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
1. 提灯而行(一)
到了季春三月,竟又纷纷扬扬地下了一阵大雪。这场雪与往年倒春寒时偶尔飘落的雪花不同,竟绵绵延延下了一整夜,待到天亮之时,已是在地上积了一尺多厚,洛阳城外的官道上更是一片不堪落脚的泥泞了。眼见城池外的田禾已经收割净尽,农人们正忙着引水灌田。关中虽有八水十三池,然引水灌田之河渠却始终只有一条,便是郿县修成的百里渠。其余各县庶民灌田,全部依赖老井田制遗留的残渠,与民户自开的毛渠。这残渠毛渠,渠道窄浅,极易淤塞。战事多发,县吏、亭长、里正等一班吏员忙于催纳赋税,民众则忙于收种与战时徭役,众多残渠毛渠无暇修葺,夏灌之时引水极少,所以基本上黎城的秋成都不好。
车马上得一座树木稀疏的土塬,但见北方天际山塬如黛,背后是渭水滔滔,这茫茫白地夹在渭水与北山之间断断续续向东绵延,活脱脱关中沃野的一片片丑陋秃疤,在这片片秃疤中,绿兮兮的是茫茫荒草,白森森的是厚厚碱花覆盖的寸草不生的白毛地,明亮亮的是渗出草地的比盐汁还要咸的恶水。水草之间蓬蒿及腰狐兔出没蛙鸣阵阵,偏偏是不生五谷。
正当秋高气爽之时,和煦明净宛如阳春的蓝天下,前所未有的零宗大买卖在黎城南市喧嚣开来。各色买主接踵而至,清一色的钱货两清车载马驮。因了南市终究是隋国官市直辖的治灾市,自这次开市便有入市者每次限量买粮货的法令。南市成了小商贾的货棚区,其市易治灾的法度却是买主不能一次性大宗买货,而只能一车半车的小宗买卖。饶是如此,南市货棚也架不住这牛车马队连绵无尽的买粮装货,夕阳将落,沈提灯上镇子买到后半月要用的物品和药材便急匆匆往家里赶,听说朔州府正与胡虏打仗,他们这边是边境,时常也会有散兵来劫掠,遇上朔州兵马还好说,若是遇上胡虏人,性命难保。
沈提灯带着一筐瓜果蔬菜回到到沈村,沈氏是村中大族,占了整条溪水的东侧半壁,而村中其他姓氏则杂居在溪水西侧,两侧有数座石桥相连。外人从村外进来,得先在西侧走一段,经过一座石桥,才能进到沈氏聚居区。大大小小数十家,以祠堂为中心,逐渐往东南北三面扩张,除了村里的宅子,还在村外山上有几处院落。
阿母身子骨不好,近日都下不来床,本来她跟着商队四处跑,如今只能先回来照料,待阿母的身子病愈她再跑商,幸好沈大哥是好人,到时候也肯在生意最忙的时候捎带上她,她只需要帮忙将货物转出手就可以得到笔不小的银子。
沈提灯正绕路回去,因为这几日常有胡虏兵找人,说是重犯。沈提灯知道这些胡虏不是好人,她背着这么多好东西,到时候若全给他们搜了去,阿母的病又如何好。山上的路更不好走,好在月光清澈,沈提灯还能依稀辨别方向,快走到半山腰时,她打算先到山洞取些东西,因为胡虏有时候会攻进村,所以沈村的村民会把珍贵东西藏到深山,将来逃的时候也松快。
这个洞特别隐密,大部分还是她自己凿出来的,后来她又灵巧设计过,只要用绒草铺盖,外边根本看不出来有个山洞,到时候胡虏再进村,她便和阿母躲到这来,两三天胡虏便会撤走。
沈提灯却发现洞口外边的草已经被人动过了!沈提灯怔在了原地,拿出了筐里的刀,这是割庄稼用的镰刀,每次出门她都会带上。沈提灯记得洞里放了好些东西,还有块儿猎肉!她特意腌过后放在洞中风干成腊肉!真是可恶,她要看看谁的胆子这么大。
沈提灯刚走一步,只觉触脚湿润黏腻,月光照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她紧捂住嘴才没使自己发出尖叫,这儿怎么有个人?沈提灯摸索出火柴燃了放在洞口的油灯,拎灯进去,发现地上的人似乎是晕了,胸口涌着血,可能因为太久,血已经凝结了,看着骇人。
沈提灯手足无措,快速取走洞中藏着的余粮,正准备走,却听见地上的人呻吟了一声,沈提灯还是抽身出去,她慌慌张张地下山,树杈划过皮肤时的疼痛让她脑子稍微清醒了些。
她趁着天还没未全黑快速下山,看见自家木屋前那点油烛发出的暖光后终于平复下不安的心绪,沈提灯推开门,先将炉子热起来,再敲了沈甘的门,向他说了情况,她认为那可能是逃到山上的士兵,若是给胡虏人找到就不好了,还是应该上去把人抬下来救治。
沈甘思忖道:“那阿僮你给我带路”。
很快两人重新进山,沈甘将那奄奄一息的人背出来,沈提灯用油灯确认他的确是中原人,两人便合力将他带下山。沈提灯将他们引去柴房,并铺了木榻,烧热的炉子也放在了此人旁边,沈甘道:“现在天黑了,郎中不好进山,只能明天再请,你先照顾他,我去找找有没有伤药。”
沈提灯打来热水给此人擦洗,待将他脸上的脏污洗去,沈提灯才看见此人本来的面目,狭长美目,眼尾带着鸦羽飞翘的弧度,左眼下还有颗豆大的小痣,整张脸宛如刀削,既硬朗又锋锐,肤质皙白,可能是晒久了,所以有些干糙,鼻尖泛着嫣红,许是冻出来的。沈提灯在边境居住,边境又常年打仗,所见的中原人都是糙汉,生猛高大,要不就是来犯的胡虏人,胡虏多为金发碧眼,始终保留着浓浓的原始气息,沈提灯从未见到过如此儒气俊美的小郎君。
边境居住的人少,大部分都举家逃亡到内陆了,所以虽有沈甘的陪伴,她仍有些孤寂,他若真从内陆来,想必对邺京熟悉,他若不小气,给她讲讲此京也是好的。说不定他还知道大名鼎鼎的云帔将军。
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沈提灯先去热了米汤,多少给他喂下去一点,阿母知道她捡回了男子,虽有些不情愿,却也没说什么,将沈甘拿过来的草药用石臼捣碎了熬成黏稠的药汁,吩咐沈提灯敷在他身上。
沈甘皱了眉:“这事让我来,我是男子,无论如何比阿僮更方便些。”
沈提灯先退了出去,望见锅里约莫只剩些粳米,于是在阿母身边道:“阿母,家中余粮不够,我明天出发和商队运货,顺便买些粮食回来。”
沈母十分不耐,拔了拔炭火:“那你救回来那人如何?留给我照顾?你先将那人打发走再去。”
沈提灯没办法,在帐外等到沈甘,他一手的绿汁,正要清洗,沈提灯有些不好意思,沈甘忙笑道:“阿僮,有什么事么?”
沈提灯垂头不安道:“沈大哥,你能再借我一点粳米么?我知道我已借了你不少都没还,但我也实在没办法了…”
沈甘的脸隐在冷风下的月夜里,沾上了淡淡的潮气,他几乎不带半点犹豫:“阿僮,不必为难,直接开口与我说便是,你也知我是孤儿,只要我自己不饿着就行,没有你这般大的负担,你待会儿若没有空,我给你送过来便是。”
沈提灯悬着的心终是放下了,转头道:“沈大哥你真好,不过我想问问阳城那边还收花盐么?”
盐市颇有讲究。用盐商的话说,是价分三等,货分五色。所谓价分三等,便是在海滨开盐场晒盐的官商私商一个价,直接在盐户手中收购一个价,在盐市大批买盐而运往他国者一个价。若仅以当地价钱论,盐场盐价最低,盐户稍高,盐市最贵。然无论以何种方式购盐,若以获利薄厚论,三者最终却是不相上下。其中因由,在于盐场出货价格虽低,量却极大;盐户出货价格稍高,大多却是小场精盐,收购者再出手时抬价幅度便大;盐市价格最高,然却省去了运货费用。
所谓货分五色,是直晒盐以颗粒大小分做三色:大颗粒谓之精盐,豆粒盐谓之粗盐,粉盐谓之场底盐;作坊制盐分两色:印盐、花盐。印盐是经多道工序精制成的盐块,其正四方,晶莹透亮,宛若白玉官印。花盐则是将盐铺排于石板屋顶,加适量水于炎阳之下暴晒,盐汁垂下如钟乳之光泽,因成形各异而被呼为花盐。这特殊制作的印盐花盐价格最高,大多是皇室贵族与富商大贾包揽了。
沈提灯会制花盐,只是若她到朔州盐场去,来回路途也不短,叫沈甘偷偷转手利润虽不如朔州盐场好,但到底也有收成,何况现在她走不开。沈甘皱眉斥她:“那里凶险,你每每取料都有可能摔下悬崖,你见过在那里丧命的人还少么?”
沈提灯却道:“我小心些便是,渡过这段时间便好了,日后我再不去。”
沈甘没办法,知道拗不过,叹了口气:“我见屋里那人体格也不错,让他陪你去,记得安全第一。”
沈提灯应道,送走沈甘取了粳米回来,走到屋外,全为涌动的冰雪之气,天已经快转凉转为冬了,满目都是荒凉,周边还时时可以听见马蹄踏响的声音,他住的屋子用黄泥敷就,沈提灯仅拾了场中削好的木竹,打算用暇时将小屋的空地用篱笆围起来,改日去镇上挑两只雏鸡来养。
沈提灯走到架起的铁锅前熬米,因为明日去凉山取原盐,所以干脆切了腊肉来煮,沈母坐在屋前借她做饭时的火光缝补旧衣,后来干脆纳鞋,说是明日有双好鞋她可以轻快些,不至于将她的脚磨的全是燎疱。沈提灯端了碗米汤吃了再去看那人,想着他到底是男子,估计前片刻喂的米汤无法供他饱腹,便又端进去一碗。
柴房堆的柴本不多,但是还是受了潮气,此刻散发着不好闻的霉味,沈提灯也没想过他能醒这么快,那双眼沉沉地盯了她片刻,嗓子嘶哑地咳了几声,终说不出话来,沈提灯反应过来他原是个哑巴,这对于她来说实在太过可惜,本来觉着这人还能陪她聊天解闷,不过他倒是生的好,没事儿看他,心情都会好。
沈提灯将米汤放在榻边,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聋的,但还是试探性问他:“你能自己喝么?我家中也只有这个。”沈提灯见他衣着华贵,举止气度不凡,估计也是锦衣玉食着大的,不知道他怎么沦落到这来,好心劝他:“外边都是胡虏人,你可有家人?传信叫他们早日接你回去,我担心下次胡虏进村他们将你发现了。”
他犹疑地摇了摇头,对于她递过来的米汤也很谨慎,先让沈提灯喝了一口他才肯吃,沈提灯也不与他计较,忙问:“你叫什么名字?改日我到街市帮你打听打听胡商来不来,他们沿经许多地方,指不定可以送你回去。”
商驻衡拉过沈提灯的手,发现她的手并不光滑平整,上面覆了层薄茧,看来的确是在此劳作的农户,索性放下心,在她手中写下‘夜穆’二字,这是他下属的名字。
沈提灯认真道:“看来你的确是外地人,我还没见过姓夜的,这里是沈村,‘沈’是村姓,少部分沈女外嫁,她们的孩子若回村居住也改姓为沈,为了不招人眼目,你先暂名为‘沈穆’。”
商驻衡没有反驳,欣然同意。沈甘翌日来道别,说是要到领商队到邑州去一趟,沈提灯将用面粉揉出的几个疙瘩饼装在包袱叫他带在路上作干粮。
邑州历来是商贸大城,腹地六座仓廪尽皆盈满,庶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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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户犹有百斛存粮,更不说汉水房陵仓、楚地南郡仓、河内野王仓、阴山云中仓,仓仓足储。邑州昔年入河内督导朔州后援,不患粮秣不足,唯患运力不逮,然而倏忽十余年,邑州腹地仓廪存储不足三成,山东外仓更是压仓犹难。近年关中旱涝不均,土地荒芜,年成大减,庶民家仓消耗殆尽,已成春荒望田之势。邑州原本是万商云集,物流如河,而今萧疏冷清,百不余一,邑州原本是与北地胡商交易牛羊战马的天下大市,如今也减少了四成上下。此番所去,流匪灾祸颇多,沈提灯说不担心是假的。
沈提灯目送沈甘他们走了,沈提灯到衔镇上去清郎中,镇上比之前更是乱多了,进城一趟脚程不短,沈提灯先找了地方喝茶,忽然听周边时时有兵士在巡视,冷黑的甲胄闹得人心惶惶。因为这是边境,隋国现如今又时常在与胡虏打仗,虽比平常巡护的兵官兵多了些,但也不足为奇,沈提灯飞快地到春草堂找徐大夫,徐大夫与她相识已久,笑道:“沈母身子如何了?”
沈提灯叹气道:“还是老样子,特别是快咚,有时阿母会出冷汗。”
徐大夫捡了草药递给沈提灯:“煎服,一日三次。”沈提灯将几枚铜板放下,继续道:“徐先生,我家中来了位投奔的表亲,在野间猎物时受了伤,怎能来给他看看么?”
徐大夫没有犹豫道:“那等我收个药箱,我们走罢。”
路过布庄时,沈提灯先让徐大夫等了等,亲自挑了布料,因为夜穆身上的衣服沾了血,洗都洗不掉,而且也该有换洗的衣物才是,买件布料给他做件衣裳是必须。徐大夫和沈提灯坐上牛车顺带着回村,快到沈村改走山路,先后到家时,却见沈母正指着夜穆一顿臭骂,话有些难听,隐隐有赶走他的意思,沈提灯估计阿母是想到父亲了,当初父亲也是这般被阿母捡回家的,战事结束军队回到邺京,父亲再无消息,沈母后来听说他已经和别人成亲。
沈提灯阻止了沈母的动作,看向床榻上隐隐有杀意的夜穆,低声安抚道:“我阿母并非坏心,你且看在我的面上不要计较,沈大哥已去邑州,届时会顺带帮你给邺京的人递信,你先养伤,不要动怒。”
徐大夫与沈母寒喧了几句,沈母拉走沈提灯,不耐道:“来历不明的人,你还出钱给他治伤,将来他若跑了,你怎么办?还有,他伤一好,你马上送走,平日里也对他提防些,这世道人心不善,明白么?”
沈提灯忙应下,顺了沈母的气,沈母许是累了,沈提灯扶着她回去休息。徐大夫在给夜穆处理伤口,沈提灯则把徐大夫给沈母开的药用水煎了,忙完一切才去看夜穆。沈提灯送走徐大夫,走到商驻衡身边,从怀里拿出几个柿子,冬季之前的瓜果更少见,不过好在今年黎城收成不错,到了秋末剩的瓜果她也可以买上几个,徐大夫交代他并非是哑巴,估计是脑袋受伤而导致的暂时性失语症,休养一阵儿便可以恢复。
沈提灯将他扶起来换药,边耐心道:“明日我上山找原盐,你待在家中不要乱走,外面的胡虏人还多,他们蛮不讲理,想抓人回去做苦力,等沈大哥回来,你应该就有家中消息。”
商驻衡没接她的柿子,他被沈提灯换药的动作过粗鲁而疼出了冷汗,忙活半天沈提灯才重新给他包扎好了伤口。沈提灯笑道:“可以了,你这也不算什么大碍,养几个月就能全好了。”
商驻衡只是轻轻点了头,并无过多的表示。沈提灯将衣裳丢给他:“你的衣服脏了,家中也没有男人的衣服,你先穿我的,反正你也不下榻,也没人看见,先将就一下,明儿我去寻了好的裁缝铺给你做件新衣裳。”
商驻衡看了看怀中的那件粗布衣裳,有些不情愿,但奈何身上的衣服也的确脏污,他同样无法忍受,干脆听她的换下来。沈提灯收起他穿的衣服:“你休息,我帮你将衣服洗洗。”
……
商驻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做同样的梦了。在梦中四处都是一片漆黑,他唯一能够看见的只是前方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看上去异常熟悉,似乎只要有他在,那些潜藏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东西就不再令人畏惧。可是当他想要朝那个人影奔过去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足都被同样隐没在黑暗中的铁链束缚,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幸好,那个人影觉察到了他徒劳的挣扎,主动朝他走了过来。商驻衡满含期待和喜悦地看着那人影离自己越来越近,却蓦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人胸前的衣襟上染满了鲜红的血,而更多的鲜血,正从那人口中不断地涌出。
商驻衡惊骇地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就连他使劲挣动的铁链也诡异地没有半点声响。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步履越来越踉跄,面孔越来越苍白,最终无力地倒在自己的面前。
他怔了怔,见天光已经亮了。
沈提灯午后趁阳光正烈的时候出来洗衣服,往西走了约十几分钟,便能见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浅处不过半米,深处也不过三四米,正将水倒好,商驻衡便出来了,坐在石砾上也不说话,就是这么看着她,沈提灯不明所以,洗着洗着发现这衣服真是过于华贵,甚至还是用金线织就,沈提灯猜测此人果真来头不小。
她洗完衣服领商驻衡回去,顺便采了些菇子,商驻衡则陪沈提灯在小山间走着,沈提灯看了怀中半斤有余的菇子,只觉收获颇丰,愈加欢喜。
2. 提灯而行(二)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个月。春夏之交与秋冬之交每每总有几日霖雨。若是时节得当,这春雨可称天赐佳雨。譬如三月八月的末旬,恰逢春耕秋收方罢麦谷播种已了,几日春雨自是妙极。风不吹树不摇四野山川寂静呆滞得石雕陶俑一般,唯有烘烘热浪裹着渭水的蒸腾湿气漫将过来,田间耕夫坊间工匠,终日皆是一身黏糊糊汗水,动辄气喘如牛,闷得一颗心总在胸口突突跳。
沈提灯上山沿着小溪走,很快来到之前在悬崖下发现的岩洞,里面有潭清澈的池水,大部分白色的盐粒已经被冲上石洞,风干后形成了白色的石块。此地陡峭狭窄,旁边是悬崖,若没有把握好绳索高度,还是极有可能掉下去的,沈提灯来过几回后也没那么害怕。因为忙着制盐,沈提灯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夜半回来,那双腿血流不止,商驻衡背着她回来。
沈提灯有些羞愧,她还以为自己要一直等到天亮才有人来找她,幸好商驻衡知道她没能按时回来去山林找到了她。想起刚才在乱石块中找到她的悲惨模样,商驻衡便也没了好气,觉得她为了钱真是不要命。沈提灯等了两个月也没有沈甘的消息,而商驻衡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沈提灯歉意道:“让你担心了。”
商驻衡用巾帕替她擦了血汤,继续给她上药:“忍着点。”
沈提灯差点叫出声来,似乎从来没这么疼过,她不自觉抓紧了商驻衡的肩膀,背后都浸出了冷汗,犹如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回过神来以后,沈提灯这才松开了手:“沈大哥来信说后日他便要回来,你的信已经给了平竟苑的人,你是不是准备走了?”她没发现自己的话语中带着不舍。
商驻衡并不当回事,他已经联络上宫里的人,宫中近来事多,因为他失踪,朝堂不稳,有心之人已经开始在散播他的死讯,好让楚王登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楚王得逞。
领政三年,几经顿挫,商驻衡对隋国政事可谓是感慨良多,法令只保存于官府,不对庶民公开法令内容。从保存形式说,无论是王室还是下辖官署,法典都与其他卷册一起保存,没有专门的官吏与专门的府库保存。其时,社会活动尚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传统习俗道德来规范,法令很少,条文也极其简单,官吏容易记忆容易保存;见诸纠纷诉讼或奖赏惩罚,官吏说法令如何便是如何,庶民根本无从知之。如此状况,官吏是否贤明公正,对执法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从实际上说,官吏完全决定着法令的内容与执法的结果。此所谓人治也。民众之所以极其推崇王道圣贤,深层原因便在于这种人治现实。所以他才亲自南巡考察,之后方便改革良法,奈何中途遭遇刺杀,他一路流亡到边境,堪堪躲过楚王的人追杀。
商驻衡将自己的随身玉佩给她:日后在这边遇到困难,你就拿玉佩来找我。”
平章苑的人都认识这块玉佩。”
沈提灯应道:“行。你差不多要走了,我今日杀了只鸡,用鸡腹脂熬了些油,给你拌饭吃。”
商驻衡见她头发未干,去桌上拿了只帕子给她擦净,无奈道:“那有甚可吃的,你若来邺京,朕…我可以让你天天食用山珍海味。”
沈提灯摇了摇头,看他神情专注的样子,她也暗暗希冀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但她不能抛下母亲,母亲不肯让她去邺京,那里是她不想触碰的地方。沈母并非没有去邺京找过父亲,只不过她差点被人打死在街口,还是那人亲自下的命令,沈母和沈提灯死里逃生后便回来相依为命。她再问起那负心郎的情况,沈母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沈提灯在商驻衡走之前带他去了村口的神庙,让他对那个木像拜三拜,谁知商驻衡却不肯:“我从不信佛。”
商驻衡凝望之下,突然见远处隐约有人,道:“那片白滩有星星黑点,是人?”
“那是扫碱民人。”
沈提灯接道,“硝碱成害,也有一蝇头小利,出碱。渭北庶民除了耕耘仅存坡地,凭扫碱熬碱谋生。”
沈提灯无奈道:“关中八水,五水在渭南,渭北唯泾水洛水也。自周人建丰京镐京始,河渠灌溉多在渭水以南,然渭南之地多为山林,多为王室园囿。渭北则因河流少开垦多,多为旱田荒原。渭水流经关中中央地带,河床南高而北低,但有洪水,便向北溢流蔓延,在草木荒地中淤积成滩,无以排泄。久而久之便积渍成这种白土斥卤地,也就是硝碱滩。
商驻衡良久不语。
沈提灯指着白茫茫滩地道:“这白地寸草不生,却有浸出的晶晶碱花。民以枯干蓬蒿结成扫帚,在滩地扫回碱花,加水以大锅大火熬之,泥土沉于锅底,碱汁浮于其上。将碱汁盛满一个个陶碗,一夜凝结,便成一个大坨,隋人呼为‘碱坨子’。碱坨子化开,便是碱水。精者可以厨下和面防止面酸,粗者可以鞣皮。非但市中皮坊常来购买,即便胡人入隋,也必来收购碱坨子带回。渭北农人之生计,大多赖此蝇头小利,以艰难度日矣。”
商驻衡更是困惑了,“天生硝碱,不费耕耘之力,大扫卖钱便是,钱换百物,如何还是艰难度日?”
“你有所不知,”沈提灯叹息一声,“就成碱而言,这白茫茫滩地也分为几等,并非处处都有碱花可扫。你看,蓬蒿荒草之地没有碱花,渍水过甚处也没有碱花,唯有那浸透盐硝却又未渍出咸水,潮湿泛白而又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才有碱花生出。更有一样,碱花也是夏秋多生,冬春则成白土烟尘。如此一来,能扫碱者也是寥寥几处,何能大扫大卖做摇钱树了?”
沈提灯拉着他往回走,商驻衡却一直在对着那座刚生绿意的荒山发呆,似乎在思忖着什么。沈提灯想起山中的野果应当有的已经成熟可以吃了,带着商驻衡去山中摘,河滩边的芦苇成絮,在风中摇曳,顺风吹到了他们的身上,宛如雪一般,商驻衡眼眸微沉,轻轻替沈提灯拂去额上的芦苇絮花,露出她光洁的额头,沈提灯弯眼笑着,活像只山林初生的狡黠野狐。商驻衡牵起她的手,沈提灯也没有躲。
沈提灯感受着他微凉的指尖,心中却如擂鼓,沈提灯挣了挣他的手,垂头道:“阻着我爬树了。”
商驻衡放开了她,见她如野猫般迅捷地登到树顶,微风拂过山林,犹如晃荡的绿色海浪,她身处其中,皙白的皮肤,乌黑的大眼,看着明艳至极,之后听她轻快地朝他喝了一句:“来!接着!”
声音比起他见过的庸脂俗粉的女人所出的娇哆模样清悦动耳得多,他竟没有半分不悦,伸手一接便是一个毛绒绒的大挑。沈提灯随手摘了一个边啃边摘,甜蜜的汁水在她选间迸开,山间回荡着这股微甜的气息,他们配合得还算不错,下山的时候两人的手还牵在一起。
沈提灯远远却见来了马队,她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沈甘,他满载而归,见到沈提灯时也十分喜悦,将她抱起来飞了一圈。沈提灯掀开帐子先后入帐,倒了杯热茶放在沈甘面前,如同从前一般向她讲述外面的所见所闻,不过今天的话题却有些沉重。
“隋国的皇帝不见了,说是在南巡时遭到埋伏,现在到处都在搜寻他的下落,你之前不是同我说见到街市上的官兵多了么?或许就是在查找皇帝的踪迹。”
沈提灯对此丝毫不关心:“当今圣上可是暴君,死在哪个山沟里最好,再说了,要找应该去南边找,皇帝还能跑来北边不成?”
沈甘却突然看向商驻衡,眼神带了丝犹疑:“敢问阁下何以流落至此?”
“我只是隋军的士兵,后来因为战败,被掳到胡虏人那边去了,之后侥幸逃了出来,幸得两位相助。”商驻衡缓缓道。
帐内有些昏暗,沈甘才看清眼前这个男人,男子身量挺拔,肩宽臂长,肤色皙白,五官眉眼长的很是周正,下颔线狭窄且流畅,举手投足间儒雅俊逸,如何看都不像是边境士兵,但他到底还是没有将这份猜疑提到明面上来,如果对方不愿意承认身份,如今提出来恐会有杀身灭口之祸,不如当作不知情。沈甘想起平竟苑的信件,估计不日便会有人接应他,就算此人不是皇帝,能住在平竟苑那种非富即贵的地方,必定是在邺京权势滔天,他们都不能得罪。
虑及沈提灯体格单薄,沈甘刻意在帐外多加了两层翻毛羊皮,帐门也特意做成了厚木板外钉翻毛皮的防风门,入冬燃起木炭燎炉,大寒时节帐内也是暖烘烘一片。沈甘关了帐门,给燎炉加了木炭,又点亮了两盏铜人纱灯,明亮的帐中顿时暖烘烘一片。左右打量,又拿来帐角一个木架,坐在案前斟茶自饮默默思忖。初夏时节,小庭院卧在满山花草与莽莽胡杨林中,习习谷风阵阵鸟鸣,分外的幽静空旷。
清晨的黎城是忙碌的,店铺开张官署启门,长街大道处处都在洒扫庭除到处都是行人匆匆。目下正当夏熟大收时节,抢收抢种抢碾打抢储藏抢完粮,整个朔州府都火爆爆地忙碌着。当此之时,无论国事朝局发生了多么突兀的隐秘的值得人们关注的变化,国人都不得不在紧张繁剧的劳作中淡漠置之。毕竟,实实在在的日子是要永远地辘辘转动下去的,任何陡然泛起的波澜都无法改变这亘古生计的真理。
沈提灯避开了熙熙攘攘的长街大道,只在僻静的小街巷穿行,原本可径直到达的短短路程,曲曲折折绕了近半个时辰。沈提灯将近月制得的花盐转手卖给了周边商铺,沈甘说邑州战事危急,接下来三个月商队都不再出门,沈提灯手上缺了现钱,在黎城盐价不高,但到底也有收入,总不能在家里坐吃山空,东家认识她,干脆给了沈提灯多半成的钱,沈提灯收了钱欢天喜地到草市挑了两只雏鸡。
沈提灯没赶上牛车,拎着两只雏鸡往家中赶,忽然见沈村村民都慌慌张张要出城的模样,沈提灯远远见有两个人影正接着向她这边走来,沈甘背上的正是沈母,他神色怆惶,走快几步过来牵她的手:“朔州府知府跑了!朔州府马上守不住,估计是朝廷下的旨令,叫他们弃了朔州府保住幽州府,我们快走,不然来不及出城!”
数车马溅起尘土飞扬,久久不落,宛若一层黄纱笼罩街面,许多人都注意到这一队吏骑马、官骑驴的奇景。在货栈周围的街面上,徘徊着三三两两的皂衣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褐衫巡丁,他们是先前分配到这里护路的,眼下没有别的命令传来,他们也只好像游魂一样在原地彷徨。沈提灯也同样注意到了这突然的防备情况。
牌楼下方的通道,却被一条黑灰色的棘围拦住,几名守备衙门服色的卫兵,正手持装了铁枪头的长矛,警惕地盯着所有的人。此时在棘围之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大量马车、轿子、抬竿和各色人等,他们都是从各处闻讯赶来,有气愤叫嚷的,有号啕大哭的,有苦苦哀求的,有破口大骂的,种种负面情绪汇聚成一团骚动蚁群,城门汇聚了朔州府大半高官,还有闻讯赶来的门生故吏。朔州府的巍峨城墙高约七丈,下砌条石,上筑青砖,呈一个上窄下宽的敦实梯形,外墙还伸出三层共计三十三枚白石券,宛如青面凶兽露出雪白的獠牙一般。
沈提灯着急起来,扶住沈母,跟他们往城门走,“沈穆呢?他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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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了?”
沈甘摇头道:“今早我起身他就不在屋中,估计是自己回京了。”想起他的身份,沈甘忙道:“你何必担心他,先顾好自己!这事绝对不简单,我们也不能去幽州府,很有可能朔幽两州的高官早就和胡虏勾结了,不然为什么朔州府直到快沦陷了才有动静,我们直接南下!”
沈提灯犹豫道:“可…可是沈穆他…”“好了,快走!”沈甘无奈斥她,快速向城门而去,沈提灯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
大鼓轰鸣,早已经整肃排列在方阵之后的两万名二十石强弩手骤然发动,向朔州城头的女墙垛口万箭齐发,使城头守军不敢露头。与此同时,胡虏方阵在震天战鼓中隆隆推进。瞬息之间,云梯靠上了城墙,震天动地的呐喊声骤然响彻原野。胡虏武卒迅猛有序地爬上云梯,杀上城头。这时,寂静无声的黎城下却骤然立起了一道人墙。一场残酷激烈的浴血攻防战开始了。数千里之外的临淄郊野异常平静。
连绵军灯伸向远方,融汇在漫天星斗之中。如果不是偶尔的战马嘶鸣,谁也想不到这片山地里隐藏着十余万大军。在这片军营的中心地带,一杆大蠹旗迎风舒展,大纛旗下的幕府大帐里灯火通明。有人掀开军帐,看向坐在御案前的男子,抱拳道:“陛下!已经安排了人护送沈姑娘一家离开朔州府,他们在路上不会有意外。”
男子没有抬头,高阔挺直的鼻梁在烛火下泛着柔边:“知道,朔州府战情如何?”
夜穆道:“此战纠葛甚多,不能以常法谋划,须得出奇制胜。这个‘奇’字,就在于我军不赴幽州寻战,而直捣胡虏王庭,王庭乃胡虏军辎重地。胡虏绝不允许王庭陷落,必得回兵救援。此谓攻其必救也。此战制胜处,在于我军于胡虏回救王庭时,中途伏击,一举击溃,事半功倍也。”夜穆没有笑,也说得很慢,仿佛在将长期的思虑一丝一丝地抽出来。
站在一旁的贺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打过多少仗了,可无论如何想不到,打仗竟然可以如此打?不去战场而去后方!仔细咀嚼一番,竟觉大有奥妙。
王庭离隋国边境只有三百多里地,骑兵大半日可到,步兵昼夜兼程也就一天一夜;而幽州则有千里之遥,利弊自然一眼可见。再者,胡虏开赴幽州的大路只有一条,这正是已经被隋军封堵的巨野要道。而隋军通往胡虏王庭的道路可是很多,胡虏根本无法路路防守,也无从重兵防守。秘密进军胡虏,可以说不会有任何麻烦或抵抗……
夜穆并非接到商驻衡的信件才知楚王已同朔幽两州知府勾结求助于胡虏,朔幽两州知府不作反抗将两州奉于胡虏,夜穆在南巡之前便按照指示领京畿十万大军埋伏于朔州府后方,一旦胡虏攻破朔州府,十万大军便可以将胡虏人斩杀殆尽,待幽州府主动开城门之时攻下幽州府,收复失地。
商驻衡当初不选择南逃,不仅是出于后南方有楚王的人在埋伏,更出于借此收复朔幽两州,楚王一旦在朝中无人管制,必定会给胡虏传递消息攻城,之后以朔幽两州为条件,让胡虏人扶持楚王登基,彼时皇帝失踪,朔幽两州沦陷之际,朝臣慌张成无头苍蝇,自然会让楚王登基,可他估计没有料到皇帝成功脱逃,出于安全考虑,他只能赶在皇帝归京前实施计划。
商驻衡特意在胡虏进犯中原时选择拼命打压楚王,正是逼他提早谋反,趁机铲除他这个漏网之鱼,一路北逃他都是有护卫的,只是没想到忠诚他近十年的赵尚也是楚王的人,中途刺杀,害得他流落在凉山附近。
……
由于隋国的强大,数十年来,隋国本土没有过战争。长期的安宁富庶使幽州的三万多守军已经被风华商市将悍勇之气淘洗得干干净净了,整齐威武的甲胄,寒光闪烁的兵器,仅仅只有对庶民国人凛凛生威了。当阑珊的夜市灯火还在满城闪亮的时候,城外突然战鼓如雷喊杀连天,军队恍如天外飞来,突然出现在幽州城下猛攻,幽州城内的惊慌失措可想而知。要不是幽州有天下最宽阔坚固的城墙,有用之不竭的长弓硬弩,幽州城几乎要真正的陷落了。从黎明到午后的大半天之内,幽州守将向楚王派出了六次快马特使求援。
所见之处,皆是土黄、暗褐、黑灰色的交错对叠。土黄是连绵不断的夯土堆料台与船坞,暗褐是鳞次栉比的工坊棚舍,黑灰色则是高高飘扬在工坊上空的炉烟,看着实在是副惨像,不时可以见到无数匠人像蚂蚁一样攀附在各种巨大的龙骨之上,锤凿锛斧交相飞舞,叮当声不绝于耳。河面之上,弥漫着刺鼻的桐油与石灰味道。
沈提灯看着火光冲天的朔幽两州颇为感慨,幸好没有同朔州府的人一起避难于幽州,不然如今还要被困在城中。夜色茫茫,马车上的沈提灯将雏鸡交给沈母,走到车外与沈甘搭话:“你之前同我说的夜穆的身份,你知道他是谁?”
沈甘挑眉一笑道:“也就你傻,猜不出来,那样的气度怎么可能是边境土兵,他隐瞒身份无外乎是身份特殊,而且他叫我送信的地方是平竟苑,皇宫底下的宅邸寸土寸金,有钱没权都住不上,再听闻皇帝失踪时他那副丝毫不讶然的模样,想想也知道,还有你猜为什么我们一路逃亡连一个胡虏都没遇上,不过是他在暗中安排了一切,我们可以放心南下。”
沈提灯却没反应过来:“你…你说他是皇帝?!那…那我之前那么骂他…”
“那我们现在哪儿?”沈提灯无奈道。
沈甘笑了笑,嘴里还叼了根狗尾巴草,“去投奔亲戚。”
3. 提灯而行(三)
时当盛春,一上田塬,便见树木葱茏的山头夹着大片金黄的豆田谷田伸展到山野尽头。山坡河谷,到处可见星星点点的身影,时而可闻农夫悠长高亢的山歌。一路走马瞭望,正是林木满山豆谷茶的丰裕山乡,再翻过田塬进入丹水谷地,羊肠小道已经大大拓宽,成了可错开两车的宽阔官道。在山腰官道上鸟瞰河谷,绿树谷田包裹着一个又一个村庄,炊烟袅袅,牛羊哞咩,不需相问,也是安居乐业丰饶小康的景象。马车绕过峡关,向东南便进入了通向邺京的官道。
沈甘在小街巷租了座二进小院,沈提灯将沈母安顿下来,有些不解道:“沈兄的亲戚在邺京?”
沈甘道:“是,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么?我是随马队下到凉山的,那时也才八九岁,可我并不是孤儿,只不过是讨厌家族中尔虞我诈的争斗,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早有回到谢家的打算,只是一直无法下定决心,此次朔幽两州遭难也给了我一个台阶,回到谢家,做一个能掌握自己生死的人不是比颠沛流离的人更好?”他虽这么说,脸上却并无笑意,“你和沈母住着,待我在谢家安顿好了再接你们过去。”
沈提灯四周看了看:“不用了沈兄,我去谢家做什么,等朔幽两州战事结束我还会回去的,这里终究是我阿母的伤心之地,况我也在朔州生活惯了的。”
沈甘却道:“随你,先走了,有空我再过来。”
沈提灯望见他略显孤寂的背影,她其实对此事并无多大反应,沈甘之前每每说到谢家,她便猜到他与谢家关系匪浅,只是不知他到底是谢家什么人。日边云霞都是一团瑟瑟抖动的火焰,他的身影沐进了漫天的落霞。
邺京原本格局粗放,除了王城独居正北,其余士农工商与胡人流民自由杂居,大街小巷交错无序,腥膻弥漫,富庶强盛后城郭几经修葺整治,格局也渐渐整肃起来,全城大体形成了北王城、东吏士、南工商、西农牧的格局。这吏士坊是大小官吏与士子们的居住区,北望王城南临商市,既清幽又方便,实在是邺京城内最好的坊区。而这南邸则是邺京城内最便宜的坊区。
南邸离南市很近。
南市,实际是隋国中最大的农市。南市与商街不同,紧邻城墙,占地方五里,没有店铺而只有连绵不断的各种货棚,雨天可拆晴天可撑,渐渐变成了与城内长街商家不同的农市。隋国虽从来没有过不许异国商人进入南市的禁,但异国商贾却因鄙视南市粗俗村臭,从来不入南市设棚。于是,这南市成了隋国农事商人与南下的林胡匈奴商人的集中地,多雨以来,胡地商人南下受阻,关中陷于泥泞,南市货棚收敛,行市大为萧条,才将农人逼进了平日极少涉足的尚商坊。如今听说南市大开,农人大喜过望,潮水般涌进了南市。绣坊正好也在南市。
沈提灯在邺京为了生计到绣坊做绣娘,日子勉强过的去,东家是位年轻的娘子,名唤沉月,出身于胶州沈氏,生的很貌美。沈提灯的绣活是沈母教的,不过在绣坊不够用,沈沉月常常教她,为此,耽误了三个月她才开始正式用工。夜中刚回到院子,沈甘就在月色裹挟下而来,手中是酒菜,他现在与以前当真很不一样,衣裳用的还是丝绸做的料子,腰间系一条革带,上面还有金玉,周身泛着矜贵,本身他自己生得俊逸,这下打扮真像打马游街的少年郎。
他挑了挑眉:“不邀我进去?”
沈提灯这些年早就把他当长兄,虽然对他现在的样子有些不熟悉,可却也不会生分,她推开门:“本来就是你租的院子,快进来。”
沈母早就睡下了,因为沈提灯经常深更半夜才能回来,索性下午趁着休息时间回到小院给她做了晚饭才回到绣坊。绣坊是真的很忙,有时候还要赶制宫里的衣裳,不过好在温饱不成问题,如今的日子竟也称得上一局安稳。
知道沈提灯在绣坊做事,沈甘从腰上掏出一袋银子,沈提灯没好意思收:“沈兄,你才刚回到谢家,往后要用银子的地方一定很多,况且在沈村我欠你的银子还没还,现在也有事儿可做,年底做好了还有分红。”
沈甘的墨发披在肩上,流动着如月光般的皎洁光辉,只是他眼底情绪不明,连喝了好几杯酒。沈提灯还从来没有见过沈甘这么不开心烦恼的样子,于是道:“沈兄,你要是在谢家待的不开心,不若回来,我这月已经攒了些钱,而且以你的能力,还怕不能在这小小邺京中立足么?”
“对了,你是谢家人,那你本来的名字是什么?”
冷寂中,泛着浓烈的酒气和低低的叹息,似乎其中带着深不见底的怨气:“谢朝恩。”
“你知道为什么谢家终于接纳我么?”
“算了。”
沈提灯将酒杯夺过来,嗔怒道:“选择回谢家,就不要后悔,劝你回来,你也不听。”
“可我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能一直逃避的。”
夜风吹的很清爽,沈提灯叹了口气道:“前旧的?油还剩些,晚饭我做了鱼,我将鱼头煎得很酥很入味,当然了,汤也熬得很好吃,刚才阿母一口气用了三碗,你不要喝酒了,多喝些汤,汤最为滋补。”
谢朝恩笑道:“好。”
沈提灯记得沈甘是身上带着血倒在她家门的,似乎遭到了谁的追杀,半边身子都染了血,看着十分吓人,后来再问他,他便称自己是个孤儿,往后便是他们一起生活,已经亲如兄妹。
饭后,沈提灯洗漱完好后打算睡了,只是谢朝恩没走,便自觉收拾出一间空房:“喏,你是今晚在这睡?我帮你把房间收拾出来了。”
再望过去,他已经不见了。
后来在坊市总能听见有关于谢朝恩的消息,说是谢家十年前走丢的嫡幼子回了谢家,只不过可惜谢氏夫人早已病逝,没能再母子团聚,暗道可惜。再见到谢朝恩是在乞巧节,他凑热闹去灯会,看见十盏灯笼下站着本朝最为张扬拔扈的长公主商纳兰,她身边站着的正是谢朝恩,看上去似乎更瘦了。沈提灯也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事要做,只是后来听说商纳兰一直在与楚王争势,再后来朔幽两州平叛的消息传回邺京,皇帝失踪近一年回京,中途遭遇楚王刺杀,回宫后重伤未愈,楚王被处以极刑。
永安帝除了商驻衡,计有九子:一子早逝,一子病弱,四子尚幼,成年者共有三人,老二楚王、老三越王与老五宪王,但他们还未就藩,一直留住京城。其中老三商驻基与老五商驻瞻,乃是一母所生,都是王皇后的嫡出子息,商驻衡是先皇后简穆氏之子,王皇后本是德嫔,后来王家起势,永安帝封王氏为新后,商驻衡便过继在了王皇后名下,倘若永安帝去世,按顺位是他们嫡出的三人中的一人承继大统,然而永安帝病逝后,众人以为本会是商驻膽或商驻基,结果遗旨却立了商驻衡为储君,众人不解其原因,甚至有商驻衡弑父夺位的传言,关于这位永邺帝,多斥的是狠戾残暴,所以自越王和宪王死后,楚王才能渐渐发势,连乐阳长公主都有部分朝臣支持。
沈提灯对除了谢朝恩以外的事并不关心,而且乞巧节过后绣坊反倒更忙了,似乎是很多人在筹备婚事,沈提灯的绣活渐渐出众,经常被富贵人家叫到府上赶制嫁衣,这日沈沉月找到她,轻声道:“宫里要为乐阳长公主缝制宫装,她喜欢我们民间的款式,你先带些花样到宫里给她选选,我们绣坊好早日动工。”
沈提灯本想拒绝,因为很有可能会遇到谢朝恩,她届时如何装作不认识他,奈何沈沉月劝她道:“狸娘子,你生的可人,我也是真心关照才将此事交给你的,长公主是先帝长女,食秩六百户,在银钱这方面最为大方,若你不犯错,拿到的赏银可抵过你在绣坊干上好几个月,我瞧你在京城举目无亲,家中还有病重的母亲要养,去得一趟,将来也好轻快些,不是么?”
沈提灯最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谢朝恩未必会在,只要给公主挑好样式便是。沈提灯当日便带着绣坊挑好的样式入宫,马车攀舞驶过街市,沈提灯已经隐约可见皇宫的影子。真为富丽堂皇之地,让人移不开眼睛。
下马车行走时引路的宫人一直在吩咐规矩:“不能直视宫里的贵人,这视为对主子的不敬,在宫里不能东张西望,这视为蔑视皇权,主子若未旧话,你是一句也不能多说,说的时候自称奴婢或草民……”
沈提灯被说的有些头晕,怪不得之前夜穆在的时候总是一副极重规矩的样子,现在看来她那时候的表现一定极为粗鄙不堪。沈提灯强打起精神,被宫人引至尚阳宫等待召见,现在正值六月酷暑,站久了,沈提灯额上已经汗湿,宫人忙叫她整理容妆,以免冲撞了贵人,那是要受罚的。
沈提灯眼见远处有小清池,得了宫人的允,沈提灯便跑到小清池旁洗脸,她这时才注意到清池底下有许多的锦鲤,曳曳游动。宫人出声提醒她回来站定,沈提灯忙站好,宫人十分心善,还递了新帕子给她擦脸。不过,沈提灯一直站在尚阳宫等到傍晚也没有被公主召见,宫人匆匆来传话道:“公主殿下正陪裕太妃娘娘说话,晚些要歇息,让姑娘今夜在宫里歇下,明日一早再召见。”
沈提灯觉得自己馊了,准备沐浴,结果侍女并没有打算给她一个庶民打水,叫她自己到内务府烧水,沈提灯没有计较,收拾了下便朝内务府去。火仍然烧的很旺,先后有侍女提水而去,沈提灯添了水,看着橘黄色火焰跳动,隐隐有了困意,可架不住身上过于黏腻,她还是坚持沐浴。虽是六月,夜却还是泛着凉意的,沈提灯提着水桶往浴房去,水线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波动,宫里的人没把她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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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事,沈提灯便在浴房外面等,似乎还要很久,而浴房外有时时有热气扑腾,实在是过于闷热,想着下次或许不会再有机会进宫,她便鬼使神差抬脚往外走,打算去透口气。
沈提灯拐到不知道哪处地方,景致很好,海棠花的香味溺在空气中,消解了她的部分暑气和烦躁的情绪。她看见了枝头那朵烈艳的海棠,想起有的妇人袖衫上会绣上几枝海棠,正想凑近些去看,记住它开的如此饱满的形态,用来作一个新的花纹款式,她伸出手却触不到那花瓣,有些不甘心,再踮起脚去碰,忽而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身上带着清冽好闻的檀木香,目光交汇,正是谢朝恩。
“你做什么?大半夜当采花贼?”他漫不经心道。可是他的玩笑却刺中了沈提灯的自尊心:“我不过是看看,没想着折,难道野花野草我看一看都不成了?”
“这可不是野花野草,这是先帝当年在失去简穆太后时亲手种的,民间传闻他们情比金坚,简穆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先帝就曾为她许下一世情深的诺言。”谢朝恩神情平静,并没有讶然。
沈提灯缩回手,她有片刻怔愣,“你怎么也在这儿?”
谢朝恩满满疲态之色,看向她时却又因着某些东西而抱着一丝微末的希望,“刚陪完公主。”
“你呢?陛下安全回到皇宫,你怎么不去讨份赏赐?”
沈提灯明白他的意思,夜穆是皇帝,随随便便给她赐点儿东西,她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一时忘了而已,我肯定去,救他一命拿点赏赐也不过分。”
随后快速回到浴房,她心头中的烦躁却迟迟没有退去,她打死也没想到自己救的人是皇帝,不过她倒不想攀高枝,做宫里的娘娘她实在没有资格,想必他当初也不过是迫于现实需要才对她许下那样的诺言,他既可以把感情拿来当玩笑,日后她又如何能争斗过他,云泥之别的身份代表了日后情感的不平等,她可以有千个宫妃刻意讨好他,甚至是爱得死去治来,她却只能待在后宫里卑微等待他施舍一点宠爱。
浴桶里的水已经冷了,沈提灯的脖颈被长发贴着,空气里的凉意仿佛也经由头发渗透进了皮肤里,让人头皮发麻。
……
“衣裳。”
后帐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呼唤。
有人急忙起身,打开丝绵帐帘,一只手将皮裘伸了进去。只听帘后惊讶的一声,厚厚的绵布帘忽地掀开,一个明艳美丽的少女随着一团扑面的香风水雾,一身红纱长裙,一头如云长发,雪茸茸的皮裘拥着白中泛红的细嫩肌肤,灿烂的笑靥点着一双汪汪墨亮的大眼,纤细轻盈的身姿鼓荡着诱人的丰满婀娜,天上仙子一般。
沈提灯引进来时刚好经过那男子的身旁,男子生的清秀,半敞着胸膛,很明显眸中还有未褪去的情欲,沈提灯只觉面热,同时又有些震惊,驸马不是定下谢朝恩了么?公主她在偷腥?也不对,历朝历代的公主似乎都有养面首的喜好,这的确不足为奇。谢朝恩到底为什么要接近公主,他到底有什么秘密,若他真是贪图富贵,不该早早选择回谢家,他决绝对不是这种人。
明亮和煦的阳光伴着习习谷风洒过,屋中依然寂静无声。凉幽幽的寝室整肃洁净四面雪白,白榻白帐白案白墙,地上铺满了已经有些枯萎但依然洁白的山花,一个雪白丝衣的女子静静仰卧在白榻白帐之中,枕旁一束火红的山茶花将女子脸庞的微笑映得分外明艳。商纳兰终于下榻,甜腻的香味顿时盈了满屋,沈提灯正好也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美艳倾绝的长公主。
洒脱爽朗的英气中沉淀出一种深沉的风韵,披肩的长长秀发变成了高高挽起的发髻,圆润秀丽的脸庞和窈窕的身躯略微丰满了几分,就像中天的一轮明月,舒缓安详,而又明艳无比。那双永远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睛,依旧喷发着火热的光芒,只有那从眼角延伸出去的细细的鱼尾纹,才铭刻着如缕如丝的漫长岁月对她青春年华的划痕。
商纳兰漫不经仙地扫过那些花样:“与宫里的款式来比较倒是好看多了,只是这些到底还是过于老气,衬不出本公主的明艳未免可惜。”
旁边的婢女惯会讨好,“这些民间的款式不过是那些眼皮子浅的庶民喜欢,殿下龙章凤姿,他们哪里能同您比较,不若还是让宫里给您制衣,听说苏杭来了批极好的料子,金贵又好看,殿下不若挑挑。”
商纳兰不置可否,微微点了点头,翻动了底下的花样,本来不耐的脸色瞬间好起来了,正眼看着那块白色布帛,上面是一朵赫然绽放的西府海棠,美的艳丽张扬,她点头道:“这块倒勉强合意,就采用这款式给我制件常服。记住,料子要最好的,本宫不惜得银子,你们绣坊做好了,本宫自有奖赏。”
沈提灯磕头谢恩。
4. 提灯而行(四)
天上阴云尚未散去,沈提灯收拾后去内务府领绸料,婢女似乎很愿意与她多聊几句,这几句话听着像是闲话家常,却是在说着曾经离世的两位王爷,亦有曾经封为太子却在十五岁那年早早病逝,慈悲的先帝和先太子似乎是隋朝抹不去的历史暗面,而余下的永邺帝和楚王,甚至是乐阳长公主却是世人口中的平庸之辈,大内皇宫中的诸多传说太多,成为死后的传说,或是活着的傀儡,谁也说不出对错。
隋国历经两朝,前皇室帝家开创了隋国的江山,最后却由商氏鸠占鹊巢,当初痛恨商氏的人很多,后来在商氏的各种屠杀之下渐渐屈服,特别是商氏将隋朝打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便再没人提起,帝氏子孙从此被历史埋没。当初的商氏也不过是穷山恶水养出来的刁民,如今却是九州共主,士大夫多斥其骨子卑贱,血脉不纯,商氏便大肆在各州府置办学府,创制科举,底层寒门士子接连被提拔,取代了百年名门望族的部分地位,成了商氏屹立不倒的根基,不得不说,永乐帝在为政这方面的确极有天赋,从某些方面来说,也算得上一代枭雄。
“那一年,永安帝在北平起兵造反,大军一路南下,官军根本不能抵挡。他一直打到了济南城,却被一个人死死挡住。永安帝时任山东参政,是个极有胆识的忠臣。驻恒二字,正是太祖爷亲自赐给他的。永安帝不愧为驻恒这名,他聚拢了济南全城军民,连攻三个月,隋军伤亡惨重,永安帝更是亲登城头,没想到善恶忠奸,未见果报。帝氏子孙败回朔幽两州之后,绕过济南径直南下。可惜金陵君臣无能,永安帝到底还是攻破了京师,篡夺了皇位,改元永安,永安皇帝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发遣大军,复攻济南。帝氏当时的君主浔帝宁死不降,又不愿连累阖城百姓,率军出城,转战各地,最终因为寡不敌众,次年在淮南被永安帝擒住。浔帝被带至师,夷然不惧,面对谋篡之贼破口大骂,竟被永安皇帝磔杀于市,死难之日正是二十七日。”
讲到这里,婢女声音微微发颤,似是难以抑制。
沈提灯心下一阵惨然,深宫内闱之事她不了解,浔帝这事她却了解得很,甚至她还接触过几个亲历者,那场面之惨,至今隋国人犹在议论,浔帝当时壮举,想来隋先民更是感同身受。
“永安二年,帝氏亲眷和被株连的倒霉亲臣,从济南千里迢迢被押解到了金陵,关在位于皇城西南角外的教坊司衙署里。当天晚上,犯人们突然被衙役们叫醒,原来是永安天子漏夜前来视察,那位皇帝大概想亲眼看看仇人亲眷的狼狈模样吧?他最先去的,就是关押浔帝皇后的牢房。可是没过多久,那牢房离奇地燃起了熊熊大火,侍卫们慌成一团,急忙扑救,勉强把一脸黑炭的永安皇帝给救了出来。到底牢房里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坊间传说王皇后早早藏了一管火油在手里,趁永安皇帝进牢房时点燃稻草,意图与那个篡君同归于尽。可惜呀,功亏一篑,皇帝只受了惊吓,皇后却被烧成重伤,不久便病逝了。更离奇的是,当夜在同一间牢房里的,还有浔帝最小的一个儿子,年方六岁,却不知所终。据狱卒说,牢房的气窗格眼很大,有可能小孩看见起火,吓得从气窗钻出去了。而教坊司的牢房隔壁便是里秦淮河,这孩子八成是淹死在河里,顺水漂走了。”
“咻!”
一声响亮的箭矢划破长空而发出的摩擦声响,射死了适才陪沈提灯说话的婢女,绣锦缀金的料子掉在地上,染了温热的血污,沈提灯更来不及反应,一只大掌覆在了沈提灯的纤细脖颈之上,接着又是冰凉的刺痛感,这在酷热之下显得是如此突兀,沈提灯听见他喘息着带点哑的声音:“别动。”
他的呼吸轻重不一,忽长忽短,尽显心中重重矛盾,沈提灯看见他的左肩上赫然也是一箭,沈提灯全身猛然一僵,她惊骇地发现,这支利箭长约二尺,黑镞四棱,分别刻着四须血槽,而这黑褐箭羽是用桂竹笋壳做成,这是狼舌头箭,只有宫中禁军才用得上这种货色。沈提灯来不及细想,后面的人已经挟着她后退一步,沈提灯对上正方的目光。
沈提灯的视线顺着他旁边飘去,只见高高的旗台上,正站着十几个人。正中那身材颀长的独眼将军自然是贺泱,他的脚下躺着几具尸体,看袍色级别还不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至于他身后那一排,应该是指挥使和千户。
一滴汗水从沈提灯的额头缓缓沁出,顺着鼻梁滑落。形势真是没法再糟糕了。
前方的宫甬下缓缓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沈提灯晃动脑袋,努力睁开眼睛,发现眼前这个模糊的虚影,居然和夜穆有几分相似,残存的记忆又涌上沈提灯的脑海,传说中的永邺帝就站在她的面前,他的玄衣龙袍似乎是草草披上的,双足赤裸,面上本是泰然自若,在对上她目光的这刻,也闪过一刻的犹疑。似乎他真是遭遇了刺杀,躬越发瘦削,双目带着骇人的腥红,已如沈提灯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郎相去甚远。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身后是整齐而黑沉沉的宫中禁军,沈提灯的脑海已经激起千层巨浪,无数线头勾连成一张罗网,她想喊他,可却发不出声,她于他而言只不过萍水相逢,他不再是她可以指使的人。
只是一念之间,压在她背后的那道身影便狠狠地砸入敌阵之中,只见他挥动手臂,或砸或撞,或推或捶,一瞬间便把周围的十几名禁军打倒在地,而在这电石火光之间,沈提灯对上了他的目光,她已经将那道模糊的身影与记忆重叠,正是谢朝恩!
沈提灯被他挟着往后退,也不知对方为何迟迟不放箭,或许他还是顾念着自己?形势从糟糕中透出一丝优势来,她张开双手护着谢朝恩,谢朝恩身体僵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闪身跃出宫墙,正在这时,无数支羽箭朝他射去!
商驻衡眯眼打量沈提灯,忽然侧头和身侧的贺将军说了什么,沈提灯就见商驻衡朝她这边走来,两人此时面孔相距很近,沈提灯能感觉到他热乎乎的呼吸,听到他声音的每一处起伏,看到宽额之上凝出一滴晶莹的汗水,闻到那一双素手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幽香,甚至当沈提灯转头之时,还会有几丝发缕轻轻划过,令他的皮肤表面有丝丝痒痒的快感,但他似乎很平静:“跟上来。”
沈提灯也顾不得其它,回头望了眼贺泱,只见他已经领禁军去追谢朝恩了。
隋朝是一个重文轻武的朝代,上层社会对于来自西北的灰扑扑的军人一般都采取歧视和排斥的态度,但对于贺泱却例外。他们把官场和应酬交际的大门都向他开放了,供他在这里自由驰骋。贺泱有显赫的家世,他的父亲贺仲武是当代名将,多年担任西北边防军统帅这个要职,他的几个兄长也都已成为有名的将领。贺泱有长期从军的经历和作战的实践经验,不仅以胆略过人著称,而且还以仪度潇洒,谈吐风雅闻名,虽则如此,死在他刀下的人不计其数。
贺泱仅仅三年就从一个普通的环卫官升到像他的年龄很少有过的侍卫亲军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这样高的官衔。他受到官家赏识,成为亲信侍从人员,并且在实际上掌握了本司的大权。
沈提灯有些担心,谢朝恩能否在这样功名赫赫的将领手中逃脱。商驻衡领着她入了紫宸殿,在宫人的侍奉下换了那件寝袍,改成碧青锦袍,尽显出七分风流三分淡雅,他的举动让沈提灯脸有些潮热,虽然当初不是没有看过,但或许是由于身份的转变,她是再也不能直视他了,沈提灯侧过脸,只盯着角落里的瑞青铜鼎宫炉。宫炉里飘出的薄雾模糊了他的脸,也模糊了他们之间那道如天壑般的界限,可她心里清楚,她不能越界。
“入宫了你怎么不来找朕?”
他漆黑的眸子,三分坚定,亦有三分告诫。片刻后,沈提灯心头的侥幸心思尽数散了,只留下心底的微微酸涩:“奴婢何德何能求见陛下。”
他听到后冷哼一声:“入京才不过月余,就将自己的爪牙磨平了?你今日包庇刺客,换作别人,脑袋现在就落地,不会还有命在这里跟朕呛声,朕虽不杀你,可你活罪难逃,自今日起到紫宸殿侍奉。”
沈提灯心中没有半分喜悦,这看似恩宠的旨意,何尝不是危机四伏,可她能拒吗?他是天子,她刚才还犯了死罪,关于侍奉二字,又有不同的意思,他只是怜悯她,还是在憎恶她?
……
内廷也还在沉酣的睡梦中,到处寂静得没一点儿声音,值殿的小内监看见沈提灯被带进来了,用着猫儿般柔软的动作,轻轻打起珠帘,让沈提灯进去。沈提灯已经换上宫女应该有的装束,捧着茶盏,一切都恍如梦似的,沈提灯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从兽炉中缓缓喷出,弥漫在整个殿堂中,透过一道氤氲的屏风,沈提灯这才看清了偌大华丽的紫宸殿,除了商驻衡外,只有两名与她同样打扮的宫女还远地伺侯在御案之侧,因此紫宸殿现在是显得如此空阔。
紫宸殿前的琉璃灯据说是用玛瑙和紫石英捣成粉屑,煮成糊状,再加上香料反复捏合而成,用金银珠玉制成的流苏坠穗挂在琉璃灯的四个角,这会儿已投下一片融融池池的灯光,给紫宸殿罩上了一层银色和金黄色的光彩,衬着眼前之人的眉目越发妖冶。他真的是明在乡野陪伴她的那个人吗?四角皆有火盆,殿内是绝对称得上温暖如春的,邺京在北边,白日尚是暑热,一到夜晚便气温骤降,沈提灯端的茶杯上隐隐有白色热气,升腾化散开。
他蹙眉道:“哭了做什么?”
沈提灯看向他的明黄龙袍,眼中泛酸:“我…奴婢想阿母。”他惺松的眼中隐有些不快:“朕允你将她接进来。”
“她住不惯,我也是。”沈提灯几乎是立刻驳了他的意思。“慢慢便惯了,这里有什么不好。”
他继续批阅奏折,不再抬眼看她。沈提灯知道他的傲慢,他对她好,但是又想改变她,宫人说她是迄今为止惟一能近身伺候的女子,叫她把握机会兴许可以飞上枝头。但她当初也并不是因为他是皇帝才救他的,她不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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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他的一切,她所图的不过是之前自力更生的那种踏实感。
沈提灯目光随意地扫过一册册书卷,脑中却依然是方才的对话,她只觉得无望,忽然贺泱披着甲胄便回来了,他肃道:“陛下,臣追出去后在皇城下发现一具尸体,依着身形辨认,似乎是与刺杀陛下的那名刺客无异……”语气之间,似乎还有所保留。沈提灯心下一紧,但又转念一想,以谢朝恩的身手,绝不可能死在皇城下,还不待她再作细想,贺泱却道:“却是具女尸。”
商驻衡想也不想便斥道:“蠢材!那刺客虽遮掩了面容,可身形力量完全是个男子,追查不到,说明此人必有同伙,马上封禁皇城,挨家挨户去搜,特别是医馆,凡是治箭伤药材的,都要接受盘查,怎么抓贼还要朕教你不成?”
商驻衡扔了台上的砚台,洒了贺泱满脸墨汁,贺泱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本能地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告饶道:“臣愚蠢,还请陛下息怒,只是臣仍要禀报此事,经人辨认此女尸乃是林甫仪丞相之女林婉儿,林甫仪一来到现场便指控是女婿周言鹤杀害林婉儿,现下正闹到殿外要求陛下做主。”
南薰门时天色已晚,夹道点燃的灯烛,犹如两条火龙,穿过朱雀门、州桥,直达宣德门大内。贺泱的话没有夸张,京城的老百姓都从家里赶出来了,伫立御道之侧,尤其是南薰门内的十多万百姓,他们议论纷纷,现下都在讨论这桩惊天大案,索性留在街道上过夜,心里热乎乎的,再也顾不得冬夜的彻骨寒冷。他们多少次被谣传和偶然的打开城门所欺骗,接着是一片惊天动地的山呼声、爆竹声。有的人不顾一切,为了要看清楚,有的人挤不上去,而妇女老幼一般都被挤在圈子外面。
林甫仪是众所周知的奸臣,但不知为何永邺帝却始终留着他的命,似乎还要保他在丞相之位上终身地坐下去,如今他唯一的女儿死了,众人心里畅快。周言鹤当初做过一段时间乐阳长公主的男宠,后来在宫中任散员都指挥使,这在马军司已是相当体面的中上级军官。林婉儿是京城中有名的闺秀,后来在一次春游中遇上周言鹤,听说两人婚后琴瑟和鸣,并无介蒂,所以在林甫仪指出周言鹤逞凶时,大考数人都是不相信的,都认为是林甫仪对周言鹤的不满。周言鹤矢口否认,认为此女被野狗咬得面目全非,虽身形相似,但绝不是林婉儿。
商驻衡正要传召林甫仪,只见珠帘外几百步的殿阶前林甫仪已拔剑露刀,奔上殿来,掀帘而入,事后才知他是用大斧劈开左掖门,赶散守门、守殿的窗卫和内侍们径奔紫宸殿而来,碍于他的身份,场中竟也无人阻拦。按照旧制,非得明旨,执刃上殿就是犯了惊动圣驾、图谋不轨的大逆之罪,依律要灭族。林甫仪一身青袍,他的脸色清瘦略带苍白,双眉黑而挺,微微斜飞,眉下一双大而充满沧桑的眼睛,困惑深藏睫底。沈提灯看着与人们口中的那个奸臣竟是完全也不搭边。
“臣哭着给佛祖磕头,额头角都磕破了。我就是想问问,臣一辈子诚心烧香,每日诵经祝祈,兢兢业业与人为善,为何还要承受这样的劫难?难道真是前世不修,今世报应?宝卷上都说了,莫急莫怨,来世会有福报。可咱们并不记得前世什么样,等到了后世,自然也不会记得今世怎么过的。所以一个人活在世上,只有眼下这辈子才该珍视,对不对?臣只有阿婉这一个女儿,如今遭人杀害,还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啊!老臣磕了很久的头,也想了很久。佛祖没给我答案,它给不了,它就是一尊泥胎,过去几十年里我笃信的那些事,都崩了!陛下能给臣一个答案么?”
他说的诚恳,沈提灯甚至对他也有了同情,这位身形佝偻且如朽木一般的人,正是风烛残年,此时面临丧女之痛,无论身处何等高位,怕也承受不住。当天深夜,宰相林甫仪、都指挥使周言鹤都均在都堂待命,商驻衡自己留在殿内治事,他派内监把林府的一干人等召入内殿,有所垂询。
沈提灯在殿外侍奉,乐阳长公主也匆匆赶来,生怕有人将此事牵扯到自己身上,毕竟周言鹤与她也是特殊关系,商驻衡要用此事扳倒她也不是不可行。乐阳长公主生母裕太妃虽不为先帝所喜,却善于弄权,势倾后宫及朝野,煊赫了十多年,她的族亲兄弟都已富有金山,或贵为宰执,她不能半路被扳倒,前有武皇,她又为何不能为?林婉儿的事她多少也知道些,这位外表光鲜的名门贵女,背后午的却是龌龊事,与其遭人猜测,不如自己釜底抽薪。
她走进紫宸殿,甚至不经由通禀,可见平日在宫里的嚣张程度,沈提灯垂头侧身让开,乐阳长公主径直而入。
楼外的杏树丝毫没有抽芽茁青的消息。隔开一层半透明的明角窗格,窗外的夜晚仍是彻骨的寒冷。皎皎素月挂在纤尘不染的澄澈的太空中,不是人们的意匠所能结构的一层薄薄的霜华结满在窗格上,一开始是雾气,等到夜气十分浓烈的时候,才慢慢凝固起来,凝固成为一朵朵透明晶莹的冰花、成为明角窗外最新颖别致的装饰品。
5. 提灯而行(五)
沈提灯正倚在墙边打瞌睡,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温暖结实泛着龙涎香气的胸膛里,大半个夜晚在他们之间的紧张、缓和、彼此相倾的反复中滑过去,他的头埋在她的颈窝,手掴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而梆子声则清楚地告诉她现在已经三更天了。
沈提灯不愿意承认,她自己也是依恋于他的怀抱的,他的伏首,她在愉悦之中又感到实在是压力过大,凭她是小青苔,她又何能承受这样的恩重?
“陛下对此事可有了眉目?”
沈提灯端详着窗外凝结的冰霜,瞧着它一层一层地覆盖纠缠,却又变得商驻衡清丽无比的模样。窗外是寂寞的、枯燥的世界,室内的空气却越来越柔和,越来越稠密,炭块炽旺地在地炉内燃烧着,衬着摇曳的烛影,把帝王的身影映得分外深沉。虬鼎的口子里不断喷出瑞脑香气,使室内的温度和密度不断升高,昏沌的脑子也渐渐活跃,沈提灯注意到他近来真是消瘦得多了,清楚地刻画出他的并不那么轻松愉快的心境。
“皇姊给朕送来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商驻衡真以为沈提灯取消隔防,在这方面做出一个重大的让步了。
“谁?”
“林氏女的情夫,清河崔氏长子崔汶。”她甚至听不出他的喜怒,原来在京中从称颂的金玉良缘内里却是腐烂的么?乐阳长公主给了周言鹤一个杀人动机。
“我不知道真相如何,但我觉得这整件事十分蹊跷,虽也有人传过,林婉儿和周言鹤的关系私下里颇为冷淡,并不如外界传言那般恩爱,然而我今日所见的周言鹤,却是伤心欲绝的模样,这当然有可能是装给外看的,但是…真的如果是他装的,此人未免心思深沉,轻易骗过所有人的眼睛将他与林婉儿的婚姻伪装成全京城都深以为然的琴瑟和鸣,崔汶只不过是青州的一个七品小官,永邺元年父亲便急病死了。事实上,林甫仪作为朝廷长官,其实是不大好与这些地方名流过多交往的,无非是崔汶数次下帖相邀,盛情难却之下林甫仪才应了的,即使如此,林婉儿也应当和崔汶没有交集才是。况且崔汶才情容貌都不比周言鹤,林婉儿为什么会选择背叛?”人的劣根性?吃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不如陛下将这事交给我去办,我想还林婉儿一个清白。”
借查案机会,她便不必在他跟前侍奉,而且在本朝另有规定,女孩若才能出众,得人举荐,可由陛下酌情提拨为女官,然而男子担心女子入仕争抢了他们的机会,也不肯待在家中安分守己地相夫教子,所以从不肯推举女子入仕,男人们在利用优势阻止女人们出头。女官者不能入后宫,这不仅是为了防止女子行魅惑君王之举干扰朝政,更是为了防止有才者埋没在深宫禁苑。沈提灯看惯了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她的确也想做庇护一方百姓的父母官,更甚者,将来她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生父面前,没有人再敢肆意欺辱她和母亲。商驻衡先盯了她一会儿,声音仍带着几分慵懒:“你确定?”
由于对内对外两种因素都了解得最清楚,沈提灯是最有权利把这重隐忧提出来的人。可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沈提灯正在兴高采烈,一心只想到前线去,哪里听得进他的扫兴的话,为它未雨绸缪起来?
不是在名女的闺阁里,而在庙堂之上,像沈提灯这样一个地位低卑,又无有力靠山的微员,的确是很少有用武之地的。权贵们会把她连头发带骨髓一齐分解开来充分使用了,然而并不允许她参与密勿,议论大计,他们是连装装样子也不愿意的。但据商驻衡所知,沈提灯在这个问题上面恰恰是最浅见、最无知、最没有责任心的,偏她自己不察觉,另作考虑,他不得不经常与权贵蠢材打交道,这是使他感到非常不痛快的事情,若她为明面,他将长公主连根拔起甚至会痛快得多,而且他也乐见于她碰壁的样子。
商驻衡平和道:“朕向来不为私己,只不过你要肃案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才好,暂封为御侍,大理寺少卿郑保协同你查案。”沈提灯知道郑保,现在商驻衡将此事交由郑保去办,认为他是派到林府里最合适的人选,这不但因为这个人的才能,更是因为郑保乡野科举出身,是为天子门生,对开创科举的皇室当然是死心塌地,比任何大臣都要与皇宅有密切的关系和深厚的感情,可以说正因为商驻衡事前在心目中已经有了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才考虑采用这个婉转流通的形式,才同意让她着手查案。
口授旨意后,商驻衡简单从容地草拟诏旨,最后交由礼部宣发,郑保这样的人,实在适合为官,他知道谁可以捧,谁可以压,什么是必须按令执行的,什么是可以自作主张的,甚至在捧与压他都是由衷地、丝毫没有保留地形之于辞色,与这样的人办事,既是松松事,又是件难事。当夜沈提灯歇在紫宸殿,他搂着她,什么也没做,沈提灯躺在宽大的龙床上,却是极其不自在,他没追究她放走刺客,也没让她低贱地伏在他的脚下,而是给了她一定的地位,这么说来,她倒欠了他许多。
……
谢朝恩从军数十年,身经百战,受过多次刀伤、枪伤、箭伤、扭伤、摔伤,但每一次的创伤似乎只为他补充了新的生命力,反而使他显得更加结实和壮健。他不惧所谓死亡,他只是恨不能死得其所。谢朝恩仰起头,远望着夜空徐徐散开的烟火,左肩留下的血洞让他再动弹不了,他倒在暗巷里,粗重地喘息着,可他仍有无比敏锐的警觉性,仿若他只是一头在沉酣的黑豹。有什么触到了他的手,他慵懒地抬眸,只是一颗小小的莲子,对哦,现在这个时节正是莲子新鲜的时候。谢朝恩涌起酸涩,自己并非从一开始就是孑然一生,并非一开始就没有人对他展露善意,谢朝恩捏起这粒莲子,端详片刻,抛入嘴里,白森森的贝齿几下将它切得粉碎。
那一年朔州奇荒,死了好多人。有家农户把最后一点粮食给了他,然后自己却饿死了。他当时跟着一群人迷迷糊糊跑,锅底的灰、地里的土、槐树的叶子和皮,连蝗虫蚂蚁都吃。什么都吃光了,世界都仿佛是光秃秃的,可还是饿,怎么办?那就吃人呗。开始他只是吃死人,后来连活人都吃。他觉得也好,以后不用挨饿了,反正就是这样没有人性地活着,他们既在保护朔州百姓,却又在伤害朔州百姓,于是他越来越恨,恨统治这一切的人,夺走了他的一切,却又没让子民们过上好日子。
高踞在京城社会巅峰上的是那些用老百姓脂膏喂养大的肥大以至于得了严重肥胖病的皇亲贵戚,他们诗酒风流,而其他人则饥不饱腹。烟花之下的樊楼珠帘绣额,翠飞红舞,它们周围又张挂着各式各样,多得不可胜计的灯彩,谢朝恩侧头望去,一女子正在拾地上倒的莲子,她衣着虽极京城豪富,看上去却也不属于贫穷那类。沈沉月刚从河畔处回来,买了满筐的河莲子,打算分回去给绣坊的娘子,在斥责自己笨手笨脚的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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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看见了躺在暗巷里的谢朝恩。
这时坐在樊楼上的官员们,正在仰看碧空中皓月在万顷琼田上争辉,俯瞰一片清清柔柔的月光将京城罩上一层朦胧的银色光彩,再看到楼底下的群氓熙来攘往的太平景象。沈沉月向他走去:“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声音在风中宛若敲金振玉。谢朝恩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沈沉月叹了口气,伸手要将他扶起来,他却不肯依,沈沉月被他推了一把,她就算再有耐心,此刻也有些生气:“那你死这。”
谢朝恩不动了,任由她将自己架起往绣坊走,沈沉月甚至记不得他与她多久没见了。自从帝氏一脉被商氏追杀,她作为当时帝氏忠臣沈国尉的女儿也开始了隐姓埋名的生活,当时国尉府的护卫护她逃到江南,与这位帝氏唯一残留下的血脉共同生活,其实并不是只有她,也还有几位贵戚,但都无一例外因为投靠商氏永安帝而背叛了他们,后来在一次追捕中,他们失去了联络。
不用说,他们对于当朝权贵、文武大员都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当初选择成为叛臣的林甫仪出身于邺京的破落户,多年在街坊混日子,后来当王晋卿驸马的听差,在朔州打仗时遭际官家,扶摇直上,一直做到首辅,成为合朝最高的文事长官。林氏前半生在邺京鬼混,给鸨母、角妓当些杂差,街坊中,像他这样的混混儿,何止成百上千,后半生他做了大官,街坊的混混儿要爬到首辅这样高的地位,实在需要手段。所以听到林婉儿的死讯,她甚至也是痛快的,因为他们得了帝氏的好处,最后却又因为好处背叛了旧主。
她知道他姓了谢也没有惊讶,谢元奴那人同林氏也是同样的货色,卖主求荣,当时京城的市民异常反感,人人侧目,却又奈何他们不得。她不过问他的事,但心中仍是极其不痛快,在昏暗的余光中,他也会啜泣流泪?虽然他很快转过了头,但她还是在飞快的一瞥中,看见他在用血污乌黑的手背去擦眼泪,把脸都弄脏了。
他的这些脆弱好像荡漾在天空中虚无缥缈的游丝朦胧之烟,只有在漫不经心的某个角落才会发现,而当她要认真抓住它时,它却即刻消散,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忽然变得疏远了,他竟将从前他们风雨同舟的那份美好情愫都忘了么,她惹他生气了么?
她竭力在维护他,他却视她为过客,这是让沈沉月感到生气的,但她甚至不能找出质问他的身份,反正终究没有什么确切的答案,不管她多么努力要用记忆的丝线把他们之间前前后后的关系绾结起来,可是做不到,因为他们已经分别了十年,最近听到他的消息,她也不能够把断去的丝线续上。对于他,似乎只是沈沉月一个梦里的幻象,不能捞到的水中月。
沈沉月给他处理了伤口,因为还有绣娘在赶工,绣坊仍是亮澄澄的,销筋蚀骨的劳累过后,她们甚至麻木到不肯抬眼,所以沈沉月几乎是很轻松地将谢朝恩从后门带进来。
绣坊属于是最小型简陋的作坊,部分地方早已破损不堪,东西斜,还有好几处罅漏,但终归能起到遮蔽风势的作用,沈沉月加旺了炉里奄奄一息的火力,绣娘们围坐在这土炕旁取暖假寐,并且迅速地沉入到真正的酣睡之中。夜已经很深了,夜实在比白日冷得出奇,绣坊正夹杂在狂吼的风声中,沈沉月掩紧了门,取来烧热的水给谢朝恩喂下。谢朝恩没有困意,只是一动不动地用深沉目光看着她。
6. 提灯而行(六)
每天清早就向四面八方重重洞开的各道城门都展开双臂,欢迎一切初来的和重访的人,色彩鲜艳的油漆不断地在它身上涂刷,在没有铲去的老底子上涂上一层层新的,然而因为前几月春雨来的猛,城门多少受了损,而且由于城门上的瓦顶多为木制结构的建筑,一旦遇上雷火,将来又是一大隐患,朝廷便下命让工部处理修缮,本是工部的活,却落在了大理寺少卿郑保的身上,虽是不大合制,但皇帝也没说什么。
沈提灯出皇城找他的时候,他正因为挎刀带剑的军官们在城门口进进出出而不得不暂时歇下来,其实这几日已有工部的人过来交接,但他到底不放心,还是趁手过来看看。
打从去年腊月开始,以州桥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的几条最热闹、宽敞的大街,街道两侧都已搭起彩棚露屋,用来平衡市场上供不应求的拥挤现象。连南熏门外御街两侧的千步廊上也列满摊贩,铺陈着冠子、幞头、衣衫、裙袄、领抹、花朵、珠翠、头面、匹头,以及鞍辔刀剑、书籍古董、时果腌腊、鲜鲊熟肴等物,吸引了成千上万的顾客,每天都挤得水泄不通,甚至已经形成了一股风气,市客们专喜欢在流动的摊铺中去选购货品。他们认为那里的货品更新鲜、时髦,连越陈越香的老酒和越古越吃价的古董也是从摊铺里买来的好。
沈提灯甚至看见了绣坊的娘子来凑热闹,正好将乐阳长公主定下的花样交给她们,让她们带回去给沉月。绣坊的娘子多为穷苦出身,下意识还是问了几句沈提灯的意思,因为她绣工出众,心思也巧,这些日子带火了绣坊的不少生意,若她在另外的绣坊另谋高就,对她们来说无疑是个噩耗,但看沈提灯的打扮却是端庄贵气,鹅胆桃心髻,右鬓上还有两支金钗,怎么瞧都是变作了大户人家,有人笑着打趣她:“沈娘子可是找着了心上人,要嫁过去当主母?瞧瞧你的模样,连我也是不敢认的,只是可惜了你的巧手,做出的东西那么地好,别人若是再来,只怕说我们的东西磕碜!”
沈提灯正不知如何回答的好,腕处却被人一把攥紧,炙热的温度让她瑟缩了一下,对上一双略带妖冶的眼睛,商驻衡身边的贺泱和夜穆将适才围绕在沈提灯身边的绣娘们都驱散开,不过有貌美的绣娘壮了胆子用帕子挑逗着贺泱,沈提灯看见他红了耳朵。沈提灯没反应过来时被商驻衡一把搂入怀中,沈提灯看见周围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了她的身上,感觉有无数黏腻的牛毛细针刺破衣服,渗入肌肤,简直无处躲藏。
“你干什么!还要不要脸!”她瞪了他一眼。潮湿的空气里洇开一圈昏黄的晨光,渡到她的身上,他却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郑保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他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俊俏公子。颀长的身材,穿紫红色便服,蹬一双黑缎方头靴。圆纱帽下,一张白净瘦秀的脸。有棱有角的鼻梁,眉宇间闪着倜傥不羁的风采。后边跟着的一个家丁也牵着匹马,马鞍上担着箱笼什么的。
商驻衡今天有兴致,说是要看她怎么查案,郑保将前几日从林氏下人得出来的事说了,林婉儿失踪的前夜独自去了大相国寺拜佛烧香,估计是在回府时遇了难。
新糊的窗纸焕发洁白的微光,国寺里充盈着浅银色的太阳光泽。雨水格外殷勤,从东南吹来飒飒作响的凉风,随风飘来薄雾似的微明细雨,很快便又随风而逝,灰白而干燥的泥土霎时变得乌黑温润了,水中映着国寺红色的倒影,一条小鱼跃出水面,池水中五彩斑斓的颜色随之漂荡开去,天空里弥漫着清凉银雾,绿槐残存雨水的滴落声中,飞来布谷清脆与斑鸠低沉的鸣叫,竹林发出簌簌微响,花香似乎迷了路而香得恼人。
大相国寺里停放了林婉儿的尸体,郑保看了眼沈提灯,将白布掀开来道:“臣已检查过,这位林姑娘平日体态肥胖,平白气虚得很,将养在首辅府中,外人见访都是病恹恹的,却不知为何有兴致到大相国寺烧香,而且是每月一次,臣后来让人查过崔汶的素月行踪,基本上可以确定两人的确是在私会,而林姑娘死前一直在服用一种叫作紫海马的丹药,到了五月十一日,林姑娘暴毙于南熏城门下。臣又叫人去验过那丹药,绝不是什么道家仙丹,而是江淮间流行的一味毒药,名叫淫羊藿,其毒性极微,若不是因为林姑娘长期服用,也绝不会失了性命,据崔汶所供,林姑娘与他相会是因为林姑娘与周言鹤成婚三载却始终不见有孕,他祖传有生子方,每月制成让林姑娘服用,许是不知何人调换了他的药,换成了这种毒药,借他之手杀死了林姑娘,臣观崔汶之情状,并不像是蓄意杀死林姑娘的模样。”
尸身上有两处伤口,致命的是心口一处刀伤,一击即离干净利落,血都没渗出多少。但她右大腿后方还有一处巨大的创口,虽绑了几层绷布,仍是血肉模糊。沈提灯抽出自己腰带上的小刀子,割开绑布查看,只见创口皮肉外翻深及见骨,想必此人生前,这条腿就已挪动不得了。
“既是已服用毒药,那人为何又要下此毒手?”如此这般。一大番话问下来,沈提灯连眉尖也没动过一下,白得近乎透明的瘦脸上纹路平顺,声音轻轻淡淡、波澜不惊。全身被正午阳光笼罩,眉目清楚颊廓分明。
禁城的午门,重檐庑殿顶上的琉璃瓦在烈日的暴晒下直要冒出青烟来,空气中连一丝风也没有,在此地上正站着一群身穿青色官袍的官员,左边还有一排太监,右边是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后边站着许多拿木棍的狱吏,刑部侍郎屏念月坐在刑部衙门的后堂中,听着堂官审出来的周言鹤的供词,然而与他同坐的还有大理寺少卿郑保以及沈提灯。按在杖椅上的人已经气息微弱,脸颊濡湿,袍上的血被风干成了黑褐色的脏污,屏念月摆手叫堂官停下,对沈提灯笑道:“陛下今儿还过来么?”
屏念月跟随她父亲在北疆中待过多年,宫中的一向对她受爽明朗的性格、快刀斩乱麻的处事方法留有良好的印象,后来她索性在宫中留下来在刑部供职,听说她还是乐阳长公主的手帕交,特意抛下其它的事来审讯周言鹤,不过她虽然到邺京来了,却仍保留着那种非京城的顽固与执拗,她的弟弟屏子羽作为浙东市舶同提举为了寻找机会投效前线也在前几日遄返了京城。
沈提灯认真道:“我一介宫婢,哪里可以过问圣上的行踪,大人怕是太看得起。”
屏念月道:“看不看得起,也不是我说了算,那我且当陛下不过来,这份供词我便呈上去,他以为林婉儿与外男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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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特意找人杀害林婉儿,却没想到林婉儿已经毒发,毒药的来源正是在江淮,不日我便会去趟江淮,事情便可以水落石出了。”
郑保也道:“江淮一直供不上木料,我顺道和屏大人一块儿去。”
屏念月道:“那成,有人与我作伴也是好的。”
深夜回到紫宸殿,商驻衡环抱住她的腰,她却一眼看见了案上的折子,他竟然将她真正的身份查得清清楚楚!她挣不开他的怀抱,狠心在他右肩上咬了一口,这是她的难堪,她的伤疤,他对她何曾有过尊重之意?
“朕对你的感情不是假的,可是朕是帝王,不能留个身份不明的人在身边。”他没有半点愧疚,觉得这实在理所当然再说了,他杀过多少人,那些人也不敢对他心怀怨恨。
沈提灯看着他,却是不发一言。
“不过有意思的是,沈甘居然是谢氏幼子?朕猜你当时那么维护他,可是因为那刺客便是他?也对,不然刺客无论如何也不会寻一个宫婢当人质。”
“你不说话?朕杀了他。”
商驻衡愉悦道,挑眉看着沈提灯,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沈提灯叹口气,轻轻地点了下头,将当初商驻衡交给她的玉佩从胸襟里拿出来:“陛下当初说过会满足奴婢一个愿望,不知可还算数?”
“要朕不杀他?”商驻衡的眸子沉了沉。
沈提灯点头:“要陛下不动他。”
完全是不同的意思,商驻衡抬起头扫了一眼沈提灯,突然笑起来:“若朕不应呢?这种事本来就全凭朕的心情,你是不是忘了朕是怎么样的人?”
沈提灯怔了一下:“陛下…”
“求也没用,”商驻衡搂得更紧,妖冶的脸上都是笑意,看着却让人不寒而栗,“放走一个刺客就是在拿朕的生命开玩笑,你以为朕会对想杀朕的人心软?”
沈提灯生气着抬手就要将玉佩扔了,他却先一步察觉,“你扔一个试试,朕现在立刻派人将他碎尸万段!”
沈提灯瞪着他,却没再有动作,商驻衡完全不把刚才剑拔弩张的事放在心上,还笑着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看来怕了,那留着他的命也不是不行,至少可以让你听话些。”
沈提灯没有理会他,商驻衡招手让人把周言鹤带上堂,因为多日的审讯折磨,周言鹤身上竟没一块好皮,有的伤口甚至深能见骨,沈提灯几欲作呕,商驻衡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眉眼含笑:“看着他死,你会不会解气些?”
“放开我!”她对杀人不感兴趣,“我不喜欢看你折磨人玩!”
“哦,好吧。”他淡淡应了声,挥手向下,旁边的侍卫立刻举刀砍下了周言鹤的头颅!沈提灯在这瞬间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你…”
商驻衡握着她的手,笑道:“朕是想让你知道,你有朕的庇护,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朕有权力处死所有人。”
看着商驻衡的脸,沈提灯真正地由内而外地感觉到害怕了,他随时有权力决定她的生死,他能纵容她多久,或许某一天他就会因为厌烦而像砍下周言鹤的头一样砍下她的头,她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7. 宿夜星辰(一)
这日沈提灯收拾好自己住的寝殿,因为商驻衡派人去接自己阿母了,既然不能出宫,她便主动接受了。沈提灯找宫人要了好几套新衣裳,届时都留给阿母穿,虽然她看着这座寝殿的油漆丹膛、天花板上的藻井图案以及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筒太过奢华,但她也没什么好矫情地去拒绝,毕竟自己是真真切切地照顾了商驻衡小半年的,不过从早等到夜暮,挟阳宫依旧静悄悄的。
沈提灯站在殿外张望着,宫人欲言又止,只道:“大人别在外面站了,夜里风大,仔细还是伤了身体。”
沈提灯心情太过迫切,以至于连宫女的异样都没有发觉:“不碍事,对了,膳食准备好了吗?切忌不要过于油荤,清淡些便可,暖褥子去抱一床来,我担心阿母夜里睡不暖。”
宫人不忍心,却顺她目光看过去,商驻衡的圣驾已经到了这挟阳宫,官人缓缓地举着琉璃灯,依次排开走在商驻衡的两侧。商驻衡一身玄衣,披上件白色的孤氅,眉目间是散不开的郁气,后面有两个小内监抬着具尸体,沈提灯脚步不稳,绊下了台阶,商驻衡来扶她,沈提灯忍着心中那油然而生的恐惧,哑着嗓子,努力扯出笑意:“你……你抬具尸体来我这儿做什么?”
商驻衡沉默不语,好像镰刀斫在岩石上一样,他明白的阐理和锐利的词锋丝毫不能把沈提灯身上的顽固性切削一点下来。沈提灯看起来他是毫无反应的,从他的深沉不露的表情中根本无法揣测他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蓝雷暗闪,云层越压越低,那雨看起来根本没有停下来的预兆,所有宫人都垂下了头,甚至有的在抖颤,
沈提灯死盯着商驻衡,要他给出一个答案,但他始终不说,沈提灯便拨开他的手,往前跑出去,掀开了那白布,自己的母亲躺在那儿,心口被人刺破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血如泉涌,被雨水冲涮,竟引得一片血腥,许多人看着都白了脸,胃中有些不适。
有人喊了一声:“瑜大人晕倒了!”
商驻衡起身将沈提灯抱了进殿,他目光凉薄:“把尸体处理了。”他仍旧没有挪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宫人甚至讶异于他竟会有这样看起来极恐怖也极悲伤的时刻。
……
沈提灯醒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她送老地回忆起一切,不愿意承认这几日放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门外站着一人,正是林甫仪,或许因为痛失爱女,他已经比之前看起来苍老了十岁,沈提灯突然怒极,上来就要提刀杀死林甫仪:“是不是你!阿母的死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你为何就这么不能放过我们,我们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你配做一个人么?我为何会摊上你这样的父亲!”
林甫仪在十年前将她们赶出京城,直到现在却依旧不肯放过她们,难道她和母亲连活着的权利都没有吗?面对她的质问,他却的脸,嗓子干涩:“你不知她犯了何错!你本是我林府长女,她却将你和婉儿调包,昨日她来找我赎罪,我才知真相,本也不欲追究她的责任,她自己想不开,一头撞死在林府门前!她不让你回京,更是因为她害怕事情败露,而亲女已死,她也活不下去!”
有一股冰冷陡然从脚底漫上来,切割开她的寸肌肤,变成了血淋淋的伤口,她不能相信疼爱自己多年的母亲竟只是陌生人,利用她,偷走了属于她的人生:“你在胡说什么!”
林甫仪正要再开口,商驻衡却止住了他,语气很沉:“首辅!你先下去。”
林甫仪悻悻颔首,犹豫着退出门去。“等一下!你先说清楚!你是不是在骗我!你说!你是不是在骗我!你太狠心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沈提灯正要冲出去拉扯林甫仪,商驻衡却伸手环住了她的腰,将她禁锢在怀中,沈提灯扇了他一巴掌,质问他:“你为什么要阻我?你是不是和所有人一起骗我?”
商驻衡怔了一下:“放肆!”
大殿内所有宫人跪倒在地,连气也不敢出,可能不知道下一刻谁就要人头落地了。
敌人冷森森的刀锋,不断地在沈提灯耳根发出清脆的响声,带着血污的闪光在沈提灯眼前闪耀。一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冷箭仿佛长着眼睛、嘴巴和翅膀,急速地劈开长空,愉快地呼啸着、飞奔着,然后一下子就钻进沈提灯心里的罅缝。他们毫不在意地拔出箭矢,轻蔑地看一看刻在箭筈上敌将的姓名,随手就把它掷在地上,好像掷去一根烂稻草一样,他们的心也没多跳一下。
沈提灯盯住他深沉的眼睛,颤着声音:“到底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商驻衡抚着她的脸,微凉的手指轻轻揩去她的泪痕,“别担心,以后还有朕,朕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他们欺你辱你,朕会杀了他们。”
她到底是谁,到底会有谁在乎过她,这个意外突如其来,她承认自己是懦弱的。
商驻衡的眼角染上欲色,完全是副昳貌之色,倾绝众生的那种,他对她的渴望埋在内心深处,而这个潜意识在不知不觉间又积极起了作用。
沈提灯将唇贴附上去,商驻衡抬起手,揽过她的后颈,吻得喉结轻滚,他温软的薄唇紧紧贴着她,如逢甘露,舌尖缓慢舔舐过她的唇齿,他们厮磨纠缠,他们难舍难分。沈提灯觉得自己是他豢养的黄莺儿,而她只有一立方尺的空气可供呼吸实在闷得透不过气来,巴不得要飞出樊笼,她到底是谁,她能飞到哪儿去?
商驻衡闭着双目,纤羽般的睫毛像鸦羽似地的垂落到下眼睑,时不时轻颤,眼尾尽是欲色,是眷恋的红尘,是观音额间的一点朱砂,他时时睁开眼,她就动手捂住了,让他总觉得缥缈,让他总觉得不切实际。腰上一紧,她伸手扯开了他的玉带,冰凉地的指腹摩挲着,继续交缠,继续地深入,正是所谓唇齿相依,舌尖可缠。
初晨醒来,他将她抱在怀里,值夜的内监盯着皇帝手边的那盏灯,灯火跟着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窗边倚着的杏花像用一幅冰绡雪穀,轻轻叠成数重,裁剪而成,却淡淡地化开一层红晕,可是这若有若无的一层又不像从外面敷上去的胭脂,只能是从里面化开来的薄晕才能化得这样习称,这样恰到好处,而沈提灯侧躺在里面,缬眼生春,薄晕含花,受到室内盎然的暖意所烘焙,眼若春水,荧煌烛光所映衬,勾得他心念一动。
到了四更天时,内监罗廷借着进来添发的功夫喊陛下起床上朝,很久以后,沈提灯才感到背部的压迫感消失了,接着响起一阵阵窸窸的穿衣服的声音,沈提灯从她的角度看去,好几个身影在帷帐外面,正当她再次闭上眼时,额处传来温暖湿润的触感,她只觉得烫,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还是想睁开眼,结果他又亲了下她的眼角,正如昨夜数次她受不住时一样,温柔又不容抗拒。
“晚些朕陪你用膳。”他笑着道。
沈提灯点了头,看着商驻衡出宫,却在他转身那刻,她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从枕下拿出他腰间的令牌,她收拾干净匆匆往宫门去,顿时心跳如擂鼓。这时城头上清楚地传来凄清而单调的梆子声,它由远而近,接着又由近而远地逐渐消失在寂寞寒冷的长空中,最后只留下一缕缕绵绵不断的回声在黑夜中颤抖。周围点了多得数不清的灯,这使紫禁城表现出比白天看来更多的娇艳和妖娆。几百朵含苞待放的、正在盛放的以及稍稍有点开得过时的花儿形成一座泛着光彩和香味的小小的山丘。
她换上的是宫女衣服,没人觉得她像个不该走的人,她不会甘愿成为林甫仪的女儿,也不想当什么宫妃,把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牵挂在一个男人身上,她做不到。他以为她把身子给他就是甘心留下,可她却从不这么决定过,这是一种报复,让他明白自己有多么自以为是,至于谢朝恩,说实在的,凭商驻衡的现在处境,他一时还动不了根深蒂固的谢家,而谢朝恩估计也不会在谢家待太久。宫门的守侍看了她的宫令,成功放行,沈提灯忽而生出喜悦,飞快地走出南熏门。
已过未初一刻,毕道上重新出一大队的禁卫军,正在巡护皇城,宫门外是在候着准备上朝的大臣,他们头戴乌纱,身穿青色斓衫,他们面前都有一块朱藤衔牌,表明他们的官衔、身份,同时穿着的绯色和青色朝服也表明了他们不太高的品级,末尾站着的正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崔汶,他被商驻衡罚杖了二十板子。
青灰色的天空下,他个子不高,年纪很轻,如果不是仆仆风尘之色在他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他完全可以称得上弱质风流,然而他穿着绿色的袍服表示他的品级很低,远远够不上挤进这个穿紫色袍服的侍从大臣的行列。谢朝恩站在为首的行列,他正是一袭紫色袍服,他的表情是自然而大胆的,没有因为自己年纪轻而跻身在这个高级行列中感到自傲,他前程光明,即将成为长公主驸马,同时又是朝中的一品大员,有谢家和公主,商驻衡能为难他到哪儿去?
沈提灯暂落下心,离那朝臣的队伍越来越远,她要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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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驻衡发现以前逃出京城,虽然她也不知往哪儿去,但是哪里不是自由广袤的天地,她还年轻,她哪里都可以去。沈提灯看了眼手中的玉佩,随手丢在了路边,皇室的东西,她带在身上只会给自己招致麻烦。
她先去了绣坊找到沉月,结算了上个月的工钱,沉月颇为好奇:“你不在这儿做了?”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沈提灯提醒她道:“沉月,届时有人问起我,你便装不认识,以及与我关系极其不好的样子,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顾,若将来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只是此去经年,我们也不能何时再见了,你要保重”。
“不是?到底怎么了?”沉月担忧道,“前几日绣坊的姐妹们都还说你过的不错,我正想问自从那日你进宫以后怎么就不回绣坊了?可是有人欺你?你有事要同我说,何必自己硬扛,你是不是招惹上什么人了,我可以帮你周旋…”
沈提灯却道:“也不全是,我本就是要走的,你不用担心。”沉月目送她离开绣坊,叹息着回屋。
……
渭河早已冰冻,舟楫不通,他们只好走陆路。但是东去的官道也被漫天大雪封锁起来了。大地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银子般地闪着亮光。所有光秃秃的树枝,都好像盛开的梨花,这千树万树梨花不仅点缀了树枝,也在漫天飞舞。
那似乎很遥远,又似乎近在眼前,一招手就会落入他们车马之间的山谷丘陵,飞扬着浮动的黄土尘埃,连白雪松松覆盖着的干枯的涧沟,很容易让人跌得头破血流。因此在这日子里,除了绝对必要以外,很少有人出门。
雪几乎独自垄断了这条官道,稀少的辙痕,又被新的白雪遮没,只有经过好半天,才偶尔听到一连串清脆的铃铛声和吆喝声,逆着她的方向慢慢过来。人口大减,商旅止步,涑水河谷中星罗棋布的山庄,也成了蛛网尘封狐兔出没的座座废墟。每当明月高悬,河谷里的虎啸猿啼随着习习谷风远远传开,即便是猎户世家,也不敢在夜间踏入这道河谷。
沈提灯挤在颠颠簸簸的大车里,一任那几匹喘着气、口中不断冒出热气的牲口拖着马车艰难地前进。进程显然是缓慢的。有时车辆一歪,半个轮子就陷进坑洼,这时赶车的和坐车的都得下来,费了很大的劲,托起车轮,端正车身,才能继续前进。有时大车转过一个山坡,正好迎着风口,朔风怒涛般地狂吼着,把浮在表层的干雪重新吹入天空,和天空中的飞雪混在一起,模糊了赶车者的眼睛。
入得关沟,打着呼哨儿的风愈加肆虐,仿佛粗重的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受到刺激的沙州马昂起头来咴儿咴儿地长啸几声,踢踢踏踏跑得更欢。嘚嘚的马蹄踏在封冻的碎石路上,发出敲金戛玉的声音。大车却不得不顾着风势暂时转过来避避风头。只有碰到风势较弱,又走在还没有被破坏、比较好走的官道正中,肯定不会岔出去时,赶车人才活跃起来,大声吆喝着,把马鞭在天空中甩得噼啪作响。这不但为了赶车,也为了活动活动身体取暖。大车周围用粗毡围起来,拇指大小的雪花飞舞进来,刀子般地割痛着沈提灯的脸、脖子和手。沈提灯呼吸一口清冷的新鲜空气,她的眼前延展着的无穷无尽的银色道路。
车夫无聊得与她搭话,沈提灯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你们这些小娘子就是容易闹脾气,前些阵儿还有京中贵人来亲自捉私奔的女儿回去,结果那男的当场抛下那小娘子逃了,小娘子回去以后被毒打一番,听说没几天便去了,所以呀,土之耽存,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前边都是苦寒之地,哪有京城那样四季如春,小娘子还是听老夫一句劝,乖乖回去罢,这世道,有情不能饮水饱。”
沈提灯:?
……
此时紧宸殿的气氛沉郁,商驻衡恨不得将紫禁城翻个遍,正当众人都觉得自己要人头落地的时候,才有宫人来禀报说看见瑜姑娘拿着令牌出宫去了,商驻衡默然坐在座隅,他再也无法压住阵脚,摸到自己空荡荡的腰间,他突然笑了,又似在哭泣,众人吓得胆战心惊,这时头顶上一道冰冷沉哑的声音传来,在寂静中显得如此清晰,却又暗藏着不可压抑的痛苦:“把人找到,杀了,朕不想再看见她。”
贺泱发现他终究不能放过背叛自己的人,无论这人是否对于他是重要的,可若真杀了,他怕是以后会更偏执罢,那时候又该怎么办?最终,贺泱也只是下令先将人找到,交由陛下处置。……
8. 宿夜星辰(二)
青州边境,氤氲的浓雾几乎凝成实体,冷冷地扑在灶边,将火扑息。摊主暗骂了一句,重新架起炉子炒板栗,沈提灯伸手接过自己那份,“谢谢。”沈提灯摸出八枚铜钱递过去,往自己租的旧舍走去。
街上的人走得很急,多为生计困乏之人,不像京城里的人闲庭漫步,附庸风雅,这里实在,民风淳朴,甚至比朔州更舒服。小摊贩见她的模样,一眼便知是外地人,将那条发黑的汗巾子搭在肩上:“姑娘,你可是刚来青州城没多久吧,我们这儿地方穷,比不得你那边了,不过好在人老实,地方官又是个公正的,若你上别处去还找不到我们这儿这么闲适的地,虽然离京城远了些,可这里要什么也都能寻到,瞧姑娘年纪尚轻,还没有嫁娶吧,我家中有两个儿子,都在青州营当兵,那两个浑小子打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但好在身强体壮,经常在军中立功呢,人长得也赋阔气,姑娘我见你也是个实诚孩子,不若考虑考虑。”
沈提灯笑着拒绝,奈何摊主盛情难却,忙换了话题:“哎,为什么城中这么多士兵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城中悄没声儿的,家家门窗紧闭,街上除了被踩得满是泥泞的积雪,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聚集在鼓楼下的怨军兵士鼓噪着挤在一条两里路长的街道上,闹哄哄密匝匝如同赶庙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愣怔,有的观望。
摊主马上转移了注意力,颇为怨愤:“哦,听说京里逃了个死刑犯,上面正下令搜查呢,也不知那死刑犯怎么得罪了上面,竟这样大肆在各州间查一个人,也真是稀奇,姑娘平日里小心些出门,若是真遇上这死刑犯,指不定有什么祸端呢。”
他再抬眼,沈提灯已经不见了。
沈提灯飞快地收拾起包袱,打算驾车前往更远一点的地方,而她前脚刚离开,贺泱后脚便寻了来,桌上还有包尚且热乎的炒栗子。
“人呢?”他不耐烦道。那炒栗子的摊主在黑暗中露出一张惶恐惊慌的脸:“怕是收到消息跑了,不过栗子都尚且是热的,应该跑不了太远。”
“快追!”
贺泱策马前行,冲在前面领路。到了那面栗树坡,勒住马头,禀道:“皇上,瑜姑娘就是从这儿出发的。”
商驻衡翻身下马,朝栗树坡走过去。在关沟西面,几乎都是悬崖峭壁,唯有这面坡稍缓。商驻衡朝坡上走了几步,俯下身子观察,但见坚硬的积雪已经被杂乱的靴印踩烂,稍稍带土的地方都变成了泥浆。商驻衡仔细辨认了脚印,然后在一块侧立的石块底下找到一只完整的靴印。这只靴印五六寸长,踩在雪地里陷得很深,脚掌与后跟上,都有近乎马蹄铁一样的印迹。
沈提灯做好心理预设,不多时,正当她转身,一只长箭划破长空射中了她的左肩!肩上一阵炸裂般的疼痛,切肤入骨,这种事她忍住剧痛,自己把箭拔了出来,甚至没有哼一声,这件事的全部过程只经过极短促的一个顷刻,她将箭掷在地上,看向持弓的商驻衡,看他目眦欲裂。她骂了他一句:“恩将仇报的东西。”
“那你呢?耍朕很好玩?朕有哪里对不住你。”他再次抬手搭箭,正在瞄向她的心口。沈提灯平静极了:“是你派人杀了林婉儿,好让林甫仪承认我,你再派人将林婉儿的死告诉我闭门不出的阿母。”
商驻衡笑了笑:“那又如何?朕明明是为了你好,能光明正大地活着,为什么还要选择待在阴暗里,朕瞧你是傻了吧?”
“那也轮不到你来决定!你不要干涉我的生活。”瑜理向后退了两步,这时商驻衡的箭不动声色地移向沈提灯的左膝,他虽在耐心地劝,声音却已经有些微微地发抖:“跟朕回去,朕既往不咎”。
沈提灯怯着继续往后退,她回头看了一眼,毅然绝然地往下跳了下去!而在这瞬间商驻衡的那支箭射偏了,没能阻止她的动作,他伸出手来拉她,甚至要一同跳下去,却被在一旁的贺泱和夜穆拉住了:“陛下!”
“给朕将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夜幕像一块大黑布似的把他们的行动都覆盖遮蔽起来,只有人和马搅动水波时,才发出一点声音,表明这里有情况。沈提灯艰难从溪上爬起来,全身湿漉漉的,腿肚子上都沾满泥浆。前面的庄上悬挂着几盏灯,微弱的光芒,在大片的黑暗中,显得非常突出。
有人挑着一筐洒了水的青菜和一大筐豆腐气喘吁吁往镇上赶,沈提灯想向他求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可他似乎还是看见了她,沈提灯却体力不支,一时昏了过去。再醒来时自己已经处在一间挂着棉帐的庑房里,沈提灯被安置在一角,进来的是个十分年轻的女孩,给她喂了水,面上是同情与不忍。沈提灯干涩的喉咙终于舒服了些,眼睛也迷混着睁开:“这是哪儿?你是谁?”
女孩借着月光从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一大块肉干,然后蹑手蹑脚溜进了月色里。月光如水一般泻在满是驴屎马粪的院子里,整个地面如同被染了一层霜,柔和,漂亮。四野里很静,偶尔有蟋蟀的叫声从院子角落里传来,涩涩地,好像被秋风吹伤了嗓子。
离家数日,沈提灯发现自己已经非常非常想家了。临行前那点流浪的喜悦荡然无存,此刻藏在内心深处的,只有对家的深深思念,一点灯光吸引了她的注意有人掀帐进来,这是个中年妇人,她穿了件灰色的麻衣,肩上却嵌了一片银色绸缎,只是因为风吹日晒,那绸缎早已失去原有光泽,变得白中泛黄,仿佛上面浮了一层土。她的脸黑黑的,瘪瘪的,还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馊臭味道,闻到鼻孔里几欲让人作呕。
随她进来的那位男人瞥了沈提灯一眼,径自向那妇人道:“王婆子,您仔细验验货,你说她这样好的牙口样貌,价钱上是不是应该……”
“我先看看。”她瞥了他一眼。
男人出了帐子,先从骡背上卸下酒肉,絮叨着向院子里去了,然后牵着青花骡子去后院马厩,把缰绳拴好,又给所有的牲口添了井水。
王婆子面无表情地拨开沈提灯脸上的发丝,用烛火衬着将她里里外外认真地看了个遍,随后满意道:“的确是好姿色,让宋平那家伙捡着了便宜,我瞧你给姓徐的那户做媳妇倒是很不错,他们家的儿子病到快咽气,正需要合适的人冲喜,他们徐家可不是普通人家,你嫁过去了是要享福的。”
王婆子拨弄着炭火,有一句没一句的答应。沈提灯心里都沉甸甸的。有人为了生存,不惜付出一切作为代价,这里有暴风雪、战乱、仇杀。中原的村庄上头则压着皇帝、贪官、恶吏。阳光下,每一个生物的成长都要历尽风霜。可每一个生物,每一个家,依然会顽强地生存下去,即使是在残害别人的人生。
沈提灯瞪着她:“你们这是在犯法!我有丈夫!他在衙门里当官,劝你们不要动我!!!”王婆子却不屑一顾冷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敢做这行,我手里卖掉的人不计其数,还真不怕你这一个。”
王婆子招呼上来两个人,狠戾道:“带走!”
沈提灯的手脚被捆缚着,两个人合力将她扛上了马车。
过了青州,官道就彻底消失了。脚下的道路变成了一条商贩们用脚踩出的小径,羊肠子般粗细,连两骑并行都容不下。周围的山也越发陡峭,巨岩垒垒,几乎就挤在路边上。而路的另一侧则经常变成不可见底的幽谷,白茫茫的雪把人们的视线遮挡住,让你无法探究下面究竟隐藏着什么,只能听见淙淙的水声和山风吹过枯枝时发出的呜咽,也有可能是马车上其他姑娘的抽泣。
山,一座挨着一座,没完没了。人和牲畜都慢慢开始麻木,分不清自己是在上坡还是下坡。说是下坡吧,连骡子这种强壮的大牲口都得伸直了脖颈,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捱。说是上坡吧,周围的高耸的山峦却告诉你,你的位置在一点点向下降。
马车里除了沈提灯还有好几个其他的女子,都害怕地瑟缩在角落,马车里留了个不太烧得暖的炭炉,沈提灯无奈地仰着头。良久,沈提灯才从眩晕状态中解脱出来,肚子里的饥饿感终于将她拉回了现实,一路上风餐露宿,沈提灯半跪在马车上,用手指掀开一点窗纸,刚好看见朔州府的界碑。
她又回到了朔州?
朔州天寒地冻,每日都会有人来换马车上的炭火,沈提灯咬咬牙将手靠近炭盆,疼痛烧灼使她不自觉地将肩收缩起来,弯成夸张的弧度。烧烧停停,最后燎断了手腕上的绳索。终于燎断之时,她本白皙无暇的手腕一片皮肤当场就被烫出了大大小小的燎泡,痛的冷汗不断,人眼前发黑,几乎就要晕厥过去,等缓过了神,解开脚上绳索,她趁了众人夜中熟睡空档逃了出来。所幸黑夜掩护,沈提灯最后找到上风口一个偏僻的山谷,把自己暂时藏了起来。天稍微亮起时,她才敢离开山谷。
她一路朝城外正北的官道上冲去。从昨夜开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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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没有停止过的暴雨像一道纱屏似的障住他的视线。但是透过纱屏,她看见官道上迷迷蒙蒙地挤满着人、马和各种车辆。官道原来是两朝使节往来的修途,从白沟河到城门口三四十里路都修筑得十分齐整。这几年使节不通,逐渐损坏,它承受不住这一夜暴风雨的冲击,已经失去原来正规化的形式,和两边的沟洫、野径、田畴都连接起来,连成一大片。人们在号叫着、叱骂着,马在低低地嘶鸣着,不安地挥动着它健壮的四肢,挤在人马之间的斜斜歪歪的车辆也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随时就要被摧毁了似的,让人心里发慌。沈提灯早就看到城楼,可是一直没有走到它的脚跟。
正面的官道上实在挤不下人了,有人策马或徒步穿到野径上和还铺着一些枯焦的庄稼的田地上乱跑。官道和附近地区早已失去原来的界线,从中间分散到两边来。
沈提灯捂住受伤的手往前走,不知给谁推搡了一下,倒在泥地里,她被人拖拽起来,看见了远远而来的军队,他们身上的冷甲经雨水冲刷看起来极为笨重。沈提灯在模糊的雨幕中看见了那个面容冷峻的男人,眉眼间都是阴郁之气,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黑沉沉的朔州官兵,沈提灯心跳漏了一拍,反应过来后疯狂地往后退,想要将自己掩在人群中,不能回去,他一定会折磨她的。
对上她视线的那刻,商驻衡没办法不承认自己的心情不是欣喜的,但看见她惊慌着往后退时,他这几个日来的积懑突然就爆发了,他完全失去平时特有的自制力和冷静思考的能力,只想冲上去将她撕碎,她毅然地背叛他跳下悬崖,仿佛是一把刀子在他心里镂刻下一条的创痕,一想起它,他就情不自禁地去抚摸那疼痛的地方。他在她眼里就什么都不是,冒死也要逃离的人么?
沈提灯被人群阻着,甚至还牵扯了左肩上的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沾了脏污的泥水,又痛又痒,可她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的处境,她只能拼命往前逃。
“弓箭”。
商驻衡没有了继续陪她耗的耐心。贺泱叹口气将御了从腰上解下来,递给商驻衡,商驻衡盯住那个不断移动的娇小身影,毫不留情地将箭射出!
沈提灯指不及防受了一箭,背后一阵炸裂般的疼痛,狠狠地摔在地上,她这回是真的没有力气再跑了,内里的气儿滞在胸口,实在绝望极了。周围的民众很快散开,沈提灯的视线中是一双玄色蟒靴,她听见他极其平淡地说:“既不肯领受朕的好意,那就领受领受朕的怒意。”
沈提灯甚毫没有力气再与他叫嚣,或许他们就不该相遇,她只是讨厌虚伪的皇宫,他为什么一定要将她拘在那里?
沈提灯被他抱在怀里往马车上走,见他额前垂发,胡茬未清干净,行为举止颇为落拓,她的伤口发了炎,疼得她直掉泪,因为害怕他将自己扔下去,所以两只手紧紧地捆着他的脖子,在受昏沉沉中,她听见他语气不善:“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掖庭中最下等的宫女。”
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们身边除了马蹄的嗒嗒声和车轮的辘辘声,就是迎面而来的春风提醒着他们正在向着南方奔驰。
不知马车又行进了多久,贺泱抖了抖手中缰绳,轻轻舒了一口气:“城中必有医馆,到时候就请沈姑娘下车疗伤,然后回皇宫去吧。”
沈提灯想说“我不回去”,却又知道商驻衡的性格表面温润,骨子里却极为倔强,便放弃争辩,心中暗暗盘算着待会儿怎么赖在车中。然而还不等她想出一个万全之策,疾驰的马车却在城门外生生顿住,让沈提灯身子一倾,几乎摔在车厢底板上。
“怎么了?”商驻衡地抬头询问,却发现沈提灯一直挺直的背影骤然一斜,竟是一头从马车上栽了下去!
商驻衡纵身跳下了马车。他一把抱住沈提灯的肩膀将她揽在怀中,大着胆子摸上她的额头,这才发现触手滚烫,也不知她已经高烧了多久。沈提灯颤着声音又唤了几声,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化成冷汗挣出身体,沈提灯紧闭的双眼缓缓睁了开来。
沈提灯彼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却几乎是一瞬间便挣扎着清醒过来,便凝起力气慢慢坐直了身体,对商驻衡哑声道:“请给我一点水。”
商驻衡笑了笑:“渴着。”
……
不日终于回京。
一只纤纤素手掀开车帘,露出一个身穿素衣的苗条身影。宫人看见了沈提灯,都有些讳莫如深。
9. 宿夜星辰(三)
沈提灯睁开双眼,商驻衡站在她面前,随后坐在龙椅上,笑得很凉薄,偌大的紧宸殿上跪着她一人,她已经跪了有两个时辰,双膝已经发麻发痛,奈何他毫不动容,墨靴两侧金线纹案,黑袍之上五爪金龙怒气勃然,他与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会在心底瞧不起她么?
罗廷咳了一声,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
“陛下,夜深了,奴才陪沈姑娘耗,龙体为重啊。”
商驻衡没有反应,罗廷的脊背冒出无比可怕的寒意,也忙不禁了声。当今天子弑父杀式兄,刚执救时杀掉的大臣就不下百,还都是重臣,暴戾之声民怨沸腾,自己在御前伺侯的这几年,连遗书都写好了。
商驻衡走下来,凝视着沈提灯,沈提灯垂眸不敢看他,同时怨恨于他拘禁了自己的自由。
“伸出手。”
如冰一样的声音,没有半分情绪。
“啊!”
沈提灯骤然脸色刷白,惨叫了一声,猛地抽回了双手,缩起身子,头颅死死抵在地上,咬牙倒气。他手上握着把戒尺,那戒尺有两指阔,长有六七寸,通身由竹枝削成,既硬且韧,抽打人时b面的倒刺会疼得人噬骨钻心。
“不准躲。”
他呵斥她的求生之态。
沈提灯闭目将蜷缩的手掌再度打开,迎上前去,换了他的第二下板子,于是旧创复新伤,手里的触觉掀起了铺天盖地的痛楚,由十指蔓延周身,令她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
伤不及筋骨,却挨不住摧折,她攒眉含泪地望着自己的手,彼时觉得右手痛一些,将右手往下躲一躲,如此左手又多挨几分痛楚,又去顾及左手,高高低低,做出许多忸怩的姿态来,商驻衡看在眼里,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卑贱!”
沈提灯急喘几下,呜呜咽咽说不出话,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不住地抽噎,鼻头哭得泛红,未几又狼狈地淌了满脸泪,掌心牵扯十根手指痛得抽搐,仍将双手端着,只望着他,执拗地不吱声,却又因实在胆怯已将手掌微微合起,锵然一声,不同之前落在皮肉上的音色,端端正正打在她蜷曲的指头上。
“啊!”
她被激怒了,“我不是你的奴婢!”他再落下一尺:“整个天下都是朕的,你还没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什么身份?那你干脆让我去死好了!”她喊完这句话,眼泪却扑簌扑簌汹涌而出。
他牵唇笑了笑:“蛮荒里出来的东西,反剩不多的也就是这点傲气。”
他终于扔下戒尺:“丢去西苑,从此你就是那里的粗使作役。”
沈提灯收拾起自己平日里在紫宸殿的东西,箭伤未好,手上又是刺痛,委屈极了。罗廷看着这位姑娘,虽是不适应,却也没有惶恐,刚才在紫宸殿里与皇帝对峙的傲气似乎被碾碎在了苍白中,除了伤郁,再也瞧不出别的。
他倒真没瞧过这样的姑娘,金贵的出身,却是在污泥中养出来的,就像是一朵娇花,硬生生给风霜浇灌成了草,讲真的,他还挺欣赏这样有韧劲的姑娘,要知道多少人为了权势与富贵拜倒在了皇权下,他们伏下脊骨,敛下尊严,在主子们的践踏中与他们同样苦命人中的泪中往上爬,往往成就了一个稍微厉害的奴才,他的脚下是无数被埋在紫禁城中的卑贱灵魂。但讲真的,他又多少觉得这姑娘不知好歹,恩宠送到她面前,她竟又不稀得要,她在执拗什么,皇帝能做到这份上,不杀了她,已经是很好的了,千千万万个女人,也并不是非她一个,她合该抓住机会,这样的举动未免过于年少轻狂。
“姑娘啊,咱家说你还是与陛下低个头,咱家伺候陛下好几年,若有姑娘这种情况的,早就拖出去处置了,哪还有命与陛下置气,林首辅年事已高,姑娘将来总归是要找夫家的不是,要咱家说,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没有什么专情的,那姑娘还不如服侍紫宸殿的那位,也少受些苦啊,西苑那里可不是人待的地方,姑娘进去哪里受得了,姑娘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怎好将自己浪费在那种地方,咱家虽知姑娘是从昔日子里过来的,但到了如今有救陛下的一功修身,陛下又得以看重姑娘,姑娘应该灵活些,享享福份才是,待在陛下身边不比西苑的日子快活?”
沈提灯抬头望向青灰色的天空,是啊,她在这里算得了什么?指望谁来明白体谅她的坚持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是觉得她在自作自受。偌大的紫禁城拢住了所有人最真挚的情感,只剩作了一具皮肉,可她无非是追寻宫外的那点自由,她可以在塞外跑马,她还会点医术,可以为别人免费诊病,那样很有成就感,可在这里,她只能掩住所有他认为不体面的事儿,伏下身子讨欢。
“罗公公,您的话奴婢明白,您就当奴婢是个傻的人,奴婢没有那个命。”腿上遇寒阵痛,她走得有些吃力,可她却是一步也没停。
后半夜细雪新下,紫宸殿里仍燃着琉璃灯,在烛灯之下,商驻衡端坐在书案前,却没有像往归一样批阅奏折,案上的奏折杂乱地推放着,他也不去管。他目视莹莹烛火,可思绪却已经不知游荡至何方了。
商驻衡始终心神不宁,什么事也做不下去,只能任自己在这殿内神游四方。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些事,这么多年来明争暗斗的深宫生活,早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直以来,但凡与他无关的事情,他绝对是袖手旁观,就连碰都不会去碰。沈提灯这个名字还有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他也应该早就淡忘,甚至不再去面对。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是去做了这些事?为什么一碰到沈提灯,自己就方寸大乱?
为何?为何!
可任凭他想得再久,也想不出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又或者,他内心深处就有了答案,只是不愿承认。
……
跨入西苑宫门的这一刻,沈提灯回头,静静看了看朱门外的青天,但是没有如往常一样冷,反而温润明朗了些,沈提灯撤回目光,整理身上的青衫,默默跟随着同侪进入了朱红色的深墙,她大病初愈,脸上仍然苍白得没有血色,因为得罪了皇帝,所以也没有人敢与她说话,她时常为此感到孤独。
在别人眼里,她一定非常不知天高地厚,过了几天,宫人都察觉到此人不过与她们一般无二,她们尚且不知她为林甫仪之女,只知曾遭过陛下的厌弃,没入奴籍。沈提灯洗了把脸,水面上映出的客颜都是碾碎过后的苍白,西苑里的人,除了下等宫女便是新来的小太监,这里就是全紫禁城中最低贱的地方,白日里在内务府里劳作,晚上就在庑房里草草安置,唯一的消遣便是谈论宫闱中的事儿,唯独她们从不谈论皇帝。
掌事的尚仪姑姑言氏是个年过三十的女人,言芜姑姑的祖父是沧州土司,后来被人告发私蓄狼兵图谋不轨,本来土司可以私养狼兵,但是与谋反联系在一起,就是大逆不道了。于是,言芜的祖父被投进监狱,不久瘐死狱中,她的祖母申冤无望气死了。那个人则继任了沧州土司。言芜的父亲,被充军到偏远的烟瘴之地,在那里娶了一个蛮人姑娘,生下哥哥、她和妹妹,由于是罪人后代,她和妹妹在幼年时,便被发配到皇宫做了宫娥,哥哥则留在父亲身边。那一年她不过十岁,而她妹妹却死在了赶京的路上。
听宫人说她当初和永安帝有过旧情,不过这等风流韵事,放到现在也无从考据了,但言氏的能力还是有目共睹的,宫中的人没有不信服的。
过午以后她专门来寻沈提灯,将皮弁服交给沈提灯,“随我到文华殿送趟衣服去。”明天的经筵会讲,地点在文华殿,皇帝沐浴斋戒后要换上皮弁服,向九圣、周公与孔圣的神位进行尊告礼。
皮弁服相对冕服低了一个档次,进贤冠、绛纱袍、革带、玉佩、白袜、黑履,都是尚服局制好的,谁也不敢出了差错,向文华殿进服,向来是内务府的活,所以内务府也紧盯了尚服局的动作。进贤冠是白鹿皮制作的,白色的鹿皮有些浅黄色的绒毛,远远看过去散发着淡黄的色调,比一般金线看上去更柔和,却又庄严,进贤冠用黑纱制作,帽子前后有十二道褶,每道褶上镶嵌了贵重的玉石,巧为天工。沈提灯有些不想见到商驻衡,于是拒绝道:“姑姑,您找别人好了,我身体不适,若是冲撞到陛下就是罪过了。”
尚仪姑姑平时心善,若沈提灯放在前几日这么一说,她便不会让她再送了,可是今天她却指定要沈提灯送,别人都不允。宫门下过钱粮和宵禁时间一过,宫人侍守便开始拎着宫灯到处巡视,沈提灯来到紫宸殿,正要将皮弁服交给言氏,她却不肯如往常一般接了送进去:“你送进去,我在外面等。”
沈提灯忍着耐性进去,因为旧伤都还在,皮弃服又重,现在她是感觉伤口被再次撕裂。
“陛下,膳齐。”
大太监罗廷向站在窗前前发愣的商驻衡跪禀,洋漆花膳桌上已经摆好三十多个珐琅质、银质及瓷质的盘、碟、碗。两名摆膳太监一左一右地站着,前面还有四个紫宸殿当值太监垂手恭候。商驻衡入座后,摆膳太监便把一品一品的菜碗菜盘的银盖打开,请他过目。看见商驻衡用眼瞧哪品菜,罗廷就得赶紧拿它往皇上跟前挪。商驻衡此时毫无胃口,连眼皮都不抬。
罗廷乖巧地走过来,用眼色支开了摆膳太监,笑道:“陛下批本批了两个时辰,怎么也得进点膳。”他看着满桌的菜,点着数地说:“陛下往这儿瞧,这一品燕窝丝鲜美无比;这一品燕窝冬笋肥鸡热锅,热腾腾的,可是膳房精心炖了三个时辰,攒盘里烧狍肉、锅塌鸡丝都是在北地有名的菜,黄碗里芽韭炒鹿脯丝红黄相间,可是太庙的供献。”
梁尚安站在一旁,猜测皇帝的心思。
刑部尚书梁尚安思维活跃,哪怕是皇帝问的几句兴起的话,他都可以滴水不漏地答出来。“朕已将《资治通鉴》阅过两遍,顺便也翻看了二十一史和《明实录》,帝王以德化民,以刑辅治,法司用刑务求平允方能上合天意,下得人心,先帝时江南五旧姓谋反,自国初以来延绵十年,株连极广,至今未结,究竟是实是虚?是实,刑部应拿出证据;是虚,诬告者就该反坐。岂能成一积案,十数年不清?初时由顺承王处置,归刑部办理时大局已定,虽曾有人提出疑议,但不得结果。永安八年后,顺承楚王兼理刑部,一切惟命是听。顺承王乃国家重臣,事务繁多,实在无暇细细查阅案情,认定是实。尚书侍郎皆相随画诺,不敢异议。如今你是刑部尚书,你说为什么不肯查疑平刑?”
梁尚安立刻跪地免冠叩头,奏道:“恕奴才之罪,江南旧五姓谋反案,立于顺承王,永安九年顺承王谢世,顺承王世子屏子羽其时仍兼刑部,自然不敢翻案。刑部处理重案,往往尚书、侍郎商榷未定,王爷所差司员已持王爷拟定奏本邀各官画押,当时谁敢不遵?皇上恕奴才妄言之罪,以奴才所见,亲王名望高贵,可使他们为大将军、为议政王,却不可使他们兼六部部务。”梁尚安的话戛然而止,仿佛没有说完,仔细想想,该说的都说了。
商驻衡的面色反倒平静了,眼睛依然闪闪发亮,那是另一种兴奋的光芒,梁尚安说到他心里去了。
“行,那朕给你机会,目前将这些办清楚,如今许告之风大起,朕要你事事严谨,不要落人口舌,明白么?”商驻衡摆了摆手。
梁尚安走后,商驻衡才道:“出来,躲什么?”
沈提灯这才走出来,将衣服递给一旁的小太监:“陛下,奴婢来送明天听讲筵经的衣服。”
“走路怎么了?”他目光沉了沉。
沈提灯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她忙道:“不过是前日摔了一跤。”
商驻衡冷笑道:你不肯说朕便算你欺君。”沈提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奴才们的事谁会在皇帝面前说那么清楚,况且也没有关心,如今他这是闹哪出?
“前几日奴婢与西苑宫女因为西苑活移,将裕太妃的衣裳晚送了些,宋公公责罚了奴婢二十板子。”至于另外那位明秋宫女,是宋公公对食,她便没有受罚,其实这种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宋公公不过是要拍手子的马屁,宫里人不都习惯捧高踩底,为了生存而已,也能理解。“不过,后面宋公公让奴婢休息了几天,还送了许多伤药。”
商驻衡冷笑道:“还好意思说,那是你活该。”
沈提灯吐出一口气:“是,奴婢知道。”
商驻衡见她这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心里实在不太舒坦,把杯中的余酒喝尽:“罗廷,你先退下去。”沈提灯见状正想跟罗廷一起退下去,罗廷见状要吓坏了:“别介,姑娘先留脚步,皇上是要你伺膳呢。”
沈提灯心道废话,当然是知道他要我伺膳我才走的啊!罗廷一走,紫宸殿此刻就剩她与商驻衡两个人了,气氛实在是…很尴尬。
“朕见你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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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脑袋都不大机灵,看来真是天生做奴婢的命。”她不会来求他?现成的机会她是真的不懂,还是不稀罕?
商驻衡今年刚满二十岁,却有着五官深邃,棱角分明的脸,细嫩而白皙的肤色显得他像个不正经的皇帝,太过稚嫩,不过高耸的鼻梁,细长的眼睛,眉尖上耸、眉梢略略下沉的黑眉,却已经画出皇室子孙该有的贵气,他走路轻捷有力,腰部很有弹性,这或许与他爱好骑射有很大关系,所以当他走近时,沈提灯呼下意识就想逃,腰肢却被一只手轻易地捞了过去,接着唇齿滚热,商驻衡附唇贴上了她的唇,同时低沉了声音:“为什么不来求朕嗯?”
沈提灯再次咬了他,巨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他是不是忘了,他还射过她两箭,她就低不下去这个头,做奴婢还可以年满二十五出宫,做他的妃子就要一辈子困在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她气愤地转身出了门。
“行刑之事该由谁负责?”
郑钧是司礼监的秉笔,他的师傅张展春是司礼监掌印。司礼监有两位首领:掌印与秉笔,张展春多年抱病在家,因此司礼监的实际领导只有郑钧一人。司礼监在内府二十四衙门中处于首位,是核心的权力部门。司礼监秉笔可以代替皇帝批复奏章,司礼监的太监之所以敢于,而且可以弄权的原因就在于此。司礼监管理的范围颇宽,不仅要代替皇帝批复奏章,而且负责管理皇城的礼仪、刑名以及钤束长随、内使、听差、关防门禁等。负责这些事项的是一个叫“经厂”的部门。经厂的主业是管理经书印版以及佛藏、道藏、藩藏,这是经厂的主要业务,再有就是负责对下层人员的惩罚与约束。宋沆作为裕太妃身边的人打西苑奴婢板子,照规矩自然要经过司礼监经厂,但是绕过司礼监秉笔,则是违背宫中规矩了。
“罗廷!”他将折子丢了下去。“奴才在。”
罗廷不敢起来,就这么跪着挪回身,伏下身道:“陛下息怒。”
“同安府的地儿怎么回事,怎么到了裕太妃和公主手上去了,他们李氏是不是要造反啊?马上传召李道悦,朕要亲自问他,还有将户部侍郎谢氏一并召来,皇庄上的田都敢贪,他们还有什么不敢贪的,同时宋沆那厮作为奴才只知假公济私,不必问过裕太妃,直接将人丢出宫外去。”商驻衡扶了额,抿了一口茶,平息心头怒火,差点气得把盏子摔了,“这还是楚王死后抄家才查出来的呢,你们这些朝臣天天食君之禄,事都干哪去了?”
罗廷捡起折子一看,上面说是同安府李道悦用皇庄田地三万亩,佃给民人耕种。后来他以此地投充楚王田庄,并买通庄头,欺瞒楚王,暗中依旧自取余利。不久,他因奸占同安府知府姚崇之妻,逼得姚妻投井自杀,姚氏与楚王结仇,他又因此受楚王责打,李氏怀恨在心,遂将皇庄田地改投乐阳长公主食秩上,并以长公主名义收割了姚氏全族的田,姚崇当时气愤不平,代众告状,处处不准,终于自刃于午门。
李道悦星夜入京,稍事休息,就往慈宁宫向裕太妃请安,裕太妃乃他亲阿姐。
已是申时,西斜的太阳照得人不得半分暖意,白玉砌阶栏杆,远远望见淡黛的西山。富丽堂皇的慈宁宫,翻修完工不到一年,仍有些不大妥帖的地方,紧连着的慈宁花园还在修理,所以一枝花草也见不到。李道悦踏上两尊青铜麒麟之间的汉白玉阶。
李道悦是文士装束,身着无领蓝衫,外面罩一件貂皮镶边暗蝙蝠花纹的烟色缎马褂,夹里对襟,胸前以绦带随便一系,头上无帽。两人同岁,都在不惑之年。李道悦风度翩翩,尚可辨出当年探花郎的丰采。他出神地望着端坐在华堂的裕太妃,伤感地说:“唉,我与阿姐分别整整二十年了!”
裕太妃茶白色的上衣绣着大朵粉荷,青色中单的须口平织着花纹,下面是满地金葱绿色裙子,她生的并不娇艳,但胜在清稚端庄,比起乐阳长公主极具攻击性的美丽,她看着反倒让人更舒服,而且年纪一上来,裕太妃的优势便显现出来了。
她狠狠扇了李道悦一巴掌,“瞧你干的蠢事,现在要我如何保你?咱们这种出身低贱的人家,流血流汗,吃尽辛苦,总算挣到了如今的地位,当年我左右不过是商氏的牲畜奴婢,熬了这么多年才胆战心惊盼先帝坐拥了江山,投充人也算是一大注吧!你偷偷占用皇家田地便也算了,居然还得罪当地官员,你明知道姚氏在同安府有多大的名望,你当真做事不考虑后果的么?而且我还听罗廷说皇帝准备彻查当年江南旧五姓谋反之事,你记得当年简穆皇后怎么死的么?正是因为当年我们伪造证据诬卢氏谋反啊,还有言氏、王氏、崔氏、范氏,若真查出来,还有我们活命的机会?顺承王那厮也是没福气的,本来里应内合除掉支持先帝的势力助他上位,他自己却先病逝了,我膝下只有乐阳一个女儿,我是要让她做皇帝那又如何?前有武皇,那我便造一个新的武皇,可是现在!你给我惹出了大麻烦,你若敢拖累我的乐阳,我便先杀了你!”
李道悦不可置信:“阿姐!你要弃了我吗?不可以,再说了江南谋反那事本就不关你事啊,是顺承王所为,怎么会查到阿姐身上,再说了当初若不是先帝默许,江南旧五姓哪有那么快被扳倒,查也是先帝的事…”
“你现在想办法将责任都推到楚王身上去,反正死无对证,占用皇地那都是事小,主要在私圈民地这项上,私圈民地造成流民数众,前皇室不就是因此失了民心才让先帝有可乘之机么?想必皇帝对此事如此震怒,归根结底也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当初因为私圈民地,逃人就成了民间动乱的主要问题,通过征战、投充等各种手段,贵族上下都在大量蓄奴,当时社会动荡啊,民不聊生,你可千万不要让皇帝抓住你的把柄,尽心忏悔认错。”
裕太妃斜眼看着李道悦,她的两道黑眉紧蹙在一起,和紧紧抿着的嘴唇相配合,显出一副非常执拗的神气。她立刻走开,步履平稳,步速中常,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她的高傲的自尊心受了损害。哪怕这损害者是自己的亲弟弟,她也不能原谅!
黄昏时分,皇城的宫殿在暮霞的背景上渐渐变成深色的剪影,寂静的宫廷透露出一股无法言喻的忧郁和惆怅。追随着宛转的歌声,从皇城中送出阵阵悠扬的丝竹之音,那拖得长长的音调如泣如诉,更增加了暮夜的缠绵和哀怨,李道悦向着慈宁宫跪了一跪,挥刀倒在了紫宸殿前,为自己阿姐的野心铺路。
10. 宿夜星辰(四)
沈提灯刚回到西苑就听说了宋沆要被扔出宫外的消息,听说是得罪了皇帝。“你问我啊,我也不知道,不过宋沆那人在宫里是自大惯了的,得罪不少人,有人搞他那不也正常,在宫里头当差,那都是奴才,偏他自己非要把自己当那么回事,听说司礼监的郑掌印也因为此事被训斥了几句,平常哪有这样的事,郑掌印说来也是坎坷,先帝时本是江南望族,父亲郑秉还是六部的尚书之一,谁知道后来他的父亲被查出来贪了军饷三百万两银子,本来也是要一同处死的,奈何当今陛下为他求情,保住了他的命,只是军饷牵动朔幽两州沦陷于胡人,他又怎么可能好好地活,于是就给他用了腐刑,变成如今这样。”
沈提灯听着,没有将此事与自己关结起来,想必是凑巧。
“初入皇宫的郑钧举目无亲,又不精于世故,也无钱财打点宫中那些老木监、宫女们,以至于所有的脏活累活都逃不了他,任何人都可以呵斥教训他,等待他的永远是打骂和惩诫,当他归完回到住处,就连那些小太监也看他瘦弱寡言一同欺负他,你还记得当初先帝那位婉婕妤么?”
“记得,她不是当时杏梨宫的主子么?她也是个可怜人,在宫里经历不短,却没见过皇上几回,此后在漫漫长夜中独守着深宫,每每还有宫人听到杏梨宫的哭声。”
“嗯,在宫里得不到陛下恩宠的宫人哪里会有地位可言,当时郑掌印还是她宫里的太监,听说被经常折磨,非打即骂,再后来今上即位,郑氏做了司礼监掌印,将婉捷妤大卸八块呢,他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沈提灯正要休息,这时尚仪姑姑过来请她:“阿狸,睡了没?起来走一趟。”
沈提灯不敢耽搁,在众宫女诧异的目光中出了门,尚仪走在她前面,“前日去紫宸殿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沈提灯看着尚仪不善的脸色,只能点头默认,尚仪目光深深地扫了她一眼:“你倒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只是待会儿到了郑掌印那儿,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司礼监后的东苑是郑钧居住的地方,南面是交泰宫,交泰宫与文华宫都不设东西厢,但是两侧都设有朵殿,为了符合“无东西厢有室曰寝”的古制,这四座被当作“室”的朵殿,四周都围以红墙,从而形成四个独立小院,即交泰宫东侧的昭仁殿小院,西侧的弘德殿小院;太华宫东侧的东暖殿小院与西侧的西暖殿小院。太华宫后面是太华门,东西两侧也有两个小院,称太华门东小院与太华门西小院。这样一共是六个小院,从而形成三宫六院,民间流传的三宫六院,反映在内寝的建筑格局上就是这样。
沈提灯看见内殿是极其昏暗的,只有案前燃着烛火,尚仪在外面等她,说时掌印留说话也不能过半个时辰,到点可以自己出来。郑钧膝坐在椅上,微微干咳着,倚靠宫人搀扶,勉力支起沉重的身子,接过其他人奉上的茶,小啜几口,那是沥都守备太监进贡的建宁府芽茶,碧瓯春苦,香冠天下,只是见他并不如何欣悦,反倒是皱了皱眉头,他一身大红色的厂服,配上那姿容出冠的脸,沈提灯甚至以为他是朝中大臣,根本不能将他与司礼监联想到一起。
当今天子治下的内阁都很纷忙,而这司礼监却是出奇地清净,这段时间的生生死死令郑钧的心性有了很大的改变,与初入宫相比,很难联想到这会是同一个人,虽然他还是那么尽心尽责,却不再像当初那般沉默寡言,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已经成了被偌大紫禁城造出来的产物。
“沈姑娘啊,先坐,咱家不为难你。”他面带微笑地轻声说了句。
沈提灯忙道:“谢掌印。”
她坐了,而且坐得挺直。
郑钧笑了笑:“姑娘别紧张,只是同你说说那宋沆的事。”
“宋公公?”
“咱家前日清点库内存放的金银、字画、饰品,发现与造册有颇多不符之处,可见这账册可能根本就是不完整的残册,咱家的人寻了个由头找负责入库造册的宫人查证,发现是宋治贿赂了内官,将造册做成了阴阳两册,阳册是特地做给皇上看的,内官监另有一本阴册,里面记载的才是内库的真实情况,阴州里面不单单记录了宋治每一笔贪污所得,连皇室中许多东西都落在他手里,可能都被发出了宫外销赃。所以宋沆这个人,我们司礼监是要禀过皇上依例治罪的,姑娘明日再陪咱家去趟紫宸殿,将宋沆与西苑宫女明秋的私情说上一说,说清楚,讲明白,明秋暗中也搜刮了不少司礼监的东西,对食这事儿不稀奇,但咱家本与宋沆有仇,其它暗地里的事还是由姑娘说比较合适。”
沈提灯怔了,“那成,明日我便同公公去一趟。”
郑钧笑道:“看来姑娘是个明白人,那咱家也便放心了。”这时候,一名年纪尚小的内监提着膳食到了这儿,侍候郑钧用膳,却与他身后的婢女挤眉弄眼,看着不雅,郑钧扯住那名小内监,怒道:“活够了不成,到我面前率性起来?!”
小内监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郑钧才释道:“这内监乃北直隶肃宁人,都是粗人,上不得台面,他少时贪赌恋色,败了家业,遂发了狠心,自断了孽根,入宫谋生计。岂知这口皇粮不是好吃的,诸人欺他年纪轻,而且不识字,他又每每一副憨态无争的样子,于是进宫多年,仍是内侍中的末流角色。直至前两年,我怜他是个老实人,便提拔他领了这差事,谁知改不了粗鄙习性,姑娘不要见怪。”
他男生女相长得甚美,肤色白皙,挺鼻薄唇,一双凤眼微微上挑,格外妖娆媚惑,若不是经历变故,怕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在训斥那名内监的时候更像是在斥责曾经的自己。那名小内监是幸运的,他有郑钧护着,那郑掌印以前是如何熬过来的?在腐刑上,身体上的痛苦只是附带的,更多的是精神上带来的痛苦,因为无法接受自己的处境,最终开始愤恨,有的人会恨朝廷、会恨世道,而宛如郑钧这样的人,只会恨自己。恨自己可比恨别人痛苦得多。尚仪姑姑不见了,沈提灯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只能自己独自走回西苑。
月光从华丽如梦的屋脊上滑落下来,一只夜鸟从西边的宫阙飞来,移动地投下透明的铁锈一样颜色的斑影。夜鸟翅膀羽毛的边缘飘动着,被半残的月光投射出参差苍褐的光。月色依旧皎洁,只是略微有些西斜,银河隐约,星光迷乱,启明星却明丽起来,战栗着淡蓝的光泽。但是很快,浅灰的云层雾霭似的从西边天际慢慢爬上来,略带暗紫色阴影的天空不那么明亮了。阴影里疾步走来一个人,不是路过,而是有意识地走过来。
沈提灯看着眼前的帝王,转身欲走,他在暗中怒退:“走一个试试!”
沈提灯停住了脚步,他却拉她一直到他的寝殿去,“做什么?!”
他来拆她衣服,将她反身困在床榻上,伸手要入她的裙摆,唇上则是杂乱无章的啃咬,慌乱之间她摸到了他臂上交错的痕,其实那夜过后,她便知道他身上有着许多旧疤,有的是兵刃所伤,有的却是鞭子,她很难想象他是受了多少苦难才走到今天的位置上,所以,当她想推开商驻衡时,她又稍稍忍住了,她敢说她对他没有喜欢么?
她敢说她对现在的举动没有半分愉悦么?她在纠结的到底是什么?
关于这份纠结,她要不要坚持下去,她虽渴望与他共度,却又不想困守在深宫中一辈子,将全身乃至她完整的灵魂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
她无力地抬起酸软的胳膊,他顺抱着她坐起来,因为行房之后,他的眼角仍含着春色,玄衣寝袍下露出了大片的结实胸膛,用帕子给她擦干净残留在眼角的泪珠,而后欣赏着她的窘态。
他的手上是一颗鲜梨,他不怀好意地将梨凑在她唇边,她正要啃上一口,他却将梨挪开,她便措不及防地吻上了他的唇,沈提灯晃了晃身子,愤怒地睁开了眼睛。
“哎,你看,好大的梨,你想吃么?”他饱含讥诮,目光中尽是愉悦。
“我不想吃。”她闭了闭眼睛。
“你想吃,你没有吃过。”商驻衡将梨放在嘴里,大大地咬了一口,果香伴着汁水四溢而出,商驻衡眯起眼睛并捕捉到她偷偷咽下一回口水,于是笑道:“你求我……我便赏你……闻闻?”
沈提灯被他无耻的举动气笑了,却听见他说:“封你做贵妃如何,你是朕宫里第一个妃子。”
“不要,做你的第一个妃子那不是站在那里给别人暗算,我可不想没命。”她抢过他手上的梨子,而他却像逗猫似的摸了摸她的发顶:“要不你先待在司礼监好了,至少那边轻省些。”
沈理妥协道:“那可以。”
他目光深沉:“你在打的什么主意?别跑,朕会派人看着你,若再跑一次,箭就不会射在左肩,而是你的心脏上了。”
沈提灯望了他一眼,他却是什么也没说过似的催促她道:“快吃。”
她忽然觉得这梨子是苦的。
……
为了掩人耳目,郑钧给她脱了奴籍,领到司礼监做事,西苑同批调任过来的人不少,所以她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司礼监的婢女品级比不得太监,所以在司礼监主要也是负责伺候清扫奉茶的工作,但绝对要比西苑的活轻省得多。尚仪姑姑似乎是看出了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包袱里给她装了几副避子药和落胎药,沈提灯知道言氏的苦心,所以将这几副药收置得很妥帖。司礼监的下人原本也都住在一块儿,郑钧考虑她的特殊之处,便单独给她排了一间偏僻的房间,对外说是她是近身在司礼监内堂伺候的,不能染了外头的病,而其他同她一起调过来的宫女都在外院伺候,也便没说什么,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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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愤恨于为什么不是她们在内堂,偏偏是她。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十步开外,有一对圈椅和茶桌依墙而置。茶桌中间,好像还摆放着什么东西。沈提灯起身下床,蹒跚着走到茶桌前想要看清桌上的物件。映入眼中的是一件铜制的兽行熏炉,盖为兽头,此刻正昂着头,张口露齿地看着她,沈提灯附身凑近熏炉,才看清楚这是个甪端熏炉。甪端与麒麟一样同为神兽,而且长得也极为相似。但不同于麒麟的是,用端的头上只生了一只角。出乎沈提灯意料的是,用端的露齿大口忽然向他吐出一口白色浓烟。不但迷住了沈提灯的眼,而且还有股浓烈刺鼻的异香直冲她的鼻腔。沈提灯只感觉心口一阵剧烈的震荡,身体不受控地痉挛,这是避子用的麝香,郑钧派人拿来的,可见也是商驻衡的意思。
郑钧显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只是笑了下便退回了他的贤者模式,每日只是召她过去整理几卷文书和泡茶。这日早晨,他穿着白灰色交领中衣,外面是件同色的袍子,领着他到商驻衡面前,将那天与她谈过的宋沆之事向商驻衡汇报。奈何商驻衡不知与哪些大臣在议事,他们便只能先在外面等。
郑钧和沈提灯耳边不时传来人们议论实事的声音,他穿着麻料贴里,唇上无须,革带尚挂着出入宫门的腰牌,侍奉紫宸殿的内监余目掠过他的脸,熟稔地分辨出他与正常男子的不同,衙门职位虚悬,东厂特务机构也形同虚设,司礼监虽一家独大,执掌宫中大小内务,但近年来商驻衡也在不断打压内宦势力,大力提拔寒门士子,这种倾向当然谁都能看得出,一名公公听着这群年轻的大臣指点江山,慷慨激昂地探讨时政,也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避讳的事情,沈提灯看不出郑钧的神色,他沉静的眸子里似乎没有一点波澜。
或许商驻衡让她待在司礼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防着他吧,毕竟谁都难以相信郑钧从完美的云端掉入深不见底的泥潭,会一点怨恨也没有。殿内时时传来挥盏之声,沈提灯见众位大臣都铁青着脸出来,而在这其中便有谢朝恩,他约莫是瘦了许多,所以紫袍都不如以往衬得他神采,谢朝恩在看见沈提灯的那刻显得错愕,随后视若无睹地随众人离开,依照宫例,外臣不能与司礼监的人有任何交集。
郑钧沉默了一阵,轻声道:“进去吧。”
沈提灯抬脚随郑钧进到内殿。紫宸殿的气氛似乎是凝结了。描画金龙的梁栋上飘下一丝微尘,铜鹤嘴里吐出的香雾缭绕地画着婉转的云朵模样,袅袅向上升起,有些纹理旋转着交织,拧在一起,呈现深郁的钴蓝,显得如此沉闷诡异。
这时商驻衡抬头,轻声对她道:“过来。”
沈提灯走过去,而他竟是颇有兴致地把玩着她的手,沈理想缩回手,却依旧被他紧紧攥着,沈提灯只能任他去了,然后在对上郑钧目光的那刻尴尬地笑了笑,他有多疯想必你也知道。郑钧将目光收了回去,报告完宋沆的事后,商驻衡略微点了头:“寻个时候杖死,同时要追回那批银子,你明白?”
“对了,沧州府布政司参议李道悦的尸首奴婢已经让李家人认了回去,算作是给裕太妃的面子,不知陛下意下如何?”郑钧看向商驻衡。
“说到这个便觉得可恨,刚才那群吃里扒外的家伙居然还在向李氏求情,看来他们真是太将李氏放在眼里了,朕又何必再给李氏面子!”
“可终究李布政是裕太妃的弟弟,而且公主那边近来又虎视眈眈。”郑钧缓声道,“陛下比奴婢更知道利弊。”
商驻衡半晌不说话,突然提道:“郑钧,朕听闻你最近与公主那边走得很近,你是有袒护李氏的意思么?”
郑钧脸色一白,慌忙跪下:“奴婢不敢。”
“行了,你说的朕都知道了,先退下,李氏那边你着意一下,不要让他们弄出太大动静,还有明日文华殿的经筵你安排妥当,不要有遗漏之处。”
商驻衡仍在把玩她的手指,沈提灯只感觉手心发麻,接着听他道:“明日你一并过来太华殿伺候。”
沈提灯极其不情愿,好不容易明儿是休沐的日子,她还想睡个懒觉,结果还要来同候他。沈提灯往外走,郑钧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便道:“你先回去,我还要处理些事。”
沈提灯看见了不远处的谢朝恩,他看着情绪有些低落,沈提灯快步走了过去,将他拉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谢朝恩,你那日没事吧?你为什么要刺杀商驻衡,你到底是谁?有什么苦衷?”
“这些事你别管,只是你怎么成了司礼监那边的人了,你不要参和进皇家争斗的浑水里,找个时间换个地方当值,或者我找人送你出宫。”谢朝恩冷着脸道,“我已通知林首辅,他也必不会让你留在司礼监”。
“你!”沈提灯一怔,“你若真关心我,那日就不会拿我当挡箭牌!”
11. 宿夜星辰(五)
当年永安皇帝欲贬商驻衡为庶民,内阁首辅林甫仪以乌纱朱衣为代价,向永安皇帝泣请建储,以半生宦途换来商驻衡在文华殿的一席之地,永安十一年,商驻衡长成十三岁的少年,踏出比冷宫萧瑟几倍的景阳宫,出阁发蒙。因储位未立,皇帝着意一切从简,连课后赐宴都借故废黜,讲师不得已要自带饭食,而银币,节钱之赐更无论,如此规格简陋到令人心寒的讲读,尚百般波折,时断时续,商驻衡之境遇尽在不言之中。
永安十五年,皇长子商驻衡迁居慈庆宫,行册封三礼,历经十五载磨难,储位始定。然而,太子之位虽重为国本,对商驻衡而言却是毫无裨益的虚名,讲读之所从文华殿东廊迁至慈庆宫侧室。不久之后,入主东宫的他于永安十六年再度失学。同年永安帝病逝,商驻衡登基,臣工只能隔三岔五递个奏疏,走一走劝谏的排场。
经筵是隋朝太祖制定的规矩,每年二月中旬到四月下旬,八月中旬到十月下旬,熟悉经书的大臣要给皇帝进讲经书。平日日讲,逢二会讲。会讲时除了进讲的大臣,还有贵族勋戚、内阁学士、六部尚书、都御史、大理卿、通政使、鸿胪卿、锦衣卫指挥使,以及负责仪式的御史、给事、序班与鸣赞官等人。讲官和四品以上官员穿绣金绯袍,御史以下着绣金青袍。经筵在文华殿。文华殿是一座工字形建筑,有前后两殿,前殿称文华殿,后殿称主敬殿,二者之间是一道穿廊。会讲在文华殿内,日讲在穿廊里。日讲与会讲不同,日讲规模小,君臣共用一张讲案,讲案上只放一部书,书放在皇帝面前,讲官只能倒着看书上的字。讲官手持一根红色牙签,诵读或者讲解到哪里,便用红色牙签指向哪里。
沈提灯早早起身随众人到太华殿去伺候,雪从昨晚起更之时便开始飘落,现在也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沈提灯端着皮弁服,见商驻衡从内帐中缓缓出来,他只着件玄色寝服,现在站定到她面前,“更衣。”
衣裳过于繁复,同时她心情也更于紧张,手心微微出汗,因为商驻衡沐浴,他的长发还未及打理,垂覆在肩上,沈提灯非常不自在地帮他擦发,他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低头。”
他突然出声。
沈提灯便将头低下去了些,以为是他有话跟他说,因为他坐的地方太矮,以至于她比他高了些,估计说的话是不想让别人听见。谁知她刚将头低了下去,他便吻过她的唇,气息滚烫:“你在紧张么?”
沈提灯看着他,实在难以置信,周围还有那么多伺候的宫人…
“你……能不能正经点……”
沈提灯那帕子便要走,他却将她捞了回去,贴在他的怀里:“你要记住,朕是皇帝。”
没有什么不可以做的。
“我…我知道。”
沈提灯挣扎着,“时间快到了,你别胡闹!”
他牵起她的手进入文华殿,接受众臣朝拜,端庄威穆,睥睨天下。而她站在下堂,虽与他很近,但其实放在他们身上的身份差距比任何人都要大,他们是距离最远的人。
谢朝恩一袭绯袍站在长公主身边,宛若璧人,可沈提灯从他的眼睛里,分明没见到一点爱意,长公主要谢家权势,谢朝恩又是什么目的?
不得不承认,商驻衡的确是一个暴君,当他还朝时就杀尽了三分之一的朝臣,而为了加快寒门士族的崛起,科举制是每年一次,补上来的人员完全足够维持着隋朝的运转。
林甫仪在殿中显得苍老,他的爱妻贺氏死在了永安二十七年,他疼爱了二十年的女儿死在了永邺三年,可笑的是原来被他抛弃的,所认为不耻的,她才是他的亲生女儿,反正他成了孤家寡儿,是他活该。等经结束后,林甫仪拦住了她,“阿狸啊…”
他消瘦的身形实在是她不忍心斥他,但她还是不能跟他说上一句话,无论当时母亲是出于怎样的本心,都实打实地养育了她同样的二十年,而他却是什么责任都没有尽到。沈提灯看了没看他:“十年前你不要我,如今我也不会认你,你就当我和林婉儿一起死了,我一会儿还得上值,您早些回去。”
又添一回痛楚而已。
太监罗廷已于暖阁外候了多时,侧耳听见御榻上有了动静,他在阁外一跪三叩,唱了回请旨,方才小心翼翼地掀了暖帘,蹑足趋近,瞄了瞄皇帝所在的架子床,又将目光落到一旁的桌案上,上面放置着一摞裹着黄绫的奏疏。午时内阁拟过票,司礼监也批了红,例行公事地呈进御览,一如既往地维持着原状。罗廷朝着几个宫人使了使眼色,宫人会意,卷起床幔,气味一时扑散开来,罗廷不觉捉了捉鼻,低声问道:
“陛下要起身么?”
罗廷冒着险掀开帐,瞧见他身上起的斑点,全出了红疹,这症状太像……天花。他忙传了太医,忽而又有人传来了大消息,那小内监清了清嗓子,“陛下,前皇室的皇太子妃昨日染病去了。”皇太子妃杨宁,永浔二年被浔帝定为太子妃,成了容慧太子帝时序的妻子,后来帝氏败兵,商氏夺政,分为南隋和北隋,南隋的皇太子妃像是一个政治符号,因为当时出于杨家的地位和势力,永安帝留下了杨宁的命,如今竟也一朝去了,真是有些物是人非。
商驻衡略感气滞,额上冷汗也冒了出来:“死于天花么?”
小内监惊惧地点头,杨宁也是出了名的绝色美人,年纪十五正好的时候被囚在了冷宫,失去了丈夫,如今竟是死的这样不体面,尸体拖去火化了。
商驻衡吩咐道:“接触过杨宁的宫人都一并处死。”小内监点点头,重新出去。
太医查明后道:“陛下,您患的确是天花之毒,而臣验过今日上殿的一切东西,问题出在这皮弁服,看来是有人蓄意谋害!”罗廷先是惊惧了好一阵儿,见沈提灯从司礼监终于过来,连忙让太医也给她瞧瞧。
“想必你也听到消息了,咱家依陛下的意思来看看你有没有显病症来。”
沈提灯看了看自己光洁白皙的皮肤,叹气道:“奴婢以前出过痘症,后来没死成,也算是奴婢命大。”罗廷一怔,忽见商驻衡从殿外走了过出来,罗廷打了个寒噤,捧着暖手走近,敛衽恭声道:“陛下,当心受风。”
冷月淡黄,星光疏朗,尚未融化干净的积雪泛出凛冽的灰白寒意。
他其实一点也不冷,这身上的锦衣龙袍怎么可能会冷着他,权势果真是好东西。
永安皇帝还在时,有一回新岁赏雪,永安皇帝难得召见了其余诸王,那天银雪霏霏,呵气成冰,越王穿着一身金貂裘,而自己和其他皇子只穿着紫貂,诸子共立于丹墀下,一边是芝兰玉树,一边是寒末衰草。他犹记得父皇看向越王的眼神,恨不得将世间所有金玉挂在他身上,何况一套金貂。之后臣工借此大作题目,痛斥皇帝偏颇,更有死谏者直指越王宠盛而骄,为祸国家。那一次事端后,永安皇帝遣人往东宫也送了一套金貂,其后少不得拉他至百官前,向天下彰显自己的一视同仁。
九月的皇城已经可以闻到落叶气息,湖泊开始结冰,大雁与仙鹤结队南飞了。雁声杂沓而鹤声高远,每次听到仙鹤嘹亮的鸣唳,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就是这种感受,他曾居住的景阳宫饲养了两只,只是它们翅膀上的羽毛被剪短了,每当南来的雁群,鹤群很少从皇城上空飞过,听到雁鸣,那两只仙鹤都激动地拍打翅膀,有一只奋力飞上宫殿的前檐,却再也飞不动,摔落在屋脊,背部严重受伤,等待它的只有死亡,它只能在金色的殿顶上躁动着伸长脖颈,注视逐渐远去雁群,有种极为无力的悲哀,再后来他将两只鹤杀了,做成标本放在景阳宫,永安皇帝斥他冷血无情,毕竟这两只鹤也是永安皇帝送给他的,这样不尊重他,他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沈提灯突然想起宫人们传过的秘闻,永邺帝弑父弑兄跟永安帝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听说他在娘胎里就杀死了同胞的帝清公主,本是龙凤胎,最后只生下了他一个,本是喜悦的事儿,最后又成了一种悲痛,他的诞辰,帝清公主的忌日。
你说,这样从出生开始就被划定为悲剧的人,他还能结出善终的果么?
郑钧说过,当初最疼爱他的齐太傅陪他熬了二十载光阴,后来他却是用刀剑将齐太傅剁碎了,没人能知道为什么,直到越王妃吐露实情,齐太傅勾结越王鸠杀太子,遭遇背叛,无论如何,他都是悲痛的。他对她已经甚至称得上良善与温和,虽然这令沈提灯感到毛骨耸然,若他骨子里少了对她的那点爱,她将来又是怎么死的呢?她不该去赌一个暴君的爱,那未免对自己自视甚高,不知天高地厚了,何况她也不想耗尽一生的光阴去与无数个女人争夺一个男人,她的人生并不是只有爱情。
没过几天,商驻衡对朝中各部官员颁布了一条新的圣旨,即日起,官员上疏言事,范围限定在自己的职掌内;不是职权范围的,不得妄言。各部各院的奏疏,需先交各部各院长官审查,合乎规定的,才准上呈天听。
这份旨意一下,大部分的官员都太平了。当然每个人的心思各不相同,有的想先观望一阵,看看朝堂上的风向再做打算;有的原本就不想蹚朝堂上明争暗斗的浑水,正好借此机会装聋作哑,不再掺和。毕竟大伙的功名也不是白捡的,靠的都是十年寒窗苦读,最后一步一步考出来。少说点话,就能多吃几年官家饭,谁又愿意跟自己现在的安稳日子过不去呢。
沈提灯不允入内,即使她是最有资不担心染病的人,一众太监、宫女们耷拉着脑袋密塞率率地从屋内鱼贯而出,紫宸殿灯火通明,守在门外的槛吓得也缩了缩脖子。沈提灯虽然也不大愿意见他,可皮并服到底经了她手,他若死了,自己也铁定活不了,无论是不是她做的,她都有看护不力的责任。她正无措等太医出来问个明白时,郑钧过来了,他身着大红色的厂服,走近了她才道:“你是司礼监的人,守在这儿做什么?”
郑钧站在紫宸殿前,烛火撩出了他毛绒绒的人影,他是真有地位,一介宦臣,竟也能用上好的银狐皮做氅衣。他看着外面忙碌的那些宫人,曾几何时,自己也同他们那样浑浑噩噩,不一样的是,他把握住机会,拼尽全力往上爬,他心里清楚人的那点尊严是靠权势护着的,如果他还是不适应这里,他的生命会被践踏得体无完肤。
“知道么?咱家是郑秉之子。”他突然道。
“掌印在奴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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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别自称咱家了,配上您的这张脸,奴婢真听不惯。”
沈提灯目视着郑钧,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等郑钧回答,郑钧便用自己低沉浑厚的嗓音缓缓地将当年的往事,那起人间惨剧不带感情地讲了出来。“郑秉亡故后不久就被查抄家产,其长子被逼自诬,为自证清白,他最后选择了自缢身亡。其他的家人亲族被监禁在老宅中,并且严禁任何人等出入。最后,郑宅中活生生地饿死了三十八口人,其中包括郑秉八十岁的老母和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郑秉生前是内阁首辅,如此权贵,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可那又如何呢?最终还不是落得个家破人亡。”
沈提灯声音低下来,目光却不曾在郑钧脸上移开:“所以你恨陛下?”
郑钧笑开了,“知道么?我和他以前是挚友,他这个人交不了心,后来却还是保下了我的一条命,他和我活的一样艰难,后来我才明白,两个冷血的人,是取不了暖的。”
沈提灯沉吟片刻:“掌印,你见过难民么?难民的生活是很差的,不要说每天吃着难以下咽的伙食,睡一间黑不溜秋的小房,只要每天面对即将死亡的现实都足以让人恐惧。你若想开些,这何尝不是一种脱胎换骨的生活。从某个肮脏的犄角中钻出来,把多时黏附在心里的积垢陈污冲刷得干干净净,不需要背负太多,本就是世事难料。”
“沈姑娘讲话有趣。”
很快,就到了司礼监发放俸禄的日子,按惯例,司礼监所内除了每个月的俸禄外,还有一笔杂费,会在卫所内部按照职位的高低来分发。虽说是杂费,可大家都知道这笔钱的由来,无非是从各处得来的好处,上不得什么台面。由于之前有了为钱所困的经历,也明白了它的重要性,终于不再抗拒,自命清高。时间久了,慢慢地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郑钧泡茶向来老练稳重。热水从细嘴铜壶里滚滚流出,散开一缕淡淡的氤氲水汽,随即消失在飘着海棠香的空气中。等了半刻的工夫,他才用茶勺分别盛了半匙茶叶在每个茶盏中,又拿起茶壶,向茶盏中注入开水。茶叶在杯盏内翻滚着,清香阵阵,久凝不散。眨眼间,沈提灯面前都各有了一盏金色的茶汤。
司礼监里轻烟缭绕,从鎏金铜兽的香炉里飘散开来,那是上好的檀香,小桌上摆着干果蜜饯和精致的点心,两盏秋梨炖银耳,用着玲珑剔透的和田玉杯盏。
天渐渐黑了。司礼监带一百多人守在南熏门。这几日的惊吓劳累,到了夜晚,化作难以抵挡的睡意,向沈提灯汹涌袭来。虽然就目前情势来看,南熏门在这四个禁门里可能是最安全的一个,但沈提灯私毫不敢大意,使劲控制着自己,和睡意作着斗争。沈提灯终归上几夜没阖眼,顾不上衣衫单薄,不一会儿就靠在城门边睡着了,皇京近来染上天花的人越来越多,有许多民众在城门下堵着上下朝的官员,让他们给说法。他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沈提灯本来只是司礼监的杂使,本不必跟来,但她担心以郑钧的性子,指不定将人全杀了,所以还是跟你过来看看。
看着郑钧端雅的做派,沈提灯也是有些气愤,不过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将任何人的事都看的很淡,后面是连自己的事都漠不关心了。郑钧喝着茶,看其他宫人侍卫将拥堵而来的民众驱散,维护城门的正常秩序,因为马上第一批官员要议事出来了,他们不能掉以轻心。
沈提灯站起来,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望向紧宸殿时,又有些恍神,也不知道商驻衡能不能熬过去,她知道这是个很要命的病。沈提灯突然听见一声响亮的哭声,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犹为刺耳,她看过去,是因为守侍过于暴力,直接将一妇人连带几个月的婴儿推倒了,显得尤为凄惨。
“朝廷根本不管我们民众的死活!这些天城里的天花那么严重,朝廷有什么作为没有?没有药,粮食物价飞涨,他们富贵人家还能撑持,那我们穷人呢,只有等死的份了么?反正横竖是个死,不如劫了那狗官员的命,威胁着他们想办法!”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扰得原本捉急的百姓们越来越惶恐。“朝廷里的贵人啊,能不能给我点儿药或几两银子,我的孩子就快病死了…他是我十月怀胎才生下的,你们可怜可怜我们吧…”那妇人冲沈提灯喊道,凄婉悲伤的情绪一下子在人群中漫延开来。
此时沈提灯才突然感到一丝恐惧。恐惧来自于未知,南熏门的守卫个个惊慌失措,生怕他们不要命地冲进来,毕竟这么多人,他们未必全能挡住。沈提灯定了定神,命令南熏门的守卫都不要动,死死把守住此门,防止百姓从这里冲击宫城。
郑钧还是在品茶,并不行动,沈提灯将银子掏出来扔给那妇人,妇人接住了,却转瞬给一个男人抢走了,男人抢到银子还不肯罢休,作势要冲过来,沈提灯拔出腰上的配剑,却不知如何下手,她正要挥剑,那人下一瞬却已经割开了脖子,顿时血沫横飞,吓散了众人。
沈提灯看着那人被割开脖子的惨状吓得后退了两步,却有人将她揽进了怀中,狐皮大氅的毛发轻刮着她的脸,腰上是一双炙热的手。沈提灯闻到一股极为熟悉且清冽的龙涎香,还挟带着苦药味,闻起来极其古怪。
12. 宿夜星辰(六)
商驻衡身穿一件明黄色缎织金龙貂皮边皮朝袍,前胸一条立龙十分显眼,威严庄重,前襟两条行龙,左右肩各有一条行龙,间以五色云、福寿纹,下幅八宝立水,脚上则穿着一双黄色云缎缉米珠绣朝靴,他的身后跟着王公贵族、文武百官、随行侍卫。
槐树没有了叶子,黑褐色的树干变得一身轻松,向天上高高地伸展,蔓延出无数枝丫,在天空中形成一道道轮廓清晰的剪影。榆树的枝杈向四周散开来,因为太过细小,远看如烟似雾,朦胧柔和。树干像是舞动的长袖在空中定住,形态恣意而秀媚,他的身影笼在沈提灯的身上,衬着槐树也失了这股磅礴之气。
这时众人都看清了商驻衡的脸,只是覆着面纱,众人只能若隐若现地看到一双眸子。外面的吵闹声已经不自觉地歇下来了,沈提灯着懒着躲在侧边,她看清他腕上的痘疮,才刚发出来,大部分地方还是红肿着,那白璧似的肉皮锃亮地肿起,粉红中透着几分青紫,沈提灯沉默着,终是回握了他的手。众朝臣一脸吃惊,随后终于接受,皇帝没有女人,哪里像话。
“看见没有?皇上也染病了!那连皇上都如此,我们是不是要等死啊?!”
此前一直有关于皇帝染病的传言,但由于没有实证,一直被当作风言风语,如今亲眼看见了,众人倍感绝望。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打在脸上,微微有些湿润。商驻衡拉着沈提灯往紫宸殿走,沈提灯感受着他掌心的温热,最后停住了。
沈提灯深吸一口气,她抬起头,一双秋水似的眸望着他,皇帝也配合地含笑回视,她亦试图从他温柔和煦的目光里,找寻类似的温度,他有着浓密的眉,灿若星辰的眼睛,挺拔且直的鼻峰,他俯身与她相望,端得粉雕玉琢的一双璧人,纵然如此,沈提灯仍然明白,他们并不相配。起更以后,云层逐渐散开,但是月色更加朦胧了,从平地上腾起的一片雾好像在它上面蒙上了一层轻纱,随着雾气的逐步加浓,这块透明的轻纱也逐步变成半透明的绢子,最后变成完全不透明的幕布,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如水。
一路徒步,商驻衡的衣裳沾满夜间的露水,触手湿润沁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娓娓诉说道:“天下人的眼睛盯着朕,朕的每一个选择,都关系着万代,后世子孙凭那些生涩干硬的文字,实录上的传旨与诏谕,稗官野史杜撰的流言蜚语,自以为是的点评朕的功过,然而朝野斐然,持真者有,断言为伪者有,各个言之凿凿,不祸于声色,严宫闱之禁,外戚之祸,何由而作。只是一旦由庶民为皇亲,登云从龙,偶有些仗势生非,贪污冒领的,枭鸾并栖,在所难免。沈提灯,你要站在朕这边。”
沈提灯注视着商驻衡的双目,那眼神中透着期盼与渴望,她迟疑地点了点头。她发现商驻衡也正看着她,眼神中透着怜惜。没来由的,沈提灯的心抽痛了一下。
帝王所谓,言听于文官,计从于武将。而作为臣民理想的精神偶像,历任守成之主的帝王,他们不需要雄才大略,不需要开疆扩土,更不需要励精维新,只需甘心束缚在既有的规则中,无依势作威,无倚法以削,宽而有制,从容议和,备善行于一身,做一名垂衣而治的上古之神。若有半点私心,或有类于常人的半点私情,都将是冠以罪愆的名头。
沈提灯一怔,未料到君臣之间的龃龉怎么涉及自身,她躬身走近一些,抬头窥视,真切地看到了商驻衡眼中的无奈,她心里隐痛,双手在袖中攥出汗来。
“陛下千秋鼎盛,不可以说这样不祥的话。”
商驻衡恍然一觉,牵唇而笑,而沈提灯则瞬间羞红了双颊。沈提灯从婢女手上接过热水帕子,商驻衡正坐在椅上小憩,他慵懒地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将沈提灯的手书放在桌案上,与她调侃道:“你的字不好。心正则笔正,当初老先生总劝朕每日亲洒宸翰,以为示传中外,使大小臣僚仰朕勤学之典,若朕交出你这样的一番作品,朕怕是会让人笑得大牙。”
沈提灯把干净帕子,贴在商驻衡脸上,“那陛下也知道奴婢一无是处,何必强留在身边。”
“沈提灯。”
“怎么了?”
她被他盯着发慌。
“朕那日原想让你尝尝宫里的点心,未曾想你却跑了,朕当时真的很生气。”他搂住她的腰。
沈提灯垂下眼:“那陛下那日打奴婢的手,奴婢现在手还疼。”
“你除了会揣度几分圣心,确实一无是处。”
“郑钧的确非常厉害,头脑还是跟年轻的时候一样灵活,他对这方面的业务可谓相当熟悉,从边境地形、军队布防到城堡位置、仓库存储,没有他说不清楚的,甚至连各防区马匹优劣这样细节的情况,郑钧都能了如指掌。有这样懂业务又懂各种门道的郑掌印,下面的人再玩什么吃空饷、喝兵血之类的小把戏就纯属关公门前耍大刀,只能给自己找不痛快了。他可是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上到朝廷里的老狐狸,下到禁军里的老兵油子,就都让他安排得明明白白,你放心交给他去做,不要掺和进去,他今日不肯施手,就是在警告你呢。”
沈提灯想起郑钧泛冷的眼神,这位郑钧虽说看上去吊儿郎当不靠谱,但在不羁的外表之下其实有颗非常缜密的心。他谋划用计素以稳准狠著称,而郑钧每次前来晋见,总能妙语连珠地与皇帝陛下谈笑风生,君臣二人一聊起来就没时间概念,不到夜深人静不能停,因此朝中人送外号“内宰相”。
沈提灯忽然明白了,她的确不应干涉司礼监内部的事,别人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说不定个别人还要去礼贤下士地深度结交一下,为以后在朝堂做个铺垫,但到了郑钧这里就不是那回事了。郑钧一直秉持着各司其职第一的原则,更何况沈提灯之举还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会影响到司礼监的权威性,所以必须坚决予以制止。
天色尚未全明,皇宫内的宫人们却已早早起身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由于前一晚天降大雪,等内官监太监罗廷起身时,地面上早已铺满厚厚的一层积雪。漱口、净面、更衣,一切妥当后,罗廷离开自己的屋子来到紫宸殿,看了眼殿外的积雪,又抬头大致估算了一下时辰。时辰还早,估计皇帝不太会这么早就起身。于是,罗廷找来扫帚,对着手心哈了两口气,开始清理积雪。一个时辰后,紫宸殿的积雪已经基本清理干净。罗廷捏了捏冻得通红的手,正打算放下扫帚休息一下。“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穿着披风的沈提灯走了出来。
“沈姑娘昨夜睡得好么?”后堂里台面干净,桌上的白瓷盏里是新茶,罗廷给她递过来一杯,“姑娘不要弃咱家的茶不好,这可是陛下赐的,瞧今儿是新雪,才拿出来品品,咱家这种下人素来没什么乐趣,附庸风雅罢了。”罗廷说完这两句,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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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时收住了话头。沈提灯却听得痴了,托着腮,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外面,长长的眼睫毛覆盖薄薄一层雾气,不知在想什么。
“这西府海棠树木高大,枝叶繁盛,花朵更娇艳,香气更浓郁。初开时为粉红色,盛开时红色褪去,满树洁白。此种海棠满京城怕是只有六株,两株在紫禁城,冬天也开的很好。”罗廷顺着沈提灯的目光看去。
“几年前的皇位之争,是大力支持王皇后的嫡子、皇太子越王,后来越王因为刺杀陛下被废,宪王和楚王争斗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两个皇子都出了局,皇太子更是两立两废,直到先帝快寿终正寝,陛下才被立为太子,陛下真的是不容易啊,如今他的身边人没有谁了,姑娘平日里多体贴一下陛下,奴才感激不尽。”
沈提灯抿了一口茶,“罗公公的话,我是记得的。”
午门外,沈提灯见到了身着飞鱼赐服的锦衣卫堂上官,数名监刑太监,旗校百人,几根上了朱漆的栗木,还有那名腰杆直如尺,慨然而立的罪臣。锦衣卫将言芜压到刑凳上,褫去官服,宣了圣旨,待“罪臣”接旨,监刑太监轻轻颔首,幽幽念道:“用心打吧。”
缇骑高高举起大木,种种击打到血肉躯体上,沈提灯离得很远,那一声闷响,夹杂着受刑者隐忍的哀鸣钻入他的耳蜗,沈提灯浑身颤了一下。廷杖一端被削成槌状,槌上包有铁皮,一杖下去即可撕扯下许多皮肉,行刑者分明要置其于死地,不消二三十杖,言芜的下肢已然血肉模糊。
“喔!怎么将人放在这儿打,吓坏沈姑娘了,”罗廷斥道,“打快些,控制力道,不要弄了一地血污。”
沈提灯认出那是谁后,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探了探言芜的鼻息,壮着胆子说:“您瞧她都没气了,要不别打了,你们也省力气。”打成这样,无论如何都熬不过这个冬天。为首的人先是迟疑,毕竟是陛下的命令,他们哪里敢擅自做主,但见皇帝身边的罗廷也领首了,他们才放下杖,“姑娘,这是谋害陛下的罪人,姑娘不值得同情她,因为这事儿,内廷里又杖死了多少人,而且晦气,姑娘千万不要与她待太久了。”
眼见他们都走了,沈提灯才蹲了下来,西侧的大高玄殿传来了一阵阵内官的涌经声,沈提灯掏出帕子擦了擦言芜脸少的血污,“姑姑,你看,他们一边说佛祖要普渡众生,一边又将经书写得那么生涩难懂,这些写经书的人,最是心怀不轨。”
言芜被沈提灯的话逗笑了,她轻缓地吐气:“要是让别人…听见了,你可是脱不了责的。”
沈提灯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而言芜此时此刻的眼中只剩下了两种东西,其中一个叫疲惫,而另一个叫作欣慰。“姑姑,走好”。
沈提灯体贴地为她披上一件大氅,她无力地回看,只伸手紧了紧衣襟,“要小心罗廷。”
沈提灯额上一层热汗,一缕风至,她猛然打了个冷噤。
言芜不过是替罪羊。
乐阳长公主开始尝试着对人事任免权进行垄断化运作。当时朝堂之上,首辅级别以下的官员,升官贬职全在公主的一句话,许多人都靠着攀附上公主而得到了破格提拔,因此公主的势力在朝中迅速膨胀,大大小小的关键部门充斥着公主的党羽。大有把商驻衡架空当傀儡的势头,商驻衡也日益感到自己正离权力中心越来越远。不能再放任公主结党弄权、把持朝政了。
13. 三两风雪(一)
冬日卯时,天地一片朦胧的黑暗,离日出尚早,一众面容秀丽的宫女却已侍候着皇帝栉发净面,穿戴上常服,前往大殿视朝。按礼制,皇帝晏起,应先至太华殿焚香祷告,向宗庙行四拜之仪,皇帝曾经依制遵循了两日,后来却以各种理由罢了这项典仪,说到底,他仅想多睡会儿。
雪下的尚未成气候,临风飘洒的香屑,浮玉飞琼,流水凝酥,这样的天气,却比鹅毛大雪时更加清冷。紫禁城内,阳光像千丝万缕的细线透过两株茂盛的海棠,照射在紫宸殿的窗棂上,透过隔扇门,将海棠花形的窗格印在紫宸殿的地板上。紫宸殿里静得出奇,宝座后面靠墙的格架上摆满了书。宝座上方永安皇帝御笔亲书的“中正仁和”匾额似乎浸透了岁月的沧桑,嵌在鎏金装饰的墙壁上,屋顶也全部是鎏金的,被透进来的阳光映得金碧辉煌。皇帝出了门,沈提灯也跟了出去。
皇帝与沈提灯徒步而行,沈提灯走得好好的,皇帝忽然掬了一捧新雪,塞进她的脖子里。
“哇!”
沈提灯蹿起来,手忙脚乱地抖落衣襟里刺骨的寒冷,滑稽样子惹得皇帝捧腹,沈提灯气恼地飞速团了个雪球,向他掷去。
皇帝怔怔看着打在貂裘上的雪痕,他穿的是朝鲜进贡的上好金貂,毛质厚密光滑,沈提灯的雪球砸在上面不痛不痒,更不会感到丝毫凉意。可皇帝却像受了重击,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他的睫毛抖了抖,几粒碎雪趁机落进眼眶,有一丝刺痛,使他眼中含雾似的,波光潋滟:“沈提灯,你好大的胆子,以下犯上,敢打皇帝!”
沈提灯毫不畏惧,噘着嘴娇嗔道:“陛下尽管治我的罪去,也不看看自己穿的什么,奴婢穿的什么,奴婢就这一套冬衣,陛下还给我弄湿了,左右是要被冻死的。”
商驻衡笑道:“你这硬脾气。”
沈提灯拍去身上的雪,慢慢往回走:“陛下,为向要赐死言氏,你明知道她也不过一个替罪羊。”
她不明白。
商驻衡紧了紧她身上的披风:“所以,刚才你是在报复,沈提灯,你真的是大胆,那朕可不能不罚你。”沈提灯咬了咬下唇:“陛下说。”
“你受朕之恩,最深,最重;而负不安之心最真,最笃。朕有时候真不知迫该拿你怎么办。”皇帝用指腹止住她的动作,随后牵起她的手,“害怕么?”沈提灯摇头:“不怕。”
这几日城里的疫症始终没有得到控制,但商驻衡脸上的天花却已经开始消退,宫里的太医查遍医书,几乎是没日没夜,后来患病的人数开始下降,但最开始患病的那批天花疫症者却始终未曾见好。没几日,廷里又收到一份奏表,是由内阁次首辅屏宜良呈上来的,奏表所言,先前在家中丁忧守孝的原内阁首辅谢元奴即将丁忧期满。谢老先生德高望重又博文约礼,如今正是朝务繁重之际,盼皇上能尽快召回谢老先生,同为皇上分忧。
商驻衡看了后,笑着和身旁的罗廷说:“他倒是提醒了朕。这么长时日不谢大人,朕心里也甚是想念。既然屏卿提出了,朕这就准了。等谢大人丁忧期满后,即刻返京复职吧!”
林甫仪没有想到,这才过了没几日,自己又来见了沈提灯。
“阿僮,如今皇上要召那谢元奴回京复职,这该如何是好?”他听到商驻衡下旨让谢元奴丁忧期满便回京复职,差点被气出病来。这原内阁首辅要是回来了,他这个现任的位置早晚保不住。林甫仪在家中忧思半日也想不出应对的方法,只好来找沈提灯商量。
沈提灯冷笑道:“林大人满腹经纶、赤心报国,又岂是随便什么人可以替代的。再说了,朝中大事你找我做什么?”
林甫仪眉头紧锁,半分都放松不下来,“本官在内阁本就式微,这谢元奴一旦回来,哪里还有我的位置,阿僮,你跟陛下亲近,你帮我说说话…”
沈提灯不曾理会他,先不说自己能不能插手进朝堂事,就算是能,她也不愿意。他们并不是一家人,他自私虚伪,为了一己之私抛弃自己,难道不是正妻所生,她便不是他的女儿了么?若林婉儿没死,他可能还是会为了颜面不再认她,她那时尚且伤心,但想明白了便觉得没有必要,她若没有亲缘,她何必强求。
“你走,我是不会帮你的,你的女儿只有林婉儿一个,莫要再来扰我,日后你死在路边,我都不会再看你一眼。”她这话说的冷情,不留余地,也是在斩断自己的最后一丝念想,她可以踽踽独行,没什么不好,既无法选择,不若坦然接受。
林甫必怔了怔终于是认清现实,主动走了,沈提灯本是不在意但看见他孤独的背影时还是忍不住心酸,所谓情份血缘,当真有那么容易可以割舍?
林甫仪回到东阁议事,新君登基以先帝托孤重臣视他为股肱,海内外翘首期盼着君臣一心,再辟盛世,只是商驻衡毫无征兆地病倒,使内阁焦头烂额回到了先帝在世时的状态。朝廷之事一股脑地全扔给了东阁,今日他又收到了弹劾自己的奏疏,他在阁中愁思,忽听闻门外有人说话:“林阁老在阁中否?”
林甫仪沉吟片刻,他一面开门拱手迎接,一面确认自己同这位清秀的小内监并无交情:“有何见教?”
小内监抬头瞟了一眼,看似不经意问道:“怎么,今日阁中只有首辅一人?”
“谢大人尚未到任。”林甫仪苦笑道:“我正要上奏万岁,弹劾我的奏疏报上来了,老朽这便要回寓待罪了。”
小内监低声道:“阁老勤勉视事,忠君体国,独撑社稷,却还要遭受朝野诟詈,我实在替您不平。”
“见笑,独撑社稷这种话,可不敢乱讲。”林甫仪本不欲与其多言,听到这里心中受了许多,便将他请进去同坐。
“实不相瞒。小的此番叨扰,是给您送礼的。”
林甫仪才坐下,吓得差点跌下去,如此明目张胆地在文渊阁中行贿,尚头一次听闻。
“不、不,阁老误会,小时这份礼,实际上是给圣人的,阁老,听闻陛下的病一直未见好?”
林甫仪不知道外廷已将皇帝的病演绎成什么样子,恰好借其口探一探风声,遂避重就轻地回道:“圣体不愈,医官正精心调养。”
小内监却道:“外面可不是这样说的,就连民间都有传言,说陛下病得极重,昏迷呕吐,似乎……似乎……”
“似乎什么?”
林甫仪抚着胡子,揶揄地等待他说下去,小内监将话锋一转,终于点明了此行的目的:“小臣苦心钻研五行阴阳数载,集千载仙人著述,研制了一颗神丹,可使老木反春,可使死者回生,本欲将来留给自己的,只是现在人君有难,为人臣者,岂有不思报效之理,遂以仙丹奉上,玉汝于成,以解阁老孤立无援之困。”
“你……你这药方根据哪部医书?可靠吗?”
“小的仔细询问了圣上的病症,症状上看,不就是天花么?主忧臣辱,这都是老奴分内的事。圣上连日不见病好,不过是天花残荼,身体排毒清热之需,我这味药恰好用在此时,温补根本,巩固元气,破症解结,烦病毒热,自可一扫无迹。”
林甫仪道:“既是温补,即绝不会损伤圣体?”
小内监笑道:“阁老是聪明人。”
林甫仪接过他递上来的漆盒,谨慎打开,小内监在盒子中点了几层深色的绒布,绒布上托着数粒指尖大小的药丸,颜色类朱砂。小内监斜觑着他,再度说服道:“待万岁的圣体痊愈,阁老就是献药的功臣,有功于社稷千秋,彼时还有谁能动摇您在阁中的位置呢?”
林甫仪有些心动,即使它并非瑶台仙丹,左不过是一味有宜无害的补药,他将盒子放到桌子上,旋即深思,还是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老夫不会占了你的功劳,若有机会定面圣举荐,待圣意首肯,你亲自呈送陛下吧。”
小内监站起来,深深一稽道:“奴才只是报答阁老之恩。”
“你受过我的恩?”林甫仪讶异道,“可我从没见过你。”
小内监暗暗的脸庞反而露出一丝容光:“阁老当初救济过那么多人,不记得臣奴才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奴才不忍看阁老受到困窘之境,阁老不必提小人名讳,若是阁老疑心此物,尽可以拿到太医院查验,阁老将来得了圣心,小的将来也有门路,向须到圣人面前露脸。”
林甫仪再欲问他几句,那小内监却已经走了。
……
小内监允福拢开帐子,将商纳兰扶出熏香的暖衾,外面雪势稍歇,檐下的铃铎随风摇击。商纳兰身差大红色云雁补缕丝常服,偏偏是松松垮垮地穿着,露出香肩,光艳摄人,一头乌发垂在榻上,媚得浑然,她伸出手来挑逗着允福:“害什么羞?若不是你是个无根的人,本公主还可能与你春宵一度,实在是可惜。”
允福低敛着目光,看不出情绪:“阁部帮咱们盯着外头,咱们自是放心,只恐日久生变,纸终究包不住火,公主,早作打算为是。”商纳兰拿起果盘里一颗果子,给双睑滚上一片凉意,她不似往日仪静体娴,发髻散开一半,乌云委地,未施粉黛斜倚在榻上,贝齿轻咬着手指节。
谢朝恩掀了帘子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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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呆坐原地,顾此瞻彼,一时忘了行礼。商纳兰朝门口瞥了眼,黛眉一攒,扭过头去,谢朝恩这才回过神,商纳兰没有任何反应,仍坐在榻上,将谢朝恩比做路旁一粒顽石,看也不愿看一眼。
谢朝恩垂下眼帘,桌上那一把银剪闪烁着寒光映入他的瞳孔,他轻叹一声,拍拍段氏的肩膀,低声说:“你出去吧,我和公主说说话。”
“留下。”商纳兰沙哑着嗓子,望着窗外,冷冷地扔过来一句,允福作难地看着谢朝恩,谢朝恩又轻声嘱咐道:“出去罢,预备糕点候着,等我传。”允福闻言连连应是,扭身跑了出去。
商纳兰的寝宫,香气浓重,她的御衣襟袖常贮花瓣,举手投足芬芳袭人。
商纳兰表面光鲜,内里却是个疯子,十五岁时奋不顾身来朔州找他,奈何遇上胡虏人,惨失了清白。当年的永安皇帝不过是个山东参政,商纳兰却因为颇得浔帝喜爱被封为乐阳郡主,他们那时都不过才八九岁,却有段无比真挚的情意,他知道她一直在暗地里替他寻找帝氏的旧人,所以他也想好了一生陪伴她,她想做的事,他都会帮她。帝氏的江山交付到她手里,他可以帮着她治理,再创一个盛世,完成父皇母后的遗愿。
商纳兰起身:“你怎么过来了?你今天待遇算不错了,若不是本公主今天心情好,定是要将你赶出去的。”
她见他不动,又问道:“用膳了么?”谢朝恩摇头,他在内阁处理了一天公事,此刻也确实饿了,便坐直身体各自吃喝起来。乐阳宫的东西不仅菜色丰盛考究,就连盛放食物的餐具也是金樽玉盘、牙箸晶碗,一眼望去与金沟一般炫人眼目、富贵逼人。
谢朝恩注意到镂空的粉彩转心瓶显得更别致些,中间一层靛蓝色的釉彩是用青金石磨制成粉再烧制成釉的。这种釉料极为难得。商纳兰的宫里有个乌木支架,上面摆放着一块如血色般鲜红却又透亮的红玛瑙玉玦,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霁蓝银彩梅花细瓶,其上有银线勾描,在光下熠熠生辉。即使在还没掌灯的黄昏时分,这对看起来素净的瓷瓶依旧有耀眼夺目的光泽。金银彩是宫中特有的上釉手法,商纳兰的书案上亦摆放着一对乌金地金彩团花纹葫芦瓶,乌黑发亮的乌金釉上,金团纹三三两两散落其间,犹如湖面上的浮萍一般或聚或散。金彩釉细如发丝,笔触却根根分明,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公主,这样奢侈会遭人非议。”谢朝恩出声提醒道,“公主要注意在朝中形象。”
商纳兰冷笑道:“怎么,我这个公主连点好东西都用不得了。”说罢饮起了酒。
鹤鸣春醪乃是邑州名酒,权贵出郡登藩无不携带此酒同行,因此美名传于天下。然而此刻商纳兰饮着这美酒甘霖,入口却觉得辛辣烧灼,就仿佛盛着的都是她心中积累多年却倾倒不出的苦水。
她想起多年以前的朔州府城池下,她看到了那个挺拔如玉树、皎洁如皓月的男子。那个时候,所有的女子都围绕在他的马车前,将手中的鲜花和水果扔进他的马车,只希望他黑而清的眼眸能够轻轻转过来看上自己一眼,然而没有,等待她的反而是深渊。
自从丙申年乐阳宫发生大火,乐阳公主移居启祥宫,至今已近有十载。启祥宫原名为未央宫,因浔帝生父兴献帝诞生于此中,世庙欲以美名冠之,改为今名。她毫不怀疑是当年永安皇帝要杀她,然而裕太妃拼命将她救了出来。商纳兰仍觉身上动火,头晕目眩,她眨着眼睛,慢慢梳理着头绪,灯市的人声鼎沸越过半个皇城,飘进启祥宫的时候,只剩下微弱得近乎幻听一般渺渺余音,亦真亦幻的繁华声调,令商纳兰忽然忆起,明日将是正月十五。商纳兰越发觉前路茫然,商驻衡的皇帝之位在多方势力牵制下,愈发有不可动摇之态,当年他也不过一个活的不如狗之人,如今竟越发如日中天。
商纳兰蹑着碎步走到案边,当今天子治下的内阁,恐怕是历朝难有的清净之所,去年谢元奴致仕后,仅剩林甫仪一人独相。不只是内阁,各部官员多有缺位,皆因递上的会推得不到皇帝的批复。商纳兰负手立于窗边,寒冷残冬,她却将窗打开半扇,只为能看一眼皎皎月华。明日既是十五望日,又是正月上元,依例她要向皇帝上表称贺,商纳兰拿起笔又放下,反反复复,索性撂了笔,抬头去看月亮。
官家的嫡亲兄弟,官拜大宗正的燕王赵似,每次举行家宴时都少不了要邀请他们这一对贤伉俪,甚至脱略形迹到王妃、宗姬都可以跟她随便见面谈笑的程度,唯独对她,永远隔着极深的距离,他们商氏的人无非都冷情,那是凑不到一块去的。
14. 三两风雪(二)
永邺七年的八月,虽然天气已经立秋,洛阳城却依然笼罩在异常的酷热之中。就连东宫中侍立在廊下阴凉处的内侍宫女们,没多久都汗出如浆,浸透了后背上薄薄的一层縠绉纱衣。
艳阳高照,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仿佛天地都变成了一个烧得通红的窑炉,要把每一个塞入炉膛的血肉之躯烤成干,焚成灰,最终化为缥缥缈缈无知无觉的一缕青烟。终于,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宫女还来不及抹掉额头上密密麻麻的冷汗,就身子一晃,“咕咚”一声栽倒在廊下。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弄走?”掌管东宫内侍的寺人监董猛紧张地瞅了一眼正殿,赶紧吩咐人将晕倒的小宫女抬下去,“跟个雪人儿一样不济事,以后不许她到正殿侍奉!”
眼看有人七手八脚将中暑之人抬走,董猛听正殿内没有动静,心中暗暗放下了心。这天气如此之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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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人都有被烤化了的感觉,就连董猛自己也觉得手足虚软头昏脑涨。于是他赶紧挺直脊背,暗暗振作精神,目光照旧投向了廊外的庭院之中。
与始终静悄悄的正殿内不同,此刻东宫宽大的庭院内,正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响,那是庭边几棵高大的槐树上挥之不去的蝉鸣,高亢刺耳的声音钻入耳膜,越发让人焦躁不安。蝉鸣声中,还夹杂着有人时而欢喜时而懊恼的叫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