她一边想,一边用尽所有力气将马的缰绳扯住,想让照夜白停下来,但成效甚微。 按说此时最理智的做法是舍马保命,但荀远微舍不得,这匹照夜白是她及笄的时候,母亲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八年里陪她经历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次战争,即使几次三番差点被狂奔的照夜白从背上甩下去,她也没有松开缰绳。 但好在最终控制住了照夜白。 战马认主,尤其是这种已经并肩作战了很久的,不过多久,李衡也将自己的三花马稳住了。 两人分别给马顺了顺鬃毛,安抚了会儿,但此时已经能看见长安城的延兴门,为防再次出现意外,两人遂翻身下马,打算牵着马直接进城。 李衡自责道:“末将不该劝殿下在那处客栈歇脚的,请殿下降罪。” 荀远微心事重重,只是将缰绳往自己跟前扯了扯,说:“你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们回京的风声不知是从哪里走漏的,即使不去那家客栈,也还有别的事情等着。” “那殿下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荀远微沉吟一声,道:“此事我尚且需要权衡一番,”又拍了拍他的胳膊,“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先去射声卫的直房里休整一番,好好歇歇,我这便进内宫了。” 李衡顺手将荀远微手中的缰绳牵过来,和自己的三花马拉在一起,垂头和她道了别。 远微这一路上除了□□的那匹照夜白,尽可能的低调不惹眼,一件群青色的暗纹圆领袍被她从武州穿到了长安,身上带着边关的尘土和一路疾驰而来的冰雪气,乌发也高高竖起。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虽然上次回宫还是在三年前,但大燕内宫中的内监宫女,无一不认识这位戍守边关的文穆长公主,纷纷站在宫道旁行叉手礼相迎。 才看见甘露殿的匾额,荀远微便瞧见一个年轻的内监窜了进去,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的声音。 “娘娘,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回来了!” 远微踏进甘露殿的门槛,顺手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来递到一边的内监手中,甫一抬头,便看见自己的皇嫂萧琬琰站在了寝殿门口。 她一身素缟,发髻上只着着银饰和素白色的绢花,隔着老远,也能看见她比起三年前消瘦了不少。 方才一路进宫的时候,荀远微便觉得宫中氛围甚是压抑,不像腊月里会有的景象,看到萧琬琰的时候,她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在自己从武州赶回京城的这两天里,皇兄已经驾崩了。 长安城中一切如常,宫中也没有挂上白幡,想必也是为了等她回来。 她还是未能见到皇兄的最后一面。 荀远微想到这里,一时差点没有站稳。 “远微。”萧琬琰轻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便提着裙角匆匆下了寝殿的台阶,也不要贴身的宫女搀扶,趋步朝荀远微走来。 待萧琬琰走近了,荀远微才看见她眼底的一片乌青,眼眶泛红。 远微来不及为皇兄的溘然而逝伤心,只能先安抚萧琬琰的情绪:“远微回来晚了,还请皇嫂节哀。” 萧琬琰摇了摇头,执起她已经被刀剑磨出茧子的手,说:“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 荀远微的身量比萧琬琰要高上一些,此时也看见她眼中蓄积着的泪光。 嫂嫂虽出身兰陵萧氏,但幼年时一直养在外祖颍川陈氏家中,和兄长青梅竹马,自十六岁和兄长成婚,十二年以来,感情甚笃,纵使当年因为生侄子伤了身子此后再也不能有孕外,兄长也未曾纳过妾侍。 分明三年前她回京的时候,兄长还一切无恙,远微实在难以想象,兄长的骤然离世,对于嫂嫂的打击会有多大,只好先将她往怀中揽了揽,拍了拍她的肩背,以作安抚。 萧琬琰这才留意到荀远微身上沾着的尘土,吸了吸鼻子,道:“外边太冷了,你穿得又这样薄,快些进去吧。” 她知晓远微的难过并不比自己少,于是挥了挥手,屏退了殿中侍奉的所有下人,连心腹高正德也没有留。 远微绕过屏风去看荀远泽,萧琬琰便站在屏风外,安静地等待。 看见穿着冕服躺在龙榻上的兄长,荀远微只觉得心头堵得难受。 恍惚间她想到了幼时自己在荀远泽午睡时悄悄潜入他的房中打算捉弄他的时候,兄长也是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然后在自己将要接近的时候,忽然睁开眼睛捉住远微想要作乱的手腕,再坐起身来,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以至于她没有一次成功过。 但这一次,她凑近荀远泽的时候,他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远微将要触碰的指尖悬停在了半空中,她不太敢触碰,因为知道会是一片冰冷。 荀远泽苍白的脸色和床榻边摆放着的盛满了冰块的盆,无一不在提醒着她。 当年父亲战死的时候,她在云州,便未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母亲在听闻父亲去世的消息后,不过多久也撒手人寰,她只剩下了哥哥嫂嫂,如今连哥哥也离她而去。 荀远微合上眸子,攥紧了手,即使她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没忍住呜咽出声:“哥哥。” 榻上的人不会应声。 一滴泪从荀远微的眸中落下,滴入床榻边放着的冰盆里,很快消失不见。 此时窗外一枝堆满了雪的树枝也被压断,折落了下来。 荀远微最终还是将自己的伤心收敛起来,她转过身,看着屏风外的那个身影。 她知晓,她要和嫂嫂一起,为兄长将荀家的江山守下去。 远微绕出屏风的时候,发现萧琬琰已经让人端了膳食上来,都是她从前最喜欢的,此时她将舀好的一盅热粥搁在桌上。 远微吃了一口粥,缓缓用勺子搅动着,一边和萧琬琰道:“皇嫂不必忧心,如今京中四府十二卫,左右备身府是皇兄留下来的心腹,左监门府将军是荥阳郑氏,是前朝降将,这两年看起来不太安分,统领右监门府的宇文复,因为非汉人血统,一直为中原的世家所不容,倒是可以争取,射声卫的主将褚兆兴从前是我的心腹,不必担心,豹骑卫是皇嫂的兄长在统领,倒也不必担心,虽其余的骁骑、熊渠、羽林、佽飞皆在大世家手中,但只要我们能争取到尚且在摇摆中的宇文复,还是可以维持住平衡,但祯儿毕竟年幼,那些世家又都虎视眈眈,仅仅在这四府十二卫上到达平衡还不够。” 萧琬琰将一块肉夹到荀远微面前的碗中,点了点头,对她方才的话表示认可后,又道:“你我都是世家出身,自然知晓要是想从这些世家身上谋取些什么,无异于与虎谋皮,你哥哥也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才在长治三年的时候开设了科举,算是往朝中收拢了些寒门,眼下局势不稳,可取的也怕只有科举这一条路子。” 许是因为提到了荀远泽,未免勾起伤心事,以至于萧琬琰说完又垂下了眼。 荀远微将手心覆上她有些冰凉的手背,道:“我本也是想说科举的事情,但考卷不糊名,考官又都是世家出身,难免对姻亲或同郡望的有所偏袒,但皇兄开科举已经是排除万难了,要是再糊名,恐怕那些世家要翻天,所以,明年开年后贡举的考官,非常重要。” “世家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很难做到不偏不倚,”萧琬琰想了想,蹙眉言:“你哥哥开科举后,从寒门选上来的,似乎也没有才学特别出众的,官做的最高的,如今也不过是国子监的主簿?但他官职太低,恐怕难以服众,一时还真没有合适的人选。” 荀远微突然想到了今日在京郊的客栈发生的事情,于是道:“我倒是有个不错的人选。” 萧琬琰抬眸,看向远微:“谁?” 荀远微吐出那个名字:“秘书郎戚照砚戚观文。” 萧琬琰的动作一顿,颦眉,“怎么会想到他?” 荀远微平声道:“论文才,他的《怀萧鼓赋》曾名动天下,被周冶品评曰‘琨玉秋霜其人,蓊蔚洇润其文’;论官品,秘书郎是从六品上,吏部考功司员外郎也是从六品上,并不算越级提拔。” “只是他身份实在尴尬。” “正是因为身份尴尬,反倒对我们有利,出身世家但不为世家所容,寒门亦不与他亲近,让他去做这个主考官,他谁也不会偏向,”荀远微将筷子搁下,复道:“嫂嫂,他是个无可倚仗的孤臣,除了皇恩。” 萧琬琰默了默,认同了远微的看法,“不单单是在科举上这件事。” 荀远微颔首。 “那这件事,我就放心交给你去做了。”萧琬琰说着握住了她的手,隐隐往里传递着温度和柔软却不微小的力量。 远微回握她的指尖。 戚照砚,戚观文,你如今,又是怎么想的呢?魔/蝎/小/说/m/o/x/i/e/x/s/.c/o/m 6、归去来 从京郊的那处客栈离开后,戚照砚选择步行回长安的宅子。 每旬休沐的时候,他总是喜欢来这处客栈,每次都坐在同一个位置,点上两份一模一样的茶点,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 听寒风呜咽,观重雪折竹。 这间客栈是他无意间发现的。 因为坐在靠着窗子的那个位置,能远远地看见不远处的山丘,那座山丘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只是他却从来不敢去祭拜。 他不喜欢撑伞,因为这样的鹅毛一般的大雪,总能让他想起三年前的檀州一战,他要记得那一战。 风雪尽数落在他的脸上,又融进他的身体,最终化成几行水珠子在冷风的吹拂下干涸在脸上,他这才觉得自己是被洗涤干净了,才算是暂时脱离了困着他的那道枷锁。 那道自己本不用背负的枷锁。 如今早已过了十月廿五朝集使集京的日子,文穆长公主却匆匆回京,武州是大燕北境的重镇,若是没有急诏她是不会回京的,当时桌子上又放着幕篱,要掩人耳目的回京,那就只能是密诏。 还有自己无意间瞥见的在客栈马棚中行踪可疑的那两个人。 他仰头看了眼天际,不由得感慨了句:开年后,不太平了。 这么想着,戚照砚便从延兴门进了长安城。 只是他甫一进城,便被个女娘拦住了去向。 戚照砚怔了怔,但还是颔首回礼,这个女娘他有些眼熟的,从前似乎在宫中见过,但也只是一面之缘。 女娘从怀中取出一块鎏金刻小篆的腰牌,放在手心里,呈到戚照砚面前,说:“奴婢唤作春和,如今在长公主殿下跟前侍奉,殿下想见戚郎君一面。” 戚照砚低头,眼风扫过那块令牌,上面确实是“文穆”两个字。 他往后退了半步,以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道:“我身子不适,不便前往,还请回禀长公主。” 他此生都无法忘记三年前的事情,尤其是见到荀远微的时候,那些名节风骨全无的日子仿佛又重新降临。 春和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手中的令牌收了回去。 从延兴门入城后,几乎是横穿了整个长安城,才抵达永和里。 在巷子口他看见了一辆马车,并不张扬但也绝非寻常人可以乘坐的,车辕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车前的马甩了两下马尾,车夫倚在车轼上,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主人。 当年从大理寺养好伤出来后,他便安置在了永和里的一处一进院里。 他孤身一人,不打算娶妻,也不需要下人,一间院子里有卧房、书房、厨房各一间便可,永和里位置也比较偏,价钱也不算贵,算是三年前一无所有时他最好的选择。 永和里这样的地方,除了他,居住的大多是一些贩夫走卒或是屡试不第靠为人做抄写伙计谋生的士子,什么时候竟也会招来这样的人。 戚照砚心下疑惑,但为避免车中是哪位从前认识的世家子弟,还是撤回了目光,继续往巷子更深处走去。 随着“吱呀”一声,他推开了那扇已经有些掉漆的单薄的木门,却瞧见里面站着个人。 茅草随意搭砌成了在廊下勉强可以挡雨的蓬顶,廊下站着的人着着件玄色大氅,目光正落在他书房外的门一侧的楹联上。 似乎是听到了他推门的声音,那人转过身来。 除了荀远微还能是谁? 戚照砚步子一顿,他敛了敛眉,早该想到的。 但他还是朝前走了两步,朝着荀远微拱了拱手,“见过长公主殿下。” 荀远微轻轻颔首,用指尖点了点楹联上的两句话,念道:“‘孤臣危涕,孽子坠心’,怎么将这一句写成了楹联?” 戚照砚抿了抿唇,没有回答她,只是走上了台阶,立在荀远微面前,恰恰挡住了左边那句“孽子坠心”,淡声道:“臣竟不知晓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长公主殿下在这样的大雪天亲自莅临寒舍。” 他想起巷子口那辆马车,只能是这位长公主殿下的。 根据车辕上面的积雪来看,荀远微到了至少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荀远微侧身,“戚郎君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 戚照砚知道自己也无法直接将这位长公主拒之门外,虽没有回答她,但还是推开门,朝她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书房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恰好有两把空着的桃木椅子,屋子中间的小火炉上正煨着一只看着有些年岁的铁壶,四周的架子上全是各种书卷,有竹简,也有纸本,满屋子若是说要找出件有些价值的东西,可能还得是桌子上放着的那盏临洮砚。 荀远微将大氅上的系带解开,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在手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戚照砚则是借着炉子上冒起来的热气暖了暖手,才从一边的书架上取出一只粗瓷罐子,骨节分明的手指从里面捏出一些散茶来,洒在桌子上放着的两个茶杯里,又提了炉子上的铁壶,往水杯里倒了煮沸的水。 他看了下两只茶杯,最终将杯沿上磕坏了一点的茶杯留在了自己手边,将另一只看起来完好的放到荀远微手边的石墩子上。 “条件有限,既没有千里迢迢从徽州带回来的上等君山银针,也没有贡茶普洱龙凤团,照砚也没有点茶的能耐,只有这粗茶,殿下暂且将就吧。” 戚照砚说着坐回了荀远微对面的椅子上,等着她说明来意。 荀远微听到戚照砚说自己没有点茶的能耐时,刚触碰到杯子上的指尖稍作停留。 过了片刻,她才端起那个杯子。 杯子里的茶的确不是什么好茶,大小不一的茶叶片在沸水的冲泡下,缓缓舒展开来,竟也掉下来些细微的茶沫,又缓缓沉入杯子底下。 手中的杯子甚至连粗瓷的质地也不是,而是陶质的。 戚照砚从前出身东海戚氏,是世家长公子,前二十年顺风顺水,怎么可能不会点茶? 只是他如今却要用这样的借口来遮掩一番吗? 荀远微想着,一抬眸,正好瞧见戚照砚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副字,上面写着——吾不识青天高、黄土厚,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 荀远微心绪更是复杂,看向戚照砚的眸光中也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戚照砚见她不说话,也不催。 屋中一时只能听见火炉里炭火燃烧的哔剥声。 荀远微定了定神,也不欲和戚照砚兜圈子,单刀直入道:“我今日来见你,是想让你主持开春后的贡举。” 戚照砚的眉峰往低压了压,似乎是万万没有想到荀远微会让他做这件事。 “臣若是拒绝呢?”他反问道。 “理由。”荀远微直视他。 戚照砚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般,偏过头去笑了声,又道:“理由还需要想么?臣如今在大燕,无论是在庙堂之上,还是江湖士子之间,都是臭名昭彰,”他中间停顿了下,“臣这样的人,殿下让臣去主持事关天下士子入仕的贡举?” 荀远微步步追问,“怎么样的人?” 戚照砚动了动唇,原封不动地将客栈中士子评论他的话还给了荀远微:“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更有通敌叛国之嫌,合该被口诛笔伐,遗臭万年。” 但却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好像这样恶毒的话议论的人与他毫无关系一样。 “如果我说我信你呢?” “我信你不是这样的人。” 戚照砚低垂着的眸子抬了抬,却未置可否。 荀远微抚了抚杯子的侧壁,吐出一句:“‘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这是你当年《怀萧鼓赋》里的句子,你当年也怀着这样的热情,不是么?” 戚照砚合上眸子,说:“殿下也说了,是当年,况且那篇赋后面还有一句‘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这便是对臣如今最好的形容,如今在秘书省修史,守着这一处小院,对臣来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他说着睁开眸子,看向远微,意味深长地说:“更何况,凤阁鸾台高,一堕入黄泉。” 荀远微没有被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攥了攥手,问道:“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知道当年是怎样的情况么?一点也不想查清楚么?”魔/蝎/小/说/m/o/x/i/e/x/s/.c/o/m 7、琐窗寒 戚照砚沉默了一瞬,而后缓缓抬眸,正视着荀远微,道:“不想。” “为何?” 戚照砚将手中的杯盏搁在一边,扫了眼杯盏,方才浮在水面上的那片茶叶颜色深了些,又沉了下去,他敛了敛衣袖,并不看荀远微,“因为戚照砚已经死在了三年前的檀州,如今坐在殿下面前的,只是秘书省的戚郎君,从前的事情,于臣而言,都不过是前尘旧梦。” 荀远微听了这话,只觉得喉头一哽,她蹙了蹙眉,看着戚照砚,说:“那倘若陛下下旨让你去做吏部考功司的员外郎呢?” 戚照砚动作停了停,不答反问:“臣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长公主殿下这般执着于让臣来主持这次贡举?大燕朝中并不乏德高望重之人。” 荀远微毫不犹豫地接上了他的话,“但没有比你更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了。” 戚照砚转头,将目光轻轻落在荀远微身上,道:“敢问殿下会认一个满身泥污的人作为老师吗?” 如若他主持了这场贡举,在他手里进士及第的士子都要拜他为座主,尊称一声“老师”。 荀远微勾了勾唇,“原来你还在意自己的清名,戚观文。” 戚照砚全然没想到荀远微会称呼自己的表字,稍稍蜷了蜷手指,语气中辨不出心绪,“不在意。” 荀远微没有理会他方才这一句,继续道:“那就查清楚当年奚关檀州的事情,查清楚当年在京中是谁非要置你于死地,洗脱你身上的污名。” 但她没有想到戚照砚仍然没有抬头,只是说:“没兴趣。” 荀远微闻言,免不了怔了怔。 她忽然明白过来,埋在戚照砚心底的这根刺,并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拔出来的。 远微想起来自己在客栈的时候,听见那些士子议论的时候,提到过一句“周冶临死前都不肯认他这个学生”,她这三年一直在武州,长安和军饷与番上(1)无关的事情,鲜少关注,周冶什么时候死的,又是因为什么死的,她还真是毫不知情。 看来后面得将前几年的卷宗调出来查一查,远微隐隐觉得,当年的事情并不简单。 既然三年前的世家都默认将檀州兵败的罪名扣在戚照砚头上,甚至连他本家东海戚氏都没有出面,卢峤甚至将这件事在皇兄和自己跟前挑明了,这些世家的口径出奇地统一,又为何在皇兄以内制轻拿轻放地宽恕了他后,那些世家竟然没有一人跳出来反对。 分明这件事是当时三司会审了好多天都没有得出结果的事,竟然就这么草草揭过了。 戚照砚见远微久久没有说话,起身往炉子里填了两块灰炭,将火钳靠在火炉旁边时,才问道:“殿下可还有旁的事情?” 这听起来是在“赶客”了。 荀远微这才抬头看着戚照砚那双幽深的眸子,道:“既然你意已决,我暂时也不强求,”她说着站起身来,拿过了椅背上搭着的那件大氅,“我只问你一句,今日你在客栈外和我说的那句‘小心为上’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多少?” 戚照砚拱了拱手,“臣当时只是看到有人在马棚中行迹鬼祟,也不能断言。” 荀远微颔首,“多谢,”将要推开门的时候,她又顿了顿步子,轻轻转头:“你在这件事上倒是坦诚。” 说罢也只是在他的视线中留给了他一片玄色的大氅衣角。 戚照砚揣着手静静地站在屋中,听见陈旧的木门在风雪声中被合上。 他的视线转向方才倒给荀远微的那盏茶上,而后随手将饮了一半的茶水泼在桌案上放着的那方临洮砚上。 这方砚台,是周冶在他及冠的那年赠与他作为及冠礼的。 周冶将这方砚台赠与他的时候,说:“为人如砚台,须得方正,我今日为你取表字为‘观文’,便是要你日后,观文、观心、观己,再端身自持。” 往事历历在目,到如今,却也有五年了。 他匀出一息,捏起一边放着的墨块,看着浓黑的墨汁从砚台上流淌出来,映出了他的面容。 曾几何时,映照出的身影,并不是他一个人。 “你在这件事上倒是坦诚。” 荀远微虽然走了,但这句话却久久萦绕在他的耳侧。 他在旁的事情上不坦诚么? 或许吧。 毕竟有的事情,就是既忘不了也看不明了。 戚照砚压了压袖口,从一旁的笔架上拿起一支湖笔,蘸饱了墨,提笔在桌子上铺着的纸上落下了“怀萧鼓赋”四个字。 他的成名作,改变他人生轨迹的文章,他纵使是闭着眼睛,也可以一气呵成。 当戚照砚将那篇赋默完后,再以双手撑着桌子看着上面的文字,忽然觉得这样的磅礴走笔中已然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尽是空虚与半朽。 他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随手将那支湖笔一扔,抄起那张写满了文字的宣纸,绕过桌案,端起一支蜡烛,推开门,站在门口。 冷风瞬间灌满了他的袖子,手中的那支蜡烛非但没有熄灭,上面的火苗反而迎着风窜得更高了些。 戚照砚将那张纸抵在火苗上,火苗瞬间就舔了上去。 他脱手将那张纸扔进了雪地里,而后转身回了屋中。 是夜,他辗转难眠,只好怪在穿梭于街道里的打更人身上。 翌日他出门去宫中的时候,却发现被他扔在雪地里的那张纸只燃烧了一半,剩下的被覆了一层雪。 戚照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却还是没有将那张纸捡起来,而是将其留在了原地,又如无数次一样,孤身出了门。 河倾月落时,飞鸿踏雪泥。 戚照砚沿着朱雀大街步步前行,雪水侵入他的靴子里,他却浑然未觉。 起身的时候,他听到了从遥远的宫阙中传来的丧钟声,一阵接着一阵,是天子驾崩新帝登基的讯息。 果然越靠近朱雀门,越能看见着着朝服的官员,那些平日里没有资格上朝的,乃至各州派来的朝集使夜都着着繁复的朝服带着帽子入了朱雀门。 但其实所谓登基大典,和他也没有多少的关系。 只需要聚集于含元殿前,听着鸿胪寺的礼官唱词,然后跟着其他官员一起跪拜新君。 须裁五色诏,佩声到凤池。 但新君是谁,好像于他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 等登基大典结束了,他揉了揉膝盖,才朝南面的秘书省而去。 戚照砚到秘书省直房的时候,里面只有他一个,他便往炭盆里夹了两块炭,坐在自己平日里的位置上,研磨提笔。 但过了好久,他手边那个位置上都没有出现那道老迈的身影。 他叫住旁边走过的一个内宦,问道:“可曾见过章公?” 内宦朝戚照砚叉手道:“章公今日告假了,说是病得起不来身。” 戚照砚点了点头,和内宦道了声谢。 这位置上坐着的人叫章绶,表字公垂,前朝的时候便在秘书省了,也没有显赫的出身,全然是因为一笔字写得好,才被征召入宫的,也是这秘书省里,唯一一个肯接近他的人。 他有两个老师。 周冶教他翰墨诗文,章绶则教他为官处世。 听到章绶病情又重了,他也无心撰写,好不容易熬到下值,他便拿着章绶素日里的药方去了太医院,想着抓一些药,再带上些东西,去看看章绶。 却在拐出太医院所在的宫道时,迎面撞上了荀远微。 她怎么无处不在? 戚照砚本欲踅身避开,荀远微却已经朝他而来了。 “戚郎君见了我,为何要躲?”魔/蝎/小/说/m/o/x/i/e/x/s/.c/o/m 8、帝台春 戚照砚见终究是躲不过去,便将双手中提着的在太医院绑好的药腾在一只手上,才朝着荀远微稍稍躬身,行了个叉手礼。 荀远微低眉扫了眼戚照砚手中提着的药,又看向他来时的方向的确是太医院不错,顺口问了句:“怎么了?这是生病了?” 戚照砚如实回答:“劳殿下挂念,臣没有生病,是帮章少监捎带。” 荀远微听见他称呼官职,沉吟了声,问道:“秘书省少监,章绶?” “是,殿下好记性。” 荀远微点了点头,说:“毕竟如今登庸纳揆,我身在其位,也不敢不谋其政。”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意放缓了语速,稍稍仰头,看着戚照砚。 戚照砚自然听出来长公主这句话是在点他,他想起了晌午的事情,却也没有吭声。 “戚郎君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么?” 戚照砚往后撤了半步,攥了攥系着药包的麻绳,问了句:“所以今日陛下传臣去廷英殿,是殿下您的授意?” 荀远微勾了勾唇,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却很快地摇了摇头,“并不是,只是开年后的贡举毕竟是我朝春季的大事,陛下难免问及,我便将自认为合适一些的人拟成了一份名单交给了陛下,至于陛下见谁,我却是不知道的。” 戚照砚想起今日晌午皇帝召见他时的场景。 年仅十岁的小皇帝坐在龙椅上,身下垫了两层垫子才让他勉强够得到桌案,面孔尚且稚嫩,话语间却是与年纪并不相符的老成。 皇帝荀祯同他道:“朕冲龄践祚,朝堂内外都虎视眈眈,如今的大燕也正是用人之际,然选官取仕这条路自前朝起便一直被各大世家所把控,霸府的设置更是让寒门平民几乎彻底断了青云路,若非父皇开设科举贡举取士,只怕大燕还会重蹈前朝之覆辙,继续让其他的世家大族把控朝纲。” 戚照砚站在殿中,对着荀祯长长一揖,应了声:“陛下圣明。” 在小皇帝刚开口的时候,他就已经知晓荀祯想要说什么了,无非是和那位长公主所说的一样的事情。 荀祯许是见他恭敬,难得没有反驳自己,于是起身,匆匆绕过那张几乎到他胸前的桌子,走下台阶,立在戚照砚面前。 戚照砚自然不能让皇帝仰视他,于是立刻跪在地上。 荀祯扶了扶他的手臂,虽然没有扶动,但还是说:“朕幼时启蒙的时候,父皇便拿过戚卿的文章给朕看过,朕如今阅尽满朝,竟也未发现几个真正的饱学之士,故而想请戚卿来主持开年后的贡举,做到真正不偏不倚,为国选才。” 戚照砚一时心事重重。 荀祯看着他不应声,也暂时停了下来。 他出事的时候,荀祯虽然只有七岁,但也听了不少他的事情,后面他虽然被派去秘书省修史了,但父皇也总是会拿他的文章来教自己,而今自己的姑姑,文穆长公主也向自己举荐这个人,让荀祯更想见一见他了。 荀祯深吸了一口气,平声道:“朕不想让父皇和姑姑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断送在朕手里。” 戚照砚稍稍抬眼。 若说前面荀祯那些故作老成的话可能是有人教的,但最后面这句,一定是他内心深处的愿望。 其实若是小皇帝和长公主执意让他主持这次贡举,他也只能遵旨,但他看得出来,无论是谁,都想让他认认真真地做此事,好好为大燕选一批有才华的士子。 戚照砚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问荀远微:“殿下难道就不怕自己看错人?” 荀远微回答地很是坚定,“我从不会看错人。” 她这句话尾音稍稍上扬,语气中隐隐有几分自得,分明置身于雪絮纷飞的深冬,却可以让人从她眸中看到明媚的春天。 戚照砚蹙了蹙眉,因为他看着荀远微,忽然想到了先帝力排众议将弱冠之年的他选入门下省担任要职的时候。 那时年轻的先帝和如今的荀远微,又何其相似? 他揽了揽袖子,本想和荀远微说些什么,却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一抹朱红色的身影,于是出口便成了:“殿下,宫门就要下钥了。” 荀远微没有强留。 她知晓,若想让戚照砚真正为自己所用,须得让他心甘情愿才好,更何况,他心中必然还记挂着三年前的事情。 戚照砚转身便朝反方向去了,荀远微一踅身,瞧见了朝自己走来的人。 卢峤甫一看到荀远微的身影,便快步朝这边走来。 说来这还是荀远微回京后,他第一次见到。 他走到荀远微跟前,拱了拱手,寒暄道:“竟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长公主殿下。” 荀远微应了声,垂眼看了下他腰上挂着的小银鱼,随口问了句:“三年不见,这是升官了?” 卢峤难得见远微这般关注自己,一时欣喜,连着方才和户部那些老油条扯皮的怨气都消散了些,“殿下慧眼,殿下离京后臣去地方上历练了两年,上个月刚刚回京,被先帝擢升作了太府寺少卿。” 卢峤其实长了荀远微五岁,但一见着她,却总是按捺不住心性的。 反倒是荀远微瞧着更为沉稳些。 她看着那身被卢峤穿得板正的朱红色官服,欣赏地夸了句:“不错。” 卢峤心下更是喜悦,也忽略了先前站在荀远微面前的那个穿着深绿色官服的同僚,问了句:“看殿下的方向,是要从兴安门出宫么?” 荀远微的长公主府就在靠近皇城的永兴坊,自兴安门出宫步行一刻钟便可以到,若是乘坐马车,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她又是长公主,自然不需要通传勘验便可以直接入内宫,反而不会和那些外臣一样绕过太极宫出了朱雀门再回府。 荀远微点头。 卢峤便道:“恰巧臣也要出宫,不知可否有幸和殿下一道?” 荀远微并没有拒绝。 走在宫道上,远微看着始终落后她半步的卢峤,问了句:“若我记得不错,卢少卿今年似乎也有二十七八了吧?” “二十八,殿下还记得。” 荀远微压了压自己被风吹起来的大氅,说:“这个年纪了,还未曾娶妻生子,满朝也没两个人了。” 还有一个,是戚照砚。 她回眸看了眼卢峤,以半玩笑的语气说:“你如今也都是正四品的太府寺少卿了,仕途走的顺,又有范阳卢氏这层出身在,想娶个门当户对的娘子也并非难事,再拖上几年,只怕昔日的同窗的子女都要成亲了。” 卢峤的眸色暗了暗,但看向荀远微的时候,又将神色收敛了,只说:“殿下不也未曾婚嫁么?” 他这话中隐隐藏了些试探的意思。 荀远微收回了目光,抬眼看着重重叠叠的宫阙,长叹了声:“我若只是个寻常公主,或许早已招驸马,但现下大燕在风雨飘摇中,我又哪里有心思去留意儿女私情呢?” 更何况,一旦尚公主,就要放弃仕途,这大燕的世家公子,稍微有些才学的,谁肯放弃这个机会,从此只专心侍奉她呢?她后面回北疆武州的时候,又真得会放下京中的一切和她走吗? 这些事,于她而言,实在是太遥远了。 卢峤却道:“卢峤一直在殿下身边。” 远微没有应他这句,将话题牵引到了政事上:“最近户部是不是在和太府寺对今年各道各州的账?” 卢峤也知趣地没有继续,只说:“是,臣正是为着河北道的账去的户部。” “河北道?” “是,有几个州的账出了些问题。” 荀远微本欲细问,一抬眼,却发现已经到了自己的府邸跟前,便道:“我知晓了。” 说罢转身进了巷子,把卢峤一人留在了原地。 起初她只以为是账目上的问题,想着和户部太府寺之后再议论,却没想到冬至大朝会上,这件事先由定州司仓参军呈了上来。 一时满朝阒寂。魔/蝎/小/说/m/o/x/i/e/x/s/.c/o/m 9、漏夜迟 谁人不知定州是博陵崔氏的祖居之地? 当朝中书令和户部尚书皆是出身博陵崔氏,而这定州司仓参军程拱寿则是寒门出身,先帝第一次开科取士的时候考中的,去年被外放到了定州做官,在朝中无所倚仗。 是以满朝的官员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声。 年轻的皇帝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右侧的荀远微,在得到肯定和鼓励的眼神后,朝跪在阶下的程拱寿扬了扬下巴,道:“程卿直言便是。” 程拱寿因为官阶只是正七品,站在大殿的最末端,他跪在不远处,朝着殿上的天子和长公主叩了两下,声音传过来时,带着些遥远的模糊。 “臣作为定州的朝集使,十月廿五抵达长安后,便将从定州带来的账本交到了户部,只等待户部复查审核,但前不久太府寺的卢少卿找到了臣,说是定州递交上来的户籍册和记账册与长安户部司留存的并不一致。” 程拱寿说着抬起头来,看着明台上坐着的人。 他也不确定这位长公主殿下会不会容许他将此事说下去,地方与中央的账册不一致,至少有一方在其中动了手脚,这件事一旦牵引出来,便就关系到博陵崔氏了,新帝刚刚登基,长公主又会不会轻易得罪中书令呢? 程拱寿看不清荀远微的神色,只依稀辨别出来她抬了抬手,道:“继续讲。” 程拱寿这才继续道:“今年定州遭遇了旱灾,农作物几乎损毁了十之七成,按照我朝法令,这种情况,定州今年的租和调应该都免去,但上面勘验的官员来鉴定过后,却称至多十之六成,故而只能免去调,租仍不能免,定州本就没有多少可供寻常百姓耕种的土地,迫于无奈,许多百姓只能将自家过冬的口粮和留给来年耕种的种子都缴纳了上去,但臣到了长安,才知晓,在户部司留存的记录是——定州大旱,几乎颗粒无收,故免全州一年租调之税,甚至从太仓署给定州拨了十五万石粮食作为赈济粮,但定州并没有收到这十五万石粮食,甚至往长安纳贡了十八万石的粟,这其中足足有三十三万石的亏空,若非卢少卿指出,臣几乎一无所知。” 他跪在远处,衣衫单薄,却句句掷地有声。 荀远微眉心紧蹙,看向户部尚书崔悉,冷声道:“三十三万石粮食,是一个中州所有百姓将近一年的口粮,这么大的缺口,你们户部,究竟是怎么管的?还有司农寺、太府寺,是怎么核算的?” 荀远微毕竟有战功加身,手中又掌握兵权,在朝中这般一点,有司的官员悉数出列,跪拜在地,却无人出声。 程拱寿继续道:“殿下,臣的话还没有说完。” “讲。” “先帝采取休养生息之策,近些年定州的人口已有恢复,但这记账册不核对一番,一核对臣方知晓户部司留存的档案尚且保持着长治元年的状况,即按照定州的男丁人数缴纳的租调,远远多于长安记载的应该缴纳的,这当中又有不少缺口,尚且未清算清楚。” 从长治元年到长治五年,虽然年岁算不上久,但按照规制,户籍册是三年一修,这便已经是户部失职了。 荀远微按了按眉心。 “臣不为旁的,但求能让定州百姓勉强度过这个冬天,来年春天有种子可以播种。” 戚照砚站在殿中,虽然瞧着一脸澹泊,但却在此刻将目光投向了荀远微。 他这么听着,程拱寿提到的这件事,和他三年前任门下省给事中时查出来的一些蛛丝马迹倒是有所关联,但凡牵扯到户籍赋税的事情,并不是多么轻易便能解决的,这件事一旦铺开来查,上至户部、太府寺、司农寺,下至河北道观察使、定州刺史一个也逃不了,这么大的一张网,其中又不知道牵出了多少人,多少根基深厚的世家,是动辄伤筋动骨的事情。 他此时倒有些好奇,这位文穆长公主,是否真得像她私下里和自己提到的那样,一心为了大燕的江山社稷? 是否真得不会有半点私心? 荀远微久久没有说话。 戚照砚垂了垂眼,本以为自己已经预测到这场“闹剧”的结局,无非是被荀远微敷衍过去,而程拱寿能不能活着离开长安都难说,这位长公主自己便是出身颍川荀氏这样的世家,又怎会打破大燕建立的根本呢?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荀远微会说:“程卿先起身,这件事本宫与陛下会命人详查,至于定州的百姓,本宫同样忧虑担心,”她说着看向站着靠前的司农卿,吩咐道:“原应从太仓署拨给定州的十五万石粮食你与太府寺和户部核对一番,看看今年还有多少结余,能拨给定州多少,早日呈上来,若有不足,从我的封邑上走,务必让定州百姓安稳过年。” 戚照砚抬了抬眼,心中却隐隐泛起一些涟漪。 这位世家出身,曾经下笔著文章,后来驰骋沙场戍守边疆的长公主,似乎与他,想象的并不太一样? 这场冬至大朝会最终还是以这样的事情收了尾。 若是三四年前,这件事或许多少还能和戚照砚有关联,但现在,他却只是一个旁观者。 那日荀远微的话一直在他耳边。 他到底是在庆幸自己是个旁观者,还是可惜自己只能是个旁观者呢? 戚照砚一时也说不清楚。 连着好几日,朝堂内外都不太安宁。 他也时常能在秘书省听到往来于各个司部的内侍讨论,说是长公主殿下今日又在廷英殿见了多少人,又是如何和那些年岁远远长于她的世家朝臣推拉纠扯。 不知不觉间,笔尖停留在了原处,等他回过神后,发现洇了一团。 戚照砚看着那一团黑墨,不免怔了怔,又将那团纸揉了丢进手边的纸篓里,重新铺开了一张纸。 今日本应该是他当值,故而他也没有出宫,继续在直房里书写。 一抬头却发现烛台上的蜡烛快要燃尽了,找遍了直房也没有找到备用的,他看向窗外,发现斜对面户部的直房还亮着,便想着去看看能不能借到一支蜡烛。 却万万没想到,抬手叩门后,里面开门的人是荀远微。 戚照砚有一瞬的错愕,匆忙之际朝她拱了拱手,“见过殿下。” 荀远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明白了今日秘书省是他当值。 “秘书省直房中没有蜡烛了,臣来借一两支。” 戚照砚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说明了来意。 荀远微点了点头,说:“你先进来吧,外边冷。” 戚照砚本欲推拒,话未说出口,脚先一步踏进了户部司的门槛。 满桌案堆砌的都是各种各样的账册,还有算盘,湖笔被架在砚台边上,纸张上的墨痕尚且新鲜。 “这般晚了,殿下怎还在此处?” 荀远微从柜子里翻出一支蜡烛,随口应道:“户部、太府寺、司农寺三处推诿扯皮,程拱寿报上来的事情,没有一件讨论出结果的,我知道这件事不简单,但又怎能任由着他们做大燕的蠹虫?便只好自己来户部司将那些陈年账本翻出来,对一对,也算是对大燕的仓廪籴粜有所了解。” 她说完却没有将那支蜡烛递给戚照砚,反而问道:“你呢?如今已经过了丑时,修前朝国史又没有时间期限,怎么也这么晚不睡?反而夤夜秉笔伏案?” 戚照砚被她这么一问,缩在袖子里的手指蜷缩了下。 他确实是失眠,但让他夜不能寐的事情,是和他无关的定州账册一事。 他一时竟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忧心这件事。 但面对荀远微,却还是找了个由头,“一时没留意时间,多谢殿下提醒。” 他不经意间看到了荀远微眼底的乌青和手上沾染上的墨迹,又想起白日里内侍议论的话,便猜到荀远微应当是中间打了个盹。 于是没忍住说了句:“这些事情,殿下其实不必躬亲,要解决,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荀远微笑了笑,“我知道,我也明白这件事即使是我执意查下去,很大可能是蚍蜉撼树不了了之,但我还是想至少解决定州百姓的救命粮,”她中间停了停,又道:“我是从北疆回来的,在战场上见过太多的妻离子散,知道每个人想要活下去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荀家的江山既然交到了我手上,我便想尽己所能地让百姓都活得容易一些,毕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荀远微见戚照砚没有说话,又问道:“戚观文,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天真?” 戚照砚抿了抿唇。 此时桌台上放着的烛火却突然向上跳动了下,也映在荀远微清明的眸子中。 瓦冷霜寒,灯花落尽。 他说:“殿下为国事,臣不敢置喙。” 荀远微垂了垂眸,复将手中的蜡烛递给他,手指擦过他的手掌。 一抹冰冷,一抹温热。 眉眼更盈盈。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解连环 于两人眼中,不过是短暂的接触轻擦。 但殊不知映在门窗上的影子此刻交叠成双。 荀远微将那支蜡烛递给戚照砚,就像是无数次将文书抑或是缰绳递给身边的副将一样,神色无异。 戚照砚却稍稍往里勾了勾指尖,将那支尚且带着荀远微手上温度的蜡烛握在手中,而后垂下眉眼,朝着她拱了拱手,平声道:“多谢殿下,臣告退。” 推开门的那一瞬,一阵冷风吹面而来,他行于月色与雪色之间,竟也让不远处的枯树带上了些心绪。 和戚照砚说完那番话后,荀远微看着面前堆积在一起的账本,先前的困倦也跟着一扫而空。 于是户部司的直房中,只能听见账册翻动和算盘拨动的声音。 她一边清算一边对着白天户部司那些官员重新算出来的账比照,却发现账册的问题并不是程拱寿说的那样是这一两年的问题,甚至在大燕刚立国的时候进行造册的时候便出了纰漏,她一路顺着找到的线索追溯,一直将账追到了前朝。 博陵崔氏是几百年的大世家,这些年任凭王朝如何更迭,也始终未能撼动其地位,在定州囤积土地,本也无可厚非,毕竟按照律令,在平民难以维持生计的时候,其名下的永业田的确是可以用以交易的,如家中丁男因为战乱死亡,而家中妻子无力耕种其名户下田地,可以将其中的永业田用于买卖。 只要不触及国本,历朝君主对于此事的态度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荀远微知道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将事情卡在这一两年的定州,让太仓署拨粮食,至于账本和户籍上的问题,在户部司和太仓署找一两个人略作惩戒便是,既安抚了民心又不至于将事情闹得太难看。 但当她那日在冬至大朝会上听到程拱寿说定州今年大旱,百姓为了缴纳租调甚至难以平安度过这个冬天的时候,她却想到了每次大战后,那些瘦骨嶙峋、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百姓,他们又何其无辜? 于是固执地将事情追查了下去。 但荀远微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长治元年调取户籍册和记账册的登记名单中看到戚照砚的名字。 那上面的字尚且锋芒毕露,没有半点要藏锋的意思,就和当年的戚照砚一样,没有任何藏拙的必要。 荀远微的指尖轻轻落在“戚照砚”三个字上。 五年前,他是门下省给事中,按说户部的事情并不会经由他的手,但他却为何来查了户部司的账?莫非是当年他便知道些什么? 荀远微蹙了蹙眉,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想着要找时间去问一问戚照砚。 她前几年人不在京中,对于大燕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中人员的调动贬擢都不甚清楚,基于此,远微又去吏部查了这几年的官员升迁记录,最终将线索落在章绶身上。 荀远微想起之前在宫中碰到戚照砚,他说手中拎着的药是给章绶的,故而从府中带了些人参一类的滋补品,亲临章绶的宅邸。 章宅的长随不认得她,她也不想将身份露出去,于是托了戚照砚的名,将手中拎着的东西在长随面前晃了晃,说:“是秘书省的戚郎君托我前来的。” 长随听了戚照砚的名头,便侧身将她请进了宅子中。 章绶正躺在床榻上,屋中有炉子和炭盆,他身上也就随意披着一件外衫,手中缓慢地翻动着一卷书,头发花白,颇有风烛残年之势。 章绶或许以为是戚照砚,随口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看我?”他说着转过头来,在看见荀远微的那一瞬,先是愣了下,然后迅速将手中的书简放下,想要起身给远微行礼。 荀远微先章绶两步走过来,将他搀扶住,示意免礼。 “长公主殿下怎忽然莅临寒舍?” “章公认得我?我却记得从前未曾见过您。”荀远微有些惊讶。 章绶道:“从前在宫中远远地见过殿下一面。” 寒暄过后,荀远微将手中拎着的东西放在一边的桌子上,顺手拉过一方矮凳,坐在章绶榻前,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我今日拜访章公,主要是想问问章公五六年前,定州的账册。” 章绶迟疑了下,道:“臣已离开太府寺数载,如今又上了年纪,殿下想问之事情恐怕也记不太清。” “无妨,章公记得多少说多少便是,不强求。” 章绶缓缓颔首。 荀远微看着章绶,说出自己这些日子查出来的事情,“根据吏部的记载,章公是前朝因为精通于书道被征召入朝,最开始在秘书省,后来也辗转过六部中的一些要职,前朝覆灭的时候,你正好是在太府寺少卿的位置上,也就是如今卢峤的官职,却在长治元年冬,在吏部的考课中被调去了秘书省任秘书少监,一直到现在。” 章绶点头,并不否认。 荀远微便继续道:“而在你和卢峤中间任太府寺少卿的那个人,显然成了关键,但他又是因为年老致仕,看起来倒是顺理成章,只是他回乡路上,遭遇了山匪,被抛尸荒野。” 她想不明白,卢峤被外放之前是干刑科的,入仕以来,从未接触过和钱粮有关的事情,为何这次被调回,却任了太府寺少卿这么关键的位置? 但她看向章绶的眼睛时,发现他眸色浑浊,什么也看不出来。 荀远微攥了攥拳,问道:“章公宦海半生,难道也信这世上有这般巧的事情?费劲心力织就这么大的一张网,究竟又是想掩盖什么?” 章绶原本神色平静,但听到她后面的话,连抬手止住了她,“殿下,殿下莫说了,莫说了……” 说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荀远微意识到是自己心太急了,于是伸手去拍章绶的背,给他顺气。 这时门外却传来戚照砚的声音:“老师!” 荀远微转头,看见戚照砚三步并作两步朝这边跑过来,一时也忘记了给她行礼,抚了抚章绶的背部。 章绶这才平静下来。 他看着荀远微,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殿下,您问的问题,臣无可奉告,臣也劝殿下一句,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要查了,这件事查下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戚照砚闻言,看向荀远微,这才叉手问安。 荀远微垂了垂眼睛,想起户部那个登记册子上有戚照砚的名字,便朝他问道:“戚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戚照砚看了眼章绶,思忖了番,说:“殿下请。” 荀远微起身,先和章绶道:“今日冲撞章公,非远微之本意,望章公海涵。” 毕竟章绶于她而言,是长者,方才又是她冲动在先,本该是她致歉。 末了,又看了眼戚照砚。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在院中相对而立。 “臣没想到殿下会来章公的宅子。” 戚照砚见她没说话,便想问出荀远微的来意。 荀远微却歪了歪头,问道:“我不能来么?” 戚照砚抿了抿唇,说:“只是臣记得殿下这段时间在查定州的账册问题,应当是没有心思分给秘书省的。” 荀远微反问:“那要是秘书省的人之前和这件事有关呢?比如你,戚照砚。” 戚照砚的瞳孔缩了下,但仍旧面不改色道:“臣从前在门下省,如今在秘书省,与大燕的钱粮之事,从未有过交集,殿下找错人了。” “那你如何解释,户部司调取长治元年账本的名簿上有你的签字?” 戚照砚似乎真的想了下五年前的事情,回答地滴水不漏:“殿下说的那次,应当是臣理了个人情。” 荀远微看着他,像是在辨别他这句话的真伪。 戚照砚舒了一口气,道:“臣不知殿下所询章公之事为何,但就定州一事,臣想问殿下一句,此事便是非查不可么?” 冷风将两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荀远微以极其肯定的语气说:“你查过当年的事情。”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入梦也 周遭分明只是安静了一瞬,但却像是被扯成了几载那般。 最终还是戚照砚往后撤了半步,道:“臣不知殿下缘何如此确定这件事,但几年前臣供职于门下省,并没有道理去查户部的账目。” 他虽然矢口否定,但荀远微想到方才章绶的反应,便知晓自己猜对了。 于是戚照砚往后退,她便往前进,她仰头直视着戚照砚那双漆黑的眸子,动了动唇,道:“没有道理去做,并不代表不会去做,也不能说明当真没有做过。” 若说荀远微最开始接近戚照砚,和他有所交集只是为了来年的春天的贡举,但随着这件事缓缓展开,却又在查到关键信息的时候屡屡受阻,偏偏又都和戚照砚脱离不了关系,她便知晓,戚照砚身上的事情绝不是自己三年前知道的那样。 她没有直接和戚照砚继续争执这件事,而是道:“戚照砚,户部司的登记簿上有你的名字,想必你也应当明白,这件事真得铺开了,这张不知道被多用心织就的大网一旦落了下来,不论是你,还是我,甚至躺在榻上在重病中的章少监,没有人可以作壁上观,也不会有人幸免。” 戚照砚垂眼静静地看着荀远微。 长安不似江南,深冬里并不开梅花。 但他看到此时的荀远微,却忽然想到了那句“一支先破玉溪春。”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 荀远微见他并不为所动,终于还是先叹了口气,平声道:“无论如何,我不会袖手,你若是想清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这段时间,我都在廷英殿。” 戚照砚侧过身,朝着她深深一揖,“恭送殿下。”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长公主的背影,无论是在三年前的大理寺,还是数日前自己的宅子,又或者是更早的时候,但却没有任何一次,比这次心绪复杂,心潮涌动。 在荀远微将要推门的时候,他忽然出声:“殿下。” 荀远微搭在单薄木门上的手忽地停住,稍稍转头,等着他说后面的话。 “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事情,也没有一片坦荡的道路。” 荀远微闻言,却笑了声,说:“我知仙草难求、骊珠难寻,但志不求易,事不避难。” 说罢回身看了一眼戚照砚,又推开门离开了章宅。 戚照砚却在原地怔愣住了。 荀远微说的那句“志不求易,事不避难”,是她《哀江山赋》中的句子,而前一句“仙草难求,骊珠难寻”则是自己《怀萧鼓赋》中的句子。 她从少时便这样明媚、坚定。 从章绶宅子上回到自己家的那一晚,戚照砚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绵延千里的阑干瀚海,愁云惨淡,万里凝冰。 那时他十九岁,还未曾行冠礼,也尚且不是门下省的给事中,却被长治帝任命为出使靺鞨的使节。 当时是也,大燕国祚初立,靺鞨便想趁中原内乱南进,他奉命出使,纵马持节北上。 竹节上挂着的旃牛尾和铜铃被风吹得乱晃,在无人之境撞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在靺鞨的王庭中,他面对远远多于他的靺鞨人,临危不乱,对大燕疆土寸步不让,最终让靺鞨人妥协,靺鞨的可汗在盟书签成的时候,盛赞他“当为中朝第一人”。 回长安的时候,他路过武州,城墙上站着一个着着银色盔甲的人,看身形似乎不像男子。 隔着风雪,随他出行的副使和他道:“那是今上胞妹,文穆长公主。” 他轻轻点头,在心中念了一遍“文穆”两个字。 “文”字,是古来对文治之官的盛赞,“穆”则是武将之最高褒扬。 那时他也意气风发,也有着一腔热忱。 回到长安后,便被长治帝破格擢升为门下省给事中,赐朱袍银鱼。 圣旨降下来的那天,正好是他的及冠礼,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振袖高呼:“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戚照砚醒来时,孤寂的月光正好漏进屋中。 雪夜月底,旧梦孤恨。 * 荀远微并未因那日在章绶和戚照砚处碰壁便将此事和稀泥般带过,而是继续查当年的事情。 她去翰林院调了周冶的传记。 传记里的大部分记载都和她记忆中的相吻合,只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让她有些好奇。 根据传记里的内容,周冶于长治三年春,终于国子祭酒的位置上,而原因竟然是,在贡举中帮助考生杨羡之作弊。 荀远微合上书册,眉头紧蹙。 虽说贡举一般是由吏部考功司郎中主持,但几乎所有人都会在题目拟定之后请周冶做以点评。 周冶这人未出仕前,是名士,故而皇兄才将他封为国子祭酒,主持整个国子监,他平生只有戚照砚一个学生,又怎会做帮助考生作弊? 荀远微问翰林院诸人杨羡之,皆道只知晓这人在长治三年的春闱中因为作弊被取消了科考的资格,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她思来想去,想来这件事或许已经是太后的皇嫂会知晓一些。 于是她离开翰林院,去了蓬莱殿。 她问及此事时,萧琬琰沉吟了声,回忆了下当年的事情。 “当年东窗事发的时候,你皇兄也是不信的,周冶和这个杨羡之从前没有任何往来,根本没有必要帮他作弊,即使是看在弘农杨氏的面子上,也断不可能将贡举的试题透露给这个杨羡之,贡举题目泄露,最应该怀疑的应该是吏部考功司,但当时在大殿上,周冶却供认不讳,你皇兄当时也左右为难,并未立刻将他收监大理寺,甚至还亲临他家中,问他是否有难言之隐,但他的回答却与在大殿上的时候只字不差。” 萧琬琰想了想,又说:“当天晚上,周宅便起了一场大火,周冶与他宅中那些藏书全部毁于一旦,成了一堆灰烬,事情是在晚上发生的,发现的时候,周冶已经葬身火海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来,你皇兄得知此事时,也是心痛不已。” 毕竟周冶是大燕满朝唯一一个不靠家世走到重臣之位的。 荀远微陷入了沉默。 她本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些苗头,但没想到是陷入了更深的一片泥沼中,举目皆是雾气,天地茫茫。 周冶死得这般离奇,戚照砚又那么轻易地便保住了一条性命,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样的纠葛? 她站在案前,想将这些日子查出来的事情都写在纸上,想将整件事的线索捋清楚,但发现总是缺了些什么。 在远微不知将第多少张纸扔进一边的纸篓中后,本想坐在椅子上缓一缓,春和却进来和她通报:“殿下,太府寺的卢少卿求见。” 卢峤来廷英殿找她,无非是为着定州案子的事情,荀远微抬了抬手,示意春和宣他进来。 卢峤先和她行了礼,也不废话,只说:“殿下,只怕在定州的事情上,臣短时间内是帮不上殿下了。” 他说这话,荀远微并不意外,毕竟他是前不久才从地方上回来的,太府寺少卿这个位置刚接到手里,这件事原本和他扯不上关系。 “臣未曾被擢升时,任河北道观察使,定州的事情,臣有失职之责,若是往前追溯,臣便得避嫌,”卢峤顿了顿,说:“臣来廷英殿见殿下前,户部崔尚书、司农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荀远微握了下自己坐着的椅子上的扶手,这么看来,多半是向下查到章绶身上了。 她早该想到的,自己能顺着线索查出来的事情,这些远远比自己熟悉长安情况的人,又怎会查不出来? 恰在此时,春和进来通禀说:“殿下,崔尚书还有司农卿求见。” 卢峤朝着荀远微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臣留在此处多有不便,先告退了,若殿下有任何关于太府寺的事情,臣随时侯召。” 荀远微点了点头,将春和唤到身边,嘱咐了两句。 春和颔首,便退下了。 卢峤和来的几个人擦肩而过。 荀远微指了几个内侍,“给崔尚书、郑卿赐座。” 司农卿郑惜文先开口说:“殿下既然已决意彻查此事,那大燕跟钱粮打交道的司部都要牵涉其中。” 郑惜文出身荥阳郑氏,不报正事,却是先用这句话和她开口,言外之意便是,若是她现在还想收手,这件事就还能糊弄过去,但这些人越是这么说,荀远微便就越想彻查。 其实类似的话术早在前几次交锋的时候,她也听到过,只是没有这次这么直接罢了。 她没有回郑惜文这句话,而是直接看向户部尚书崔悉,问:“这件事毕竟也和户部司扯上了关系,你们户部查的如何了?” 崔悉看向荀远微,回答地很是淡定,“这几日户部和太府寺联手往前追查,但太府寺少卿卢峤刚刚上任,再往前查,和户部往年对接的朱少卿已然遇难,追下去,便到了如今的秘书少监章绶身上。” 荀远微没有说话。 郑惜文便接着道:“章绶不仅精通于书道,在算学上亦有所成。” 这话,四两拨千斤。 精通书道和算学,在账本和户籍册上动手脚,不算难事。 荀远微想到躺在榻上的章绶,说:“只是章少监已经四五年不和钱粮打交道了。” 崔悉没有给她缓和的话口,“所以臣与郑卿才来请示殿下的意思。” 这哪里是请示,这分明是逼迫。 荀远微思忖了下,“章绶毕竟已经年近花甲,实在老迈,这件事本宫还需再想想,两位先退下吧。” 崔悉和郑惜文相视一眼后,起身告退。 等这两人都走后,荀远微才看向一侧的屏风,问道:“都听到了么?” 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人,正是戚照砚。 这次,你还要隔岸观火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旧年局 戚照砚行至荀远微面前,理了理衣衫,朝着她躬身行了个叉手礼。 在他被春和从秘书省传到廷英殿的时候,便猜到了兴许有事发生,等到了之后,春和又让他从偏殿进,站在与正殿一座屏风之隔的暖阁中,正好将崔悉与郑惜文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件事牵涉到了章绶,他便注定不能全身而退了。 他稍稍抬起头来,看着荀远微,似乎是在斟酌着措辞。 从那双幽深的眸子中,荀远微辨不出他细微的情感变化。 过了半晌,戚照砚才问道:“敢问殿下打算怎么查这件事?” 荀远微将托着腮的手放下来,道:“依据定州程拱寿说的,这件事既然是因为户部司与定州关于户籍册、记账册的记载不同而起,以至于几十万石的粮食不翼而飞,那便要从这两个账本上查起。” 荀远微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中间没有过长的迟疑和停留,显然是早有筹谋。 戚照砚并不否认荀远微思路的合理性,因为这件事按照正常程序来查,的确如此,甚至她竟然能先一步找上章绶,可见她对整件事情的洞悉程度。 但在他稍稍扬起脖颈,看向台上坐着的长公主,眼中有着熠熠光彩时,他脑中却突然出现了八个字 ——过刚则折,慧极必伤。 也是,这位殿下才刚刚回京,还未曾和这些世家周旋过,或许还不明白江湖多风波,水深波浪阔。 就和当年的自己一样。 戚照砚抿了抿唇,说:“请殿下听臣一言,若殿下一定要查这件事,从记账册入手,查清楚今年的事情便好,至于户籍册,最好的办法是按在朝中,不要牵扯到定州去。” 荀远微蹙了蹙眉,“为何?手实、记账册、户籍册向来相互做以佐照,户籍册的事情若是查不清楚,那朝廷一年要不翼而飞多少粮食,又会养出多少蠹虫?” 这么多的粮食被从京城的太仓署抽调出去,年复一年,若是被世家用以豢养私兵,渔阳鼙鼓动地来之时,荀家的天下岂不是岌岌可危? 戚照砚朝着荀远微深深一揖,“殿下,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他说出这一句的时候,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声音和记忆中那道有些老迈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臣知殿下心怀稼穑社稷,但户籍册的事情一旦铺展开来,将定州地方上的户籍册和手实调上来,若干文书摆在一起,若是户部司懒怠于休整,好说,但若被有心之人抓住一点尾巴,一时便难以说清到底是户部记载不对,还是程拱寿受人驱使存心构陷,先帝新崩,外有靺鞨一心南望,大燕江山危如累卵,正是多事之秋,”他中间停顿了片刻,又接着道:“殿下固然有执炬迎风的魄力,或许也不畏惧风吹过时灼伤手腕,但火星溅落,引起燎原之火时,殿下又当如何?” 荀远微闻言,紧握着椅子上的把手,这些事情她的确想过,但被当面指出,她的心绪一时还是难以平定。 不知为何,在戚照砚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竟然隐隐从中听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沉痛。 她不禁有些好奇,这个戚照砚这三年都在秘书省修史,按说没有任何道理可以接触得到朝纲大事,难道说早在他出事之前就将朝事洞悉的这般深了吗? 戚照砚许是察觉到了她带着些探究意味的目光,于是稍稍将步子往后挪了方寸,“臣失礼,请殿下降罪。” 荀远微抬了抬手,“无碍,定州的事情能被抖落出来,是定州百姓之福,亦是我之幸,但这件事若是不能查清楚,往后这样的事情再想要被介入清查,只怕是难上加难。” 她说着叹了口气,这才留意到戚照砚一直是半躬身站在底下的,于是招呼春和给他搬了椅子。 戚照砚敛衣坐下,看向荀远微,“殿下信程参军么?” 荀远微虽然不解他为何要这样问,但还是点头道:“自然相信。” “殿下既然信程参军,那便是信定州地方上的户籍册无误,殿下心系百姓,但定州百姓受难实则是因为太仓署关于灾情的勘探呈报有出入。” 戚照砚这话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他知晓,点到为止,荀远微能听得懂自己的意思。 事情从定州灾情起,那便从定州灾情上落,户部和整件事情的牵扯不大,操之过急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荀远微沉默了半晌,戚照砚也不说话,只是垂头坐着。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春和在一边站着,看着这两人一个在台上,一个坐在阶下,忽然想起自己少时听到的一句传言来。 “颍川荀家女,东海戚家郎,最天生一对。” 当时还是前朝末年,长公主殿下尚且是颍川才女,这位戚郎君仍是那个天之骄子,两人又先后写出《怀萧鼓赋》和《哀江山赋》,由是被誉为“当世双璧”。 只是彩云易散琉璃脆。 春和想到这里,也不由得为两人一叹。 若是没有长治二年的事情,两人或许会是贤主与良臣,又或许是女将军与外交家,又或许是世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但绝不会是现在这般。 六出入窗牖,荀远微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说:“春和,找人送戚郎君回秘书省,雪有些大。” 戚照砚起身,朝她拱了拱手,离开了廷英殿。 殿门关上的时候,荀远微卸去了方才支撑着自己的力气。 她真的做得对吗? 理智告诉她,戚照砚的话皆是肺腑之言,两件事引到一件事上,的确是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可她真得见过灾年面黄肌瘦的灾民,也真得经历过易子而食的场面,百姓好不容易从战乱中脱身,终于有了自己的几亩薄田,辛苦耕织一年,最后竟然还要因为贪官污吏陷入饥饿冻馁之中,这真得不是她的失职么? 若是兄长在世,又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荀远微想到这里,不免撑住额头。 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太过操劳的缘故,她竟然就这般撑着额头睡了过去,还是春和送完戚照砚回来后才将她唤醒,问她是否要去偏殿歇息一番。 她看着面前几乎堆成山的劄子,轻轻摇了摇头,说:“国事如此,予何敢爱身?” 时近年关,大大小小的事情纷至沓来。 第二日的时候,崔悉和郑惜文再次入宫,甚至还有中书令崔延祚同行。 这是明晃晃地给她施压了。 郑惜文道:“殿下,臣调了太府寺左藏署的仓曹公文,又和定州地方上的记账册比照,发现入库粮食从长治元年起便对不上,而当年掌管左藏署的人便是章绶。” 崔悉则趁机接上他的话,“臣以为只能是章绶昧掉了这些失踪的粮食,还请殿下将章绶下狱,交给大理寺处理。” 荥阳郑氏与博陵崔氏素来不和,却在这件事上难得地保持了统一。 荀远微却突然想到了三年前在大理寺满身血痕,被绑在架子上的戚照砚。 那时兄长是否也与她面临一样的困境? 她不想让无辜之臣含冤受辱了。 荀远微按了按眉心,“章绶毕竟已经四年没有经手这些事,尚且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有罪,依本宫看,就将他软禁在家中,暂时卸掉一切职分,待查。” 崔悉看起来并不死心。 荀远微却没有给他再次说话的机会,拿出了战场的气势,很果断地下了令,“由左监门府看守。” 左监门府的主将是当朝另一中书令,郑载言,也是郑惜文的伯父。 崔延祚在旁止住了其子崔悉的话,打了个圆场:“殿下思虑得当。” 所有人都在这一瞬意识到了,这位长公主不是徒有其名,而是手中真正有兵权。 这几人才离去,如今是射声卫将军的李衡又求见。 “殿下先前嘱咐末将去查的事情,末将查到了些眉目。” “讲。” “末将命人在前太府少卿朱成旭遇难的地方蹲守了几日,发现总是有人在周边找什么东西,一直没找到,但也一直没死心,直到今天早上,有个妇人出来拾过柴火后,那些原本寻找的人也没了踪迹。” 荀远微眸光一亮。 这算是连日以来,唯一的好消息。 李衡觑了眼她的神色,又请示道:“可需末将带人搜查一番?” 荀远微沉吟一声,说:“不必,我亲自去。” 她让春和将此事告诉了萧琬琰,便从射声卫中牵了照夜白,带着幕篱策马出京,去了李衡说的地方周围。 风在她耳边不住地呼啸,她却只觉得离真相越来越近。 却在靠近那处农庄的时候,看见个人影,似乎与她目标一致。 荀远微从照夜白腰腹上的箭筒上取了短箭,搭在袖箭上,对准那人。 “咻”的一声,短箭便飞了出去。 那人却在短箭靠近的时候,转身捏住箭尾。 即使是隔着幕篱,远微也能认出,那人是戚照砚。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千山白 所有的动作都在转瞬之间。 若是戚照砚晚上一刹,那支短箭便会直接钉入他的后颈。 荀远微是从北疆战场下下来的,不会有空靶的可能。 回京城的时候,大弓毕竟不方便,她便只带了专供射声卫的轻型袖箭用以防身,但千防万防,还是没想到会在到京畿的时候会有人在照夜白上动手脚。 荀远微在认出那人是戚照砚的时候,往袖箭上搭短箭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戚照砚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戚照砚身上。 戚照砚本以为自己的行踪已经足够隐蔽,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刺”。 在耳际飞速掠过一阵风后,他迅速地转身,反手转腕,捏住了那支短箭的箭尾。 他心底一沉,本已悄然握住了藏在袖子中的匕首,却发现不远处骑马带着幕篱的人停下了动作。 隔得太远,他其实是看不清那人的脸的,却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荀远微。 于是他将手中的那支短箭拿到眼前,拇指轻轻擦过上面的暗纹,上面是阴刻小篆的“射”字。 果然是她。 戚照砚抬起手将那支短箭当着荀远微的面晃了晃,然后扶着一边低矮的枯树踩着厚厚的积雪朝这边走来,在离荀远微大约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然后朝着她深深一揖:“见过长公主殿下。” 荀远微见他手中捏着那支短箭,也知晓了他是通过上面的标识认出自己的,索性将幕篱拨开,俯视着站在自己马前的戚照砚。 “你缘何来此?” “殿下缘何在此处?” 异口同声。 周遭阒寂了一瞬。 千山一色,风雪簌簌。 荀远微扯了下照夜白脖颈上的缰绳,而后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和戚照砚相对而立,扬了扬眉,说:“怎么?这处地方你能来得,我便来不得了?” “并未。”戚照砚没有留意到自己说完这句的时候稍稍弯了弯唇角。 即使是在深冬之中,从她身上似乎也总能看到即将破土而出的春苗。 只是于戚照砚自己而言,似乎恍若隔世。 荀远微却没有留意到他的动作,只是将照夜白往自己跟前扯了扯,说:“明人不说暗话,戚郎君想必也是为了朱成旭身上的遗物而来吧。” 戚照砚没有否认。 荀远微闻言,看向不远处的一座低矮的、孤零零的房子,哂了句:“只可惜我们似乎都来晚了,我的人告诉我,今天早上有个拾柴火的妇人来过此处后,这里便再次成了杳无人烟的境况。” 戚照砚看着荀远微,问道:“殿下可知朱成旭身上的遗物为何?” 荀远微有些意外,“你知晓?” “知晓,”戚照砚往荀远微跟前走了几步,“是章少监告诉我的,那是朱成旭早年间与郑惜文之间的往来通信。” 荀远微蹙了蹙眉,“郑惜文?” 她想起来了,朱成旭是郑惜文伯父,当朝中书令郑载言的宠妾的弟弟,出身并不算好,后来因为姐姐分外得宠,才借了荥阳郑氏的风,在朝中做上官,章绶当年任太府寺少卿的时候,他正好是章绶的副手,左藏署丞,后来章绶被调到秘书省,他就接了章绶的职位。 难怪朱成旭一死,郑惜文就恨不能将所有的帽子都扣在章绶身上,崔悉大约也是不想让此事查下去牵扯到博陵崔氏,才接了他的话茬。 难怪她那天去问章绶这件事,章绶的反应如此激烈,他是早就知情么? 戚照砚遥遥指向不远处的那间屋子,和荀远微道:“那间茅屋里住着的,是朱成旭幼子的乳母一家,章少监告诉臣,来此处或许能找到一些证据。” 他本是抱着试探的心态,毕竟他也无人可求,却不曾想,在此处碰见了荀远微。 荀远微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大抵没人想到,这么一间寻常的房子中,有多大的秘密。 “想必戚郎君也是一人来的。”荀远微说着微微侧目,看了戚照砚一眼。 戚照砚留意到她话中的“也”。 其实荀远微孤身前来的原因他大抵能猜到几分——虽说她手中有兵权,不至于在这场倾轧斗争中无依无靠,但目前右监门府的宇文复还没有站队,她和世家的拉扯中就少了一块筹码,只能维持微妙的关系。 章绶从下狱大理寺改为软禁停职的事情也是她一手促成,值此之际,不管是崔家还是郑家都只会将她这边的几个卫看得很紧,大批人马出动又极其容易打草惊蛇。 一旦她手中的射声卫或者太后长兄萧放川手中的豹骑卫有异动,那些世家先她一步得到这些往来信件,那么线索就断掉了。 只是查清楚这件事对于她而言真的就这般重要么? 戚照砚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了出来。 荀远微转过来看着他,启口的同时,唇边也缭绕出一圈又一圈的白气,“因为我从不相信‘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句话,一度扬汤止沸,终有一日会面临满溢,到那时,又当如何?” 她虽然最后是问句,但是尾音落得很轻,似乎也没想过从戚照砚这里得到答案。 又或许说,在她心中,关于这个问题,早已有了答案。 温柔却不羸弱,坚定却不锋利。 荀远微见他一时没有应声,又道:“为什么而来的或许并不重要,但就现在,我想你的目的和我是一样的。” 戚照砚轻轻颔首,“是。” 荀远微便将手上缠绕着的绳子松了两圈,牵着照夜白往前走了几步,和戚照砚道:“既然如此,不若同行?” “幸甚至哉。” 此处的山坡离那处小屋还有一小段距离,荀远微牵着马带着幕篱走在前面,戚照砚便始终自觉地落后她一步的距离,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冷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卷起了戚照砚身上披着的轻裘,也扑动了荀远微头上戴着的幕篱。 辽远的天地之间,一时只剩下了两个小点。 靠近那座小院的时候,正好瞧见了个老妪,荀远微便趋步走向了老妪。 老妪看着这身上沾满风雪的两个人,稍稍眯了眯眼,没有先说话。 荀远微便换了北边的口音,说:“大娘,请问长安的方向要怎么走?” 老妪往他们身后看了眼,似乎是想看看有没有别的人,确认后又问道:“你们不是中原人?” 荀远微松了松照夜白脖子上的缰绳,朝着老妪叉手,言:“我们是从河西过来长安做生意的,只是连日大雪,在这一块迷了方向,已经徘徊了好几日了。” 老妪打量了下二人,“这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一片白茫茫,这块绕得很,并不好走,”老妪顿了顿,又道:“不若你们先在我家里留一留,等雪停了,路好辨认一些了,再走也不迟。” 荀远微看向戚照砚,恰巧与他眸光相撞。 没有过多的交流,戚照砚先拱了拱手,用有些生疏的还带着靺鞨语调的关中话和老妪说:“如此,多谢。” 老妪领着他们往小屋子的方向走,在将照夜白拴到院子的枯树上时,老妪突然问了句:“两位是夫妻?” 隔着幕篱,她看不清荀远微的表情,于是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站着的戚照砚。 荀远微很快道:“不是,他是帮我记账的。” 老妪点了点头,没有多做疑问,指了指旁边的一处房子,说:“我这只有一间空屋子了。” 戚照砚看了眼,答道:“不妨事。” 说完侧身,给荀远微留出了空位置。 荀远微安顿好照夜白,才朝老妪说的屋子去。 屋内陈设很是简单,只有一张简单的木窗和一张桌子,陈旧却不衰败,像是不久前便有人住过一般。 荀远微先将幕篱摘了坐了下来,戚照砚才拉开自己那边的凳子,坐在了她对面。 “没想到殿……” 他“殿下”两个字只说了一半,又止住了声音,换了个称谓,“主子会这般介绍我。” 荀远微拨弄着放在桌子上的幕篱,问道:“那你以为我会怎么说?”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天欲雪 戚照砚搭在木桌上放着的粗瓷茶杯上的指尖停了下。 他方才确实只是无意间一提,但当荀远微问出来的时候,他一时似乎有些难以回答。 如老妪说的那般称作夫妻太过冒昧,兄妹又是万万不能的,这么一想,荀远微说的记账先生的身份和行商的商人的身份的确是最合理不过的。 空气凝滞了一瞬。 戚照砚又收回指尖,仍然没有抬眼,轻声道:“只是臣,属下并不擅长。” 荀远微对此似乎并没有任何介怀的地方,只是随手提起桌子上放着的茶壶,“出门在外,又不会真得叫你去算账,”在发现茶壶是空的后,她又将茶壶放回原位置,“更何况,我一点也不信你不通此道。” 戚照砚这一次并没有反驳。 因为外面恰好响起了敲门声。 荀远微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去开门,戚照砚却先她一步,绕过了桌子,轻轻在她披着斗篷的肩上点了下,摇了摇头。 远微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毕竟哪里有主子和下属同行,开门交涉这样的事情让主子前去的? 戚照砚从里面拉开了房门,果然是方才那个老妪。 她手里端着个托盘,声音有些颤抖,“听你们方才说已经在这附近徘徊了好几日了,想来干粮也没有了,我家锅里正好还有些晌午剩下来的稀粥,方才热了热,给你们送过来。” 戚照砚双手从老妪手中接过那个托盘,上面确实放着两个带着一点豁口的碗,里面盛着稀稀拉拉的小米粥,确实像是刚从锅里舀出来,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多谢大娘。” 戚照砚换成了有些拗口的关中话。 老妪看了眼两人身上都披着轻裘斗篷,又指了指拴着照夜白附近的那个草棚,道:“两位若是觉得冷,那里边有些炭火,只是我上了年纪,眼睛看不太清楚,可能要你们自己去拎上一筐过来点上。” 戚照砚将那两碗稀粥搁在木桌上,语气诚挚,一时竟挑不出半分错漏来,“您肯收留我们便已经是大恩了,这样的事情怎能劳烦您?” 荀远微也从位置上起身,接上戚照砚的话,“您若是有什么不方便,起炕拉炭火的事情,尽管叫我们来做。” 这话看似是随口一说,却是荀远微在试探这个老妪。 其一是找机会去老妪的屋子里观察一下线索,其二是套一下这座茅屋里还有没有别人。 荀远微不太相信朱成旭会放心地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这么个看起来腿脚不便,老眼昏花的老妪。 但老妪的回答并没有让她从中得到任何想要的信息。 “远来是客,怎好再麻烦你们,”她说着看向桌子上放着的两碗粥,说:“趁热吃,一会儿该凉了。” 不知是否有意,老妪丝毫不留痕迹地将这个话题绕了过去。 戚照砚垂了垂眼,没有多做揣摩,和荀远微道:“那属下先去提些炭火回来。” 荀远微点了点头。 老妪也回了中间的房子,看起来对他们毫不设防一样。 戚照砚心下有些疑惑,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只好先将心事压下来,去草棚里挑拣了些炭火,在即将进门的时候,看着手上沾染的灰尘,就近捧了一把雪,在掌中揉碎,将手净了,复起身提着竹篾编就的筐子进了门。 荀远微看坐在原处,用手撑着下颔,眼睛没有从那两碗粥上挪开半分,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尖敲着那个水壶。 空荡荡的茶壶被敲响,发出细微的声响。 戚照砚想起荀远微刚进来的时候提起水壶又因为水壶空了,只能将水壶放在原处的动作。 便用手压了压自己的袖子,在桌子前稍稍弯腰,指节勾提起水壶的把手。 荀远微也在这个时候抬头看向戚照砚。 他的眼睫纤长,这个仰头的视角并看不清他的眸色。 她却忽然觉得,戚照砚的眉目间少了几分一个月前不食人间的清冷感,反倒平添了几分平和。 以至于荀远微觉得他的嗓音也跟着变温醇了些。 “您不是想饮水么?” 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戚照砚没有像在宫阙中那样称呼她为殿下,但又或许是因为“主上”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实在说不出来的缘故,故而他只称呼为“您”。 荀远微便将手撤了回去。 戚照砚的动作没有多做停留,只是顺着原来的动作将水壶提起来,转身出门,又将那扇单薄的木门关上。 满地都是积了几日的雪,戚照砚寻了处无人到访的地方,敛衣蹲下来,先是将水壶上的盖子打开,又小心翼翼地将水壶没入厚雪里,让干净的雪侵入铁壶里,接着拾起旁边的盖子,将进不去的雪往壶口里拨了拨,如此反复,等到用壶盖子的边缘将雪压瓷实了,他才缓缓起身,朝那处草屋里去。 一阵冷风吹过来,让他沾了雪的手僵了僵。 甫一靠近屋门,戚照砚便闻到了一阵有些呛鼻的烟味。 其实他方才拾取炭火的时候,留意到了炭火都是最便宜的灰炭,此刻不用想,也是那位长公主殿下在尝试给屋子里的火炉生火了。 等他推开门,确实如此。 荀远微站在炉子旁,手里握着火钳子,正往里面填了一块炭。 屋子里全是灰烟。 戚照砚这次没有关门,反而是将门大开着。 若是没有干净的空气进来,用不了多久整个屋子都会被灰烟所笼罩。 荀远微似乎是没有留意到戚照砚进来,还在用火钳子拨弄着里面的灰炭。 结果就是,方才还能看见一点火星子,如今已经全然看不见了。 戚照砚抬眼看了下连着火炉子的烟囱,心下便明白了。 他将水壶搁在桌子上,而后从荀远微的背后捏住了她手中的火钳子。 方才碰了许久雪的手,如今雪全部消融后,让戚照砚的指尖已经带上了些灼烫之意。 荀远微的指尖正好碰到他的虎口,在察觉到身后有人后,本能地撤开手踅身攥住身后之人的手腕,不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处境。 但在看清身后人是戚照砚的时候,又将手松了开来,“原来是你。” 只是这一开口说话,屋子里还没有散去的浓烟便呛入了她的口鼻,让她不得不掩唇轻咳了两声。 戚照砚敛了敛眉,单手解下自己身上披着的雪白的轻裘,放在一边的凳子上,看着炉子里面填着的灰炭,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将火钳子探入炉子,先是夹了两块被荀远微放进去的灰炭,将其放回一边的竹篾筐里后,又提着火钳,在炉膛里戳弄了几下,原本被填进去的灰炭压住的火星子又冒了上来,在灰炭的表面露出星星点点的痕迹来。 他观察了会儿,将手掌横在炉子上方,试探了会儿,才将方才夹出去的灰炭放回去,却没有让炭火压住带着火星子的旧炭。 直到火苗的外焰慢慢舔上新炭,炉子里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戚照砚才将方才被荀远微挪下去的炉盖搭上,又顺手将桌子上放着的水壶放在炉子上。 荀远微站在一边瞧着他这一套熟稔非常的动作,一时有些惊讶。 戚照砚做完这一切,才将火钳靠在火炉边上,看着屋子里面的烟尘已经散地差不多了,才出门在雪地里揽了一把雪,使手又恢复从前的干净。 门关上后,屋子里很快暖和了起来。 屋中一时只有炉子中炭灰掉落的声音和壶中的水响动的声音。 戚照砚这才说:“这样的事情您交给属下来就可以了,灰炭把握不好的话很容易冒出烟来呛到人。” 他眉目舒展,语调温和,虽然辨别不出来情绪,却让人觉得分外的安心。 荀远微忽然想起来嫂嫂当年诞下荀祯的时候身子不太好,兄长也是这样在细心地为屋子里的火炉添上炭火,又和家中厨司的厨子学了各种药膳的做法,从不肯假手他人。 起初也不甚熟练,手上被烫出了好几个水泡,后面竟然也越来越行云流水,甚至比家中的厨子手艺还要好。 她当时年纪尚小,也想要荀远泽给她分一些,荀远泽却说:“这是做给你嫂嫂的,等你日后成了亲,叫你的夫君给你做。” 想到这里荀远微用手蹭了蹭鼻尖,说:“我从前在武州的时候也是起过炉子的,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 戚照砚抬手指着连着火炉的烟囱的拐角,道:“这间屋子的烟囱通向外面的方向和此时的风向是相对的,稍有不慎烟就容易返回来。” 荀远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你一向谨慎。” 戚照砚这才看向荀远微,却发现她的鼻尖上不知在什么时候蹭了一点薄灰,他低咳了两声,本想抬手指出来,却意识过有些冒昧,便指了指炉子,又点了点自己的鼻尖,以此提醒她。 荀远微稍怔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戚照砚只好深吸了口气,说:“您的鼻尖上,沾染了灰尘。” 荀远微这才抬了抬袖子,将那点烟灰蹭去,道:“未曾想你对这些如此熟练。” 戚照砚蜷了蜷手指,轻轻“嗯”了声,看起来似乎有些心事,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他没有给荀远微继续这个话题的机会,只是指了指桌子上的那两碗稀粥,“折腾了半天,想来也不能吃了。” 荀远微沉吟了声,看向戚照砚,说:“就算没有这样的事情,这碗小米粥我也是万万不敢吃的。” 戚照砚回头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 荀远微道:“你和那个老妪说话的时候,带着一半的靺鞨口音,即使她听不出靺鞨口音,你也说了我们是河西过来长安做生意的,靺鞨与大燕的关系这几年紧张得很,她竟然毫不设防地便主动留我们住在家中,尤其是手中还有那么重要的证据的情况下,乍一看是因为善心,但若仔细想,这件事是不对的。” 她说着抬手取下自己的耳坠,将上面悬着的流苏在粥中探了探,但银质的流苏并没有变黑的痕迹,荀远微又拨了拨垂下来的鬓发,将耳坠戴了回去。 不是剧毒,但不代表不是别的东西。 戚照砚将目光投向门外草棚的方向,道:“属下方才去捡灰炭的时候,便察觉到了异常,”他垂了垂头,像是想了想当时的情况,复启唇道:“草棚中用以砍柴火的木墩子上面的刀斧痕迹,看着一点也不像是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妪能够做到的,也就是说这个院子里不只有她一个人。” 荀远微闻言,也稍稍蹙了蹙眉,道:“我的人告诉我,今日一早,那个老妪出来捡拾过柴火,既然家中有年轻力壮的男子,她又为何要出来捡拾柴火呢?”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又同时落到桌子上放着的碗上。 两碗小米粥的此时已经完全凉了下来。 荀远微端起两个碗,走到后面的窗前,将窗子支开,便将两碗粥都倒入了雪地里。 外面的雪依旧很大,用不了多久,这些米粒的痕迹便会被大雪尽数掩埋。 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知何时,戚照砚已经走到了她身边,眸光却对向了她手肘边上的墙壁。 他从袖中探出手来,轻轻抚了抚那面墙壁,而后屈起指节,轻轻在上面叩了两下,声音不大,但两人都察觉出来不对劲。 墙是空心的,这间屋子与老妪居住的屋子正好紧挨着,也就是说老妪的屋子中,有一处墙是被凿空了,那些往来通信,极有可能是存放在里面了。 两人看向彼此眼底,同时道:“请君入瓮。” 但如今风雪很大,既然老妪的目的不纯,若是擅自离开,一定会让她起疑。 戚照砚从荀远微手中接过那两个碗,朝着她点了点头。 荀远微便松了手,看着戚照砚端着碗离开了屋子。 屋子的隔音不算好,不过多久,她便听到了戚照砚和老妪说话的声音。 “多谢大娘,只是这碗我们要放在何处?” “交给我便好。” 只有这么简单的两句,等到戚照砚回来后,荀远微才轻声问道:“如何?” 戚照砚想来也意识到了隔音的问题,于是走到她跟前,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扫了一眼,她的那间屋子背面也有这么一扇窗,并且两扇窗是紧挨着的。” 荀远微点了点头,看向火炉,转头问戚照砚:“水是不是开了?” 戚照砚瞧了眼,用袖子垫在水壶的把手上,提起水壶,在两个粗瓷水杯里倒上热水。 于现在的他们而言,只能等。 毕竟他们不清楚粥中到底是什么东西,即使没有问题,此时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戚照砚看着荀远微眉心紧蹙,想了想,说:“文人讲究煮雪烹茶,现下却没有茶,只有新雪煮热的水,倒也别是一番拙趣。” 晚来寒重,红炉醅雪。 青灯耿牖,西窗剪烛。 冬日昼短,夜色悄然降临时,也听到了细微的门响声。 荀远微起身,将自己的斗篷搭在凳子和桌子上,戚照砚也趴睡在了桌子上。 荀远微打开后窗,撑着窗沿便翻跳了出去。 窗子合上的一瞬,房门也被从外面打开了。 月色在门口曳出一道身影。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同舟渡 窗后平日或许鲜有人至,连日积累的厚雪足以没过人的脚踝。 也过着如戚照砚说的那般,两间屋子的窗户是连在一起的,在手即将撑上窗户的外沿时,荀远微留了个心眼。 她想起戚照砚那会儿抬头看他们那间屋子里通往外边的烟囱,此时也仰头看向这间屋子通向后窗的烟囱。 烟囱口上挂着黑灰色的冰挂,是屋子里的火炉里冒出的热气遇见外面的风雪还没来得及缓缓坠落便凝结了冰,只是看这冰挂的颜色,并不像是新凝结的。 荀远微心生疑虑,于是伸出脚尖,轻轻地拨了拨雪,积雪覆盖下隐约可见一些黑色的痕迹,但这样的痕迹绝不是一天一夜的雪可以压住的。 也就是说,隔壁屋子里已经至少一日没有点燃过炉子。 但草棚里分明有炭火,又为什么不点燃呢? 荀远微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不对劲。 但此时隔壁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不算小的动静,她知晓这是最好的时机,遂从外面将窗子拉开,单手撑上窗沿,翻进去的时候堪称身轻如燕。 屋中一片黑漆漆,空无一人。 荀远微想着戚照砚白日里试探出被凿空的墙面的位置,也轻轻敲了敲,听到的声音和在隔壁屋子中的一模一样。 她心下了然,手在墙壁上轻轻摸索着,忽然发现有一处的触感和其他地方不太相同,手腕上稍稍用了些力气,旁边的墙面却空出来一块,果然是一处暗槽。 荀远微毫不犹豫地将手从里面探去,却发现空无一物。 她心底一沉,立刻收回手,转头朝身后看过去。 通过外面的雪地反映进来的光,荀远微隐隐借着轮廓分出眼前的人是个以黑色面罩蒙着脸的男子。 中计了。 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朝那人的腹部而去,却先一步被男人攥住了脖颈。 荀远微手肘抵在男人的肘弯,用力一捣,让男人捏着她脖颈的力气松了些。 虽然不清楚这些人知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其目的却十分明显,分明是冲着她的命来的。 断断续续的疑点,在此刻终于连结成线。 那些世家先她一步得到了消息,却故意吸引李衡的注意力做了这么个局,在此守株待兔。 “你可知我是谁?”荀远微此次来的时候没有留后手,也没有想到会遇见戚照砚,在这茫茫雪野中,称得上一句自己人的也就只有戚照砚一个。 她想到这里,一边借着说话拖延时间,一边从自己的袖中往出探袖箭。 男人并不说话,只是将手再次探上她的脖颈。 荀远微几乎要被捏地难以呼吸,不难判断,眼前的男人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一招一式都是冲着对手的命来的。 她强忍着喉咙间的不适,抬手便将袖中的短箭刺进男人的后颈。 在认出这人是被世家豢养的死士后,荀远微便没想过留他一命,因为即使自己手下容情,身为死士,男人发现他未曾得手也只会立刻服毒而死,更何况她和戚照砚性命危在旦夕,根本没有能将这人带回长安严审的可能性。 男人瞳孔骤然一缩,却也当真是亡命之徒的做法,非但没有因为疼痛将她松开,反而用尽了自己手上所有的力气捏着远微的脖颈。 即使远微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但更多的是关于指挥作战和远攻,很少有这么直接的短兵相接,加上男女天然的身量力气悬殊,若是硬拼,她不一定有胜算,必须得速战速决。 男人似乎也没想到荀远微会直接用膝盖向上顶,没忍住闷哼了声。 远微趁机反客为主,直接将短箭贯穿了男人的脖颈。 “砰”的一声,男人倒在地上。 荀远微在他即将倒地的前一瞬将手中的短箭拔了出来,这袖箭毕竟是射声卫特有的,在这座小屋中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她和戚照砚的目的,只是藏在这里的朱成旭和郑惜文早年间通信往来的证据,遇刺这样的事情和她之前回京城时照夜白的草料被人动手脚的事情都不能说与旁人。 没有明确的证据和多余的筹码,说出去只能是让自己在这场与世家的博弈中陷入被动。 远微从那人身上扯了一片布料,将短箭的箭头用步包裹住后,才放心将袖箭收入怀中。 那处暗槽中并没有发现什么东西,想来也是这些人故意的,那么真正的信件又在哪里? 荀远微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亮,在不算大的屋子中看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到了火炉上。 如若对方先他们一步拿到所谓的证据,只能是毁掉。 虽然她已经猜到,但还是不死心地用火钳掀开炉子上的盖子。 火炉已经熄灭了,但里面的碎屑做不得假。 很明显,不是炭屑而是纸张烧毁后的灰屑。 荀远微不由得攥紧了手。 所以,证据是这么断掉了么? 然而,就在此时,她隐隐听到了什么东西被敲动的声音。 荀远微将目光对向声音传过来的地方,好像是因为她的注视,那处陶缸传来的动静越来越大。 她留了心,步步朝那处陶缸走去。 但在掀开陶缸上的盖子的时候,却发现里面是一个老妪,被用绳子绑着,最终被塞着布团,和她白天见到的那个老妪并不一样。 她不太能看清老妪的面容,但为了避免意外,还是谨慎行事,只是将她从陶缸中带出来,取下她口中塞着的布团,却没有解开她身上的绳子。 “你是什么人?” 老妪大口呼吸了两下,才道:“我,我是朱郎君的乳母。” 荀远微闻言,蹙了蹙眉,问道:“朱成旭庶子的乳母?” 老妪听到朱成旭的名字,似乎有些陌生,但还是道:“我,我不知道从前的郎主的名讳,只知道他在很多年前,将一个襁褓里的小娃娃抱着,让我喂奶抚养,那个时候我的夫君刚过世,唯一的女儿也没熬过那年冬天,便将郎主给我的这个孩子当作亲生的养,高门大户里的事情我不懂,只知道每个月郎主都会让人送钱粮过来,有时候是亲自过来看看那个孩子。” 老妪说到这里,喘了喘气,“大约是两个月前,郎主来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匣子,里面是一堆信件,郎主和我说,若是他离开后一个月,没有派人来找我,便把小郎主送走,然后将这里面的信都烧毁,不要告诉任何人。” 荀远微听老妪说着,时间什么的,确实可以和她查出来的事情对得上。 朱成旭当年娶了郑家的姑娘,郑家娘子不允许有庶出的子女,朱成旭能有后来的官位都是倚仗的郑家,自然不敢在明面上有所违逆,可能这个庶子是因为意外,所以他才迟迟没有将其接回长安的家中,而是养在乡野之间。 荀远微不动声色地将袖箭收了回去,而后问老妪:“那些信件呢?” 老妪咳嗽了两下,道:“郎主将那些信件留下后,我没有打开看过,我不识字,看了也看不懂,但想着这应当是很要紧的东西,便将其中的东西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堆在烧炕的火柴堆里,另一部分和空着的纸混在一起,放在那个暗格里。” 荀远微看了一眼那个空空如也的暗槽,想到炉子里的纸灰,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便问道:“所以炉子里的灰,烧掉的是你作假的那一半?” 老妪点了点头,“是,真正地东西还在炕头的柴火堆里,我今天早上看着雪暂时小了些,出门去捡拾柴火,回来后院子里忽然多了很多人,他们将我绑了起来,问我信件的去处,我便告诉了他们在墙壁里的暗格里,他们翻看了两封,而后一把将那些都填入了火炉里,又将我绑了起来,塞进陶缸里。” 所有的一切都明晰了,世家先她一步得到了这些信件的消息,于是派人在这附近守着,一是等老妪出来,而是迷惑她派出来的人,在挟持真正的朱成旭庶子乳母后,他们自以为烧毁了所有的往来信件,还要找人假扮,让她深入,企图像她回京时那样,让她毙命于雪野中,只是这些人没有想到戚照砚也会来,仓促间原本精密的安排便有了一丝疏漏,才让她找到了空隙。 还真是阴差阳错。 荀远微走到炕头,从柴火堆里找出了被压在底下的信件,打开了两封,草草翻开,确认了笔迹和内容,将能找到的都收入怀中。 这些东西即使不全,却也足够证明章绶是清白无辜的。 做完这一切,荀远微才将老妪身上的绳子割开,道:“多谢您,今日有所冒犯。” 话音刚落,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巨大的撞墙声。 荀远微这才想起来,戚照砚还在隔壁屋子里。 想必是想对他们动手的人已经和戚照砚起了冲突。 她匆匆赶往隔壁房间。 隔壁房间的门是大开着的。 里面放着的桌子被掀翻在地,其中一把老旧的椅子也缺了一条腿。 戚照砚正腹背受敌,一面与身前的人纠缠着,却不知身后那个先前被他撂倒的人又重新爬起来拿着匕首朝他靠近。 匕首在月光下照出一道寒芒。 荀远微立刻朝戚照砚的方向而去。 那人完全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时并不设防,被荀远微一掌劈在脖颈上,手中的匕首也被夺走。 而戚照砚也将自己面前那人暂时击倒。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戚照砚转身的同时道:“殿下。” 荀远微留意到被和自己先前交手的那人丢在地上的匕首上沾了血迹,她看向戚照砚,问道:“你受伤了?” 戚照砚动了动唇,说:“无碍。” 说完便隔着衣袖握住荀远微的手腕,急声道:“快走!” 当然得快走。 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现在他们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怀璧其罪。 荀远微点了点头,没有在此处多留,直接奔向外面的茫茫苍野。 现下雪还没有停歇,再怎么也得先等到天亮了再说回长安城。 戚照砚从草棚里匆匆解开照夜白,踅身和荀远微道:“殿下,上马!” 荀远微一手拽着缰绳,踩着马鞍翻身跃上马背,而后没有多做思索,便朝戚照砚伸出手,示意他和自己同乘一骑。 戚照砚没有拒绝,却也没有主动去握她的手,而是攥住照夜白脖子上的缰绳,足尖在地上一点,坐在了荀远微身后。 荀远微挽住缰绳,未曾回头,声音通过风传入戚照砚的耳中:“坐稳了!” 下一刻,照夜白便如同离弦之箭一样飞奔了出去。 照夜白本就是顶级的汗血宝马,从前又被荀远微驯养得极好,即使是踩着厚重的积雪,速度也没有被影响多少。 大雪漫天,入目皆是一片雪白,看不清道路,也分不清方向。 荀远微凭借着从前征战疆场的经验驱使着照夜白。 月上中天,雪絮纷扬。 照夜白最终停在了一处分岔口。 荒郊野岭,若非经常活动在此处的猎人,根本难以分清这里的地势,大多时候只能凭借直觉,看看能不能走出去。 照夜白似乎也有些焦躁,马蹄不住在原地踩动着,马尾也一晃一晃。 戚照砚坐在荀远微身后,闭了闭眼,感受了下迎面而来的风,伸手握住靠近荀远微手边的缰绳,将照夜白的马头调转往右边,而后身子稍稍向前,和在她耳畔落下一句:“这边。” 荀远微会意,夹紧马腹,便朝他说的声音的方向而去。 她没有问戚照砚为什么这么确定,也没有问这样走下去会到哪里,但直觉告诉她,戚照砚的话是可以相信的。 快马踏白沙,寒风自凛冽。 照夜白约莫顺着这条羊肠小道疾驰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终于看到了一处山洞,这显然是目前最好的去处。 即使不是房屋,但也足以抵挡一部分的风雪,等捱到天亮,雪小一些的时候,再寻退路。 石洞比较深,往里面靠一靠,地面上便没有雪了,而是带着些冰冷的干燥。 照夜白过于高大,从石洞中进不来,一时也找不到别的地方绑它,荀远微只能将它留在洞外。 她知道照夜白通灵性,应当不会乱跑。 和戚照砚并肩坐在地上的时候,应当是碰到了他哪里,荀远微隐约听到了戚照砚的一声闷哼声。 她从怀中取出火折子,一手端着火折子,一手挡着风,照亮了她和戚照砚之间的方寸天地。 戚照砚总喜欢穿素白的衣裳,以是一点血迹沾在身上,都显得非常明显。 此时他的肩头胸口处洇染开了一大片血迹,一时也分不清是哪里受了伤。 只是她还没有问戚照砚到底是哪里受伤了,戚照砚便先摇了摇头:“不是我的血。” 荀远微的动作一滞,她看向戚照砚,说:“怎么?你是怕我担心你么?” 戚照砚没有回她这句,只是问道:“郑惜文和朱成旭往来的书信殿下可拿到了?” 荀远微轻轻一哂,“你这是不相信我?” “没有。” 戚照砚这句话辨别不出来情绪。 但在风吹进来的时候,荀远微听见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此时她更加确信,他身上的血迹就是他自己的,哪里会是别人的。 他戚照砚手上若是有武器,又怎会和那两个人纠缠那么久? “你瞒不住我,你的伤在胸口还是肩头。” 戚照砚稍稍侧了侧身,道:“不妨事。” 他不想让荀远微看见自己身上的伤口,一方面是君子正衣冠的心思作祟,另一方面则是觉得一让荀远微看见自己身上的伤口,他就回到了三年前。 他向来自诩自己不是个脆弱的人,但只有在这件事上,他直至现在,也不愿面对。 因为那件事,他侥幸捡回了一具残躯,却几乎失去了一切。 荀远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坚持,只是说:“你说你不愿意掺和到这件事中,却还是冒着生命危险独身一人来到了郊外寻找证据,你可知道,你现在已经掺和进这件事当中了,即使这件事是在我手中了结的,你一样不能全身而退,再也做不成那个不问世事的秘书郎?” 虽然她从来都不信五年前便去户部司查了账册的戚照砚,即使是经历了三年前的事情,真得能保持一身清白。 周冶是怎么死的?为何在大理寺中那么对他,死前还不愿意见他,自己却从他身上看不到任何恨意? 戚照砚垂着头,说:“因为臣不想再失去自己的老师了,”说完这句,也转过头来看着荀远微,问道:“再说殿下本来也可以不亲自前来的,也不是来了?臣与殿下各有所求罢了,殿下心中的是社稷,是万民,臣心中,只有三两个在意的人。” 荀远微听出了他这话中的意思,他是说,他和自己,本身就不是同道中人。 她却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说:“这倒无妨,最起码今夜,我和戚郎君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在这方山洞中,你我守着同一个秘密,有着同样的目的,便算是同舟而渡,不是么?” “是。” 戚照砚只简短地应了这一句。 因为看不清楚,荀远微并没有看到戚照砚紧紧蹙着的眉心,只是环着自己的膝盖说:“其实很多人都说过我太执着,说有时候太过执着不是什么好事,我读书的时候,也总喜欢力求个水落石出,然而许多时候似乎都只是徒增烦恼,我也曾以为这样不好,但后来我发现不是的,你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么?” 戚照砚垂眼看着荀远微,发现她环着自己的膝盖,头枕靠在胳膊上,提及往事,语气中带着追怀,但更多的是坚定。 他其实对旁人的心路和过往一点也不感兴趣,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但他却听见自己问荀远微:“什么时候?” 荀远微换了个方向,由面朝着石洞里面转向看向戚照砚,道:“是在我写下《哀江山赋》的那一年,我及笄的那一年,那年河内爆发了很严重的旱灾,土地是龟裂的,我见过不同的人为了一点点米粒争得头破血流,见过爷娘和孩童为了一只巴掌大的馒头推来让去,见过人情冷漠和舐犊情深后,我不禁问自己,我自幼读书,所求的‘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又真得甘心就这么草草的,稀里糊涂的度过一生么?大抵是不愿意的。” “那时候我还不是什么长公主,只是寻常的闺阁女娘,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么‘离经叛道’的想法,但不久之后的事情,你都知晓了。” 是了,那年整个河内大旱,前朝君王却不顾民生,洛阳城中的皇帝竟然问劝他从太仓署中放粮的官员:“百姓何不食肉糜?” 而后便有了当时镇守太原的先帝劝其父在太原起兵,荀远微所追求的“道义”也从闺阁书卷间到了铁马冰河中。 “我真正认识到这一点,或许是在征战的那几年,又或许是在戍守边关的那几年,我看过靺鞨南侵,见过百姓流离失所,但我发现,只有当我率兵将靺鞨拦在燕山和贺兰山以外的时候,关内的百姓才能勉强维持生计,所以我在五年间只回过一次长安,也错过了兄长的最后一面。” “秉生于天地之间,或许在青史之间如若蜉蝣一掠,我也总想做点什么,纵然世人往后只会知道文穆长公主,不会知道她叫荀远微,也不记得她做过什么事。” 戚照砚看不见荀远微的神色,他在这一刻,却觉得她的眼睛应当是有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在的。 “会记得的。”他温声道。 荀远微没有再说什么,戚照砚因为身上的伤口,撑着认真听荀远微说完这些话,已经是极限,也未曾说话。 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照夜白在石洞门口踩着雪的声音。 但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戚照砚却突然觉得身上发烫。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发现是荀远微不知在什么时候靠在他身上。 他本想将荀远微轻轻推开,但在指尖落在她身上的时候,蓦然被灼烫了一下,即使是隔着冬日的衣裳,他也意识到了荀远微不同寻常的体温。 戚照砚的神识几乎是在一瞬间清醒过来的。 他费力地抬手探到荀远微的额头上,即使自己的指尖是冰冷的,在触碰到她额头上时,没过多久,也带上了她的体温。 很明显的事情,荀远微发热了。 戚照砚一时不敢断定是因为什么,到底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受了伤,还是策马疾驰的时候着了凉,毕竟两个人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穿斗篷。 “殿下,殿下?” 戚照砚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答。 荀远微又往他身上靠了靠,“好冷。” 戚照砚不确定让她这么下去会发生什么,又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他只能先让荀远微恢复一点意识。 但任凭他怎么唤,荀远微回应他的,都只有一个“冷”字。 戚照砚看向照夜白,外面风雪还没有停,只是小了些。 他定了定神,“冒犯了,殿下。” 而后起身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把荀远微背着,走出了山洞,放在照夜白身上。 而后翻身坐上照夜白,让荀远微靠在自己怀中。 雪野茫茫,前路难辨。 但他只觉得,他不能让荀远微死。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青玉案 正逢穷冬,凛冽的风吹过来如若锋刃刮蹭在脸上,戚照砚的怀中却是一片滚烫。 飘散的雪几乎要阻挡住所有的视线,他微眯着眼睛,才能勉强分辨出方向。 他忽然想到了五年前自己奉命出使靺鞨的时候,路上也是碰到了这样的大雪,那次他也差点葬命于看不到尽头的瀚海。 说来也巧,两次他身上担着的竟然都是大燕。 他分明已经不打算碰宦海中的事情了,还真是阴差阳错。 他凭借着直觉,策马疾驰于雪野中,时不时垂头看一眼荀远微。 “殿下,殿下,不要睡过去。” 但荀远微却并没有任何回应。 耳边只有奔涌的风。 戚照砚也不知自己疾驰了多久,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光化门”三个字,他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 光化门由射声卫所守,对荀远微来讲,是自己人。 天色是阴沉沉的,天还没有亮,也很难分辨出来具体时辰,城门外并没有多少行人,守卫很快就将目光对准策马而来的两人,即刻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什么人?可有通关文牒?”一个守卫往前走了一步,厉声道。 戚照砚稍稍抿了抿干裂的唇,他想起荀远微昨日出来的时候,应当是秘密出城,如今她发热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而这个守卫并不认得照夜白,想来也不是心腹亲卫,若是这样贸然透露她的身份,只怕会人心浮动。 思忖一番后,戚照砚只能先将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过所从怀中取出来,“她的过所尚在高热昏迷之中,恐怕不方便拿取。” 以荀远微的身份出行本就不需要用平民用的过所一类的物品,即使有,戚照砚现下也不知道是否在她身上。 那守卫本就怀疑两人的身份,看着戚照砚的神色疑似有遮掩的模样,便更加怀疑,“你既然和她同乘一骑,有什么不方便拿取的?还是说你们本是别的地方来长安的灾民!” 守卫这么说着,也没有接戚照砚递出去的过所。 长安城中,或许大多数人都听过“戚照砚”这个名字,但认识他的人却并不多,五年前尚且如此,何况现在? 戚照砚敛了敛眉。 守卫已经做出了要驱逐他们的样子,恰在这时,从里面传来了另一阵声音。 “大清早的,吵闹什么!” 戚照砚听着熟悉,于是抬头朝瓮城里看去。 这人他认得,是之前在京郊的客栈中陪着荀远微一同回京的人。 李衡正了正铠甲,而后阔步朝这边走来。 戚照砚朝着他颔首致意。 李衡定睛一看,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戚照砚,而是惊呼了声:“这是?照夜白!” 说着快步朝这边走过来,守卫也不敢拦,恭敬地退却到一边。 李衡抚了抚照夜白沾满雪絮的头顶,稍稍仰头看向荀远微和戚照砚。 “是你!” 戚照砚并不知晓眼前的人姓甚名谁,于是只道了声:“将军。” 而后朝着李衡摇了摇头,指了指倒在自己怀中的荀远微,示意他不要暴露荀远微的身份。 李衡很快明白过来了戚照砚的意思,而后低声问道:“可要我护送?” 戚照砚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一旦进了长安城,的确不宜和荀远微同行,遂道:“劳烦了。” 李衡朝守卫吩咐:“放行。” 守卫不敢违逆他的命令,撤开了道路。 等进了瓮城,戚照砚一边扶稳荀远微,一边翻身下马,朝着李衡一揖:“拜托了。” 李衡利落地接替了戚照砚方才的位置,揽了一把照夜白脖颈上的缰绳,回头看向他,才发现他身上沾染了血迹,便问道:“身上的伤,要紧吗?” 戚照砚低咳了声,说:“不碍事。” 李衡也没有多过问,只匆匆留下一句:“保重。”便沿着街道朝皇城的方向而去。 若是回长公主府,难免要撞见不少朝臣,倒是直接回宫是上策。 荀远微低垂着头,一路上也没有多少人认出她的身份,守皇城门的守卫多少也都认得李衡,故而未曾相拦,但按照规制,骑马最多只能到达兴安门,李衡穿着盔甲,不好背长公主,便只好将她抱着疾步跑回宫中。 春和一日一夜未见长公主回宫,早已心急如焚,一直守在望仙门外。 李衡边走边与春和简要说明了情况,春和立即找了个洒扫的小内监,嘱咐他去太医署唤太医到廷英殿。 荀远微高热昏迷,春和便只能先请太后萧琬琰过来主持大局。 萧琬琰赶过来的时候,太医已经给荀远微诊过脉叫人下去熬药了。 她看着躺在榻上面色苍白的荀远微,便问春和具体状况。 春和朝着萧琬琰行了个叉手礼,道:“殿下是秘书省的戚郎君带回来的,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奴婢也不清楚,太医看诊过后,说殿下是连日操劳早已感染风寒,只是未加注意,又吹风着凉,才致高热昏迷。” 萧琬琰坐在榻边,轻轻握住荀远微滚烫的手,紧蹙着眉,而后转头看向春和,责问道:“你平日里就是这般照顾远微的?” 春和连声请罪。 内侍在这个时候端着熬好的药进了殿。 萧琬琰从内侍手中接过药碗,道:“吾亲自来。” 荀远微虽然在昏迷中,却也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是以萧琬琰喂药的过程倒也不怎么艰难。 喂完药后,萧琬琰才留意到荀远微的另一只手一直护在腰腹间,她起初以为远微受了伤,因为她在远微的后领上看到了淡淡的血迹,于是覆上她的右手,想取开的时候却发现远微紧紧按着那处。 萧琬琰并没有发现血迹,也就收回了手,静静地坐在一边照顾着远微。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荀远微终于醒了过来,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人,动了动唇:“嫂嫂。” 萧琬琰听见她的声音有些干哑,刚伸出手,春和便已经将温热的茶水递到萧琬琰手中。 荀远微没有先喝水,而是用右手按了按腰间的信件,发现并无遗漏,这才顺着萧琬琰的动作饮下茶水,“多谢皇嫂。” 萧琬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你既然叫我一声‘皇嫂’,照顾你就是我应当做的事情,更何况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说这些倒生分了,”她说着看向荀远微一直没有挪动位置的右手,问道:“你此次出宫,是找到什么东西了么?” 荀远微环视了一圈,发现萧琬琰早已将殿内的宫人遣了下去,只有她们两人,这才将怀中的东西取出来,认真地和萧琬琰道:“是郑惜文与那个已经死在回乡路上的前太府寺少卿朱成旭的往来通信。” 萧琬琰不免震惊,“你是说,这两人有勾结?” 荀远微点头,“章绶与这件事情无关,是被崔悉和郑惜文拉出来挡箭了,他们想将这件事草草揭过去,过两年再故技重施,但这件事既然被查出来了,便万万不能草率了结。” 这些事萧琬琰一向是交给荀远微去处理的,从始至终,也没有多问,听了她的话知道:“我相信你,但是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养好身子。” 话音刚落,春和推门通报:“太后娘娘,殿下,两位中书令、户部崔尚书,司农卿,以及大理卿在廷英殿外请见。” 萧琬琰刚想让春和回了不见,毕竟现在证据在荀远微手中,也不要紧。 荀远微却先按了按她的手,说:“皇嫂,我得去,我没事。”她说着看向春和,“替我更衣。” 等她换好衣裳到了正殿的时候,几个想见她的官员已经等在殿中了。 荀远微没有多做弯弯绕绕,直接问道:“郑惜文,你可知罪?”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藏冰玉 郑惜文恭顺地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道:“臣知罪。” 荀远微见他并不反驳,有些意外,不由得颦眉,不明白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但面上仍然从容,只是坐在廷英殿前的椅子上,先与殿中侍候的内监吩咐:“先给几位相公赐坐。” 内监们觑着她的神色,揣摩着她的意思,最终还是没有给郑惜文身后放椅子。 毕竟前几日这些人来廷英殿见长公主殿下的时候,殿下也都是迂回应对,却从未像今天这样,甫一见面,连座椅都没赐,便直接质问臣僚的时候。 待其他人都坐下了,荀远微才握着椅子的把手,说:“你有何罪?” 郑惜文看见内监没有给他赐坐,心中多少明白了荀远微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只是他自以为有恃无恐,也没有跪在地上,仍是站在殿中,朝着荀远微揖了揖手,道:“原是臣不察,让朱成旭离职的时候携带了昔年和章绶勾结的往来信件,谁知这朱成旭应是不想事情泄露,便将东西全都交到了他养在外面的庶子的奶娘跟前,臣派人追查后,却发现乳母一家已经人去楼空,那些通信的信件竟也被人付诸一烬。” 当朝另一中书令,郑惜文的伯父郑载言也在此时朝着荀远微拱手:“这朱成旭本是臣想着他有几分才学,才从地方上举荐上来的,竟没想到他也会做出这种事情,他如今虽已身死,但其罪不可免,若殿下要追责,臣自请罚俸,亦或是卸除这宰相之位。” 郑载言在大燕立国之前,便已经是两朝元老,算上长治朝,便算是三朝老臣,又是荥阳郑氏如今的话事人,更别说他手中还有左监门府的兵符,即使是荀远泽在位的时候,也不免受其掣肘,敬让三分,更何况是如今的荀远微? 他和郑惜文两人这么一唱一和,分明就是要将荀远微架在高台上下不来。 世家靠的从来都不是朝廷发的那些俸禄,而是世代积累下来的田地和商铺,罚俸这样的事情对于郑载言来讲,根本就如同挠痒痒一般,至于卸除宰相之位,朱成旭人虽然是郑载言举荐上来的,但是他那个姐姐老早就过世了,也没有给郑家留下来一子半女,郑载言提携他,也不过是因为他娶了郑氏旁支女,和郑载言已经没有任何实际上的交集了,其一,为了这么个人,将事情引到中书令身上本就是过愆,其二,当朝两位中书令,一个出身博陵崔氏,一个出身荥阳郑氏,本就是用来平衡朝局的,若是真将郑载言罢相,那便是要任由崔延祚做大。 郑载言算准了荀远微为了大局考虑,不会追责于此事,又将过错引到自己身上,分毫不提朱成旭,三言两句却早在暗中给朱成旭脱了罪,郑惜文认为往来信件早已被烧毁,便更加信誓旦旦地将朱成旭和章绶绑在一起,实则是明着暗着逼着荀远微将罪责全数落到章绶头上。 但他们不知晓,还有一部分信件被那个乳母藏留了下来,如今正在荀远微手中。 荀远微勾了勾唇角,毫无感情地动了动唇,说:“是么?” 殿中瞬间陷入了一片阒寂。 崔延祚稍稍抬了抬眼,他刚过知天命之年,比郑载言要年轻许多,此时也想从这个从未接触过朝政的长公主脸上看出些什么。 郑惜文道:“殿下明鉴。” 荀远微没有说话,而是一边轻轻叩着面前的桌案,一边向殿外望去。 春和站在门口通报:“殿下,豹骑卫萧放川在殿外求见,称一月前殿下回京时在京畿客栈被人谋害一事查出了些眉目。” 殿中的天平随着春和的这一句话渐渐倾斜。 郑载言可以认为荀远微刚刚回京,荀远泽留下来的左右备身府还没有完全收归到她手中,想暗中凭借自己手中的左监门府和荀远微手中的射声卫相抗衡,但他不能忽略萧放川。 还是在查出了一月前事情的萧放川。 殿中没有一个人回头,但都神色各异。 郑惜文甚至抬手抹了下额头上的虚汗,他忽然猜不透这位长公主所求为何,更想不出到底是自己哪里出了纰漏。 荀远微在这件事情上深谙点到为止的道理,本来也没有打算将这件事现在就拿出来,一件事有一件事的用处。 于是只是抬了抬手,说:“先请萧将军在偏殿等待。” 而后便传来行走时盔甲相撞的声音。 荀远微这才扬了扬眉,从怀中取出一叠信件,按在手底下,也不着急拆开,只问郑惜文:“那郑卿知不知晓本宫手中的是什么?” “臣不知。” “要本宫说,郑卿倒也不必着急请罪,这往来通信的信件也不是全然被烧毁了,我这手里还有一部分呢。” 荀远微说着仔细打量着郑惜文的表情。 郑惜文的衣袍下摆在轻轻晃动。 荀远微慢条斯理地拆开信封,虽然里面的内容她早已知晓,似乎经历了很漫长的时间,她才从中抽出一封信来,“章绶的字迹我不大认得,只是这封上面的字迹倒是和郑卿有些相似,”她将指尖移到署名的位置,“郑惜文,怎么还真是郑卿的名字?” 她说着看向郑惜文,正好撞上他擦汗的动作。 荀远微勾了勾唇,“春和,你要不给两位中书令也看看,或许是我长时间在边境,也有认错字迹的可能。” 春和应了,从她手中接过,递到崔延祚和郑载言手中。 郑惜文的书道虽算不上当世第一,却也多少有些名气,荀远微早年间也是临过他的帖的,怎么会认错真伪? 看过后,郑载言脸色沉沉,没有说话,崔悉从崔延祚手中接过,辨认一番,道:“的确是,殿下慧眼。” 崔氏和郑氏不对付,户部和司农寺也不甚和睦,崔悉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紧紧追咬上去。 春和又将那封信放到荀远微案头,退到一边。 荀远微这才将目光落到郑惜文身上,说:“本宫瞧着郑卿一直擦汗,是因为太热了么?”她托腮,看着像是想了想,“大理寺这个季节倒是个好地方,一点也不热,两位中书令以为呢?” 没有人明着说,但意思却已经非常明白——此事和章绶无关,和朱成旭通信篡改长治元年以后的仓曹公文的人是郑惜文。 证据确凿,兵权压制,郑载言再想保郑惜文,也不能是这个时候,崔延祚也没有说话,所有人都以一句“殿下明断”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但荀远微清楚,表面应了,不代表这件事就此了结了,还要看在狱中怎么审郑惜文。 她又刚刚醒来,此时也隐隐觉得有些体力不支,遂没有留几个人。 * 戚照砚的宅子和章绶的宅子隔得并不远,一看到守在章宅门口的士兵都撤了出去,立刻便去了章宅。 章绶见到他,先是关心了他此次前去是否遇到危险,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戚照砚犹豫了一番,还是和章绶如实道:“我在老师说的地方意外撞见了长公主殿下,东西是殿下和臣一起找到的,如今看来大约是殿下已经查出了眉目,这才脱了您身上的罪。” 章绶示意戚照砚扶着自己坐下,又问道:“你和殿下一起回来的?” 戚照砚点头。 “你前几年,不是心里一直厌恶那位长公主殿下么?” 戚照砚抿了抿唇,“这次是因为救老师。” 章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指了指桌案,道:“我许久没有见过你的书道了,你写几个字,我看看。” 戚照砚朝着章绶行了个叉手礼后就着砚台里的墨汁写了两行字,看到章绶过来后,又避让在一边。 章绶看了眼他写的字,又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出一句:“抽刀断水水更流。” 而后便传来一阵不算陌生的女声:“举杯消愁愁更愁。”魔/蝎/小/说/m/o/x/i/e/x/s/.c/o/m 18、周旋久 两人循声看去,正是荀远微站在门外。 今日难得雪停日现,微暖的日光顺着屋檐淌下来,一半落在远微的身上,在她周身笼罩出一圈淡淡的、朦胧的光晕来,再曳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章绶才要朝着她拱手,却被她抬手拦住了。 她跨过半高的门槛,走到戚照砚方才写字的书桌旁,扫了一眼他方才写下的字,转头朝章绶道:“章公不愧为当世书道第一,教出来的学生字也这般好,看似行云流水但起笔落笔中还隐隐带有锋芒。” 章绶连忙颔首,道:“殿下过誉了,毕竟在秘书省修史,写的字总归还是要见人的。” 荀远微便笑道:“那不知章公得空了可否也指点一下我的字?” “能得殿下赏识,本是臣之幸,只是臣过了年便是花甲了,今岁冬天大病一场后,愈发思念莼菜羹、鲈鱼这两道菜,时常告假,在秘书省的时日怕是不多,”章绶说着拉过戚照砚的手,继续道:“观文虽则跟着臣学习的时间仅仅三年,书道亦大有长进,殿下若不介怀,或可与之切磋。” 戚照砚听了章绶这话,眸子稍稍睁大,“老师!” 荀远微的眸光也从桌案上的字上挪到戚照砚身上,“若是可以,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她的目光只在戚照砚身上停留了很短的一瞬,又看向门外,道:“许览。” 应声进来的人虽然着着便服,但戚照砚却认得这是太医院的太医。 “让章公蒙冤本就是我的过失,又听闻章公病了许久,便从宫中带了太医,来为你瞧瞧身子。”荀远微说着往旁边靠了靠,示意许览上前。 许览朝荀远微行过礼后又朝着章绶和戚照砚颔首致意。 章绶推辞不过,遂谢恩坐在了榻上。 许览诊过脉后,转身朝着荀远微一揖,“章少监这是积郁成疾,确实不宜再操劳,臣写个方子,按着这个方子长期用药调理便是。” 荀远微点点头,说:“药方你写两份,一份留给章公,另一份放在太医院,药便走内宫的账,记在我名下便是,若是章公不便入宫自取,你便差人送到秘书省戚照砚跟前就是。” 章绶有些意外,“臣这都是积年累月的老毛病了,怎敢如此劳烦殿下。” 荀远微并不以为意,只说:“那章公便当作是我提前交了讨教书道的学费了,更何况,若是没有戚郎君,我恐怕也很难找到能证明章公清白的证据,便算是聊表谢意了。” 此话一出,章绶也不好推辞。 少顷,许览便将药方写好了,荀远微看了眼戚照砚,又和他道:“也给戚郎君看看肩头上的伤吧。” 章绶抬头看向侍立在他身侧的戚照砚,问道:“观文,你受伤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还穿得这样单薄?”说着便要起身。 戚照砚敛了敛眉,辩解道:“不是什么大事,不敢劳老师担忧。” 章绶撑着床榻起身,看向他,“我不管你大事小事,受了伤就要看!” “老师,真得无妨。” 章绶掩着唇低咳了两声,道:“你既然还认我这个老师,就好好听话。” 戚照砚只能坐在榻上,但在手指搭在衣带上的时候,又抬眼看向荀远微,“殿下,可否回避?” 荀远微刚想说自己在战场上不知见过了多少,又亲手为多少人换过药、包扎过伤口,但看着戚照砚微红的耳尖,又将话压在了唇边,转过身去,走到了门口。 戚照砚看见她背身站在门口,才将自己的衣衫解开,露出了上半身。 许览看着他胸口的那处伤,皱了皱眉,一边从随身的药匣子里取纱布和药一类的东西,一边道:“你这伤是拖了多久了,都化脓了,离心脉又这样近,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戚照砚抿唇不语。 他本以为自己会回一句:“确实不想活了”,但他看着视线里雪白的狐裘时,又没有吭声。 许览一边做准备工作,一边说:“你这伤得有些严重,会有些疼,且忍着些。” “劳烦许太医。” 那个“医”字戚照砚说的时候,尾音不由得一颤。 他死死咬着唇,才不至于让自己在荀远微面前显露出脆弱来。 原来疗伤比受伤的时候要痛苦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戚照砚才听到剪刀剪断纱布的声音,随着那个结绾好,他的紧绷着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 许览将纱布和那瓶药留在桌子上,边收拾药匣子边道:“药我给你留下了,若是自己一个人不方便也可以来太医院寻我。” 戚照砚系好衣带子,朝许览揖了揖,“不敢再劳烦许太医。” 荀远微这才缓缓转过身来,身后跟着的春和手中捧着个托盘,里面是一件和荀远微身上很相像的狐裘。 “那日走得匆忙,将戚郎君身上的狐裘落下了,便还你一件新的吧。”她说着也没有再往前走,只是站在门口,示意春和将狐裘放在章绶屋子外间的木桌上。 许览又回到了她身边。 碎光洒落在荀远微的发髻上,她看向章绶,道:“章公无恙我便放心了,等章公身子再好些了,我再来请教关于书道上的事情。” 戚照砚看着远微的背影,忽然起身追了上去,“殿下留步。” 荀远微此时已经提着裙角走下了台阶,听到戚照砚的声音,先是朝着许览和春和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才踅身看着戚照砚。 两人之间,隔着几道台阶。 戚照砚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荀远微则完全沐在暖光下。 戚照砚跨出门槛,走下台阶,站在远微面前,道:“臣与殿下在京郊偶遇,全然是因为想救章少监。” 荀远微拢着袖子应答:“我知道。” “臣的意思是,臣本不想掺和进这件事。” 戚照砚说完这句,总觉得自己像是在解释些什么,但又显得有些苍白。 荀远微好整以暇地道:“我是执着,却也不喜欢强求。” 戚照砚闻言,垂了垂眼:“臣想问殿下,您方才所言切磋书道,真得只是书道么?” 荀远微扬了扬眉,道:“你若是想同我说些别的什么,我也不介怀。” 戚照砚无意识地蜷了蜷了手指,“臣没有。” 荀远微却稍稍歪头一笑,“是么?我还以为戚郎君追出来,是想和我说些什么在章公面前不好说的呢。” 戚照砚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百口莫辩,但心中却只有急,没有恼。 “臣只是,怕殿下误会。” 半晌,他才说了这句。 荀远微瞧着他的耳垂在阳光下愈发红,一时觉得有趣。 戚照砚这么清冷的人,也会有这一面么? “误会不误会,倒是次要的,只是我竟然于深冬中见到了桃花一簇。”荀远微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耳垂。 说着她往后撤了半步,道:“我若有想切磋的,会来秘书省找戚郎君的。” 戚照砚只能朝荀远微叉手:“臣恭送殿下。” 戚照砚看着她出了门,才有些失身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却触碰到了一阵灼烫。 他掩面深吸了一口气,才回了屋子。 章绶正立在桌案前,仍然看着他方才写得那两行字。 戚照砚走到他跟前,轻声道:“老师。” 章绶点了点他的字,说:“确实比起从前多了些勾连之意。” “我是忧心老师的事情。” 章绶收回目光,又坐回榻上,看着他道:“兰亭茧纸入昭陵,世间遗迹犹龙腾,三年前你第一次唤我一声‘老师’的时候说戚照砚早已跟着埋进了奚关外的枯骨里,可如今你不还活生生地站在我跟前么?把自己压在过去的山底下,岂不是自求折磨?” 戚照砚没有说话。 章绶叹了声,说:“你去我书房里,把那卷《坛经》拿过来。” 戚照砚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做了。 他拿过来后本要递给章绶,章绶却道:“翻到我折起来的那一页。” 戚照砚捧着书动了动手指。 “念。” 戚照砚看着那页上的话,瞳孔一缩,但还是念了出来:“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魔/蝎/小/说/m/o/x/i/e/x/s/.c/o/m 19、非风动 其实那句后面还有,但戚照砚却停了下来,手紧紧攥着那卷《坛经》的边缘,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立在章绶身边。 章绶又怎会看不出他眼底克制着的情绪? 他抬手将那本《坛经》从戚照砚手中抽出,搁在一边,问道:“其实你一直都没有放下当年的事情,对不对?你每逢休沐的时候,都去京郊,但你却从没有去过那座坟茔前,只是在那间客栈的窗户里,遥遥地望着。” 戚照砚紧紧抿着唇,没有应章绶这句。 章绶长叹了声,道:“我如今,是官应老病休,朝中的事情,不管是陈年旧事,还是新冒出头的,我都管不了了,所以在数日前长公主殿下来问我从前的事情时,我也选择闭口不谈,但是我知晓你一直都不甘心,对不对?” 戚照砚垂着头,始终没有敢正视章绶,只是低声说:“我只是现在还没有找到令和,我心不安。” 戚令和,便是戚照砚三年前失踪在檀州外的妹妹。 章绶咳了两声,戚照砚想来给他顺气,却被他抬手拦住了,他缓了两口气后,又道:“你骗不了我,你一直拿令和的事情当作托词,但是其实你很清楚,你要想找到令和的下落,就必须查清楚当年的事情,你又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可是老师,我真得没有想过要涉足于这件事中……” 章绶撑着身子缓缓站起来,与戚照砚相对而立,稍稍抬头,仰视着他,说:“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是吗?” 戚照砚心弦一颤,却没有否定章绶这句话。 可真得是因为荀远微吗?他自己心中是不敢确定的。 若说是,他分明因为三年前荀远微将自己救回来的事情心怀偏见,可若说不是,在大雪覆盖了双目所至的时候,他又那么希望荀远微活着。 “我老了,即使想涉足这件事,也是无能为力,但你不同,你和殿下尚且年轻,你若还记得你弱冠的时候,他和你说过什么,不如顺着自己所想去做。”章绶说着握住他的小臂。 两人都心知肚明,章绶说的“他”,是指周冶。 戚照砚动了动唇,还想说些什么,章绶却先他一步说:“不要想太多,莫看来时路。” 章绶说完这句话,又没忍住咳嗽了起来,戚照砚不敢再说旁的,只好匆匆将他扶上榻,替他掖好被子,收拾好桌上的笔墨纸砚,离开了章宅。 他走回自己家中时,不由得问自己:真得如老师所说的那般,还迟迟没有放下吗? 在他看到自己门前楹联上的那句“孤臣危涕,孽子坠心”的时候,他的面前又隐约出现了荀远微的身影。 几乎是鬼使神差的,他回到屋中后,又打开了那个被他封锁了三年的木箱子,从里面翻出了一卷布帛,布帛里面还包裹着一只铜铃。 戚照砚将那卷布帛连带着铜铃一同拿到了桌前有些暗沉沉的孤灯底下。 几种不同色彩拼成的布帛因为积年累月的不见光,上面的色彩已经有些暗淡,墨痕也几乎要渗进布帛里去,这卷布帛的内容,他即使是闭上眼,也还能记得其中的内容。 是他出使靺鞨回来的那一年,先帝破格将堪堪弱冠的他任命为门下省给事中的手诏。 算上前朝,他是第一个在弱冠之年担此重任的人,那只铜铃,则是当年出使靺鞨时,所持的符节上掉落下来的一只,先帝便将那只铜铃也一并赐给了他。 铜铃上沾染了灰尘,但在烛火的映照下,还隐隐有着光芒。 戚照砚垂眼看着那只铜铃,铜铃的表面上映出他模模糊糊的脸来,他一时竟快要分不出来现在是二十岁的戚照砚,还是二十五岁的戚照砚。 他抬手捏住那只铜铃,轻轻摇晃了两下,却正好与门外走过的打更人敲响的铜锣声相重合。 戚照砚的神思一时有些恍惚。 戚令和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起。 “哥哥,你从靺鞨回来的时候,走的是哪条路啊?” 当时尚且挽着双髻的戚令和坐在自己对面,托腮看着他,笑吟吟地问出这句。 “从云州回来的。” 戚令和想了想,问道:“云州?我还没有去过,那是不是离武州很近呀?” 戚照砚点头,“不算很近,但确实是路过。” 戚令和听了这句后,更是喜笑颜开,“那你有没有见过那位战功赫赫,镇守武州的文穆长公主?” 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后,戚令和伸出双手捉住他的手,“那哥哥回京后,有没有听过一句传言?” 戚照砚敛了敛眉,但对待戚令和他总是颇有耐心的,“什么传言?” 戚令和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才说:“‘颍川荀家女,东海戚家郎,最天生一对’,我总是听说长公主殿下的名声,哥哥你又少年得志,若是能让殿下做我的嫂嫂……” 只是她这话说了一半,便被戚照砚伸手轻轻捂住了唇,“小小年纪,在外面听了些什么传言,便乱说了,我只是路过了武州,又没有见过长公主。” 戚令和用力将他的手推开,叉腰道:“哥哥害臊便是害臊了,捂我的嘴是什么意思?” 戚照砚甩了下袖子,“休要胡说!” “我才没有!”戚令和说着跑开去梳妆台前端了自己的小镜子,照在戚照砚面前,“哥哥分明脸都红了!” 戚照砚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镜子,“我瞧着是你的课业太少了。” 戚令和立刻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唇,做出一副“我不说了还不成么”的表情。 戚照砚这才将她的镜子放回原处,将要离开的时候,又听见戚令和说:“哥哥不用不好意思,你一定配得上公主殿下的!” 此话一出,他又觉得自己的脸上烧了起来,为了不让小妹笑话,愣是没有转身。 想到往事的时候,戚照砚并没有留意到弯起来的唇角。 那夜于他,确实彻夜难眠,他想到了许多人。 荀远微再次入梦。 远微本以为查到了郑惜文头上,这件事便离真相不远了,心中却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 郑惜文为何要那么干脆地直接认下来,这件事说到底是发生在定州的,又不是荥阳,崔氏和郑氏一向不对付,他将事情引到崔氏身上,分明是很容易的事情,这件事,于她而言,解决地太简单了些。 荀远微想到这里,还是打算亲临一趟大理寺,她要去问问郑惜文。 但她到了大理寺的时候,大理寺卿却颤颤巍巍地告诉她,郑惜文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她冷声问道:“确定是自杀?” 大理寺卿杨绩低着头不敢看她,“初步判定,是自尽,可能还需要仵作再验。” “这么重要的人,关在你们大理寺,竟然还有自尽的机会,你这大理寺卿是怎么当的?” 杨绩立刻跪下认错,并保证一定会认真查。 荀远微看着杨绩,一时也没了脾气。 杨绩背后毕竟是弘农杨氏,郑惜文已经死了,定州的案子唯一的线索就这么断了,再苛责杨绩又有何用? 她忽然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兄长在位的时候,也时常这般力不从心么? 荀远微从朱雀门出皇城,一路沿着朱雀街往南,竟然到了大兴善寺门口。 寺中有悠悠钟声,似乎格外能让人宁静。 她想到了定州的百姓,寻思着去平安地藏菩萨殿去为定州的百姓祈福上香一次。 该说巧还是不巧,她才从殿中出来,便看见戚照砚从对面的救苦地藏菩萨殿出来了。 戚照砚单手撑伞,朝自己一揖,“殿下。” 两人身后,恰巧是观音殿。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问观音 簌雪落重檐,杳杳钟声晚。 两边祈福的殿前挂着写着香客殷殷心愿的红绸带,观音殿前有一顶香鼎,里面密密麻麻地插着点燃的香,香灰于积年累月下,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 戚照砚和荀远微就这么相对而立。 荀远微出宫的时候是乘坐马车的,晌午时雪短暂地消停了会儿,她也就没有让春和撑伞跟着,如今春和与车夫都在大兴善寺外面等着她,却没有想到就进来这么一小会儿,外面竟然又飘起了雪。 戚照砚瞧着荀远微手中只是握着一枚木签,也没有撑伞,便往前走了两步,将手中持着的伞轻轻往她那边歪斜了一些。 他抬了抬手,但最终也只是和荀远微说:“殿下,您发上落了雪和枯叶。” 荀远微在发髻上拨弄了两下,许是因为发髻盘得稍有些繁复,她一时也没有找到戚照砚说的叶子在哪里。 戚照砚瞧着她几次手指都快要触碰到那片扁长的枯叶了,却还是绕了过去,偏偏不摘掉他瞧着又难受,便缓缓俯身,伸出手指将那枚枯叶从她发髻上摘了下来,枯叶尾巴上沾上的雪花,在他指尖触碰到的一瞬,也消融在了他的指尖。 他松开了指尖,那枚枯叶便顺着风远去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和荀远微的距离靠得未免有些太近了,近得好像能听见她的呼吸,于是又往后挪了半步,只是手中握着的伞并没有从荀远微头顶偏移半分。 两人立在同一把伞下,就恍若隔绝了世间万籁一样。 恰巧此时,身后的观音殿有了些动静。 是一对年老的夫妇从右侧的台阶下来,老妪被老翁背在背上,老翁手中还握着一节拐杖,瞧着应当是妻子的,步履虽缓慢,每一步却都稳。 另一侧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往台阶上走,看着应当是要去拜观音的,两人也如同荀远微和戚照砚一样撑着同一把伞,女娘提着裙角,郎君便伸手挽住女娘的胳膊,正巧与他们擦肩而过,两人都听到了郎君嘱咐自家娘子的那句:“卿卿慢些,小心脚底。” 此时,最后面的铜钟被撞响,钟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荀远微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回过头来看向戚照砚,问道:“戚郎君可曾听过这寺中的钟声也是有些福禄上的讲究的。” 戚照砚颔首,“请殿下赐教。” “敲钟三下,分别寓指福、寿、禄,若是有璧人在晚钟响时拜观音,便可以白头永偕。” 戚照砚有一刹的失神,他又想起了戚令和之前说的话,但他很快将这些不该有的心思从心中摈弃。 不过是旧日坊间传闻而已,更何况,自己也早已非当年的戚照砚。 荀远微说的也本是那对前去祈福的夫妇,见戚照砚不应,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留意到戚照砚手中也捏着一枚木签,便问道:“戚郎君竟也来大兴善寺祈福么?” 戚照砚应了声,说:“心有所愿。” 荀远微歪了歪头,“是为了你那日所说的在意的三两个人而来么?” “是。” 戚照砚此来大兴善寺,的确是心中有所挣扎。 昨日章绶让他只管循着心迹去做,让他不要顾虑太多,可他怎么能够? 周冶三年前死的时候,都不要他来大理寺见他最后一面,本来被判了斩刑,他自知救不了周冶,但为了在周冶行刑前见他的老师一面,戚照砚甚至第一次对卢峤低了头,那是他自己受刑的时候,都不曾委声去求的人。 可换来的却是周冶在狱中撞壁而亡的消息,遗言是,不让戚照砚见他的遗体。 他后来知晓周冶真正的死因时,只恨自己当日没有违背周冶的遗言,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 此后长达三年,更是只敢在客栈中遥遥望着周冶的坟茔,却不敢前去拜谒一次。 但这次章绶劝他想清楚,他再次陷入了困顿和挣扎之中,他真得要重新步入这道洪流么? 他真得还能承受一次至亲之人离开的痛苦么? 他想不通,也做不了决断。 于是来了大兴善寺,于神佛前,试图问问周冶的意思。 冷风吹拂过他的鬓发,他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既是问诸天神佛,也是问周冶:“我还是踏入这趟浑水里了,您会怪我么?” 叩完后,他去旁边的小和尚跟前抽了签,是第三十五签,中平,申宫。 他怀着重重心事,捏着那支书写着签文的木签出了门,却没想到,迎面遇到了荀远微。 那支木签被戚照砚只握住了半边,上面的一部分还露着。 由是荀远微很轻而易举地便可以看到上面的内容,“第三十五签,这么巧,我也是这道签!” 荀远微说着将自己手中的那道签拿了出来,在戚照砚面前晃了晃,念道:“衣冠重整旧宿风,道是无功却有功;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共议事和同。” 签文的内容戚照砚自然是熟悉的,毕竟是小和尚方才才为他解过的。 戚照砚也将自己手中藏了一半在袖子里的木签拿出来,正好和荀远微手中的木签碰在一起。 两人去的是不同的殿,许的不同的心愿,却抽到了一模一样的签,是阴差阳错,还是命运造化? 戚照砚看了眼签面,道:“小师父和臣解这道签的时候说,坚定所想,必会扫清当途荆棘,臣也祝殿下可以得偿所愿。” 荀远微弯了弯唇角,“我所愿……” 她这句话没有说完,是被方才前去观音殿祈福的那对妇人的声音打断了。 娘子和郎君都是素簪布衣,是长安城中最寻常不过的打扮,郎君撑伞的手上带着茧子,是长期使用农具磨出来的,两人应当冒着风雪才进城,故而才会在这个时候才来祈福。 娘子先是对着两个人福了福,才说:“我和外子此次来菩萨跟前是来还愿的,从前家中并不同意我与外子成亲,那时我们便来了菩萨跟前,希望菩萨能成全我与外子,后来我家中瞧见外子踏实肯干,外子下的聘礼数目也相当可观,我家中便松了口,同意了我和外子的婚事。” 大燕民风相对开放,即使是未曾订婚的男女,也可以在过节或有集市的时候溜出去同游,有私定终身的,也没有人为此事不耻,荀远微听着娘子一口一个外子,又是来还愿的,想来确实是得偿所愿了。 娘子瞧着戚照砚和荀远微同撑一把伞,两人手中又都握着木签,举止却又不甚亲密,便以为两人是曾经的她和她家郎君。 “我与外子得偿所愿,此次不但是来还愿,也带了些桂圆,想着若是碰见同样祈愿的有缘人,便将这份福气也延续下去。”娘子说着从自己挎在小臂上捂着布的篮筐揭开,里面果然盛着桂圆。 娘子笑吟吟地从里面抓了一把,先放了一把在荀远微手中,又抓了一把塞到戚照砚手中,“我瞧着两位登对得很,好事将近呢。” 戚照砚和荀远微对视了一眼,但又不约而同地撤回了目光。 那娘子没有察觉到两人神色中的不对劲,说完便挽着自家郎君离开了。 观音殿前一时又只剩下了两人,捏着一把桂圆的两人。 戚照砚看着手中的桂圆,更加无措。 他一时只能想到成婚的时候,要在被褥上撒满桂圆花生一类的物事,但方才那位娘子显然是误会了他和荀远微之间的关系。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辩解,那娘子便先离开了。 他一时只觉得手中的桂圆有些烫手,他清了清嗓子,才看向荀远微,正好与她四目相对。魔/蝎/小/说/m/o/x/i/e/x/s/.c/o/m 21、诉衷情 但只有短短一瞬,戚照砚又迅速垂下眼去,目光却正好落在荀远微的手上。 她手里尚且攥着方才那个娘子赠予的桂圆和她自己抽中的那支木签。 戚照砚想起自己抽完签后,那个小和尚和自己解签的时候说关于他这一签若是当作姻缘来解,便有的说法了。 他从前二十余年,从未想过姻缘这件事,由是对于小和尚的话本也不打算当真,但如今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人,他却想起和尚说他此生良人早已相识,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只是要警惕第三者。 若是没有一出来就碰到荀远微、没有和她抽到同一支签、没有遇到那个赠与他们桂圆的娘子,他或许不会想这么多,但偏生所有的事情都撞在了一起。 他一时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整颗心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声音要穿过他的胸腔一直到了他的耳中。 分明在深冬,分明两人都着着厚重的裘衣,戚照砚却觉得荀远微的气息都要落在他身上一般。 若不是耳边还有凛凛奔流的长风,他真得要以为所有的时间在自己垂眸的那一瞬被冰冷冻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荀远微的声音。 远微将那支竹签收回了怀中,将手中的桂圆轻轻向上一抛,又回握进手心,仰头朝戚照砚道:“既然是那位娘子的一番好心,我们哪里有推辞不受的道理?” 戚照砚闻言,更是错愕,“殿下……” 但下一瞬他却听到荀远微一声很低的轻笑声:“想什么呢?这桂圆,也可以取个“贵”的谐音,不也是祝你我富贵么?于戚郎君来讲,不正是开春后青云路有大好之势么?” 她这话圆得巧妙,不动声色地将事情抹了过去。 但戚照砚却隐隐约约从她这话中听出了让他再考虑考虑开春后主持贡举的事情。 其实他今日来大兴善寺时已经犹豫了许久,加上方才叩问神佛抽签解签后,他确实已经动了和荀远微开口说贡举之事的心思。 毕竟定州一案被向前追溯牵连到了章绶,他为了不让章绶无端蒙冤,便只能主动踏入这片泥沼,哪怕只是在边缘徘徊了一圈,也难以全身而退了。 正当他深吸了一口气打算和荀远微袒露心迹时,有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却先他一步让荀远微回了头。 正是卢峤朝着这边走过来。 卢峤施施然地朝荀远微弯腰拱手,温声道:“见过殿下。” 末了又扫了戚照砚一眼,轻轻颔首:“没想到戚郎君也在此处。” 虽然两人从前同在弘文馆的时候,便是同窗兼宿敌,但那时偶尔有些摩擦,也不过是因为文人相轻,瞧不上彼此的文章,真要一起吃酒的,他们倒是都没有推拒过。 上次在宫中遥遥看见卢峤的时候,戚照砚并不想面对他,也不想回忆起三年前的大理寺牢狱,故而找了个由头,先行离去了,这次却是正好当面碰见了,便不得不回了他这个礼。 只是卢峤的目光并没有在戚照砚身上多留,只是转身抬手,以极其有分寸的动作轻轻拂去荀远微肩上的落雪。 荀远微在他的动作下,也稍稍往后倾了倾身,看到自己右肩上的一些雪痕,也跟着抬手扫了扫。 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却让卢峤的伞笼覆在了荀远微头上。 若说距离,似乎真得是卢峤和荀远微的距离更近一些。 远微却并未留意到其中有什么不对,只是一边往寺庙门口的方向走,一边转头问卢峤:“望岱,没曾想会在这里遇见你,高正德说你这几日一直因病告假,章绶的案子结了后也没见你去太府寺,我还说什么时候遣春和带太医过去瞧一瞧呢。” 望岱,是卢峤的表字。 荀远泽当年没有起兵的时候,荀远微便和卢峤认识了,卢峤长她三岁,他及冠后家中为他取了表字后,她便一直唤卢峤的表字望岱。 卢峤则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入了冬没怎么注意,惹了旧疾复发,左右当时也要避嫌暂居于家中,臣便来了大兴善寺静心养病,这都是次要的,知晓殿下日夜忧心定州百姓,定州遭此难,也是臣在河北道观察使任上未能恪尽职守,辜负了先帝和殿下的期望,故而来寺中为定州的百姓抄写一些经书。” 他说完用拳抵在自己唇边,低声咳嗽了两声,才回头和荀远微笑了笑:“臣失仪了,请殿下见谅。” “旧疾复发?我怎么不记得你之前还有这样的伤病?”荀远微蹙了蹙眉,语气中略显担忧。 卢峤摇了摇头,说“不妨事的,原不过是些小毛病,劳殿下挂念了,”他中间顿了顿,又道:“说来也是让殿下笑话,河北道的几个州,比起长安会略冷一些,刚调过去的时候还不太习惯,添加衣物不及时。” 戚照砚撑着伞在旁边听着,只是压低了眉,心中却有些忿忿不平。 卢峤这人,最是工于心计,从前读书的时候,戚照砚便觉得他做文章不从经典本心出发,反倒是最会讨好弘文馆为他们授课的夫子,夫子提到从前谁文章做的好,他便跟着称颂,也不管那人的文章做得是不是真得好。 不过戚照砚十七岁那年的时候被周冶认作学生,也就不在弘文馆读书了,和卢峤的交集也便渐渐少了。 他想起从前的事情,再看到卢峤在荀远微面前的这副模样,心中多少有些郁闷在的。 不由得腹诽一句:你是没有见过他在大理寺审犯人的模样。 荀远微看着风吹过卢峤大氅衣领上的绒毛,道:“说到底也是因着国事,我之后叫春和找个太医去卢宅替你瞧一瞧,还这般年轻,不要落下病根才是。” 卢峤弯唇一笑:“多谢殿下关心。” 戚照砚只觉得卢峤说这话的时候眼风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这边偏了偏。 “我瞧你在地方上历练了这两年,心性到底比从前沉稳了许多。” 荀远微看见他一副谦逊的模样,不由得想起三年前那个在皇兄和她面前直陈戚照砚罪责的卢峤,夸赞了句。 “还是仰赖先帝肯委任臣以河北道观察使的重任,让臣真正深入黎民之中,有些长进,往后也好为殿下和陛下效力。”卢峤不紧不慢地回答,可谓是一语双关。 既在荀远微面前谢了先帝的恩,又和荀远微表了忠心。 毕竟他算是范阳卢氏年轻一辈中最有作为的了,即使是偏房庶子出身,但范阳卢氏后面的担子八成还是要落在他身上的,他这便算是提前和荀远微表了忠心。 荀远微自然也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虽没有明白回应,也没有拒绝。 观音殿的位置本来便离寺门不远,说这几句话的功夫,便已经到了寺庙门口。 戚照砚瞧着这一路上都是卢峤在和荀远微说话,一低头便看见荀远微手中还捏着那些桂圆,于是便道:“冬日天干冷,殿下还是要当心一些,桂圆这东西,吃多了容易上火。” 卢峤看了荀远微手中的桂圆,又看着戚照砚手中也攥着数量相同的桂圆,一想方才是在观音殿前遇见两人的,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只是在荀远微没有留意到的时候朝着戚照砚扬了扬眉,又和荀远微道:“说到败火,臣倒是有些心得。” 荀远微看向卢峤,“哦?”了声。 卢峤便道:“臣从前在河北道任职的时候,和当地的百姓学了枸杞炖梨,练了几年,如今也能拿得出手了,若殿下不嫌弃,可否赏脸一尝?”魔/蝎/小/说/m/o/x/i/e/x/s/.c/o/m 22、满怀绪 荀远微闻言,有些意外,“我从前只知晓望岱你点茶有一手,却不曾想这些养生滋补的羹汤你也懂得一些。” 卢峤抿唇一笑,很从容地回答道:“殿下还记得,臣受宠若惊,但从前只是一心沉浸在书卷里头,遂将点茶也视作君子之艺,在地方上历练了两三年,也明白了一切艺文还是要对殿下,对大燕的江山社稷有用才是。” 他说着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戚照砚,又和荀远微道:“殿下不久前也和臣提到过婚事,臣想着这些养生滋补的膳食学一些,日后也好照顾娘子。” 戚照砚的眉心蹙了蹙。 婚事?什么婚事? 他从前似乎并未听说过卢峤和谁有婚约,更没有听说过荀远微有属意之人。 他从前读书的时候便不屑于和卢峤上计较,本也不打算开口,但还是没忍住说:“那听卢少卿的意思,是打算拿殿下练手了?” 卢峤的笑在脸上僵了一瞬,看向戚照砚的目光中更添了几分敌意。 荀远微踅身看向戚照砚,不由得稍稍弯了弯唇角。 戚照砚这人不是一向清冷寡言么?他和卢峤从前不和的事情荀远微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今日他竟然会这么直接的驳了卢峤的面子。 而且,分明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想到此处,荀远微的目光便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卢峤不紧不慢地开口:“戚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气氛一度剑拔弩张。 荀远微忽然也有些犯难,毕竟这两人都是大燕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于日后的她而言,都有大用。 这时春和从马车上下来,走到荀远微跟前,行了个叉手礼,才道:“殿下,方才太后娘娘身边的人来传话,说是娘娘有事情找殿下相商。” 荀远微点了点头,先看了眼戚照砚,才转头和卢峤道:“如此,看来得下次了。” 卢峤看出来荀远微这是在给他台阶下,也顺着她的意思,朝她行了个揖礼,“臣的事情都是小事,只是希望殿下万万爱重身体。” 说完他又轻声咳了两声。 荀远微本已经踩上马车的矮凳了,又和春和吩咐:“之后从宫中找个太医去卢宅给卢少卿瞧瞧身子吧。” 春和代替荀远微回头颔首和卢峤示意,应了下来。 及至马车在朱雀街上朝着宫城的方向行进,荀远微才缓了口气。 她盯着自己手心里攥着的那几个桂圆,拇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两下,她想起观音殿前那个娘子的话,于是转头问春和:“你是皇嫂举荐给我的女官,我却还不知晓你今岁多少?” 春和不知她在大兴善寺发生了些什么,遇见了些什么人,只是如实回答:“过了年便二十二了。” “那比我还小上几岁,不过不打紧,再过三年便可以出宫了,跟了我三年,届时我也不会委屈你,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的。”荀远微说着将一颗桂圆捏在拇指和食指中间,拿到眼前,又移远了些。 春和在车上不便行礼,只好低头垂眼,“奴婢仰慕殿下,所以才斗胆求娘娘让奴婢来殿下身边侍候,殿下尚且未曾婚嫁,奴婢怎敢提此事?” 荀远微知晓春和应当是会错自己的意思了,便转头宽慰她道:“瞧你说的这话,你即使是成了婚,也一样可以在我跟前掌管长公主府的事情,至于你说的我的婚事,”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还从未想过,在别家娘子情窦初开动春心的时候,我却一心在文章墨事上,及笄不久,便披甲上战场了,征战这许多年,身边有各种各样的男子,却也没有对谁动过心思。” 她说着又将那枚桂圆回握进掌心,和剩下的几个放在一起。 春和想了想,便从旁道:“殿下之名,早已闻于大燕上下,去年元旦大朝会的时候,靺鞨的使臣来见先帝,还说他们可汗久仰您的名字呢,若是有谁有幸得到殿下的青睐,即使不是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护佑殿下安危的大将,也一定是才华文章冠绝当世且愿意为殿下洗手作羹汤的人。” 因为在春和看来,还没有女子不婚嫁这一说,于她家殿下来讲,或许只是时间早晚。 荀远微被她这一番坦诚惹得一笑,半开玩笑地说:“要说才华文章能称得上冠绝当世的,满大燕能找到几个人?你这都快点名道姓了。” 除了戚照砚戚观文,还能是谁? 春和脸一热,说:“奴婢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荀远微也不恼,她想起当时两人在城郊找朱成旭的遗物时,戚照砚十分娴熟地给炉子生火的动作,好像真得能用“贤惠”两个字来形容。 她勾了勾唇,将那几枚桂圆妥帖地收进了自己的怀中。 萧琬琰寻她,也是想听闻了郑惜文的死讯,一时惊愕,便找荀远微问接下来的打算。 郑惜文一死,这件事也就只能落到他头上,虽然荀远微责令大理卿杨绩再三查探郑惜文的死因,但怎么查问,也只能得出郑惜文是不想过大理寺的刑罚,死前也没有见过别人,只是畏罪自杀。 自尽是一定的,但究竟是畏惧大理寺的刑罚,还是因为别的,恐怕也就只有郑惜文本人才能说出来个中缘由了。 可惜,已经死无对证了。 她回来不过一个多月,前前后后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还真是多事之秋。 随着年关迫近,越来越多的事情也压了上来,叫荀远微只能暂且将这件事搁置在旁边,等后面找到别的证据后,再返回来查这件事。 案牍劳形,今年九寺五监三省六部的开支,地方上的账本,哪些州又减免了赋税,来年的财政预算,固定的几项大的开支,还有武州云州每间隔一个月传回来的军报,里里外外许多事情都等着她拿主意。 荀祯尚且年幼,萧琬琰能帮到她的也有限,至于春和,虽说读过一些书,但平日里替她打理公主府的一些事情还好,若真是到了这种军国大政的事情上,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她实在疲劳的时候为她念几封劄子。 不过短短半个月,她竟憔悴了不少。 萧琬琰便提议荀远微不如从翰林院挑个翰林待诏,随侍在身侧,也好让自己歇一歇。 荀远微不好拒绝萧琬琰的提议,加上自己如今确实有些举步维艰,便点头应了。 这个消息不过多久,便在宫中传开了。 戚照砚即使再怎么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免不了平日里听见往来的内侍谈论。 虽说是找个翰林待诏,但秘书省的几个同僚,自然也不肯放弃这有可能平步青云的位置,也在秘书省中议论纷纷。 戚照砚听到“长公主殿下”这几个字频频出现在自己耳际的时候,摸了把腰间悬挂着的荷包。 也不知怎么想的,他那日回去后,去西市买了个荷包,将那几颗桂圆装在了里头。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大半个月未曾见过荀远微了,即使是他时不时朝窗外看,似乎也没有见她往这边来。 同僚的议论声还在继续。 “我那会儿听说,殿下传了太府寺的卢少卿去廷英殿,还在里面待了不短的时间,殿下甚至给他赐了膳食,你说这翰林待诏的人选,不会是卢峤吧?” “要我说不大可能,翰林待诏是个什么官,比起正四品的太府寺少卿,可差太远了。” “我看未必……” 戚照砚本来是想为自己倒一杯茶醒醒神,近来老是失眠。 但在听到他们说荀远微传召了卢峤后,一时竟有些走神,茶水溢出来都未有察觉。 直到一个内侍在旁边唤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殿下传您。”魔/蝎/小/说/m/o/x/i/e/x/s/.c/o/m 23、知我意 戚照砚这才匆匆将手中的茶壶放下,重新问了遍:“你是说长公主殿下?” 内侍不解他为何这般惊讶,但他毕竟也只是个传话的,便笑道:“这宫中还能有哪个殿下?” 戚照砚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 听到荀远微唤他,他竟然如此的开心?他应当开心吗? 荀远微难道不是让自己当年背上枷锁的人么? 他想到这里,又敛了敛眉。 无数的挣扎在这一瞬涌上他的心头。 他垂头看着自己沾上茶水的袖子已经洇湿了一大片,便和内侍道:“请稍等我片刻,我去隔壁直房里换身衣裳,总不好殿前失仪。” 内侍侧身,为戚照砚让开了他身边的位置。 秘书省一直是晚上轮换当值,戚照砚有时候写东西没留心,误了宫门落锁的时间,便歇在直房里,故而在直房里也放了一套朝服。 他想到这里,居然有一丝庆幸。 戚照砚换好衣裳后,路过直房里的铜镜时,本想将自己的帽子正一正,但想起同僚之前议论的时候说:“我看未必,这凡事你不能往浅了看,翰林待诏官虽然不大,只是个六品,但是跟在殿下身边,那入中书门下还不是早晚的事情,更何况,殿下至今未选驸马,这翰林待诏也不过是面首换了个好听的称呼罢了,卢峤又生得一表人才。” 鬼使神差的,他又将自己的帽子取了下来,将头发重新绾了个髻,才将帽子戴上,瞧着周身仪容无差,才走出直房。 从秘书省到廷英殿,平日里也不过是一刻钟过些的路程,戚照砚此时,竟觉得分外得漫长。 但当“廷英殿”几个字出现在眼前时,他心中却又如同打起擂鼓一般。 但这时,廷英殿的门口却突然出现了一道朱红色的身影,戚照砚顺着皂靴和衣角看上去,正是他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卢峤。 “卢峤在里面待了不短的时间,殿下甚至给他赐了膳食。” 他的耳畔再度回响起同僚方才的议论声。 领着他来的内侍看到戚照砚的步子在殿门前踌躇,便催促了两句。 戚照砚低了下眼睛,掩去面上的不自在,在台阶前和卢峤出于礼节拱手的时候,他又分明看见了卢峤唇角边的笑意。 荀远微真得选了卢峤做翰林待诏吗? 戚照砚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由得攥紧了几分。 等他入殿后和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却只是听见荀远微一声“坐。” 没有别的话。 戚照砚抬眼看向荀远微,瞧见她正将一封用朱笔批过的劄子放下,随手将手中的朱笔搁在砚台上,抬起另一手揉了揉眉心,才看向他。 眉间难掩疲倦之色。 戚照砚本想循着荀远微的话坐在左侧,但看见旁边的小案上还放着一盏喝了一半的茶水,不必多想,也是卢峤留下来的。 即使春和已经将那盏茶撤了下去,又换上了新的茶盏,他也不想坐在那边,转身坐在了右侧。 春和也跟着将茶盏放在了他手边的桌案上。 荀远微将他的动作和眉目间的嫌弃之色尽收眼底,一时有些失笑,便问道:“我知晓你读书的时候与卢望岱不大合得来,那日在大兴善寺门口,也是难得你与人起口舌之争,大半个月过去,还记着呢。” 戚照砚垂头道:“臣不敢,让殿下见笑了,只是听闻殿下最近在挑翰林待诏,看到卢少卿,不免想到了宫中近来的一些传言罢了。” 荀远微将面前的劄子往边上拨了拨,一手撑着下颔看向戚照砚,“我竟不知一向自诩清高的戚郎君,什么时候也关心起了宫中这些捕风捉影的流言?” 她其实知晓宫中近日盛传她要挑卢峤作为翰林待诏的流言,但也没有特意澄清,也是因为她到现在的确没想到合适的人选。 戚照砚听见“捕风捉影”四个字,倏然抬起头来,看向荀远微,但在发现她看着自己的时候,一时有些羞赧,遂迅速避开,道:“也不是很关心,秘书省几位同僚近来议论得多些,臣听到也不算什么怪事。” 荀远微笑道:“那你觉得我会选谁做翰林待诏?” 在听见这句的时候,戚照砚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期待来,但他还是将自己的心思抑了下来,“臣不知道。” 荀远微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沉吟了声,道:“其实我现在倒是有个合意的人选,只是这人后面的位置又比较重要,还有别的事情要他去做,故而还在琢磨中,”她说到这里,观察着戚照砚的神色,有意顿了顿,“不若戚郎君替我推荐个人选?” 若方才还是依照传言猜测,但在听见荀远微方才的话后,戚照砚心中又蒙上了一层阴翳。 卢峤,太府寺少卿,户部的账、司农寺太仓署入库的粮食,都要从他手上过,位置确实重要。 戚照砚抿了抿唇,说:“臣不问官场事已久,也实在难以给殿下举荐更合适的人选。” 荀远微叹了声,语气颇是无奈,“只是我确实不大愿意屈才啊。” 戚照砚此时只以为整件事和他无关,便起身道:“殿下,快要日落了,晚一些宫门该下钥了,臣还要去太医院给章少监拿药,若无旁的事情,臣这便告退了。” 见荀远微没有拦,戚照砚心中更有些不是滋味。 但在他将要转身的时候,却听见荀远微感慨了声:“也是,当世论才学,谁还能比得上你戚观文。” 他忽然就愣住了,看向荀远微时,半垂着的眼睛也睁大了。 荀远微从座椅上站起身,缓步朝戚照砚走过来,“只是叫你做这个翰林待诏,实在是有些屈才,这才是我一直忧心的。” 戚照砚一时只觉得脑中有万千烟花炸开一般。 他的唇上下翕动了几番,在最后也只是问出了句:“殿下的意思是,想选臣……” 荀远微扬了扬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问道:“不然呢?你以为是谁?” “不是说,是卢峤么?” 荀远微看见戚照砚露出衣领的脖颈泛起一丝红,轻笑了声:“我几时说过要选卢峤了,不是先前同你说了,都是宫中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么?我近日见卢峤的次数多些,也不过是因为迫近年关,许多和钱粮上有关的事情要从他这里了解罢了。” 戚照砚低眉,“殿下不是说这人的位置颇为重要么?” 荀远微歪了歪头,“的确是重要,毕竟我可是想让他替我主持开年后的贡举,为大燕选上一批可用之人,只是这人不愿意,先前拒绝了我,我这才在选翰林待诏的事情上犯了难。” 她没有点明。 但她知道戚照砚能听懂她意有所指。 戚照砚更是错愕。 原来闹了半天,荀远微属意的人,一直是自己。 戚照砚忽然有些后悔,他方才过快地吐露了心事。 他低头时,挂在腰间的那个装着桂圆的荷包忽然在眼底晃了晃。 戚照砚深吸了口气,心下一横,抬首正视荀远微,道:“臣愿意。” 荀远微面上的笑意更浓,“哦?是愿意做我的翰林待诏,还是愿意为我主持贡举?” “听凭殿下差遣。”魔/蝎/小/说/m/o/x/i/e/x/s/.c/o/m 24-30 第24章 观君心 “殿下,这是在担心臣么?”…… 荀远微拢了拢袖子, 转身揭开一旁的香炉的盖子,往里面添了些香料,不紧不慢地回头和戚照砚道:“但我忽然改主意了。” 戚照砚闻言, 瞳孔一缩,蜷在袖子中的手指在无意间勾了勾, “殿下?” 荀远微扫了一眼他腰间悬挂着的荷包, 说:“我忽然不太想让你做这个翰林待诏了。” 戚照砚的面上泛起了少许无措来,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垂下眼睛,说:“臣说了, 但凭殿下差遣。” 荀远微随手将手中捏着的方才用来舀香料的金匙搁在一边,往戚照砚跟前走了两步, 笑道:“不问问理由么?” 戚照砚抿了抿唇,内心挣扎了半天, 最终还是说:“殿下的安排, 自然有殿下的道理。” 但荀远微只是站在他的对面, 久久没有说话,他不由得稍稍抬眼,看向远微。 远微的唇角噙着一丝笑,说:“那你知不知道,历来公主太后身边的翰林待诏,总要在外面被人冠上‘面首’的名号, 即使这对君臣之间是清白的,也总免不了流言蜚语的猜测?” 听到“面首”两个字, 戚照砚不由得一怔。 做荀远微的面首吗? 他一时攥紧了手。 荀远微看着他的反应,便道:“故而说我要挑翰林待诏的言论在宫中流传了十天半个月,我也未曾敲定, 为我日侍坐备顾问,必然要有经世之才,但若真是为百姓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之人,真得甘愿舍下清名,被后世之人诟病为我的裙下臣么?” “但清白这两个说轻也轻,说重也重,其中的是是非非哪里由得了自己,人这一世若要背负些什么,又怎会不沾半分尘泥?”戚照砚说着颇是自嘲地弯了弯唇。 更何况,他对荀远微的心思,真得只是君臣之谊吗? 他不敢确信。 荀远微对他这番言论一时有些意外,便道:“那你呢?被称为昆山片玉的戚观文,竟也愿意背负这谄媚君上的枷锁么?” 戚照砚朝着她拱了拱手,说:“臣身上的罪名,多一道少一道,也没什么分别。” 荀远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说:“我不需要面首,我需要能辅佐我治理大燕的能臣,”她说着轻轻拍了拍戚照砚的胳臂,“为我,为大燕,主持开春后的贡举吧。” 戚照砚忽然有些莫名的失落,却不知如何宣之于口,只好应下荀远微的话。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钟声,是在提醒还在宫中办公的外臣宫门将要落锁了。 戚照砚再抬眸看了荀远微一眼,和她行了个叉手礼,离开了廷英殿。 等瞧着他离开后,春和一边为荀远微整理案前的劄子,一边问道:“殿下,翰林待诏的人选……” 荀远微抬笔在砚台上蘸了蘸,翻开手边的劄子,道:“翰林待诏这个位置,不只是翰林院、秘书省那些人看着,几个世家也盯着这件事,崔延祚和郑载言这几日都明里暗里和我提过,一些世家子弟甚至给我案上递了他们的文章,”她说着点了点上面的内容,“只是他们的目的,也不过是想借着这个契机往我跟前安插耳目,这翰林待诏真要选起来,那就是难上加难。” 春和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殿下若从世家之间选,便不能厚此薄彼,届时只怕形势更加复杂。” “正是这样,定州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看起来是了结在了郑惜文身上,但这件事中的算计哪里是表面上看起来这样,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论选谁,这碗水都是端不平的。” 荀远微这么说着,又想起来她之前第一次拜访章绶的时候,戚照砚和她说“这世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事情,也没有一片坦荡的道路。” 治国,远比她想象的,困难许多。 春和蹙了蹙眉,“那殿下又缘何不选戚郎君呢?他不是您最开始属意的人选么?” 荀远微摇了摇头,说:“我若是选了他,便相当于告诉满朝世家,戚照砚是我的人,等开春后将他任命为吏部考功司郎中,让他主持贡举,那些世家必然会拿他翰林待诏的身份做文章,到那时,我再想公平公正地选人用人,就更难了。” 庭前的风又裹挟着飞雪,洋洋洒洒地飘了起来。 春和便离开荀远微的案前,将殿门从里面关上。 长治五年的冬天就在这最后一场雪里被缓缓推了过去,于荀远微而言,仍然是伴随着诸多的冗杂之事。 先帝新逝,往年宫中例行的年宴也被萧琬琰下令取消了,只是赏了几位重臣一些宫中的菜肴,全了礼数。 荀祯在荀远微的建议下,挑了《中庸》里的“大中至正,天下归心”中的“大中”两个字作为新年号。 是年,便为大中元年。 事情比起往年的确是少了些,但荀远微也没有清闲几日。 元旦大朝会后,廷英殿又进进出出着许多大臣,还是要讨论开年后的各项事宜。 春和给坐在殿中的几位要臣递了手炉,“几位相公且稍等片刻,殿下马上便到。”又恭敬地退到一边。 崔延祚抚了抚手炉,忽而转头看向右侧坐着的吏部尚书杨承昭,有意无意地问道:“杨尚书,我听闻你们吏部考功司的郎中被调了?” 杨承昭颔首称是。 “春闱将近,是谁又补上了这个缺?” 杨承昭的脸上多了些为难。 崔延祚将手炉平放在双膝上,“我到底是中书令,一个考功司的郎中,定了谁,我也不能知晓吗?” 他说着用眼风扫过自己对面坐着的郑载言。 弘农杨氏和博陵崔氏到底有些裙带关系在,崔延祚便以为是定了素来与崔氏不和的郑氏里的人。 但杨承昭的回答却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是戚照砚。” 崔延祚提高了声音,反问了句:“戚照砚?” “崔公这是有意见?” 诸人都朝门口看去,见着是荀远微,纷纷叉手行礼:“殿下。” 荀远微抬了抬手,示意免礼,才看向崔延祚,说:“人选是我定下的,崔公有何高见?” 崔延祚正色:“考功司郎中主持春闱,贡举毕竟是先帝开创的制度,又是我朝大事,交给戚照砚,是不是多少有些不妥?” 荀远微坐在殿上,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问道:“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妥,戚照砚年少时以文名动天下,论文才,满朝文官,无人能出其右,贡举既然是为国选才,总不能叫个胸无点墨的人去主持,那岂不是,贻笑大方?” 崔延祚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一旁坐着的杨承昭。 杨承昭领会了他的意思,便和荀远微道:“这戚照砚虽说从前才冠当世,但他身上毕竟有不忠不孝之名,且当年又有通敌叛国之嫌,天下文人无不以之为耻,若是让他主持此次贡举,只怕更难以服众。” “说到三年前的事情,”荀远微看向靠近外边坐着的卢峤,问道:“卢少卿,三年前戚照砚的案子,是你在审,是也不是?” 卢峤温声道:“回殿下,是臣在审,”但等看向杨承昭的时候,声音便不复温和了,“但当年结案的时候,是以证据不足,不能全然判定戚照砚通敌叛国,先帝为表惩戒,也将他贬出了门下省,黜免了他给事中这一要职,让他去秘书省修史,下官记得当世两位中书令都是点过头的。” 虽然他也不想戚照砚在官场上得意,但于他而言,长公主殿下如何看他,更为重要。 卢峤这话只是阐述事实,杨承昭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 荀远微看了一眼崔延祚,发现他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不过也是,他毕竟混迹于宦海多年,见惯了人心浮动,许多事都不会亲自动手去做,手里又有佽飞卫的兵权,自然不必像杨承昭那样恭敬。 而开春后的贡举,是荀远微摄政后的第一次贡举,人选已经定了,若是因为崔延祚的几句话便换了人,以后她在朝中只会更加步步维艰。 她看了眼一边坐着的郑载言,心下有了计较,便道:“关于此事,我意已决,也没有朝令夕改的可能,就和年前要查定州的事情是一样的。” 提到定州,便是四两拨千斤了。 这件事是怎么被囫囵着揭过去的,如今殿中的人,除了卢峤,心中都有数。 崔延祚也清楚荀远微这么说了,便是在给他台阶下了。 荀远微知晓他虽然没有再提反对的事情,但绝不会这般轻易罢休,只好在后面的事情上多留心了。 荀远微又和他们议论了些其他官员的调任问题,才叫殿中诸臣退下。 春和为她换上一盏新茶,在她身旁提醒,“殿下,戚郎中来了。” 荀远微端起茶盏,笑道:“你倒是改口改得快。” 春和走到门口,接过戚照砚手中的伞,立在门角,道:“戚郎中在门口等了这么些时间,奴婢去给您拿个手炉来。” 荀远微听见春和的话,看向戚照砚,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戚照砚回答:“半个时辰前。” 荀远微随口问了句:“怎得不去偏殿等着,也不嫌冷。” 其实他等的时候,春和也劝他要不先去偏殿等着,但他拒绝了。 若说缘由,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站在门口,能远远地看见荀远微。 但他没有想到荀远微会因为他的事情和崔延祚暗暗交锋。 几番纠结,戚照砚还是问荀远微:“殿下,这是在担心臣么?” 第25章 有灵犀 “看来,臣与殿下,心有灵犀…… “当然。”荀远微有些奇怪戚照砚为何这么问, 也没有多想,只是这么应了一句。 她一时也没有抬头,提起朱笔, 在手中的劄子上写了两行字,才将劄子放在一边, 抬眼看向戚照砚。 却瞧见他怔愣在了原地。 春和将手炉递到他跟前, 连着唤了几声“戚郎中”, 他都没有反应。 一时似乎只能听见香片燃尽从香炉的隔层掉落下去的声音。 他垂着头,荀远微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于是又喊了声:“戚照砚。” 他这才恍若梦中惊醒一样, 抬首看向荀远微。 远微示意春和将手炉递给他,笑道:“在外面站了半个时辰, 冻傻了?” 戚照砚这才从春和手中接过手炉,“臣失礼了。” 虽是作揖致歉, 他的唇角却没忍住弯了弯。 荀远微坐在殿上, 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一时来了兴致,问道:“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戚照砚却答非所问:“多谢殿下的手炉。” 荀远微闻言,低笑了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我对我手底下的人, 一向如此。” 戚照砚的笑意在脸上僵了片刻,一时没有回答她。 “毕竟我还指着你替我主持不久后的贡举呢。”荀远微看见了被他妥善收在袖子里的卷起来的纸张, 大约猜到了他来廷英殿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戚照砚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也缓缓被他收了回去,换了只手拿着手炉, 从袖子里取出一卷被他叠得细致整齐的纸张,本想转身递给春和,让她呈上去,却并不见春和的身影。 荀远微将面前堆着的劄子分放到桌案的两边,在自己面前空出了一大片位置,才朝戚照砚招了招手,示意他亲自拿上来,说:“我让春和下去了,殿里现今只有你我二人。” 言下之意,你也不必同我端着。 “是。”他往前走了几步,立在矮荀远微一层的台阶上,先是将手炉搁在一边的桌角上,才双手将纸卷递给荀远微。 荀远微也未曾起身,只是很随意地朝前倾身,从他手中拿过那卷写着他拟好的贡举考试策论部分题目的纸。 短暂的接触,使得两人身上分别携带着的冰雪气与暗香交融在一起,又萦绕上彼此的鼻尖。 戚照砚在交接的时候,没有立刻脱手,短暂地僵持了会儿,才将手中的试题往前轻轻一推。 于是深绿色的官袍大袖与朱色的披帛相交缠,腕骨与腕骨相挨碰。 即使只有一瞬间。 荀远微从他手中接过试题时,竟忽然觉得纸张上带着温热。 说不清是谁的体温。 只是戚照砚恪守着君臣之间的礼节和距离,未敢抬头,未敢如数次在朝堂上那样看荀远微,也未敢像当时两人迷失在风雪中时,在伸手难以见五指的石洞中,以黑暗做为遮蔽时直接看向荀远微。 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远微在从他手中接过试题时,稍稍抖了一下的指尖与迅速收回的手。 荀远微只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 她摈弃去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将写着试题的宣纸在面前摊开,看着上面的试题。 荀远微托腮思索了会儿,念了遍戚照砚写下的题目:“试题曰‘司空掌舆地之图也’?” 戚照砚不明白她为何是问句,但还是应道:“是。” 荀远微点了点宣纸上的字,道:“你选的题目,出自《周礼》司空,而东汉郑康成做注曰:‘今之司空,掌舆地之图也。’那倘若周之司空不单掌地图之事,此题应该做周之司空解,还是汉之司空解?” 她此时的心思已经全在这道贡举题目上,方才的接触与温存,早已被她抛诸脑后,故而只是抬头看向戚照砚,“戚观文,我爱重你的才华,但贡举是为国选才,这样低级的错误,不应当出现在你身上。” 她的声音很平静,在这一瞬,仿佛真得像寻常的君臣一样。 事实上,他们之间从开始到现在,似乎一直是君臣。 戚照砚垂了垂眼,尽可能地将自己的情绪藏好,道:“多谢殿下勘正,是臣的疏漏,还请殿下责罚。” 荀远微看着他,想起他方才递试题时的动作,忽然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没有。”戚照砚矢口否认。 荀远微扬了扬眉,说:“我是瞧着你有些许走神,”她中间顿了顿,又道:“廷英殿里炭火很足,一直穿着裘衣,难怪耳根都红了。” 戚照砚心底一沉,抬手摸上自己的耳尖,果然如荀远微所言。 为了避免再生出先前那样叫人尴尬的事情来,荀远微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无妨,离贡举还有将近一旬,你还有时间再作思量,不用着急,可以随时拿着题目来廷英殿寻我。” 戚照砚用鼻音轻轻“嗯”了声。 此时,春和在殿外通禀有别的朝臣来见荀远微。 戚照砚想从荀远微案前取回自己写下的试题,却被荀远微按在了桌面上。 他不解其意。 荀远微看着他的眸子,道:“留着吧,你莫非忘了章少监可是说过我可以与你切磋书道上的学问?” 戚照砚的睫毛闪动,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在临走拜别的时候,他还是转头和荀远微道:“国事辛劳,但还是请殿下爱重身体,切切。” 荀远微在这一刻与他对视,朱唇微启:“好。” 令远微比较疑惑的一点是,以戚照砚的才学,本不应因一道贡举的题目三天两头地往廷英殿跑,但他还是如此做了。 一直到贡举前三天,必须定下来题目的时候,他才定了一道堪称精妙的题目。 对此她虽不解,但时常因为庶务繁忙,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有时在就寝前会想起来。 在她确信题目没有任何问题,并且将试题封存起来的时候,她问戚照砚个中缘由。 戚照砚沉吟了片刻,才说:“臣不想让殿下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封存好后,荀远微从位置上起身,春和早已准备好裘衣,为她披在身上,又系好领子上的系带。 按照规矩,今日要和与贡举相关的官员——中书令崔延祚、郑载言、吏部尚书杨承昭、礼部尚书萧邃,以及负责主持贡举的吏部考功司郎中戚照砚共同查验确定过试题完整,密封无误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题目封存进考功司直房的柜子里。 两人从廷英殿步行至尚书省时,其他四位相关官员已经等在了直房外面。 按照品级依次见过礼后,荀远微才将封好的试题交到崔延祚手中,让几人轮流查阅后,才将试题锁进柜子里。 此时距离贡举还有三天三夜,正好由杨承昭、萧邃、戚照砚轮流值守一夜。 荀远微环视了一圈几位臣僚,颔首道:“还请诸公万万慎重。” 众人应了,荀远微才转头问礼部尚书萧邃:“贡举在尚书省的廊庑底下举行,你先前说廊庑顶上有一部分破损,我吩咐了工部协助你办此事,如今如何了?” 萧邃侧身拱手:“如今俱已修缮完毕,请殿下移步。” 荀远微点头,转身朝即将要举行贡举的地方而去。 她走在最前面,两位中书令分别站在她左右两侧,其后是两位尚书,戚照砚因为品级缘故,只能缀在最后。 走到一处的时候,崔延祚停下步子,按了按手边的一张桌子,桌子稍稍晃动。 “这桌子怎么如此不平稳?”他说着看向萧邃。 萧邃还没应声,杨承昭便先道:“今年应试的举子比前两年多了些,礼部那边准备的一时不大够,便从吏部的直房里借了几张,想是底下人做事不仔细,竟然将这么个坡脚的桌子搬了上来,”他说着指了指守在廊庑下面的一个小吏,“把这张桌子搬下去,换一张好的来,再好好检查一下其他的桌子,万万不要出了差错。” 小吏喏喏连声,喊了几个人来搬那张桌子。 荀远微看着那张桌子,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按说这些世家才是最反对科考的人,崔延祚此举,实在有些过于蹊跷。 戚照砚也看向那张被搬下去的桌子,蹙了蹙眉,虽然没有说什么,却暗暗记下了廊庑周遭的陈设和这张桌子摆放的位置。 但这件事明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插曲,杨承昭迅速出来收了场子,也没有激起什么浪花来。 时间就这么平缓地推进,一直到了贡举前一晚。 春和将荀远微案前的灯花挑亮了些,劝道:“殿下也歇一歇,看了一天了。” 荀远微正好批完一本,揉了揉自己的后颈,又问道:“今夜考功司直房中值守的是……” 春和接上她的话,“回殿下,是戚郎中。” 荀远微眼睛眨了下,起身道:“你去取我的氅衣来,那会儿我让你端下去温着的山药红枣粥是不是还在偏殿的炉子上煨着?” 春和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多问,一边取来荀远微的大氅,一边和殿外侍奉的小宫女吩咐让把那盅粥装进食盒备好。 戚照砚此时还不知晓将要来的人是谁,只是坐在直房里翻动着书页。 但他的心绪却不如他看上去那样平静。 他数次将目光落在存放试题的柜子上,又收了回来。 前两天都平安无事,今夜又会发生什么呢? 随着他翻动书页,脚步声也传入他的耳中。 他反手将书卷扣在桌面上,窗纸上映出模模糊糊的人影。 他起身推开门。 满地月华如洗,地面上是横斜的枝桠和女子的身影。 荀远微有些意外看到他推门而出。 但她还没来得及问,便先听到戚照砚说:“看来,臣与殿下,心有灵犀。” 第26章 月下逢 “批完劄子,想到你,便来了。…… 荀远微沐着一天的月色, 雪白的轻裘拢在她身上,绒边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披帛挽在她的袖子上, 便如若被浸在水中一般。 戚照砚垂了垂眼,轻轻合上直房的门, 下了直房门口的几层矮矮的台阶。 而后施施然地朝着荀远微拱手, 语气不无恭敬:“殿下。” 荀远微不由得弯了弯唇, 手在他的小臂底下虚扶了下,示意他免礼,又想起他方才的话, 便问道:“怎么说是,心有灵犀?” 戚照砚稍稍侧身, 看向天边的一轮圆月,温声道:“臣披衣推门, 见满地清光, 忽而想到了那句‘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并不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而是讲后面两句。 言罢,他听见荀远微轻笑了声,但说出的话是他始料未及的。 远微的眸光从宫墙上卧着的月亮上移到戚照砚身上,道:“‘图集凌群玉, 歌诗冠柏梁’,戚郎中之才冠绝大燕, 明日又是我大燕抡才大典,我倒是期待,你能为我, 为大燕选出什么样的人才?” 分明是,顾左右而言他。 戚照砚的嗓音一如往常的温醇,“但愿,臣不会叫殿下失望。” 荀远微问道:“但愿?” 话音刚落,荀远微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响动。 她征战多年,听觉自然比寻常人要灵敏一些。 “什么声音?”荀远微敛去面上的笑意,蹙眉朝里面看去。 戚照砚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甚是从容地答道:“许是耗子。” 这一声响动后,也再没有听到旁的声音,荀远微也暂且放下心来。 而在两人都没有留意到的直房背后,一个小吏打扮的人缩在窗子底下,怀中揣着一封封好的信封,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声,不敢再发出半点响动。 荀远微想到方才两人的话,只以为戚照砚如今还是顾念着从前的事情,遂道:“不必忧心,贡举这几日按照规矩,南省都是封禁的,你是主考官,副考官中的礼部尚书萧邃是自己人,如有意外,可以找他。” 戚照砚没有说旁的,只是应了声:“多谢殿下。” 但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却不由得稍稍蜷缩了下。 荀远微没有留意到他的心绪和动作,便从春和手中接过食盒,道:“尚食局那会儿送来了山药红枣粥,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想着这会儿你应当也在南省,便顺道过来瞧瞧。” 戚照砚侧身,为荀远微让出了阶前的位置,等到远微上了台阶,他才跟在远微身后。 考功司直房的桌子被他收拾得整齐,竹简、卷轴、新装订成册的书在案头分门别类摆放,桌子上只有一盏昏黄的孤灯。 戚照砚将先前被他反扣在桌面上的书合上放在一边,道:“有些昏暗,臣去再取一盏灯来。” 说着他走到一边的柜子旁,从旁边的烛台上端了一盏灯,火光轻掠过柜子上的铜锁,他扫了一眼,而后端着那盏灯朝荀远微走来。 远微已经将食盒放在桌面上,才打开盖子,便被戚照砚拦住了,他道:“臣来便好,这天下没有君为臣奉羹汤的事情。” 远微也没有推辞,松开了手,看着戚照砚慢条斯理地从盅中盛出两盏粥来,放在两人面前。 盅底剩了一颗桂圆,戚照砚心弦一颤,抬眼问荀远微,“臣可否知晓殿下为什么独来了南省,按说九寺的官署不应当更近么?” 她先前都在廷英殿给卢峤赐食,今夜怎么又绕过了大理寺来到了尚书省? 远微捏着勺子的动作一顿,没有看他,只说:“批完劄子,想到你,便来了。” 戚照砚的心绪忽然有些复杂,没有再说旁的话。 而荀远微似乎也真得只是想找个人分食这盅山药红枣粥,并没有在直房中多留。 次日一早,戚照砚便与崔延祚、郑载言、杨承昭以及萧邃等在了尚书省。 科举取士刚开始推行的时候,满朝世家是极力反对的,但荀远泽毕竟在位只有五年,历年主考官又都是出身各大世家,选上来的寒门子弟除了去岁冬天定州粮草一案中的程拱寿,也没有谁能掀起来什么大浪花,反对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些,一些世家出身的子弟为了做官,也主动参与科考,诸如三年前的杨羡之。 哪怕今年的主考官是朝中身份特殊的戚照砚,但阅卷也不全由他一人做主,这些出身世家的重臣也都做足了面子功夫。 崔延祚看着在门前借凭证领取座位号牌的考生,俱白衣乌巾,而后依次拜过考官。 戚照砚分明是主考官,但所有的考生都很默契地没有朝他拜。 郑载言瞧着,便道:“戚郎中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五吧?这当中许多考生看起来都未曾有你年长,等关试的时候,也得称你一声‘座主’。” 杨氏虽然平日里向着崔氏比较多,此时却也接了郑载言这句,“郑公,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啊。” 戚照砚怎会没听出这两人话中的讥讽之意? 这样的话在什么时候说不好,却非在这个时候讲。 崔延祚腰身挺得很直,却未发一言。 待考生们陆陆续续进了南省,来到尚书省的廊庑底下,按着次序坐好。 今日考第一场帖经,也就是考生们补出试题中给出的缺漏了字句的经典原文,这些文章大多是出自《昭明文选》,相比后面要考的杂文和时务策而言,是最不考验文采的一场。 考生之间隔了屏风,以防有人行抄袭之事。 不知不觉间,日头偏西,考生们也纷纷从自己携带的筐子里取出火折子和蜡烛。 其中一位考生一弯腰,忽然发现他的桌子底下似乎粘着一张纸。 出于好奇,他先将蜡烛点亮放在桌子上的烛台上,而后又伸手从桌子底下摸出那张纸。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叠得很细致的纸张展开,只看了前两个字,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左右环视一番,发现附近没有值守的小吏,立刻将那张纸撕成两片,想赶紧吞下去。 他不知道这张纸是怎么出现在自己桌子底下的,他在客栈备考的时候也没有得罪什么人,为什么桌子底下会有写了经典原文的纸张? 他想着只要不被发现便好,息事宁人,安心作答,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不敢想,若是自己没有发现,等考完后小吏们清点考场的时候从他桌子底下搜到这张纸,一口咬定他携带了夹带,他便是百口莫辩。 他苦读这么多年,今日帖经的内容都是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内容,绝不能就此毁于一旦。 但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他刚把那半张纸在口中嚼碎想要吞咽下去,他邻座的考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动静,大声喊道:“检举!考官,我要检举,有人携带夹带,行作弊之事!” 他更加着急,那团纸塞在喉咙中,怎么也咽不下去。 值守在廊庑附近的小吏、披着盔甲的禁卫军纷纷朝这边而来。 其余的考生大都被惊动。 他更加慌张,在被禁卫军撕扯着起身的时候,手忙脚乱间将面前的桌子也推到了,砚台被打翻,他手中握着的另一半纸张掉落在地上,被砚台里的墨汁全部洇染。 很快他就被禁卫军控制住了手脚。 自从三年前出了周冶帮助杨羡之作弊一事后,朝中对于贡举的事情便查得分外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立刻有人前去通报了负责主持此次考试的几位考官。 戚照砚作为主考官,是最先到的,其后是几位高官重臣纷纷到来。 戚照砚冷声问拧着他的禁卫军:“什么情况?” “这位考生举报他邻座的考生携带夹带,他急于销毁证据,一半已经被他吞入腹中,还剩一半被墨汁染了,估计也看不清楚了。” 戚照砚看向举报的人,问道:“你怎么发现他作弊的?” 那考生支支吾吾了下,道:“学生,点亮了蜡烛后,却看见屏风上映出的他的影子分外的可疑,鬼鬼祟祟的,于是探了下头,正好看见他往嘴中吞咽什么东西,手中还捏着被撕了一半的纸张,分明是答得差不多了想就地销毁!” 被举报作弊的考生听见他这话,反驳道:“你休要血口喷人,我没有作弊!这些东西是我本就会的,我为何要作弊!” 他唇边还带着纸屑。 “你如若问心无愧,为何要销毁证据?如果这上面真得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又为何遮遮掩掩!” “我,我……” 他一时竟无从辩解。 “都在吵闹些什么!” 众人朝着廊庑的一头看去,是几位穿着紫色朝服的官员,不必多想,也是两位中书令和吏部、礼部两位尚书。 先前争吵的两人认得朝服颜色,顿时噤了声,不敢在这几位公卿跟前造次半分。 崔延祚扫了一眼周遭,让原本就冷的廊庑更添了几分凉意。 “携带夹带,乃是考场大忌,简直胆大妄为!”崔延祚怒喝一声,而后指挥禁卫军:“将所有人带离考场,集中搜身,这里每个考生身上携带的书筐,都要仔仔细细地检查,不容许有半分错漏!” 禁卫军们不敢违逆崔延祚的意思,顿时廊庑底下挤满了人,起初还有人不太想配合,但看到身着甲胄的禁卫军,便乖乖主动离开了位置,被禁卫军带离了廊庑,在一声声催促中被赶到了尚书省的院子中间,挤作一群。 而最开始被指认的那个考生被带到了一处小房子里。 他站在外间,隔着屏风,只听到里面传来一句:“我要你指认一个人,本场贡举的主考官,戚照砚。” 第27章 月照夜 戚照砚行舞弊之事? 不是诬陷, 是指认。 那考生听到这一句,心中恐慌,腿脚一软, 登时便跪在了地上。 在尚书省内,有权支配穿着甲胄的禁卫军还能将他带到此处的人, 无非是那几位紫袍公卿, 但他仅有的理智也只够他判断出这些, 对于对方到底是什么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他是无从得知的。 “你叫于皋, 幽州人,家中如今只剩你和五旬老母。” 他说的是事实, 于皋自知这人他根本得罪不起,只能先哆哆嗦嗦地应了。 那人的声音威压不减:“因幽州乡贡名额少, 你便去名额较多的陕州进行乡贡应试, 取得春闱资格。” 于皋跪在地上, 不敢抬头。 他惊觉,一道屏风,在这一刻,隔绝了权贵与蝼蚁。 朝中没有明令禁止不允许考生跨州进行考试,这么做的人也不止他一个,但他此时心中却无端地生出了惧意。 “你可知, 考生携夹带作弊,是什么结果?” 于皋猛地抬头, 嗫嚅了声:“学生没有。” 仿佛过了许久,那人才慢慢地反问了句:“没有?” 于皋噤声了。 证据确凿,有人授意, 任凭他如何辩白,都无济于事。 “但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可以免脱此罪,指认戚照砚,招认是他透露给你的试题,其它的都有我来安排。” 这是完全超过认知于皋的认知的,诬陷贡举主考官这样的事情,他想也不敢想。 考生携带夹带作弊的后果无非是被逐出考场,取消本次考试资格,并记入档案,即使是失去了青云路,但无论是回乡教书还是去做苦力,总不至于饿死。 但主考官徇私舞弊,透露考题的下场他是知道的。 三年前周冶透题给杨羡之被发现后,直接被判死罪,虽后面改成了流放岭南,但旨意传到大理寺的时候,周冶已经死在狱中了。 这人,分明是要置戚照砚于死地。 于皋没敢应。 “不用担心,你母亲如今在定州,过得很好。”那人不紧不慢地说了这么一句。 于皋瞬间如同被一桶凉水兜头淋下一般,他往前膝行了几步,却因为高大屏风的阻隔,只能攀上屏风的边缘,声音哀切:“求您,求您放过我的母亲……” 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于皋心下挣扎,迟迟难以做下决断。 “只要你指认戚照砚,吏部底下有个缺,我可以为你捏造过所,再将你以举人的身份补进去,为你在长安置办一套房产,帮你将你的母亲接进来赡养。” 这话中尽是蛊惑。 寻常士子即使是中了贡举,最开始也不能留在京中,多要先去地方任职,能直接进吏部这样的衙门,那是多少寒门士子求也求不来的机会,更别说在长安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赠送房产,若是自己买,他不知要在官场汲汲营营多少年,才能攒得到足够的钱帛。 那人冷声提醒,“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若说购置房产是有钱就可以办到的事情,但捏造过所、授权补官,这手中得有多大的权柄?于皋不敢想。 他攀在屏风上的手缓缓坠在地上,“我做,我都做。”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幽州人,你就是陕州人,是当朝秘书少监章绶的外甥孙于皋,这件事平息之后,我答应你的,都会一一实现。” 那人说完这句后,房门被再次打开,于皋又被先前带着他来的穿着甲胄的禁卫军带走了。 是时所有的考生都被集中到了尚书省的院子中,戚照砚看着姗姗来迟的崔延祚和杨承昭,拱手行礼。 崔延祚整理了下自己的裘衣,随口道:“人上了年纪,不免有些畏寒,不似你们年轻人,身子骨硬朗啊。” 看似是寒暄,实则却是暗暗地说明了自己来晚的缘由。 但又的确没有问题,他先前那会儿到廊庑之下的时候,确实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官袍,如今身上也披了件狐裘。 戚照砚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满院子站着的考生被小吏和禁卫军搜身。 过了许久,两名禁卫军将于皋架到了一群考官面前。 他的膝弯被踹了一脚,便跪在了地上。 “禀使君,搜查考场内所有考生身上及清查考场内,除了这个考生,暂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杨承昭盯着于皋,道:“你最好如实招来!是谁给你的考题,你又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在朝廷公卿面前,行此作弊之事!” 于皋仰头看了一眼戚照砚,发现他眉心紧蹙,面上却无一丝恐慌。 他心下再次犯了难。 “现在不说,是不是要等着下狱之后在重刑之下说!” 戚照砚的目光没有在于皋身上停留多久,而后转身看向杨承昭:“他还什么都没说,杨尚书如此逼问,不妥当吧?” 杨承昭冷哼了声。 于皋最终还是道:“戚郎中,你给我透露题目的时候,分明说好的,不会被发现,你还应了我的投的行卷,答应替我作保。” 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垂着头的,并没有敢抬头看戚照砚。 戚照砚眯了眯眼,“休要胡说,帖经这么简单的题目,我为何要给你透题?” 于皋向前一步,捉住了戚照砚襕衫的衣角,“是您说看在我舅爷的面子上,为我通融一番。” 旁观许久的郑载言冷不丁地问了句:“你舅爷?” 于皋两行浊泪就这么淌了下来,“学生是陕州人士,舅爷是当今秘书省少监章绶。”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此话一出,更在无意间将戚照砚的罪名坐实了几分。 戚照砚三年前入秘书省后,一直和章绶以师生相称,章绶是陕州人不错,如今他的外甥孙入春闱,戚照砚承他的人情在考试上略作通融,倒也符合情理。 章绶前不久才被卷进定州一案中,后来是长公主拿出郑惜文和朱成旭的往来通信才为他洗脱罪名,而戚照砚此次任贡举主考官又是长公主荀远微力排众议定下的人选,于皋恰恰在此时和两人都扯上了关系,最终又都牵上了廷英殿那位。 周遭一时一片死寂。 被集中到院子里的考生也都面面相觑,不敢出一言以复。 值守在尚书省内外的禁卫军都是从四府十二卫中随意抽调的人,而这件事甫一事发,礼部尚书萧邃就找到了萧放川放进来的亲卫,将自己的令牌交给他,嘱咐他速速进宫将南省的事情通报长公主和太后。 亲卫不敢耽搁,拿了令牌便进了宫。 好在天刚刚擦黑,宫门还没有落锁,禁卫穿着豹骑卫的甲胄又拿着萧邃的令牌,一路倒也畅通无阻,到了廷英殿。 荀远微亦将将用过晚膳,正在批阅劄子,心中却隐隐生出不安来。 春和推开殿门,匆匆走到她案前,“殿下,尚书省出事了。” 荀远微手中的湖笔一顿,她将笔搭在砚台上,“是贡举出现什么意外了吗?” 春和点了点头,表情凝重:“考场出了考生携带夹带作弊,萧尚书派来的人只知道这些,但情况确实刻不容缓,还请殿下和太后娘娘做决断。” 荀远微闻言,立刻起身,春和立即将裘衣递给她。 远微一边走一边吩咐春和:“你找个信得过的,嘴严实的,将此事通报嫂嫂,除此之外,消息切切不可走漏。” 春和明白荀远微的意思,踅身便朝廷英殿内走去,找宫女去蓬莱殿通报萧琬琰。 好在廷英殿离南省并不算太远,荀远微疾步大约一刻钟便抵达了。 南省附近已完全戒严,不许任何人出入。 看到长公主驾临,把守的兵士皆行军礼以相迎,而后主动为荀远微让开门口的位置,为她打开了尚书省的大门。 荀远微提起裙角走上台阶,跨过门槛绕过回廊后便到了尚书省的院子里。 才只是远远地看见挤在一起的人群,便听到了杨承昭的声音。 “戚照砚,殿下不以你罪身将国家选才之要职委任于你,你怎可做出此等徇私枉法之事!” 荀远微心下一惊。 戚照砚行舞弊之事? 她不敢相信,也不会相信。 她实在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戚照砚去做出这样的事。 徇私?怎么徇私的?贡举出事,今日不过是第一场帖经,先前来通报的人只说了是有考生携带夹带。 难道是题目被透露了? 无数的猜测从荀远微心中闪过。 杨承昭的声音不算小,远微隔着一条长廊都听得见,更何况就在面前站着的诸位学子。 她加快了步伐。 “我等寒窗苦读这么多年,贡举如此重要之事竟叫一个有叛国之嫌的伪君子把持!” “本以为他有才华是真,却没想到会做出这等令人不齿之事……” 荀远微赶到的时候,被带离考场中断考试的考生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于皋被押在阶下,戚照砚只着一身单薄的的深绿色的官袍,脊背挺直,一言不发。 “尚书省内,喧哗造次什么!”荀远微赶到,厉声制止,说话间顺手从一边的禁卫军腰间的剑鞘里抽出一把剑,直直插进砖缝。 议论声戛然而止。 荀远微这才看向几位考官,也没有让他们行礼,直接问:“发生了什么事?” 崔延祚和郑载言自然不说话。 杨承昭看了萧邃一眼,似乎也在斟酌。 萧邃便朝远微叉手,将方才的事情客观地描述了一遍。 其中有位考生大声道:“殿下,还望您为我们做主!勿让天下学子寒心!” 荀远微的目光停留在戚照砚身上,问道:“是你吗?”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戚照砚点头了。 “是。” 第28章 负深恩 “戚照砚,你真令我失望。”…… 在得到戚照砚回答的那一瞬, 荀远微忽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本来坚定地握在她手中的剑险些倒坠在地上。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戚照砚,深吸了口气, 说:“我方才没有听清楚,你可以再说一遍。”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荀远微只觉得, 只要戚照砚说一句不是他做的, 自己都可以在群臣学子之间尽力周旋, 然后彻查此事。 但戚照砚偏偏不如她所愿。 戚照砚朝她拱了拱手,平声道:“是臣做的。” 穿廊而过的冷风把她的衣裙吹得猎猎作响,像是在她脸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一样。 荀远微攥紧了剑柄, 她看着戚照砚却是一派从容,不由得朝前走了一步, 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攥住他的衣襟,朝自己的方向重重一扯, 她压低了声音, 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主考官泄题, 是死罪。 你就这么认了,你叫我如何保你! 戚照砚没有躲,任凭着荀远微将自己往她的方向拽。 荀远微分明看见他的眸子中有一丝的哀戚,但他说出的话却不带半分感情,“臣很清楚,于皋的确如萧尚书所言, 给臣递过行卷,臣也的确回过他的行卷。” 荀远微仍然不肯相信自己听到的, 她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 “因为他是所有考生中唯一一个对臣投递过行卷的,也是唯一一个在入尚书省应考时给臣行过礼的。” 戚照砚毫不犹豫地便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好似确实能解释得通。他是分明是本场贡举的主考官,在场的这些士子无论出身贵贱, 无论年岁几何,只要是过了本场贡举,通过了关试,便都要拜他为座主。 本朝最盛行行卷之事,这些学子从去岁十月集京开始,便要着手和京中的高官显贵、饱学之士投递行卷,以获得他们的只言举荐,若说去岁的时候还未公布主考官为谁,无人向戚照砚投递行卷倒也不为过,但开年后他的主考官身份便公布了,可所有的学子,没有人和他投递行卷,除了于皋。 荀远微此时却只觉得眼前人的面容分外的陌生。 她一直以为戚照砚是为昆山片玉,并不在意这些虚名。 她拽着戚照砚衣领的手稍稍松了松,问道:“戚照砚,你还记不记得,你在应下这个差事的时候,对我说过什么?” “臣说:但愿,臣不会让殿下失望。” 他刻意咬重了“但愿”两个字。 不是说一定,是但愿,而现在,很明显的是,事与愿违。 荀远微还是想找借口:“是章绶的意思吗?” 戚照砚却摇头,“与章少监无关。” 就在这时,有人前来通禀。 他对着崔延祚和荀远微抱拳,道:“使君,殿下,末将的确率人从于皋的住所搜到了他尚未投递出去的行卷,以及回应的纸张。” 崔延祚没有接,是等着荀远微先看。 荀远微没有接过禁卫递上来的一叠薄纸,也不回头,只冷声问他:“识字吗?” 禁卫回应:“认得几个。” 荀远微死死盯着戚照砚,眼眶泛红,道:“念。” 但夜色足够昏暗,她又和戚照砚面对面,周遭的人被她身上的肃杀气息震慑住,也不敢抬头看她。 禁卫把那一叠纸上的内容念了出来:“上戚郎中、上吏部戚郎中、上东海戚郎中、近试上戚公,”禁卫翻到最后几页,念道:“答于十三郎,赠……” 这句话没有说完,便被荀远微厉声打断了:“够了!” 禁卫噤声,侍立在一旁。 不知是哪个学子没有看清楚这边的状况,又扬声道:“殿下,伏以先帝设文学之科,是为求贞正之士,所宜行敦风俗,然后申于朝廷,必为国器。岂可怀赏拔之私惠,忘教化之根源,愿殿下勿行偏私之事,为科举正名!” 他这话说得慷慨,一众站在寒夜中的学子被无端牵连,此时也想着法不责众,亦高声重复他方才的话:“愿殿下勿行偏私之事,为科举正名!” 荀远微此时无暇顾及到底是谁说了这句话,但以国家大义相要挟,却是明明白白地将她推上了高台。 证据证人俱在,就连戚照砚自己都承认了,荀远微此时没有任何再偏袒的立场。 荀远微忽然想起去年在章绶的家中,戚照砚问她:“殿下不怕自己看错人吗?” 她当时回答地果断:“我从不会看错人! ” 但如今呢? 事实就摆在自己面前。 她心里清楚,与其说自己是对戚照砚的欺瞒之事痛心,不如说为自己坚定不移的选择了戚照砚而痛心。 这和将自己的尊严践踏进尘泥里有什么分别? 话从口出,便如覆水难收。 荀远微深知这一点,但从前的声音回绕在自己耳畔,从前的画面此刻走马观花一般地从她眼前流转而过,像是往她心上狠狠地扎了一刀。 分明前几日,戚照砚还屡屡来到廷英殿和她商议贡举的题目,那时他的眉目间有多么恭顺,有多谦卑,她如今便觉得有多可笑。 荀远微深吸了口气,松开戚照砚的衣领,而后猛然向前一推,以至于戚照砚趔趄了半步:“戚照砚,你真令我失望。” 戚照砚垂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荀远微看着禁军手中的纸张,心中忽然闪过一念:万一是别人故意诬陷他呢? 她从禁卫手中夺过那叠纸,快速地忽略了于皋写给戚照砚的那些诗文,直接翻到最后,当她看到上面的字迹时,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被抽走。 那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了。 和戚照砚家中楹联上的字,毫无分别。 荀远微转过身来,看着戚照砚,她手中紧紧攥着那叠纸,而后当着他的面,将那叠纸扬洒在空中。 瞬间,淡黄色的纸张便从空中哗啦啦地落下,而后又慢慢铺满了台阶。 荀远微的呼吸一时都有些断断续续,她看着戚照砚,这次什么也没说,只是扬手甩给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一时落入了在场的每个人耳中。 他分明知道自己有多么看重此次贡举,还做出这样的事,供认不讳,毫无悔过之心。 远微一时只觉得心中郁结堵塞。 她转过身来,沉声吩咐:“将戚照砚和于皋押入大理寺牢狱,严审,其余考生,集中看守,春闱继续,主考一事由礼部尚书萧邃权知,”她说着踅身看向萧邃,轻轻颔首:“拜托了,萧尚书。” 萧邃是萧琬琰的从兄,已近不惑之年,若论辈分的话,应该算是是荀远微的同辈,但论君臣,他便将头垂得更低,应下了差事。 主考官是荀远微选的,如今长公主能直接将戚照砚下狱,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让步了,此刻也没有人敢再有别的说辞。 这一场闹剧就这么收了尾,剩下的考生被纷纷带回他们本来的位置,只是每个人身后都守了一名禁卫兵。 荀远微的心绪一时难以平静,科场上有萧邃担任主考官,郑载言与崔延祚不合,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安顿好后续事宜后,她便回宫了。 其中一名考生本来都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了,但在将要坐下来的时候又转头和看守他的那个禁卫说:“我,我想小解。” 禁卫看了他一眼,将他拉到一处荒僻的地方,“去吧,不要玩心眼。” 那考生犹犹豫豫不肯上前:“还请您给我留几分体面。” 才出了那样的事情,禁卫自然不肯通融马虎,“体面?把你和那个于皋一起抓紧大理寺的大牢中,你看看体不体面?” 话音刚落,他却看见考生朝着身后一揖:“见过使君。” 禁卫匆忙转身,才发现是中书令崔延祚,于是慌里慌张地行礼。 崔延祚摆了摆手,道:“你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禁卫军迟疑了两下,最终还是离开了。 崔延祚面前的考生,便是方才指认于皋携带夹带的人,也是带领着诸位考生和荀远微施压的人。 “学生王贺,见过崔使君。” 崔延祚哼了声,“不用在我面前称学生,你和我投了行卷,我也只是答允在判杂文和时务策的时候会略作扶持,但这帖经你要是差得远,我也没有扶持你的必要。” 王贺喏喏连声:“是是是,使君教训的是。” 崔延祚瞧见他的谄媚模样,皱了皱眉,嘴上却道:“还不算蠢,知道见机行事,回去好好考吧,但你若是敢学于皋,我会让你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王贺再次叉手,“不敢,不敢,草民绝不敢对崔使君有贰心。” 他知道崔延祚着重强调了“见机行事”四个字,第一是给他吃定心丸,第二则是让他找机会在考生中煽动情绪再行滋事。 毕竟根据长公主的意思,他们这些考生即使是考完了,也是要被集中锁着,这件事没查清前,任何一个考生都不能擅自离开。 大燕建国以来,世家和荀家的皇帝一直斗得如火如荼,只是明面上鲜有交锋罢了,先帝好不容易用科举取士在和世家的博弈中扳回一局,长公主自然不会轻易让却,故而即使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也只能继续科举,不影响到旁的考生。 好在闹出问题的时候,第一场帖经有不少人已经答得差不多了,后面两天如期进行杂文和时务策的考试,倒也没发生什么意外。 戚照砚和于皋也就在狱中被关了两天。 这个案子本来已经成为定局,下狱也没有查出来更多的细节,但问题却出在,戚照砚不肯写供状,也不肯在写好的供状上签字画押。 荀远微在气头上,也选择将此事冷处理。 春和看着荀远微阴沉着脸,思考着如何将尚书省发生的事情和她讲。 倒是远微先察觉到,“不要为戚照砚求情,我也想相信他,我也给过他机会。” 春和摇头,道:“是应试的学子联名上书,集中请愿,要处死戚郎中,以儆效尤。” 她觑着远微的神色,“萧尚书请问您的意思。” 第29章 坠长星 “谁记挂他了。” 荀远微翻动劄子的手一停滞, 她没有给出旨意,春和便也在一边依照她的表情揣摩她的心思。 而后春和瞧见她将手中那张才翻开的劄子合上放在一边,又遮掩似的从旁边的劄子堆里拿出另一本来, 蹙了蹙眉,语气中有几分不耐烦:“萧邃是做什么的, 这么些事情也处理不好, 要你来禀报我。” 春和听着荀远微顾左右而言他, 侍立在一旁一时也不敢吭声。 她知道长公主殿下那夜从尚书省回来生了好大的气,这几日虽然嘴上不说,但处理庶务的时候时常便走神了, 许多她刚报上去的事情也是转头就忘。 过了会儿,春和才道:“萧尚书派来的人说, 那群士子被关在尚书省中喊着要处死戚郎中,搅扰地他们很难办公。” 荀远微的目光没有从劄子上挪开, “李衡呢?叫他亲自去, 那么多禁卫军镇不住一群白衣书生。” “李将军去了, 那些士子高呼‘文死谏,武死战’,一个两个闹着要死谏,往禁卫军们的剑上撞,他们到底是朝廷的举人,李将军只能叫禁卫军们将刀剑收了, 也是没有了办法,才来禀报您的。”春和低垂着眉眼, 将尚书省来传话的人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了荀远微。 荀远微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将湖笔搁在砚台边上, “取我的氅衣来, 我去尚书省瞧瞧,看看这些考生究竟要闹什么。” 春和暗暗松了口气,“殿下还是记挂着戚郎中的。” 荀远微系氅衣领子上的系带的动作一迟钝,“谁记挂他了。” 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出了廷英殿,乘了步辇往尚书省去。 短短几日,荀远微已经是第二次来尚书省了。 穿过廊庑,便看见那群着着白袍的士子跪在院子里,正对着礼部的直房。 相比于那夜被临时赶到院子里时的惊魂未定,这次这些人仿佛更加有恃无恐,他们跪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脊背却挺得很直。 李衡守在廊庑口,见到远微,便拱手道:“见过殿下。” 他声音不大,那群士子也没有听到。 其中跪在最前头的那个士子振臂高呼:“还请诸公彻查此事,还我等一个公平!” 其余的考生也跟着他喊。 荀远微蹙了蹙眉,走到王贺身侧。 他本还想继续喊那些不知已经喊了多少遍叫人耳朵能听出茧子的话,却先被一道颀长的黑影笼罩住了半边身子。 王贺抬头看去,本想唤“使君”,到了嘴边又改成了“殿下。” 这些士子纵使大多没有去过北疆,却也多多少少听过这位长公主殿下的名声,本来跟着王贺举起来的手臂也都审时度势地放了下来。 荀远微俯视着他,森寒的视线逼地王贺不得不乖顺地低下头。 “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王贺。” “王贺,”荀远微念了一遍他的名字,“那封联名的请愿书是你牵头写的?” 王贺揣摩不清楚她的意思,便只能先应下。 荀远微睨了他一眼,“文笔不错,”而后转身朝台阶上走去,从春和手中接过一卷卷得很整齐的宣纸,那是底下人给荀远微誊抄的王宽的贡举答卷,她在王宽面前晃了晃,说:“你贡举的骈赋和时务策我也看了,骈赋破题至精至当,文辞行云流水,结尾又带出了我大燕士子的豪气来,时务策说得也颇有几分自己的见地,属实不错,只是我点你一句,心思最好还是放在正经事上。” 王贺不知荀远微这话是褒是贬,心中惶恐,只能保持沉默。 但他总有一种,这位长公主已经洞悉了自己心中一切想法的感觉。 萧邃本在直房中办公,听见荀远微来,也朝她叉手行礼。 荀远微颔首,算是回应。 荀远微站在台阶上,底下跪着的士子的神色都被她尽收眼底,“诸位能走到贡举这一步,也都是各州的佼佼者,如今跪在这里,又是要做什么?” 学子们面面相觑,但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王贺。 王贺抬头道:“殿下,我等苦读许多载,却不想碰见主考官泄题这样的事情,被迫中断答题,殿下明断,让我等无辜之人继续答题,但如今既已考完,敢问殿下何故将我等关在南省,十几个人挤在一间狭窄的直房里,也没有炭火供应,先帝既然以开科考试来取士,但我等这几日却只感受到了屈辱。” 他这话说完,人群中也有人跟着应和:“我等只是无端受牵连,此事无定局,也应当责问大理寺关着的始作俑者,我等清名受累,实倍感冤屈。” 他说完朝着荀远微稽首。 这些学子大多是最书生意气的时候,经历了这样的事,稍作挑拨,情绪便全然被带动起来了,皆跟着朝荀远微拜了下去。 远微没有说话。 扪心自问,她其实还是不愿意相信戚照砚会做出这样的事,她将这些士子控制在尚书省内,也是在等大理寺能不能查出些别的线索,以防在这些士子中出现纰漏。 但几日过去,大理寺那边也没有查出什么来,戚照砚那日在众人面前尽数承认,却不愿意在大理寺中认罪。 这事便算是僵持住了。 但一直将这些学子关在尚书省内也的确不是办法,毕竟这些中必然有她要选上来以后辅佐她的人,在这个时候失了人心,以后便很难回环过来了。 萧邃这几日也被这些士子吵得头疼,马上开春,这些人就跪在院子里,时不时喊上两声,很多公务都无法照常进行。 而且这么几十个人就待在尚书省,每天要吃要喝,便要走公账,但他如今权知主考官,贡举又是由礼部和吏部共同主持,从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到时候这些粮食入账的时候,是走吏部的账还是礼部的账便难说了。 这些粮食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朝中高官显贵谁家中也不缺这些,但难免要和杨承昭掰扯,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于是也看向荀远微,道:“殿下,臣瞧着从这些白身士子身上也查不出什么来,时间持续地久了,毕竟有损殿下声誉。” 远微本来也在犹豫中,萧邃都这么说了,她也不能不给萧邃面子。毕竟满朝世家中,因着太后的缘故,兰陵萧氏暂且是站在她这一边的,驳了萧邃的面子,便是驳了萧琬琰的面子,对她来讲,实在得不偿失。 “萧公的面子,我是要给的。”荀远微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荀远微面色凝重,而那群士子则谢恩后起身,三三两两地交谈,说着一会儿要去哪个酒楼快活。 但牵头促成此事的王贺,看着却不怎么欣喜,又或者说,他心中装了许多其他的事情。 荀远微发了话,禁卫军也将之前从这些学子手中收走的书筐还了回去,王贺接过自己的书筐后道了声谢,有个别的考生一把搂过他的肩,笑道:“长颂,这次多亏了有你,要不一起去吃酒?” 王贺别过头去,将他往开地推了推,道:“不去。” “别啊,我请你还不成么?再叫两个娘子弹琶唱曲儿!” 王贺仍是拒绝:“我当真还有别的事情,便不做奉陪了。” 那人吃了瘪,一时也不乐意了,便松开了王贺,“啧,你这人,当真是无趣。” 落下这一句后便去寻旁人了。 王贺说的旁的事情,便是造访崔宅,去见崔延祚。 但他到崔宅的时候,却被崔宅的长随以崔延祚不在家中拒之门外。 事实上是,崔延祚正和杨承昭对弈,两人中间摆着一盘棋。 杨承昭将棋子往手边的棋盒中一抛,道:“还得是崔公您棋高一着。” 一语双关。 崔延祚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将手中握着的棋子放回棋篓中。 “那群学子在尚书省一闹,搅得他们安宁不了,没有殿下的授意,李衡带着兵又如何,一样不能真得对那些士子动手,毕竟这些人,是她要选要用的,若一个不慎,这群学子中死了人,都不用你我出手,朝中前几年选上来的那些寒门先要和她闹,到时候场面便越加混乱了,萧邃又素来是个怕麻烦的,再从旁说上两句,那位殿下也就不得不将那些学子放出去。” 崔延祚听着杨承昭这一番奉承之言,也只是姿态平和,“人在年少时,总容易意气用事,任谁也不能避免倒是那个被关在大理寺的戚照砚,是个难缠的,五年前便是个不安分的,要不是周冶替他死了,哪里能叫他活到今天。” 杨承昭也跟着皱了皱眉,“我也属实没想到,戚照砚当着殿下的面,竟然就那么轻易的认罪了。” 崔延祚冷哼了声:“确实不好对付,但现下还有一件事要去做。” 他说着对自己的心腹招了招手,在他耳边嘱咐了两句,又挥手让他退下了。 当日傍晚,大理寺卿杨绩便入宫见了荀远微,说是案子有了新进展。 荀远微停下手中的事情,问道:“审出什么了?” 杨绩回答:“戚照砚忽然说要和于皋对质,臣便准允了。” 荀远微的心中一时有些乱,“他说什么?”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戚照砚说自己是清白的。 杨绩沉吟了声,“于皋的供词和之前的对不上,戚照砚说要等殿下到了才肯交代。” 荀远微毫不犹豫地起身,与杨绩一同往大理寺去。 她一路上走得很快,杨绩一个男子,竟也差点跟不上她的步子。 远微到大理寺堂上的时候,戚照砚跪在当中,衣裳上尽是灰尘,头发散乱。 夕光斜射进来,笼在他的身上。 在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时,他回身看着荀远微,因着光线些刺眼,他抬手遮挡了下,带动锁链响动。 他自稀薄日光下抬起头来,因久不见天日而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终于舍得来见我了,殿下。” 第30章 灯花落 “殿下是臣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会…… 夕光落满了他半边身子, 五官也有些许模糊。 荀远微先看到的是他单薄的衣衫和苍白的脸色,而后才留意到他脸上丝毫不加掩饰的笑意,她忽然觉得胸口泛起一阵细密的抽疼感。 她本想俯身拨去戚照砚额前散落下来的凌乱的发丝, 但一想到那夜在众目睽睽下,他的一言一语, 将要落下去的手又顿在了空中, 而后正身朝大理寺的堂上走去, 只有披帛拂过了他的脸。 戚照砚的目光便跟着那一截披帛转到了阶前、案边。 荀远微才坐在主座上,杨绩便招呼记载文书的小吏将先前的案卷文书呈上来放在她面前。 荀远微翻开那些案卷。 案卷记载得详实,无论是几日前刚将戚照砚和于皋带到大理寺时审出时审出来的“供状”, 还是今日晌午过后,两人对质过后于皋的供词之中和先前的不同之处。 荀远微看过那些案卷, 而后问于皋:“你先前说戚照砚帮助你作弊,甚至说帖经的题目是他透露给你的, 为何又突然翻供?” 她这话是问于皋的, 但眸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戚照砚的脸。 于皋不敢抬头, 双手撑着地面,颤颤巍巍的回答:“草民苦读数载,乡贡考了三次才终于有了这次来到长安应试的机会,实在不愿因为子虚乌有的抄袭之事断送了青云路。” 这话荀远微在案卷上便已经见过,于是便问道:“既然不愿,那日为何在尚书省说的信誓旦旦?” 于皋几欲张口, 但又似顾忌着什么,半天支支吾吾地, 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荀远微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是心烦,遂合上手中的案卷,看向戚照砚, 措辞在出口的一瞬被她反复思量:“你那日对所有的罪名都供认不讳,今天又为何忽然提出要和于皋对质?” 戚照砚低咳了两声,即使他将所有的声音都压在了喉间,但荀远微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看着他眉目萧然,荀远微心中忽然闪过一念:是我方才问得太急切了么? 但戚照砚却仰头看着她:“可是臣从未认下所有的罪名。” 荀远微紧蹙着的眉心有一瞬的松动,但心中却不停地打着擂鼓。 “臣只是承认了自己应过于皋的行卷一事,至于泄题之事,臣并未做过。” 戚照砚应答得从容。 杨绩在一旁听着,心底跟着一沉。 自己那会儿问戚照砚同样的话,他却如何都肯说,非要说等长公主来了才开口。他也怕此案未定,在大理寺再次闹出人命来,便趁着宫门还未曾落锁,进宫禀报了长公主。 荀远微终于听到了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答案,肩也稍稍沉了下来。 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视一番,问道:“你们一个说自己不曾透露过题目,一个说自己未行抄袭作弊之事,那么那夜被撞见的夹带作何解释?” 戚照砚没有给于皋开口说话的机会,带着沉重的锁链朝前膝行了两步:“臣虽然不知那日检举于皋的学子从他身上看到的夹带从何而来,但臣可以确信那并不是此次贡举帖经的试题。” 这话一出,一旁站着的杨绩也跟着倒吸了口冷气。 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这是荀远微从未想过的,她不由得向前倾身:“但根据萧邃所言,那张夹带,一半被于皋吞入了腹中,另一半在推翻桌子打翻砚台之时已经尽数被洇染,你又如何确信?” 戚照砚描述地从容不迫:“那日事发后,臣因为是主考官,故而离考场最近,听到动静的时候,也是最先到达的,故而保留了一片还没有被墨汁污染的试题,留在了身上,还请殿下容许臣取出。” 荀远微不由得握紧了椅子的扶手,又点头。 沉重的锁链挂在戚照砚的手上,他一抬手,便带动了哗啦啦的响声,他抬起双手,动作缓慢地从右手的袖子中的内袋中取出一片纸张,不经意间露出了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来。 荀远微本欲起身,但还是死死地将自己按在椅子上,而后转头看向杨绩,“你用刑了?” 杨绩一惊,立刻朝着荀远微作揖。 他本也没打算动用刑罚,但是看着长公主好几日都没有过问此事,听闻那日又当着所有学子的面扬手给了戚照砚一巴掌,戚照砚怎么又不肯签字画押,他便用了刑,却不想长公主会因此事而降罪。 “我只是说下狱严审,什么时候允许你用刑了?” 杨绩立刻跪在地上。 荀远微扔下一句,“我选出来的人,我还未发话,你倒是先越过我了。” “臣知罪。” 他认错认得快,荀远微自知自己若再刁难,难免是不给弘农杨氏脸,而杨氏因着姻亲关系,一向又和崔氏亲近,索性抬手让他起来。 “你有没有罪,事后再议。” 荀远微心绪复杂,在看到戚照砚手臂上那道暗红色时,她一时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着急查出事情的真相,还是着急想还戚照砚一个清白。 到底是出自公正之心,还是为了心中那一点私念。 明明分外急切地想要看到,但在小吏从戚照砚手中接过那截纸片的时候,她的指尖还是没有控制住发抖。 那食指长,两指宽的纸片被戚照砚保存地完好,上面的内容完全能看清楚,但边缘却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荀远微的指尖触碰过那片纸,独独不敢去碰那些血迹。 纸张的表面带着浅浅的粗糙感,于荀远微而言,却如同拂过排列得整齐的针尖一样。 此刻似乎也只有用“十指连心”才能解释心头涌上的不适。 荀远微闭了闭眼睛,她忽然又想起来三年前自己去大理寺去宣旨赦免戚照砚的时候,那时候他发髻上的簪子不知已经去了何处,只是松松地堆在头顶,不至于披头散发,亵衣侵入了鞭痕里,半张脸都被脏污沾满。 但那时她瞧着戚照砚,也只是觉得可惜与怜悯,心绪远没有如今复杂,更不用论这从指尖蔓延到心头的疼痛。 她大约能猜到杨绩在狱中给戚照砚用刑的缘故,可如今她看到的只不过是露出腕骨的那一截,她不敢想,在看似完好的衣衫底下,又有多少道自己不曾看见的伤痕。 她的眸眶渐渐湿润,指甲似乎是要嵌进皮|肉里一样。 她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地情绪,稳住自己的呼吸,因为她深知这里若说自己人,恐怕也只有戚照砚一个,自己不能露出半分端倪。 在荀远微从纸张上挪起自己的视线时,也正好对上戚照砚看向她的。 “虽然臣没有拿到整张所谓的夹带,但仅凭这一小片,也能判断出来这并不是此次贡举的试题,贡举试题是尚书省特制的黄麻纸,其材质殿下应当是最清楚不过,而这张纸上的内容,并不是贡举帖经正式试题中的任何一句,还请殿下明鉴。” 荀远微示意他继续说。 “这张试题上的内容,殿下应当是见过的,这是臣最开始拟定的题目,拿给殿下看的时候,被您否掉了,后面又换了题目,臣若是真得给于皋透露题目,怎会将错误的试题透露给他?若是这半截纸张并不能成为佐照,那考功司直房中的柜子中还封存着完整的备份,殿下大可以命人找来做对比,以证明臣所言无半个虚字。” 戚照砚回答地条理清晰,掷地有声,这番说辞,倒像是早已准备好,只待在荀远微跟前道出。 上面的句子荀远微确实有印象,不是自己最终敲定的那一版,而是先前否掉的,但戚照砚毕竟是自己选上来的人,自己承认,并不能成为呈堂证供,故而给春和递了一个眼神。 春和会意,行至戚照砚身边:“还望您将柜子的钥匙给奴婢。” 戚照砚取出一枚钥匙,递到春和的掌心,道:“可以找萧尚书,被殿下否掉的试题在存放正式试题的旁边的柜子里存放。” 春和接过钥匙,颔首离开。 因着大理寺和尚书省离得并不远,不过多久,春和便取回了试题,并呈上了荀远微案头。 “殿下,奴婢取来了正式的试题和被废掉的试题,以方便比对。” 三张纸被摆在桌案上,荀远微看向杨绩:“杨卿也来瞧瞧。” 杨绩看过后,朝远微叉手,“这截纸上的内容的确是出自旧版的试题。” 荀远微看向戚照砚的眸光有些复杂,指尖轻轻叩着桌面,“既然如此,于皋,你又是如何得到这旧版的试题的?” 于皋的头上也冒出涔涔冷汗,对于荀远微的冷声质问,也只能说出一句:“草民,草民不知……” 他的确不知道这东西是怎样突然出现在自己桌子底下的。 戚照砚将于皋的恐惧尽收眼底,他正身朝荀远微道:“殿下,臣尚有未尽之言。” “讲。” “臣在考功司值守的时候,曾将试题换过柜子,春和方才去取的时候,应当也发现了此事。原本存放正式试题的那个柜子是靠着两面墙的,臣担心受了潮,便将那些试题和旁边柜子里装着的旧版的试题换了地方。” “臣斗胆猜测,有人想要窃取原本的此次贡举帖经的试题,但因为不知晓臣将试题换了地方,所以取到的是旧版的废题,才生出这件事,至于为何窃取帖经的题目,是因为杂文与时务策一时难以做出更为完善的答卷,作弊是幌子,栽赃臣是真。” 荀远微心下一惊。她忽然想起这几日在尚书省牵头滋事的那个叫王贺的考生,这件事原本是因他检举于皋而起,而怎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偏偏在于皋想要毁掉那张夹带的时候,王贺就看了过来? 不管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这件事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她忽然后悔了自己将这些考生从尚书省放了回去,这样的话还能快些将王贺传过来。 “去王贺落脚的客栈,将人传过来。”荀远微朝杨绩道。 杨绩立刻吩咐手底下的人去办。 “慢着,”荀远微还是不大放心杨绩的人去做这件事,“春和,你去射声卫找李衡做这件事。” 春和应下。 如此一来,戚照砚身上的污名暂时算是洗脱了,荀远微看向堂下站着的小吏,“给戚照砚去枷。” 小吏不敢有半分的迟疑,立刻取出钥匙,替戚照砚将他身上的锁链拆了下来。 “谢殿下。”戚照砚应这句的时候,气息有些微弱。 在扶着膝盖站起来的时候,竟然从口中呕出一口鲜血来,暗红色的血液沿着他的下颔淌下来,一路没进他的衣领。 他却像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仍然坚持起身,朝着荀远微摇了摇头,用唇语说着些什么。 “戚照砚!”荀远微站起身,喊出这句。 但在这一瞬,戚照砚却昏倒在地。 在下台阶的时候,她转头狠狠地剜了杨绩一眼。 杨绩不敢作声。 荀远微的手背覆上他的额头,却感受到一阵灼烫。 她刚回京的时候,大多时候是歇在长公主府的,只有分外忙碌的时候才留在宫中,这段时间许多事情压上来,也一直留宿宫中,但现下这个时间,内宫已经落锁,她也只好将戚照砚带回长公主府了。 荀远微让人找了城中的郎中给戚照砚看过身上的伤,又唤了自己府上洒扫的长随给他唤了干净的亵衣,她才要转身,却听见戚照砚唤了声:“殿下。” 她转身,却看见戚照砚已经撑着床榻起了身,因为挪动,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上又渗出了血迹,她忙坐到床沿,颦眉:“你身上伤还没有好,不要乱动。” 烛影昏黄,戚照砚额前的碎发垂落,他也没有整理,只是顺着荀远微的话躺下。 荀远微看见他胸前渗出的血迹,才要转身,却被戚照砚扯动了臂弯上挂着的披帛。 说是扯动,其实是他轻轻牵动披帛,以引起荀远微的注意。 他喉结滑动,轻声说:“别走。” 荀远微一时失笑:“我不走,我叫郎中过来给你看看伤。”她说着用指尖在空中轻轻点了点戚照砚胸口渗出一点红色的地方。 袖子牵着风,带动了一旁烛台上的蜡烛,烛影摇动,两人的身影映在屏风上,边界也被模糊,看着只像是于榻上相拥。 戚照砚却有些执拗地摇头,“无妨,小事。” 荀远微蹙眉道:“哪里是小事,你怎么不和我说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戚照砚垂下眼,抿唇道:“臣怕殿下生气。” 荀远微看见他牵着自己的披帛,腕骨上还蜿蜒着一道血痕,便道:“你瞒着我,我才会生气。” 戚照砚没有应这句,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荀远微的语气和缓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戚照砚的目光偏移到自己握着荀远微披帛的手上,“殿下不要怪臣。” 荀远微耐心道:“我不怪你。” 戚照砚这才抬眸看向远微,“臣其实欺瞒了殿下。” 他观察着荀远微的神色,在她将要开口的前一刻,抢了她的话:“臣在大理寺晕倒,实为假装,臣还有旁的事情,要和殿下说。” 也是因为他的一点私心。 荀远微看着他如今这副模样,到底是没有硬下心肠来苛责,“我不走,我都听着。” 戚照砚这才道:“其实这几日所有的事情,都在臣的算计之中。” 他说着将荀远微的披帛攥得更紧。 “从殿下让臣主持此次贡举被中书令反对的时候,臣便知道这件事绝不会这么顺利地推过去,所以从一开始臣多次出入廷英殿请殿下勘正贡举题目起,就在臣的计划之内,但臣当时并不知晓,崔延祚会不会在这件事上做手脚,直到贡举开始的前三日,巡视考场的时候,崔延祚让那个小吏将那个坡脚的桌子换了后,臣大致可以确定他要在此事上做手脚了。” “臣调换两个柜子里的东西,也不是因为怕试题受潮,而是有意为之,前两日值守的分别是杨承昭和萧尚书,崔延祚要动手,不会挑在这两人值守的时候,臣值守的前两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日殿下来找臣,臣在外面竭力拖延时间,也不过是给他们机会,殿下听到的声音不是耗子,就是有人翻窗的声音。” 戚照砚说着缓了缓,气息渐渐弱了下来,但他还是坚持道:“臣在放旧版试题的那个柜子,也就是他们以为的存放正式试题的柜子上的锁子上提前涂了少许的萤石粉,若是有人动了锁子,臣一看便知。” 荀远微想起那日她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时,戚照砚借烛火昏暗之故,去柜子旁的烛台上取蜡烛的动作,如今看来,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所以你便故意以身入局,那日在尚书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于于皋的诬陷,对于我的责问尽数认下,在我扬手给你那一巴掌的时候,你甚至躲都不躲?” 荀远微那日对于他的所言所行,实在气愤,下手一点都不轻,若非如此,戚照砚也不会趔趄了半步。 戚照砚从被衾中探出另一只手,抚上荀远微的裙裾,却反问道:“是臣的错,殿下的手,还疼吗?” 荀远微闻言,心中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样。 这人明明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如今竟然反过来问她的手疼不疼,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戚照砚温声解释着自己的作为:“臣知道,臣有多疼,殿下的手便有多疼,但臣必须得当着崔延祚和杨承昭的面,演上这么一场君臣失和的戏,才能让他们信以为真,才能逼出崔延祚手中最后的底牌。” 荀远微反问:“最后的底牌?” 戚照砚点头称是,“臣必须得让崔延祚觉得自己的算计都实现,让他以为所有的事情都顺着他的想法发展,一是为了自保,二是为了殿下若想借此机会打压今日风头正盛的崔氏时提供一个机会。” “所以你被下狱到大理寺,也是在拖延贡举考完的时间?” “是。” 荀远微看着他病容憔悴的模样,想到他这么久的算计,竟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才肯和自己说,总是觉得心中酸涩难受的,她总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戚照砚了。 “那你就不怕我真得任由他们诬陷你,将你治罪?到时候你的算计、委屈,又说与何人听?” 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戚照砚轻咳了两下,缓缓摇头,声音也柔和了些:“不会,臣相信殿下。” “你……”荀远微的鼻尖一酸。 “殿下是臣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会相信的人。”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思华年 “殿下才要以身相许,怎么不负…… 荀远微垂眼, 看见一旁烛台上的烛火跳跃在戚照砚的双眸中,在烛火中隐约可见的,只有自己的面容, 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人与事物。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她想起从前他的眼睛总是一片寂静无波, 总是叠着重重自己看不清的思绪, 总是深若寒潭。 她曾尝试过破开那层寒潭上覆盖着的薄冰,却先被潭面上萦绕着的丝丝缕缕的氤氲雾气阻挡在外。 她的耳旁,一边是从前戚照砚冷声拒绝她的声音, 一边是他方才的话。 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片薄雾已然退散开来。 一时不知是因为纷扰撩乱的心绪, 还是屋中点燃的熏得暖烘烘的炭盆散发出的热气作祟,荀远微竟然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生热。 或许是因为默契, 他们谁都有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定格在了戚照砚袒露心迹的这一刻, 只能听见两人都不怎么平稳的呼吸声。 “殿下?”戚照砚再次轻轻牵动着她的披帛。 荀远微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她看着戚照砚的眼睛,歪了歪头,道:“你不需要理由便能相信我,那我若是不相信你呢?” 戚照砚像是全然没有料到荀远微会这样说,手中牵动着的披帛在这一刻也被他攥紧。 荀远微见他稍稍别开眼去不吭声, 也将自己的眸光低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在无声中, 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了一个小点上——是荀远微披帛上绣着的并蒂莲。 荀远微将披帛朝着自己的方向轻轻扯了扯,却没有扯动,于是低头笑道:“你将我的披帛拽得这般紧, 扯坏了可怎生是好?” 果然,她看见戚照砚的手一僵,而后松开了那块布料。 许是因为被攥在手心里的时间时间太久了,布料上最终还是变得有些皱巴巴。 披帛是绫罗所制,上面又做了繁复的刺绣,本就是娇贵的料子,自然经不住这么捏拽。 荀远微心中深知这一点,但还是故意抚了抚那朵并蒂莲,而后抬眼问戚照砚:“怎么办?还是扯坏了,不若,戚郎君陪我一条新的?” 戚照砚躺在榻上,看向荀远微。 精致的步摇簪在她高耸的发髻上,垂下来的珠串落在她的脸庞边,烛火摇曳在她的鬓间眉梢,就连最寻常的“郎君”两个字,竟也带上了几分说不出的缱绻之意。 他的目光一时有些逃避的躲闪:“殿下,披帛这样的东西,哪里是能随便送的……” 荀远微听了他这话,却有意托腮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道:“这可如何是好?你说为什么我每次同你单独在一起,总要赔损上些什么东西,上次在京郊的小屋中,是用我的耳坠试了试那碗粥中有没有毒,这次又是我的披帛,我都不知道下次要是什么东西了。” 她说着刻意咬重了“单独”两个字。 戚照砚的呼吸声一时有些重,竟不知如何应答荀远微这句话。 他总觉得自己回答什么,荀远微都有套等着他。 荀远微见他不说话,又缓缓直起身,说:“算了,左右你也没什么身外之物能赔给我的,不若——”她有意拖长了语调,看着戚照砚抿了抿唇,她才复道:“你将自己赔给我吧?” 戚照砚瞬间睁大了双眸,睫毛在他眼底一下又一下的扑闪。 荀远微这才露出些“得逞”的笑意来,“我是说,为我所用,等贡举这件事的始末查清楚后,我便在北省中为你找个缺,这样以后,我再想要传召你,春和也不必跑太远,你说,是不是?” 戚照砚的眉心舒展开来,迎上荀远微的目光,问道:“只是,殿下就不怕旁人传闲话,污了殿下您的清名么?” 荀远微从容不迫地看着他,问道:“我召见我的臣僚,旁人能传什么闲话?” “可是臣是大燕臣,领的也是大燕朝廷的俸禄,若说是殿下的臣僚,那岂不是成了您的入幕之宾?”戚照砚说着轻轻弯了弯唇。 荀远微被他这句噎了一下。 戚照砚却哀叹了下,“不过殿下今日都如此张扬地将臣带入自己府中了,再怎么解释,大抵也无法扭转旁人的看法了,殿下大权在握,想养多少面首倒也无妨,只是臣……” 他话停在此处,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荀远微从未想到人前清冷的戚照砚还有现在这一面,但偏偏他又是一副以退为进的模样,她想了半天,也只能说出一句:“你不要乱讲!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养面首了?” 她说着便要起身,“时辰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我先走了。” 在她站起来的一瞬,她却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荀远微踅身回头,戚照砚忽然又松开了她的手腕,点了点自己胸前渗出的血迹,“扯到伤口了,殿下。” 荀远微指了指放在一边小案上的瓷瓶和纱布,“药在那里放着。” 戚照砚没有说什么,动作有些艰难地起身,胸前的那片血迹便洇出了更大的一团来,他从被子中探出自己受伤很重的那只手,中衣的袖子因着他的动作向下滑落,直接露出了胳膊上的伤痕。 荀远微到底没忍心让他自己换药。 “春和。”她朝外面扬声道。 春和在外面应声。 荀远微清了清嗓子,“那会儿请来的郎中走了没?” 春和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有些模糊,“郎中留了药方后便离开了,再不离开便要宵禁了。” 荀远微蹙了蹙眉,转过身来看着靠在榻上的戚照砚,再次坐回了榻边,探手将药瓶和纱布拿在手中,“躺下,你这样要我怎么给你上药?” 戚照砚露出一副微不可察的笑,顺着荀远微的话平躺了下来,许是又牵动了伤口,他倒吸了口冷气。 荀远微想起他方才的言语,免不了多说两句,“三年前你在大理寺受的伤可比这重多了,也没见你这副样子。” 戚照砚嗓音温醇,在此寂夜,又有些勾人:“殿下也说了,那是三年前,是在大理寺,如今是在长公主府,今非昔比了啊。” 荀远微才掀开他身上盖着的被子的一角来,指尖触碰到他亵衣的一角,手腕一酸,手中捏着的药瓶差点跟着从掌心落出去。 “殿下?” “无碍。” 荀远微深吸了一口气,将他亵衣的衣带扯开,他的上半身便袒露在她面前。 她的指尖快速地拂过戚照砚身上留下来的疤痕,新的与旧的交织在一起。 深深浅浅的疤痕,她自己身上也有,但自己是因为征战沙场难免会出现意外,可戚照砚身上的,三年前是因为自己难以洞悉的真相,三年后,是为了以身入局。 这其实也并非荀远微第一次看见他身上的伤痕,但心境却在悄然中发生了变化。 荀远微用拇指弹开瓷瓶上的木塞,将要洒落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忘记拆他伤口的纱布。 她本想将自己手中的药瓶放在一旁的小案上,戚照砚却已经先她一步,抬手将她手中的小瓷瓶接过去,捏在手中。 荀远微这才取过一边的剪刀,将他身上的纱布轻轻剪开,他又适时地将药瓶递到远微的手中。 这次换药,两个人都没做言语。 荀远微从前在军中也给自己帐下的将士包扎过伤口,故而动作也甚是熟稔,不消多久,便又在他的伤口上覆盖上纱布,重新打好结。 待将手中的药瓶放好,荀远微看着戚照砚,一时起了兴致:“我想起我上次在章少监家中叫太医为你诊伤的时候,你还叫我回避,如今怎么?” 戚照砚不否认,“殿下今夜总是旧事重提,还真是记仇。” 荀远微撇了撇嘴,“我若是记仇,便不会起用你,当然,今日也不会在大理寺就那么放过杨绩。” 戚照砚心中一动:不会放过杨绩,是因为杨绩在狱中授意手底下人对自己动了刑吗? 但他还没有问出口,荀远微却先问他:“不过,你说崔延祚一定会在此次贡举中滋事,是为了针对你,我想不通,他为何要针对你?” 戚照砚垂了垂眼。 他深知关于这件事他暂时还不能让荀远微知晓,一旦她知道了,以她的心性,必然要将此事深究到底,但现下并不是查这件事最好的时机。 他只能选择将此事先隐瞒下来。 心中闪过无数的缘由,但他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半分,只是将话题又引回荀远微身上:“大约,是知晓了殿下待臣甚是亲近,但又不好正面与殿下分庭抗礼,所以将矛头对准了臣吧。” 荀远微没有认真去听他后半句话,立刻否认道:“我什么时候待你分外亲近了?” 很轻的一声低笑此时便从戚照砚喉中溢出:“可是殿下既将臣带入了公主府,方才又亲自为臣换了药,那会儿还说要臣以身相许,殿下竟如此朝令夕改,不负责么?” 荀远微忽然意识到戚照砚这或许是在套自己的话,便道:“你还真是能言善辩,到底是周冶教出来的学生。” 提到周冶,戚照砚的眸色便黯淡了些。 但他借着眨眼的瞬间将眼底的神色尽数敛去,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殿下和周尚书,有过过节?” 他迟疑了下,最终还是以周冶生前的官职吏部尚书相称。 他没有尊称“周公”,也没有说“臣的老师”,就好像这个人从来与他没有关系一样。 荀远微没有看他,也没有看见他稍许复杂的神色。 但提到周冶,她便有许多的话想要说了,于是慢慢和戚照砚说起自己少年时写成《哀江山赋》的时候,父亲拿去请周冶品评,被周冶拒绝评价的事情,一时没有留意,又扯到了自己还是闺阁女娘,还没有提剑上战场时的事情。 戚照砚躺在榻上,静静地听着荀远微说着自己的少年琐事,竟也不觉得无聊和乏味,而是时不时地应上一句,或有时轻笑一声。 他忽然觉得,此时的荀远微和他认知中的,又不大一样了。 世人认知中的荀远微,是那个纵横沙场、战无不胜的女将军,是能让满朝文武大臣对着她临朝摄政不敢当面说半个“不”字的长公主,仿佛她生来就是自带荣华与尊贵。 但此时灯影如豆下的荀远微,说起自己的少时之事,其实也和寻常的女娘没有什么分别。 两人的身影被渐渐拉长。 荀远微说着说着或许是困了,也撑着下颔在榻前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幕,是他从前未敢设想过的。 可惜,关于他的许多事,他还无法说与荀远微听。 戚照砚轻声叹气,缓缓起身,想着将远微抱到榻上,只是才坐起身,手还未落到远微身上,远微却先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声音有些迷迷糊糊:“你起来做什么?” 戚照砚顿时心虚,像是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被人发现了一般,“臣,找点水喝。” 荀远微意识并未完全清醒过来,也未曾多问,只说:“茶壶里的凉了,我让府上长随烧好给你送过来,”说着起身,“我不多留了,你也早些休息。” 戚照砚只能收回自己的手,看着荀远微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他意识清醒,思绪纷乱。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并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他方才没有和荀远微说清自己猜测的崔延祚的底牌是什么,远微也没有问。 戚照砚想起今日一早在大理寺自己被审讯的场面来。 他如三年前一样被挂在刑架上,三年前旁边坐着的人是卢峤,三年后,旁边坐着的人是杨绩。 他看不清杨绩的神色,但通过语气判断,应当是分外自得的。 “其实你同我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左右是你多受点罪,你以为殿下真得会偏袒你吗?她连着几日没有来大理寺,我递上去的奏章没有一封发还回来的,殿下的用意还不够明显吗?摆明是不想管这件事。” 戚照砚听着他的话,满脑子都是那夜荀远微眼眶含泪说出的那句:“你真令我失望。” 以及她扬下来的巴掌。 这时,有个小吏进来和杨绩说了句什么。 杨绩便道:“再和你说一句吧,就在刚刚,殿下已经将管控在南省的那群学子放了回去,你还看不清局面吗?” 杨绩看到的只有这些,戚照砚看到的,却是崔延祚的图穷匕见。 他在狱中的几日,反复思量崔延祚的全盘计划,最终将目标落在了王贺和那个小吏身上。 逼着尚书省的学子闹,必然是崔延祚在后面推波助澜,而他这个目的达到,下一个目标便是,杀人灭口。 此时京郊的山上披着一层凉薄的月色,正月初,积雪还有大半未曾消融。 王贺钻进了密林之中,躲在一棵树干粗大的柏树后面,环着自己的双膝,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片林子足够密,地形也足够复杂,那么多的人进来,反倒容易迷路,他还能争取到活的机会。 直到天色微明,戚照砚才因为困倦,合上了眼睛。 但他没有睡多久,便被外面的说话声搅扰地醒了过来。 人声隔着木门传进来,不是很清晰,但他也能分辨出来,说话的人是谁。 “听闻殿下昨日亲临大理寺?” 这是卢峤的声音。 荀远微应道:“嗯,于皋翻供了,杨绩拿不清楚轻重,我去看看。” 戚照砚眯了眯眼,从榻上坐起身,将自己的衣带扯松了些,露出脖颈来,又捡起荀远微睡着时掉落在屋内的那条披帛,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殿下,这披帛……”他刻意将披帛对着远微和卢峤的方向晃了晃。 第32章 惊波澜 黑心汤圆戚照砚。 听到戚照砚的声音的时候, 荀远微是有些惊讶的。 此时不过辰时刚过,她醒得早是因为昨日廷英殿积攒了一堆事务等着她处理,但她没想到戚照砚尚在伤病之中, 此时竟也醒了。 她一边转身,一边随口问道:“怎么醒得这般早?” 戚照砚轻笑了声, “毕竟殿下不在身边, 也确实难以酣睡。” 荀远微最开始没有看到被他稍稍扯开的衣领, 目光只停留在了他手里捏着的披帛上,便以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我昨夜不过玩笑之辞,你莫不是真打算赔我一条披帛?” 戚照砚面上笑意不改, 也应了荀远微这句:“殿下昨夜才说这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如今便着急与照砚划清界限么?” 当着卢峤的面, 他没有自称“臣”,而是直接说了自己的名字, 还有意无意地咬重了“昨夜”两个字, 像是生怕旁人听不出别的意思一样。 卢峤站在一旁, 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往甚是自在的对白,笑意不免在脸上僵住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又被戚照砚抢了先:“说来也是臣不好,昨夜让殿下受累了,还扯坏了殿下的披帛。” 他说着做出一副颇是自责的表情,垂下眼来。 荀远微在他说话间, 目光才挪到他的衣衫上,瞧见他只着着一件中衣, 不由得往他这边走了两步,“怎得穿得这么单薄,若是再着凉了就麻烦了。” 戚照砚没有立即应这一句, 他留意到荀远微的声音稍稍有些哑,想来是昨夜与他闲谈自己幼年时的事情,说了太多话,醒来后便直接去自己寝殿歇着了。 他任凭着迎面吹过来的风将自己的衣摆吹得朝上扬起,只道:“不要紧,反倒是殿下嗓子听着有些哑,还望殿下切切珍重。” 他说着侧首,以荀远微看不到的角度朝着卢峤勾了勾唇。 卢峤分明知道戚照砚这是在挑衅自己,但他还是不由得将目光落在荀远微的背影上。 他先前还听说贡举考生作弊东窗事发当晚,长公主殿下在南省发了好大的脾气,甚至当着几位重臣和诸多学子的面对戚照砚动了手,后面又将他直接下狱大理寺,连着好几日不闻不问。 但不知昨日为何殿下突然去了大理寺,还传了自己的车辇,将戚照砚带回了长公主府。 他心下多少有些不安,才大清早寻了个由头登临长公主府,却没想到看到了衣衫不整从偏殿出来的戚照砚。 戚照砚的话中又多多少少带着暗示的意味。 卢峤不免蹙眉猜测,先前又传出长公主要选翰林待诏的事情,虽则后面作罢了,但戚照砚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怎能不叫人想到旁的事情上去? 戚照砚看着卢峤的反应,眉目慢慢舒展开来。 此刻他还是有些庆幸自己少年时,被家中的几个族兄族弟硬拽着去教坊司听曲儿,在风月之事上,多少听过见过一些。 那时他一心在学问上,对这些事情极为排斥,每次到了不得不去的场合,也总是寻一处最偏的角落闭眼坐着,教坊司那些娘子或许也是觉着他不好接近,也没有人敢靠近他,再后来,族中的兄弟也觉得他性情寡淡,有这样的事情倒也不叫他了。 但也恰恰是这些“不正经”的过往,叫他如今在面对卢峤的时候,不至于无计可施。 两人之间这场无声的交锋持续的时间有些长,荀远微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尤其是在看到戚照砚扯开的衣领时。 她十五岁之前,没有同多少世家郎君有过交集,及笄后不久便提剑上了沙场,虽未曾经历过这些,却也不代表不曾耳闻。 但顾念着两人各自的颜面,远微最终还是将春和叫过来吩咐道:“你一会儿同我进宫的后,去太医院请个太医给戚郎中看看伤。” 当着卢峤的面,她还是直接称呼了戚照砚的官职。 “你既受了伤,不宜腾挪,便好好歇着吧。” 卢峤再看向戚照砚的时候,才留意到他中衣上淡淡的血迹。 于是迅速地将眼底的情绪都敛起来,从容不迫地和荀远微道:“臣忽然想起了殿下早年间在颍川时的一件趣事。” 荀远微挑了挑眉,道:“我早年间在颍川的趣事可太多了,你说的哪件?” 卢峤虽出身范阳卢氏,但其母亲出自颍川陈氏,与萧琬琰的母亲是同族姐妹,只是他幼年时,父母感情失和,和离后母亲回了颍川母家,他便随母亲在颍川小住过两年,后来到了上学读书的时候,他的父亲瞧不上颍川府学,便将他接回了洛阳弘文馆,一直到他十六岁的时候,母亲病重,他作为唯一的子嗣,才从洛阳回了颍川为母亲侍奉汤药。 故而他与荀远微之间早便相识,断断续续又有过接触,后来大燕建立,远微留在武州镇守边关的时候,他还和荀远泽请命去与武州相近的云州做过一年的太守,他不敢去武州,总是怕长公主觉得他别有用心,却隔几日便独自策马去武州寻远微。 有时是民间的新巧玩意,有时是自己酿的酒,有时是托人从南方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君山银针…… 旁人都以为他在弘文馆和戚照砚不和是因为文章学问上的事情,但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还有个缘由——戚照砚和荀远微被世人并称为“双璧”,这件事从少年时便一直叫他耿耿于怀。 卢峤施施然地朝远微拱了拱手,道:“殿下十四岁那年,在春日雅集上不慎失足落水,被臣的表兄所救,表兄以在水中救殿下时抱了殿下损了殿下清名去荀家提亲,但谁人不知他是早对殿下心存不轨,什么清名闺声,不过是托词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眼站在阶上的戚照砚。 戚照砚怎会听不出卢峤这是在用他那位陈姓表哥的事情暗讽自己? 但卢峤低头低得极快,两句话中间只是稍作停顿,便又和荀远微道:“臣失言了,是臣不晓事。” 荀远微本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便道:“无妨,小事而已,我也只记得当时先帝将他狠狠斥责了一番,此后倒是再没有见过他。” 戚照砚闻言,一时脸色有些难看。 他瞧瞧攥紧了手,他知道卢峤早年在颍川待过,也知道他后面去过云州做太守,更知道荀远微和卢峤之间或许有十几年自己不曾窥探过的过往,从朝政之事和交集上来讲,荀远微待卢峤更熟稔似乎也能说的过去。 可他,真的有些不甘心。 除了在荀远微这件事上,他似乎从来没有落败于卢峤过。 于是伸手扶住了门框,春和本在一旁瞧着,看见他这样,不免惊呼一声:“戚郎中,可是身体不适?” 荀远微立即转过头来看向他,环视了一圈,附近又没有长随。 卢峤瞧见,当即朝远微叉手:“殿下,臣去搀扶戚郎中回房便是。” 话音一落,救匆匆上了台阶。 戚照砚也不能当着荀远微的面直接拒绝,只好由着卢峤搀扶自己,还要说上一句:“多谢卢少卿。” 卢峤在他耳边道:“戚照砚,同为男子,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对殿下的觊觎之心么?” 没有荀远微在场,戚照砚索性也不伪装了,拨开了卢峤的手:“那又如何?我只知晓殿下若要选翰林待诏,一定不会从九寺五监这种职能司部中选人,你说是不是?卢少卿。” 这话的确是在戳卢峤心窝子。 他入仕起,最开始是在云州做了一年太守,回长安后,在大理寺任了一年的大理正,再后来周冶的案子结束后便被外放去了河北道做观察使,一直到去岁才调回来做太府寺少卿,算是从来没有离开过职能部门。 而选翰林待诏,即使不从翰林院秘书省挑,也只会从三省六部这样的中枢部门中挑。 年前听闻荀远微要选翰林待诏的时候,他也曾旁敲侧击过,只是远微当时就回绝了他,说他是个能做实事的,还是九寺五监这样的职能部门更适合他。 卢峤没有应戚照砚这句,见他脱了手,也便回身出了偏殿。 远微许是有些不放心,已经走到门口了,却被卢峤拦住了,“差点忘了说,臣今日来见殿下,实则是年前派去定州赈灾放粮的官员回京了,将一些琐事报给了臣。” 荀远微犹豫了下,但心中还是更记挂定州的事情,便将照顾戚照砚的事情交托给了春和。 她才和春和吩咐完,看门的长随便来通禀:“殿下,射声卫李将军求见。” 远微记得昨天在大理寺才让李衡带人去查了那些考生的下落,他如今一早来公主府,莫非是查出了些眉目,毕竟李衡这人,跟着她在武州那会儿虽说有些没正形,但做事是极为谨慎的,若无要紧的事情,大约也不会直接来公主府见她。 “传。” 李衡进来的时候,面色有些凝重。 荀远微嫌少见着他露出这副模样,也跟着心底一沉。 按着官阶,李衡是高于卢峤的,故而在李衡给荀远微见过礼后,卢峤也对着他行了个叉手礼。 “殿下,臣奉命按着吏部给的考生名单去查了京中的各个客栈,并没有找到王贺。” 荀远微蹙眉:“你的意思是,王贺失踪了?” 这件事荀远微原是交给射声卫负责了,如今参加完贡举的考生失踪了,本就该他和射声卫主将褚兆兴负责。 他也不敢抬头,只道:“昨儿那些考生被从南省放出来后便都三三两两的结伴去吃酒了,本也不好相拦,殿下昨日傍晚交给末将去找王贺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从南省出来后便没有再见过他,其时天色已晚,昨日长安城中又恰逢集市,出入的人甚多,旁的门也不归射声卫管,臣已经和褚将军汇报了并与其余的府卫在交涉了。” 荀远微点了点头,交代道:“仔细查,王贺务必要找到,若中间遇到什么阻碍,不管是你还是褚兆兴,直接来报我。” 李衡抱拳应声,便退下了。 几件事一起压上来,荀远微也不能在府中多留,招呼其他的婢女给自己取来了裘衣便直接离开了。 李衡和荀远微的话,戚照砚在殿中听得清楚。 看着远微的背影,他知晓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做。 毕竟贡举的事情,哪里是这么轻易便能结束的。 稍晚一些的时候,他换上衣衫,离开了公主府。 春和此时已经进宫侍奉了,荀远微临走的时候也没有吩咐不让戚照砚出门,故而府上的长随也未曾拦截。 他先是去了东市位置比较偏僻的一处绸缎铺,这是他的母亲离世前交给他的,是给戚令和准备的嫁妆之一,整个戚家只有他和令和知晓,母亲不愿意交给戚绍来打点的缘由恐怕也是怕被戚绍吞掉分给宠妾。 他及冠后便在外面买了自己的宅邸,令和的嫁妆也一直由他保存,三年前他出事后,家中明放着的值钱物件都被抄完了,好在令和的嫁妆一直被他妥善放着,基本存了下来,这三年他即使过的再困苦,也没有动过令和的嫁妆。 为了找令和,这处绸缎铺被他改成了半个类似搜寻信息的地方,但毕竟经营的时间短,能波及的地方也不过京畿,关于令和的有用的信息没找到多少,倒是在这次贡举案子上发挥了些用处。 他才走进绸缎铺,掌柜便停下拨算盘的手,从柜台底下取出一只食指长的信筒,递给戚照砚。 戚照砚拿过后藏进袖子中,拐出东市朝北,去了大理寺。 恰巧杨绩和另一位大理寺少卿都不在,他如今身上的关于贡举的罪名已经被洗清,便还算是本场贡举的主考官,昨日又被荀远微带回了长公主府,他要见尚且被关在狱中的于皋,负责看守牢狱的小吏也不好阻挡。 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不是以嫌疑人的身份到大理寺牢狱中的。 到了关于皋的牢房前时,戚照砚发现他靠着墙一脸颓然地坐着,头发散乱,衣衫单薄,微薄的光线顺着小窗落到他的脸上,一时也让人想不通他在想些什么。 小吏替戚照砚打开关着于皋的监牢的门,又叩了叩锁链,朝里面喊了句:“于皋,戚郎中来看你了!” 戚照砚走进去撩起袍子蹲在他面前。 于皋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眼光浑浊,整个人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戚郎中。” “你诬陷我,我知道这件事还没有完,如今我来看你,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么?” 于皋摇头不语。 戚照砚也不着急,继续问道:“你给我投的行卷,我都有认真看过,也是真的欣赏你的才华,你能否告诉我,是谁,指使你诬陷我?” 于皋别过头去,什么也没有说。 “我知道,是当朝那位中书令崔延祚,是也不是?” 于皋本来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一听到崔延祚的名字,迅速地扭过头来看了戚照砚一眼,但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又快速开口否认:“不是,不是中书令。” 但就凭这个动作,戚照砚也判断出来了,就是崔延祚。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地方多留,于是看了眼于皋手腕脚腕上的枷锁,哂笑了声:“我既然问你了,那便是我心中已经有数了,我也不和你兜圈子,其实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你的处境,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了,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于皋身形颤了下。 戚照砚留意到他的动作,继续道:“其一,就是你什么都不说,那这个案子就基本上尘埃落定了,便是你提前买通了在尚书省洒扫的那个小吏,让他给你偷题,却不慎偷到了我换过的旧题,并在东窗事发后将脏水泼到我身上,等着你的便是贡举舞弊以及诬陷主考官,前者问题不大,不过是三年内不许参加贡举,但诬陷朝廷命官,依据《大燕律》中刑罚反坐的原理,我若泄题,最轻也是流刑,这反到你身上也就是流刑,同时造成官员名誉受损的情况,便要加大处罚力度,基本上等着你只有问斩。” 听到“问斩”两个字的时候,于皋已经悄悄攥紧了手,几乎是咬着牙,才问出:“那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实话实说。我虽不知你家的具体情况,但我知道,你不是陕州人,也不是章少监的外甥孙,如实交代你那夜在尚书省当着诸公和长公主殿下的面的说辞是谁教唆你的,如此一来,贡举作弊的事情便和你脱了关系,诬陷我的罪名你是被逼无奈,处罚也不会落在你头上,你虽无缘此次贡举,但你的字写的不错,我可以和殿下引荐你去秘书省。” 于皋此时已经有些动摇了。 因为按照崔延祚那日应给他的,若罪名能顺利落到戚照砚头上,他会许给自己吏部的一个缺,但从昨日长公主将戚照砚带走后,他就知道,罪名大概是落到自己身上了,那时起他就不奢望什么功名了,只希望自己在定州的母亲能好好度过晚年,可一旦他按照戚照砚说的,选了第二条路,那在定州的母亲一定不会有活路。 自己即使得到了功名,但母亲因自己而死,秘书省那样的地方,要多少年才能熬出头,他不敢想。 所以几番纠结权衡下,他还是选择了拒绝戚照砚:“戚郎中请回吧,没有人要挟我。” “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你在定州的母亲,对不对?”戚照砚说着从自己袖中取出那节方才从绸缎铺取来的信筒。 于皋闻言,迅速转过头,看着他,问道:“你怎么……” “崔延祚写给定州那边的信,被我拦下了,也就是说,定州那边,如今并不知道长安的情形,如果你选了第二条路,那我会派人去定州将你的母亲平安带回长安。”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诓骗我。”于皋并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本事。 戚照砚轻轻摇了摇头,“我是在救你,你要明白,不管你选哪条路,这件事已经和我没有任何牵连了,你如何选,影响的只有你和你远在定州的母亲。” “我做官这几年,虽俸禄不多,但倘若你按我说的做,为你在长安购置一处房屋还是不成问题的,届时你可以继续侍奉你的母亲,以让她颐养天年,不必再受冻馁之苦。” 于皋低下头,显然已经陷入深深的纠结。 他不得不承认,戚照砚已经将他目前所担心的一切问题都为他考虑好了,甚至给他留了一条不错的后路。 他最开始来长安应试的时候,想的是倘若能中进士,他便自请外放到南边偏远一些的地方,毕竟长安这地方寸土寸金,刚入仕也没有多少俸禄,还要上下打点,在长安买房子是根本想都不能想的,外放到地方上,若是运气不错,能分到一个紧县或者上县,或许熬上几年,还能往上升一升,如若熬上几十年,能做到长史的位置也不错,不论在何处,总归是能安心奉养母亲。 他也从未想过要在长安将官做到多大,毕竟自己出身寒微,既不是地方望族,也不是经商豪族更没有什么名士作为老师指点过学问,能有今天,也全然是凭借自己。 可他从未想过会无意间卷入京城中这些原本自己高不可攀的人物之间的争执,中书令崔延祚许给他的是吏部的缺,眼前这个答过他行卷的贡举的主考官戚照砚许给自己的则是秘书省的可能性。 于皋紧紧咬着自己的唇,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戚照砚却已经将他的心事洞悉的清楚明白。 都说威逼利诱,如今利益是足够了,但威似乎还差一些。 他便问于皋:“你知道那个在考场突然说你携带夹带作弊的考生王贺现在怎么样了吗?” 于皋抬起眼看他的时候神情中尽是惶然无措。 戚照砚慢慢吐出一句:“失踪了,殿下已经遣了射声卫褚、李两位将军去查此事了,找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你说他会去哪了呢?” “王长颂他……”于皋的肩膀开始抖动。 戚照砚这话没有说尽,但他知道于皋听得清楚他话中的意思。 给崔延祚做事,便不要指望全身而退。 他看着于皋的反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站起身来。 在他即将走牢狱的大门时,于皋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戚公。”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戚照砚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容。 这个年岁与他相仿的考生,尊称他为“戚公”。 即使在他屡次投递给自己的行卷中,也会用到“戚公 ”这两个字,但这的确是自己第一次听到别人唤他一声戚公。 他又何尝不知,在这场案件中,于皋是最无辜的那个,也是最没得选的那个,但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处境么? 他顿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身。 “不管此事最终结果如何,如若学生答应了戚公,还请戚公万万替我照顾好母亲,我没有花光的盘缠,在我之前住的客栈的柜子里存着,请将那些钱转交给我的母亲,也不要告诉她我在长安的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些什么,他若问起,还请戚公告诉她,我被外放去了江南做官,路途遥远,又是瘴疠之地,实在不便带她,她如今已然日薄西山,大约也不会麻烦戚公几年。” 于皋说到最后,已经是声泪俱下。 而后他对着戚照砚的背影,深深拜下。 只是戚照砚并不知晓。 他沉默了会儿,答应了于皋。 他没有体验过母爱,但他又待他远甚于父母的老师,所谓反哺之情,他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他知道,他或许又要对不住荀远微了。 在他离开大理寺的一个时辰后,一个小吏急匆匆地跑出了大理寺,朝廷英殿的方向而去。 荀远微才见完之前派遣去定州赈灾的官员,又叫了户部和暂时掌管司农寺庶务的少卿和卢峤将此事收了个尾,连月来悬在她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本想着午膳去萧琬琰的蓬莱殿中用,却被另一件事缠住了脚。 她看着底下的小吏,十分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于皋死了?” 小吏在底下战战兢兢地不敢抬头。 她按着桌子站了起来,冷声问道:“怎么死的?” 小吏回答:“他摔碎了吃饭的碗,割颈而亡。” 荀远微知道此事并不简单,一时也顾不得用膳不用膳的事情,直接朝殿门口而去,小吏只能迅速跟上她的步子。 “大理寺现在都有谁在?”荀远微扫了一眼那个小吏,如是问道。 这小吏是她留在大理寺当做眼线的,报的应当还算及时。 上次郑惜文死后,荀远微就意识到大理寺这样的重地还是得有自己的人,故而将他安插了进去。 “杨公和窦少卿是先后回来的,但当时射声卫的褚将军正好去旁边尚书省公干,下官便先请了褚将军过去控制场面,而后立即进宫和您禀报。” 荀远微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有褚兆兴在大理寺控制场面,总不至于乱掉,让于皋的死像上次郑惜文那件事一样被草草揭过。 说话间已经到了大理寺。 看守的狱卒不敢拦荀远微,几个人提灯走在她身边为她照亮。 到于皋那间牢房的时候,里面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只是诸人都神态各异。 杨绩揣着手站在一边不知道在想写什么,大理寺少卿窦嵩还是一副尚且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样子,褚兆兴穿着盔甲,手里握着腰间悬挂着的剑,就站在于皋的尸体旁边。 门口都是褚兆兴带着的射声卫的兵士。 外围的人很恭敬地给她让出一条道来,褚兆兴本来还是一脸肃穆,见到荀远微仍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杨绩和窦嵩也跟着见礼。 于皋躺在地上,他脖颈底下都是血,手旁边是被他脱手丢出去的摔碎的陶片。 褚兆兴沉声道: “殿下,末将是第一个到的,期间这间牢房周遭都被末将所带的射声卫控制,没有外人进出。” 荀远微点了点头,解下身上披着的白色的裘衣,身边便有人接过小心翼翼地收在怀中。 她没有绕开那篇血泊,直接蹲在于皋身边,也不曾伸手碰他,只是在看到他手中握着的陶片时,皱了皱眉。 因为她分辨地出来,于皋的右手食指是破的,上面的血迹并非沾染上的。 荀远微倾身,在他胸膛上按压了两下,她指尖一顿,而后手指探进于皋的衣襟,从他的衣服里面抽出了一块边缘扯得乱七八糟的布,上面还渗着暗红色的血迹。 在将那张布展开,看到上面的内容时,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但她并没有当场发作,而是背对几人,将那块布收好。 荀远微转身看向杨绩,“年前郑惜文死在了你大理寺,前几日未经本宫的首肯,对贡举主考官用刑,今日贡举案子的关键人物于皋又这么不清不楚地死在了你大理寺,杨绩,你这大理寺卿当得真是不错。” 杨绩立刻朝着荀远微躬身:“臣知罪。” “既然知罪,那便好好自省,”荀远微这次没有再做退让,杨氏的面子给了一次又一次,只会让其变本加厉,而后看向少卿窦嵩,吩咐道:“窦少卿,于皋的案子,你之后与刑部陈尚书,御史台的宇文中丞交接,着三司推事。” 三司推事一般都是大理寺卿首领,且非重大案件不用,荀远微此次却将大理寺的话事权绕过杨绩直接交给了窦嵩,个中意思,自是不言而喻。 窦嵩立刻受命。 荀远微从小吏手中取过自己的裘衣,又将从于皋身上找到的那块布塞到窦嵩手中,“别让本宫失望。” 窦嵩也明白,若是这件事自己做的好,便是从少卿变成大理寺卿了,自己这么多年,也算是苦尽甘来。 等走到门口的时候,荀远微转头问来通报她的那个小吏,“今天有谁来找过于皋吗?” 小吏想了想,道:“下官值守的时候,倒是没见着什么人进去,只是在大理寺外面看到了戚郎中。” 荀远微心中闪过一丝不妙,问道:“戚照砚?” 小吏不语。 荀远微大致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叫他来廷英殿,不管人在我府上还是在吏部还是在他自己家里,立刻,马上!” 小吏不敢耽搁,立刻跑开。 荀远微没有在廷英殿等多久,春和便来通报她:“殿下,戚郎中到了。” “进来。” 她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手中紧紧攥着一封才从户部取上来的户籍册。 戚照砚进了廷英殿后便对着荀远微直接跪了下来,行稽首之礼。 荀远微头一次没有顾念着他身上的伤,原是让他跪在地上,按照惯例来给戚照砚搬椅子的内监见了眼前这副场景一时也有些拿捏不准长公主殿下的意思,只好求助一般地看向春和。 春和看了眼里面的情形,朝那个内监招了招手,示意他把椅子放在原处,人先出来,又招呼人把廷英殿的大门关上,将门外守着的内监宫婢都支远了。 说来说去,也是殿下和戚郎中之间的私事,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下人从旁置喙? 荀远微看着跪在地上的戚照砚,问道:“你今日去大理寺见于皋了?” “是。” “你知不知道,他死了。” “猜到了。” 荀远微看着戚照砚这副一切尽在自己算计之中的表情,便来了气。 她想起他当日在尚书省内也是供认不讳,甚至逼着自己将他下了大理寺的牢狱,为的就是将事情闹大以身入局,后来又将所有的事情对着自己坦白,一副无辜的样子。 荀远微生来要强,最见不得别人在她面前玩弄心术。 “戚照砚,本宫这些日子,是不是对你太过宽纵了,以至于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本宫面前玩心眼子?” “臣不敢。” 荀远微冷笑一声,“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敢说,于皋在大理寺中自尽,留下一封血书,上面写着‘诬陷戚公之事,崔公使之,过所为假。’这件事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戚照砚没有抬头,说:“此事的确是臣一手谋划。” 荀远微更是气恼,但她又想到那日在尚书省,他也是这样,一时又觉得他恐怕有难言之隐,遂强行稳住心神,道:“你在大理寺私下见于皋的时候,和他说了些什么,为何你前脚刚走,后脚他便割颈自尽了?” 戚照砚这次没有半分隐瞒,将自己在狱中和于皋说的话都复述给了荀远微。 “殿下,事已至此,不论臣去与不去,于皋都是必死无疑,区别在于,是因为买通小吏作弊和诬陷主考官被定罪还是说出真相,给崔延祚和杨承昭以创伤被灭口,既然他被卷入此案,左右都难逃一死,为何不让他死的有价值一些,对我们有益一些?”戚照砚说着缓缓抬头看向荀远微。 荀远微蹙眉看着他,不怒反笑:“在你看来,他寒窗苦读十数年,就是你口中用来当作价值交换的物品么?这样轻贱人命的说辞,是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殿下……” “你不要同我讲贡举背后牵涉的利益关系,我既然要将先帝设置的开科取士延续下去,那便一定有我的考量,我也知道崔延祚不会在此事中善罢甘休,毕竟我开科取士,意味后面三年五年乃至十年二十年都要重用寒门,要把寒门与世家平衡,崔延祚这些老牌世家要在贡举中做手脚,其一是为了稳固世家子弟在朝中的青云路,其二是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但我们要应对,就一定要牺牲无辜之人么?” 戚照砚保持了沉默。 他看见荀远微因自己生气,心中如同被利刃剜一般。 他往前膝行了两步,“殿下,生气伤身。” 因为有许多的事情,他现在还不能和荀远微说,时候未到,说出来便只会适得其反。 荀远微便只以为他是默认了这件事,她朝着戚照砚晃了晃手中的户籍册,问道:“你知道我手中的东西是什么吗?” 戚照砚摇头。 “你方才说你从一开始于皋指认你的时候,便知道他不是章绶的外甥孙,是不是?” “是。” “那我来告诉你,于皋的真实身份背景。”荀远微说着将自己手中的那本户籍册扔到了戚照砚怀里。 书页在空中哗啦啦的翻动,砸在戚照砚怀中的时候,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他本有金榜题名的机会,却无端被卷进了这场斗争,即使他被卷进来,是因为崔延祚,但这件事本不至于闹到这番田地的。”远微顿了顿,接着道:“于皋有个长兄,早几年服役,在北疆战场上战死了,家中只有他一个男丁,他便一边耕地奉养母亲一边读书谋取功名,但幽州连着两年大旱,几乎颗粒无收,他年过五十的母亲,于寒冬腊月中为人浆洗衣物,才勉强凑够了他来长安应试的盘缠,这些你可知晓?” 戚照砚将荀远微扔给他的账册妥善整理好,放在面前,上面正好是于皋的家庭状况。 “如若当时你没有纵容那个小吏偷取题目,而是将他拦住,那崔延祚便不能在第二日的贡举上滋事,这场贡举或许可以顺利完成,便也不用牵扯到这么多的无辜之人。” “殿下,崔延祚既然打算在这件事上动手,便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即使不是在这件事上,也会是旁的事情上,我们在面对这样的小人行径的时候,最妥善的做法,便是将可能性尽量地握在自己手中,这样才有备无患。”戚照砚说着仰头看向荀远微。 “所以你对付小人的方法便是将自己变成小人么?” 荀远微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戚照砚。 戚照砚垂下眼睛,从前单独面对荀远微那些心思和手段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无计可施,只能笨拙地承认:“臣也从没说过自己是君子。” “但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是我的意思,你知道于皋那个哥哥怎么死的吗?” 戚照砚没有应声。 “他本来在我帐下,为护我而死。”荀远微说这句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戚照砚猛地抬眼看向荀远微。 他看到此时的荀远微,忽然就想到了曾经的自己,虽然不忍,但还是说:“殿下,身在局中,只凭一颗赤子之心,是不能的,臣曾经也相信公正和法度只存在于律法明文之上,但后来臣忽然明白,追求真正的清白与公平实在是太难了。” 荀远微看着戚照砚,眸中尽是不可置信,“那么搅弄风云呢?算计人心、步步为营,甚至搭上无辜之人的前途性命,这对你戚照砚来讲,便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 戚照砚深吸了一口气:“殿下可曾听闻过那句,‘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荀远微的眼眶已经染上了红,泪水藏蓄在她眸中,“万骨枯?你指的是无定河边的白骨累累,还是暗无天日的大理寺牢狱下的冤魂缕缕!无论是哪一个,他们都和你我没什么分别,都有父母妻儿,也都有心爱之人。” 她说到“心爱之人”的时候,看了戚照砚一眼。 但这次她不想再听到戚照砚的回答,“戚照砚,我不明白你,真得不明白你,你出去吧。” 戚照砚看着她,这一瞬只觉得自己有许多的话想说出来,但都无法宣之于口,最终只是动了动唇,说:“臣明白殿下。” 也不知道荀远微听没听见,他深深一拜后,还是选择了离开。 他有些失神地出了廷英殿,刚出了朱雀门,却迎面撞见了一个身着盔甲的士兵。 那士兵戚照砚有些眼熟,之前在李衡身边见过,但此时他不知道自己才和荀远微闹了矛盾,只还当他是那个长公主殿下分外器重的贡举主考官。 “戚郎中,殿下命人核查贡举考生的身份,出事了,现下李将军正在那群学子聚集的客栈看守着,命下官前去通报殿下?正好碰见您,您要不要先去看看?” 不管他方才和荀远微发生了怎样的矛盾,但他还是贡举主考官,这件事便在他的职分之内,也不好推脱,于是点头应了那个士兵,“好。” 那士兵见他应了声,便继续朝朱雀门里跑进去了。 士子聚集的地方里朱雀门不算远,戚照砚加紧了步子,不过多久,便到了。 和李衡见过礼后,戚照砚才问道:“敢问李将军,这是出了什么事?” 李衡沉声道:“贡举中,出现了替考的。” “替考?”戚照砚全然没有想到贡举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是,殿下让我带人核查这些考生的过所和身份是否对应的上,结果竟然发现了这样的事情。” 替考这样的事情,在大燕开科考试以来,还从未发生过。 荀远微在宫中听了这个事后,即使心力交瘁,也还是立刻来了士子聚集的客栈。 她从没想到,这场贡举,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一切,已经完全脱离了她原本设想的道路。 戚照砚扫视了一圈士子,最终将目光落到了角落中一个瑟缩的身影上。 李衡也意识到了他的目光,便道:“是这样,这替考的,还是个女娘。” “女娘如何?殿下也是女子,但征战八年,从未有过败绩。” 荀远微赶到的时候,正好听到戚照砚这句话。 第33章 春心动 “还是说,你喜欢她?”…… 荀远微的步子一时顿在了原地, 她不由得朝里面投去略带探究意味的眼神。 聚在一起的学子听见戚照砚这句话,也开始窃窃私语。 “在这场贡举中,我只是主考官, 也只认诸位的文章见地,至于替考, 大燕律中暂时还没有明文规定, 需要如何处置, 还需得殿下定夺。” 戚照砚的声音再次从里面传出来。 荀远微蹙了蹙眉,她又想起来她写成《哀江山赋》,父亲拿去请周冶评判的时候, 周冶连看都没看,便以她是女子, 认为她还是莫要碰这些翰墨文章,拒绝了品评。 戚照砚师承周冶, 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当中渐渐有学子不服气, 便反驳戚照砚道:“只是古往今来, 哪里女子入仕为官的道理?” “的确,这不是胡闹么?” 戚照砚拢了拢袖子,扫了一眼最开始提出质疑的那个学子,道:“这古往今来,在先帝之前,似乎也没有让平民寒门以开科考试的方式进入庙堂为官的道理, 世情从来都如水,无常势、无定形, 不论诸位此次是否能求得功名,这句话,也算我作为此次贡举的主考官赠与诸位的。” 他话音刚落, 却看见诸位学子都垂下头去。 还没等他有所迟疑,却先看见身边的李衡转过身去,朝着门口的方向抱拳行礼,道:“见过殿下。” 戚照砚没有想到荀远微也在门口,想到自己方才以远微为例,肯定女子的那番话,一时有些惴惴不安。 毕竟他不清楚,荀远微听到了么,又听到了多少? 这么想着,一时竟然忘了给荀远微行礼,目光就这么定在了荀远微身上。 荀远微看了他一眼。 戚照砚才后知后觉地和她行礼,一时竟然将左右手的位置放错了,来回调整了两三次,才做出正确的叉手礼。 这与方才他一派从容镇定地和那些考生训话的样子截然不同,也与他戚氏长公子的身份完全不相宜,甚至在慌乱之下,连帽子后头缀着的尾翼都蹭到了前面来。 荀远微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一时有些失笑。 戚照砚却辨不清她的意思,也不敢抬眼,只是试探性地问了句:“殿下?” 荀远微承认戚照砚方才的话的确让她震惊,但她一点也忘不了方才他在宫闱中和自己说的那些话。 她本以为自己和戚照砚或许是志同道合,或许他的确可以成为辅佐治理好大燕江山的能臣,但她忽然觉得,有时候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从小读的书、学的道义,不容许她不辨罔顾人命,而戚照砚更像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他既然以才华为重,又为何选择牺牲利用于皋? 荀远微内心是无比挣扎的。 但她不能为了一句恰好说到自己心中的话便罔顾是非对错,毕竟于为君者而言,公私不分,是大忌。 所以最终也只是说了句:“平身,”而后朝李衡点了点头,问李衡:“怎么回事?” 李衡看了一眼缩在角落中的那个女娘,一时目光有些复杂,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和荀远微说了整件事的原委:“王贺失踪后,又出了于皋的过所谬误的事情,殿下差末将查清参加贡举的考生的过所和身份,却发现这个叫韩胜的考生的身份有些蹊跷,待她出声说话,末将才惊觉,她是女娘,并非是她所持过所上的丁男,她也承认了自己是替代替这个叫做韩胜的人考试的,末将以为兹事体大,便擅自做主将殿下和戚郎中请来了。” 荀远微循着李衡的目光瞧过去,那个替考的女娘纵使将头发绾成了和男子一样的单髻,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但若是不和男子一样身着襕衫,不裹幞头,其瘦削的身形,一眼便能瞧出来是个女娘。 她朝那个女娘走去,周遭的学子立刻为她让出一片地方来,“韩胜,这个名字我有印象。” 女娘却在听到“韩胜”这个名字的时候,不受控制地身形一颤。 “我那日还将写着他的名字的骈赋拿给陛下看过,所以,其实是你写的?”荀远微看着她又惊又俱的样子,稍稍俯身,将语气放柔和了些。 “是。”女娘应了句,然后没忍住抬眸看了眼荀远微。 即使只有短短的一瞬,荀远微却还是从她眼中看到一丝类似于不甘的心绪来。 荀远微一时起了怜悯之心,故而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膀,说:“正如你们的主考官方才所说,大燕律中没有明文规定替考该作何处罚,如今贡举的评判结果也还没有出来,对朝纲之事也无甚影响,念在是本朝第一次,便不做处罚了。” “谢殿下厚恩。” “那你和这个叫韩胜的人,是什么关系?”荀远微想不通到底是出于什么缘故,会让韩胜叫女娘来替考。 但那个女娘却突然对着荀远微跪了下来,而后拽着她的裙角,以哀切的声音恳求着她:“草民愿意认罪认罚,草民愿意以替考的罪名被下狱,但求殿下不要将草民发还给韩胜,草民不想回到他身边去……”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女娘会突然跪下来,毕竟在这之前,她一直沉默寡言,在驿馆中备考的时候,她也不和人接近,好似也没有见过她当朝哪位相公投过行卷,平日里几乎除了用膳从来不出门。 他们当时还觉得她生性傲慢孤僻,却从没有人想过她会是个女娘。 荀远微垂首,看着女娘死死地拽着她的裙角,抬起头来一遍又一遍地和她摇头,眸眶中尽是泪水。 她心中更是不忍,于是蹲下来想扶她起身,“有话好好说,我便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没有触犯大燕律的事情,谈什么下狱不下狱的,快起来。” 但在她无意间捏到女娘胳膊的时候,却察觉到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荀远微想起她方才的话——不要将她发还给韩胜。 发还,一般不是只有对待下人奴隶的时候才会用这个词吗? 荀远微松开了手,柔声道:“你先起来,我不让你和他见面。” 女娘这才半信半疑地起身。 荀远微看向李衡的时候目光不自觉地先从戚照砚身上绕过,却发现他有意识地躲开了。 李衡看懂了她让自己去查韩胜来头的意思。 女娘又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荀远微的裘衣,眼神中带着期冀。 “你和我走吧。” 女娘眸中闪过一道亮色。 李衡这才扬声和那群考生道:“该干什么干什么,近来朝中事情复杂,出了意外,没有人能保你们,不是人人都可以被殿下垂青的。” 考生们七零八三地称是。 戚照砚和李衡躬身行了个叉手礼后,也离开了客栈。 从这里到客栈门口的一段路,他始终跟在荀远微两步之遥的位置,不远不近,恪尽了君臣之间的礼节。 荀远微常年作战,客栈的地板又都是木质的,身后之人的脚步声她听得一清二楚。 但她并没有回头。 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才争吵过,就这么给戚照砚好脸色,岂不是显得自己太好糊弄、太好哄骗了些? 春和等在她的车辇旁边,为她将小矮凳放好。 按照常理,本该是荀远微先上车辇的,但鬼使神差地,她转头看向那个女娘,和她道:“你先上。” 女娘有些迟疑,但还是照着远微说的做了。 女娘上去后,她才有些磨磨蹭蹭地提起裙角,扶着车璧,踩上了矮凳。 春和留意到了她的动作,看了一眼身后站着的戚照砚。 戚照砚却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终于在荀远微已经挑开车帘,半边身子都进了车厢的时候,他出声叫住了荀远微:“殿下。” 荀远微回过身来看着他,扬了扬眉。 戚照砚抿了抿唇,手攥了又松,半天只憋出来一句:“望殿下,珍重。” 荀远微没想到这人素日里巧舌如簧,却只说出来这么一句。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一时进了车厢,将帘子重重一甩。 春和看了戚照砚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等马车开始行进,她才试探着荀远微的口风,“戚郎中也真是,殿下分明给他机会了。” 荀远微看向春和,“你领的是我长公主府的月钱还是他戚照砚的俸禄?” 春和立即低头,道:“是是是,奴婢失言了。” 本是该直接回宫的,但车上又载了这个女娘,春和便和车夫吩咐:“回长公主府。” 到了府邸后,春和明白荀远微的意思,朝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后,便和府中的其他婢女交代给这个女娘收拾屋子,准备衣裳食物一应的东西。 荀远微将她带回了自己的主殿,示意她坐下。 “你能否告诉我,你的真名叫什么?” “草民,名唤沈知渺。”女娘的声音有些怯生生。 她说完双手交叠在双腿上。 荀远微轻轻点头,“知渺,但我瞧着你的长相,并不像中原人,却取了个中原人的名字,你是什么身世?” 沈知渺低垂着眼睛,轻声道:“我,确实不是中原人。殿下知晓前朝曾被送去龟兹和亲的端淑公主么?” 荀远微听着她声音有些哑,顺手为她倒了一杯水,轻轻点头:“我知道,你和她,有关系?” 沈知渺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衫,道:“我的母亲,是当年跟着端淑公主一起去龟兹和亲的侍女,端淑公主到了龟兹后不久,为了完成前朝的陛下给她的任务,撮合我的母亲和龟兹单于的弟弟成了亲,我的父亲,是龟兹人,沈,是我母亲的姓氏,这是她为我起的汉人名字,我所知晓的经史子集都是我的母亲交给我的,她告诉我,人不能忘记本来。” 提到端淑公主,荀远微也分外感慨,道:“端淑公主大义,和亲往龟兹二十余年,稳固住了龟兹,使其没有偏向于靺鞨,确实减轻了中原的边防压力,但你既为龟兹贵族和端淑公主女官之女,又是怎么流落到中原的。” 沈知渺吸了吸鼻子,但还是和荀远微道:“我是被拐卖回中原的。六年前,龟兹单于去世,龟兹陷入内乱,新继任的单于是老单于和靺鞨公主生的长子,继位后便偏袒向靺鞨,恰当时前朝覆灭,端淑公主彻底没了依仗,苦苦经营二十余年的成果被一夜毁尽,端淑公主和我的父母都在那场内乱中去世了,我被新单于赶到了边地,随着大燕建立,在边境之地开放榷场,我便被西域往来的商人以三百文钱买走了,到了中原,几经流转,被韩胜,用五百文钱买走了。” 她说到这里,已经声泪俱下。 荀远微看着她又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更是不忍,便将自己的手帕塞到了沈知渺手中。 沈知渺轻轻拭去泪珠,接着道:“韩胜,起初想让我为他生儿育女,因为他相貌不甚端正,身量又不高,年近不惑,还没有正经事做,整日里便是吃喝嫖赌,十里八乡根本没有人家愿意将女娘嫁给他,我死活不肯,甚至砸伤了他,他便将我用锁链绑着,关在柴房里,有时候两三日才给一顿饭吃,动辄打骂,后来他拿着我阿娘给我的遗物威胁我,让我替他参加科举考试,他说他有了功名和官身,便放了我。” 荀远微本想拍背安慰她,但念及她身上有伤,最终只能作罢,温声道:“没事了,没事了,你的骈文写得很漂亮。” 沈知渺得了这句夸奖,止住了泪水,看向荀远微。 荀远微点头,“所以,我想将你留在我身边,正好我缺个翰林待诏,左右挑不到人选,不如你来担此职?” 沈知渺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这样的机遇,立刻起身想朝荀远微跪下,却被她拦住了。 她有些顾虑,“可是,我人如其名,知渺,知其渺小,他们真得会……” 长公主身边的待诏,是什么地位,那是不言而喻的。 荀远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渺,也可以是渺远的意思,是不是,就像我的名字中,有个‘远’字一样。” 沈知渺抿唇,朝荀远微挤出一丝笑来,连连点头。 这个时候,春和轻轻叩门,“殿下,为那位娘子准备的房间准备好了。” 荀远微和春和道:“她姓沈,叫知渺,以后可要叫她沈待诏了。” 说着又朝沈知渺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她叫春和,是我府上的女官,有什么都可以问她。” 沈知渺又落下两行泪来,抿着唇点头。 荀远微起身,“我在宫中还有事情,你暂时先住在我府上。” 沈知渺看着她的背影,道:“殿下。” 荀远微回头,看见她将自己身上玄色的披风解了下来。 “殿下可否帮我将这件披风还给在客栈的那位将军。” 荀远微示意春和接过,“好,你安心休息。” 但她看着那件披风,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冬天,在大理寺的直房里,她将自己身上的裘衣披在戚照砚身上的事情。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还是想到了戚照砚。 戚照砚在客栈门口没有留住荀远微,甚至荀远微从头到尾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他不免有些失落。 在荀远微走后,自己心头涌上了无数的话,他恨自己一见到人,就成木头了。 以至于在给章绶研磨的时候走了神。 章绶看着他,“墨水都蹭到手上了,在想什么?” 戚照砚摇了摇头。 章绶将他手中的墨块夺过来,看着他:“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是不是?” “不,不是。” 章绶却是一副早已看透的神情:“你动摇了?” 他说着将墨块放好,看着戚照砚:“还是说,你喜欢她?” 第34章 相见欢 “我,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 戚照砚听了章绶这话, 更显得手足无措,头偏转过去,手上沾染上的墨汁被他橧的到处都是, 本想借着刮蹭鼻尖的动作遮掩一下自己周身的不自在,却没留意将墨汁蹭到了自己的鼻梁上, 以至于鼻骨上横了一道短短的, 看起来颇有些滑稽的墨痕。 他的声音也跟着小了些, 听起来分外的没有底气:“并不是,没有的事情,老师您误会了。” 章绶索性也不写字了, 将手中的湖笔搁在砚台上,转过身朝屋子中间的桌子的方向走去。 戚照砚连忙跟着过去搀扶他。 “我误会不误会, 那都是次要的,要看你和殿下, 是否误会了彼此的心意, 若是, 那便不好了。” 戚照砚扶着章绶坐下来后,才支支吾吾地说:“老师,并不是,我和殿下之间,其实,不是您想的那样……” 章绶抬头看向他, 问道:“我想的哪样?” 戚照砚此时更觉得百口莫辩,半天只说出一句:“老师, 我与殿下,只是君臣。” 章绶看着他无处安放的双手,以及先前被他横到鼻梁上的那点墨, 便笑道:“不做君臣,你还想做什么?” 听见章绶这句话,戚照砚有一瞬间的走神。 先映入他脑海中的却是荀远微的脸。 是数年前回京路过武州时朝着城墙上的遥遥一眼;是数月前隔着漫天的飞雪,他于城郊的山上,伸手捏住她射过来的那支箭;也是她将自己从大理寺带回长公主府,微暖的灯火摇曳在她的眉梢鬓边的样子。 “过了今年夏天,你便有二十七了吧?”章绶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戚照砚虽然不知道章绶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话题,但还是给了肯定的回答。 章绶看着他,道:“换作寻常人家,孩子这会儿都能上街采买了。” 戚照砚被他说得耳尖一红,“老师,您知道的,我从没想过有孩子,”他中间顿了顿,又道:“暂时也没想过娶妻。” 因着他自己出身的缘故,他实在不想自己和戚令和的命运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上演。 章绶笑道:“暂时没想过,是因为时机未到?还是不确定心上人的心意?” “老师!您如今怎得也爱拿我寻开心了?”戚照砚攥紧了手,“我,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 但他后面这句说得分外没有底气。 他一点也不想承认,在章绶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心中只有荀远微一人。 他也不想想起,那日卢峤在他耳边说的那句:“戚照砚,同为男子,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对殿下的觊觎之心么?” 章绶倒也不与他纠结这个话题,只是扶着膝盖,长叹了声。 戚照砚这才回过神来,便问道章绶缘何叹息。 章绶轻轻摇了摇头,说:“忽然有些想你师娘了。” 戚照砚一时有些怔愣。 章绶将腰间悬挂的一只看起来有些年岁的荷包解下来,捏在双手中,一边摩挲一边道:“年轻的时候,旁人都说她泼辣,不够温柔小意,我却不觉得,我只觉得她率真明媚,我那时候全然是个闷嘴葫芦,不会学着别人说那些故意讨她开心的话,时不时便惹她生气了,许多时候,她给我台阶我都不会下,我知道要和她道歉,但她脸一冷下来,我便全然不知晓该怎么说了,打了许久的腹稿,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戚照砚从旁听着章绶追忆往昔,总觉得自己同章绶年轻那时候很像。 只是他认识章绶的时候是三四年前,他已经垂垂老矣了,虽然许多次都听见章绶提及自己早已故去的妻子,但他终究是没有见过的,到底也难以探究两人年轻时的事情,他知道的,只有章绶这几年里,给师娘写了不知道多少首悼亡诗。 章绶精通于书道,年轻的时候也写一些骈赋,戚照砚也拜读过,但终究是有些落于窠臼,他写得最哀切、最令人动容的,其实是给师娘的悼亡诗。 章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有一回,我又因为不会说话惹她生气了,同僚便给我出了个主意,我便去集市上给她买了鲜花,那可是长安的秋天,鲜花是稀缺的东西,她知道后,提着菜刀追着我满院子跑,说我瞎浪费钱,但这招还真是奏效,虽然她嘴上嫌弃,晚上的时候将好几个瓶子摆在了我面前,问我,哪个好看,我挑了半天,指了一个,她才将根茎剪得整齐的花枝挪放到瓶子里,时不时便坐在桌子旁,对着那瓶花笑。” 章绶闭上了眼睛,继续道:“但那买来的花毕竟就是个样子,长安的秋天又冷,那些花即使被她再小心经营,没过多久,也枯萎掉了,最后一朵花枯萎的时候,她还失落了许久,最终将那些花瓣都收拢了起来,装进了这个小荷包里。” 戚照砚留意到章绶此时已经有些老泪纵横,他忙从自己袖子里找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章绶。 章绶没有接,似乎也不在意自己会在晚辈学生面前露出这副模样。 他纵使眸眶泛红,还是同戚照砚道:“我老了,能教你的并不多,却也还是要和你说一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也不要重蹈我当年的覆辙。” 戚照砚朝着章绶一揖。 从章绶跟前回去的路上,戚照砚便一直在想,师娘当年喜欢的是章绶送给她的花,那荀远微真正想要的又该是什么呢? 荀远微在自己府中将沈知渺安顿好后,便传了褚兆兴和李衡入宫,毕竟贡举的案子到现在并未查完。 戚照砚将计就计、以身入局后倒是将自己从这件案子中摘了出去,于皋留下来的血书遗言,更是作为铁证,将整件事情直接指向了崔延祚和杨承昭。 大理寺卿杨绩到底出身于弘农杨氏,三司推事的时候,也不能让杨绩直接参与,索性将这件事交给了大理寺少卿窦嵩去做。 李衡站在底下,道:“末将奉命去查贡举那几日在尚书省值守的小吏,贡举前一晚有个小吏,应当是偷题陷害于皋和戚郎中的那个,已经告假好几日了,末将追查到他家里,说是人吃坏了肚子,昨天晚上已经死了。” 荀远微蹙了蹙眉,但出了于皋的事情后,她竟然觉得,这件事甚至在意料之中。 毕竟那个小吏完全忠于崔延祚,做完他该做的事情后,自然难逃一死。 如今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里,死了两个,失踪了一个,只是单凭于皋留下来的东西,还是难以将整件事都落在崔延祚头上,为今之计,是要先找到那个失踪的考生王贺。 荀远微抬了抬手,和褚兆兴吩咐道:“你在长安的时日毕竟比李衡长上一些,找王贺的事情,我便放手交给你去做了,只一点,找到后,把人看好,先不要声张。” 她揉了揉眉心,转头看到了沈知渺托自己交还给李衡的披风,随手一指,道:“李衡,知渺让我还给你。” 李衡明显愣了下,似乎是在想谁是沈知渺。 “就是我今日从客栈带回我府中的那个女娘,她唤作沈知渺。” 李衡这才点了点头,口中念了一遍沈知渺的名字。 荀远微鲜少见到他这副模样,便轻轻叩了叩桌面,提了个醒:“不过往后你见到后,怕是要唤她一声‘沈待诏’了,我将她收到我身边做翰林待诏了。” 李衡笑了笑,连着叫了两声“沈待诏”。 他不知道沈知渺的身世,关于她,只知晓她是给韩胜替考的,但想到那会儿在客栈中,荀远微提到韩胜的时候,沈知渺一副惊恐的样子,也大约猜出了她或许是被逼无奈。 于是朝着荀远微叉手,主动请缨:“殿下,那叫做韩胜的那个人,还要查吗?” 看着荀远微一时没有应声,李衡怕值此关头,她想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道:“殿下,虽说大燕律中也没有明法规定替考一事,但末将觉得沈待诏的事情毕竟是和查过所一事一起显露出来的,若是就这么抛过去,是不是有些太过草率了?” 荀远微沉吟了声,她想起沈知渺说自己是被拐卖的,便顺嘴问了句:“这韩胜,是哪里人?” 李衡毫不犹豫地回答:“回殿下,是定州人。” “定州,又是定州。”荀远微思索了一番,还是和李衡道:“那这件事便交给你去查,只是我从客栈带走知渺一事?” 李衡闻言,立刻朝荀远微拱手:“殿下放心,客栈里那些学子出不去,末将手底下的兵,末将也强调过了,不许声张此事。” 荀远微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说呢,以你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应当不太乐意插手这件事,原来是早都打好算盘在这儿等我了。” 李衡低下头去,并没有否定荀远微的话。 “那这件事我可就放心交给你去查了。” 李衡直起腰身,眼睛一亮:“是,殿下!” 和褚兆兴与李衡安排好这两件事情后,荀远微一抬眼,却看见自己的桌案上放着几颗桂圆。 当时在大兴善寺被那个萍水相逢的娘子塞到手心里的,她回来后,随手便放在桌案上了,平日里没有留意到,竟没有想到,春和也没有跟着收拾了,就让那几颗桂圆在她桌子上放了这么久。 “春和。” 久无人应。 直到一个小宫女进来说:“殿下,春和姐姐并未随您进宫。” 她才想起来,春和是被自己留在府中照顾沈知渺了。 想到沈知渺,再看到那颗被她放在桌子上的桂圆,她又想起今日在客栈,戚照砚说的那些话。 荀远微捻起其中一颗桂圆,本想扔进一边的炭盆,但在脱手的一瞬间,她还是将那颗桂圆回抛了下,又握回自己的手心里,和另外几颗一起放在了劄子堆里。 恰此时另一个宫女在她殿门口道:“殿下,太后娘娘说蓬莱殿今日传的晚膳有您素日最喜欢的菜式,问您要不要过去一起用?” 荀远微这才想起来今日的午膳她便没有来得及用,如今确实是有些饿了。 “我这就过去。”她说着站起身,离开廷英殿朝蓬莱殿的方向去。 但用膳的时候,她却总是兴致缺缺,没吃几口便和萧琬琰说饱了。 萧琬琰挥了挥手,示意周遭伺候的婢女都退下。 等蓬莱殿的婢女都关上门后,她才问荀远微:“你好好同我说,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荀远微用筷子戳了戳碗中盛着的米饭,垂着眼,说:“没有。” “你瞒得过旁人,还瞒得过我么?”萧琬琰说着握住她的手,将她手中的筷子放下来,道:“你再戳下去,这碗饭怕是有鸡刨了的惨状了。” 荀远微任由着萧琬琰将自己手中的筷子放在一边,却仍旧不愿意说。 萧琬琰轻轻摇了摇头,说:“于皋的事情,我听了。” 荀远微几番纠结,还是打算和萧琬琰袒露心迹,毕竟荀远泽故去后,她就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了。 “嫂嫂,你觉得,这件事上,于皋就非死不可吗?” 萧琬琰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那你能不能找到一个让他逃脱死罪的理由?” 荀远微忽然愣住了。 她忽地想起了戚照砚那日和她说的话。 他诬陷主考官会被判死罪,他实话实说,会被崔延祚灭口,他以自尽供出崔延祚,大抵也是想向戚照砚表忠心。 戚照砚设置这场局,也确实是最大程度上地保证了事情都在他们的可控范围内,除了第一天晚上闹出的帖经夹带一事,开科考试中更为重要的杂文和时务策两场,都没有出现任何意外,也确实让这场贡举顺利地举行完了。 她心中挣扎了许久,才看向萧琬琰:“可是嫂嫂,他只是一个寻常的学子,他是无辜受累的,更何况,他的兄长当年因为保护我而死,我心中实在有愧,这件事,实在与我自幼所学的道义与仁义相违背。” 萧琬琰对她点头,认可了她方才说的那番话,“我明白,我知晓你的心意,这件事你也没有做错。” 荀远微睁大了眸子,“当真?” “当真,”萧琬琰继续道:“你如今摄政,你心中存有善念和仁义,这对大燕百姓来讲,是好事,祯儿如今还小,尚未亲政,但你的所作所为,于他而言,便是范本,你以仁字治国,他成年亲政后,也会跟着你的来路,以仁字治国,如此延续下去,我大燕的国祚才可以延绵,你哥哥若是泉下有知,也一定不会后悔将大燕的江山交到你手上。” 荀远微被她说的有些许泪目,“可是……我连一个无辜之人都保不住。” 萧琬琰从袖中取出手帕,往她跟前挪了挪,替她拭去眼角悬挂着的泪珠,说:“那你说,如果这次你没有继续往下查,就凭他的几句话,给那个戚照砚定了罪,他还无辜么?” 荀远微没有应答。 她格外看重这次贡举,用戚照砚担任此次贡举的主考官,其一是因为他的才学,其二是因为他的出身决定了他不会偏向于世家,如若戚照砚真得因为于皋的几句话而获罪,那么贡举的主考官势必要换人。 即使她小心提防崔氏、郑氏,用萧琬琰的兄长萧邃权知此次主考官,但萧邃毕竟出身兰陵萧氏,说到底,他最多是不会偏向于两位中书令,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家族的利益,那这次贡举,便毫无意义。 如此一想,于皋或许也不完全无辜。 萧琬琰看着她的情绪稍稍平定了下来,才道:“你哥哥在世的时候,尝和我说:‘然则有所不为,亦将有所必为者矣;既云进取,亦将有所不取者矣’,为君者,经略天下,有所为很难,若是不为,对任何一个心怀社稷的君王来讲,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居于此位,必要周旋于臣和民之间,万事万行不单得有所主张,更需承担后果,扫尾善后,所虑之事、所作权衡,便不能全然凭借书上的道义,心中的一腔热意。” 萧琬琰说着为她盛了一盅汤,问道:“你知晓前几年修建黄河堤坝的那个叫杜经世的都水监使么?” 荀远微从她手中接过汤,先说了声“多谢嫂嫂”,才回了她上句话,“知晓,黄河泛滥,在前朝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每年到了雨季,必然要劳民伤财一次,哥哥登基后,用了杜经世,让他花了三年时间去修黄河堤坝,近两年河内竟再也没出过黄河泛滥的事情,只是他这人生性木讷,似乎也不太爱与人交往,我回京后,还没有单独见过他。” 萧琬琰继续循循善诱:“你瞧,这便是了。有的人就是不善言辞,所以很多时候,惯会花言巧语的人反倒靠不住,评判一个人,更多的是要看他做了些什么,而不是听他说了些什么,毕竟,说比做,可简单多了,漂亮话谁不会讲,是不是?” 这句话忽然点醒了荀远微。 她终于笑道;“嫂嫂今夜同我说的话真是醍醐灌顶,也解开了我心中纠结许久的谜团!” 萧琬琰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温和,“我只是与你哥哥在一起的时间长,年长了你几岁,许多关于庙堂的事情,比你听得多了些,但若真要论治国权衡,我觉得你哥哥在临终前将大燕的江山交给你,一定是相信你可以做好。” 荀远微想到沈知渺还在自己府中,是夜也没有在宫中留,在蓬莱殿用过晚膳后,赶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回了自己的宅邸。 翌日百官正好是百官的旬休,又下了雪,荀远微便想着在府中偷个懒,不入宫处理政事了,遂让春和将此次贡举诸位考生的答卷的誊抄本拿到她跟前来,守着暖烘烘的炭盆,由沈知渺陪着看这些答卷。 看得倦了些,春和又将近来府上的拜帖递了上来。 毕竟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有直接进宫面见她的权利的,有些品阶较低的官员、一些外命妇、荀氏的一些封了郡主县主族中姐妹也有要见她的,便直接给她府上递拜帖。 只是她很多时候都在宫中处理处理政务,对于这些拜帖一般都是由春和看过作了筛选,才报给她的。 左右今日也偷了懒,荀远微便让春和将这些拜帖呈上来自己慢慢看。 于是便从当中翻到了一封稍微特殊的拜帖,上面的署名是:戚照砚拜上。 荀远微蹙了蹙眉,将手中的拜帖扬起,问春和:“这封拜帖,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这倒是问住春和了,她似乎没怎么见过这封拜帖。 沈知渺看到那封拜帖,低声道:“殿下,这封拜帖,是臣接的。” 荀远微看向沈知渺,稍有疑惑。 沈知渺以为荀远微是在怪她,立刻从旁起身便要跪在地上。 这倒是吓了荀远微一跳,赶紧将她扶起来,“怎么动不动就跪,我只是问这封拜帖是什么时候递上来的,没有旁的意思。” 沈知渺这才心有余悸地抬头看向荀远微。 荀远微肯定地点点头。 看着沈知渺这样,她更是难受。 她只是寻常一问,便能将她吓成这样,她被拐卖的那几年,又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尤其是在韩胜跟前,又到底经历了多少非人的磋磨? 沈知渺这才低眉道:“是今天早上,殿下还没有起身的时候。臣昨日听见殿下的嗓子似乎不太舒服,臣记得长安有一家铺子的盐渍话梅腌制的很好吃,便想着出门为殿下买上一些,殿下对臣有救命之恩和再造之恩,臣能为殿下做的不多,只能尽力而为。结果出门的时候,看见一位有些眼熟的郎君站在门口,手里捏着拜帖,他问臣,能不能将拜帖转交给殿下,臣便收下了。” 荀远微的指尖才捻起一边盘子里盛着的一颗话梅,她虽是犯了个懒,起身的时候正好是辰半,沈知渺得醒得多早,才能在自己起身的时候,将话梅买好带回府中了。 她盯着指尖的那颗话梅看了看,对着沈知渺说:“抬头。” 沈知渺顺着她的话做。 荀远微弯了弯唇,将那颗话梅轻轻塞到她唇中。 沈知渺免不了惊愕。 荀远微看了看拜帖上的名字,看向春和:“你找个人去把戚照砚叫过来。” 春和点头称是。 但不过多久,春和又回来了,神色中有些为难。 荀远微侧过头去,问道:“怎么了?” 春和整理了下措辞,才道:“戚郎中没走。” 荀远微翻劄子的手一顿,稍稍蹙了蹙眉,问道:“没走?” “是,一直守在门口,殿下,还见吗?” 沈知渺看着荀远微的神色,知趣地从她身边起身,朝她屈膝叉手,“殿下且忙,臣告退。” 荀远微忽然有些许心烦。 “算了,你叫他进来吧。” 公主府的大门离自己寝殿并不算远,荀远微却觉得自己像是在等门外守着的那个人一样。 心中一时七上八下的,像是大战即将开始时,战场上被不断擂响的战鼓一样。 总觉得时间在这个时候过的分外漫长。 她这是在期待和戚照砚见面吗? 荀远微迅速摇了摇头,想努力地将自己的这个想法从心中摒弃去,却还是没忍住频频回头。 在她第三次回头的时候,戚照砚站在了门口。 “殿下。” 荀远微立刻从他身上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然后将自己的衣衫整理了一番,端坐好了,又将手中握着的那张拜帖合上收到一边。 “进来吧。” 戚照砚一走到她身边,她便感觉到一阵寒气。 荀远微不免腹诽了两句:这傻子,也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 但她嘴上却不说,只是端坐着,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指了指被她临时扔到一边的拜帖:“你这拜帖如此不起眼,我差点就和这其余的无关紧要的拜帖一起扔掉了。” 但当她看向那本拜帖的时候,她却意识到,自己的借口似乎找得有些拙劣。 因为那本拜帖上面还有指印子,是她才捻了话梅留在上面的。 但戚照砚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这个小细节,只是说:“是臣的错。” 荀远微扬了扬脖子,问道:“说吧,错哪了,今天又为什么来找我?” 其实戚照砚的拜帖上已经将目的阐述清楚了,但她既然装作没怎么看过这本拜帖的样子,便要做足全套的戏。 戚照砚也只是回答她的问题:“臣给于皋撰写了墓志铭,想来请殿下品评一番。” 其实以他的才学,写个墓志铭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哪里需要别人做修改。 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了,这不过是找个和荀远微见面的机会和由头罢了。 但下一刻他的心思便被荀远微拆穿了。 “你不会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 戚照砚忽然慌张起来,也没有打腹稿,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是臣的错,这件事从一开始,臣不该擅作主张,应该同殿下商量的,臣也不该将人命当作筹码,更不该在殿下以道义衡量的时候,臣只顾着和殿下谈利益……” “说这么多,这不该那不该的,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荀远微一把扯过他的袖子,将他拽到自己跟前坐下。 戚照砚更是猝不及防。 “殿下?” “还错哪了?”荀远微歪着头问他。 戚照砚想了想,“臣不该隐瞒……” 他这话才开了个头,便被荀远微抬手堵住了嘴。 “太吵了。” 第35章 心底事 “我很喜欢。” 戚照砚显然没有想到荀远微会直接伸手来捂自己的嘴, 一时尚且没有反应过来,还多说了两个字。 只是说的什么荀远微并没有听清楚,直至他微凉的唇蹭过自己的手心, 带起一阵细密的痒意,她才意识到不太对劲。 于是迅速地将手从他唇上撤回, 而后双手交叠着坐好, 目光也偏转过去, 不去看戚照砚。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荀远微总觉得掌心中带着一丝凉意,印拓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殿中博山炉中点燃着的香片尚且因为被点燃顺着鎏金的镂空钻出丝丝缕缕的白烟, 也带出了些甜腻腻的味道。 荀远微只要一闭眼,便能联想到方才蹭在自己手心中的短短的胡茬、湿热的气息与微凉的唇瓣。 不知不觉间, 她的心中也忽然跟着升起了一股焦躁之气,就像是心被抛了起来, 久久没有定神。 两人谁也没有先说话, 任凭着时间在彼此交错的、都有些急促的呼吸中流淌。 过了不知多久, 戚照砚才先试探着说:“殿下?” 荀远微这才定了定神,将纷乱的思绪从自己心中驱赶出去,回过头来看向戚照砚,还不等他说话,先朝他伸出手来。 这回换成戚照砚愣神了。 荀远微朝他歪了歪头:“墓志铭?” 戚照砚这才有些迟钝地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卷叠得很整齐的纸,双手递到她面前。 但在荀远微从他手中接过那卷纸的时候, 却很明显地感受到他稍稍使力,然后看着自己, 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但他才动了下唇,便被荀远微一个噤声的动作将所有的话逼了回去。 在两人静坐的时候,他好不容易打好的腹稿, 就这么被他又生生地吞了回去。 荀远微觉得这样就挺好,不论方才的接触和动作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总之,还是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比较好些。 她从戚照砚手中将他写给于皋的墓志铭接过,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又仔细收好。 还没等她问,戚照砚便先抢答:“臣已经找好了刻碑的师傅,也相看好了墓地,这墓志铭一旦殿下觉得没有问题,臣便让刻墓碑的师傅着手刻,定金臣也缴过了。” 荀远微听见他非常没有条理的说了这么一大堆,且越说越急,倒像是非常急于和自己证明什么一番。 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戚照砚更猜不透她的心思了,还在努力地回想自己还有什么事情忘记和荀远微说了。 但左向右想却也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只好朝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荀远微忽然想到了萧琬琰昨日在宫中和自己说的那句:“不要看他说了些什么,要看他做了些什么。” 左右她心中也没有多少气了,便故意出言逗戚照砚:“你觉得还有什么没有和我说的吗?” 戚照砚蹙了蹙眉。 许是因为实在想不出来缘故,他半晌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荀远微托腮看向他,道:“做的不错。” 戚照砚闻言,有些受宠若惊地抬起眸子,看向荀远微,满眼写着的都是“当真”两个字。 荀远微像是早已勘透了他的心思,点了点头,将那张墓志铭推到他手边,“我很喜欢。” 戚照砚听了这话,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一样。 她很喜欢,喜欢什么? “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章绶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 偏偏荀远微又不明讲,他慌忙地垂下眼睛,伸手将那卷纸勾进了自己怀中,“多谢殿下。” “只是还有件事,恐怕要劳烦殿下一番。” 戚照砚很细致地将那卷纸收回怀中,复抬眼看向荀远微。 “哦?什么事?”荀远微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戚照砚整理了下措辞,道:“臣在狱中的时候,答应过于皋,会将他在定州的母亲接到长安来赡养,并且告诉他的母亲说他被外调到了江南做官,只是臣毕竟能力有限,这样重要的事情,也不敢随便委托给个什么人去做。” 其实他若是用自己手底下的这些年经营下来的那些人,倒是完全可以做成这件事,可是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还是藏拙比较妥当一些。 毕竟“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在三年前,现实便已经全然教会他了。 荀远微点了点头,道:“看来我和戚观文你还真是想到一起去了,在查清于皋的身世后,我便已经给北疆飞鸽传书了,我在武州的心腹会快马加鞭赶到定州,将事情办妥的。” 戚照砚这才松了口气,道:“如此一来,多谢殿下。” 荀远微笑道:“只要你我能想在一起,那便谈不上一个谢字,毕竟你之前可是说过的,听凭我的吩咐,四舍五入,那便算是我的人了,既然是这样,自己人之间,说什么谢字,是不是?” 戚照砚听着她说了许多,满脑子却只有一句:“那边算是我的人”。 虽然很不想承认,这段时日以来,他的心思动摇了不是一星半点,但确实如章绶所言,他是迟迟不能清楚洞悉荀远微的心思,所以一直以“君臣”来框上自己,以至于无论荀远微说什么,他都不敢这么随随便便地应了。 若是荀远微之前说这些话,他定然不会多想什么的,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他这么想着,便紧紧地攥住了自己腰间那个装着桂圆的荷包。 说来还真是奇怪,章绶腰间的荷包里装的是师娘曾经亲手缝制,为他挂上去的,里面装的还是章绶曾经送给师娘的花,那自己当时鬼使神差地去集市上买了荷包,将在观音殿前,那个娘子送给自己和荀远微的桂圆装进去挂在腰间,又是图什么? 他一时只觉得心中思绪杂乱纷扰。 荀远微自然也留意到了他的动作,便顺嘴问了句:“你腰间这荷包?” 戚照砚闻言,耳尖立刻一红,忽然有些百口莫辩。 他要怎么解释?荀远微不会误会什么了吧? 于是还不等荀远微出声问,他先道:“殿下切莫误会……” 荀远微终于没忍住再次笑出声来,“我还没问呢,你却先招了?” 戚照砚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将事情越描越黑了。 现在实话实说,还来得及吗? 又或者话说,荀远微还会相信吗? “荷包的意义毕竟非同寻常,原来戚郎中还有心上人愿意为你缝制荷包么?”荀远微的目光没有从他的腰间紧紧攥着的那个荷包上挪开半分。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问戚照砚这句话? 按说他有没有心上人,甚至会不会娶妻,娶谁,和自己似乎也没有关系。 戚照砚留意到的确实荀远微对自己一前一后的称呼的变化。 分明前半句还是略显亲近地称呼表字“戚观文”,为什么后一句就成了“戚郎中”? 他本想矢口否认自己没有心上人,但对着荀远微,忽然又说不出来了。 他真得没有心上人吗? 他不敢确信。 戚照砚的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最终带了些期待性的试探,抬眼看向荀远微,问道:“臣有没有心上人这件事,对于殿下而言,很重要吗?” 荀远微明显被他噎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就这么引火上身了。 不对,自己为什么要把这种感觉定义为“引火上身”? 她清了清嗓子,最终移开眼光,说:“也没有,只是我重用你毕竟是要权衡世家和寒门,若你真娶了哪个世家的女娘,只恐怕,以后便要成为仇敌了。” 荀远微连忙将话题往政事和合作上牵引,试图以此绕开戚照砚的注意力。 但戚照砚却开始不依不饶了起来,道:“那殿下还真是说笑了,毕竟臣三年前说了那样的事情,当时连臣的本家东海戚氏都不管臣了,如今身上也没有功名,说到底,和殿下选上来的那些个寒门也没有什么差别。” 荀远微应了声,一边后悔自己为何要问那枚荷包的事情,一边思索着要怎么把这个话题快些和稀泥一样的糊弄过去。 戚照砚的目光却变得灼热了起来,“所以,如若殿下先不要臣,那臣就真得又成了万人唾弃的罪臣了。” 他说着将目光从荀远微身上收回来,颇有些失落地垂下来,眼睫便遮住了他的眸子。 “我原先也不过是句玩笑话。”荀远微笑着想将此事搪塞过去,看见他有些伤神的样子,又想起了他数次伤痕累累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模样,说着将面前的碟子往戚照砚跟前推了推。 戚照砚没有伸手去碰碟子里的话梅,问道:“臣瞧这话梅,倒像是东市赵记果子铺的?” 荀远微平日里出入宫闱,想来也没有时间特意去逛集市,故而戚照砚还以为是卢峤的心思。 荀远微便道:“哦这是沈待诏早上出去采买的,酸酸甜甜,很好吃的!” 戚照砚敛了敛眉:“沈待诏?” 荀远微什么时候选的待诏?他为何毫不知情? 是他让荀远微生气的这两日么? 她这么快就选了别人? 戚照砚虽然只是问了一句,心中却在想整个翰林院秘书省到底还有没有姓沈的年轻郎君。 若是有,又是什么来头?怎么忽然就成了翰林待诏? 这全然不合常理。 荀远微却不以为意地点头,直接承认:“我这案牍劳形的,总不能身边真得没有个能陪着说话的人吧?” 戚照砚愣在了原地。 “臣,可否知晓是谁?” 第36章 一袖云 “你怎么连女娘的醋也吃。”…… 荀远微本想直接告诉他, 但一垂眼,却瞧见他搅弄着自己的衣袖,眉目间隐隐有几分紧张和不安, 又想起他方才刻意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的事情,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地吞咽了下去, 道:“我选的翰林待诏, 那必然是我极满意的人。” 戚照砚动了动唇, 没有说话。 荀远微颇是狡黠地一笑,又学着他方才的模样,问了句:“怎么?我的翰林待诏是谁, 对你来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么?” 此话一出, 对于戚照砚而言,似乎回答是或者不是, 都不是一个恰当的答案。 他沉吟了声, 才道:“殿下所言极是, 能得殿下垂青的,才貌必然都是上乘,臣也只是想与之切磋一番。” 荀远微瞧着他一副认真的样子,身子稍稍前倾,笑道:“行了行了,我告诉你还不成么, 是沈知渺,你怎么连女娘的醋也吃。” 戚照砚此前并不知晓沈知渺的名字, 听了这话,还在想谁是沈知渺。 荀远微便提点了他一句:“就是你昨日在客栈看见的那个给韩胜替考的女娘,我将她带到身边了。” 荀远微此举, 其一是怜惜沈知渺的遭遇,珍视她的才华,其二是因为她心中清楚,只要她身边的待诏这个位置空缺一天,那些世家就一日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一日不得安稳,但在世家里选,不论是选谁都是厚此薄彼,沈知渺这个身份刚刚,既然是女娘,倒也不会让有心之人传出去一些不好听的话。 戚照砚这才点了点头,却又抬眼问了句:“殿下,方才怎么会以为臣是吃醋?” 他嗓音温和,其中多多少少带了些试探的意思。 荀远微心下漏了一拍。 自己为什么要问“吃醋”这两个字? 但看向戚照砚的时候,却歪了歪头,面上的从容将心中的慌乱遮掩的一丝不剩,“难道不是么?” 空气在一瞬间又再次陷入阒寂。 戚照砚却没有如她设想中那样露出窘迫,原本紧紧攥着衣袖和腰间悬挂着的荷包的手也在这一瞬松了开来,只是很淡定地交叠在双膝上,“无他,只是殿下曾经说属意臣做翰林待诏,但因为春闱将近,故而先让臣主持了贡举,也未曾说过不让臣后面再做待诏的事情,听殿下方才这般说,有些好奇罢了。” “真得仅仅只是好奇吗?” 戚照砚眼底的笑意浓了些,“那殿下还希望是什么呢?” 荀远微的眼皮跳了下,托腮道:“本来想告诉你的,只是我想到戚郎中不是向来会猜测我的心思么?不如,你猜猜?” 戚照砚恰到好处地敛下眸子,巧妙地将话题绕了过去:“臣猜不到,如若殿下不愿告知臣的话。” 荀远微坐直了身子,扬了扬眉,道“无妨,总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戚照砚便以气音轻笑了声:“好,那臣会一直等着的。” 等到可以与你袒露心迹的那一刻,也等到你愿意告诉我一切的那日。 戚照砚说完这句后,并没有在长公主府上多留,只是对荀远微方才挑出来的考生的考卷细细看了下,探讨了下今年贡举录取考生的事情,俨然是一对正经君臣。 炭盆里的炭火还在殿中燃烧,博山炉里仍然燃气淡淡的白烟,屋中只有纸张翻动和低声交谈的声音。 戚照砚也并没有在荀远微府上多留,议论完正经事便离开了。 在他离开的时候,沈知渺朝着他行了个礼,毕竟他是这场贡举的主考官,所有的答卷也都是沈知渺写得,那他也算沈知渺半个老师。 戚照砚没有推辞,却在心中隐隐记下了沈知渺这个名字,想着顺着线索查一查。 另一边李衡从荀远微跟前领了调查贡举替考,以及排查韩胜一事的旨意后,当天回射声卫的营房里用了午膳,便带着手底下几个靠得住的人直接离开了。 褚兆兴看着他整理行装,倒是有些意外,将口中吃了一半的饭菜咽下,才打趣地问了句:“活久见啊李衡,以你从前的性子,这样的事情不应该直接交给下边的人去做吗?怎么今个儿也亲自去查了?” 射声卫中一起用饭的其他将领听了褚兆兴这话,也都跟着起哄。 这些人在大燕建立之前都是跟在荀远微的,李衡和褚兆兴之前的关系便甚好,两人算是有过过命的交情的,只是后来要平衡长安拱卫京师的兵力,才将相对沉稳一些的褚兆兴调回了京师,而相对活跃一些的李衡便留在自己身边看着了。 李衡整理了下自己的腰带,从一边的亲兵手中接过金色的头盔,带好后,才说:“你懂什么?我跟在殿下身边五年,那经书道理或多或少也是学过一些了,早就不是当年的我了?用殿下的教我读的书里的话来讲,这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他说完还自傲地扬了扬下巴,也不管身后的那些战友笑闹什么,带着人便离开了射声卫的营房。 他之所以亲自去,也是因为手底下的人大约查出了些眉目,找到了韩胜的住所。 韩胜的住所离考生们聚集的客栈并不远,只是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李衡没走几步便到了。 他秉持着先礼后兵的原则,抬手握住门环在门上叩了两下,里面也没有人应答。 但根据底下的人通报的来讲,这韩胜在长安这些日子,也没有个正经营生,李衡本还在疑惑这人不会是听到了些什么风声,所以跑了吧? 心下正这般想着,身后忽然路过一个老翁,拄着拐杖,问道:“几位是找住在这院子里的男人吗?” 李衡转过头来,轻轻颔首:“正是,您见过?” 老翁缓缓地点了点头,说:“他昨个儿去隔壁街道的花楼里喝酒去了,还没回来呢。” 老翁没有多留。 身边的士兵看着李衡,请示他的意思——是回去还是等着? 李衡身上毕竟还穿着盔甲,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本想直接回去了,一转头,却看见从巷子口跌跌撞撞地拐进了个衣衫不整的男人。 他心下大约有了几分猜测。 那人果然停在了他们面前,抬起手指着李衡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在我家门口?” 李衡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便侧过身子,说:“哦,我们是宫里的人,你贡举中了。” 其实这是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但韩胜因为喝的太多了,只是短暂地怀疑了一瞬间,便从怀里掏出钥匙,又挤开李衡,尝试了好几次,才将门打开,摇摇晃晃地往进走。 他一靠近,李衡便问道了一阵呛鼻的酒味,不由得皱眉。 这是喝了多少? 韩胜一进屋子,便按住门框,先是走到院子里的枯树旁边,吐了半天,才到了李衡跟前,打了个酒嗝,意识看着才清醒了些。 “贡举?不是都考完了吗?为什么还来找我?” 李衡挥手,让身边的亲卫都守在院子外面。 “的确是考完了,不过我来,是要问你一件事。” 韩胜不认得李衡,自然也不认识他身上象征身份的金色盔甲,只以为他是个寻常的士兵,自恃自己身上有功名,便道:“说吧,要问我什么?爷告诉你,爷可是以后要做大官的,你不要你对爷不敬!” 李衡看着他这副自大的模样,便想起了沈知渺昨日被发现的时候,缩在角落里,看着他时惊慌的眼神。 沈知渺被他手底下的士兵从房间里叫出来的时候,应当是午睡被打断,寻常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女子身份来。 满屋子里便酒只有她一个女娘,李衡一靠近她,她便吓得蹲在了地上。 他没有办法,便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先解了下来,披在她身上。 李衡也不和他兜圈子,直接问道:“沈知渺,你认识吗?” 韩胜挥了挥手,说:“什么沈知渺,沈知渺是谁?爷不认识,找错地方了!” “真得不认识?”李衡冷声问道。 “不认识不认识!”韩胜挥着手赶人。 李衡定定地看着他,他忽然心中有些发怵。 “你是告诉我沈知渺的身世?还是我将你找她替考的事情如实呈报给长公主殿下?” 韩胜听到“替考”两个字,立时醒了神,朝着李衡跪下。 “我耐心有限。”李衡抱着双臂问道。 韩胜匍匐在地上,说:“我确实不知道沈知渺是谁?我倒是从人牙子手中买过一个女奴,不知道名字,但是认得几个字……” * 荀远微和戚照砚敲定好给于皋的墓志铭后,便交给刻碑的师傅去做了。 十日后,戚照砚来见她,说是碑刻好了,问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去看着于皋下葬。 于皋的哥哥战死后连遗骸都没有找回来,荀远微自然没有拒绝戚照砚的邀请。 马车停在了山底下,戚照砚却顿住了步子。 荀远微踅身过来看着他,有些疑惑:“怎么了?为何不走了?” 戚照砚有些纠结,一时不知道如何和荀远微启口。 因为这座山上葬着的人,还有周冶。 三年来,他来过这个位置无数次,却没有一次有勇气上去。 荀远微看着他在原地踌躇,便一把拉过他。 “是因为周冶,是不是?” 荀远微问道。 心事一瞬被洞悉,戚照砚忽然觉得有些难堪,但因为是荀远微说出,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只有难受与纠结。 “殿下怎么……” 周冶的事情,同样有着他的过去,他陷入了困顿为难中。 第37章 莫念远 不如怜取眼前人 荀远微看见他为难, 也不强求,只是将目光将他身上撤回来,负手站在原地, 道:“我不知晓我当年离开以后,在你身上又发生了些什么, 你既然不愿意告诉我, 必是有你的理由, 我不强求,若是你不愿上去,我独自去便是。” 她说罢回眸扫了戚照砚一眼, 而后拎着裙角,朝着上山的路走去。 没有走多久, 她听到了身后穿枝拂叶的声音,于是踅身看去。 戚照砚看见荀远微朝自己投来目光, 整理了一番袖子, 朝她拱了拱手, 分明加快了脚步,不愿让她在原地等自己太久,但到了离她渐近的距离时,又停下了步子,未敢靠近。 两人中间恰好是一道稀薄的日光从树枝的罅隙里洒下来,在他们中间隔出了一道冷白的光斑。 凉风飘过荀远微的鬓角, 将她些微吹落下来的发丝拂动。 荀远微没有先说话,就这般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戚照砚像是纠结了许久, 才启口:“并非是臣不愿告诉殿下,只是……” 时机未到。 他后面几个字并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荀远微垂眼,不知是在看道边的积雪还是飘落下来的几片枯叶, “我说过,我不强求,等你愿意面对,愿意告诉我的时候,也不迟。” 戚照砚怔愣了一瞬,他似乎也没有想到荀远微会这么说。 荀远微扬了扬眉,问道:“还上去吗?” 戚照砚这次没有多做纠结,踩在了两人中间的那道光斑上。 冷光在一瞬间落满了他半边身子,也模糊了他周身的轮廓。 于皋的墓地在半山上,没有走多久便到了。 此时戚照砚委托的人已经将于皋妥善下葬,也立好了碑,在一旁等着,等着两人查验完成后,才离开。 荀远微从挎着的匣子中取出小酒壶和一只酒杯,按说以她的身份,本没有必要跪于皋的,戚照砚看着她撩起衣裙的时候,趋步过来要拦她的时候,破裙已经先他一步铺在了地上。 荀远微兀自向酒杯中添上酒水,回身过来看着他,道:“我跪祭的,不只是于皋一人,也有他因救我而死的兄长、还有更多为大燕尸首他乡的将士。” 她说得坚定,眸眶却已经渐渐染上一层薄红。 戚照砚知晓,或许于她而言,于皋是这万千无辜之人之人中的一个,但恰恰牵动了她的心绪。 故而他也跟着跪在了她身后。 他看着荀远微直起身子,将那杯酒洒落在于皋的墓碑前,道:“一祭,为大燕捐躯的万千将士。” 第二杯酒洒落,“二祭,因战乱和旱涝而亡的大燕百姓。”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将第三杯酒洒落,道:“第三拜,愿诸位在天之灵,护佑我大燕,海晏河清,社稷永安。” 末了,她才从地上起身,抬手拂去了裙摆上沾着的枯叶。 “我的事情做完了,你要不要顺道去探访一下故人?”荀远微收拾好摆在地上的匣子,看着他。 两人心知肚明,荀远微说的故人,指代的是谁。 戚照砚攥着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显然还在纠结之中。 “虽然我心中对于他曾经因为我的女子之身轻视的事情,一直存有芥蒂,但你若是想访旧述怀,我不介意陪你。”荀远微说着歪了歪头,再次将面对过去的选择权交给了戚照砚。 戚照砚闭了闭眼,道:“殿下,随臣来吧。” 他从未来过此地,却对地形分外的熟悉,没走几步,便看见了一块墓碑。 墓志铭上写的是“故师周冶之墓”。 荀远微想起他之前和自己提起周冶的时候,是以“周尚书”代替的,但这块墓碑上题着的却是“故师”二字。 但周冶平生只有一个学生,那便是戚照砚。 故而这墓志铭也只能是他为周冶立下的。 荀远微看向戚照砚的目光有些复杂,似乎是探究,又似乎是同情。 虽然她知晓戚照砚这样的人,应当并不需要怜悯。 她站在旁边看着戚照砚跪在墓碑前,然后仰头道:“殿下,可否借酒一用?” 荀远微没有拒绝。 戚照砚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默着斟了三杯酒,洒在周冶的墓前,而后三次叩首,才站起身来。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荀远微看见了他眉目间压抑着的情绪。 但既然他不愿意宣之于口,关于周冶的半个字,荀远微也没有说。 此时正好一朵被风吹落的迎春花落在了戚照砚的肩头。 荀远微走上前去,抬手替他将肩膀上的那朵浅鹅黄色的花摘下,捻在指尖,放在他眼底的位置,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还有后半句“不如怜取眼前人”,她没有说出来,但她知道戚照砚可以听懂她的意思。 戚照砚瞳孔一颤,但还是朝着荀远微揖了揖,道:“多谢殿下宽慰。” 但他不想否认,这句话在他心中惊起的波澜。 从山上下来回宫后,已经过了晌午了。 荀远微才在春和的服侍下解下氅衣,便有内监通报李衡求见。 荀远微招了招手,让将人传进来。 她只以为是李衡查出了些眉目,却万万没有想到李衡见她的第一面便先跪在了地上。 荀远微蹙了蹙眉,让他起身。 一旁为她侍奉笔墨的沈知渺的动作也跟着一顿。 她低垂着眼,但握着墨块的手却毫无征兆地松了下。 荀远微看着李衡神色凝重,心下一时有些不妙。 李衡道:“殿下,可否,让沈待诏回避一番?” 荀远微更是疑惑,“你既然称知渺一声沈待诏,应当知晓她现在是我的亲近之臣,关于朝政的事情,你大可以直接说。” 李衡抿了抿唇,看了一眼沈知渺,将自己带着血的拳藏了藏,沉声道:“是一些私事。” 沈知渺背对着他,并没有看到,荀远微却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 沈知渺窥着荀远微的神色,朝着她行了个叉手礼,才道:“既然是李将军的私事,那臣便不多留了。” 荀远微点了点头。 沈知渺从殿中出去后,春和知趣地将殿门关上了。 “藏什么?”荀远微这才问李衡。 “殿下,末将打人了,对韩胜出手了。”李衡说着低垂下头,身侧的拳头却握得很紧。 荀远微想起沈知渺曾和自己说起过在韩胜跟前的经历,也没有恼怒。 她是有悲悯之心,但她更清楚,韩胜这样的人,并不无辜。 “命还在吗?” 荀远微如是问李衡。 李衡本以为荀远微会斥责他,在看到长公主比自己还淡定的时候,他的表情不免有些微妙,但还是摇了摇头,言语耿直:“半死,末将将人扔到京兆府了。” “说吧,你问出了些什么?”荀远微对于韩胜的事情知晓的并不多,那日她看见沈知渺那幅模样,也没有多问。 李衡便和荀远微叙述起了自己昨日去找韩胜时的事情。 在韩胜以“女奴”代替沈知渺的时候,李衡便已经有些难以忍耐了。 韩胜跪在地上,不敢直视李衡,“我起初从人牙子手里把她买来的时候,是想让她给我生孩子,再顺便伺候我的,但她一直想着跑,想着报官,我总不能让我的钱白花了,最开始是打了她一顿,问她还敢不敢了,她不说话,但一直筹划着逃跑的事情,再后来,她跑一次,我便抓回来打一顿。” 李衡听到这里的时候,拳头已经被他捏得咯咯响,是令人牙酸的声音。 韩胜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讲,但他抵抗不过李衡威压的眼神,便哆嗦着唇继续说:“我又真得怕她被我打死了,那我钱也等于白花了,于是用锁链把她拴在了柴房里,三天不给吃饭,她最终学乖了。” 李衡眯着眼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有一日,我看见她捏着柴棍在地上写写画画,才知道她竟然会识文断字,当时我考乡试已经失败了三次,便让她代替我去考,我知道她不敢跑,人牙子告诉我她是从北边买来的,都没有大燕的过所,她再跑也出不了城,如果没有我……”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便被李衡一脚踹翻在地。 李衡终于知道为何自己当时一靠近沈知渺她便开始退缩发抖,甚至连他赠与的披风,她也要托长公主送回来。 韩胜捂着胸口痛呼。 李衡便用皂靴狠狠踩在他的手背上,几乎用上了在战场上对付靺鞨人的功夫力气。 他不敢想,沈知渺若是没有在韩胜跟前遭受那样非人的虐待,如今会是怎样。 荀远微听着心悸,到底没有追究这件事,只是让他退下。 只要韩胜人还活着,治罪是其一,还有沈知渺提起的拐卖事件,似乎也可以从他身上撕开一道口子。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衡才走,春和又进来和她说:“殿下,戚家似乎有人去了戚郎中的家里。” 荀远微反问:“戚家?” 春和点头。 荀远微想不明白,戚氏不是早已和他断了关系吗?甚至他当年出事的时候,戚氏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也没有人在各大世家中间游说走动,如今又是闹得哪出? “看着浩浩荡荡,去了不少人。”春和如是说。 荀远微总觉得心头在不安的跳动,本想嘱咐人继续盯着便是了,但看奏章的时候如何都看不进去,遂让春和传了车辇,还是去了戚照砚家中。 戚照砚的院子门口守着几个家丁打扮的人,他们虽不认识荀远微,却认得春和身上的宫装,相视一眼后让开了道。 荀远微才走进院子,便听到了戚照砚的声音。 “这门婚事,免谈。” 第38章 浮午盏 “薄情寡义?挺适合我的。”…… 荀远微本已提起衣裙踩上了门前的石阶,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步子一顿,又将动作收了回去。 婚事? 她蹙了蹙眉, 示意春和暂时不要声张,虽说她本无意探听别人的隐私, 但这件事不一样, 这句话是戚照砚说的。 屋内久久没有传出人声, 荀远微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无端中已然被揪紧了。 她竟然有些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按说,戚氏谁成婚,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想不出来因果所以, 也无暇去想。 一墙之隔的屋内,一场谈判还在旁若无人的进行。 “免谈?六郎, 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你姓什么?”坐在戚照砚对面的中年男子紧紧皱着眉, 冷声问道。 说话的正是工部尚书戚统, 当今东海戚氏的家主, 戚照砚的大伯父。 戚照砚只是看着桌面上放着的书卷,也没有抬头,“戚尚书,我还没有糊涂到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的地步。” 戚统被落了面子,心中固然不好受,语气虽然没有之前那般冲, 却也带了几分讥讽之意,“你如今倒是长本事了, 对着本家的叔伯,也是这般生分的称官职。” 戚照砚看出了他是想找台阶下,却也没有顺着他的话, “那还真是难为您,过了三年,还能想起家中子侄辈还有个人有婚约。” 戚统料到了戚照砚自从及冠后便从戚家搬出去,三年前他出事的时候,整个戚氏上下更是装聋作哑,充耳不闻,这些年难免对戚家怀有怨恨之心,来之前也想到了此次游说不会太顺利,故而对于戚照砚的话,也没有很意外。 他下意识地想拿起桌子上的茶盏,本想润润嗓子,顺便遮掩一下自己的尴尬,那口茶水却在刚刚入喉的时候便难以适应其中的涩味,当即将口中的茶水吐在了旁边的地上,因为动作过于匆忙,还不慎被粗瓷杯子上的豁口刮到了唇,使他倒吸了口冷气。 戚照砚看着他的动作,目光落到自己手中的茶杯上。 他三年前出事之后,自认为应当没有人会想要来找他,家中的茶杯常年只准备两盏,其中一盏是稍稍完好一些的,另一盏是他不慎打碎了个豁口,他本已经想扔掉了,但那次荀远微突然来,他给荀远微沏过茶后,一时竟也忘了将坏掉的茶杯扔掉,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自己手中的这只茶盏,便是荀远微当时用过的,而给戚统倒茶的那个杯子,是他本来打算扔掉的。 看着戚统一时有些手忙脚乱的动作,他没忍住弯了弯唇,正好可以借此将人赶走。 “我这里只有这样的粗茶破杯,许是难以招待戚尚书,戚尚书也不必来我跟前找不自在受。” 戚统抬起手指蹭了蹭自己唇上的血迹,将那个杯子放在自己面前的桌案上,虽多有不悦,但仍道:“我们东海戚氏虽然比不得博陵崔氏、荥阳郑氏这样的大族,但你前二十年到底是锦衣玉食过的,如今过活,到底不是个样子,以后也总不能不进戚氏祖坟,做个孤魂野鬼,不如同我回家里?” 戚照砚轻轻摩挲了下自己手中的茶杯,看向戚统,神情又恢复了方才的冷淡:“戚尚书,我以为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不会娶萧家五娘,也不会回戚家,我在戚家早已没了血亲。” 戚统将自己唇上的血抿去,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铺在戚照砚面前,道:“这纸婚约,是你阿耶在世的时候,亲自与你和萧家五娘定下的,如今斯人已逝,你难道是要你阿耶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吗?当日这份婚约既然已经订立,既是要毁约,那也要两方立约人都同意。” 戚照砚想从他手中拿过那纸婚约,却被戚统压住了,似乎是怕他将婚约拿过去直接撕毁。 戚照砚见他这副模样,一时也没有坚持,只是在尾部戚绍的名字上点了点,“少拿他来压我,自幼他待我如何,我想戚尚书既然自称我的叔伯,应当看的很清楚。” 戚统被他这句噎了下,为自己找补道:“你是不着急,但这张婚约还在两家手里,萧五娘子也等了你这么多年,至今云英未嫁,你让大燕世家如何看她?” “戚尚书这番说辞,也就只能骗骗自己,”戚照砚说着轻笑一声,“女子不是只有嫁人一条路可以选。还有,萧五娘子不嫁人,那是因为她的心上人在三年前那场战争中战死了,而不是在等我,我在当年赶赴檀州之前,与她见过一面,也说过,等那次战争结束后,我们便请两家解除婚约,她无情我无意,你还真是,把我当傻子,你又怎知萧尚书迟迟不将萧五娘子嫁出去,是不是在待价而沽?” 戚统见以婚约相胁并不奏效,便换了套说辞:“你既然说到萧邃,那你就应当明白,一旦你娶了萧五娘子,对你将来的仕途会有多大的裨益。” 戚照砚扬了扬眉,没有说话,一副让戚统说来听听的意思。 戚统以为峰回路转,于是坐直了身子,摆足了在晚辈跟前的姿态,“萧邃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是萧五娘子,另一个是萧十三娘,这两位娘子还是同胞姐妹,萧十三娘与今上年纪相仿,太后又出身兰陵萧氏,你说再过几年,娘娘会不会让自己的亲外甥女做皇后?” 见戚照砚不说话,他便继续道:“若是这样,你娶了萧五娘子,你便与当朝天子是连襟,这满朝关于你的那些传言,还会有人再提么?再说,长公主殿下重用你担任此次春闱的主考官,你要是有了兰陵萧氏这层裙带背景,那些即将将你拜为座主的学生,还敢轻视你半分么?” 他说着颇是满意的看着戚照砚,他不相信,对于一个少时怀有壮志的人来讲,这样的价码不算诱人。 但戚照砚只是很平静地看向他,问道:“真得只是为了我吗?” “这是自然。” 戚照砚却轻轻摇了摇头,将杯子中的残茶泼到地上,正视着戚统:“ 既然戚尚书总是藏着掖着,那便由我道出您真正的心思。关于你为何时隔几年突然来寻我,个中用意一点也不难猜,因为贡举案牵扯到了崔氏和杨氏,即使崔氏势大,背后有崔延祚,那一旦殿下问责下来,杨家必然难辞其咎,和杨氏的联姻不能让戚家躲平安了,所以你们才想起了我,我若真得娶了萧五娘子,首先受益的一定不是我,而是你们戚氏,是也不是?” 戚统指着他,厉声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你难道不姓戚吗?什么叫‘你们戚氏’?” “那还真是巧了,如今的我,和戚氏没有半点关系,令郎戚十一郎的贡举试卷,我也会秉公判处。”戚照砚说着看向一边火炉上将要烧开的水,起身提了铁壶,在戚统面前的茶杯里倒满水。 茶满送客。 他也没顾开水溢出茶杯,蔓延到桌子上,再顺着桌沿淌下来,任凭水淌到戚统的衣衫上。 戚统忙起身躲避,站起身大声道:“戚照砚,你身为戚家子,竟这般无孝悌之心,薄情寡义!” 戚照砚冷笑了声,“多谢夸奖,只是孝悌之道本来就与我没有关系,薄情寡义?挺适合我的。” 戚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道女声抢了先。 “本宫当是谁?原是戚尚书。” 戚统回过头看去,见着是荀远微,先朝她行了个叉手礼,借着垂头的动作,剜了戚照砚一眼,这才直身道:“臣竟然不知,长公主殿下千金之躯,竟也有听臣子墙角的习惯。” 荀远微看了戚照砚一眼,发现他的神色似乎不像自己在外面听到时那样自如,眉目间或多或少有些许尴尬。 “我本无意,只是偶然听到戚尚书竟想让本宫亲手选出来的主考官在贡举上给你自家子弟防水,这怕是,万万不能的。” 戚照砚本就不确定荀远微突然到来,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听到的,又听到了多少,听见她和戚统这样说,心中更是不安。 戚统被她这么一说,脸上的神色多少有些难看,“殿下说笑了,这戚郎中也说了,他会秉公办事的。” 荀远微将目光从戚照砚身上撤回来,朝戚统点了点头,“这是自然,毕竟是本宫亲自选出来的人。” 话到此处,戚统也知道这里并不是自己久留之地,便朝荀远微拱了拱手,道:“这臣方才不慎弄脏了衣衫,便先告退了。” 荀远微没有看他,又重新看向戚照砚,也不说话。 外面传来那扇单薄的木门被关上的声音。 戚照砚看着自己对面满溢的茶水,稍有无措,也没有了方才在戚统跟前的锋芒,只是将那个满溢的茶杯拿起来,支开窗子,扬手将里面的茶水泼了出去,“臣去将茶杯清理一番,殿下稍等。” 说着也将自己面前的茶杯一并拿在手中。 荀远微却上前去捉住了他的一只手腕,“戚照砚,你真以为我今日特意来找你,是为了来你这里讨杯茶喝吗?” 戚照砚垂着眼,默默地将那两只茶杯放在了桌子上,说:“臣没有答应他贡举的事情。” “我知道,我也听见了。” 这一句话,让戚照砚的心中更为惶然无措起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就这样升上了他的心头。 他想起荀远微方才的话,分明是在戚统面前维护他。 他深吸了口气,说:“殿下,薄情寡义那句……” 第39章 心旌摇 “不是薄情寡义,那便是,真心…… 荀远微松开他的手腕, 看着他躲避的眼神,心中流转过一念,道:“我也听到了。” 她明显地感受到, 自己说完这句的时候,戚照砚的步子朝后退却一下。 戚照砚抿了抿唇, 看起来是想试探荀远微都听到了些什么。 他最担心的, 不过是荀远微听见戚统和他谈及自己和萧家五娘的婚事。 但踌躇了半天, 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先前在戚统面前的气势,在见到荀远微的时候, 便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荀远微看出了他的心事,遂道:“如果有些话戚观文你不想让我知道, 我也可以选择没有听到。” 戚照砚没有敢抬头去看荀远微的表情,自然没有留意到她稍稍上扬的唇角。 她虽然如是说, 但言外之意不就是, 关于婚事的事情, 她也听到了。 戚照砚也不知自己一时为何这么着急地转过身来解释:“殿下,关于和萧家的婚约,臣可以解释的。” 荀远微却歪了歪头,笑问:“解释什么?” 在对上她的笑意的那一刻,戚照砚本来准备好的措辞,却突然被自己抛诸脑后, 动了动唇,半天只吐露出一句:“臣对殿下, 从来不曾有过,薄情寡义。” 他说着垂下了头。 荀远微挑了挑眉,“不是薄情寡义, 那便是,真心实意了?” 戚照砚闻言,瞳孔一缩。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然不正常的跳动起来。 亲友说过的话在这一刻都回响于他的耳际。 是戚令和那句:“哥哥你一定配得上长公主殿下的!” 是卢峤那句:“我怎会瞧不出你对殿下的觊觎之心?” 还是章绶的:“你动摇了?”、“你喜欢她?” 理智有一瞬间的回笼,戚统说的确实不错,如若娶了萧五娘子,那他以后的青云路会好走许多,可是他又为什么要拒绝呢?萧五娘子的父亲是当今礼部尚书萧邃,有了戚氏和萧氏的助力,无论是找回令和,还是查清当年的事情,都会容易的多,虽说更早受益的是戚氏,但就既得利益来看,对他而言,只会是百利无一害,只是,他为什么会下意识的说出:“这门婚事,免谈”呢? 他在期待些什么? 真得是因为荀远微么? 这么一想,他便怔愣在了原地。 荀远微没有理会他,兀自走到方才戚统坐过的位置上,故意咳嗽了两下。 戚照砚这才回过神来。 他想起荀远微方才问他是不是真心实意的,低眉思索着措辞。 荀远微却先笑了声,也跟着掩去眉目间的那丝不自在,似是在给戚照砚找借口,但她清楚,更多的,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所以我当时才说,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是不忠不孝之辈,毕竟,你为臣的忠心,我今日可算是瞧的一清二楚。” 听见她这样说,戚照砚心中却突然升上一阵莫名的失落感来。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原来,到底是自己会错荀远微的意思了吗? 不过他转念一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 毕竟她十五岁便上了战场,镇日里和一些男子在一丝并肩作战,那些将领畏惧于她的功绩威严,大抵也是不敢在她面前造次的,这么一想,她的一些遣词造句,应当的确没有别的意思,无意为之罢了,只是自己想得太细腻了。 但如是一想,心中的那丝不适和失意,非但没有被冲淡,反而更加浓烈了些。 还真是举杯消愁愁更愁。 戚照砚没忍住自嘲地笑了笑。 荀远微看见他这么笑,只以为他或许也是不在意,却仍是问:“笑什么?” 戚照砚听着她这不以为意的语气,心中堵了下,遂道:“一些私事,让殿下见笑了。” 荀远微眨了下眼,遮去了自己眸中的一闪而过的黯然,指了指桌子,示意他坐下说话。 戚照砚依言坐在了她对面。 “我听你提起当年去檀州作战的时候,和萧五娘子见过一面,你既然知晓她有心上人,那你当时的理由呢?也是因为有所倾慕的女娘么?” 荀远微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指尖一遍又一遍地点着桌面,又像是极其无聊一般地在桌面上的那摊水渍上画着圈。 戚照砚的动作有些许拘束,他如实回答:“当时,是没有的。” 他这么说,是留了个话口,还特意在“当时”两个字后面顿了下。 荀远微下意识地想反问一句:“那现在呢?” 但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住了,问道:“你难道就不想问问我今日来寻你是为何么?” 戚照砚眸子一亮,立刻抬头看向荀远微:“为何?” “来同你商谈开制科的事情。” 戚照砚的指尖一颤,果然是自己想太多了,只能以反问来掩盖自己不经意显露出来的失措:“制科?” 其实这个事情是她临时想出来的,但一旦牵扯到朝政之事,她便分外认真起来:“我兄长当年开科举取士,便是给了寒门学子一条向上走的路,但这些是远远不够的。世家之间的联系,从你方才和戚统的话便可见一斑了,所谓联姻,不过是为了两家的利益谋算,既然牵扯到利益,便要提到恩荫和科举了,其实我很清楚,科举再怎么兴盛,也远远不能越过恩荫去的,毕竟就目前大燕的情况来看,这些世家子弟仍然是支撑大燕运转的中枢,我若真得想让寒门长久地、稳当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便是要逐步将这中枢,换成寒门士子。” 她是有一腔热意,但她对于政治,不是一窍不通。 戚照砚跟着点头,接了她的话,道:“但如今毕竟是各大世家子弟占据着重要的职位差遣,即使是春闱中选上来的进士秀才,按照惯例,也需要守选三年,才能和其他官员一同进行考核,三年对于一个王朝的存续来讲,不算什么,但对于眼下的情势来讲,会发生太多的事情了。” 这话两人心照不宣,仅仅是荀远微回京的这几个月,就接连出现了定州粮食案、贡举案、还有沈知渺的事情。 荀远微沉吟了声应道:“故而,我兄长在世的时候,在科举之外又令吏部单独开设博学宏词科、书判拔萃科这样的科目选,考中便可以直接授官,算是越过了守选这三年,也能更准确地通过更精准的时务策选出合适的人才来,但这样的方式选上来,大多时候还是让吏部外放到了地方做官,所以我想开设制科,由我和陛下直接开科授官,比如专考刑法、算理、督水这种的,一旦有适合的人才,直接放到九寺五监做事。” “此举,确实胆大。”戚照砚虽然震惊,但还是肯定了荀远微的想法,“但臣以为,制科的取士,并不要局限于今年的进士,春闱榜上无名的、地方官员、甚至当朝的官和吏,都可以参与。” 荀远微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 “殿下也说了,就目前来看,世家仍是大燕的中枢,殿下这般做,一来可以更广泛地选撷人才,二来,也是给了这些世家面子,大凡他们真正有才能,可以为大燕、为陛下与殿下做事,不至于尸位素餐,臣以为,可以留。” 荀远微思索了一番,说:“有些道理,等我回去再思虑取舍一番,”她说着扶了扶额头,道:“只是如今还有一件事,还在纠结之中。” 戚照砚颔首:“但愿臣可以为殿下解忧。” “于皋死前留了一封血书,他说的是‘崔公’,但崔氏在朝为官的人太多,没有更切实地证据,也无法将罪名落到崔延祚身上,王贺还没有找到,于皋死无对证,这事儿便算是僵持住了,”她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下,抬头道:“制科,制科可以!如若制科不局限于春闱的进士,所有策论都可以直陈廷英殿,便是一个诱王贺出来的好时机!” 戚照砚看见她激动地站起身来,也只是弯着眼睛笑。 与他而言,荀远微可以实现心愿,更为重要。 操心此事也不止他们,更有崔延祚本人。 崔延祚舀了一盏茶,倒在自己面前的杯子里,问侍立在一边的年轻男子,“停云,你自幼聪慧,想来也不用我教你该怎么说。” 年轻男子叫崔停云,是崔延祚的侄子。 他朝崔延祚拱手道:“诬陷戚照砚,是我的意思,我本是考功司郎中,今年春闱按照惯例应是我主持,甚至已经应了几个考生的行卷,但却突然被调离了吏部,由戚照砚补上,我心中怀恨,便对于皋威逼利诱,才有了后面的种种事情。” 崔延祚将自己手边一个盛着茶水的杯盏递给他,他立即双手接过。 “那个叫王贺的,如今还未找到,即使找到了,他也不敢冒险承认,至于停云你,便更不用担心了,就凭你娶了慈圣高皇后的外甥女,高氏如今虽无人居于要职,但只要平阳侯这个爵位还在,也算当朝勋贵,长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能往作践自己的母舅的面子,这件事,只会是,不了了之。” 崔停云点头:“还得是叔父您谋略得当。” 崔延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荀远微这边从戚照砚跟前得了制科的想法,回宫便着手准备这件事了。 沈知渺在一旁替她看着折子,奇怪道:“殿下,今日御史台的奏章怎么分外得多?” 荀远微看了眼摞成小山的奏章,道:“你帮我看看吧,挑拣重要的说。” 沈知渺连续翻了几本,神色忽然有些不对。 “怎么了?” “这些都是参奏李将军一人的,话术也都一样。”沈知渺提到李衡的时候,不由得垂下了眼睛,声音也变小了些。 她这么一说,荀远微大致知晓是因为什么的——无非是参奏李衡将韩胜打成重伤的事情。 荀远微点了点头:“关于参奏李衡的奏章你都放在一处吧,先不用管了,看看别的。” 沈知渺点头,不过一会儿,她手边竟有十来本叠在一起的奏章。 她还是没忍住问荀远微:“殿下,臣斗胆问一事。” 荀远微停下笔,“你是想问为什么李衡要打他?” 顾念着沈知渺的心情,她没有直接说韩胜的名字。 “嗯。” “至于为什么,我不好说,恐怕你得问问本人,”荀远微朝门口看去,“这不是来了么?” 沈知渺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正是李衡走了进来,手中的奏章不由得被她捏紧了。 “殿下,听说他们参……”他这话说了一半,才意识到沈知渺也在殿中,连忙将话收住,道:“沈待诏。” 第40章 笛声晚 “愿殿下之前路也可波澜既定,…… 沈知渺看见李衡, 心中不免升上一阵难以言说的感觉,便像是谁突然将她的心突然揪紧了一般。 她的眼睫几度扑闪,才将自己手中捏着的奏章放下, 低下眉朝着李衡屈膝行了个叉手礼。 荀远微看着这两人之间的氛围,不免弯了弯唇, 然后看向李衡, 扬了扬下巴, “继续说,你听说什么了?” 李衡闻声,回过神来, 但气势比起刚进来那会儿已经收敛了许多,“末将听闻, 御史台那些人向殿下弹劾我了。” 荀远微点点头,抬手指了指沈知渺整理出来的那十几本奏章。 李衡在看过去的时候, 神色微变, 再看向荀远微的时候, 语气都软了下来,“阿姐,你知道的,我几乎不动手的,除非真得忍不住。” 荀远微神色从容,“嗯, 我知道。” 李衡猜不出她的心思,于是清了清嗓子, “我还特意请教了窦少卿,按照《大燕律》,略人为奴, 首犯绞刑、从犯流放三千里,略人为妻妾子孙,徒刑三年,买方‘购买’人口,即使可以减刑,但也决不可免。” 荀远微不免笑出声来:“你这看起来没有为自己辩解,但字字句句都在用《大燕律》告诉我,你做的没有错。” 李衡没有说话,但又趁着殿上的人没有留意,偷偷瞥了一眼沈知渺。 但他又怕沈知渺发现自己,只消一眼,便匆匆收回了目光。 荀远微身子往后一仰,说:“你是我的心腹,御史台那些御史参奏你,无非是世家借机朝我施压,这些奏章我会暂时压在手里,等贡举的事情结束后,让窦嵩去查,但你最近还是别太张扬了,”她说着顿了顿,眸光扫过一边的沈知渺,道:“你若是再不安分,让那些御史抓住别的尾巴,我便把你发到陇西姨夫身边去,让定澜来替你。” 李衡连忙道:“不敢不敢,我,哦不,末将这些日子一定乖乖待在射声卫,去哪里都和殿下打报告,但求殿下不要将末将赶到我阿耶身边去。” “看你表现。” 李衡笑道:“多谢殿下!” 说完这句,他又看了眼沈知渺,说:“那末将告退了。” 他前脚才走出殿门,沈知渺转头和荀远微道:“殿下,外面,似乎下雪了。” 荀远微本想说在北疆下雪的时日可多了,但在意识到说话的人是沈知渺后,她忽然有点明白沈知渺的用意了,于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又装模做样地四下环顾了一圈,道:“可是春和被我派去做别的事情了,不若劳烦知渺你替我去给李衡送个伞?” 沈知渺怔了一下,颔首道:“是。” 而后她便提着裙角走下了台阶,从门角拿了一把竹伞,走上前去追上了李衡。 “李将军留步!” 李衡起初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步子在原地停滞了下,才转过身来。 沈知渺撑着一把伞站在原处,等着他回头。 这是出乎他意料的,他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快步朝沈知渺走去,但他想到那日在客栈,自己一靠近沈知渺,她就惊惧地后退,于是站在了沈知渺一步之遥的位置。 “下雪了,我替殿下给李将军送伞。”沈知渺说着将手往前抻了抻。 李衡有些意外,脱口便道:“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她往日不训我便好了。” 他说着从沈知渺手中接过伞,看见沈知渺移开目光,这才悔恨自己嘴比脑子快。 也许,这伞根本就不是荀远微要送的,是沈知渺自己要送的。 但自己接过伞后,不大的伞便无法笼罩住沈知渺,他不由得往前走了半步,道:“冒犯了,沈待诏。” 沈知渺轻轻“嗯”了声,没有说话。 李衡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找话题,两人之间只有呼吸在寒冷中缭绕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 似乎是过了许久,沈知渺才道:“多谢李将军仗义出手。” “啊?”李衡闻言,颇是惊讶,挠了挠头,半天才说了句:“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沈知渺唔了声,“既然伞已经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了。”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李衡牵住了她的衣袖,又立即松了开来,“沈待诏若不介意,我撑伞送你回廷英殿再离开吧,这毕竟还有好一段路。” 沈知渺这才留意到自己出来的时候就带了一把伞,故而也没有拒绝。 李衡照顾着沈知渺,步子放得很缓,但他只恨自己憋不出来半句话。 倒是沈知渺先开口问他:“我听李将军那会儿喊殿下‘表姐’,看起来很怕殿下的样子?” 李衡对于沈知渺对自己的过去好奇一事很是惊讶,絮絮叨叨便说起来:“嗯,慈圣高皇后是我的姨母,殿下算是我的表姐,我十六岁那年,大燕建立,我阿耶不想让我靠恩荫,逼着我读书,但我怎么也读不进去,骑着马便跑到武州寻殿下了,殿下虽然隔三岔五地便训我,但她不逼着我读书,我便觉得很好,后来我跟着殿下有了战功,我阿耶也就不说什么了。” 沈知渺抬眼看他,“殿下竟也会训人么?我倒是觉得殿下性子很温和呢。” 李衡这才留意到自己失言了,“沈待诏,殿下虽然平日里待我凶了点,但我知晓她是为我好,你能不能不要将我方才那些话说给殿下,要不我真怕她一怒之下把我赶到陇西我阿耶跟前去。” 沈知渺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下大抵明白了他就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对长公主殿下也是真得又敬又惧,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好,我不告诉殿下。” 说话间已经到了廷英殿的阶下。 沈知渺对李衡颔首:“到这里就好,不劳烦李将军了。” 李衡看着沈知渺进了廷英殿的门,才转过身来,拍了下自己的嘴,“笨死你得了,李衡!说话都不会说!” 但又看到手中握着的那把伞,拇指在沈知渺握过的地方摩挲了两下,脸上又挂上了笑。 随着时日慢慢推移,贡举的结果张贴在了礼部南院的东墙上,接着便是诸位选上来的考生拜崔延祚、郑惜文两位中书令,以及戚照砚这位座主。 王贺的文章确实做的不错,他的名字也在其上,但他并没有在放榜的这日来看,拜座主的时候也没有见他。 荀远微便将先前早已想好的制科公之于众,在国子监门口放了几个开了个口的匣子,以供想参加制科的人将证明自己才能的文章投放进去,再由宫中的人护送往廷英殿,全程不经过三省六部。 许是因为并不局限于寒门,也给了世家机会,加之荀远微象征性地增设了些恩荫的名额,朝中几大世家也没有怎么反对,这件事便也顺利地推行了下去。 果不其然,看到了王贺的时务策。 恰又看到了崔停云的请罪奏章,荀远微根本不相信这么大的事情,会是崔停云的授意,更不相信,他有这个胆量,便将王贺传到了大理寺。 “崔停云,你倒是说说,你为何要指使于皋出言陷害戚照砚?” 崔停云跪在地上,回答地不卑不亢:“这场贡举本应该是臣来主持,半路杀出个戚照砚,臣又被殿下调出了吏部和礼部,先前给臣投行卷的考生都无以推荐,臣怀恨在心,一时糊涂,才叫于皋做出那样的事情。” 荀远微有些心烦,又看向王贺:“那你说说,你就那么巧,就看到了于皋手里那张纸,真的不是有人授意吗?” 王贺深深拜下:“草民的确是偶然看见,绝对无人指使,望殿下明察。” 荀远微冷哼了声,“那你如何解释从尚书省出来后,到现在,你消失了快一个月的事情?” 王贺应答地从容,显然是早已想好措辞:“草民那日从尚书省出来后,收到邻里来信,草民之祖母病重,草民放心不下,关心则乱,一时才离开了长安,回家在榻边为祖母伺候了半个月汤药,祖母病情稍有好转,草民便迅速返回长安,但此时关试已过,好在殿下开设制科,让草民有了得见殿下的机会。” 见荀远微不说话,他又道:“伏惟先帝以孝道治天下,又开设科举,草民方有沐浴清化,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机会。” 他这理由属实找的巧妙,根据他的过所,他的确有七旬祖母,也的确是京畿人士,来回时间距离也对得上,他又搬出荀远泽,荀远微更不能因此治罪于他。 虽然不知这两人是不是提前商议过,但确实严丝合缝,无从指摘,崔停云揽罪,于皋死无对证,王贺拒不承认,崔停云娶了高氏女,虽然和自己这里,已经出了五服,但她不能不给渤海高氏面子,这件事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以将崔停云贬官收尾。 分明尘埃落定了,荀远微却只觉得郁闷。 她离开大理寺,戚照砚就等在外面。 “殿下看起来心情不好?” 荀远微点头,“我现在只觉得我这个长公主做得太失败了,我其实想过崔延祚会从族中拉一个人来替罪,毕竟他这样的身份,光靠一封遗书什么也说明不了,但我只想着,若是是个比较重要的人,我还能借机压一压博陵崔氏的风头,说到底也可以给自己一个交待,但他偏偏挑了崔停云,就是算准了我得顾及我母后母族的面子,不能予以重创。” 戚照砚嗓音温醇:“王贺想着自己的前途,不愿意承认,其实也是在情理之中,他一旦承认,便是诬陷之罪,于皋的死就在眼前,他供出崔延祚,先死的一定是他自己。” 荀远微攥紧了手,“我知道,但是我心中就是很堵。” 她说着叹了口气。 戚照砚摇了摇头,温声道:“臣并不这样以为,在臣看来,殿下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便已经算是明君了。” 荀远微沉默了会儿,突然回过头看向戚照砚,“陪我去京郊跑马吧?” 戚照砚有些许意外,但他清楚,或许对于荀远微这样的性子,几句安慰并不能有什么作用,他能做的,只有解忧与陪伴,遂道:“乐意之至。” 荀远微回府中换了方便骑射的劲装,卸去了平日里缀着的钗环,看着更为飒爽。 戚照砚忽然便想起了自己当年在武州城墙上看到她的模样,一时有些没有移开眼。 京郊的乐游原上此时还是经冬的枯草,尚未见到新绿。放眼望去,是一片枯黄,但目光所能看到的云横秦岭倒平添了几分磅礴之气。 一片草野上只有一黑一白两匹马疾驰着。 天色渐渐暗下的时候,荀远微勒停照夜白,戚照砚也跟着朝后扯了扯缰绳,他身下的那匹还没有被驯服的黑马也跟着扬起前蹄来,发出长长的嘶鸣声。 荀远微翻身下马,从马鞍上解下一只酒壶,猛地往口中灌了一口,随意地倚靠在背后的树干上。 戚照砚弯了弯唇,从自己腰间解下一只竹笛,横在面前,吹了起来。 薄暮冥冥,苍山原野上只有他们二人,凉风习习地掠过眉梢鬓角。 笛声并不婉转悠扬,起调的时候带着一丝压抑的悲涩之意,一个转调后,忽然激昂起来,节奏明快,像极了龙将出深潭时的鸣声,尾音却是绵长的和缓,让人可见柳暗花明之景。 戚照砚收了笛子,看向荀远微,笑道:“这是臣当年在檀州时学会的,唤作《水龙吟》,‘笛奏龙吟水,萧鸣风下空’,愿殿下之前路也可波澜既定,龙吟凤鸣!”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鬓尚青 “都听你的。”【全糖】…… 荀远微闻言, 仰头灌完了最后一口酒,随手将手中的小酒壶往空中一抛掷,单掌在地上一撑, 站起身来。 而后走到照夜白跟前,抬手顺了两下它的鬃毛, 从马鞍上解下一把剑来, 转身朝戚照砚道:“接好了!” 戚照砚伸手将荀远微朝他抛过来的剑握在手中, 在手中掂了两下,手中的笛子暂且被他扔到地上。 他握住剑鞘,从中间一横, 剑身上便映出他的面庞。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有三年没有碰过刀剑了, 一时竟然有些恍惚,仿佛剑身上映照的并非是现在的他, 而是那个尚未及冠, 还束着马尾的意气风发的少年。 剑既出鞘, 剑身上便流转着薄薄的夕光,跟着一并流淌往剑端。 刹那间,荀远微的剑已经朝他飞来。 戚照砚将剑身横在荀远微伸来的剑端上,两把剑交错,荀远微手中的剑在他的剑身上划出一道火花来,这道火花又擦着他的剑身而过, 宛若一颗飞逝而下的流星,没于剑端的时候, 便是流星坠入广袤原野之时。 戚照砚翻了个腕,抬起自己手中的剑压在荀远微手中的剑之上,但并不多停留, 而是晃着手腕她不断逼近。 荀远微虽意外,但步子却从容地往后退,力气蓄满的时候,她突然竖起手中的剑在面前一挡。 戚照砚手中的剑更软一些,在碰到荀远微手中的剑时,剑身朝上弯拱起一道弧度,他迅速撤回手中之剑,反手往头顶一划,一个往后仰身后,又俯身将手中之剑扫向荀远微的脚下。 荀远微轻踮脚尖,踩在了他的剑身上,向上旋身后,又落在了他两剑之外的位置。 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 不知在何时,玉蟾已经缓缓出东山,满地都是清辉。 戚照砚笑了声,握紧手中的剑,朝荀远微而去,“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荀远微弯了弯唇,也朝他而来,接道:“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两人错身而过,荀远微一边看着他眸子中的自己,一边手腕向下使力,将他手中的剑往下压了压。 “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 荀远微趁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将剑绕到他的剑下,朝上一挑,戚照砚朝后回撤,荀远微便以手中之剑直指他的胸口。 她一手背在后面,“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戚照砚转手收了手中之剑,抱剑和荀远微道:“臣多谢殿下剑下留情。” 荀远微扬了扬眉。 戚照砚一边收剑,一边赞叹:“好一个‘来日且扶头’!” 两人相视一笑,荀远微顺手从照夜白身上解下剩下的两只酒壶,又与戚照砚并肩坐在原先那棵大树下。 一天月色落两身,最皎洁、最婉约。 荀远微将其中一只酒壶丢到戚照砚怀中,道:“你说,英雄老矣,我却觉得,你我鬓尚青。” 她说着转头看向戚照砚。 戚照砚弹开酒瓶上的木塞的手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借着将瓶塞弹开的动作,低下头去,一边挽着瓶子上的绳子,一边若无其事地道:“殿下自然是年轻的。” 任谁都能听出来他这句是搪塞之语。 荀远微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这里也就只有你我二人,你既然说我尚且鬓青,那‘英雄老矣’中的英雄,便只能是指观文你自己了?” 戚照砚默了下。 这是荀远微第一次直接称呼他的表字,即使这个表字曾被无数人称呼过,但似乎这个时候,才带上了些不一样的感触。 分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却总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了。 他灌了口酒,才说:“臣并不以为自己配得上英雄这两个字。” 荀远微看着他始终盯着地面的目光,轻轻用指尖叩了叩自己手中握着的酒壶,像是无意间提起一句:“戚观文,你知道当年在大理寺,我为什么要救你么?” 戚照砚觉得自己的脊背明显地一僵,但还是没有转头,含糊其辞地说了句:“殿下自然有殿下的道理。” 荀远微却紧紧追上他的话头,“我只问你,你想知道吗?” 戚照砚没有说话。 因为他想开口拒绝的时候,他惊觉自己似乎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荀远微见他不说话,便道:“你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想听了?” “其实当年檀州和奚关的那场战事,根本就不是世人以为的那样,是不是?”荀远微托腮看着他,认真地看着月光一寸寸爬上了他的脸庞。 戚照砚攥紧了自己手中的酒壶。 “我救你,其一是因为我怜惜欣赏你的才华,其二,是因为我很清楚那场战事并不简单,你是唯一的亲历者,我想从你这里得到当年的真相。” 戚照砚闭上眼睛,眼前又出现了破碎的场景——所见之处,尽是鲜血和遗骸,所闻之声,尽是哀嚎与哭泣声,于那众多悲痛的神色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张苍老的脸来,那是周冶的尸体。 他忽然觉得头疼欲裂,他想将那些场景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却一直做不到。 荀远微说了些什么,他也没有听得很清楚,就连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他又想起初到秘书省的时候,章绶看似无意地和他说了句:“莫要回头,莫负恨前行。” 他睁开眼睛,转过头来看着荀远微。 她手中还握着酒瓶,看他的眼神中,隐隐带着探究。 戚照砚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胆量,一把夺过荀远微手中的酒壶,压着声音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殿下喝多了,臣送您回去。” 他说着便要站起身,结束这个荒唐的话题。 但荀远微却抬手一把将他拽着坐了下来,另一手握上被他抢走的酒壶,往自己这边扯:“还给我,我没有喝醉。” 戚照砚看着她,没有松手。 荀远微却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的眸子,“你不要忘了,你我之间,谁是君,谁是臣?” 戚照砚最终还是松了手,任凭荀远微将酒壶从自己手中夺走。 荀远微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酒壶,带起酒液在里面的响声,而后仰头饮下一大口,连下颔上都淌着酒水,又稍稍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没有方才那么强硬,反而添了些醉意:“你不愿听,我不说了还不成了么。” 她说着别开眼去,又要给自己灌酒。 戚照砚看见了她眸子中的迷蒙之意,或许她不胜酒力,今日本就是来消愁的,一时心头像是被针尖扎了下。 他将自己的语气放得和缓了些,几乎是以诱哄的语调和荀远微道:“殿下,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荀远微瞪了他一眼:“你管我?” 戚照砚只好将手松了开来。 荀远微却也没有真得继续喝酒,似是在低垂着脑袋想什么。 忽然,她抬头看向戚照砚。 恰此时戚照砚也正盯着她。 “戚照砚。” “殿下。” 异口同声。 戚照砚没有说话,示意她先说。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很羡慕你。”荀远微随手将酒壶丢到身边,任凭没有喝完的酒洒在枯草上,而后将自己的双臂环在膝盖上,头枕在上面,偏头看着戚照砚。 戚照砚闻言,不免有些错愕,“羡慕臣?” 因为他方才想说的,也是他很羡慕荀远微,但眼下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荀远微缓慢地点点头,“准确来说,是羡慕曾经的你。” 戚照砚瞳孔一震,却也没有反驳。 “天下人皆知,你我曾经因为彼此的那两篇赋,被称为‘文坛双璧’,可那只是十五岁以前的我,我提剑上战场后,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不止一次地听过你又写出了什么新的作品,听你出使靺鞨,看着你起家便是门下省给事中,这些都是我欣羡不来的……”荀远微说着低下头去。 戚照砚想自己一定是疯魔了,当年的事情,便是章绶有时同他提起,他都是严词拒绝,他一点都不想想起当年的事情,但他竟然会为了荀远微一次次地突破自己的底线。 在荀远微将自己努力地想忘记的少年事一件件地摆在面前时,他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他更没想到,自己会说:“但是这许多年来,既没有人否认殿下在文学上的造诣,更没有人敢忽视殿下的战功,如若不是因为殿下镇守北疆这几年,将靺鞨阻挡在关外,大燕哪里会有休整内政的机会,殿下才是大燕的长城。” 荀远微又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眨了眨眼,“真得吗?” “嗯。” 荀远微又摇了摇头,“不是的,我连一个最平凡、最无辜的人都护不住,这些年没有战事,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绩,我很清楚,那是因为有万万千千的将士曾经为国捐躯,马革裹尸换来的。” 戚照砚耐下心性:“那殿下一定是战场上那面红幡,大燕有殿下,是大燕之福。” 荀远微被他说的心神一动,语气中也带上了期待:“你不要骗我。” 戚照砚低声笑了声:“臣所言,字字句句,都出自于肺腑。” 荀远微却不依不饶,“那你发誓。” 戚照砚弯着眼睛,当着荀远微抬起自己手,竖起三根手指,“好,我发誓,我没有说谎。” 荀远微直起身子,将他没有完全合拢的手指并在一起,这才恢复了方才的姿势:“这样才对。” “都听你的。” 戚照砚的嗓音如若初春时节山涧中流淌的泉水一样潺潺温和。 荀远微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阵凉风吹拂过来,荀远微的一缕发丝也遮在了她脸上。 戚照砚俯身,探上了那缕青丝。 第42章 醉时吟 将她打横抱起。 但在他的指尖就要碰到耷拉在荀远微眼前的那缕发丝时, 她本来半合着的眸子突然睁开了。 “戚照砚,你干嘛!” 戚照砚心头一颤,立即将自己的指尖收回去, 又手忙脚乱地坐回去。 分明拂来的是夜里的凉风,却让他觉得耳廓与颊边的烫意更加明显。 意识有一瞬间恢复了清明。 戚照砚压了压自己的眉, 自己又没有做什么不合乎礼节的事情, 又为何要心虚? 他如是想着, 将拳抵在自己的额前,轻轻地锤了两下。 自己一度酒量不错,怎么今夜也跟着醉了起来。 等他的心跳暂时恢复了平稳后, 他才敢试探着转过头去。 本已经做好被荀远微奚落的准备了,事情却没有朝预想中那样发展。 荀远微如方才那样倚靠在背后的树干上, 眼睛闭着,手垂在一侧, 就好像方才发生的事情只是他的幻觉一样。 戚照砚看着这副场景, 笑着摇了摇头, “应道是弯月酌酒,酩酊靥红更几人?” 他又抬眼看了下月亮,再不回去恐怕赶不上宵禁了。 “殿下,殿下?我们该回去了。”戚照砚转头提醒荀远微。 荀远微却没有理会他。 出于无奈,他只好又往荀远微跟前凑了凑,拍了拍她的肩, “殿下可还能站得起来?” 荀远微似乎是很费劲地才睁开迷迷蒙蒙的眼睛,盯着戚照砚看了好半天, “回去,回哪里去?” 戚照砚被她问得愣了下,“当然是回公主府啊。” 荀远微却摇了摇头, “公主府?那是什么地方?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我只是荀远微,我应该眠风枕月,醉卧关山。” 她说着还颇是嫌弃地将戚照砚推了推,又转头去找被自己先前扔到地上的那个酒壶。 那酒壶先前是被她随手扔在地上的,本来喝得也没剩多少,如今自然是一滴不剩了。 荀远微拿起酒壶,经壶口朝下晃了晃,发现什么也没有了,又随手将酒壶扔在手边。 戚照砚看着她这样,却莫名地觉得心头泛起一阵细微但绵密的痛意来。 他时常觉得自己背负的多,但荀远微背负的并不少。 她十五岁被迫放下擅长的经略文章,披上盔甲提着剑便上了战场,因着战功赫赫,所有人对她似乎都只有尊重和畏惧,世人仿佛又默契地忽略了,即使她征战纵横沙场八年,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四。 “我只是荀远微。” 这样的话,她恐怕也只能在喝醉了才敢借着酒劲说出来吧? 又或者说,这才是她最深切的愿望。 戚照砚忽然想起来,去年冬天,在京郊的那处石洞里,荀远微和他说起自己年少时的事情,同他说的那句:“秉生于天地之间,或许在青史之间如若蜉蝣一掠,我也总想做点什么,纵然世人往后只会知道文穆长公主,不会知道她叫荀远微,也不记得她做过什么事。” 比起做文穆长公主,她是不是更想做荀远微? 之所以走到今天,其实是因为她没得选。 就像自己一样,没得选。 戚照砚只觉得心绪有些复杂,这一瞬间,他心中忽然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他轻声叹息,而后一把揽过荀远微的肩头,将她打横抱起:“殿下,恕臣冒犯了。” 说罢他朝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将荀远微放在照夜白身上。 照夜白此前被荀远微驯服的极为温顺,对于戚照砚靠近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往旁边蹭了蹭自己的鬃毛。 荀远微确实喝得有些神志不清了,此刻也半趴在照夜白身上。 戚照砚纠结了下,还是选择将照夜白脖子上的缰绳往自己的手腕上挽了两圈,牵着马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他又回头看了眼自己出城时骑的那匹马,想着只好明日出城来牵了。 行路至一半的时候,荀远微的神识短暂的清醒了会儿,她缓缓从马背上坐起身,回头看了眼为她牵着马的人。 戚照砚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他预想中发展的那样。 荀远微又转过头去,指着斜前方:“那是什么?” 戚照砚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个老翁背着一个布捆,上面还零星地缀着几个糖葫芦,应当是今日集市上没有卖完的。 两人离那个老翁越来越近,荀远微先和那个老翁喊道:“老翁且留步!” 老翁看见二人,朝这边快步走了过来,他仰头看向马上的荀远微:“这位娘子,可是要糖葫芦?我这糖葫芦做得可甜了,没卖完……” 他话没有说完,便先被荀远微打断。 她转头看向戚照砚,理所当然地道:“付钱!” 戚照砚没忍住笑出了声,而后从自己怀中取出小荷包,看向老翁,“多少?” “郎君要买几个?一文钱一个。” 戚照砚看着也没剩几个了,老翁又年迈,便从荷包中摸出四个铜板,朝老翁伸出掌心:“都要了。” 老翁许是没想到已经出城了,竟然还能将剩下的糖葫芦卖出去,一时喜笑颜开,一壁笑着从戚照砚手心里取过铜钱,一边从布捆上往下取糖葫芦。 荀远微指了指最上面的一颗,“要那个。” 老翁回过头来看了眼戚照砚,似乎是想和他确定。 “听她的便好。” 老翁便将最上面的那颗糖葫芦取下来抬手递给荀远微,又依次将剩下的几个糖葫芦取下来,交给戚照砚的同时笑道:“郎君和娘子感情真好,令人羡煞。” 戚照砚张了张口,本想反驳,却没有出声,仅仅是和老翁道了声谢。 荀远微捏着那颗糖葫芦在空中转动了两圈,却一口也没有吃,因为她又趴倒在了马背上,手中却还捏着穿着山楂的竹签。 戚照砚颇是无奈地弯眼一笑,将剩下的三个攥到另一只手中,继续单手牵马朝城门的方向而去。 荀远微和他今日出来跑马的事情没有多少人知晓,谨慎起见,戚照砚走了由射声卫把守的城门。 他到城门下的时候,褚兆兴正在巡视,且指示着看守的士兵准备关上城门。 在看到照夜白的那一刻,褚兆兴抬手止住了士兵的动作。 他走到戚照砚跟前,先是打了个招呼,才压低了声音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戚照砚如实回了他:“喝了些酒,并无大碍。” 褚兆兴上下扫了一眼戚照砚,确定他没有在说谎,又切实闻到了两人周遭还没有完全散去的酒气,这才放下心来。 “殿下酒量并不好,喝不了多少便醉倒了,虽然喜欢喝酒,但许多时候也都是浅尝辄止,鲜少喝成今天这样。” 戚照砚听着褚兆兴这句,又想起了那会儿在乐游原上。 今夜的荀远微,确实和他平日里以为的不一样。 褚兆兴才要从戚照砚手中接过缰绳,底下有个士兵小跑过来和他说了句什么,他又将手收了回去,“我这边暂时有些走不开,还得劳烦戚郎中将殿下平安护送回去。” 戚照砚颔首应下。 此时已经宵禁,朱雀大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可以传入耳中的,只有遥遥且模糊的打更声,近处是照夜白马鞍上脖子上系着的铃铛声,一步一晃。 戚照砚一直将照夜白牵到了公主府门口。 沈知渺正站在门口踱步,看起来分外焦急,在看到戚照砚牵着照夜白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先是朝里面喊了声:“春和姐姐,殿下回来了!”才跑下台阶,草草和戚照砚行了个礼后,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有大碍?” 戚照砚便将那会儿同褚兆兴的说辞再和沈知渺重复了遍。 沈知渺这才点了点头,这时春和也赶了出来。 “殿下,殿下?” 荀远微并没有任何反应。 春和犹豫了下,还是和戚照砚道:“劳烦戚郎中将殿下送进去。” 戚照砚面上闪过一丝无措,顺手将左手中的糖葫芦交给春和。 沈知渺这时看见荀远微手中也捏着一只一口没动的糖葫芦,本想顺手将她手中的那支也取过来,却发现她如何也不肯松手。 戚照砚只好先由着她的动作,而后一手横过荀远微的背,一手揽过她的膝弯,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再跟着沈知渺一路到了荀远微的寝殿。 他将荀远微放在榻上,那支糖葫芦还捏在她手中,于是蹲下身来,一手握在荀远微手下面的竹签上,一面温声道:“殿下松手,好不好?” 荀远微不知是醉梦中想到了什么,呓语也叫人听不太真切。 戚照砚惊觉两人的距离实在有些太近了,以至于他感觉他的背上也生出了一层薄汗来。 他本想就此作罢,已经要站起身的时候,却听见荀远微喊他的名字。 “戚照砚。” 他的脊背跟着一僵,一时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心绪又乱了起来。 “戚照砚,你过来,我和你说句话。” 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荀远微的声音并不似平日那样不容许人拒绝,反倒是带了几分酒气的甜腻。 戚照砚定了定神,克制着自己不断发散的思绪,并没有转头,迫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殿下想说什么,臣就在这里听着。” “你转过来。” 戚照砚攥紧了自己的拳,仍旧是方才那样的说辞:“臣听得到。” “不要,我要你转过来,不然我就不松手了。” 戚照砚这才意识到荀远微揪着他的袖子。 现在毕竟是在公主府,殿门还开着,若是被春和或者沈知渺看见,那便是百口难辨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依着荀远微。 荀远微却抬手抚上他的脸。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呀?” 第43章 春满襟 “谁喝醉了,你才喝醉了。”…… “殿下。”戚照砚浑身一僵。 他全然没有想到荀远微会这么说。 荀远微将手中紧紧握着的糖葫芦递送到他手中, “给你。” 戚照砚只能先接住。 她离自己很近,近得自己几乎能看到她鼻尖上短短的绒毛,他从没有离一个女娘这般近过, 戚照砚一时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荀远微就这么双手捧着他的脸,醉眼朦胧, 但却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来些什么一眼。 戚照砚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 隔着衣袖握住荀远微的手腕,轻轻错开来和她之间的距离,“殿下, 你喝醉了,早些歇息吧。” 荀远微却又往他跟前挪了挪, 让他几乎无从躲避。 “谁喝醉了,你才喝醉了。” 戚照砚闭上眼睛, 让自己不要去看荀远微。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莫见乎隐, 莫显乎微, 故君子慎其独也。” 仿佛指甲都要嵌入他的皮|肉里去。 但丝丝缕缕的热气却毫无保留地扑在他脸上。 终于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荀远微:“殿下,您可认识眼前的人是谁?” 荀远微捧着他的脸看了好半天,“我,当然认得!” 戚照砚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绪被荀远微牵动着不知已经游逸去了何方。 “你是……” 她这句话没有说完, 便又突然松开戚照砚的脸,躺了回去。 戚照砚怔了下, 但他随即又牵了牵唇角,垂下眼去,也不知道是在给谁说:“罢了, 她喝醉了,都是酒后胡言。” 他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一边给荀远微掖被子,却被荀远微一个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而后她转过身去,只留给戚照砚一个背面。 戚照砚盯着自己的手背看了看,颇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才扶着膝盖站起身来,转头便瞧见了春和。 春和手中端着托盘:“我刚才让人给殿下煮了醒酒汤。” 戚照砚回身看了一眼荀远微,说:“殿下,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 春和走到榻边,看见荀远微脸上的红晕,也知晓即使是这会儿扶她坐起来,大抵也是连半口都喂不进去的,只好和戚照砚颔首:“多谢戚郎中送殿下回来。” “嗯,我便不多留了。”他始终没有敢当着春和的面将目光投到荀远微身上去。 都要走到门口了,他才发现自己手中捏着那枚糖葫芦,又转头看向春和。 春和明白他的意思,朝前走了两步,从他手中接过糖葫芦:“交给奴婢便好了。” 戚照砚疾步走下荀远微殿前的台阶,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走在朱雀大街上,迎着风,任凭风将他的衣衫吹动,他此刻只想让自己的意识清醒一些。 他抬眼看向天际,人家的屋檐上高悬着一轮圆月,他又想起了在原野上和荀远微试剑的时候,一招一式,都在他脑海中重演。 永和里外面一处花楼,戚照砚将要拐进巷子的时候,有个女娘扶着一个醉酒的客人出了门口。 “郎君说好的,可不许忘了奴家。” 戚照砚的步子走得更快,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景,但今夜总觉得分外地不自在。 那客人反手掐了一把女娘的腰,“酒后方吐真言,不骗你,不骗你。” 冷风将这两人的声音送来,戚照砚的手本来已经搭在门环上了,动作也不由得跟着一顿。 是夜,他更是辗转难眠。 荀远微翌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她勉强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一边扶着自己的额头,一边朝外面喊:“春和,春和?” 春和应声,端着一个托盘从珠帘外拐进来,坐在她榻边,用勺子搅了搅碧盏里的醒酒汤,吹了吹,喂到她唇边:“殿下昨夜喝了不少酒,先喝点醒酒汤吧,宿醉最是难受了。” 荀远微任由着春和喂她喝了半碗,才问:“昨夜发生了什么?我并不记得多少了。” 她只记得她从大理寺出来后,正好看见戚照砚等在门口,然后她喊上戚照砚陪她去京郊乐游原跑马,两人似乎还比了会儿剑,再后面的事情,她也记不清楚了。 春和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甚清楚,只直到戚郎中将您送回来的时候,您已经意识不清了,戚郎中将你送回殿中便离开了。” 荀远微一偏头,忽然看见一边的小案上放着一只糖葫芦,上面的糖霜有些化了,粘在了底下垫着的纸张上。 春和留意到她的动作,便道:“在府门口的时候,奴婢和沈待诏怎么也从您手中取不下来那根糖葫芦,奴婢煮了醒酒汤回来的时候,那根糖葫芦便到了戚郎中手上了。” 她没有留意到自己越说,荀远微的脸色越难看。 荀远微隐隐约约想起了自己让戚照砚付钱的时候,春和说完的时候,她已经双手抚上了自己的脸。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喝醉后,到底和戚照砚说了些什么,做了什么。 不过,应该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她这样想着,和春和吩咐:“扶我起来梳洗吧,备好车辇,用完早膳便进宫。” 用完早膳后,春和问荀远微:“殿下,那几个糖葫芦要怎么处理?” 荀远微闻之一惊:“那几个?” 她闭了闭眼,不等春和回答,又咳嗽了两下,道:“看看府中有没有其他人想要,没人喜欢吃的话便扔掉吧。” 她以为自己只是买了一个,没想到是买了许多,虽然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但她清楚她一吃甜食便牙疼的毛病,只得作罢。 荀远微心绪虽乱,但一处理政务,倒也平息了不少。 沈知渺将一份奏章呈到她面前,“殿下,这是门下省复核过的关于吏部今年的人事任免。” 荀远微正批完手中的一封奏章,顺手接过,从头到尾看了一眼,上面也有中书省给出的意见,她提起笔,又在上面添了几笔,转手交给沈知渺。 沈知渺看了下荀远微写下的内容,有些不解,一时犹豫要不要问荀远微。 荀远微看出了她的心事,便道:“想问什么便问,我既然挑了你做我的翰林待诏,也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为我真正的辅臣,甚至在陛下亲政后,成为陛下和娘娘可以信赖的臣子,而不是简单的留在我身边,伺候笔墨之事。” “殿下折煞臣了,是殿下救臣于水火,臣这辈子只愿意跟在殿下身边,即使只是帮殿下伺候笔墨,臣也心甘情愿。”沈知渺说着迅速垂下头去。 按照阿娘曾经教她读的那些书和她早年间在龟兹王室的见闻,一般来讲,君主对身边的臣子说这样的话,便是在试探其忠心。 但荀远微像是一瞬间读懂了她所有的心事一样,只是抚上她的手背,道:“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敲打震慑你,我是真心希望你的才学可以有所用,可以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我会给你一切我能给的,这样即使有朝一日,我回了边关,你在长安也有自己的宅邸,可以不按照时速的规矩活着。” 沈知渺被她说得心神一动。 “你要知道,无论你将来会不会成为谁的妻子、母亲,在这些之前,你永远先是你自己,我在武州,帐下有两位最为信赖的大将,一个是李衡,还有一个,叫谢定澜,同你我一样,也是个女娘,我离开武州后,她便代行我令。” 沈知渺只觉得自己眸眶一湿,她握着手中的奏章,和荀远微叉手,“殿下,真得是臣的伯乐。” 荀远微被她这副认真的模样惹得一笑,“伯乐也要遇到千里马,才能叫伯乐,知渺,你本身就很好,我只是顺手推了你一把而已。”她说着话锋一转,又问道:“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想问什么了吗?” 沈知渺摊开那本奏章,指着荀远微方才用朱笔添上去的内容,问道:“关于杨绩的调动,因为他接二连三的过失,臣看见吏部和中书省给出的意见都是将他贬到地方上去,殿下怎么反倒让他留在了京城,还将他调任到了刑部做刑部侍郎?” 荀远微看着上面的内容,道:“杨绩这样的人,将他放到地方上去,才是真正的放虎归山,将他收在长安,放在眼皮子底下,才不容易出差错,更何况,刑部尚书陈牧,也是出身颍川,这些年不偏向于崔氏、郑氏任何一家,刑部另一个侍郎,可是姓郑,将杨绩放到刑部,倒可以让他们相互牵制掣肘,上面又有陈牧压着,也翻不了天。” 沈知渺这才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荀远微虽然和她说着关于杨绩的任免,但眼睛一直没有从自己亲手写上去的“戚照砚”几个字上挪开眼睛。 不知从何时起,她一看到这几个字,心中便像是燃起了一团难以熄灭的火。 沈知渺并没有留意到这些,将要合上奏章的时候,又问了句:“那殿下将戚郎中擢升为御史中丞,是因为御史台可以直陈殿下,不必受中书门下的牵制么?” 荀远微被她这么一问,心弦也跟着一颤。 她知道沈知渺说的直陈自己,只是简单地指代政事,但这么正经的话,一落到她耳中,便总觉得多了些什么。 “殿下?” 见她走神,沈知渺喊了声,“是臣猜错了么?” 荀远微含糊着应了声,“这只是其一,御史中丞算在三司推事里,能替我将手伸到刑狱上去。” 正说着,春和在外面通报:“殿下,戚郎中求见。” 荀远微朝沈知渺挥了挥手,说:“你先退下吧。” 沈知渺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做了。 戚照砚在外等通传的时候,只觉得心中惴惴不安,但在春和请他进去的时候,他心中又升出了一阵类似于窃喜的感受。 “臣见过殿下。” 行完礼后,他忽然不知道要和荀远微说些什么了。 空气在一瞬间陷入了寂静。 抬眸的时候,荀远微也在看着他。 第44章 淡黄柳 “臣只是想知道殿下的心意。”……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戚照砚先将眼睛垂了下去。 但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荀远微也将目光从他身上移了过去。 他站在原地, 没有挪动,仿佛只要恪守着君臣之间的这方寸天地, 他便可以问心无愧地站在这殿中。 荀远微看着那份被沈知渺放在自己手边的奏章, 又想起了她方才说过的话。 她顺手将那张奏章合上, 随手放在一边已经批阅过的奏章里,又瞧见了那几颗桂圆。 荀远微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这片无名的安静。 “若是我没有记错, 春闱的事情已经彻底结束了,戚郎中来, 还有什么事么?” 她试图忘记和戚照砚昨夜的荒唐行径,又将自己和他重新困囿在君臣这道枷锁中, 似乎只有这样, 自己才可以不想入非非。 被她这么一问, 戚照砚本来找好的借口忽然就忘记了,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臣是想问,殿下在春闱之前,只是说让臣主持今年的贡举,如今春闱既然已经结束, 臣想知道殿下后面怎么安排臣的去向,是继续回秘书省么?” 荀远微支着下颔, 看向先比自己乱了阵脚的戚照砚,便问道:“就这么一件事?似乎不值得你专门跑来一趟廷英殿找我吧?” 心事被剖白,戚照砚迅速目移, 左右都找了这个借口了,不妨一条道走到黑,他心下一横:“臣本奉先帝之命,在秘书省修前朝国史,得殿下垂青,许臣主持今岁贡举,然今贡举已毕,臣是该留在吏部,还是继续回到秘书省做未竞之事,臣只是想知晓殿下的心意。” 他说着再度抬眼看向荀远微。 他确实是想知晓荀远微的心意。 荀远微却原原本本地将这个问题抛了回来:“那如果我给你选择呢?”她说着轻轻叩着桌面,“是选择入世,留在外朝,还是出世,继续回去修史书?我想,这几个月过去,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你的想法总是有所改变的吧?” 戚照砚没有想到,自己随便找的借口,竟会在此刻,让自己陷入两难之地。 荀远微又适时地朝他抛出了第三个选择:“又或者是,可待?” 戚照砚不解她这句话中的意思,斟酌了下措辞,才问:“殿下所说的可待,是可以期待,还是可以等待?” 荀远微挑了挑眉,“我替你想了个好去处,就看是不是你期待的了。”她说着朝戚照砚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来。 戚照砚的步子却迟疑了。 他忽然想到昨夜,荀远微也是让他这样近前来,而后便发生了那样的事。 一想到那件事,他的耳尖便跟着染了一些红。 他强迫自己正色,“臣就在此地恭听。” 荀远微看见他这副克制心性的模样,不免随口道:“你这人,还真是守节,”于是坐直了身子,摆出面见群臣时的模样,“我将你调到了御史台,做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 这是戚照砚从来没有想过的去向。 荀远微用指尖点了点手边的奏章,道:“御史独立于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可直陈我,事无巨细。” 本是很正常的官职任命,但在听到最后那句的时候,戚照砚不由得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拳。 荀远微又补充道:“当然,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再事无巨细,也只能陈述公事。” 戚照砚闻言,发现自己越来越猜不透荀远微的心思了,索性将心中衍生出的那些无边无际的心思都收了回去,朝她揖了揖手:“这些臣自然是深铭于心的,臣不太明白殿下刻意强调此事的用意,还请殿下明示。” 荀远微轻笑了声,才摆出的端庄模样并未维持多久,她听出来戚照砚似乎是想套自己的话,“所以我说,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只能和我说公事,但若是以戚照砚的身份,便可以讲私事了,是不是?”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荀远微眼底笑意更浓:“既然明白了,不近前来么?” 戚照砚抬头的一瞬,眼睛蓦然一睁,“殿下这是……” 荀远微歪了歪头,“难道你戚观文今日来,真得只是为了和我说那件并不紧要的‘公事’么?” 此话一出,戚照砚明白了荀远微从一开始就看出了自己的用意,方才的所有,都不过是她刻意为之。 她是不是也想试探自己的心思? 戚照砚没有正面回答,也没有如荀远微说的那样,走上前去,只道:“听到殿下方才的话,臣想知晓的私事,已然尽知,殿下公务繁忙,臣便告退了。” 荀远微以为他是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却没有想到,他真得转身离开了。 他走后,荀远微撑着头,看着桌子上的奏章,却发现怎么也看不进去。 为何怎么想,都像是自己亏了呢? 他从自己这里问道了他想知道的事情,自己却连他所指的私事是什么都没有问清楚。 但荀远微并没有纠结多久,因为戚照砚走后不久,萧琬琰便到了。 她是长公主,萧琬琰是太后,她来廷英殿,本就不需要做任何通报,在看到萧琬琰的时候,她从坐上站起来,提起裙角快步走下台阶,“嫂嫂怎么有空过来?” 说话间她扶萧琬琰在一旁坐下,又招呼殿中侍奉的内监从旁边搬来一个垫子,跟着坐在萧琬琰身边。 “听说你昨夜醉酒回府,我来瞧瞧。” 荀远微面上闪过一丝心虚,她轻轻扯了扯萧琬琰的袖子,“嫂嫂知道的,我不怎么喝酒的,昨日,真得只是意外。” 萧琬琰看见她这幅一样,一时也没了脾气,只是伸出指尖,在她额前点了点,“你呀,要我说这戚照砚还算知道轻重,走了光化门,遇见褚兆兴值守,当时又将近宵禁,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若是被御史台那些御史知晓了,用不了天黑,你这桌子上,便全是参你和戚照砚的劄子了,到时候闹到门下省那些个拾遗、补阙耳中,这事便不是这么容易便能结束了。” 荀远微低下头去,嘟囔了句:“这不是,没出事么。” “说到这里,那个戚照砚,你打算就将他继续放在吏部么?” 荀远微摇摇头:“这倒不是,嫂嫂方才提到御史台,我是打算将他调作御史中丞的,贡举案应当是查不下去了,只是由沈知渺牵扯到了人口诱拐,我疑心这件事不简单,将他调到御史台,也是打算这件事要是往下查,牵扯深的话,我的人,能插进去手。毕竟去年的定州粮食案、刚过去的贡举案,最后草草收场,还是因为我之前在三司没有自己人。” 她环视了一圈,沈知渺此时并不在,寻常内监怕是找不到她要的,干脆起身,去拿了批复过的关于今年官员任免的奏章,放到萧琬琰跟前:“嫂嫂请看。” 萧琬琰看过后,点了点头,“你将杨绩放到刑部,这步棋走得不错,只是,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中庸和平衡,不仅仅是要平衡朝中不同立场的臣子之间的形势,还要考虑到自己和这些臣子之间微妙的平衡。” 荀远微蹙了蹙眉,看向萧琬琰:“嫂嫂是担心,接连对郑氏和崔氏动手,要谨防他们在一定时候联合在一起,同我分庭抗礼?” “没错,而且今年开年不顺,还没有开春,便出了贡举这么大的事情,牵扯进了多少人,你又抬了制科,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萧琬琰此话一出,荀远微只觉得自己的思绪瞬间冷静下来。 萧琬琰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你还记得你去年刚回京的时候,和我提过的一个可以拉拢的人么?” 荀远微眼睛一亮:“嫂嫂是说,宇文复?” “正是。” 荀远微有些犹豫:“只是这宇文复虽然和崔氏郑氏不太合,却也因为当年兵败于我的事情,对我也一直耿耿于怀。” 萧琬琰看着她,弯了弯唇:“所以我才见了他的娘子,他的娘子过两日过生辰,我召进宫来赐了些东西。” 荀远微看向手中那份奏章,触类旁通一般:“既然不能直接走宇文复这条路,那我可以将他的独子调回到兵部!” 萧琬琰的目光中全然是赞许,“宇文复年过五十,膝下就那么一个儿子,至今未婚,他想颐养天年、含饴弄孙都没有办法,你若是将他的独子宇文宣调回长安,不怕他不见你,春狩将至,要早点做打算才好。” 荀远微和萧琬琰又细细商议了关于官员调任的奏章,确定没有问题后,发还给了中书省,因着没有大的变动,门下省审议后无误,便交给吏部去做了。 和官员调遣令一同出去的,还有责令大理寺审理韩胜一案。 毕竟目前能撬开口的,也就只有韩胜一人,按照沈知渺说的,她已经被韩胜拐了将近五年的时间,韩胜还动过让她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念头,这五年间,地方的户籍册修过两次,前去韩胜家中查过所、手实,核对户籍册的时候,怎么不会留意到沈知渺? 这当中牵扯到了多少人和势力,荀远微说不清楚,但从韩胜口中,多少一定可以问出些什么来。 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她也连着几日没有见到戚照砚。 直到某日回府的时候,看到他等在自己府门口。 公主府门口载着一棵枝干粗大的柳树,此时柳树边缘也只是溅了些浅淡的黄,两人相对而立,倒是叫人想到了那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荀远微先笑道:“戚中丞今日来,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第45章 玉人来 “我可以许给你一次特权。”…… 戚照砚往荀远微跟前靠近了一步, 笑道:“殿下想让臣怎么回答呢?殿下称呼臣的官职,却又问臣是公事还是私事。” 荀远微并不以为意地扬了扬眉,“不想让我喊你‘戚中丞’啊, ”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了声,接着道:“那你想让我称呼你为什么呢?” 戚照砚的目光稍稍向下垂了垂, 清冷月色便落满了他周身。 荀远微看着他不说话, 忽然想到了那句:隔墙花影动, 疑是玉人来。 戚照砚复抬起眼,又恢复了平日里在外人面前那副疏落的模样,“殿下是君, 照砚为臣,万事君臣在先。” 荀远微没有应他这句, 反问道:“那我有没有和戚中丞说过,若是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奏报公事, 还是在廷英殿的好?” 戚照砚不由得攥紧了手, 他有些弄不清楚荀远微的意思, 几番纠结下,他本已打算告退了,却听到了荀远微的声音—— “不过,如若是你的话,我可以许给你一次特权。” 戚照砚有一瞬的愕然,但立即整理了思绪, 道:“臣是想同殿下说,臣接手了御史台的事情后, 翻阅过去的文书,发现了一些从前在处理时被忽视的细枝末节,其中不少隐隐约约看着和此次的韩胜案有关, 但这个案子毕竟如今是大理寺在办,臣一时职权所限,也难以在明面上插手,但还是想着,应当先让殿下知晓。” 荀远微拢着袖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原来戚中丞这将近十天的时间未至廷英殿,是在废寝忘食于此事啊。” 戚照砚一时弄不清楚她的意思,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然从荀远微的语气中听出了一星半点的嗔怪之意。 但他宁愿是自己想错了。 毕竟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于是他在心中慎重地斟酌了下措辞,才道:“都是一些积压的陈年旧卷,在没有万全的把握之前,臣不敢妄自叨扰殿下,窃以为,此为为人臣之本分。” 荀远微对这件事并不意外,但此事在大理寺没有呈递上来最初版的案卷前,她还是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三司会审。 故而她只是看着戚照砚,稍稍弯了弯唇,问道:“公事说完了,那私事呢?” 戚照砚心头一颤。 私事? 她这是在暗示自己些什么么? 他只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自己应当说什么? 荀远微见他久久不说话,直接转身走上了台阶。 戚照砚匆匆转身过去,“殿下。” 说话间步子已经先踏上了一道台阶。 荀远微踅身,她站在高他一级的台阶,视线正好与他齐平,“今日你既然是御史中丞,那我的私宅还是不要轻易出入的为好,身为御史,便要恪守君臣之礼,是不是,若是被你手底下台院那些侍御史知晓了,怕是不太好收场,是不是?” 她说完这些,没等戚照砚的回应,便提起裙角回了公主府。 戚照砚看着公主府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心中一时跟着升上一阵惶然。 将近一旬未见,他只觉得自己和荀远微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间便隔上了一层朦朦胧胧但又挥之不去的雾气。 他一路从公主府走回自己家中,都在回想今日和荀远微之间的话,怎么想都不觉得有什么错漏之处。 直到看到桌子上那个篆刻了一半的糖葫芦挂件。 其实还没有染上红色,只是雕刻了一半,若是他不说,怕是也没有人能看出来那是个糖葫芦。 左右睡不着,他索性将桌子上的灯挑亮了些,继续雕刻那截木头。 荀远微也是辗转难眠,像是有两个自己在脑海中争执吵架一般。 一个告诉她:既然戚照砚是诚心实意地与你做君臣,那便做君臣好了。 另一个却告诉她:这个呆子、木头,接下来几日都不要见他好了。 两阵声音各有各的理由,一直在她耳边争论不休,一直到了天快明的时候,她才没了意识,以至于春和早上来唤她起身的时候,她还有些昏昏沉沉。 春和看着她眼底一片乌青,神色恹恹,也顾不得要呈递给她的东西,“殿下的脸色怎么这么差,要不要奴婢着人去请太医来?” 荀远微撑着头,轻轻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让自己的神智暂时恢复了清明后,才缓缓摇了摇头,撑着精神道:“无碍,没有睡好罢了,”她说着留意到了春和手中捏着的东西,隔空指了指,问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春和虽担心荀远微的身体,但也只能先顺着荀远微,将手中的那本请柬双手呈递到她面前:“是襄国公府上送来的请柬。” “宇文复?”荀远微蹙了蹙眉,一边从春和手中接过请柬。 “殿下此前说,若是襄国公府上有消息,必要择先呈递。” 荀远微翻开那封请柬,看了眼,在手中晃了晃,又还给春和:“宇文复主动给我写请柬,还真是一件稀奇事儿。” 春和曾经听闻过长公主殿下和宇文复之间的一些恩怨——荀远微当年率军平定天下的时候,和宇文复玩了一手调虎离山、釜底抽薪,当时她不过十七岁,宇文复却已经是久征沙场的大将,不免被荀远微落了面子,败得心不甘情不愿的。 因而她一时也拿捏不清楚荀远微的意思,遂出声问道:“那殿下,您还要不要应这道请柬?” 荀远微站起身来,一边示意春和伺候她梳洗,一边道:“要,当然要去。” 春和看着她盥洗完后,从一边的婢女手中的托盘中取过帕子,递到她,“那可需奴婢去准备一些贺礼?” 荀远微点了点头,“宇文复的独子宇文宣和他的青梅竹马要成亲了,你去府库中挑几样拿得出手的,别致一些的礼物备好便是。” 春和应下。 宇文宣成亲当日,荀远微一早便到了襄国公府。 宇文复和他的娘子携手等在门口,恭迎着宾客,在看到荀远微的车辇出现在门口时,神色微变。 他的娘子留意到了他神色中的不对劲,便问道:“这是谁的车辇,郎君怎么……” 宇文复看向她,说:“文穆长公主。” 他话音刚落,荀远微便已经在春和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宇文复走上前去,和她行了个叉手礼,道:“当真没想到,今日最先来的,会是长公主殿下。” 荀远微看着他,笑道:“襄国公这可是头一次给我下请柬呢,我又怎好不重视?” 宇文复有些尴尬地牵了牵唇角,又转头和他的娘子嘱咐了两句:“我招待下殿下,这里先交由娘子你操持一下,若是忙不过来,便叫人将宣儿喊出来。” 他说完便稍稍侧过身,将荀远微请入府中。 春和没有跟着荀远微进去,而是招呼下人将备好的礼物从车上取下,和宇文夫人做交接的事情。 她虽是荀远微身边的婢女,但实则是领了长公主府长史的差事,算是有官阶在身的,此时又代表了长公主,代表了天家,宇文夫人自然是不敢有半分怠慢的。 宇文复直接将荀远微请去了书房,让宅中的下人上了茶水便招呼人退下了。 “殿下来这么早,不妨开诚布公?” 宇文复在前朝的时候便是常年征战沙场,素来性格直率,素来不喜欢和那些世家勾心斗角,加上他手中又有兵权,即使素日里和长安的各大世家不太合得来,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此时也没有同荀远微多做纠缠。 荀远微笑道:“几年不见,宇文使君,还真是如从前一样,只是这开诚布公相谈的事情,不应当是由你提起么?” 宇文复喝了口茶,“那臣也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太后娘娘前段时间将内子传至宫中,说是给她赐生辰礼,但用意只怕不简单,殿下又特意将犬子调回长安,臣并不信这只是无心之举。” “太后娘娘关切官眷,我调令郎回长安,也只是正常的官职调动,若是有私心,恐怕门下省的审议也不会过,”她刻意停了停,观察着宇文复的表情,话锋一转,“不过春狩将至,本宫,也是希望我摄政的第一年,不要在这件事上出差错。” 两杯茶水下去,宇文复已经听懂了荀远微的意思。 这摆明了是在拉拢他,他虽然没有参与进最近的案子里去,却也多多少少听说了这位长公主和崔氏、郑氏之间的交锋。 天家和世家之间本就靠着四府十二卫之间不同的分属勉强维持着平衡,荀远微这么做的意思也不难猜,无非是想渐次削弱世家,将实权慢慢收拢在自己手中。 权力产生地位,地位同时维持权力的道理他还是清楚的。 宇文复看着荀远微,眯了眯眼:“先帝开科举,慢慢在朝中渗透自己的亲信,殿下延续又开制科,若是再将兵权慢慢握住,那用不了多久,财权也会回到天家手中,是也不是?” 荀远微不意外他会直接提出来,并不否认。 “不过臣本身也不属于那些世家,加上犬子被调回长安一事,说多说少也算是欠了殿下一个人情的。” 话已至此,荀远微知晓了宇文复这是暂时偏向了她这边,也不问到底,起身道:“那我便先恭贺令郎了。” 宇文复会意地点了点头,也起身:“殿下请。” 荀远微也没想到快到宾客席上的时候,会遇到许久不见的卢峤。 她才和卢峤打了个照面,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便传来另一阵熟悉的声音。 她与卢峤回身看去,正是戚照砚。 第46章 斟新酒 “殿下不喜欢么?” 戚照砚难得不在官服之外穿素白色的衣衫, 铜青色的襕衫更让他周身添上了如松如玉之气,与荀远微今日所着的缥碧色裙衫一深一浅,更为相衬。一双帽翅垂在他脑后, 显得更为温和,在看向荀远微的时候, 他眼底似乎藏着一江春水。 太府寺本就执掌财税之事, 卢峤虽之前被外放出去做了两年的观察使, 但此前在长安时,毕竟是在刑狱上做事,现下刚接手, 又碰上开春,镇日里劳形于案牍, 就差被各州上来的账本活埋了,说是废寝忘食全然不为过, 便也就没有时间专门去见荀远微了。 好不容易碰上宇文宣和卢氏女成婚, 他作为女方的主事人, 这才能在襄国公府上见到荀远微,却没想到还没和荀远微说上一句话,便被戚照砚抢了先。 他心中自然是愤懑不平的。 但再不情愿,碍于情面,他还是要和戚照砚打个招呼的。 戚照砚一进襄国公府门口,便远远地瞧见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但一看到她身边还有另一个自己不愿意看到的身影,他扬起的笑意瞬间就藏了下去。 论官阶, 卢峤是从四品的太府寺少卿,他是正五品的御史中丞,免不了要和卢峤见礼的。 卢峤也只是稍稍颔首, 似是全然不经意地一问:“我记得戚中丞素来不喜欢这些交游宴饮的场合,今日怎么,转了性子了?” 两人虽没有正面交锋过,但那次在公主府,卢峤已经将他的底牌揭了,于戚照砚而言,他也没有必要再多做忍让。 于是也毫不留情地驳了回去:“卢少卿为何而来,我便为何而来。” 在看向卢峤的时候,戚照砚将原本还藏蓄在眸中的温情尽数敛去,只余下了锋芒。 卢峤笑了声,道:“戚中丞是不是忘了,和宇文郎君成婚的,是我的族妹,我却不知晓,是我们范阳卢氏和你沾亲带故?还是襄国公?” 他自认为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也没有给戚照砚留面子。 戚照砚垂了垂眼,复抬头时,还是方才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卢少卿不愧是从前在刑狱上做过事的,这长安城中谁同谁有关系,还真是逃不过你的耳目。” 他这话虽然是说给卢峤听的,目光却是落在荀远微身上的。 卢峤闻言,神色微变。 这话若是寻常说说,最多不过是挖苦之言,但荀远微是君,他是臣,戚照砚看似无意,实则哪里不是挑拨离间之言呢?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别的话,戚照砚便又补充道:“我的确是受邀而来,今日的新郎官,少时与我关系尚可,如今他成婚,给我递了请柬,我也不好不来。” 他后面这句,又巧妙地将话题带了过去,也是不让荀远微在这样的场合上为难。 卢峤看的出来戚照砚这是在给他台阶下了,遂也跟着将这个话题绕过去,但心中到底憋了一口气,遂转头看向荀远微:“说到臣之族妹和宇文宣的婚事,不知殿下可否听闻这两人是青梅竹马?” 荀远微方才看着这两人针锋相对,倒是觉着有趣。 这两人平日在自己面前,一个是一副君子端方的老成模样,另一个则是不问世事的清冷模样,一见面,便总要逞上些口舌之快,以至于卢峤问她的时候,她有一瞬的迟疑。 “嗯,听过,当然听过。听闻四五年前你家卢娘子才及笄,两家便将三书六礼中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行了,只剩了个亲迎,但宇文宣却被先帝调去了益州,两家的婚事便也就此搁置了,也是前段时间宇文宣被我调回来,和卢娘子的婚事才又抬了上来,也是难为卢娘子等了宇文宣这几年。” 卢峤闻言,低声笑了声,“说来我家小妹与宇文宣到底是有少时的情谊在,情根深种,这几年不知宇文宣何年何月才能归京,家中也提过退了和宇文家的亲事,为她重新物色一门,小妹如何也不肯,总说她此生非宇文郎君不嫁,这一拖,便到了十九岁,家中回回催促,她总拿着臣做挡箭牌,说臣这个年纪也未曾娶妻,无奈之下,臣也只能帮她遮挡一番了。” 这段轶事荀远微倒是从未听说过,这么一听,也觉得有趣:“不过卢娘子和宇文郎君若是情投意合,多等这几年,或许对两人而言,也是无妨的。” 卢峤附和道:“殿下说得极是,毕竟有青梅竹马这层因缘在里面,”他刻意咬重了“青梅竹马”四个字,说完看了戚照砚一眼,又和荀远微道:“依臣看来,只要是心上人,别说等五年了,换作是臣,那就是等十年二十年,也是值得的。” 荀远微没有留意到戚照砚有些难看的脸色,“说的倒也是。” 卢峤勾了勾唇,又看向戚照砚,“我怎么记得,戚中丞同萧家五娘似乎也有婚约,久久不成婚,莫不是有什么顾虑?” 戚照砚反问道:“我听卢少卿方才和殿下的一番话,这久久不成婚,原来是因为和心上人之间没有婚约啊。” 一针见血。 但他并没有给卢峤和自己往旁处扯的机会,直接道:“更何况,我同萧家五娘之间的事情,殿下是完全知情的,是不是,殿下?” 他说着看向荀远微,轻轻弯了弯眸子,又借着站在荀远微身边的机会,在卢峤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轻轻扯了扯荀远微的衣袖。 荀远微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目光也跟着落到了两人袖子交叠的地方。 许是因为阳光的暖意渐渐侵上了脖颈,她竟觉得耳际有些许发热,但心中又涌上了一层别样的情愫,便像是樵夫在江水中划出了一道道的涟漪,涟漪被撞到山石边,又被碰撞回来,在水中轻轻的荡漾着。 按说作为君主,在两位对她日后都有大用的臣子跟前,还是尽可能地一碗水端平好一些,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心已经渐渐有了偏向。 而且是毫不犹豫地偏向。 于是对于戚照砚的动作,她面上装做了无视,出口却是:“我的确知晓,一桩误会而已。” 卢峤不免震惊,只是他的惊讶之言还未道出,便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到了三人跟前,依次见过礼后,才和卢峤道:“郎君,这边有些事情需要您亲自过去处理一番。” 他今日毕竟不算是宾客,本来也是忙中偷闲想和荀远微说上几句话,如今有事情找过来,便也不能多做逗留。 戚照砚还特意补了句:“卢少卿,慢走。” 荀远微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直到卢峤绕过了回廊走远后,她才回身看向戚照砚:“我竟不知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戚照砚的眸中也跟着多了几分笑意:“殿下不喜欢么?” 此话一出,荀远微忽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似乎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又有点下面子。 远处是人声鼎沸、言笑晏晏,咫尺间越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甜腻。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住了一般。 不知过去了多久,荀远微最终将眼睛往一旁移了移,也没有回答戚照砚这句,轻咳了声,问道:“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你与宇文宣之间,有交集?” 戚照砚也跟着将方才的神色敛去,换上了一副认真的神情:“是,宇文宣小臣三四岁,臣当年在弘文馆读书的时候,有过过往,三年前臣出事的时候,他人在益州,无诏也不得回京,后来臣从大理寺出来后,才陆陆续续收到了许多关于他的来信,”他说到这里,看向荀远微:“当年的事情,除了殿下,怕也就是宇文宣相信臣了。” 他说罢垂下眸子。 荀远微听着他愈来愈低的声音,情急之下,握住了他的手臂,道:“我并非有意提起你的伤心事的。” 对于荀远微这一动作,戚照砚的身子不免跟着一僵。 他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而后才抬起头来,朝荀远微抿唇一笑,轻声道:“臣没事的,让殿下多虑,才是臣的过失。” 荀远微看着他这样,心中升起的愧疚非但没有消解下去,反而更加浓烈,一时也没有留意到自己还握着戚照砚的手臂。 不同于她略显复杂的心绪,戚照砚心中却像是被什么装满了一样,他的嗓音温醇:“殿下,此处人来人往,殿下再这么下去,怕是会让臣损了您的清誉。” 荀远微这才后知后觉地留意到自己方才的动作,立刻撤回了手,如同被什么灼烫到了一般。 戚照砚捏着自己藏在袖中的小物件,本打算取出来,但宇文娘子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想来是来邀请他们入席的。 分席之后,荀远微作为长公主,自然是要跟着上座的,而戚照砚是宇文宣邀请来的,在高官如云的长安,也只能坐在偏下一些的位置,便要分开了。 他来不及将东西交给荀远微,只要在宇文娘子来之前,稍稍凑近荀远微,在她耳边落下一句:“殿下,宴席结束后,臣有个东西,想亲手交给殿下。” 荀远微有些意外,本欲问问是什么,但戚照砚说完这句,宇文娘子也走到了跟前。 “殿下今日莅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还请殿下上座。” 荀远微点头应下,匆匆看了戚照砚一眼,便和宇文娘子走了。 席间荀远微一直惦记着戚照砚说的话,也有些兴致缺缺,只希望早些结束。 大约开席一半的时候,春和走到她跟前,低声说了句话,她立即神色一凛。 只好和宇文娘子示意,便在春和的陪同下先行离开了襄国公府。 第47章 循旧迹 “放了我,不然我就掐死她!”…… 荀远微先前同宇文娘子一同去内眷的席面上露了个面便又回到了前院的诸臣男席上, 她这一离开,自然少不了人关注议论,毕竟能让她突然从宇文复家中的席上离开, 一定不会是小事。 而戚照砚的目光从她入席开始,便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她身上, 眼见着她招呼不打地就离开了, 心中也跟着涌起一阵不安来。 他四下环视了一圈, 卢峤不算宾客,不在席上倒也说的过去,可他心中的思绪却随着荀远微离开纷乱了起来。 他的位置靠下, 本想找个契机直接溜走,但才转头, 便瞧见宇文宣朝这边来了,只好将本来要送给荀远微的东西妥善地收进怀中, 而后拢袖看向宇文宣。 宇文宣着着朱红色的襕衫, 许是酒饮得有些多了, 脸上也跟着泛上两团酡红。 他走到戚照砚身边,从身后的仆役手中的托盘中执起酒壶,倒了一杯后递给戚照砚:“今日我成亲,我高兴,虽然我知晓你不甚喜欢酒气,但我这新郎官的面子, 戚六郎你今天必须给!” 戚照砚着急将宇文宣应付过去,也没有多做推脱, 从他手中接过酒杯便一饮而尽。 宇文宣却不依不饶:“不行,你这不算!我,我这还没同你碰杯呢!重来!” 戚照砚心思不在酒上, 但也只能耐着性子从宇文宣手中接过第二杯,和他碰了杯,一口饮尽,将杯子还给他时,也不免嘱咐两句:“少喝两杯,你毕竟是新郎官,别耽误了正事。” 宇文宣却弯下腰来,拍了拍他的肩:“六郎你放心,我装的,晚一些的时候,我会让人请你过来,我有事情问你。” 在对上他眸子的时候,戚照砚发现他的眸色是清明的,果然是装的。 他还没来得及推辞,宇文宣已经带着仆役去别的桌子上敬酒了。 他只好又看了遍门口的方向,在心中默念:但愿她那边只是小事。 荀远微担心隔墙有耳,一直等从襄国公府出来上了自己的车辇后,才转头问春和:“怎么回事?大理寺出了何事?” 她今日和春和与沈知渺都打过招呼,没有重要的事情不必来报她,毕竟和宇文复修复关系,是非常紧要的事情,但在听到“大理寺”几个字的时候,她还是贸然离了席。 春和颔首:“是大理寺卿窦公差人来报,说是韩胜肯招了。” 荀远微闻言有些许不悦:“招便招了,让窦嵩写奏章上来便是,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韩胜闹着要和沈待诏对峙,口口声声说自己和沈待诏是正经夫妻,窦公因为有杨侍郎的前车之鉴在,也不敢随意用刑,事情传到宫里,奴婢也是方才才知晓。” 荀远微听着她这样说,按了按眉心,此事确实有些棘手。 韩胜一口咬定自己和沈知渺是正经夫妻,那便要去邛州调户籍册,蜀道艰险,一来一回得许久折腾,这件事若是寻常事情便罢了,一旦牵涉广了,等旨意传到了,怕是早被改了,届时又不知会有多少肮脏之事就这么被草草揭过。 于沈知渺而言,一旦从邛州调上来的户籍册上说明她是韩胜明媒正娶来的,她身上首先是欺君之罪,而后和韩胜的夫妻关系便是板上钉钉,若想“和离”,按照《大燕律》需双方都同意,韩胜不同意,便无法“和离”,只怕他会趁机要挟沈知渺。 但荀远微一想起之前自己和沈知渺提起韩胜的时候,她一脸惊恐,不免有些犹豫。 思索良久,她才转头看向春和:“这事,知渺自己知晓么?” 春和点头,“是沈待诏遣人来通报殿下的,说自己愿意前去和韩胜对峙,只要殿下肯相信她。” 荀远微有些惊讶,沈知渺对于此事,似乎要比自己冷静的多。 不过想来并不奇怪,她在没有被拐之前,也是龟兹贵族出身,并不是毫无见识的寻常女娘。 “直接去大理寺,入宫后让人去廷英殿把知渺传过来。” 荀远微的车辇一路到了朱雀门前,却当面遇着了沈知渺和李衡二人。 春和替荀远微打开车帘。 “你们怎么会在此处?” 沈知渺看了眼李衡,又朝荀远微行礼问安:“臣是特意来等殿下的,途中碰见了李将军。” 她这两句话中间没有什么关联,荀远微便将目光投向李衡,只见李衡一直看着沈知渺。 荀远微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知渺,你先上来吧,一起去大理寺。”她说着朝沈知渺招了招手。 车夫将矮凳从车上拿下,伺候沈知渺上了马车。 春和才要放下帘子,李衡便出声:“殿下,那末将……” 荀远微看着他挠后颈的动作,会心一笑:“你若是没事,便一起吧。” 李衡立刻抬头,“无事,当然无事!多谢殿下!” 荀远微还是有些担忧,她看向沈知渺,斟酌了下措辞:“知渺,你,真得想好了么?” 沈知渺认真地点了点头:“殿下,有些事情,总要臣自己去面对的,臣不能一直躲在殿下身后。” 听见她这么说,荀远微到底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她的车辇才到大理寺门口,便有小吏跑进去通报了窦嵩。 窦嵩年逾五十,这几年一直被杨绩压在底下做副手,若非荀远微提拔,他只怕要在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上终老,见了荀远微,自然是毕恭毕敬。 荀远微问了韩胜的事情,窦嵩毫无保留地全部交代给了她。 说话间已经到了大理寺的牢狱门口。 窦嵩亲自提着灯,为荀远微引路。 走了不远,便到了关押韩胜的牢房。 窦嵩和一边看守牢房的小吏吩咐:“把他提到审讯室去。” 韩胜身上还套着枷锁,披头散发,当日被李衡揍得鼻青脸肿的伤也没有褪下去,嘴角上还有干涸的、没有被擦干净的血迹,看着却更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沈知渺从一进审讯室便开始四肢发软,在无意间对上韩胜的目光时,又受到牢狱中血腥气的影响,更是没忍住胃中泛起来的恶寒,偏头过去,差点呕吐出来。 李衡就站在她身侧,见着她这副模样,最先反应过来,一时也没顾上礼节不礼节,连忙扶住她,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了几口气,关切道:“沈待诏,没事吧?” 荀远微也转过身来,轻抚着她的肩头。 窦嵩见状,便朝外面吩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沈待诏找个椅子过来!” 审讯室原本只有一张椅子,他默认是荀远微要坐的。 沈知渺渐渐缓了过来,李衡也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情急之下,失礼了,沈待诏。” 沈知渺的声音有些弱:“无碍,多谢李将军。” 荀远微要搀着她坐在椅子上,却被她拒绝了:“殿下,臣没事的,只是不太适应罢了。” 窦嵩给提着韩胜来的那个小吏递了个眼神,小吏会意,往韩胜的腿弯上踹了一脚,呵斥道:“你最好老实一些!” 韩胜被迫跪在地上,却只是闷哼了一声。 “你要说什么,这便交代吧。”荀远微睨着跪趴在地上的韩胜,冷声道。 韩胜抬起头来,带着锁链响动,却忽然转头看向沈知渺:“你竟然这般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沈知渺的声音有些发抖:“你,你莫要乱讲!” 韩胜往旁边啐了一口,“你当年流落到邛州,都快要饿死了,要不是我好心给你吃的穿的,把你收留在我家里,你早被路边的野狗分食了,你如今得意了,不但一口否认你我之间的过往,还将我送到了大理寺!” “什么收留!分明是你从诱口跟前将我拐卖来的,这几年对我动辄打骂,又何来的恩将仇报?” “拐卖?你去问问邛州的十里八乡的街坊,谁人不知道你是我正经讨来的娘子,你来了长安,攀上了高枝,有了情夫,”韩胜说着看了李衡一眼,但很快被李衡的目光吓到了,又转头看向沈知渺:“不但欺瞒殿下,还要诬陷我,你要知道,按照《大燕律》,妻子诬陷丈夫,是要判刑的!” 听到“十里八乡的街坊”,荀远微皱了皱眉,还真是和她想的差不多,这件事恐怕不是并不是韩胜一个人的案子,集体犯事的可能性更大。 沈知渺则脸色一白,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你莫不是疯了,竟然到处乱咬,玷污朝廷命官的清白!” 韩胜颇是恶劣地一笑:“怎么?我这还没说是谁,你就这般着急了?” 荀远微在背后道:“我提醒你一句,她现在是我身边的翰林待诏,也是有官身的,也算作朝廷命官。” 韩胜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但看着沈知渺着急的目光,又道:“说的这么冠冕堂皇,那你说我要不要和你的情夫说说,你在我跟前那几年,是怎么在我身下一遍又一遍地求……” 沈知渺突然冲上去,甩了韩胜一巴掌,“你住口!” “长本事了?敢打老子?”韩胜眯着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不顾手腕上绑着锁链,伸手用力将沈知渺一拽。 沈知渺本就腿脚发软,一个不防备,便被他扯在了地上,捏住了后颈。 “放了我,不然我就掐死她!” 韩胜说着环视着周遭。 沈知渺被他掐的几乎要哭出来。 李衡心中一痛,也没有和荀远微打招呼,箭步上去,抬脚便将韩胜踹翻在地,迫使他松开沈知渺。 沈知渺这才得以呼吸。 荀远微看着情况,起身和窦嵩道:“你先审,我后面会让御史台和刑部从旁协助,务必查清此事。” 窦嵩应下。 荀远微这才同春和扶沈知渺站起来,轻声关切:“没事吧?知渺?” 沈知渺摇了摇头,擦去眼角的泪水,嗓子有些干哑:“让那畜生污了殿下和李将军的耳朵了。” 荀远微颦眉,“你同我,不必说这些。” 从大理寺出来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襄国公府那边恐怕宴席也要散了。 宇文宣将戚照砚拽到一处屋子:“观文兄,当年究竟是怎么会事?” 戚照砚眼神躲避:“没有怎么回事,你听到是什么样的,便是什么样的。” 宇文宣更是着急,“说你犯别的事,我还能斟酌着信几分,但通敌叛国这样的事,我是决计不相信的。” 戚照砚闭口不谈。 “你同我还不愿意说实话吗?” 宇文宣在他面前踱步:“到底怎么回事,还有周尚书,你们这对师生之间……” 戚照砚打断了他:“不要提他。” 第48章 如梦令 能见到殿下,一切都值得。…… 宇文宣看见他这副冷淡但又坚决的样子, 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在弘文馆读书的那个清冷矜贵的戚家六郎,那时所有人都知晓他不好接近,也就是宇文宣, 借着自己比他小几岁,又自幼同他一起长大的情分会在他面前晃荡几下。 以至于他一时将想要同戚照砚说的话尽数吞了下去, 嘴里嘟囔了句:“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 你这无趣的性子还是没变。” “无趣”这两个字戚照砚自幼听过不少遍, 此时听见宇文宣这么讲,他也只是淡声道:“嗯,是无趣。” 宇文宣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心中更是郁闷,便道:“从前大家一起吃酒的时候, 你便能躲则躲,也不知道你这和冰一样的性子, 哪家女娘能捂热, ”他说着没好气地坐了下来, “算了,我估摸着,也没有女娘愿意来贴你这么个冰块。” 戚照砚本来还不以为意,但听到宇文宣这么说,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慌乱。 殿下,也会觉得他无趣么? 于是他转过头来, 问了句:“真的吗?” 宇文宣是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的,只觉得他这话问的太无厘头了, 反问了句:“什么真的假的?” 戚照砚本来不想说,可以想到荀远微,他偏过头去, 咳了两声,才道:“你是说,在所有人看来,我都很难相处么?” 宇文宣这次算是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也知晓他不愿意明说,大约是好面子,遂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虽小他几岁,却也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道:“可不是?戚六郎,我和你讲,这女娘呢,要么喜欢坦率真诚的,要么喜欢温润谦和的,要么喜欢风流倜傥的。”他说着还有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戚照砚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取下来,道:“说重点。” 宇文宣难得不有求于戚照砚,即使这么被打断,也没有生气,接着说:“反正,肯定是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戚照砚压低了眉,陷入了沉默。 宇文宣看着他这副样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消息一般,立刻走到他跟前,弯腰仰头,盯着他的脸,打听道:“等等,戚六郎,你不会是有心悦的娘子吧?” 戚照砚抿了抿唇,转过头去:“没有,不要乱讲。” 宇文宣撇了撇嘴角,并不相信:“啧,还没有,你这话骗鬼还差不多,我从会走路的时候就跟在你身后了,你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 戚照砚听着他这样说,一时也有些心虚。 宇文宣蹭了蹭自己的鼻子底下,负手围着戚照砚走了两圈。 “你别转了,转的人头晕。”戚照砚总觉得仿佛宇文宣这么转几圈,自己所有的心事都会被他窥探去,没好气道。 宇文宣嘴上也不放过他,“到底是我转的你头晕,还是有人心乱了,我不说。” 戚照砚一闭眼,眼前又都是荀远微的模样,他心中一时七上八下的。 “说说呗,哪家的女娘,我给你参谋参谋,或者你告诉我,我回头让我娘子给你去试探试探?” 戚照砚定了定神,说:“你都是成家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一副没正形的样子?” 宇文宣自认为有了戚照砚的把柄,也跟着道:“也是,毕竟我都和我的青梅竹马成婚了。” 他还刻意咬重了“成婚”两个字。 戚照砚一手拨开他,“你到底有没有正经事?你要是再这样,我便去告诉襄国公,你不在外面招待宾客,跑这儿躲酒了。” 一听到戚照砚要去请宇文复,宇文宣马上成了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模样,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好好好,我不说,我不问了,要是被我娘子看见我阿耶揍我,那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这还差不多。” 宇文宣看着他没了这个想法,又道:“不过我今日特意讲你请到此处,的确是有正经事。” 说到这里,宇文宣的神色又认真了几分。 “什么事?” 宇文宣思索了下,看着他说:“我在益州司马任上,发现那边买卖人口的情况很多,有买进来的,也有卖出去的,益州倒还只有个例,越往南,像邛州、蜀州这些地方更多,我之前有写信给我阿耶,我阿耶让我不要多管闲事,但我毕竟不是刺史,也只能悄悄查一查,我也比较惜命,那地方天高皇帝远的,我要真捅了谁的窝,怕是要英年早逝了,虽说也没查出来多少,但想着你如今毕竟是御史中丞,可能告诉你,用处会大一些。” 他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襄国公府下人的声音。 “看见郎君了吗?” “没有啊,主公那边在找呢。” 宇文宣神色一变,扒到门上看了两眼,又环视了周遭,匆匆跑到戚照砚身边,压低了嗓音说:“快快快,帮我遮掩一番。” 他又怕戚照砚不答应,补充了句:“你帮我遮掩过去,我就忘了你说你有心悦的娘子一事。” 撂下这句,他也顾不得多少,直接跑到床榻上,直挺挺地往上面一躺,装出一副醉酒的样子。 外面又传来敲门声。 戚照砚从容地推开门。 襄国公府的家仆并不认得他,但也清楚是今日府上的宾客,便同他说明了来意。 戚照砚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宇文宣,违心地说:“宇文郎君在席间被灌醉了,我才搀着他过来躺下,恐怕得劳烦你们给他煮点醒酒汤才好。” 其中一个仆役往里面张望了一眼,又和另一个人对视了一番,确定戚照砚没有说谎后,才道:“多谢郎君了。” 之后两人一人去厨司煮了醒酒汤,一人许是跑去通报宇文复了。 等这两人都走后,宇文复才一个鲤鱼打挺地从榻上坐起来:“戚老六!我把你当兄弟,你让他们给我煮醒酒汤?你知道那玩意多难喝吗?” 戚照砚看了他一眼,“是你自己没和我说清楚的,”他说着理了理袖子,“行了,襄国公或许一会儿就找过来了,你自求多福吧。” 说完便关上门离开了,留宇文宣一个人在屋中咬牙切齿。 荀远微担心沈知渺受惊,于是先让窦嵩在大理寺找了间干净空闲的直房,扶着她进去坐了会儿,陪着她喝了点水,等她恢复平静。 过了一刻钟,沈知渺慢慢抬头看向荀远微:“多谢殿下,臣好多了。” 荀远微点了点头,推开门时,李衡还站在门外。 “你怎么还在这儿?” 李衡一时有些词穷,“我,末将等殿下。” 荀远微看了他一眼,一副“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的样子。 李衡更是赧然。 荀远微转头看向沈知渺:“我回宫还有些事情处理,你身子不适,我先让李衡送你回府,好不好?” 沈知渺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眼李衡,又低下头:“劳烦李将军。” 李衡连连摆手:“不劳烦,不劳烦。” 但荀远微也的确是有事情回宫处理。 她回宫后写了让内诏——着韩胜的案子由三司推事。 门下省复议审核后,便颁了下去。 是夜将要睡时,她才想起,戚照砚说等宴席结束后,有样东西要送给她,自己却临时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么想着,竟有些失眠。 这一夜也睡得很浅,次日不等春和来唤她,她已经起身了。 许是昨日京中大多官员都去参加了宇文宣和卢娘子的婚宴,翌日倒也没有多少事情要处理,不过申时,荀远微便搁下了朱笔。 心中想着大理寺那边的事情,便传了车辇去了大理寺。 到大理寺的时候,戚照砚同窦嵩以及刑部尚书陈敬年正商讨完事情,戚照砚目送陈敬年离开,一转身便碰着了荀远微。 他怔了下,和荀远微见过礼后,才装作无意地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大理寺?” 荀远微看着他,轻轻弯了弯唇角:“嗯,来见个人。” 戚照砚心中忽然一紧,出口却是一句:“见,见谁?” 荀远微笑睨着他,“怎么?我想见谁,还需要同你打招呼么?” 戚照砚低下头,心中一阵懊悔。 荀远微理了理袖口,“罢了,陪我走走吧。” 戚照砚应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出宫的道上,荀远微也没有开口,只是有意将步子放得很慢。 戚照砚心下又不太安定,没控制住步幅,差点撞到了她身上。 荀远微转过头来看着他,忽然问道:“戚观文,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戚照砚瞳孔一震,斟酌了下措辞,语气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殿下,是来见臣的么?” 荀远微看着他谨慎的模样,笑道:“我来大理寺怎么就不能是见人犯了?” “但是殿下并没有进去。” 戚照砚抬眼看着荀远微。 荀远微便也承认了,“嗯,就是,顺道,对顺道来看看你。” 她要出宫,走大理寺这边,一点也不顺道。 戚照砚心下了然。 荀远微补充道:“三司推事,你在其中的作用不小,我是担心,大理寺这地方,会不会让人想起从前那些不太愉快的事情?适应地如何?” 戚照砚沉吟了声:“本来是有些不适应的,但看见了想看见的人,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荀远微反客为主:“那你说说,你想见谁?” 戚照砚眸中也染上了笑意:“臣以为殿下会知道的。” 荀远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遂转了话题,朝他伸出手心:“你昨日说,要送我一件东西,是什么?” 第49章 眉间春 两人之间的氛围忽然添上了些暧…… 戚照砚没想到荀远微就这么直接地问出来了, 杏眼含春,眉目间尽是坦率,似乎两人真得只是单纯的君臣一样。 虽然他很清楚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在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心中还是莫名其妙地堵了下。 有时甚至他自己也要在内心诘问自己一番:戚观文,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么想着, 他便有片刻地失神。 以至于荀远微喊了他两声, 他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眼前人眉眼盈盈,分明握紧了袖子中藏着的东西,却又垂下眼睫, 轻声道:“臣不知殿下今日会来大理寺,也未敢想过这件事, 所以要送给殿下的东西,被臣落在家中了。” 荀远微听着他语气平和, 心中升起了短暂的疑虑却又被她按了下去。 “唔, 应当不是什么非常要紧的东西吧?” 戚照砚缓缓抬头:“那在殿下看来, 什么东西比较要紧呢?” 这句话倒是问住荀远微了。 倘若换作以前,她肯定毫不犹豫地回答——江山社稷。 如今在她心中,最要紧的依然是大燕的江山不错,但仅仅在她和戚照砚之间,似乎还隔着一道旁的什么东西。 戚照砚见她沉吟,再开口是语气中不免带了几分慌乱:“是臣思虑不周了, 殿下总归是有比臣更要紧的事情要忙,”他顿了顿, 又道:“臣以为殿下今日不忙的,遂寻思着回宅中为殿下取来……” 荀远微瞧见他说话间已经朝后退了一步,脱口而出:“罢了, 左右今日也没什么别的事情了,我同你一道去取吧。” 因为她也很想知晓戚照砚到底要送她什么。 戚照砚闻言,眸子中带着猜测之意,像是在确定荀远微的心思。 荀远微被他这并不算炽热的眼神看的心中有些许不自在,于是别开眼,转身道:“你若是再站在此处,那我可就要回公主府了。” 戚照砚连忙抬起头来看着荀远微,语气有些许匆忙:“殿下请!” 走了两步,荀远微上了自己的车辇,戚照砚却站在底下有些犹豫。 荀远微见他不上来,于是从旁边掀开帘子,问道:“怎么不上来?” “臣毕竟是外臣,恐怕有损殿下清誉。” 荀远微却轻笑了声,道:“怎么?你戚观文也要学班婕妤却辇么?” 戚照砚被她说的耳廓一热。 他怎么觉得现在是荀远微在有意模糊他们之间原本泾渭分明的君臣关系? 但这个问题无论他回答是或者不是,似乎都不大对。 左右斟酌下,戚照砚还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径直扶着车壁上了马车。 荀远微虽为长公主,但其实并不喜欢铺张,她的车辇也不大,最多容得下她和两名随侍乘坐罢了。 此时她坐在中间的主座上,戚照砚虽然已经想通过让两人在座位上隔开一段距离,以让自己的从车厢中萦绕的清香中剥出一丝清醒来,但整理好衣衫后,两人的衣衫还是有一部分的重叠。 他克制着自己的眼神不去看,正襟危坐着,脊背挺得很直。 车辇愈往长安城的南边,便愈是一些寻常人家的住所,路面也不似北面靠近皇城时那边宽阔平坦,偶有坑洼不平之处,车辇自然也就要颠簸几下。 戚照砚越想端正住自己的仪态,心中却越是紧张。 以至于某次车子跟着路面倾斜的时候,他一时没稳住,跟着惯性往□□去。 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撑住自己,却在无意间抓住了荀远微搭在裙子上的披帛。 荀远微看着他的手,转头笑睨着他,问道:“怎么?上次在我府上扯坏一条还不够,这次还要再扯坏一条么?” 一提起上次的事情,戚照砚霎时有些难堪,当即松了手,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后面倒也无事发生,但戚照砚却觉得平时并不觉得漫长的路,今天却走了很长的时间。 他很想问问自己,难道他不是因为很想和荀远微多待一会儿,才对荀远微扯了谎么?怎么遂了愿反倒想着逃避。 下一瞬,马车便停在了他家所在的巷子口。 巷子很窄,车子一进去便很难掉头出来了。 戚照砚先掀开帘子,下了马车,才扶着荀远微下来。 他一直走在落后荀远微半步的位置,她也默契地没有说话。 毕竟不是第一次来,又是几步见方的一进院,荀远微也就轻车熟路地进了他的屋子。 戚照砚请她坐在书房一侧的小案旁,又从一边的书架上取下茶具同茶叶,冲泡好才递到荀远微跟前。 未等荀远微说话,他先道:“殿下先用茶,臣去取要赠与殿下的东西。” 说着便出门拐进了自己的卧房。 在卧房中翻找了一会儿,才找出一个还算带着些拙趣的小木匣子。 也是方才在车上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这样直接送出去,未免有些太过于草率,故而才一回来便来了卧房寻个能看得过眼的小匣子。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早已打算送给荀远微的小物件,放进匣子后,又调整了好几遍位置,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却又怕让荀远微等太久,遂定了定神,将那枚匣子收进手中,回了书房。 他甫一进门,荀远微便笑着问他:“怎么舍得换茶具了?我上回来的时候,你家中还是那两只粗瓷茶杯,这次倒成了细腻的白瓷,若不是仔细观察,我当真以为你才上任御史中丞,便有人着急给你送礼,一送便是白玉茶具。” 戚照砚听出她是在打趣自己,便也跟着道:“怎么会?臣说过,臣只为殿下一人所用。” 荀远微闻言,也不由得弯了弯唇角。 “上次殿下离开后,臣便想着还是换一套茶具的好,毕竟若有人来,看着也不成样子。” 荀远微将那只茶杯捏在手中端详了两下,又搁在桌子上,刻意问道:“是么?” 戚照砚心底蓦然一沉。 果然,荀远微下句又提起往事。 “可是我怎么记得,我上次来寻你,恰巧碰上戚统,你家中可还是那套粗瓷茶盏,莫非这中间,还有人来探访过你?” 戚照砚蜷了蜷手指,说:“确实是那之后的事情了。” 荀远微也没有在这件事上多问,因为还有旁的事情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哦对了,我方才还想问呢,你这什么时候还有养花的闲情逸致了?” 荀远微说着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的一只盆栽,“看着像是梅花?” 戚照砚点头。 荀远微凑过去抬手轻轻拨弄了两下,“大燕淮河以南的地方,我倒是还没有去过,梅花这东西,我幼年在颍川的时候,有人给我父亲送过一盆,我瞧着新鲜,便和父亲讨了过来天天放在桌子上,但是没过多久便被我养死了,后来征战,也就没有这个心思了,没想到今日在你这里能瞧见。” 戚照砚看着她这副样子,一时没忍住弯了弯唇。 荀远微看着那叠簇在一起的花瓣,继续道:“不过你怎么想起来养梅花?长安可没有这东西。” 戚照砚在心中回答了这个问题。 大约是因为从前见着她,便想到了那句——一支先破玉溪春吧。 在荀远微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她身后,缓缓蹲下身,温声道:“殿下,回头。” 荀远微此时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以为是寻常的事情,却没想到,坠在她眼前的,是一只雕刻得分外精致的糖葫芦。 她不由得眸子一亮,从戚照砚手中接过那只木雕糖葫芦,在手中轻轻摩挲了几下,抬眼不无惊喜地问道:“这是你自己雕的么?” “是。” 荀远微将那个木雕糖葫芦放在手心里,道:“你怎么知晓我喜欢这个?” 戚照砚没忍住笑出声,“殿下忘了那回?” 荀远微看着他弯着眼睛,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立刻道:“不许说了!” “臣还没说是哪回。” 荀远微佯怒:“你再这般,我可就要起身走人了!” 戚照砚笑意不减,“那殿下好狠的心,拿了臣的东西,就翻脸不认人了。” 荀远微看着那只精致的木雕糖葫芦,最终还是道:“行了,看在它的面子上,我这次便不与你计较了。” 戚照砚循着她的话道:“那臣多谢它,也多谢殿下。” 这次荀远微主动同他说起缘由:“其实我很喜欢糖葫芦,但是我一吃甜的就牙疼,小时候是,现在也是,长安城中时兴的糕点小食我很想尝试,几次又望而却步,不过你这只糖葫芦,雕刻得真像,没想到你还擅长这些?” 戚照砚轻轻点头,“嗯,是舍妹从前贪玩,总闹着臣,臣便学了些。” 荀远微知晓他的妹妹失踪一事,看着他敛下眸子,便道:“抱歉,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戚照砚轻轻摇了摇头,问了句:“那,殿下喜欢吗?” 荀远微怔了怔,“喜欢什么?” 两人之间的氛围忽然添上了些暧昧旖旎。 戚照砚正要启口,外面却先传进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声音。 “戚六郎?” 戚照砚听到声音,眸间的笑意瞬间就尽数消散,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来人正是宇文宣:“原来你在家啊。” “什么事?” 宇文宣一把拨开他,“别这么小气啊,连门都不让我进了?” 他一进门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人,但荀远微此时并没有转头,仍是对着那盆梅花拨弄那只木雕糖葫芦。 宇文宣一时也没认出来,只转过身去,没心没肺地同戚照砚道:“好你个戚老六,拒了我的酒席,是在家里私会娇娘啊!” 第50章 长相思 “因为,此物最相思啊。”…… 宇文宣说话间已经挪步到了戚照砚跟前, 余光又不经意扫过了荀远微面前的那盆白梅盆栽,直接忽略了戚照砚示意他别说了的眼神,反而在戚照砚面前站定。 “戚老六, 我说呢,我说你知晓我要被调回长安的后, 给我来信为什么要让我从益州给你移植一盆白梅来, 还点明了要峨眉竹叶青, 我不疑有他,千里迢迢从益州带回来,一路上就怕你要的白梅盆栽哪里磕着碰着了, 却万万没想到,你这是用来讨女娘欢心的啊?” 宇文宣一边上下打量戚照砚, 一边数落他。 戚照砚压了压眉头,“宇文宣。” 宇文宣偏在他面前昂首挺胸, “我怎么了?我偏要说!还有, 难怪你昨儿在我婚宴上, 还问我,是不是在其他人看来,你很难相处,我当时问你,你还不承认,感情你这已经把人拐到家里了啊, 真有你的!” 对于宇文宣而言,好不容易捉到戚照砚的尾巴, 自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 “老实招来,什么时候的事,谁家的?” 他话音刚落, 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戚照砚有些尴尬,但还是侧过了身子。 宇文宣才欲启口,待看到桌子旁坐着的那人时,大惊失色。 “殿,殿下……”他说着便要行礼。 荀远微侧坐着,这么半天又没有说话,宇文宣是当真没有想到他口中的“娇娘”是文穆长公主。 他一时冷汗直流,着急忙慌地便想跪下。 “不用跪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听到荀远微这声,宇文宣才如蒙大赦一般地又站了起来,但却和方才完全两幅模样。 他私下里没有见过荀远微,只是在上朝的时候,隔着众位公卿的面遥遥地见过她一面,荀远微在他心中,也只有在朝上威严的一面,这种威严,并不亚于他的父亲宇文复。 见着荀远微没说话,他心中更是不安,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他不会要完蛋吧? 于是宇文宣伸手扯了扯戚照砚的袖子,稍稍抬头看向他,“你怎么不早说啊。” 戚照砚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 宇文宣莫名其妙被他噎了下,但事实似乎是这么个理。 荀远微缓缓朝这边走来,站在两人面前,道:“看来宇文郎君还是新婚燕尔,身上的少年气还没收。” 宇文宣连忙拱手:“还请殿下恕罪,臣,臣并不知晓是您,本想着只同戚六郎开个玩笑的。” 荀远微想到他方才的话,弯了弯唇,道:“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宇文宣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试探着看向荀远微,问道:“那个,殿下,臣忽然想起来臣还有别的事情,便不叨扰您了。” 荀远微点头应了声。 宇文宣立刻转身离开,路过戚照砚身边的时候还不忘瞪他一眼,一幅你给我等着的样子。 荀远微与戚照砚并肩站在一处,看着宇文宣匆忙离开的背影,感慨了句:“我上次见他,是他来廷英殿述职,我当时还想着,没想到他虽然年轻,却是个心思细腻能做事的,直到今日才见着他私下里的模样。” 戚照砚想到宇文宣方才那些话,也不知道荀远微有没有误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先应着她。 荀远微看着他这样,忽然问了句:“不承认什么?” 戚照砚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看着她,“请殿下明示。” 荀远微仰头看他,追着他刻意躲避的眸光,“宇文宣方才说的,你昨日在他的婚宴上没有承认什么?” 戚照砚瞳孔一缩。 这样他怎么和荀远微直接说,只好迂回着避过去:“一些没什么值得探讨的私事而已。” 荀远微这次倒是没有纠缠着这个话题不放,又指了指桌子上放着的茶具,问道:“桌子上的茶具,今天是头一回拿出来用吧?” 戚照砚知晓她这是看出来了,遂不做隐瞒,却换了个说辞:“殿下知晓的,臣因为从前的事情,鲜少有人会来家中寻臣的,这处宅子,殿下来的次数最多。” 荀远微好整以暇地问:“最多?满打满算,我这也不过是第三次来你家中。” 戚照砚这次倒没有否认。 荀远微转身看着他,问道:“那我可否认为,白梅和峨眉竹叶青,也是为我准备的?” 戚照砚将目光偏转过来,两人的视线有短暂的交错。 他这次不置可否。 荀远微歪了歪头,问道:“那你这算是讨好文穆长公主,还是取悦荀远微?” 戚照砚浑身一僵硬。 她这是在干什么? 只做君臣,平心而论,他并不甘心,但若是说进一步模糊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又不到时候。 荀远微没有等他回答,只是将手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并不着急要这个答案,因为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回答。” 戚照砚更摸不透她的心思。 荀远微说完这句,也没有多留,走下了他屋子前的台阶,又踅身说:“白梅很好看,茶也好喝,我很喜欢。” 她说着将手中的木雕糖葫芦在戚照砚面前晃了晃。 这次倒是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只是步子放得很慢。 戚照砚几次想追上去,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只是立在屋檐下,看着荀远微离开了自己家。 回了公主府用过晚膳后,荀远微难得没有叫沈知渺陪在旁边,而是自己一人坐在殿中,在手中细细把玩那只木雕糖葫芦。 她想起了戚照砚那会儿说的话。 他说自己的妹妹曾经也喜欢这些小玩意,所以他才会雕刻的。 关于他妹妹的事情,荀远微听过一些,但是从三年前戚照砚出事,那个小娘子便没了消息,如今也没能找回来,恐怕是凶多吉少。 对于东海戚氏而言,她回来也没有了倚仗——母亲早逝,父亲战死,在她看来,兄长或许也战死了。 想到这里,荀远微轻轻叹了口气。 才想将那只木雕糖葫芦收回去的时候,她却忽然想到了个人。 是长治二年那场大战结束后不久,她手下的副将谢定澜清早在武州城门口捡回来的。 小娘子被捡回来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木雕小兔子,无论怎样都不肯松手,那只小兔子上沾满了污泥和血渍,她却宝贝得紧。 荀远微问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家中可还有人的时候,小娘子只是摇头,却一脸戒备地看着她和谢定澜。 谢定澜哄了她许久,她才肯哭着说:“我没有家人了,家里遭了难,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谢定澜有些手足无措,又是给她拍背顺气,又是柔声安慰的。 “没有关系,你可以留在武州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小娘子仿佛和谢定澜分外投缘一样,扬起头看向她,眸中尚有泪花闪烁,却问道:“真得么?” 谢定澜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为她擦干净了眼泪,“当然是真得,但是你要告诉我你叫什么?” 小娘子想了想,像是纠结了半晌,最终也没有说自己到底叫什么,只是说:“我曾在家中行九,可以叫我九娘。” 谢定澜想了想,说:“九娘不好听,我以后叫你小九好不好?” 九娘轻轻点头,又问道:“那我叫你什么呢?” 谢定澜看了荀远微一眼,目光转向九娘,“我叫谢定澜,你想怎么叫都可以。” 九娘沉吟了声,轻声问:“澜姐姐?” 谢定澜愣了下,看向荀远微:“殿下,小九唤我‘姐姐’!” 九娘低垂下眸子不说话。 谢定澜认了个妹妹后高兴得不得了,几乎要给武州、云州两州的将领炫耀完了,没过多久,没有人不知道她谢定澜认了个妹妹。 后来九娘留在军中,偶尔帮一些受伤的将士包扎,军中的老军医也说她聪明伶俐,又有天赋,问她愿不愿意同自己一起学医。 九娘便看向谢定澜,说:“如果能帮到澜姐姐的话,我愿意的。” 荀远微记得,九娘后来在武州的时候,对当时紧紧攥在手中的那只木雕小兔子一直不放手,有时候跟着谢定澜在军队中的时候,也会握着那只小兔子坐在沙丘上,托腮看着月亮。 谢定澜问她是不是想家里人了,她点头又摇头。 谢定澜怕她伤心,便也不再提了。 想到九娘,荀远微又看向自己手中的糖葫芦,忽然眼睛一亮,于是铺开纸,提笔写了一封信,写完又将春和唤来,和她吩咐:“你将这封信传到武州去,用我们自己的法子,要快。” 春和并未多问,只是照做。 翌日到了宫中,荀远微又和春和道:“你一会儿找空去吏部一趟,我想知道戚照砚的生辰。” 春和速度很快,领命后不过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她将一张纸递给荀远微,上面是抄写的戚照砚在吏部档案上的相关记载。 荀远微点在日期上,念了句:“四月初三,还有一个多月。” 春和一时有些好奇,她总能感觉到长公主殿下对戚照砚的不同寻常之处。 “殿下,是打算给戚中丞备生辰礼物么?需不需要奴婢准备?” 荀远微没有否认。 殿外忽然有个小内监道:“殿下,娘娘问您中午可否去蓬莱殿用膳,说是今日有您喜欢的菜式。” 荀远微转念一想,也许可以问问嫂嫂,是怎么给哥哥准备生辰礼的,便同意了。 她到蓬莱殿的时候,菜刚上齐。 萧琬琰等她走进了才看着被她挂在腰间的那个糖葫芦,笑道:“原来是只糖葫芦啊,我还当是一串红豆呢。” 荀远微不解,却笑问道:“嫂嫂怎么会以为是红豆?” 萧琬琰看着她,说:“因为,此物最相思啊。”魔/蝎/小/说/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鹊踏枝 “不是玩玩,那便是想要让他做…… 荀远微闻言, 夹菜的动作稍稍顿了顿,眼睫不自觉地往下低垂一番,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自己腰间的那个糖葫芦挂坠。 虽然她也想不明白, 为何在萧琬琰说出这句的时候,她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戚照砚的身影。 在这一瞬间,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许久没有过的怯意, 只好打算将此事就这么搪塞过去:“许是嫂嫂离得远, 当然,也是这个挂坠太小了的缘故。” 萧琬琰便顺着荀远微的话问道:“哦,那是宫中哪位巧匠雕刻的?颖王妃前几日刚给颖王生了个儿子, 过段时间便要满月了,我还寻思着要送个什么过去聊表心意呢。” 荀远微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想了想,还是打算和萧琬琰实话实说:“是别人送的。” 萧琬琰看着她弯唇一笑, “那这礼物送得可真是别致, 我原以为要讨好你, 就算不送金银珠宝这样的俗物,也应当送一些名卷孤本、金石、再不济也得是顶好的茶叶,不曾想你倒是对这么个木雕的小糖葫芦看得紧,还特意挂在腰间。” 荀远微耳尖一红,却不抬头,只说:“嫂嫂惯常会打趣我。” 萧琬琰往自己面前的小碗中夹了一筷子菜, 看着荀远微不停的小动作,一时失笑:“我瞧着能让你将这个小糖葫芦挂在腰间的, 是因为送你这个木雕的人吧?” 荀远微心尖一颤,明明萧琬琰也没有说是谁,但她心头却跟着泛上来一阵紧张来。 良久, 才嘟囔了句:“嫂嫂误会了。” 萧琬琰果然接了句:“我却不知道,我误会什么了?” 荀远微没说话,却悄悄扯了扯自己腰间的挂坠。 殊不知这个小动作被萧琬琰尽收眼底:“其实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以你如今的地位,喜欢谁直接收进府中当面首就是了,若是觉得面子上不好看,给个散官闲职哄哄也就是了,不讨喜了找个新的便是了。” “不是的嫂嫂,我从来没有想玩玩。” 荀远微说完这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话,身子忽然一僵。 但她还没想好如何补救,萧琬琰却先问道:“不是玩玩,那便是想要让他做驸马了?” “没有。” 荀远微想了想,还是低声道。 被萧琬琰这么一说,她忽然觉得自己都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对戚照砚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了。 她在年少时听闻过戚照砚的声名,也读过他的文章,但那个时候,既是羡慕他可以得到当世大儒的指点、钦慕他的才华,但更想同他好好切磋一番。 至于三年前救他,她总是觉得是因为觉得当年奚关檀州一战有蹊跷,可平心而论,她回京这段时间,又没有真正问过戚照砚关于那场战役的具体细节。 他们之间,似乎早已超出了寻常君臣应该有的态度。 想到此处,荀远微也不由得咬了咬自己的唇,缓缓抬头看向萧琬琰,道:“嫂嫂,如你所说,以我的身份,想养个面首确实简单,但这无异于是毁了他的前程。” 驸马本就不能有实权,她现今又手握大权,侍奉在她身边的男子,也必然要放弃自己的前途,这对任何一个稍有才学的郎君来讲,都是不划算的。 “所以,我也从没想过成婚这件事,毁人前程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萧琬琰点了点头,“我是瞧着你回京后待那个戚照砚颇是亲近,故而有此一问。” 听到她提戚照砚的名字,荀远微飞快地避开眼神去。 毕竟自己想到的,和被萧琬琰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提出来的,是不一样的。 “虽说我本不打算干涉你和前朝的事情,但还是想提醒你,从去年冬天你去查朱成旭的遗物,惹了风寒,由戚照砚送你回来,到前段时间,你在郊外醉酒他将你送回公主府,若说你宁可开罪崔延祚,力排众议让他主持贡举是因为看重他的才华,那他一个外臣,竟能在你府上留宿这件事,的的确确是有些过从甚密了,你要知晓,这对你的名声和你百年之后史官对你的记载评价的影响。”萧琬琰的语气中听不出来责备,只有浓浓的担忧。 荀远微默了默。 萧琬琰看着她这样,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即使大燕民风开放,但古往今来,史官对一个女子最大的诋毁便是用她的闺私之事做文章,不论她的政绩有多出色,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只会是关于她的这些事,但放在男子身上,这些偏偏是让人忽略到边角里的,”她顿了顿,“所以我方才试探你的意思,便是想同你说,你若是真得对他有别的心思,无论是想让他做驸马还是当面首,改个闲职,也就顺理成章地收进去了,若是想同他成为盛世君臣,便要与他划清楚君臣之间的界线。” 荀远微听着萧琬琰说完这些,才转头看向萧琬琰,颇是不解地道:“可是嫂嫂,我从未想过拿这件事开玩笑,无论是自己的清誉还是他的前程,换句话讲,旁人的言论和评价,当真那么重要么?我以为,只要我真正能为大燕百姓谋得福祉,便不会有人关注我的私事。” 萧琬琰的语气也跟着柔和了下来,“我原也不是怪你,只是稍稍点你一两句,毕竟,盛名之下,必有误解。” “盛名之下,必有误解。” 荀远微轻轻将这两句念了一遍。 萧琬琰清楚荀远微毕竟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娘子,她这个做嫂嫂的,也只能代替兄长偶尔劝她两句,索性转了话题:“罢了,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要你自己想清楚想明白的好,我今日唤你来,本也不是因为这件事。” 荀远微便也跟着暂时将心绪收了回来,抬眼看向萧琬琰。 “和你前段时间收进府中的那个女待诏有关的那个人口拐卖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荀远微咬了咬筷子的尾巴,整理了番思路,道:“今日大理寺窦嵩那边呈上来的奏章上说那个本涉及到替考的韩胜在牢狱中不堪重刑将一切都招了。” “怎么说?” 荀远微想到这件事便觉得不可思议,和萧琬琰复述的时候,也是越说语速越快:“韩胜说,自己是五年前从北方来的一个诱口手中买来的知渺,她起初还担心这么强买来的,一没有过所,而没有奴籍,若是被官府查到了,自己怕是要坐牢,那个诱口告诉他说,自己手中的这些个女娘‘干净’得很,都是从北方交战的地方或者遭了灾的地方拐来的,并不在大燕任何一级的官府的户籍册上面,也就是说没,是没有身份的,他这才放心买了。” 萧琬琰却皱了皱眉,问道:“北方,交战地和遭灾的地方?” 荀远微应了她这句,道:“但我疑心恐怕不止北方,但关于那个诱口,韩胜说那人比较神秘,他也不知道底细,但他告诉我,那个诱口,每年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都会来邛州这块一次,将北地拐来的妇孺卖到这边,再从这边拐一些回到北方,我已经打算让人去邛州查一查此事了,具体的,还是要捉到这个诱口,才能接着查其他的事情。” 萧琬琰没有反对,“这倒也好。” 荀远微思索了一番,又道:“窦嵩问韩胜为何这几年益州地方上核查的人口的时候没有查到他身上,他也没有隐瞒,承认了自己给益州的知州长史送过礼物,加上这些人自己手上也不干净,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也已经传旨让剑南道观察使仔细核查此事,若是真与此事有关,怕是要将人带回京中并案审理。” 萧琬琰听到她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便也没有多问,只说:“你做事我素来放心,但是你要记得,大燕立国不久,许多事情点到即止,破除陈年旧弊,也非一日之功,即将到来的春狩,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 荀远微弯了弯唇,“我知道的,嫂嫂。” 虽然萧琬琰后面也没有再提过她和戚照砚之间的事情,但她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去想这段时间和戚照砚之间的种种。 她在萧琬琰跟前否认了她对戚照砚的心思,但她心中如明镜一般,她清楚,她对戚照砚已经超过了君主对臣子应有的态度。 可她做不到将戚照砚直接收进自己府中,这是有悖于她的初心的,她本来就是想让他发挥自己未尽的才华,为自己效力,几番纠结犹豫之下,她最终还是将本来挂在腰间的那个小糖葫芦收进了盒子中,妥善地放进了自己的柜子上,而不是像前两日那样挂在腰间。 既然没有办法将所有的心意袒露,那便只好以最温和的方式让自己不要想起来。 可是她差点忘记了,是她将戚照砚任命为御史中丞的,也是她给予他的直陈君主的权力。 故而在隔日,春和在外面通报戚照砚想要见她的时候,荀远微陷入了挣扎和犹豫之中。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她桌面上的那几颗经历了一个冬天已经干枯的桂圆上。 本都想说一声“不见”了,但又想到,现在毕竟是在廷英殿,万一他有什么公事要呈报呢? 荀远微最终还是和另一个自己妥协了,“让他进来吧。” 说完随手捏起那几个桂圆,丢进了殿中的炭盆里。 戚照砚进来行礼前,目光一瞥,刚好看见炭盆边缘的一颗桂圆。 他抿了抿唇,按着规矩行过礼后,忽然抬眸问荀远微:“殿下,是不想见臣么?” 第52章 柳梢青 “臣只是希望殿下能够得偿所愿…… 荀远微为了怕自己失态, 才握起来的朱笔就这么一顿,险些弄污了手底下压着的奏章。 她素来知晓戚照砚擅长洞察人心,可她方才明明都没有抬头, 他又怎能这么明白地道出自己的部分心思。 只是这句让她一时也想问自己一句——到底想不想见戚照砚? 戚照砚站在阶下,看着荀远微撑着头却一言不发, 不由得问了声:“殿下?” 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荀远微才从短暂的失神中回过神来, 而后将朱笔搁在手边放着的砚台上,缓缓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何事?” 戚照砚听见她颇是冷淡的声音, 心下蓦地一慌。 荀远微的语气,就像是三年前将自己从奚关外救回来那次一样, 带着疏离与君主身上不加以掩饰的……冷漠? 戚照砚在心中反复斟酌,才找出来这么一个可以用来形容堂上坐着的人的神容。 但这些毕竟只能算是自己的私心, 他只好先敛了敛自己的神色, 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 才道:“殿下,臣今日来,是前几日宇文宣将他在益州司马任上查出到的有关人口诱拐的证据交给了臣,因无论是他从前的职位,还是现在在兵部的职位,如要直接上报此事必要经过中书, 且有越职之嫌,臣恰巧负责监察此案的审议, 故而宇文宣将查出的证据交予了臣,臣做了简单的整理后,如今呈递给殿下。” 荀远微听见戚照砚通报正事, 便暂时将自己的思绪回拢,本想让春和或者沈知渺将他要呈递的奏章拿上来,朝周遭环视一圈,才发现两人皆被自己支走了。 戚照砚自然也留意到了眼下的状况,按照荀远微往日的习惯,应该是会让自己直接传上来的,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又隐隐升起一丝期待来。 但荀远微并没有这么做。 她朝着廷英殿的殿门口招了招手,唤进来一个在殿外侍奉的婢女,让那个婢女将戚照砚手中的奏章和整理好的证据呈上来。 戚照砚的身子不由得一僵。 虽说奏章还是呈递了上去,但他在抬头时却不忘观察一番荀远微的眼神。 荀远微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从婢女手中接过奏章和书册,翻开后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她越看,眉心蹙得越紧。 她原本以为,像沈知渺这样的事情应当只是个例,却没想到在益州以南的邛州等地竟如此之多,她不由得想起了年前的定州一案,当时便是由程拱寿提出的,在长安户部留存的记账册上的户口数远远少于定州地方上的户口数,以至于大量人口被隐匿,加上灾情勘测的谬误,才出了那样的事。 只是当时因为朱成旭和郑惜文的死,那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荀远微心底一惊。 她将手中的奏章和书册合上,看向戚照砚,问道:“我记得去年冬天,是你劝我将定州的事情暂时稳在定州,不要往下延展,如今怎么又主动将此事呈递上来了?” 戚照砚垂了垂眼,“因为这是殿下的心愿,不是么?” 荀远微一怔。 确实是,她要将荀家的江山坐稳,这些簪缨世家的是她必须要清理掉的。 戚照砚没有等她的应答,又轻声道:“臣只是希望殿下能够得偿所愿。” 荀远微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 萧琬琰昨日和她说过的话还回响在耳侧,她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 可眼前之人的语气又是这样的真挚、诚恳。 君臣之间,注定是有天堑的。 荀远微想到这里,又将眸光撤了回来,将奏章留了下来,把记载着证据的书册交给身边侍奉着的婢女,也不抬头,只是道:“此事我已知晓,你也负责审理此事,我之后便将韩胜案、邛州府衙受贿案以及这个案子并案,继续交给你和窦嵩和陈敬年处理。” 戚照砚以为自己说了那番话后,荀远微总该会和从前一样有些表示的,但是并没有。 他有些怔忡地从婢女手中接过从婢女手中接过荀远微还给他的东西,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荀远微接着道:“三件案子并起来查,后面你们应当也不会轻松,你虽然是御史中丞,倒也不必时常跑来廷英殿,政务上的事情写成奏章直接递上来就是了,若是我对案子有所疑虑,会命人召见你们,或者亲自去大理寺和刑部。” 戚照砚有些惊惶地看向荀远微,却发现他根本没有看自己一眼。 荀远微方才的话一出,让他的思绪,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忽然被丢进冷水里一样,发出“呲呲啦啦”的声音。 他脑海中流转过他们这段时间来的所有过往——是京郊驿馆中的初见、荀远微数次亲临他的宅子、年前在城外的风雪中的相携、石洞中她与自己的每一句、大兴善寺的观音殿前两人手中一模一样的签文、大理寺的那次,乐游原上的风似乎还缭绕在他耳边,但一切又都不同寻常了起来。 戚照砚只觉得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坠下。 最后他听到自己鼓起勇气问了荀远微一句:“臣冒死问一句,是臣哪里做得不对么?” “没有,戚中丞想多了。” 这是荀远微地回答。 戚照砚攥紧了手,他只觉得耳边空荡荡的一片,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回响:“臣明白了,臣告退。” 荀远微看着他往后退了几步,慢慢地转过身去。 这个动作,他仿佛做的缓慢极了,像是在等着她挽留一般。 她有些“徒劳”地伸了伸手,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动作,又将手收了回来。 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来,看向廷英殿的门口,恰巧一阵风掠过,带起了去年冬天没有落尽的枯败叶子。 也不见戚照砚的身影,如同他从来未曾来过一样。 荀远微一时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像是有绣花针细细密密地扎着自己的心一般。 此时沈知渺正好捧着一堆文书进来放在阶下自己的位置上,看见她偏过头去,大口大口地呼吸,以为她是身体不适,连忙跑过去抚了抚她的后背,为她轻轻顺着气。 “殿下这是怎么了?可否要臣去叫人传太医?” 荀远微摇了摇头,说:“无碍。” 和沈知渺说出这句的时候,她才惊觉,自己此刻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沈知渺看着她直起身来,还是甚为担忧,遂关切道:“殿下眼睛怎么这般红,是昨夜未曾睡好么?” 荀远微闻言,眨了眨眼睛,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刻意压制住的情绪此时早已从心头蔓延上了眉目间。 她怕她出声哽咽,故而清了清嗓子,才同沈知渺道:“或许是昨夜熬得有些晚的缘故,没有什么大事。” 沈知渺点了点头,很有分寸地没有问下去,只说:“初春时节,长安确实干燥,臣前两日才买了些枸杞、决明子并金丝菊,倒也不必熬成药,臣回去后煮成水,殿下若是觉得苦涩,或许加点冰糖会好一些,殿下看奏章毕竟劳累,这些草药都是可以明目的。” 荀远微轻轻颔首:“那就麻烦你了。” 沈知渺笑道:“殿下愿意听臣一言,是臣之幸,更何况,投桃报李的道理臣还是明白的,臣能有今日,全然是因为殿下的慈悲心肠,能为殿下做点什么,臣求之不得呢。” 荀远微被她惹得轻轻牵了牵唇角。 她以为自己短暂地从方才难以言说的悲伤心绪中脱离了出来,于是拿起手边放着的玉玺,才要往上加盖,却被沈知渺拦住了。 “殿下是不是拿错印玺了?” 荀远微看向被自己捏在手中的印玺,是用以给诸侯册封赏赐的“皇帝之玺”,而非平日里批阅奏章发布诏令的“天子行玺”。 这两枚印玺的外观差别极大,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混的。 荀远微一时有些尴尬,便接着沈知渺方才的话口继续道:“许是近来开春,庶务繁冗,一时有些看花眼了吧。” 但只有她自己心中知晓,自己的心中是一片空荡荡的,就像是弄丢了什么一般。 沈知渺将正确的印玺递到她手中,看着她在上面加盖好,才从她手中接过那份奏章,放在旁边整理好的一摞奏章上面。 在这个过程中,她看见荀远微的手心处沾了点朱笔的红色印记,多少也猜出了她是有些走神,遂旁敲侧击地道:“殿下确实辛劳,过几日便是上巳节了,长安或许会热闹一些,那日正好是百官的旬休日,殿下不妨也出去放松一番?” “上巳……” 荀远微轻轻呢喃了声,又道:“我知晓了,你有心了。” 沈知渺笑着摇了摇头。 上巳节那天,荀远微先到了宫中和萧琬琰问了安,又关心了一番小皇帝的功课,才乘着车辇出了宫。 三月三,上巳节,长安街上人确实多,即使她的宅邸远离东西两市,却也依旧能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 车夫将车辇停在公主府门口,荀远微如寻常一般挑起车子的帘子下了马车,却看见自己府门口的柳树下站着个人。 此时那棵柳树的叶子已经全部绿了起来,柔柔软软地垂下来,拂过柳树下站着的那人肩头。 阳光隔着柳树间的罅隙落下来,照亮了那人的脸庞,冲淡了他周身的冷淡气质。 公主府的屋檐上不知何时有一对喜鹊筑了巢,荀远微也没有教人去掏,此时也叽叽喳喳地叫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一些都是这般的平和宁静。 荀远微在看到戚照砚的时候,却不由得红了眼眶。 但她还是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去,站在他两步以外的位置:“你怎么在此处?” 戚照砚颔首低眉:“今日上巳,碰碰运气。” 第53章 春欲晚 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恰此时一阵风吹散了吹落在戚照砚身后的柳枝, 带着暖意的阳光就这么疏疏落落地洒满了他半边肩膀,连带着让他的面部轮廓也渐次蒙上了一圈朦胧的光晕。 他着着一身水青色的襕衫,腰间还别着一只腰扇, 发上绾着一支简单的木簪,说完这句, 便像是在等荀远微的回音一样, 久久没有出声。 荀远微本不想将目光投过去的, 但还是没能忍住。 她看着站在柳树下的戚照砚,琢磨了半天,才想出适合他此时状态的描述—— 他抿唇不语的模样, 便像是一封已经写满关切之语,却不知该寄往何方的信笺。 这个比喻刚从荀远微脑海中浮现出来, 她心中蓦地软了下。 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仿佛过了许久, 她才回过神来。 “碰运气, 为何来公主府?”荀远微克制着自己的心绪, 没有使她往前走。 戚照砚这才缓缓抬眸,轻声道:“臣以为殿下会明白的。” 荀远微别过眼去,摇了摇头:“我不明白。我说了,若是案子有新的进展,我会传你,或者亲自去官署, 更何况,今日休沐, 你也没必要这般。” 她越说越快,心中生出了一丝紧张和逃避,甚至说完这句, 她便踅身,想要往公主府的台阶上走去。 却不防戚照砚在她身后道:“难道在殿下看来,臣找您就单单是为了公事么?” 荀远微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和他说过的公事和私事之分,一时没忍住顿住了脚步,却未曾回头。 她听见身后之人挪动了下脚步,似是在往她这边来。 果然,不过片刻,她就听到了戚照砚说:“殿下说过,廷英殿之上,你我是君臣,没有说过出了宫禁之后,臣斗胆……” 荀远微忽然转过头来看向他,带动了发髻上的步摇晃动:“斗胆什么?”她定了定神,看向戚照砚,“你也曾同我说过,先君臣。” 戚照砚默了默,有意地略过了她的后半句,只说:“臣斗胆,请殿下同度上巳。” 上巳节,按大燕的习俗,应当是想互通心意的郎君和娘子一起同游踏青。 荀远微攥了攥手,稍稍往后撤了一步。 因为方才她和戚照砚靠得实在有些太近了,近到似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一般。 她怕自己一时没有遵守好自己划给自己的君臣界限,怕自己反悔,怕这段时日的隐忍都付之一炬。 见荀远微做出这样的动作,戚照砚又不自主地往她腰间看去。 那里原本是挂着自己赠与她的那枚木雕糖葫芦的,此时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他不由得开口问道:“殿下不是说对那只木雕糖葫芦甚是喜欢吗?” 荀远微只应了声:“嗯。” 戚照砚舒了口气,问道:“臣记得殿下之前是戴在身上的。” 荀远微克制着自己的语气,极力地让其听起来没有什么波澜:“我收起来了,”说完这句,她像是又怕戚照砚多问,又补充了句:“这毕竟不合礼制。” “不合礼制,殿下指的是共度上巳,还是佩戴那枚木雕糖葫芦?” 荀远微回答:“都是。” 此时她的鼻尖已经漫上了一层酸涩,心中更是一番天人交战。 细风拂过发梢时,她听见自己说:“你如今既然是御史中丞,所言所行,也得多多注意,君臣同游上巳,传出去,终究是要惹人非议的,为了你的清誉,还是早些离开吧。” 她说完便再次转身,提起裙角,步履有些匆忙,想要早些回公主府,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她万万没想到,戚照砚会伸手直接攥住她的小臂。 她的步子顿在了原处。 这次戚照砚不是像从前的许多次那样,只是揪着她的袖子披帛不不防,是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袖,抵达她的皮肤,更往深处,抵达了她的心间。 荀远微深吸了口气,“放开。” 身后之人的动作并没有松开。 荀远微想到,自己住的这片,到底连着朝中的许多高官重臣,她最终还是回过身去,看向戚照砚。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然看到戚照砚的眼睫上有一颗小小的晶莹。 那一瞬,她再次清楚地感受到了痛感。 “你……” 她开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戚照砚开口道:“殿下怕人非议么?” 荀远微自然是不怕的,她是长公主,别说和哪家郎君亲近了,即使是豢养面首,也不敢有人多说一个字,她担心的,是戚照砚的清誉。 故而她没有回答戚照砚这句,只道:“难道你想被人冠上‘媚上’污名么?” 戚照砚闻言,忽然扯了扯唇角,松开了荀远微的手腕。 他心中想的是:那也要看媚谁。 于是他抬眼看向荀远微,神情中隐隐有着孤注一掷的勇气:“臣这几年所遭受的非议,并不差这么一次,这些对于如今的戚照砚来讲,也不重要。” 荀远微却避开了他的目光,稍稍往后退去。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素日里对她恭敬、温顺到极致的臣子,此刻竟然往她跟前逼近了半步。 她又往后退去。 但她退一步,戚照砚进一步,退两步,戚照砚进两步。 荀远微最终停下了自己的步子,道:“戚照砚,作为臣子,你今日,已经逾矩了。” 戚照砚飞速地接上了她这句,反问道:“可殿下若只把臣当作臣子,又何惧旁人会非议?” 此话一出,周遭的氛围悉数阒寂了下来。 这句话也像是在鞭笞着荀远微的内心一样。 若她真得对戚照砚没有别的心思,又怎会一日日的自欺欺人呢? 戚照砚见她不说话,心头染上浓浓的后悔。 这次是他主动朝后退了几步,两人之间,又恢复了原先的距离。 就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戚照砚的语气有些颤抖:“今日是臣失态、失礼、失敬,请殿下恕罪。” 荀远微听见他这句,喉咙中也如吞了针一样。 他们之前,分明是她先拨开君臣之间的这层帷幕的,如今又是她“毫不容情”地,将这层帷幕变作铁门,在戚照砚面前重重甩下。 她站在原地,像那次在廷英殿一样,看着戚照砚朝自己行礼后再转身。 荀远微到底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朝他喊了声:“戚观文。” 听见荀远微叫他的表字,那道背影,恍惚间僵了下,才带着试探的意思转过来,而眼神中,又分明尽是期待。 荀远微跑到那颗柳树下,抬手折了一条柳枝,又朝这边而来。 戚照砚眸子睁大,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折柳,者留,殿下这是希望臣,留下来吗?” 他的尾音落得很轻,像是不敢让自己再多有期待一般。 荀远微却说:“上巳节,祓禊去灾。” 戚照砚没有想到荀远微会这么说,不由得垂首,有些自嘲地牵了牵唇,双手接过:“臣多谢殿下。” 而后他握着荀远微赠与的那枚柳条再度转身。 而这次,荀远微并没有出言相留劝。 上巳节,还有个习俗便是曲水流觞,长安稍微有点名望的家宅中,都摆了流觞宴,用以招待宴请的来客。 但往日根本合不来的崔延祚和郑载言,竟然也凑到了一起,却不是在流觞宴上,而是在一处雅致的会客厅中。 崔延祚为郑载言斟了一杯酒,平推到他面前,道:“郑公,虽则你我往日在政见上多有相左之处,但如若有共同威胁你我的事情,想来郑公也不会坐以待毙吧?” 郑载言比崔延祚能大上一辈,也不曾端着,只是接过了他推过来的酒,一口饮尽,便也算是给了崔延祚这个面子。 崔延祚这才皮笑肉不笑地道:“从那位长公主去年年底回京以后,京中的事情便是没有断过啊,去年的定州案,折了惜文,前不久的贡举案,我家也多少受了牵连,如今又扯出了这邛州诱口的事情,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知道郑载言能听懂他的意思,毕竟诱口这件事,荀远微已经下诏让查诸道诸州的户籍了,这么大刀阔斧地查下去,迟早会出事,那些被藏起来的生意,也势必要重见天日。 郑载言冷哼了声:“那位也不是吃素的,经过了这两次,如今大理寺、刑部、御史台我们可都很难插进去手了,再想故技重施,怕是,难如登天。” 崔延祚却摇了摇头,道:“谁说我们一定要从刑狱上入手了,这都不过是扬汤止沸罢了。” 郑载言眯了眯眼,并不表态,只问崔延祚的意思:“那你想如何?” 崔延祚看向他,意味深长地说:“春狩就要到了,不正是,清君侧的好时机?” 郑载言对此未置可否。 戚照砚离开后,荀远微虽然回了公主府中,心中却诸般不是滋味。 她伸手摸向自己的手腕,那里仿佛还残存着戚照砚手掌上的体温。 戚照砚说过的话还回响在她耳边。 她有些心烦,遂朝外面喊了声:“知渺。” 进来的是春和,“殿下,沈待诏托奴婢转告您,她今日同李衡将军,有约,怕是不能随侍殿下身边了。” 荀远微挥了挥手,“知道了。” 春和又退了下去。 过了会儿,她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索性出门:“套车,去曲江池。” 到曲江池的时候,外面尽是嬉笑玩闹声,而外面越是热闹,她便觉得周遭愈加空荡。 下车后,她鬼使神差地朝一边的亭子看去——又是那道熟悉的身影。 遥遥可以看见他面前尽是酒坛子,手中动作不停。 这次荀远微竟没有忍住,直接朝那边走过去,一把夺过戚照砚手中的酒壶:“不许喝了!” 戚照砚怔了下,抬头看她。 第54章 偷朝夕 “有殿下这句话,就够了。”…… 荀远微垂眼看向戚照砚, 她一时竟然有些分辨不出那双幽深眸子中的情愫。 是惊讶、怔愣、还是惶惑?似乎又带着些许失落。 荀远微忽然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一时心头涌上了浓浓的懊悔。 她好像不该那样讲的,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 她很清楚一旦两人之间破除了君臣这层关系, 那么台谏喉舌之下,她损失的是一位有经略之才的心腹重臣, 戚照砚失去的, 是他的青云前程。 戚照砚却看了荀远微一眼, 又抬手搭上了荀远微方才从他手中夺走的酒壶,又缓缓地别开眼去,道:“还给我吧。” 这是他第一次在荀远微面前自称“我”, 而非臣。 荀远微不由得颦眉,她几乎有些相信, 眼前这人是喝醉了。 于是她并没有松手,反而是将那只酒壶握得更紧, 脱手丢到一边去。 戚照砚应当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 于是再度抬起头来看向荀远微:“殿下这是做什么?” 荀远微抿了抿唇, 看向一边已经空了的两个酒坛子,才以稍稍不满的语气问道:“怎么喝这么多?” 戚照砚却轻笑了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说了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殿下, 只有醉了才敢想一下平日里从来不敢想过的事情,才能见到平日里很难见到的人, 不是么?” 荀远微被他这一问弄得有些愕然。 她怎么会不知道戚照砚是意有所指。 今日是上巳节,曲江池畔更是聚集了不知多少娘子郎君,到处都是笑闹声, 戚照砚却这般孑然一身,明明身在俗尘里,但这些事情于他而言,又像是妄念和奢望一般。 荀远微别开眼去,沉默了会儿,才说:“我不清楚,但是你不可以再喝了。” 戚照砚紧接着她的话问道:“殿下这是在关心臣,还是在管臣?” 本是很寻常的两个词,但此时从戚照砚口中说出来,却让荀远微觉得他这话像是有歧义一般。 她琢磨了会儿,才避重就轻地说:“你既然是我的臣子,那我作为君,无论是管你,还是关心你,都是情理之中,你也,不必多问。” 她心中其实清楚得很,这话不但是说给戚照砚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戚照砚听了她这句话,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被荀远微从奚关带回檀州的时候,自己曾满怀绝望地问她为什么要救自己,她当时的回答是,她并不认识自己,所以无论是谁那么半死不活地躺在奚关外,她都不会袖手旁观。 他很想知道,在他们经历了这许多之后,荀远微如今还是和当时同样的理由么? 于是他沉吟了声,仰头看着荀远微,问道:“那今日如果是卢峤是这般境地,殿下也会一样的担忧,也会做出相同的事情么?” 荀远微的一愣,戚照砚没有说旁人,说的是早和他有纷争的卢峤。 过了会儿,她才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见过他喝酒的样子。” 她说完后,突然看见戚照砚弯了弯眼睛,但只有一瞬,短得她甚至以为是她的错觉。 “有殿下这句话,就够了。” 荀远微不知道他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克制住自己想要猜测的欲念,道:“趁着还有些意识回去吧,若是喝醉了,我可不会送你回去。” 戚照砚以为她要离开,匆匆起身:“殿下别走。” 荀远微未置一词。 戚照砚却从身后取出一个柳条编织成的柳环,环在荀远微的发髻上。 “你这是……” 戚照砚学着她那会儿在公主府门口的话,道:“上巳节,祓禊去灾。” 话音刚落,亭子的栏杆外突然出现了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着他俩,声音脆生生的,“两位要不要买面具?” 上巳节当日热闹,也有一些平日里只允许聚集在东西两市的商贩摆摊买卖,其实按照规矩这是不被允许的,但荀远泽在世的时候,想着不好坏了百姓的兴致,毕竟一年也就这么一两次,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也正是因此如此,现今的曲江池每逢着花朝节、上巳节这样的节日曲江池畔便比集市上还要热闹一些。 荀远微不由得看了戚照砚一眼。 小姑娘像以为荀远微不愿意似的,连忙道:“买面具送花,不贵的,很便宜,两文钱一个,三文钱两个。已经下午了,我阿耶说我今日若是卖不完这些,就不许回家,买一个吧。” 小姑娘说着已经带上了哭腔。 戚照砚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口袋中取出几枚铜钱来,递给眼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很乖巧地将篮子摆在荀远微面前:“请娘子挑花和面具。” 荀远微见着戚照砚已经付了钱,也就随手从竹筐里取出了两个面具,又从另一个较为窄一些的竹篓里取出挑出一支杏花。 小姑娘见她都挑好了,便背起篮子,笑着和两人说了几句漂亮话,摸了摸掌心里放着的几枚铜钱,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荀远微将面具放在手边,目光却落在手里捏着的那支杏花上。 戚照砚自然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便问道:“殿下,也喜欢杏花?” 荀远微有些出神,一时也忘记了方才的事情,只说:“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杏花,是我镇守武州的时候,能在黄沙漫天的初春,见到的,为数不多的花。” 戚照砚没有接她这一句。 荀远微看着手中握着的杏花,他也看着荀远微。 但这一幕并没有持续多久,荀远微就转头看向他,却发现他眸色清明,根本不像自己方才来时看到的那样。 她皱了皱眉,问道:“你没醉?” 戚照砚的目光并没有从她身上撤开,“本来是有些醉的,但是殿下来了,臣便清醒了。” 荀远微一时有些语塞。 戚照砚却从她手边拿起她方才挑的那两枚面具,递到荀远微面前:“那殿下,还要吗?” 荀远微下意识地想逃避,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任凭感情将自己驱使下去了。 正想拒绝,却听到身畔有经行过的小娘子笑道:“戴上这个面具,在这曲江池畔,便不会有人认得你我了,你说是不是,阮郎?” 本是路过之人的无心之言,却如若春风一样燃起了桃李枝头的“烈火”,让她一时心神一动。 她的目光也投向了戚照砚呈递到她面前的那两只面具,指尖有稍稍从袖中探出的意欲。 是了,今天的曲江池盘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她和戚照砚又都穿着常服,只要戴上这个面具,便不会有人认得他们,不是么? 荀远微定了定神,心下一横,从戚照砚手中取过一只面具,道:“那便,偷得浮生半日闲。” 戚照砚轻笑了声,眸底闪过一丝狡黠,而后也跟着戴上了那枚面具。 看来,他赌对了。 那会儿他才到曲江池的时候,方才的小姑娘便来央求着他买面具,他当时看着那个小姑娘,忽然想到了戚令和,心神一动,蹲下身来和小姑娘道:“你一会儿要是看见一个姐姐同我在一起,你便跑过来让我俩买面具,好不好?” 小姑娘歪了歪头,问道:“那倘若没有呢?” “如果,她在你要离开之前还没有来的话,你就来找我,我会买的。” 小姑娘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便跑开了。 虽然等的时间有些久,但总归是等到了荀远微。 他们戴上面具,如曲江池边所有的郎君娘子一样并肩同游,这一刻,没有君臣,没有朝政大事,只有荀远微和戚照砚。 天色将晚的时候,荀远微看向戚照砚,却发现他也看向了自己。 隔着狐狸面具的窟窿,她隐约看见戚照砚的眼睛是弯弯的。 心中不免感慨了句:只可惜,这片刻的安逸闲适,也是偷来的。 等到明日天一亮,她还是廷英殿上那个日理万机的长公主,戚照砚还是那个站在朝堂上的朱衣御史,见了面,一样要恪守君臣礼节。 她心中又添上了些遗憾。 “好想时间过得再慢些……”荀远微呢喃了句。 戚照砚偏过头来看她,问道:“殿下说什么?” 荀远微却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庶务冗杂,上巳节过后更甚,无论是荀远微还是戚照砚一时都有些难以抽出身来。 更让荀远微头疼的是,大燕东北部的松亭关传来战报,称伏弗郁部来势汹汹,已有短兵相接之势,请她做决断。 她征战这几年,心腹一直在偏西部的武州和云州二州,防戍的也是靺鞨目前势力最大的悉万丹部,却没想到偏远一些的伏弗郁部会突然来袭。 伏弗郁部短期崛起是因为继位的是个年轻的大汗,叫做海东青,在靺鞨语中是雄鹰的意思,他也确实能征善战,松亭关那边棘手是正常的。 早些年他还是前大汗的王子的时候,李衡曾和他数次交手,各有胜负,算是最清楚对方习性的将领。 李衡闻讯,便向荀远微请命,希望他能带兵出征,前往松亭关抗海东青。 出于大局考虑,荀远微便允准了,他的旧部,多在射声卫中,又从其余的府卫中抽调了人马,一边命兵部、户部以及太府寺核算军费开支,军粮支配,但如今春耕将至,今春才给工部和都水监批了银钱用以修建水坝,户部一时也腾挪不开,各司为了钱粮自然起了争执。 这日她才在自己府中见完卢峤,春和便在外面通报:“殿下,戚中丞求见。” 荀远微点了点头,让他进来。 他正好与卢峤擦肩而过,两人看了彼此一眼,各怀心事地打了个招呼。 这一幕自然被荀远微收入眼底,她一时也有些尴尬,道:“我见卢峤,确实是因为正事,你别误会。” 第55章 燕歌行 最亲密的君臣,最疏离的爱人。…… 荀远微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忽然有些惊讶于自己见卢峤,不管是不是公事,从君臣道义上来看, 似乎和戚照砚都没有半分关系,可她又为何要向他解释呢? 许是因为看见两人擦肩而过, 她便想起那日上巳节, 她以“君臣”的关系搪塞戚照砚的时候, 他提到了卢峤,又或许是因为两人之前明里暗里的几次交锋,其实她是不太想和戚照砚谈论卢峤。 卢峤在她这里, 是少时一同交游过的玩伴,也是自己在武州的前两年唯一能在文学上有共同话题的人, 又是她现在在朝中的可以放心用的臣子,但她很清楚, 她若要巩固荀家的江山, 必然要弱化这几个大的氏族的存在, 范阳卢氏便不得不动,她其实也不大确定,自己和卢峤最后会走到哪一步。 她对卢峤,是惜才,但似乎,也仅仅是惜才, 远远没有对戚照砚的感情复杂。 果不其然,戚照砚听了她这句后, 轻轻弯了弯唇,问道:“殿下,这是在同臣解释么?” 荀远微闻言, 心头一颤,她飞快地将目光从戚照砚身上掠过,咳嗽了声,才托腮问道:“我似乎,没必要同你解释吧?” 戚照砚却没打算就此放过这个话题:“其实殿下解释或者不解释,臣都不会往别处去想的。” 荀远微稍稍一怔愣。 戚照砚眼底的笑意更浓,“因为臣曾经说过,殿下是臣不用任何理由就能相信的人。” 荀远微脑中嗡鸣一声。 这句话,是上次贡举案基本尘埃落定的时候,她将在大理寺中重伤的戚照砚带回自己的府邸,他清醒之后才说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夜的风光,实在有些旖旎。 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一点,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于是她试图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便道:“臣子信任君主,天经地义,少嘴贫,更何况,你还不到而立之年,便能轻易地说毫不保留的相信我?” 四下毕竟只有他们两人,戚照砚便继续得寸进尺:“殿下言笑了,即使是臣到了七老八十那天,也会是这个回答,”他中间停顿了下,又反问回去:“那臣子和君主一起同游上巳,也是天经地义么?” “只是恰巧碰见。”荀远微有些生硬地解释。 戚照砚低笑了声,道:“可臣怎么听着,殿下这是要耍赖的样子?” 荀远微颦眉看着他:“休要妄言!” 戚照砚看着不知为何有些愠怒的荀远微,心情一时也好了不少,遂从容不迫地从自己宽大的袖子中取出一只面具来。 荀远微当然认得那块面具,那晚将要分别的时候,她匆匆将面具摘下来,塞给了戚照砚,毕竟那只是她在久久的挣扎后,偶尔给自己破的一次例,她很清楚,若是真得带回去,她怕是每看见一次,便能想起这次的“荒唐”。 她不想再给自己留下不该有的念想了。 于是她不提面具的事情,只说:“言归正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戚照砚也不多说什么,再度将面具收了回去,然后取出一本文书来,走上前去,放到荀远微案头,又规矩地往后退了几步。 两人之间,此刻仿佛最亲密的君臣,最疏离的爱人。 荀远微翻开戚照砚递上来的文书,强迫自己稳下心神来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完,但心中还是免不了一阵七上八下。 无非是三案并审中的一些不是那么重要的细枝末节,这样的事情,按照常理来讲,本都不必报到她跟前的。 于是她合上手中的文书,深吸了一口气,才扬了扬眉,看向戚照砚:“就这么点事?” 戚照砚轻轻颔首,又温声道:“上巳一别,已有近一旬未见殿下。” 荀远微有些摸不清楚他这句话中的意思,“嗯?” 戚照砚压低了声音,道:“臣是说,想见殿下。” 他的声音很小,似乎仅仅让两人能听见,但只是一瞬,便会消散。 荀远微不由得呼吸一滞。 于私心上,她想接纳,于理智上,她又想逃避。 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她的“救星”出现了。 荀远微抬眼朝外看去,沈知渺正抱着一摞文书进了她书房的大门。 沈知渺将文书放在一边的小案上,清了清嗓子。 戚照砚也意识到了荀远微的意思,便知趣地朝后退了两步,行了个叉手礼,道:“那臣便告退了。” 荀远微没有当着沈知渺的面多说什么,只是目送着戚照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回过神的时候,她才发现,沈知渺正看着自己。 “臣斗胆一问,殿下和戚中丞……之间似乎,不是寻常君臣?” 荀远微飞快地垂下羽睫,故作镇定:“他毕竟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无依无靠,只能忠于我的臣子。” 她也在试图说服自己。 在沈知渺即将开口前,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便转头问沈知渺:“你和李衡之间,又是怎么回事?” 沈知渺明显地有些许紧张,但还是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荀远微托腮,轻轻点着桌面上的文书,有一搭没一搭地道:“虽然户部、工部、兵部还有都水监太府寺这几日都吵得很凶,但毕竟大敌当前,一切用度还是要给军国大事让道的,所以李衡带兵前往松亭关迎战海东青的事情,已是定数,几日后我打算摆个小宴,为他饯别,他却求我将你也带在身边,这是什么道理?” 沈知渺听到李衡的名字,难免有些羞赧,只是说了句:“臣觉得李将军,人不错,或许是,李将军也觉得与臣投缘一些吧。” 荀远微却笑道:“你藏得住心事,但李衡跟着我这么多年,那点心事我一猜就透,要说你俩之间,没些什么,我可是不相信的。” 沈知渺抿了抿唇,便道:“臣说了,殿下可不要笑话臣。” 荀远微摇头,拉过沈知渺的手,道“怎么会?你和李衡可都是我的心腹。” 沈知渺这才娓娓道来。 “其实,因为韩胜那个畜牲的事情,臣一开始对于男子是很惧怕的,臣一度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男子都是那样,所以在客栈备考的那些日子,一直缩在自己的房间不出来,包括那日见到李将军,他给臣披衣裳的时候,也是这样,但他看见臣退缩,也只是遵循应有的礼数,后来臣去给他送伞,他也恪守规矩,一直和臣保持距离。” “然后呢?” 沈知渺继续道:“前不久臣前去大理寺的牢狱之中和韩胜对质,韩胜想要取臣的性命时,臣仿佛又回到了前几年的时候,从大理寺出来后,殿下有事回宫,李将军送臣回府中,” 沈知渺想起那日的场景。 李衡始终在她两步之遥的位置,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过,她却觉得很心安,就像在荀远微身边一样。 及至于公主府门口辞别的时候,李衡叫住她。 她提着裙角的动作一顿,但还是回头看向李衡。 李衡随手从公主府门口的柳树上摘了一片新长成的叶子,抵在唇边吹了一支小调,才道:“这首小调其实应该是用筚篥来吹的,是龟兹那边传过来的,我有些班门弄斧,但还是希望沈待诏能开心一些。” 他挠了挠后颈,又道:“我不喜欢读书,也没有学过几句诗,但是我知道一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想送给你。” 那夜恰恰月色低垂,晚风正好。 荀远微也笑道:“我原以为这浑小子最是不羁,没想到是没有碰到合适的人。” 沈知渺轻轻点了点头,犹豫了下,又和荀远微道:“其实,臣也是那日上巳节和李将军一同出去后,才知晓臣幼时在龟兹的时候,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臣跟在阿娘和阿耶身边,他随着他的阿耶前来龟兹出使,也算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缘分吧。” 她最后这句落得很轻,像是很珍惜那段过往。 她没有提及多少,荀远微却已知晓他们彼此的心事,并未多问,只是突然有些许羡慕他们,可以不受礼节的限制。 战事吃紧,不过几日,李衡便要出征了,出征的前一晚,荀远微在酒楼中为他摆了个酒席,请的也都是此次出征的一些重要的将领,以及射声卫中往日与李衡交好的将领,但她没有想到,李衡竟然也请了戚照砚。 在见到戚照砚的那一眼,她有一瞬的走神。 戚照砚便附在她耳边低声问道:“殿下这是不想见到臣么?” 但她还没有回答,便被一边其他将领的话打断了。 “殿下请上座,来晚了,可是要罚酒的!”李衡朝外边看过来,笑道。 这样的酒席,让荀远微又想到了几年前在武州戍守的那些日子,在边关大家总是不拘小节的,经常围着篝火一起喝酒吃肉,不似回了长安,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小案,把人规规矩矩地束缚着,故而一时也不想扫了李衡的兴致,毫不犹豫地便应了。 “罚酒,该罚,该罚!” 只是她还没有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却被戚照砚先一步拿起来了。 “殿下不宜饮酒,这酒我便替殿下喝了吧。” 荀远微有些惊愕。 有人说了句:“戚中丞,代酒,可是要翻倍的。” 戚照砚答应地从容,毫不犹豫地连着饮了六碗,这事也便算是过去了。 只是这么以来,戚照砚便顺理成章地坐在了荀远微身侧的位置。 谈笑风生间,荀远微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搭上了一丝冰凉。 她回过头去,戚照砚也在看着她。 第56章 辞酒令 纤手破新橙。 荀远微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而后装作并不经意的样子朝戚照砚稍稍偏过头去,动作幅度并不大,在两人之间却看得清楚。 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而后她意识到方才自己指尖触碰到的那丝冰凉又离她远去。 她心知肚明, 是戚照砚借着两人都宽大的衣袖,在座位中间, 很短暂地碰了下自己的手指。 戚照砚并不回答, 也是不动声色地朝她这边挪了挪, 将一个小碟子往她面前的案上递过来。 荀远微垂眸看去,那是一叠被戚照砚剥开的橙子。 橙子被他剥得很细致,分明是剥开的橙子, 却又被他重新拼好,整整齐齐地垒在一起, 像是从未经过人手一般。 荀远微忽而心头一暖,她只想到了那句“并刀如水、吴盐胜雪, 纤手破新橙。” 她伸出指尖轻轻碰了下被戚照砚剥好放在她面前的橙子, 再次看向他时, 戚照砚已经拢了拢衣袖,又重新坐正了。 席间除了她和沈知渺,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武将,吵吵闹闹地在行酒令,因而并没有人留意到他们之间的动作。 似乎只是在这一刹那,他们二人一同珍守着这方寸之间的缱绻。 只在高朋满座之中, 将隐晦爱意说到了最尽兴,也只看向了彼此的眼底。 这份安谧, 是由从前跟在她身边的一个武将乔述打破的。 乔述在武州的时候,酒量便极好,又是个不拘小节的, 如今与周遭一圈人行完酒令,便转头看向了荀远微这边。 他端起自己面前一个琉璃酒碗,对向戚照砚:“戚中丞,方才瞧着你为殿下代酒,甚是豪饮,不知可否与在下行个酒令?” 戚照砚轻轻颔首,而后看向荀远微,笑道:“我倒是无所谓,只是要看殿下许不许臣,饮酒。” 他后面“饮酒”那两个字咬得有些重,在荀远微看来,倒像是在提醒她,前不久上巳节那天,荀远微“豪横”地夺过他面前的酒壶,让他不许喝酒的那次。 荀远微一时不觉有些羞赧,她飞快地低眉,随手捏了一块戚照砚剥好放在她面前的橙子,定了定神,才道:“诸位今日既然是来给正钧践行,我若有所限制,岂不是扫兴?” 正钧,是李衡的表字。 乔述听着她的意思,爽朗一笑,然后看向戚照砚:“戚中丞,这次可不许找借口了!” 戚照砚看了荀远微一眼,没有拒绝,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坛子,往面前的摆着的几个碗里都倒满了酒,才朝乔述伸出了手掌。 两人一来一回地行起酒令。 荀远微全然没有想到,戚照砚这样一个“书生”,竟然如此擅长于划拳。乔述在武州的时候,在划拳这件事上很少有人能赢得过他,此时和戚照砚来来回回了两三次后,面前的酒坛子眼见着见了底。 旁边有人瞧着,忽然也来了兴致:“戚中丞,和老乔这轮完了后,不若也同我来一次?” 戚照砚应了声好,却在接下来和乔述的行酒令之中屡屡落败,以至于乔述都惊讶了起来。 过了几轮后,戚照砚才一副醉眼朦胧的模样:“看来方才能胜过乔将军,属实是一时运气,照砚不胜酒力,先认输了。” 乔述倒也算是尽兴了,便不做纠缠,转头又和旁边的人笑闹起来。 因着次日李衡便要率大军开拔,这场酒宴也没有到很晚。 荀远微是要和沈知渺一起回公主府的,而戚照砚则是要回自己宅子中去的,两人方向不同,算是一出酒楼的门,便会分道扬镳。 荀远微终究是没忍住在起身的时候,在他耳边说:“你今日喝了不少酒,记得将氅衣穿好,莫要着凉了。” 戚照砚缓缓抬起眼来看着她。 荀远微这才发觉他眸色清明,根本不像是喝醉的模样。 “你装的?”荀远微蹙眉。 戚照砚这次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殿下不管管臣,臣只能先装醉了。” “你……”荀远微一时有些语塞。 “臣可不愿同他们喝得大醉酩酊,形容潦草的坐在殿下身边。”戚照砚说着眨了眨眼。 荀远微呼吸一滞,但终究是囿于场合,只落了句:“早些回去吧。” 毕竟按礼节她要走在最前面,戚照砚也不能越过她去,但她却觉得,一直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背后。 才到了马车底下,李衡原本不和她们顺路的,又上前来,问道:“殿下,可否需要臣送您和沈待诏回府?” 若是不知晓沈知渺和他之间的事情,荀远微大抵会拒绝,她看了眼沈知渺,又回头看了一眼李衡,轻轻摇了摇头,道:“行吧。” 李衡立刻喜上眉梢。 等她和沈知渺都上了马车后,李衡才坐上车辇的前面,挥动鞭子,催马朝公主府的方向而去。 沈知渺坐的位置离车门口很近,她与李衡在这一瞬,之间只隔着一道不算厚重的车帘子,李衡在外面稍有动作,沈知渺都能尽收眼底。 原本一刻钟能到的路程,硬生生是被李衡拖到了两刻钟。 但荀远微并没有怪罪,她甚至有一些感同身受。 李衡明日便要率军出发,松亭关的战事不知会持续多久,也不知海东青今年春天忽然发动这场战争的目的何在,便不知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短则三五个月,长的话或许要经历一年。 这两人之间不舍,倒也在常理之中。 到公主府的门口的时候,李衡看向沈知渺的背影,沈知渺也跟着频频回头。 荀远微一时只觉得自己站在此处有些许多余,遂清了清嗓子,和沈知渺道:“近来事情多,明日你替我去送送正钧。” 沈知渺一怔,才朝荀远微叉手,道:“臣领旨。” 荀远微抬脚走上台阶时,沈知渺尚有些犹犹豫豫。 她回头笑道:“这就和我回去了吗?” 沈知渺听懂了荀远微的意思,却还是有些惊喜,先和荀远微道了声谢,目送着荀远微进了公主府的大门,才回头看向李衡。 两人一步一步地朝彼此的方向走近,却又很有默契地停在了距离彼此两步之遥的距离。 李衡平日里惯常会在荀远微跟前花言巧语的一个人,此时竟也有些支支吾吾,半晌才说出一句:“多谢沈待诏前来相送。” 沈知渺朝着李衡稍稍欠了欠身,道:“前段时间李将军送了我一句诗,那我也愿将军横行自可勒燕然,封狼居胥画凌烟。” 李衡弯了弯眼睛,却没有往前一步,仍然是保持着方才两人之间的距离,“好,我会早日回来的。” 沈知渺颔首:“殿下与我,都会等着李将军的。” 李衡踌躇了半天,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道:“沈待诏,我的表字,唤作‘正钧’,若是我这次可以凯旋,我想听你唤我的表字,好不好?” 沈知渺面上闪上一丝绯红,她不置可否。 李衡的语气钟带上了些许试探来:“沈待诏不说话,我便当你同意了?” 沈知渺这才垂眸,应了声“嗯。” 得了这句话,李衡自是心满意足的,“那沈待诏早些回去,不早了。” 沈知渺抬起眼来,点了点头。 但在她即将踏进公主府的门槛时,再回头看向李衡的时候,发现他还伫立在原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隐隐约约分辨出李衡似乎用唇语说了句什么。 像是“等我。” 她匆匆收回了视线,提起裙角,往公主府里走去。 次日大军开拔后,朝上重要一些的武将也少了些,战事越来越紧张,荀远微的案头上也堆满了战报。 春狩又将至,荀远微本想着军国大事迫在眉睫,不若取消了此次春狩,但在原定春狩的前两日,松亭关传来大捷的战报。 太常寺的官员便进谏说正好借春狩一贺,朝臣纷纷附议,萧琬琰也不反对此事,荀远微也就顺水推舟了下去。 春狩定了三日,荀远微是长公主,萧琬琰是太后,荀祯是天子,都须得出现在郊外猎场,而朝中的事情暂且留一些必要的官员处理,大多出身世家的官员也都在春狩的队列之中,这其中,也包括卢峤和戚照砚。 荀远微也换上了方便骑射的圆领袍与革带,许久未曾挽弓搭箭,她亦甚是怀念。 照夜白轻轻晃动着马尾,她旁边是卢峤。 但荀远微从晨起后便没有看见戚照砚,猎场毕竟人多眼杂,她心中多少顾及着萧琬琰曾经叮嘱她的事情,为避免惹人耳目,她还是没有去差人找戚照砚,但一直到了这会儿,她都没有瞧见戚照砚的人。 正这般想着,她便看见戚照砚牵着马朝这边走来。 卢峤只瞧了他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却微微皱了皱眉。 戚照砚牵着马到了荀远微身侧,单手拽着缰绳翻身上马。 荀远微看着他的穿着,一时有些失笑:“你还真是钟爱素白色,骑射也穿这样的颜色。” 戚照砚偏头看向她:“殿下不喜欢么?” 这句话自然也落到了卢峤耳中。 以至于荀远微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卢峤先道:“记得上次同殿下比试还是臣当年在云州太守的位置上,如今算来竟也有快五年了。” 荀远微知晓他是想提往事,但戚照砚在身边,她忽然不太想提及,不失礼貌地应了声卢峤后,便看向一边执着铜锣的内监:“开始吧。” 卢峤也只好将准备好的说辞收了回去。 铜锣声响,数匹马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在最前面的,是荀远微与戚照砚和卢峤三人。 两人分明争风吃醋,却又默契地落后于荀远微半个马身的距离。 “殿下。” 两人异口同声。 第57章 少年游 送给你未来的娘子。 荀远微正一门心思放在狩猎上, 全程只听见尚且带着些许料峭寒意的风在她耳边刮过,未曾意识到身后还有人紧紧地跟着自己。 她将缰绳往手中收了收,又夹紧照夜白的马腹, 并未回头,只说:“今天既然是狩猎, 那这里便只有荀远微, 没有长公主, 你们大可以越过我去,而不是固执地恪尽君臣之节。今日谁若能夺魁,除了娘娘赏赐的那支累丝攒东珠金簪, 我还有旁的赏赐,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拿到了。” 荀远微言罢, 便继续催促马朝前而去。 戚照砚与卢峤相互对视了一眼,又转过身去, 握紧自己马上的缰绳。 卢峤稍稍愣了下, 他心中多多少少有些犹豫。 他在荀远微跟前, 从来不敢越过君臣这道界限去。 因为他清楚,荀远微于他自己而言,便是皎洁如天上月一般,他不敢奢求半分独属于荀远微的注意力,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只要荀远微肯回头看他一眼,对他而言, 就是莫大的宽慰。 但就在他踌躇不决的时候,戚照砚已经越过了他半步, 逐渐同荀远微靠近。 荀远微看到自己的身侧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没忍住轻轻弯了弯唇,但她却不会让戚照砚半步。 在她看来, 猎场上和战场上是一样的,只有胜负,没有私情。 戚照砚也紧紧地追赶上去。 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在卢峤意识到两人已经并肩且和自己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的时候,他再度挥动马鞭,却永远只能看到两根马尾在他眼前晃动,任凭他如何努力,也始终追不上去。 戚照砚在再次落后于荀远微的时候,回过头来看了卢峤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他很清楚,在荀远微这里,只要对手有一刹那的犹豫或者看不清楚荀远微真正的心思,那往后只会猜错更多。 卢峤自然也意识到了戚照砚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但他并没有分辨出来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又或者说,一闪而过,他还没有来得及辨别。 而后荀远微看到了一只狐狸在远处的灌丛中间蹿来窜去,那是这次春狩中代表最终胜利的猎物。 她单手握住缰绳,一手从背上取下弓箭,又从箭筒里取出一支箭来,搭在弓弦上,瞄准那只狐狸,预测它将要跳到的位置,而后“咻”的一声,将手中的箭射了出去。 但与她动作同时的,还是戚照砚,只是她方才太过于用心了些,故而没有留意到他的动作。 戚照砚的箭明明发射的时候落后于她半个箭身的距离,但他的箭矢却“呲”的一声,穿过了她的箭。 或许是因为受到了阻力,最终两人的箭,是一起钉在那只狐狸身上的。 狐狸倒地的瞬间,两人同时回头看向对方。 戚照砚抿唇一笑,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才道:“恭喜殿下。” 荀远微扬了扬眉:“恭喜我什么?” “当然是恭喜殿下拔得头筹。” 荀远微却摇了摇头,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那只狐狸跟前,伸手从它身上拔出两只穿在一起的箭矢,回头看向戚照砚:“既然是我们同时射中的,那这次胜利,我便同你共享,如何?” 戚照砚从容地应答:“臣多谢殿下,但臣更希望,往后的每一次,臣都有同殿下共享的资格和与之相配的能力。” 荀远微扬了扬眉,“我相信你。” 最后这句正好落在才翻身下马的卢峤耳中,他看着两人一片和谐的模样,一时有些黯然神伤地垂了垂眼,什么也没说。 荀远微这才留意到了后面的卢峤,“望岱的骑射功夫比起在武州的时候也精进了不少。” 若是换作平日里,卢峤定会因为这句喜上眉梢,但此刻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只是自嘲地笑了笑,等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才抬眼看向荀远微,说了句:“臣多谢殿下记挂。” 自己从前在云州太守任上的时候,尚且隔三岔五地有空去隔壁武州寻一趟荀远微,可自从去年回京后,他被先帝调任到了太府寺,便一日忙于一日,大多时候甚至不回卢宅,直接在太府寺的值房里过夜。 喝酽茶这样的事情,换作往常,他只是偶尔需要,但忙于太府寺的公务后,便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东西,账上有几两银子几文钱的错漏,他会翻调半天账本,花上一整夜的时间来查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便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单独见荀远微了,就连偶尔私下的见面,也全然是因为公务的缘故。 荀远微却并不知晓他心中想的这些东西,只是牵着照夜白和戚照砚并肩往行帐的方向而去。 走出林子的时候,众人看见驼在照夜白身上的那只狐狸,便知晓此次春狩是长公主殿下拔得了头筹,纷纷起身:“恭贺殿下。” 随行的士兵将她的照夜白牵走后,她方一坐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高正德便捧着个锦盒过来了。 里面盛放的正是萧琬琰赏下来的那支簪子。 萧琬琰转头看向荀远微:“这是我当年同你哥哥成婚时别过的簪子,没想到又回到了你手中,还是有缘分。” 荀远微将那支簪子从盒子里取出来,放在掌心细细地观察了一番,又放了回去:“说来也是,这样一来,这场春狩倒失去了与臣同乐的意义,”她说了说,指了指一边的戚照砚,和高正德说:“不如赐给同我一同拔得头筹的人吧。” 高正德循着荀远微的目光看去,正好看到了朝这边看来的戚照砚。 高正德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可是指戚中丞?” 荀远微表示肯定后,又道:“不过不是这会儿,过会儿你找个合适的契机,放在他案上,他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 她都这么说了,高正德到底也不好违令,颔首后又捧着锦盒退下了。 春狩后是一些简单的宴饮,从乐坊司带来的舞伎和乐伎跳着从西域诸国传进来的舞蹈、演奏着胡笳。 完全没有留意到,有重要的人已经暂时同时离开了场面。 在行帐的背后,郑载言和崔延祚面前站着几个带着甲胄的武将,他们的盔甲上反射出月色的冷光来。 崔延祚和郑载言对视一眼后,什么都没有说,又看向两人面前站着的一排将领。 毕竟今晚的计划,早在松亭关的战事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他们便商议好了。 诸位将领齐刷刷地朝崔延祚和郑载言点头,同声道:“末将誓不辱命,必为使君、大燕之江山肝脑涂地。” 崔延祚点了点头,郑载言则是捋了捋自己垂落下来的胡须。 为了避免惹人注意,两人是前后回到行帐的。 至于那些方才私下见面的将领,也该回到各自戍守的地方去。 这场宴饮尚且还在继续,似乎也无人意料到这件事的发生。 酒过三巡,荀远微一时没忍住悄悄看向戚照砚的位置,发现他的位置是空的,她又转过头来。 但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再次看过去的时候,仍然没有见到戚照砚的踪迹,她心头不由得涌上些许慌张来。 她想了想,招了招手将高正德叫了过来,示意他附耳:“我让你给戚照砚的东西,你给了吗?” 高正德回答:“奴婢那会儿给过了。” “知道了。”荀远微说着起身,又转头和萧琬琰打了声招呼:“嫂嫂,我有些事情,先离开一下。” 荀远微绕出宴饮的行帐,走到人少一些的地方,发现了戚照砚。 他站在月亮底下,整个人似乎都要和月色融为一体一般。 荀远微才想喊戚照砚的名字,戚照砚却先她一步转过身来,然后缓步朝她这边走来。 戚照砚看着她周身就着着一件圆领袍,稍稍蹙了蹙眉:“夜里冷,殿下怎么不多穿一件衣裳?” “忘了。” 其实是因为着急见到他。 戚照砚从身后取出那支锦盒,里面躺着的,就是荀远微让高正德给他的那支簪子。 “殿下赐臣簪子,是何用意?” 荀远微怔了下,他问得这般直白,倒是让荀远微一时不好回答了,她想了想,才道:“我说了,这次的胜利与你同享,再说,这只簪子若是从太后娘娘手中又重新回到我手上,那也真是没什么意思了,不若送给你的好。” 戚照砚攥紧了手中的锦盒,像是纠结了许久,才问荀远微:“殿下,可知送簪子的含义?” 荀远微闻言,心突然不正常地跳动起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簪子既是定情之物,也是男子应该送给正头娘子的聘礼中不可缺少的一件。 但她当时其实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但是既然戚照砚已经问起来了,她也不能直接装不懂,索性顺着他的话道:“那不是正好,可以,送给你未来的娘子。” 戚照砚抬眸,深深地看了一眼荀远微,低头时没忍住勾了勾唇角,连语气也跟着轻快起来:“好,臣知道殿下的意思了。” 这句话刚落,便听到了春和的声音。 “殿下,可算是找着您了,京中出事了。” 荀远微心下一凛然,立刻转身,看向春和,问道:“什么事?” 春和摇了摇头:“报信的那人火急火燎的,一时也说不清楚,但万分紧急的样子,奴婢不敢拿主意。” 荀远微蹙了蹙眉,匆匆回头看了戚照砚一眼,又和春和吩咐:“我去牵照夜白,此事保密。” 荀远微不知京中出了什么事情,但眼下紧急的,无非是松亭关的战事,和户籍册一事,哪一件都是重中之重,为了以防万一,她抄了小路直接往京城而去。 她这边才处理好很要紧的事情,便有穿着甲胄的士兵朝荀远微报道:“殿下,春狩行帐,生变了。” 荀远微一惊。 萧琬琰、荀祯、戚照砚他们都在行帐中。 第58章 引牙璋 “你污蔑我无妨,但是污蔑殿下…… 荀远微匆匆起身, 看着前来和自己通风报信的那个小卒,语气甚是焦急:“怎么回事?” 她才离开不到两个时辰,好端端的, 春狩行帐怎么会生出变故,她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察觉到半分不对。 春狩行帐, 夜晚的风将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原本应该一片寂静的春狩猎场此时却被万千火把照的如白昼一般明亮。 随行护卫此次春狩的士兵被聚集在一块, 身上皆披挂着铠甲,手中执着剑、长矛一类的东西。 萧琬琰本来已经睡下了,又被吵闹起来, 发髻上的簪钗早在方才要就寝的时候被尽数卸掉了,事出紧急, 她甚至只来得及草草披上一件大氅便出了营帐。 年幼的天子荀祯被高正德护送到了萧琬琰跟前,尚且有些睡眼惺忪, 站在萧琬琰跟前的时候, 只能勉强够得到她的腰线。 他虽然是天子, 但是阵仗这么大的禁军,他从来没有见过,不由得轻轻扯了扯萧琬琰的裙衫。 萧琬琰收去平日里的温和模样,冷冷地扫过围在她行帐外面的禁军,问道:“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一时无人应答,只有风吹过周遭林子的声音。 半晌, 才有个为首的将领往前走了半步,和萧琬琰行了个叉手礼, 不紧不慢地说道:“太后娘娘说笑了,末将们忠君爱国,此举也不过是想借春狩的机会, 行清君侧之事。” 萧琬琰冷笑了声:“到底是忠君爱国,还是罔顾尊卑,大逆不道,秦质,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方才说话的将领唤作秦质,是豹骑卫的副将,也是萧琬琰兄长萧放川的下属,此次春狩,正好负责从豹骑卫中抽调出来的禁军。 秦质却并不畏怯,“当然是忠君爱国,太后娘娘何须动这么大的怒气,生气伤身。” 萧琬琰攥紧了拳:“你是我兄长手下的,这么些年,若没有他和我萧家的提拔,你能走到今天?如今竟然逼君?” “太后娘娘此言差矣,末将从没有想过逼君,末将是为了清君侧。陛下是先帝独子,大燕江山理应由陛下承袭,如今却被文穆长公主把持朝政,全然架空陛下,历朝历代,从未有此先例,末将等之所求,无非是想请太后娘娘下懿旨,请陛下亲政,也让文穆长公主还政于陛下。” 他这句话说完,底下黑压压的一片禁军齐声道:“请陛下亲政!” 萧琬琰怒喝一声:“简直放肆!文穆长公主辅政,是先帝驾崩前留下的遗诏,你们口口声声说着忠君爱国,就是要在先帝尸骨未寒之事,无视先帝遗诏,也要逼着陛下和吾违背先帝遗诏么?” 秦质却不例会萧琬琰这句,只是振臂高呼:“请陛下亲政,请娘娘下旨!” 他身后的士兵也在跟着喊这句。 萧琬琰转头看向一边的高正德,问道:“远微呢?她那边情形如何?” 那会儿酒席散了后,所有人都各自回了自己的寝帐,而荀远微秘密回京处理急事的事情,只有春和与戚照砚知晓,高正德此时也以为荀远微在自己的寝帐前被围住了,毕竟就在前不久,松亭关传来急报,李衡率兵出征,其中大部分都是荀远微手底下的射声卫,故而此次春狩的时候猎场没有射声卫,也就意味着荀远微的心腹没有前来,她与萧琬琰一样,此时恐怕也出于进退两难的处境。 高正德摇了摇头,说:“情形似乎不太好,长公主殿下的寝帐也被围住了,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奴婢没有看得清楚。” 萧琬琰咬了咬牙,这是算准了先帝早逝,天子年幼且没有震慑力,唯一手中有兵权且掌握绝对威慑力的长公主的心腹又不在身边,将他们分别围起来,真是图穷匕见。 这是哗变。 但她来不及思考这件事背后的主谋是谁,所图为何,又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个时候,还能如此肆无忌惮,这其中前牵涉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些。 秦质见逼迫不得,便选择利诱,他又往萧琬琰跟前走了半步。 萧琬琰此时站在台阶上,视线也才堪堪同他齐平。 “更何况,太后娘娘,您才是陛下的生母,您真得能容忍本该是您的垂帘听政之权如今尽数被文穆长公主夺去么?” 萧琬琰很清楚他这是在挑拨离间。 她再也无法容忍这件事。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萧琬琰直接伸手从秦质腰间拔出他的佩剑,毫不犹豫地朝他胸口刺进去。 秦质一时瞪大了眼睛,许是因为疼痛,许是因为惊吓,他伸手握住了剑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琬琰。 萧琬琰睨了他一眼:“再有敢造次者,格杀勿论!” 秦质死死地盯着萧琬琰,并不退让,反而大声道:“我身死不足挂齿,但今夜必须请陛下亲政!” 此话一出,原本有些动摇的禁军又恢复了先前的做法。 与此同时,荀远微在京中通过前来报信的小卒大约知晓了猎场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前来护卫打猎的几千禁军,在猎场明目张胆地发生了哗变,分别集中于萧琬琰的营帐和她自己的营帐外面。 驻扎地离春狩猎场距离最近的便是宇文复手中的右监门府,荀远微没有多做犹豫,看向本来留守在京城替她整理这两日文书的沈知渺,而后取出一半虎符,“知渺,请你务必亲自跑一趟射声卫,找褚兆兴,两半虎符合二为一,让他调三千射声卫到安化门外等我。” 沈知渺不敢有半分耽搁,双手接过荀远微手中的虎符,便匆匆离去了。 荀远微没有传车辇,直接骑着照夜白跑了一趟襄国公府。 她手里捏着右监门府的一半虎符,要调动右监门府的番兵,便要她和宇文复手中的虎符合二为一。 此时她倒有些庆幸,还好宇文复平日里和这些个世家大族合不来,所以春狩这样的事情,他从来都是不参与的,她才能在此危难关头找得到人。 她抬手扣动襄国公府的大门,许是因为这会儿夜已深,过了一会儿,才有襄国公府的下人姗姗来迟,一边开门一边还问:“谁啊,大半夜的?” 等他开了门,揉了揉眼睛,才认出门外站着的人是文穆长公主,以至于他一时都有些结巴:“殿下,长公主殿下?” 荀远微不和他过多纠缠,只说:“我有急事见襄国公。” 下人本都转过身去了,又匆匆回过身来想请荀远微先进去。 荀远微却说:“不必,我就在此处等他。” 下人虽然不知道是何事,但也知晓他两边都得罪不起,只好赶紧朝院子里跑进去请宇文复。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宇文复一边系襕衫上的带子一边快步走到了门口。 荀远微朝着他轻轻颔首,才道:“明人不说暗话,春狩猎场前去护卫的禁军发动了哗变,请襄国公将手中虎符与我手中虎符合二为一,调五千右监门府卫前往春狩猎场平叛。” 宇文复却当着荀远微的面系好自己襕衫上的腰带,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问道:“猎场哗变,与我何干?我与那些世家本就不和。” 荀远微盯着他,晚上的冷风这会儿也将她的思绪吹得清晰了些,“我记得令郎,今夜应当在兵部值守吧?” 宇文复瞳孔一缩,他盯着荀远微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转头和下人吩咐:“备马。” 在带着射声卫的三千兵卒和五千右监门府卫前往春狩猎场的路上,荀远微一直在思虑此事。 如若今夜不是京中临时出事,她匆匆回京,或许今夜在猎场,真得会被逼到穷途末路,虽然她现在还不太清楚哗变的原因是什么,却隐隐觉得,这件事不是意外。 越靠近猎场她越发紧张了起来,她担心萧琬琰和荀祯,也担心戚照砚。 而戚照砚此时正立在猎场里荀远微的寝帐门口,春和站在他身侧。 底下也同样是密集的兵卒。 为首的将领对他并不屑一顾,“戚中丞,我劝你还是识大局一些,让开。” 戚照砚也不示弱:“不可能。” “里面那个说什么征战沙场,实则遇上了这种事还要将你推前来,这样的怯懦鼠辈,你还如此维护,真是瞎了眼了。”那人说着往旁边啐了一口。 戚照砚并不认得这个人,应当是哪个卫府下的副将,听语气,倒像是世家子弟云集的骁骑卫。 “你污蔑我无妨,但是污蔑殿下,找死。” 戚照砚的语气冰冷,一副杀伐果断的样子。 那人却不害怕,笑道:“戚照砚,我方才称你一声戚中丞好歹因为你是个官,既然你如此不识好歹,那也别怪我不客气,你不会真得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有人撑腰的戚氏公子吧?” 他的眉目间尽是讥讽。 戚照砚站得笔直,风灌满了他的衣袖,将衣袖吹得鼓了起来:“你大可以试试,要想让我让开,除非你今日能杀了我,再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他说完这句,不由得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其实他也不知晓荀远微能不能回来,自己又能拖延多久。 他是在赌,赌这人顾及着自己朝廷命官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 但他似乎赌错了,那人提着剑就踏上了他面前的台阶,对着他的胸口:“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更重更整齐的步伐声,以及荀远微的声音:“所有人立刻束手就擒!” 那将领一怔,才回过头去,戚照砚却勾了勾唇,握着他手中的剑朝自己的胸口戳刺进去,吓得那人匆匆脱手将剑拔了出去:“你疯了吧?” 他才往后退却了几步,便看见了朝这边而来的荀远微。 荀远微一时只注意到了倒在地上的戚照砚,匆匆朝他跟前跑过去,不由分说地将他揽在怀中。 戚照砚却笑了笑:“殿下,来了啊……” 第59章 夜阑珊 “殿下,别哭啊。” …… 荀远微看着他胸前的伤口处还在往外汩汩地冒着鲜血, 一时只觉得触目惊心。 她本以为自己征战沙场这么多年,对于鲜血、伤口早已司空见惯,这样的伤她曾经也受过, 但从来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紧张。 情急之下,她只好先用力摁住戚照砚胸前的伤口, 让血可以流得慢一些。 戚照砚才动了动唇, 想要说些什么, 却被荀远微拦住了:“你先不要说话,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戚照砚轻轻摇了摇头,还是违逆了荀远微的意思, 他的气息听着有些许微弱,开口却是:“殿下, 不用担心臣,臣没事的。” 这话听得荀远微心中更是一阵抽疼。 这时褚兆兴站在台阶底下, 他并未看清楚面前的情形, 只是按照规矩办事:“殿下, 末将率领的射声卫和襄国公带来的右监门府卫已经暂时控制住了大局,还请殿下下旨主持一应事务。” 戚照砚轻轻扯了扯荀远微的衣袖,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殿下先去忙正事,臣的事情不要紧的。” 荀远微蹙了蹙眉,心中稍稍犹豫了片刻,又道:“对我来说, 你的事情,没有不重要。” 戚照砚此时的嘴唇已经没有了什么血色, 他却还是费力地勾了勾唇,和荀远微道:“臣有殿下这句话就心满意足了,再不敢奢求其他, 殿下不要让褚将军等太久。” 荀远微一转头,发现春和早已在形势被控制下来的时候去请了此次春狩随行的太医,此时已经到了跟前,遂一边起身一边和太医嘱咐:“他的伤势我就暂且交给你了。” 太医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这才蹲下:“请殿下放心。” 荀远微看着太医和春和一同搀扶着戚照砚进了自己的寝帐,才转过身去看向褚兆兴:“走吧。” 褚兆兴一边走一边同荀远微道:“殿下,参与此次谋反哗变的普通士卒末将已经命人连同右监门府卫控制住了,几个比较主要的将领,分别是骁骑卫、豹骑卫、以及左监门府卫底下的一些副将,也已经尽数聚集控制在一起了。” 荀远微沉着脸:“知道了,你办事我一向放心,还有别的事情么?” 褚兆兴思索了下,又道:“豹骑卫有个叫秦质的副将,受了重伤。” 听到豹骑卫的时候,荀远微不由得想到了萧琬琰的兄长萧放川,虽然这个叫秦质的人她只是隐隐约约听过名字,对于他长什么样子,又做过什么事,她却是不太清楚的。 于是荀远微稍稍放缓了步子,转头问褚兆兴:“是萧放川的部下?可是为了保护太后娘娘?” 褚兆兴闻言,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尴尬。 其实一开始他见到受了重伤甚至有些奄奄一息的秦质,也以为他是为了保护太后娘娘,结果问过高正德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不是,秦质也是主持哗变的将领之一。” 荀远微闻言更是惊讶:“你说什么?” 褚兆兴便将他所知道的事无巨细地报给了荀远微:“末将听高正德说,是秦质先逼着太后娘娘,口口声声清君侧,请娘娘下懿旨免去殿下您的摄政之权,让陛下亲政,娘娘以犯上作乱之名,抽出他腰间的剑,对他动手了。” 荀远微心头一颤,她本来是要去聚集那些将领的地方的,在听到褚兆兴这番话后,立刻折返了方向:“那些犯上作乱之人我就先交给你处理,之后找个太医过来,先把秦质的命保住,还有,将他们分开关押,不要给他们串供的机会,明日便提前回京,着手审理,我先去看看娘娘。” 褚兆兴的步子顿在原处,朝荀远微抱拳道:“末将领命。” 吩咐好这件事后,荀远微便趋步朝萧琬琰的寝帐而去。 但走到萧琬琰帐前时,她忽然心中又生出了许多犹豫来。 纵使她和萧琬琰的关系一直不错,萧琬琰待她也素来亲近,但此前两人很默契地一人处理外朝,一人处理内朝,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也怕萧琬琰心中生出疑虑来。 她回京摄政本就是临危受命,但她不愿意失去者世上所剩无几地亲人。 倒是萧琬琰身边的随侍女官元尚宫先掀开了帘子,在看见荀远微的时候笑道:“殿下倒是先来了,娘娘原本还想着差奴婢去瞧瞧您忙完了没。” 她这么一说,荀远微反而不好再做犹豫,朝着她点了点头,进了萧琬琰的寝殿。 她才唤了一声“嫂嫂”,萧琬琰却已经先朝她走过来牵住了她的手,将她往里面拉。 元尚宫也识趣地朝两人见过礼后便又退了出去,一时寝殿之中只留下了她和萧琬琰两个人。 “今日本怪我我临时有事先回了京城,才处理完便知晓了春狩猎场这边出乱子的事情,是我来晚了,让嫂嫂受惊了。”荀远微被萧琬琰拉着手坐在软榻边,垂着眼如是说。 萧琬琰却不以为意:“你瞧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我若因为旁的无关紧要的人说的几句闲言碎语便和你生了嫌隙,怎么能对得住你我这么多年的情分,我当年在颍川外租家,还未曾嫁给你哥哥的时候,便打心眼里喜欢你,和你哥哥成婚后,更是将你当作亲妹妹一样看,你都算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满朝我再不信任谁,还能不信任你?” 萧琬琰语气和缓,像是一眼便瞧出了荀远微心中想的是些什么。 从情感上,荀远微一定是相信萧琬琰的,但是回京这快小半年,她接触了许多从前没有接触过的事情,从前没有打过交道的人,才渐渐明白,政治远远没有她所以为的只是治国兴邦那么简单,京中那些世家大族心中想的东西也比边关的将领多得多,故而她才有一瞬间的疑虑她和萧琬琰经历了这件事到底还能不能回到从前的关系。 萧琬琰这番话说得她既是动容,心中又无形地压了几分担子。 她纠结了下,才轻声道:“可是嫂嫂,我作为长公主摄政,本来就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事情,也确实不太合乎情理。” 她这话也隐隐带了几分试探的意思。 萧琬琰轻轻捏着她的指尖,说:“没有先例并不代表这件事不对,就像在你之前,也没有长公主以将军的身份身份在外领兵、作战、戍守,你一样完成的很好,不是么?” “更何况,去年你哥哥刚走的时候,祯儿年幼,我又不太干涉前朝之事,满朝世家都如豺狼虎豹一样盯着我和祯儿这对孤儿寡母,恨不能从我们身上生生地咬下一块肉来,若非是你昼夜疾驰赶回京城,如今的江山还姓不姓荀,也犹未可知,所以不要怀疑自己,也不用担心我,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你哥哥和我,是不是?”萧琬琰语气柔和,说着轻轻拍了拍荀远微的手背。 荀远微一时眼眶有些湿润,心中又涌上一丝浓烈的愧疚感。 萧琬琰从一开始都没有怀疑过她,她却先有了这样的没有任何意义的猜测。 萧琬琰索性不和她提这件事,只借着机会回忆起他们幼时还在颍川时发生的趣事。 过了会儿,萧琬琰才肯放荀远微离开。 荀远微从萧琬琰跟前回自己的寝帐时,步子很快,她也很担心戚照砚的伤势。 她没进去的时候,看见春和在帐外守着,便问道:“他怎么样?” 春和回答:“太医那会儿给戚中丞处理了伤口,所幸是在胸口偏肩头的位置,错开了心脉,要不然那一剑下去,他性命难保,上过药后人似乎已经睡下了。” 荀远微伸出手指挑开寝帐的帘子。 虽然春和说已无大碍,但她还是觉得总要亲自看一眼才肯放心。 又想着戚照砚已经睡下了,她便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 戚照砚闭着眼睛,眉头紧锁,荀远微俯身,想伸出指尖替他抚平眉心,还没碰到时,却被戚照砚突然伸手抓住了指尖。 而后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戚照砚睁开了眼睛,眸色清明,根本不像是梦中惊醒或是刚睡醒的样子。 “你不是睡着了么?”荀远微问出了声。 戚照砚却看着她,说:“臣骗他们的,殿下没有回来,臣睡不着。” 荀远微遂坐在他的床边上,而后动了动自己的指尖,想将自己的指尖从戚照砚手中抽出,却在第一时并没有抽动,她不由得将目光挪到手上去。 戚照砚这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她的手。 荀远微明明很担心他,却现下都闲暇了下来的时候,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她才开口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还疼不疼?” 戚照砚弯了弯眼睛:“不疼的,有殿下在身边,一点也不疼。” 他这么说着,荀远微却是不信的,“你真是把我当瞎子,我那会儿看见你的时候,你胸口那么大一团血迹,几乎是在你胸口捅了一个血窟窿,怎么可能不疼?” 戚照砚却轻轻别过眼去:“是臣不好,早知如此,臣应该穿一件深色的衣裳的,这样殿下见了臣,臣还可以骗殿下说这是不小心洒在上面的酒水。” 此话一出,荀远微心中更是难受:“你怎么这么傻啊戚照砚,春和同我讲了那会儿发生的事情,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你打算怎么办?” 戚照砚对上她的目光,语气中尽是小心翼翼:“那臣,会骗自己,从没希望过殿下来……” 荀远微鼻尖一酸,一滴泪就这么滑落了下来。 这是她头一次在戚照砚面前落泪。 戚照砚慌忙地抬手,语气匆匆:“殿下,别哭啊。” 第60章 帐中温 若是为殿下受伤,臣是甘之如饴…… 戚照砚也从没想到, 自己本来只是想让荀远微心疼自己一番,却惹她落了泪。 他见过披甲带剑站在城头,眺望漠北的荀远微, 见过在廷英殿和庙堂上和一众世家老臣争锋的荀远微,见过在章绶家中那个明媚乐观的荀远微, 也见过两人被同时困于风雪重的石洞之中时, 那个心系百姓苍生、万民社稷的荀远微, 唯独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坐在他的床沿前,静静落泪的荀远微。 而且只是因为他的伤势,只是因为担心他。 戚照砚觉得, 比起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山盟海誓,荀远微这样的人肯在自己面前这样毫无保留的落泪, 要更为亲密。 他心中不免有些猜测,难道荀远微对他, 也是自己对她同样的感情么? 戚照砚匆忙抬起手的时候, 只是堪堪触碰到荀远微的面颊。 有些温热的泪水顺着他的拇指慢慢滑落入的他的虎口, 又消失于他的掌心,灼烫着他的每一寸的皮肤。 但他的动作并不灵活,反倒有些笨拙,擦拭了两下,却让荀远微面上布满了泪痕。 荀远微在泪眼朦胧间看到了戚照砚胸前洇染出的血迹,一时心中又难受又生气, 遂抬手将他的手从自己的面颊上拍落。 戚照砚却没有留意到他身上的伤势,只是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语气重也带上了些许落寞:“抱歉,殿下,臣失礼了, 时臣的错,臣只希望殿下不要因为臣方才的举动,生气伤身。” 荀远微闻言,瞬间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你确实错了,戚照砚啊,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关心的自己的身体,我也的确是生气,但我生气的是,你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来关心我伤心还是不伤心?” 戚照砚有一瞬的错愕,但他又垂下眼去,轻声道:“因为对臣而言,殿下的事情更为重要,殿下若是因为臣而落泪,臣便会一直活在罪谴之中……” 荀远微听着他气息微弱,遂直接伸出手指,轻轻抵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才道:“你不要讲话了,比起这些,我更希望你不要再受伤了。” 戚照砚看着她,似乎是思索了一番,“臣本不该违逆殿下的旨意的,可这次臣还是想说,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如今臣父母俱亡,若是为殿下受伤,臣是甘之如饴的,假使,殿下肯对臣有一丝一毫的心疼或者怜惜。” 他受了伤,说话也有些断断续续,说两句便要停下来喘息一声,却还是以近乎于祈求的语气和荀远微说完了方才那句话。 荀远微一时却沉默了。 在这一刻,她心中忽然生出来些逃避的念头。 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戚照砚这句话。 她想起萧琬琰曾经劝她的话,她也深知两人之间是君臣,可她又想起来上巳节那天,戚照砚拉着她的手问她如果自己对他真得只是君臣之情谊的话,那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避。 她忽然觉得自己面前是一团又一团的迷雾,她看不清自己的路,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做。 所以戚照砚这个类似于询问她的心意,让她坦白的问题,她根本没有办法回答。 于是荀远微只是静静地移开自己的目光,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才和戚照砚道:“你的伤口方才应当是不慎牵动了,我去让人找太医为你重新处理伤口。” 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戚照砚却忽然抬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支撑着床榻便想要挣扎着起身:“殿下,可不可以不要走?” 荀远微回头,留意到了他的动作,又担心他的伤口,只好又坐了回去,温声道:“我没有想走,我只是想让春和将随从的太医叫过来为你重新处理一下伤口,太医说了,你的伤口有些深,我怕我处理不好。”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也是不信的,她行军这么多年,情形着急的时候不知道用跟军医学来的法子救过多少人,怎么会处理不好戚照砚的伤口? 她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个暂时可以逃避的理由罢了。 但她全然未曾料到,戚照砚已经洞穿了她的心思。 “没关系的,伤口在臣身上,臣心里有数,只要殿下不要离开,坐在这里陪陪臣便好。” “我……”荀远微一时有些许语塞。 戚照砚不知在何时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腕,如今看见她这样,便道:“是臣自私了,臣应该明白殿下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应该将时间全部蹉跎在臣这里的。” 闻言,荀远微心头一软。在自己刚感到的时候,将他揽在怀中的时候,那时他的胸口直直地往出冒血,但还是告诉自己,去忙自己的事情。 如今却口口声声想让自己陪他,所以哪一句,才是他戚照砚真心想说的话? 荀远微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不走了,我就在此处陪着你,你安心睡吧。” 戚照砚轻轻摇头:“没关系的殿下,臣说了,殿下的事情更为重要,只是臣有些许贪心,总是希望点下班可以分出些时间来给臣便好了,哪怕只是上巳节天快黑那会儿的片刻时光,臣也会永远记得。” 荀远微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戚照砚。 她甚至一时都想不起来她和戚照砚之间,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关系? 分明在去年回京的时候,他对自己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她越想心绪越乱,索性强逼着自己将那些心思全部都抛在脑后,看着戚照砚:“你若是再不好好休息,我便真得要走了。” 戚照砚立刻闭上了眼睛,手指却在无意间拽住了荀远微的铺展在榻边上的衣裙。 一时寝帐内再也没有说话,只有两个人此起彼伏的交错的呼吸声。 荀远微想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使得自己的眼睛不要看向戚照砚,最终却还是没有忍住。 似乎只有在只有他们两人的这方天地重,她才可以不那么顾及礼节,不那么顾及朝臣的议论声,不用那么去克制和遮掩自己的情绪,只是可以安静地看着戚照砚。 睡梦中的戚照砚不知是梦到了些什么,眉心蹙得很近,荀远微没能忍住,伸手抚平了他眉心的褶皱,又坐了起来。 但她只是稍稍动了一下,却让戚照砚以为自己要离开,以至于他攥着荀远微衣裙的动作忽然收紧,口中还喃喃低语,只是说了些什么,荀远微并没有听清楚。 荀远微不由得想:这人实际上是有多缺乏安全感? 但她仔细一想,却发现迄今为止,她似乎对戚照砚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戚照砚为什么当年被周冶抛弃后又对他念念不忘,不知道他究竟想不想查当年的事情,若是相查,为何最开始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若是不想查,后面两人又为何屡屡在政见上不谋而合。 她回忆着自己和戚照砚这半年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时也没了睡意,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她将目光从戚照砚身上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时,戚照砚也在睁开眼睛看着她。 戚照砚也没有睡着。 两人唯一的连接是带着戚照砚体温的裙衫,两人都缄默不语,两人都心事重重。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天色已经蒙蒙亮起,荀远微这才转过身看了一眼戚照砚。 戚照砚的眼睛却没来得及闭上。 荀远微问了句:“什么时候醒的?” 戚照砚喉结上下滑动了一番,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臣一直都是醒着的。” 荀远微这才听懂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免惊讶:“你是说,你昨晚一夜未眠?” “嗯。”戚照砚以鼻音应道。 荀远微才动了动唇,戚照砚便抢先回答:“殿下这般不辞辛劳地守在臣身边,臣怎好安然入睡呢?” 荀远微一时失笑:“你这人,我在你跟前也不是,不在你跟前也不是。” 戚照砚却往荀远微跟前挪了挪:“这不一样的,殿下,只是因为这样的次数比较少,如若有下次,臣说不定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荀远微只觉得自己的后颈一红,为了挽尊似的,说了句:“不愧是我看重的御史,还真是能言善辩,巧舌如簧。” 戚照砚跟着笑了声:“殿下说的是,看重,还是看中?” 荀远微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话中的歧义,遂佯装恼怒,直接起身,却发现自己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一时四肢都有些发麻。 戚照砚自然留意到了她动作之中的异常,“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荀远微瞪了他一眼:“手麻了。” 戚照砚接着打趣道:“臣从前倒是学过一些推拿之术……” 他这话还没讲完,外面便传来春和的声音。 荀远微立刻像见到救兵一样,也顾不得发麻的四肢,直接起身,头也不回:“我先去忙了。” 在她将要掀开帘子的那一刻,她又听到戚照砚在身后说:“臣会等着殿下的。” 荀远微出了寝帐,呼吸了一口微冷的空气,才渐渐缓过神来。 她看向外面的春和,问道:“怎么了?” 春和朝她行了个叉手礼,说:“殿下,褚将军那边问您我们何时启程回京?” 荀远微沉吟了声:“半个时辰之后吧,迟则生变。” 春和应下,又道:“还有,谢将军传来消息,说是最迟今日傍晚,便可抵达京城。” 荀远微点了点头,“知道了。” 她回头看了眼帐子,谢定澜要带着小九回来了,戚照砚的生辰也要到了。 但愿自己没有猜错。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千秋岁 她很怀念在武州的时光。 春狩时随从本来也只带了五千余人, 荀远微与宇文复带兵回来平复哗变的时候带了射声卫和右监门府卫共八千人,本在人数上已经占了绝对优势,更何况这其中的射声卫是完全忠心于荀远微的, 右监门府卫又都是从前朝之时就跟着宇文复的士兵,加之参与这场哗变的, 也未必是真得和那几个为首的将领一样, 想的是“清君侧”, 故而昨夜没有花多长时间,这场哗变就被平息了下来。 如今猎场的局势已经全然在荀远微的控制之中,她既然说了要半个时辰之后出发回宫, 也无人敢违抗她的意思。 临出发前的半个时辰,她在春和的侍候下简单的梳洗了一番后去见了趟宇文复。 毕竟昨夜事出突然, 若是没有宇文复带来的那五千右监门府卫,仅仅凭借她手中的射声卫, 怕是不能立刻镇压下去。 但宇文复却显得很是淡定, 从容不迫地同荀远微行了个礼后, 才道:“殿下倒也不必多此一举,我为何答应,殿下心中想必也甚是清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 皆为利往罢了。我年过半百,怕也是没几年了, 膝下也就宣儿这么一个儿子,为人父母,总是想尽所能地让他日后的路好走一些, 能多做托举便多做托举。” 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是明确了,无非是想让荀远微对宇文宣多做照应。 荀远微便也顺着他的话继续说:“我调宇文宣回来兵部,最先考量的也的确是他在益州司马任上的政绩,其实吏部本来是想将他调到更要紧一些的州去做刺史的,但我想到襄国公膝下可就这么一个独子,便在吏部呈上来的的调令中改了几笔,如今回了长安,在兵部任职,他也算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了。” 她这话说得周密。 既在宇文复面前夸了宇文宣,却又的确是真正按着此前做出来的政绩来讲的,提到升迁的事情时,丝毫不提兵部的差事有多么紧要,有多少人眼红,却只是说这是凭着宇文宣自己的本事得来的,在外的世家大族子弟看重的六部的缺,从她口中出来,便成了顺带考虑到宇文宣是独子的因素,里里外外给足了宇文复面子。 宇文复也没忍住稍稍扬了扬眉,语调也有些轻快,有些客套的说了句:“为臣者,得遇明主是为幸事,却仍需锤炼。” 荀远微点了点头,算是对他这句表示了认同。 而后春和的声音从殿外传进来:“殿下,褚将军方才命人过来通传,说是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问您和襄国公可是要现在回京?” 荀远微和宇文复对视了一眼,又先后起身。 宇文复站在她身后侧的位置,伸出手臂,道:“殿下请。” 春狩的行列之中毕竟有天子和太后的銮驾,因此行进速度也不宜过快,清晨出发,等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晌午过后了。 荀远微被萧琬琰留在蓬莱殿同荀祯一同用了午膳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萧琬琰也没有多留,她也清楚此次哗变的事情荀远微必然要细查。 褚兆兴按照荀远微之前的吩咐,将带头起事的那几个将领带人羁押到了大理寺,和窦嵩简要交代后,又对几个人分开进行了审问,算是得到了初步的结果。 他才到了大理寺外面,便见着荀远微来了。 窦嵩给身后跟着的负责文书记录的小吏递了个眼神,示意他将方才问出来的东西都呈给荀远微。 荀远微简要翻看过后,发现几人的说辞都大差不差,和他们起事之前打着的旗号大差不差,均是“清君侧”,以及荀远微以长公主之名摄政是前所未有之事以反对。 褚兆兴在一边询问她的意思。 哗变这样的事本该是死罪乃至诛族的,但这些人既然能在世家手里掌握着的骁骑卫等府卫下有个不高不低的官职,即使不是各大世家嫡系直系的,但也多多少少和这些世家有些血缘姻亲关系,若是真得处以斩首之刑,恐怕引起动荡。 荀远微却语气冷淡:“哗变,等同于谋反,没有任何可以退让的余地,如果我这次考虑到他们的面子、出身、背景,那下次是什么?直接联合起来逼宫么?” 空气之中一时陷入了静默。 褚兆兴看见荀远微手中捏着的那叠口供,猜测她并没有看完,似乎是在心中仔细斟酌了一番措辞后,才开口道:“殿下,不妨往后面再看一份,关于秦质的口供。” 荀远微照做后,将秦质的那份口供看过后,眉心蹙得更紧。 “这个秦质,倒是会胡乱攀咬。” 褚兆兴看了一眼窦嵩,才朝荀远微颔首:“末将在和窦公审问的时候,也着实惊讶于他的胆量,但他的确是萧放川的副将,早些年也的确是跟着萧放川的,他口口声声说,太后娘娘是陛下的亲生母亲,辅佐陛下的事情,理应由太后娘娘做,说您摄政之举动,实属僭越,这明摆着是想离间您和太后娘娘。” 荀远微盯着那张口供,一时也陷入了沉思。 其实不单单是秦质,像她昨夜刚感到春狩行帐之地的时候看到的那个重伤戚照砚的人,是骁骑卫底下的,娶了范阳卢氏的女儿,和宇文宣高低也算个连襟。她才将宇文复拉到自己这边,眼下在查的人口拐卖案又牵扯到了户部和太府寺,而卢峤算是她在事关钱粮田赋之事上能靠得住的人选,这个节骨眼上,处理了他,意味着多少同时开罪了范阳卢氏和宇文复。 这其中牵扯到的利益关系,远远比她想象中的要复杂许多。 这么一想,荀远微一时也冷静了不少。 褚兆兴见着她沉默,他素来性子谨慎,便以为是自己一时说多了话,“殿下恕罪,末将方才失言了。” 荀远微摇了摇头,看向他,道:“没有,你说的在理,此事事关重大,也确实不能贸然决断,”她顿了顿,沉吟了声,又看向窦嵩:“近来朝中事务冗杂,此次主持哗变的人我就先放在你大理寺了,务必将人看好了,不要出差错,若是有难度的话,我会调射声卫以及左右备身府的兵卒前来协助。” 窦嵩也知道此事事关重要,绝不是之前的案子那么简单,语气很是严肃地回答了荀远微:“臣明白。” 荀远微将手中握着的那几份口供折好握在手中,看了眼褚兆兴,道:“走吧。” 等出了大理寺的门,褚兆兴才在荀远微身后请示她的意思:“殿下可是想等到正钧从松亭关凯旋后再处理这件事。” 荀远微放慢了脚步,踅身看了他一眼,道:“确实如此,正钧走的时候带走了不少射声卫的精锐,我若是此时直接和那些世家撕破脸皮,也怕他们狗急跳墙,不若等正钧回来后,再做打算,只是这件事不比我们从前在战场上碰到叛徒那般简单,能以相对柔和的方式处理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殿下说的极是。” 褚兆兴才说完这句,荀远微却突然转过来,问道:“定澜回京了,你知道吗?” 褚兆兴显然是不知道的,听到“定澜”两个字的时候,他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无措和慌乱,几番想要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才垂下眼去,轻声问荀远微:“末将并不知晓,敢问殿下,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荀远微看着他,想起他们之间的事情,叹了口气,说:“大约是今日傍晚到京城,算来应该快到了,但她并没有告诉我要走哪个门。” 褚兆兴怔了下,仍然没有抬起头,像是琢磨了很久,才启口问荀远微:“殿下,她这几年如何?” 荀远微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我打算明日给她设个接风宴的,如果你愿意来的话。” 褚兆兴一时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荀远微倒也不着急得到个答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还有时间,你若是来,明日酉时,我府上。” 褚兆兴以鼻音应了声,没有多说什么。 荀远微回到府上时,小九已经等在门外了,一见着荀远微便飞奔扑进她的怀抱:“殿下,小九好久没有见过殿下了!” 荀远微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笑道:“我回京不过半年,你便这样想我?” 小九不说话,只是在她怀里蹭着。 荀远微抚了抚她的发顶,问道:“你澜姐姐呢?” 小九歪了歪头,说:“她说她有别的事情,嘱咐我在府中等殿下。” 荀远微也知晓时隔数年再遇故人,谢定澜的心绪或许也不平静,并不曾多问。 她看着小九水灵灵的眼眸,心中的猜测又确定了些——小九的眉眼和戚照砚,真得很像。 荀远微看了眼天色,发现离天黑还有一阵子时间,便看向小九:“小九,我要去见个朋友,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小九没有多做犹豫,朝着荀远微弯了弯眼睛:“当然!小九也想见见殿下在京中的朋友!” 荀远微转头吩咐春和让人套车。 小九性子跳脱,除了当时刚被谢定澜捡回来的时候有些怕生,后面也慢慢同大家亲昵了起来,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提她自己原本的父母,久而久之,大家也怕叫她伤心,便没有人提了。 荀远微看着乖巧地坐在她身边和她叽叽喳喳的小九,寻思着若是小九真的是戚照砚那个三年前失踪的妹妹,她也算是做了好事一桩,若是她认错了人,也算是让小九认识一下戚照砚,别无其它。 从公主府到戚照砚家里的时候,有好一段路程,小九也就和她说了一整路的话。 从武州去年的大雪说到荀远微在武州宅邸房檐下筑了巢的小燕子又生了小燕子宝宝,说到她一路见到的杏花,说到和谢定澜他们发生的趣事。 这么说着说着,荀远微发现自己很是怀念那段时光。 在武州,大家都是有过过命交情的,没有长安这些利弊权衡,人心诡谲,每一天都很有意义。 可她若是不回来,或许也不会遇上戚照砚。 想到这里的时候,车夫停了下马车。 荀远微捏了捏小九的指尖:“小九乖,先坐一会儿,一会儿我再喊你下来,好不好?” 小九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 荀远微下车叩响戚照砚家的门,不过多久,他便出来了。 在看到荀远微的一瞬,戚照砚是有些意外的:“殿下怎么来了?” 车内坐着的小九听到戚照砚的声音,一时抓紧了自己的裙子。 她和外面只有一块车帘之隔,小九数次想要拨开那张车帘,却在指尖探到的时候,又犹豫了。 但她并不能否认自己心中七上八下的。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相像的两阵声音? 荀远微看了一眼车子。 戚照砚也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不知为何,明明看不见里面,明明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如果有人,里面的人又会是谁,但他总觉得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样。 “我记得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我便想着,带个在武州的故人来见见你。”荀远微看了一眼车子的方向,又看向戚照砚。 戚照砚收回了目光,“殿下肯给臣过生辰,便是臣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臣再不敢奢求其他……”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车里坐着的小九却突然掀开车帘,看向戚照砚。 “哥哥。” “令和?” 两人异口同声。 第62章 贺新郎 “你可不要轻易答应他。”…… 戚照砚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整个人都陷入了惊愕之中。 他瞳孔一颤,想要近前去靠近戚令和,却又怕自己认错了人, 怕眼前之景象只是空中泡沫,怕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的手从袖中探出, 又蜷缩成拳头, 但他微微向前倾去的身体则出卖了他的思绪。 戚令和却一眼便认出了在这座院子门口站着的人是她失散的哥哥。 荀远微本想过去扶她下马车, 她却先荀远微一步自己从车上跳了下来,然后直接朝戚照砚跑过来。 却在离戚照砚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了下来。 她记得她三年前自己一人一马孤身从长安出发前往奚关檀州寻哥哥的时候,只看到了满地的尸骸, 在漫天的狂沙和西风下,她很快迷失了方向。 她一个人从天亮找到天黑, 她将那些躺下沙地里的尸骸一一翻过,那当中有大燕的将士, 也有靺鞨人, 但一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 她也没有找到一个像戚照砚的尸骸。 她不相信。 她执意从长安前来边关的时候,便想着即使找不到哥哥的人,也要将他的遗骸带回长安安葬,但现实却告诉她,她未能找到,里面没有一具尸骸是她的哥哥。 她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沙堆上, 那天正好是十五,月亮很圆, 她一个人置身于寒寂之中。 即使没有找到,戚令和当时也并不甘心,她总以为是天黑了, 视线不够清晰所以才没有找到,于是打算等到第二天天亮后再找一遍。 找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她已经快要绝望了。 这个时候,远处突然来了一队牵着马和骆驼的行人,问她的踪迹。 她当时尚且单纯,便说自己的哥哥战死在了这里,她来找哥哥的遗骨。 那人给了她一只水囊,很随意地坐在她身边,问她要找的人的模样,说不定并未战死,自己走南闯北经商,或许见过。 戚令和心中并未设防,便简要和那人描述了自己记忆中戚照砚的模样。 那人倒是听得仔细,听完想了想,说:“我倒还真有可能见过,我之后再去打听打听,你家住哪里,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家?” 十五岁的戚令和在此之前实在是被家中保护得太好了,又自以为自己得到了哥哥的消息,没怎么多想便答应了那个人。 她才和那人说了自己家住长安,便觉得眼前一黑,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黑漆漆的密闭的车厢里,那个车厢只留了一个小小的孔可以让她透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她起初很是慌乱,但后面她意识到光靠自己是逃不出去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被从车厢里放出来,丢到了一个很乱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她一路上表现都不谙世事,很是乖巧,最初绑架她的那人的戒心也弱了些,趁着那人与交易的人谈价钱的时候,她找准时机,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是这里是什么地方,街上的行人有汉人也有靺鞨人,也许是她的运气实在有些好,那天正好赶上集市,街上人很多,她一路上在集市中横冲乱撞,在各种街巷里绕来绕去,在天黑之前跑出了那座城。 放眼看去,都是万里瀚海,她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只好朝着月亮的方向一直走,这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别的人,许是那些人在城中跟丢了她,又没想到她会出城。 在这之前,她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饭了,拐卖她的人,只是过好久才给她一口水,确保她不会死,一直走到月亮快要从天边落下的时候,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一处城门前。 而后便是被谢定澜救了回去。 因为她是为了找哥哥被人骗,以至于她在后面无论如何也不肯和别人提起她的真实姓名,即使和谢定澜他们的关系很好,关于她的真实身世,她也没有提过半个字,不是她不相信他们,只是因为心中的恐惧。 故而如今再看到自己的哥哥时,即使一眼就认了出来,但走到戚照砚身前时,戚令和还是没有停下了脚步。 她也怕是因为自己太想见哥哥了,她这几年在梦中一直梦见哥哥,此次回京,她本想过几天偷偷溜出公主府去旧时哥哥的宅邸前去看看,她想,她的哥哥如若还在世,一定会回去的,但自己还没有前去寻找,荀远微却先带着她来找到了哥哥。 戚令和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戚照砚看到戚令和朝他飞奔而来的时候,几乎是呼吸一滞,而此时戚令和就站在他面前,却顿住了脚步。 这次他没有犹豫,直接伸出手臂,将戚令和揽入了怀中。 手腕内侧抵在戚令和的脊背上时,戚照砚的手几乎是在颤抖。 怀中的温度一点一点的侵入他的感官时,他对这个久违的怀抱才产生出些许实感来。 直到戚令和在他怀中低声啜泣:“哥哥,是你吗?哥哥。” 戚照砚才确信了自己怀中的人就是他的小令和。 他一下子将戚令和搂得更紧,两行眼泪就这么没有忍住顺着他得眼眶滑了下来。 是喜极而泣。 他私底下找了三年的令和,如今就由荀远微这么安好的带到了他的怀里,就这样一声声地叫着他“哥哥”,如往常一样。 荀远微看着他们兄妹重逢,并未相拦,因为她一时也有些神伤。 她很开心能帮自己看重的戚照砚和疼爱的小九找到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可看着戚令和蹭在戚照砚的怀中,她的心头忽然又涌上些许羡慕和酸涩。 令和找到了她的哥哥,而荀远微自己的哥哥却再也回不来了,留给自己的只有大燕的江山。 如果可以,她也想像戚令和这样什么也不用管,不用和这些世家老臣斗智斗勇,只要开开心心,恣意洒脱的做荀远微,如果有不开心的事情,也能全部说给荀远泽听,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她再也没有哥哥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戚令和才从戚照砚的怀中抬起头,然后转头看向荀远微。 戚照砚也跟着一同看向她。 荀远微一时有些恍惚和怔忡,故而并没有来得及调整自己的表情和心绪,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才匆匆别过头去,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珠,又转头看向他们。 戚照砚朝着荀远微深深一拜:“臣多谢殿下将令和带回臣身边,此情此恩,臣永世难忘。” 戚令和也学着他的动作朝荀远微行了个端庄的叉手礼,道:“多谢殿下带小九回京城,小九才可以见到哥哥,” 荀远微一时被这兄妹俩的动作整的有些啼笑皆非,“你们一个两个这么严肃,倒显得我们生分了。知渺的案子查出些眉目的时候,我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便给定澜传了信,让她带小九回来,本想着试一试,却不想真得猜对了。” 戚照砚揉了揉戚令和的发顶,目光投向荀远微:“是糖葫芦那次么?” 荀远微忽然耳根一热。 他说的对,的确是那次。 她为了避免自己想起来,分明已经将戚照砚送她的那只糖葫芦藏进柜子里许久了,却不曾想戚照砚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还是当着戚令和的面,即使戚令和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但她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只是轻轻“嗯”了声,便算是搪塞过去了。 但这几个字却勾起了戚令和的好奇心,她看了一眼荀远微,又仰头看向戚照砚,眨了眨眼睛,问道:“什么糖葫芦啊,哥哥?” 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被戚令和这么一问,戚照砚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无措来,便道:“没什么。” 但他越是敷衍却越引起了戚令和的好奇心。 荀远微摸不准戚照砚的心思,便直接结束了这个话题,看向戚令和:“小九,为了庆祝你和哥哥重逢,我们去下酒楼好不好?” 一听到吃食,戚令和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便道:“好呀好呀。” 戚照砚还没听过荀远微当着自己的面这么温柔地唤过一声“哥哥”,即使算起年龄来,他的确比荀远微年长两岁,但他心中如何也不自在,于是将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说:“还请殿下进书房稍等臣片刻,臣去换个衣裳。” 荀远微没有拒绝,牵着戚令和的手进了他的书房。 戚令和从来没想到自己从来对生活环境甚是讲究的哥哥如今竟然沦落到了这番天地,从前哥哥的书房也不让她进,她也觉得新鲜有趣,便在四处乱转。 “殿下!”戚令和忽然跑到荀远微跟前, 她将手中的东西在荀远微面前晃了两下,荀远微才留意到那是一只木雕糖葫芦,看着和戚照砚从前送她的那只有点相像,但明显这只要更为粗糙一些,像是被他舍弃的废品。 戚令和却是不知道的,她便和荀远微笑道:“殿下,其实你别看我哥哥就是书呆子,他也擅长做木工活,从前会给我雕刻各种好玩的东西。” 听到戚令和对戚照砚的描述,荀远微不免愣了下。 书呆子?戚照砚? 他们有关系吗? 但还没等到她惊讶,正主先出现在了面前。 戚照砚一眼便看见了戚令和手中的那个雕刻坏了的糖葫芦,急急忙忙地从戚令和手中抢过:“不要乱碰。” 戚令和叉着腰:“哥哥真是小气!也不怕殿下笑话!不过是一只木雕糖葫芦而已,”她说到这里,突然有意识地顿了顿,因为她想起了方才的事情,她看了戚照砚一眼,带着猜测的语气问:“等等,这只糖葫芦,不会是你要送给殿下的吧?” 戚照砚立即否认:“没有的事情,小孩子不要乱猜!” 戚令和却不认输:“我才不是小孩子,过了年我便十八岁了。” 她否认完戚照砚这句,又看向他手中的那只糖葫芦,便将事实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这枚看起来有些粗糙,不会是你之前已经送过殿下一枚,这枚是练习之作吧?”她绕着戚照砚走了两圈,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你送殿下木雕糖葫芦,殿下带我来见你,你们……” 戚照砚慌忙捂住戚令和的嘴,不想让她说话。 戚令和挣开他,“哥哥惯常会耍无赖,和从前一样,喜欢捂嘴,反正我什么都知道了!” 荀远微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便和戚令和道:“小九,再不去酒楼该打烊了。” 戚令和朝着戚照砚扬了扬下巴:“看在殿下的面子上,这次就先放过你!” 将要出门的时候,荀远微趁着戚令和先转了身,没有留意到身后,借着和戚照砚几乎并肩的位置,轻轻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胳膊,又看向他。 轻轻启唇,用唇语说了句:“自作孽,不可活。” 戚照砚没见过这样的荀远微,又没有戚令和盯着,也恢复了从容,他偏了偏头,对着荀远微弯了弯眼睛,回了句:“心甘情愿。” 戚令和突然转过头来,正好看见戚照砚看荀远微,而荀远微已经将目光挪开了,于是在她看来,便是戚照砚“偷看”荀远微,于是她没忍住重重地咳嗽了两下。 戚照砚这才撤回了目光。 几人上了马车,戚照砚出于规矩坐在荀远微对面,戚令和则亲昵地同荀远微挤在一一边。 戚令和突然凑到荀远微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殿下,他这个人老古板了,一点也不懂情调,你可不要轻易被他骗了。” 荀远微忽然觉得戚令和一定是对戚照砚有误解,并且还不是一星半点。 故而一时没忍住看向戚照砚,却与他四目相对。 第63章 传华枝 “臣想成为殿下的盔甲。”…… 戚照砚却只是朝她弯了弯眼睛, 语气很是平和地说了句:“舍妹年幼无知,说话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殿下切切海涵。” 戚令和听见戚照砚这样和荀远微形容自己, 一时也有些不高兴,当即反驳道:“说来我与殿下相识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 说起了解殿下, 你才远远比不上我呢!” 荀远微一时没忍住轻笑出声。 戚照砚便随口问了句:“殿下笑什么?” “没什么, 只是忽然有些羡慕你们这样久别重逢还可以相互拌嘴的兄妹。”荀远微说这句的时候,语气中难免带上了欣羡之意。 她虽是笑着说的,戚照砚却听出了她心中所想, 他本想靠近荀远微安慰她两句,却到底碍于戚令和在车上, 只好收敛着说:“是臣失言了,作为殿下的臣子, 臣定会竭尽全力完成殿下交代的事情, 为殿下分忧, 但作为戚照砚,臣还是希望殿下可以开心一些。” 戚令和听见这话,立时坐直了身子,环着双臂看向戚照砚:“三年不见,我竟不知哥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会哄人了!你从前可是全然不乐意哄我的!” 只是她并没有等到回答。 因为她才说完这句,车子便从外面停了下来。 车夫将矮凳取下来放在车前, 在外面道:“殿下,祥符楼到了。” 戚照砚遂打起帘子, 先扶着车壁跳下了马车,才等着接车里的两人出来。 荀远微因为坐在最里面,故而也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戚照砚扶她下马车的时候, 将手臂横在她面前,温声道:“殿下当心。” 其实依照荀远微的武功她下马车本不需要人扶的,但不知怎么想的,她忽然觉得既然戚照砚主动搀扶她了,她也没有必要拒绝,遂半握住他的小臂下了车。 两人的视线正好有一瞬的交错。 而这一幕自然悉数落入了旁边看着的戚令和眼中,在进祥符楼的时候,她不免看向戚照砚,“也不见哥哥对我这般耐心。” 戚照砚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个戚令和,却也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祥符楼的确是长安生意最好的酒楼,此时又将要傍晚,正是人最多的时候,他们进去的时候,已经人满为患了。 还好荀远微之前吩咐了春和来叫他们留了个包间。 毕竟是私下里前来,荀远微也并未透露一行人的身份,只是说了春和的名字,跑堂的便殷勤地领着他们前去早已留好的位置上佳的包间。 纷纷落座后,荀远微分别扫了一眼两人,才说:“菜我之前让春和看着点了几道,你们不若再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也算是为你们兄妹重逢庆贺一番。” 戚令和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殿下点的,自然是极好的。” 戚照砚也看向荀远微,弯了弯眼眸:“臣听殿下的便好。” 戚令和喝了点果子酒,宴饮大约过一半的时候,她忽然看向戚照砚:“哥哥,你今日有些奇怪。” 戚照砚心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夹菜的手也跟着一僵。 戚令和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他动作的异常,又喝了一盏果酒,才道:“你从前性子那么孤傲的一个人,平日里都不肯哄我几句,怎么对着殿下这般言听计从?” 戚照砚不由得蜷了蜷手指,清了清嗓子,才说:“殿下是君,我是臣,这是我应尽之职分。” 他说完这句,莫名有些心虚,其实他清楚,普通君臣哪里能做到他和荀远微这一步,故而悄悄将目光对向上座的荀远微,在敏锐地意识到荀远微的目光似乎也在朝这边移过来的时候,他又抖了抖袖子,将目光收了回来。 其实他上巳节那天本来是想心下一横问一问荀远微的心思的,但当时她仍是以君臣相称呼,他便没了机会,于他而言,这样堪称逾矩的事情,有一次便可以了,故而再也没有那般明晃晃地提起过,只敢从诸事小节中暗暗试探荀远微的心思。 因着喝了果酒的缘故,戚令和的意识也跟着有些朦胧:“你说这话,我才不信,你就是对殿下有不纯的心思。” 戚照砚立刻拦住了她的话,不让她再说了,“殿下面前,怎可妄言!这般会胡言乱语,我该过几日为你谋个夫家的。” 其实这样的话,在戚令和之前,章绶说过、宇文宣也提过,但他当时立即就否认了,但与荀远微经历了这种种后,在戚令和提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在心中有些想承认。 但到底顾及着和荀远微之间的关系,以及他根本就不清楚荀远微心中是怎么想的,故而一时也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很清楚,他如今和荀远微之间尚且还有一层君臣的关系,他是她的御史,一旦没了这层关系的庇护和掩饰,他也不知他和荀远微之间还能剩下些什么。 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想承认,他的确怯懦。他也怕,所有的心思一旦被袒露出来,荀远微为了避嫌,此案过后,直接将他外放,此后他和荀远微之间以迢迢山水相隔。 戚令和知晓,哥哥这话就是想要吓唬她一番,也丝毫不妥协:“那我可不管,哥哥什么时候娶妻,我便什么时候嫁人,我便不信,我不愿意,你还能五花大绑着我嫁人不成。” 戚照砚更是尴尬。 但因着大燕用餐一贯是分餐制,他和戚令和分别坐在荀远微的下手,中间隔得远,并不能直接离席去阻拦她,素来从容不迫的他,此时也多多少少有些无措。 他只好看向荀远微,想要同荀远微解释些什么:“殿下……” 其实方才戚令和说那些话的时候,荀远微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只是她的目光屡屡投向戚照砚,发现他只是垂眼看着自己面前的餐盘,她的心绪也被勾了起来。 此刻看见戚照砚要和她解释,她心中分明升起了隐隐的期待,却又有些胆怯于面对从他口中出来的答案。 关于两人之间的身份、萧琬琰那日的提前、她救戚照砚、甚至提拔他的最初的目的,她不敢有片刻忘记。 她还是想查清当年檀州奚关的战事,但一旦她和戚照砚的关系公之于众,又或者是私下里突破了君臣这堵墙的限制,那她所作的一切,都不再是为了江山社稷,而是出自自己的私情私心,到那时,她不敢确信自己还能秉持着绝对的公平公正来处理这件事。 于是她摇了摇头,将心中的杂念尽数抛却脑后,抬手止住了戚照砚的话:“无妨,醉后之言,本不必放在心上,观文你说是不是?” 戚照砚闻之一怔。 若他没有记错,这是荀远微第一次直接称呼他的表字。 从前在廷英殿会直接以他的官职相称,私下里有时会是他的名字,再亲昵的时候,也只会叫他“戚观文”。 戚照砚有些不可置信的问荀远微:“殿下,方才唤臣的表字?” 荀远微歪了歪头,落落大方地承认了:“嗯,观文。” 若说方才他还以为自己是听漏了自己的姓,但这次他清晰地从荀远微口中听出了这两个字。 即使从荀远微这里暂时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在这一瞬,他还是没能压住自己上扬的唇角。 两人的视线在这一瞬交错。 分明方才什么也没有说,两人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满足。 戚照砚垂下眼睫,珍而重之地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远微,观文。” 荀远微的目光一直没有从他身上收回去,看见他的唇上下翕动,自己却未曾听见他说了句什么,便托腮问他:“在想什么?” 戚照砚看向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殿下往后会知晓的,如若有机会的话。” 荀远微见状,也没有继续追问,她很清楚,于现在的她和戚照砚而言,两人之间,还是留一些距离的好。 毕竟就连作战,也讲究个:进可攻,退可守。 戚照砚便借机和荀远微道:“那不知臣可否拜托殿下一事?” 荀远微猜不到,遂直接问道:“什么事?” 戚照砚轻轻颔首:“殿下也知晓,臣如今在永和坊的宅子,不过是个一进院,令和也已及笄又未出嫁,同臣这个做兄长的住在一起,臣思前想后,也不合适,不知可否让令和暂时寄居于殿下府上,臣明日便去物色新院子。” 荀远微闻言,也看向戚令和:“虽说对我而言,无非是公主府中多添一副碗筷,我也不差这些,但这还是要看令和的意思,毕竟你们兄妹分别了三年,我也总不好夺人之情。” 戚令和很是开怀的一笑:“当然愿意!小九同殿下也有半年未曾见过了,京城就这般大,若是哥哥想见小九,也并不难。” 这件事也就这么敲定下来了。 宴饮既罢,三人前后下酒楼的楼梯时,戚令和走在戚照砚身侧,看着他,很笃定地说:“你不要不以为我不清楚你的那些小心思,我若是在殿下的公主府,你便可以借着看我之名,时常来找……” 这次戚照砚很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嘴,她便气鼓鼓地看向戚照砚。 荀远微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便踅身过来看。 戚照砚以警告的眼神看了戚令和一眼,才松开了手。 戚令和也不去看他,只说:“无意间戳破了某人的司马昭之心罢了。” 戚照砚不免有些顾虑地看向荀远微,荀远微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牵起戚令和的手,在祥符楼门口同戚照砚道了别。 春狩哗变一事传到长安后,荀远微怕扰乱民心,本是有意将事情按下来的,但那日的猎场的动静闹得实在有些大,且当时朝中不少重臣都在现场,根本压不住,事情甫一传到京城,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之态势,不过半天时间,朝中便已议论纷纷。 次日上朝的时候,所讨论的,也无非是这件事。 大燕的世家虽然相互之间因为姻亲血缘关系盘根错节,但到底各有利益所顾,也并非是铁板一块,如今看着主持哗变的那几人被荀远微下了大理寺的牢狱,自然有人坐不住,想要趁此机会打压异己,便劝谏荀远微严肃处理此事。 有人想要落井下石,便有人想要尽力维护。 但哗变到底等同于谋反,故而尽力维护的人也不敢直接替秦质等人直接辩解,只能说落井下石的人是公报私仇,一时双方也起了口舌之争,开始相互攻讦。 荀远微本就是吧打算等到李衡从松亭关凯旋回来再处理此事,故而一直保持沉默,不置可否。 底下也吵得不可开交,忽然有人问荀远微:“殿下,听闻昨夜殿下的亲信之臣戚中丞险些身死,殿下若执意庇护这些出身世家的功勋之臣,恐怕会让天下读书人寒心。” 这话术荀远微听着实在是耳熟,她抬眼看去,站在中间,手中执着笏板的那人正穿着一身深绿色的官袍,那人的面容她也实在眼熟,不是王贺还能是谁? 此话一出,本来保持观望态度的部分寒门也开始窃窃私语。 这个王贺,惯会转移矛盾。 寒门是她和荀远泽在世之时一手提拔上来的,为了步步弱化这些世家的权力,这些通过考试选拔上来的寒门,虽然人数少,但只要是能留在京城的,无一不是在清要之位上,一旦这个苗头一起,不做处理的话,不过几天,荀远微的案头便会被这些人的劄子淹没。 即使这些寒门往日自矜清名,惯常不肯将戚照砚这个出身世家却又被世家嫌弃的“孤臣”划归于他们的阵营,如今却也将他当作刺向世家的一根长矛。 荀远微一时不免陷入两难之地。 她若是今日畏惧于人言,非要按照他们的要求做出妥协,对那几个关在大理寺中的叛将做出惩处,无异于当庭和这些簪缨世家“开战”,其一,她现在手中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与之抗衡,其二,妥协这样的事情,一旦有第一次就有第无数次,之前贡举案已经教会了她这一点。 这些人本就因为她女子的身份,不怎么肯承认她这个君主,倘若她今日再做让步和妥协,那日后等着她退让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届时,君权何在? 但如果她不退让,那便等同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对她而言,便等同于荀家这么久的经营悉数作废。 她要巩固政权,如今需要的,正是人心。 她心中所忧虑的事情,戚照砚站在底下,心中自然明白如镜。 他看见荀远微表面松弛,实则握着那椅子上的扶手,也蹙了蹙眉,但下一刻他便站了出来。 戚照砚先是回身看了一眼按照官阶排列站在他身后的王贺,又执起手中的象笏,朝荀远微道:“殿下信任臣,是臣之幸运,为殿下肝脑涂地,也是为臣者应尽之职分,臣也不愿臣一片赤胆忠心被人利用,成为刺向殿下的刀剑,如若这样,岂不是为臣之过?” 一语双关。 为臣者,忠君爱国是本分,而不是条件。 阶下站着的人多少也听出了戚照砚话中的意思,便也没有多少人提及这件事了。 荀远微便顺着戚照砚的话道:“众卿的意思本宫都会再做考量,事关大燕江山社稷,也万万不可草率,是也不是?” 荀远微肯给他台阶下,王贺即使再不愿意,也只能咬牙应了。 后面又议论了其余的事情,荀远微便看向高正德,示意可以散朝了。 散朝后,戚照砚没有直接回御史台,而是在安礼门的拐角处等待荀远微,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看见荀远微屏退身后跟着的人,直接朝这边走来。 戚照砚和她行礼。 荀远微看向他,很认真地问:“你今日为何要?” 戚照砚看向她,温声道:“因为臣不想成为殿下的软肋,而是想做殿下的盔甲。” 第64章 山渐青 “但我并不愿意你死。”…… 荀远微闻之一愣, 因为这句话对他而言似乎有些沉重。 戚照砚却眉目舒展,姿态从容:“臣知晓殿下手中掌握军队,殿下自己便是自己最大的依仗, 臣只希望,有朝一日, 殿下可以放心地将后背交给臣。” 荀远微蹙了蹙眉:“可是我将来无论是留在京城还是继续回到武州为大燕戍守边疆, 盔甲, 于我而言,都意味着牺牲和死亡。” 戚照砚却毫不犹豫地说:“臣愿意,臣愿意成为那个为殿下的功绩添砖加瓦的人。” 在这一瞬, 荀远微忽然觉得他的目光有些过分的直白和炽热了,于是轻轻移开目光, “你先是大燕的臣子,然后才是我选上来的心腹之臣, 你也本可以成就一番功业, 青史留名, 这对你来说,并不划算。” 戚照砚弯了弯唇:“对臣而言,愿意与划算,没有任何关系,臣是观心而行。” 荀远微只觉得脑中忽然炸开了一团烟花一样,她忽然想起了前日春狩时深受重伤被她揽在怀中的戚照砚, 她以为自己见惯了生死之事,可那一瞬, 她真得害怕极了,如今只是回想起来,她仍然会觉得周身的血液都骤然冷了下去。 于是她转过头去看向戚照砚, 语气甚是坚定:“但我并不愿意你死。” 戚照砚心下一横:“殿下是不愿意,还是,不舍得?” 他的尾音落得很轻,就好似最后三个字只需要他自己能听到便好了。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没有能指望得到荀远微肯定的答案的,因为他清楚,对于荀远微而言,她要顾虑的远远比自己多。 所以他也根本没想到荀远微会回应他。 荀远微闻声,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换了个迂回一些的话术:“大燕有很多的忠臣良将,但我可只有一个御史中丞,你说是不是?观文。” 若说昨夜的宴饮上他尚且会以为荀远微是一时糊涂,或者是自己听错了,但今天他真得清清楚楚地从荀远微口中听到了“观文”二字。 分明是自己的愿望,戚照砚却于此时生出了不真实感。 他一时不敢再从荀远微这里奢求到更多的东西,故而朝着她行了个叉手礼,“能得殿下垂青,是臣之幸事。”说完这句,他很知礼节地朝后退了两步,“臣恭送殿下。” 荀远微颔首,便转身安礼门内走去。 其实她回廷英殿本不用走这边,但她也不知晓为何,非要绕一圈到安礼门外,或许是因为这里是联通内朝和外朝的交界处吧。 荀远微进了安礼门,本来都走了一段路了,却又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 而戚照砚也站在原处没有挪动,在看见她回头过来的时候,朝着她弯了弯眼睛,他嘴唇翕动,荀远微并没有分辨清楚他说了些什么,于是她也启唇,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我信你。” 她不知道戚照砚有没有听清楚,但她能依稀分辨出来,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戚照砚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荀远微忽然觉得心中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一样,是久违的轻快的满足感。 她再度转过身去,绕过了拐角。 戚照砚一直看着荀远微的身影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外,他才缓缓收起脸上的笑意,转过身去,朝着御史台的方向走去。 因着今日朝上这一遭,关于处置大理寺中关着的那几个叛将的声音也消停了两天,本有死灰复燃之势,恰在此时,李衡从松亭关传来大捷的战报。 荀远微翻开匆匆传进宫中的,信封上还插着三根鸡毛的信笺,一时连手指都在颤抖。 这是她摄政以来的第一场大型的对外战事,对手又是草原上的悍将海东青,即使她再信任李衡,也未免捏了一把汗。 她拆开战报,首先看到了上面的“大捷”两字,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许久,她才肯逐字逐句地将李衡报上来地具体战况细细查阅。 里面还夹带着一封以李衡本人写给荀远微的信。 “殿下看见此信时,末将已在回京路上,昼夜疾驰,预计比大军早半个月抵达长安。” 李衡在末尾写了又划掉,但最终还是用很工整的正楷写了一句:“愿沈待诏一切安好。” 荀远微看到此处,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她轻轻摇了摇头,看向一边替她整理文书的沈知渺。 沈知渺在听到是松亭关传来的捷报的时候,心思已经不在眼前誊写的文书上了,她频频看向荀远微,却瞧见她紧紧捏着战报的边缘,起初,她还以为是那天战事不顺,但在看到荀远微最后看向她时面上浮现出的笑意,她心中紧绷着的弦忽然就松了开来。 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看向荀远微,试探着问道:“殿下,松亭关那边的战事可还顺利?” 她其实是想问李衡,但又怕自己的心事太明显,便转而以松亭关代替。 荀远微起身,将李衡写给她的私信亲自拿到沈知渺跟前。 沈知渺有些诚惶诚恐,立即垂眸双手接过。 在她看见上面的话语时,她先是心底跟着一暖,但却没有抑制住自己弯起的唇角,她抬首看向荀远微的时候,荀远微也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副已经看穿了一切的表情。 沈知渺勉强稳住自己的心神,却还是没抑制住轻快的语气:“臣恭贺殿下。” 话音刚落,春和便在外面通报:“殿下,李将军回来了!” 沈知渺还捏着信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下,她飞快地垂下眼去,却又没能控制住自己反反复复地朝门外瞥去。 荀远微招了招手,李衡便大踏步着进来了。 他腰上挂着的剑被已经被收在了殿外,连盔甲都没有换,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进殿后先和荀远微问安,这才悄悄看向沈知渺。 沈知渺才察觉到他的视线后,飞快地避开目光。 荀远微看着这两人当着自己的面秋波暗送,轻轻咳嗽了两声,指着摆在自己案上的战报,道:“你倒是快,我这才收到你的战报,你人便已经到我面前了。” 李衡便换上了讨好的语气:“我这不是着急想见到阿姐么。” 荀远微看了一眼沈知渺,说:“到底是想见谁,我可不知道。” 李衡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说话。 荀远微便道:“一路星夜疾驰,快回去洗漱一番,我晚上叫上射声卫的几个,为你接风洗尘,”她看着李衡还有几分顾虑的表情,又补充了句:“我和知渺都去。” 李衡立即喜笑颜开,朝着荀远微行了抱拳礼:“末将多谢殿下。” 差不多处理完今日的政务后,大约是黄昏,荀远微遣春和去同萧琬琰说了声后,便带着沈知渺出了宫。 沈知渺整理好面前的文书,“殿下,我们是直接去接风的酒楼还是先回府一趟?” 荀远微看着她身上还穿着官袍,便笑道:“当然是回府先换身衣服,更何况还有定澜与令和呢。” 沈知渺这才垂下头来,轻笑了声。 等回到府上时,荀远微和谢定澜说了这件事后,谢定澜一时之间却有些犹豫。 荀远微看出了她心中的顾虑,“你与同光,唉……” 同光,是褚兆兴的表字。 提及褚兆兴,谢定澜的眉目也跟着柔和了下来,却又颦眉。 谢定澜垂着眼,轻声说:“其实当年和离,是我一时意气用事,但是我也没有想到,他那么直接地就同意了,后来他跟着先帝回了长安,在京中统领射声卫,我则跟着殿下在武州,其实五六年不见,我本都要快将他忘了的,没想到如今又要见面了。” 谢定澜与褚兆兴本是青梅竹马,两人先后跟在了荀远微帐下,又有过过命的交情,当年在军营中可是人人羡煞的恩爱夫妻。 当时两人的婚宴上,荀远微还调侃褚兆兴:“好啊同光,旁人都是纠结先成家后立业还是先立业后成家,你与定澜,倒是建功立业的同时也成了家了。” 当时褚兆兴只是笑了笑,脸上飞了一片彤云,却什么也没有说。 但两人成婚不久后,便闹了许多的矛盾。 谢定澜觉得褚兆兴太过木讷,褚兆兴也说谢定澜不够温柔小意,谢定澜便很是生气,直接将他从家中赶了出去,褚兆兴竟也就真得去交好的将领家中借宿了几晚。 不过多久,谢定澜便拿着一纸和离书来找褚兆兴,褚兆兴愣了愣,也就在和离书上签了字。 两人毕竟在军中抬头不见低头见,褚兆兴便主动来找荀远微,希望荀远微能调自己回京城,荀远微当时虽然年轻,却也让他再想想,褚兆兴什么都不多说,只留了句:“我不会说话,留下来会让她更生气。” 他自己做好了决定,荀远微也不好再强人所难,便只好顺应着他的意思了。 荀远微看向谢定澜,“那你还去吗?” 谢定澜犹豫了一番:“去,我为什么不去,不去反而叫他多出别的心思。” 荀远微点了点头,她还从未问过,褚兆兴如今又是怎样想的。 但她只是觉得,这两人当年的默契和感情,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实在不应该走到今天这一步。 简要收拾了一番后,荀远微便叫人套了大一点的车,一同去了定好的酒楼。 到酒楼门口的时候,戚照砚已经等在一边了。 荀远微示意沈知渺和谢定澜以及戚令和她们先上去,自己稍后来。 谢定澜刚刚回京,自然不知道荀远微和戚照砚之间的过往,也没有多想,倒是戚令和朝戚照砚扮了个鬼脸,揽着谢定澜先走一步。 戚照砚的目光之停留在荀远微身上:“殿下给李将军接风的私宴,邀臣前来,是已经将臣当作自己人了么?” 荀远微歪了歪头,反问道:“不然呢?” 第65章 十二时 臣不想只做殿下的心腹之臣。…… 戚照砚全然没想到荀远微会给自己这么一个近乎于肯定的答案, 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他张了张唇,一时却只说出一句:“殿下……” 荀远微看见他的神色, 没忍住用手帕掩着唇笑了声:“你难道一直不都是我的心腹之臣么?” 闻言,戚照砚的笑意一时僵在了脸上。 荀远微看向他, 问道:“怎么了?” 戚照砚垂了垂眼, 匆匆收了自己的神色, 复抬头,道:“没什么,只是不得不感慨一句, 人果然总是贪心不足的。” 曾经他想的是如果荀远微能在自己和卢峤之间永远选择自己就好了,而今得到了荀远微的肯定, 自己又想离她更近一步,不想单纯地只做她的臣僚。 故而他刻意将尾音落得很轻, 语气中又多少带着些许小心翼翼。 荀远微也真得如他所想的那样, 问了一句:“你方才说什么?” 戚照砚低头弯了弯唇角, 嗓音温醇:“臣是想说,如若有朝一日,若是可以,臣不想只做殿下的心腹之臣。” 闻言,荀远微藏在袖中的手指不由得蜷缩了下,而后稍稍往后退了半步, 将目光挪向酒楼里面:“他们似乎都到齐了,你我就这么站在门外, 到底也不合适。” 她承认这个话题转折得有些生硬,她又怎会没有听懂戚照砚的弦外之音,只是她身上还背负着许多, 她不能就这么潦草地应了戚照砚。 戚照砚也只能遮掩去自己眉目间的落寞,跟在落后荀远微半步的位置进了酒楼。 果然如荀远微所说,所有人均已到齐,他们算是最后到的。 但席间的气氛似乎有些尴尬,大家也没有像上次给李衡饯别时那样要给晚来的人罚酒。 戚令和本来是坐在荀远微身边的,但甫一瞧见他们进来,便匆匆起身跑到戚照砚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戚照砚遂弯腰与她平视。 “澜姐姐似乎瞧着心情不大好的样子,哥哥不如同我换个位置吧?我去瞧瞧澜姐姐。” 戚照砚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按照官阶亲疏,他原本的位置是在荀远微对面、谢定澜旁边的,换了位置后,他应当是坐在荀远微身侧的。 想到此处,他一时也没掩住自己翘起的唇角,点头应了戚令和。 荀远微看着戚照砚又和上次一样,坐在了自己对面,耳根处一时掠上了一层绯红,她的思绪一时有些慌乱,便随意拿起桌子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好装出一副自己脸上的颜色是因为酒液的影响的样子。 在她将要执起桌上的酒壶饮第二杯的时候,戚照砚忽然往她跟前挪了挪,与她一同按住那个酒壶。 玉质的酒壶尚且沁着丝丝缕缕的冰凉,他的指尖却在无意间与荀远微的尾指碰在了一起,温热与冰凉一同碰在他的皮肤上,就好似理智与情感同时充斥在他的心中一样。 荀远微确实是不能喝太多酒的,即使不至于一杯倒,此时脸上也映上了两片酡红。 其实应当是不相宜的,但他从未见过如此明艳的荀远微,脑中忽然就想到了那句“一枝红艳露凝香”,但在意识到下一句的内容的时候,他忽然也觉得自己的双颊生出些热意来。 无他,只因下一句是讲的便是楚王与巫山神女的云雨之事。 戚照砚轻轻将目光别开,清了清自己的嗓子,说:“殿下,您并不适宜饮太多的酒,浅尝辄止即可。” 分明这人离自己还有些距离,荀远微却忽然觉得这人像是趴在她耳边说话一样,尤其是那双眼眸,里面本该是阅尽万卷经书的,如今竟然褪去了其中的锐气与锋芒,只余下了类似于情念的东西。 她心绪本就杂乱无比,故而两人其实没有对峙太久,她便松开了酒壶,别过头去,说了句:“我不喝了还不成么。” 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直不曾转头看戚照砚一眼。 期间酒楼的跑堂来过一回,戚照砚朝那人招了招手,似乎是和他吩咐了句什么,那人会意,点了点头,又下去了。 荀远微状似无意地往旁边倾了倾身,想要听清楚戚照砚和他说了些什么,什么都没有听到便不说了,还被戚照砚伸手拖住了她的手肘连带腰身。 “殿下当心。” 熟悉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时,荀远微立刻直起身子,拢了拢自己的袖子,正襟危坐。 戚照砚轻笑了声,又往她这边凑了凑,低声说:“殿下,这里可不是廷英殿。” 荀远微垂目,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犹不及了。 她才想转过身来瞪戚照砚一眼,但先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颗晶莹的葡萄。 如若一颗紫色的宝石一样绽在戚照砚的指尖。 “殿下,葡萄或可以缓解酒气,酒气有些许上脸了。” 荀远微匀出一息来,可她本想抬手去捏那颗葡萄,却对上了戚照砚向上看来的眸光。 她匆匆错开眸光,只是捏起那颗葡萄,闷声说了句:“多谢。” 荀远微怀着重重的心事咽下那颗葡萄,甜腻腻的汁水沿着她的喉咙而下,她却忽然觉得有些呛喉。 戚照砚便将一盘摆得精致整齐的葡萄推递到她面前的案上:“殿下喜欢就好。” 荀远微没有再看戚照砚一眼。 她今日分明是想要避免上次宴席的事情的,怎么反倒愈演愈烈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想要将脑中的想法驱赶出去。 但两人并不知晓,他们之间的种种已经被坐在对面的戚令和尽收眼底。 戚令和托腮看着他们,声音脆生生的:“我记得哥哥从前可是不喜欢这种宴饮的场合的,今日难得,不如赋诗两句?” 此话一出,红袖添香、眉目传情的沈知渺与李衡、相视尴尬只顾得上饮酒的谢定澜与褚兆兴也都纷纷将目光看向坐在上位的荀远微与她身侧的戚照砚。 戚照砚先是看了一眼荀远微,发现她并未看自己,倒也不尴尬,只是姿态从容地坐好,向上菜添酒的跑堂的问道:“你们这里可有用于题诗的木板?” 跑堂的虽然不认识他,却认识在座女子的服饰钗环,以及男子腰上挂着的小金鱼小银鱼,遂殷勤地应道:“有,当然有,小人去给诸位拿。” 不过多久,跑堂便取来一块木板并上笔墨纸砚。 戚照砚抬手提笔在木板上落下一句:“玉碗琥珀朱颜酡,醉却玳瑁筵间郎。” 最直白,最含蓄。 荀远微低眉,心事便流连于眉峰之间。 戚令和一副凑热闹的模样:“哥哥这句话说得好生模糊,到底是宴席间的美酒使人醉,还是朱颜酡使人醉呢?” 戚照砚只瞧了她一眼,目光短暂地流转过荀远微,又将手中的笔递还给跑堂,并不回答。 荀远微抬头,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酒杯,说:“酒不错。” 跑堂便以为是在夸酒楼的酒,立刻喜笑颜开,捧着那块木板退下了。 荀远微看见自己对面坐着的谢定澜和褚兆兴一句话都不曾说,两人只是沉默着饮酒,心念一动,便道:“今日毕竟是正钧凯旋的日子,我们还未敬贺正钧一杯。” 席间诸人纷纷执起手中酒杯。 谢定澜这才发现自己面前的酒壶中已经滴酒不剩了,她面上闪过一丝无措,本想招呼跑堂的来添酒,李衡很快也留意到了这点,便看向坐在谢定澜身边的褚兆兴:“同光兄。” 褚兆兴看了他一眼,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就当他要执起自己面前的酒壶想要为谢定澜斟酒时,又想起了从前的事情,颇有顾虑地看了她一眼。 李衡跟着看向谢定澜:“定澜。” 谢定澜本就是放不下自己的面子,如今李衡这样说了,她也就顺着台阶下了,轻轻点头,第一次转头看向褚兆兴,口齿不清地说了句:“多谢褚将军。” 褚兆兴听见谢定澜如此生疏地唤他“褚将军”,心尖蓦然跟着一疼。 即使不算两人结为夫妻的那一年,两人相识也有十几年了。他尚未及冠取表字的时候,谢定澜便依照他的齿序唤他一声“褚十二”,他及冠那年,谢定澜十七岁,两人正好成婚,谢定澜便唤他的表字“同光”。 后来两人和离后,谢定澜自请去戍守别的州县,两人也没怎么见过。 谢定澜走的那日,荀远微来问他要不要去送送她,褚兆兴犹豫了一瞬,还是摇了摇头,说:“算了,她或许并不愿意见到我。” 而不久后他离开边关将要远赴长安的时候,也没有等到谢定澜来送他。 没想到经年再见,谢定澜会这么客套地唤他一声“褚将军”。 他有一刹那的失神,以至于给谢定澜倒酒的时候差点让酒液溢出了酒碗。 这一段小插曲过后,诸人也都举起酒杯,一起对向李衡。 谢定澜想让自己的心绪平定下来,遂一口饮尽了玉碗中的酒,她酒量其实不错,但还是因为动作有些急切,放下酒碗时呛了两口。 褚兆兴在一边瞧见,下意识地从自己袖中取出手帕,但想到谢定澜方才生疏的模样,又故作淡定地装作取错了东西的模样,将手帕收了回去。 谢定澜其实悄悄目移时,已经看见了他取出来的手帕,她心中分明已经燃起了许久未曾有过的悸动,她记得,在从前无数次的相处中,褚兆兴都是这样细致地照顾她。 但在看见褚兆兴又收回了手帕后,她心头又落满了失落。 谢定澜放下手中的玉碗,垂头后颇是自嘲地弯了弯唇,她本想再度借酒浇愁,在指尖将要碰到酒壶时,她才想起来自己的酒壶已经空了,遂摇了摇头,使得自己的意识清醒一些,然后刻意绕过褚兆兴,看向荀远微:“殿下,我出去醒醒酒。” 荀远微知晓她心中怅惘,便也没有为难。 得了荀远微的首肯后,谢定澜几乎是如逃跑一般地疾步走出了小包间。 看着谢定澜离开,褚兆兴不由得攥紧了自己手中的帕子,只有在能看到她背影的时候,褚兆兴才敢不掩藏自己的视线,可这时他忽然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李衡便看向褚兆兴,使劲朝门外的方向递眼神。 褚兆兴这才匆匆起身,本都要走了,又回身将自己的外衫取来搭在手臂上,才追赶了出去。 祥符楼很大,地段又好,几乎是环抱着半个曲江池而建,前后两座楼之间以廊桥相连,站在上面,正好可以俯瞰到整个曲江江面。 谢定澜凭栏站在廊桥上,她看着曲江池上泛舟的人,后面的楼里还远远传来琵琶的声音。 忽然之间,她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去,褚兆兴就站在她身侧。 褚兆兴没有想到她会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正紧紧捏着自己的外套边缘的他还在思索措辞,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谢定澜打断了。 谢定澜看着他,眼眶有些红,启口:“你来做什么?” 褚兆兴脑中的弦在这一瞬绷紧,身体不等他的大脑做出反应,先将手臂上搭着的衣衫披在她身上,而后很是笨拙地说了句:“夜里冷,小心着凉。” 衣衫上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谢定澜伸手去扯属于褚兆兴的衣衫,别过头去,有些执拗地说:“我不用你关心。” 褚兆兴却听出了她嗓音中的哽咽,难得态度强硬地按住了披在她身上的衣衫上的系带:“你同我置气,也不要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好不好?” 谢定澜回头看向他,问道:“谁同你置气了,你不要忘了,我和你已经和离了。” 在说出这句的时候,谢定澜心中留下的疤痕好似也被夜风剖开,她看向褚兆兴,任凭眼泪在眸眶中打转,又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靠在了朱红色的廊柱上,喃喃道:“一定是我在做梦,他才不会这样。” 褚兆兴没有见过这样的谢定澜,心头一时也泛上了丝丝缕缕的苦涩。 回廊上悬挂着的灯盏投下来略微昏暗的光恰恰映在谢定澜的脸上,让她颦眉时敲得更加清楚。 褚兆兴超前走了一步,他抬手想如往素一样触碰谢定澜的眉心。 谢定澜先反应过来,抬眸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褚兆兴的手一时悬在了空中,落也不是,收也不是,只好说:“我以为是灯影。”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我没有在开玩笑,”褚兆兴的语气有些急切,“我回长安的这五年,时常会梦到你。” 谢定澜没有回应他,只是转头,远眺着曲江池。 “定澜,我只是没有想到,多年未见,你会叫我一声‘褚将军’。”褚兆兴说到后面,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以我们如今的关系和身份。”谢定澜转头看向他,很认真地问。 虽然和离是她提出来的,但她没有想到褚兆兴当时答应地那么果断。 褚兆兴大脑一片红白,他没有听出谢定澜想表达的意思,只是目光有一瞬的闪烁。 谢定澜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索性转头就走。 褚兆兴回过神来的时候,谢定澜已经走出两步之遥了。 他立刻追赶上去。 谢定澜此时心中很乱,她本想一个人冷静一番,却没想到褚兆兴追了出来,却又张不开口,一时只想逃避。 褚兆兴心中的天平此时已经渐渐倾向于情感的一方,他快步追上,抬手捉住了谢定澜的手腕。 “放手。” 褚兆兴只是固执地看着她。 谢定澜用力一甩,想要下阶梯,脚步却在原地顿了下。 屋漏偏逢连夜雨,许是方才走的有些急了,不知何时,她竟然崴了脚腕,她一时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我送你回去。” 谢定澜果断拒绝:“不用。” “我不放心你。”褚兆兴说着已经蹲在了她面前。 谢定澜心中纠结了会儿,最终还是以双手搭在了褚兆兴的肩背上。 宴席这边此时已经酒过三巡了。 在座的除了戚照砚,几乎都是荀远微在武州时的旧友以及当年随着她征战后来留在长安的旧部,他们不说经略朝堂的四方之事,只提及当年的风雪之事。 荀远微的眉目间也只有明媚与追忆。 从他们的话语中,戚照砚依稀可以描摹出从前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的容颜,即使只有短短的时间,他也依稀觉得自己恍若回到了荀远微的过去。 凭借着这些画面,他也回忆起了自己的曾经。 言笑晏晏间,已然杯盘狼藉。 出了祥符楼后,其余的将领都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攀谈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似乎也没有留意到并肩走着的两对。 沈知渺和李衡走在最后,一天的月色始终落在两人面前。 李衡这人,在对着旁人的事情的时候,心思始终清澈明白,唯独到了自己身上,从前惯常会的那些话术,仿佛都说不出口。 最终还是沈知渺悄悄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的衣袖。 李衡偏头过来看她。 沈知渺眉眼盈盈,似乎藏匿着一片大漠的月色一样。 李衡不由得呼吸一滞。 沈知渺仰头看着他,说了句:“正钧。” 李衡的脚步顿时就顿在了原处,在这一刻,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故而就连说话有些结巴:“沈、沈待诏,我没有听错吧?” 沈知渺弯了弯眼,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不是你说,若你此次凯旋,想听我叫你一声你的表字么?” 李衡抬手掩面,再松手的时候,是毫不掩饰地笑:“我没有想到会成真。” 沈知渺垂下眼睫:“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便一定会做到。” 李衡的心绪更是难以平复,他几番欲说些什么,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沈知渺看出了他的顾虑,便先道:“如若想不好说什么,也不着急于这一时半刻的,我一直在。” 她的声音柔和,像是一泓清泉一样缓缓缓缓流淌过李衡的心间,“你知道么?在听到你唤我表字的时候,我比打败海东青的时候还高兴。” 沈知渺没忍住笑出了声。 但两人之间没有久别重逢的哀切、没有海誓山盟的热烈,只是慢慢并肩,沐着一天月色走在回公主府的路上。 到了公主府门口的时候,沈知渺停下脚步,“就到这里吧。” 她声音很轻,给人一种点到即止的感觉。 就在她将要转身的时候,李衡忽然叫住了她,还是很恭敬的一声:“沈待诏。” 沈知渺回过头来看着他。 两人之间以稀稀疏疏的斑驳树影相隔。 风簌簌而过,像是要吹乱人的心事一般。 李衡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沈知渺,站得笔直,以很认真的语气说道:“我是怕太庄重会让沈待诏觉得我无趣,少一分又怕你觉得我轻佻……” 所以,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 他后面这句忽然没有勇气问出来,他又怕沈知渺觉得他胆怯。 不知沈知渺有没有看出他的心事,因为她只是摇了摇头,说:“没关系的,正钧。” 李衡眼睛一亮,而后朝着她深深一拜。 “那我回去了?” “我目送你。” 沈知渺将心事妥善地封存好,才转过身去,缓步走上公主府的台阶。 今夜的月色承载了许多人的心事,而注定有人是彻夜难眠的。 李衡在松亭关大捷,一时在朝中地位也水涨船高,即使如今大军还未回京,但荀远微心中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故而于次日的时候,她将自己的心腹之臣以及在兵部任职的宇文宣也传来了廷英殿。 褚兆兴听完荀远微的话,蹙了蹙眉:“殿下的意思是,增设北衙军?” 荀远微点头:“是,从此次春狩便可以看出,大燕如今的番上府兵制,是承继前朝,但兵权始终掌握在各大世家手中,那这次是哗变,还好被及时镇压了下来,下次可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在场诸人的神色都严肃了起来。 戚照砚与荀远微对视一眼,又环视了周遭一圈,才道:“殿下的意思,是否为借着这次李将军大胜以及哗变的事情,将李将军此次带回来的士兵重新组合,以护卫陛下之名命名为羽林军?” 荀远微点头:“正是如此,此次征战都是各卫府的精锐部分,这样一来,慢慢抽丝剥茧,先从他们的绝对实力入手,步步软化,总有一朝,可稳定好大燕的局势。” 宇文宣在一边听着,既深以为然,又有所顾虑:“只是这样以来,这些人的归属又是个不小的问题,还有那些被关在大理寺中的叛将,殿下又打算如何处置?” 荀远微握紧了椅子的扶手,闭了闭眼,这个问题,她已经思虑了许久了,到了真正开口的时候反而落了一身轻快:“哗变等同于谋反,是死罪,绝不可以有半分的容情。” 诸人闻之皆是一愣,但她此举又的确在情理之中,她摄政不久,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 李衡也素来瞧不惯这些所谓世家子弟身上明明没有什么战功,却还站着领兵的名头,到了面临大战的时候,又都贪生怕死,纷纷退却。 此时听了荀远微的话,第一个表示赞同:“末将以为可行。” “我从前也只是说以松亭关战事为主,却没有说对于此事不做处理。”荀远微的目光冷了下来。 坐在殿中的人纷纷相视,并无人反对此事。 后面又初步商议了等大军抵达长安后时改组卫府兵的诸多细节,一切处理好后,已经到了晌午。 荀远微才揉了揉眉心,转头和春和与沈知渺道:“走吧,出去转转。” 沈知渺合上手中的奏折和文书,先荀远微一步起身,立在一边。 如今已经到了暮春时节,宫苑的夹道旁到处都是飘扬飞舞的柳絮,宫阙上覆盖着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出莹莹的光泽来,又镶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 荀远微一时只觉得心神宁静。 正走着却看见个太医提着药箱步履匆匆地朝内宫走去,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丝不妙的念头。 如今荀祯尚未亲政,宫中没有后妃,荀远泽膝下没有别的子女,也没有别的后妃,偌大的深宫中,堪称主子的也就只有荀祯和萧琬琰。 春和看出了她的心思,便快步走上前去,叫住了那个太医。 太医瞧见身后之人是荀远微,遂匆匆回身疾步走过来行礼:“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荀远微看向他手中的药箱。 太医垂首:“是蓬莱殿那边,太后娘娘的身子不太好,故而传臣过去瞧一瞧。” 荀远微瞳孔一颤。 她想起她这几日早晚去给萧琬琰问安,她看着都好,怎会突然病了? 来不及多想,她便和太医道:“一起去。” 荀远微步履匆匆,很快便赶到了蓬莱殿。 萧琬琰身边的元尚宫没有想到荀远微会和太医一起来,虽说太后娘娘吩咐过不让荀远微知晓自己生病的事情,但如今人已经到了门口,也不能拦着,只能硬着头皮将人迎了回去。 荀远微甫一进殿,便听到了萧琬琰的咳嗽声。 萧琬琰坐在软榻上,面色苍白,以手撑着额头,睁眼看到荀远微的时候,不免有些错愕:“远微,你怎么来了?” 荀远微坐在她身边:“嫂嫂病了竟也不肯让我知晓。” 萧琬琰咳嗽了两声,强笑道:“你日理万机,松亭关的战事又吃紧,我这不是怕你担心么?” 荀远微招了招手,示意太医先过来为萧琬琰诊脉。 太医诊断后说:“娘娘这是思虑过度,平时还是少忧心一些。” 萧琬琰摆了摆手,让他写拟药方便是,又看向荀远微:“你听,太医都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担心。” 荀远微的眉目间尽是担忧,她知晓以萧琬琰的性子必然不肯告诉她,便问元尚宫:“娘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萧琬琰先按住她的手:“就是换季,偶感风寒。” 元尚宫在一边终究是听不下去:“殿下,才不是,娘娘一直不让我们告诉您,其实先帝病逝后,娘娘本就大病一场,后面又一直处于忧思之中,上次春狩回来后,身子更不如以前了,这几日药方都不知换了多少了。” 荀远微看向萧琬琰,她沉默不语,而后屏退了所有的宫人,只留了荀远微一个在身边。 “是我没能处理好前朝的事情,叫嫂嫂担忧了。”荀远微一时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萧琬琰叹了口气:“好孩子,哪里是你的问题,人各有命罢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朝堂之中的权术,可我的身体并不容许我为你再分担一些,你这半年来,比起刚回京的时候,消瘦多了,我每次瞧见都心疼。”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久于人世……” 她这话才说一半,便被荀远微打断了:“嫂嫂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远微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想我真得不能再接受至亲之人的离世了。” 她的说着像个小孩子一样看着萧琬琰。 而事实上是,在萧琬琰跟前,她一直都是个小孩子。 萧琬琰面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我近来总是梦见你哥哥,或许他也想我了吧,如若有一天我真的撒手人寰,我就将祯儿交给你了。” “嫂嫂不要这样说,分明年前你还说过,要和我一起将哥哥留下来的江山守好的。” 萧琬琰没有应她这句话,只说:“陪我坐会儿吧。” 荀远微颔首,一直陪萧琬琰坐到了黄昏,两人提起荀远泽在世时的事情,俱是感慨。 荀远微不傻,她知道萧琬琰是在故意安慰她,可越是这样,她心中越难受。 顶着月色出宫的时候,她看着天边的圆月,看向春和,问道:“今天是几号?” 春和回答:“四月十六。” 荀远微默念了一声:“是他的生辰啊。” 于是她绕道去了戚照砚宅上。 她到的时候,戚令和已经在了。 她才进门,戚令和便转头看向戚照砚,笑道:“哥哥,你看,我就说殿下会来给你过生辰吧。” 戚照砚正端着一碗面出来,又匆匆解下围裙,迎上来。 戚令和立即闪进了屋子里,关上门,只留两人在院子。 戚照砚还有些错愕:“殿下怎么来了?” 荀远微好整以暇:“来给你过生日啊。” 戚照砚请荀远微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后,才说:“殿下瞧着心情不大好。” 荀远微看了戚照砚一眼,她很想将心事说给戚照砚讲,但今日又是他的生辰,故而意识有些踌躇。 戚照砚从容一笑:“殿下只管说,臣一直在,臣说过,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成为殿下的后背。” 荀远微犹豫了下,便将和萧琬琰的事情说给了他听:“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我哥哥那样的圣明之主?” 戚照砚弯了弯唇,却反问道:“殿下可知,臣为何这般忠心于殿下?” 第66章 画堂春 你是我今生的救赎。 荀远微正坐在石桌边, 一手托腮,另一手百无聊赖地在桌面上划圈,听到戚照砚这句, 她手中的动作也变缓慢了些,抬眸看向戚照砚时, 却发现他的目光也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她的眼睫轻颤, 声音有些闷闷的:“为何?” 戚照砚的声线柔和地像是能将一天月色都溶解了, “因为,是殿下将臣救了回来。” 荀远微忽地抬头看他,颦眉:“你莫与我开玩笑。” 戚照砚摇了摇头:“臣字字句句, 皆是肺腑之言。” “我可记得无论是三年前的檀州,还是后来的大理寺, 又或者是去年年底我在京郊客栈遇见你时,你对我可都是爱搭不理的, 甚至还直言我救了你还不如杀了你。”荀远微想起过去的事情, 抬头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戚照砚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无措, 又如实说:“是臣昔日话说得太满,但臣指的是殿下将臣从过往中救了出来。” 荀远微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不免好奇:“将你从过去中救出来?” 戚照砚点头,又沉默了会儿,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在斟酌措辞, 而后才道:“或许于殿下而言,三年前在檀州那次, 是第一次见臣,可于臣而言,早在臣十九岁那年出使靺鞨, 回京时路过武州,便遥遥地在城墙上望见过殿下一眼了,那时臣尚且意气风发,尚且怀有一腔热忱,但此后不久,臣便吃了檀州的那场败仗,从此身败名裂,从此便将昔年高呼的理想、热望悉数随着当年在奚关战败的戚照砚抛掷于九泉之下了。” 荀远微只是认真地听着他讲述过去的事情,她从前从未觉得自己有一瞬的看清过戚照砚的眼眸,忽然在他说出这些话时,她惊觉,那双素日里如寒潭一样幽深的眼眸中结的冰在缓缓破裂,又将流淌出汩汩春泉一般。 这些事情,戚照砚在今夜之前从来没有主动和她提过,她本也不打算问,她一直怕提起他的伤心事。 如今听见他说这些这些事情时,姿态从容,就像是在说别人的经历一般,荀远微不由得一阵怔忡:“然后呢?” 戚照砚弯了弯眼睛,继续温声道:“其实说起来,臣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殿下第一次来臣的宅子,问臣为何要将那一句写做楹联开始吧。” 他说着回头看向自己宅子前的柱子上贴着的那句“孤臣危涕,孽子坠心”。 荀远微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许是经历了一个冬春的缘故,那对楹联上的字竟然有些褪色。 但她不知晓戚照砚还有什么别的想说的,遂保持了沉默。 戚照砚又将目光收了回来,继续道:“又或许是殿下提起臣当年所作的《怀萧鼓赋》中的句子,又或许是去年冬天臣与臣相逢于京郊的雪野中,在风雪交加的寒夜中,殿下问臣千百年之后,世人会不会记得殿下的名字,又或许是因为殿下曾无条件地信任臣,肯放心地将主持贡举的事情交给臣,又或许于皋死后,殿下之哀切,也让臣一时与少年时的自己感同身受。” 荀远微听他说起往事,眼前的画面也走马观花般的流转而过,不禁喃喃:“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们之间已经经历过了这样多的事情。” 戚照砚轻轻点头:“臣在与殿下同行中,看到了殿下之于江山万民的仁心,也看到了殿下的心中的理想与孤勇,殿下肩上有着大燕的江山,心中有着古来执玺者少有的慈悲,所以,殿下一直都是臣心中的圣明君主。” 说到此处,荀远微的眸眶忽然有些湿润。 她看向戚照砚,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戚照砚看向她,声音和缓,语气认真:“在无数次与殿下的对望中,臣得以拼好臣的轮廓。” “但这些分明都是我的无心之举。” 荀远微听见他这样说,心头不免涌上一阵浓浓的愧疚来。 她想起自己救戚照砚的初心是因为想查当年的奚关檀州一战之中的隐情,她大胆任用戚照砚主持今春的贡举,也不过是因为满朝间,戚照砚的才学算得上冠绝,又因为他特殊的经历,让他不会在贡举中偏袒向世家,自己对他所作的这些,似乎无一不是出自于平衡朝堂的谋算与布局。 故而荀远微蹙了蹙眉:“但是,我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做这些,并不全然是因为你,你就这么忽略了我当中隐藏着的算计?” 戚照砚的神色依旧温和,他看着荀远微在石桌上缓慢地划着圈的指尖,忽然很想伸手将她的指尖握在自己掌心,然后抵在自己的心口,让她听一听自己的心事。 可是,他不能。 他将手指蜷缩回去,克制着自己的心绪:“对臣而言,这并不重要,臣几乎坠入黄泉,殿下先让臣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又替臣将令和照顾得那样好,即使臣想赴死,也忽然有些舍不得这风月人间,也舍不得抛却殿下。” 荀远微在这一瞬,只觉得在这良宵春夜中,自己的心事也在悄悄地从心中逃逸出来。 戚照砚姿态淡定,她心中却有些七上八下。 戚照砚看着她飘忽不定的眼神,学着她无数次在自己面前的样子,歪了歪头:“臣今夜同殿下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说,是殿下铸就了臣的一身骨节。” 荀远微让自己的心绪平定下来,这次,换她看向戚照砚:“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将你从过去拉出来的,并不是我,而是你从来都未曾熄灭的那腔肝胆与热意?” “殿下?” 戚照砚的眸中添上了一丝惶惑。 “你能从我与你的并肩同行中见到万千关河中的少时的那个自己,也全然是因为你在无数次的夜静阑珊时,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那个文赋惊满堂诸公的自己,只是你从前一直在有意的逃避罢了,你在与我对望时,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对望,其实你从未忘却,是也不是?” 戚照砚从未想过,在荀远微的视角中,他们之间的经历竟然是这样的,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不能否认荀远微说的是事实。 “是,殿下明辨。” 荀远微收回自己在桌子上打圈的指尖,眸光柔和:“其实你说你第一次见我,是在武州城墙上,那我却要说,我见你,要比你更早些,当年我受封后离京,你我骑马在朱雀门擦肩而过,那日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你撑着伞,我并未看清你的容颜而已,我后面问起李衡,他才告诉我,那是与我齐名的戚照砚。” 戚照砚迟疑了下,像是在想自己曾经打马过长街的年月。 “簪缨朱门的圭臬会规训少年的肝胆肠热,史书青简的三言两语也会模糊人的旧时轮廓。” 戚照砚接上她的话,“但所幸,在这场经略历史的同行之中,臣得以陪在殿下身侧。这于臣而言,已是莫大的慰藉。” 荀远微看向他的眼眸,那其中的凛冬已然散尽,只落下了清澈与温存。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起身。 戚照砚一时不解她的动作,“殿下?” 荀远微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离开了戚照砚的小院。 他立在树下,一时的身影竟然有些萧然。 戚令和在里面看见荀远微离开,立即跑了出来:“你怎么惹殿下生气了?” 戚照砚回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戚令和,心头蔓上了一层浓浓的惶然。 方才不是还说得好好的么?怎么她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走了? 但出于维护自己在小妹面前的尊严,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和荀远微方才已经推心置腹过了,便瞪了戚令和一眼:“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 戚令和这次没有同他争执大人小孩的事情,只是推搡着他不断朝前走:“还愣着做什么,不赶紧去追殿下么?” 只是才往前走了两步,荀远微便出现在了门口。 她眉眼盈盈,其中仿佛有远山纤淡、秋水绵绵:“追什么?” 戚照砚有些许尴尬,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没,没什么。” 荀远微手中捧着一个长长的锦盒,笑着解释道:“我方才是去车上取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了。” 戚令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看了戚照砚一眼:“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那我便不搅扰你与殿下的花前月下了。” 戚照砚压了压眉头:“乱说什么!” 戚令和落下一句:“哥哥羞羞”便匆匆跑开了。 不大的院子中一时便又剩下了戚照砚和荀远微。 荀远微朝前走了两步,将手中的锦盒递给他:“给你的生辰礼物。” 戚照砚很珍重且小心翼翼地从荀远微手中接过,而后将锦盒抱到了石桌上。 扣子被弹开,里面是一卷古籍和一张卷起来的宣纸。 “我也不知道应当送你些什么,便托人找了一卷古籍的孤本,又自己写了一幅字,竟然没想到与我们方才说的话很巧妙的对上了。” 戚照砚搭在宣纸上的指尖顿了顿,他没有理会放在一边的那卷古籍,只是从锦盒中取出那卷荀远微写的字。 展开后,他轻声念出了上面的那句词:“明明明明月是前身,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荀远微扬了扬眉:“你的前尘是清辉在天,你的来路月光朗照。” 戚照砚将那幅字收好,眼底笑意更浓:“这一定臣此生收到过的最好的生辰礼物。” 荀远微负手立在他身前,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想错过戚照砚面上的每一寸神情。 戚照砚忽然觉得,若是不能明明白白地和荀远微诉请自己的心意,那不如就光明正大的亲近,好让所有人以为他们这样,是合乎情理的。 院落溶溶月,柳絮淡淡风。 戚照砚的生日没过多久,从松亭关凯旋的将士也在李衡的副将的带领下回了京。 甫一回京,荀远微先是将之前同他们议论的抽调改组禁军的事情迅速落实,写了内诏。 此诏令一出,便在朝中激荡起了轩然大波。 毕竟这些人在作战前都是从各世家手中握着的卫府军中抽调出的精锐部分,此时就这么突然改组成为羽林军,那些世家大族自然是不乐意的。 荀远微便将一月前的哗变一事泡了出来,朝中一时陷入了沉默。 对于素来看不惯世家子弟的寒门之臣而言,荀远微此举,无非是给他们之前所奏请的事情给了个态度,他们自然不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对于他们而言,荀远微肯将哗变一事提出来,便是不打算将从前的事情轻轻放下。 朝中一时吵得不可开交。 荀远微适时地看向郑载言和崔延祚:“虽是内诏,但还是要看两位中书令的意思。” 其实两人都清楚,荀远微不过是借机向他们施压。 本想通过禁军哗变一事逼着荀远微让权,但任谁也没想到,荀远微当夜竟然会提前离开,又得知了猎场的消息,联合宇文复手中的右监门府卫,迅速抵达猎场,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荀远微在事发后并没有将那些叛将直接处死,只是将人关在了大理寺中,大理寺的窦嵩此前被杨绩死死压着,明里暗里不知甩给了他多少棘手的案子,让他背了多少次黑锅,如今他自然是不肯偏向于崔氏的。 大理寺中没有人,他们即使想要下手,也插不进去手,窦嵩的审讯手段是有一道的,这几个人活着,迟早会悬在头顶的一把刀,永远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如今李衡带着射声卫回京,原本出于中立的宇文复也被荀远微策反,回京半年多,所做的事情,足够她在长安笼络人心、站稳脚跟、发展势力。 今时今日的荀远微,也已经不是那个去年冬天刚刚回京,对政治一片空白的荀远微了。 当今最好的办法,便是弃军保帅、断臂求生,只有暂时按着这位长公主的意思将哗变案推过去,才可以解决后患,毕竟按照那些寒门得寸进尺的习惯,既然已经成功改组禁军,便不能将狱中关着的那几个人轻轻落下了。 这件事是两人之前便商议过,达成过共识的,如今对视一眼后,便算是确定了双方的意思。 崔延祚便持着象笏站起来,走到中间,环视了一圈周遭,才道:“臣以为,殿下所言甚是,哗变一事毕竟非同小可,陛下、殿下、娘娘的安危也切切儿戏不得。” 荀远微看向郑载言:“郑公以为如何?” 郑载言也当着荀远微的面附和了崔延祚的言论。 得了两位中书令的肯定,门下省的几位也都观望着风头,并未有人提出反对之言语,那些方才还吵得很凶的世家子弟此时也陷入了缄默之中。 而初步尝到了甜头的寒门自然不肯就这么善罢甘休,果然依照崔延祚和郑载言的设想做了。 “既然提到哗变,那还请殿下严肃处置关在大理寺中的那几个叛将,以匡正国祚,抚慰人心。” 这件事本来也是荀远微打算做的,既然被提了出来,荀远微便也没有反对,象征性地问了一圈:“诸卿以为如何呢?” 连卫府军都改组了,对于这件本来就是板上钉钉只是不知因为何故延迟了一个月的处置,也没有人意外,只零零碎碎的有几声议论,但也始终没有人直接反对。 无人有异议,内诏传下去后不过一两日,中书门下的流程便走完了,拟完旨意后,以秦质为首的叛将的也定在了十日后问斩。 崔延祚回了自己的宅邸后,忽然问起自己身边的长随,那日是谁给长公主通风报信的。 长随回答:“是王郎君。” 崔延祚想了想,似乎在想这个“王郎君”是谁。 长随觑着他的脸色,又补了句:“就是十五娘子的夫婿,王贺。” 崔延祚这才想起来王贺这个人,便转头和长随吩咐:“去将他给我叫过来。” 王贺制举登科后,崔延祚想着他知道的毕竟太多了,此时不透露,但并不知来日会如何,为了将他稳在自己的阵营,也念着他颇有几分才华,便将自己的一个庶出的侄女嫁给了王贺。 王贺来了后,恭恭敬敬地和他问了安。 崔延祚也不和他绕弯子,直接问:“春狩那日,你在兵部值守,是你传消息让长公主回京的?” 王贺不否认,朝着崔延祚叉手:“是,下官供职于兵部,按理来讲,边关传了急报,下官应该请长公主殿下回来的,毕竟殿下离京前说了,当时朝中一切以松亭关的战事为主,下官不敢妄自定夺,也从不知春狩猎场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他这话说的有理有据,崔延祚一时也不好反驳,毕竟他也没有将王贺当作自己人看过,策划哗变这样的事情,他也不会告诉王贺。 他按了按眉心,“知道了,下去吧。” 王贺恭敬地朝他揖手,在转身后,脸上的笑容蓦然收了。 他从都不是无心之举。 改组禁军的事情顺利推进,也渐渐告了一段落。 但一波尚未平,一波又起。 卢峤查了许久的户籍一事,也浮出了水面。 荀远微坐在廷英殿,看着站在台阶下的卢峤,只吐出一个简单的:“讲。” “先前,太府寺和户部将各州的户籍册调上来,与在长安的留存比对后,发现了两者有出入,一直追查下去,发现各州皆有隐瞒户口的事情,各州或多或少,都有,其中以幽州、定州两州最为严重,这是臣在河北道观察使任上的失职,还请殿下降罪。” 荀远微蹙了蹙眉,但还是抬手让卢峤不必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你虽为河北道观察使,但毕竟精力有限,底下的事情,也不是你一人能全部管得到的,倘若底下的州县更是有意隐瞒,偶尔有疏漏倒也不全是你的罪过。” 卢峤朝着荀远微拱手:“臣多谢殿下宽宥,”他说着沉吟了声,又道:“只是臣疑心,此事应该并不简单。” “怎么说?”荀远微闻言,坐直了身子。 卢峤思索了下措辞,方道:“臣在河北道任观察使时,知晓诸州多多少少有铁矿,前朝因为多发地震,故而先帝登基后,便只将河北道的铁矿保留了几个大型的,可供打制兵器便好,至于一些小而零碎的铁矿,便被先帝下旨封了。” 荀远微颔首:“这我的确知晓。” 她说到这里,忽然周身一凛,于是抬起头看向卢峤:“你是想说,那些没有被纳入户籍册,不缴纳赋税、不服役的人丁,是被私底下诱拐去了那些已经被先帝下旨封禁了的铁矿,为的便是谋取私利?” 毕竟她实在想不出除了以这样的方式谋取私利,还有什么是能让这么多的人直接消失,查无可查。 卢峤犹豫了下,但还是点头。 荀远微一时不免蹙眉,她重重地拍了拍桌案:“简直是胆大包天!” 卢峤便立即道:“还请殿下息怒,臣也只是猜测,此事还是要细查之后,才能做出定夺。” 众所周知,盐铁,是一国银钱上的命脉,自古以来,便是由官府直接掌控的,若是放任他们继续私下开采,长久下去,不知会酿出怎样的祸端。 荀远微一时心情烦郁,但她知晓,作为君主,她不能在卢峤面前展示出来过多。 卢峤看着她这样,也有些担忧:“臣愿意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卢峤以为,如若荀远微要查这件事,他是不二人选,毕竟他曾在河北道做过观察使,对底下各州县的情况也更为了解一些,查起来也好查一些。 荀远微也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但她想着的却是卢峤毕竟是范阳卢氏出身,如若真得要查河北道下设州县,若是牵扯到了他们本家,又该如何? 于是她只是摆了摆手,没有给他答案,只是让他退下。 卢峤不敢违逆荀远微的意思,只好退下。 关于此事,荀远微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将戚照砚传到了廷英殿。 戚照砚听完荀远微的话,对她和卢峤的猜测表示有合理之处,因为这件事,他当年也查出了些眉目,只是后来被迫中断了。 荀远微看着他,问道:“如果我委任你为特使,去查这件事,你愿意吗?这件事或许会碰到别人的钱财,会有生命之忧。” 她其实思虑了很久,戚照砚如今是御史中丞,委派到地方去查这件事也在职责范围内,而且此事一旦查清楚便是大功一件,但稍有不慎,他可能就不能从定州活着回来了。 她想起数日前两人在他宅子里的那番话,一时心中有些不舍。 她也很想问问自己,如若自己只是将他当作臣子,又为何会对他如此不舍? 所以,她将选择权交给戚照砚。 戚照砚却没有思虑太久,他很认真地看向荀远微:“其实臣是不太舍得离开殿下的,但既然这是殿下想让臣做的事情,臣一定会做到尽善尽美。” 荀远微的眉心一时蹙得更紧。 戚照砚便宽慰她道:“殿下担心臣,臣很高兴,所以臣一定会活着回来,也会带着查出来的结果回来见殿下的。” 他都这么说了,荀远微再也没有依照私心拒绝的理由,于是给了他手谕,让他赶赴定州去查铁矿的事情。 戚照砚离开京城的前一日,长安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在公主府门口踌躇了半晌,还是叩开了门。 荀远微惊讶且惊喜于他的到来。 戚照砚却说:“在臣走之前,臣想和殿下坦白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第67章 关河令 “殿下,臣现在在您面前,没有…… 荀远微抚着青瓷茶盏的指尖稍稍停顿了下, 她看向戚照砚,却对上了他也朝这边看来的眸光。 戚照砚眸光中尽是认真,荀远微心中一时也跟着一紧, 又状似不经意一般地将收了回去。 她不知晓戚照砚要“坦白”的到底是什么事,又非要亲自来到她的府邸说。 若真是自己想的那样, 她又该如何应答? 于是她只是轻轻咳了声, 此时春和正好添了新茶, 呈到戚照砚面前的乌木小案上,荀远微便借着这个机会,掩饰去自己面上的尴尬, 手中捏着一方绢帕,遥遥地指了指那盏茶, 说:“先用盏热茶,外面正下着雨, 仔细着凉。” 戚照砚听着荀远微的关切之词, 只觉得忽然心头蔓延上了一阵暖意。 他小心地捧起那盏茶, 弯了弯唇,及至抬头看向荀远微时,翘起的唇角也没有压下来:“多谢殿下关切。” 荀远微目光躲闪着点了点头,像是为自己找借口一样:“毕竟你将要启程去定州查案,我也只是担心案件的进展。” 戚照砚从容地收回了他落在荀远微身上的目光,只是温声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的。” 荀远微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用指尖在桌面上划了划圈, 又捻起棋篓中的棋子,拨弄了两下, 似是随口一问:“你想和我,坦白什么事?” 戚照砚的目光静静地落在荀远微手边的棋篓上,“殿下可还记得年前程拱寿将定州的事情查出来时, 臣曾劝说殿下暂且将事情压在长安户部一事?” 听到他是要谈公事,荀远微不免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多多少少有些失望。 她调整了下自己的思绪,方看向戚照砚,骤然换了一副神色:“当然记得,你当时的话我还记得一清二楚,毕竟当时那件事可是牵扯到了章绶身上。” 戚照砚应了声,“其实这件事,臣斗胆猜测,和臣当年战败一事或多或少有关系。” 这件事是荀远微最关心、也是她一直想查却没能查出来结果的事情,听到戚照砚这么说,她忽然抬起头,看向戚照砚,颦眉问道:“你尽管说,我听着。” 这件事要如何和荀远微说起,戚照砚已经在心中盘算了许久,如今倒不需要多做斟酌,便缓缓道来:“臣当年在门下省给事中的位置上时,关于定州的事情,暗自查出来了些眉目,只是当时臣的职权并不完全在囊括此事,便想着多少先查,等差得差不多了,臣便上奏给先帝,但臣却没有等到那一天。” 荀远微一时也跟着紧张了起来,立刻问道:“你当时都查出来了些什么?” “便是殿下所猜测的,河北道有及各州县私底下盗挖铁矿。关于此事,臣当年在核查户部的的账册和户籍册时,便隐约察觉出了不对劲,但是当时太府寺和户部的账册做得太过于完善,臣也只是心下存疑,在暗中追查时,臣想到了当年臣出使靺鞨回京时,曾路过武州又绕道河北道,在酒肆歇脚时,听闻有官府的差役提起过矿上做工的人偷懒云云,但臣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是正常服役的丁男。但一年后臣猛然发现,定州根本没有朝廷指定开挖的铁矿,虽然有几座小型的铁矿,但也随着前朝的几场地震,先帝登基后便下诏封禁了。” 荀远微闻言心下一凛。 这件事难道自从长治年间就有了么?兄长在长安,对地方上的事情难以全部察觉到,但定州离她所戍守的武州并不远,她竟然毫不知情。 “只是这盗挖铁矿是要做什么?若是用作寻常农耕日用之物,私自开挖铁矿,从中并不能赚取多少钱财,莫不是……” 想到的这个答案属实令人心惊,荀远微一时并没有将这个令人惊讶的结果说出来。 戚照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看见荀远微神色严肃,原本还在拨弄棋篓里的棋子,此时也难免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大抵也猜到了自己和她想的事情差不多。 荀远微不说,他也默契地没有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此事到底也只是臣的猜测,臣曾经试探过先帝的意思,但对于此事,并没有得出过一个明确的态度,臣当时手中也只有账册和户籍之中出现纰漏的证据,关于铁矿的事情,毕竟也只是臣的猜测,臣便未敢直接和先帝言明。” 荀远微紧紧捏着自己的袖口,“所以你才在长至二年春,靺鞨来犯的时候,主动请缨作为行军司马随从你父亲出战,为的便是能有机会再次去一趟河北道的各州县?” 戚照砚轻轻点头:“知臣心意者,殿下也。” 荀远微知晓他是有意缓和紧张的气氛,遂保持了静默。 戚照砚见着她眉心松了几分,便继续道:“臣在门下省供职,此前只是得益于能有幸被先帝委任为使臣,让臣出使靺鞨,若是没有没能抓住那次机会,臣不知何时才能有名正言顺的机会去一趟定州、幽州等州县,故而臣以臣曾出使过靺鞨,对对手熟悉一些,请先帝允准臣作为行军司马,随军出征。” 事情又绕回了那场战事,荀远微顾念着他的情绪,心中琢磨了一番,才问道:“但是你并没有想到那场战争会直接大败而归。” 戚照砚闭了闭眼,眼前恍惚间又闪过了当年奚关檀州一战时的惨烈战况。 “你若是有所顾虑,不想说也无妨。”荀远微出声宽慰。 戚照砚再度睁开眼睛,看向她,语气真挚:“臣说过,今日打算和殿下坦白,便没有打算同殿下隐藏半个字。” 毕竟这件事他已经在心中藏了这么久,他对谁都未曾提起过,甚至是章绶,也没有多说过。 “臣当时离开长安时,已经查出了不少的事情,臣担心放在自己家中生出变故,便在离开时,将所有的东西放在了周尚书家中,请他代为保管,这件事,当时的周尚书是知晓的。” 戚照砚说着深吸了一口气:“臣当率手下亲兵突围想要去隔壁的蓟州、妫州派兵救援时,却被人埋伏于奚关和檀州之间,当时奚关未破,臣却在大燕境内被伏击,伏兵像是完全知晓我军的行迹,臣与帐下突出重围的兵士尽数被埋伏,血战之后,臣与手下士兵皆难以抵挡伏兵,帐下士兵无一幸存,臣则被掳掠去了靺鞨。”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语调渐渐放得很轻、很慢,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想那场让他失去一切的战争。 荀远微听着他讲,心也跟着被揪紧了。 她本想让戚照砚不要讲在靺鞨的事情了,她心下难忍,但她又很想知晓他的过去,故而有点举棋不定。 戚照砚却像是猜出了她的心事一般,反倒朝她笑了笑:“殿下,都过去了,臣在靺鞨王庭,也不过半载时间,古往今来的战俘,不都要经历这一遭么?臣不愿向靺鞨可汗屈服,自然也免不了皮.肉之苦,倒也算寻常事,比起昔日被流放千里牧羊的苏武,臣不知有多幸运,才能活着从靺鞨回来,才得以见到殿下。” 他说得轻巧,可荀远微久征沙场,又怎会不知战俘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都是最轻的了,像戚照砚这样本来在大燕朝中地位就不低的官员被俘后,只会过的更加艰难。 她仍然记得自己三年前将戚照砚从奚关檀州外救回来的时候,他浑身的伤痕,当时大夫说全凭一口气吊着。 一想到这里,荀远微的指甲也跟着嵌入了指尖的肉里,也跟着有些泪眼模糊。 “你莫说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一时都有了痛觉一般。 戚照砚垂下眼睫:“臣失言了,臣不该和殿下提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 但他心中反而有一丝窃喜。 荀远微一心疼他,他方感觉到了被在意。 荀远微闻言,心中更加气恼和郁闷,这人是真不知道自己因何而伤心难过么? 一时气急,她竟然脱口而出:“我很在意。” 戚照砚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听到荀远微亲口说出这句话时,他还是免不得怔忡了下。 “那臣真是三生有幸。” 荀远微缄默,她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关心则乱,却在说出心中藏蓄着的事情时,又感受到一阵难言的“快意”。 她努力地调整自己的思绪,让自己的状态回到方才和戚照砚谈论的正事上:“可后来你回京后不久,周冶就出事了,也是和这件事有关吗?” 提到周冶,戚照砚的眸子中不免蒙上一层阴云,他想起了自己当年从大理寺出来后才知晓的事情。 他当时并不知晓自己为何会突然被放出来,等见了章绶后,才知晓,和周冶有关的所有事情。 他在大理寺养了几日病,便被章绶接走了。 他后来问章绶:“晚辈与章少监素来没有交往,全然没有想到在晚辈被师长家族抛弃的时候,是章少监肯对臣施以援手。” 章绶将一碗浓稠的药递到他手边,又坐在他跟前,长叹了一声:“虽然周尚书不让我告诉你,但我曾经也和他是同门,到底不忍看他唯一的学生如此误会他。” 戚照砚端着药碗的手跟着颤了下:“还请章少监将事情说与晚辈。” 章绶看着他,似是踌躇了一番:“你年初离开长安的时候,是不是将一些比较要紧的东西托付给了周尚书?” 戚照砚点头。 “这便是了,你不知道,他当初去大理寺看过你后转道来见了我,我是很惊讶的,虽说我与他同门一场,但自少时起,我与他无论是在学问上,还是在其他事情上,都合不太来,故而这些年一直没有什么来往,他说我们互相看不惯这么多年,但他如今只想将他唯一的、视作亲生儿子的学生,也就是你,托付给我,希望你能忘却前尘旧事,好好的活下去,即使是恨他,也不要怪自己,这时间有许多事情,本就是你我蚍蜉之力不能左右、不能改变的。” 戚照砚听着心底一颤。 章绶想着自己毕竟开了这个口,便将所有的事情都和戚照砚托盘而出:“就在我接你离开大理寺的第二天晚上,周宅起了一场大火,你托付给他所有的东西,或许都付之一炬了。” 在这一瞬,戚照砚心中担忧的并不是自己费尽心力查出来的证据,而是那个亲口和他断绝师生情谊的老师,他顾不得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匆忙爬起身:但开口却只留下一句:“他,还好吗?” 章绶缓缓地摇了摇头,语气沉重:“他入狱了。” 戚照砚的眸子瞬间睁大,颇是急切:“入狱?他为什么会入狱?” 章绶看着他,说:“他帮助杨羡之在贡举中作弊,东窗事发,被人告发,现在关押在大理寺。”、 章绶对于学问素来严谨到了严苛的地步,即使戚照砚是他唯一的学生,他也从未在治学之事上对他有过半分宽容,是以戚照砚很难相信,周冶会帮助杨羡之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在贡举中作弊。 周冶并非出身高门世家,凭借着自己的才能和学问,一路走到了大燕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又是天下第一名士,以他的声望和才品,根本不需要和弘农杨氏低头,戚照砚实在想不通是因为什么。 他思绪恨混乱,根本没有认真思考,便看着章绶,毫不犹豫地便说:“不可能,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章绶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吗?他的确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没有必要,便是被逼无奈。 戚照砚突然间如同被泼了一头冷水一般,他的思绪也渐渐的冷静了下来。 章绶看着他渐渐恢复了冷静,才继续和他说:“周尚书一把大火少了你留在他跟前的所有东西,又因为帮助杨羡之在贡举中作弊一事入狱,你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么?” 戚照砚哆嗦着唇,他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但还是以试探的语气问章绶:“所以,老师,是替我死的?” 章绶终于缓缓点头。 戚照砚恍若晴天霹雳一般。 周冶将戚照砚留给他的关于查出来关于定州所有的证据都焚毁,他再想查此事,便没有可能了,又答应了替杨羡之那个败家子作弊,事情败露后,周冶便难逃一死。 “他来找我的时候,同我透露过,等主持完此次贡举后,他便向陛下乞骸骨,只是陛下当时一直不愿意,他最终也没有平安的乞骸骨。” 戚照砚听了章绶这番话,直接掀开自己的被子,慌忙地在地上找自己的靴子。 章绶这次没有拦他。 章绶的宅子离大理寺的监牢很远,他身上的伤还未好全,一路跑到了大理寺外。 那天飘落了很大的一场雪,他和崔延祚遇在了大理寺外。 其实按他当时的身份地位是不能进入大理寺的监牢之中的,他当时尚且没有想清楚弘农杨氏和博陵崔氏之间的关系,便向崔延祚求情,询问他能否让自己见周冶一面。 崔延祚缓缓系好自己大氅的系带,挑了挑眉,什么都没有说,便答应了他。 大理寺的监牢中的血腥味是令人作呕的,他却顾不得这些,直奔周冶的牢房。 等到了周冶的牢房外,他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崔延祚那么轻易地便答应了他,让他见周冶一面地要求。 因为他看见周冶的时候,他唇角溢出了汩汩鲜血,手边还留着一个粗瓷的碗。 周冶的眸色有些浑浊,但应当是看到他了,只留给了他一句:“走,我没有你这个学生。” 便当着戚照砚的面倒在了地上。 那天,戚照砚扒着那座监牢的门,用力摇晃着,任凭上面的锁链如何响动,周边看守的狱卒没有得到首肯,也不会让他进去。 他不知自己摇晃着那方铁门哭喊了多少声“老师”,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却没有一声回应。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地回到章绶家中的。 故而他后来一直将章绶当作自己的老师,便也算是在补偿自己对周冶的愧疚。 他在秘书省任职,其实并不会很穷困潦倒,并不至于只有一座一进院,也不至于家中只有一套粗瓷的,甚至有一只已经破损的茶具。 只是因为他想通过这样的自苦,让自己心中的谴责能少一些。 但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他越是这样,便越是想念周冶,越是愧对于那个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清白的老师。 荀远微听见他说尽了往昔之事,一时心头也跟着蒙上了一层阴翳。 “所以这些年,你其实从未原谅自己,所以才会在门上的楹联上写下那句‘孤臣危涕,孽子坠心’,孤臣指的是周尚书,这当中的‘孽子’,指的是你自己?” 戚照砚轻轻点头:“是。” “所以你一直不敢去周尚书的坟前祭拜,也是全然没有想好如何面对他?” “殿下明鉴。” “所以我当时执着于要查定州的事情,你才会同我说,逆风执矩,会有灼手之痛,会引起燎原之祸?” 戚照砚陷入了沉默,仅仅是静静地垂头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盏茶水。 荀远微听着他承认,却有些惶惑:“那我当初邀你去周尚书坟前祭拜,你又为何答应了我?” 戚照砚终于抬头看向荀远微,尽管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因为从答应殿下的那次起,臣便知晓,迟早有一日,臣应该是要将臣所有的过去都交付给殿下的。” 荀远微蜷了蜷手指:“你愿意将深藏于心的事情告诉我,我也很开心。” 戚照砚朝着荀远微抿唇一笑:“殿下,臣现在在您面前,没有秘密了。” 荀远微扶膝起身,走下台阶,戚照砚也忙跟着起身。 荀远微在他一步之外的地方缓缓站定,稍稍仰头:“其实,你说你在和我对望的时候,看到了过去了自己,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我们本来就极为相似。” 戚照砚听了这句话,一时有些惊愕于自己听到的答案。 荀远微语气坚定:“我虽然心系家国百姓,若我从前还能在边关,还能深入地和百姓打交道,但如今我被困囿于这座长安城中,我的身份、我身上的担子,使得我没有机会再做从前的那个荀远微了,但是你可以。” 这是累月以来,荀远微首次对自己敞开心扉,戚照砚也跟着心弦一颤。 他稍稍俯身,让自己的眉低于荀远微的,“臣愿意成为殿下的眼睛,成为殿下在外的臂膀。” 荀远微抬了抬他的手,“不,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成为另一个我。” 我们,互为彼此。 命运的伏线,也在此刻交汇。 外面的雨声又急切了些,荀远微留着戚照砚在自己府上下了一盘又一盘的棋。 窗外雨声穿过树梢,落入檐下。 殿内两人相对而坐。 这次两人之间再也没有复杂地政治问题,只是很平静的,像相识了多年的故人重逢一样,只谈学问、只论书道、只提棋艺。 他们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分明要离别了,却都将心中的那几分私念藏得很好,就好像,他们本该就是这样的挚友。 因为,这一刻没有君臣。 春和守在殿外,她忽然想,若是长公主殿下和戚中丞都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还是那对为世人称道的“双璧”,他们之间,会不会如现在一样? 次日,戚照砚清早离京的时候,长安城落了一夜的雨仍然未停,街上也没有多少行人。 戚照砚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收拾了简单的行囊。 他去了一趟荀远微的公主府,去也只是站在巷子口沉默着伫立了许久,并没有进去,也没有惊动她。 他轻声呢喃:“就这么远远的看一眼,便算是同你道别了。” 因为他怕见了面,自己收束不住自己的情绪。 暮春时节最稀松平常的雨在此刻也添上了许多愁绪来。 戚照砚看着簌簌而落的雨,忽然有些理解旁人所说的那句:“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 他撑着一把竹节伞,孤零零地走在长安的街头上,一直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走,便出了长安城。 道旁的柳树被雨水润过一遭后,更添上了几分油汪汪的绿,却又像笼着烟雾一样,让人看不真切。 戚照砚也从未想到,自己会在京郊的长亭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荀远微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大氅,坐在有些破旧的长亭中,遥遥地朝他看过来。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目光交汇的一刻,戚照砚来不及将手中牵着的马绑在柳树上,匆匆收了手中的伞,便朝荀远微所在的长亭跑过来。 “殿下怎么在此处?” 荀远微看着他,轻笑了声:“当然是来送送你,明知故问。” 戚照砚一时眼眶跟着一湿。 过了许久,他才说出那句:“那臣,多谢殿下,不辞雨水,前来相送。” 荀远微歪了歪头:“说好的,你要成为另一个我的。” 戚照砚没能忍住跟着笑出声来,其实他也看到了荀远微眼底的红晕。 荀远微指了指小案上放着的小酒瓶:“虽然我不擅饮酒,但小酌,只当送别你。” 戚照砚这次慨然地倒满了两个酒杯,递给荀远微一杯。 玉杯随着两人碰撞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而后相视一笑,不需再多说什么。 荀远微看着他,抬头拂去他肩头落下的雨水:“我在长安,等你回来。” 第68章 思朝暮 “你记得,无论多久,我都会等…… 戚照砚的呼吸倏然一紧, 他低垂眉眼,看向荀远微落在自己肩头的指尖,后颈与耳根处也不免覆上一层薄红来。 荀远微今日不像往日在廷英殿那般着锦衣华服, 只是一身浅绿色的襦裙,发髻上没有多余的发饰, 与道旁的柳色几乎融为一体。 戚照砚心中忽然蔓延上了浓浓的不舍。 荀远微见他不说话, 遂很自然地从他肩头撤回自己的指尖, 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戚照砚很认真地看着她:“这一去不知是多久,臣只是想再多看殿下一眼。” 荀远微眼睫扑动了下,复抬眼看向他:“你记得, 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戚照砚的唇角轻轻牵动。 “和我秘密通信的方式我昨天已经告诉过你了, 若是在那边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切切要给我通信, 我会安排人帮你, 不要怕我担心, ”她说到这里,似乎是觉得还不够,想了想:“你知道的,我更希望你能平安回来。” 戚照砚眉眼弯弯:“好。” 荀远微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解下自己的大氅,轻轻踮脚, 为戚照砚披在身上,在他开口前先启唇:“不许拒绝。” 戚照砚的神色果然僵了一瞬, 而后他俯身,看着荀远微一点一点地为自己系好大氅上的系带。 “此去山高水远,定州尚冷, 要照顾好自己。”荀远微温声嘱咐。 戚照砚一一应下:“臣遵旨。” 雨水顺着长亭的檐牙缓缓淌下,又滴入地上积起来的水洼中,激起道道涟漪来。 也揉碎了荀远微的眼波。 荀远微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 她可以和戚照砚说加餐饭之事,却无法将更多的心事诉之于口,她忽然觉得鼻尖有些酸,故而转身将酒瓶和酒杯都收入自己带来的红木盒子里,又从角落里取出一把竹节伞:“走吧。” 戚照砚扯了下荀远微的衣袖。 荀远微不解其意,踅身过来看着他。 “臣看着殿下先走。” 荀远微歪了歪头:“为何?” 戚照砚摇了摇头,不说话。 远处系在柳树旁的照夜白百无聊赖地抬了抬前蹄,戚照砚牵来的马抖去鬃毛上的雨水。 荀远微看懂了戚照砚想说的意思,其实对于她而言,此地一别,又何尝不是看一眼少一眼了呢? 她强忍着心头的愁绪,朝着戚照砚笑道:“这样吧,我们牵了马,同时往反方向走,谁都不许再回头,好不好?” 戚照砚喉头忽而有些哽咽,但还是应道:“好。” 两人没有说别的话,戚照砚接过她手中的伞,撑在两人头顶。 这么一小段路,两人默契地走得很慢,仿佛这样,时间也可以变得更慢一些。 可到最后,分明各自都翻身上马了,荀远微又悄悄食言,挽着辔绳稍稍调转马头,与此一瞬,戚照砚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这次是遥遥一眼的怅然回望,纷纷缄默,又心照不宣。 荀远微催动照夜白,另一手握着尚残存着戚照砚体温的竹节伞的伞柄,朝着明德门的而去。 她是打算先回公主府换身合适的衣服,再进宫的,却没想到,在路过长安城最知名的当铺的时候,看到了个眼熟的身影。 她拽了拽辔绳,刻意放缓了速度,想要看清从当铺出来的那个人是谁。 等看过去的时候,她惊觉那人竟是王贺,他手中还捧着一个锦盒,离得有些远,又隔着雨帘,荀远微辨不清他的神色,但对伤痕极其敏锐的她,却意识到王贺脸上有一道很长且明显的疤痕。 看到王贺,她忽然想起自己春狩哗变那日,便是王贺差人来猎场传的消息。 她当时匆匆回城,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却是个放在兵部就能解决的事情,但王贺偏偏大动干戈,将她请了回来。她知晓,王贺这人不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小题大做,那日若非自己提前回京,猎场的动乱绝不至于轻易平息,但世上真得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么? 她不相信。 此番看到王贺的行踪,她心下更是生疑,但在王贺看过来的时候,又压了压手中的伞,隔断了自己的面容和他的视线。 在公主府换完衣裳,春和侍奉她梳妆的时候,她又想起了回来时看到的人,便转头同春和嘱咐:“你之后去聚平庄查一下,看看王贺今天去那里做了什么?” 春和点头应下。 荀远微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任由着春和为自己梳妆完,便乘坐车辇进了宫。 春和的效率很高,她早上嘱咐的事情,到晌午的时候,便已经将结果呈报上来了。 “奴婢去聚平庄查过了,王贺今天早上是来赎了一只玉镯。” 荀远微蹙了蹙眉,她有些想不通:“我记得王贺不是娶了崔家十三娘吗?赎玉镯做什么?崔家十三娘虽然是旁系庶女,但也只是父兄在朝中位置不甚险要,应当不至于当镯子吧?” 春和摇了摇头:“奴婢也奇怪,便问了聚平庄的掌柜,他告诉奴婢,王贺赎的那只玉镯,是几个月前一位姓吴的娘子前来当的,奴婢又去吏部调了王贺的档案,发现他家三代之内,根本没有姓吴的娘子。”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文书,递给荀远微。 荀远微接过看了一眼,发现的确如春和所言。 左右一时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关联,荀远微便顺手将那本文书放在了一边,按了按眉心,继续翻看下一本奏章。 事情仿佛就是这样的巧合,没翻几本奏章,旁边的沈知渺却突然道:“殿下,臣翻到了御史参奏兵部主事王贺行己不端、流连烟花柳巷……” 荀远微看向沈知渺:“这些御史,还是太闲了,不是什么大事,就留中吧。” 朝中每日都有许多的事情,她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处理这些没有多大影响的琐碎事情,但偏偏这些御史最爱捉人小辫子。 沈知渺踌躇了下,还是道:“不止一本,臣整理出来的这些,都是参奏王贺的。” 荀远微蹙了蹙眉,想来她今日早上看到的,王贺脸上的抓痕,应当和她流连花丛有关。听闻崔氏三娘子素来脾气骄纵,知晓自家郎君做出这样的事情,夫妻间生出矛盾倒也正常,但这样的风月事情,这些所谓的文人士大夫,谁身上不沾些,倒也没必要闹这么大。 她想到这许多疑点,故而看向沈知渺,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知渺再翻了下那几本奏章,方道:“是醉花阴前几日死了个叫芍药的娘子,王主事闻之大恸,非但抱着芍药的尸体大哭一场,还写了一篇《断雁序》,这两日已经在京城中传疯了。” 醉花阴,长安城中最知名的秦楼楚馆。 荀远微闻言,喃喃:“断雁,断雁。” 离群之雁,丧偶之雁。 她又想到了今日王贺去赎的那只数月前由那位姓吴的娘子在聚平庄当的玉镯,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醉花阴死掉的芍药娘子,和那个当掉玉镯的吴娘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荀远微转头看向春和,春和会意,已经从另一边的书架上取出了一卷宣纸,呈递到她面前:“前几日长安城中传得厉害,奴婢忧心殿下问起,便摘抄了一份。” 荀远微接过春和递上来的卷轴,上面是春和摘抄地很整齐的《断雁序》。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确实情意哀切,诉尽离别苦。” 荀远微念了两句,叹了口气,又将卷轴收起来,搁在手边;“你去将王贺传来。” 春和行了个礼,便离开了廷英殿。 大约两刻钟过后,王贺到了廷英殿,他穿着从八品官员身上的深绿色官袍,脸上的红痕证明了荀远微没有看错。 荀远微坐得端正:“你知不知道,你的一篇《断雁序》,让御史台的官员都参奏了遍。” 王贺垂首:“臣知晓。” “你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么?” 王贺低头,陷入了沉默。 荀远微睨着他,平声道:“你从前也是用人言可畏进谏过我的,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娶的又是崔氏三娘子,在那群御史的坚持下,你在兵部的职位怕是保不住了,即使不做革职,基本就剩下外放一条路了。” 王贺声音有些沙哑:“臣多谢殿下提醒。” 荀远微不欲与他废话,便问道:“你今天早上去聚平庄赎了一只玉镯,当这只镯子的吴娘子和醉花阴的芍药,是一个人,对吗?” 王贺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她。 荀远微看着他脸上的疤痕,问道:“崔娘子挠伤你,恐怕也是因为那篇《断雁序》吧?” 王贺应声:“是。” 荀远微料想到王贺这样的人恐怕不会直接说出来,但那篇悼亡序的言辞又实在恳切,看着王贺眼底的乌青,想来也是昨夜一夜未眠,她想了想,故意道:“你娶了崔氏女,按说前途即使不是一片坦荡,但往后的路,到底不会太难走,又为何做出这样自毁前途的事情?” 王贺看着她,颇是自嘲地一笑:“连殿下也觉得这世间只有功利,便没有半分真情么?”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亲耳听见王贺这样说,她心头还是不免跟着一颤。 “但你当初指认于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 王贺低头,似乎是很认真的思索了一番,才抬头说:“倘若臣说吴娘子,是臣的发妻,殿下相信么?” 荀远微颦眉,从一边的文书中取出春和从吏部调来的文书,指着它说:“但你在吏部的档案中,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京城中谁人不知,你在中了制举后,便做了崔家的乘龙快婿,旁人刚入朝都是从最末等的九品官做起,唯独你比旁人高出半个官阶,还留在了兵部做事,说这其中没有中书令的意思,就连我,也是不相信的。” 王贺却突然跪在地上,朝着荀远微深深一拜,才道:“吴娘子的确是臣的发妻,臣在未进京参加贡举前,便已经同她成婚,三载以来,感情甚笃,长治五年春天的贡举,臣未能金榜题名,在长安寓居一年,本已打算放弃,是内子将岳母留给她的玉镯当掉,以供臣开支,臣也曾许诺她,臣若顺利通过贡举,一定替她将玉镯赎回来,臣怕重蹈覆辙,于是尝试给中书令投了行卷,没想到中书令应了臣的行卷,但条件是让臣在那场贡试中栽赃于皋。” 荀远微的心绪有些复杂,王贺有为他殚精竭虑的结发妻子,于皋有替他担忧万里的老母亲,算来都是无辜之人,都成了崔延祚为了运筹算计的棋子。 “但臣当时根本没有想到,从给中书令投行卷的那刻起,臣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臣制举登科后,中书令要强行将崔十三娘嫁给臣,臣一口回绝,臣已经有了妻子,但内子当时已经被中书令控制,他用内子的性命要挟臣,如若臣娶了崔十三,他便给内子一笔不菲的银钱,送她回老家,若是臣不同意,他便杀了内子,臣走投无路,为了内子的性命,只好答应了中书令。” 王贺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可臣已经按照中书令的要求娶了崔十三,中书令也放了内子,但内子连京畿都没有走出,便被人掳掠到了醉花阴,臣并不知情,臣知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听到内子的噩耗了,故而臣作了那篇《断雁序》,崔十三得知此事,心中愤懑,便与臣起了争执,但肌肤之痛哪里比得上锥心之痛?臣既今日去聚平庄赎回了那只镯子,也是想作为内子的陪葬品。” 他对吴娘子始终以“内子”相称,对于他现在的妻子,却直接称以“崔十三”,可见他心中对崔氏一门有多深恶痛绝。 “臣本来是为着内子,才一直对崔氏虚与委蛇,但如今臣最在乎的,已经不在了,臣也没有必要再做此事了。内子与臣成婚以来,没有享受过金玉之贵,日夜操劳,臣所能做的,不过是‘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他说的实在情真意切,眼眶也渐渐变红,荀远微一时也有些动容,他提及和崔氏一门的恩怨,便让荀远微想到了春狩的事情:“所以,我去春狩那夜,你让人说松亭关有急报,是有意为之?” 王贺这次毫不犹豫地应了她:“是。臣当时并不确定猎场会发生哗变一事,但臣毕竟在兵部,免不了和各卫府的一些武将打交道,崔十三有个表兄,素来自以为与臣交好,春狩前一日邀臣吃酒,醉酒时无意间说出这大燕朝纲,就不应当落在殿下一届女娘身上,臣当时劝他慎重说话,他却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说殿下风光不了多久了,臣便留了个心眼,恰巧那日松亭关传了战报,臣便遣人将殿下请了回来,竟没想到误打误撞了。” 他说得从容,也确实合乎情理。 他最在意的人如今已经离他而去,他一篇悼亡序,更是将崔氏得罪完了,也难怪他急于和荀远微这边投诚。 但荀远微只觉得王贺这个人复杂极了,他做事完全不战队,似乎只是循着心迹,时常在崔氏和她之间来回摇摆。 荀远微沉吟了声,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这些事我都知晓了,我只问你,你愿意将芍药就是令正的事情公之于众,将事情推回给崔氏么?” 王贺呼吸一滞,垂了垂头:“她生前为我操劳,我不忍她身后还被人议论那段她一定也不愿意提及的事情,若是御史们言论纷纷,那就让所有的口诛笔伐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这样她可以干干净净地走。” “好。”荀远微没有再多说,便让他退下了。 王贺从廷英殿出来的时候,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也停了,空气中传来清幽的竹香,他忽然有一种飘然解脱之感。 荀远微在听了王贺的事情后,一直也有些忧心忡忡,她不禁想问自己一句:难道政治和人情真得不能共存么? 她暂时还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宫中忙完所有的事情后,天色已经快黑了,赶在宫门落锁前,荀远微和沈知渺、春和一道出了宫,抄近道回了公主府。 她换下常服后,春和说厨司已经做好了晚膳,戚令和已经等在门外了。 荀远微看着她唇角沾染着的碎屑,从袖子中取出手绢,轻轻为她擦拭了一番,才问:“吃的什么好吃的?” 戚令和便拽着她到了花厅中,属于谢定澜的那方小案上放着一个红木盒子。 荀远微认得那个盒子,那是长安最知名的糕点铺子玉酥坊的盒子,现做现卖,光排队就得排两个时辰多。 “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她只以为是戚令和在她不在的时候去买的。 戚令和却道:“不是的,是褚将军送来给澜姐姐的,我那日在李将军的接风宴上便觉得他们之间不太对劲,澜姐姐离开后,褚将军直接追了出去,到宴席结束,两人都没有回来,恰巧褚将军送了这盒糕点过来,我便多问了澜姐姐两句,她却怎么也不愿意说,褚将军在外面等了许久,澜姐姐也不肯出门见他,我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澜姐姐取了一块糕点,直接堵住了我的嘴,自己则直接回了卧房,到现在也没出来。” 荀远微愣了愣:“你们先用膳,我去看看定澜。” 戚令和和沈知渺都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多问。 荀远微知道谢定澜这人向来要强,在别的事情上都分外坦荡,只有在和褚兆兴之间的事情上,一直有些拧巴。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抬手叩响了谢定澜的房门。 谢定澜有些发闷的声音自里面传出来:“小九,你不用管我,那盒糕点你想吃就吃,他爱在门外站多久便站多久,不用管!” 荀远微启唇:“是我,定澜。” 空气静默了一瞬后,里面便传来谢定澜有些匆忙的脚步声,不过多久,房门从里面被打开,谢定澜有些尴尬:“原来是殿下,我以为是小九。” 荀远微进了屋子,掩上了门:“我以为你那日和同光叙旧之后,好歹能说清当年的事情,没想到你如今连见都不想见了。” 谢定澜别过头去,有些赌气:“他那日追出来,关于当年的事情是只字不提,我明明不要他送,他还非要送我回来,路上像根木头一样,一个字也不说,过了这么久,莫名其妙地送了我一盒糕点,便想将这件事匆匆揭过么?” 荀远微想起自己从前和戚照砚有时也这样置气,只是他们之间与谢定澜和褚兆兴之间毕竟是不同的,也不能作为参考,只好叹了声:“你们当年可是羡煞诸人,如今走到这一步,倒也令人惋惜,我看得出,你其实还是在意他的,是不是?” “不是。”谢定澜矢口否认。 “当年我要和离的时候,他连理由也不问,就同意了,他曾经还觉得我不够知情识趣,不够温柔,我为什么要就这样见他?左右我在京城中也不会呆多长的时间,等过两日,那几个叛将反贼斩首了,我也就回武州了,不见也是好的。”谢定澜说着瘪了瘪嘴,她话说得决绝,语气中却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不甘。 荀远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其实,他回京那五年,每隔一个月会和我写信说京城的事情,说到最后,总是要拐弯抹角地问一句你的近况,但又特别强调,千万不要让你知晓。” 谢定澜的眉头松动了一瞬,却还是道:“我不管这些事,我都没有看到他的诚意。” 荀远微知晓她这是在和褚兆兴赌气,但毕竟是他们之间的事情,自己也不好多做置喙,便收了话题:“那不管他如何,咱别和自己过不去,厨司今日的晚膳可丰盛了,我们先去用膳,可好?” 谢定澜想了想,同荀远微点了点头。 荀远微看得出,她虽然答应了,但其实还是有些不情不愿,便想着隔日有空了探探褚兆兴的口风。 用完晚膳后,荀远微回了自己寝殿,她推开窗子,外面正好是圆月一轮,她忽而回忆起了几个月前在乐游原上,自己和戚照砚试剑饮酒的那夜,也是那夜,戚照砚知晓自己喜欢糖葫芦一事。 这般想着,她一时没忍住,从妆奁中将刻意藏进去许久的那只木雕糖葫芦拿出来,放在手心,又看向窗外的月亮。 “你现在走到哪里了呢?” 第69章 见参商 聊赠一枝春。 同一轮圆月不但照彻了长安城, 也照到了京郊的苍山草野上。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戚照砚将马系到了道边的一棵松树上,自己则撩起衣袍随意地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 清晖洒在河水上, 照出了河水中的粼粼波纹。 戚照砚看着河水中映照出自己的面容,伸手裹了裹荀远微亲手为自己披在肩头的大氅,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一时有些心烦意乱, 遂捡起身边的一颗小石头,信手轻轻往河水中一抛。 复又抬起头,看着高悬在天上的月亮, 一闭眼睛,眼前便出现了荀远微的绰约身影, 他一时没忍住弯了弯唇。 而后站起身来,从手边找了颗趁手一些的石头, 蹲在地上, 在河边的泥土上写下了“远微”两个字。 他看着那两个字出神许久, 才低声道:“殿下,可一定要等臣回来啊。” 说完这句,戚照砚才颇是不舍地抬手擦去了泥土上的两个字,踅身走向一边的松树上,摸了摸马的鬃毛,将它从松树上解开, 再度踏上马鞍,朝着定州的方向而去。 大约再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就可以过黄河了, 等过了黄河便离定州不远了,他也想早一些到达定州,这样就可以早一些完成荀远微交代给自己的任务, 也就可以早一些回到京城见到她了。 戚照砚如是想着,便夹紧马腹,匆匆催马朝前而去。 另一边的荀远微则从天上挂着的月亮上收回自己的视线,缓缓合上窗子,轻轻抚摸着掌心躺着的那只木雕糖葫芦。 不知从何时起,她似乎不再有意逃避和戚照砚之间的感情。 戚照砚已经推心置腹地将关于自己的所有都告诉了她,她又有什么理由再怀疑呢? 如此想着,荀远微又将那枚木雕糖葫芦放在自己的桌案上,因为这是她打算明日重新挂回腰间的。 她刚收到这枚糖葫芦的时候,在身上挂了两日,便考量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又恋恋不舍地强迫自己将它收了回去,如今算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以至于她次日挂在身上的时候,还引得沈知渺多看了两眼。 “臣记得殿下已经许久没有戴过这枚小挂坠了呢。” 骤然听到这一句,就好似本来妥善珍藏的心事被人全部说了出来一般,即使沈知渺也只是就事论事,荀远微却多少觉得有些不自在。 故而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并未多做解释:“嗯。” 沈知渺看出了自己在提及此事时,荀远微目移的表情,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些什么,毕竟自从她跟着长公主殿下这小半年以来,见过与她最亲近的臣子便是那个昨日离京前往定州查案的戚中丞。 不过荀远微不愿意提及,她也很知趣地收了话题,又说到了正事:“殿下,臣听闻秘书省和翰林院这两年在修撰前朝的国史?” 荀远微放下手中的奏章,看向她,问道:“是这样,怎么了?” 沈知渺沉吟了一声,道:“如果殿下允准的话,臣想参与进修撰前朝史书的部分。” 荀远微想起她的身世,沈知渺和前朝有关系的部分,也不过是前朝曾经派往龟兹和亲的那位端淑公主。 “是因为令堂和前朝的端淑公主么” 沈知渺低眉:“臣出生在龟兹,人生的前十几年也一直在龟兹中度过,于臣而言,端淑公主与生身母亲没有什么分别,她那些年为了中原所做的一切,臣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臣只是觉得,她的功劳不应埋没于茫茫大漠中,也不该被藏匿于漫漫青史中,千年之后,人们只能从前朝史书的龟兹部分见到她的名字,如果臣也不记得,或许都不会有人记得她存在过。” 荀远微闻之也甚是动容,她停下批阅奏章的手,看向沈知渺:“我也想听听那位我只听过名字的端淑公主的故事。” 沈知渺朝她拱了拱手:“是。” 端淑公主其实不是前朝皇帝的女儿,也不是姊妹,只是前朝你一个很寻常的宗室女。 前朝末年的时候,靺鞨在北边崛起,不断对中原王朝造成侵袭,当时的天子在内要面对频仍的水旱灾害和地震、农民起义,国库又年年濒临空虚,入不敷出,为了维系王朝的基本运转,只能加大收税力度,以至于内忧不断加深,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外患。 好不容易出了一个稍有作为且有雄心壮志的君王,登基后将残破山河尽力稳住,内忧暂时缓和了,他便想通过和西域另一强国龟兹结盟,希望能和龟兹联合起来抵抗靺鞨,结盟最好的方式,便是和亲。 可惜这位君王当时只有二十余岁,膝下只有一个独子,也没有女儿,他倒是有个未曾出降的妹妹,但当时的太后并不舍得女儿远嫁,恰有人进言,可以从宗室女中挑选女娘,封作公主,替代当时皇帝的妹妹出嫁。 于是,端淑公主就很不幸的成为了这个被派去远嫁和亲的公主,和她的贴身宫女,也就是沈知渺的母亲一道,背井离乡,担负起家国的使命。 当时的龟兹比起新兴的靺鞨,在交战中也渐显颓势,甚至一度到了向靺鞨俯首称臣的地步,听闻中原王朝有意联盟,自然是有些心动。可他们这些年实在是被靺鞨打怕了,即想要中原王朝的物资,又怕得罪靺鞨,于是在前脚答应了中原王朝迎娶端淑公主的同时,也迎娶了靺鞨的一位王女,两人同时为龟兹王的阏氏。 端淑公主嫁过去的时候才刚刚及笄,而龟兹王已经快三十。 最初两三年里,端淑公主并并不得龟兹王的宠爱,是故龟兹王的长子是靺鞨王女所诞。端淑公主十九岁的时候,与龟兹王有了第一个孩子,也是龟兹王的次子。 那年冬天,龟兹遇上了天灾,牛羊冻死了大半,周边小族趁虚而入,当时龟兹王带兵出征,前去平定小部落,靺鞨的王女随军,留在王帐的,只有尚且在月子中的端淑公主。 千钧一发之际,是端淑公主以阏氏的名义号召统领起龟兹王留在王帐中的兵,苦苦支撑,才等到了龟兹王率军赶回。 那件事之后,龟兹王许是终于留意到了端淑公主,加之靺鞨王女的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此后连着三年,端淑公主又给龟兹王接连生下了一子一女。 端淑公主能做的,便是将龟兹这边在西域的动向和与靺鞨往来动向定期写成信,再传递到前朝的都城洛阳,以及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地游说龟兹王多多与中原王朝交好。 远在异国他乡,身后没有任何依仗和支撑的端淑公主和她的女官沈归,所拥有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的身体。 端淑公主渐渐得到了龟兹王的宠信后,便为沈归和龟兹王的弟弟说媒,将沈归嫁给了龟兹王的弟弟。 两位女子,在遥远的大漠中,依托自己通过生育得到的子嗣,一步步铺开自己在龟兹的人际关系网,一步步让龟兹王庭中的核心人物更多地偏向中原王朝。 可惜送她们来和亲的那位前朝的有为之君并没有活太久,他二十五岁登基,在位不过七年时间,便因病离世了,他的后继者是个六岁的小孩,便由小天子的母亲和祖母摄政。 端淑公主本来已经用漫长且美好的青春向龟兹王证明了自己对他和龟兹的“忠心”,甚至说动了龟兹王联合中原王朝共同攻打靺鞨,但前朝当时的两位太后却陷入了争执之中,彼此不服,自然也没有心力应对外敌,端淑公主传回来的消息也被忽略了。 端淑公主多次寄出去的信没有得到回应,龟兹和前朝错失了数载难逢的靺鞨内乱的时机,此后靺鞨一点点壮大。 而随着靺鞨王女留下来的大王子年岁渐长,龟兹王也渐渐衰老,龟兹王庭中也分化成了拥戴靺鞨王女所出的大王子和端淑公主所出的二王子两派,龟兹王本来是偏向于端淑公主的,只是中原王朝的失约让他也开始举棋不定,故而迟迟没有做下决断。 端淑公主连续数次都没有得到自己的母国的确切消息,但所幸她也慢慢积攒起来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龟兹王病逝后,大王子和端淑公主及老龟兹王的弟弟展开了斗争,靺鞨新继任的可汗是大王子的亲舅舅,背后有靺鞨的支持,在这场对抗和内乱中,最终是大王子取得了龟兹王的王位,成王败寇,端淑公主和她的子女以及沈归的丈夫都彻底没了依仗,不过多久,便被新继任的龟兹王杀害。 而在龟兹内乱,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前朝已经覆灭,荀远泽和荀远微已经起兵,靺鞨国内形势刚刚稳定下来,又要兼顾龟兹王庭的王位继承问题,自然就没有更多的精力分给中原王朝,也正是因为那两三年没有靺鞨从北面而来的侵袭,荀远微才得以相对顺利地带兵勘定大燕的北疆,使得大燕得以顺利立国。 关于端淑公主的事情,荀远微从前只是有所耳闻,这是第一次,她从端淑公主身边的人身边得知了关于她的所有事情。 沈知渺说完,朝着荀远微深深一拜:“所以,臣恳求殿下可以下旨让臣参与到前朝国史的修撰之中,端淑公主在龟兹二十余年,所作出的贡献绝不逊于征战沙场的将军,作为使臣前去谈判的朝臣。” 荀远微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和亲公主远嫁到异国他乡,凭借的也绝不是可汗和王的单薄的宠爱,她们的名字因为她们的运筹值得被记载、被称颂。” 沈知渺跪在地上:“殿下睿鉴。” 荀远微温声道:“我会给秘书省和翰林院那边打招呼,你以从六品翰林待诏我的心腹之臣的身份暂时去翰林院,修撰前朝国史,我希望端淑公主可以和公侯大夫一样列位于列传,而不是列女传。” 沈知渺最开始只是希望能有有人记得端淑公主,记得她所作出的贡献,却万万没有想到,荀远微会直接给端淑公主如此殊荣,她一时不禁有些泪目,连着说了许多声:“多谢殿下。” 荀远微走下阶去,亲自扶她起来:“不但如此,等这些事情都平定下来,我还想让你走到前朝去,而不是留在廷英殿为我侍奉笔墨,再过几年,如果我还摄政,我还要让天下的女娘也有机会参加贡举和制科,若是有志不在读书入仕的女子,我也会尽可能的周旋允准女娘单独立户。” 沈知渺一时有些哽咽,但她还是朝荀远微笑道:“天下万民有殿下执玺,是我等之幸。” 荀远微从袖中取出一张干净的手帕,轻轻为沈知渺擦拭去眼角的泪珠。 沈知渺对荀远微的仰慕也多了几分。 虽然近来朝中事情并不冗杂,但平日的得力助手沈知渺忽然去了翰林院编撰修订前朝国史,她一时还是有些忙不过来,一不留神,才发现,离戚照砚离开,竟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卢峤这段时间,无论是因公寻荀远微还是私下里去公主府拜访荀远微的次数也变多了起来。 荀远微示意春和给卢峤上茶后,随口问了句:“太府寺近些日子看起来不是很忙的样子?” 卢峤轻笑了声:“太府寺平日里也忙,但最忙的还是每年冬春时节,臣也没有闲心,好不容易得了空,自是是想来拜访殿下。” 若说荀远微从前还因自己对戚照砚到底是不是单纯的君臣,这一心思心中存疑,如今在面对卢峤的时候,才算是真正的明白了,单纯的君臣应该是怎样的。 故而在卢峤有意和她拉近关系的时候,她一时竟不知要和卢峤说些什么,只是淡淡地应了声:“我听闻令尊近来在给你相看亲事?” 卢峤面上闪过一丝难堪,但很快借着饮茶的功夫遮掩了下去:“有劳殿下挂念了。” 荀远微托腮看向卢峤,平声道“是我那日前去蓬莱殿用膳,太后娘娘同我提起你婉拒了萧家的娘子,我这才知晓,”她中间顿了顿:“只是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竟还从未听说过你同哪家娘子传过什么闲话,我印象之中,世家子弟素来爱去的秦楼楚馆,似乎也不见你去,甚至是连一些酒席,你也是能避则避?” 卢峤轻轻颔首:“是人都有七情六欲,臣哪里能幸免,只是一直不曾对殿下提起过罢了,臣这么些年不谈婚嫁之事,也只是因为,臣心悦之人,实在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臣实在不敢有觊觎之心。” 卢峤说完这些,转头看向荀远微时,眸光终于不似往常那般单纯。 荀远微不傻,这京城中许多年未嫁,让卢峤这种二十几岁便官至太府寺少卿的天纵英才能生出仰慕之情的是谁,不用猜也能明白。 但卢峤没有明确说出来,她便也打算遮遮掩掩着过去。 却未曾想卢峤直接问:“臣一直不解,无论是河北道还是财税一事,都是臣更为熟悉些,殿下为何派遣戚中丞前去查此事?仅仅是因为臣的郡望在那边么?但臣这些年和家中的牵连甚少,幼年在颍川待的时间都远远多于在京城,至于范阳,臣出生以来,只回去过两次。” 他如此剖白自己的心意,荀远微心头一颤。 其实答案她很清楚,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些。 可她要如何同卢峤说出事实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你多虑了,你才被调回京城不久,刚熟悉了太府寺的事情,此番骤然离开,毕竟牵扯太多。” 卢峤轻轻摇了摇头,颇是自嘲地勾了勾唇:“是因为戚照砚,是么?” 荀远微在看向他的时候,突然从他的眸光中感受到了很明显的哀戚。 远在定州的戚照砚正待在官驿中,却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从长安赶到定州花了四五日的时间,恍然间已经在定州待了二十天。 在这二十天内,他也慢慢查到了当年的一些事情,只是定州官府实在对当年的事情保护地太好,仅仅从官方给出的资料中,他什么有用的信息也得不出来,便只好一边给定州官府这边装出一副山穷水尽的模样,一边在暗中悄悄按照自己的猜测调查铁矿和盐矿的事情。 他手边正放着一张信笺,是他打算写给荀远微的信。 “苦苦思量,心中分明有思绪万千,却不知如何落笔,只好寄殿下一枝定州春杏,望殿下事事顺遂。观文。” 他写好这些,又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折好,用火漆封号,通过荀远微留给他寄密信的方式寄了出去。 他没有告诉荀远微归期,因为他也不知道准确的时日。 做好这些后,他如往常一样出了门,轻车熟路地躲开定州这边的眼线,循着自己前几日查出来的线索找去了那处被私自开采的铁矿。 这处铁矿地势险要,因为遭受过几次地震的塌方,故而位置并不好找,戚照砚也是明着暗着摸了好几次,才找到了具体入口。 但他才从入口进去,却有无数只暗箭顺着石头的缝隙飞了出来。 * 卢峤问出那句话后,荀远微一时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才说:“没有。” 卢峤深吸了一口气,主动请罪:“是臣心急了,臣不该问殿下这么多,请殿下责罚。” 他做出这副样子,荀远微一时倒真不好罚他,他本没有问错,又念着这么多年的情分,她心软了下:“无妨,起身吧。” 卢峤抬眼问:“臣家中不日有场宴席,不知殿下可否赏脸莅临?” 他嘴上这么问着,脑中想到的却是有人劝他对荀远微使用的阴私手段。 荀远微没有多想,点头答应了。 第70章 春去也 “殿下,恐怕又要让您担心了。…… 卢峤的笑意当即浮上眉头, 朝着荀远微拱了拱手,语气中也是掩藏不住的雀跃:“殿下肯拨冗前来,臣之祖母定会欣喜万分。” 荀远微轻轻点了点头:“王老太太当年也算是女中豪杰, 素闻英名,却一直没有机缘拜谒, 正好借此次贺寿的机会, 可以拜谒一番。” 她想起自己曾听闻过的卢峤的祖母王老太太的事迹——当年王老太太跟随丈夫镇守蓟州城, 敌军攻城,王老太太的丈夫本想保全旧部直接弃城而逃,是王老太太拿剑架在丈夫的脖颈上, 逼着他迎敌,不但亲自指挥守城, 甚至以有孕之身提剑和敌军短兵相接,蓟州才得以守住。 战报传到前朝都城洛阳的时候, 当时的天子亲自接见了王老太太, 赐给了她一品诰命的身份, 她也是前朝建国以来,唯一一个凭借着自己的功劳而非丈夫儿子的功勋取得一品诰命的女子,那年她也不过二十岁出头。 但她镇守蓟州的丈夫当时只是一个很寻常的边将,前朝天子在破格赐予她一品诰命的印信和冠带后,甚至允许她以个人名义同葬天子陵寝,配享太庙。 这对于男子来讲, 尚且是无上的殊荣,更何况对于一个女子而言。 只可以王老太太身体强健, 一直从前朝活到了现在,配享前朝太庙的事情也就做不得数了,如今已有七十岁。 卢峤在意识到荀远微真挚的目光后, 不由得低头,眸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而后轻轻颔首:“多谢殿下盛赞。” 提完王老太太的事情后,两人似乎都默契地将方才引起尴尬的话题搁置到了一边。卢峤再也没有同她提起任何关于戚照砚的事情,两人只是像追忆一样地聊起从前在武州和云州的事情。 荀远微无意间感叹了声:“只可惜,不知何时才能回去武州,回去那快意、没有算计的地方。” 卢峤低声笑了声,分明语气与从前没有什么分别,但看向荀远微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臣子不该有的东西:“只要殿下需要,臣一直在。” 荀远微没有应他这句,随意地搪塞了过去。 她从前一直将卢峤当作幼时一起长大,是世家中为数不多地可以信任的得力臣属,直至今日,才意识到他对自己的觊觎之心。 卢峤的屡次试探都没有得到个合适的回答,他也不再纠结于此,很识趣地同荀远微告辞离去。 但荀远微越是这样拒绝他,他便按捺不住自己心中那本不该有的欲念与心思。 他只是不懂,他和荀远微有这么多年的交情,为何戚照砚仅仅回来半年,便可以与荀远微这般亲近,如若这个人是旁人,他倒也是忍了,可偏偏是戚照砚,这个当年在弘文馆读书的时候便屡屡抢走自己风头的人。 他在转身离开公主府时,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垂着的手也跟着攥紧。 王老太太的七十寿辰就在四日后,恰巧这一日是大燕官员的休沐日,倒也没有别的事,荀远微和沈知渺交代了两句,便带着春和去了卢宅。 但她去的还是有些迟了,她到达卢宅的时候,卢宅门口的街巷中已经停满了马车。 范阳卢氏也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即使已经不如当年最鼎盛时那样风光,但如今的家主也是大燕的兵部尚书,也就是卢峤的父亲。 这些前来给王老太太贺寿的人中,有慕王老太太的名声前来的,有想和卢尚书搞好关系的,也有想攀附卢家郡望的一些小氏族,毕竟卢峤如今年纪轻轻就已经坐到了太府寺少卿这样显要的位置,在京中诸多世家子弟中又素有名声,无论是人品、样貌、官声、文声都算得上是京中世家子弟中的翘楚。 更别说卢家之前将一个女娘嫁给了宇文宣,而经历了春狩一案后,多年在京中不受待见的宇文家的地位也在一夜之间跟着水涨船高,那些个攀附不上荥阳郑氏和博陵崔氏这种大族的,自然也就将目光投向了卢氏。 按说今日的卢宅应当是宾客如云,门庭若市,但荀远微到的时候,卢峤仍然守在门外。 荀远微甫一在春和的搀扶下下了车辇,卢峤便走下台阶,恭恭敬敬地朝着她行了个叉手礼。 荀远微一时有些意外:“你应当是你们卢家年轻一辈中的顶梁柱,今日人这么多,日子又这般重要,怎么还在门口?” 卢峤朝着她很温和地一笑:“毕竟是臣请殿下前来的,若是由别人来通报找臣,那岂不是有失规矩和礼数?” 荀远微没有多问什么,因为幼时一起玩过几年的缘故,她太清楚了解卢峤了,遂笑道:“你从小便守规矩,记得在颍川的那几年,你少有的逾越规矩,还是和我在一起。” 卢峤朝着她施施然地欠了欠身:“但臣的确是甘之如饴,毕竟当年只有和殿下在一起的时候,臣才可以从繁冗的规矩中抽出身来,才得以短暂地逃脱那座束缚着臣的牢笼,臣才做回真正的卢峤。” 荀远微的记忆也回到了自己尚且在颍川闺中的时候,她的母亲是渤海高氏、将门出身,父母感情极度和睦,对她和荀远泽也没有太多的管束,故而她年少时,常常与挚友一起纵马过街,为了方便同游,她还尝扮作郎君模样,以至于有人误会了荀家有两个郎君,甚至还有上门说媒的,闹了好大一通乌龙。 荀远微想起年少的事情,也跟着放松了下来,不由得笑道:“那时是真得不知轻重、也不知愁绪,总以为自己的目光所至便是天下。” 卢峤偏头过去,看着荀远微扬起的眉,心一时也跟着软了下去,便像是一阵春风忽而拂过一般。 荀远微的目光却始终在卢宅的景致上,未曾看卢峤一眼。 卢峤也并未收回自己的视线,只是看着荀远微道:“是殿下在臣的年少岁月中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的语气温柔,眉宇间尽是眷恋。 卢家家规极严,卢尚书更是被规矩缠束了一辈子,在这座冰冷的宅院中是没有人情的。卢峤的母亲陈氏,嫁给卢尚书的第十年,实在受不了那座冰冷的宅院,提出了与卢尚书和离,卢尚书只是问她想好了没?陈氏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头也不回地带着年仅八岁的卢峤回了颍川老家。 卢尚书平生只去过两次颍川,一次是迎娶陈氏,另一次是在卢峤十岁那年,接他回京城的弘文馆读书,甚至陈氏在颍川病重时日无多的时候,卢尚书也没有回颍川一次,就连卢峤回颍川为母亲侍奉汤药的机会,也是求了他许久,才得来的。 卢尚书来接卢峤回京城的那日,卢峤恰巧与荀远微、荀远泽出去玩了,当晚回家便被卢尚书带走了,甚至没来得及给荀远微道个别,回到京城后,便被卢尚书罚着在卢家家祠跪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刚从娘家回来的王老太太得知此事,才将卢峤从祠堂领走。 荀远微在意识到他的视线后,将头转过来,与此同时,卢峤也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的心头忽然浮上一层忐忑不安来。 两人一路边走边聊,不用多久,便到了院子中摆着宴席的地方。 荀远微进去女客席面上,和王老太太祝了寿,便又如往素一般到了男客那边的席面上上座。 陪在荀远微身边席上的是卢峤,而往日宴席上,这个位置上,应该是戚照砚。 荀远微与众位和她敬酒的臣子推杯换盏几番,心中却涌上一层莫名的担忧和忐忑不安。 也不知戚照砚如今怎样了? 算来她已经有许久未曾收到过他寄过来的信了。 千里之外的定州城郊的铁矿。 在石缝中突然射出几道冷箭的时候,戚照砚动作迅速地闪身躲过,又旋身将那几支朝着要自己命而来的箭矢捏在手中,匆匆朝后闪退了几步,才看看躲过那些暗箭。 他不由得感慨了句:“还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戚照砚说着翻手将捏住的那几支箭矢拿到眼前,打算仔细观察一番。 但在看到箭矢的尾羽和木杆上刻着的纹样的时候,他的瞳孔突然一颤。 这几支箭,不由得让他的思绪飘到了四年前自己在奚关和檀州之间被埋伏的那场战役中去。 这支箭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当年就是这种纹样的箭支,让他率领着的突围出来的精兵悉数亡命于檀州城外五十里的地方,也让他被掳掠到靺鞨,让靺鞨人对他进行了长达半年的侮辱与折磨。而类似的纹样,他在靺鞨的时候也见过。 后来是他如何也不肯屈服,靺鞨人或许是看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以为他死了,恰好碰上他们因为季节的缘故要迁移王帐,所有人都以为他命不久矣,迁移王帐带上他这么个战俘累赘又实在是麻烦,便将他扔到了原地,任他自生自灭。 他一个人,身负重伤,凭借太阳的方向和灌木的影子,居然真得在大漠之中找到了方向,一路向南走去,他只记得自己看到过五次太阳的升起,却在看到城墙的时候,实在撑不住,晕倒在了原地。 再醒来时,便已经是被荀远微救回了檀州城。 但那支箭的模样,他几乎要镌刻进脑海中,他终此一生,也不敢忘却。 如今再看到一模一样的箭矢的时候,他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箭矢,坚硬的箭杆,竟然就这样被他捏断了。木头断裂的小刺也划破了他的掌心,让他的掌心中布满了血痕,他却浑不在意,甚至弯了弯唇,就像是苦求多年的答案终于被找到了一般。 疼痛让戚照砚的神识从过去中回过来,他看向刚刚射出冷箭的石头缝隙。蹲下身来捡了个小石头,往中间的空地上一扔。 等了半晌,两边的石缝中并没有什么动静,他才重新走到那处石洞的入口处。 石洞的入口狭小得很,看起来仅仅容得下一人猫着腰出入,并且入口处尽是杂草,若不是细细观察,根本不会发现这座已经“被封禁”好几年的铁矿的蹊跷。 戚照砚观察了两边的石壁,初步判断出是机关,应该是为了防止外来人入侵。 眨眼之间密密麻麻数十支箭突然冒出来,稍有不慎便容易殒命于此,但既然是机关,即使是侥幸躲过,但在此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要不了多久,设置机关的人便会察觉到。 戚照砚知晓自己在踏入这里不慎触碰到机关的时候,便已经暴露了行迹,他想起离开长安前,荀远微为自己披上大氅时的温声嘱咐,其实他很清楚,对他而言,目前最好的选择便是趁着还没有人发觉抵达迅速离开,再做打算。 但在想到荀远微的那一刻,他更多的是不想让荀远微的期待落空,他不想在定州待上好几个月,最终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又一无所获地回长安。 他再也不想看到荀远微失望的眼神了。 于是他心下一横,打算一探究竟,却不是通过这个入口。 戚照砚在周遭环视一圈,发现背阳处的山石上也同样掩着一圈杂草,乍一看似乎没有任何问题,但在意识到这座铁矿中有别的秘密后,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那处杂草的不合理。 于是他并未在这出多留,而是疾步走到背阳处,试探了几番,用手掌一撑,便借力攀爬上了那处石壁。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上面的杂草,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处杂草留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通过这个洞口,依稀可以看得见石洞中的动静。 石洞中传来铁器打制的声音,还有水声,石洞中很是空旷,只需要一点声音,便可以传出来不小的回音。 有不少的人拿着开采铁矿的工具在劳作,身边有巡视的人拿着鞭子在他们身上狠狠抽动,但这些人并没有发出半点挣扎尖叫的声音。 戚照砚意识到这些人应当都是被毒哑了。 在户籍册上动手脚,隐匿人口、拐卖人口,再将这些人毒哑了,掳掠到早已被朝廷命令封禁废弃的铁矿中劳作、私下开采铁矿、锻造兵器、卖给靺鞨。 真是好大一盘棋。 这是要做什么,真得只是为了钱财么?恐怕不止吧。 五年前的戚照砚兴许只是无意间窥探到了这条链条中的冰山一角,便被着急灭口,更何况如今顺藤摸瓜几乎查出来所有事情的他。 他心中盘算着,等离开此地,便用荀远微给自己的信物,若是能有足够的人手和力量,说不定能通过这个口子,一举将当年的事情查个一清二楚。 毕竟当年的战败实在过于让人匪夷所思。 可他才一回头,便看到已经有十来个黑衣蒙面人端着弓箭对准了他。 为首的那人骑在马上,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抬起手在空中压了压手腕。 跟在他身边的人便依照他的意思放出嗖嗖的冷箭。 戚照砚一边尽力躲闪,一边找着可以逃离的道路。 一个不防,一支箭便贯穿了他的肩头,他虽强忍着身上的疼痛,但还是没有办法在陡峭的石壁上停留太长时间,在他顺着石壁下到平地,打算取出荀远微予他的鸣镝。 只是他的手才抬起来,便已经有人拥了上来。 他一时根本难以抵抗,下一秒眼前一黑,头上便被套上了个黑色的麻袋。 等他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已经被用锁链捆绑在了一处暗牢中。 戚照砚费力地睁开眼睛,只有一缕稀薄且冷的光透进来,正照在他的脸上,他强忍着痛觉抬手遮住眼前的光线,而后朝周遭观察了一番。 基本上可以判断出来这地方是个水牢。 不过多久,便有人打开了侧边的铁门,有个中年男子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他站在戚照砚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他身上是一件素白色的衣衫,故而血迹在他身上看起来十分明显,本来绾好的发髻因为在麻袋中一番折腾,此事已经散乱了,只有一绺发丝垂坠下来,遮住了他左边的半边眼睛。 “戚中丞,我以为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句话,你在三年前便已经明白了,却没想到你这几年非但没有任何长进,倒是越发不将这条命放在心上了。”男人看着戚照砚,一副颇是失望的模样摇了摇头。 戚照砚强忍着喉咙中涌上来的血腥味,缓缓地抬起头来,对着那个中年男子露出一副颇是不屑的表情来:“长进还是有的,当年我可没有能耐查到这么深,你说是不是?”他顿了顿,“又或者说,我的确没有什么长进,反倒是你们退步了,变蠢了,这才给我留出了时机。” 男人眯了眯眼:“天真,你以为这样就能激怒我吗?” 戚照砚很嘲讽的一笑:“我可没有说要激怒你,倒是你自己先和我坦白了。” “找死!”男子落下这句,便快步上前,捏住了戚照砚的双颊。 “你也就只能同我逞一时口舌之快,这里可是定州,不是长安,也不是武州,没有人会救你,我毫不夸张地说,你在这里死了三个月,都不会有人知晓,传到长安的消息,也只会是你在回京途中因故失踪。”男人恶狠狠地盯着他,冷声道。 戚照砚并不以为意地扬了扬眉,“哦。” 男人将他的脸甩到一边,“别想耍花样。” “我是想告诉你,在你把我抓来这里之前,我早已和长公主殿下通了信,一路也留了记号,用不了多久,这里说不定就会被找到呢。” 男人看着戚照砚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戚照砚很快留意到了这一点,便抬起头,故意以轻快的语气道:“我若是你,这会儿便应该四处排查,赶紧将我留下来的记号清理了,要么这里被发现,可是大功一件呢。” 男人看着他陷入了沉默,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根据眼神推断,他应该是在思忖戚照砚这句话中的真假。 戚照砚偏头看了一眼束缚着自己的锁链,还故意动了动手腕,摇了摇头:“要我说,你们这锻铁手艺还要精进精进,这锁链比起长安大理寺牢狱之中的可脆弱多了。” 男人冷笑了声,却背身离开了,只留给了手底下的人一句:“给他上水刑。” 戚照砚闭上了眼睛,喃喃道:“殿下,恐怕又要让您担心了。” 正坐在卢家宴席上的荀远微面对着面前的许多人,忽然生出很明显地不真切感,她总是觉得心没有任何理由地跳得很快。 不断有人奉承着讨好她,让她更是心烦意乱。 宴饮之中,忽然有个侍女端上来一个很精致的托盘上,上面是一个很精致的酒壶。 卢尚书示意侍女将那个托盘放在荀远微面前的桌案上,笑道:“听犬子讲殿下对饮酒之事向来谨慎,但殿下既然肯赏脸来家慈的寿宴,总不能不尽地主之谊,臣今日得了个西域传来的制作葡萄酒的方子,味道醇美,酒曲放得极少,也请殿下赏脸一尝。” 卢峤看着那个酒壶,又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心中泛起了浓烈的挣扎。 荀远微轻轻颔首,没有拒绝侍女放在她桌案上的酒壶。 卢峤挣扎了许久,看着荀远微的面庞,最终在荀远微即将抬手的时候,挡了她的动作,又转头看向卢尚书:“阿耶,殿下既然不擅饮酒,恐怕是葡萄酒也有些为难,便由儿子代了殿下吧。” 说着他便从荀远微桌案上接过了那个酒杯。 荀远微虽然有些好奇,但也顺着卢峤的动作去了。 卢峤在饮下酒的时候,看到了卢尚书阴沉下来的脸色。 只是一个小插曲,这场宴席也就无惊无险的过去了。在傍晚于府邸门口送别荀远微的时候,卢峤其实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强笑着送走了她,一转身便对上了卢尚书的眼神。 卢尚书没有和他多说别的话,只是说:“到我书房来。” 卢峤甫一到了卢尚书的书上,便被一巴掌甩过,然后跪在了地上。 卢峤没有捂脸,但脸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却让他的神识稍稍清醒了些。 卢尚书冷声道:“好一出英雄救美!” 卢峤没有说话。 “我卢氏这些年风光已渐渐不在,叫你娶萧家的女娘,你偏不要,我知道你心里始终记挂着长公主,但你也不看看她对你敬而远之的态度,她又迟迟没有招驸马,你偏生不争气,好不容易给你提供了机会,结果你竟然自己喝了那杯酒,也是活该你争不过那个戚照砚。” 卢尚书坐在高位,睨着卢峤。 卢峤知道那壶酒绝不是简单的葡萄酒,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算计,卢尚书口口声声说着为自己,实则也只是讲他这个儿子当作可以利用的工具,一旦让他对荀远微做出了不轨之事,那卢家的小算盘便是可以趁机要挟皇室,让卢峤作为驸马,从而保住他们的卢家的声望。 卢峤早已看透了这一切,尽管他对荀远微心思不纯,但他终究是对这样的事情不齿。 于是他仰起头来,看着卢尚书:“做事可以不择手段,但绝对不能下流无耻。” 卢尚书起身,再度甩给他一巴掌:“那你就跪在祠堂里好好反省!” 而另一边戚照砚在不知受了多少遍水刑的折磨后,终于有些支撑不住,堪堪昏倒在地。 对着那个中年男子再度到来,负责给戚照砚上刑的人指了指他,又摇了摇头。 意思是,戚照砚似乎要死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击梧桐 “我也很想念殿下。” 中年男子背着手慢慢踱步走到戚照砚跟前。 戚照砚的手腕上全都是被锁链长时间捆绑勒出来的红痕, 发丝散乱不堪,因为遭受了水刑的折磨后,原本尚且还绾着的发髻已经看不出本来该有的样子了, 零碎的发丝贴在脸上,面色是宛如厉鬼一样的惨败, 嘴唇上也看不出任何的血色。 此时他正跪倒在地上, 一动不动。 负责给他施加水刑的人看见中年男子靠近, 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给他让出了位置。 在这里做事的多是亡命之徒,想当初他也是遭受了许多折磨, 又被灌了哑药,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这些年也不知道用这样的方法折磨过多少人了,他总以为自己的心肠已经像铁石一样坚硬了, 但看着中年男子阴沉着脸色蹲在戚照砚面前的时候, 他还是没忍住抖了抖肩。 中年男子抖了抖袖子, 从中探出手来,皱着眉半信半疑地捏起戚照砚的脸。 戚照砚的头被他用力提起。 中年男子将一根手指横在戚照砚的鼻子底下,试探了会儿,确实没有了什么呼吸。 他松开手,结果手下递过来的手帕,将手上沾染上的血擦拭干净, 又随手将帕子扔在地上,才缓缓地抬头看向那个对戚照砚施加水刑的人, 问:“真死了?” 那人低眉,捣蒜般的点着头。 中年男子扶着膝盖起身起身,乜了一眼他:“把他的头给我按好了。” 语气狠厉, 根本不容半分拒绝。 那人连忙蹲在戚照砚身边,将他的头扳起来,然后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中年男子招了招手,他带过来的手下便将一块麻布递过来。 他结果麻布,慢条斯理地折叠了几层,而后丢在戚照砚脸上,又从一边挖好地的河道中舀了一瓢水,一次又一次地过覆盖在戚照砚脸上的麻布上。 这算是最残忍、也是最折磨人的刑法之一,脸上覆盖着的那层布会让人无法呼吸,渗透下去的水灌进人的喉咙中,呛也呛不出来。 如此反复了几次之后,戚照砚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中年男子才慢慢起身,给手底下的人吩咐了句:“死了就丢到乱葬岗去吧。” 而后又说了句:“多少年多少人都没有查出来的事情,还能叫你给阻断了不成。” 手底下的人依言照做。 戚照砚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 在意识到自己被关进水牢的时候,他又试探了下绑着自己的锁链,确定是没有办法挣脱开的,自己此次来到定州本就是处于孤立无援之境地,纵使他是朝廷命官,也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像他当年在檀州城外被埋伏是一样的,即使他如那个男人说的无故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怀疑。 他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护好荀远微给他的鸣镝,然后让那些人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样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回想起在那个中年男人没有来之前,他被束缚着四肢,被一遍又一遍的按着头压入水缸里的场景,一时心中竟然有些庆幸。 其实在那个中年男人来之前,他的意识勉强是清醒的,但是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只能暂时地闭气,装作自己已经断了气,没想到那人并不好骗,还对他二次用刑。 那时他的意识当真是在一点一点的消散,唯有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荀远微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想着她1的面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死,才勉强支撑下来。 在眼前重新归于一片昏暗的时候,他当真以为自己赌输了,当真活不了了。 却没想到上天是肯眷顾他的,竟然让他在这乱葬岗中捡回了一条命。 他之前在牢狱中费劲心力地激怒那人,也是想让他们今早对自己施加刑罚,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地节约时间,如若自己被没日没夜地关着,事情便会完全脱离他的掌控。 戚照砚想到这里,艰难地支撑着自己起身。 他站起来后,眯着眼往周遭环视了一圈,一阵夜风吹过来,他身上的衣衫单薄得很,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寒战。 目光所至皆是横陈在地的尸体,这让他想起了当年的奚关檀州一战。 这与当年何其相似? 但不同的是,他当时被掳掠到靺鞨去的时候,已经万念俱灰,那时他真得是一无所有,但如今却不同,他有他的殿下,令和也好好地呆在京城,即使再困难,他也一定要完成荀远微交给他的任务,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 他好不容易才拥有了这些,他不想再失去了。 于是他让自己地心绪平静下来,侧耳听去,而后隐隐约约听到了水流声。 他这才像是找到了一丝生机,跨过一道又一道的尸体,然后步履蹒跚着朝着有水流声的方向而去。 有水流声意味着能辨认得清方向,如果运气好一些,说不定可以遇到乡野中的人家。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走出了那片密林,映入眼帘的则是一道蜿蜒的小溪。 清冷的月光静静的洒在小溪上,溪面上波光粼粼。 戚照砚走到溪水边,溪水上映照出他的面容。 本该素白的衣裳上,此时到处都是血液干涸后的痕迹,自己的面色又是一片白,毕竟是才从鬼门关中挣扎出来,此时若是去投奔乡野人家,只怕会让人家以为自己是半夜来索命的厉鬼。 戚照砚想到这里,打消了去投奔别人的想法。 还好,自己是给荀远微寄出那封信之后才离开的官驿,或许在殿下看来,他还是平安的模样。 戚照砚想到这里,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猫下身子,蹲在溪畔,从中捧起一掌心的水,将自己脸上的血迹都情理干净,让自己看起来勉强算是个活人。 他是死里逃生,清理一会儿,已然有力竭之态势,他靠在溪水边歇了一会儿,方有力气撕开缝死的衣衫内袋,从中取出荀远微给他的鸣镝。 还好那人对他施加的是水刑,若是寻常一样的鞭子抽打,恐怕他连这个鸣镝也保不住,那便真得是走投无路了。 戚照砚牵了牵唇,然后颤抖着手将那支鸣镝发射出去。 一道亮光在天际炸开,又转瞬即逝。 发射出这道鸣镝后,他便闭着眼睛靠在一边的树干上歇息,但他也只敢是假寐,一来是怕有人过来,二来是怕自己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到第二日天亮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马蹄声。 戚照砚的神识瞬间惊醒,他爬起来伏在地上,通过听地面上的声音,辨别来人。 听着应该像是轻骑,大约十几个人的样子。 应该不会是想要他命的人。 毕竟这看起来是非常有目的地朝这边而来,即使是因为那支鸣镝,按照定州城郊和乱葬岗的距离,也不会花这么长的时间。 他渐渐放下了心,但仍不敢完全放下戒备。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约莫有十几二十个人勒马停在他跟前。 为首的那人翻身下马,朝他拱了拱手,道:“末将苏仲,见过戚中丞。” 戚照砚靠在原地,没有动弹。 苏仲以为他是疑心自己的身份,继续道:“我昨夜见到鸣镝,立刻带了人赶到了此处,我原本是长公主帐下的,本来驻扎在蓟州的,一月前您从长安出发的时候,殿下便给我写了密信,让我带着手底下的人守在定州跟前,一旦留意到殿下帐下常用的鸣镝,立刻出发前来驰援。” 戚照砚听着他的话,这才确定下来。 毕竟那些人不会这么认真地和他解释,而且这些信息和他出发前荀远微告诉他的都对的上。 他便按着一边的石头想要起身,苏仲看着他的动作,立刻将他搀扶起来:“您还能走吗?” 戚照砚点了点头。 苏仲看着他如今的模样,便将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风解下来递给他:“需要我扶您上马吗?” “多谢。” 在苏仲的搀扶下,他勉强跨上了马鞍,由着苏仲带着他到了他们等待消息的地方,这一路上苏仲也没有问他查出来了些什么,一到了驻守的地方,便要给他请大夫。 戚照砚却抬手止住了苏仲的动作:“不用,我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叫大夫过来,容易叫人起疑,反倒不好,”他顿了顿,又问:“有没有金疮药?” 他遭受的是水刑,身上的名伤也不过是当时在矿山外面的时候,被暗箭所伤,但是由于刚受伤便被绑到了水牢之中,自然也没有情理收拾伤口的机会,此时伤口已经见了水,一片血肉模糊。 苏仲愣了下,但是他和戚照砚素昧平生,一切也都是按照长公主殿下的吩咐办事,所以也没有坚持,只是取出军中常备的金疮药放在戚照砚跟前。 戚照砚点了点头,用了点稀粥后才缓过来,这才和苏仲说了自己目前查出来的所有事情,“迟则生变,我希望苏将军能和我一起先将我找到的定州城郊的那处铁矿作为突破口,趁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请示背后的人做出防备的措施。” 苏仲一边听只觉得心惊。 难怪有时候和靺鞨之间的交战这么蹊跷,他们还怀疑过靺鞨那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铁矿,以及这么精妙的炼铁技艺,没有想到,全然是从大燕传出去的。 故而他一时没忍住,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桌面。 他看向戚照砚,有些顾虑:“只是那边必然防守十分严密,我带来的也只有十几个人,如果他们背后真得是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在州县上的力量可是不容小觑的,一座铁矿,恐怕还得抽调别的人,但这一来一回,又要花费不少的时间……” 戚照砚闭了闭眼睛,想起那座矿山的构造,沉吟了声,才问:“有没有生石灰?” 苏仲说:“这个容易,只是要这个做什么?” 戚照砚的目光看向远处,平声道:“生石灰加水,炸矿山,引发震动,让里面的人以为是地震,引蛇出洞,守株待兔。” 定州本来便容易发生地震,矿山常年出于封闭之中,也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到外界,等到里面的人纷纷出逃的时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苏仲没有怀疑,“我安排人去做。” 戚照砚看着他要走,又道:“若苏将军要和殿下说明这里的情况,请切切不要同殿下说我现在的身体状况。” 苏仲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说:“我知道了,戚中丞先好好休息。” 但他当然不会依照戚照砚的意思做事,因为他是绝对听命于荀远微的。长公主殿下给他下达的命令便是无论是案件的进程,还是戚中丞的有关情况,务必要事无巨细地全部汇报给她。 苏仲回了自己住的地方后,便给荀远微写信,汇报了这里的情况。 他们给荀远微的密信都是一个途径,故而戚照砚那封里面夹着一支杏花的信更早到一些。 荀远微从春和手中接过那封信,看见上面熟悉的字迹,一时没忍住弯了弯唇。 她深吸了口气,才用小刀小心翼翼地裁开信笺上封着的火漆。 信笺中夹着的那支杏花,此时已经到了半枯的状态,花瓣被压得很扁,但信笺中都透露着一股杏花的清幽来。 荀远微抬手抚过上面的字迹,似乎还能触碰到戚照砚的体温,她甚至可以想到他在千里之外的定州握着萦管写下这封信时的姿态。 他喜欢穿素白色衣裳,会不会是写信的时候,驿馆窗户外正盛放着如荼一般的杏花,他便坐在杏花掩映之中,信手从窗外这下一支杏花,然后在信笺上写下这些藏着温情小意的话语,又将那支杏花一并封在里面。 即使两人相隔了半个大燕,已经有一月多未曾见面,荀远微看着上面的文字,便能想象到戚照砚以温醇的嗓音在她耳边说出这些话的模样。 如是想着,她又将自己腰间悬挂着的那个木雕糖葫芦解下来,和戚照砚聊赠一枝春色的杏花摆在一起,托腮看着这些算是可以代表思念的东西。 她少时在颍川的时候,有留意到兄长和嫂嫂每每远远看向彼此时的眼神,便像是两人之间有一场独属于他们的盛大的春天一般。 当年她不理解,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她坐在廷英殿的桌案前,瞬间觉得面前积压成山的奏章都没有那么令人讨厌了。 但她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傍晚才回到公主府,春和便递给了她另一封信。 荀远微看着信封上写着的“苏仲”二字,心底倏然一沉。 戚照砚上午寄来的信上说的还是暂且没有查出来明显的动向,归期不定,但晚上她安排过去接应戚照砚的苏仲便传来了信。 荀远微面上的笑意骤然收起,又抚了抚自己的心口,才敢拿着小刀将信封拆开。 等她一字一句地看完苏仲寄过来的信的时候,她只觉得瞬间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样。 她不甘心地将戚照砚送来的信又重新拿出来,两人的信放在一起,必然有一人的信是不真实的,但苏仲只是奉命办事,他不知道戚照砚和自己之间的所有,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必要夸大事实。 她知道,是戚照砚骗了她。 但她心头赌得难受。 春和在一边窥见她的神情,有些担忧地问:“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荀远微没有说话,只是将苏仲送过来的那封信递给了春和,示意她自己看。 春和将苏仲送过来的那封信从头到尾地看过,心中斟酌着措辞:“殿下先别担心,既然苏将军已经将戚中丞和案子的消息告诉了您,想来便已经同戚中丞会面,那便说明戚中丞已经脱离了危险。” 荀远微摇了摇头,语气中有些无力:“我很担心他。” 因为是她将戚照砚派去查这件案子的。 苏仲在信中提及戚照砚的情况时,只说他看起来不太好,又拒绝了自己请大夫的提议,和自己要了金疮药,似乎更多的是因水刑而遭受的内伤。 水刑是什么刑法,她怎么会不清楚,能从水刑下死里逃生,不知道是遭了多少罪。 她其实恨不得自己现在就骑着照夜白赶到定州去。 春和低眉沉默了会儿,才说:“奴婢以为,殿下现在还是得先稳住长安这边,然后再筹谋定州那边的事情。” 春和这句,让荀远微如醍醐灌顶一般,她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又抬手擦干自己不知道何时淌出来的眼泪,说:“是我关心则乱了。” 她在心中想了想该如何安排接下来的事情,和春和吩咐:“你去将定澜叫过来。” 春和应下后便出门离开了。 不过多久,谢定澜便来了她殿中。 荀远微示意她坐下,又问:“你明日即将启程回定州,行囊收拾地如何了?” 谢定澜点头:“末将和小九回京本来也是没打算在京中留多久,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裳,也没有多少需要带走的东西。” 荀远微将苏仲写来的信给谢定澜,“你先看看,这是苏仲从定州寄过来的信。” 谢定澜越看,眉心蹙得越紧,看完之后才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荀远微:“所以我们这些年勉强和靺鞨之间能打个有来有回,全然是因为国内有反贼?” “是。” 谢定澜颇是烦躁地将信扣在一边的桌案上,又猛地一拍大腿:“我们本来和靺鞨交战,就是凭借更为丰富的铁矿、盐矿、以及更精湛的锻造铁器的技术,而他们有丰富的牧草,能养出更为善战和灵活的马匹,如今好处尽让他们占完了,难怪总是那么吃力。” 荀远微看着谢定澜,很认真地说:“所以我想请你尽快回定州,从就近的州县调兵,与苏仲尽快将那边的形势安顿下来,不要托太久。” 谢定澜毫不犹豫地点头:“殿下肯将此事交给末将,末将自然会全力完成。” 荀远微的语气有些沉重:“那就,拜托了。” 谢定澜再次看向桌案上放着的那封信,在意识到荀远微对她用了“拜托”这个词的时候,她更明白了这件事的重要。 于是立刻起身:“左右的末将行囊已经收拾好,明日一早走和今晚走也没有什么分别,末将这就启程。” 荀远微没想到她会这么果断,连忙拉住她的手。 谢定澜朝着她笑道:“殿下,再犹豫城门便要关了。” 荀远微也知晓现在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候,深深地看了谢定澜一眼,终于还是松开了手:“好,我在长安,等你的消息。” 谢定澜从自己的房中取了行囊,又从马厩中牵了自己的马,在公主府门口和荀远微、戚令和她们道了别,便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 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到城门口的时候,正碰上褚兆兴冷着脸训斥看守城门的将士。 她默默说了声:“真是倒霉。” 她本已经掉转马头打算从别的门走了,却没想到褚兆兴从背后先叫住了她:“定澜。” 她跟着身子一僵硬。 但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又转头朝着褚兆兴的方向看去。 褚兆兴挥手让本来聚在自己身边的将士都退了下去,又疾步朝谢定澜走过来,主动伸手牵住她马脖子上的缰绳。 谢定澜一脸的不自在:“做什么?” 褚兆兴抬头看向她,问道:“不是说明日走么?” 谢定澜生硬地回答:“有急事。” 褚兆兴怕谢定澜对自己再心生厌烦,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往旁边退去,生硬地说了句:“一路注意安全。” 谢定澜闷闷地应了声,便策马出了城门,一路朝着定州的方向而去。 苏仲在和戚照砚合议好计策后,便命手底下的人准备好生石灰,又穿小道到了那座矿山底下。 随着“砰”的一声炸开,山体开始摇晃,但是并不至于塌方,里面的人才急忙跑出来,便被守在外面的人蹲守住了,其中便有那日将戚照砚关押到水牢中的那个中年男人。 戚照砚并没有换衣服,还是那身带着血迹的白衫,故而那人才看到他,便惊呼:“鬼、鬼啊!” 戚照砚冷笑了声,扬了扬眉:“看出来了,你很意外,只是我确实没有死。” 苏仲手底下的人并没有合他废话,直接将他收拿住。 他们人手有限,也没有办法直接将整座矿山包围,只能是将所有的能跑动的人控制住,等待谢定澜率兵前来控制形势。 大约等了三日多,谢定澜率兵前来,稳定住形势后,她和戚照砚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殿下很担心你。” 戚照砚牵动唇角:“我也很想念殿下。” 第72章 濯缨曲 “殿下,它在因您而跳动。”…… 戚照砚说这句话的时候, 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只说给自己一个人听一样,故而谢定澜一时并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戚照砚敛去了笑意, 又换上了“戚中丞”在面对案件时的神色,道:“我说, 我必不会让殿下失望。” 谢定澜和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时间不长, 也从没意识到这两人之间会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 故而对于戚照砚这句话也不疑有他,只是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苏仲, 问这几日的状况。 毕竟于谢定澜而言,相比于只有仅仅数面之缘的戚照砚, 还是曾经在战场上有过生死之交的苏仲更为相熟。 苏仲看了戚照砚一眼,道:“多亏了戚中丞, 在外面引发山体震动, 让里面的人以为是发生了地震以至矿洞将要坍塌, 才将他们逼出来,里面无论是从前被掳掠去挖铁矿的、还是锻造铁器的,无一伤病缠身,如今还留在矿洞中,我带来的人已经将能跑动、能言语的人尽数控制起来了,只待定澜你率兵过来将局势稳定下来, 毕竟当时的情形容不得我们在此处托太久。” 谢定澜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苏仲做出的决策。 苏仲一想到他们不过是在原地等了三日多, 谢定澜竟然这么快就到了,一时有些惊讶,便问道:“只是定澜, 武州离定州七百多里,即使稍近一些的蓟州,也有快五百里,你还要从长安到这边,是怎么做到这么快的?” 谢定澜眉目间闪过一丝纠结,但还是和苏仲实话实说了:“我从恒州调的兵。” 苏仲不免反问:“恒州?” 若他没有记错,恒州并不属于燕云带,也就不算是荀远微直率的州县,谢定澜竟然能这么轻易地从恒州调兵。 但他也没有多问,只以为这都是荀远微提前安排好的,毕竟自己也是一月前就被荀远微从蓟州调到定州界上等待接应戚照砚的。 谢定澜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她不免想起自己那夜从长安离开的时候。 她本来都骑着马离开长安城了,却没想到后面褚兆兴又追了上来,她肩上有着荀远微交代的重任,并不想和他多费口舌,但她更清楚褚兆兴这人的性子素来是有些执拗的,遂勒马停下来看着他,故意将声音放得很冷:“怎么了?褚将军还有什么事情么?” 褚兆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攥紧了手中握着的缰绳,骑着的马便扬起前蹄,同时跟着发出长长的嘶鸣声。 “定州那边的事情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你匆匆离京,应当是受了殿下重任,我这些年一直在长安,在地方上没什么能帮得上你的,但若是你到时候要调兵往定州,燕云界恐怕不好调,离定州最近的是恒州,恒州如今的刺史叶文彦曾经在我帐下做过事,也受过我的恩,你拿着这个去,他会认得的,如若有紧急之事,可以直接从恒调兵。” 谢定澜只是看着褚兆兴递过来的那枚玉佩,并没有接。 “叶文彦欠的是你的人情,我没有必要受,我也不想欠你的人情。”谢定澜说着垂下眼去,拒绝了褚兆兴。 褚兆兴驱着马往谢定澜跟前靠近了两步:“我没有说要拿人情来要挟你,你我毕竟……夫妻过一场,我只是想做一些能为你做的事,只要能帮到你一点点也好。” 谢定澜不说同意也不说拒绝,像是还在思索一般。 褚兆兴怕她直接驱马离开,心下一横,便直接将那枚玉佩抛到她怀中:“你此去若能用得上,便算是替我还了这个人情,若是用不上,便先留在你那里,也算是我如今能送你的、能补偿你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褚兆兴说完便调转了马头,朝着长安城的方向而去。 谢定澜将那枚玉佩握在手中沉思了许久,还是将它收入了怀中。 一想到褚兆兴,她的思绪不觉飘得有些远,以至于苏仲连着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听见一般。 等回过神后,她又揉了揉眼睛,算是为自己找补:“许是这几日连着赶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苏仲便没有多问。 谢定澜却觉得心绪一时难以平定下来,褚兆兴给她当作信物的那块玉佩,她在恒州见到叶文彦的时候,叶文彦并没有收回去,也没有多问,便调了一千精兵给了谢定澜。 故而此时那枚玉佩还放在她怀中。 戚照砚拢了拢自己的袖子,说:“那还劳烦谢将军带兵先将这座铁矿查封,只是定州境内以及临近的州县恐怕都有类似的铁矿,只凭借从恒州借来的这一千精兵恐怕并不够。” 谢定澜轻轻颔首:“殿下运筹帷幄,在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已经给武州去了信,最多再有两日,武州那边便会有我的部下前来接应,也是多亏你临危不乱,将消息彻底封死在这里,不然迟早乱套。” 戚照砚勾了勾唇,“都是为殿下做事,也都是分内之事。” 谢定澜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环视了一圈:“这里我会留两百人同你们一起将这些人送回定州城,查封其余违规开采的矿山的事情我会带人去做。” 安排好这里的事情后,几人便算是短暂的分道扬镳了。 定州虽然算是博陵崔氏的郡望,但毕竟崔氏的主心骨在长安,如今尚不知晓此事,戚照砚是朝廷明面上派下来查案的御史中丞,苏仲手里又有荀远微的密诏,谢定澜带兵前来的事情也不是秘密。苏仲的品级和定州刺史相同,戚照砚还要比他们高上一些,定州官府中的人自然不敢有所造次,将人好声好气地请到了官驿,又问需不需要派人过来协助。 戚照砚和苏仲相视一眼,自然是拒绝了,协助是假,探听消息只怕才是真。 定州刺史也怕这通火烧到自己身上,便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只是躬亲将他们送到了官驿才离开。 等他走了,苏仲才往旁边啐了一口:“还真是个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戚照砚的目光冷淡,“能在崔氏的地盘上平安这么多年的,便是个草,都成精了,”他话锋一转,又看向苏仲:“那便劳烦苏将军将那会儿从矿山中绑出来的那个刘卓看好了,根据我的观察和之前的试探,那座矿山中应该是他说了算,万万不能让人给灭口了。” 刘卓也就是当时给戚照砚施加水刑的那个中年男子。 苏仲给自己带来的十几个完全能信得过的人递了个眼色,他们当中的四人便进了单独关着刘卓那间屋子,其余的人则守在门外。 戚照砚本打算和苏仲离开了,被绑着的刘卓却突然从后面叫住他:“戚中丞,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如何吗?” 戚照砚步子顿了顿,踅身看向他:“是怎样等回了长安,你告诉大理寺便是,不必告诉我。” 刘卓仍不死心:“如果我说,我知道长治二年春那场战争战败的真正缘由并不是戚绍轻敌呢?” 戚照砚闻之身子一僵硬。 “这件事和铁矿案没有任何关系,现在不告诉你,等我到了长安大理寺一个字也不会吐出来。” 戚照砚心下纠结许久,最终还是转了身。 说他已经完全放下此事,是不可能的,他这几年没有一夜是不在那场失败的战争的噩梦中度过的。 苏仲不放心,便同他一起进了屋子。 戚照砚在他面前站定:“说吧。” “我说了,这个答案我只告诉你一个。” 戚照砚想着自己也不好直接屏退苏仲,便朝前走了两步:“说吧。” 话音才落,一支锋利的小袖箭便刺入了他的手腕间。 他的动作太快,此前又被绑着,以至于戚照砚根本没有多设防。 苏仲见状,连忙走过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袖箭,丢在地上,其他四个人立即走过来将刘卓制住。 众人这才发觉,不知在什么时候,这个刘卓已经用袖箭一点一点地割断了绑着他手的绳子。 苏仲扶着戚照砚,问道:“先离开,我去给你请大夫。” 戚照砚强忍着手腕间的疼痛:“有劳。” 大夫来看过后,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说:“还好刺偏了些,只是稍微伤到了手筋,需要多多将养,若是伤到脉象上,后果便不堪设想啊。” 而后又给戚照砚情理了之前身上留下来的伤口,重新包扎过后,留了内服外敷的药。 戚照砚坐起身,和大夫道了谢。 另一边谢定澜带着人将定州其余小铁矿都查封了,武州的人来的快,和谢定澜回合后,便着手按着戚照砚给出的舆图,去查封周边其他的矿山。 戚照砚着急回京,在和谢定澜交接好后,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便催促着苏仲和自己尽早回程。 临走的时候,苏仲给长安去了一封信,将这几日的事情尽数通报给了荀远微。 荀远微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隔日的黄昏,这件事一传到京城中,自然也就闹起了轩然大波。 她看着苏仲写来的信,一边感慨自己总算是将这一环一环的事情都查出来了,另一边又有些失落于为何戚照砚没有给自己来信,苏仲的信中只是提到了戚照砚被刘卓所伤,至于伤的哪里,伤势重不重,她确实一无所知的,便更加担心戚照砚。 她捏着那封信,晚上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看,只希望能从中窥见半分戚照砚的影子,是故,彻夜无眠。 次日上朝的时候,群臣果然对此事议论纷纷。 为首的便是她和荀远泽提拔上来的寒门。 如今已经快到六月的天气了,耳边时不时传来几声蝉鸣,便叫人更加心烦意乱。 这些寒门在经历了去年冬天的定州赋税案、今春的科举案、人口诱拐案、以及后面牵连出来的春狩哗变案,每经历一件案子,荀远微便明着暗着架空各大世家在九寺五监、六部台谏中的人,这些寒门虽然少有官阶高的官职,但每每经历官职变更的时候,都是被荀远微放到了职权重而品阶不高的位置上,加之已经渐渐完成的南北衙改组,朝中的天平已经明显地朝荀远微这边倾斜。 要求和支持彻查此事的人便比年前那个时候查定州账册时的人更多了,一时朝中尽是附议之声。 而与定州始终密切相关的崔延祚和户部尚书崔悉,以及崔氏在朝中比较重要的人却始终未发一言。 无他,只因为这件事连崔延祚也是昨日才知晓的。 荀远微并不直接应答要求彻查此事的人,只是看向崔延祚,故意道:“我回京不久,这件事关系重大,一时也难以做出决断,不是中书令怎么看待?” 此话一出,朝中之人一时窃窃私语。 崔延祚知晓荀远微这哪里是不知道此事该如何处理,她如果按着那些人的要求直接下诏彻查此事,自己倒还有从中周旋的余地,但她偏偏要将此事挪到明面上来,还要故意问他。 他若是有半点含糊之词,都不用查,今天便能被有心之人直接将事情牵引到他身上。 他抬眸看了一眼荀远微,却发现这位长公主的眸光犀利、冷漠、当中的锋芒不带半分掩藏,他这才惊觉,自己是小瞧了这位从前从未经历过半点政治之事的长公主,也明白了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半点要和自己装蒜的必要了。 他的背后是数道如狼似虎一样的视线,眼前是威压十足的摄政长公主,即使是六月的天气,他一时也有些不寒而栗。 崔延祚深吸了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身,举起自己面前的象笏,朝前平推:“盐铁,是国之命脉,自然是要,从严处置。” 荀远微面上喜怒不显,只是抬了抬手,淡声道:“有中书令这句话,本宫也就放心了。” 这场所谓的“讨论”,最终就这么收了场。 甫一出了太极宫前的承天门,崔悉便迅速追赶上崔延祚的步子:“阿耶,长公主这是丝毫情面都不打算给您留了?” 崔延祚乜了他一眼:“倘若今天你是她那个处境,那个地位,你觉得还有必要吗?” 崔悉没有说话,因为他很清楚,答案是没有。 若说春狩之前,他们和文穆长公主之间还能勉强维持平衡,那么弄巧成拙的春狩哗变,便是直接将匕首递到了荀远微面前,在先帝时期僵持五年的平衡一朝便被打破。 因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个王贺,竟然会未卜先知。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崔延祚看向崔悉:“趁着那个戚照砚还没有回京,马上安排好定州那边,不要出现任何差错。” 崔悉应道:“是。” 其实他们都清楚,只要祸水不要殃及到在京城的人身上,所有的事情便都是扬汤止沸。 * 戚照砚从定州出发的时候婉拒了苏仲提出的给他准备马车的提议,直说事情不宜拖延太久,迟则生变。 苏仲看他坚持,也就由着他和其他人一起骑马回京了。 至于那些关在囚车里留待审判的人,对他们而言,也没必要照顾他们是否能受的住快速赶路时囚车的摇晃和不适。 定州到长安,堪堪两千里的路程,正常来算,也要花五日的时间在路上,但一路快马疾驰,戚照砚又多次婉拒苏仲提出让他休息的要求,在第三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蓝田县。 但因为负伤长途奔袭,戚照砚也病倒在了蓝田县,高烧不退。 虽说蓝田县离长安只有一百多里的路程,即使是正常速度骑行,到长安也花不了两个时辰,但苏仲看着戚照砚的状态,实在怕他死在路上,自己到了长安没有办法和荀远微交差,硬生生地是将他按在了蓝田县官驿,又派人给荀远微去了信,说明了情况。 荀远微甫一接到信,便从宫中传了太医,又怕太医骑不快,直接将太医驼在了自己地照夜白上,一个时辰不到,便赶到了蓝田县官驿。 苏仲没想到荀远微会披星戴月地亲自前来吗,一时有些错愕。 荀远微见了他的第一面也不问案情如何,直接问:“戚照砚如何了?” 苏仲手里还端着放着药碗的托盘,如实回答:“找大夫来看过了,中午喂药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情况看起来不太好,末将这才要进去看看能不能再给喂一些药。” 荀远微从他手中接过托盘:“我来便好,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苏仲向来敬畏荀远微,他虽有些好奇戚照砚和长公主殿下之间的关系,但面上到底是不敢显露出半分的。将托盘递给荀远微后,便退下了。 荀远微推开了门,屋内传来一阵浓郁的药味。 她明明是那么迫切地想要见到戚照砚,明明两人已经分别了快两个月,但在将要靠近他的时候,她的步子又变得有些迟疑。 她也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然有些害怕看到戚照砚受伤躺在榻上的模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绕过屏风,走到了内间,轻手轻脚地将盛着药碗的托盘放在一边的小案上。 戚照砚脸色苍白,全然没有活人应该有的样子,他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亵衣,荀远微目光下移,便看见了缠绕在他右手手腕上的纱布。 他的额前渗透着薄薄的汗水,眉心紧蹙,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但看起来却是极度的不安。 荀远微一时没忍住稍稍朝前倾身,探出指尖,动作轻柔地抚上他的眉心,希望能一点点地将他眉间的愁绪都抚平。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着急给戚照砚喂药,只是想借着烛火,一点点地看清他的面容。 戚照砚似乎是在梦中察觉到了,眉心本来蹙得很紧,但又慢慢地松了下来,而后缓缓睁开眼眸。 “殿下,您怎么来了?”戚照砚全然没有想到荀远微会亲自赶来蓝田县,还是在半夜。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中的不可思议并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你先不要乱动,也不要说话。”荀远微说着动作匆忙地在一边的桌案上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坐起来一些,却在将水杯递到他唇边的时候,手抖个不停。 戚照砚难得“乖顺”地就着她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将杯子里的热水喝完。 而后才带着像讨要奖励一样的眼神看向荀远微:“殿下,臣喝完了。” 荀远微喉间哽塞,发现自己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反倒是戚照砚先开口:“臣在梦中梦见了殿下,没想到一睁眼,殿下竟然就在眼前,臣方才还以为是臣在做梦。” 他惨白的如瓷器一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你伤到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在长安,知道了你在定州的状况后,日日食不下咽,寝不安席?”荀远微蹙眉,语气中尽是担忧。 戚照砚低眉:“是臣不好。”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听到荀远微这么直白地表述出自己的心意的时候,他心中还是涌上一阵不可抑制的雀跃。 荀远微轻轻碰了碰他手腕上缠绕着的纱布:“是不是很疼?” 戚照砚以气音低低地笑了声:“本来是有些疼的,但有殿下的关心,瞬间就不疼了。” 荀远微却不满意他这个回答,又说:“你明明已经受了那样的磋磨,路上即使慢一些,也没有关系的,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她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自己的话头。 戚照砚看着她,问道:“殿下怎么了?” 荀远微深吸了一口气,才瓮声瓮气地说:“我该如何?” 戚照砚轻轻摇头:“但是殿下瞧,臣这不是好好的么?臣本来答应过会平安回来见殿下的,没想到还是出了些纰漏。” 他说到这里,没忍住轻声咳嗽了两声。 荀远微回过神来,用手背探上他的额头,发现上面还有烫意,便不让他继续说话,只是端过一边的药碗,在唇边吹了吹,又试了试温度,不免皱了皱眉头:“好苦。” 戚照砚看着她无意识见吐出舌尖的动作,心中某处也跟着一软。 这次没有等荀远微将勺子递过来,他主动凑了上去,饮下了勺子中的那口汤药。 荀远微看着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心中更不是滋味,但顾念着他的身体,还是一点一点地将药喂给了他。 屋外的树上蝉叫个不停,屋内却是难得的温存与平静。 戚照砚一口一口地将药喝完,不留意间,药碗已经见了底。 荀远微看着空空的药碗,有些惊讶:“苏仲不是说中午给你喂药的时候,你吐了大半,根本喂不进去么?看来这药不错,才喝了一半便有这样的作用。” 戚照砚看着她,目光灼灼:“殿下难道就没有想到,根本不是因为药的原因?” 荀远微怎会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一时清了清嗓子。 但偏偏戚照砚还是要直接说出来:“因为给臣喂药的是殿下呀。” 他说着还朝荀远微眨了眨眼睛。 荀远微清了清嗓子:“你以后若是再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我便……” “殿下当如何”戚照砚笑睨着她。 荀远微一时有些失语。 其实他们之间似乎早已袒露了心声,只是她尚且有些自矜。 戚照砚伸出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握住荀远微的指尖,然后引着她的手抵到自己的胸膛处。 荀远微的瞳孔一颤。 戚照砚缓缓道:“殿下,感受到了吗?它在因您而跳动。” 第73章 青衫湿 尝一切理所应当之痛,做一切心…… 戚照砚尚且在病中, 掌心更是灼烫,此刻就这般虚虚地握着荀远微的指尖,分明尚且隔着一层单薄的亵衣, 却完全隔不住他的体温。 这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此刻谁也没有说话, 荀远微甚至觉得自己的指尖被震动得有些发麻。 心跳声一下又一下的, 像是在她耳边擂响了战鼓一般。 她稍稍想将指尖往出抽动, 却并没有挣开。 于是她抬眼看向了戚照砚。 戚照砚此时的目光也轻轻落在她身上,烛火摇曳在他鬓边,眸间还跃动着火苗的影子。 她的心跳竟然也开始快了起来。 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两个多月前上巳节那天, 在公主府门口的事情。 但这次她并没有躲开,只是任由着戚照砚将自己的掌心抵在他的胸膛上, 任由着她的皮肤上也沾上他的体温。 渐渐的,她的心跳竟然和戚照砚的心跳同频了, 两人的心跳也都渐渐平息了下来, 任谁也没有先松开手。 蝉鸣声仍然不绝于耳。 荀远微轻轻翻转手腕, 用自己的指尖勾上了戚照砚的指尖,而后慢慢朝他的掌心挪动,又抚过他掌心的纹路。 在察觉到戚照砚的呼吸有些急促后,荀远微又一点一点地,似乎是分外地恋恋不舍地将自己的手指从戚照砚的掌心中蜷起,又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戚照砚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又装作不经意地将手掌向下翻,覆盖在被衾上。 他抬眸看向荀远微, 却发现她并没有看自己,眉心却是舒展着的,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和错觉一般, 他心中一时不免一片空落落。 但眸光再向下,竟然看到了荀远微悬挂在腰间的是自己曾经送给她的那枚木雕糖葫芦。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需要荀远微明面上的回答了,因为这颗被重新悬挂在腰间的糖葫芦,已经告诉了自己答案。 于是戚照砚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他清了清嗓子:“殿下,臣和苏将军、谢将军在定州等其它州县查出来的事情,怕是会搅地朝中一片不安定了,毕竟私自开挖铁矿,其中又多有兵器。” 荀远微点了点头:“这件事我知晓,苏仲给我的信中已经将此事告诉我了。” 戚照砚却敛了敛眉,道:“有件事,臣当时在定州的时候并没有告诉苏将军。” 荀远微果然抬头看向他。 “臣在给苏将军发射鸣镝的之前,在那座废弃铁矿中发现的箭矢和臣当年遭遇伏击时的一模一样,箭支上的图纹,臣在靺鞨的时候曾经见过,臣心下猜测,这两件事之间或许有勾连,但臣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故而也不敢直接告诉苏将军,只好先将一些猜测告诉殿下。” 荀远微听得心底一沉。 “你是说,我直率的燕云十六州,有问题?” 提到战场之事,两人之间本来有些缠绵的情绪也跟着被一扫而空。 戚照砚有些犹豫和为难,但还是说:“臣毕竟也是猜测。当年交战时的檀州、妫州、蓟州都属于殿下直属的燕云十六州,定州离檀州很远,如若臣是被靺鞨人所伏击,那为何不在臣未进奚关之前设伏?在奚关内设伏,但当时奚关并未陷落,靺鞨人又是如何进的奚关?” 荀远微接上他的话:“倘若不是靺鞨人所为,相邻的方便在短时间内调兵的只有妫州和蓟州,这也是你打算突围出去后和这两个州求援的原因,定州不属于边陲重镇,故而并未设太多兵防力量,定州要调兵,不可能不经过蓟州和妫州,若是这其中没有半分牵连,我怎会毫不知情?但如若不是定州崔氏所为,那便更坐实了这两个州和定州之间有牵连,又或者说,他们之所以要置你于死地,是因为你也触碰到了他们的利益。” 荀远微推断时目光冷静,姿态从容。 戚照砚从旁看着她,发现她身上已然没有了去年自己才见到她时的那分孤执和对政治人心的迟钝,反倒是有了先帝身上的影子。 他在此刻想,如若她不是公主,或许在未来的某日,真得会成为一位很有作为的君主。 戚照砚听着她的话,沉吟了声:“只是臣当年只是查到了人口的问题,至于铁矿的事情,也是近来才发现的,据臣所知,妫州和蓟州,似乎没有铁矿。” 荀远微颦眉,认真地看向他:“但是有盐矿。” 这一句忽然惊醒了戚照砚,他张了张唇:“殿下,是怀疑榷场?” 荀远微轻轻点头。 大燕虽然有陇西之地,可以作为产马之地,但立国不久,先帝为了好好恢复生产,并不打算短时间内和靺鞨开战,故而在立国之初便派遣戚照砚作为使臣前去靺鞨王庭和靺鞨当时最为鼎盛的部落悉万丹部之间谈和,双方约定好在交接的燕云十六州分设榷场,大燕给他们生活所必需的茶砖和盐砖,他们则用精壮的马匹和动物皮毛来交换。 荀远微眼中向来揉不得半点沙子,更何况她一直将燕云十六州当作自己的直属,如今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一时心中难免愤懑。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中播下,便会快速生根发芽。 但他们心中都清楚,这是建立在明确能查出崔氏、妫州、蓟州和靺鞨之间有阴私之事的前提下,若是查不出,那这件事便也做不到彻查。 戚照砚看见她抿唇颦眉,心中也跟着一紧,便伸手轻轻在她眉心一点,声音温温:“臣曾说过,任凭殿下驱使,无论是在什么时候,无论是因为什么事情,哪怕是殿下要臣再深入一趟靺鞨,臣也是愿意的,只是如此一来,臣便又要与殿下分开好些时日。” 他伤病在身,这会儿全然是强撑着精神在和荀远微说话。 荀远微自然听出了他说两句就要稍稍停下来缓一缓的状况,遂看向他,眉目间尽是担忧:“你莫说话了,你现在最最重要的任务是养好身子,这些事情,在你身子没好全前,我也会安排给别人去做,如今我们只是需要等一等,等定澜那边查出来的消息。” 戚照砚弯了弯眼睛:“好,臣听殿下的话。” “既然听我的话,便好好躺下,我带了太医,来为你瞧瞧身上的伤。”荀远微说着便要转头将自己从宫中带来的太医传进来。 戚照砚扯了扯她的袖子,“苏将军已经在蓝田县请了大夫为臣看过了,没有什么大碍的。” 无他,因为他不想让荀远微知道他损伤了手腕上经脉。 “你才说过要听我的话的,怎么这般说话不算话?”荀远微按下了他的手,并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便将太医叫了进来。 太医来给戚照砚把过脉后,皱了皱眉:“戚中丞这不知是在鬼门关里走了几遭,但此后切切不可再像之前那般糟践自己的身子,如果不想英年早逝的话。” 等太医走后,戚照砚悄悄看了荀远微一眼,又心虚地移开眼睛去。 但荀远微并不给他这个机会:“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戚照砚抬眸看向坐在他榻边上的荀远微,轻轻晃了晃她身上的披帛:“殿下,臣伤的是左手,不会影响写字,也不会影响日后替殿下做事的。” 荀远微看着他这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你好好听太医的话,要是再背着我逞强,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我便真得不要你了。” 戚照砚的眸中当即蒙上了一层落寞来,这次他并没有遮掩去,只是用带着稍稍有些雾气的看向荀远微:“那倘若臣真得死了……”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荀远微伸手捂住了唇。 他一时心满意足,以气音轻笑了声:“好,就当是为了殿下,臣也会努力地活下去的。” 荀远微的掌心惹上了他的气息,叫她一时有些发痒,便将手收了回去。 戚照砚却追寻着她的目光,说:“那时所有人都想让臣死,只有殿下想让臣活,所以,臣愿意为了殿下,尝一切理所应当之痛,做一切心甘情愿之事。” 荀远微轻轻摇头,替他掖好被子:“但我想让你和我并肩看这天下太平,同度这风月人间。” 戚照砚眼底笑意更浓:“臣,遵旨。” 因为庶务繁忙,荀远微并不能在蓝田县停留太久,次日一早,便骑马回京了,却将太医留在了官驿中,又让苏仲看好戚照砚,不让他擅自回京。 故而戚照砚身体将养地差不多后回京,已经是三日后了。 他和苏仲带回来的人证,在荀远微走的时候便跟着荀远微回了长安,窦嵩和褚兆兴奉命在城门处接人,一路上人都处于射声卫的看护下,根本没有给旁人以接近的机会。 关进大理寺后,窦嵩又特意腾出了几间牢房,将人单独关押,一天十二个时辰由射声卫严加看守,食物也要再三检验才能放进去。 一连审了十几日,那个叫刘卓的终于是受不住大理寺的刑罚,将他知道的一切都交代了。 但仅仅凭借他交代出的这些,并不能给崔氏任何一人定罪,因为据他所说,他只是根据主人的意思负责掳掠人口,并让他们开挖早已封禁的铁矿并且锻造兵器给靺鞨的伏弗郁部,但他口中的主人,他却从未见过正脸,每次都是隔着屏风回话,他也不知晓是谁。 一切的线索似乎都断在了这里。 另一边谢定澜奉命在定州、蓟州、妫州查铁矿、盐矿,也都是查出了一些尚且没来得及销毁的兵器,倒是盐矿上隐约有些眉目,根据她的来信,已经派了亲信,将人证在送回长安的途中了。 这其间又是调查那几个州的赋税、户籍册,一边是审这些从地方上带回来的人证。折折腾腾下来,几乎花了大中元年的一整个夏天。 戚照砚身子养的差不多后,也一直奔走于几个案子之间,在人前,他和荀远微虽然还保持着君臣的关系,但其实他知晓,朝野间已经有他是长公主殿下的宠臣的小道消息。 但似乎是两人之间的默契,他们对此都是相视一笑,却没有一个人做出澄清。 哪怕是宇文宣仗着从前和他关系不错,来悄悄打听的时候,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说上一句:“清者自清。” 面对再多的揶揄,也神态从容。 但他越是有意维持这种朦胧的关系,便越叫人想入非非。 他未曾娶妻,荀远微没有驸马,两人关系又这般密切,怎会不叫人多想? 打破这场平和的,是章绶时日无多、行将就木的消息。 戚照砚在御史台听见一直跟着章绶的长随来通报此事的时候,当即抛下了手中的笔,和同僚打了个招呼,便直接骑马去了章绶宅子上。 他见到章绶的时候,章绶面容枯槁,眼睛闭着,唇上也不见半分血色。 戚照砚跪在他榻前,连着叫了章绶好几声“老师”,章绶才缓缓地睁开浑浊的眼眸。 章绶喘了几声粗气,才看向自己跟前的长随:“你怎么把观文叫过来了?” 长随面上是难以抑制的悲哀,“您病得这般重,膝下又没有子女,半梦半醒的时候时常叫戚中丞的表字,小人便以为……” 章绶长长地匀出一息来:“到底是我病糊涂了。” 长随又求助似的看向戚照砚:“戚中丞,郎主素来听您的劝,您好歹劝他吃点药,小的怎么说他都不听啊。” 戚照砚心底一惊,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章绶:“老师,您为何不告诉我?” 章绶勉强笑了笑:“我今年已经七十三了,这人间也是看够了,你最近又忙。” 戚照砚慌不择路,转头看向长随:“去请郎中!” 即使当年章绶是受周冶所托照顾他,但这几年以来,确实教会了他许多明哲保身的道理,章绶没有子嗣,便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 他自出生起没有享受过半分来自于戚绍的父爱,十七岁到二十二岁的时候,是周冶待他如亲父一般,周冶死后,在他生命里承担父亲一职的,是章绶。 如今看到章绶这样,他怎不会心生悲怆? 章绶阻挡了他:“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他顿了顿:“你今日既然来了,那我便将故人所托留给你。” 戚照砚有些茫然地看向章绶。 他猜出了章绶口中的古人所托是关于周冶的托付,但他以为关于周冶的事情上次章绶已经全部告诉了他。 章绶取出来的,是一枚通体透净的玉镯。 “周尚书当年走的时候,将这枚玉镯留给了我,说是他死后,恳请我将这枚镯子替他埋到柔嘉公主的墓里,也算是全了他们之间的情意。” 戚照砚瞳孔一颤。 因为章绶口中的柔嘉公主是他的母亲,周冶是待他如父一般的老师。 章绶强撑着和他说了柔嘉公主、周冶、戚绍之间的恩怨。 周冶当年做过前朝皇帝,也就是柔嘉公主的兄长的陪读,早在他们少年时,柔嘉公主便已经对周冶芳心暗许,周冶也倾慕于柔嘉公主,甚至准备了那枚镯子,打算作为和柔嘉公主的定情信物。 但柔嘉公主的兄长登基后,为了稳固当时如日中天,几乎可以和博陵崔氏相抗衡的东海戚氏,便将自己的亲妹妹柔嘉公主嫁给了当时东海戚氏的嫡长子,也就是戚照砚的父亲戚绍。 柔嘉公主自然是不愿意的,甚至以绝食相抗争,但最终她的兄长用周冶的性命要挟她,让她必须嫁给戚绍。 为了心上人的性命,柔嘉公主含恨嫁给了戚绍。 戚绍当时也有心上人,但皇命、父命难为,他也不情不愿地娶了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甫一和戚绍成婚,皇帝便将周冶调到了地方上,不让他回京。 自此,两人相隔天涯。 柔嘉公主和戚绍洞房花烛夜时,两人皆看对方不顺眼,婚后许久,柔嘉公主也没有身孕。 柔嘉公主喜欢的是周冶这样的有才学、有见地的饱学之士,而不是戚绍那样五大三粗的武将,戚绍也受不了一道所谓的圣旨,将他和他的心上人分开的气。 当时戚绍还没有承袭世子的位置,戚绍的父亲说等他和柔嘉公主有了子嗣后,便请旨将世子之位传给他,戚绍为了自己未来在家族中的位置,便和柔嘉公主有了戚照砚。 柔嘉公主发现自己有身孕的时候,一度想将这个孩子堕掉,但她的皇兄仍以周冶的性命相要挟,她只能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所以于柔嘉公主而言,这个孩子是带着恨意出生的,所以她一点点也不喜欢戚照砚。 直至柔嘉公主去世以后,皇帝才将周冶调回京城。 而周冶准备的玉镯,也没有送出去。 章绶有些气喘吁吁:“但我想,如果你不恨她了,这枚镯子,还是由你这个亲生儿子,亲自埋下去吧,也算是全了周尚书的一片心意。” 戚照砚有些木然地收下了那枚手镯。 勉强说完这些后,章绶似乎是再也支撑不住。 一口血顺着他的唇角溢了出来。 戚照砚还没有从往事中回过神来,便先看到了章绶的这副模样,他一时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章绶却只是摇头说:“不用,我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守了一辈子的秘密,今天也都告诉你了,我也可以安心去了。” 他说完这些,便合上了眼睛。 戚照砚一时哀恸不已,他竟然不敢去碰章绶一下,头一次嚎啕大哭,整个人抱着膝盖颤抖。 荀远微赶到章绶的宅子时,便看到的是如一尊瓷器一样,快要碎掉的那种的瓷器那样的戚照砚。 她踌躇了许久,才走到他跟前,轻轻抚上戚照砚的肩头。 戚照砚抬起头来,眼睛湿漉漉的,只是以乞求的眼神看向荀远微:“殿下,陪陪我,好么?” 第74章 故人叹 抵得过世上所有的缠绵与风月。…… 他眸眶泛红, 眸中再也不是荀远微印象中的那样的幽深平静,就像是谁用力往深潭中扔了一块石头,而后激起道道涟漪一样, 当中只留映着残破的人影。 荀远微任凭他紧紧抓住自己的袖子,踌躇许久, 还是抬起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脊背, 轻声道:“好, 我陪着你。” 她没有劝戚照砚节哀,也没有责备他不振作,因为她清楚地明白, 至亲至爱之人的离去,会有多么的痛苦, 她不由得想到了去年年底即使自己星夜兼程,但赶回长安的时候, 兄长已经驾崩时自己心中的苦痛。 这个时候仅仅劝他节哀是没有用的。 戚照砚从来没有和自己强调过章绶于自己的重要性, 但她看得出来。 因为去年冬天她无论怎么劝说戚照砚, 戚照砚都不为所动,且拒她于千里之外,但在定州当时户籍册的事情牵扯到章绶的时候,他直接冒着风险出城寻找朱成旭留下的证据,只是希望不要让章绶受这件事的牵连。 也正是因为那次的偶遇,那件牵扯到章绶的案子, 她和戚照砚明明相识不久,却差点经历一场同生共死, 才有了后面的许多事情。 荀远微本来在廷英殿处理事情,眼见着到了午膳的时间,她便想着让人将戚照砚传到廷英殿, 问问盐铁案如今的进度,顺便留他在廷英殿用午膳,结果她派遣去的内监从御史台回来后说章绶家中来了人,匆匆将戚中丞请走了。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自她去年回京时第一次见时便缠绵于病榻的秘书少监,心底一沉,比起章绶,她更担心戚照砚,于是顾不得上用午膳,便匆匆赶往了章绶的宅子。 章绶的宅子位置也比较偏,她花了好些时间才赶到,但她似乎还是来晚了。 因为她甫一进门,便已经看见了戚照砚蹲坐在榻边上伤心欲绝的模样。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戚照砚。 此时她与戚照砚并肩坐着,她的指尖仍旧搭在戚照砚的脊背上,两个人的膝盖轻轻挨着,戚照砚虽然用胳膊将自己环抱着,但他的发髻还是倒在了荀远微的怀中。 荀远微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微微的颤栗。 章绶宅子上的长随赵环虽然伤心,但仍旧守着规矩,此时已经悄悄地退到了门边上默默地抹着眼泪。 他其实不是长安人,是章绶将他带回长安的。 前朝末年的时候,章绶曾被外放到润州上做过两年的官,那年青州遭了饥荒,他父母双亡,只好随着村里的大部队一路流亡,当时他尚且年幼,一不留神便和大部队走散了,正好遇上了去赴任润州的章绶,章绶将他叫上马车,给了他干粮和水,又问了他的名字和经历,他俱如实告知,不敢有半个字的隐瞒。 章绶见他可怜,便把他留在身边做了伺候笔墨和起居的长随。 后来章绶许是看见他话少踏实又不蠢笨,便主动叫他读书识字,某次章绶提及自己有个三岁便夭折的儿子,若是能长到他这个年岁,一定和他一样聪敏,此后便待他更加亲近。 他跟着章绶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今年恰好是第十年。 他虽以长随的身份侍候在章绶身边,但章绶更多的是将他当作家人,即使是他后来收的学生、如今长公主的近臣戚照砚也没有将他当作下人,待他也极为亲切,故而他才敢在章绶病重的时候,去寻戚照砚。 正是盛夏的天气,章绶宅子中的院子里本来有一颗硕大的桑树,上面的蝉声本来会伴随着他一整个夏天,可如今随着他的去世,本来活跃在桑树上的蝉,也静默了下来。 只有风带来一阵暑热。 戚照砚抱着自己的双膝垂头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荀远微:“多谢殿下。” 荀远微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两人这才互相搀扶着起了身,戚照砚站在章绶榻前,却不敢看一眼他的遗容。 这时赵环进来说章绶知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一年前就给自己准备了棺椁。 戚照砚的心绪更是复杂,章绶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竟然毫无察觉。 荀远微看着他这样,自己心中也跟着蒙上了一层阴霾来,章绶这么多年的官声实在是好,从前朝到大燕,算上荀祯,也算是历经了四代君主,经历过一次王朝的覆灭和新朝的诞生,什么都看得明白,却从未和谁同流合污过。 即使不是因为戚照砚的缘故,章绶这样的纯臣,她也是分外敬重的。 于是他借着两人都宽大的衣袖,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 戚照砚的指尖一颤,然后稍稍回握,转头看向他。 荀远微看着他“按照规矩,大燕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死后可以得到礼部的谥号,但我想以我个人的名义,给章公赠一个谥号。” 戚照砚有些惊愕。 “就取个‘贞’字,如何?” 戚照砚的眸子睁大了些,“这可是古来对文官极高的褒扬……” 荀远微勾了勾他的手指,又松了开来,示意他安心:“章公担得起。只是他的墓志铭,我想,章公还是更希望你来写。” 戚照砚垂了垂眼,并不作回答。 荀远微语调平和:“我许你半个月的假,好好为章公料理后事,但这期间,无论是廷英殿还是公主府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她相信戚照砚并没有脆弱到时刻需要她陪着的地步。 戚照砚朝着她深深一拜:“臣多谢殿□□恤之情。” 其实他也明白,半个月,是荀远微能许给他最长的时间了,毕竟如今盐铁案查到了紧要关头,三司会审的事情又在他头上落着,这件事毕竟关系重大,不但是荀远微分外重视,满朝都盯着这件事,人人都怕这种等同于谋反的罪名落到自己头上。 虽然他私下里将章绶当作自己的老师,但两人之间毕竟没有行过正经的拜师礼,即便真是老师,也并不在五服血亲之内,他也没有办法为章绶丁忧守孝。 若是多于十五天,只怕他这个御史中丞首先要被人弹劾了。 他并不愿意荀远微为难,即使心下再哀恸,还是在十日内将章绶的后事都安顿好了。 其实章绶来长安这些年,和家中的联系已经近乎于无,故而他的后事也不麻烦,只有他名下的这处房产和京郊的两百亩田产,戚照砚没有将这些挂出去卖,只是留给了侍候了章绶大半辈子的赵环,又跪在章绶灵前,为了他守了个头七。 当年周冶为他而死后,戚照砚久久不敢去祭拜他,他一时也想不清楚,他如今对章绶的悲哀中有没有对周冶的愧疚。 戚照砚披着素白的衣衫丛章绶灵前站起来的时候,一转头正好看见了同样换了一身素衫前来的荀远微。 她高耸的发髻上只有几支银钗和玉簪,就站在章绶灵堂前的台阶下。 戚照砚才想换了自己一身披麻戴孝的装束去公主府寻荀远微,却没想到荀远微先一步来了章绶宅子上。 他不免惊讶,差点以为是自己连日没有睡好生出了幻觉,揉了揉眼睛,待看清眼前之人的确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才匆匆走下台阶和她行礼,当然也不忘问一句:“殿下怎么有空来?” 荀远微抬了抬他的手腕,“我算了算,今日应当是章公的头七,便来上柱香。” 戚照砚没有阻拦,由着她持着香在章绶灵前拜了几拜。 夏天日落得晚,一切结束的时候,夕光才缓缓蔓上整座长安城。 荀远微与戚照砚并肩走在朱雀大街上。 两人的袖子相互交缠着,不知是谁先主动扣上了另一方的手,而后在重重叠叠的袖子的遮挡下,十指相交连。 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更亲近的举动,但他们忽然又觉得分外的安心。 “殿下,臣这些日子,总是梦见臣幼时的事情,以及,臣的,母亲。” 戚照砚在说到最后“母亲”那两个字的时候,隐隐有些生疏,似乎是在琢磨自己对自己那个命苦的母亲的感情。 荀远微听出了他的别扭,也轻轻感叹一声:“虽说生在天家,万事皆不由己,可我仍然为柔嘉公主而感伤。” 戚照砚敛了敛眉头,有些意外荀远微对柔嘉公主的态度,毕竟这件事连自己也是章绶死前才知晓的,“殿下,知晓她的事情?” 荀远微不知他所指为何,便道:“我只是感叹一声,柔嘉公主的红颜薄命,听闻她亡故的那年,才二十四岁,是和我一样的年纪。” 戚照砚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将将柔嘉公主的事情悉数说给荀远微听,如今看到荀远微的态度,心下也跟着定了定,将自己母亲和周冶之间的事情都告诉了荀远微。 荀远微闻之也是一惊,她从未想过,柔嘉公主和周冶之间还有这层关系在。 此刻,对于她年少时分明与戚照砚并称为“当世双壁”,但周冶平生只收了戚照砚一个学生的事情,忽然释怀了。 或许周冶收戚照砚,也只是因为他是自己年少时喜欢过的人留在世上不多的“遗物”吧。 她又有几分庆幸,庆幸自己和柔嘉公主一样的年龄、相似的家庭,却和她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她的长兄当时为了稳固和拉拢东海戚氏,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嫁给了戚绍,但大燕刚建立的时候,朝中同样有荥阳郑氏和博陵崔氏这样大族,荀远泽却没有为了稳固世家、稳固朝纲,将她丛边关传回来,强迫她嫁给谁,后来以一道遗诏唤她回来,也是将整顿大燕朝纲的事情交给了她。 她虽然名义上是辅政,但实际上又是临朝听证,又是在廷英殿召见群臣,又是执掌玉玺批阅奏章,其实已经和大燕的天子没有了什么区别,只是差一个名分罢了。 她回过神来,想到按照柔嘉公主幼时和戚照砚之间的相处,戚照砚应该是记恨他这个生身母亲的,但他如今又能提起柔嘉公主的故事,还说起自己时常梦见她,荀远微一时有些揣测不清楚他的想法。 于是她转过头去看向戚照砚,戚照砚的目光此时也静地落在她身上,他稍稍蹙着眉,显然心绪有些复杂。 荀远微停下了步子,戚照砚虽然不解她的用意,但也跟着停了下来。 而后他看见荀远微轻轻踮起脚,伸出指尖抚平了他的眉心,语调温温:“没关系,若你还是没有想好要怎么和我提起,也可以不说,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不是吗?” 戚照砚的眼眶蓦然一湿,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一番,声音微哑:“好。” 而后谁也没有先说话,仿佛只是并肩走在一起,便抵得过世上所有的缠绵与风月。 盐铁案在经历了一整个夏天后,终于查到了最后的关头。 盐矿的事情并不复杂,是妫州和蓟州两州的守将自己贪慕富贵,所以便暗自允许诱拐人口的事情在境内猖獗,甚至伪造户籍册,隐瞒出生人口,掳掠这些人前去开采盐矿,明面上开采出来的盐砖上贡给朝廷,自己背地里开采出来的盐砖,则私下进行贩卖,以谋取私利。 谢定澜带着兵和荀远微的旨意在妫州和蓟州查出了几座盐矿,又顺着线索一路查下去,算是将这件事结了案。 以公谋私、搅乱税收,本就是死罪,如今证据确凿,又是荀远微自己直率的燕云十六州内部的将领,朝中自然没有反对。 审查这件事顺带着还让他们供出了去年年底荀远微回京时在京郊遇险的事情,也是这两州的守将怕荀远微一朝回了长安,查出了他们所作的事情,所以故意使了绊子。 毕竟荀远微在边关的时候,武州离妫州和蓟州都远,荀远微平日更关心的也是边防上的事情,自然不会在这些盐税上的事情上多费精力,他们尚且可以借着天高皇帝远为非作歹,但一旦荀远微回京后接触到账册一类的东西,这件事恐怕就不好说了。 如此便是罪加一等,荀远微朱笔一落,便定了秋后问斩,三省六部也难得统一意见。 倒是铁矿这边,处于胶着的状态许久了。 无论是定州地方上,还是长安大理寺,怎么审,也只能卡在了定州的确有人在和伏弗郁部的海东青做兵器交易,但往上追溯,却怎么也查不到。 因为没有人见过他们背后的主子。 对于要彻查这件事的时候,按照崔延祚一贯的作风总要谋划一些有利于自己的事情,比如借机铲除自己朝中的政敌、又或者借着荀远微降罪罢免一些官员的机会提携自己的亲信,但有些奇怪的是,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待在中书省处理事情,从来没有过多的过问过这件事。 这日正逢上百官休沐,他本在自己的书房中临帖,下人却前来通报说是王贺前来拜访。 他皱了皱眉,本来不太想见,但自己又实在摸不清王贺这人在想些什么,他在朝中这么些年,自诩看人很准,但经历了春狩那件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前是轻视了王贺。 他本以为这个王贺就是一个普通的、一心求功名的学子,却没想到这人差点在春狩的事情上摆了自己一道。 倒叫他一时真对这个年轻人有些琢磨不清,犹豫了下,还是让下人将王贺传了上来。 王贺进门后,崔延祚摆了摆手,屏退了屋中的下人。 王贺倒是姿态从容地和崔延祚行了个礼,才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下官近日整理兵部的文书,看到了关于靺鞨的一些相关记载,只是下官才疏学浅,问了兵部如今当差的,也都没有人能看得懂这些文字讲的是什么,下官想起中书令当年也是出使过靺鞨,想来是认识靺鞨的文字的,故过来讨教一番。” 崔延祚皱了皱眉,他想起自己当年在靺鞨的那段时间,身上多多少少地有些不自在。 但他并没有多想,只是朝王贺招了招手,示意他拿着东西近千来:“拿过来,我看看。” 王贺恭敬地将那张纸递到崔延祚桌案上,崔延祚解开上面绑着的细线,等那张纸在他面前摊开的时候,他忽然瞳孔一震,但还是竭力地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是靺鞨伏弗郁部的标志图腾,但我记得,兵部应该不会留存这些吧?你到底是什么人?”崔延祚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 王贺勾了勾唇:“兵部当然不会留存这些,但是中书令的背上,有这个图腾,不假吧?” 崔延祚瞳孔骤然一缩,然后他又掩饰一般地冷笑一声:“你乱说些什么,我是大燕的中书令,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王贺的目光却像是一把匕首一样,定在了崔延祚身上:“怎么?中书令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晓的么?” 崔延祚哼了声,想要将那卷纸收起来,却被王贺压在桌案上:“中书令不是问我是什么人么?那我不妨就告诉中书令,我于幼时,在靺鞨的王帐中见过您。” 崔延祚没有说话。 王贺颇是病态地一笑:“你当时被海东青的父亲俘虏到王帐后,为了活命,答应了他作为伏弗郁部在中原的眼睛,只是后来海东青的父汗死于部下的谋杀,但这些年却从来没有断过通过在定州私自开挖铁矿给海东青提供兵器吧,所以海东青年纪轻轻,才能迅速为父亲复仇,并带领伏弗郁部走向高峰。” 他说着以审视的目光看向崔延祚:“让我猜猜,你又为什么这么多年如此效忠于海东青呢?是因为一不做二不休吧?毕竟一旦海东青将你们这么多年的书信往来给了我们的陛下,通敌叛国,这可是死罪,你说是不是?” 崔延祚背后冷汗直流。 因为王贺说的这些事情,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今日是想来以此要挟我吗?你图谋的,又到底是什么?” 王贺眯了眯眼睛:“如中书令所见,我只是一个没了妻子的鳏夫。我今日前来,也只是想告诉中书令,千万不要,养虎为患,这件事早在你在逼着我休妻,娶了你崔家的女儿时,就应该明白。” 他说着笑了起来,可又笑得分外瘆人,笑着笑着眼角滑下了泪水。 崔延祚不免骂了一声:“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王贺却没有理会他,只是松开手,转身朝门口而去,然后又踅身看了崔延祚一眼:“我是不是疯子,不重要,只是中书令恐怕要和褚将军去一趟大理寺了。” 他轻飘飘地落下这句后,便推开了门。 崔延祚这才发现,门外已经全都是穿着盔甲,拿着兵器的士兵。 关于这件事,王贺始终冷眼旁观,看到事情实在推进不下去的时候,他去求见了荀远微,添了最后一把火。 崔延祚被下狱后,一时震动了朝野内外。 而在他被下狱的次日,戚照砚说他想好了,希望荀远微能陪自己去柔嘉公主墓前,将周冶最后的思念埋进去。 荀远微没有拒绝。 荀远微在柔嘉公主墓前拜祭了一番,看向戚照砚,“你想同我说什么?” 戚照砚看了眼柔嘉公主的墓碑,道:“其实,臣从前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娶妻或者有家世、有子女。便是不想自己重蹈当年生身父母的覆辙。” 荀远微歪了歪头,看向他:“所以呢?” 戚照砚深吸了一口气,说:“但是臣现在有些怕。” “怕什么?” 戚照砚凝视着她:“臣怕臣和殿下走了臣的母亲和臣的老师的旧路。” 荀远微摇了摇头,说:“不会的。” 第75章 钗头凤 “我是想说,谢谢你,坚定了我…… 荀远微回答地果断且坚定, 倒叫戚照砚生出些不真实感。 他捏着袖子里藏着的一个锦盒,那个盒子里装的是当时春狩的时候,荀远微让人送到他桌案前, 说让他赠予日后的娘子的,所以今日来柔嘉公主的墓前, 他也特意将那支凤钗带了来。 于他而言, 他的父母早已离世, 早在初春的时候,荀远微便已经见过了他视为父亲的周冶,如今也算是见过了他的母亲。 荀远微稍稍垂眼。 夏天的衣衫单薄, 锦盒又不是什么小东西,即使是藏在袖子里, 也是分外的惹眼。 她再度抬起眼睛来,看向戚照砚, 说完了她后面的话:“我不是柔嘉公主, 你也不是周尚书, 不是么?更何况,如今朝局尚且不稳定,个人私情哪里能排到家国大事前面去。” 戚照砚的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但他很快又换上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只是状似无意地往周遭扫视了一圈,又转头看向荀远微, 道:“殿下可知,前面那一片是什么地方?” 荀远微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柔嘉公主的墓碑是在悬崖边上的,再往前便是万丈深渊,倒是对面还有一座山头, 荀远微眺望了一眼,又回头看向戚照砚,带着疑惑的神色:“我能如若没有记错的话,对面那座山头上葬着的是周尚书?” 戚照砚平声道:“臣的母亲在意外怀上令和的时候,本也是不想留的,但不知为何又心软了,只是那个时候,她和戚绍的关系已经很不好了,她不想在洛阳留了,于是她希望能去长安养胎,臣的外祖母,前朝的太后,是出身城南杜氏的,她心疼臣的母亲,所以准许了她去长安小住一段时间,但她还是在生完令和后病逝了,她走前说得很清楚,不入戚氏祖坟、不与戚绍合葬、也不回前朝的皇家陵寝,故而她的陵寝就近落在了长安城外的山上。” 荀远微说着又看了眼柔嘉公主的坟茔。 她之前便有些疑惑,为何柔嘉公主会葬在长安,前朝的都城是洛阳,柔嘉公主即使不随葬在前朝的皇家陵寝中,乃作为嫁到戚氏的女娘,也应当葬在他们的祖居之地。 如今戚照砚这么一说,倒是清晰了起来。 戚照砚掩着唇轻咳了两声,才道:“臣也是前不久才知晓,那时周尚书被外放到地方做官,便是在长安,或许那是她嫁给戚绍后七年间最为轻松愉悦的一段时间,所以她才会那么认真地给令和取了名字,将她托付给了臣,才愿意葬在长安,后来大燕建立,正好定都在长安,周尚书亡故后,给章公留遗愿说葬在对面的山头上,或许也是希望能遥遥地看臣的母亲一眼吧。” 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又看向荀远微。 荀远微隐约猜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但也只是选择模糊地应答:“周尚书和柔嘉公主,的确让人遗憾。” 戚照砚却捕捉到了她目光一瞬的躲闪:“臣与殿下提到他们,也只是忽然觉得臣周尚书有些微的相似。” 荀远微歪了歪头:“有何相似之处?” “周尚书遥遥的守着他的公主殿下,臣又何尝不是?” 戚照砚说这句的时候,目光缱绻而柔和,片刻间,就连顺着树梢散落下来的细碎日光也流淌进了他的眸中。 荀远微不置可否,只是低声笑了声。 “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宫吧,还有旁的事情要做。” 戚照砚攥紧了袖子中藏着的那个锦盒,像是听到了荀远微的心声一样,也跟着弯了弯唇。 在回宫的路上,戚照砚想起了此时尚且关在大理寺中的崔延祚,便问道:“殿下打算怎么处理崔延祚?” 荀远微揉了揉眉心:“按说无论是王贺那日拿来的崔延祚和海东青秘密通信的证据,还是崔延祚背上的那个伏弗郁部的图腾,都足以证明他通敌叛国一事,这本是不可饶恕的死罪,只是昨日崔恕给我上了一封奏章,说是愿意代替父亲受罪,不求我能宽恕他,只求能绕他一条性命。” 戚照砚知晓荀远微在为难什么。 荀远微轻叹了声:“崔恕在剑南道这几年,在抵挡吐蕃上的确立了大功,吐蕃又是我大燕西部的一心腹大患,我的亲信毕竟都在燕云十六州,还指着崔恕守剑南呢,他又说愿意代替崔延祚受罪,我哪能真得将他从剑南调回来。其实崔延祚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属实是有些意外的。” 戚照砚轻轻颔首:“他青年时的事迹,臣也是听说过的。” 崔延祚出身博陵崔氏、祖上累世簪缨,不知出了多少名将名相,才有了如今的家族盛况。 他年轻的时候,也曾上过战场,前朝的武帝在位的时候,是前朝二百余年国祚中最后的一道辉光,崔延祚就生逢于那时,当时靺鞨的悉万丹部刚刚崛起,不断南侵,前朝竟然无一人敢迎战,当时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崔延祚主动请缨,希望能带兵出击。 武帝也年轻,便许了崔延祚的请求。 当时靺鞨来势汹汹,兵力远甚于前朝,甚至以破竹之势,已经越过了贺兰山。 崔延祚带着远远少于悉万丹部的将士和战斗能力远逊于靺鞨骑兵的步兵迎战,据说当时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甚至在走之前,已经给自己订好了棺材,刻好了墓碑,便是要同靺鞨背水一战。 所谓哀兵必胜,崔延祚真得带着兵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甚至主动丢弃辎重,连着追了悉万丹部的残部几百里,也正是这一战,让他在前朝的朝中有了立足之地。 也这是这场战争,让他迅速成为前朝武帝最为器重的臣子之一,此后又多次率兵出征,屡屡立功。 若说他人生的转折点,怕是前朝末年和海东青的父亲的那场战争,那场战争是他十几年戎马生涯中的唯一一笔败笔,他在大漠失踪了半个月,回来的时候瞎了一只眼睛,但他仍然带着兵击退了伏弗郁部,此后伏弗郁部真得许久都没有南下侵袭过,当时也没有人怀疑过他失踪这半个月都做了些什么,所有人看到的,只有他瞎了一只的眼睛。 据说那次受了很重的伤,此后再也没有上过战场,但他培养出来的两个儿子,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长子崔悉,自幼以文才著称,在地方上做官的时候便屡屡被百姓所称赞,后来大燕建立之后,一直做到了如今的户部尚书的位置上;次子崔恕,继承了崔延祚年轻时的豪气,自幼便颇具将才,前朝的时候便据守艰难,抵抗吐蕃,大燕建立之后,也继续任用他做剑南道观察使,说是观察使,其实身上挂着的是兵权。 “如今想来,他答应为伏弗郁部提供兵器,恐怕也就是那次在大漠中失踪后,只是那次战争当年是以胜利告终,所以没有人怀疑过其中的问题。”荀远微说着闭上了眼睛,又道:“只是寒门的意见很大,他们本就不满于这些世家占据朝中重要的地位,让崔延祚继续做官,这是不能的。” 戚照砚沉吟了声,问道:“殿下可否问过太后娘娘的意思?” 荀远微睁开眼睛,转头看向戚照砚,轻轻点头:“问过,嫂嫂的意思是,给判个两千里流放。” 戚照砚抿了抿唇:“从理智上讲,太后娘娘的判断的确很符合眼下的形势,但从情感上讲,臣知晓殿下或许会因此愧对于这些年在和靺鞨的大大小小的战争中战死的将士,也并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崔延祚……” 荀远微却隔着袖子按了按他的手臂,否决了他的想法,只说:“不,如若是从前的荀远微,或许真得会因为此事为难不已,可我既然身居于此位,便不能简单的沉湎于过去,我不仅需要看到从前的亡魂,也需要看见如今活生生的站在大燕疆土上的每一个百姓,我同你提起此事,也只是想听听你的判断。” 戚照砚一怔。 这一刻他不仅看到了那个眸中尚且有着一簇簇火苗的荀远微,更看到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君主。 她心中的那团焰火久久未曾熄灭,也生长出了可以使这团焰火永远燃烧不熄的屏障。 荀远微朝着他弯了弯眼睛:“我是想说,谢谢你,坚定了我的前路。” 荀远微的隔着一层薄衫握着他的手臂,他却仿佛于此刻,也听到了荀远微的心跳声。 将崔延祚革职并流放两千里的处置,并没有多少人反驳,很快便执行了下去。 崔延祚在狱中承认了自己这些年做的一切的事情,只是一口咬定,这些事情皆是他一人所为,他的两个儿子,他的妻子,都是不知情的。 他说:“千错万罪,在予一人。” 至此,盐铁案便彻底落下了帷幕。 崔延祚和其他一同被流放往岭南韶州的那天,荀远微心中思绪万千,于是特意站在了城楼上,看着崔延祚离开了长安。 那个也曾经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少年将军、历经了两朝四位君主的中书令,前不久还受万人敬仰,还被人人称呼一声“崔公”,如今却和这些不知犯了什么别的错的人带着一样的镣铐,穿着一样单薄的衣裳,步履蹒跚地走在官道上。 前来送他的人不多,只有崔悉、他本缠绵病榻的妻子,还有两三个曾经受过他指点提携的崔氏子侄辈。 崔延祚戴着枷锁,没有办法再抚慰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便主动绕到他身后,从后面抱着他的腰身,久久不曾松开。 崔悉拿出一叠飞钱,塞到押送的小吏手中,似乎是在恳求叮嘱什么。 荀远微的心情也愈发沉重:“都道世事无常,如今看来,的确如此。这些押送的小吏平日里或许连崔悉他们的车辇都只能遥遥看一眼,此一时,彼一时。” 戚照砚却隔着衣袖轻轻攥住荀远微的手腕,说:“世事无常,臣一直在殿下身后。” 被押着流放的队伍慢慢地朝着官道向前走去,荀远微也转身下了城楼。 但她却并不打算回宫,她扯了扯戚照砚的衣袖:“观文,陪我在长安城中走走吧。” 戚照砚温温一笑:“好。” 他们沿着朱雀大街走着,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长安城中的百态。 “长安城有殿下,大燕有殿下,一定会有清平盛世。”戚照砚并未松开握着荀远微的手腕的手。 虽然心意已然剖白,但两人还是默契地隔了一层衣袖。 荀远微却仰头朝他一笑:“清平盛世是往后的事情,只是现在,我却有些饿了。” 戚照砚一看周遭,两人正好走到了戚照砚如今的宅子所在的安仁坊附近。 他心下不由得一软,而后颇受宠溺的一笑:“那殿下可想尝尝臣的手艺?” 荀远微不说话,只是扬了扬眉。 戚令和回京之后,戚照砚便将从前那座宅子卖了出去,又重新在地段更好一些的安仁坊中买了一处二进院。 这还是荀远微头一次来他的新宅邸。 宅子前院的围墙边上放着许许多多的盆栽,戚照砚甚至在当中特意开辟了一片菜圃。 柳树下放着一个小案,上面还有一盘残局的棋,荀远微见着有意思,索性坐在了旁边,从手边的棋篓中取出一只棋子,琢磨着棋盘。 戚照砚挽起袖子,道:“那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荀远微此时已经醉心于那局下了一半的棋局中去了,仿佛没有听见戚照砚的话一般。 戚照砚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进了对面的厨房。 他在厨房中从容地忙了半天,终于将所有的食材都放进了锅里,便想着趁着这个空当,靠在门边看一眼荀远微。 许是因为这段时间朝中的事情实在太多,荀远微此刻竟然支着下颔睡了过去,另一只手垂落在小案边上,棋子也落在了地上。 戚照砚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觉得一股甜腻腻的味道顺着他的心头涌上了他的喉头。 这一幕他不知在多久前就已经想过了,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成真,还来得这般的快。 身后厨房中还隐隐传来水声的响动,他心下一动,转身进了自己的书房,取出宣纸和湖笔来。 柳枝柔柔地垂落在荀远微的身后,她安静地在一旁小憩,身后的院墙上停落着两只喜鹊,手边的陶缸尚且开着一支并蒂莲。 戚照砚便在宣纸上勾勒出线条来,分别画上荀远微的发髻、衣衫,以及周边的景色。 他还没有一副关于荀远微的画,正巧此画做成后,可以挂在自己的书房中。 但就当他要画荀远微的五官时,锅中的水声提示他,里面的食物该好了。 戚照砚看了眼画作,想着倒也无妨,反正荀远微的眉目他不知已经在心底描摹过多少遍了,遍将画随意地放在地上。 但等他盛好饭菜出来的时候,却看见荀远微手中捧着一卷宣纸,戚照砚往旁边一看,自己放在原处的画果然不见了,想来应当是风吹过去的。 见他过来,荀远微便主动地将桌案上放着的棋盘搬离桌面,放在一边,让戚照砚可以将饭菜放在不大不小的桌案上。 荀远微从画上挪开眼睛,看向戚照砚:“好啊你,我睡着的时候不叫醒我便是了,竟然还偷偷为我作画!” 戚照砚勾了勾唇,只是捡起了方才被荀远微落在地上的棋子,丢尽棋篓里。 荀远微指着画上的女娘,说:“我和你说,为我作这样的画,可是驸马的特权。” 戚照砚眼底笑意更浓:“可这画上的女娘连五官都没有,殿下怎么认定,臣画的一定是您呢?” 第76章 点绛唇 “殿下喜欢那样的?”…… 荀远微被他这话噎了一下, 但她很快掩去眼底闪过的意外,只是缓缓地收了那幅画,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模样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戚照砚却弯了弯唇, 等着荀远微的下一句话。 但他全然没想到荀远微竟然会顺着他的话说:“那看来戚中丞好事将近啊,是哪家的娘子, 本宫怎么从未听戚中丞提起过?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戚照砚看着荀远微虽然是一副开玩笑的语气, 眼底却无半点笑意, 心下没由来的一慌,但还是维持着面上的从容:“臣竟不知,殿下如此关心臣的私事。” 荀远微并没有看他, 随手将那幅画放在一边,一垂眼便看见了戚照砚已经在瓷碗中盛好的汤, 也未曾多想,含糊着说了声:“我随口一问罢了, 你若不愿讲便也算了。” 说罢便执起一边托盘上放着的勺子, 从碗中舀了一勺汤, 也忽略了那碗中的汤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直接送入了唇中,毕竟她现在急需一个动作来遮掩自己面上的尴尬。 才送入口中,荀远微便被热汤灼烫了一下舌尖,由烫意带来的疼痛让她差点在一瞬间凭借本能将那口汤吐出来,但她并不想于此刻在戚照砚跟前失了面子, 硬生生地强忍着将那口汤咽了下去。 戚照砚在察觉到她的动作想要劝她吹一吹的时候,这件事便已经发生了, 他一时更是阻挡不急,只好匆匆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 在看到荀远微因为被烫到眼角不经意沾染上的湿润时,他心中涌上一阵浓浓的愧疚, 一时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礼节,直接倾身向前,轻轻为她拭了拭唇角:“殿下可还好?是臣的错。” 荀远微一抬眼,便看见自己面前一张清晰的脸,因为靠得很近的缘故,她甚至能感受到戚照砚有些急促的呼吸。 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的心开始狂跳。 于是她别过头去移开目光,又坐直了身子,扫了一眼碗中盛着的汤,评价道:“手艺不错,但若是想照料你未过门的娘子,还需要精进一番。” 戚照砚轻笑了声:“是,臣保证下次殿下再尝到臣的手艺时,一定会有所精进。” 荀远微没有应声,只是舀了一勺汤,这次在唇边吹了吹,才送进口中。 恰此时一阵风掠过,戚照砚忙抬手去护先前被荀远微放在手边的那卷画。 他才拿到手里,便惹来荀远微一句:“这么护着这幅画啊?” 戚照砚摘去画轴上沾上一片柳树叶子,看向荀远微,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对臣而言,重要的哪里是这幅画,是这画上的人。” 荀远微哂了声,理了理自己的袖子:“那这画上的女娘,还真是有福气。” 戚照砚却弯了弯唇:“这天下最为福泽深厚的,难道不是殿下您吗?” 荀远微强压下心中的不适:“少在我面前贫嘴。” 戚照砚这次却当着她的面将那副画缓缓展开,道:“臣不给这画上的女娘画上五官,是因为画中人就在臣眼底。” 荀远微的肩头一僵,但很快又放松下来,转过去看向戚照砚,正对上他缱绻温和的眸光。 她没忍住看了一眼展开的画卷,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 “虽然为我作画,是驸马的特权,但我也曾说过,我可以许给你特权。”荀远微说着从戚照砚手中接过那卷画:“只是我瞧着还缺一些东西,等我之后添好了再还给你。” 戚照砚松了手,任由着她慎重地将那幅画卷好。 而后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画卷的事情,戚照砚那会儿说的“婚事”,也似乎被两人都忘在了脑后一般。 简单地再戚照砚的宅子中用过饭后,两人一道出了门,又上了回宫中的车辇。 车辇缓缓在朱雀大街上行进,荀远微想着左右无聊,便撩开车帘。 在路过某处的时候,她却被一抹熟悉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是以荀远微转头看向戚照砚,以颇是惊讶的语气问道:“那是……卢望岱?” 戚照砚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跟在卢峤身边,周边是一堆用红绸系着的箱子一类的物件。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因为他还是想知晓,到而今,荀远微对卢峤的态度如何? 随着车辇的行进,荀远微看见了那处宅院外的匾额。 她放下了车帘,转头看向戚照砚:“那不是郑宅么?卢望岱这是?” 关于卢峤的事情,戚照砚心底如明镜一般,但他还有装作惊讶的模样,有意同荀远微卖关子:“殿下竟然不知么” 荀远微蹙眉:“长安城每天要发生多少的事情,我哪里能件件都知晓。” 戚照砚故意沉吟了声,道:“臣见殿下此前待卢少卿甚是亲近,还以为他和郑家娘子定亲的事情殿下会知晓呢。” 荀远微平日里对这些官员之间的私交便不太关心,这些日子又忙碌于盐铁案的收尾,连卢峤本人都没见过几次,就算是见,也是和崔悉等一切户部、太府寺、司农寺许多官员一起见,事情处理完,他也便跟着走了,至于这些事情,她不问、卢峤不说、身边没有人和她提起过,她自然也是不知晓的。 于是她皱了皱眉,看向戚照砚:“看来你倒是清楚?” 戚照砚轻轻颔首:“臣也是在御史台听见同僚之间说,才知晓上次王老太太寿宴后不久,卢少卿便同中书令的孙女定了亲事,两家合了八字,听闻是前不久王老太太寿宴后卢尚书主动和中书令提的,当今看着,倒像是下聘,”他顿了顿又说:“看来,是卢少卿并不想让殿下知晓。” 荀远微对他后面这句不置可否,只是说:“不过他再过两年便到了而立之年了,这个年纪不成亲,也难怪卢尚书着急。” 戚照砚看着荀远微对卢峤成亲的事情反应很是平常,也稍稍放下心来,他觑了眼荀远微的神色,又带着试探的意味问道:“那卢少卿的婚期定下来了,殿下会去么?” 荀远微偏头看了他一眼,本想说看看那个时候她忙不与不忙吧,但她意识到了戚照砚的弦外之音。 这人平日里和卢峤这么不对付,今日怎么主动和她提起来卢峤的婚事,还问她去不去。 而且听着了解的程度,一点也不像是在御史台听旁人闲谈能听来的,据他所知,戚照砚在御史台的同僚可没有出身荥阳郑氏和范阳卢氏的。 多半是听了个轮廓,又私下细细打听了的。 故而她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只将话说了一半:“到底年少时相识一场。” 戚照砚本来还浮于面上的笑意瞬间被他收敛了去,并没有接他这句话。 两人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 没过半个月,荀远微收到了从邓州传来的驿报——崔延祚死了。 沈知渺将这个消息报给她听的时候,她握着朱笔的手的确是颤了下,似乎是思索了许久,才转头看向沈知渺,不可置信地问了重复了一遍沈知渺说给她的话。 沈知渺面容严肃:“是,驿报上说他行至邓州的时候,在驿站外面短暂歇息,和驿站中要了纸笔,想来是他临行前,崔家人打点过,也没有人为难,照着他的话给他提供了纸笔,他提笔写了两句诗,突然朝着一边拴着马的树上撞去,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等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断了气了。” 荀远微怔忡了一瞬,给崔延祚定罪的时候她其实一直都想不明白,他明明当年也是纵横沙场的人,为何会在那次和海东青的父汗屈服,于是在他被流放前,还是去大理寺的牢中见了他一面,问了他缘由。 她记得崔延祚当时靠在墙角上,再也看不出曾经在朝上运筹帷幄的模样。 崔延祚沉默了许久,才以浑浊的目光看向她,反问了句:“如果殿下此生最珍爱的人的性命危在旦夕,殿下还能一身坦荡么?” 荀远微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 崔延祚又缓缓偏过头去,说:“朝中可以少一个崔延祚,但是崔延祚只有一个妻子。” 那时荀远微方知晓,当时崔延祚被掳掠到伏弗郁部的王帐中时,海东青的父汗拿着崔延祚妻子的发簪,用她的性命要挟崔延祚,威逼利诱,让她不得不答应靺鞨人无理的要求。 良久,她听见自己问道:“他的绝笔诗是什么?” 沈知渺眉心紧蹙,照着驿报上念道:“蹇驴瘦马尘中伴,紫绶朱衣梦里身。” 荀远微只觉得眼前有些失焦,她想起自己曾读过崔延祚那句:“梦中旌旗尚天山,貂裘老旧长安道。” 她心中一时久久未能平息,最终只是闭了闭眼,说:“让礼部给拟个谥号吧,好好安葬了。” 沈知渺一时有些不解。 荀远微定了定神,说:“感慨崔延祚此生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崔恕还替我抵挡着西边的吐蕃呢,而且世家之间,此消彼长,从前荥阳郑氏和博陵崔氏平分秋色,如今博陵崔氏稍有没落之势,我也不能放任荥阳郑氏独大。” 沈知渺这才有些恍然大悟:“殿下英明。” 崔延祚被流放后,朝中形势虽然有暗流涌动之势,但明面上还是很平和,毕竟所有人都清楚崔延祚只是被流放了,他才五十多岁,如若有天朝中还能用得上他,将他召回来呢? 但他的死讯传到长安的时候,心怀鬼胎的人便愈加多了起来。虽然此事并未牵扯到博陵崔氏的其他族人,但要说不受影响是不能的。 崔延祚的死讯传到长安的第四天,朝中又发生了件不小的事情。 在崔延祚和盐铁案中立了大功的王贺杀了他后来娶的崔家娘子。 他此前那篇《断雁序》便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如今杀妻的事情传来,更是让众人惊讶。 除了崔氏族人,没有多少人知晓他和崔氏之间的恩怨,众人也对此事议论纷纷。 但等大理寺的差役到他宅子上去的时候,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只是大理寺还没有来得及张贴通缉令,便先传来王贺在终南山上的一座孤坟前自刎的消息。 没有人知晓他为何自杀,也没有知晓他为何杀他娶得崔氏娘子。 但因为他牵连的社会关系不多,又是死无对证,此事也只能被草草搁下。 关于博陵崔氏,即使他们在在朝中尚且还有崔悉和崔恕,以及其他比较重要的官员,但位置最为重要的崔悉和崔恕这两人毕竟都年轻,不过三十来岁,崔延祚这么一倒,中书省另一个宰相的位置虽然空缺,也不会轮到崔悉。 毕竟六部尚书中崔悉是最年轻的那个,他任户部尚书又没几年,即使是要拜相,也轮不到他身上。 先前依附于博陵崔氏的一些氏族也都默默地和不在主动亲近和讨好他们,有人转而投入荥阳郑氏下,也有人主动讨好如今大权在握的荀远微。 但寻常的金玉珍玩自然不能吸引荀远微的注意,毕竟从前出身世家,如今又掌握天下大权,她根本不缺这些俗物,故而所有人都将目光对向了她尚且空置的后院。 以至于短短几天之内,劝谏她纳驸马的奏章便堆满了廷英殿的案头。 自然也有人借着这个机会,推举自己家族或者有些姻亲关系的家族中的年龄合适且未婚的郎君。 这日戚照砚才来廷英殿和她说完公事,她便找了个由头将春和与沈知渺都支开了,只留下了戚照砚一人。 “正好也要到午膳的时间了,没用过的话一起吧。”荀远微如是提议道。 戚照砚欣然:“臣却之不恭。” 荀远微又揉了揉眉心,随手将自己面前的奏章往旁边一放,“这些人也真是闲。” 她刻意没有将那份奏章合上,半开着放在戚照砚眼底。 戚照砚果然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等他看到上面的内容时,心底蓦然一沉,但还是维持着自己面上的镇定说:“殿下近来是因为挑选驸马的事情烦恼么?” 荀远微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见着他问,也不掩饰了,直接将将整理出来的一堆明里暗里劝她选驸马的奏章都拿给戚照砚,指着上面的内容,“这些人也真是会挑,选的都不是什么大的世家大族的子弟,年岁最多是与我相仿,大多是刚刚及冠的,二十一二的,每个人还要强调上一句这些人的相貌如何。” 荀远微说着故作烦恼的摇了摇头。 戚照砚早已悄悄地攥紧了自己的拳。 他心中不禁想起这些人的样貌,又在脑中和自己暗暗比较。 虽然没有直接问出声来,但还是不禁猜测:远微这是嫌弃他年纪大了吗? 毕竟他若是没记错,他应该是比荀远微年长两岁的。 但他还是按捺着自己的心性,强装淡定地问道:“殿下喜欢那样的?” 荀远微垂着头,没忍住弯了弯唇,但抬起头时,又装作一副惶惑的模样:“你说什么?” 戚照砚这才意识到即使自己已经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失言了,于是轻声咳了两声:“臣是想问殿下,这么多的人选中,殿下可有挑到合意的?” 荀远微随手拿起一本奏章,点了点上面的内容:“兰陵萧氏的萧彻,模样倒是不错。” 戚照砚扫了眼,平声道:“秦楼楚馆的常客。” 荀远微轻轻“唔”了声,又挑出一本:“河东柳氏的柳绥?文章倒是做的不错。” 戚照砚毫不犹豫地说:“为人最是古板无趣。” 荀远微强忍着笑意,继续装模做样的拿出另一本:“裴家的裴纪渊?听说知情识趣,颇讨京中女娘的欢心。” 戚照砚冷声评价:“今年夏天才刚刚及冠,毛头小子一个。” 荀远微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这次她还没去找下一本,戚照砚便先她一步将那些奏章不由分说地挪到自己跟前。 他才不要殿下看到这副这些奏章,这些人都配不上他的殿下。 他完全不敢想,那个不久前还和自己推心置腹的荀远微,若是凤冠霞帔的选别人做驸马,和旁人洞房花烛,他就觉得自己还不如三年前就死在奚关外。 什么狗屁风月人间,没有荀远微的人间,叫什么风月人间? 说好的“颍川荀氏女,东海戚家郎,最天生一对”呢? 虽然他都要快疯了,但还是一句话还没有说,只是看着荀远微。 荀远微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他,问道:“戚照砚,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戚照砚心弦一颤,慌忙别开眼去,又故作正经地说:“臣只是觉得这些人都配不上殿下。” 但他根本不知晓,他如滴血一般的红的耳尖早已出卖了他所有的情绪。 荀远微仰头看着他,想起之前他在家中的时候,故意吊自己胃口那次,也学着他的样子刻意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郎君才配得上我呢?万一我就是喜欢那样的呢?” “哪样的?” 荀远微掰着指头数:“年轻的、会玩的、样貌好的。” 戚照砚合上眼睛,咬牙切齿地说:“殿下,慎言。” 荀远微得寸进尺:“怎么?你如今连我要选谁当驸马都要干涉了么?” 戚照砚矢口否认:“臣不敢。” 荀远微歪了歪头:“那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挑了一个,你却嫌弃上了。” 戚照砚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转头看向荀远微,定定地看着她,低声说:“臣可以学。” 第77章 破阵子 “是殿下曾于寂夜中为臣掌灯。…… “哦?”荀远微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又将手中捏着的朱笔在指尖转了个圈,将湖笔的尾巴抵在自己的下颔,眸光闪烁了一瞬, 问道:“学什么?怎么学?” 戚照砚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番,他迫使自己稳住心神, 不断地提醒自己此处是廷英殿。 他其实不敢想, 如若现在不是在廷英殿, 他一旦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神,会怎么做。 毕竟荀远微就这样仰头看着他,朱唇就映在他的眼底。 但他还没有回答荀远微这句话, 春和却匆匆走进殿中,朝着殿上的两人行了个礼, 语调沉沉:“殿下,儒州八百里急报。” 荀远微面上的笑意在一瞬间被她尽数收敛, 她立即放下手中握着的朱笔, 和春和招了招手, 示意她将插着三支鸡毛的信笺呈上来。 戚照砚也在一瞬间站直身子。 荀远微在拆开信笺的时候,手竟然有些发抖。 儒州位于武州和檀州之间,又扼守着白河河道,地位位置不可谓不重要。此时大燕境内已经到了夏末的时候,想来位置更北一些的靺鞨已经早早入了秋。今年夏天雨水普遍少,她本就担心会不会今年靺鞨草原上也没有多少雨水, 以至于他们贸然南下,便嘱咐沿边的守将多多留意, 没想到还真得发生了她最不想发生的事情。 毕竟春天的时候,海东青就已经率军进犯过一次更为东边的松亭关,虽然她当时派遣比较熟悉海东青的李衡前去应战且获得了胜利, 但今年的事情甚多,她本打算先休养生息几年的,却没想到仅仅过了半年的时间,北边又发生了战事。 从前镇守武州的时候,她只知晓有战必应,因为那时关于军饷、后备粮草、朝局的所有事情都不需要她担心,只要她将需要的粮草报到长安,荀远泽一定会在长安为她兜底。 但现在不同了,她不仅要抵抗外敌入侵,还要平衡好长安的一切。 以至于她深吸了一口气,才敢拆开那封军报。 她越看那封军报,面色越沉,眉心紧蹙。 戚照砚在旁边看见她的神色,便问具体情况。 荀远微合上军报,攥紧了拳,看向戚照砚:“海东青率部越过了大马群山,已经跨过独石口,正在顺着白河河谷一路南下,已经在儒州城外一百里安营扎寨,来势汹汹。” 她和戚照砚陈述完这件事后,便转头看向春和:“去传褚兆兴、李衡,还有剩下的豹骑卫、骁骑卫、佽飞卫等卫府的主将,速至廷英殿” 战事当即,春和自然不敢有半点耽搁,应下后,便匆匆离开了。 戚照砚也知晓现下商讨军国大事,他身为御史中丞并不适合留在廷英殿,只好先用眼神宽慰了一番荀远微,而后便行了个礼告退了。 不过多久,荀远微传召的将领便都到了廷英殿。 殿中侍奉的内侍此时早已将一架屏风式的地图搬到了殿上,荀远微也没有高座,走下台阶,未曾让这些将领多礼,便和他们简要说了战报中的重要内容。 李衡闻讯后,不禁道:“这海东青真是狼子野心,今年春天顺着瀑河、顺着卢龙道南下,兵临松亭关,被末将抄了侧翼断了后面的边防后仓皇后撤,过了半年,竟然又将目光对准了居庸关和儒州。” 旁边另一个身形魁梧一些的将领高拓看了李衡一眼,补充了他方才的话:“海东青年初的时候的确是被正钧你击退了不假,但他带着残部退回坝上草原后,在夏天的时候灭了好几个小部落,伏弗郁部本就占据着燕山背后的大片草原,培育出的矮种马不但行军速度极快,比起高头大马又更为灵活,加上他有从定州各个铁矿走私出去的更为精密的铁器,原本草原上的那些小部落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话音一落,也有人顺着他的话继续道:“这话不假,海东青回了坝上草原,吞并了几个小族后,不但占据了他们本来的人口、牲畜和草地,还直接将燕山东段的西拉木伦河收入囊中。在水源稀缺的草原上,几乎是谁掌握了河水便掌握了主导权,他年纪轻轻便骁勇善战,其他部族自忖不敌,便只好对他称臣,据臣所知,海东青整整一年都在征战中,甚至在今年夏天的时候,还向东侵袭了阴山背后的靺鞨曾经的霸主,悉万丹部,又从悉万丹部手中夺取了他父亲离世后被悉万丹部讨去的土地。” 褚兆兴沉吟了声,说:“长此下去,并不是办法,如若任由海东青这么在草原上扩张下去,迟早有一日,大燕会失去缓和的过渡带,到时候燕山和阴山,便都成了腹背受敌之势。” 高拓否了他的话:“悉万丹虽然近几年有衰落的趋势,但毕竟在草原上称霸了那么久,这么多年积攒下的本钱,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消耗的光的。” 褚兆兴摇了摇头:“我提悉万丹部是因为他们的动向在此次战役中甚是重要,以大燕如今的兵力和国库的可支撑程度,最多只能将兵防重点放在燕山段上,若是悉万丹趁着我朝内忧外患之机,也直接袭击阴山,失了阴山,则河套失之,则长安危。” 荀远微听着他们的话,用指尖点了点地图上的某处,正是大马群山的中段,于大燕而言,是燕山和太行山的交界点,对草原上的靺鞨人来讲,则是悉万丹部和伏弗郁部的交界点。 “如诸位所言,其实如今的形势,于我们而言,倒是个不错的机会。今年夏天海东青才侵扰了悉万丹部的东边,此时恰恰是我们和海东青谁先争取到悉万丹部的支持,获得这个缓冲带,谁便多了一筹胜算。如今是海东青先南下白河和我们开战,如若我们能先他一步,便可扳回一局。” 周遭的将领环视一圈后,深以为然。 高拓道:“只是如今这样紧要的关头,出使悉万丹部的人选便成了重中之重。” 其实甫一提起这个决策,荀远微心中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六年前出使过悉万丹部的戚照砚,也正是那次出使,双方约定了边界线、订立了榷场的盟约,承诺榷场存在期间两邦互不侵扰。 但此时荀远微不免有了些私心。 当年悉万丹部和大燕之间尚且没有战事,荀远泽提到出使的人,朝中诸臣都面面相觑,最终荀远泽才选了年纪轻轻的戚照砚,如今边关形式瞬息万变,且靺鞨这样的游牧民族,对于和中原王朝之间的盟约向来不是特别重视,戚照砚此时前去,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故而荀远微低眉思索了一番,只说:“关于出使的人选怎么定、辎重和后防以及各卫留守与出征的具体事宜,等到明日朝上详细再议。” 简要交代完后面的事情后,荀远微去了趟蓬莱殿。 萧琬琰此时手边正放着算盘,一手拨弄着算盘,一手托着账册,看见荀远微来,倒是有些意外。 边关急报传到廷英殿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萧琬琰自然是不知晓的。 看见她来,萧琬琰将手中的账本放下,又吩咐她身边的女官:“去将我那会儿让你备下来的酥酪端上来。” 等到女官下去,萧琬琰这才看向荀远微:“和我说说,碰见什么烦心事了?” 荀远微便和萧琬琰说了边关急报的事情,以及她和诸位将领初步商讨后的决策。 萧琬琰看着她眼底的神色,以及紧紧揪着的袖口,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你是想亲征?” 荀远微对于萧琬琰能猜出她心事这件事一向不惊讶,听着她这样说,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但是如今朝中局势尚且不稳,我一时有些拿不准。” 这时元尚宫正好将冰酥酪端到荀远微面前的小案上,又端着托盘知趣地退了下去。 萧琬琰用袖子掩着唇低声咳嗽了两下,又饮了口茶将自己面上的不适遮掩下去,她看向荀远微,眸光温和:“其实在你来蓬莱殿问我的时候,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你询问我的意思只是想再坚定一番自己的心中所想。” 荀远微愣了下,又轻轻点头。 萧琬琰借着宽大袖子的遮掩,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又问荀远微:“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呢?” 荀远微此时所有的心思都在战事上,也没有留意到萧琬琰面色上的不对劲,抿了抿唇,道:“像嫂嫂从前和我说的那样,我如今要在意的是大燕的天下万民,我想,天下百姓并不需要嗜杀的君主,但他们同样不需要会对嗜杀者退让的君主。” 萧琬琰弯了弯唇:“所以你只管放手去做,长安有我在,你要记得,即使你哥哥不在了,我也会为你撑腰。” 荀远微闻言,一时不由得泪目,在无人看到的广袖底下,她紧紧地攥着拳,想着此次一定要大胜而归。 她看向萧琬琰,此时微青的光影正洒落在萧琬琰的周身看,在她的周遭笼罩出一片模糊的轮廓来,叫人看着一时生出了许多的不真切感。 她想起萧琬琰说自己没来颍川前,因为身体缘故,曾经在兰陵那边的一处佛寺中静养过一段时间,所以她有一个小字,便唤作“小观音”,只是后来便没再延用罢了。 荀远泽登基以后,也在她的蓬莱殿中特意开了一方壁龛,放着许多珍贵的佛像,那处壁龛酒杯在她的右侧的墙上,但荀远微看向此时的荀远微,却觉得,她静静地垂目坐在那处,才像是一尊真正的菩萨一样。 荀远微动了动唇,才看向萧琬琰,说出一句:“有嫂嫂这句话在,就够了。” 她在萧琬琰的殿中用完那碗冰酥酪后,萧琬琰知晓她或许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便也没有多留她。 直到荀远微走了后,元尚宫才看向萧琬琰,语气颇是担忧:“娘娘,您的身子明明已经很不好了,自从今年年初春狩从猎场回来后的那场大病,便是日日靠汤药将养着,如今长公主殿下就这么一走,陛下又尚且年少,所有的事情岂不是都压在了您的身上?” 萧琬琰一边咳嗽一边摇头:“我病重的事情,不要让远微知晓。她心性丹纯,先帝走后便被迫和那些群臣周旋,已经很不容易了,如今她出征大战在即,若是让她知晓我病重,她必然放心不下让我和祯儿留在长安,届时贻误了战机便不好了。” 元尚宫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萧琬琰抬手阻挡了:“我的身体我清楚,太医不也说了,还有一年半载的时间,撑到她回京,应该不是问题。” 荀远微回了廷英殿后,便开始着手安排她走后的事宜,包括带谁走,让谁留守,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事情分别都要交给谁,到时候要如何和萧琬琰交接。 等忙完这些,恍然不觉,已经到了后半夜了。 春和劝她歇息歇息,她却只是猛地灌了自己一杯酽茶,又端着烛台走到被架起来的地图边,细细地看着阴山和燕山以及燕云十六州的关隘。 就这么一直到了上朝的时间。 等到朝上的时候,议论的事情也都是大战。 因着荀远微已经在第一时间召见了比较要紧的几个府卫的主将,且关于要战要和的问题已经商议妥当,并且已经决定了亲征,故而也没有多少人阻拦。 虽然她现在掌握大燕的国政,但在所有人看来,她毕竟不是天子,所以并未出现群臣极力劝阻御驾亲征的事情。 只是在谈到前往悉万丹部出使商讨共同击退伏弗郁部海东青的人选时,众人面面相觑,似乎都在想这件事的可行性。 这样的形势,和六年前那次的出使,何其相似。 荀远微在说到这件事的时候,目光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往坐在中排的戚照砚身上瞄。 她一点也不希望戚照砚请缨。 这个时候,她也存了些私心,她希望戚照砚可以留在京城,做她在京城的眼睛。 但偏偏最不希望什么发生,便会发生什么。 殿中鸦雀无声后,戚照砚果断地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身来,在殿中朝着荀远微跪下,持着自己手中的玉笏:“臣曾在长治元年的时候出使过悉万丹部,商讨双边开设榷场的事情,对于悉万丹部的情况也较为了解,故而臣恳请殿下允许臣出使。” 荀远微的目光先是落在他的身上,再慢慢上移,看到他的面容,与他四目相对。 她在这一瞬抓紧了自己手边的扶手,她并不想同意,所以只是等着其他臣子说话。 戚照砚留意到了两人交汇的目光,以很微小的动作朝荀远微摇了摇头,复又深深一拜:“请殿下允准臣之所求。” 他说完这句后,直起身来,腰背挺得很直,他的声音回荡在太极宫中,仿佛支撑着这座恢弘殿宇的每一根廊柱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她似乎又隔着眼前这个更为从容的戚照砚看到了数年前,还未经历过变故的,那个一片赤胆忠心、少年意气的戚照砚。 荀远微知晓,这里时群臣毕至的太极宫,不是廷英殿,更不是公主府,无论私下里如何,在这里,他们只能是臣子,在戚照砚再三的合理的请求下,她若是不答应,便难免惹人闲话,更何况满朝也没有第二个人肯领取=这份差事。 于是她深吸了口气:“准。” 话音一落,她遥遥地看见戚照砚朝着自己笑了下,而后再次朝着自己稽首谢恩。 朝会后,荀远微让人将戚照砚传到廷英殿。 这次两人之间没有那些所谓的君臣礼节,她主动走向戚照砚,两人立在殿中,荀远微看着他,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你去靺鞨?” 戚照砚点头:“臣知晓殿下舍不得。” “那你还……” 戚照砚却只是朝着荀远微拱了拱手:“世人或许早已不记得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是殿下曾于寂夜中为臣掌灯。” 荀远微却不想听这些:“你知道的,此次的凶险程度,比起你六年前出使靺鞨那次多多了,因为我们也不清楚,悉万丹部的可汗如今是怎么想的,说句百死一生也不为过。” 戚照砚朝前走了两步,将自己的玉笏插到腰间,伸出手向上拖着荀远微的双手,目光沉静:“功名半纸,风雪千山,臣早已不是那个戚氏公子,只是戚照砚,只属于殿下的戚观文,所以殿下无需自责,这是臣自己选的路。” 荀远微抿了抿唇,她再挣扎也无用,因为在太极宫的时候,当着满朝臣子的面,她金口玉言已经允准了戚照砚的请求,根本没有反悔的余地。 “请殿下相信臣。” 她强忍着才逼回自己在眸眶中打转的泪珠。 良久,她才缓缓抬起眼,看向戚照砚:“好,我信你。” 亲征的事情没有多久便推进了下去,荀远微留给了他们最多十日的时间准备粮草辎重,毕竟战况紧急,朝中一切的事情都务必向战事让步。 临出发前一天,荀远微和沈知渺交接一些事情,并叮嘱自己不在长安,一切以萧琬琰的意思为准。 沈知渺被荀远微握着手,眼中情绪复杂。 正说着,春和说李衡来了。 李衡进门第一件事也不是和荀远微请安,而是先看向了沈知渺。 荀远微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李衡定了定神,撩起袍子朝着荀远微跪下:“若末将此次在战争中立了功,想和殿下讨要一门婚事。” 沈知渺的肩膀跟着一僵。 其实这件事李衡之前和她说过,但真正于荀远微面前提出来,她还是有些紧张。 荀远微根本不需要猜,看了一眼自己手边的沈知渺:“是想和我求娶知渺吗?” 李衡毫不犹豫地抬头看向她,“是,请殿下恩准。” 李衡难得在自己面前这么严肃认真。 荀远微笑了声,又看向沈知渺:“你可乐意?” 沈知渺低垂下眉目,轻轻点了点头。 出征前的一晚,没有生离死别,只有烛火温软。 虽然定了戚照砚前去悉万丹部出使,但荀远微本来的打算也是出潼关后,沿着蒲州、晋州、忻州、朔州一路一直到蔚州,而后戚照砚从蔚州出关,荀远微则绕道往武州,坐镇指挥。 到达蔚州的那日,边关的草木已经开始稀疏凋零。 荀远微特意下了马,在蔚州城外送别戚照砚。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戚照砚看向她,弯了弯唇:“如若臣此次没有回来,殿下便找个驸马吧。” 荀远微却握紧他的手,“不许乱说,会回来的。” 戚照砚用气音笑了声,往前靠了靠,将荀远微虚虚一揽,但只有短短一瞬,甚至两人都没有接触到。 “臣听殿下的话。” 第78章 越关山 “只是照砚已然有心中的妻子了…… 说罢, 荀远微翻身上马,她看着戚照砚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匿在茫茫大漠中。 此时已经到了九月初,蔚州城外已经是一片荒芜, 放眼尽是衰草枯杨,再往北看去, 便是席卷而起的黄沙。 荀远微不禁暗暗猜想:或许此时的悉万丹部的王帐已经下了第一场雪了吧。 纵使她在望向戚照砚的背影时, 心头尽是浓浓的不舍, 但她更清楚,她一转身,同样是那个要主持大局的文穆长公主。 大军也只是在蔚州短暂停留以作歇息, 荀远微在城外送别戚照砚后,回到城中后, 大军皆已休憩完毕,只等她下令出发。 蔚州离武州并不远, 到达武州的时候是当日的黄昏。 甫一到武州, 荀远微便见了她留在武州的旧部, 问及这段时间的具体战况。 现在守着武州城的是谢定澜最为信任的一个副将安平虏。他跟在荀远微以及她从长安带来的一些比较重要的,可以信赖的将领的身后进了商讨军事的屋中。 待所有人都按照军衔在沙盘周遭站定后,安平虏才开口说起这些天的形势:“儒州的军报当时一份传到长安,另一份更快地抵达了武州,事发紧急,离儒州那边发现海东青跨过独石口到沿着白河河谷南下, 时间实在是太短,谢将军担心儒州有失, 便嘱咐末将留守武州城,不要轻举妄动,自己率一万五千人绕居庸关奔赴儒州。” 安平虏说着指着面前的沙盘:“海东青实在来势凶猛, 日夜不休地攻了儒州城三日,但好在殿下当时让人加固过儒州城墙以及瓮城的防备,使得儒州城固若金汤,海东青能暂且安歇一段时日,但根据谢将军今早的军报,儒州城的军备并没有多少,如今也是勉力支撑,海东青这些日子屯兵在白河河谷,看起来像是按兵不动,却也搞不清楚他在谋划什么,他如今占据白河的上游,若是他再次进攻,儒州城怕是危在旦夕。” 荀远微听完面色凝重,双手撑在面前的案上,面色凝重地盯着眼前的沙盘,思索着可以利用的地形走势。 过了会儿,她轻轻扣了扣桌案,抬眼看向李衡:“正钧,你曾多次与海东青正面交战,你有何看法?” 李衡目光锐利:“海东青的用兵,堪堪可以用一个‘诡’字来形容,他足够果断,但也不失稳重,也就致使他的疑心很重,我们倒是可以利用这点,围魏救赵。” 他说着指了指沙盘上的一处,道:“白河斜穿了军都山山区,深切峡谷,曲流发育,也就使得此处成了海东青屯粮的不二之选,如平虏所言,海东青暂时占据了白河河谷,确实我军属于守势,但若是我军不南向居庸关,而是向北绕后切佛爷岭,釜底抽薪,从卯山南下,直接取海东青的屯粮之地,他必然会率军回援。海东青本就远道而来,此处河谷于他而言,不仅是屯粮之地,更是他若想退兵的缓冲地带,他不会不考虑回防,此时,无论是他本人亲自回援,还是派人回援,主动权便都掌握在了我军手中。” 高拓闻之缓缓摇头:“此计过于冒险,若是海东青沿着燕羽山和风蛇梁曲线回援陇谷呢?”他说着指出了路线。 荀远微勾了勾唇,她早年间和李衡相互配合打了不少仗,两人用兵路子相似,李衡才一说,她便明白了他的整体思路。 于是她指着地图的左上角:“假使海东青从军都山南支的燕羽山绕道,便有两条路可以走。一种是循来路白河支流河谷地而过,可根据这几日晚上的天象,恐有大风暴雨,极有滑坡的危险,依照海东青的性子绝不会冒此大险。而此处地势险要,高山夹谷,形如口袋,若是海东青沿此路撤退,我们便可于岭上布下精兵,在两头之处伏下重兵,本质上和正钧的思路并无大差。” 荀远微此话一处,众将商议一番,皆认为此计可行。 荀远微遂道:“既如此,大体作战计划便确定好了,正钧与海东青交战多次,深谙海东青的的用兵之道,偷袭海东青的屯粮之地的任务我便全权交给你了,至于精骑何时进攻,岭上何时放箭,步兵何时追击,皆看你的的运筹了。” 李衡做了个军礼,领命。 荀远微又看向褚兆兴:“你和高拓素来用兵稳重,适合守城,我便将防守居庸关的任务悉数交给你了,”她说完将目光转向高拓:“你便与安平虏配合,守好武州城。” 两人齐声称“是。” 而后荀远微又安排了几个州附近的关隘的防守,以及策应的安排。 至于在燕羽山拦截的任务她放给了自己。 但在荀远微这边在运筹安排的时候,由谢定澜镇守的儒州城却不得不面对海东青突如其来的一次袭击。 是破晓时分,星子业已西沉变得模糊,东边的天缘上已然镶上了一道白光,塞上燕脂凝夜紫,谢定澜看着不断通过云梯爬上来的靺鞨军,唇紧紧的抿着,只是面上已略显无奈疲惫。 “将军,敌军来势凶猛,我军本就猝不及防,虽然料到海东青的出兵从来不循常理,但万万没想到他昨日才来攻城,今早便又剑走偏锋,兵出险招!”儒州城本来的守将重重的在城墙上落下一拳,咬牙道。 谢定澜沉着脸,眸光不曾偏转,道:“不论如何,儒州城必须稳住,箭用完了,石头投完了,就用砖块瓦砾,实在不行了,就以肉相搏,还有,我让你带人将城中百姓护送南撤,可办好了?” 守将刚欲说话,便有斥候前来报急:“将军,将军!要不,咱们先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谢定澜只觉得脑门突的一跳,少有无措,又坚定了面容,道:“今日谁都不许退,敢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守将窥了一眼谢定澜,提议道:“谢将军,如今看来海东青的主力都在儒州城下,不如我们尝试点燃烽火,和就近的居庸关求援,如今距离最近的就是居庸关了。” 谢定澜抿了抿唇:“居庸关也同样险要,若是儒州城破了,居庸关便是最后一道要紧的防线,绝不能冒此险。” 还有一层缘故,她知晓居庸关如今的守将是褚兆兴,她并不想让褚兆兴看见她这么狼狈的模样。 话音刚落,便又有靺鞨士兵顺着云梯攀爬上了城墙。谢定澜就近从一个靺鞨士兵的身体上抽出一支箭,朝那个靺鞨士兵的眼睛刺去。 那人刹时被疼痛所刺激,立即捂住自己的眼睛,朝城墙下倒去。 这时又有人前来通报:“谢将军,城门那处快要守不住了!” 谢定澜咬牙:“死守。” 于此同时的居庸关。 朝晖给穹顶上的浓云镶上了金边,战火已从儒州燃到了这荒僻的居庸关,将满山的枫树给染成了血红色,瑟瑟谷中风携来腥膻味。天际划过一只断雁,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褚兆兴握着自己的佩剑,看向一边匆匆而来的斥候,语气难得不如往日沉稳镇定:“儒州城外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其实据守居庸关的要求是他在大军还未到达武州的时候,便和荀远微提出的。 他知晓依照谢定澜的心性,一定会亲自驰援儒州,而离儒州最近、最方便援助儒州的便是居庸关,这个要求,是他出于私心。 荀远微当时也答应他了。 斥候摇了摇头,只吐露出四个字:“情势危急。” 褚兆兴心底一沉,很快和自己身边的副将叮嘱好守卫居庸关的事情,打算自己率兵前去援助谢定澜。 居庸关离儒州城虽然不远,但离清点大军到大军开拔往儒州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战场上的情形向来瞬息万变,短短这段时间,靺鞨人已经攻陷了儒州城门,直逼瓮城。 谢定澜闻讯,匆匆走下城墙,顾不得身边人的劝谏,打算正面和海东青交战。 谢定澜跨坐在马上,试图刺中海东青的马背,以取得居高临下之势。只是海东青的实力并不容小觑,不等谢定澜挥剑,海东青便早已转弯与谢定澜对峙。 海东青善用长矛,见谢定澜如此,遂舞起长矛朝谢定澜刺来,谢定澜遂俯身趴在马背上,从马背上悬着的箭壶里抽出一支箭便朝海东青胸部飞了出去。只是海东青身子微侧便躲开了谢定澜。 “这位将军若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用这些阴招,便别怨我不留你个全尸了!”谢定澜方才一举,在海东青看来是真真切切的羞辱,他遂夹紧了马,朝谢定澜的腿部而来,却在接近谢定澜的一瞬转向谢定澜的心口,谢定澜猝不及防,心一横遂将手中的剑飞向海东青的胸腹,已然是做好与其玉石俱焚的准备,值此关头,却有一人横刀拦下了海东青的长矛,而谢定澜的剑自是没有刺中海东青。 “是你!”谢定澜瞧清那人面目后,如是说道。 褚兆兴弯腰从地上捡起了谢定澜方才投出去的剑,一壁朝她掷来,一壁道:“定澜,接着!” * 戚照砚出了蔚州城后一路向北而去,他不是第一次出使靺鞨悉万丹部,也未曾在风沙中迷失方向,他知晓边关战事紧急,也不敢有太多的耽搁,并未花太长时间,便抵达了悉万丹部的王帐。 悉万丹部的可汗宜勒图听完他的言辞,捋着胡须眯了眯眼:“戚中丞还和当年一样能言善辩,只是比起当年,多了些沉稳,”他说着话锋一转:“不知戚中丞可有妻子?我有个女儿……” 不等他话说完,戚照砚先道:“多谢可汗美意,只是照砚已然有心中的妻子了。” 宜勒图反问道:“心中的妻子?倒还真是个新颖的表达。” 戚照砚弯了弯眼睛,眸中的锐气消散了几分:“我答应过她,若我此次可以平安回来,便请她接纳我。” 宜勒图不禁有些好奇:“本汗记得六年前,我为你说媒的时候,你说你已经断绝俗世的男欢女爱,此生绝不婚娶,怎么六年过去,倒是改了主意?到底是怎样的女娘,能这般有幸,成为你戚照砚的心上人?” 戚照砚看向宜勒图,平声道:“若是能被她所接纳,才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他缓缓从宜勒图身上收回目光:“她于我而言,是我独一无二的塔娜。” 塔娜,是靺鞨语中的珍宝之意。 第79章 朝天阙 彻底将荀远微揽入他的怀中。【…… 宜勒图本也只是玩笑提议, 如若能将自己的若干女儿之一嫁给戚照砚,对于悉万丹部获取大燕朝中的动向便方便了许多。他知道从大燕的北部往都城长安绝对不止蔚州、忻州、晋州这一条路,只是关于双方贸易互通上, 大燕却只让他们知晓这一条路,显然还是对他们有很强的防备之心。 毕竟这半年, 关于戚照砚已经在大燕成为那位摄政长公主的座上宾事情在悉万丹部并不算是秘密, 若是这位文穆长公主继续摄政, 那用不了多久,他便会成为大燕的宰相。 如今看来,他虽然不愿意, 其实对于悉万丹部的影响也并不大,但他却不得不考量一下, 戚照砚提出的,让他悉万丹部出兵抄了海东青的后路这个要求。 于是他再度将话题牵回到正在商议的事情中, 就好像方才的事情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一样。 宜勒图用那双如鹰隼一样的眼睛睨着戚照砚:“虽然戚中丞给出的理由很充分, 只是在你来之前, 海东青已经派了使节前来请我作壁上观。” 言外之意,便是你给出的条件还不够打动人。 戚照砚不是第一次和宜勒图打交道,自然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试探之意,所以他也毫不示弱地回看向宜勒图,想要辨别宜勒图方才那句话的真伪。 “那我总得知晓,海东青到底和您提出了怎样的条件?” 他不想错过宜勒图眸中任何一道闪烁而过的光。 宜勒图面不改色:“海东青答应将今年夏天侵占我的大马群山以西的土地尽数归还于我, 并答应此后三年,给我牛羊。” 戚照砚扬了扬眉, 语气中不免带上了挑衅之意:“仅仅是这样么?” 宜勒图哼笑了声:“牛羊和土地,对于草原上的任何一个部落来讲,都很难不让人心动。” 戚照砚用指节有规律的敲击着自己面前盛着奶茶的碗:“几年不见, 可汗果然是老了,没有了当年了雄姿野心。” 宜勒图眯了眯眼睛,并不作答。 这样的激将法,对他来讲,没有用。 戚照砚缓缓勾了勾唇:“阴山东部的大马群山,是悉万丹部的崛起之地,只是后来因为草地荒废,你们的先祖才向西迁徙至此,但世世代代也属于你们悉万丹部的领土,今年夏天海东青掠夺走本就属于你们的土地,如今仅仅是归还本该属于你们的土地,便能换得你们按兵不动么?” “你也说了,正因为那是我们的祖居之地,既然海东青答应将那片土地还给我们,我不废一兵一卒便可拿回我想要的土地,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宜勒图的态度依旧从容不迫。 “只是可汗你真以为,以海东青的狼子野心,会履约在战争后将土地归还给你们么?”戚照砚顿了顿,继续说:“此次他率兵南下侵略大燕,走的便是大马群山南部的白河河谷,短短数日,便逼近军都山,占据了大马群山,南下侵袭大燕,对他而言,是那样的轻松,换做是你,你会主动放弃这么好的位置,转而继续回到燕山以东,冒着大雨的打算,再退回燕山东部么?” 此话一出,宜勒图不免陷入沉思。 他不得不承认,戚照砚说的有道理。 戚照砚言语犀利,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可以击溃宜勒图心理防线的机会:“海东青之所以会暂时在和我军的交战中占据优势,也不过是因为他在这场战争中占据了先机,但他久攻儒州城不下,以他的粮草,根本不足以和我大燕拖延太久,而我们的长公主殿下亲征以鼓舞士气,大燕今年更是大丰之年,这场战争,持续不了多久,一定会以大燕胜利告终,届时海东青仓皇退军,又没有足够的可以支撑他过冬的物资,以他的作风,不来掠夺悉万丹部的牛羊便不错了,更不要提馈赠给你们牛羊了。” 宜勒图蹙了蹙眉。 “那如若我同意你们那位长公主的要求,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戚照砚平声道:“支撑你们过冬的粮食、大马群山以北大片草场和土地,以及俘获的伏弗郁部的牛羊。” 宜勒图不得不承认,戚照砚给出的条件,确实足够诱人。 因为海东青根本没有遣使前来,他先前那样说,也只是不想被大燕空手套白狼。 戚照砚以为他还在犹豫,便佯装出一副不耐心的样子:“忘了和可汗说,我们殿下不止派出了我一个使节,同样派遣了其他使节往你们靺鞨的其他部落,当然也包括伏弗郁部,若是那边的使节先我们一步,恐怕我方才应允给可汗的东西便会落入别人之手。” 这次宜勒图果然没有再犹豫:“戚中丞远道而来,我总得尽一些地主之谊,还请戚中丞暂且在我们悉万丹部休整,我让人准备酒和祭坛,稍后我们歃血为盟,我自会派兵遣将,随你去抄了海东青的后路。” “好!”戚照砚见他已经答应,便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将其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儒州战场。 谢定澜抬手接过褚兆兴朝自己抛过来的剑,紧紧握在手中后,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面前的海东青刺去。 但海东青胯|下的是靺鞨特有的矮种马,比起谢定澜身下的高马要灵活,故而他只是朝后仰身,便让谢定澜破空而来的剑斩断了自己头顶的空气。 而后他再度起身,猛地一扯马脖颈上的辔绳,而后匆匆调转马头。 海东青从未料想到在没有见到儒州城上燃起求援的烽烟的情况下,竟然会有援军这么快的赶到。 此时的靺鞨军已经是面临腹背受敌之势,于他而言,死战根本不是办法。恰恰在这个时候,他身边的亲信匆匆赶到他身侧:“可汗,不好了,我们的屯粮之地被偷袭了!” 海东青压低了声音:“撤军。” 谢定澜虽然没有听清楚他们之间交谈了些什么,但她还想给海东青最后一击,一时却忘记给自己的背后设防。 她背后正有个靺鞨士兵骑着矮种马,如离线之箭一样朝她飞过来,想从背后偷袭她。 褚兆兴很快留意到了这点,千钧一发之间,他的下意识反应并不是用兵器去抵挡那个士兵,而是迅速从自己的马上跃起,而后跨坐到谢定澜的马上,又以很快的速度,朝前握住谢定澜马上的缰绳,驱使着马朝一边闪躲。 但还是有些躲避不及,那把弯刀刺中了褚兆兴的后肩。 这时,谢定澜也意识到方才的情况有多么危急,于是她放下了对付海东青的想法,将手中的剑对准刚刚从他们的右后方飞掠而过的靺鞨士兵。 随着那个士兵的倒地,褚兆兴也因为疼痛,身体前倾,下巴正好搁在了谢定澜的肩膀上。 即使他方才已经在极速调转马头了,但那把靺鞨士兵手中的弯刀如今确实实打实地插在他后肩上的。 海东青也借着这个空挡,在他的部下的掩护下成功突围。 褚兆兴的缘故,让儒州战场上的形势瞬间攻守易势。原本的儒州守军因为援军的到来,瞬间军心大振,随之便是大燕的士兵占据主导地位,靺鞨军只得跟着他们的可汗海东青后撤。 谢定澜策马往城中而去,时不时回头关照一番褚兆兴的情况。 终于到了暂时用来指挥儒州作战的地方——儒州司马府。 褚兆兴伏在她的身后,叫她下马的时候废了一番功夫。 她本想招呼人与她一同将褚兆兴送入司马府中,但褚兆兴下马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紧紧地将她拥入自己怀中。 谢定澜有一瞬的怔忡。 但她又顾念着褚兆兴身上的伤,一时并不敢直接将他推开。 而后她听见褚兆兴在她耳边,以很微弱的声音说:“你没事,就太好了。” 萦绕在她鼻底的血腥气,身上压着的力量,以及一转眼便能看到的褚兆兴身上的那把弯刀都在催促她此时做出决定来。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发觉自己此刻竟然十分贪恋褚兆兴的这个怀抱。 分明两人在六年前便已经和离,分明这六年他从未给自己写过一封信,虽然两人身上都穿着厚重的盔甲。 但谢定澜还是有些热烈盈眶。 其实两人并没有相拥很长的时间,但谢定澜却觉得像是过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像是要弥补上他们分离六年的之间所有的温存一样。 很快司马府的小吏士兵便到了两人跟前,问谢定澜需不需要帮助。 褚兆兴却在谢定澜松开他要说话的前一瞬启口:“不必,我自己能走。” 而后他果然紧紧攥着拳朝司马府里走去。 谢定澜不禁有些错愕,那是谁方才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趴在自己肩上? 但她也没心情和一个重伤的人上计较,只是嘱咐他们速速去请军医。 在距离儒州城不远的燕羽山上,荀远微正率兵伏在海东青如若从这条路撤军的必经之路的山上。 在此之前,荀远微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李衡在山的另一头发射出的鸣镝。 那意味着李衡已经率兵成功拿下了海东青的屯粮之地。 荀远微紧紧地盯着海东青的来路,又朝自己带来的副将吩咐:“等我命令。” 副将颔首应声。 这个视角,可以清晰的看见随着靺鞨军不断靠近进入视野的旌旗。 海东青带着其残部到了眼前的三岔路口,侧首询问归来的斥候,斥候回道:“右侧直出是我军的屯粮之地,现下已然被燕军所占,走卯山和走燕羽山都能回到屯粮之地,其中燕羽山稍深入有一处水源,且道路中间地势稍稍平坦。” 海东青目光朝卯山望去,此时天空响起一道闷雷,他细思一番,将鞭子指向燕羽山的位置。众将士会意,遂朝左侧去。 随着愈来愈多的靺鞨军进入燕羽山底的峡谷,荀远微握剑的力道也大了几分,她紧盯着海东青,又不敢有任何响动,生怕打草惊蛇,因为这一策过于铤而走险。 海东青更是丝毫不敢大意,一路都在环视两侧峡谷,又屡次嘱咐身旁将士:“此地地势险要,若是燕军设伏,我们更要提早预知。” 其身侧副将犹豫再三方道:“可汗不觉得我们此次逃脱的过于轻松了吗?” 海东青眉心一蹙。 他的亲信的话提醒了他。 他不由得想起来从儒州城突围的时候比他设想的还要轻松,以当时的战局,他们分明是腹背受敌,哪里能轻松地逃出这许多人,只是他当时心中担心屯粮之地,故而没有多做思索。 如今细细想来,倒真有些可疑。 海东青如是想着,便伸手朝跟在自己身边的副将要来几支箭,而后从自己的背后取下大弓,又把箭支搭在弓弦上,对准最容易藏人的密林射了一支箭过去。 “咻”的一声,箭支穿过空气,直指荀远微率人藏匿的林子里。 他在试探,倘若林子里真得有人,那他这一箭下去,即使歪了不曾伤到人,也会引起恐慌来。 但不知海东青幸运还是不幸,他飞射出去的那支箭正好擦着荀远微的脖颈而过,并且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她身边的副将颇是担忧地转头看向她,却被她地眼神制止。 荀远微甚至没有抬手去试一下自己脖颈上的伤口的深浅长短。 海东青盯着那处林子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出些什么猫腻来,便和自己身后跟着的靺鞨士兵打了个手势,示意继续往前走。 荀远微便看着他们不断地往峡谷深处走。 她身边的副将屡屡将目光看向她,请示她的意思,荀远微皆表示按兵不动。一直到靺鞨兵的尾巴都进入了他们的提前布置好的视野范围内,她才抬起手,往下压了下手腕,示意可以发起进攻。 她的副将明白她的意思,转头看了一眼,所有人本已箭在弦上,只等待长公主殿下一声令下。 埋伏了这许久,终于等到了命令。 霎那间,万千如细雨一样的箭矢朝着林间飞出, 这处峡谷只有一面有树林遮挡,另一面则是光秃陡直的峭壁。 靺鞨兵才经历过一场大战,此时精神好不容易松懈一下,却遇上这样的伏击,瞬间便乱了套。 “撤!快撤!有埋伏!”海东青身边的副将一边朝身后的士兵大喊,一边掩护着海东青。 不过多久,尾部的士兵突然大喊:“不好了!峡谷的入口被堵死了!” 瞬间,靺鞨军心大乱。 海东青看了一眼峡谷的前面,又往后张望了一番,心下一横,命令道:“迅速往出冲!” 箭雨冲击下,靺鞨兵接二连三地重伤在地。 这个时候,峡谷出口方向的天空上又响起一支鸣镝。 荀远微认得方向,那并不是李衡设伏的方向,甚至也不是李衡投出的鸣镝,那是她当初在蔚州送别戚照砚时给他的鸣镝。 若是他能成功说服宜勒图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让宜勒图率兵抄了海东青的后路,戚照砚便于空中放出这枚鸣镝。 想到戚照砚,荀远微不由得轻轻弯了弯唇。 但她身边的副将却不知晓长公主殿下缘何这样,只以为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大捷,遂请示她的意思,要不要继续放箭。 荀远微的目光在一瞬间恢复冷静,她压了压手腕,又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必直接赶尽杀绝。” 副将并不理解她的意思:“殿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海东青毕竟是心腹大患。” 荀远微看向他,只说了一句:“因为他不仅仅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更是宜勒图的心腹大患。” 副将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下令给埋伏着的士兵。 因为戚照砚既然请来了宜勒图的援军,那么对于宜勒图来讲,她总要从海东青这里得到点什么;其二,海东青和宜勒图在北面的草原上,对她而言的地位是不相上下的,总要让两个都留着,才能在草原上形成制衡之势,一旦将其中一方彻底灭亡,那么就剩下大燕和存留下来的一方正面对抗,但以大燕如今的形势,根本不能支持长时间的战争。 海东青率残部从荀远微设伏的峡谷中逃出生天后,却又遇到了宜勒图派手底下的大将抄了他的后路。 而跟在悉万丹部大军跟前的戚照砚见着海东青已然逃出,便知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遂和宜勒图派来的大将告辞:“答应给你们的,绝不沾染分毫。” 说罢便骑着自己来时的马,朝着海东青残部的来路而去。 荀远微已经从密林中出来,就在戚照砚的必经之路上。 残阳胜血,马蹄声碎。 荀远微骑在照夜白上,目光死死锁住那远道而来的,渐渐清晰的身影。 那道身影在她眼底越来越清晰,她的心跳便越快。 “殿下。”戚照砚在她面前勒马停步,声音有些低沉,隐隐带着几分沙哑,只是这一句,便像是压抑了千言万语。 荀远微怔怔地望着他,眸中渐渐氤氲出一团朦胧的雾气,她垂了垂眼,强自压下,复抬头的时候,只是弯着眼睛:“特意在此处等你的。” 说罢,她翻身下马。 戚照砚也跟着将缰绳一松。 其实在看到荀远微的第一眼时,他最先留意到的并不是她的眉眼,而是她脖颈上那道小拇指长的血痕。 此刻,这片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戚照砚往她跟前走了两步,抬手轻轻碰了碰她早已结痂的伤痕,声音中是不可抑制的颤抖:“疼吗?” 从前的征战中,比这更严重的伤她不知受过多少,但她当时是一军主帅,也从未有人这样问过她疼不疼,戚照砚这句,像是触碰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使得她忽然鼻尖一酸。 她忽而偏头躲过戚照砚的触碰,只是抬起略微有些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戚照砚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忽然陷入一片空白,他的心在这一瞬忽然跳得很快,他试探着将荀远微轻轻拥入怀中,在察觉到她并未产生抗拒后,以指尖一点点地抚上她的后颈。 而后他手臂用力一收,彻底将荀远微揽入他的怀中,力道之大,像是下一秒便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中一般。 荀远微任凭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她要将戚照砚的心跳一点一点的听到,就好像可以听到他所有的心事一样。 这个拥抱并没有持续太久,但又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 戚照砚自始至终也只是将荀远微紧紧地环在自己地怀中,再也不敢有半点愉悦规矩地的表现。 等他松开荀远微的时候,世间万籁都在这一刻陷入了寂静。 两人深深地对视一眼。 山似君,君如玉,相看一笑温。 而后两人分别牵着各自的马,又隔着衣袖勾着彼此的指尖,往儒州城的方向而去。 儒州城之围经历了一个多月,总算解了,海东青退回了大马群山以西,宜勒图也缴获了不少伏弗郁部的物资,荀远微回武州后休息了几日,便清点士兵和粮草辎重,准备回京。 回京的前一晚,褚兆兴前来寻她,希望他可以与谢定澜共同为荀远微镇守武州,便让李衡回去接替他从前的位置。 荀远微同意了他的请求。 次日大军开拔的时候,褚兆兴与谢定澜并肩而立,两人又如从前一样挨在一起,虽然不如年少时那样的亲密无间,但荀远微看到了他们相交握的手,也看了自己身边的戚照砚一眼。 只是她和戚照砚尚且不能这样光明正大的在众人面前牵手。 回去的路上,行军速度并没有赶得很急,他们抵达长安的时候,是十二月初。 长安又落了一场大雪。 飞雪沾染上荀远微的发梢,凉风飘在她的鬓边。 戚照砚抬手轻轻拈去荀远微发丝上的细雪,眸底尽是温和的笑意。 荀远微却忽然歪头看向他,问道:“戚照砚,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同鬓雪?” 第80章 西风冷 【一更】“怎么了?这是在和我…… 戚照砚温温一笑, 拉过荀远微的手腕,将方才同店家要来的灌了热水的小手炉递到她的手中,又细心且体贴地为她将脖颈上围着的那条白色的、毛茸茸的围脖裹紧。 荀远微任由着他做完这些, 眸光仍然落在他身上。 戚照砚则以气音低笑了声,说:“只要殿下需要, 臣就一直在。” 门外的雪下的有些急, 院子里也落满了雪。 这个时节, 该进京准备明年春闱的士子早已进了长安城,这种在长安城外的小客栈中也没有多少人,一时竟然显得有些许冷清。 随着荀远微回京番上的大军已经驻扎在京畿各营了, 如今落脚在这座小小的客栈中也不过是戚照砚、李衡以及一些比较重要的将领。 李衡和高拓他们坐在一个桌子上,要了几斤酱牛肉和暖身子的酒。 高拓本想给李衡倒满他面前的酒杯, 却被李衡抬手挡掉了。 高拓一时不解。 李衡也难得正经:“我喝茶便是。我一会儿回京后还有很重要的人要见,很重要的事情去做。” 高拓看了他一眼, 又转头看向围在一起的其他将领, 故意取笑李衡:“瞧瞧, 这还没成婚呢,往后若是成了婚,我们怕是连人都叫不出来了!” 周遭的人也跟着笑闹,李衡也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弯了弯唇,执起自己手边放着的茶杯。 荀远微将目光从他们身上撤回来, 又看向戚照砚,眸中闪过一道狡黠, 又看向戚照砚:“你还记不记得,我去年冬天回京的时候,就是暂时在这间客栈里歇脚, 那时你就坐在那个角落里,即使我主动叫住了你,你对我仍然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 戚照砚循着她的指尖看过去,回头看着荀远微的时候,似乎是很认真地想了想,才说:“原来才过去了一年,臣还以为已经和殿下过去了大半辈子呢。” 荀远微本也只是和他开玩笑,虽没意想到他会这么说,却也继续顺着他的话说:“其实,若说是过去了半辈子,倒也说得通。” “哦?”戚照砚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荀远微接着道:“早在我们年少时,坊间不就流传着一句关于你我的传言么?” 她眉眼盈盈,是想让戚照砚说出来。 但戚照砚却垂了垂眼,故意装作没有听懂她的弦外之音一样,回了一句:“能与殿下从乱世双璧到盛世君臣,是照砚之幸。” 荀远微眉目间漾起一抹笑意,她对戚照砚方才这句话,未置可否,只是偏过头去,继续看着门外簌簌而落的细雪。 戚照砚也借着自己宽大的衣袖和荀远微身上的大氅,欲轻轻勾住她的指尖。 荀远微察觉到他的动作,想要收回手去,却被戚照砚先一步握住了手。 她回头瞪了戚照砚一眼。 那人非但不松开,还有些得寸进尺地将自己的五指扣进荀远微的指缝中,又牢牢地将她的手攥在自己手中。 没有半分想要松开的意思。 荀远微便也任由着他去了。 毕竟也只是暂时歇脚,高拓他们也没有喝太多的酒,实则是不敢让荀远微等他们太长时间,就着酒将桌子上那几盘酱牛肉吃完也都陆续起身,请示荀远微的意思。 而戚照砚早在他们从那边桌子上起身的时候,便已经面不改色地松了荀远微的手,以至于方才的这些温存,只有他们心照不宣。 荀远微清了清嗓子,看了身后的将领们一眼,说:“我瞧着雪也小一些了,这便回京吧。”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萧琬琰会带着荀祯在明德门外等着接她。 以至于她甫一看见萧琬琰的身影,便匆匆勒马朝萧琬琰跑过去,她身后跟着的若干将领自然也跟着下马跪在萧琬琰和荀祯面前,齐声道:“参见陛下、太后娘娘。” 荀祯已经颇有几分帝王的气概,从眉宇间也能依稀辨别出来几分荀远泽当年的影子,只是双颊上尚且带着浓浓的稚气。 他的声音脆生生的:“诸位北上平定战局辛苦了,平身吧,朕与母后已经吩咐人在大明宫麟德殿摆了宴席,为诸位庆功。” “谢陛下、娘娘、殿下厚恩。” 荀远微看向萧琬琰,语气颇是关切:“天气这般冷,嫂嫂无论在蓬莱殿还是在廷英殿便是,怎么还亲自跑到明德门前等着。” 萧琬琰摇了摇头,语调温和:“我冷也就冷这么一会儿,哪里有你们在边关和靺鞨人生死交战辛苦。” 她话音刚落,便留意到了荀远微围脖歪斜后露出来的脖颈上的那道伤痕,不免蹙了蹙眉:“怎么这般不小心?” 荀远微察觉出了她语调中的担忧,也感受到了她稍有些冰凉的指尖,并没有躲闪,只是笑着宽慰她:“战场上刀剑无眼的,不过是擦破了点皮,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嫂嫂不必担忧,”她说着抬手捉住萧琬琰的指尖,露出与从前一样的,带着些许天真气的笑:“外边天寒地冻的,我们早些回去吧,毕竟我还期待嫂嫂给了备了什么好吃的庆功呢。” 萧琬琰哂笑一声,以帕子掩着唇低咳了两声:“我不过是安排人手去做,大多是你留下来的知渺和我身边的元蔷两人在忙,她们才是真辛劳。” 荀远微转头,这才发现跟在萧琬琰身后的沈知渺。 只是此时她似乎有些走神,眸光远远地朝一边看去。 荀远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她的目光所至,是李衡的方向。 她不由得想起,那会儿在客栈短暂歇息的时候,李衡滴酒不沾,坚持以茶代酒,原来只是不想在这会儿见沈知渺的时候,身上沾染上酒气。 两人这方察觉到萧琬琰和荀远微投过来的目光,忙各自又将隐匿着的心事收了回去。 荀远微与萧琬琰相视一笑后,倒也未曾说什么。 李衡打了胜仗,甚至都没有等到庆功宴结束,便当着群臣诸将的面,和荀远微讨要封赏。 荀远微笑睨着他,道:“既然这是我出征前已经答应了你的事情,便绝不会食言。”她说着看了一眼萧琬琰和荀祯。 这件事早在荀远微去蓬莱殿将身上的骑射装束换下来的时候,便和萧琬琰提过了。 萧琬琰颔首示意自己知晓了。 荀远微这才看向自己身边侍奉着的春和:“宴席结束后便拟内诏,为李衡和沈知渺赐婚,婚期吉日测定之事交予钦天监去办。” 赐婚的旨意下去的第二天,李衡的父母永宁候夫妇便从陇西回来了。 李衡本是将荀远微请到自家在长安的宅子中请教她新房要如何布置,到时候举办婚宴的时候,庭院中要如何安排的事情,却没想到荀远微也将沈知渺带了来。 如今两人算是正儿八经有了婚约的人了,举手投足间却全然没有了从前的自然,反倒两人都有些拘谨。 荀远微笑了声:“你这三书六礼还没走呢,钦天监连吉日都没有占卜出来,你倒先着急准备婚宴和新房了。” 李衡挠了挠后颈,脸上的笑意却没有半分退却。 只是他脸上的笑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便被门口传来的一声怒喝声逼了回去。 “你这混小子,要成亲了,连你老子娘都瞒着!若非长公主殿下来信给我,你是不是要等到拜天地了,才能想起我和你娘来?” 说话的人正是李衡的父亲永宁候。 李衡下意识地想往荀远微身后躲,但在余光瞥见沈知渺的时候,还是逼着自己鼓起勇气直起身子朝永宁候夫妇走过去,恭恭敬敬地道了声:“阿耶,阿娘。” 他一边说一边将沈知渺护在自己身后,嘟囔了句:“我这不是怕您和阿娘不同意,又为难她么……” 永宁候夫人也是个直率的心性,停了李衡这句话,只是瞪了他一眼,“殿下都写信同我和你阿耶讲了,知渺精通文墨,又是殿下破格选中的女待诏,就你这从小不乐意读书的样子,才是高攀了人家。” 她说着绕过李衡,走到沈知渺身边,笑着夸赞道:“出落得这般水灵,我一见着就喜欢。” 沈知渺虽然有些紧张,但这一年跟在荀远微身边,不知见了多少大场面,此时也落落大方地和永宁候夫人行了个叉手礼:“多谢高娘子夸赞。” 她记得李衡和她提过自己和荀远微的关系,既然这位永宁候夫人算是长公主殿下的姨母,那想来,也和慈圣高皇后一个姓氏了。 这一声“高娘子”叫得永宁候夫人也是开心,她遂拉住沈知渺的手连连夸赞,又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来一只质地上等的羊脂玉的镯子,套在沈知渺手腕上。 沈知渺张了张唇,显然是有些意外。 高娘子却坚持为她戴上:“头一回见面,身上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便将这个送你当作见面礼了。” 沈知渺推辞不过,只是朝着高娘子道谢。 永宁候夫妇看着甚是喜欢沈知渺,留着她和荀远微用了晚膳,才肯让她俩回去。 没过几日,钦天监便将测算的日子拿给了荀远微,她又问了李衡和沈知渺的意思。 钦天监给了三个日子,一个是第二年的二月份,一个是六月份,还有个日子是来年的十月底。 李衡本想选离得最近的二月份的那个日子,却又担心太过仓促,怕沈知渺还没有准备好,但十月底的那个又太过久远,最终选择了六月份的日子。 如今诸事已定,本以为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过个年了,但偏偏天不随人愿。 京畿接连爆发出天花瘟疫,病情最开始是由京畿一些小县城的村子里爆发出来的,起初所有人都以为不过是冬季最普通不过的风寒,等到愈演愈烈的时候,众人才意识到这是一场流行性的瘟疫。 只是此时已经快要到年底了,正是吏部一年一度的政绩考评的日子,那些爆发了灾疫的县的县令、县城生怕此事影响到自己今岁的政绩考评,故而一直将事情压着,不肯上报。 正因如此,疫病并没有在小范围内得到很好的控制,很快便朝京城蔓延而去。 等到长安城内发现的时候,已经扩散地开了。= 荀远微立即在廷英殿召见了有司的官员,责令他们迅速将患病的人都隔离开来,又传了太医署的太医,让他们分工,轮流照看被隔离起来的病患。 等匆匆安排好前朝的事情,她揉了揉眉心,才想起内宫中的事情。 不知萧琬琰知不知晓此事,毕竟自从她去年回京后,她的萧琬琰很默契地分好了工,前朝统筹的事情鬼她管,而内宫中和关于官员内眷的事情,便全部交给萧琬琰管。 思及此,她让春和取了她的狐裘,传了步辇,往蓬莱殿的方向而去。 但才到蓬莱殿门口,她便被元尚宫拦在了门外。 “殿下恕罪,娘娘的口谕,不见任何人,这段时间也不许任何人进入蓬莱殿。” 荀远微不免抓紧了步辇上的扶手,心中也跟着一紧,虽然元尚宫这么说,但她还是从步辇上起身:“怎么了?可是嫂嫂出了什么事?” 元尚宫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决定告诉荀远微真相:“不是娘娘,是陛下。” 荀远微跟着瞳孔一颤。 元尚宫抿了抿唇:“陛下身边的梳头宫女是蓝田县人,前两个月家里传信来说是她阿娘病重去世了,她半夜偷偷烧纸钱,陛下发现后,可怜她一片孝心,给了她些银钱,允许她回乡奔丧,前段时间刚回宫的时候还好好的,连她自己也记不清自己是从那日开始头疼的,昨日傍晚的时候,陛下忽然发了高烧,太医来诊断后发现手臂上已经起了小疹子,这才断定是陛下已经染上了瘟疫,娘娘立即下令让全宫上下开始排查,只是那个时候殿下兴许已经出宫回府了,便不知晓此事。” 元尚宫说着长叹了声,复道:“娘娘昨日将陛下接到蓬莱殿后便不让人近身伺候了,就连奴婢也被拦着不让进去,只允许平日专门照看陛下的江太医隔着帘子诊断。” 荀远微知道萧琬琰平日里并不是杞人忧天的人,如今这样做,想必荀祯的情况真得万分紧急,但越是这样,她越不能作壁上观。 于是她一边朝蓬莱殿里走一边和元尚宫吩咐:“我进去看嫂嫂一眼,哪怕是隔着帘子。” 元尚宫是当年便跟着萧琬琰嫁到荀家的,荀远微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自然知晓荀远微的性子以及她和自家娘娘之间的情分,故而并未多家阻拦。 萧琬琰甫一听见推门而入的声音,便冷声道:“我不是说了不许任何人进来么?都出去!” 荀远微在屏风外面顿住了脚步,轻声道:“嫂嫂,是我。” 萧琬琰明显一怔,而后才换了语气:“远微,你还有国事在身,应该多多注意,不要多留了,小心也将病气过给你。” 荀远微声音哽咽:“嫂嫂,可你不能不将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啊。” 一道屏风之隔。 萧琬琰取下荀祯额头上的布巾,在手边的铜盆里淘洗了两下,又为荀祯换上了一条新的后才和荀远微说:“你知道的,祯儿是我当年拼了命生下来的,我和你哥哥就这么一个孩子,如今你哥哥已经走了,祯儿再交给谁我都是不放心的。” 荀远微在这一瞬泪目。 虽然她未曾婚嫁,没有子嗣,但她清楚地记得当年自己的父母去世的时候,去岁她回京没能见到兄长的最后一面时的悲痛。 萧琬琰转头,她隔着屏风只能看见荀远微有些模糊的身影:“有我照顾祯儿便够了,我听元蔷说了如今长安城中的事情,我也知晓因为这件事你也很是焦头烂额,别在这待了,听话。” “那让我看嫂嫂一眼,可以么?”荀远微以请求的语气如是道。 里面传来萧琬琰一声很长的叹息声。 元尚宫会意,便给荀远微递过来一条用来遮面的面纱。 荀远微系好面纱,方绕过屏风。 萧琬琰的面容有些憔悴,不知是自己身体不好了,还是因为彻夜照顾荀祯的缘故。 荀远微本想再向前一步,却被萧琬琰伸手挡住了。 “见了见了,不要再靠近了。” 荀远微心中纵然有再多的不舍,也只能暂且放下,然后她朝萧琬琰行了个叉手礼,两行清泪便顺着她的眼角滑下:“嫂嫂多多保重。” 萧琬琰别过头去,点了点头。 荀远微离开蓬莱殿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被元尚宫推着出去了。 长安城外的病情倒是因为荀远微迅速且冷静的判断和处理很快稳定了下去。 旨意刚下的时候,要求各家各户将患了病的,有类似的、相关的病情的人尽数聚集在城门附近的位置,同时封禁长安城十二门,严禁任何人再出入,又派了禁军轮班守着聚集隔离起来的病患区,又宫中派出的太医和长安城中其他的郎中煎药治疗,这些人每日所需要的食物皆从太府寺出。 这场瘟疫在朝中搅扰的人心惶惶,到了年底,各家本该举行的宴会也都没有人举行了,各个官署每日早晚两次点着艾草,所有人都是按部就班的做完自己的事情,非必要的也不会报到廷英殿。 荀远微也难得抽出一些时间亲自到隔离病患的地方。 虽然此前沈知渺已经以她的待诏的身份去了那边照应,但她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但她没想到戚照砚竟然也在。 对于她的惊讶,戚照砚倒是显得从容:“御史台近来也没有旁的事情,臣闲着也是闲着,便想着能多替殿下做点事情也是好的。” 他话音刚落,荀远微的耳边便传来戚令和的声音:“殿下不要理哥哥,他是别扭鬼!” 她手中还捏着蒲扇,脸上沾了点灰尘,想来是方才蹲在药炉旁扇风煮药,以至于荀远微第一眼并没有看到她。 戚令和看了眼炉子,确认好没有什么大问题后,便朝荀远微跑过来。 “前两日殿下才下令临时在这里搭棚子将染病的人都隔离起来,哥哥便跟着过来了,我要告诉殿下,他还偏不让我告诉殿下,我问他理由,他又不肯说,如今看着殿下来了,倒是跑的比谁都快。”戚令和说着悄悄朝戚照砚翻了个白眼。 荀远微闻言,看了一眼戚照砚,又笑着从戚令和手中接过那把蒲扇:“我们令和这几日辛苦了,你去歇一歇,我来替你。” 戚令和先前在武州的时候,虽然因为她跳脱欢快的性子被很多人喜欢,但她还是和军医学了些包扎治疗的医理药理,如今长安城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她毫不犹豫地便来了此处帮衬。 荀远微这样说,她便松了手:“我扇了一天了,正好手有些酸。” 荀远微看着戚令和走远,再转过头来时,才发现戚照砚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落着。 她朝着戚照砚歪了歪头:“看我做什么?” 戚照砚带着面纱,荀远微只能辨别出来他的眼睛是弯弯的。 而后她看见戚照砚从自己的袖子中取出一枚香囊,又蹲在荀远微面前,抬起手替她将那枚香囊挂在腰间,才站起来说:“里面装了混合的草药,可以预防瘟疫。” 荀远微垂眼,用另一只空闲出来的手拨弄了两下挂在腰间的香囊,上面似乎还残存着戚照砚的体温,她笑了声,抬眼看向戚照砚:“我从前怎么还不知晓你通晓药理?” 戚照砚垂眸,与她四目相对:“臣为了殿下特意学的。” 他的姿容清隽,目光温和,语气却像是在和荀远微讨要奖励一般。 荀远微看出了他的意思,便顺着他的意思问:“怎么了?这是在和我讨赏么?” 戚照砚笑出了声:“臣可没这样说,是殿下自己应允臣的。” 荀远微也跟着弯了弯眼睛:“奖赏嘛,自然是有的,不过得等这场瘟疫平息下来后。” 戚照砚眼底笑意更浓:“真的么?什么样的奖赏都可以讨么?” 荀远微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只是握着手中的蒲扇,继续去照看正在煎的药。 虽然这场瘟疫没有在刚发现的时候便控制住,但好在一传到长安,荀远微便做出了一连串及时且正确的决策,而后她更是以千金之躯奔走在最前端,让底下人不敢有半分的怠惰和敷衍。 这场瘟疫在长安城持续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痊愈的痊愈,病死的病死,总体形势也算是安定下来了。 但荀远微还没来得及放松,宫中却传来了别的噩耗 ——皇帝荀祯驾崩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 【正文完】 第81章 清平乐 他和他的陛下,还有许…… 来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是萧琬琰身边的元尚宫。 元尚宫眼底尽是乌青, 面上是敷粉也遮掩不去的疲惫。 荀远微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手中握着的打算批阅奏章的朱笔在纸上重重一顿, 瞬间便洇染出了一大团朱红色的墨,如鲜血一般的红。 过了许久, 她才找回自己的视线和神识。 而后二话不说, 连狐裘都顾不上穿, 便丢下本来握在手中的朱笔和正在批阅的奏章,也不传步辇,径直往蓬莱殿跑去。 她到蓬莱殿的时候, 所有侍奉的宫女内监乌泱泱地跪了一地,所有人脸上尽是悲怆。 荀远微疾步穿过面前的院子, 朝着萧琬琰的寝殿而去。 寝殿里是很浓郁的药味,太医署的太医在外面跪了一地, 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荀远微透过屏风, 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萧琬琰坐在床榻边上的身影, 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跪在外间的太医先退出去。 那些太医有了荀远微这句,瞬间如蒙大赦一般起身,又纷纷朝着荀远微行了个叉手礼, 才退了出去。 荀远微这才绕进屏风里。 萧琬琰此时就像个失去一切色彩的木偶一般,坐在床榻边上, 眼神空洞,只有手还在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抚着荀祯的被衾,就好像荀祯只是睡过去了一样。 荀远微甫一坐在她边上, 还没出声,萧琬琰便先她一步将她抱住,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夺取祯儿的命,他才十岁,他还这样小,分明昨天晚上,他还睁开眼睛,用手指勾着我的手,和我说他已经很好了,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为什么今天突然就……” “我不应该打那个盹儿的,如果我一直保持着清醒,我就能在他情况不对的时候立即将太医传过来,他就不会没有命。” 四下无人,萧琬琰在这一刻,仿佛再也不用在下人面前端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了,因为在此刻,她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面对自己年幼的孩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夭折却无能为力的母亲。 她声泪俱下,紧紧的抱着荀远微,就好像抱着她在这个深深宫城之中唯一可以依靠的一个人一样。 荀远微的手抚上她的背,一下一下地轻轻安抚。 她知晓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荀祯出生的那年她十三岁,她也记得自己是怎么看着荀祯从一个瘦弱干巴的孩童到慢慢蹒跚行步、牙牙学语,而后再跟着哥哥和嫂嫂学习认字、读书。 荀祯小时候很粘她,从他会走路的时候就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姑姑抱、要姑姑抱”。 荀远微记忆犹新。 她或许不能完全共情萧琬琰的感受,但她心中同样难受,因为她早已将荀祯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 萧琬琰的哭声慢慢转变为低声啜泣,她说话断断续续的:“祯儿是早产婴,刚生下来的时候,郎中和稳婆便说这孩子体弱,恐怕难以长寿,我和你哥哥担心极了,日日夜夜守在他跟前,生怕他有半点闪失,你哥哥一个并不怎么相信神佛的人,也亲自去山上的寺里为他请了平安符,喂他的乳娘当时日日用的都是上好的补品,好不容易他平安长大,虽然相较于别的小孩有些瘦弱,性格也文静,但好在没有过什么大病大灾,人们常说,熬过了八九岁前便好了,我本以为他能平安长大,然后娶妻生子,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被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要了命……” 萧琬琰缓缓从她肩上抬起头来:“你说,这是不是我这个阿娘的失职?” 荀远微这才注意到她几乎哭到红肿的眼睛,眼底积了一片乌青,面色憔悴不已。 荀远微心中更是一阵愧疚与难受:“嫂嫂也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她说着抬手为萧琬琰将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 萧琬琰握住她的指尖,轻声道:“好孩子,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我方才太过于难过和悲伤了。” “哪有?我们是一家人,是不是?”荀远微以更坚定的力道回握住她的手。 萧琬琰眸中泪光闪烁,她重复了下荀远微的话:“对,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 荀远微轻轻点头:“嫂嫂若是觉得难受,便靠着我吧,想哭便哭,我已经将他们都遣了出去,不会有人看见的。” 萧琬琰再度将自己的下巴搁在荀远微肩上,像是要将所有的力气都压在荀远微肩上,将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一样。 因为她并没有告诉过荀远微自己的病情,她知道她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或许也时日无多了。 荀祯病逝后,大燕再度进入国丧。 但随之而来的是新君的人选。 荀远泽生前没有别的妃嫔,萧琬琰又因为生荀祯伤了身体,再也不能有孕,两人只有荀祯一个孩子。 所以一年前荀远泽病逝的时候,皇位的不二继承人是荀祯,如今荀祯驾崩,却一时不知新君该是谁。 倒是宗室中有几个适龄的孩子,一个是尚在襁褓之中的颖王之子,还有一个是今年八岁的齐王之子,又或者是荀远微和荀远泽的堂弟吴王。 吴王如今已经成年,虽然有人提出,但很快被其他朝臣否决了。 因为荀远泽从来就没想过让吴王沾染和皇权有关的一切东西,否则也不会宁可在去年病逝前,紧急将戍守武州的妹妹荀远微传回来,让她以长公主的身份摄政,也不将吴王传回来。 于是便只剩下了两个年岁尚小的孩子。 朝中有的声音支持颖王之子,有的声音支持齐王之子,但说到底,都是不同郡望的世家之间在争锋,反倒是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的宇文复和荀远微一手提拔上来的寒门和小家族没有人发声。 因为立储的事情,荀远微本来已经够焦头烂额了,无论是颖王还是齐王,说到底都是他们叔伯家的孩子,无论立谁的儿子为储,荀远微都必须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怎样对待孩子的父亲? 以及这个孩子成年后,会不会将自己的父亲追封为皇帝。 颖王和齐王都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旦他们的儿子真得成为了储君,他们真得不会对皇位生出野心么? 这些都是她必须考量和平衡的问题。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更不好的消息是太后萧琬琰病倒了。 荀远微去蓬莱殿看萧琬琰的时候,她的情况分明已经很不好了,但还是强撑起来和荀远微说话。 “远微,我素来身子弱,你又不是不知晓,我当年刚生下来的时候,郎中都说我活不到及笄,你瞧我也是活到了现在么?” 她话是这样说,但身体却已经到了说两句便要咳嗽的地步。 荀远微连忙从元尚宫手中接过水杯,给她喂水喝,又叫她不要多说话了。 萧琬琰却朝她笑了笑,说:“近来,我总是梦见你哥哥,我想他大约也是真得想我了吧……” “嫂嫂。”荀远微一阵哽咽。 萧琬琰费力地抬起手,为荀远微拭去眼角的泪珠:“我能活到现在,真得已经很满足了,所以,千万不要因为我难过啊。” 她说完这句,又咳出了一口血。 荀远微不敢再让她坐着,只好先扶她躺在床榻上,又叫了太医进来。 太医把脉后,朝荀远微摇了摇头,又跪在地上:“殿下恕罪,只是娘娘的身体确实是从几年前便开始不好了,去岁先帝崩逝后,便愈加孱弱了起来,只怕是行将就木了。” 荀远微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炸开,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嘱咐太医好好照料萧琬琰的身子,又是怎样拖着身子离开蓬莱殿的。 而萧琬琰的病情,无疑是为前朝本就争论不休立储之争添了一把火。 从始至终没有对此发表过意见的寒门在这个时候突然站了出来。 “陛下新崩,娘娘与殿下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足够悲怆,如今陛下的头七还没有过,你们却逼着娘娘过继别的孩子,试问这样的事情放在尔等身上,也能问心无愧的、平和的接受吗?” 一个拥护颖王之子的朝臣突然站出来道:“那你要怎么办?国不可一日无君,难道就要这么一直耗下去么?” 宇文复突然站了出来:“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难道先帝驾崩这一年,朝中大小事情,不都是由长公主殿下做主么?” 他的位置靠前,冷冷地扫了一眼群臣后,又看向殿上的荀远微:“要我说,长公主殿下也是荀氏正统出身,是先帝的胞妹,从前身上有战功,摄政这一年,更是联合悉万丹部解决了我朝东北部的心腹大患伏弗郁部,内政上开创制举、整顿吏治,前段时间的瘟疫一事更可见殿下之爱民如子,这皇位,让长公主殿下来坐,殿下也是当之无愧!”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群臣从面面相觑到窃窃私语。 紧接着说话的是大理寺卿窦嵩:“我觉得襄国公所言有理。” 而后由荀远微今年开制科选上来的一些臣子也开始附和宇文复和窦嵩的话,一时朝中掀起了除了立颖王之子和齐王之子的第三阵风。 此番言论自然引起了诸多出身世家的大臣的不满,虽然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一年荀远微和真正的皇帝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毕竟政出廷英,崩逝的小皇帝更多时候只是占了个名分。 “简直是胡言乱语!这天下,什么时候有让女子登基为帝的例子!” 荀远微坐在殿上,眉心紧蹙。 因为这是一条她自己也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她从少时起,看得最重的便是自由,所以兄长登基后,她没有选择留在京城养尊处优,与京中那些贵妇内眷打交道,她更希望的是留在边关,为兄长镇守河山,如果不是一年前兄长的那道遗诏,她想她大抵会在边关度过自己的一生。 如今朝堂上的争论,已经彻底超过了她的意料。 她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支持她的人用她的政绩说话,反对她的人则在她的女子身份上做文章。 而所有的争吵,都由内宦高正德的一声通报暂停:“太后娘娘到!” 所有人循声朝着太极宫的门口看去。 萧琬琰已经换上了最正式的朝服,她身后分别跟着高正德和她的女官元蔷。 群臣皆朝她拜下。 荀远微也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站起来亲自搀扶着萧琬琰走上殿,又和她行礼。 萧琬琰环顾了一圈,她费力地压下自己想要咳嗽的冲动,从元尚宫手中接过一道卷轴:“先帝驾崩前曾留下遗诏,若国有难、有狂澜既倒之态势,立文穆长公主远微为嗣,称制。” 此话如一颗石头被用力投入水潭中一样,在群臣中激起一道又一道的涟漪。 荀远微不可置信地看向萧琬琰:“嫂嫂,这?” 这一切来得实在有些太快,让她一时既不敢相信,也不敢接受。 萧琬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低咳了两声,继续道:“怎么?要违抗先帝的旨意么?” 先前支持荀远微的臣子有了这道遗诏,腰板瞬间硬了,纷纷跪在地上:“请殿下循先帝遗诏正位!” “请殿下正位!” 戚照砚站在阶下,始终一言未发。 他只是看着荀远微的眼神。 他知晓荀远微并不想被地位和权力框住,她只想成为自己,就连当时在两人被困在山洞中的时候,荀远微问他的也是,世人会不会只记得文穆长公主而不是荀远微。 他不想逼着荀远微做出她不想做的事情。 所以他全程只是观望着荀远微。 以一种平和的姿态。 萧琬琰看着荀远微,朝她轻轻点头。 荀远微眉心紧蹙,并不想去接那份遗诏。 萧琬琰在她身侧压低了声音:“远微,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也确实是你哥哥临终前的意思。” 荀远微紧紧咬着唇,未发一言。 萧琬琰便隔着宽大的衣袖,握住她的手:“你若不接,无论是立颖王还是齐王的儿子,都无异于将你和你哥哥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 “听话。” 这句话如一支重锤一样敲在了她的心门上。 这是这段时间她最为忧虑的事情,却没想到,兄长早在崩逝前就为她做好了打算。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手接过了萧琬琰手中的那道遗诏。 萧琬琰如释重负地一笑,转身看向底下地群臣:“山呼万岁!” 拥护荀远微的臣子立即跪下,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今支持荀远微的,不仅仅有她手中的军队、政绩、人心、更重要的是有名正言顺的传位遗诏。 原本还摇摆不定的人看着形式也都跪了下来。 随着跪下来的人越来越多,先前反对的人也不得不跟着跪下来。 荀远微看着台阶下的人,心中生出了浓浓的恍惚感。 一直到这场朝会结束后,她还是不太能接受自己以长公主的身份登基成了历代以来的第一个女帝。 而萧琬琰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群臣的视野之中。 那日回去后,她便一病不起,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荀远微最后便让人将奏章全部搬到了蓬莱殿,每天陪着萧琬琰,只要她还是清醒的,便同她说说话。 她的住所,也在登基大典之后,从宫外的公主府换到了宫内的紫宸殿,如此一来,每日见萧琬琰也方便一些。 仿佛只有和萧琬琰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是那个荀远微,才可以短暂地脱下身上的这道“枷锁”。 就好像她们还在颍川的家中一样。 冬日里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等到天放晴的那日,荀远微让戚照砚陪着她去了一趟京郊的山上。 她指着山下的长安城:“从这里可以俯瞰到长安城的全貌,我接替哥哥,成了这个天下的主人,可我也永远地被困在这里了。” 荀远微说着转头看向戚照砚,道:“我封你做‘昭远候’,便是希望你能昭我之心。” 戚照砚朝着荀远微躬身行了个叉手礼:“不论是在哪里,只要陛下想,臣都会永远陪在陛下身侧,并且,为殿下做任何事,臣都心甘情愿。” 荀远微朝着他抿唇一笑,而后主动将自己的五指同他的扣住:“此后千万载青史,提到我时,永远不能略去你的名字。” 戚照砚则回握得更紧,他的目光温和且坚定:“此后万载青史,如果不提及陛下,臣此生的故事,只字难讲。” 他说着单手接下自己身上的狐裘,为荀远微披在身上。 荀远微歪头看着他:“做什么?” 戚照砚弯了弯眼睛,缓缓道:“还君春衫。” 此时一缕风拂过,吹散了枯枝上的飞雪,隐隐露出枝干上一颗小小的、很不起眼的绿芽。 戚照砚垂眸看着荀远微,他想——关于心乱,他怪过风拂柳枝、怪过月色旖旎,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早在见到荀远微的第一眼,他的思绪便乱了。 于是他问荀远微:“陛下曾经答允过给臣奖赏,陛下可还记得?” 荀远微扬了扬眉:“当然记得,你想要什么?” 戚照砚慢慢凑近荀远微,合上眸子,温柔又克制地,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来。 很短,一触即分。 这是永和元年的初春,不知后世的史书会如何记载评述他们,但又有何妨? 毕竟,盛名之下,必有误解。 他和他的陛下,还有许多许多年。 (正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