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五百二十九章 团队 “吴总文书官,这是铜城驿之后新募的步骑兵人员,各局各司文书官已依次谈话,品行个性开列在后,其中七人已临时升任伍长,多数是骑兵,呈大人备查。” “吴总文书官,这是永定河之后多次作战应表彰人员,按照等次开列在此,要请大人签署。” “这是勤王各部报来最优文书官表彰,请大人签署。” 桌案后的吴达财面无表情,接过一本草草签了就扔在一边,他现在认字还不多,但签字已经很熟练了。 书手递过下一份册子来,躬身对吴达财道,“这是参战各部报来的,勤王之战合共战功核定,赞画和镇抚那边都已经签过,各司各部的文书官也签了,要请吴总文书官核准,看有无调整,之后交庞大人准允,好定下各营伍等次和赏赐额度。” 吴达财脸色不太好,一把接过看起来,抬头看了一眼面前,亲兵部、骑兵部、辎重司的三名文书官小心翼翼的等候着,都是在等战功核定。 册子里面是一个个列表,也是安庆营常用的,吴达财虽然看习惯了,但很多字还是不认得,吴达财一行行的询问,三个文书官耐心的解释,生怕惹怒这上官, 一般情况下,各司各部之前商议的时候就会提前把异议消除,这类副署的文件寻常也不会出问题,但吴达财之前受伤不能说话,没有跟他交流过,现在看起来心情又不好,万一他不签字,大家还得按吴达财的意思回去跟镇抚和各部主官重新商议,就费时费力了。 “亲兵第二局,王庄战役核定这么高作甚,他们位置是在东南角,有一半防线是对着南边的正黄旗,东线和西线战斗最激烈,第二局凭啥跟他们一样等次。” 亲兵部的文书官低声道,“这个局后来支援东线作战,又向庞大人将旗派遣两个小队,稳定了战线,赞画那边……” “本官就在东头,我是亲眼所见,不需要听赞画说,你是亲兵部属文书官,多听自家人说,多去听听第二局文书官说,文书队打的分,先给他们扣了,亲兵一司那边若是有异议,让把总来找本官说话。” 亲兵部的文书官不敢再说,他不太明白吴达财怎么就对第二局不满,但听这个结论也不是非要拉着第二局不放,只是要第一司的主官去求他。 吴达财往后翻看,没有再质疑,到中军的时候,吴达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的作战奖赏数字不少,心头跳了几下,表面上仍若无其事的样子。 后面几个局他都没仔细看,安庆营作战的评价里面,作战目标达成最高,占到了六成,人头数只占一成,其他是军纪、操典、伤病料理等次要方面,主要由赞画、镇抚核定,文书队也占了一些分值。定下各个司局营伍的等次和额度后,再由各营伍分到个人,最后再交到中军户房发放,随着安庆营人数膨胀,这些管理成本也随之增加。 “这几人是怎生回事,为啥单独列出来。” “是自鞑子营中逃出返回的,共计有五人,三人是兵将,一人是辎重马夫,一人是墩长。” 吴达财看到两个二字,抬头看向辎重司的文书官,“墩长是不是谭二林。” “是,大人。” “他一个被抓的还报什么战功?” “之前奏报过的,谭二林之前在徐州还有个升迁功未赏,被鞑子抓去后,他逃出之时点燃鞑子辎重,延烧一处营盘,得以让千余百姓乘乱出逃,有唐二栓为证,定下的是一等……” “是不是两人互相为证,这两人从敌营逃出,之前在敌营干过什么交代过什么可曾问明白了,有没有出卖过安庆营的要紧消息?烧粮草时两人去了瘟病地方,回来时不先通告接应将士,致一个局百余人退出作战,这叫什么功?” 吴达财语气严厉,那辎重司文书官声音有点发抖,“镇抚那边问过话了……” “文书官问过吗?” 几个文书官面面相觑,这类问话本来就是镇抚干的,他们大气不敢出一声,吴达财抬头看看道,“唐二栓是归属武学的,他们的文书官呢,怎么不来奏事?” “武学远哨来时未派遣文书官来,是火器队的文书官兼领。” 吴达财看了看那几个名字,几个文书官不敢打扰,过了好一会之后,吴达财抬头道,“让各家的文书官把事情问明白,镇抚问归镇抚,文书队不签字也罢了,既然要我们副署,那自己也要问明白,特别是谭二林,为啥其他人都剃了头,就他一个人没剃头,是不是有潜入城池骗门的勾当,不然为何就他留着发,他这种人干得出来这等事,又为何非要去瘟病地方点火,其他地方点不得么,回来又不事先言语一声,是不是故意让我兵将无法作战,都要问明白。” 辎重司的文书官听出意思了,吴大人好像就专门针对谭二林,亲兵司的文书官小心的问道,“吴大人明鉴,营中将士都盼着这奖励,中军不定下了各司各局的等次额度,各营伍都不好算,之后的升迁也要凭此作为依据,也等着用呢,既是这几人未定,我等把这一页取掉,其他的部分,吴大人看若没什么异议,是否可以酌情先办。” 吴达财等了片刻道,“可以如此,逃回那几人,像这唐二栓战斗英雄,本官是信得过的,问过了就早些拿来,有些人就要问清楚了,若是大意漏了坏人,以后出事我第一个先问你们的罪。” 几个文书官听明白了,吴达财就针对谭二林,他们虽不知道原因,但知道只要把谭二林的事情放一边,自己的工作就好做了,谁管他谭二林冤不冤,当下纷纷答应。 等文书官退出去,书手又递过来一张呈文纸,“是骑兵总递来的呈请,有几个新募的边军哨骑想回乡接家眷,都是宣大和山西的,一起带回安庆去,一是要离队回乡,二来要支些银子用,三是要带马走,队长、旗总、百总作保,把总和千总同意,镇抚那边同意了,陈如烈本是报到庞大人那里,庞大人要去通州奏事,让吴大人办。” 吴达财装模作样看了,“百总、旗总、队长愿意作保,咱们可以放他们去,带家眷来才是安心要留下的,但这几个人作战奖励不要全发了,他们在咱们这里无牵无挂的,你全发给他,谁知道回不回来,马要是他自己带来的,可以骑走,若是咱们营中得来的马,只能带骑乘马走,不许带战马。” …… 安庆奇兵营的营门前,五个带马的人在哨位前等待,一群骑兵围在旁边,跟各自熟悉的人说话。 他们刚从青山口撤回蓟州,中军通知两天后驻地要改到通州,要回山西的几个边军要赶时间,今天就要出发。 前面两个骑兵已经出了营门,杨石三牵着马站在最后,只有杨光第陪着他。 “石三哥,我跟司部预支的,你带着用。”杨光第拿出一小锭银子来,杨石三伸手推辞,杨光第没有理会,直接塞到杨石三的褡裢里面。 杨石三没再拒绝,两人沉默片刻,杨光第问道,“这些银子可够了?” 杨石三摇摇头又点点头,杨光第叹口气,“我只能支到这么多,中军说缴获的先还了些给那义商,现银还是不够,先给新募的将士发,不知为何你们几个回乡的又被少了一截。” “只能回去再想法子,或许也不要那许多银子。”杨石三抬起头,“杨光第你放心,能不能把她带出来,我都要回来的,你和百总愿给我结保,不会让你交不了差事。” 杨光第点点头,前面第一个骑兵在哨位核查腰牌,换了坐骑后出了营门,在外面等候,杨石三跟着往前走了一步,还有一个人排在他前面。 后面走来一群人,杨光第抬头看过去,不由微微一愣。 杨石三顺着方向看过去,只见游骑兵小队的人都来了,陈斌走到杨石三身边拍拍他肩膀,将一块银锭塞到他手中,跟着又塞过去一份文书,“这是中军给出的文书,说是去宣大办差的,虽是无甚大用,但路上方便点,兵荒马乱的,入宣大之前跟这几位同袍走在一道,回来能走在一道还是走在一道,尽量快去快回,今日收到湖广急报,八贼复叛了,可能往江北去,怕是很快要南返,要打流寇了。” 周围游骑兵听到打流寇,并没什么紧张,杨石三也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陈斌没有多说,给了银子就转身走了,满达儿撇撇嘴角,过来塞了两锭银子,“我比他们领得多,回来记得还我。” 杨石三看了满达儿两眼,也伸手接了,满达儿退到杨光第身边,后面的秦九泽漠然的走到杨石三面前,也塞过去两锭银子,偏着头检查了一遍杨石三鞓带上的武备,“那女人命不好,人不坏,把她带出来,路上小心些。” 秦九泽习惯性的把重箭和轻箭区分开,咳嗽一声让开位置,其他同小队的游骑兵都过来,大部分都是铜城驿新募的,作战奖励比较少,每人只有一点碎银子,都塞到了杨石三手中。 杨石三手中满满的大小银锭,此时前面那骑兵出了营门,杨石三把银子塞进褡裢,转头去了哨位,查过兵牌后,哨兵让开营门,杨石三回头看了一圈众人,对众人点点头之后出了营门,与同路的四人一起上马,向着西面的官道飞驰而去。 秦九泽叹口气道,“人活着吧,不易啊。” 他说罢径自走了,一众游骑兵仍看着杨石三等人远去,过了一会才各自散去,满达儿还站在杨光第身边,“队长,中军又开始招边军哨骑了,你说不定就要升旗总,万一杨石三不回来,你这个结保书的可就升不成了。” 杨光第嘿嘿笑了一声,拍了一下满达儿的肩膀,“我最多不当旗总,你的银子可又没了。” “等东虏来再挣。”满达儿拍拍脑袋,自行往营区去了。 哨兵催促了一声,营门是不能有人聚集的,游骑兵立刻离开营门,杨光第走在最后,他没有直接穿过营区,而是顺着营区的边界往南走,作战结束后,游骑兵也不能随便出营了,杨光第有点不适应,从这个方向走视野更开阔。 到了西南角的位置,他该拐往南边了,刚扭头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看向营界之外。 营界三十步外就是一片流民区,那片区域里面住的流民大多是从永定河跟过来的,安庆营的营盘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由于他们的存在,这一段的营墙就不仅仅是标枪,而是挖掘了壕沟,以防止外面发生营啸冲击营地,营地外面还站了两个镇抚兵,不让流民距离营墙太近。 杨光第盯着流民区边缘的一个短发女子,她身上裹着两件破烂长袍,怀抱着两块木头仰躺在地上,旁边两个少年流民正在抢夺木头,女子尖叫着怎么都不放开,双脚不停的朝少年流民乱蹬。 对流民来说,燃料和粮食同样重要,这附近可以烧的早就抢光了,随着驻扎时间延长,他们只能拆自己的窝棚烧,现在基本也快烧光了,现在只能互相抢夺。 两个安庆营的镇抚兵站在原地没动,少年流民大呼小叫,凭着力气占优使劲拉扯一番,便将木头夺过,女子爬起来要去追,另外一个少年朝着旁边架着的铁锅一脚踢去,铁锅歪倒一边,里面的半锅水倾倒出来。 女子尖叫一声赶紧去把锅扶住,回头时两个少年笑骂着跑远了,女子在原地呼呼的直喘气。这种军队的驻扎区里面要找到水也是不容易的,大部分的水井整天被军队占用,流民只能晚上去打水,打翻了就要等一整天,两个少年的片刻破坏,女子就要付出一整天的劳动。 女子在原地呆了片刻,回头时看到了这边的杨光第,朝着这边看了片刻,似乎认出了他来,杨光第脸上慢慢浮出笑容,他回头看看周围,从怀中摸出半块糖饼,一挥手朝着那女子扔去。 女子呆了一下,接着飞快的跑过去,一把抓起塞在嘴里大嚼,眼神直直的看着杨光第,黑乎乎的脸颊上也挤出一丝笑容。 第五百三十章 谈兵 京师内城一处精美宅邸,薛国观坐在书房中,闭着眼睛倚靠在椅背上,听着面前的幕友说话。 “吴昌时的话说得客气,想拜入老爷门下,以师礼待先生。然则小人以为,此人鲜廉寡耻,还是不要接纳的好。” 薛国观没有作声,幕友接着道,“之前他来为安庆营游说岳托斩将功之事,言语之中多番暗示,庞雨本是刘宇亮的人,一门心思要把夺旗功给刘光祚,是经他力劝之后,那庞雨才改了心思。听来是他站在老爷这边,但他实际要说的是,若不将斩将功给安庆营,便要为刘光祚分下夺旗功,虽是假庞雨之名,但小人以为,实际都是他自己要说的。” 薛国观闭着眼道,“吴昌时此人无耻,不是今日才知道,但他能办事也是有的,兵部确认岳托死了,给一个斩将功,总是比让岳托病死能挽回些朝廷脸面,皇上那里其实也是愿意的,本官是顺手之劳,要顾虑的无非是给谁罢了,他用夺旗功来换,实际是用刘宇亮首辅之位来换,要说是本官划算,换一个正派人来,不跟本官说话,直接把夺旗功给了刘光祚,反倒不如这无耻之徒实在。” 幕友抬头看着薛国观,“那老爷的意思是接纳吴昌时?” “鲜廉寡耻的不止他一个,老夫不接纳他,因他是张溥的人,与本官是敌非友,复社能给他的,本官未必能给,利不足以定他心思,放在身边反成隐患,所以不宜接纳。” 幕友点点头,“建奴已出边,后面那庞雨想给刘光祚报功也不成了,那刘光祚已解到刑部,现下最好就不斩他,才好一直拖着刘宇亮,孙传庭在畿东几无所获已可定论,朝野科道弹章交织,湖广的八贼又复叛,皇上雷霆大怒,只要这怒气往刘宇亮身上引一些,便可空出首辅之位了,小人以为,皇上属意的就是老爷,若是老爷就任,那东林复社又要群起攻伐,朝中科道也罢了,现下还多出一个武官来,现在武人跋扈,就怕对大人不利。” 薛国观未置可否,幕友接着说道,“现下可知那庞雨是复社的人,这安庆营是南直隶来的,想来也是复社盘踞的地方,只是未曾想多年羸弱的南兵还出了这么一营,这次必定开镇升任总兵,若是这般能战,以后复社还多了边才的名声,便不好对付了,小人以为,这结党之嫌,能否拉扯到这位庞副镇身上去。” 薛国观睁开眼睛看着屋顶,“桐城民变的时候,温老先生本是要将张国维陷在其中,谁知道这皂隶一人去砍了三十个头,民变变成了小乱,就此的敷衍过去。后来庞雨便投靠张国维,进身当了安庆守备,打仗是真有能耐,一番钻营拜入钱谦益门下,原本是要牵连进去,他又得了个宿松大捷,现在又跟复社勾连在一起,谁知他到底是谁的人,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一个武人自作聪明,投靠来投靠去,总归会把自个套上结党之嫌。” “那等老爷就任首辅……” “杨嗣昌已在拟定此次入边各官罪责,吏部那边一体商议,要斩不少人。湖广再一乱,朝廷也是不免一番大动荡了,皇上得了消息之后,这两日谁也不见,原说的让勤王将官面圣,现下也都免了。”薛国观过了片刻摇摇头,“今时已非往日,鞑子方才出边,但总还是要来的,那边湖广叛了八贼,天下又多事了,皇上看重的就是这些能打仗的武人,兵部也要靠庞雨这等武官。就即便拿到他结党的真凭实据,眼下皇上也是听不进去的,你得等到他战败的时候再递上去,那就不单是他一人,复社与武人结党,更是罪不可赦,这斩将功现下给他,也让复社群獠得意一时,我们静待时机。” …… “兵部部议报到内阁,众阁老议定,安庆奇兵营阵斩岳托,马上登入邸报明发天下,庞将军立下东事以来第一奇功。” 通州总兵衙门的后堂,杨嗣昌看着眼前的庞雨语调温和的说着,沈迅就站在旁边。 庞雨心头跳了几下,一连串的宣传计划已经掠过心头,口中赶紧说道,“托皇上洪福,仗杨老先生运筹,下官不敢居功。” 杨嗣昌对这类话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笑了一下,“东虏方去,兵马不免一番调动,安庆营是南兵,给皇上的勤王军返回信地的奏本中,本官已将庞将军所部列在首批。” 庞雨道了谢,这短暂的交流之后,他对杨嗣昌的印象大好。这是庞雨之前就跟沈迅提过的要求,杨嗣昌显然也放在心上,但他对庞雨肯定也是希望有所回报的。 以前孙传庭写文书的时候庞雨也看过,经常称呼杨嗣昌为本兵,不过杨嗣昌的职务其实不是兵部尚书,而是礼部尚书。 这个礼部尚书也不是到礼部就任,而是一个代表级别的虚职,因为朝廷地位名义上以礼部第一,然后以礼部尚书的虚职任大学士入阁,再以大学士管兵部事,这样他绕了一个圈,在礼部尚书的职位上做兵部尚书的工作,听起来有点怪异,但目的就是任内阁大学士,地位比其他尚书高出一截,兵部的事务优先级就会相应提高。 刚入京的时候,杨嗣昌就颇得崇祯看重,对他的战略也鼎力支持,但在招抚流寇问题上皇帝突然改变主意,杨嗣昌的政策推进不下去,对东虏开边贸的问题上双方更是僵持不下,关系不如开初那般融洽。但是总体来说,杨嗣昌管兵部的这两年里面,形势是在好转的,皇帝对他不如以前亲近,但仍然可算作信任有加,在清军入边之前,很多京官是把他当做首辅的, 清军入边之后官军无所作为,宣大还大败,按说管兵部的杨嗣昌责任最大,但皇帝的怒火主要还是对执行的人,杨嗣昌多次请罪,皇帝对他的处罚仍很轻微,在对待孙传庭的问题上,更与杨嗣昌站在同一战线。 京师传来的消息显示,杨嗣昌仍然会继续主持兵部,而庞雨多次立下大功,回去肯定会升总兵,安庆开镇也有可能,兵部就是他对口的上级。 杨嗣昌在通州召见庞雨,对庞雨而言颇为重要,这样的当面交流机会难得,可以更好的把握朝廷战略,特别是如何平衡流寇和东虏两条战线,也能向杨嗣昌提出自己的意见。 沈迅在旁边道,“襄阳最新来的塘报,安庆步骑攻打房县曹操、混十万,败敌两阵斩首千余,余贼往西溃散,湖广抚标家丁并庞将军家丁一部,在南阳败西营老营一股,八贼苗头仍往东去,此番八贼复叛,幸得湖广抚标和安庆兵马有备,两路流贼败绩,逃窜之中为害尚不烈。” 杨嗣昌接着道,“流寇一向易败而难灭,英霍山中还有十余股,八贼定是往那里去了,此地三省交界最是不易追剿,安庆便在隔邻,庞将军对此地有何预备?” 庞雨见杨嗣昌没有虚话,便直接说道,“报杨大人知道,英霍山中可避官兵,但里面并不出粮食,群贼还是要出山抢粮,因为安庆兵马强壮,他们一向往河南、湖广出没,只是这片山区绵延数百里,出山便是不同辖区,传递消息不易,群贼便可以乘隙而入。下官以为增兵只是一面,安庆兵马强壮,但归属应天辖区,便是去六安州也是入了凤督的信地,过了黄梅就是湖广信地,上官担心惹出事端,不许越界追剿,这样是剿不完的,下官请兵部准许安庆兵马便宜行事,至少可入周边沿山沿江一带追剿,若是安庆能开镇,单独建游兵、援兵各一营,专事英霍山区追剿,复据英山、霍山县城,不许贼在山中流窜,如此有望平息。” 庞雨之前已经跟沈迅说过安庆营的计划,控制英霍山区对剿寇很重要,但在朝廷兵制中,庞雨能管的只有奇兵营,其余什么新勇、铜标、水营都不是他的手下,山敌营和乡兵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庞雨只能打着游兵援兵的名义,乘机要兵要饷,但大体计划是相同的。 作为十面张网的提出者,杨嗣昌对中原地区军事地理十分熟悉,对安庆的重要性很清楚,但庞雨打听安庆开镇的可能,他并未答复。 杨嗣昌对旁边的沈迅点点头,沈迅在桌案上展开一幅地图,却变成了北方地区,似乎杨嗣昌对平寇并不十分迫切。 沈迅对庞雨道,“蒙古各部臣服,九边皆是他可入寇之处,去岁皮岛陷落,东江分崩离析,朝鲜亦臣服东虏,建奴两翼牵制尽去,是以今岁入边持续半年之久,荼毒之惨远超以往。庞将军此番对阵东虏两战胜绩,又立下斩将奇功,未知对复辽有何见解。” 庞雨看着地图,大明朝的战略形势确实十分被动,之前的西面有察哈尔、东面有东江镇和朝鲜,对东虏形成了有力牵制,后金要担心老巢,每次的进攻的持续性不足,现在两翼反被清军控制,九边都在对方威胁之下,山海关外只剩一个辽西,完全无法威胁到清军。 “下官有一事,想杨老先生示下。”庞雨抬头看向杨嗣昌,“此次建奴退去,两年后又要再来,中间这两年里面,按建奴的惯例也不是缩在辽东不动,下官整理历年战况,他们还会在辽东周边进行一两次稍大规模作战,察哈尔、东江、朝鲜、大凌河、宣大便是此类,大人以为他们下一次会攻击何处?” “辽西,尤以锦州最为可虑,其次则为宣大。”杨嗣昌倒没有犹豫,显然他早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 庞雨想了片刻道,“东虏国小而兵强,需要持续消耗大明的精兵,特别是临近的九边各部,所以两年一大战,每年一中战,不会给咱们缓一口气的时机。老先生管兵部事,一旦东虏果真攻打锦州或宣大,兵部可有预计如何应对?” 杨嗣昌没有直接回答,看着庞雨道,“庞将军以为该当如何应对最佳。” “东虏与我大明相比,其虽名曰一省之地,但实际人口耕地并不大,无论真夷蒙古还是汉人都在八旗之下,都是帮主子干活,除了种地、抢劫之外,全无其他经济,辽东近年干旱不在中原之下,再以此种低效耕作,无法养活治下人口。” 杨嗣昌和沈迅都没插话,庞雨指指蒙古位置,“西面蒙人虽曰外藩,也是要有实在好处才认东虏为主,东虏自身并无钱粮好处可给,一切都来源于入边抢劫,辽西或是宣大进攻一次,是得不到这些东西的,之前抢的钱粮两年间也会消耗完毕,最终还是要叩边深入来抢。” 杨嗣昌微微点头,庞雨指向辽西的位置,“如若朝廷要与东虏大战,不宜在辽西,此地距离辽东太近,敌运兵易而朝廷运兵远,也不宜在宣大,因外藩蒙古可以为东虏提供后援和退路。两年后他们必定要入边,辽西只要仍在,东虏就只能分一半兵入边,山西、宣大地形不便行军,靠边好抢的地方他们已经抢过两次了,北直隶这次荼毒惨烈,河南早就被流寇祸害,剩下的他们能选的地方不多。” 沈迅低声道,“京师周围通州、密云、天津等地方,或是临清以南、济南以东的山东地方。” “下官浅见,守着辽西复不了辽东,只要剿灭东虏精兵,辽东自然便回来了,东虏貌似强大,但他最大的弱点,便是只有征战之力,而无休养生息之能,所以东虏的行动是可以预测的,朝中都怕建奴入边,但下官以为,这才是平辽的最佳时机。” 庞雨看着杨嗣昌道,“京师周边尽是大城,建奴轻师入寇,受不得大的伤亡,只要派现有直隶步卒守卫,建奴便破不了这些大城,他们必须继续南下,直隶南部已经荼毒,抢不到足够钱粮,必须继续往南,便如沈大人所说,要走到东昌以南,下官不知他们会深入多远,但斗胆猜测,他们回程会从衮州往东,将走山东东部回师,如此不走回头路,能抢到最多的钱粮。” 沈迅看看杨嗣昌后道,“庞将军的意思,辽西放着不去理他。” “勤王各部即刻返回剿贼,两年内不管鞑子怎么攻,只要山海关不丢,辽西只用现在这些兵马守着,不与他们大战消耗兵马。两年后待东虏入边,其兵马便只有总数一半,或稍有过之,我便占了以众击寡的便宜。届时无论剿寇形势如何,将各地精锐调集待命于东昌府一带,预先在徐州、衮州一带囤积钱粮辎重,并从南直隶继续接应,以逸待劳迎击入边清军,该部跋涉近两千里滚军深入,人困马乏水土不服,缺乏情报又绝无后援可待,只要他们稍有失利,或是退路被截断,譬如永定河南岸,这股东虏会更易军心浮动,我们不需要击败他们,只要牵制使其无法行军,他们必定会自溃,无一人一马可返辽东,这是下官能想到最好的决战之地。” 杨嗣昌神色复杂,庞雨觉得杨嗣昌可能也曾设想过这种方案,只是并无实力去执行,现在庞雨提出来,安庆营当然会担任交战的主力,按此次的战绩,特别是永定河一战,便有了一丝成功的希望。 庞雨试探着继续道,“只要入边一路败没,东虏兵强马壮的虎皮被扯去,辽东只剩下一半东虏,外藩各部又没有钱粮补充,两翼的蒙人和朝鲜自然离心,辽东形势立刻逆转,即便暂且不能收复辽东,东虏也绝对再无入边之力,此时我们再全力对付流寇,待流寇剿灭,最后再平辽,天下才有太平指望。” 庞雨说完后,杨嗣昌看着面前的地图,眼神不停的变幻。 第五百三十一章 贵宾 通州张家湾东岸,一队身穿各色短装的骑手停在码头位置。庞雨熟练的勒马停住,旁边一个麻子脸策马靠拢过来,他低声对庞雨道,“大人,就是约的此处。” 庞雨点点头随即跳下马来,周围的骑手纷纷下马,在码头周围戒备。 目前辽镇返回山海关外,各地来的勤王军滞留在蓟镇,蓟镇的存粮不足,出于后勤供应的考虑,部分营伍转到了通州,其中就包括安庆营。 入边之战结束后,各镇的丘八们摆脱了阵亡的担忧,又开始四处劫掠闹事,若是只抢点吃的都算文明人,兵部自然也知道各镇军队的德行,怕这些丘八影响运河的恢复,安排的驻地并不在张家湾。 所以庞雨带的卫队都只能穿便装,以免引人关注。 张麻子举起远镜,看向对面的码头,那里的河面上停靠着十多艘船只,但都没有靠岸,甲板上有人朝这边张望,一边叫嚷着通知其他人,显然这些船家也知道周围还不太平,都防着岸上的丘八。 张家湾是大运河上客运的终点站,一般的货船也是在此停靠,只有正经的漕粮才能继续走水路进京师。作为运河上客货终点站,一向最是繁华的所在,也特别吸引盗贼,崇祯初年后金首次入边,张家湾就被抢劫了一次,多年繁华烟消云散。 这些年有运河源源不断的补充,张家湾逐渐恢复过来,但后金军改名清军又来了,从青山口入边的左翼军直扑通州,在周边驻扎十余日,通州总兵是刘泽清,他只能守在城里,城外的地方就顾不得了,张家湾又遭了一次灾。 东码头上只有零散的几艘船,同样不敢靠岸,甲板上的人见到庞雨一伙,纷纷撑起竹篙要远离,庞雨独自下了几级台阶,跟那些船夫搭话,船夫见庞雨斯文,有的跟他回应几句,都说是天津过来的,竟然没有一艘南边来的,看起来运河至少还需要两个月才能恢复运转,可见清军入寇抢走的资源只占其中很小一部分,对北方的破坏却是全方位的。 庞雨在张家湾东岸转了一圈,沿街所见铺面的门窗几乎都是空着的,只剩下砖瓦,茅屋顶上也基本都是空的,庞雨追在清军后面,见多了这种情况,清军入边的时候就是几万人,这些军队集中到了一个地方,所需的燃料数量惊人,各种木头干草都是燃料,清军在通州附近驻扎十多天,肯定能烧的都抢光了,如果后面再跟着明军,就还得再刮一遍,这样两遍之后,连老鼠都会饿死。 这种情况下,自然没有门市开张,街巷中出没得多半都是各营士兵,这些人看到庞雨一行,虽然不认得是谁,但看行动也知道是家丁,而且人不少,那些士兵便自行避开。 “大人,挂蓝旗的那艘漕船就是了。” 庞雨往对岸看了看,一艘河中挂蓝旗的漕船往东岸移动过来,甲板上除了船夫,只有一名文士模样的人。 接近岸边的时候,那文士朝着张麻子喊了两声,两人互相确认之后,船才靠了岸。 船上搭过来跳板,张麻子先行上去,与那文士进入船舱片刻后出来,对着岸上点头。 庞雨带着庞丁过了跳板,张麻子站在舱口,将舱门上的帘布拉开。 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安坐船舱之中,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袄子,腰带上挂着香囊和龙纹白玉佩,脸上没有留胡须,却敷着一层脂粉,眉毛的线条清晰而秀美,明显是描过的,脸颊还有腮红,如果不是头戴的文士巾,完全与一个绝色女子无异,要是在后世,就是个超级花美男。 庞雨咳嗽一声恭敬的道,“晚生庞雨,见过冯老先生。” 舱中男子轻轻的笑了一声,过来笑眯眯的抬起庞雨的手臂,开口时声调也十分温和,“来前听来之提过,庞将军是国子监生投笔从戎,卫青霍去病一般的少年俊杰,但真见到了,仍要啧啧称奇,谁曾想横扫流寇、阵斩东虏大帅的庞将军,还是个俊秀的读书郎。” 庞雨连道不敢,眨巴一下眼睛仔细看去,面前这位花美男就是大明政坛上著名的阉党大佬冯铨,虽然名列逆案多年,但在政坛的影响力并不因此而衰落,去年反而因辅助钱谦益翻盘而越发显赫。 但他的劣势仍是逆案,一直无法真正的从政不说,名声也相当不好,求他的人虽多,却都要暗中行事。包括庞雨今天来,也不敢在通州见面,特别安排在张家湾,从两岸不同地点分别登船,这样但从一面跟踪是无法得知见了谁的,见一面都费尽力气。 之前暗哨司送过资料,庞雨对冯铨的风格有点心理准备,但方才乍一看见,仍觉得此人比美女还要俊俏,此时隔近了还闻到浓郁的花粉香气,忍不住仔细看去,正好窗口的光亮从侧面斜照过来,光影之间冯铨的面部线条柔和清晰,更显得眉目如画,似乎比俊秀子弟还要俊秀。 但再细看一下,大概年龄大了一些,冯铨虽然化了妆打了粉,仍能看出皮肤松弛,庞雨自我感觉,冯铨的颜值虽然高,但岁月仍然败美人,他现在比起自己这个俊秀子弟的颜值还是要略微差那么一点点,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庞雨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位阉党大佬跟宫中宦官的关系一直很密切,即便入了逆案之后也没有断过,而且都是些大太监,特别得宫中的青睐,他的为人处世是主要方面,这种个人风格或许对太监也有独特吸引力,被打成阉党倒是实至名归,至少比阮大铖要正宗。 因为冯铨目前没有官职,但有进士的身份,庞雨以国子监生的身份,自称晚生或者伺教生都可以,把冯铨当做老师辈,称呼老先生则是因为冯铨当过阁老,老先生可以有两重含义,从方才冯铨的话语中可以听出,他对庞雨第一印象不错。 “不敢当老先生夸奖,都是皇上洪福庇佑,中枢运筹得法,换谁家营头都能立下大功,晚生只是沾了一点气运,再有冯老先生和来之费心,才侥幸得了这斩将功,晚生铭记于心。” 冯铨哈哈笑了两声,伸手让庞雨坐下,下人提过来一个篮子模样的东西,把上面厚布揭开,露出一个精美的食盒盖子,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精致点心,还冒着热气。 庞雨见识过阮大铖的资产之后,对这帮阉党的土豪程度一点不惊奇,阮大铖在南京当掮客就已经那么有钱,冯铨在宫中的关系根深蒂固,京官中要想跟二十四衙门勾连的,很多最终都求到了冯铨门下,比阮大铖的单价和业务量又高了数倍不止。 “庞将军万勿谦逊,东虏凶残暴虐,数月前某往真定府拜祭卢总督,沿途所见荼毒之惨,实不忍闻也,首恶便是入边奴酋岳托,听闻将军将其阵斩,不禁夙夜难眠,今日某要代万千受难百姓,谢过将军的高义。” 冯铨严肃的向庞雨一揖,庞雨连忙避开,两人互相把马屁拍完,再客气一番之后,才各自分主客落座。 刚才冯铨有意无意的提到了卢象升,庞雨等那文士上了茶后对冯铨道,“先生方才提及,还曾去真定拜祭卢都堂,晚生曾与都堂大人在滁州并肩迎战流寇,虽只是一面,却如多年至交,未曾想一别便是天人相隔。” 冯铨叹口气,扭头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当日是他的幕友许德士在涿州病发,因之前某带领绅民捐助军粮时相识,便投靠到某府中,方得知建斗殉国,停灵于真定府,某便即刻赶去拜祭,其时遗体放于府城东关,真定巡抚、巡按皆在,却都说不认得是不是建斗,因不认定身份,一直无法收殓……”(注1) 说到此处时,冯铨摇摇头停口不语,按照他说的时间,大概是十二月二十多的样子,清军全军东进横扫山东,庞雨正被围困在铜城驿,兵部焦头烂额,皇帝则对卢象升满腔怒火,朝中定然是没人愿意理会这件事,张其平和巡按对朝中怎么给卢象升定性没有把握,迟迟不认定卢象升战死,以免引火烧身,遗体也就无法收殓。 在通州呆了这些时间,兵部差官在各营查问历次作战功过,庞雨也得知一些消息,对当时的形势有了全盘的了解,知道卢象升的处境,但真听到冯铨这个亲历者说起,仍感觉有点悲凉。 “之后某又去了高阳,拜祭孙阁部,要说起来,某刚入翰林院时,便跟孙阁部相识了,未想最后一面是这般。” 冯铨语气萧索,庞雨从去年进入山东之后,经过的地区大多都是被清军蹂躏过的,见过的惨状又远比冯铨多了,最近在通州碰到的士绅,都有亲友死于寇难,社会上弥漫着一股颓丧气息。 这短短两段话,庞雨对冯铨的印象立刻就立体起来,似乎冯铨是一个颇有信义且很念旧,他不知是否冯铨营造的形象,而且并不显得很刻意。 “此番两位总督和孙阁部此等众臣殉国,直隶百姓罹难者更是数不胜数,京城中几乎家家都有亲友在其中,宫中更是如此。” 庞雨听到此处,知道冯铨转入了正题,连忙打起精神,对冯铨关切的道,“各位老公肩负重责,又不能离京寻访亲友,当时担惊受怕又无能为力,现下收到消息,心情可以想见。” 冯铨叹口气,“流寇复叛于湖广,整个中原地方又不安宁了,原本说京师还是上善之地,但建奴多番肆虐,城中的老公多半来自河间、保定、真定各处,这次破了五十多城,北边到处都不安稳,各位老公忧心的,多年来薄有积蓄的,也想要有个安稳去处。” “晚生这里已有预备,此前跟老先生提及大江银庄,本应年初在京师开张,但建奴一来到处都乱套,不是合适时候,但各位老公既有此担忧,五月定然开张。” “庞将军现下可能定下利钱了?” “存银的利钱一律都是五分,凡通过老先生来存银的,一万两以上三年取的银票,每万两给老先生二百两的心意,五年的三百两,要现银还是银票都听先生的。” 冯铨认真的听着,神色十分平静,对庞雨说的数字没特别的反应,实际上庞雨提到的是一大笔钱,他直观上觉得冯铨比阮大铖还有钱。 “之前南京那边有人说,可是给到过一钱五分,为何到了京师便成了五分?” “南京的银子,是南京存南京取,京官的银子则是担忧北边不安稳,都是京师存外地取,在下要担着途中丢失的风险,部署相应的人马护送,船也要用自家的,这些都是成本。”庞雨停顿一下又道,“除了利钱之外,晚生的银庄还有一个好处,凡存银一万以上的,我们都提供贵宾服务。” 冯铨愕然道,“什么贵宾服务?” “对存银一万以上的贵宾,一旦京师有变,晚生的银庄将在天津为他们预备南下的船只座位,存银五万以上的,在下负责将他们由京师送到天津登船,走海路到江南上岸,并安排他们安稳立足。”庞雨看着冯铨道,“存银十万以上的贵宾,他们的亲友也由晚生的属下接应,若是在保定、真定、河间、大名的,无论陆路还是海路,晚生的属下会负责将他们护送到江南,并保他们在江南地方取到银子立足,只要有存银,我就保他平安,乱世最大需求的是平安,这就是晚生银庄的贵宾服务,也是要成本的。” …… 注1:根据许德士的记载,他经过涿州摔伤了腿,留在冯铨家养伤,带去了卢象升阵亡的消息,冯铨随即于十二月二十一日南下,去真定府祭拜卢象升,当时卢象升遗体停灵在府城东关,由于身份没有认定而无法入棺,只用草席包裹,直到阵亡五十七天后才大殓入棺,经办人就是许德士。 第五百三十二章 折算 “董某何其有幸,得见阵战奴酋的庞将军一面,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通州城南的一处宅院内,一名身穿黄绿相间棉袍的中年人站在庞雨面前,此人满脸俗气中还带着点土气,但看人的眼神非常真诚,便是混迹京师官场的著名掮客董心葵,他本身并非官员,但最为擅长帮京官处理各种钱财、资产,颇会为人处世,多年下来在京师官场很有名望。 庞雨对他哈哈一笑,“董先生抬举,庞某的手下在京师多有叨扰董先生,原该在下登门道谢,只是兵部没让进京去,咱们这些武人走动不方便,只能有劳董先生跑一趟通州。” “何敢提有劳二字,能得幸面见将军,不说一趟通州,便是南通州也去得,况且董某早有些疑惑,要跟将军请教。” 庞雨客气的道,“董先生请讲。” “将军想来知道,在下在京师的友人甚多,其实都是他们跟我打听银庄之事。这些京官都是流官,到处地方的都有,但眼下各地动荡,只有南边还算太平,致仕后想要往南边走的京官不少,来问到银庄的也不少,董某代京中一些大人向庞将军请教,如果是几十上百万之巨的银钱,如何能保证这银票到了南边,还能兑换成到足额的银子?”董心葵看着庞雨恭敬的道,“董某必定是信得过大人的,只是京中百官总会有些顾虑,毕竟最少也是上万的存银,董某先跟庞将军对过口风,好安他们的心。” 庞雨毫不在意的笑笑道,“各位大人的银子不是大风吹来的,那也是十年寒窗过关斩将好不容易挣来的,存银进去换回一张银票,说来就是一张纸,为数又很是不小,要问明白也是情理之中的,董先生这般直言不讳最是方便。” 董心葵连忙客气的一躬身,庞雨又仔细打量一下此人,董心葵有点发福,再穿一件棉袍显得有点臃肿,不过看起来就十分暖和。 “各位大人担心的,首要应该是担心银庄跑路,他们拿的纸成了废纸,寻不到地方换银子。” 董心葵口中连道不敢,庞雨摆摆手,“话说的越明白越好,本官开张这个银庄,不是为了吞没别人银子,而是用银子赚银子,再以利钱的方式分润给各位大人,绝非是要一包卷了跑路。如先生所说,若是千万两的银子,光重量就是七十万斤,我若是吞没了它,各位存银的贵宾都是非富即贵,没一个是好相与的,我这般夺了银子,他们绝不会与我干休,庞某带着这七十万斤重的银子能逃去何处,不敢停留买房舍美女,难道就为带着一堆用不出去的银子天涯海角的逃命不成?” 董心葵连连摇头,语气恳切的道,“决计不会,只是小人还有一个疑问,无论山西票号、江南银庄、京师银柜,从来银票飞票都是要会银子给店家,官贷放出去也是交利钱给店家,从未见过存银给利钱的,京师销金之地,最是不缺银子,各位大人若是真的去存,汇集起来或不下千万数,庞将军若是收了这些银子,每年利钱最少五十万,五年下来便是二百五十万两,董某代那些大人想请庞将军释疑,从何处生意挣来这许多银子?董某是信得过大人,只是那些京中……” 庞雨摆摆手道,“理应跟董先生说明白,这银钱的去处,是大江上的生意,在下在沿江各个码头都建有大江船行,从谷城往武昌,再从武昌往下游,九江、雷港、安庆、枞阳、和州、巢湖、芜湖、荻港、浦口,这些地方的码头和江面,本官说的话都是算数的。实话与先生说,大江上的生意远超运河,每年过的银钱巨万,光是粮食买卖的银子就过千万两,以前没有足额银两,有些生意只能看着别人做,若是本金够了,自然也就赚得多。本官做的这些江上生意,别家做不了,在下在江上能赚到这笔钱,才能给出这等利钱,其他任何家都是给不出来的。” 庞雨把安庆江段拆成三个部分,一连串的地名说出来,董心葵这个北方人有点宕机,实际庞雨并未提及具体生意,但董心葵知道运河上生意就大,推论大江生意能赚钱是在情理之中。 还不等他捋顺头绪,庞雨并不给他太多推敲的时间,便又接着道,“本官也与董先生直言,若是通过其他钱庄往南边开飞票,不但没利钱,每百两反而要给银庄五两至十两不等的费用,存银子还给利钱的,只有大江银庄独一家。接纳了存银给利钱又能接下千万两这等大笔银子的,也只有大江银庄一家,先前提及的贵宾待遇,其他银庄是想也不敢想的。” 董心葵一拍手,“小人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有些京官非要小人再问一遍,其实都是一样的。” 庞雨并不介意,冯铨同样也问了这些问题,只是董心葵问得更直接。 冯铨和董心葵都是在京师官场游刃有余的老手,一个的圈子是内官,一个的圈子是京官,这两人经营的就是在官场圈子的信用,目前大江银庄在南京有名,又靠着江南时报在大江沿线名声渐起,但在京师并无什么知名度,这些老公和京官许是知道庞雨名声,但这么大笔的身家财富要放心交托,光靠庞雨和银庄是远远不够的,此时就要靠冯铨和董心葵经营几十年而获得的信用。 庞雨给冯铨和董心葵的提成,就是对于他们信用的付费,也是把他们的信用暂借给庞雨用了,对于精心营造信用的两人来说,再谨慎也不过分。 想到这里,庞雨对董心葵诚恳的道,“在下的意思,是请董先生此番一起回南京,或是沿江走一走,看看各地的船行和银庄,还有本官的旗令在江上能不能管用,快的话两三月就能往返,亲眼所见才最可靠。” “在下信得过将军。”董心葵连连点头,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不去。 庞雨给董心葵的条件跟冯铨一样,因为京师的成本高,初期针对的都是高净值客户,银庄主要推银票,三年期和五年期存银各有提成给董心葵,虽说都是一次性的,但依京中可能的总额来说,仍然是一笔巨款。董心葵以前处理银钱并不方便,每次要派护卫押送,现在相当于外包给庞雨,自己少了风险少了操劳,还能拿一笔丰厚的提成。所以对他来说,唯一需要顾虑的就是存银的安全性,所以即便他问得多些,庞雨仍然十分耐心。 董心葵低头想了片刻后道,“庞大人的贵宾服务里面,能否再加上一条。” “董先生请讲。” “京中百官与宫中老公还有些许不同,百官来自全国各地,路程要遥远得多,银子只是一面,还有不少的家什……” 庞雨立刻就知道,是那些官员的古玩、木作、瓷器之类,很多都是大件,很不好运送。 董心葵想想措辞道,“兴许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只是平日用惯了,就此扔了又割舍不下,若是致仕了随身离京,大车小车的太过招摇也不好,知道的是家什,不知道的胡乱传言资财几十车,有碍观瞻不说,还不利于各位大人的名声,最好是也能先运送走。” 庞雨哦了一声,看起来董心葵是打算把运输业务一起打包给庞雨,自己就安心当中介了。 “本官可以负责安排车架人马,只是那些贵重的易损件,本官的属下没什么经验,最好各位大人自己派家人押送,我们负责护卫。” 董心葵连声应了,再与庞雨商量了一些细节,双方的合作关系基本确定。 这个宅子是董心葵安排的,临时给庞雨使用,庞雨对董心葵很耐心,态度也很亲热,两人在通州见面也比冯铨方便很多,董心葵这一趟过来还不止见庞雨一个,还要见辽镇和宣大的人,估计也是请托他在京师办事。 大体谈得差不多了,董心葵便起身告辞,庞雨也没有多留他,勤王军留驻通州,高起潜那边也有不少营头在附近,现在清军出边去,朝廷正要追究作战罪责,找董心葵跑关系的肯定不少。庞雨是第一等的战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所以有大把时间办自己的事。 几人送到了门前时,董心葵突然停下道,“在下又想及一事,此前张兄提及南京大江银庄富丽堂皇,甚或远近府县好事者还特意跑来观赏,在下提请将军,京师这个分号……一定要寻常,不要招摇的好。” 庞雨迟疑一下后点点头,董心葵对几人一一施礼告别,匆匆往城东方向去了。 旁边的庞丁低声道,“少爷,京师的银票定五分利钱,可比江南少多了。” “京师是权力汇集的地方,自然也是金钱汇集的地方,他们交易的都是最顶级的权力,涉及的资金量自然也是非常大的,他们最迫切需要的不是利钱,是人财平安。五分还是一钱的利钱,对他们差别不大,若是想要利钱高些,可以去换贴票。以后各地的存银利钱,都不能高于贴票,不然贴票就发不动了。” “少爷,若是老公们和京官们都把银子存到了咱们银庄,以后银庄的事,就没人敢打搅了。” “我还能在京师附近保留一支不大不小的人马,名义上就是护卫押运的,至少各位存银的老公和京官们,会给我们这个方便。这里还有一个要点就是天津,水路一定会经天津过,等到存银达到规模,他们自会帮我拿下天津水营,这北方就算站住脚了。” 庞丁摇摇头,“以前少爷说要信用,我就不知道这信用有啥用,现今少爷这能打仗的名声,就是吸引他们存银的信用,他们觉得安庆兵能打仗,又不像左良玉那般蛮横,大人提供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银子果真要来了。” 庞雨肯定的道,“所以铜城驿和永定河这两仗,至少给我们带来三百万两,这些钱三五年内都是不动的,用这些银子作保证金,我轻松能发出一千万两贴票来,你算算能养多少兵马。” 庞丁愕然转头看着庞雨,“这么算来,建奴最终要败于宫中老公和百官之手?” 庞雨哈哈大笑,拍拍庞丁的肩膀,“那岳托一个人就会给我们带来三百万两,我又可以发一千万贴票,所以东虏也许是败于岳托之手,信用是真的能折算成钱。” 第五百三十三章 版面 “庞大人的银子得来也是不易的,你当是天上掉下来的,那都是谭爷这般墩堡一分一厘辛苦得来的,你以为能被你那么容易挣了去,姓罗的,谭爷我告诉你说,混天下做生意的,没一个像你这般做生意,这一趟我们安庆营是卖命打仗,把你家徐州保了,把你家山东保了,你跟着一路卖高价粮不说,还收月息二钱的利钱,你那脸皮怎么长的,好意思收咱们安庆营这许多利钱。” 距离中军不远的另一处宅院,这里是安庆营镇抚队的驻地,后进的厢房中,谭癞子正对着面前的船埠头怒目而视,满脸的愤慨之色。 船埠头摇着头,“谭兄弟你这话就不地道了,啥叫保我家徐州,那都是皇上家的。安庆营打仗归打仗,胜了也是庞将军升官,怎地成保我家山东了,月息二钱是庞大人定下的,你当是寻常地方借贷,那可是铜城驿,鞑子围着的时候!” 谭癞子猛地一挥手,“不管你怎说,你本就赚老了银子,现下还找谭爷我说什么退贴票,退啥贴票,怎生说得出口!” “谭癞子你说退什么贴票,在初家圈时给骑兵供粮,咱两定的后边山东供应五百石,议好价了你说加二两,咱们一人一两,我罗某最是个信人,当即便先给二百两贴票给你,说回来立字据,那你转头就被抓了,兄弟我可是个讲究人,还给你烧纸来着,你收到没……呸,呸,没收到好,谭兄弟你回来我可高兴,但这账还是要算明白的,后边一路退到铜城驿,辎重司非跟我重新谈的价,每石就少了四两,本就是亏着的,没道理你不退我这二百两。” “你要这么算,那我先问你魏家湾老街口交割那一笔,我们分明是议定的一百五十石,鞑子攻来前你只运到五十石,为啥跟辎重司按一百五十结清的?” 船埠头一呆,“你怎生知道?” “谭爷我后来又到魏家湾,虽是鞑子取了那些粮,那谭爷也是粗粗点过数的,你以为能瞒骗谭爷,庞大人大度,只要交货的都算安庆营的,但总还是要运到才算。辎重司那边的账目也都交谭爷过目,没有谭爷首肯,他们那账能做平没有,庞将军为啥叫老子来管这事,就是谭爷这一身正气,还有一身的本事,你要跟我算那二百两,先把这一百五十石说清楚。” “谭兄弟这样,这两百两我们不说了,我们还是算初家圈那一笔……” “怎生不说,魏家湾的米是六两一石,那可是九百两,你要谭爷不说,先补我七百来,不然咱们就说清楚。” 船埠头脸色通红,往后退了两步突然一指谭癞子,“那许多鞑子进魏家湾,凭啥就还是你寻到粮,你说是不是你带鞑子去寻的,那几十万的鞑子,怎生就正好被你得了,你跟我说清楚。” 谭癞子呆了一下,往左右看看道,“罗兄弟这样,这一百五十石咱们不说了。” 船埠头气势汹汹,“怎生不说,我赚点银子还是该当的,老子在铜城驿被鞑子围城,我可没像你被鞑子抓了去,那鞑子冲上城头,老子提了一杆长枪,用的是祖上传下的罗家枪,十来个鞑子都挑下去一个不剩,才救下一城人的性命来,我赚你点银子怎地,那都是该当的,那二百两退来!” “罗兄弟,这等骗人的话就不要跟谭爷我说了,谭爷是亲手杀过十一个流寇的,真的假的一听就明白,这次要不是鞑子来了几万人,谭爷我岂能被他们困住。这些闲话不提,咱们说远哨供的粮,你说远哨没带称,正好分开供粮,谭爷我想着远哨单独在一路便同意了,你第一天就短少三成,咱们从徐州出来一笔一笔算……” “谭兄弟这样,前面的咱们都不说了,那两百贴票你返我一百,咱哥俩还是好兄弟。” “谭爷我说了没贴票,一张都没有。”谭癞子偏头往外面看了片刻,转头过来,“你勿要再叫嚷,被辎重司的人听了去,以后都防着你,你也没得个好。你先别说两百了,谭爷也不说不还,便算欠你一百,等谭爷我再主理粮草了便返你。” “谭兄弟啊,你没听辎重司的兵爷说么,其他逃回来的问过话,虽不能回营伍,但都放出去了,随着辎重队行走,就你啊,你啊……这个文书队不签字,你回不了墩堡,还得镇抚看押着,这意思啊,你的墩长都没了,还管供粮呢。” 谭癞子听完呆了片刻,突然怒道,“那是他吴达财害老子,当初在墩堡老子知道他窝囊样,他一个训导不管事,连墩户被抓了他都不敢去救,谭爷我看不过眼,自己去把人救了,回来忍不住数说他几句,他就记恨在心了,这就是个小人!他一个副的文书官,庞大人看重我谭爷的,他吴瘸子惹得起我么。” 船埠头把手在面前连挥,“谭兄弟,你给哥哥句实在话,你的贴票到底还在不在?你跟镇抚队说用贴票烧了鞑子粮草,贴票舍得用来烧的?你这般二百两都要赖掉的人用贴票烧粮草,不说文书官不信,哥哥我都不信。” 谭癞子忧郁的眼神转向帐篷顶,眼眶微微一红,“你爱信不信,反正我烧了鞑子营盘,救了那许多人出来,贴票左右烧没了,你非要我给也是没有,权当作了一回过路财神,反正也没人知道了。” …… “刘总编,这一篇是去年十二月文书队从徐州传过来的,关于一个墩长买卖贴票的稿子,传来时要求尽快登载,让人知晓贴票的流通方便,已经推迟了几次刊发,眼下鞑子出关,庞大人他们快要回来了,实在不能再延了。” 南京城江南时报社内,一名四十多岁的书手站在屋中,对桌案后的刘慎思说完,又抬眼看了看他。 刘慎思把手中的稿件放下,看着书手道,“时报是庞大人与复社合办,江南时报广发大江沿线,有教化天下之责的,这稿子里面写的墩长纯是投机取巧,他就不是个好人,靠着这等坑蒙拐骗赚取四百多两,骗人贴票便罢了,还要登载到江南时报上,别人以为安庆营都是这般坑蒙拐骗之徒,让天下人看了是何等观感!” “这稿件上是写得生硬些,看起来这堡长殊为可恨,传信回来的说稿件是文书队编写的,许是那文书官只是识字。”书手埋头等了片刻道,“确实有欠妥当,但说是庞大人亲自叮嘱的必须要登载上去,若是这文字有些不妥,小人润色一下,赶在庞大人回南京前见报的好。” 刘慎思右脸上抽动了两下,又把稿件拿起看了片刻,突然一把揉了怒道,“去排,都登载上去。” 书手停了一下小心的道,“那小人就安排在本期第二版,跟徐州银庄开张的稿子放在一起,这样万一庞大人问起为何久未登载,就可以说是等徐州银庄开张。还有就是当年流寇屠和州后,大江银庄寻到先生交还存银的稿子,银庄那位姓周的女管事要求再登载一次,以帮助贴票发行,小人也准备排在第二版。” 刘慎思脸色阴沉,过了好半晌终于道,“登载什么既是各家都指定了,你就不必问我这个总编,只说定在哪个版面就是。” “这……这些是避不开的,总还是先生拿主意。”书手吞了一口口水接着道,“这期的头版全版都用来登载庞大人手刃岳托,目前排版还差插画,前天那插画说的是把岳托画得太高大,还得重新来刻,明天当能完成;还有第三版原来的时文版面改作最新带回来的英烈传,第四版登一半时文一半志异神怪。” 刘慎思冷冷的道,“马上就要乡试,本期的时文都是吴应箕精挑细选,或许就有中了考题的,还有二张和虞山先生这等文首写的,无数士子都等着看,你得知道这报纸是给识字的人看的,你把时文缩减那么多作甚,不怕士子骂咱们吗。” “那……可版面只剩这些,若是时文不动,便只能把志异神怪小说都取消了,但所有志怪小说都是连载的,沿江各处茶楼都在等着讲评书,特别是这一期的神怪小说里面也加了银币的广告,银庄刘掌柜说以后都要加,若是缩减了又怕得罪刘掌柜……” “那狮驼岭上的妖怪做买卖都用大江银庄的银币了,他还想怎样,排版是我这个总编说了算,不怕得罪他,第三版还登时文,,英烈传又不急迫,可以分成几期排版,本期把第四版分一半登载英烈传,剩下能排多少神怪就排多少,乡试后版面够了再补上,就按这样定版。” 书手还要再说,刘慎思不耐烦的朝他挥挥手,书手收拾起稿件退了出去。 门口的亲随探头进来道,“刘先生,复社的周镳先生来了,已经等了一会。” 刘慎思往后倒在椅背上,叹口气道,“请他们进来。” 他说罢站起身迎出门外,片刻后周镳到了门前,这个周镳是金坛人,家中书香门第根基深厚,伯父周应秋在天启年间当到了吏部尚书,叔父周维持也当到御史,但周镳早早跟这两人划清界限,反倒得了不错的名声,他崇祯元年就中了进士,之后得罪人被免职,但在复社中很有地位,和同在复社的周钟是从兄弟。 刘慎思也是复社社友,对周镳这个大佬很客气的见礼,招呼他分主客坐了。 亲随看茶后带上门,周镳才对刘慎思道,“上次跟竹声说的事,可有确信了?” 刘慎思咳嗽一声道,“不瞒周先生说,版面最近都十分紧张,这一点次尾(吴应箕)是知道的,本期连时文都差点缩减版面,还是在下力争才得以保下,下一期还要增加工坊的商货广告,三版四版各占去两成版面,安庆那边要登载的都要顺延两期,恐怕腾不出版面来给先生,确实在下都做不得主……” 周镳挤出点笑容道,“竹声既担总编之责,排版自然一言而决,再说此文本身,是因阉党啸聚南都图谋以边才复起,以致南都之内乌烟瘴气,我等复社士子声气想通,乘此乡试之际共击之,乃是匡扶正气之举,眼下虽尚未张贴,署名者上百,声势已令阮阉惊惧不已,但若仅城内张贴公揭,毕竟只有南都知晓,能刊发在时报之上,顿时广布沿江数省,天下无人不知,阮阉避无可避,必再无颜纠众结社危害民间,如此方能起正本清源之效。”(注1) 刘慎思为难的道,“这,刘某也不瞒先生,阮大铖与在下的东家私交甚密,此文既攻阮大铖,时报是不宜登载的。” 周镳等了片刻才不慌不忙的道,“刘先生是报社总编,也是复社社友,这几年掌管时报,才华众所周知,时报广发大江,都赖先生操劳。” 刘慎思忙道,“不敢当先生称呼。” 周镳摆摆手,“但刘先生自个的前程也是要顾虑的,听闻竹声还是秀才,这次也要参加南直乡试……” 听到这里,刘慎思不由自主的坐直身体,周镳平静的道,“南直乡试,总有人说复社举荐是徇私,但某要说,为国荐才徇私就徇私了,无论公荐私荐,总归是有用的。” 刘慎思盯着地面,眼神不停的转动。 周镳的声音在旁边继续道,“时报虽是操持舆论,但我等读书作学,总还是要图个正经前程的,总不能一辈子甘于这武人东家之下,功名才是读书人的正途。” 刘慎思眯眯眼睛,缓缓抬头看向周镳。 …… 注1:《留都防乱公揭》倡议于崇祯十一年六月,十二月成稿,之后开始串联签名,崇祯十二年乡试前后,复社众人乘着阮大铖在南京,于桃叶渡河房会盟后正式发布公揭,吴应箕和陈贞慧是主要撰稿人,背后推动者众说纷纭,提到较多的就是周镳兄弟。 第五百三十四章 管事 “周钟、陈贞慧、吴应箕几人到处串联,各地来南都乡试的士子陆续到了,打算在乡试张贴。” 南京库司坊的石巢园内,阮大铖在书房中焦躁的走动,管家停顿了片刻,小心的看了看旁边的杨维垣后又道,“小人按老爷吩咐,去杨廷枢的门上送信,杨廷枢没有接,只带话出来说,他不共署公揭,但也不便劝其他社友。” “杨廷枢,杨廷枢,首鼠两端你……”阮大铖恨恨的念叨两句后道,“周镳那里呢?” “小的在他门上等了许久,把礼单和信都退出来了,说他不管这些闲事。” “周钟既如此卖力,周镳自然也在其中,他装出一副不管世事的模样,说不定偏就是他在后面主事。” 杨维垣看着躁动的阮大铖道,“周钟两兄弟必是在何处得了消息,知道集之你参与在冯铨、张溥此事中,他两兄弟一直想把持住复社,自从张溥丢官返乡,复社中不服他的人就不在少数,我估摸着周钟必定只是风闻,拿不到真凭实据,所以不敢直接对着张溥去,知道你参与其间,便照着你来打,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能坏了这事。” “复社的人入不了阁,是他们自家不争气,关老夫何事!他不敢对着张溥去,便撺掇复社一帮黄口小儿专门败坏老夫名声,我阮大铖就好欺负不成,欺人太甚!”阮大铖猛地一挥手道,“那公揭满篇污蔑之辞,纯是造谣中伤!偏生一群小儿要听信,有多少人共署了?” 管家小心的道,“打听到名字的近百人了。” 阮大铖喘息几口,胖胖的圆脸上一片绯红,他转头看着管家,“有没有安庆的?” “眼下打听到的,说吴应箕之前想找方以智共署,只是方以智去了湖广不便,但成稿之时,是送到上江让方以智和方文看过的,眼下方文已经签了,方以智不在南都,听说从湖广回安庆养病,不知能否来乡试,还未听到他曾共署。” 阮大铖呆了片刻后喃喃道,“两人都看了,只有方文签了?当年方以智从下江回来,将我的中江社生生拆散,他便是在背后使坏,撺掇钱秉镫、方文把社友拉走,此番难保不是故技重施?” 屋中安静了片刻,阮大铖下巴轻微的颤抖,过了好一会,管家才低声道,“报老爷知道,他们是打算等到参加乡试的士子到齐,然后在贡院、城门、码头各处一起张贴。小人想着,等他们张贴出来,咱们就去撕掉,就没人看到了。复社是人多,但咱们可以找刘若谷帮忙,那边赌档人不少,能用漕帮的人更好。” 阮大铖摇摇头,“刘若谷要靠复社给他增存银,他不会帮咱们。” 杨维垣站起怒道,“刘若谷要靠的是张溥,又不是他周钟!你跟庞将军是至交,又在一同办大事,刘若谷的东家便是庞将军,他总该帮咱们。” 阮大铖不耐的摆摆手,“那周钟良心败坏,只要一撺掇,吴应箕之流就四处叫嚷,寻常的复社士子有几个明白事理的。刘若谷只管自家手上的银庄生意,岂敢去得罪复社,是不会帮咱们的。” 管家恨恨的道,“此次庞将军手刃岳托,东事以来第一功,上邸报就名满天下了,以后那周老爷才坐得稳内阁,这都是老爷举荐给张溥的,周钟一伙闹了大半年了,张溥也知道是对着他去的,老爷分明是替他遭罪,他就不肯出来说一句话,不然共署的人必定会少一半。” 阮大铖叹口气,“张溥派吴昌时往来联络,跟咱们一起办的这事,只能做不能说,他必定是装聋作哑,也怪不得他,周钟他们也是算准了如此。” 管家抬头道,“张溥那边才带话过来,说庞将军南返后,若是方便的话,想请老爷、庞将军和虞山先生同往嘉兴一游,另外那位周先生应该也在勺园。” “原本他说在南京跟庞将军见面,现下南都乡试,他必定看周钟一伙闹成这般,不想来南京惹人留意。”杨维垣拍拍桌子,“上次那候家后生说,吴应箕一伙要等你在南京是张贴,好打你脸面,你干脆就往嘉兴去,等乡试过了再回来,复社一群乌合之众,一本公揭闹了两年了也未成行,只要泄了气,便再闹腾不起来。” 阮大铖说完,脸色阴沉的呆了半晌,最后转头看向管家,“也有些道理,但南都这边还是在复社自家身上想法子,你带上礼单先去何老先生门上探探口风,看能否请他出面跟杨廷枢分说,复社在南都这里,杨廷枢算说得上话的,他原本也不赞同发这劳什子的公揭,让杨廷枢出来说句话,那些士子只要散去一半,其余就没什么声势了。我出去避一避也好,既然天如先生说去嘉兴,便看庞将军能否抽空,去走一走也好。” 管家走近一步道,“老爷若是往嘉兴去,正好那位汪先生也托人传话,请先生方便的时候往杭州一游,或是他来南京也可以,小人看他还是想从先生这里引荐庞将军,大概他不想跟刘若谷谈。” 杨维垣皱着眉头,“可是徽州那位汪先生?徽帮这些人跟刘若谷闹什么,他们在南京办典当、银庄,扬州搞盐业,安庆只要码头,南京城里的官贷也是小打小闹,没抢了徽帮多少生意,其他商帮都用贴票交易,回来换回银子便是,他要谈怎生不径自去找刘若谷。” 管家低声道,“这些盐商有钱有势,在扬州、淮安不理会漕帮,不用贴票不挂旗,下江码头上漕帮不占便宜,但到了中江上边,安庆水营开年就在中江拦下了十多船,盐商闹到漕督那里,他们人面广阔,操江那里也去了,找人跟内阁上了本,原本动静不小,只是鞑子动静更大,朝廷尚来不及理会。” 阮大铖转向杨维垣道,“徽帮跟复社一样,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心思也不一样,有些放官贷的,手中有银子放不出去,也想来大江银庄存银,有些盐商想投靠安庆,有些不想用贴票,船在江上被安庆扣了,死了人丢了脸面,要跟安庆冲撞的自然也有。现下庞将军阵斩岳托,你操江上个本屁用没有,这汪家是大盐商,他来想跟庞将军谈过后,再跟刘若谷详谈,所以不从银庄那边去,反要找我引荐。” 杨维垣嗯了一声,徽帮就是徽州来的商帮,主营业务是盐业、典当、银庄,在南京和扬州的势力都颇为庞大,之前大江银庄只拉存银,放贷其实只有一个客户,就是庞雨自己,跟徽帮基本没有冲突。现在银庄扩展很快,存银有利息网点又多,徽帮往各地的飞票已经完全没业务,只是重要的官贷以前安庆没做,现在单独开了一个白门银庄,专门做官贷,乡试的时候是官贷的旺季,双方矛盾开始尖锐起来,还有就是江面上的盐业运输,又涉及到结算问题。原本盐商算是沿江一霸,文斗武斗都很有实力,并不太惧怕庞雨,但庞雨现在弄个斩将奇功,本身又是军头,盐商就不太好对付了。 阮大铖揉揉额头,“庞将军有没有回信说什么时候回来?” “刘若谷那边有消息,按那时间快启程了,若是不跟营伍一起走,半个月就能到。” “好些事情都要等他回来了办,张溥和周先生那里要去,都还是要看我这小友的意思,若是去嘉兴,那位汪先生那里可以顺路一行。”阮大铖长长叹口气,“漕督衙门里面,都是这些盐商多年往来的人,徽帮根深蒂固,朱军门也不好偏着帮忙。生意还是要和气生财,闹来闹去最多就是为个钱庄,特别是那个贴票,上江各个码头上,不用贴票交易不许起行,沿江都是安庆水营,总还因官贷是赚钱生意,江面上更是没来由,他贴票都是亏钱的,那庞小友是个灵性人,就不知道为啥非要弄个存银给利钱的事情出来,一年几十万两的利钱给出去,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不知道图个啥。就算他如今立下斩将奇功,但少年人总还是免不了思虑不周,这次回来老夫还是要提点的。” …… “刘掌柜,周管事,最早一批贴票是按月计息,基本都已经换回,总计还有三千四百两未换回,可能是遗失或损坏了,九月这一批是首批按年计息的正式贴票,沿江共发行五十万两,之前各处总计换回二十九万面额,剩余二十一万两,十月至三月,每月都是三十万两,计一百八十万两,共兑换回现银的面额为七十七万。去年各处银庄分号开业,尤其苏松各分号有复社二位张先生保荐,存银增长甚多,截止四月大江银庄现银存银共七百二十三万两……” 大江银庄三楼,面朝北面的一间直房中,一名女子声音平稳的说着,周月如边听边记,用毛笔在记账册上歪歪扭扭的书写,旁边的刘若谷没有记,只是偏头坐在座位上。 “开春后沿江货运多了,三月后各码头兑换贴票剧增,上游贴票已不够用,五月要发行新版贴票,这是要新发的贴票,是按元计价的,去年至今年,安庆工坊共制作银币七十万枚,面值都是一两,含银七成,钱息三成。五月、六月到底发行多少此类贴票,要周管事定下,好先行安排到各处银庄。” 周月如拿过贴票看了一眼,这个版面她早就看过无数次,跟以前主要的变化就是计量单位由两变成了圆,除了钱息之外,这种标准化的银币能减少辨认银色和份量的工作量,更有利于流通。 周月如看向刘若谷,“庞大人不在,到底发多少贴票,还是请刘掌柜拿个章程。” 刘若谷调整了一下坐姿,口中客气的道,“庞大人有言在先,贴票发行都由周姑娘主管,银庄这边嘛,就是报个用度,谈不上拿章程。刘某这里就说一个,这贴票是以存银为基数发的,存银原本就不是我们自家的,存进来的便是欠别人的债,年息均数大致是一钱,这边贴票发出去,年息又是大致一钱,这便是两钱的息,若是银币能用,那是不给息的,自己还有三钱的息,是以刘某觉得,沿江各处倒是都说缺贴票,但未必非要发贴票,先把银币用出去也是一样,若果真要发,还是按之前的三十万发,庞大人问起也好回话。” 周月如思索片刻,刘若谷见状马上又道,“刘某这只是随口一说,总归还是按周管事的意思办,在下还要跟上新河的船埠头面议,周管事你也知道,南京的码头一直没动,咱们只能跟他们客气打交道,不得不去一趟。” 周月如赶紧站起来,“那不耽搁刘掌柜。” 刘若谷连说不敢,又跟那汇报的女账房点点头,才出了房门。 屋中安静片刻,那女子捏着手中的册子小心的道,“刘掌柜说的也有道理,银币是不给钱息的,要不要沿江就先用银币罢了,按着三十万发,免了被庞大人责怪。” 周月如没有接她的话,回到桌边看看了自己的册子,“除了九月那一批外,之后贴票重新兑银不足四成,九月到期的那些只要兑到了足额的银子,以后换回银子的人就会更少,存银七百万,折银币一千万圆,就可以发行两千五百万贴票。” 她说到这里,声调不由有点抖动,站在旁边的女账房呼吸声也粗重起来,周月如的眼神看着呈文纸,两手也颤抖起来。 周月如在屋里走了两圈,稍微平息了一下之后才回到桌边,“存银里面,有五百万是按银票进来,按两计数的,他们换回时多半还是要银两,除非银币能很快用起来,所以还是跟江面上有干系的,沿江各处都要发,但下江多发些,特别是苏州附近,银币配着银票贴票用,只要大家都知道了,他自然就要银币了。” 女账房低声道,“庞大人去勤王之前,只定下了半年的发行数,三月四月本就不该发了,但开春了到处都要换贴票,不但三月发了,四月还发了五十万,都是我们自作主张的,到明年这个时候,庞大人就要多付十万两的钱息,五月沿江报来,差不多要一百万了,至少要到九月去,我……” 她声音越说越小,到后面快要哭出来,周月如抬头看着女账房,“你也辛苦了,这是我准许发的,有事不会责罚你。” “周主管,辛苦点都不算甚,只是这心头怕得紧,这里一动笔,就是几万几十万的银子,我别说见过,以前想都没想过这许多银子,若是真的发二千五百万,一年钱息就是二百五十万,那边还有银票的七十万,光钱息就是三百二十万,万一要是出点错漏,我一个小女子怎生担待得起。” 那女账房说着说着,眼睛一红就流下泪来,停下来不说话,只是不停的擦泪,“这边每年都是几十万的利钱要给出去,那边又要千万两的发,奴婢也不知道,这般多出来了,最后会怎样,一宿一宿的都在想,整夜睡不着。” 周月如走到她身边道,“刚开张这银庄,存银几万的时候,我就在担忧,到三十多万的时候,也是在担忧,后面宿松缴了百万两银子,我还是在担忧,眼下七百万了,我也不知道最后怎样,但眼下来说,银币是庞大人之前就定下要制的,那为何还要费力用带息的贴票,总有他的道理,看前面那些人都没换回去,便是因那贴息。银币也就只能发一千万圆,至少七百万是别人的,贴票却可以发两千五百万,现下庞将军打胜了仗,更不会一起都来换,每月五十万应是不妨的,每月发一百万两或许也可以的,只要码头那边需要……” 周月如说到这里,自己心头都抖了一下,两人都停住不说话,这个数字比刘若谷的已经超过三倍。过了好一会之后,两人才消化了这个数字,周月如才轻轻道,“总归是我定下的,有什么事我担着,你先去统计各处报来的呈请,特别是那些估算七八月用量的,不要等缺了再印,那来不及的。” 女账房止住哭,把一张呈文纸铺在桌面上,擦了泪出门去了,周月如回到桌边,埋头看着桌面上的发行计划、银币和新版贴票, 五月的发行数量还没定下,那一处是空着的,周月如在册子上练习着写了两个五十万圆的字样,这是她的习惯,因为字写得不好,每次要练习后才写上去。 再练习几遍之后,周月如把笔尖蘸了墨,悬在正式呈文纸那处空白上,正要落笔时突然又停下来。 周月如几乎凝固了一般,呆了好半晌之后,把毛笔一把丢在砚台上,扭头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叶,大江银庄的三楼看出去,南京城内层层叠叠的屋檐楼宇尽收眼底。 对面的百顺堂前赌客进进出出,身穿素淡长裙的侍女在门前迎来送往,堂内传出阵阵喝彩或惊叫,街中人等来来往往,无不抬头仰视金碧辉煌的大江银庄,眼神中都是向往和羡慕。 周月如俯视片刻,在窗前闭上眼睛,调匀了呼吸之后回身到了桌边提笔就写,在呈文纸上抖动着,稳稳的写下“壹佰万圆”字样。 第五百三十五章 返程 “银庄里开出的银票、贴票,都是别人的银子存进来,我要给他们利息的,这是一笔亏本生意,但进来了本金。没有存进来银子就开出去贴票,是凭空多出来的,如果别人愿意用,就是扩张的信用,就可以换回其他东西。” 通州城外的安庆营中军大帐内,庞雨放下安庆来的信件,站起身对庞丁道,“扩张出来的信用,变成了可以流通的贴票,跟存银进来的贴票看起来是一样的,用于安庆营的建设,通过这个途径,各地权贵地窖里的银子,有一部分重新配置到了我们最需要的军事领域,这就是金融最擅长的部分,上次来的英格兰人,他们所在的欧罗巴战事频繁,一个小国可以短时间内动员出数万大军,就是靠欧洲的银行业借贷,金融就是力量。” 庞丁跟在庞雨身边,“但这个贴票不是真金白银,多发出来的总归是要还的。” “最后还不还,这需要看我们在安庆营的投资效率,就譬如朝廷增兵,上次加剿饷,从下而上收银子,自乡间册书开始,县、府一直到户工两部,再从两部分发巡抚、兵备道、军头,这是一个漫长的链条,征收成本如果是百两,最后用到营伍之中,绝对不足十两,一营数千只能养几百家丁,刘光祚这样的,兵数三千五,实兵才三百五,家丁几十个,投资效率就算他一成,十足十的赔本生意。再对比东虏的效率,他们也是自下而上收银子,只是层级远不如大明复杂,征收效率相对高,但落后的奴隶制度,没有自由民,生产效率低,他们可以将奴隶的生活资源降到最低,多余部分直接征收,各级主子本身要上战场,也需要进行抢劫,军事领域本身就是生产的一部分,除了上交军事贵族之外,剩余资源几乎全部配置到了军事领域,从战争结果来看,他们的资源使用效率远高于咱们大明。” “少爷的意思,就辽东那一点点人口土地,只要全用来打仗,就能比得过咱们这许多地方。” “东虏这种极端剥夺的奴隶制,是完全没有效率的,所以野蛮人永远都会缺乏物资,永远需要抢劫,只要抢不到就会垮台,资源必定会集中在打仗上。咱们安庆营直接从银庄配置资源,一般年息是一钱,即便是支出两成的利息,也远远高于朝廷的使用效率,同时贴票还能缓解白银紧缩,对经济起到的是促进作用。” “少爷是希望银庄多发一些?” “当然希望多发一些,贴票本身并非没有成本,维护贴票的是一个体系,银庄、工坊、水师、船行、漕帮都是成本,不多发贴票我们用什么,但是发出来的一定要有明确去处,要有足够的投资回报,不能平白的多给利息,投资效率才是重要的,谁的投资效率高,谁手上的资源就多,胜利属于多出一个铜板的人。” 庞雨到了桌案上,翻看着副官送来的塘报、情报,庞丁从旁边的火盆上提了铜水壶过来,给庞雨泡好热茶,“那皇上为啥自己不做银庄呢?” 庞雨哈哈一笑,“皇帝来做的话,你猜会怎么做,还是先交内阁众议,内阁、司礼监、户部、工部、兵部一通文章往来,几年都没个结果,等到终于有个结果了,还是下发布政司、府、州、县开办银庄,最后开办的银子用了一大堆,贴票发出来还是没人要。” 庞丁抓抓脑袋,“我还是想不明白,你能让银子重新进到办兵马的事,朝廷为啥就不能。” “朝廷也是许多人组成的,他们互相间的关系,由利益分配的方式决定,反过来也决定利益分配,银子一进去自个就耗得差不多了,就跟咱们在南京筹措勤王物资一般,钱粮甲仗在江面一个来回,就无影无踪了,他们办银庄也会一模一样,就算今日把大江银庄给他们办,明日他们就要赖掉所有贴票,三个月内银庄必定关张。” 庞丁呆了片刻后,庞雨把手中一份京师暗哨司送来的的情报递给他,“孙都堂局势不妙,朝中弹劾他的人很多,弹劾他和刘中堂拥兵不前,任由东虏出边,内阁让他们两人上疏自辩,刘宇亮先上本,把德州之后的罪责都推到了孙都堂头上,永定河大捷则是他激励有功,孙都堂每天都要上本自辩,兵部那边整理入边以来功罪,开始抓人了。听说刘钦、倪宠和祖宽被抓了?” 庞丁老实的点点头,这件事已经在勤王军中传了几天,营中都在猜测谁会被抓,基本都猜中了,除了李重镇。 贾庄之败大军败没总督失陷,朝廷肯定要抓人抵罪,杨国柱、虎大威是一镇总兵,不会轻易逮拿,论罪李重镇这个中营副将该排在第一,但最后是抓了刘钦。 庞雨摇头道,“看来李重镇帮忙买的人头不够啊。” 庞丁偏头看着庞雨,“但我听孙都堂的书手说,李重镇没给刘钦人头,都报给自个了。” 庞雨惊讶的转头看着庞丁,“他两次来买人头说是给刘钦和祖宽买的。” “他一个都没给刘钦,在他营中跟书办这些人说,朝廷已经定了要逮拿刘钦,他就不去无谓的浪费人头了。”庞丁舔舔嘴唇又道,“所以我仔细想想,李重镇就是一心要把人头买光,免得落到了刘钦手中,少爷你想,他李重镇是中营副将,卢都堂阵失,他则临阵脱逃保下性命,刘钦是有令牌令信派出去的,有理由不参加贾庄大战,若是人头都一样,肯定是砍他李重镇的脑袋,不会砍刘钦的。李重镇在永定河得了战绩,最怕的就是刘钦也有战绩,如此就还是砍他,买光人头加给自己,等刘钦砍头,还能把右营的家丁吞了,免了死罪还能恢复实力。” 庞雨消化了片刻道,“那祖宽呢,跟他李重镇有啥干系。” “贾庄之后还有一个大罪责,就是济南城破了,逮了颜继祖、倪宠,都是山东的,勤王的两路人马,至少还是要有人顶罪的,祖宽去顶了,李重镇就又过了一关,所以才能顺利脱身。那刘钦战前被派出救援他处城池,在贾庄战后第二天就赶回,寻到了卢都堂尸首送到真定,马上又跟着孙都堂继续打仗,许自强一箭未发一刀未砍,算准时间到边口,便得了兵部的嘉勉,再说刘钦的那三个本家总兵,刘光祚、刘泽清、刘复戎,都是一场正经仗没打,虽说要问罪,却未必会丢命,最后要掉脑袋的恐怕反倒是打仗最多的刘钦。” 庞丁说完之后,庞雨没有继续翻其他的塘报,眼睛看着桌面平静了片刻之后道,“要说心里的话,贾庄一战敌我悬殊必败无疑,这是一场无望的战斗,除了卢都堂外,从将到兵没一个愿意打,李重镇不弃卢都堂而逃,他手下就会弃他而逃,虽说如此,心里还是有些看不上他。永定河边打仗,即便是为保命,他毕竟是出了力的,刘钦却没来,我们只能帮李重镇,否则以后没人站在咱们一边。刘钦自然有点冤,那颜继祖又何尝不是,他是兵部调去德州的,抚标兵部要求带走的,他中间还几次提醒兵部和高起潜调兵防守济南,兵部也没说不调兵,但山东巡按说不用调兵,高起潜带着四万人就困守临清,哪怕派五千去济南,那济南也不会破,最后济南破了,巡按死在城里,兵部和高起潜都毫发无损,反拿了颜继祖顶罪,要说冤,他比刘钦还冤。” 庞丁连叹两口气,此时门帘一响,颜观出现在门前道,“大人,北营门报来,宣大的哨马通传,宣大督标今日拔营返回信地,王朴和李重镇特意来辞行。” “本官马上去迎,他们都要走了,沈迅那里有没有回音,咱们南兵到底什么时候回信地?” “说是请了皇命,除了陕西兵马外,其他的都要返回信地,这两日间给咱们的部咨就要下发了。” “陕西兵马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洪承畴任蓟辽总督,要留那些营头带去辽镇,需要洪都堂来定,说洪都堂那边或许想留抚标,但陕西抚标的人都是边镇招募的,募集之后家口都在省城居住,兵将早就想回陕西,说是可能调去辽镇的消息传来,顿时跑了许多人……还有些没家口的十来个投靠到咱们营。” 庞雨笑了笑,“去见见李重镇他们。” …… 营地南门上挂起黑旗,一长队马匹被牵着出门,营门外的一个池塘外,到处是哗哗的水响,提着水桶的士兵在水井边排队打水,给马匹清洗饮水,密集的马蹄踩踏下,池塘边的地面一片泥泞。 杨光第卷着裤腿和袖子,带着游骑兵小队返回南门,到了自家营地前,把马匹栓好后放了草料,马匹开始吃草料之后,小队才返回自己的帐篷休整。 满达儿跑出去片刻后回来,兴奋的对秦九泽道,“今日右营的夜不收又来了七个,说是刘钦已经抓走了,右营乱糟糟的,李重镇想去收人,大家都看不上他,现下右营的人最好带来,等会跟陈百总说一声,咱们再去招呼一趟。” 杨光第放下裤腿,“今日还收了督标左营前后三营一共十个,宣府镇十七个,山西镇五个,大同镇十多个,辽镇还有几个,这几日收罗的边军有两百多了,陈千总单独给他们编了两个局,。” 满达儿一脸兴奋抬起头来,“中营也来了两个老兄弟,还有几个想来的,说是要回去带家口,问一下陈百总,能不能先预支些饷银。” 旁边栓马石上坐着的秦九泽漠然的道,“满达儿,我劝你不要去勾连,回去带家口,空口白话的拿银子,不回来都计你头上。” “那杨石三不也去了。” “杨石三是领的前面杀鞑子的银子,他自家挣的……” “我给他凑了。” 秦九泽咳嗽一声,“那也是大家凑来,不是营里给他的。” 满达儿转头对杨光第,“咱们营能不能在北边留个接应的,那些边军赶不到的,后边来了才好知道往哪里走。” 杨光第呆了片刻后一点头,“我跟陈百总说去。” 满达儿又回到秦九泽那边,“老秦,你说杨石三会不会真的不回来了,庞大人给我发了两次银子了,被鞑子追丢一次,这次都给杨石三了,总不成一两都不给咱们剩下。” 秦九泽平静的道,“我没全给他,留了几两。” 满达儿呆了呆,想笑结果只是脸颊抽搐了一下,他转头往其他人看去,那镖师杨仕忠几人都满脸的关注,见满达儿看过来,几人赶紧把脑袋转开。 “你们都出了银子的,听那么仔细,是不是怕他不回来银子没有了。” 几个新游骑兵纷纷摇头,杨仕忠摆手否认道,“庞大人都说了,袍泽就是要互相信任扶持,一点银子算啥,不要把我们想得那么小气。” 满达儿大声道,“我也不是可惜那点银子,袍泽么是不是,就是担心他路上有个好歹啥的,那是袍泽间的叫什么。” “关爱。”杨光第沉着的道,“你看我就不担心,我相信杨石三会回来的。” 此时帐篷外有人喊,“游骑兵局!北门门岗通报,有山西游骑兵返回,今日无出门记录,让旗总以上军官去接人。” 帐篷里面一阵欢呼,杨光第第一个跳起来,一群人纷纷涌出帐篷,秦九泽摇摇头,慢慢起身后最后一个走出帐篷。 片刻后杨光第找到了陈斌,全队排成一列纵队往营门走去,最前面的陈斌压着速度,后面的游骑兵走得急,不时撞在前面人身上。 终于靠近了营门,众人纷纷探头,只见营门前三个士兵,杨石三满脸风霜,看到众人后挤出一点笑。 游骑兵们则是满脸畅快的笑容,仿佛站在营门外的不是杨石三,而是一堆银子。 陈斌跟三人打过招呼,先接了他们兵牌,然后去了门岗登记。 杨光第走到侧门,从门内往外看看,没有看到什么女人,对杨石三问道,“你接的人……可接到了?” 杨石三讪笑道,“她进不了营,在西南边那里,有镇抚看着。” 他说罢又看向秦九泽和满达儿,但只是点头讪笑,没说出什么话来。 秦九泽点点头,“接到就好。” 满达儿咳嗽一声道,“就是,接到就好,其他都没啥。” 杨石三不知道说什么,陈斌已经登记好,刚把杨石三接入侧门,突然听到门岗值守的旗总大声道,“本营主将庞大人到营门,门区各军官带队肃立。” 门前一阵忙乱,陈斌赶紧招呼,众人匆匆按位置排好,满达儿脑袋不敢转动,眼珠往营区转过去,看到庞将军和陈如烈陪着几个人一起往这边走来,看起来是送客人出营。 满达儿向着秦九泽稍稍转头嘴唇微动,“是王朴……还有李重镇,杀才怎地还没抓去砍头。” 秦九泽面无表情,倒是更远点的杨石三哼了一声,那一行人很快就到了门前,庞雨正低声说着什么,李重镇和王朴都偏头过来倾听,显得很尊重,庞雨说完时,两人还畅快的笑起来。 李重镇转头间突然看到了秦九泽,笑容随即一滞,接着又看到了满达儿,这一伙尖哨以前都是家丁,是属于宣府旧有的精锐,并非李重镇从辽镇带过去的心腹,但他们最熟悉宣大边口外的情况,大部分的哨探还是他们去,多次获得对东虏的斩级功,所以李重镇对每个人都很熟悉。安庆营在私下招募边军精锐,最近各营都有追索过来的,在营门附近吵闹的只是把总以下的军官,边军的将官未来过,不过他们并非是不知道。但李重镇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几人,贾庄大战几乎是半年前的事,从那之后这三人就没出现过。 秦九泽漠然的平视前方,杨石三和满达儿都冷冷的和李重镇对视。 只是瞬间的迟疑,李重镇脸上又堆起笑容,就像没看到几人一样,神色不变的随着庞雨一起出了营门,就在门外客气的道别。 陈如烈留在门内,他到了陈斌身边,看了看几个游骑兵之后道,“接到兵部准予返回汛地的部咨,收拾行装,咱们要回安庆了。” 第五百三十六章 公揭 “勤王各部返回信地的部咨可发出了?” “已经发出了,这一批营头最多,延绥、宣大、河南、南直隶都在其中,剩下的就是陕西几个营头。” 京师棋盘街东侧的兵部后堂中,沈迅对着桌案后的杨嗣昌恭敬的回奏。 杨嗣昌斜靠在右侧的扶手上,这里是兵部后堂,他以前坐惯的值房,身形完全的放松,不必像内阁那样拘束。 “松锦一线的东虏可有新动向?” “方一藻奏报建奴苗头,从青山口破边出去的鞑子,已经过了义州,确定是回辽东去了。他给松山守将金国凤请功,此番守城四十余日,杀伤东虏甚重。” “奴酋攻松山实为取锦州,锦州粮道必过松山,奴酋已数攻松山,此番是为接应入边一路,并未尽全力,但松锦是他们必取之地,每年一中战,下次他们必定会在此发动,绝不止四十余日,想消耗我边军精锐,以利于下次入寇。” 沈迅低声道,“那庞雨所提的方略,辽西只守而不战,厚集兵力于内地,待敌再度入边之时,以我全力对敌半力。确是比锦州更好的交战处,然则一旦东虏攻锦州,譬如大凌河一般久困,建奴围城打援,虽明知如此,朝中喧嚣四起,亦不能不救……” 杨嗣昌摇摇头,“昨日那郭景昌上本弹劾本官罪在颜继祖之上,言称济南之事罪在中枢,科道弹章更是数不胜数,不乏直言本官死有余辜的,到了锦州松山战启,若按那庞雨说的只守不援,弹章等身便步说他,一旦松锦陷落,更是本官将松锦拱手送敌。所以那庞雨所言方略,本官没有打算跟皇上提,此事唯有在暗中准备,尽量保留一些精锐,东虏入边将近之时,提前以剿寇名义调往徐州、东昌附近,聊尽人事而已。” “东昌府报来的奏本里面,说东虏过处数百里盗寇蜂起,河总兵马难以弹压,请兵部调兵应援,但德州至济南之间同样乱民成群,眼下颜继祖和倪宠都逮拿下狱,山东无人主持兵事,下官打算先调抚标去济南,登州抚标赴德州,倪宠原部赴东昌。” 杨嗣昌点点头,“照此办。” “方一藻还有一封给下官的私信,说考功罚罪的事,祖大寿与他商议,请老先生费心,辽镇交祖宽出来,入边的事就不再牵连其他山永辽镇的人,最好将祖宽免职充军。” “被难地方三个巡抚颜继祖、张其平、陈祖苞都问拿下狱了,这两次奏对,皇上的意思都不止考功论过。”杨嗣昌沉默片刻后道,“你跟方一藻回话,本官可以照此奏本,但不应承他什么,皇上只是让本官主持此次论功罚罪,也下了明旨,司败考功都不可少,下三法司议罪,就不光是免职下狱,斩绞徒流都说不准,兵部说了不算,他们自己去跟三法司周旋。” 沈迅一时没有说话,朝中众官对皇帝的风格已经比较了解,但具体他会怎么做,谁也不能预测。那些得到明确命令可以返回信地的,譬如庞雨、许自强这类,基本就算安全了。杨国柱、虎大威、王朴、李重镇这类,可能有罚俸降级等处轻微处罚,也基本安全。 其他可能及入边罪责的人都惶恐万分,在京中活动的不少,辽镇的人也在其中。 杨嗣昌想想后又道,“皇上属意傅宗龙来当兵部尚书,来的快的话,就该他主持了,正好卸了这劳什子的费神事。” 屋中两人沉默片刻,沈迅低低的叹口气,杨嗣昌入阁之后,皇帝实际是故意让兵部尚书一直空缺,杨嗣昌名义上叫管兵部事的阁老,但其实就是兵部尚书。 东虏入边之前,流寇大体平息,很多人以为杨嗣昌就是下一任首辅,但沈迅知道,杨嗣昌与皇帝的关系已经开始有裂痕,主要是在开边市的问题上,杨嗣昌不愿意独自承担款奴的名声,皇帝更不愿拉下面子,两人间僵持不下。东虏入边之后战事不利,皇帝虽然没有全数责怪在杨嗣昌头上,但不满肯定也有,杨嗣昌自然能体会到压力,主动提出把兵部尚书补缺,相当于交卸部分差事,皇帝马上就同意了。 原本今天兵部收到流寇的多份塘报,四川和河南的形势都不乐观,但今天看杨嗣昌的模样,东虏入边的考功罚罪让他精疲力尽,沈迅不打算现在交给杨嗣昌过目,等午后再送去内阁,这样明天杨嗣昌才会看到,多少能轻松半日。 “还有一事禀老先生,孙传庭又上了一本,仍提陕西抚标军心浮动,结伙潜逃回陕者不绝,在良乡拿获两人已军前处斩,仍请早些调回汛地。还有便是言称耳朵聋了,请辞去保定总督,他还……请求殿见。” “耳朵聋了?”杨嗣昌冷笑一下,“建奴奔青山口出边,十余日不绝,那时他便是装聋作哑,现下可算故技重施?勤王军尽数囤聚三屯营,太平寨夺山占山,战得热闹非凡,只见捷报来,却未见首级、辎重、难民何在,东虏踉跄鼠窜,那凭据何在?” “实情确如老先生所言,下官当日在蓟州,三屯营往来官民皆说,数万勤王军在焉,皆瞻顾不前,太平寨以南山口,东虏每日过者不计其数,勤王军连尾追也无,遑论截杀。” “所以皇上亲笔御批他‘躲闪虚恢,全无调度’,青山口之战毫无实绩,全是巧言掩饰而已,皇上不会让他殿见的,你给他回文,仍着他在通州待罪,不得入京。”杨嗣昌疲惫的叹口气,撑着扶手从椅子上站起,沈迅过来要搀扶,杨嗣昌对他摆摆手,“孙传庭这些都是些微小事,眼下刘宇亮去职就在跟前,昨日皇上召薛国观单独召对,他便是下任首辅,马上要办的事情,就是开征练饷。” “已有旧饷、新饷、剿饷,这练饷再征,只怕民力难支……” “剿饷停征。” 沈迅看了看杨嗣昌,前年提出开征剿饷的时候,是跟着十面张网一起提出来的,这位兵部尚书意气风发,准备大展拳脚,结果十面张网虎头蛇尾,转眼间北方糜烂,现在剿饷停征,流寇再次汹涌而起,面前的杨嗣昌满脸的灰败之色,再无丝毫。 沈迅小心的道,“地方上一般都会预征一年,那这已经征了的不知……” 杨嗣昌摆摆手,“那是地方自己的事,我们不要再管,论功罚罪的事我来办,你便筹备练饷开征之事,内阁一番变动,入边论功罚罪未定,形势微妙难测,万事都要小心。皇上是个急性子,过几日说不定就要让回奏练饷,你要紧着办,多跟户部工部一起商议,计银还是计亩,因田还是因粮,各自利弊几何,务必要预备周全。” …… “张老爷要的练饷的消息打探得如何了?” 惜薪司北厂旁边的小市场内,林登万蹲在接头宦官的摊位边,“没打听到,现下天气暖和了,平台里面不用烤火,进不了候召的暖阁去。” “旁边不是还有茶水房么。” “茶水房每天只要两个人,都是跟着少监多年的人了,我三五天才轮得去一次,添茶送水的人都是司礼监的,还是进不了暖阁。” 接头人不满的道,“林登万,你要兵荒马乱的时候去城外找人埋人,要银子租房子、买胭脂,张老爷都准了你,那都是因为能打听消息,交代这两三件事,半月了一点消息没见着,你以为张老爷” “咱家张老爷到底是做啥的,论功罚罪和练饷的消息都是朝中的大事,他打听这些东西作甚,宫里面的规矩你都知道,要是被人知道往外边送消息,连命也没了。” “张老爷跟你说过,该跟你说的都说了,没说的不要问。”那接头人压低声音,“实话与你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你若是办不好张老爷交代的差事,不但是银子没了,照样也是命也没了。” 林登万盯着地面看了半晌后道,“那福叔可还好。” “送银子去的时候他刚病了一场,说冬天都不好,几次起不来,那庙里大殿白天由不得他躺着,几个同住的把他拖到后面僧房墙角,幸好有你送去银子,好歹是把这冬熬过了。” 接头人盯着他道,“你要是探不来消息,张老爷那里一生气不再给银子,这卢福熬不过下一冬去,你那対食是田妃宫中的人,皇上喜欢去田妃那里,你进不了平台去,就找她多打听。” 林登万沉默的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闷头走到了皇城东北角,林登万拐进巷子,里面往来的都是宦官。 这里在紫禁城外,这一片房屋较多,属于紫禁城的生活服务区,宫女宦官劳役大多在皇城内居住,住着不少的对食。 他住的屋子原本仍是归属惜薪司的,一般要住六七个人,但给管房的人交了银子,就成了他的房子。 门上没有上锁,林登万对着门页拍了两下,里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门板吱呀一声开了,宫女的笑脸出现在眼前。 “回来了。” 林登万挤出一点笑容进了屋里,靠门不远有一张木桌,桌面的木板间裂开了口,桌旁只有两张椅子,林登万径自坐在靠里的那张上。 宫女拿着一个水瓢,在水缸边朝木盆中舀水,口中一边对林登万道,“我今日跟雪燕说,还得再买两张椅子,家里要是来了客人才有坐处,不然别人都不敢来了。” 林登万嗯了一声,接过宫女递过来的面巾,擦在脸上一股冰冰的感觉,他把面巾往桌上一放,站起身伸手准备解开裤带。 那宫女正好转过头来,林登万迟疑一下又停住手,宫女的眼神躲闪开,过了片刻道,“你要换干的,我帮你拿来。” “我自己去拿。” 林登万到了角落边,那里堆着些衣物,径自在里面翻找起来。 “以后这里还要买个柜子,贵妃宫中就有好几个柜子,我问一下唐婆婆,看哪里有旧的卖……” 林登万拿到一块干布,站起后转身问道,“皇上最近到你家宫中没?” “皇上近些时日都没来,还是那些鞑子闹的,说从直隶到山东杀了几百万人都有了,末了又回头从京师东边出去了,那个孙总督带着兵不敢去攻打,任由鞑子把钱粮女子都带着出去了,又说以前那些流寇又出来了,破了不少城,皇上心头不好受,这些时日谁宫中都没去,就在养心殿睡了,整日连门都不出……” 宫女一边收拾水盆一边说着,林登万低低的叹口气,口中喃喃道,“张老爷的东家到底是谁,怎生要打听朝廷的事?” …… 崇祯十二年五月二十七,南直隶徐州府外的官道上热闹非凡,道路两侧挤满了百姓和挑着货担的商贩,身穿红色军服的安庆军正在穿过城外街道。 上次在徐州购粮的经过,让这支官军在徐州名声鹊起,这次回程经过时,街道上的店铺都没关门,百姓也没有逃跑,还有不少人想继续来卖物资。 庞雨把中军设在上次议事的客栈,一起返回的部分伤残士兵也在这里。 庞雨把脸在木盆中泡了片刻,抬起头用手抹了一把后对庞丁道,“让那位罗先生一会来见我,请他把徐州城里有力的士绅引荐一下。” “少爷,徐州可是漕督管的地方。” “这地方我们一定要争,山东我们也要争。” 庞丁回头看看房门后低声道,“少爷你快把大江都占下了,现在还要争徐州山东,少爷到底争来做什么?” “少爷争来自然有用,眼下进了北直隶,明日就跟军队分开,我们去南京办事,先看看银庄,阮大铖已经安排要跟张溥见一面,还有一个徽商。现在咱们在京师有冯铨、董心葵、吴昌时,在江南有张溥、钱谦益,咱们有钱有兵有人脉,若是能把周延儒推上首辅,咱们办事就无往不利了,这些事情你听少爷的安排就行,你想是想不明白的。” 庞雨接过干巾开始擦手,此时有人敲门,庞丁到了门口,颜观低声跟他说了几句,送进来一份报纸。 庞丁接过后转头过来,一边走一边看,还不等他说话,庞雨已经一把将报纸夺了过去,头版上写着“千里勤王阵斩奴酋”八个巨大的标题。 “你看看,刘慎思办事还是得力的,这一段两声号炮伏兵四起,就写得扣人心弦。” “少爷,你看看第二……” “你听这一段,庞将军手起刀落,奴酋岳托人头已在手中,东虏群贼惊惧,纷纷口称……” “少爷你看第二版。” 庞雨放下报纸,看到后面偏着头的庞丁,庞丁指指报纸,庞雨疑惑的翻过来。第二版的最上位置赫然写着“留都防乱公揭”六个大字。 庞雨盯着版面,一列列的看过去,脸色渐渐凝重,看完结尾后庞雨缓缓放下报纸,盯着庞丁道,“派游骑兵去上江下江通知各码头,截下所有没发放的时报,能拦多少是多少。” 第五百三十七章 往昔 “查明刘慎思受周镳指使,先以考察苏州印坊为由,将报社三名书手派往苏州,排版当日又以报道扬州银庄票银通兑为由,将另两名安庆书手派往扬州,剩下的只有排版匠人,由副总编吴应箕亲自将公揭改入第二版,说是新出的时文,让排版工匠连夜更改。那些工匠识字但不识文,只道跟复社寻常的时文一般,排出后立刻交付书坊印刷。” 南京大江银庄三楼上,庞雨平静的坐在上首,他刚刚从徐州赶来,下面的暗哨司副把总徐大耳正在奏报,旁边坐着刘若谷和周月如,庞丁则站在一边。 庞雨原本计划中,到了南京优先检查银庄的业务,特别是重要的贴票发行事宜,万没想到最先处理的却是报纸。 “时报目前三处印刷,武昌、安庆、南京,印好之后顺流发送,因为是南京负责排版,制好版才往上江送,所以南京这里印制最早,当日复社的人盯着书坊,印出一批就往码头送一批,都是发往下江的。见报当日午前属下接报,随即派人堵住印坊及报社,码头未发放的尽量追回,总计发放一万七千余份,南京虽然都往下江发,但这里四通八达,很多会被行客行商带往各地,陆路无法拦截,下江很多州府是客船带去,零散又走得太快,只追回两成,苏松一带几乎没有追回。” 徐大耳看看庞雨脸色后小心的继续道,“送往安庆的印版刚印出第一批,即被印坊发觉不妥,报到承发房后,何典吏扣下了报纸未曾往外发送,武昌的印版由快马追回,上江中江都未曾流出。” “本官派人在徐州以北运河沿途所有码头高价回购,尽量减少往北的影响。”庞雨看着桌面上的两张纸,“也就是说,影响主要在下江,南京至苏松一带。” 徐大耳连忙躬身道,“确实如此,都是复社士子最多的地方。” 庞雨说罢拿起桌面上的另一份呈文纸,这份上面连共署的名字都有,庞雨仔细看过一遍,桐城的士子只有一个方文他认识,孙临、钱秉镫、方以智这些人的名字都没有看到。 再细看过一遍后道,“这是在城内张贴的?” “正是,南京街市码头各处有张贴大幅公揭,这份是照着三山门张贴的大幅公揭抄下来的,此外在贡院周遭复社在街上四处发送,主要是给那些应试的士子,但内容与时报刊发的略有差别。” 庞雨抬头看了看几人,“各位再细看一遍,我们逐段细察,涉及到重要的人,我们务必要马上想办法向他们解释,力求弥补错漏,减少其中损失。” 刘若谷拿起自己面的那张道,“街市张贴这一版上,写明了阮大铖贿通淮抚,给吴光龙免罪,没有指明是朱军门,但跟指名道姓也差不多,时报那版则是请托同年中任军门者某某,吴光龙所在庐江县就在凤督辖区,有心人一看也明白,好在是没有明说,跟朱军门那里,不知该否去弥补一番。” 庞雨嗯了一声,公揭中涉及朱大典的就这一处,如果在南京城内张贴,那不关庞雨的事,但上了江南时报,就跟庞雨相关了,而且传播的范围和力度都是指数级的增长。 徐州在朱大典的辖区,这是南北分界上的重镇,又有运河经过,这是庞雨正在准备经营的地方,不但是码头漕帮,他还准备在这里运作出一个营头,将徐州打造成预想中的大战后勤基地。 如果没有朱大典的支持,这个预想根本无法实现。这两版公揭之间,时报没有直言是淮抚,比张贴版委婉一点,但传播范围更广,朱大典知道时报背后东家是庞雨,他会在多大程度上记恨庞雨,目前殊难预料。 “第二人涉及的是这一段‘而大铖每欺人曰:涿州能通内也。在中在外,吾两人无不朝发夕闻’。” 听到这里,徐大耳全身僵硬,这一段的涿州,他们都知道是写的冯铨,公揭中的文字显得甚为浅薄,一看就是胡乱编的,但人却是真的,涉及的两人对庞雨都十分重要。 刘若谷抬头看着庞雨,“寻常人不知此是谁,只是这时报流传出去不少,早晚会流传到京师,可能跟冯老先生那边,还是需要这个,这个……” 桌边唯一不知道涿州是谁的,就是周月如,她看几人反应就知道涿州这两个字惹了大麻烦,眼神在几人身上转动,想寻到一点信息。 徐大耳低声道,“刘慎思改了淮抚却没改涿州,或许是因为他只知道朱军门与大人有往来,而不知大人也与冯老先生交厚。这刘慎思擅自改动书手共制的定版,他在安庆的家眷……” “银庄的惯例是如何处置。” “原本是在安庆府城内住,犯事之后家眷转入婆子墩堡,吃住都只能按个寻常墩户,由墩中总旗看押。” “先照此办理。” 此时外面一阵喧哗,隐约听到有人叫喊阮胡子,庞雨缓缓起身到了窗前,楼下街中一群士子正在边走边嚷,还向路边读书人模样者发放报纸,不用说主要就是为了上面的公揭。 大江银庄所在的淮清桥在大中街上,距离贡院不远,最近南京乡试临近,街上随处可见来赶考的士子,复社一群人选择这个时候,也是故意要把影响做到最大。 下面街中士子叫得兴起,一起欢呼起来,引来周围路人纷纷侧目。 刘若谷来到庞雨身边低声道,“公揭之中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或是污蔑之辞,甚至把桐城民变的肇因也归在阮先生头上。” 庞雨摆摆手,“你预备些名贵些的物件,再备一万两银票,先去朱军门那里走动一下,解释清楚缘由,尽量减少误会,冯老先生那里我找吴昌时想办法。” “是,大人。”刘若谷看看庞雨道,“小人是觉着,朱军门那里最好还是阮先生亲自去走动,说出来的话朱军门才信,冯老先生那里也是,最好阮先生能去一封信,比吴昌时的管用。” “可打听到阮先生在何处?” “公揭发布之后,南京士绅之中群情沸腾,先是躲在石巢园,复社堵在门前吵闹恐吓,阮先生不敢留在城内,对外说去了牛首山,实际在莫愁湖别业,还在私下托人跟复社主事的求情。” 庞雨点点头,“最先需要去解释的,便是阮先生,本官去看看他。” …… 夜色降临,南京城外的莫愁湖上画舫纷纷离岸,辉煌的灯影倒影水中,犹如湖上的不夜城。 庞雨戴着帽子,在一处昏暗的小院门前停下,几名亲卫散在周围警戒。 眼前这个院子其实是阮大铖给亲父修的,请了园林大师计成设计,园子虽小却精致,与莫愁湖的野景相得益彰,距离庞雨在湖边的住处不远,庞雨每次来都觉得心怀舒畅,但今天全然没有心思欣赏。 只听吱呀一声响,小院的门页开了,一盏灯笼探出来。 庞雨借着灯笼光认出是杨维垣,跟阮大铖一般的同列逆案,杨维垣小心的往两边看了,连忙把庞雨迎入门内。 庞雨跟他打听阮大铖的情况,杨维垣只是摇头,打着灯笼在前面领路,小院中一片暗淡,只有东厢房里面透出光来。 到了东厢房门前,亲卫都留在外面,庞雨跟着杨维垣走了进去,目光扫过去没有看到人,再往下一看,只见一个人影跪在地板上,阮大铖头发散乱,平时打理工整的胡子也乱糟糟的,他呆呆的看着地面不出声,整个人如同枯败的干草一般,连庞雨走进来,他也仿佛没听到一般。 “阮先生你……”庞雨默然看着颓败的阮大铖,他跟阮大铖交往数年,对此人也颇为了解,阮大铖想当官也想要名声,这次复社就专败坏名声,同时也断了复起之路。 庞雨来之前估计阮大铖受到的打击可能很重,但没想到会达到这种程度,话到口边一时又不知如何劝说。 阮大铖听到庞雨的声音终于有了点反应,他缓缓抬起头来,愣愣的看着庞雨,好半响之后嘴角慢慢裂开,两行老泪从脸上滑落。 庞雨轻轻扶着阮大铖的手臂,“在下御下无方,累先生受苦了。” 阮大铖眼神茫然的看着庞雨,呆了好一会声音沙哑的道,“老夫十七岁那年的冬天,家父在河南任上病重,收到消息时祖父悲痛万分……” 庞雨有点意外,但不敢打断他,只能静静地听着。 阮大铖仍在回忆,嘴唇抖动几下接着道,“阮某陪着祖父远涉千里,赶到河南终于见到家父最后一面。” 庞雨没有插话,只是不停的点头,在这个时代,陪着一个老人在冬天远涉千里,去看望病重的父亲,无论路途的艰难还是精神上的重压,都是可以想见的。庞雨知道阮大铖说的家父是他嗣父,阮大铖的亲爹还在莫愁湖边住着,肆父死后阮家的族内又让他回到了亲父名下,但接触中看来,阮大铖心理上实际更亲近嗣父,在这个他人生遭遇沉重打击的时刻,他自然会想起最亲近的人。 “家父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端正为人光耀门楣” 阮大铖口中述说着,眼神中出现了一点神采,仿佛又看到他的肆父一般,“阮某一直记在心中,也一直如此做的。十七岁便中了举人,二十九岁中了进士。” 以往的时候阮大铖常常会暗示自己冤枉,但又回避事件的详情,庞雨还是第一次听阮大铖细说他的过往。 “老夫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熹宗朝之初便是给事中,同年故旧遍朝野,大好的前程。高攀龙是吾座师,左光斗是意气相投的同乡好友,老夫入朝便死心塌地跟着东林。”阮大铖眼中微泛泪光,“天启四年老夫在家丁忧,左光斗带信,让我回朝补任吏科都给事中,老夫昼夜兼程入京。到京之日才知道,东林竟已把吏科都给事中给了魏大中,就只因高攀龙、杨涟与左光斗不和,他们视老夫与左光斗为一党,便生生夺了老夫的吏科都给事中,要老夫去任那魏大中空出的工科都给事中。他东林凭什么如此对待老夫,老夫名列三榜第十名,他魏大中名列三榜第十三名,在老夫之后足足三名,他凭什么任职为首的吏科!老夫却任职末尾的工科,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维垣跟着低声骂了一句,庞雨没听清,但肯定也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却不知到底是骂谁。庞雨因为与复社中人常有来往,听闻过不少阮大铖的往事,当时东林并非铁板一块,对外跟魏忠贤斗,内部也斗来斗去。因阮大铖和左光斗的同乡关系,高攀龙、杨涟将他视为左光斗一系,吏科都给事中的权力很大,是六科御史中的顶级,他们担心左光斗势力大增后把持东林,于是用魏大中顶替了阮大铖,阮大铖与东林的决裂正是源于此,从此走上了另一条全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阮大铖摇着头,泪水连连滑过脸颊,语气中满是悲愤,“连青皮喇唬都要讲个言出必行,何况自诩谦谦君子,分明许了我的给事中,凭什么给了别人,我为东林鞠躬尽瘁,攻浙党、弹劾史继楷,哪样不是我挺身在前,魏阉所制的《东林点将录》一百零八将,老夫的绰号是‘没遮拦’……”(注1) “不信你去看…”阮大铖抱着庞雨的手臂拼命摇动,一副他不信就要拼命的模样。 庞雨不敢推开,只得连忙点头,“阮先生委屈了。” “没遮拦啊,没遮拦,哈哈哈。”阮大铖松开庞雨扑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干笑了几声,“没想到最后阉党视老夫为东林,东林视老夫为阉党,皇上视我则首鼠两端,你说还有比老夫更倒霉的人否。” “老夫十余年来忍辱负重,从不敢对东林复社稍加一词,就如此……”阮大铖又紧紧抓着庞雨的手,庞雨感觉又痛又麻,从未想到阮大铖会有如此大的手劲。 “他们尚要对老夫赶尽杀绝,赶尽杀绝!” 阮大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恨意,“东林满口仁义道德,究其实不过画地为牢党同伐异,一群小人互为标榜尔!东林待我不义,强行将老夫划入阉党,竟连乡党也要反目,左光斗目我如寇仇,何如宠视老夫如路人,这些也罢了,方家与老夫三代之交,方以智竟然在老夫身后放冷箭,老夫对不住任何人,没有对不住方以智,老夫待他不薄,三代之交啊!” “阮先生……”庞雨本想说方以智没有共署,但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接下去。 “都是你!”阮大铖突然指着杨维垣,眼中如同冒出火来,“熹宗归天今上登基,老夫分明给你两封信,东林得势用一封,东林失势用另一封,写得明明白白。你已明知皇上要重用东林,却因你与东林私斗,竟然不分青红皂白把老夫攻东林的《七年合算疏》送上去,惹怒了东林,生生将老夫归入逆案,变成了这劳什子的阉党!” 杨维垣一时不防,只得慌乱的回道,“杨某是想着,你那《七年合算疏》有理有据,正可斗垮东林。” “那你不知署你的名字!” “若是恰好斗垮了东林,你又要说杨某窃了你的大功!” 阮大铖对杨维垣怒目而视,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庞雨正待劝说,阮大铖猛地一把扑倒了杨维垣,双手朝着杨维垣头上乱打,杨维垣被打得晕头转向,口中叫骂着奋力抵抗,两个老头体力不强,一时也难分胜负。 庞雨在旁边劝解,外面的亲卫听到动静慌忙赶到门口,见到两个老头打架,也不知该不该进来。 地上的杨维垣猛地大吼一声,阮大铖被推得歪倒一边,他也不起来,便瘫在地上嚎哭道,“写的明明白白,东林失势才用《七年合算疏》,明明白白啊……你私心作祟,你和东林私斗,关老夫何事……你害得老夫好苦啊,老夫这一生啊,便是被你这等人误了!” 庞雨还是首次听说此事,看样子阮大铖是两手准备,说难听点就是首鼠两端,只是当时他不在京师,委托杨维垣根据情况投递,结果杨维垣有了私心,看阮大铖确实写得很好,直接当作和东林搏斗的武器发射了出去,彻底得罪了东林,阮大铖就此在逆案中稳坐一席,可以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或许是压抑在心头多年的话说了出来,阮大铖瘫在地上放声大哭,不时还嘶哑的笑两声。 过了好一会,阮大铖才撑起身体,他就这般趴在地上,眼神慢慢的凝聚在跳动的烛火上。 “周镳上月还借了我的戏班去,听了三出戏,都是老夫所作的,哪次复社诸子来借戏班老夫没借给他们,老夫敢不借吗?他们竟当着我戏班的面边看边骂,老夫也从不敢恶言相对。老夫进士及第年过半百,原本是受人冤枉,却要乞怜清流,自表无罪。终究到头来,他们还是不肯放过老夫,好,好!”阮大铖两眼通红,趴在地上涕泪横流,两条长长的鼻涕挂在胡须上。 “复社小儿,老夫与你们势不两立,只要有一口气在…” 阮大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下巴的胡须不停的抖动着,用几乎是从喉头挤压出来的沙哑声音道,“必报今日之辱!” …… 注1:魏忠贤所编《东林点将录》有几个不同版本,是随着当时阵营变化而变化的,阮大铖曾名列“马军八骠骑”,绰号“天究星没遮拦”,阮大铖投靠他之后,又换成了其他人,要说魏忠贤还是很有创意的。 第五百三十八章 兑换 莫愁湖上的风穿过窗口,给小院的二楼带来一丝凉意。 庞雨第一次来南京时,阮大铖就在这个小院中的二楼接待他,小院以莫愁湖的野景代园景,让人并不觉得狭小,每次来时都让庞雨心怀舒畅。所以庞雨后来自己也在莫愁湖边买了个院子,距离阮大铖这里不远。 阮大铖脸色灰白嘴唇干裂,坐在窗前看着湖面发呆,短卦上糊满脏兮兮的东西,成群的小咬在他脸颊和手臂周围飞舞,不断的落在皮肤上开始吸血,阮大铖也恍如不觉。 六月的南京已经十分燥热,水边虽然精致优雅,但蚊虫扰人,并非是避暑的好地方。 庞雨用一把蒲扇在旁边扇动,帮着驱赶蚊子,由于阮大铖不允许其他人上楼,连杨维垣都不行,庞雨只能亲自动手,一边帮阮大铖扇风,一边还要用巴掌打自己身上的。 有些小咬十分顽强,风扇过去仍然不肯放弃,庞雨又不好直接打在阮大铖脸上,只得加大力度舞动,扇得阮大铖杂乱的发须晃个不停。 这样没一会,庞雨便出了一身的汗,手臂也有些受不了,阮大铖仍是那副模样。在北方的时候,庞雨其实心中期盼过很多次返回南京,在安全悠闲的环境中品尝美食,实在没想到是现在的场景。 楼梯上有轻微的响动,庞雨回头看去,只见庞丁的脑袋在楼梯口,当下放了蒲扇走过去,庞丁在他耳边低声道,“大人,有人在淮安要一次兑换二十万贴票,淮安银庄没有这么多存货,发急信到南京调用。” “是什么人?” “一个淮安的徽帮盐商,因为近日跟徽帮纠葛颇多,刘若谷怕他们不怀好意,请大人示下要不要兑给他们。” 庞雨想了片刻,对庞丁挥挥手,再回到阮大铖身边坐下,正不知道如何开口时,突然听到阮大铖的声音传来,“我都想好了。” 庞雨愕然抬头看去,却见阮大铖仍然盯着湖面,只有下巴杂乱的胡须在微微晃动。 “不可以为只牵涉朱军门和冯老先生,虞山先生那里也还是要顾及到的。报社是你与复社合办,此事在他们看来,或许是你与张溥另有打算,特意弄出这般事来。所以虞山先生那里的,老夫与你同去,他就明白了。” “阮先生最近不必操劳……” 阮大铖径自打断道,“还不止虞山,这次署名的人都是复社的,公揭牵涉冯老先生,周延儒那里定会猜忌,共举之事若没有冯老先生是不行的,张溥现下必定也焦虑,老夫的浅见,庞小友先去见虞山先生,之后出发去嘉兴,跟周老先生和张溥当面说个明白,商量好了之后,再跟冯老先生分说。” “谢过阮先生提点,就请先生派出熟悉的人手与在下同行,以便跟天如先生联络见面……” “老夫陪你同去。” 庞雨呆了一呆,他昨晚看过阮大铖的状态之后,没有指望阮大铖还能帮忙串联,但还必须去嘉兴一趟,已经打算跟钱谦益同去,杭州那个徽帮的汪姓盐商,是阮大铖联系的,就不准备去了,没想到阮大铖这么快就缓过气来。 “朱军门那里,天如与他并无多大干系,他可以不去,但庞小友你与漕督衙门瓜葛甚多,务必要小心应付,我先修书一封安他的心,等我们从嘉兴回来,老夫再专程去一趟淮安。” 庞雨听了心头大大松一口气,阮大铖是当事人,而且是事件中的受害者,由阮大铖亲自跟各方解释,比他自己去说话有用得多。 “这几方里面,你的说辞要有些差别。在外人看来,刘慎思是复社的人,时报仍是复社办的,连南京的士绅,大多也不清楚报社如何经营,所以朱军门那里,我们应该跟他说明,庞小友只是因社友身份而襄助开办,安庆只出了钱财,这次因复社行事轻忽,庞小友怒而收回报社,免了他们再生事端,如此公揭就与你关联甚少,而非生事之后道歉,朱军门知道报社以后在你手中,一是可以放心,二来他此番知道时报对舆论之重,以后不敢轻易招惹你。” 庞雨连连点头,阮大铖一边说着话,眼神逐渐从呆滞变得灵动。 “虞山先生那里,他对时报情形清楚,不可敷衍应付,老夫近日不便进南京城中去,你先以实情告知,他要同去浙江,途中老夫再帮你证实,如此当可以弥补。” 阮大铖转头看了看庞雨,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憔悴,平时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胡子也乱糟糟的,庞雨认识他以来,从来没如此邋遢过。 这件事的关键人物就是阮大铖,只要他出面,庞雨弥补起来事半功倍。 庞雨觉得这副形象有点好笑,但不敢笑出来,只能低下头客气的道,“此事令先生受累,还麻烦先生奔走,确实于心不忍。” 阮大铖终于动弹起来,他举起手轻轻摆了一下,“这世间的事吧,人人都看着自家的那点好处,他如何对你,只看利害干系,你对他有用无用,有好处或坏处,便来定下怎生对你,好或坏近或远,打骂或奉承,你对他无用有害,即便讨好乞怜再恨再怨,他该骂你打你还是骂你打你,等到你对他有用了,他自然便赶着对你好来,打骂他也打骂不走,老夫这一生里面,见过的人大多都是这般,此番公揭一发,还能来看望一眼的,都是老夫的贵人。” 庞雨没有插话,阮大铖眼神仍看着窗外摇曳的垂柳,半晌之后叹口气道,“说到底还是老夫自家穷途末路,人家便都来欺你,总归还是要自己争气才行。这内里牵涉的各方吧,这次都受了委屈,即便老夫帮着去分说了,他心头对你还是有怒有怨的,但你千万不要着急非要去吧这怒啊怨的化解干净,那就是白费了银子,这公揭又不是你登上去的,最多只是个牵连,无论周老先生、朱军门、虞山先生、冯老先生还是张溥,你现下阵斩奴酋名震天下,以前对他们有啥用,现下对他们就还是有啥用,他们如何对待你,只看利害干系,你把话说明白,脸面给足他们,耐心点等他们心头的怨气过了,就还跟以前一般。” 庞雨点点头,“阮先生高义,晚生以后一定还先生一个公道。” …… “时报改为旧版之后已经重新发行,报社说尽量多发行一些,这样看那改版公揭的人就少了。刘慎思自公揭发布之后,便跟报社告了病假,最近都住在周镳府上,因为发公揭的事,被复社奉为义举,是南都行情人,来应试的社友都以请到他赴宴为荣,几乎每日都有往来应酬。” 大江银庄三楼的议事房中,庞雨端坐在上首,刚从安庆赶来的江帆坐在右侧,刘若谷、徐大耳和周月如也在。 庞雨看向徐大耳,“查到周镳给了刘慎思什么好处。” “有两个消息说,是周镳答应让他中举,查到刘慎思确实报了今年乡试,应该是请托在提学那边。”徐大耳停顿一下道,“这刘慎思吃里扒外,要不要直接把他……” 庞雨回头看看江帆,“江帆你觉得呢。” “周镳、刘慎思都在南京,要取他们性命很是容易,但属下觉得眼下不可,刘慎思是复社的人,银庄这边用他和州经历传播信用,时报上都登载了三次,外地人或许不知刘慎思是谁,但南都士子中间几乎人人皆知。咱们除了时报,还有银庄多有仰仗复社,刘慎思死不足惜,可一旦被人揪着不放,周镳很容易牵连到银庄上来,如此得不偿失。” 庞雨微微点头,时报最先发售的时候,内容和渠道都依赖复社,现在也时常花一个版面刊登时文,专门针对读书人群体,因为这些人的家中一般都比较有钱,银庄的广告也是对着他们去的,复社对于庞雨既是合作者又是大客户。 江帆继续道,“属下的担忧是,吴应箕、陈贞慧这一伙人只是受周镳操纵,公揭明面上是对着阮大铖去的,暗地里到底是针对张溥,还是对着周老先生那件大事去的,眼下不得而知,公揭刚刚发布,各地应试士子云集,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周镳说不定就盼着咱们取了刘慎思的性命,乘着南都乡试的风头,把着事情闹大,再牵连到周老先生那件事去。” 刘若谷站起来道,“小人也说一句,虽有些让阮先生受委屈,但当下最好大事化小,勿要牵连到共举的大事之上,否则得不偿失。等到乡试临近,这些士子要奔自个的前途,这事情就淡了,到时再处置更为妥当。二则刘慎思是复社的人,时报名义是我们与复社合办,吴应箕是副主编,按照眼下的情形,不能让他再继续任副主编,还有怎么对付周镳,这三个人都是复社的人,还是要先探一探张溥的意思,否则也会影响那大事。” 庞雨握着两手,过了半晌之后看着江帆道,“周镳请托的事情打听清楚,无论他请托的谁,绝不许刘慎思中举。” “小人明白。” 庞雨拿起桌面上另一张呈文纸,“下面说淮安的事情,刘若谷你再跟各位通报一下。” “要求兑换二十万贴票的盐商姓陈,是淮安的场商,淮安银庄初步打听,此人并无这等财力,他对着的行商是黄家和汪家,猜测是这两家在背后指使。阮大铖约了跟徽帮的人面谈,他们此时来兑贴票,一说他们银子多势力大,跟大人谈的时候不落下风,二来此时可以兑,二十万贴票拿到手,可以在沿江任何一处银庄兑换,我们就要运送现银,他们若是不安好心,从此我们疲于奔命。到底如何想的不得而知,所以要不要兑换给他们,报请大人定夺。” “咱们扣了他们多少船?” “目前扣了九艘,徽帮的销路以湖广、九江居多,所以大多查扣在安庆至九江段。他们在淮安装船从不经漕帮,无论正盐私盐交易都不用贴票,所以从来不挂旗。” 庞雨看看刘若谷,“他们也贩私盐?” “也贩,盐业之外还做钱庄,若是整个徽帮加起来,可能比我们的现银还多。” 庞雨沉吟道,“阮大铖约的人是汪家的,那这次淮安背后的人,多半便是汪家,听阮大铖的意思,他能代表徽帮的盐商。” 江帆低声道,“查到这个汪汝谦在汪家兄弟中排第二,本人颇有文采,平日不在淮扬经商,常居杭州与文人往来,这次是先找上钱谦益,然后联络上阮先生。他们选在淮安,是盐商的老窝,也是漕督的驻地,现银不担心运输,还有这公揭发出,里面牵涉朱军门,徽帮选在此时,定然也是有意的,至少朱军门会偏向他们。” 庞雨把目光转向坐在左侧末尾的周月如,“周管事主理贴票发行,淮安这一笔,你觉得该不该兑换给他们?” 众人一齐朝周月如看去,周月如愣了一下,稍微有点慌乱的整理了一下呈文纸,过了片刻后终于抬头道,“银庄开门做生意,贴票谁都可以兑,若是因为他势大就不兑给他,大人就落了下风。咱们在江上扣他的船,就是要徽帮兑成银票贴票,现下人家来了,还没说要寻一处偏僻地方挤兑,只是一次兑二十万两票去,咱们若是就不敢接下,反倒露了底细受他看不起,他反而真要去挤兑了,江上不想用贴票银票的多了,特别下江一带,要是盐可以不用,那芜湖的钢、湖州的丝、松江的布都可以不用,上江的米豆也可以不用,规矩没了就没人用了,贴票发出去作甚。” 周月如说到二十万两时语气平静,庞雨不由抬头打量她两眼,听完点点头, 周月如脸色有点发红,但仍继续道,“他们就是来探大人的底细,也探银庄的底细,现下他们至少知道淮安没有二十万贴票,那他们也能猜到江上各处差不多,多半也没二十万现银。再者来说,是咱们要他们兑换,此时他们来换,并未说要挤兑,表面上还是给了大人脸面,也是告诉大人,他们随便就能动用二十万银子,终究一个道理,这些颜色都是为了跟大人谈。” 屋中参会的几人都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好像周月如从来没这么有主见过,更没有表述得这么明白。 庞雨沉思片刻后道,“月如说得有道理,徽帮实力不小,但大江上我们是定规矩的人,开门做生意,他们既然来兑贴票,就照数兑给他。暗哨司往淮安集中力量,要获得明确的情报,除了这个陈姓盐商,到底还有哪几家盐商在策划此事,这笔贴票打算如何用,存放在何处,我到杭州之前要知道头绪。” 江帆立刻道,“小人领命。” 庞雨站起身笑笑,“我现在倒有点想早些见到这位汪先生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西溪 “锦塘花历乱,云拥雷峰暗。触绪抚瑶琴,澄怀一寄心。” 杭州西溪和风微雨,两个女子俏立一座临水凉亭中,左侧女子身穿青色的立领斜襟长衫,右侧女子则穿着对襟上袄,一副丫鬟的打扮。凉亭周遭塘湖环绕,临岸一方竹树掩映,临水岸边芦苇丛生,几只野鸭在芦苇边缘游动,犹如一副动态的画卷。 “杨云友这首诗,姑娘已经读过好多遍了,只是姑娘从没见过杨云友,汪先生却请你为他作悼词,写出来怕少了神韵,是否有点强人所难了。” 身穿青色长衫的女子听了摇摇头,“你见过的只是他人的脸面,未必见过了他的心,有些人一面之缘便是知己,更有人未曾谋面,看诗词画作便犹在眼前。” 丫鬟高兴的拍拍手,“原来姑娘已经有头绪了,杨云友驾鹤西归许多年了,阴阳相隔还得了姑娘这样一个知己,若是泉下有知定然还是开心的。” 青衣女子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看着细雨中摇动的万千芦苇,眼神迷离的缓缓道,“泣蕙草之飘零,怜佳人之迟暮。容矣一荒山烟雨之中,直当以痛哭成之可耳,想那杨云友临去之时,不知是否真的开心。” “悼词总归是给活人看的,姑娘到时写出来,汪先生看了可以无憾了。”丫鬟抱着青衣女子的手臂,“汪先生早上还派人来说,今日有贵客来西溪,午间请姑娘一同赴宴。” 青衣女子女子沉默的看着桌面,丫鬟偏头看了看低声道,“姑娘要是不愿,想来汪先生也不会见怪的。” 女子挤出一点笑,“我本风尘女子,承汪先生不弃,以诗友相待,容许我在此横山别业养病这许久,免了我们江湖漂泊,年来方得安宁静养,身体也有起色。人家有贵客来,招呼我同去赴宴,能让贵客尽兴而归,也算对汪先生略表谢意。” 丫鬟偏头看着青衣女子“汪先生近日有没有跟姑娘说过什么?” “汪先生是个厚道人,杨云友过世已十余年,仍请我为她作悼文,可见汪先生用情至深,他心里早有惦念的人了。” “是不是福建那位林姑娘,听说林天素当年与杨云友同在西湖卖画为生,难道汪先生看着是惦念杨云友,实则是惦记林天素。” 青衣女子笑了笑,“林姑娘是个潇洒人儿,跟这位杨云友一般,在世间洒脱来去,不执着不依附,我羡慕她们,却还是学不来。” 丫鬟沉默片刻道,“不知她们是不是潇洒人儿,未必大家都要做个潇洒人儿,姑娘才情艳绝世间,一定会有知音的情郎,女人总是要有个归宿的,但肯定不是谢三宾那种人,就是汪先生为何明知谢三宾居心不良,还让他在此盘亘。” 青衣女子眉头皱起苦笑了一下,接着长长叹口气,丫鬟也没有再多说,只是帮她铺好呈文纸,在另外一边开始磨墨。 女子没有急着动笔,则望着亭外的细雨出神,眼角发现北边的回廊下有人在走动,女子凝神看去,是汪先生和几个人刚到湖边,仪表堂堂的汪先生在廊边的长椅上坐下,一直与身边的年轻士子说话,热情中还带着一点恭敬,那年青士子模样俊秀,气度却颇为沉稳,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 “这个公子可就是今日的贵客?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丫鬟跟着转头细细看了半晌,“怎地我也觉得面熟。” 女子皱着眉头,看着那边跟汪然明热聊的年轻士子疑惑的道,“肯定见过,怎地就是想不起来。” “这横山别墅中往来都是斯文人,他与汪先生看起来很是亲近,定是士子中的后起之秀,咱们再想想在哪里见过的。” 青衣女子闭眼片刻,好像抓住了一点头绪,但总差那么一点点,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只得睁开眼再看过去,那士子正对汪先生侃侃而谈,两人的神态都很温和。 丫鬟揉揉额头,“我也想不起来,他们谈的必是汪先生最喜好的诗词歌赋,等会听一听或许就知道了。” …… “大家都是在江面吃饭,庞将军管着安庆陆营水营,若是要徽帮在安庆码头讲庞将军的规矩,在下觉得是,要抽分也罢,要给庞将军捐贡也罢,可算情理之中的事,徽帮绝非油盐不进之辈。” 回廊下的汪然明亲手接过茶盏,递到庞雨的手中,下人又摆好小案,放上三四样点心。 汪然明对等候的下人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休,然后停顿一下道,“但现下安庆出了漕帮,从上江武汉到下江镇江的码头,都要讲安庆的规矩,不然就不准装卸,不停靠码头过路也不行,江面上说扣就扣下了,徽帮被扣的十来艘船中,有多半都不是在安庆江段扣的,有些同乡就说了,这是否有些不近人情,更有打算找科道上本弹劾的。汪某一力拦下来,说或许中间有些误会,先跟庞将军说上话,大家都把话说明白,没有必要两败俱伤。” 庞雨取了一块蜜饯放入嘴里,酸酸甜甜的颇为好吃,也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但以汪然明的财力看来,肯定是沿江某地最好的方物。汪然明虽然客气,但也暗含威胁,特别是安庆水营远离信地扣船,在以往是朝廷大忌,以往武将听到这个罪名,立刻就偃旗息鼓了。 但庞雨一副毫不在乎的额模样,他把蜜饯慢慢嚼了几口吞下,咳嗽一声之后才道,“汪先生明鉴,武昌到南京的江面上确实有规矩,但不是安庆擅自的规矩,乃是因为江北流寇肆虐,如今北方糜烂,百姓荼毒甚惨,就看着大江以南地方还有条活路,若不严厉清江缉寇,那流寇潜行过江了怎办,汪先生住在浙江,但大江过来无险可守,庞某保江防,其实也就是保汪先生一般的无数南直绅民,也保下江西、湖广南边那许多百姓,才有人买淮盐不是,在下是不是该当认真办差?” 汪然明呆了一下道,“该当,只是……” 庞雨摆摆手打断,“汪先生果然识大体,武汉到到九江之前,是湖广巡防的江段,湖广流寇披猖,钱粮都练了陆营,方军门担忧江防不稳,遂邀请安庆水营赴援防江,庞某重任在身,岂敢片刻松懈,只能严厉清江缉寇,九江至枞阳本就是安庆水营管辖江段,之后则是荻港水营,沿江有些地方自家也在备寇,譬如芜湖、浦口、和州这些地方,备寇自然要水陆兼备,有些兵船也是常事,大家都是防江的,跟安庆常要互通消息,大家商量了一下,光查江面事倍功半,必须码头和江面一起严查,船只停靠码头查验过人货就挂一面方旗,江上的兵船就不必每船都查,好钢用在刀刃上,如此才能防止流寇潜行过江。或是下面人做事太认真,尤其去年九月在下去北方勤王,离得远了对水营疏于管教,便常常让人误会是在下故意刁难,其实只是清江过度了一点。防江事涉江南千万百姓身家性命,过度一点并不算大事,所以在下寻常是不解释的,但与汪先生一见如故,又是虞山先生调和,特意跟先生分说,还请先生体谅。” 汪然明看着庞雨殷勤的笑脸,一时倒也不好发作,但安庆水师控制了整个上江和中江,包括江面和码头,要求交易都要用银票或是贴票,徽帮往上游的交易都是淮盐,无论官盐还是私盐,一船过去数额巨大。 大江银行这几年才突兀的出现在南京,那贴票更是去年才开始发行,徽帮并不愿意把真金白银换成纸张,今年开春以来双的冲突主将增多,也是他约庞雨见面的原因。 庞雨一股脑推到清江防寇上面,虎皮扯得呼啦啦响,而且只是要汪然明体谅,丝毫没说可以商量。 汪然明眼角留意了一下回廊周围的护卫,庞雨随身的这些卫队确实与寻常见到的营兵不同,如果是一般总兵,徽帮是没耐心跟他这么打交道的,但这位庞将军阵斩岳托的消息随着江南时报迅速传播,马上就要升任安庆总兵,徽帮不得不小心应付。 汪然明笑笑道,“将军为国剿贼,在下岂敢当体谅二字,只是盼着能与将军说上几句话,大家商量着不伤和气,能把两家纠葛办妥。除了清江扣船之外,南京城中的官贷也一并与将军商量,白门银庄是庞将军的产业,按说做生意大家各凭本事,但在下刚收到消息,说白门银庄前几日把南京的官贷降了五分的利,贵属刘掌柜还放话说,若是徽帮跟着降利,那白门银庄就再降五分,无论徽帮降多少他都多降五分。这次是汪某请庞大人体谅,徽帮若是不降这五分,生意都去了白门银庄了,是以还是只能跟着降,若真按刘掌柜那般干事,两家一直拼到无利可图才能停下。汪某虽也是徽帮,但主要做淮盐生意,官贷是不做的,只是许多同乡在在开张银号典铺,知道汪某与虞山先生相熟,想着不要因为意气之争坏了一门生意,不自量力居中调解。 “南京的官贷有利可图,之前一直是徽帮在做,但并非是定下是徽帮的,在下想做就可以做,怎么做也不需要徽帮准许。”庞雨停顿片刻之后道,“但做生意嘛,讲究和气生财,南京的官贷利息可以恢复原价,甚至在下可以不做官贷,但徽帮也要给我一些好处。” 汪然明客气的道,“庞将军是爽快人,但请直言无妨。” “按江上的规矩,以贴票交易淮盐。” 汪然明大致也能猜到,“大江银庄存银给利钱,总要有个出处,时报上言称都是借贷给了大江船行,江上每年米豆交易便是千万两之多,加上其他的商货,发出去一千万贴票毫不费力,利钱便是一百万两,船行赚不出来这笔银子,他们用什么来还,将军到底靠什么保证我们能兑回银子。” 第五百四十章 盐商 “不知汪先生觉得我的船行能赚多少银子?” “庞将军明鉴,大江银庄放银子给船行,船行赚钱将利钱还给银庄,银庄就能给存银的人利钱,如此是钱能生钱。但据在下所知,船行的船要么是安庆以前的漕船,要么便是船埠头带船入行,多半是为了江上往来方便,除了交易用贴票之外,赚的钱还是自家的,这两年安庆在石门湖新造的船,漕船只有一半,哨船占一半,从清江船厂买的船只有二三十艘,用来江上缉贼或许足够,但要靠这点船运货赚钱是绝不够一百万两的。 庞雨失笑道,“汪先生有备而来,石门湖上是在下的工坊,造的船确实漕船和哨船各半,只够水师清江所用,但能切实清江,对在下就足够了,沿江千百种生意,都要从江面过,在下控制了渠道,赚钱的办法便很很多。譬如沿海有许多地方可以晒盐,运到镇江交给船行,中江以上地方的码头只许船行的盐船靠岸,一年百万两应该是能挣出来的,庞某还可以把盐课一并代缴了。” 汪然明脸色微微变化,但仍带着笑脸。庞雨这话不留丝毫余地,是完全断了淮盐的财路,不单是对付徽帮,而是与漕督、操江对抗,汪然明没料到庞雨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沉吟着道,“汪某觉得庞将军不会败坏朝廷的盐政。” “去岁两淮盐课只完半数,不足四十万引,在下至今未从淮盐之中谋利一分一毫,败坏盐政的恐怕另有其人。” 汪然明知道庞雨是暗讽徽帮自己贩私盐,但他没有动气,而是语气温和的道,“淮盐的主要去处,是湖广、江西、南直、河南一部,自流寇渑池南渡,这些地方荼毒甚惨,江西前两年又出了蓝田矿徒,行销之地糜烂,就此淮盐滞销,盐课自然远不如以往,却非是要故意败坏盐政,想来庞将军也不会如此。” “汪先生不信,在下自己也不敢信。”庞雨悠闲的道,“但现在流寇复炽,江北到处土寇蜂起,巢湖里面已经有不少江徒盘踞,有些事情本官不做,他们却是敢的,操江能管本官,管不了江徒。” 汪然明眼睛眯了眯,以往贩私盐的主要是盐徒、江徒,水营自己也夹带一点,总体来说还是私下小规模的干。正常时节没人敢如此破坏盐政,但现下江北糜烂,到处都不太平,安庆控制的江段一直到了镇江,庞雨确实有条件自己贩卖私盐,一个中江的水营到下江贩私盐去上江,这听起来有点离奇,很像是口头威胁,但汪然明此时不敢全然不信,更不敢出言刺激这位刚立功回来的将军。 安庆扣了运商的船,手中已经有一份筹码,所以徽帮在淮安换二十万贴票,是一种隐性的威胁,就是增加筹码以保持谈判中的对等。今日两人都没有提及此事,庞雨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但汪然明自认为仍是有效筹码,双方是平局。 现在庞雨先是打出白门银庄的降利,不过白门银庄规模尚小,而且只对经营钱庄的徽帮有用,对汪然明这样的运商是没用处的,只能算稍占上风。 但方才庞雨甩出安庆营贩私盐,完全是凭空变出来的筹码,汪然明觉得匪夷所思,却又不敢全然不信,庞雨跟着变成了巢湖江徒,对安庆来说可操作性就很高,对汪然明这样的运商威胁很大,完全占据了优势。 庞雨暂时没有说话,身体放松的靠在长椅的椅背上,回廊下安静了片刻。 汪然明斟酌片刻,他把声调更加降低道,“将军明鉴,要把私盐贩卖到各地,远非控制江面就能做到,所谓巢湖江徒之举,更是两败俱伤。” 庞雨点头道,“汪兄言之有理,所以方才的问题,船行靠什么能赚钱,在下给的答案不是答案,因为我不会这般去做,庞某另外说两个意思供汪先生参详。安庆营雄踞中江,保上江援下江,徽帮的根基在淮安扬州,但淮盐最大的市场在湖广、江西、江北,去岁淮盐只卖出四十万引,皆因流寇荼毒行盐地区,如果任由流寇阻断道路消灭人口,徽帮只会越赚越少。” 汪然明没有打断,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庞雨指指自己,“在下是个武官,保境安民是本分,打流寇打东虏都由在下来办,但朝廷给的银子不够,我赚来的银子不是自个享乐了,而是替朝廷养军了,有了军队才能保住运河,就保住了淮安各位的身家,保住湖广、江西、江北,就是保住淮盐的销路。” 汪然明皱皱眉头,庞雨一番东拉西扯,现在已经把控制江面的行为合理化了,他赚了银子,好像徽帮还要感谢他一样,汪然明微微抬了一下手,正准备开口时,庞雨一举手阻止他说话。 趁着汪然明一呆,庞雨接着道,“汪先生不必担心,徽帮多年来经营盐业风生水起,自然有独门的道行,我不想去跟各地巡检司、批验所打交道,也不想一家家去谈坐商,江上各行各业,各有各的门道,我自己去做,必定不如你们,所以我想的从来不是破坏一个行业,而是帮着行业繁荣。只是安庆营受朝廷重寄,受各方之托,要防江要剿贼,江上要有规矩,钱粮要有出处,又不好直接找各位来收,我只得把江上管好,让地方安靖百货畅通,你们生意好做了,赚的钱更多了,我理应抽分。怎么抽的汪兄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本官可以保证,绝不是直接从你钱袋里面拿。” “将军能否提点,贴票带着利钱,是个赔钱生意,又不从船行赚钱,徽帮的真金白银拿去,不是一个小数字,特别这两年淮盐滞销,大家也经不得风浪,只是想问个明白。” 庞雨平静的道,“现下贴票在各处流通,沿江各地都能兑换,你们身家虽多,但交易中的银钱只是一小部分,你贴票拿回淮安便即就可以兑换,不要利钱罢了,我经营大江千里地方的生意,不会就为你徽帮这点现银。如果徽帮实在不肯,在下也不勉强,我们且行且看。” 汪然明沉默了片刻,庞雨今天打出的牌给了他很大压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过了好一会他终于道,“庞将军明鉴,生意总是要两家都有利,才能做下去。 “生意也需要两家都让步才能做下去,不会只有一家让步,所以每次谈妥的时候,总是甜中带苦。” 汪然明哈哈笑了两声,停顿片刻道,“徽帮可以给将军帮忙,但也希望将军襄助徽帮。” “汪先生不妨直说。” “流寇荼毒江北以来,水陆两路都不太平,地方官府破败,贩私盐的数不胜数,在下有个想法,江北地方离淮盐产地太近,此处私盐难治不去说它,江西、湖广两地都要从安庆周遭过,将军截住安庆水陆两路,就算是给淮盐帮了大忙,若是能用水营剿私盐,徽帮必定都用贴票交易。” 庞雨双手搭在长椅的椅背上,手指轻轻敲打,这才是徽帮真实的条件,庞雨沉吟片刻开口道,“私盐的成本不足官盐的三成,利润率按时节不同在五成至两倍之间,足够让人铤而走险,沿江的亡命徒以盐徒为第一,多少年来穷朝廷之力也剿不尽,淮盐经销之地被流寇毁去近半,但若能把私盐之利夺回来,可以补上缺少的这一部分,汪先生若是要安庆营对付盐徒,我的水营成本会增加数倍,只是交易用贴票是不够的,还得加好处。” 汪然明抿嘴想了片刻道,“徽帮当中有些既办淮盐又办银庄的,不放官贷时那银子也是闲着,而将军的大江银庄有利钱,只要剿私盐见到实效,徽帮在大江银庄另外存五十万两,如此是两利之事,汪某或许能办到。” 庞雨毫不犹豫道,“先存入一百万两我才会开始剿,一年后见成效加到两百万,存期五年,安庆剿中江私盐,枞阳以上的水面再没有盐徒,安庆以上的陆路不会有私盐通行,江南的芜湖至池州不会有私盐通过,盐徒绕路的成本和风险会大增,私盐数量自然下降,一年之内淮盐到五十万引就算有成效。” “六十万。” 庞雨迟疑一下,“五十五。” 汪然明跟着道,“存银年息多少?” “年息五分。” “将军之前给的都是一钱。” “他们的存银,我不用跟亡命徒拼命。” “出银时不要贴票,存现银取现银。” “入银按银色折算为七成银计数,出银给银币,银色保七成。” 汪然明眼睛一眯,“将军快人快语,汪某要去商议。” 庞雨早猜到还有徽帮的人在,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感觉有人在靠近,往左边看过去,只见两个女子正走过来。 汪然明站起身来,庞雨见状也跟着站起,庞雨匆匆打量了一眼,为首女子穿了一身青色长衣,完全看不出身材,脸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眉目间清秀灵动,两眼十分有神,看向庞雨时带着一丝好奇和大胆,与平常见过的一般女子气质迥异。 旁边的女子一看就是丫鬟,她看向庞雨的眼神却带着一丝怒气。 庞雨不去理会那丫鬟,青衣女子很快来到跟前,汪然明伸伸手道,“柳弟,这位是上江来的复社社友庞公子,是做……船运营生的。” 那女子径自一拱手,“女弟柳隐见过庞兄。” 听到这个自称,庞雨略有点惊讶,不过江南这一带风气开化,各种奇人怪事不少,庞雨也见怪不怪,当下连忙还礼。 汪然明等他们寒暄两句后对庞雨道,“到杭州不可不去西湖,今日请将军到西湖不系园一游。柳贤弟与庞小友先聊片刻,汪某且去安排。” 庞雨知道他要去找徽帮的人商量,当下起身送汪然明离开,回身过来时,那柳隐正凝神看着他,庞雨作为俊秀子弟,对女子的关注司空见惯,并不以为意。 只听那柳隐道,“汪先生说庞兄做船运生意,没有提到家中,可见是自家开创,庞兄年少有为,不知有什么秘诀么?” 庞雨左右无事,方才跟汪然明谈判大占上风,正好心情十分舒畅,同时觉得这女子风格独特,当下伸手请那柳隐坐下道,信心十足的道,“秘诀一般是不告诉人的,但柳兄下问,庞某自然知无不言,生意最主要是四个字,就是诚信和责任,做到这两点,生意自然就越来越好。” “那庞兄生意兴隆,定然是船行天下,不知可曾行船去过苏州?” 庞雨不假思索道,“倒是去过。” 柳隐抬眼看着庞雨,“原来经营的是那种小船,不知庞兄最近还发漂流瓶吗?” 庞雨随口回道,“我对那个没兴趣,只有心理空虚的人才需要,我每天都过于充实,确实用不着。” 柳隐低低的哦了一声,“庞兄那么充实,可是因心中志存高远,不知那八贼是否已落荒而逃了?” “当然,不止落荒而逃,八贼现在是望风而逃,闻风而逃,哈哈。”庞雨笑了两声突然停下来,转向那柳隐,“在下做船行的,姑娘如何知道我和八贼有仇……” 第五百四十一章 突袭 在庞雨惊讶的注视中,那叫柳隐的女子微微一笑,“庞兄或许是兵务繁忙忘了,几年前某日太湖之上,一位庞兄的同行照常做着船运营生,率一众手下驾着乌篷船,撞坏我画舫船板,为了不让小女船上人等查看,谎称算命东拉西扯,小女一时晕头转向,无暇想及其他,最后八贼有没有落荒而逃我不知道,这位同行倒是落荒而逃得很快,方才庞兄说诚信和责任,你说说你的此位同行,如此行事可符合了诚信和责任?” 庞雨呆了好一会,似乎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茫然间指着那女子,“你是三……我想想。” 柳隐大大方方的道,“相府下堂妾正是小女,也是江湖飘零的风尘女子,那人当日乔装打扮成算命先生,一番东拉西扯,小女当时还真以为是真心开解于我,直到晚间船身漏水才幡然醒悟。” 庞雨听到下堂妾,终于记起来湖上的事情,赶紧放下手指咳嗽一声,“姑娘说的可是真的?真的把船撞坏了么,在下当日沉醉于姑娘绝世容貌,浑然没发觉……” “我虽是女子,但也明事理的,当日我带着面纱,你是看不到容貌的,自然没有沉醉一说,那船身撞破处就在你们跟前接水处,从你船上定然是看得清楚。你们一言不发跑了,我们一路不知,到晚间船身歪斜,才发现舱中漏水,未知庞兄逃窜之时,就不怕船漏了水进去,一船人死于非命?” “那撞击处起码在水线上一尺,不会漏水的,定然是其他地方……” “那庞兄就是承认看见了,果然就是水线上一尺,但庞兄怎知不会一直裂去水线?” 庞雨擦擦额头,“太湖平均水深不到六尺,姑娘的画舫摆在那里都不会……” 说到此处,庞雨抬头看了看,只见柳隐脸色不善,只得缓和口气道,“当日也是那船家不小心,在下后来就呵斥于他了,那么大一个湖不走,他怎生就朝着姑娘的船上撞,船家也知道错了,但船确实在下雇的,意外撞上了自然由在下承担责任,这就是责任的含义。在下一直有愧于心,天幸跟柳姑娘如此有缘,在杭州又碰上了,正好给在下一个补偿的机会。” “那船都修了两月,你说如何补偿我。” “柳兄看这样可好,修船花了多少,在下一应赔偿,随从的误工费,惊吓费在下也都赔,请姑娘说个数。” 柳隐偏头看着他,“你若是富人,便该多赔些,若是贫苦人,我不要你赔。你根本不是做什么船运的,老实告诉我你是谁,我再看要你赔偿多少。” 庞雨这次带着阮大铖,后面还要去见张溥和周延儒,并不愿太多人知道,当下随口回道,“在下身份是机密,不可与人言,姑娘直接说个数即可。” “你不说,我自会去问汪先生。” “汪先生自有分寸,不会告诉你的。” 柳隐仰头看着庞雨,“汪先生今日才认识你,与我却相识已久,他定然会告诉我的。” “总有些事男人不会告诉女人。” “小女其实已知道你是谁,汪先生方才就已经说过了。” 庞雨愕然道,“汪先生几时说了?” “他称呼庞兄为将军,小女已猜到个大概。” 庞雨一脸平静的道,“那是在下的表字叫江君,江上君子的意思,表示我这人最讲诚信责任。” “那就真是字不符实了。”柳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真以为女子没见识,当年不知八贼,现下还不知八贼是谁么。你从中江而来,多半便是安庆,能让八贼望风而逃,汪先生这般能人推脱了其他贵客,横山别墅、不系园、随喜庵都只接待庞兄,甚或连你姓氏都不便去改,我猜庞兄便是刚刚阵斩东虏统帅的安庆奇兵营副将庞雨。” 庞雨心头一跳,表面平静的干笑一声,清清嗓子道,“只是姓氏相同罢了,在下就是个跑船的,柳兄不要妄加猜测的好。” “小女并不想如此猜测,庞兄可知为何? “为何?” “庞将军的名声可是很响亮的,但凡提到之时,复社诸公都赞不绝口,光是江南时报一项,就是造福社稷的大善举,柳某也是久仰了,去岁东虏入寇,奴家每思北方人民流离,只恨自己身为女子不能杀贼,幸而将军挺身而出,阵斩奴酋岳托,又立刻与复社一同共逐阉党,更令小女对庞将军敬佩万分。” 庞雨赶紧道,“柳兄听我解释,这江南时报以前是复社在办,在下只是提供些方便,公揭不是……” 女子斜斜的看着他,“那你就是承认自己是安庆副将庞将军了。” 庞雨呆了一呆,方才原本跟汪然明谈判大占上风,兴奋之下一时没有防备,就遭遇了这女人突袭,一通闷棍下来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 “便是将军承认了,小女仍觉得难以置信,那时报上写,安庆大军行至铜城驿地方,东虏伏兵四起,军心浮动之际唯独将军誓死不退,手执八十斤双斧大呼酣战,众将士受将军感召而军心大振,随将军杀穿东虏中军,奴酋破胆欲逃,将军凌空投出一只大斧,奴酋顿时身首异处,东虏大军遂溃。”柳隐抬头仔细的打量片刻,“看罢之时,对将军的敬佩又多了几分,想着是程咬金一般人物,至不济也是李逵,可今日见到庞兄,看起来怎么都不像能飞出板斧的模样,奴家本来挺相信时报所言,现下也不敢尽信了。” 庞雨摆手道,“时报大体上还是符合实情的,不过有时细节略有夸张是有的,那什么程咬金李逵都粗鲁得紧,谁打仗用板斧,我是国子监士子投笔从戎,少说是个岳飞王阳明。” “那庞将军不用板斧,又用的什么兵器。” “岳飞用的是长枪,我也擅用长枪。” 柳隐却根本没在意他到底用什么兵器,转头自顾自的道,“兵器终归是小节罢了,原本在小女心中,庞将军是个磊落伟丈夫,万没想到就是当日太湖上的浪荡子,是以小女根本不想猜测你是安庆来的庞将军,奈何实情便是这般,造化弄人不外如此。” 庞雨咳嗽一声道,“柳兄明鉴,那打仗和磊落也无甚干系,在下确实可算一代名将。” 柳隐难得的点点头,“果然还是将军说得有理,细想之下庞兄当日已有名将之姿。” 庞雨愕然时,柳隐淡淡的道,“孙子兵法有言,将者智、信、仁、勇、严,遥想当年,庞兄撞船之际临危不乱,片刻间已成一计糊弄小女整船人,最后全身而退,可以称智也;说了落荒而逃,果然就落荒而逃,可以称信也;萍水相逢仍费时开解于我一个风尘女子,可称仁也;以一小舟敢硬撼小女花舫,可称勇也;你一船人都听将军号令,眼看船坏俱不发一言,可称严也。足可见庞兄确实一代名将,难怪能打得流寇建奴落花流水。” 庞雨头脑一时处理不过来,也不知怎么辩解,眼角突然看到汪然明又回来了,正在往这边走来,庞雨和汪然明还处于谈判中,万不能把这种糗事让对手知道,左右看看后走近一步道,“柳兄我们商量一下。” 柳隐偏头看看他,“商量什么。” “我多赔你些银子,撞船的事你不要跟汪先生提及。” “我今日才认识你,与汪先生却相识已久,我定然会提醒他,要小心结交你这智、信、仁、勇、严的将军。” 庞雨严肃的道,“却不是为我自己,说了对汪先生不好。” “小女觉得定然是将军欠了汪先生不少银子,怕汪先生得知此等行迹,但还是想听庞兄说说看。” 庞雨小心的道,“我欠的银子多了,唯独不欠他的,是汪先生正遇到一件为难事,涉及他的身家性命,只能靠我帮忙,方才我已经答应帮他了,若是你告诉他这事,他或许以为我不可靠,到时想来想去乱了方寸,最后害了他性命。” 柳隐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庞雨指指自己,“你想想我是干什么的,刚刚杀了奴酋回来,天下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办,若不是汪先生有大事,我一天也不会来浙江耽搁。” 此时汪然明越走越近,庞雨满脸诚恳看着柳隐,柳隐看了他半晌,突然噗呲一笑。 “姑娘可是答应了?” 柳隐却盯着他笑笑道,“有鉴庞兄过往劣迹,小女原本是不信的,但将军方才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小女又有点信了,待我想想才答复将军。” 此时汪然明走到近处,听到将军二字,以为庞雨已经告诉柳隐身份,当下便直接道,“汪某已安排妥当,请庞将军动身去湖上一游。” 他又转向柳隐,“柳弟可愿同去?” 柳隐瞟了庞雨一眼道,“汪先生有约,自然同去。” 汪然明笑了笑,立刻吩咐下人去准备。 庞雨也不知那柳隐信没信,但汪然明在这里陪着,又不好再跟柳隐下水磨工夫,只得跟着汪然明边谈边往外走,回廊不远的路边,已经停满了车马。 庞雨的护卫很快准备停当,二十多人都带着马,披着整齐的斗笠雨披,在细雨中肃立,无一人张望交谈。 颜观已经备好了雨衣,庞雨伸手接过。柳隐刚好走过,她停在马车前对庞雨问道,“庞兄一军之将,怎生也用麻制的油衣。” “军队用的东西讲究皮实耐用,但也要讲成本,麻制油衣没有绢缎油衣那般轻便舒服,但在民间用得最多,采购方便价格实惠,防大雨更佳。安庆营中官兵一体,吃穿都是一样的,在下自然也用。” 柳隐看了油衣一眼,笑了一笑道,“将军可有多余的油衣?” 庞雨将手中的油衣递过去,“柳兄不嫌弃军中器物粗鄙的话,这件送给柳兄。” 柳隐双手接过后转向旁边的汪然名,“有劳汪先生,既有名震天下的庞将军在此,弟也想体会一番金戈铁马。” 汪然明低声道,“柳弟仍在养病,还是不要淋雨的好。” “人之相知,贵济其天性。先生之于弟,得无其信然乎?” 汪然明听了哈哈一笑,跟旁边的下人吩咐两句,那人立刻离开,片刻后回来已经拉着一匹坐骑,柳隐戴好斗笠又披了麻制油衣,在她的坐骑边等待,丫鬟用一张巾帕擦着马鞍上的水渍,不时抽空瞪庞雨一眼。 庞雨一句都没听懂两人的对话,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但看这女子要披着军队油衣骑马,觉得颇有点特立独行,在明代之后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更加好奇。 此时阮大铖也到了,他不愿抛头露面,早上一直没出来。因为最近的公揭事件,钱谦益也不愿让人知道他与阮大铖同行,被汪然明早早送去了西湖边。 汪然名另外安排了一架马车,阮大铖进去时,柳隐也看到了,庞雨方才听她说驱逐阉党,还怕她看到阮大铖惹出事来,但这柳隐似乎不认得阮大铖,并无什么异常。 庞雨松一口气,此时汪然明走了过来,他戴了个斗笠,也准备陪庞雨骑马,两人谈判的业务有进展,神态之间也更加亲密。 那边的柳隐在丫鬟帮助下上了马,坐在马鞍上似模似样,庞雨见状笑了笑,也准备上马出发,此时一个下人匆匆赶来,到了汪然明跟前低声道,“老爷,那谢三宾不知从那里听到消息,从西院追过来了,说要跟着一起去不系园。” 汪然明有点尴尬的抬头看看柳隐,庞雨跟着看去,只见斗笠下的柳隐阴沉个脸。 正不知怎么回事的时候,那柳隐突然大声道,“庞兄,有追兵来了,我们比试一下,看谁先到不系园。” 她说罢一带缰绳,坐骑立刻小跑起来,在细雨中向着西湖的方向而去。(注1) …… 注1:柳如是崇祯十二年在徽州盐商汪然明的横山别墅养病,柳如是尺牍中记录的前面几首就是十二年初所写,给杨云友写悼词也是这段时间,期间谢三宾对柳如是追求不果,除了到处造谣中伤外,多次追来死缠烂打,柳如是不得不求汪然明另外寻一个偏僻地方躲避,此事记录在柳如是尺牍第五通上。 另外根据后来记录,柳如是会骑马,到南京的时候带剑骑马而入。 第五百四十二章 情敌 濛濛细雨下,一串车架停在西湖边。 庞雨径自下了马,前方就是烟雨苍茫中的西湖,他面前不远处,一道长堤从岸边往湖中延伸过去。 他前世曾来过两次,从周围的景色估计,应该是在苏堤春晓附近,长堤边一处码头停靠着一排大大小小的船只。 汪然明走到他身边,“将军请看,右侧这三艘小舟也是老夫所有,最外边那艘名为团瓢,取一瓢之地之意,适以数人泛舟湖上,水天一色中观天地之阔,中间这艘名为观叶,因观落叶之时要去往林草丰茂河汊水巷,大船不便因以为舟,最近这艘名为雨丝风片,出自牡丹亭《惊梦》,‘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之意。” 庞雨随着汪然名的指点,什么雨丝风片没听懂意思,但脸上没有丝毫疑惑的神色,好像理应如此,还认真的边看边赞叹。 汪然明西溪的横山别墅规模宏大,听说杭州城中还有一处宅院,湖边光是游艇就有五艘,庞雨感觉汪然名的财力多半还在阮大铖之上。 旁边的阮大铖自己打了一把伞,他问了团瓢的价格,看起来有意在莫愁湖上也来一艘。 不过庞雨很怀疑阮大铖还敢不敢去莫愁湖泛舟,因为复社那帮人不光在库司坊的石巢园外叫骂,已经寻到了莫愁湖边的踪迹,庞雨他们出发之前就有人朝阮大铖院门扔石头,阮大铖回南京的话,估计也只能住牛首山,那边就没有莫愁湖这种条件了。 牛首山离城三十里,去一趟成本不小,而且周围没有什么餐馆旅店,复社的人早上走过去,骂不了几句就要天黑,他们的住宿吃饭都成问题。复社一群士子吃不了什么苦,所以不可能经常去,阮大铖可以在牛首山躲个清净,但相当于自我放逐,离开南京城里,各种信息会滞后,沟通交流也不便,对他当政治掮客的主营业务会有很大损失,庞雨作为他的大主顾,多个利益方的关系都靠阮大铖维护,受到的影响也不小。 公揭事件在发布后逐渐发酵,南京城中的复社士子痛打落水狗,阮大铖萎靡不振,庞雨担心阮大铖精神出问题,带着离开南京后感觉阮大铖的状态恢复许多,只是比以前稍有些邋遢,还有就是不远抛头露面,到西湖来都是坐马车。 从西溪过来的道路条件很好,但阮大铖仍不停的让车夫走慢点,连带着整个队伍都走得很慢。 阮大铖对那艘团瓢很有兴致,和汪然明到了近处去看,庞雨也随了过去,眼角看到旁边柳隐主仆二人不停的朝后面张望,神色中透出些焦急。 这柳隐的骑术尚可,能策马小跑,但只骑行了两三里就停下了,一直等到他的丫鬟赶上来帮着她下马,之后也一直坐车,但即便如此,也让庞雨刮目相看,只是一路上并未见到她那追兵赶来,不知追到了何处去。 汪然明和阮大铖谈兴大发,冒着细雨在湖边讨论小舟设计,柳隐虽然焦急,但并未过来催促。 庞雨想想后道对汪然明道,“汪先生,那边停靠是否不系园?” 汪然明果然转过来指着那边的两艘大船,“将军明鉴,那艘大些的便是不系园,小些的是随喜庵。” “听闻不系园是以船为宅以湖山为园,在下是个急性子,忍不住想早点一饱眼福。” 汪然明立刻过来引路,“将军对弊船有兴致,汪某受宠若惊,将军请。” 庞雨客气两句,到了不系园旁边时,颜观早在甲板上等候,方才已先行派出十余人上船,此时还未查看完毕。 庞雨停在跳板之前,稍微打量了一下这艘不系园,大概有二十多米长,四五米宽,甲板上有一层船舱,舱顶有围栏,之上还有竹帘搭建的棚顶,看起来是仓顶是个露台的设计。 颜观在甲板对庞雨点点头,庞雨对汪然明低声道,“汪先生见谅,在下这些年杀戮太重,仇家遍天下,这些护卫的将士职责在身,到一处地方都要先行查看,并非是信不过先生,还请不要介意。” “将军荡寇平虏,是代天下百姓结下的仇家,汪某想结都没那本事,只有羡慕哪有介意,将军请!” 庞雨伸手请那柳隐先上,汪然明愣了一下,也停下道,“如此柳弟先请。” 柳隐的眼神流水一般扫过两人,停在庞雨脸上道,“汪先生有‘不系园约款’,共十二宜九忌,凡用舫者须具名流、高僧、知己、美人四类,就是不知将军是在哪一类中。” 庞雨毫不犹豫的道,“美人,柳兄请。” 柳隐一笑抬步踏上跳板,她的丫鬟小心的扶着一起上了船。 庞雨跟着要上船时,后面慕然一声大喊,“然名稍待,总算赶上了!” …… “去了西溪那边,又说你们要游湖,害得我一个来回,人都快累脱形了,好在紧赶慢赶总算赶到了。” 庞雨站在甲板上,他面前一个中年文士刚刚追上船来,他外貌大概五十上下,显然是坐马车来的,长袍上只有少许雨水痕迹,但是在岸边时不小心踩到了积水,鞋袜全部透水了,上了甲板就不停的跺脚,先庞雨一步跑进了舱门。 “还不快些。”那中年文士满脸不快,朝着后面催促几声,两个仆人模样的跟班跑上来,其中一个飞快的蹲在文士背后,那文士一屁股坐在那仆人肩头,另外一个仆人就开始给文士更换鞋袜。 舱门处并不宽阔,那文士堵着了门,甲板上众人都进不去,柳隐主仆二人都满脸不快,汪然明则有点难堪,向着庞雨尴尬的笑了笑。 等候的时候,下面又上来两个女子,当先的女子身穿窄袖的白色长衣,束腰之后显露身段,走动间风姿绰约,后面还有一个家仆,他担着一副挑子,上船后都在甲板上等候,那白衣女子不停的朝柳隐打量,眼神中似有敌意。 终于那文士换好了鞋袜,这才满意的起身让开舱门,庞雨最后一个进门,在门前取下了斗笠和油衣,颜观立刻接了过去。 门内是第一个舱室,庞雨扫视了一眼,装饰并不豪华,但四壁摆满了酒壶,大概有上百瓶,酒壶材质形状各异,甚至有几个似乎是玻璃酒瓶,格局颇有些新意,跟其他的画舫确实不同。 汪然明在前面带路,过了酒舱之后是一个小客厅,长宽大概一丈,里面摆放了三张小几,平日几个人饮酒大概够了,但今日这许多人难以安排。,果然汪然明继续往前,却是一个卧室,右侧是床榻,床旁有窗可观湖景,左侧则是一排柜子,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卧室出去就是一个围栏,围栏上面张开布幔遮雨,顺着围栏过去有一道木梯。 庞雨的几个护卫在围栏外的甲板上,中年文士一眼扫过去,不满的瞪了几眼。 庞雨跟在最后,一起到了舱室上的露台,露台顶上用竹蓬遮雨,台上十分开阔,已经摆好六个小几,但总共只有两名丫鬟伺候,钱谦益已坐了一席。 那中年文士绕过汪然明,径自到了钱谦益跟前行礼,“原来虞山先生也在,学生象三见过先生。” 钱谦益虚抬一下他手,脸上笑眯眯的,“是象三啊,听闻你在西湖边也有一处别业,原本想跟然明打听,没想到这般先碰上了。” 那象三抬头道,“之前听说先生被问拿进京,学生还是担忧的,但丁忧返乡多年,也帮不上忙,好在后来先生总归是平安回来,只是听人说靠了阉党接济,学生绝不去信他,钱先生东林文首,总是要脸面的,怎会去请托阉党,又不是只有阉党能办事。” 庞雨眼角留意着阮大铖,果然阮大铖走动时停顿了一下,显然听到了刚才的话,公揭闹得沸沸扬扬,现在阉党两个字对他来说十分敏感。 钱谦益有点尴尬的道,“清者自清,老夫这一生被人中伤多了,计较不过来,由得他们去吧。倒是象三你丁忧返乡多年,可在谋划……” 那象三突然毫无征兆的就扭头就走,钱谦益说到一半,刚把手举起来,面前已经没人了,不禁尴尬的呆在当场,那象三已径自往边缘的柳隐那里走去。 柳隐跟丫鬟站在角落中,方才一直在打量钱谦益,此时象三过来,立刻把头扭在一边,并不想与那象三打照面。 汪然明赶紧一把拉住那象三的衣袖,转身对庞雨道,“庞公子,这位先生是谢三宾,字象三,天启五年进士,不但诗画双绝,还边才了得,曾平定登州李九成之乱,官至太仆寺少卿。” 南京太仆寺在滁州,庞雨是见过太仆寺卿的,少卿也见过一个,已经是不小的官,更别说还平定过登州之乱。 这次勤王的时候曾抓获过两名天佑军的俘虏,庞雨看过审讯记录,天佑军都是在登州造反,被官军打败后渡海投了清军,还带去了不少红夷炮,没想到是被眼前这个文士带兵平定的。 庞雨心头有点诧异,听汪然明这个介绍,谢三宾是文武双全,但似乎柳隐对他颇为厌恶,而汪然明对他也不算特别热情,只是碍于面子才接待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汪然明又对谢三宾道,“象三来见过今日我的另一位贵客,这位是南京来的国子监士子庞公子,家中是做江上……” 那谢三宾看看柳隐后直接打断道,“这位庞公子,马上就是南直乡试,你既是国子监生,怎生不去乡试去,是不是捐贡的监生,是寄学还是附学,现下这国子监里面没几个正经读书人,科举还是要走正途,不要总想着捐贡的捷径,认真学来的才德毕竟是不同的。” 庞雨呆了一下,拱拱手正要解释,那谢三宾已扭头去找汪然明,他一指露台下面庞雨的护卫,口中不耐烦的道,“是谁带这许多家仆上不系园来,汪兄你的不系园约款九忌第一是杀生,九忌之五是童仆林立,这许多家仆上船,带刀带剑的不成体统,这约款还算不算了,下次我也带几十个家仆上来,汪兄看可好?” 汪然明咳嗽一声,对着谢三宾道,“最近湖上有些水盗,又有虞山先生大驾在此,多些人手以保周全,自然不算违背规约。” “湖上有水盗?”那谢三宾丢了汪然明,径自走到背对他的柳隐旁边急匆匆的道,“杨姑娘最喜好泛舟湖上,有水盗怎生是好,在下考虑再三,还是由在下作陪同游湖山为宜。” 柳隐转身道,“小女现姓柳,只要先生识得的那些青皮不来,区区水盗是扰不到小女的。” 庞雨听得出柳隐口气不善,这谢三宾显然对柳隐有意,连带着对船上所有男人都带着敌意,似乎觉得庞雨一伙人都是他情敌,也包括钱谦益这个老头在内,上来就先把老师暗讽一番,接着是庞雨这个年轻人,而阮大铖最近形象不佳,看起来没啥竞争力,暂时放过了。 上得船来短短时间,他几乎已经把船上所有人都得罪遍了。但柳隐对谢三宾该是早有嫌隙,全然没有方才面对庞雨时的灵动俏皮,显然谢三宾曾经找青皮骚扰过柳隐,难怪没有一点好脸色,一心想躲着这个人。 可谢三宾全无异常,继续热情的道,“听闻柳姑娘贵体有恙,特别带了些滋补之物略表心意。” 柳隐笑笑道,“谢先生好意心领了,以后只要先生勿要在外说些不实之词,小女的微疾恐会自愈。” 谢三宾突然一声大喊,“这一笑,在下顿时成诗一首,笔墨伺候来。” 后面担挑子的那个家仆咚咚咚的上了露台,一把揭开挑子上的油布,飞快的把一套笔墨纸砚摆在了小几上,连墨都是已经磨好的。 在一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谢三宾坐在小几前提笔蘸墨便写,片刻写就后双手将呈文纸提起,摇头晃脑的念道,“香袂风前举,朱颜花下行。还将团扇掩,一笑自含情。” 谢三宾一脸沉醉的读罢,双手将呈文纸奉到柳隐跟前,柳隐往旁边移开了两步道,“先生大作,非小女所能消受。” 露台上气氛有些尴尬,那谢三宾举着诗作凝固片刻,汪然明突然大笑一声,过去接过了呈文纸,口中对谢三宾道,“象三片刻间成诗一首,不愧是虞山先生的学生,果真名师出高徒,今日汪某有幸,得各位光临不系园,实在蓬荜生辉,今日湖上烟雨,正好往西冷行船,别有一番风味,不系园马上行船,请各位就坐。” 他拉着那谢三宾坐下,柳隐走到另一边,选了一个距离谢三宾最远的位置,在靠近庞雨相邻的下首坐了。 两个丫鬟开始传菜,方才的一番闹剧弄得露台上气氛怪异,众人都没有话说,只有汪然明介绍菜品的声音。 谢三宾一直闷着头没有说话,但神态间跟方才又有不同,庞雨看得出谢三宾方才被柳隐当众回绝,已经憋了满肚子气。他不停的打量庞雨、阮大铖和钱谦益,最后重点打量庞雨,因为他和柳隐坐得最近,看起来颇有嫌疑。 庞雨连湖景都没心情看,转头见柳隐气色不佳,正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只听对面的谢三宾突然说道,“庞公子可知,方才为何谢某说在国子监也要走正途,当个正经的读书人。” 庞雨抬头看着谢三宾,心头也有点不快,当下冷冷回道,“那谢先生是何意?” 谢三宾盯着庞雨嘴巴咧了一下,随即转向旁边的柳隐,脸上带着嘲弄的干笑,“因为宰相须用读书人。” 第五百四十三章 典故 庞雨愣了一下,他从始至终也没说过要当官当宰相,完全想不到谢三宾为何问出这么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 但对面的汪然明和钱谦益神色都别扭起来,庞雨心头知道多半是有什么坑,但自己全然不知,旁边柳隐那边急促的喘息两声,似乎情绪有点激动,庞雨偷眼看去,柳隐满脸带着病态的潮红,眼眶红红的快要流下泪来一般。如果不是考虑汪然明的脸面,恐怕要当众拂袖而去。 庞雨心中疑惑,不知道谢三宾这厮到底是针对谁,自己贸然开口可能适得其反,只得转头去看阮大铖,只见阮大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理会。 庞雨一头雾水,知道这个坑定然和柳隐有关,却全无头绪,其他几人似乎都清楚。 想到这里打定主意不理会谢三宾,谢三宾却得意洋洋的对庞雨继续问道,“庞公子总不会不知此来由,还要回家查吧?” 庞雨心头不满,正不知该不该开口的时候,旁边传来柳隐的声音。 “谢先生往事重提,不外乎暗示在座各位先生小女的出身低贱,小女并未曾隐瞒过,在此告知各位先生,小女出身周府流落风尘,一介女流比不得谢先生堂堂男子,那相府下堂妾的艳招,是为谋生无奈之举。先生大可明示小女是下贱出身,不必去牵连别人,让庞公子左右为难。” 庞雨偏头看向柳隐,只见柳隐脸色有点红,那丫鬟则对着谢三宾怒目而视。 柳隐抬起头来看着那谢三宾,“谢先生重提此事,不过是说周老先生不学无术,小女受他指点也是徒有虚名。小女读书识字之时,周老先生不过闲时路过指点一二,流落江湖以来得各位先生抬举,送了才女之名,但小女自知才浅,从未曾自称受教于周老先生,以免才学粗陋损了先生的名声,是以周老先生究竟如何,皆与小女无干。只是小女想来,谢先生天启五年进士,周老先生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宰相当用读书人,他究竟知之或不知之,小女不在其时其地不敢断言,但那入阁的大学士不是假的,若是要问宰相当用读书人,总还是那曾入阁为相的人来问更合适。” 庞雨有点听懂了,好像这个周老先生曾入阁当过大学士,也教过柳隐读书,不知是不是周延儒,或许周延儒也是谢三宾的情敌,那谢三宾的仇人档次真不低,今天船上要处理的关系就更复杂了。 谢三宾的意思是这位周先生不知道读书人的典故,结合那个相府下堂妾的称呼,周延儒应该就是柳隐的老爷。 这女人反击也很犀利,开始有些难堪,但很快就调整过来,可能猜到庞雨处于茫然的状态,立刻把谢三宾的火力都拉到自己身上,为庞雨解了围,而且坦然承认低下的出身,而且不惧和谢三宾撕破脸皮,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谢三宾连大学士都没当过,连问这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面前的柳隐脸色微红,但昂然抬头跟谢三宾对视,丝毫没有退缩,庞雨眼角打量,对面的汪然明和钱谦益都露出欣赏的神色。 “谢某绝无质疑周老先生之意,但方才柳姑娘既说到周老先生万历二十六年进士,那谢某多问一句,柳姑娘的眼中,到底何为读书人?” 柳隐平静的道,“何为读书人,小女来答你,不是看读的书有多少,也不是看谁的出身高,而是读书读到知礼明理,方可称读书人,当不当宰相还在其次。” 她几句话说完,端起小几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柳姑娘说得好,谢某也是这个意思。”谢三宾大笑一声接着道,“不光是读书多,那阉党之中也不乏进士出身之人,却只学了一身卖弄讨好的本事,既要读书明理,更要从书本中读出文胆,所学方能用于正途,方有为民任事的胆魄,为何宰相当用读书人,知之便是知之,连承认知之都不敢,又如何为国任事。” 露台上气氛不睦,汪然名这个主人最为尴尬,听到此处赶紧接道,“有些旧事不过是朝中之人编造出来,对政敌造谣中伤罢了,又不是当真的。周老先生能入阁,那都是从进士一步步升迁而来,皇上御笔钦点,自然是不会错的。” 谢三宾原本把手已经举到一半,看样子要打断汪然名,这句皇上一出来,又把手放下了下去,汪然名接着道,“象三进士出身,又亲历营伍平叛,论功官至太仆寺少卿,这读书也是读出了文胆来,原本就是有当宰相的才德,只是丁忧返乡,但方今天下动荡不堪,必有复起之时。” 他把两边都安抚了一番,正好船身此时动了起来,船头朝向东面湖上驶去,趁着这个功夫,汪然明招呼下人上差点小菜,露台上人来人往,谢三宾终于安静了片刻。 阮大铖将自己的小几移动过来,靠拢到了庞雨旁边,庞雨看了看他,阮大铖脸有怒色,想来是刚才谢三宾言语中糟蹋阉党,把这位真阉党得罪了,当下凑过去问道,“阮先生,宰相当用读书人这句话什么意思?” “是柳隐主家旧事,那主家叫周道登,万历二十六年进士,今上即位后官至大学士。这柳隐幼时被卖到周家,因为比一般女子聪慧,很得那周道登欢喜,常抱在膝头教她识字读书,妻妾嫉妒吵闹,那周道登嫌烦,最后将这柳隐赶了出去,相府下堂妾就这般来的。这句‘宰相当用读书人’,原本是宋太祖问赵德的话,暗讽赵德没学问。当年周道登在朝为阁臣,皇上曾用这话问周道登,周道登回话说没听过这典故,等回去查一下再回奏,奏对被抄录到六科廊房,弄得满朝皆知,被人嘲笑说没学问。这柳隐以前艳招写的是相府下堂妾,谢三宾嘲弄周道登,实际也是贬低柳隐,因为这姑娘的学问都是周道登教的。” 庞雨松一口气,原来不是周延儒,他有点诧异的问道,“宰相何用读书人,这个问题有什么难处么?周道登为何不愿回答。” 阮大铖低声道,“这话不好答,要说读书人见识多,皇帝下一句就会问,那你也是读书人,既然读书人有见识,怎么把事情办成这样,是不是没用心,周道登就把自己逼死了,所以他一句没听过,断了皇帝说后面话的机会,皇上的后手都发不出来。” “原来如此。”庞雨知道在这类典故方面,自己和这帮职业官僚还有差距,但他并不打算专门花功夫去弥补。 只是这谢三宾是来追求柳隐的,却让柳隐颜面扫地,不知算什么方式。 此时小点都上好,走动的下人少了,只听对面的谢三宾哼一声,又开始了吵闹。 “读书不是比谁入阁,老夫那是读书读到明事理,真本事自然便来了,当不当宰相却在其次,但这文胆是别人比不得的。当年李九成乱起吴桥,山东涂炭,其时辽东大凌河酣战未了,朝中尽是无胆之人,皆言宜抚不宜剿,老夫临危受命老夫当即断言,胜势在我,贼不足惮,了此叛乱不过数月。皇上谕旨命下之日,老夫片刻不敢耽搁,即刻殿辞赴军。” 汪然明顺着话题小心的道,“当年登州之乱,象三边才之誉举朝皆知,想来复起是迟早之事,我朝二百余年,读书人入阁为相,象三也未必不是宰相。” 谢三宾猛地一挥手,“入不入阁当不当相都在其次,朝廷养臣子,正为有事之用,若皆逼危求安,国家事其谁任之。某赴军至昌邑,当即请斩王洪,刘国柱,之后军中绝口勿言抚事,如此鼓起大军战意,战事方有改观。” 此时船行湖上,阵阵微风掠过露台,细雨在棚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配上西湖周边的美景,原本是一场好好的酒宴,现在却是谢三宾的担单人表演。 庞雨还听得很认真,这个谢三宾当时是山东巡按,按说不该是直接领兵的文官,但这人颇有一股寻常文人没有的蛮横气质,带兵打仗说不定更合适。只从前面听到的而言,谢三宾说的话是符合战场经验的,是不是他的功劳不好确认,足可见他确实曾亲历战阵,这种文官按说是现在很急需的,只要有举荐就肯定会启用,却一直不能复起,多半就是情商太低,没人愿意举荐他。 谢三宾仰头看着棚顶出神的道,“彼时贼之残登莱也,所过焚僇,自蓬莱抵昌邑,四百里间,无一椽存。从莱州至黄县过去一路皆山,山径险峻,马行甚艰,军中樵采并乏,将士露处,谢某与朱抚和将士同甘,日则视营伍,夜则治军书,扫地为榻,倚马而食。” 汪然明抬抬手,想要打断谢三宾的回忆,谢三宾长居西湖边的燕子庄,跟汪然明经常往来,显然这一段战场经历,汪然明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谢三宾似乎早有预料,提前猛一摆手,阻止了汪然明的企图, “就这般一路艰辛拼杀,五年九月初一,终于到了登州城下。登州一面临海,有州城和水城互为犄角,城高池深难以急下,谢某与朱军门早有运筹,数日间在城外筑长堤三十里围困,由城西海边至城东海边。陈洪范、刘泽清守西墙,吴襄骑兵策应。刘良佐、邓玑守南墙,祖大弼骑兵策应,牟文绶步兵守东墙,祖宽骑兵接应。城中东江叛军防守森严,非辽人不得行走,每垛五人守夜,传箭鸣警彻夜不息……” 庞雨听着还来了兴趣,这谢三宾说的人他大部分都认识,像牟文绶在滁州一起打过流寇,刘良佐驻守六安州,跟桐城是协防关系,两边经常交换情报,也在北峡关外见过两次面,陈洪范在襄阳一起驻守过,刘泽清、吴襄、祖宽这几人都是勤王时候见过,不过祖宽已经定了杀头,属于无用人脉了。 他偏头对阮大铖道,“那朱军门是……” “就是朱大典,平叛时为山东巡抚。” 又是一个熟人,庞雨不由得更有兴趣,此时身边有人走近,庞雨眼角看去是柳隐的丫鬟,这丫鬟躲在庞雨身后,挡住谢三宾视线的地方低声道,“我家姑娘说,将军是横扫东虏的名将,又是机变的浪荡子,能不能把惹人厌的人一并扫走,便当赔了当日的船了。” 庞雨笑笑看过去,那边柳隐借着饮酒连连跟他打眼色,要他想办法。 庞雨也觉得头痛,那谢三宾一个滚刀肉,除非抓起来扔进西湖里去,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赶走。 正想到这里,谢三宾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转过头来看着庞雨,满脸都是回忆的神情,“城中叛将李九成贼心不死,时常寻机出城搏战,试图破长围而出,朱军门与在下住密神山破庙中,山距城五里,城上红夷大炮,子叫声如柢,常从头上过,触之糜烂,日有死者。贼每中霄挠我,或发炮或夜袭,谢某夜卧不敢解甲,马常披鞍置诸卧侧,一闻炮风即跨马下山,入营督战。盖两军想持,胜败呼吸,八月之久,无时不怀丧亡之忧也……” “那谢先生怎地不住在营中?” 谢三宾愕然停下,露台上的人都盯着庞雨,庞雨对着谢三宾举起酒杯道,“先敬过先生为国征战的艰辛,但在下有一事不明,既然李九成每夜皆要来袭,谢先生为何还要住山顶,非要等到炮响再赶去不麻烦么,为何不能跟士卒同甘就住在山下,免了赶夜路奔波。” 庞雨满脸的诚恳,阮大铖和柳隐都低笑了一声,那边汪然明和钱谦益都知道庞雨身份,汪然明今日被谢三宾坏了酒局,心头也颇多不满,当下也不劝阻,只以余光去观察谢三俊。 “这位什么……庞公子,那所谓每夜,是读书人常用说法,只说其多其频,非是每夜,你到底读过书没有。” 庞雨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是在下浅薄了。在下另有一事提请先生留意,营中牲口必须辅兵民夫集中看管,不许带入帐篷,否则一旦夜惊不可收拾。夜营更不许骑马,先生为一军之帅,不可违反军法,而且晚上看不到路,骑马下山容易摔着就更不美了。” 旁边的柳隐啊一声,“那谢先生日后复起,免不得还要领兵打仗,可一定要记住了。” 谢三宾脸色有点发红,他狠狠瞪一眼庞雨道,“老夫亲历行伍,平定东江叛军数万,难道不知夜营不能骑马,那密神山顶又不是兵营,我下山到营门便即下马了。” 庞雨诚恳的点点头,“在下还要请教谢先生,红夷炮弹道平直,射程不会超过三里……” 谢三宾猛地站起身来大喝道,“老夫从京师到登州,一路都是骑马过去的,军中能不能带马入帐篷老夫能不知道么,你一个国子监生,不过读两卷武备志之流,岂敢指点行伍之事,老夫官至太仆寺少卿,怎生管马怎生养马老夫比谁都懂。” 谢三宾声色俱厉,显然被庞雨激怒了,汪然明连忙起身,“象三给老夫一个情面,勿要动气。” 谢三宾停了一下,突然大声道,“只是不知情面何解?” 汪然明神色一变,赶紧对着谢三宾摆手道,“老夫食言,象三勿要多想。” 谢三宾神色兴奋,对着柳隐那边大声道,“何谓情面者,柳姑娘可知道?” 庞雨转头只见柳隐满脸怒色,不知道谢三宾又挖了一个什么大坑。 只听露台梯口的位置一个女子声音脆生生的道,“所谓情面,即面情之谓也。” 第五百四十四章 降魔 “昨日所梦,池亭俨然。只图旧梦重来,其奈新愁一段。寻思展转,竟夜无眠。咱待乘此空闲,背却春香,悄向花园寻看。” 不系园划破水面向西冷航行,露台上琴歌悠悠,湖面之上烟雨迷离,如果不是对面那个谢三宾,庞雨觉得应该是一趟非常不错的旅途。 弹琴的是谢三宾带来的那名女子,据方才谢三宾说出自张家戏班的旦角,这个戏班似乎在杭州一带很有名气,其他人都知道一般,庞雨自然也不会去询问,以免显得自己太土。 这女子跟谢三宾一伙,气完柳隐之后,谢三宾又以助兴的名义,让女子弹奏七弦,庞雨听不明白,但也觉得旋律动听。 虽然汪然明知道是谢三宾带来气柳隐的,但总归比方才那样鸡飞狗跳的要强,弹完七弦又让那女子唱一段《牡丹亭寻梦》。 庞雨在南京往来多了,社交场合经常有牡丹亭戏本,几种唱腔都听过,他能分辨出这女子用的是海盐腔,跟弋阳腔、昆山腔有很大区别,这里是杭州,用海盐腔自然受众最多,但对于庞雨来说,海盐腔的戏词就完全听不懂了。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女子举手投足都与戏词配合,明显受过专业训练,庞雨也相信她出自戏班,而且这女子体态妖娆,比起柳隐确实更有诱惑,引得露台上众人的目光都跟着她转动,唱腔也很动听,这样一番又弹又唱,把露台的气氛略微调节了一下。 此时阮大铖凑过来低声道,“此女过于追求唱腔,用的海盐腔飘而不实,这句‘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定要唱出少女怀春之感才行,唱戏最要紧是领会唱词的含义,才能以歌达意,绝非光是为好听,刻意注重唱腔反失了戏曲个中滋味,这女人比之阮某戏班中的朱音仙,差了不可以道里计。” 庞雨如同专家一般连连点头,对阮大铖的话表示赞同,实际他连那女子唱的到底是哪一段都不清楚。 阮大铖接着道,“此女虽不能与我阮家戏班旦角相比,但寻常戏班中也是上上之选,谢三宾是特意带她来羞辱那柳隐,听说柳隐不擅唱戏,倒是擅长七弦,这女子便先弹奏七弦,抢了柳隐的风头。” 庞雨转头看了看,柳隐脸色从开始的发红变成了发白,这种心情下,庞雨不觉得柳隐想表演任何才艺。 他转头对阮大铖道,“方才这女子说什么情面,又是什么旧事?” 阮大铖又凑过来道,“这也是周道登的糗事,皇帝问他什么叫情面。” 庞雨诧异的道,“这也不好答了?” “今上……这个喜欢架着人办事,周道登老奸巨猾,知道皇上绝非只问个情面这么简单,后面又有一连串难题等着,一旦他详解了情面,就必定留下破绽,皇上后面就会问,既然这叫情面,那谁用情面请托过你,那你办了没,没办是不是对人不讲情面,其他办了的人,你觉得该怎生处置为好,这些都是很难答的。” 庞雨想起了当年张国维的问答,也是处处可能挖坑,最后简单问答都要动无数脑筋,不由失笑道,“这般问就确实不好应付,那周相国怎答的?” “跟那旦角说的一样,所谓情面,即面情之谓也。” 庞雨使劲忍住,总算没笑出来,他没想到堂堂大学士真的能这么糊弄皇帝,难怪能名扬朝野。 对面的汪明然转头来看,庞雨连忙端起杯子装作呛了酒,又补了几声咳嗽,汪然明关心两句算掩饰过去。 阮大铖偏头看了柳隐,低声对庞雨耳语道,“皇帝踢了一堆棉花,准备的后手都用不出来。周道登老奸巨猾,皇上奈何他不得,只是这两段奏对被抄到了六科廊房,弄得举朝皆知,寻常京官哪里知道他这么多弯弯绕的道理,皆以为他是浪得虚名没学问,常拿这几件事来嘲笑他。这谢三宾居心不良,反复借着周道登揭这女子的旧伤,二来这柳隐非以美色见长,而以才艺双全著称,谢三宾嘲讽她徒有虚名。” “谢三宾就这么追求女人的,把女人气到嫁给他?” 阮大铖嘿嘿干笑两声,“说他对这位柳姑娘有意,但这品行谁看得上,柳姑娘自然婉拒了,谢三宾就到处四处造谣中伤,这姑娘走到哪里,他就追到哪里,想把这女子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从他。” 庞雨想想这也是个办法,明末江南虽然风气开放,但毕竟不是现代社会,女性的生存空间并不大,谢三宾打压柳隐的生存空间,逼到这柳隐无路可走,最后被迫嫁给他的可能并不是没有。 这时歌声结束了,汪然明起身赞叹道,“七弦、唱腔双绝,古人所谓余音绕梁,想来便是如此了。” 谢三宾跟着道,“此曲只因天上有,杜姑娘才艺无双,容貌更如天仙下凡一般,说声仙子也当得。” 那杜姑娘对着两人万福,“当不得二位先生谬赞,奴家自知只是中人之姿,七弦也罢歌赋也罢,凑个趣给各位先生佐酒罢了,各位抬举是先生们的气度,奴家岂敢以此招摇江湖,更不敢装腔作势。” 杜姑娘说着话,瞟了一眼柳隐,她一句都没提柳隐,但句句都是对着柳隐去的,庞雨怀疑谢三宾来之前都排练过,或者是抱怨了很久,否则这女子怎会知道周道登那么久远的糗事。 谢三宾哈哈一笑道,“杜姑娘不但才艺过人,见识也是不一般。之前那张家戏班,,便是因有杜姑娘作旦角,可称天下第一戏班,谁也比不得。” 听到天下第一戏班,阮大铖低低的哼了一声,庞雨心头好笑,似乎说到戏曲的时候,阮大铖的精气神都回来了。 那杜姑娘抿嘴笑笑,又转向汪然明道,“早闻汪先生不系园之名,今日有幸一见,果真湖山船人相得益彰,各位先生均是大家,又逢如此盛京在前,奴家斗胆提议,在坐各位先生都凑一个趣,诗词歌赋酒令都不论,若是会七弦的……” 杜姑娘眼神如丝掠过众人,落在柳隐的身上,“也不妨显露一番,或许便把奴家比下去了。” 庞雨已经不是当年初到眉楼的少年,并不太担心酒令什么的,偏头偷偷看了看柳隐,只见这女子面沉如水,感觉到庞雨的目光,柳隐转头看过来,眼神倒颇为平静,没有打眼色催促庞雨赶走谢三宾。 庞雨对她鼓励的笑笑,又去看那谢三宾,正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只从今天这酒宴上看,肯定为人小气,人际关系极差,偏偏又是个滚刀肉,寻常是气不走的,自己方才那样挑刺,谢三宾暴跳如雷,也没有丝毫走的意思。 他想想后转头问阮大铖,“方才说谢三宾当啥官?” “太仆寺少卿,就养马的,跟我们科道差远了。” 庞雨想想道,“阮先生,左右都要凑个趣,我们排个新戏把他气走。” 听到新戏两个字,阮大铖顿时精神一振,谢三宾到了船上,从头到尾都跟他打过招呼,甚至没问名字,之前不断提到阉党,又说张家戏班天下第一,没一句是他爱听的,谢三宾不知不觉间已经把阮导得罪到姥姥家了,所以排新戏和把谢三宾气走都是阮大铖感兴趣的。 “庞小友的新戏必定非同凡响,叫什么名称?” “是西游记里面高老庄行者伏魔。” 阮大铖脸上浮现失望之色,跟着就诧异的问道,“西游记的戏本可是少见,可是用女驸马的戏腔?” “不是,我们用两人评书。” 阮大铖好奇的道,“两人评书?” “我们一人饰那猪八戒,一人饰那孙悟空……”庞雨观察了一下阮大铖,这大胡子这几年明显发体,脸长得圆嘟嘟的,形象上肯定更适合猪妖,但估计阮大铖不愿意,口中试探着道,“阮先生饰演那行者可好?” 庞雨自觉已经把形象好的孙悟空让出来了,谁知道阮大铖竟然一脸为难,他考虑半晌道,“庞小友你看,老夫年纪大了心宽体胖,饰那毛脸雷公多少不合适,能否委屈庞小友就演行者。” 庞雨呆了一呆,他心目中的悟空就是六小龄童形象的美猴王,没想到阮大铖总结了一句毛脸雷公,竟然推了主角,非要去演配角猪妖,回头想想猪八戒毕竟是正经的天蓬元帅,阮大铖是个官迷,难不成看不起野路子的猴子。 他想不出到底什么原因,回了回神之后,庞雨看看对面毫不知情的谢三宾,低声对阮大铖道,“我们词本短一点,阮先生一会骂的时候一定要大声些,把这滚刀肉气走。” 阮大铖眯眼瞪着对面的谢三宾,“庞小友你说怎么骂。” …… “良辰佳兴人所共,虽云好事心无私。试看不朽自千载,湖光一片长相思。” 汪然明捻着胡须刚刚吟罢,谢三宾已经夸张的大声叫好,但他似乎也是作个样子,很快就丢下汪然明,也没去请他座师钱谦益接下一个,而是直接对着柳隐这边,“汪先生大才,那下一位便是柳弟了。” “在下两人先来凑个趣可好?” 汪然明惊讶的看向庞雨,今天这位庞将军才是主宾,他一直担心谢三宾扰了庞雨的兴致,现在庞雨主动要表演,自然是连声答应。 谢三宾也只得跟着落座,待众人都坐好,两人走到露台中间,庞雨顺便抽去汪然明那里借了折扇拿在手中。 他站定之后摆摆折扇,“话说三藏带着行者西去取经,这一日上,师徒二人到了一处地方, 庞雨转头看着搭档,阮大铖却没有接话,他虽然是娱乐圈精英,但毕竟第一次接触两人评书,见庞雨望过来才接道,“不知是何处?” “此地名叫高老庄,刚刚会了斋饭安歇下来,那高老儿跟三藏说及,家里现有一个丑头怪脑的猪妖女婿打发不开,来时云来雾去走石飞砂,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里,一发半年也不曾见面,更不知死活如何。” 庞雨又停下,阮大铖见状赶紧道,“这可如何是好。” “行者路见不平,要将这妖怪退去,径自破了后宅大门,只见那高小姐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 庞雨说罢停住,目光扫视了一番场中,众人都愣住一般,庞雨转过去,正好看到柳隐也在发呆,这边汪然明的嘴巴张得最大,浑然不信这是不久之前跟他谈判时杀机四伏的庞将军。 庞雨眼神落在谢三宾身上,摸出腰间的扇子一拍,“行者怒道,原来这猪妖看上人家姑娘容貌秀丽兰心蕙质,可惜自家是个丑大妖怪,姑娘看不上他,便用这等下作手段,想要逼迫姑娘嫁给他,可是想的这等好事!” 阮大铖毕竟是娱乐圈专家,此时已经掌握了两人评书的要领,重重的哼一声道,“这猪妖臭不要脸!” 话一说完,谢三宾脸色微微一变,他全然没想到剧情这般拐过来,其他人自然也听懂了,汪然明眼神往谢三宾那里瞟过去,最上首的钱谦益也同样如此。 庞雨把扇子收起,“行者让老儿带姑娘前面宅里侯着,自家在后宅等那妖怪,不多时果真一阵风来,真个是走石飞砂。那空中降下一片黑云,中间落出一个妖精来,果然生得丑陋。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条花布手巾,脚踏一双黑布新鞋。” 谢三宾方才上船刚换的黑布鞋,听到下意识的把下摆拉了一下,想遮住黑色鞋面。 庞雨往后退了一步,指着阮大铖道,“只听行者大喝一声,哪里来的猪妖!” 阮大铖也往后退一步,扮着猪妖神态道,“那里来的毛脸和尚没见识,什么猪妖,让你见识见识,我老猪分明是天仙下凡。” 这话一出,场中所有人都回过味来,因为方才说了杜姑娘天仙,现在阮大铖说猪妖是天仙,分明就是针对那杜姑娘。 汪然明显然也没想到,他先前听庞雨暗讽,只以为是谢三宾扰了庞雨的兴致,但一般想来,没人会为一个商女得罪乡官,但现在庞雨两人似乎就是在帮柳隐。 谢三宾的脸色逐渐难看,柳隐则满脸茫然又新奇的神情,呆呆的看着庞雨。 庞雨猛地将折扇拍在手心中,跟着一指阮大铖,“你一头猪怎生敢自称天仙。” “我猪刚鬣原本是天上的天蓬水界,自然是天仙下凡。” 钱谦益噗的笑出声来,赶紧咳嗽两声想掩饰过去,谢三宾两人的脸色更加难堪。 众人此时都知道,庞雨两人确实是在针对谢三宾。露台上的侍女都听懂了,发出低低的笑声,谢三宾脸色苍白,瞪着庞雨的眼神要喷火一般。 阮大铖继续道,“老猪不但是天仙,还是天上的仙官。” 庞雨哼哼一笑,“你这个天蓬水界也不算得什么大官,我行者是个更大的天官下凡。” 阮大铖怒道,“你这磕头毛脸的雷公,还能是个什么官?” “张开你的猪眼好好看看,行者我是跟天一般大的官,齐天大圣是也!” 庞雨说罢,阮大铖突然哈哈哈大笑三声。 等众人都看向他时,阮大铖两指并拢虚空一指庞雨,“我道是哪里来个尖嘴猴腮的毛脸雷公,还真把自己当个官,老猪我想起来了,原来……” 阮大铖缓缓转身,手指跟着虚指向谢三宾的方向,两眼神光电射,“是你这个养马的弼马温啊!” 柳如是哈一声笑了出来,汪然明连声咳嗽,钱谦益大张着嘴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模样,露台上的侍女仆人都在捂嘴,杜姑娘咬着嘴唇,谢三宾脸上则阵红阵白。 “岂有此理!” 谢三宾终于忍耐不住,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酒水四溅,他猛地站起满面怒容指着两人,下巴上的胡须气得不停抖动。 第五百四十五章 湖光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要不是汪兄劝阻,今日老夫定要好生教训这不知礼的后生!教训你这不知礼的老匹夫!” 不系园停靠在苏堤边,谢三宾满脸通红,在跳板前转身朝着露台栏杆边缘站立的庞阮二人喝骂。 汪然名用力拉住他,口中一边劝解道,“象三万勿动气。” 谢三宾手指阮大铖,一边在船头和汪然名对抗,还不等他说出话来,阮大铖先伸手作挽留状,十分诚恳的道,“谢先生听汪兄的,只是听个评书,勿要动气坏了兴致,若是不想听西游,在下也可以讲程咬金看姑娘。” 庞雨站在露台前方边缘处,方才高老庄除魔完毕,谢三宾忍不住翻脸大骂,但他单枪匹马,阮大铖和庞雨则一唱一和,谢三宾气急之下根本不是对手,很快落了下风,酒宴已然无法继续,汪然明只得让不系园调头,拉着谢三宾下船。 虽然游湖被打断,但庞雨,对着下面的谢三宾茫然的道,“我们这两人评书说得好好的,又没有骂人,谢先生为何突然发怒,对我二人恶语相向,在下实在费解。” 谢三宾躲避着汪然明的拉扯,口中怒骂道,“你二人岂有此理,老夫岂止恶语相向,跟你老拳相向都是轻的!老夫告诉你们,那登州十万东江贼我都杀个干净,岂容你两个匹夫羞辱!你松开!” 船头位置几个庞雨的护卫听到谢三宾语出威胁,以免警惕谢三宾动作,一边留意庞雨有没有示意,汪然明则招呼自己的管家一起,死死拦着谢三宾, 庞雨却一脸轻松,在露台上点头道,“晚辈还是监生,以后还要科举当官的,谢先生身为前辈,岂可听个评书就暴跳如雷,甚至想饱以老拳,晚辈浅见,还是该有个读书人的气度,特别是登科的前辈,理应给晚辈好好作个表率。” 谢三宾呆了一下,猛地又要往船舱进去,汪然名赶紧拉住,谢三宾怒吼道,“今日老夫不要气度了,就要痛打你二人,让你看看老夫是不是浪得虚名。” 汪然名看到庞雨的护卫已经堵住了舱门,赶紧死死拉住谢三宾,“谢兄听汪某的,万万打不得。” 管家急得一头汗水,也顾不得失礼了,急忙叫过两个仆人,连拉带拽的将谢三宾送上跳板,终于往岸上走去。 阮大铖摇摇头,“宰相当用读书人,老夫来跟你分说,是因人读书懂礼数明事理,做人要个脸面。” 谢三宾原本已经快下了跳板,听到后一转身要回来骂,跳板上雨后湿滑,脚下一滑摔下了跳板去,啪一声溅起地上大片积水。 那杜姑娘和柳隐同时尖叫,汪然名赶紧走下跳板去扶起谢三宾,焦急的招呼仆人,“去如意庵中预备衣物,好给象三更换。” 谢三宾从地上起身,已是满脸水渍,散落的头发贴在脸上,模样颇为狼狈,或许摔得不轻,连目光都涣散了,看人都带着茫然之色。 汪然明连伞都来不及打,径自搀扶着谢三宾往如意庵过去,谢三宾踉踉跄跄的走了一段,终于缓过气来,他回头指着不系园,“今日老夫给你们记下了……” 谢三宾突然转向汪然名,“那骂我弼马温的老匹夫是何人,还有那姓庞的小匹夫名字,欺人太甚,然名你今日必须给老夫一个交代,必须给老夫交代!” “冤家宜解不宜结,象三勿要动怒。” 汪然名和管家一路拉着谢三宾,终于登上旁边停泊的另一艘游船如意庵。 谢三宾一进如意庵的船舱,叫骂声顿时就消失了,整个辽阔的西湖都仿佛安静下来。 站在栏杆边的庞雨一时还有点不习惯,他转头看看阮大铖片刻,两人突然都哈哈大笑起来。 后面的钱谦益摇摇头,指点了一下两人,径自坐回了自家的小案前。 庞雨和阮大铖都没落座,几个仆人正在收拾,方才下露台时汪然名拉扯不住,谢三宾一脚踢翻了阮大铖的小案,把庞雨的位置也弄脏了,两个丫鬟刚收拾干净,还未摆上新的小点。 柳隐则站在左侧栏杆前,脸上一片通红,大概许久未见方才那么激烈的骂战,一时有点兴奋。 湖上的细雨还在下着,万千个微小的涟漪在湖面交错,头顶的雨棚沙沙作响。 阮大铖则容光焕发,仿佛脸上的皱纹都全部平顺了,从公揭刊发以来,阮大铖整个人都萎靡不振,来杭州的路上庞雨想尽办法开解,但几乎没有效果。 这个联盟当中,阮大铖串联往来,起了很大作用,庞雨担心影响后面的会面,好在今天终于见到他调整好状态,只是万万没想到骂人骂出来的效果。 阮大铖颇有点兴奋,等到小案上的酒水摆好,就不停跟几人劝酒,虽然主人不在,但也比谢三宾在的时候融洽。 只等了片刻功夫,汪然明便匆匆忙忙返回,他一登船就吩咐赶紧开船,然后才上到露台。 汪然明上来便对两人拱手道,“谢三宾性格火烈,其实他并无恶意,只是脾气急了些,还请阮先生和庞将军勿要见怪。” 庞雨连忙回礼,“在下不知谢先生曾贵为太仆寺少卿,语言唐突得罪谢先生,虽是无心,仍是不该。” 汪然明摇头失笑,“将军不必在意,实话与将军说,他追至寒舍,就是为河东君而来,老夫也劝他不可强求,但他听不进去,求而不得,便在外四处编排是非,现在又追来在下这里,言行又实在是不体面,汪某抹不开脸面,得亏将军把他气走了,老夫免得当恶人。” 庞雨没听过河东君,估计就是那柳隐了,但也没有多问,仔细看看汪然明,方才衣服湿了都不及更换,不由笑道,“那在下还算办了件好事,就是累得汪先生在雨中奔走,方才从如意庵过来,连伞都忘了带,何急如此。” “急的。”汪然明擦擦额头,凑过来低声道,“就怕猪妖取不成经时,还要回高老庄的。” 庞雨哈哈一笑,“那还真是急迫。” 此时船身一动,汪然明挥挥手,“即刻就走,去个那猪妖寻不到的地方。” …… 傍晚时分小雨停歇,夕阳从西边的地平线洒下金黄的余晖,西湖之上万顷鳞光,停泊在岸边的不系园随着湖水轻轻摇动。 这里是汪然名的湖边小院,因为横山别墅离西湖有些距离,汪然名常在湖上往来不便,所以在湖边也有个用于暂歇的小院,由于有西湖的野景,院落规模不算不大,但比阮大铖在莫愁湖边的院子要大一些,仍有三进的院落,汪然明说刚买来不久,其他人并不知道此处是他的别业。 小院就在湖边,临湖尚有二三十步,两头用竹篱围起,成了一段私人湖岸,竹篱内建了一个简单的木亭,已经有些年月。 庞雨一个人躺在木亭中的躺椅上,旁边小几上没有点心,只摆了一盏热茶,淡黄色的茶面上隐隐有热气升腾。 重新开船之后,柳隐弹奏了七弦助兴,又和几个文人写诗作画,庞雨一样都不会,只能在旁边凑趣,但柳隐和汪然名都对他很关照,不时让他作简单的评价,丝毫没让庞雨觉得受了冷落。 不系园就是古代的游艇,起居饮食都有,但限于此时的造船水平,建造规模不能太大,内部的生活空间并不宽裕,特别是带上一帮丫鬟仆人和护卫之后,失去了泛舟的清净滋味,众人在湖上游览后便登岸来到此处。 其他人各自有房间歇息换衣,庞雨的衣裤沾了不少泥浆雨水,但他多年行伍生涯,跟着军队根本就没讲究的余地,对脏乱差早就免疫了,也不急去更换,在木亭中小坐片刻,看着西湖夕照,竟感觉出奇的平静,仿佛能一直坐下去。 “谢过将军今日援手之恩。” 庞雨听声音就知道是柳隐,赶紧起身回头,柳隐的的身形被夕阳的光晕包围,将轮廓雕刻得分外清晰。 “既有缘跟柳兄再次相遇,稍尽绵力是在下荣幸,况且我也很讨厌那猪妖。” 柳隐走入亭内,闻言抿嘴笑道,“方才骂他是弼马温,此时又是猪妖,也不知到底是谁。” 庞雨示意外边的护卫送来椅子,待柳隐也在木亭中落座后,庞雨偏头看看她道,“不论是弼马温还是猪妖,这妖怪的家境实在不错,以后你身上穿的锦戴的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你还有那些儿不趁心处,看不上这妖怪?” 柳隐白他一眼道,“这妖怪全没些儿礼体,这样个丑嘴脸的人,又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如何看得上。” 庞雨哈哈一笑,两人说的都是高老庄降魔中的对话,柳隐的意思,就是那谢三宾人品太差,钱再多也不行。 方才阮大铖跟庞雨说及,登州叛军在山东掳掠了大量财物,都带回了登州,他们从登州逃走的时候是走的水路,又不敢惊动围城的官军,许多财物都被留在登州,都被官军所获,朝中传言说谢三宾分了不少,是个货真价实的富家翁,或许是因此而缺少再入仕途的必要。 谢三宾有地位有资产,对寻常女子是唾手可得,但这柳隐偏就看不上,庞雨感觉这个风尘女在此时尤其显得特立独行。 两人笑了片刻,柳隐看着亭中的地板道,“听汪先生说,将军明日就要离开,是否又要去剿灭流寇了?” 庞雨明天是去嘉兴见张溥和周延儒,地方是在吴昌时的勺园,这是私下结党的敏感事件,自然不会随便告诉人,当下只是点头道,“中原流寇复炽,安庆地处要冲,英霍山区又是平寇的要害,勤王走了半年多,确实有很多军务需要回去处理。” “庞兄已是天下名将,这次见了八贼,勿要让他落荒而逃了,务必要多飞出两把板斧,将他多斩几段,为天下受害的百姓报仇。” 庞雨笑笑后道,“在下一定竭尽全力,也实话跟柳兄说,时报上登载的颇多夸大,真正的打仗时,主将既不用板斧也不用长枪,千刀杀来万枪还去,阵中无一寸腾挪躲闪之处,杀鞑子剿流寇,是靠那些兵将拼了性命搏来的。名震天下几个字,都是士兵抬举起来的,这些兵将都是百姓家中父子兄弟,,带着百姓救百姓,两头都是这名将肩上的担子,也是武人的本分。请柳兄放心,在下若是遇到所有流寇东虏,都一定多斩几段,不让他们再害人。” 柳隐等待片刻后抬头道,“上次太湖一见之后,庞兄从一个班头变成今日名震天下的名将,此一别将军不免南征北战,下次再见不知又是何时,万请将军保重。” 亭中安静下来,木亭屋檐上残留的水珠滴滴答答的落下,在台阶石上溅开成小小的水花,夕阳下的西湖波光闪动,两人在昏黄之中并坐,小小的木亭似乎跟湖光融为一体。 第五百四十六章 竹亭 嘉兴西南方向的官道上,一队马车吱吱呀呀的行进着,摇来晃去的轿厢中,庞雨手握一张棉帕不停的抹汗,心头涌上来一阵恶心,差点吐了出来。 他们在杭州跟汪然明谈完,没有多作耽搁便出发经过桐乡前往嘉兴,途中所见的集镇规模堪比安庆一带的县城,这一点倒与庞雨后世的认知一致。 昨天落脚的濮院镇,就是江南地区的丝绸要地,镇中水网密布,河道上船只往来不绝,道路上随处可见力夫和车架,显示商业非常繁华,百姓大多衣着考究,绝大部分人都有鞋子,经济水平明显超过中江的安庆。 途中也比较太平,嘉兴这一带不属于应天管辖,但地理和经济上实际跟太湖周边是一体的,也属于广义上的江南。庞雨因为归属南直隶,应天巡抚衙门经常都转辖区的塘报,江南地区的动乱也在逐年增多,包括张国维驻节的太湖附近,前两年也闹过水贼,在宿松大战后,张国维把许自强短暂调到苏州,才平息了那些水贼。 总体来说江南周边没有大的动乱,在庞雨看来经济也比较繁荣,只是他以前并未来过浙江,还无从对比。从沿江银庄回报的情况看,这几年航运量一直是下降趋势,流寇平息时稍有反弹,但随着八贼复叛,今年往上江的航运量骤减。江南是商业经济,可以推论他们的经济情况也在变差。 但即便如此,跟白骨千里的北方相比,仍可以称得上是天堂。 在相对安全的路途中,庞雨心情颇为放松,从当了武官之后,还少有这般轻松的的旅途,平时打仗行军不说,即便外出到南京时,都是在银庄和百顺堂住着,办的都是公事,此次去杭州,也是带着目的,而且跟汪然明并不熟悉,一路上都在考虑跟徽帮斗到什么程度,最多能妥协到什么程度,并没有放松下来。 这次去嘉兴也是办大事,但之前已经大致议定,张溥虽然没见过,但心理上并不陌生,心情是比较轻松的,只是乘坐马车却很难受。 从杭州出来之后钱谦益一改常态,非要让庞雨和阮大铖都坐马车,还要把车帘放下。而且一点不着急,途中故意拖着行程,一天只走三五十里, 此时的马车车架没有任何减振,庞雨只能靠自己的肉垫,军中的车架也是如此,所以庞雨平时在军中从来不坐车,现在骑着马南征北战的将军,坐马车竟然差点晕车。 庞雨怕传出去丢人,只得把恶心忍下去,低声把钱谦益骂了一通,这位东林大佬不想被人认出,也不想庞雨和阮大铖被人认出,但庞雨都没来过浙江,就算大摇大摆在路上走,也没人认识他。但这里钱谦益最有资历,庞雨被迫坐了几天马车,全身骨架都要散架了一般。 此时阮大铖也坐在轿厢中,这个大胡子平时坐惯了马车,状态比庞雨好很多,原本他自己有马车,估计是途中无聊,从濮院镇出来后便要跟庞雨挤一个马车,途中不停说话。 “不妨告诉庞小友,此番去嘉兴,老夫复起之事就要着落在周老先生身上。” 阮大铖挥舞着折扇,胡子随着扇来的风摇摆,从那天骂完谢三宾,阮大铖的状态就一直有点亢奋,庞雨一直以为是骂人的效果,现在看来是又有复起的希望。 “那恭贺阮先生。” 阮大铖呵呵笑着摆摆手,“光是老夫自己恐怕还不稳妥,昨日我又跟虞山先生请托,他已经应承了,由他再跟周老先生提出,这样便更可靠了。” 庞雨见阮大铖兴致高,顺着他的话头凑了个兴,这个政治联盟中,阮大铖是南边的联络人,但也是最弱的一方,他参与其中的诉求,就是重新入朝为官。 庞雨偷眼打量了一下阮大铖,这大胡子已经五十有三,对这个官身却还没放下,刚刚在南京遭到公揭重击,转头就又开始满怀希望,说到复起时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但是吧,他们两人怕还得缓两日才能见面。” 庞雨诧异的道,“为何还要缓两日。” “周老先生和钱先生有些前尘旧事未了,恐怕还急不得。”阮大铖露出回忆的神情,“当年虞山是东林干才,官至礼部侍郎,原本已经定了入阁,有东林为后盾,日后任首辅是迟早的事,正巧浙江的科考舞弊案发,有人举告说当年乡试士子买通考官,在卷中末尾写上‘一朝平步上青云’几个字为暗号。当时周老先生和温体仁抓住不放,闹得满朝皆知,皇上便让查明,结果那试卷上果真有‘一朝平步上青云’,由此断言不是诬告,虞山先生这下就脱不了干系,最后不但没能入阁,连官身都没保住,只能回乡当个文首,从此再也没能入仕,对虞山先生不啻于生死仇敌,说来还是周老先生有所亏欠。” 庞雨点点头,此事暗哨司曾在回报过,比阮大铖说得更明白,不是正巧案发,背后就是周延儒和温体仁策动的。 这个联盟里面三方大的势力,阉党、东林、复社,以前斗来斗去,恩怨情仇自然不少,张溥和吴昌时能把这几方纠集到一起谈判,就是了不起的政治胜利。 “但也正因此,周老先生恐怕不好回绝虞山先生的提议,所以老夫才请托……” 阮大铖话音未落,马车突然停下了,颜观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大人,天如先生在前方凉亭远迎。” 庞雨估算距离嘉兴也不远了,听到张溥来迎接,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马车,出了轿厢后,看到钱谦益也下了车,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庞雨连忙跟在他身后,几人一起向前方凉亭走去。 途中庞雨打量着凉亭里走出的人,张溥体态瘦削,容貌有些显老,但庞雨知道他实际上才三十七八岁,看起来却比五十三岁的阮大铖还老一些,走路时的步伐有些漂浮,恐怕身体状况不太好。 “虞山先生。”还隔着老远,张溥就对着钱谦益施礼。 钱谦益显然对张溥比较熟悉,亲切的回礼道,“有劳天如远迎至此。” “在下知道今日要见到虞山先生……”张溥目光转向阮大铖和庞雨,“集之和庞将军,心中切盼难耐,在园中坐卧不安,便干脆出门走走,也好早些见到各位,现下这心头总算不慌了。” 钱谦益哈哈一笑,张溥走近两步,先跟阮大铖打了招呼,两人显然也早就见过,最后才来到庞雨跟前。 庞雨拱手道,“晚生庞雨见过天如先生。” 张溥上下打量庞雨半晌,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闻庞将军之名久矣,密之、次尾、维斗、来之他们都跟某说,该当去南京与将军一见,只是俗务缠身未能成行,今日终于得偿夙愿。了。” 庞雨躬身道,“理应晚生来拜见先生,得复社诸公襄助良多,今日总算有机会面谢,晚生也是得偿夙愿。” 张溥哈哈一笑,转身看着钱谦益道,“勺园就在前方不远,虞山先生一路奔波,先作歇息再商议不迟。” 钱谦益严肃的道,“商议自然也不必急于一时,是非当有公论,了却前尘旧事,我们才好谈其他。” 庞雨听完偷眼去看张溥,钱谦益之前接触中脾气都比较温和,庞雨觉得方才是故意拿高姿态,以便在后面的谈判中占据有利地位,在联盟中获得更好的条件。 说起来庞雨虽然是钱谦益的弟子,但只是名义上的,当初只是因为钱谦益缺钱,庞雨要找他给银庄题词剪彩,钱谦益又想沾点边才,这样才拜师的,庞雨实际并不了解这个老师。但从暗哨司和阮大铖提供的分析,钱谦益也是想复起做官。 当初皇帝认定他参与了科考舞弊,对他的印象大坏,所以这么多年无法复起,但是比起身处逆案的阮大铖来,钱谦益的希望又大得多,如果这个联盟推举周延儒复出成功,那必定是就任首辅,钱谦益的机会就很大了,他就更希望在联盟中获得更有利的地位。 对周延儒和张溥而言,东林虽然在内阁不济,但在朝中仍是第一大势力,拉拢钱谦益就获得了东林的支持,以后周延儒这个首辅在朝中施政就会顺利许多,朝政也少了内耗。 张溥没有丝毫局促迟疑,他立刻点头道,“一切依虞山先生的意思,在下也觉得理应如此,日后互相不存芥蒂,才能共襄盛举,先生请。” …… 嘉兴城南鸳湖畔,鸳湖周边林木葱郁,亭台楼榭隐约其间。 湖岸的西北角一小块陆地深入湖中,形状就如同一只勺子。庞雨正在勺子的东部边缘的回廊行走,回廊两侧遍种翠竹,湖水在竹林间时隐时现,嘉兴气候闷热,但湖上清风穿过竹林而来,发出阵阵沙沙轻响。 引路的人在一处竹林掩映的地方停下,这里蝉鸣起伏竹林繁盛,枝叶几乎遮挡了日光,林间一个石桌,周围四个石凳,桌凳造型古朴意境悠远,有些缝隙处长着青苔。 庞雨径自在石凳上坐下,顿时感受到一丝林间传来的凉意,游目四顾间,发现从竹林间能看到外面的湖水,还有不知何处隐约传来的丝竹声。 这里就是吴昌时的园林勺园,又名竹亭,地处鸳湖西北湖岸,由园林大师张南垣设计建造,也是这次联盟各方约定见面的地方。 今天已是到达的第三天,这勺园颇有规模,几人是分别居住,庞雨知道周延儒已经在园中,但还没有露面,昨天张溥在钱谦益的院落奔走往来,充当两人谈判的中介。 今日估计张溥已经探出眉目,终于腾出时间来见庞雨,约定的就是此处深入湖中的半岛上,勺园的勺字就是因此而来。 张溥选在这里大概是因为这里景色最佳,而且林木繁盛要凉快一些,岸上的几处院落都有些闷热了,谈事情有点让人烦躁。 庞雨见多了谈判,他原本以为张溥要利用主场优势,让自己等半个时辰,失了气势之后才来,结果只坐了片刻,张溥就匆匆赶到,倒让庞雨有点意外。 两人简单见礼后隔着石桌落座,张溥微笑着对庞雨道,“勺园便因此处得名,取‘勺水可容沧海’之意。” 庞雨哦了一声,做出一个夸张的恍然大悟神态,张溥伸手指指西面,“那边是听萧阁所在,集之正在那里指点竹亭戏班唱戏,就是他自家创的春灯谜。” 庞雨哈哈大笑,他在这个《春灯谜》中还唱过生角,听到就觉得亲切,看起来张溥十分周到,先见了庞雨,又特意安排了阮大铖做他有兴趣的事,以免觉得受到冷落。 张溥几句话,两人的关系就亲近了不少,再说笑几句后,张溥便说道,“累将军久等,今早醒来时,在下细细回想,某是早在八年时因安庆民乱,已听闻将军之名,后来吴应箕特意从南京赶来见面,说及将军愿襄助钱粮开办时报,张某立知此乃教化万民造福万代之事大善,如今看来大体还是如此的,苏松一带但凡读书识字的,都盼着时报到来那几日,一份时报知天下事,明天下理,已是士子文房中不可或缺之物。” 张溥一番话,把时报的功劳大半揽在自己头上,庞雨顺着他的话回道,“此事若无天如先生促成,绝无时报今日之盛,时报今日广发数省,无论好事坏事,只要登载上去影响都非同小可。” 庞雨说到此处便停下,他没有直接说公揭的事,但公揭是复社士子发起,将时报牵涉进去,他需要了解张溥的立场。 张溥作出思索状,片刻之后他抬头道,“如将军所言,报社已成舆论重器,沿江沿河不论,之前吴昌时来信,专门说及京中情形,说京中街巷流传的时报为数不少,甚至去年的旧刊还有人争相阅看,京官之中流传的也不在少数,影响可见一斑。如此某以为,时报要温厚持重,若是惹起过多争执,便不免多了生分,反倒让其他人乘隙而入,于社事不利,于时报也不利。” 庞雨听出张溥的意思,就是同意换人主持时报,但暗示目前敏感时期,希望庞雨不要采用激烈手段对付刘秀才和吴应箕,在联盟成立的关键时刻,庞雨并不打算在次要问题上跟张溥对抗,当下点点头道,“果然还是天如先生高屋建瓴,在下感佩,时报确实应当更持重些。” 张溥见庞雨没有争执,神态更放松了一些,这次他直接进入主题道,“此番盛举由来已久,庞将军知道前因,正是朝中小人当道,正人不容于朝,而致朝政糜烂天下动荡。是以我等非是结党,而是共谋为天下人寻一条活路,将军也是志同道合,对日后朝政有何提议,大可直言不讳。” 庞雨打起精神,张溥就是要探庞雨的条件了,这个联盟中每一方都有自己的作用,庞雨是武力支持,这在以前是不需要的,但现在时局动荡,朝廷面临流寇和东虏的威胁,武人地位急速提升。 这里每一方都有自己的作用,自然也有自己的条件,周延儒需要评估,张溥是这个联盟的实际发起人,他跟周延儒的关系相对最亲近,由他先探个口风。 想了片刻后,庞雨开口道,“天下动荡,内则流寇外则东虏,我等共襄盛举,是要让正人临朝,但若是兵事不利,正人的位置坐不平稳,匡扶天下便无从说起。晚生的浅见,东虏入边大致两年一次,可以后论,平寇则以英霍山区为要,此地三省交界,绵延数百里,其中千沟万渠,晚生在安庆沿山各县编练乡兵,但限于信地,只能防御沿山数十里,深入则于朝廷规制不符,若是打胜了还好,一旦损兵折将,地方推诿塞责之际不免拉扯出来,闹到朝廷上,武官擅入信地就是大罪。在下于湖广方军门曾会剿一次,仍因协同艰难而无功而返。如此一来,各地营头明哲保身,流寇盘踞山区出入数省,三省之地兵马互不统属,必定顾此失彼。” 张溥微微点头,庞雨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只听张溥说道,“那庞将军的提议如何?” “在下的提议,是沿英霍山区周边,三省交界之地设立安庆镇。” 张溥思索着道,“这安庆镇的信地可有想定?” 庞雨看着张溥,“西起麻城,北至固始,南至大江,东至庐州。” 第五百四十七章 举荐 “庞将军少年英才,滁州、宿松几败流贼,此番铜城驿、永定河又两胜东虏,更斩首奴酋岳托,论战功九边各镇无一可比,升任总兵开镇安庆,要说来也是该当的。”“ 勺园东北角的小院书房内,三人分主宾对坐,上首的就是曾经的少年状元,大明朝曾经首辅周延儒。 跟张溥初步谈过之后,周延儒只间隔了半天时间,便跟庞雨面谈,他住的院落在东北角,确实和钱谦益离得最远。 这位首辅的形象比较圆润,但又不是阮大铖那么胖,胡子打理得很工整,说话语气温和,一副不紧不慢的性子,看起来比较符合庞雨心中阁老的形象。只是前面刘宇亮把大明朝首辅的牌子砸了,庞雨不敢期望太高。 周延儒自己用一把折扇摇动,屋中没有任何仆人和丫鬟,庞雨对张溥此次的安排比较满意,至少在保密方面做得很好。 “庐州、安庆自古兵家要地,此地开镇于平贼大有裨益。”周延儒停顿片刻道,“然则此前本兵有十面张网之策,仍未能平定流寇,英霍山区虽交通三省,毕竟只是一隅,是否真的是平贼之要害。” 张溥坐在旁边没有插话,但周延儒先往他看了一眼,似乎在观察张溥的态度,周延儒的动作很轻微,更像是个下意识的行为,但庞雨在这屋中已经发觉了两三次。 庞雨的神态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没注意到一样,但按前面了解的情况,周延儒是张溥的座师,又曾经是首辅,他是不用看张溥的脸色的。 这个政治联盟由张溥发起,最后选定周延儒,庞雨以为是几方共同选定,但从方才的细微处,庞雨发觉自己似乎没有掌握联盟中的细节,暗哨司的重点一直在大江、南京、运河几个地方,江南相对平静,暗哨司部署的力量十分薄弱,庞雨掌握的情报很有限。 庞雨放下这些念头,看着周延儒道,“十面张网未竟全功,策略与施行皆有其因,四正六隅看似严密,实则尽在外线,松散难以协同,打起来仍是各自为战,流寇需要在流动中从各地获取足够的物资,英霍山区盘踞腹地,沿山三省便是流寇周旋之处,只要安庆镇设立,镇内军令通行,便不需四正六隅,一支可用之兵足以平寇。” 周延儒思索了片刻,他抬头看着庞雨,“内地一向以来太平无事,军镇均在沿边沿海之地,若要在安庆开镇,涉及三省之地五位巡抚,所涉非小啊。一旦开镇则战乱之地环绕,无论何股贼人流窜何处,皆与安庆镇相关,没有推脱余地,以一镇之力是否应付得来,将军可想好了。” “诚如老先生所言,英霍山区周边四战之地,又是贼寇必经之处,辛苦艰危自不必说,但非如此不能平贼,但我辈军人只要能保民报国,斗胆也要试一试。” 周延儒自然不会被庞雨这种大话打动,他平静的听完立刻接着问道,“开设安庆镇,对将军有何好处?” “想来两位先生有所耳闻,宿松战前晚生已经身在虞山先生案中,若非宿松大胜,晚生说不定也要去刑部走一趟,回想其时担惊受怕,晚生不想再经历一次,每每想来,还是朝中无人。” 周延儒微微笑了一下,张溥则点了一下头,庞雨知道自己可能说中他的真切感觉,温体仁对张溥施加了巨大压力,使得张溥两兄弟前几年甚至不敢抛头露面,复社不能组织大型社集,整个复社活动都进入低潮。周延儒是首辅致仕,皇帝对他并不厌恶,温体仁并未对他穷追猛打,自然是体会不到的。 “周老先生本已养望林下,今日愿复出为苍生立命,正是我辈楷模。值此乱世,若是先生真的重掌内阁,自然非是权宜之计,内阁中经年累月下来,首要仍是两件事,便是平贼平虏,其他皆不足论,皇上着紧的也是这两件事。此番勤王所见北方涂炭,数月间皇上心虑百姓,每日皆有御批到军中,战事不利之际,军中焦灼之情难以言表。” 周延儒的眉头抽动了一下,此前东虏入犯,首辅刘宇亮闹出的动静举朝皆知,周延儒自然也知道,若果他复起,战事是避不开的,庞雨说的焦灼之情,自然是说的刘宇亮。这个政治联盟成立,并非只为把周延儒推回首辅大位,当然还希望尽可能久一些。 庞雨意思就是上去容易,若是战事不利,首辅其实也坐不稳,这对周延儒更有用。 “晚生弃笔从戎数年,于行伍之事有些领悟,正可略尽绵力,辅助老先生在内阁办事顺畅一些,皇上心情就顺畅一些,晚生剿寇也就顺畅一些,如此相得益彰,既是公事也是私事,算晚生的好处之一。” 庞雨一番话像是实话,又带着为周延儒着想的意思,周延儒大约听起来觉得受用,不由抬头看了看庞雨,神态间明显亲切了一些,庞雨躬身道,“晚生自己在江上有些生意,那是全然的私事,给皇上和老先生办差办得好,沿江没了贼,赚的银子多了,是晚生的好处之二。” 周延儒哈哈两声,张溥也凑趣的笑了笑,庞雨自己能赚银子,想来这两人也是早就知道,但庞雨猜测,他们仍是以为百顺堂是安庆营的主营业务,什么漕帮都是为百顺堂当打手的。 双方关系毕竟拉近了一些,周延儒看看张溥之后又转向庞雨,“开镇之事先应承下来,再来是东虏,将军和天如说的意思,平辽的要害不在边外而在边内,需要在徐州新设一营,以未雨绸缪,可是如此?” “若是在辽西交战,以我大明九边全数汇集,也未必能战而胜之,我们就要在战场选择上下心思。东虏必定会在两年内再次入边,要抢到足够的东西,他们能抢的只有山东南部和东部,甚或要直入南直,到达徐州淮安附近……” 周延儒打断道,“东虏为何不可在德州转向青州、登莱。” “这条路线之前因吴桥兵变已经被祸害过,数年时间恢复不了多少人口钱粮,不够东虏抢的。即便他们要走这里,到了登州之后他们不会原路返回,必定要从衮州绕过山区,可以多抢钱粮子女,最后仍要走东昌北返。”庞雨抬头看向周延儒,“徐州这个营头,便是未雨绸缪的准备的,晚生要信得过的人掌管这个营头。” 张溥和周延儒交换眼神,东虏是比流寇更大的威胁,他们不是在评估这个徐州营头的必要性,这种营头跟开镇毫无可比性,对首辅就不算个事,他们是在评估庞雨的实际作用,确定他是否知兵,是否真的有用。 庞雨从容的道,“卢都堂、孙都堂都有知兵之名,对上东虏都难当其一击,与其交战务必选择时机地点。而东虏最为虚弱的时候,就是行军几千里入边到达顶点之时,此时深处大明腹地,面对我以逸待劳之大军。” 两人再次交换眼神,庞雨说的基本跟杨嗣昌面前说的差不多,但这次提出了具体的要求,就是徐州要有一个营头,预先进行准备,特别是后勤方面,否则跟此次勤王一样,在自家腹地也跟外线作战一般。 “是否设立这个营头,将军便可以击败东虏入边大军。” “不要调安庆兵马去北方作战,尽量保存北方边军,在徐州至东昌之间准备,将周边剿饷粮草汇集徐州,一旦东虏入边,任命晚生为武经略节制徐州东昌之间兵马。” “徐州援兵或游兵一营可,剿饷可,武经略可,边军一向在北边调用,东虏入边之际都紧着京师用,老夫不敢应承,边军此番看来也不堪大用,庞将军最好不要预计在内。”周延儒简单的说完道,“将军还有需要预备的?” “我要一个可信的人掌管天津水营。” 周延儒哦了一声,“这又是为何?” “这个营头不是小人为自己要的。”庞雨抬头看向两人,“直隶地方荼毒惨烈,京师孤悬北地,周老先生为万民复出,肩负天下安危,然则东虏残暴,万一有紧急之时,走海路最为快捷稳妥,东林各位先生,复社各位社友,也有个退路,天津水营有自家港口,要紧时有用,平日也有用处,老先生有什么家信方物要带回南边的,海路比运河方便,晚生信不过别人掌管,必须用安庆的自家水营将官。” 周延儒直起身体,庞雨话中的家信方物,自然可以是任何东西,周延儒语气更加温和,“将军办事周全,天津水营可。” 庞雨松一口气,他现在体会到政治联盟的作用,这件事是没办法找杨嗣昌办的,因为两人间只有公事往来,之前安庆开镇之事,兵部部议之后再无下文,庞雨最多只能说为手下找个前程,若是点名说要天津水营,杨嗣昌就要怀疑他的目的,徐州新建营头也会费时费力,最后还未必能成。 现在周延儒一口应承,庞雨就减少了大量成本。这些是他主要的要求,其他军饷、银庄扩展反而是小事,不必周延儒这个首辅亲自去办。 而对周延儒来说,至少有一个武力上的依靠,能帮助他在内阁施政,甚至还有一条紧急时的退路。双方各取所需,对互相都有价值。 这次能谈得顺利,前面阮大铖和张溥的铺垫也起了很大作用,庞雨感觉这一趟嘉兴来得很值得,下一步就是合力将周延儒送上首辅之位。 周延儒大概连续谈判有些累了,连着猛扇了几下扇子,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之后,还是轻轻端了一下茶盏,张溥和庞雨立刻告辞出门。周延儒倒也客气,一路送到了门外才回去。 离开院门十多步之后,张溥停下脚步,庞雨知道他有话说,也跟着停下。, 张溥皱眉想了片刻道,“老夫这里有一事,想请庞将军代为周旋。” 庞雨连忙道,“先生请讲。” “集之那里……为此事奔走联络,很是耗费了些精力,为的是复起,老夫开初也是想着,但凡有一点转圜余地,也要尽力一试,但朝中打听来的情形,逆案在皇上面前提也休提,并非是我等推拒,更不能敷衍瞒骗集之,周老先生那里也是这个意思,要早些跟集之说明白,只是老夫有些难以启齿,想到将军与集之是忘年交,是否更加方便开口。” 庞雨立刻知道钱谦益已经放弃了帮阮大铖说项,说不定用阮大铖交换了什么条件,否则张溥不会直接去告知阮大铖。想那阮大铖满心欢喜等着,钱谦益、张溥、周延儒都不愿意去,自己此时去开口,不知碰多大一个霉头。 张溥不敢让周延儒、钱谦益去说,却让庞雨去,仍是在心理上自觉比庞雨高一层,可以安排他来办这事,而庞雨并不如此觉得,这个联盟中,自己已经不弱于任何一方。 “将军可以如此说,虽然集之不能复起入仕,但也不是空手而……” 庞雨不想听他的条件,径自打断道,“阮先生十余年来一直期盼复起,从铜城民乱之时起,晚生就得阮先生襄助良多,这次南都公揭,也有在下一份过错,恐怕晚生是更难以启齿,此事不敢应承天如先生。” 张溥没想到庞雨直接回绝了,他眯眼看了看庞雨,最后摇摇头,“如此就不劳烦将军了。” …… 傍晚时分,伸入湖面的半岛上群鸟归巢,到处都是鸟鸣声。 阮大铖坐在竹林边的一个石凳上,面对着湖水发呆。 鸳湖上游船往来,数量不少于莫愁湖,阮大铖好像石化了一般,又回到了莫愁湖边小院中的状态。 庞雨知道张溥已经跟阮大铖说了,在这之前阮大铖应该还是满怀希望的,如果东林、复社、阉党、孤臣纠集在一起都不能办到,那他真的就再无复起的可能。 “现下这个时候,虞山先生那边该是谈好了。” 庞雨默默点头,阮大铖平静的道,“当年浙江科考舞弊案,一句‘一朝平步上青天’,当时周老先生抓住不放,虞山先生入不了阁还丢了官身,不啻于生死仇敌。但今日他们在此相见,却是为了共举大事。当年的阉党,今日也跟东林共襄盛举。” 阮大铖缓缓转头过来看着庞雨,“这便是老夫跟你说的,旁人怎生对你,不是看你是谁,是看你对他有用无用。” 庞雨低声道,“先生说的是。” 阮大铖的眼中带着神采,似乎是憧憬又像是在回忆,“当年朝中各派,上朝互相算计那是自家的差事,下来还是要把酒言欢的,不必生死仇敌。要说那魏忠贤也是不妥,左光斗、杨涟这些人,你把他免官去职罢了,何苦夺人性命,就是仗着自家有权有势,丝毫不给人余地,最后轮到自家失了势,照样也丢了性命。” “先生这些年受魏阉连累,也是受委屈了。” “老夫这复起的执念,恐怕到今日为止了。”阮大铖等了片刻之后道,“天如来说过话,几次召对说到阉……逆案中人起用之事,皇上便大发雷霆,朝中无人再敢提及,周老先生的意思,老夫复起之事无望,但可以另行举荐一个才德俱佳之人,代老夫报效朝廷。” 庞雨才知道是这个条件,他原本不想打听,毕竟阮大铖是帮人做了嫁衣,心情不会太好,但他既然主动说起,只得接着话头道,“那先生可举荐了。” 阮大铖看着湖水出神,过了半晌终于轻轻道,“我举荐了马瑶草。” 第五百四十八章 溪桥 日落时分嘉兴鸳湖上飘着小雨,湖面还笼罩着一层薄雾,湖上画舫游船缓缓往来,在弥漫的薄雾中划开一道道印迹,船上游湖的人在船头嬉笑,隐约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勺园深入湖中的半岛上,一条廊桥沿着水岸蜿蜒,在半岛的顶端有一座竹亭,正对着湖上的烟雨楼。 吴昌时的管家在竹亭正中站立,不时朝着亭外两侧延伸的回廊张望。 庞雨和阮大铖跟在钱谦益身后,从东侧向竹亭缓缓走去,对面回廊下出现了周延儒和张溥的身影,双方一同朝竹亭靠近。 这个见面方式是张溥定下的,庞雨知道多半是钱谦益的要求,周延儒曾经是首辅,地位其实是比他高的,但这个首辅的位置很大一部分是从钱谦益那里抢夺的,钱谦益咽不下那口气,现在要跟这仇人合作,至少要在形式上取得平等地位。 距离逐渐接近,周延儒主动往凉亭走来,两边都在调整速度,需要正好在凉亭相遇,双方谁也不必等待,以体现地位的平等。 张溥落后周延儒半步,庞雨和阮大铖则跟在钱谦益身后半步,这样也显得双方均衡。 得到东林的支持,很可能是周延儒对张溥提出的条件,否则他重回内阁也是处处掣肘,但鉴于两人的宿怨,在钱谦益被温体仁逮拿之前,这是没有丝毫可行性的。 但钱谦益在天牢走了一趟回来,想法肯定也变了,东林的想法也在变化,否则钱谦益不会出现在这里。张溥能将两个仇敌拼凑在同一战线,在庞雨看来,不但有高超的协调能力,还有十分敏锐的政治嗅觉,能从狭窄的缝隙中寻到到破局的机会。 之前温体仁去职,东林和复社身上的强大压力顿时一松。刘宇亮担任首辅的时候,这个联盟对钱谦益来说还并紧迫,为了达成这个联盟,张溥和吴昌时已经运作了一段时间,但进度比较缓慢,庞雨推断其中比较困难的部分应该是东林。 东林根深叶茂,无论在朝在野都势力庞大,跟阉党和孤党的恩怨也是由来已久,与复社在科举方面的争斗也很激烈,在联盟中却要跟各方协作,并以孤党周延儒为首,在东林看来是很难接受的。 最终打动钱谦益的,应该是薛国观就任首辅。刘宇亮在勤王过程中丢尽朝廷脸面,无论皇帝还是朝野都不能让他继续当首辅,薛国观是温体仁一党,由温体仁一路提携,政治立场自然也相近,钱谦益和复社两案他就是操盘手,能够就任首辅,证明皇帝仍要重用孤党 东林和复社人数虽多,却很少能进入内阁,这次皇帝的选择,显示这个趋势将持续下去。 温体仁主政之时,对复社施以高压却引而不发,张溥惶惶不可终日,温体仁同时对东林发动总攻,将钱谦益问拿下狱,一副要将东林连根拔起的架势,若非司礼监最终偏向了东林,钱谦益恐怕还在大牢中。 薛国观就任首辅,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动作,是因东虏入寇之后朝廷仍处于混乱中,过了这一个时期,大权在握的薛国观是否会重启大狱殊难预料,复社和东林极有可能再次陷入之前的凶险境地,共同的敌人把他们推入了同一条战线。 吴昌时在京师反应灵敏,立刻把握住了这个绝佳的机会,庞雨还没有启程南返,吴昌时已经开始联络南京,最终在庞雨到达南京前,联盟取得了进展。以前谈不拢的事情,在薛国观的刺激下终于可以妥协。东林的条件到底有哪些,庞雨目前还不知道,但估计与朝中人事安排有关,特别是六部尚书和大学士人数上,从崇祯二年之后,东林在皇帝那里就失去信任,虽然在朝中人数众多,尤其是科道上首屈一指,但一到尚书和大学士这个层次,就不成比例的少。 从根本上来说,这个联盟是温体仁促成的,四方对立的势力才合流到一起,庞雨算是第五方,也属于相对中立的势力,与其他几股都有联系,但并不与某一方完全捆绑。 在联盟成形之后,庞雨仍然打算维持中立的地位,如果一旦联盟破裂,不至于成为某一方的死敌。 庞雨抬头往前面看了一眼,前方的回廊有一定弧度,周延儒和张溥的身影在廊柱间时隐时现,钱谦益走得很平稳,他没去看斜前方的周延儒。 很快回廊进入直路,双方正面相对相向而行,庞雨抬头看去,周延儒神色从容,没有任何不自在的表情。 双方步伐都越走越慢,以方便控制距离,终于双方同时到达竹亭的台阶前,钱谦益和周延儒隔着竹亭停下脚步。 周延儒主动向着钱谦益拱手,“一别多年,虞山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 钱谦益也拱手还礼道,“别时在京师,重聚在嘉兴,钱某与周先生走的是同一条道,周先生也辛苦。” 从庞雨的角度看过去,也能见到钱谦益侧脸笑起的褶子,语气柔和得像是他乡遇故知,庞雨如果不是知道那些往事,一定会以为两人是多年好友。 周延儒略微呆了一下,接着严肃的道,“大道至简,以家国社稷为本怀,正是我辈共行之道,周某幸甚。” 钱谦益在原地看了看周延儒,哈哈一笑后拉了一下袍子,周延儒见状做好准备,钱谦益抬脚的同时,周延儒也同时上了台阶。 两人到了跟前,这个联盟中的几方在竹亭中的聚齐,天启朝以来争斗不休的阉党、东林、复社、孤党终于找到了共同的的利益,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中。 从到达嘉兴,这里的人都没有提过温体仁,没有提过薛国观,更没有提过当年的恩怨,但庞雨知道,如果哪一天皇帝突然变了心思,让东林或复社的人入阁主政,那这个联盟当即就会破裂,几方又会争斗不休。 但此时几方亲密如战友,周延儒神色激动,“先生高义,周某感佩。” 他没有说钱谦益捐弃前嫌,用高义这样宽泛一些的词语避开当年两人的恩怨,并未承认当年自己有错,但也可以勉强看做隐晦的致歉。 钱谦益停顿了片刻,不知这个程度的歉意他是否能接受,庞雨感觉有点凝重的时候,钱谦益突然又微笑着点点头。 张溥立刻道,“张某何幸,得与二位先生共襄盛举,朝事大有可为。” 阮大铖也凑过来一拱手,“天下众正同力,朝中小人当道从此休矣,阮某何幸,苍生何幸。” 庞雨之前没想到还要表个态,落到了最后,这小人当道几个字一般是别人说阮大铖的,没想到也能从阮大铖嘴里说出来,赶紧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等阮大铖一说完,立刻接上上道,“有诸位先生主事,上下同德文武同心,天下太平可期,晚生与有荣焉,在此代天下人谢过诸位先生。” 周延儒朝众人一一颔首,等亭中人都表过态,钱谦益却没有立刻说话,他微笑着往前伸伸手,示意周延儒一同往湖边的廊桥走去,庞雨和阮大铖跟随在后面,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钱谦益背影的左侧就是鸳湖上的烟雨楼。 到了廊桥的台阶前,钱谦益停下脚步,众人只得一起停下,等了片刻后还无动静,庞雨正在疑惑的时候,钱谦益脚步往台阶上踏去,周延儒连忙跟随,暮色下钱谦益缓步慢行,中气十足的朗声道,“寒园竹树正萧萧,几度南湖影动摇,有雨云岚浑欲长,无山翠霭不曾消,波深地角生朝气,水落天根见暮潮……” 庞雨眼角观察其他人,他不知道这首诗完结没有,意思也没听明白,要看别人才知道此时该不该喝彩。 钱谦益的节奏把握很好,那句“水落天根见暮潮”的话音刚落,脚步也刚好到了廊桥之上。 这里没有翠竹遮掩,视野开阔湖景最佳,正对着湖上的朦胧的烟雨楼。 钱谦益缓缓转身,亲切的抬手扶着周延儒的手臂,接着上一句吟道,“……楼上何人看烟雨,为君杖策上溪桥。”(注1:钱谦益《题南湖勺园》) 庞雨到这里终于听懂了,钱谦益这首诗隐晦的表达了对周延儒的支持,似乎什么都说了,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张溥和阮大铖齐声叫好,庞雨又慢了一步,声音落在后面有些突兀。 钱谦益和周延儒同时一笑,两人把臂同行,沿着廊桥往前走去,张溥紧随在两人后, 三人代表了大明最大的政治势力,一路亲切的低声交谈,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庞雨有点跟不上节奏,正要跟上去时,突然发现阮大铖落在最后,一副落寞的模样。 庞雨放慢脚步等阮大铖上来,今天的几方里面,阮大铖是实力最差的一方,他被归类在阉党,但又不能代表最有影响力的冯铨,因为周延儒跟冯铨是儿女亲家,钱谦益因为此前案件,也跟冯铨私交甚厚,不需要通过阮大铖代理。 庞雨虽然跟各方不算特别密切,但他有庞大的安庆营势力为后盾,勤王之后在武人体系中拥有巨大影响力,就非阮大铖可比了。所以这次他的境遇,也是与实力相称的,失落在所难免。 庞雨边走边道,“阮先生,世事无常,或许柳暗花明,终归也有为先生杖策上溪桥之人。” 阮大铖伸手接着天空中落下的雨滴,有些出神的道,“老夫今年五十有三,比不得你们风华正茂的少年人,杖策上桥的贵人怕是等不到了,便作那楼上观烟雨之人也罢。如此留在南京也无甚味道,要说还有什么盼头,只盼着庞小友平灭流寇,老夫可以落叶归根,到怀宁百子山下归养终老,老夫……想回安庆了。” 阮大铖叹口气道,跟着几人缓缓去了。 庞雨停下脚步,看了看前方几人的背影,摇摇头后低声道,“我也想回安庆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问话 “总算到安庆了。” 吴达财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拄着拐杖挤进了拥挤的集贤门。 他面前的集贤门内街人山人海,哭笑叫骂声响成一片。 安庆勤王军进入南直隶后,在徐州停顿休整,庞雨之前的计划是分批返回安庆,让骑兵先回安庆补充和训练,由于流寇复起,有三四股营头在六安州至和州之间活动,整个江北都成了威胁地区,只能合并在一起走,特别是伤兵都要带着一起,有时行军速度只有二十里。 等到进入桐城才终于安稳下来,原本应该将各部发回驻地,但庞雨要求勤王军队先到府城,所有军队都要穿城而过,到较场集合后才返回驻地。 吴达财让文书队提前谋划,效果比他想的还要好,几乎整个府城的人都来了,许多都是军中的家眷,原本通知的在较场等候,但家眷哪里忍得住,都跑到城外等候,顺着队伍寻找自家的亲属,找到的就一路欢呼,跟着队伍一起进城,弄得道路拥挤不堪,镇抚兵都疏通不开。 前面的热闹正在远去,路上也没那么拥堵了,吴达财的伤还没完全痊愈,是跟着军医院一起行军,这一段的气氛就差远了,虽说伤亡的统计之前已经送回安庆,各家家眷早得了消息,多少是有所准备的,但真看到自家亲友残疾的,仍不免哭成一片。 伤病都在车架上躺着,原本路面就拥挤,家眷看到亲友都围拢过去,每个车架都围满人,女人哭小孩叫。路边还有些阵亡将士家眷来招魂的,抛出许多纸钱在空中飞舞,弄得气氛一片愁云惨雾。 磨了半天才进了集贤门,又被一群新赶来的伤兵家眷堵住道路,镇抚兵不敢打骂,只能在那里好言相劝,但没有什么效果,街中哭成一片。 吴达财也进退不得,无聊中回头看了一眼,那位沈大夫的马车间隔了几辆,但能看到没有打开帘子。 上次报功的事件之后,军中到处都在传,很多人都不信吴达财这个瘸子杀了那么多鞑子,吴达财也听到些风声,恼怒自然是有的,但这种传言都是私下流传的,若是大张旗鼓去抓人打压,反而闹得人尽皆知,更说不清楚了,未必是件好事,吴达财暂时忍了这口气,只让文书官私下收集是谁传出去的。 但沈大夫后来对他有些冷淡,不知是否与此有关,吴达财一路都没想好怎么去开口解释,途中的时候相处的时间还多一点,现在回了安庆机会就少多了。吴达财迟疑片刻,终于往那马车走过去,脚步刚迈出去,几个医官凑到了马车前,吴达财赶紧停下,跟着那马车帘子一动,沈大夫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她跟几个医官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下车一起往东边的巷子里面走去。 吴达财就住在集贤门,那边巷子可以绕过这段路,几个医官肯定是嫌堵,走路往衙署去了。吴达财撇撇嘴,前面突然一阵惊叫,他转头去看,只见乱哄哄一群人围着,似乎又有人倒在地上了,引起许多人围观。 吴达财今天已经看过几次这场面,索性让汤盛开路,一路扒开人群走了进去。 正中间是一辆躺着伤兵的马车,那伤兵只有左手,躺在马车上没下来,估计腿也坏了,只在马车上招呼,马车边的地上躺着一个年轻女人,两个镇抚兵又不便拉,另外一个老年女人震天价的嚎哭,比后面那些阵亡家眷还哭得惨,身边两个小孩吓得不轻,看着周围聚集的大人满脸惊慌的哭泣。 吴达财一指地上的女人,对着两个镇抚兵道,“找几个女人帮忙,先把人扶到车上。” 两个镇抚兵是勤王回来的,吴达财没伤之前骑着马每天在队列里面走无数趟,他们自然都认识他,这次评功的时候,这位副总文书官拖着几个局迟迟不签字,连把总去说都不好使,最后还要庄朝正、陈如烈亲自去商量,现在没有那个营头敢得罪这位副总文书官,赶紧招呼几个周围女人帮忙,把地上女人扶上马车,跟那伤兵抱在一起哭得更厉害了。 吴达财不去理会,低头对着嚎哭的老年女人道,“本官是安庆营副总文书官,大娘勿要担心,手断了不用担心,安庆营管钱粮,日子有着落的。” 那老年女人抹着泪道,“也没说给多少,一家子可怎么活啊……” “去较场那里,找他们局的文书官同去兵房查了就知道,绝不会少了你们吃穿。” 老年女人这才停下嚎哭,扶着车轮站起来。 吴达财松一口气,转头看见两个小孩在旁边站着,想起平日看到庞雨的做派,立刻摊开手掌朝着汤盛伸过去。 半天也没有东西放到手上,吴达财转头过去,只见那汤盛还在发呆。 “大人你要啥哩。” 吴达财怒道,“我盯着两个小娃,你说要啥!” 汤盛小心的道,“大人,你想剪他们指甲吃么,我没带剪刀。” “谁他妈要吃指甲,你少去信那些市井巫医的偏方,踏实跟着军医院大夫学。赶紧把庐州府买的那糖糕给我!”吴达财忍住要打人的冲动,不悦的说道,“以后是在衙署办事,那是要讲方法的,一定要用心才行,火器队那些劣习得好好改。” 汤盛不敢顶嘴,只得连声应了,在怀中一阵摸索之后,终于摸出一块已经压扁的糕点,吴达财接过来翻看了记下,抬头时满脸的不快,手举起来指点汤盛,眼神往周围看了看,最后又把手放下去。 汤盛赶紧又摸出一块,“大人,这里还有一块好的,这块没压坏。” 吴达财一把揪住汤盛衣领,口中低声骂道,“这块是给夫人带的,老子走一趟北方,什么都没给家里带回来怎么交代,跟你说了要讲方法!” 他丢开汤盛转过头去面对两个小娃,脸上马上又堆起笑来,把糕点递了过去,两个小孩也不哭了。 那马车上的残疾士兵赶紧对老年女人道,“快带着娃磕头,这是咱们吴大人,多亏他办的军医院,才救回我一条命。” 吴达财连忙摆手,对着伤兵一家温和的道,“庞大人说了,是靠你们这些将士英勇作战,才有安庆营的今日,无论我为你们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快去较场吧。” 他朝两个镇抚兵打个眼色,镇抚兵连忙把前面围观的人赶开,马车终于又开始动了。 吴达财擦擦额头的汗水,抬头看了看地方,庞雨分给他的宅子就是集贤门内街,已经能看到大门。 心头突然一阵激动,回头看队列还堵着,跟随从的书办交待两句,便急急朝着那边走去。大门打开着,门前有一个穿裙子的身影,被墙角挡了一半,吴达财的心快速的跳动了几下。 吴达财的拐杖咄咄的快速敲打着石板,他敏捷的在人群中穿梭,快步赶到门前,视线绕过了墙角的位置,满脸笑容的出现在那裙子面前,吴达财呆了一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却是丫鬟的面孔出现在面前,吴达财呆了片刻问道,“夫人呢。” 丫鬟一见是吴达财,立刻尖叫了一声,高兴的叫道,“老爷你回来了,衙署的人说在校场等,夫人天不亮就去校场了。” 吴达财有点失望的哦了一声,转身准备返回队列,突然又回头过来,对着丫鬟上下打量了片刻,一年时间不见,这丫鬟似乎个头长高了,也长圆润了,不像以前那么瘦里吧唧的。 丫鬟见吴达财要走,赶紧追过来道,“,老爷你回来了要不要吃点啥,夫人说你们这些丘八在路上连糠都吃不上,说不准都吃人肉了,夫人都备好的,奴婢热一下就行。” “她懂个球。”吴达财随口骂了一句,打量完丫鬟后犹豫了片刻,眼睛再次在丫鬟身上转了一圈,终于转身过来抬脚进了自家大门,“你过来,老爷问你些事情。” 丫鬟又跟进来,“老爷要问啥事呢。” “老爷走了这么久,当然要问问。”吴达财咳嗽一声,回头对汤盛道,“你守着门。” 汤盛呆了一呆,还不等他问,吴达财已经急急往门里走去,一边对那丫鬟道,“问问家里的事,到你屋去,” 丫鬟愣愣的道,“奴婢那屋子乱糟糟的,老爷要不要到正屋问话。” 吴达财不耐烦的道,“还能有营伍中乱怎地,快些,老爷一会还有差要办。” 丫鬟不敢违逆,只得跟着吴达财往外进的西厢走去,刚一进了她的屋子,门闩就咔嚓一声插上了。 汤盛站在门前,只听院子里面传来一声尖叫,随即又消失了,汤盛紧张的扭头看了一眼,立刻又转了回来。 汤盛好像懂了点什么,但又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扭捏不安的在原地不停转头,满脸的惶恐不安。 身后的院子里面有隐约的怪异声响,面前集贤门内街上人潮涌动,哭喊声中一片嘈杂混乱,招魂幡随风飘动,纸钱在空中飞舞。汤盛左脸颊上的一块肉不停抽搐,看着既像哭又像笑。 突然一个身影撞开飘飞的纸钱,汤盛顿时一惊,只见一个女人急急忙忙的赶到门前。 她一见到门口有卫兵就喜形于色,对着汤盛喜笑颜开的道,“到较场才问到,说我当家的在押队进城,害我白跑一趟,果真先回家了,快带我去见当家的去。” 她一边说着径自就往里走,汤盛是在王庄之后跟着吴达财的,从来没见过这女人,但看着跟吴达财肯定很熟,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见女人要进院子,汤盛赶紧挡在门前,“大人在问话。” 女人一愣道,“问谁的话。” 汤盛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里面突然又有声音传出,女人转头看向外进的西厢,脸色慢慢阴沉下来,她一把推开干瘦的汤盛,几个大步走到西厢的丫鬟房门前,猛地一脚朝着门板蹬去。 第五百五十章 旧伤 “吴副总文书官这脸上,是在王庄受的旧伤?” 安庆奇兵营副总兵衙署后院,赞画房的议事厅中,何仙崖关切的看着吴达财. 吴达财正准备坐下,闻言对何仙崖讨好的笑笑,“确是当时一点旧伤,原本快要好了,昨日在家中一时忘记,不小心又抓破了。” 旁边的的庄朝正道,“要不要再让军医院来人查看一下。” “军医院里伤病还多,我这些微小伤就不劳烦他们了,谢过庄千总挂怀。” 吴达财说罢又对上首的杨学诗客气了两句,何仙崖颔首之后,吴达财扫了一眼议事房中的人,还有个陈如烈,两人勤王时见得多,跟他简单打过招呼,其他都是些典吏之类比自己地位低的,便不跟他们打招呼,一个炮兵把总曾翼云,据说要加千总衔,但吴达财自己也加千总衔,等庞雨的总兵升完,吴达财还要升一级,所以他也没理曾翼云,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 何仙崖偏头看过来道,“方才副总文书官去了军医院巡慰伤员,赞画房将中原剿寇形势大致说过了,何某跟副总文书官简述一遍,八贼从谷城起兵之前,将部分辎重厮养等送往房县,因我军和湖广抚标早有预备,威胁谷城前往房县道路,八贼遂调头向东,驻扎房竹两县的曹操、混十万等十余营随之复叛,我步兵入山追击,击溃群贼押后人马,曹操各部往西入山,骑营与湖广抚标家丁往东,八贼似有预备,将老营分作七八股,我营击溃其中两路,其他几路于河南唐县汇合,革里眼、马守应、紫微星在桐柏接应,数路流寇伏击追兵,我营及湖广抚标皆有损失,之前已有塘报通报,八贼就此摆脱了各营的追击,在英霍山区北面与革里眼等贼首汇合,近期在河南南部、漕督辖区北部等地方劫掠。” 这些军情吴达财之前已在途中看过,八贼往东之后的行动很有章法,无论往西还是往东应该是早有预备,否则革里眼几个贼首不会在桐柏组织一场伏击,追击的安庆和湖广骑兵损失不小,英霍山区的群贼原本就受到安庆山地营攻击,八贼一来就全数出山,河南南部和南直北部一片混乱。 各地原本招安的大小贼营大多复叛,利用勤王军未返回的机会四出劫掠,几乎又回到之前的形势,杨嗣昌的十面张网全面溃败。 但流寇的活动绕开了安庆,英霍山区的流寇被山敌营威胁,纷纷往北离山,谷城的驻军击溃了曹操和混十万的部分步行队伍,缴获许多辎重,但流寇马兵全数逃脱,安庆的营伍已返回谷城。 “辽东那边,洪总督到了辽西之后,开始编练新的营伍,以车步骑混合,东虏暂时没有新的军情。”何仙崖翻开下面一张呈文纸,“何某再啰嗦几句,为何先通传敌情,是因勤王剿贼两次大战下来,咱们营伍交战时,将官认为多有不便之处,所以下一个议题是营伍编列,庞大人在京师时发回令信,改进营伍编列,整补各营兵员甲仗,交办兵房总领,就请杨司吏跟各位分说。” 坐在何仙崖旁边的杨学诗咳嗽一声,“兵房接庞大人将令,总领营伍编列改进及整补,实际是两件事,需要先定下编制,才能说需要整补多少人马甲仗。此事庞大人严令,在他返回安庆之前要呈交方略,兵房总领此事,但单靠兵房是不行的,涉及的赞画房、户房、工坊、各千总部要尽力协作,是以何司吏请各位一起众议。” 杨学诗翻了一下手中的呈文纸,吴达财眼角扫了一眼,他知道杨学诗以前是不识字的,但中间走了这么一年,不知道杨学诗私下学了没。杨学诗的视线没有在纸面停留,吴达财埋头把视线聚焦一下,看到杨学诗的册子上只有断断续续的字,应该是书办给他写的提示词,也就是说他只认得这么一点,吴达财松一口气。 “营伍编制的依据,是针对我们的敌人,安庆营的敌人是两个,一个是流寇,一个是东虏,偏生又差别甚大,按庞大人定下的整编概略,陆军千总部在北方平原地形中,应当能抵抗东虏一个旗的进攻,北方村镇地形中能抵御两个旗的进攻,并具备采取进攻行动延缓其行动的能力。在面对流寇时,一个千总部能正面击败曹操、八贼、混十万此类流寇巨贼营头,并具备追击敌溃退中的老贼能力。兵房预备了两个方略,已经事先发给各位参看,各房各营坐堂官看过,有何提议请直言。” 过了好一会仍没有人说话,场里面安安静静的,吴达财看着呈文纸,没有要先发言的意思。 何仙崖见状抬起头,先往庄朝正那里看了看,亲兵千总部的重步兵成本最高,但战斗力一直是全营最值得信赖的,这类编制改定的议程,似乎亲兵司先发言更合适。 他正要对庄朝正说话时,对面的吴达财先开口了,吴达财抬头看看杨学诗道,“某仔细读了兵房整编方略,杨大人下了大功夫,吴某大致都赞同。” 杨学诗客气的点点头,作为参加过第一次桐城保卫战的老人,又是当时的箭术高手,在军中一直有很高地位,以前是递夫出身,脾气不算太好,但受伤后再没有参加战斗,时间久了脾气好像也温和了。 吴达财继续道,“在下这里有两个提议,第一个方略里面,拟将现有千总部的两个司扩编为三个司,总人数超过两千人,并增设一个直属重步兵局,用于对抗鞑子白甲兵。吴某提议不要增加重步兵,重步兵打流寇用处不多,对东虏的话,某参与了王庄战役,村镇防御之时只要骑兵能阻挡东虏突袭,一个晚上可以修建起工事来,北方一马平川,野外遇敌的话,一个重步兵局无甚用处御作战无论平野还是村镇,大致仍是四个方向,你若是要就地防御,总是练熟的营伍最好用,不如定为四个司,每个司人少一点也可以,跟一个重步兵局所费相差不多,但攻防更好用,行军更方便,追击更快些。” 议事房内几个将官都抬头看着吴达财,按说这种军事议题,文书官只是参会,大家一般也没想过听他们发言,侯先生以前一直就是如此,但吴达财无论什么议题都要参与。 杨学诗点点头平和的道,“东虏是马步轻重齐全,流寇全数都是轻骑轻步,原本就是不同的,若是要同时跟这两类打,就用骑兵最合适,咱们没那许多骑兵,就加了重步兵应付东虏,打流寇的时候,这重步兵也是有用的,就譬如宿松之时。” 吴达财接着就道,“宿松时是流寇来袭安庆,那之后他们再不敢来,都是咱们追着流寇打,重步兵用处自然就不大了,照此方略扩编到两千余人,一个陆军千总部有部属游骑局、司属游骑旗队,合共两百骑,其余皆为步兵,现在又编列重甲,长途行军不说,作战行军也要带着,行军大为不便,某这趟去勤王,去了快一年,打仗只有几天功夫,其他都在途中,以往练兵都盯着练手脚、兵器、旗号,这趟打下来,最耗费功夫的是在粮草供应,重步兵编列在混合营伍里边,长途行军必需车架拖带甲仗,短途必需有民夫背扛,而且所费钱粮比寻常步兵多两倍……” 一直没说话的庄朝正突然道,“重步兵所费钱粮是多,但打仗也是杀得最多的,也不光是说杀得多,还能帮着其他营伍一起打杀,譬如吴副总文书官在王庄是杀了不少鞑子,是因有那许多重步兵顶住鞑子,才能打放那许多枪。” 吴达财反应过来,赶紧对庄朝正道,“王庄都靠亲兵千总部重甲兵才能获胜,某只是说寻常混编营伍,加了重步兵反而画,画什么……” 何仙崖等了片刻道,“副总文书官的意思,是不是画蛇添足。” “正是正是,就是何司吏说的。” 庄朝正把双手撑在桌上,“那吴副总文书官觉得,该当如何修正。” 吴达财向何仙崖递过去一张呈文纸,接着又递了一张给杨学诗,“一个千总部改四个司,混合步兵千总部不设重步兵,改自生火铳局,每司加自生火铳旗队,每局火兵小队改为自生火铳小队,作轻步兵用,带的甲仗不多……” 庄朝正再次打断,“重步兵带的甲仗多,但总归没有火炮重,也没听谁家说不带火炮的,一架马车就能带一个队的甲仗,三十里铺靠重步兵杀鞑子,铜城驿靠重步兵守城,王庄最终也是靠着重步兵守住了阵线。副总文书官打死了七八个鞑子,这事全军都知道,那是吴大人勇武,一万个人里面不见得有一个,到哪里找到那许多火枪兵。” 在座几人都盯着自家跟前的桌面,没有人露出嘲笑的神色,但场中气氛始终有点异样。 吴达财脸上有点不自然,按等级来说,庄朝正比吴达财高半级,朝廷官职就更没法比较了,庄朝正是游击加参将衔,吴达财在朝廷兵册上就停留在百总,之后进入的文书队是庞雨自己设立的,在衙署中没有编制,所以面对这些正牌的千总时,吴达财一般都比较低调,勤王途中很少与千总争执。 不过庄朝正今天显然是故意跟自己不对付,吴达财当下也冷冷道,“在下就是个寻常文书官,还把腿断了,自然跟庄千总比不得。重步兵是能打死巴牙喇,但某也在王庄亲眼见十来岁的火器兵一枪打死东虏白甲,既是都能打死,那为何不可以用火器兵,攻防都是可用的。” “那武学火器队在三十里铺的模样也是大家都看到了,他们能怎生的攻,又能怎生的防,怕是都不可靠。” 吴达财心头火起,一点不耽搁就顶回去,“王庄火器队是差些,那是因为只有几把枪,若是枪多了,打一两轮就能杀那许多,就譬如吴某背后还有许多民夫,都在那里扔石头,若是都有自生火铳,自然又不一样。” “既如此有用,那为何其他军镇都不用火铳?” “那其他各镇的火炮也无甚用处,为何咱们安庆营的炮兵就有大用,不同人用起来自然不同。” 庄朝正瞥了吴达财一眼,“有何不同?这里说在北方防御东虏一旗,不能只想着村镇,万一在野地遇到,没有重步兵抵挡,火枪如何能打放,顿时便溃了。” “那要是说野地遇到东虏,重步兵也抵挡不住,不然在铜城驿时为啥不敢离了城墙往南走,那是不是重步兵也不要了。” 庄朝正和吴达财冷冷对视,陈如烈和曾翼云盯着桌面,何仙崖从来没打过仗,听完也不知谁对,只是不停观察桌边将官的神色。 …… 砰一声响,一叠文书重重砸在桌面上。 吴达财指着房门的方向怒道,“以为就他懂打仗,这衙署里面谁不是阵上杀出来的。” 文书队直房中,吴达财把改编方案一把拍在桌上,端起茶杯要喝水,一看里面是空的,一把扔回桌面,哐啷啷的转了两圈。 站在墙角的汤盛过来的拿起茶杯,提着水壶倒水的时候才发现水壶也是空的。 “进了直房就要先顾着看茶水文书,不知道自家用心,老子守门鞑子都冲不进来,你守门让个什么人都进来了,那火器队都给你教了些啥,怪不得庄朝正要糟蹋你们火器兵,井水在曹书办桌旁边!” 直房里面几个文书都不说话,门口路过的人都不敢往里面看。 汤盛闷头去打了水,小心的放在吴达财面前,吴达财端起喝了一口,放下后瞪着门看了半晌又道,“我又没说要减他的亲兵千总部,天下重步兵都他家的?老子说的是混编陆营,带那么多重甲怎么打仗,那就是不成!我管他怎么想,汤盛你给我记着……曹书办你给本官记着,承发房今天的纪要发过来的时候,要是没记录本官说的话,文书队不许签收,我要自己给余先生写条陈,又不是只有他庄朝正能说话。” 那边坐的曹书办是文书队最年长的书办,在那边应了一声,吴达财余怒未消,坐在座位上也不说话,几个书办都闷头写字,汤盛又缩回了墙角。 过了好一会之后,曹书办起身打水,偷眼打量了一下吴达财的神色,看到稍有缓和,打过水回来之后拿过一本册子,到了吴达财跟前。 “禀吴大人知道,勤王之后累积了许多往来文书,有些事耽搁不得的,已经都交办了,有些要紧条陈,小人把概要列在册上,请大人过目。” 吴达财出一口气,伸手结过册子翻看了两页,转头对汤盛道,“看到该怎么办差没有,以后跟曹书办多学着点。” 汤盛声音细微的应了一声,吴达财抬头对曹书办道,“这概要本官会细看,还有没有今日需要紧着办的。” “这里有两项,一是军医院刚上的呈请,要建一个兵家医学,多练些伤科医兵出来,大人是在归途中已经同意的,交到承发房,何司吏的意思是在武学里面建一个兵家医科,免了另起炉灶,发回文书队请大人参详。” 吴达财接过看了看,他在途中新认了不少字,何仙崖写的回复词语简单,吴达财已经基本能看懂,这个军医院最早是吴达财在创办,所以一直隶属文书队下。 “申请的房屋钱粮都没有改动,何司吏是觉得另开医学,多出来的主管不好定下层级,牵扯他处较多,便放在武学里面建个伤科,跟其他科便是一样的,如此能快些办起来,发回军医院,让他们按这个意思改。” “第二件是五月的时候侯大人觉得,军医院与文书队关联不大,提议将军医院转隶兵房,原本已经用印,因是吴大人你管辖,被承发房发回,说还请你补齐签字……” “不签。”吴达财斩钉截铁,“下一件。” “是。”曹书办一点都不意外,气定神闲的继续道,“这件是队中事务,因为势必要扩大营伍,各处缺编文书官应在不少,队内会提请开办一个文书班,第一批是一百人。” 吴达财懒懒的躺在靠背上,随口回道,“改成两百,让武学帮忙找个学堂。” 曹书办赶紧记了,翻出下一份道,“这份是中军书房转来的。” 吴达财一听立刻坐直,这个中军书房是庞雨的直属书办,跟承发房不同,承发房处理整个衙署的行政文书和事务,中军书房只辅助需要庞雨处理的文书,首领书办是余先生。 “是户房对此番勤王各墩堡人等提拔奖赏,这里涉及一个谭二林墩长,庞大人此前有明令送回存在中军书房,任命谭二林转婆子墩堡墩长,但镇抚那边说谭二林在途中被俘一事还未了结,是吴大人不签字,但余先生已经签发了任命,户房左右为难,请吴大人派人参会议事。” 曹书办说到此处停下,谭二林的事情原本是个小事,永定河大战之后,东虏陷入一段时间混乱,从东虏军中逃出的人不少,很多人一路跟着安庆营行军,不少还跟回到了安庆,甄别起来实际并不严格,因为东虏一向看不起南军,庞雨认为东虏不会事先计划安插谍探在南方,而且光从距离来说,东虏即便安插了间谍也无法传递消息。 谭二林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是吴达财逮着不放,户房不敢得罪他,也不敢得罪中军书房,所以派人来问他意思。 吴达财嘴角抽动两下,如果是户房来谈事,他可以不理会,因为户房在副总兵衙署里面早就边缘化了,基本就是个管墩堡的机构,但中军书房他不能得罪。 “为个谭癞子还开会议事,他镇抚队的事情推到我身上作甚……” 吴达财低声骂了一句,还不等他继续说,曹书办把声调降低了一点,“正好暗哨司那边也有个旧的文书,里面涉及潜山二号墩堡副墩长蒋倌。” 吴达财抬头看着曹书办,潜山二号墩堡就是他以前跟谭癞子一起呆的地方,谭癞子就是墩长。 曹书办恭敬的道,“蒋倌因儿子仍在流寇营中,与潜入的西营掌盘子勾连,传递大量军情给西营,差点让府城遭袭,事发时墩长不在,衙署尚未处置。” 吴达财精神一振,伸手抓起旁边的拐杖,呼一声就站了起来,汤盛都不及赶过来搀扶。 “汤盛你去后厨多点两个菜,本官中午要吃。”吴达财满脸的舒畅,他突然一指曹书办,“本官记得许由原是不是也在潜山二号墩堡?” 曹书办呆了一下,回想片刻后道,“好像确是在那里,是书办。” “汤盛你再加三个菜……还打两壶酒来,中午我们屋中几个人一起吃。” 汤盛小心的道,“后厨那里拿多的酒菜要说个缘由,小人怎么说?” “这也要问,你跟他们说开办了文书班,吃饭的人多,就记在文书队账下,做事要讲方法,以后多学着点,不要什么都不知道。”吴达财又指指曹书办,“曹书办你代本官去户房议谭二林之事,你记一下本官的意思,谭二林因在徐州筹粮有功转任婆子墩墩长,此乃庞大人明令,本官认为庞大人明见万里,有功必赏务必照办,这没什么好说的。但有过也必罚,蒋倌这副墩长,当年就是谭二林任命的,本官就在场亲耳听到的,当时本官就觉得蒋倌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当时管不了这事,你看果然出事了,谭二林自然要牵连在其中,许由原事发时在潜山,也要牵涉其中,但单独再议。只说谭二林,本官的意思是,谭二林转任婆子墩墩长,但因牵涉蒋倌谍探一案,再即刻免去墩长职位,就任个,任个……”吴达财手指放在耳边,考虑了半晌突然一挥手,“墩户,对,就任个婆子墩墩户!” 第五百五十一章 掌心 “谭癞子,罗兄弟我先跟你说,你墩堡的差事没了,辎重司的人跟我说的,原本你是在啥婆子墩堡的墩长,吴大人那边非不准,连那个上过时报的唐二栓都不敢帮你作证,镇抚队不会让你当墩长了,发派到婆子墩堡当墩户去,这地名也怪得紧,叫什么婆子墩,婆子很多么?说这几日户房就要定下。” “当什么墩户,我谭爷是当墩户的人么?户房怕他吴瘸子,我偏不怕他,你满盛唐渡问问去,谁不认识当牙行的谭爷,我这墩长那是庞大人亲口应承的,他吴瘸子惹得起我么,总有一日他得亲口来跟谭爷认错,跪着求谭爷我当这墩长。” 安庆枞阳门内街,长长的步兵队列正在经过街道,是安庆的亲兵千总部准备返回桐城方向的驻地,无数百姓在街边围观喝彩。 谭癞子和罗船埠头坐在一桌,这位船埠头从徐州开始跟着安庆营,一路打到了边口,又一路跟着回到安庆,行程少说两千里了。 谭癞子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猛地一挥手怒道,“他吴瘸子现下想害老子,把谭爷变成个墩户,但老子又不是安庆营的丘八,以前没他安庆营的时候也见没饿死,老子当什么墩户,一辈子都不当墩户,就回渡口当牙行他能怎地,他吴达财管兵管将,还能管码头怎地。” 船埠头拍拍手,“谭爷说得硬气,我听说安庆码头上都是庞大人的漕帮在主事,但牙行也有自己的规矩,只要你有牙贴也不怕他吴瘸子?” “牙贴自然有……”谭癞子转头看着船埠头,满面怒容的骂道,“谭爷我早就有牙贴,那是怀宁县衙发的,他吴瘸子管得了个屁。” “那咱们不怕他个吴瘸子,谭癞子你听哥哥说,咱们做生意的总是起起落落,落了要起来,除了靠自个,还要靠别人出力帮一把,别人为啥帮你,就看你为人,我老罗这些年在运河上打出名声,就是靠这平日为人的义气。”船埠头说罢,左手在怀里摸索起来,谭癞子分明听到银子相撞的声音,眼睛直直的盯着船埠头的手。 左手过得片刻拿出来,掌中有几块碎银子,谭癞子有点失望,但总也能救个急,当下把手伸过去,船埠头却用右手挑了一小块,大概只有三钱左右,他要放到谭癞子手中时,谭癞子突然两手合掌过去,把船埠头的手连带几块散碎银子银子一起包住了。 船埠头一呆的时候,谭癞子手上用力,要把银子都裹在掌心,船埠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明显的迟疑了一下,感受到银子要离开掌心时,船埠头下意识的握紧了银子。 谭癞子一拖没动,身体往后一仰,用力拖住船埠头的拳头,两人互不相让,逐渐由坐姿变成了站姿,脸上咬牙切齿,手背上青筋暴起,围绕着碎银子展开了你死我活的争夺。 船埠头人高马大,稍稍对抗之后就占据了上风,他脚下不丁不八,庞大的体重产生了更强的力量,他已经看到胜利的希望,正要发力夺回控制权的时候,突然感觉手上一松。 只见对面的谭癞子竟然松了手,他两手一拱道,“罗兄弟仗义,谭爷被小人陷害,还能来接济,不愧是我谭爷的兄弟,到哪里都要说一声仗义。” 船埠头还保持着方才争夺的姿势,闻言愣了一下,看看谭癞子后身体扭动了两下,拿着银子的左手悬在空中,既不好递给谭癞子,又不便收回去。 只过了短短片刻,船埠头哈哈大笑两声,“啥叫仗义,咱老罗在运河上走南闯北,到哪里做买卖都方便,就是这天生的仗义,想改都改不了,哥哥身上就这么多盘缠,谭兄弟你都拿去。” 谭癞子伸手过去,从船埠头的掌心里抠出了碎银子,船埠头脸上痛惜的神色一闪而过。 谭癞子收好银子,心头顿时踏实许多,抬头看看船埠头道,“罗兄弟,你跟着来安庆,看过安庆营家底了,回去是不是就要放心跟着庞大人办事了?” “罗某一向都对庞大人放心得紧,来安庆主要是陪谭兄弟你的。”船埠头看了看街道上的步兵,“江上生意跟运河生意也差不多,庞大人在江上能做,在运河自然也能做,罗某就帮衬帮衬,徐州的大江银庄都开张了,庞大人要某赶紧回去,怕是好久看不到谭兄弟,但总归大家都是帮庞大人,早晚还能见着。” “庞大人那是看重谭爷我的,早那年漕帮才建起来,谭爷在盛唐渡上干牙行干得好好的,你满安庆问问去,庞大人说他是桐城来的,这江上的事情他不明白,非要请谭爷我入帮,谭爷想着庞大人也不易,说能帮衬庞大人的就帮衬些,这么些年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有个模样了,按说该接着帮庞大人,但现下有小人害我,老子暂且不跟安庆营办事了,只是暂且的,迟早跟罗兄弟你见着。就眼前这功夫,我自家有牙贴,那是怀宁县衙发的,正经的官牙,我要当牙行就当牙行。”谭癞子一拂衣袖,一脸正气的道,“公道自在人心,那盛唐渡上的人定然都站在谭爷这一边的。” …… “谭爷勤王回来了啊,来喝碗米汤来,不要嫌弃啊!” “小人这茶铺里面有几年的新茶,这碗算小人的,谭爷来坐会再走。” “谭爷回来了,还记得我老康没,当年跟你一起喝酒的老康,对对,就是漕帮的老伙计,难得遇到谭爷,我们兄弟凑了点银钱,请谭爷你赏脸来饮酒……” 安庆府城康济门内,谭癞子右手提着一根猪腿,左手提着一袋米豆,在街上走过,从盛唐门到康济门都属于码头区域,吃码头饭的三教九流都在附近,谭癞子在此混迹多年,认识他的人不少,他出现的地方都引发一阵阵热情的招呼。 漕帮的老康一脸讨好的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只差拉着谭癞子的裤子了。 谭癞子扬着头,根本没看老康一眼,“今日庞大人给谭爷派了紧急公干,忙着呢,得闲了再说。” 老康等人闻言立刻点头哈腰,不敢继续跟着,生怕耽搁了谭爷的公干,谭癞子仰头继续往前。 “谭爷你赚那许多银子,谭爷你别忙着走啊,你这次赚那许多银子,能不能把以前欠的酒钱先结过。” 谭癞子听着声音有点熟悉,转头看了一下,是码头食铺的钱掌柜,以前在那里佘不少银子,也因为抢过江客的生意挨过他不少打,当下也冷冷道,“今日庞大人给谭爷派了紧急公干忙着,过些时候结,谭爷我有钱。” “过些时候便是,信得过的,谭爷是时报都上过的能耐人,上江下江都知名的人物了,信得过。”钱掌柜满脸媚笑,停在原地不停朝谭癞子拱手。 打发了那些人,谭癞子闷头一路急走,到了康济门右侧的城根街里面,在一个巷口停了片刻,喘了几口气之后走了进去。 大哥门前站着一个人影,谭癞子仔细看了看,竟然是大哥等在门口,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大哥见到谭癞子,连忙赶过来接过猪腿和米豆,他看看谭癞子道,“二林啊,咱们兄弟好多年没喝酒了,今日备了好酒好菜,一定要喝个尽兴,就是有些话先跟兄弟说一下,你那许多贴票吧,哥不是要问你借银子,就是你贴票到息了兑出来,若是还要兑贴票,你可得从哥这里兑,码头上现下都在做这些营生,你以后是庞大人跟前行情人了,你说句话关照一下,那毕竟还是亲兄弟,又不是什么外人,哥日子好过些,爹妈日子也就更好过些。” 他说罢有点尴尬的笑了笑,随即转身走在前面推开院门,口中一边喊着,“二林回来了。” 谭癞子跟着进去,院中飘动着白烟,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柴火味道,地上有一堆湿淋淋的鸡毛,旁边是一滩血,一只猫趴在墙角叭叭的吃着一截肠子。 抬头看到老爹已经在正屋门前等着,谭癞子迟疑了一下,正要把头埋下去,老爹已经走过来,伸手给他拍了拍肩上的灰尘,笑眯眯的看着他。 “咱们谭家这许多人,还没谁的名字被印出来过,还是印在书上,也是给祖宗增光了,那份时报我买了好多份,给列祖列宗都烧了去,好让他们都看到。” 谭癞子抬头看了看,父亲面对着自己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大约是他记事以来从未有过的,谭癞子本想说点什么,嘴角抽动了一下没说出来。 “好些多年没走动的老乡邻这次专门来串门来,那都是因你出息了,你眼下是个大名人,说是上江下江万万人都知道,这都是托庞大人的福,你以后要用心给庞大人办事,咱们谭家以后要靠你光耀门楣。”谭老爹自顾自的道,“爹以前就是跟你说,为人争先就是要光宗耀祖,现下你当了管事的,又赚了那许多银子,族里公中要办什么事,你多少要出一些,亲友乡邻那里才有脸面。” 老谭笑眯眯的看看谭癞子,转身进正屋去了,谭癞子没有跟着他进去,抬头看了看,只见老妈刚从厨房出来,两手在围腰上不停的搓着,赶紧走了过去,老妈把他拉到一边。 大哥见状也没去打扰,就在正屋门口等着。 老妈打量了谭癞子半晌,眼中逐渐有泪花闪动,伸手捏了捏谭癞子的手臂,“娘听说你去打鞑子去了,这一年担惊受怕的,就怕你伤着了痛着了。” 谭癞子握着老妈的手,“没伤,好着呢。” 老妈过了半晌低头从怀里摸出一张帕子来,一层层的展开来,谭癞子以为是什么首饰,最后一层翻开却露出一张报纸。 “那些人都说你一次就挣了几百两银子,娘一辈子想都没想过。你说你二十好几的人了,也没有个家,那都是没钱闹的。”老妈抹了抹泪,“这报纸妈一直存着,就是也看不懂,听别人说你都换回来些贴票,那贴票娘在你哥那里看过,就是一张纸,还是不如银子拿着实在,你早些去换了买个大些的宅子,你现下得早些买,这些丘八回来都分了银子,城墙里边的房子可涨得厉害,娘再找媒人给你踏踏实实说一门亲事,就能成家立业了,那庞大人那么赏识你,这次回来有没有说让你升个官啥的,那潜山县的差事太远了,一年半载的回来一趟,这次要是能升官,最好能当个府城的官,以后娶妻生子方便。” “换到石牌镇了,另外一个墩堡,庞大人特意调我去的,是要干些大事的,你要是听别人说是啥闲话别信他们。” 他娘愣了片刻,终于想起石牌是什么地方,小心的问他道,“那石牌娘也没去过,听说倒是近些,沿着河走能到,但还是不如府城好,要不然就不要当那管事的了,咱有银子就还在渡口当个牙行,二林你的牙贴记得换了没?” 谭癞子埋着头,“忘记换了。” 老妈听到谭癞子这么说不由愕然道,“怎地没有换,那后边三年就没用的了。” 谭癞子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换帖的时候去勤王去了,误了换帖的时候,反正以后跟着庞大人干大事了,那牙贴换来也用不上,就当省了换帖银子。” 大哥在旁边道,“二林大出息了,得了庞大人赏识,都上了时报,满安庆谁不知道,那牙贴还要来作甚,就光靠贴票都赚了几百两银子,放在家里一辈子也用不完。” 老妈一脸关切的看着谭癞子,用右手的手背帮谭癞子擦掉脸颊上的汗水,“有银子就好了。” 谭癞子将怀中的碎银子摸出来,塞到老妈暖暖的掌心中,“有银子,我有银子。” 第五百五十二章 好汉 安庆石牌镇,官道上密密麻麻的人,到处一片喧嚣,勤王的军队正在返回石牌驻地。 麻塘湖西北方散布着一片草棚,这里相对比较安静,就是安庆营管辖的婆子墩堡。 这一片草棚有几百个,就是竹竿上搭着芦苇建起来的,草棚中仍留下了交叉的道路,十字街中间是墩堡中最好的一间屋子,草棚周围有泥胚墙。 上百个女人站在路边,带着一脸茫然看着草屋前一个瘦小的癞子,许多女人窃窃私语,还有人在低笑,用戏谑的眼光对癞子上下打量。 提 燃灯现在彻底明白了,难怪大鹏孔雀自逃走后,四百年来都没有找过燃灯的麻烦,原来一直埋了两个炸弹在燃灯身边,等燃灯油尽灯枯之时再引爆,将他炸的尸骨无存。 前天回到了地球,第二天,张少飞跟着喜比钢柱办完了所有的证件,然后又认了认人,在tpc本部转了转,又休息了一天,今天是张少飞正式上班的日子。 她怎么可能屈服,若是去了他的仙宫,指不定怎么折磨她,而且她怎么可能离开师傅。 “他有事什么时候找我商量过?别耍我了!”刘星笑着说道,并没有在乎这件事情。 她现在才觉得失去理智原来是件很容易地事。意识中地所有一切都慢慢地离她远去。她只能听见他和自己粗重地呼吸声。轻浅地‘吻’在呼吸声中慢慢加深。 “鹏儿,都三天了,这猴子怎么还不醒?”孔雀凑近脸看着还在昏迷状态中的孙悟空。 而那些没有后台还不开眼的傻子们则是被警察们一顿警棍敲打后扔进了拘留所。 “这里什么都有,不用拿任何的东西!”刘星听见对方的话后笑着说道。看见夏雨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刘星又问道,“怎么了,有什么话就说,到现在还客气?”说完在对方的巧臀上狠狠的捏一下。 金黄的亮光一闪而逝,曹森的身形动了一下又回复原状,扑通一声沉闷的声音,断成两截的尸体摔落地面。那是一只白色的狼人,头和肩膀与身体分离,被曹森一刀两段。 很少有人知道,表面上似乎热衷于权谋制衡,以不断扩大圣武者在宇宙联盟政治影响力为己任的澜沧海,内心其实也是个绝不会输给梵天应的超级武痴。 练成铁像境之后,赵寒脚步不停,依旧不紧不慢的向着太妃池方向行去,同时周身气血运转,神海内灵力勃发,身上那曾像是铠甲般的青灰色变得越发深邃,到最后变成了铅灰,深灰,最后成了黑色。 话音落下,林云闪电般出手,一掌印了出去。他这一掌动用了圣灵武学的诸多变化,有圣灵之威暗中蓄积。一掌袭来,金衣青年只觉得天昏地暗,有两股磅礴的威压在天穹转动,日月无光,天地失色。 “有啥古怪!”狗娃立刻收回了自己的幻象,来到龙阳的身边,急切的问道。别看狗娃此时嘻嘻哈哈,其实他的心里藏有很多事,特别是父亲靳海的事情。 雪猪起码有近二百多斤重,大半身子陷进了屎坑里,满头满脸的污秽之物,真是惨不忍睹,两名跟班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给弄了上来。 半个时辰之后,古清两人如约拿到了两颗古皇燃神丹,一挥手,撕裂空间离去了。 这历啸天脸也真够大了,若非看在他是欣妍师姐手下的种子名额,李无忧根本懒得理他。 举火把的黑衣人直言他们根本不是为钱而来,当下也不多说废话,其余十几人听见命令便抽刀冲杀上去。 第五百五十三章 先生 “我要回宣府去了。” 满达儿趴在地上不停咳嗽,头发上的水珠一串串的顺着脸颊滴下。 呕出不少的水之后,满达儿才趴在地上喘气,烈日暴晒下的水池边,躺满了一地打着赤膊的北方边军。 旁边的杨石三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声不吭,身下也是一滩水渍,满达儿看了一眼,“杨石三你东躲西躲的,身上咋这么多伤疤。” 杨石三把左手臂翻了一下,把一条伤疤压在下面。 这里是麻塘湖旁边挖开的一个水塘,庞雨出征的时候就指示工房在安庆扩大基础设施,石牌作为安庆地理的中心,是重点建设的地方,这需要大量的劳动力,主要来自各地的流民。 宿松战役之后流寇不敢进犯安庆,使得安庆成为了江北的一片净土,从各地来安庆的流民越来越多,能来石牌的一般是中江的流民,这个方向流寇谍探的可能较小,筛选的时候再挑选拖家带口还有同村为证的。 这个池塘就是这些流民修建的,池塘就建在麻塘湖旁边,下面也铺好了条石,以防止有人陷入淤泥,跟武学里面一样,这里就没有浅水区一说,十多个陆战司的人分别控制四边,满达儿和杨石三分别已经淹晕过去两次。 满达儿又咳嗽两声后,抬头往东面一片柳树下看去,只见秦九泽坐在一张带着靠背的椅子上,秦九泽穿个安庆营特有的白色短褂,在树荫下拿着蒲扇扇风,旁边两个陆战兵还在给他递过去一块西瓜。 满达儿呆了好半晌,“都是一起来的,老秦为啥能不操练水性?” 杨石三茫然的摇摇头,“难道他会水?没听他说过啊。” “会水那些兵也不会给他西瓜,你看他们给谁西瓜了。” 突然不远处一声暴喝,“那个鞑子,谁让你说话的!” 噔噔的脚步声赶到了身边,满达儿赶紧把头低下去,啪一声脆响,满达儿全身触电般一抖,埋着头不敢抬起。 那声音怒喝道,“让你休整没让你说话!” 满达儿不敢回话,等脚步声离开才偏头去看,是一个打着赤膊的陆战兵,都是一副精瘦黝黑的模样,各提着一根老斑竹做的棍子。 这老竹棍在北方见得少,但南方很多,因为是空心的所以重量不大,但又长又硬,打在身上跟鞭子一样。 “你们都是九边来的夜不收,咱们大明的边军劲锐,几口水就瘫了?要不要石门湖看看陆战司的水池,捆着手脚半刻钟不许靠岸,再说话的加练一个时辰。” 满达儿抬起头来左右看了看,低声对杨石三道,“这他妈叫什么营伍来着 杨石三埋着头疲倦的道,“陆战千总部。” “陆战,难不成还有天上战的,老子下次遇到一定要他们好看。”满达儿怒气冲冲的道,“老子在宣府都没受这鸟气,” “宣府也不给你发全饷。” 满达儿哼了一声,这时外边一声喊,“军官巡视水训,游骑兵起立。” 周围的边军都吃力的撑起来,陈斌已经大步走过来,他的手臂上缝着百总的军官标志,陆战兵见了他也必须敬礼,臂章旁边还有一个游骑兵的飞马标识,余老二和杨光第几人跟在他身后。 陈斌还没走到跟前就道,“游骑兵继续休整,不用起立。” 一众边军立刻又趴了下去,杨光第过来蹲在旁边,偏头看看地上的满达儿道,“满哥你再撑两天,说的三天就学会了。” 满达儿狠狠地瞪了那几个陆战兵一眼,“我两天就学会。” 杨石三朝柳树那边指指,“老秦怎地没来参训?” 余老二走过来道,“秦九泽去给陆战兵当先生去了……” 满达儿疑惑的问道,“老秦一个大老粗当啥先生。” 陈斌过来点头道,“勤王之后庞大人认为主要敌人是东虏,陆战兵也要准备参与北方作战,以前陆战司只配属了塘马传消息,现下新配属了一个游骑兵小队,跟骑营要先生,老秦自荐去的,我们也觉得合适,陆战兵那边尊重先生,说老秦可以慢慢水训,一边教授一边练。” “他教人家啥?” “教蒙语。” 满达儿呆呆的看着余老二,“我才是蒙人……” 突然身后一声暴喝,“休整结束,全体起立!” 几个手执竹竿的陆战兵大步走过来,满达儿咧着嘴,朝着柳树那边忿忿不平的看了一眼,秦九泽一块西瓜吃完,正在抹嘴角。 陈斌也跟着起身,对着附近的游骑兵鼓励几句,带着杨光第几个军官退后几步。 “开始水训!” 十多个陆战兵提起竹竿挥舞起来,岸边的一群边军纷纷弹起,满达儿嚎叫一声,第一个跳进水塘。 …… 一片片水花在麻塘湖边飞溅,洗马的辅兵和马匹一起在麻塘湖边冲洗。 杨光第绕过那些人马,跟着一个旗总进入骑兵第一司的驻地。 现在骑兵营的规模越来越大,石牌镇的马匹太多,除了操练的大较场共用外,营地都按司分开驻扎,不是本司的不能进入。 他今天特意找到一个骑一司的旗总,在营门拿腰牌登记,这才把杨光第带进去。 营地南侧长长的一排马房,基本跟士兵营房相邻,方便士兵照料和取马。那相识的旗总给杨光第指了地方,两人在小校场分别,径直往那马房赶去。 跟游骑兵的营区一样,马房周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马粪味道,到处是堆积如山的草料。不时有打着赤膊的辅兵牵着马出营。 马工房的木门虚掩着,杨光第伸手推开,门页吱呀呀声中,一个背影正在半蹲在地上,从面前一袋盐中称量盐粒,听到门响后转过来,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脸上有几道伤疤,脸颊上全是汗水。 两人对视了一眼,那男子的眼神与杨光第一接触,立刻便避开了,杨光第不由眯了眯眼睛,“曾支木曾爷是不是在这里?” 那男子对着杨光第啊啊两声,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摆了摆手。 杨光第迟疑一下道,“哑巴?” 男子点点头,转身回去继续称盐。杨光第原本已经退出门外,在门前停顿片刻又进了门,眼神落到男子身上。 “这么热的天,你穿着长袖不热么。” 男子再次回身过来,埋着头摇了摇,杨光第缓缓走进马工房中,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这里面有两个床铺,应该是有两个人住,也就是夜间也要照料牲口,几件一副就堆在床上。 杨光第伸手去拿衣服,似乎都是曾老头的,没见到其他人的衣服,杨光第低头看了看,床铺下似乎有一双布鞋,一般的流民是没有鞋子的,不知是不是曾老头的,此时那年轻人稍微转过身,显然在关注杨光第的动静。 杨光第平静的问道,“是你的鞋子?” 那哑巴还没有表示,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后面道,“杨娃回来啦。” 杨光第回头看去,只见曾老头一脸欣喜的站在门前。 杨光第赶了两步过去扶住曾老头的手臂,“我刚回来就去老营区找你,他们说调去了枞阳预备司,正愁怎么去枞阳找曾爷呢,今天就说预备骑兵都汇集到石牌了,打听到枞阳的补充到骑一司,就赶紧找过来。” 曾老头嘿嘿的笑了两声,笑眯眯的不停上下打量杨光第,“杨娃高了壮了,安庆这边讲时报的一月才说一回,每次听你们胜了鞑子,爷就开心,又怕你被鞑子伤着。” 杨光第一拍自己胸膛,“曾爷放心,都是些小伤,鞑子还没本事杀我,这一路去北边,我杀了至少五个鞑子,现在升到游骑兵队长了。” “了不得,还是游骑兵的队长。”曾支木眉花眼笑的搓着手。 杨光第拉着曾老头到床边坐下,那边的哑巴已经转身过来,蹲在马槽边听两人说话。 “北边杀得可惨,回程的时候说济南附近闹土寇,庞大人派我们游骑兵去查看,那一城的人都死了,只要是鞑子路过的地方,都可怜得紧。” 曾老头叹口气,“原来山东闹过闻香教,后来又出过乱兵,你说才消停几年,让人怎生过日子。” “鞑子原本就是蛮夷,最是凶残,自己活命还不要别人活,能带走的都抢了,带不走的杀了不说,还一把火烧干净,躲过的人都活不下来。”杨光第越说越气,“跟流寇也是这般,抢了还要放火,以杀戮为取乐,这些人都和禽兽一般,除了害人啥都不会,我们安庆营遇到了全都杀了干净。这次回程的时候,路过的地方那些百姓都记得咱们安庆营,其他营伍过路都跑光了,咱们营伍过路,百姓都送吃送喝,好些没活路的还跟着咱们一路走回安庆来。” 曾支木叹口气,那哑巴一直看着地面,也不知道听懂没。 杨光第等了半晌后道,“曾爷,我换了匹新的马,是在永定河边抢的鞑子好马,我觉着差不多三岁,想请爷帮我去看看,曾爷要是也说好,那就定下了,换了马还要重考几项人马配合的,不然没全饷。” 曾支木抬起头来,“大火呢。” “死在博平了,鞑子杀了的,死的时候黑漆漆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何处,回程的时候不准离队去寻,也没法让它入土。” 两人沉默了片刻,曾老头摇摇头道,“你都说北边杀了许多人,读报的说好些家都杀尽了,一口都没剩下,又有谁帮他们入土,更不说畜生了,空闲时候念一念也不枉了。” “念着呢。” 屋中安静了片刻,杨光第抬头看了看那哑巴,“这哑巴是曾爷带的徒弟?” 曾老头往那人看了一眼,“这是个哑巴,河南流落过来的,在枞阳那边当夫役,我看他手脚勤快,留他当个夫役。” 杨光第知道曾老头是第一司的马工队长,还兼任兽医,营中夫役并不是辅兵,不会跟着军队出征,只是平时干一些力气活,招募夫役这种事,马工队长基本能说了算,司中的辎重赞画问都懒得问。 “他不说话,怎生知道是河南来的?” “我问过了,是不是河南的,他点头来着,又问地名,一路问到洛阳又点头。”曾支木干笑了一下,“不会说话也好,少好多是非。” 杨光第也跟着笑笑,“我们旗里面有一个陕西抚标游骑兵,就是洛阳来的,找他来问问或许能明白些。” 曾老头脸上僵了一下,“他一个哑巴也说不来,还不就是点头摇头,他这般一个人流落过来的,便是问明白了,也都是伤心事,问来作甚。他路上不知受了多少罪,看见人就害怕,当个夫役就是给他一口饭吃,就不要找人问了。” 杨光第的余光看到那男子停下动作,似乎在留意自己。 他抬头看看面前的曾支木,“我听曾爷的。” 曾支木站起身道,“先去给你看马吧,说过从北边带回来许多马,陈千总亲口点了老儿,让明日就要跟着去分马,在庞大人回安庆前必须把骑兵补齐一千五百,怕是半月都没空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用心 安庆石牌镇,官道上密密麻麻的人,到处一片喧嚣,勤王的军队正在返回石牌驻地。 麻塘湖西北方散布着一片草棚,这里相对比较安静,就是安庆营管辖的婆子墩堡。 这一片草棚有几百个,就是竹竿上搭着芦苇建起来的,草棚中仍留下了交叉的道路,十字街中间是墩堡中最好的一间屋子,草棚周围有泥胚墙。 上百个女人站在路边,带着一脸茫然看着草屋前一个瘦小的癞子,许多女人窃窃私语,还有人在低笑,用戏谑的眼光对癞子上下打量。 提着行李的谭癞子嘴角抽动几下,伸手要去推拿泥胚房的门,才发现竟然挂了锁的。 墩中管事的一个都不在,抬眼看看周围成群的女人,谭癞子额头出汗。 泥胚房前尴尬的寂静了片刻,谭癞子突然转过身来,对着围作一圈的女人大声怒骂道,“围着谭爷作甚,墩中的事都干完了没,你们以为庞大人不在安庆就可以不干事了么,大白天的一个管事的都不在,催粮派运清路的差事来了谁接着,误了军务把你们通通斩了脑袋。” 听到庞大人三个字,围观的女人都是一惊,下意识的往外退了一步,圈子顿时就大了不少。谭癞子士气大振,往前跨了一步,用手指着面前的女人们继续怒道,“户房派谭爷来这里,就是看你们怎么干事的,难怪衙署里面说呀把婆子墩解散,你们就这般做事的,我看就该散了作罢,副墩长、训导、文书全都不在,这些管事人的情形谭爷自会报给户房,报给庞大人,谭爷我就管得了下面的人,总甲和队长又在干啥,都给谭爷站出来!” 人群中立刻就有女人扭头便走,圈子顿时分崩离析,还有部分留下的也走远几步,小心翼翼的看着这个癞子。 包围圈溃散之后,谭癞子松一口气,眼神开始打量附近那些留下的女人,有些看得过眼的,尽量把面貌也记住,他管这帮人的时候还叫婆子营,时间太短了,记忆十分模糊,有必要重新记录一下。 此时北面大道上两个女人匆匆赶来,当头一个正是谭癞子认识的袁婆子。 与其他墩堡不太一样,婆子墩堡没有分下土地,所以驻地一直不固定 最早安置在宿松,跟着在宿松修建城墙,宿松开始包砖之后又去了太湖,也是从事建城的打杂活计。 从宿松大战之后,周边的流寇都不敢来安庆,太湖也太平了这么久,但沙土地基修建确实困难,城池还是没有建好,太湖地方再支持不住,只能停了建城大工。 基建工程一停,婆子营的钱粮跟不上,安置成了个麻烦事,西营婆子营里面那些有点身份的婆子,比如将官、高照、宝纛旗的妻妾,被早早甄别后送去了枞阳,剩下的都是地位低下的,因为在流寇营盘里面混过,土民大多不愿娶,杀又不能杀。 其他墩堡绝大部分以前都是单身厮养,目前养活自己都很勉强,这么多单身女人过去,生计难以维持,更要惹出不少是非来,墩长不好管理。 户房就让婆子营在太湖呆了两个月,尽量减少供给,也不加以看管,想着逼这些婆子自己跑路,到时候没剩下多少就合并去其他墩堡,结果两个月下来只跑了二十来个,大多还是跟投靠附近的土民,总数仍有七百多,分散不到其他墩堡去,最后又安排到了石牌镇。 现在管事的副墩长就是正在走来的袁婆子,这婆子一脸横肉,最早在二郎镇的时候便是谭癞子提拔的,这两年就一直当副墩长,之前的墩长已经被户房调离。 在西营中的时候她遭了不少罪,所以这婆子待人颇为刻薄,在二郎镇当晚就要对其他婆子打打杀杀,后来谭癞子一离任,这婆子就冷言冷语,送也没来送。 在袁婆子走近的过程中,两人目光对视着,袁婆子认出了谭癞子,两人都在小心的打量着对方。 谭癞子知道这婆子的习性,现在反倒成了她手下的墩户,还不知着婆子要怎么对付自己,心下也十分的忐忑,但他突然发现这婆子眼神中有点躲闪,不是那么凶巴巴的,好像还有点温顺。 最后两步的电光火石之间,谭癞子大脑中的一千亿个神经元飞快运转,推算袁婆子这样的眼神,大概是掌握了多少自己的信息。 两步走过,袁婆子停在了跟前,谭癞子把脸色冷了下来,却并不说话,眼神密切的留意袁婆子的反应。 袁婆子眼神迟疑了两下,小心翼翼的道,“谭……老爷这次来,这次来,到底是,这个……” 谭癞子右手微微一抬,制止袁婆子说话,从袁婆子这段话里面,他肯定这婆子是接到户房的命令了,但很可能命令很简略,造成袁婆子没能把握情况。 他以前在潜山二墩堡经常跟户房的人打交道,户房司吏虽然架空,但那是被庞雨任命的典吏架空,户房这机构还是管事的强势机构。这些书手看不起墩堡的流寇男女,经常是随口吩咐,也不解释前因后果,出现前后矛盾、命令模糊的情况,墩长不太敢问,只能靠墩堡自己理解,最后出现错误又被臭骂,谭癞子迅速的掌握了袁婆子的情况,就是知道自己成了墩户,但不知道是怎么成墩户的。 户房这次是出了两个任命书,先是中军书房给的命令,户房先任命他当墩长,然后又改成了墩户,被俘获的事情涉及镇抚队、文书队,蒋倌那流寇谍探案则涉及暗哨司,最后变成了户房的两个命令,牵扯这么多机构,户房不会写得那么明白,再有前面的大江时报的报道,袁婆子是弄不明白的。 谭癞子心头有了底,不紧不慢的扫视一眼周围,半晌后冷冷的道,“满大江的人都知道,谭爷我这次是赚了大把银子回来,袁婆子你是不是奇怪,为啥谭爷还来这婆子营?” 果然那袁婆子被谭癞子掌控了节奏,立刻凑过来道,“老身糊涂,那谭爷你到底是墩长还是这个,这个……” “谭爷这次来,是中军书房余先生签发的令信给到户房,正式任命的墩长。” 听到中军书房,袁婆子脸色一变,神态恭敬了许多。 “知道谭爷怎么得了庞大人看重的,那是在徐州时候大军缺粮,那知州刁难庞大人,谭爷我一看来了气,别人怕城上石头打,我谭爷不怕,就在城下数说,整整三天,感动了满城的绅民,买来了急需的军粮,你满徐州问问去,谁不知道安庆来的谭爷。”谭癞子背着双手,下巴微微扬起,“庞大人当着那许多人亲口应承的,定下谭爷我当婆子墩长。但回来安庆几天,谭爷听衙署里面有很多管事的人说,婆子墩堡的人好逸恶劳,又三天两头都有人逃匿,不如直接解散了分到各个墩堡去,中军书房的余先生已经被说动了。” 谭癞子故意停顿片刻,袁婆子两人都出现紧张的神色,谭癞子才又道,“就是因为衙署里面闲话多了,谭爷找到余先生说话,就是说一个墩堡,留着总是要有用处才对,这样谁也没话说,但谭爷总想着不让庞大人为难,说先不要当什么墩长,谭爷从来不看重啥官职,只要把差事先办好,便来这墩堡里面当个墩户又怎地,先看看这婆子墩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到底该不该留,那户房司吏先是怎么也不肯,说谭爷这墩长是庞大人亲自定下的,谁也更改不得,谭爷跟他磨了三天,才勉强答应让我当这个墩户。” 袁婆子一副恍然的模样,就像解开了一个困惑多年的难题,她当即摸出一串钥匙作势就要去开门,谭癞子摆摆手,让她就在门前说话。 “袁婆子,说说墩堡现下都做些什么差事,怎么会有人说这墩堡解散了好。” 袁婆子焦急的道,“谭老爷你休要听那些衙署的人胡说,婆子墩去年到了石牌,就是因这里骑营的牲口多,那些骑兵没走之前啊,就是五千多匹,后来打仗走了吧,那马房的人又在不停买,说不清买了多少,左右是池州的递夫把驿马递马都卖光了,全都过江到安庆来了,除了马还有骡子驴子也多,这草料用量大得不得了,都是婆子营在晾晒支应,从来没短少过骑营,不知衙署里面那个房的乱嚼舌头,谭老爷你来了奴家心头就有底了,老爷务必要跟庞大人说说,婆子墩没耽搁办事,还是留着好。” 谭癞子当着众多婆子的面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袁婆子则一脸讨好,凑过来低声道,“难为老爷还记挂婆子墩,老爷喜好奴家还记得明白,现下这婆子墩多少也有收成,吃穿都短少不了,那女人更是少不了……” 谭癞子干咳一声道,“谭爷是个正经人,这些不必说了,到时你悄悄办了便是。庞大人那边嘛,谭爷自然要去说的,你就不用担心了,这两日你把墩中钱粮账目先拿来本官过目,各总旗、队正都叫来谭爷看看姿……来问个话,这么多女人靠着墩堡过活,那些衙署的人一句空口白话就要解散了,大家去哪里营生去,不知道什么坏心思,谭爷最是见不得不平之事,有本官在你就不用担心了。” 袁婆子两人千恩万谢,谭癞子这才让开门前,袁婆子摸出钥匙开了门,谭癞子走进去看了看,还是有点简陋,比不过潜山二堡的条件。 他径自在书案后面落座,目光往门口看了眼,那袁婆子自觉的关了门站在案前,恭敬的等谭癞子说话。 “谭爷我呢是个念旧的人,来这婆子墩是一番好意,但这里有些人啊,还是有些不讲理的,这个……”谭癞子神色凝重的压低声音道,“如果有婆子追打谭爷我,你一定要来帮忙,不可让她们得手。” “老身一定来,谭大人你放心。” “谭爷我就是不放心,你说二郎镇的时候两个婆子追我,你不去挡住他们,反倒跟着谭爷跑什么,害我以为是三个婆子在追。” 袁婆子脑袋偏过来,“谭老爷不要怕这些婆子,追你的两个婆子,一个在二郎镇已经打死了,现下墩中只有一个,老身都把她收拾服帖了。” 谭癞子干咳一声,“谭爷不是怕,你以为谭爷是打不过她们么,休要说两个婆子,谭爷在和州手刃十一个流寇,这次在蓟州啊,一把火烧了鞑子十多个营盘,上万的鞑子都杀了,你满蓟州问问去,谁不说谭爷是个好汉,我会怕两个婆子么,那是不想造杀孽,要是只杀两个勉强也杀了,杀三个那就多了些,上干天和了你懂不懂,嗯,这才被迫跳河保她们的命,什么怕不怕的。” 袁婆子正要搭话,突然听到远处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袁婆子小心的的道,“是不是骑兵回营了。” “骑兵跟谭爷一起来的,婆子墩要把差事办好,今日就要支应足够的草料。”谭癞子往外边看了一眼,“在北边又夺了不少马,户房说要拨下银子新建营房,以后这石牌的骑兵还要更多,草料也就要得更多,婆子营必须留着。” …… 从府城往西的官道上,正午的烈日暴晒着路面,远处的路面上的空气不停的蒸腾。 道路边一望无际的金黄稻田,中午时分少有农人劳作。长长的骑兵队列沿着皖河河道行军。 “这里就是石牌?”满达儿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怎生跟坐在炕上一样,这日子怎生过得,还不如宣府。” 旁边杨石三哼一声道,“这里许多稻子肯定不缺吃的,比宣府可好多了,你要想宣府你回去,我不回。”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的往后观望,看那个女人有没有跟上来,秦九泽没说话,任由额头上的汗水不停流下,只是用眼神打量这片叫石牌的陌生土地。 安庆境内三个有城墙的县里面,怀宁和桐城都偏处东侧,望江则在大江边,塘河交错交通不便。宿松、太湖、潜山都在沿山一带,而且都没有城池,地方又遭受过流寇侵害,后勤上比较困难。 石牌在地理上处于安庆的中心位置,周围是粮食产地,又有河运通往府城,往年就有大量粮食从这里出江贸易,在地理和后勤上都是优越的驻军地。庞雨刚掌握安庆守备营的时候,就将石牌作为安庆防务的枢纽,之后骑兵千总部便驻扎在此,去年安庆军队外出征战后,除了新勇营之外,还在此新建了一个预备司。 路边来了不少骑兵的家眷,有些人是跑到府城迎接,又跟着从府城回石牌的,但都是父亲兄弟这类男人。随着靠近石牌,路边也出现了远迎的女人,成群结队的,看到自家男人的就又哭又叫。 杨光第跟在秦九泽身后,指着左边的水面喊道,“秦叔,那边就是麻塘湖了,我以前在这里钓鱼来着,这两日钓了你们来家吃。” 秦九泽挤出点笑容,满达儿不停的擦汗,他对杨光第问道,“这安庆怎生到处都是水,骑兵只有官道跑么。” “驿路、官道、行人道都能走。”杨光第认真的道,“水里也要过,路上跟你们说过了,到了安庆要考核浮渡,通过了才能拿游骑兵腰牌。” “我真的不会水,你跟陈百总说说,不考浮渡行不行,我不会水也打这么多年仗了。” “陈百总自己都考了三次才拿到腰牌,你拿不到腰牌就拿不到全饷。” 满达儿烦躁的拉开衣领,前方一声喇叭响,余老二呼喝着从旁边飞驰而过,营门出现在前方,众人停止说话,从营门鱼贯而入。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较场,骑兵各司分别集合,军官开始训话,较场外边已经围满了家眷,都眼巴巴的看着自家的人,等着解散回营。 现在千总部和各司的游骑兵是合在一起,便于陈斌在回师途中训练,游骑兵在较场西侧集合,满达儿等人都下马,将马匹交给辅兵后列队。 陈百总来到众人跟前,余老二高喊道,“百总到,立正。” 众人纷纷昂首立正,陈百总大步走到队伍面前,扫了一圈眼前的队列片刻后大声道,“这次勤王,游骑兵是最先从桐城出发的,最先进入战地,最先哨探到敌情,最先斩杀鞑子,战临清、三十里铺、铜城驿、东阿、王庄、太平寨,游骑兵打了勤王路上每一仗,去时前锋回时后卫,最后一个回到安庆。” 队列中的杨光第扬着头,他已经看到了人群中等候的老娘,嘴唇不停的抖动,眼神回到陈百总的身上。 “有坐骑兄弟死了,有老兄弟死了,但游骑兵不会死。没有游骑兵,大军就不能行军,不能与敌人交战,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庆营的精锐,所以游骑兵跟炮兵一样,拿安庆最高的饷。” 陈斌提高音量,“我们拿最高的饷,就要有比别人高的战技,回到安庆了,流寇鞑子都还在,游骑兵一定要比以前更多更强。今日是回家的高兴日子,游骑兵全体休假五日,有媳妇的回家生娃,没媳妇的回家讨媳妇,回到营中时就只有一件事,勤加操练、踏白摧锋!” 队列中众人同声大喊,“勤加操练、踏白摧锋!” 陈百总说罢对余老二点点头,现在余老二已经是副百总,他来到队伍前大声道,“回家的记住明日午后来营中领取作战奖赏,解散!” 较场上轰一声响,人群欢呼着朝营门奔去,剩下几十个已选入游骑兵的的边军,这些人都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营房。 在蓟镇驻扎的时候招募了几百名边军的骑兵,按照陈如烈的意思,这些人都更适合当游骑兵,只是要等扩编之后。但这些边军有不少兵油子,不适合直接编入安庆骑兵,目前是暂编成一个临时司,将训导合格的陆续往安庆骑兵中调用。 途中经过军纪培训之后,选入游骑兵的有五十多个,加上沿途招募的人手,整个骑兵千总部的游骑兵恢复到了两百多人。 这些人都是北方人,在安庆无亲无故,就连带着家眷的杨石三也没安顿好,同样只能呆在营中。 杨光第跟老娘挥挥手,仍留在秦九泽几人身边,陈百总先来到几人跟前,“过几日就安排游骑兵考核,过了好拿全饷,几位战技高超,我一点不担心,就是浮渡这一项,骑兵本身必须先会水。” 满达儿昂首挺胸,“我早就想会水,就是没人教。” 陈百总点点头,“我们在安庆时候请到了武学的陆战兵兄弟,他们明日就过来,说保证三日就学会,老秦、杨石三你们都一起学。” 满达儿高兴的道,“百总放心,我们一定学会,踏白摧锋。” 杨石三也跟着表态,旁边的秦九泽咳嗽两声,长长的叹一口气。 第五百五十五章 内外 “谭癞子,罗兄弟我先跟你说,你墩堡的差事没了,辎重司的人跟我说的,原本你是在啥婆子墩堡的墩长,吴大人那边非不准,连那个上过时报的唐二栓都不敢帮你作证,镇抚队不会让你当墩长了,发派到婆子墩堡当墩户去,这地名也怪得紧,叫什么婆子墩,婆子很多么?说这几日户房就要定下。” “当什么墩户,我谭爷是当墩户的人么?户房怕他吴瘸子,我偏不怕他,你满盛唐渡问问去,谁不认识当牙行的谭爷,我这墩长那是庞大人亲口应承的,他吴瘸子惹得起我么,总有一日他得亲口来跟谭爷认错,跪着求谭爷我当这墩长。” 安庆枞阳门内街,长长的步兵队列正在经过街道,是安庆的亲兵千总部准备返回桐城方向的驻地,无数百姓在街边围观喝彩。 谭癞子和罗船埠头坐在一桌,这位船埠头从徐州开始跟着安庆营,一路打到了边口,又一路跟着回到安庆,行程少说两千里了。 谭癞子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猛地一挥手怒道,“他吴瘸子现下想害老子,把谭爷变成个墩户,但老子又不是安庆营的丘八,以前没他安庆营的时候也见没饿死,老子当什么墩户,一辈子都不当墩户,就回渡口当牙行他能怎地,他吴达财管兵管将,还能管码头怎地。” 船埠头拍拍手,“谭爷说得硬气,我听说安庆码头上都是庞大人的漕帮在主事,但牙行也有自己的规矩,只要你有牙贴也不怕他吴瘸子?” “牙贴自然有……”谭癞子转头看着船埠头,满面怒容的骂道,“谭爷我早就有牙贴,那是怀宁县衙发的,他吴瘸子管得了个屁。” “那咱们不怕他个吴瘸子,谭癞子你听哥哥说,咱们做生意的总是起起落落,落了要起来,除了靠自个,还要靠别人出力帮一把,别人为啥帮你,就看你为人,我老罗这些年在运河上打出名声,就是靠这平日为人的义气。”船埠头说罢,左手在怀里摸索起来,谭癞子分明听到银子相撞的声音,眼睛直直的盯着船埠头的手。 左手过得片刻拿出来,掌中有几块碎银子,谭癞子有点失望,但总也能救个急,当下把手伸过去,船埠头却用右手挑了一小块,大概只有三钱左右,他要放到谭癞子手中时,谭癞子突然两手合掌过去,把船埠头的手连带几块散碎银子银子一起包住了。 船埠头一呆的时候,谭癞子手上用力,要把银子都裹在掌心,船埠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明显的迟疑了一下,感受到银子要离开掌心时,船埠头下意识的握紧了银子。 谭癞子一拖没动,身体往后一仰,用力拖住船埠头的拳头,两人互不相让,逐渐由坐姿变成了站姿,脸上咬牙切齿,手背上青筋暴起,围绕着碎银子展开了你死我活的争夺。 船埠头人高马大,稍稍对抗之后就占据了上风,他脚下不丁不八,庞大的体重产生了更强的力量,他已经看到胜利的希望,正要发力夺回控制权的时候,突然感觉手上一松。 只见对面的谭癞子竟然松了手,他两手一拱道,“罗兄弟仗义,谭爷被小人陷害,还能来接济,不愧是我谭爷的兄弟,到哪里都要说一声仗义。” 船埠头还保持着方才争夺的姿势,闻言愣了一下,看看谭癞子后身体扭动了两下,拿着银子的左手悬在空中,既不好递给谭癞子,又不便收回去。 只过了短短片刻,船埠头哈哈大笑两声,“啥叫仗义,咱老罗在运河上走南闯北,到哪里做买卖都方便,就是这天生的仗义,想改都改不了,哥哥身上就这么多盘缠,谭兄弟你都拿去。” 谭癞子伸手过去,从船埠头的掌心里抠出了碎银子,船埠头脸上痛惜的神色一闪而过。 谭癞子收好银子,心头顿时踏实许多,抬头看看船埠头道,“罗兄弟,你跟着来安庆,看过安庆营家底了,回去是不是就要放心跟着庞大人办事了?” “罗某一向都对庞大人放心得紧,来安庆主要是陪谭兄弟你的。”船埠头看了看街道上的步兵,“江上生意跟运河生意也差不多,庞大人在江上能做,在运河自然也能做,罗某就帮衬帮衬,徐州的大江银庄都开张了,庞大人要某赶紧回去,怕是好久看不到谭兄弟,但总归大家都是帮庞大人,早晚还能见着。” “庞大人那是看重谭爷我的,早那年漕帮才建起来,谭爷在盛唐渡上干牙行干得好好的,你满安庆问问去,庞大人说他是桐城来的,这江上的事情他不明白,非要请谭爷我入帮,谭爷想着庞大人也不易,说能帮衬庞大人的就帮衬些,这么些年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有个模样了,按说该接着帮庞大人,但现下有小人害我,老子暂且不跟安庆营办事了,只是暂且的,迟早跟罗兄弟你见着。就眼前这功夫,我自家有牙贴,那是怀宁县衙发的,正经的官牙,我要当牙行就当牙行。”谭癞子一拂衣袖,一脸正气的道,“公道自在人心,那盛唐渡上的人定然都站在谭爷这一边的。” …… “谭爷勤王回来了啊,来喝碗米汤来,不要嫌弃啊!” “小人这茶铺里面有几年的新茶,这碗算小人的,谭爷来坐会再走。” “谭爷回来了,还记得我老康没,当年跟你一起喝酒的老康,对对,就是漕帮的老伙计,难得遇到谭爷,我们兄弟凑了点银钱,请谭爷你赏脸来饮酒……” 安庆府城康济门内,谭癞子右手提着一根猪腿,左手提着一袋米豆,在街上走过,从盛唐门到康济门都属于码头区域,吃码头饭的三教九流都在附近,谭癞子在此混迹多年,认识他的人不少,他出现的地方都引发一阵阵热情的招呼。 漕帮的老康一脸讨好的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只差拉着谭癞子的裤子了。 谭癞子扬着头,根本没看老康一眼,“今日庞大人给谭爷派了紧急公干,忙着呢,得闲了再说。” 老康等人闻言立刻点头哈腰,不敢继续跟着,生怕耽搁了谭爷的公干,谭癞子仰头继续往前。 “谭爷你赚那许多银子,谭爷你别忙着走啊,你这次赚那许多银子,能不能把以前欠的酒钱先结过。” 谭癞子听着声音有点熟悉,转头看了一下,是码头食铺的钱掌柜,以前在那里佘不少银子,也因为抢过江客的生意挨过他不少打,当下也冷冷道,“今日庞大人给谭爷派了紧急公干忙着,过些时候结,谭爷我有钱。” “过些时候便是,信得过的,谭爷是时报都上过的能耐人,上江下江都知名的人物了,信得过。”钱掌柜满脸媚笑,停在原地不停朝谭癞子拱手。 打发了那些人,谭癞子闷头一路急走,到了康济门右侧的城根街里面,在一个巷口停了片刻,喘了几口气之后走了进去。 大哥门前站着一个人影,谭癞子仔细看了看,竟然是大哥等在门口,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大哥见到谭癞子,连忙赶过来接过猪腿和米豆,他看看谭癞子道,“二林啊,咱们兄弟好多年没喝酒了,今日备了好酒好菜,一定要喝个尽兴,就是有些话先跟兄弟说一下,你那许多贴票吧,哥不是要问你借银子,就是你贴票到息了兑出来,若是还要兑贴票,你可得从哥这里兑,码头上现下都在做这些营生,你以后是庞大人跟前行情人了,你说句话关照一下,那毕竟还是亲兄弟,又不是什么外人,哥日子好过些,爹妈日子也就更好过些。” 他说罢有点尴尬的笑了笑,随即转身走在前面推开院门,口中一边喊着,“二林回来了。” 谭癞子跟着进去,院中飘动着白烟,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柴火味道,地上有一堆湿淋淋的鸡毛,旁边是一滩血,一只猫趴在墙角叭叭的吃着一截肠子。 抬头看到老爹已经在正屋门前等着,谭癞子迟疑了一下,正要把头埋下去,老爹已经走过来,伸手给他拍了拍肩上的灰尘,笑眯眯的看着他。 “咱们谭家这许多人,还没谁的名字被印出来过,还是印在书上,也是给祖宗增光了,那份时报我买了好多份,给列祖列宗都烧了去,好让他们都看到。” 谭癞子抬头看了看,父亲面对着自己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大约是他记事以来从未有过的,谭癞子本想说点什么,嘴角抽动了一下没说出来。 “好些多年没走动的老乡邻这次专门来串门来,那都是因你出息了,你眼下是个大名人,说是上江下江万万人都知道,这都是托庞大人的福,你以后要用心给庞大人办事,咱们谭家以后要靠你光耀门楣。”谭老爹自顾自的道,“爹以前就是跟你说,为人争先就是要光宗耀祖,现下你当了管事的,又赚了那许多银子,族里公中要办什么事,你多少要出一些,亲友乡邻那里才有脸面。” 老谭笑眯眯的看看谭癞子,转身进正屋去了,谭癞子没有跟着他进去,抬头看了看,只见老妈刚从厨房出来,两手在围腰上不停的搓着,赶紧走了过去,老妈把他拉到一边。 大哥见状也没去打扰,就在正屋门口等着。 老妈打量了谭癞子半晌,眼中逐渐有泪花闪动,伸手捏了捏谭癞子的手臂,“娘听说你去打鞑子去了,这一年担惊受怕的,就怕你伤着了痛着了。” 谭癞子握着老妈的手,“没伤,好着呢。” 老妈过了半晌低头从怀里摸出一张帕子来,一层层的展开来,谭癞子以为是什么首饰,最后一层翻开却露出一张报纸。 “那些人都说你一次就挣了几百两银子,娘一辈子想都没想过。你说你二十好几的人了,也没有个家,那都是没钱闹的。”老妈抹了抹泪,“这报纸妈一直存着,就是也看不懂,听别人说你都换回来些贴票,那贴票娘在你哥那里看过,就是一张纸,还是不如银子拿着实在,你早些去换了买个大些的宅子,你现下得早些买,这些丘八回来都分了银子,城墙里边的房子可涨得厉害,娘再找媒人给你踏踏实实说一门亲事,就能成家立业了,那庞大人那么赏识你,这次回来有没有说让你升个官啥的,那潜山县的差事太远了,一年半载的回来一趟,这次要是能升官,最好能当个府城的官,以后娶妻生子方便。” “换到石牌镇了,另外一个墩堡,庞大人特意调我去的,是要干些大事的,你要是听别人说是啥闲话别信他们。” 他娘愣了片刻,终于想起石牌是什么地方,小心的问他道,“那石牌娘也没去过,听说倒是近些,沿着河走能到,但还是不如府城好,要不然就不要当那管事的了,咱有银子就还在渡口当个牙行,二林你的牙贴记得换了没?” 谭癞子埋着头,“忘记换了。” 老妈听到谭癞子这么说不由愕然道,“怎地没有换,那后边三年就没用的了。” 谭癞子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换帖的时候去勤王去了,误了换帖的时候,反正以后跟着庞大人干大事了,那牙贴换来也用不上,就当省了换帖银子。” 大哥在旁边道,“二林大出息了,得了庞大人赏识,都上了时报,满安庆谁不知道,那牙贴还要来作甚,就光靠贴票都赚了几百两银子,放在家里一辈子也用不完。” 老妈一脸关切的看着谭癞子,用右手的手背帮谭癞子擦掉脸颊上的汗水,“有银子就好了。” 谭癞子将怀中的碎银子摸出来,塞到老妈暖暖的掌心中,“有银子,我有银子。” 第五百五十六章 才干 “吴副总文书官这脸上,是在王庄受的旧伤?” 安庆奇兵营副总兵衙署后院,赞画房的议事厅中,何仙崖关切的看着吴达财. 吴达财正准备坐下,闻言对何仙崖讨好的笑笑,“确是当时一点旧伤,原本快要好了,昨日在家中一时忘记,不小心又抓破了。” 旁边的的庄朝正道,“要不要再让军医院来人查看一下。” “军医院里伤病还多,我这些微小伤就不劳烦他们了,谢过庄千总挂怀。” 吴达财说罢又对上首的杨学诗客气了两句,何仙崖颔首之后,吴达财扫了一眼议事房中的人,还有个陈如烈,两人勤王时见得多,跟他简单打过招呼,其他都是些典吏之类比自己地位低的,便不跟他们打招呼,一个炮兵把总曾翼云,据说要加千总衔,但吴达财自己也加千总衔,等庞雨的总兵升完,吴达财还要升一级,所以他也没理曾翼云,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 何仙崖偏头看过来道,“方才副总文书官去了军医院巡慰伤员,赞画房将中原剿寇形势大致说过了,何某跟副总文书官简述一遍,八贼从谷城起兵之前,将部分辎重厮养等送往房县,因我军和湖广抚标早有预备,威胁谷城前往房县道路,八贼遂调头向东,驻扎房竹两县的曹操、混十万等十余营随之复叛,我步兵入山追击,击溃群贼押后人马,曹操各部往西入山,骑营与湖广抚标家丁往东,八贼似有预备,将老营分作七八股,我营击溃其中两路,其他几路于河南唐县汇合,革里眼、马守应、紫微星在桐柏接应,数路流寇伏击追兵,我营及湖广抚标皆有损失,之前已有塘报通报,八贼就此摆脱了各营的追击,在英霍山区北面与革里眼等贼首汇合,近期在河南南部、漕督辖区北部等地方劫掠。” 这些军情吴达财之前已在途中看过,八贼往东之后的行动很有章法,无论往西还是往东应该是早有预备,否则革里眼几个贼首不会在桐柏组织一场伏击,追击的安庆和湖广骑兵损失不小,英霍山区的群贼原本就受到安庆山地营攻击,八贼一来就全数出山,河南南部和南直北部一片混乱。 各地原本招安的大小贼营大多复叛,利用勤王军未返回的机会四出劫掠,几乎又回到之前的形势,杨嗣昌的十面张网全面溃败。 但流寇的活动绕开了安庆,英霍山区的流寇被山敌营威胁,纷纷往北离山,谷城的驻军击溃了曹操和混十万的部分步行队伍,缴获许多辎重,但流寇马兵全数逃脱,安庆的营伍已返回谷城。 “辽东那边,洪总督到了辽西之后,开始编练新的营伍,以车步骑混合,东虏暂时没有新的军情。”何仙崖翻开下面一张呈文纸,“何某再啰嗦几句,为何先通传敌情,是因勤王剿贼两次大战下来,咱们营伍交战时,将官认为多有不便之处,所以下一个议题是营伍编列,庞大人在京师时发回令信,改进营伍编列,整补各营兵员甲仗,交办兵房总领,就请杨司吏跟各位分说。” 坐在何仙崖旁边的杨学诗咳嗽一声,“兵房接庞大人将令,总领营伍编列改进及整补,实际是两件事,需要先定下编制,才能说需要整补多少人马甲仗。此事庞大人严令,在他返回安庆之前要呈交方略,兵房总领此事,但单靠兵房是不行的,涉及的赞画房、户房、工坊、各千总部要尽力协作,是以何司吏请各位一起众议。” 杨学诗翻了一下手中的呈文纸,吴达财眼角扫了一眼,他知道杨学诗以前是不识字的,但中间走了这么一年,不知道杨学诗私下学了没。杨学诗的视线没有在纸面停留,吴达财埋头把视线聚焦一下,看到杨学诗的册子上只有断断续续的字,应该是书办给他写的提示词,也就是说他只认得这么一点,吴达财松一口气。 “营伍编制的依据,是针对我们的敌人,安庆营的敌人是两个,一个是流寇,一个是东虏,偏生又差别甚大,按庞大人定下的整编概略,陆军千总部在北方平原地形中,应当能抵抗东虏一个旗的进攻,北方村镇地形中能抵御两个旗的进攻,并具备采取进攻行动延缓其行动的能力。在面对流寇时,一个千总部能正面击败曹操、八贼、混十万此类流寇巨贼营头,并具备追击敌溃退中的老贼能力。兵房预备了两个方略,已经事先发给各位参看,各房各营坐堂官看过,有何提议请直言。” 过了好一会仍没有人说话,场里面安安静静的,吴达财看着呈文纸,没有要先发言的意思。 何仙崖见状抬起头,先往庄朝正那里看了看,亲兵千总部的重步兵成本最高,但战斗力一直是全营最值得信赖的,这类编制改定的议程,似乎亲兵司先发言更合适。 他正要对庄朝正说话时,对面的吴达财先开口了,吴达财抬头看看杨学诗道,“某仔细读了兵房整编方略,杨大人下了大功夫,吴某大致都赞同。” 杨学诗客气的点点头,作为参加过第一次桐城保卫战的老人,又是当时的箭术高手,在军中一直有很高地位,以前是递夫出身,脾气不算太好,但受伤后再没有参加战斗,时间久了脾气好像也温和了。 吴达财继续道,“在下这里有两个提议,第一个方略里面,拟将现有千总部的两个司扩编为三个司,总人数超过两千人,并增设一个直属重步兵局,用于对抗鞑子白甲兵。吴某提议不要增加重步兵,重步兵打流寇用处不多,对东虏的话,某参与了王庄战役,村镇防御之时只要骑兵能阻挡东虏突袭,一个晚上可以修建起工事来,北方一马平川,野外遇敌的话,一个重步兵局无甚用处御作战无论平野还是村镇,大致仍是四个方向,你若是要就地防御,总是练熟的营伍最好用,不如定为四个司,每个司人少一点也可以,跟一个重步兵局所费相差不多,但攻防更好用,行军更方便,追击更快些。” 议事房内几个将官都抬头看着吴达财,按说这种军事议题,文书官只是参会,大家一般也没想过听他们发言,侯先生以前一直就是如此,但吴达财无论什么议题都要参与。 杨学诗点点头平和的道,“东虏是马步轻重齐全,流寇全数都是轻骑轻步,原本就是不同的,若是要同时跟这两类打,就用骑兵最合适,咱们没那许多骑兵,就加了重步兵应付东虏,打流寇的时候,这重步兵也是有用的,就譬如宿松之时。” 吴达财接着就道,“宿松时是流寇来袭安庆,那之后他们再不敢来,都是咱们追着流寇打,重步兵用处自然就不大了,照此方略扩编到两千余人,一个陆军千总部有部属游骑局、司属游骑旗队,合共两百骑,其余皆为步兵,现在又编列重甲,长途行军不说,作战行军也要带着,行军大为不便,某这趟去勤王,去了快一年,打仗只有几天功夫,其他都在途中,以往练兵都盯着练手脚、兵器、旗号,这趟打下来,最耗费功夫的是在粮草供应,重步兵编列在混合营伍... 吴达财脸上有点不自然,按等级来说,庄朝正比吴达财高半级,朝廷官职就更没法比较了,庄朝正是游击加参将衔,吴达财在朝廷兵册上就停留在百总,之后进入的文书队是庞雨自己设立的,在衙署中没有编制,所以面对这些正牌的千总时,吴达财一般都比较低调,勤王途中很少与千总争执。 不过庄朝正今天显然是故意跟自己不对付,吴达财当下也冷冷道,“在下就是个寻常文书官,还把腿断了,自然跟庄千总比不得。重步兵是能打死巴牙喇,但某也在王庄亲眼见十来岁的火器兵一枪打死东虏白甲,既是都能打死,那为何不可以用火器兵,攻防都是可用的。” “那武学火器队在三十里铺的模样也是大家都看到了,他们能怎生的攻,又能怎生的防,怕是都不可靠。” 吴达财心头火起,一点不耽搁就顶回去,“王庄火器队是差些,那是因为只有几把枪,若是枪多了,打一两轮就能杀那许多,就譬如吴某背后还有许多民夫,都在那里扔石头,若是都有自生火铳,自然又不一样。” “既如此有用,那为何其他军镇都不用火铳?” “那其他各镇的火炮也无甚用处,为何咱们安庆营的炮兵就有大用,不同人用起来自然不同。” 庄朝正瞥了吴达财一眼,“有何不同?这里说在北方防御东虏一旗,不能只想着村镇,万一在野地遇到,没有重步兵抵挡,火枪如何能打放,顿时便溃了。” “那要是说野地遇到东虏,重步兵也抵挡不住,不然在铜城驿时为啥不敢离了城墙往南走,那是不是重步兵也不要了。” 庄朝正和吴达财冷冷对视,陈如烈和曾翼云盯着桌面,何仙崖从来没打过仗,听完也不知谁对,只是不停观察桌边将官的神色。 …… 砰一声响,一叠文书重重砸在桌面上。 吴达财指着房门的方向怒道,“以为就他懂打仗,这衙署里面谁不是阵上杀出来的。” 文书队直房中,吴达财把改编方案一把拍在桌上,端起茶杯要喝水,一看里面是空的,一把扔回桌面,哐啷啷的转了两圈。 站在墙角的汤盛过来的拿起茶杯,提着水壶倒水的时候才发现水壶也是空的。 “进了直房就要先顾着看茶水文书,不知道自家用心,老子守门鞑子都冲不进来,你守门让个什么人都进来了,那火器队都给你教了些啥,怪不得庄朝正要糟蹋你们火器兵,井水在曹书办桌旁边!” 直房里面几个文书都不说话,门口路过的人都不敢往里面看。 汤盛闷头去打了水,小心的放在吴达财面前,吴达财端起喝了一口,放下后瞪着门看了半晌又道,“我又没说要减他的亲兵千总部,天下重步兵都他家的?老子说的是混编陆营,带那么多重甲怎么打仗,那就是不成!我管他怎么想,汤盛你给我记着……曹书办你给本官记着,承发房今天的纪要发过来的时候,要是没记录本官说的话,文书队不许签收,我要自己给余先生写条陈,又不是只有他庄朝正能说话。” 那边坐的曹书办是文书队最年长的书办,在那边应了一声,吴达财余怒未消,坐在座位上也不说话,几个书办都闷头写字,汤盛又缩回了墙角。 过了好一会之后,曹书办起身打水,偷眼打量了一下吴达财的神色,看到稍有缓和,打过水回来之后拿过一本册子,到了吴达财跟前。 “禀吴大人知道,勤王之后累积了许多往来文书,有些事耽搁不得的,已经都交办了,有些要紧条陈,小人把概要列在册上,请大人过目。” 吴达财出一口气,伸手结过册子翻看了两页,转头对汤盛道,“看到该怎么办差没有,以后跟曹书办多学着点。” 汤盛声音细微的应了一声,吴达财抬头对曹书办道,“这概要本官会细看,还有没有今日需要紧着办的。” “这里有两项,一是军医院刚上的呈请,要建一个兵家医学,多练些伤科医兵出来,大人是在归途中已经同意的,交到承发房,何司吏的意思是在武学里面建一个兵家医科,免了另起炉灶,发回文书队请大人参详。” 吴达财接过看了看,他在途中新认了不少字,何仙崖写的回复词语简单,吴达财已经基本能看懂,这个军医院最早是吴达财在创办,所以一直隶属文书队下。 “申请的房屋钱粮都没有改动,何司吏是觉得另开医学,多出来的主管不好定下层级,牵扯他处较多,便放在武学里面建个伤科,跟其他科便是一样的,如此能快些办起来,发回军医院,让他们按这个意思改。” “第二件是五月的时候侯大人觉得,军医院与文书队关联不大,提议将军医院转隶兵房,原本已经用印,因是吴大人你管辖,被承发房发回,说还请你补齐签字……” “不签。”吴达财斩钉截铁,“下一件。” “是。”曹书办一点都不意外,气定神闲的继续道,“这件是队中事务,因为势必要扩大营伍,各处缺编文书官应在不少,队内会提请开办一个文书班,第一批是一百人。” 吴达财懒懒的躺在靠背上,随口回道,“改成两百,让武学帮忙找个学堂。” 曹书办赶紧记了,翻出下一份道,“这份是中军书房转来的。” 吴达财一听立刻坐直,这个中军书房是庞雨的直属书办,跟承发房不同,承发房处理整个衙署的行政文书和事务,中军书房只辅助需要庞雨处理的文书,首领书办是余先生。 “是户房对此番勤王各墩堡人等提拔奖赏,这里涉及一个谭二林墩长,庞大人此前有明令送回存在中军书房,任命谭二林转婆子墩堡墩长,但镇抚那边说谭二林在途中被俘一事还未了结,是吴大人不签字,但余先生已经签发了任命,户房左右为难,请吴大人派人参会议事。” 曹书办说到此处停下,谭二林的事情原本是个小事,永定河大战之后,东虏陷入一段时间混乱,从东虏军中逃出的人不少,很多人一路跟着安庆营行军,不少还跟回到了安庆,甄别起来实际并不严格,因为东虏一向看不起南军,庞雨认为东虏不会事先计划安插谍探在南方,而且光从距离来说,东虏即便安插了间谍也无法传递消息。 谭二林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是吴达财逮着不放,户房不敢得罪他,也不敢得罪中军书房,所以派人来问他意思。 吴达财嘴角抽动两下,如果是户房来谈事,他可以不理会,因为户房在副总兵衙署里面早就边缘化了,基本就是个管墩堡的机构,但中军书房他不能得罪。 “为个谭癞子还开会议事,他镇抚队的事情推到我身上作甚……” 吴达财低声骂了一句,还不等他继续说,曹书办把声调降低了一点,“正好暗哨司那边也有个旧的文书,里面涉及潜山二号墩堡副墩长蒋倌。” 吴达财抬头看着曹书办,潜山二号墩堡就是他以前跟谭癞子一起呆的地方,谭癞子就是墩长。 曹书办恭敬的道,“蒋倌因儿子仍在流寇营中,与潜入的西营掌盘子勾连,传递大量军情给西营,差点让府城遭袭,事发时墩长不在,衙署尚未处置。” 吴达财精神一振,伸手抓起旁边的拐杖,呼一声就站了起来,汤盛都不及赶过来搀扶。 “汤盛你去后厨多点两个菜,本官中午要吃。”吴达财满脸的舒畅,他突然一指曹书办,“本官记得许由原是不是也在潜山二号墩堡?” 曹书办呆了一下,回想片刻后道,“好像确是在那里,是书办。” “汤盛你再加三个菜……还打两壶酒来,中午我们屋中几个人一起吃。” 汤盛小心的道,“后厨那里拿多的酒菜要说个缘由,小人怎么说?” “这也要问,你跟他们说开办了文书班,吃饭的人多,就记在文书队账下,做事要讲方法,以后多学着点,不要什么都不知道。”吴达财又指指曹书办,“曹书办你代本官去户房议谭二林之事,你记一下本官的意思,谭二林因在徐州筹粮有功转任婆子墩墩长,此乃庞大人明令,本官认为庞大人明见万里,有功必赏务必照办,这没什么好说的。但有过也必罚,蒋倌这副墩长,当年就是谭二林任命的,本官就在场亲耳听到的,当时本官就觉得蒋倌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当时管不了这事,你看果然出事了,谭二林自然要牵连在其中,许由原事发时在潜山,也要牵涉其中,但单独再议。只说谭二林,本官的意思是,谭二林转任婆子墩墩长,但因牵涉蒋倌谍探一案,再即刻免去墩长职位,就任个,任个……”吴达财手指放在耳边,考虑了半晌突然一挥手,“墩户,对,就任个婆子墩墩户!” 第五百二十八章 功绩 青山口关城外,庞雨举着一支远镜,观察关城上的清军,城墙附近到处是丢弃的破烂车架和其他物件,几乎把道路完全堵塞。 城外一声炮响,一枚铁弹砸在城墙上,一块城砖飞溅出几块碎屑,墙头的清军甚至都没探头看一眼。 庞雨放下远镜,城外的明军分散在道路周围,没人在准备进攻,就只有几门火炮在断断续续射击,其中就有安庆炮兵,这可能是他们勤王以来最轻松的一次作战,庞雨给他们的命令,就是不定时朝着关城来一炮,不要让勤王的最后一战太过沉闷。 青山口的关城颇为坚固,这里的地形并非险要的陡峭崖壁,但卡住了长河河道岸边的道路。在青山口的西北和东北方向,分别是喜峰口和青山关,是长城的重要关隘。 清军左翼是从青山关出边,右翼则是从青山口,两地相距不远,由于左翼先行,此时早已尽数出边,他们还派出一支骑兵赶到青山口附近,帮助右翼牵制明军。 明军调集了大量军镇营头,整个北方的机动兵力大多集中在这里,但双方没有爆发大战,因为明军并未堵截退路。 双方再次形成了默契,明军放着太平寨前入山的山口不去截断,只追着清军后面分散的营盘袭扰。 两军再次回到骑兵游斗的状态,清军需要防守的范围太大,要杜绝明军的袭扰对此时疲惫的清军也不容易,明军的各营都取得一些战绩,主要是抢回百姓和钱粮,斩首功则很少。 这与皇帝要求的大杀几阵、再斩三五千的要求相去甚远,孙传庭只能用春秋笔法掩饰,一会说清军要从青山口出边,一会又说清军从建昌营走冷口,表示自己带着勤王军堵截住了建昌营方向,结果清军又改走了青山口。 但沈迅就在三屯营,他认定清军的体量并不具有灵活性,不可能忽东忽西,如果孙传庭连这么大股军队的方向都探不明白,那也是孙传庭的能力问题。这一点孙传庭无法辩驳,文书再怎么写也不能掩饰窘迫。 杨嗣昌认定孙传庭消极避战,孙传庭恼怒之下与杨嗣昌整天争吵,要求兵部调整目标,但再怎么降低预期,打成这样也交代不过去。 等到清军队尾过了山口之后,明军终于汇集起来,在孙传庭逼迫下展开小规模会战,在太平寨与押后的清军大战。 这种尾随的战斗虽然激烈,却不会造成双方死斗,因为大家都有退路。这几天的大战主要围绕太平寨周围的两个山头进行,明军希望击溃清军队尾,获得一定的斩首功,并驱赶溃兵冲垮道路上的行军队列,这样能抢回更多百姓和物资。 这次进攻主力是曹变蛟和周遇吉,庞雨也参加了攻坚,第二天的时候辽镇也派来一些骑兵参与,但这个地形对明军不利,重甲兵披甲之后仰攻非常艰难,他并不愿意再将所余不多的重甲兵投入这种没有意义的战斗,只派出炮兵在山下助威。 清军押后的人马战力很高,明军激战三天没有占到丝毫便宜,各营的将官逐渐偃旗息鼓,清军也不是真的野猪皮,精疲力尽的两军都没有意愿再继续交战。 这样一路打打停停,清军队尾到了青山口,按照双方的惯例,边口就是交战的最后一个地方,清军离开之后,这次入边作战就算结束了,大家都过上一段消停日子再说。 最后一支清军甲兵据守关口,等待队列远离,双方都能把差事交卸了。 城下没有明军攻打,关城上的清军逐渐减少,庞雨知道他们马上就要撤退,之后明军收复空城,这次清军入边就正式结束了。 “少爷,李重镇又派人来了,还是问我们手上有没有多余首级,他说明白是帮辽镇买的。” “帮祖宽?” 庞雨皱着眉头,现在已到尾声,所有报功的时间就要截止,高起潜这一路之前一直避战,自然没有什么战功,要是孙传庭这边也没有,那倒也无妨,但永定河这仗一打,辽镇的形势就有点不妙。 这次入边共被攻陷五十多城池,还有济南这样的大城,有藩王失陷,肯定是要追究的,两路中宣大本来有贾庄大败,是更差的一路,但后来冒出一个安庆营来,补上了茌平的胜利,永定河则获得大量首级,解救上万百姓。 辽镇也在永定河得了些人头,但都是被剃头的百姓的,刘宇亮拖勤王军后腿,对辽镇也不待见,人头只认了少许,是远远比不过勤王军数量的。 朝廷追究的时候,自然是从最差的开始,辽镇才开始着急了,特别是涉及济南的几个,其中就有祖宽,到了蓟镇的时候,祖宽倒也想去得些人头,但辽镇其他人不愿,祖宽也无可奈何。 鞑子离开青山口之前是最后报功的机会,李重镇和祖宽都出自辽镇,曾经一起在卢象升手下剿寇,祖宽求到李重镇这里,也在意料之中。 “倪宠也托人来说,他愿意给每个人头四百两,买五十个,咱们手上还有九十个,东虏和西虏各半。” 庞雨摇摇头,“倪宠那里不卖,他还抢老子粮,辽镇那边留个说话的余地,但不能比勤王军这边多,你告诉李重镇,两万两五十个,东虏西虏各半,都以他的名义卖,我只收现银,祖宽能不能活命我不管。” 庞丁应了,这时后方官道上传来马蹄声,庞丁看了一会道,“少爷,许自强到了。” 庞雨回头一看,只见一队骑兵从南边赶来,领头一人高踞马上,双目神光电射,正是瘦了一圈的吴淞总兵许自强。 前面已经来过塘报,南直隶来的有许自强,陈于王、蒋若来等兵马,原本的历史上,兵部在清军南下后传令给史可法,要他组织兵马到徐州防御,史可法要调集兵力和辎重,耽搁不少时间,等他带着人马赶到徐州,已经是是二月末,这个时候清军早就返回边界,距离徐州一千多里了,最后没起到丝毫作用。 但这次因为庞雨提前就去了勤王,史可法为了不掉队,也在安庆提前准备,收到部咨后很快就组织人马出发,到徐州后确定清军已经北返,也学着庞雨主动派兵勤王。 史可法自己有兵部指定的汛地不能北上,带队的就是许自强,这支人马一路走走停停,过了德州之后也曾与庞雨取得过联系,庞雨可以猜到,这位大哥肯定跟自己刚勤王的时候一样,一路探听消息,消耗了不少脑细胞,以在最合适的时机赶到,既能避免战争危险,又能完成差事。 从最后的结果看来,许大哥在勤王之战最后几天的垃圾时间赶到,相当于决赛的九十五分钟替补上扬,一仗没打的参与了勤王之战,大哥始终还是大哥,比庞雨技高一筹,但同样还是没起作用,反而让安庆兵力空虚。 庞雨在北方奔波半年,一路出生入死殚精竭虑,早已经比普通兵将还疲惫,此时突然看到这个熟悉的面孔,心头竟然有些激动,大哥那点些微的缺点也不重要了。 等许自强走近,庞雨远远堆起满脸笑容拱手道,“大哥千里勤王,远道而来辛苦了。” “贤弟辛苦了,哥哥不是亲自走这一趟,岂能真的体谅贤弟的艰辛。”许自强叹口气,“左右跟庞将军是兄弟,也不怕跟贤弟说,哥哥从徐州出来,六个营头拼凑了五千人,还没到临清就只剩一半,就这般还是钱粮不支,贤弟可是与建奴一路打杀过来,比我又艰险了不下十倍。” 许自强说罢抬头看向青山口,上面的鞑子人数已经不多,谁都看出他们快要撤离了,许自强恼怒的哼了一声,“算你们跑得快,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庞雨左右看看后低声道,“大哥你可需要拿些鞑子首级,用来……” 他尚未说完,许自强全身一抖,猛地转头看着庞雨严肃的道:“庞兄弟这是什么话,那是你九死一生上阵砍来的人头,朝廷自有规矩,岂能冒名拿了,哥哥我一生正直,若果真要人头,那必须是自己亲身去砍的,贤弟你认识哥哥这许久了,难道不知道兄长我是最讲规矩的人么?” 庞雨和庞丁都听得一愣,他们半年来都跟各地丘八打交道,不断刷新各种下限,蓦然听到许自强这番话,就如通见到行伍中的一股清流,如果不是认识许自强太久,两人都要被他感动了。 许自强往周围看了看,又让自己的亲兵退开,示意庞雨下马,然后把着庞雨的肩膀走到一边,连庞丁也不让听。 “贤弟啊,哥哥带的五千兵马,从徐州出来就只有三千五,到临清只剩两千五,过了德州还有一千五,后面离家太远,这些丘八怕跑不回去,撑到此地还有一千三,一路上都在抓流民花子,至今也凑不齐两千五,总算幸不辱命,赶上了勤王的最后一战,不容易啊不容易。” 庞雨凑趣的点点头,许自强假装擦擦眼睛,叹口气之后道,“贤弟啊,这一趟过来,途中上千里地,没一里不担惊受怕,没一里不劳心劳力,哥哥实话跟你说,我不想来这北边,更不想留在这北边,有些东西吧,有人拿着是宝,有人拿着是草,哥哥谢过贤弟的心意了。” 庞雨笑着没说话,许自强说罢拍拍庞雨肩膀,“我来一趟还没看过鞑子长啥样,凑近点看看,以后好跟人吹一下。” 他放开庞雨,朝着关城大喝一声,“鞑子休跑,许爷爷取你性命来了。” 庞雨看着许自强的背影,这个哥哥全然不想打仗,只图个无功无过,心头却全然气不起来,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在许自强的叫骂声中,城头最后一个清军消失,庞丁长长的出一口气,“这扬仗总算打完了。” 庞雨也长长舒一口气,“可以开始准备下一扬了。” 庞丁呆了一会才道,“少爷,吴昌时说岳托的斩将功在兵部和内阁都过了,东事以来第一大功,这斩将功在咱们手中该是个宝吧。” 庞雨点点头,“算吧。” …… “吴总文书官,亲兵总第三局的文书官和镇抚来帮大人录作战记录,好作正式论功的依据。” 蓟州城西的一处大宅内院,伤势刚好的吴达财躺在床上,他对面前的亲兵道,“汤盛,怎么是一个局文书官来,他们的千总部的文书官呢。” “说是还在青山口没回来,这个局文书官也是受伤刚好的。” 吴达财坐起身来,胸前还隐隐发痛,他停了片刻后道,“永定河打完这许久了,所有军官的作战记录都录了,唯独就老子没有,等到现在才来。” “先是说大人受伤不便说话,到蓟州说不知道大人是归属哪个营伍,不知派谁来录。” 吴达财怒道,“那他们的意思,中军那么多人也归不到那个营伍,就不用打仗了不成,庞大人的鼓号都派去北线了,难道不能评个战功?” 汤盛呆呆的不知道说什么,吴达财往院中看了一眼,这里是个大户人家,后院有个池塘,塘边还有石凳,可以坐在那里观鱼,只是现在没有人。 他转头对汤盛道,“我跟你说,现下你是总……副总文书官的卫兵,本官派你去就是办副总文书官的事,跟下面人说话不用那么客气,什么叫不知道派谁来,不知道就换知道的人来,让他俩在外边多等一会。” 汤盛扭头出去,原本已经进了院子的文书官和镇抚只得又退出去。 吴达财躺回去,眼睛不时看向外边,过了好一会,终于看到沈大夫苗条的背影坐到了石凳上。 吴达财不动声色,朝着门口的汤盛口气平静的道,“让他们进来吧。” 亲兵第三局的文书官和镇抚自己抬了桌子进来,镇抚不会写字,那文书官给自家的直属领导记录,满脸都带着讨好。 他铺好呈文纸之后小心翼翼的道,“大人可以说了,就从永定河当日说。” 吴达财看了看外边那背影,咳嗽一声尽量用洪亮的声音道,“在王庄东村口,本官在村口偏南胸墙作战,鞑子盾车推进时,本官在七十步外用鲁密铳击毙甲兵两人,两个都是打中脑袋当扬毙命。” 镇抚扭动了一下身体,那文书官却毫无异常的道,“是,大人说的是。” 吴达财停顿一会,看着那文书官记录完成后继续道,“鞑子推倒胸墙时,本官在一侧击毙亮甲鞑子五人,其中一个后来证明是甲喇章京。” “是,大人说的是。” 吴达财留意着外面背影的动静,过了片刻转头看着那文书官道,“什么叫大人说的是,这不是说的,实打实杀的。” “是,是,都是实打实的,小人都听大人的,大人说杀了几个就是几个。” 吴达财瞪着那文书官,“那里许多亲兵司的重步兵都可以给本官作证!” “大人放心,小人理会得,已经写下了兵将俱予证实,谁敢说不信小人跟他急。” 那文书官说着话,一边匆匆写完,满脸诚恳的抬起头来,等着吴达财的下文。 吴达财看着那文书官的脸,一口气堵在胸口,怎么都不顺畅,外面的背影稍微偏过了一点,似乎在听里面的对话,吴达财还是决定要说完。 “本官在村东头共开了十五枪还是十四枪,不对,是十二枪……” 文书官讨好的道,“这几枪都无妨的,大人说几枪就是几枪。” “你记十二枪,自生火铳用法便宜,防守实在是好用,提请庞大人准予工厂多造些,就是时常发火不着,对着鞑子当面砍杀的时候打不着火,这最为要命,不是说一说的要命,是真要命,工坊务必还要改良才行。” “小人回去就把这个意思告诉工坊的文书官,让他一定要厉行督促。” 吴达财听着总觉得别扭,但一时也不好发作,只得继续道,“鞑子突袭王庄北线,本官带火铳兵赴庞大人将旗听调,受令恢复阵线,带第四局步战游兵队、火器试验队、一个炮组,本官随重步兵进入设炮位的院子,在那里面打死一人,那人是……” 吴达财说到自己斩杀巴牙喇纛章京的高光时刻脸色发红,声调逐渐高了起来,一定要让池塘边都能听到。 那文书官却突然抬头打断道,“大人明鉴,方才东村头共阵斩鞑子七人,内有甲喇章京一人,换到村北头只打着一个未免不合情理,小人以为村北头还是多杀几个,这样更可信,大人看杀几个为宜。” “杀几个,那杀几个好?”吴达财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闷头想着,屋中一时安静下来。 他蓦然一抬头看去,外面的石凳上沈大夫的背影已经不见了。 吴达财呆了片刻,突然一把抓过那文书官记录的呈文纸,两把撕得粉碎,口中还大骂道,“给老子滚出去,杀几个好杀几个好,老子拼了命一个个着实杀的,要合什么情理,你当写文书呢,滚!滚!” 那文书官万没料到吴达财突然发火,连忙往后面躲避,吴达财余怒未消,一把将碎纸片朝着他砸过去,那文书官措手不及,从椅子上仰天一跤摔了下去,跟着镇抚官一起屁滚尿流的逃了出去。 吴达财将手中剩余的呈文纸朝着门口一把扔出,“是谁的功绩就是谁的!” 第五百二十七章 对手 谢召发策马停在官道上,看着眼前一队陆战兵刚离开道路,展开后向着白沙洲推进。 一名赞画的声音在身后道,“第一司回报,已经救下阮知县,正在稳固县治。” 谢召发松一口气,阮之钿是谷城知县,庞雨给他的最低限度,是要保住谷城县,让安庆营可以驻军,而阮之钿本人也很重要,驻军需要他的支持是一方面,还涉及西营复叛的认定,就像庞雨在桐城民乱后的状况类似,阮之钿代表谷城县衙出具的申详是至关重要的。 “阮之钿可受到惊吓。” “受到些惊吓,不肯离开大堂,直接就开始写弹劾熊文灿的奏本,属下来之前,他已经快要写好了。” 谢召发有些惊讶的转头看过去,“熊文灿现在还是五省总理,他一个知县也敢弹劾。” “阮知县说他现在谁也不怕,一口气把知府、兵备道、熊大人和兵部尚书都弹劾了,他都忘了杨嗣昌不是兵部尚书。” “他弹劾谁不要紧,让第一司把阮知县护卫好。” “第一千总部游骑旗队回报,初探流寇分了数路,一路往陕西,其余往河南方向逃窜;第二总回报,已截断通往房县道路,第三司沿官道向房县推进,途中遇曹操老营马贼两百,正在与之交战;骑兵回报已与湖广标营家丁汇合,在白沙洲以东击溃西营两股马兵,正在继续追击,骑营请示追陕西方向还是河南方向。” “八贼在哪里?” “未曾发现,骑营审问抓获的俘虏,无人知道八贼在哪一路。” 谢召发脸色变幻,周围的赞画不敢打扰他,攻击西营是安庆营策划许久的作战,经过了复杂的准备工作,不知道是事先计划好的,还是因为安庆营提前攻击,西营放弃了往西前往房县,而从白沙洲渡过干涸的汉水, 目前西营是四散溃逃,西营马兵快速渡过干涸的河道,兵分数路逃走,安庆营和湖广标营骑兵不足,只能拦截少部分马兵,满地逃窜的厮养倒是容易抓,但对张献忠的实力没多大影响。 只要张献忠没抓到,整个作战都是失败的,所以赞画都不敢招惹谢召发。 过了好一会,谢召发长出一口道,“八贼是往英霍山中去,让骑兵追河南方向,让骑兵咬住他们,不让西营重整,他们忙着逃命,就没闲抢掠钱粮厮养,传信给安庆,请杨司吏派遣山地营入霍山清剿,不让八贼休养。”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赞画,“西营复叛,中原又要动荡了,派出塘马直接去兵部和庞大人送塘报,现在都四月了,鞑子肯定早就出边,庞大人就能回来主持大局了。” …… 蓟镇边外丘陵地区的边缘地区,周遭分布着许多营盘,成千上万的牲口、车架铺满周围的丘陵和草原。上千骑兵伫立在大道周围,他们的身后就是无边无际的草原。 身材宽大的皇太极高坐马上,身下的坐骑虽然雄壮,但对比起他的体型仍显得像头骡子。 已经发体的皇太极脸色红润,平静的看着前方官道迎面而来的一众清军将领。在他原本的计划中,入边的清军应该在二月二十前后出边,他在同一时间攻击锦州方向,牵制辽镇明军,现在应该已经返回辽东。 但入边清军出关的时间一再延长,到四月初才终于接近完成,皇太极改变计划,亲自来到边口外接应。 左翼军统帅多尔衮走在最前面,后面是右翼军统帅杜度,然后是几个左翼军的固山额真,右翼军因为走在后面,队尾仍在青山口跟明军交战,所以几个固山额真不在。 多尔衮带头跪下行礼,皇太极高踞马上,等众人礼毕后才下了马。 他现在是皇帝,没有跟众人行传统的抱见礼。 多尔衮来到他面前小心的道,“臣禀皇上,各旗并看管各蒙古部缴获颇丰,大致点验数量,先前已报皇上,出边之时有几番交战,各旗缴获略有增减……” 皇太极摆摆手,“略有增减回辽东再报,此番入边半年有余,我大军都纵横明国境内两千里,败明军数十镇,斩明国总督以下数十将官,此番得胜满载出边,全赖各位奋勇所致,朕心甚慰。” 由于此次入边并非一帆风顺,特别是病死了岳托,在扬的入边将官此前各有担忧,都在担心皇太极可能得惩罚,听到这话之后众人都略微放心。 皇太极跟多尔衮、杜度两人勉励几句后,朝后面指指道,“带朕去看看岳托。” 杜度连忙领路,几人一起往后走去,其余将官纷纷跟在身后。岳托是镶红旗的事,多尔衮往外侧避开一点,好让杜度走到皇太极身边。 杜度赶上边走边道,“在济南时按旧例烧了带走的,还怕那瘟病流传,大多随身物件也一并烧了,便是这样,当日焚烧的人也有一半病亡。” 说话间已到了一个车架前,皇太极站在两步之外看着车架上的东西,有两个扳指、一把腰刀、一个上好的铜盆、一副带银饰的雕花马鞍还有一个两节的圆筒,连盔甲都没在其中,当时应该是岳托贴身带的,没人敢继续携带。 “当日济南染病兵将为数不少,扬武大将军的戈什哈也有数人染病身亡,活着的不许他们随在军中,在队尾远远跟随,过香河之后才许回军中行走,他们只带出少许大将军的随身物件,清点出这些物件,接触的人都未染病之后才带至此处。” 皇太极脸上古井不波,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缓缓来到车架跟前,脸上带着悲痛的神色,仿佛在看着岳托本人。 其余将官纷纷挤出类似的表情,周围的气氛顿时肃穆起来。 好半晌之后,皇太极才恢复过来,眼神在车架上扫视之后道,“那是何物?” 杜度立刻也恢复过来,他知道皇太极问的什么,立刻低声回道,“是在巨鹿杀明国卢总督时缴获的远镜,寻常是一节便于携带,用时可以拉出一节,跟天佑军、天助军所用西人远镜一般清楚,但是更加精巧一些,扬武大将军认为是侦防观阵的利器,得获之后颇为喜爱,交戈什哈随身携带。” 皇太极没有伸手去拿,杜度从怀中摸出一个铜管,“是在铜城驿外夜战时从一名战死安庆骑兵将官身上搜来,这个远镜与扬武大将军所用相同,俘虏交代,他们营中哨骑旗总便有此等远镜,。” 皇太极接过远镜,上面刻着“踏白摧锋”四个字,靠近前方镜头的位置有几个小字,“安庆工坊制镜所下王文国制” 他低头看向车架上岳托那支的远镜,镜筒上只有“决胜千里”四个字,镜头没有工匠标注。 “长短大小相同,刻字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必是同个工匠所制,两支都是安庆来的。”皇太极看向杜度道,“此前传报,正红旗两战败绩,巴牙喇折损过百,便是这明国安庆府来的兵马干的?” 杜度迟疑一下,小心的回道,“禀皇上,确是此安庆兵马,此前奏报镶红旗两战败绩,一在茌平三十里铺,二在永定河,皆是明国南直隶安庆府来的一支南兵,正红旗巴牙喇章京霍尔本、甲喇额真叶山、外藩蒙古、收管察哈尔数名台吉皆亡于该部南兵之手。” “南兵……”皇太极神态没有变化,“战法可与浙兵、川兵相若?” “与浙兵川兵大多步战不同,这支安庆兵步骑参半,其与九边也不相同,骑兵多用轻甲轻箭,步军重甲重兵,甲胄精良不在巴牙喇之下,辅以火铳小炮,尤其火炮甚为凶猛,若据守一处,有不动如山之势,即便寻常村庄亦甚难攻打,铜城驿和永定河皆是如此。该部骑兵战力平平,但兵将战意高昂,在铜城驿该部骑兵折损过半,照其他明国军镇想来,其应已丧胆,该部与明国孙巡抚汇合,旋即纠集边军数营,步骑交杂在永定河偷袭,截断正红旗行军道路,致正红旗丢弃大部钱粮人口,至青山口出边前,该部残兵已不足五百,仍拼凑人马偷袭,在夜间用炮隔河遥击营地,而致惊营两座。” 皇太极打断道,“叫什么营头,领兵将领何人?” “该部来自南直隶安庆府,由安庆奇兵营、桐标营、安庆府武学、安庆水营拼凑而成,带兵的将官叫做庞雨,官任副总兵,只有二十岁出头,据称前年曾在南边大败流寇。” 听到拼凑而成几个字,皇太极并不奇怪,因为明国的军事体制本来就分散,最大的总兵也就直领三五千人,和其他营头都是打仗的时候临时组合,倒是将官的年龄让他稍有些吃惊。 皇太极一时没有问出新的问题,一直没说话多尔衮此时靠拢过来道,“该部明军一仗重甲众多,其二则小炮厉害,出青山口之时,该营夜袭时,被我巴牙喇击溃,一门火炮为我所获。” 杜度立刻停口不说,这次右翼军虽然前段战绩更高,最终抢掠收获也不少,但跟左翼军比起来,损失可谓惨重,特别是转战山东之后的后半段,连续被安庆南蛮子重创,现在多尔衮拿出一门炮,特别强调是从安庆营夺取的,尤其显得对比强烈。 多尔衮在前面引路,很快停在一个牛车前,上面用绳索牢牢的绑着一门小炮,炮架的只剩下一个轮子。 “皇上明鉴,这便是那安庆营的炮,该炮只有四五百斤,两马即可拖带行走,虽是轻药轻弹,远不及西人红衣炮神威,但胜在快捷方便。” 皇太极转头看向杜度,“你可曾亲见这炮打放?” 杜度迟疑一下道,“这小炮打放奇快,右翼合攻永定河那庄子不克,半日炮声不绝,未见该炮炸膛,之后永定河边奴才亲眼所见,正红旗撤退严整并无错漏,南蛮子骑兵刚到不久,两门此炮便尾随骑兵赶到,摆放开来便即开炮,用弹虽小,盾牌甲胄仍是无法抵挡,令队尾押阵甲兵当即溃散,淹死在河中的甲兵不下五十,杜雷都差点没上岸,当日固山额真认旗也……不见了。” 皇太极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看到炮架上有几行字,把脑袋凑近过去细看,只见炮架上粗大的木质横杆上刻着“一号野战轻炮二批七号,桐标营一司下炮兵旗队下炮兵一组炮长管,用药一号轻装包,用弹一号轻弹,用马四驾,轮架十年式……” 这似乎是一种未曾见过的标注格式,此时的西洋炮会仔细标注用弹和用药重量,清军也是按照这种格式,而安庆格式大不相同,显得颇为怪异,皇太极沉默片刻,多尔衮和杜度不敢打断,都安静的在一旁等待。 好半晌之后,皇太极终于站直身体,对身后一名文官道,“把这炮转交给王天相,多派熟手金火拜唐阿,先行试制数门合用。” 那文官应了,皇太极转头看着多尔衮和杜度,“该部明军颇多怪异,理应多加留意,俘获的该部兵将单独关押,问明该部营伍几何,骑马家丁几何,器械甲仗几何,并麾下将官强弱等项罗列,务必不厌其详,若该部留驻辽西、蓟镇一带,下次遇上不计死伤,务必尽灭之,以绝后患。” 第五百二十六章 方正 “另一封转来塘报,陈洪范部哨马逮拿闯塌天部下老营管队一人,言称闯塌天定于十日内在随州起事,先攻麻城再攻武昌。暗哨司从总理衙署传的消息说,陈洪范主动请战赴随州弹压,熊大人刚准了,让陈洪范派遣一部去随州弹压,陈洪范自己立刻带着家丁开拔,一点都没耽搁。” 沔阳港安庆营赞画室内,几名将官围着桌案,门外戒备的哨兵已经有一半披甲,沔阳港的双方都枕戈待旦,互相防备对方,在这个小范围内,西营并不占优势,但其中的老贼都有马,而安庆营大部分是步兵,一旦出了市镇就再没有优势。 市镇中双方几乎是明显的对峙,气氛比较紧张,塘马不断在门前下马,带来周围的军情。 “熊大人衙署来令信,要调我营一千人去襄阳防卫,传令的塘马还等在外面。” “那让他等着便是。”谢召发穿着一身军中常服,看看其他几人道,“闯塌天在随州,陈洪范却在襄阳城外抓到一个管队,又没说是谍探还是哨马,他一接令便走,几时如此痛快过。” 王增禄摇摇头,陈洪范是从登州总兵任上调来,东江镇崩塌的时候他毫无作为,之后登州镇的实际地位降低,才被发派到中原来剿贼,这次连勤王都没调他,算是襄阳最后一点机动兵力,却被一个随州未经证实的情报调走。 “陈洪范必定也是看出八贼复叛在即,担心留在襄阳被牵连,自然是忙着要走。” 谢召发看向阮劲,“八贼动向。” 阮劲立刻道,“八贼在沔阳港购买米豆合计千石,已经给了定钱,约定该五日后交粮,往房县运粮也停了,哨骑从汉水东岸观察,白沙洲又重新开始修建,卢鼎昨日就去了襄阳,做出的都不是立刻复叛的模样。这几日从谷城往房县的人手都是厮养,去的时候有许多步行的人,不少女人小孩,回程时只见骡马车架。” “他们把厮养都送去房县,举事之时就只剩下老贼马兵,如此明显的迹象报过去,熊大人仍是未给任何答复,再等下去八贼就万事齐备,我们这些步兵如何抓得住骑马贼。”谢召发抬眼看看众人,“湖广标营虽然到了,但熊总督不给剿西营的令信,方军门的标营不会攻打,第一总隐藏不了多久,要尽快攻打西营。” 参加会议的文书官小心的道,“谢司吏,八贼未反之前就是官军,上次庞大人带信来,兵部最终也没给咱们便宜行事的部咨,虽说谁都知道八贼要反,但他未反之前,我们去攻打他,熊总理会把这天大的罪责推到安庆奇兵营头上,他给内阁上本,必定说他已经安抚了西营,是我们去启衅造成复叛……我们在此驻守是为了站稳汉水上游,虽说也弹压八贼,但不能给庞大人惹来麻烦。” 陆战兵的铁匠瞪了那文书官一眼道,“熊总督连谷城都去不了,传话只能通过卢鼎,还在想着安抚西营,实在异想天开。” “熊总理的意思,尽力安抚西营不反,拖延时间等待勤王的各部人马返回,如此抚局不破,又可以维持到下次鞑子入边,八贼已经提出让他补发从就抚以来所有粮饷,按三万员额计,熊总督还在跟卢鼎讨价还价。” 谢召发看向王增禄,“王千总觉得八贼是什么打算?” “八贼要反了,他所有迹象都是不反,那就该是近几日反,闯塌天那边的眼线从未报来刘国能有复叛迹象,为何突然来个管队,英山出麻城,霍山出河南,都凑在一个时候,八贼必定已经与英霍山中几股顽贼勾连多时,各处一起发动分散官军,我们不可往襄阳派兵,八贼跟熊总理这边谈的不过是迷惑官军,他开的价是熊大人给不出的,只是熊大人不如此觉得。” 铁匠指指外面,“沔阳港这里还有一百多老贼,若是他们要撤,就说明立刻要反了。” 谢召发点点头,“留意着沔阳港内西营老贼动向,我们必须逼迫八贼尽快起事,暗哨司的进展如何?” “八贼在襄阳城内总督衙门、府衙等处各有有二或三个眼线,每次卢鼎来时,卢鼎招摇过市引走跟踪的人,随行的一名老营上一哨高照则带随从与眼线接头,我们之前从未动这几个人,三日前控制其中两人家眷,昨日通过他们送出了熊文灿同意后日出兵剿灭西营的假消息,这两人分别在总督和府衙,同时沔阳港这里也送出同样假消息,如果八贼相信了,将在两天内举事。” “白沙洲汉江中的水位有没有查实,” 铁匠回道,“还是五日前查探的,汉水水位降低,目视又出现三处涉渡点,今年一直未曾下雨,汉江水位大降,如果继续下降,白沙洲河道到处都可以过河。五日前西营哨马在白沙洲东岸截断所有的道路,我们的游骑数量不足,白天无法接近,每日出远哨一组夜晚潜入,潜伏一天观察白沙洲,等晚间天黑后才能派人带回消息,昨晚的人没回来。” 谢召发皱着眉头,潜伏远哨没有返回,以前也发生过,最后都证明是迷路、摔伤等原因,但现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就大为不同了。 这时一名陆战总的赞画匆匆进来道,“沔阳港的眼线传出口信,八贼那个义子张可望来了,在让老贼收拾器械。” 又一个赞画进来道,“哨马回报,襄阳城中起火数处,各门都关了。” “八贼忍不住了。”谢召发转头看向众人,“不等令信了,出事了我担着罪责,让那个等着的塘马往襄阳送正式塘报,就说西营主动攻击沔阳港安庆驻军,我营不得已反击,着暗哨司逮拿卢鼎,各部即刻按计划截断谷城往房县道路,救援谷城县治并攻打白沙洲。” …… 谷城县治,几道黑烟从城中升起,无数人影在街巷间奔走,哭叫着往庵庙逃窜。 县衙前却安安静静的,从八字墙到大堂都空无一人,一些抢夺后洒落的粮食铺在地面, 阮之钿茫然坐在大堂上,两眼无神的的看着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在堂下争抢粮食,对城中传来的喧哗恍若不闻。 好半晌之后,堂下出现一个人影,阮之钿终于有点反应,稍稍抬头看过去,是他后衙的门子。 门子是他从安庆老家带来的,自家从小养大的家仆,门子满脸的惊慌跑进来,到了他跟前急道,“老爷,西营入城了,四门都被他们占了,正在抢掠城中大户和粮店,街上开始杀人了,衙中书手、胥吏、夫子一应人都都跑光了,大路上都是贼子,老爷若是要跑,就这个时候,再晚就不行了。” “跑?”阮知县茫然的抬头,“我能跑哪里去,丢了县城我也是个西市砍头的下扬。” “大人多少在城中躲避一时,得了性命再想办法,大人早就上过本的,八贼是养不熟的,必须尽早剿灭,是那熊文灿不听,要砍也该砍他的头。” 阮之钿目光呆滞的摇摇头,“八贼复叛,破了县城杀了百姓,那便是罪无可辩,熊文灿砍不砍头不知道,我的头是一定要砍的。你想那朝廷当官的也是就是办个差,各人只管自家手头事情好不好办,砍熊大人多麻烦,砍我这知县的脑袋最是简单,砍了就交卸了他的差事,没人管你以前上过什么本,根本没人想听你说。” 门子呆呆的看着阮之钿,“老爷不怕死么,总还是要保得性命才好,想想怀宁的家人……” 阮之钿缓缓起身,“谁不想多活些时日,就是想着他们才如此,刘若宰一力举荐入了这贤良方正科,是担着天大的干系,是信得过我阮之钿的品行,我岂敢弃城而逃,丢阮家祖宗的脸,便留得性命,这后面的日子也无颜活着,老夫想好了……”阮之钿对着门子挥挥手,“你去罢,若能捡得条性命回到怀宁,不要忘了跟家中说,本官正坐堂中殉国,虽不能护民,但也未曾弃土而逃。” “老爷,那小人先保命去了,来世若还能遇着老爷,还给老爷看门。” 门子在地上磕个头,匆匆往后面去了,阮之钿目送他离开,外面的喧哗声渐渐接近了,阮之钿突然涕泪横流,全身都抖动起来,他扶着椅子站起身,撑着桌案边缘艰难的拿过砚台开始磨墨。 好半晌才把墨调好,阮之钿提笔蘸了墨,一拐一拐的走到大堂侧面的墙壁前挥笔书写,但手抖动太厉害,比划都歪歪扭扭的,阮之钿把左手握在右手腕上,比划才算稳定一些。 他一边哭一边写,好半晌终于写完,他退开一步看着自己的题字,口中喃喃的吟诵,“读圣贤书籍,成此浩然心性。勉哉杀身成仁,不负贤良方正。” 阮之钿哭了两声,拖着快要僵住的腿脚走到题字末尾,写下一行小字,“谷邑小臣阮之钿拜阙恭辞。 阮之钿写完,看着墙上的字苦笑了两声,“贤良方正。” 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近,已经有脚步声进入了大门,阮之钿猛地一挥毛笔大喊道,“安庆阮之钿在此,八贼你要杀便杀,老夫变成鬼也要缠着你不放……” 话音刚落,几个红衣色短装的人影冲进来,泪流满面的阮之钿呆在原地,再细看片刻后,阮之钿噗通一声瘫软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第五百二十五章 传警 安庆府城外的石门湖边,暗哨司把总江帆平静的听着奏报,石门湖边有安庆陆战兵的军营,工坊也在这里,便于利用水力。 工坊外面的道路上有数十具人和马的尸体,一群武学的学员兵和水营兵在沿路收拾,一些工坊的人则拿着火铳在大门守卫。 副官在他身边道,“大人,这一路流寇时从太湖走行人道过来的,到了之后见府城有备,一路直奔盛唐渡银庄,连门都没走错。另一路便朝着工坊而来,幸而杨司吏在此处有备,原准备是夹击所用,在此被流寇发觉,流寇受伏之后立刻逃走,不像要取府城的模样。从枫香驿入境一路直奔石牌骑营马扬,意图劫走战马,被新勇营围剿,此路共一百余骑马贼,带厮养三百余,只逃脱骑马贼三十,查实为左金王老营一部。” 江帆点点头,看向工坊的大门道,“流寇直奔工坊,是要夺里面的器械甲仗,他们这两年没闲着,石牌马扬、枞阳司学、石门湖工坊、盛唐渡银庄都是直扑目标,丝毫没有耽搁,咱们的老对手回来了。" “按此前接获消息查证,潜山二号墩堡副墩长蒋倌,宿松战役被俘,其子尚在西营为厮养,到招抚前已成管队,此次上山虎到安庆查探婆子营,与汪大善到潜山时与蒋倌联络,为流寇提供安庆军队调动情况,并太湖、潜山乡兵数、山地营战兵数等重要消息,此次潜山一路流寇强攻天宁寨,山地营无法隐藏,该路流寇随即逃窜。” “副墩长。”江帆平静的道,“抓了人没有?” “抓了,墩堡是户房在管辖,为了此事,司部给中军承发房去了申详,何典吏没转户房,而将申详打回,言称此前甄别的内情未见详查,要我们将申详增补甄别时如何漏了蒋倌家眷,已经补了两次,何典吏又发回,属下想着,他的意思是不是以后我们暗哨司拿人,要先给他承发房核准?那中间耽搁人跑了算谁的?” 江帆摆摆手道,“不必跟承发房斗气,何仙崖打回申详,不是因他管着承发房,是因自觉庞大人不在,就是他管着副总兵衙署,咱们抓人照抓,但这文章上面你得顾着各房脸面,也就是顾了何典吏的脸面。墩堡是衙署里面户房管辖,既然是抓的墩堡的人,你先跟到户房跟他们说明白,话要说客气点,请户房司吏在申详副署,然后再交承发房,就不会发回了。” “属下记下了。” “枞阳那边可有新消息?” “方才大人跟兵房会议时收到的,枞阳指挥司学学正袁正回报,流寇带船四艘,当夜攻打司学,各部共斩三十七人,其中掌盘子四人,管队二十六人,厮养七人,俘获二十人,内有管队五人,其余为厮养,刘文秀跳入河道逃走,当夜河道中避贼民船甚多,岸上交战时各船纷乱,失了刘文秀踪迹,经连日搜寻未见,恐已逃脱。此次报消息的西营眼线二蝗虫,原计划让他继续回西营潜伏,但他在杀同行流寇伴当的时候伤了腿,言称是被多个流寇围攻,被其伴当逃脱,恐不能再回西营,外勤局提请司部安排。” 江帆只是嗯了一声,没有马上给答复,副官又接着道,“袁正还说了几件事,一是外勤局外派计划,本次计有司学学院七人,女子五人,外派目标与大人上次核准大致相同,只有方以智有些变化,接武昌站消息消息,方以智在武昌病重,休养期间几不出门,稍有好转后准备返回南京参加今年乡试,途中病情加重无法乘船,又在蕲水县逗留,因他与当地龚知县交好,便住在县衙的客馆中,这一月都在观摩当地乡兵操演。近期将返回安庆短住养病,乡试前才会去南京,以他目前身体情形,恐不会参与复社聚会,外勤局认为很难再让女探与他相识,如若他因病耽搁科举,之后恐无大用,不值得派遣该女探,该女探为今年考较第一,外勤局提请将此女探改定信鸽一号。” “复社今年参考的不少,方以智只是其中之一,其要紧在于方孔炤巡抚湖广,他如返回南京又无法科举,派遣的人便无法及时获得方孔炤的消息……本官意思是,方以智重不重要,需看他是否能科举顺遂,那女探可稍待南京乡试开始,若实在无法接近方以智,再定她的目标不迟。明年便是京师会试,时间不短却也不长。”江帆的眼神略微有点变化,“信鸽去的地方与方以智不同,给他们投入的本钱不小,他们是暗哨司的人,又未受暗哨司的训练,当了官心思是容易变的,本官的要求就是,这几个人只能是暗哨司的人,外勤局要妥善安排。” “小人记下了。” 江帆回头看看工坊的大门,“暗哨司此前重点在夺取沿江码头,配合贴票发行,现在大致办好。这次八贼派刘文秀到枞阳,西营复叛箭在弦上,若是谢召发没拿住八贼,各地群贼响应,中原必定又是贼氛猖獗,沿江各地都是庞大人关切之地,此次流寇入安庆,各处要害无一不知,暗哨司重点应变为防谍,无论是否在安庆营防区,只要是汉水至大江沿线,留意贼谍情形,那个二蝗虫这次报来的都是确信,先转入反谍局,给沿江各站并漕帮传信,近期全力警戒流寇谍探。” “是,大人,给沿江各站都发出了。” …… 湖广蕲水县南界递铺,三辆马车在一群手执刀枪的随从护卫下,在官道上缓缓向南,行到了一处桥头才停下。 前后两辆车架上的人先跳下来,一名穿道袍的年轻人挥开下人,亲自到中间车前等候,车帘拉开后,方以智缓缓的在他的搀扶着下了车。 在水摊坐下后,下人在周围站立,将其他人隔绝开来,那些百姓见状赶紧走了。 那道袍年轻人亲自端来水碗,方以智接过喝了两口后长长舒一口气,半晌之后才抬头对那年轻人道,“孝升你守土有责,就不必再送了,马上就出县界了。” 年轻人摆摆手,“在下与密之一见如故,亲自送到安庆境内才放心,过了宿松在下就回来,密之安心歇息,不要为这些小事担忧。” 方以智也没争辩,露出一点回忆表情,“去岁才随家父到湖广,刚到武昌不久就初遇孝升,谈兵吟诗不无想得,转眼快一年了。”(注1:方以智与龚鼎孽在湖广相识,之后两人关系深厚,在京师也来往密切,直到甲申天变。) 那年轻人微笑着道,“那时是方军门在湖广选数县之地编练乡兵,龚某守着这蕲水县,湖广往安庆通衢之地,流寇必经的咽喉,当时急于给本县争得乡兵份额,不等上命就去了武昌当面叩请,还好方军门大度,才没有责怪,正好也认得了密之。 两人都笑起来,年轻人又道,“龚某三生有幸,能遇到方军门这等上官,又有幸能得密之这等好友。” 方以智看着年轻人真诚的道,“孝升十九岁已高中进士,守一县之地调度得法,连乡兵操练也亲身力行,实可谓文武双全,方某是万万不及的,该是在下有幸才是。” 年轻人连忙客气,方以智叹口气道,“随... 方以智哈哈的笑了一声,只是中气不足,声音不够爽朗。 正说道此处,前方一阵马蹄声,从黄梅方向来了两名骑手,两名随从立刻拦在路上,跟那两名骑手交谈片刻后匆匆回到年轻人身前。 “报堂尊大人知道,前方路遇安庆塘马,往各府县报警信,言称有西营贼谍沿江而下入安庆,与流寇革里眼、老回回等数营里应外合攻打安庆数县,提请沿江各府州县防备。” 两人脸色都是一变,方以智急忙问道,“安庆如何了?” “宿松过来沿途都在安庆营防卫下,流寇已败退回英霍山中。” 那年轻知县还未说话,从县城方向又飞驰来两名快手,他们赶到知县面前道,“报堂尊,接巡抚衙门塘报,三月二十九流寇革里眼等数营出山突袭麻城,河南固始、霍邱传有紫微星等股出山,要各地着力防范,沿江各地对船只严加看管,一旦流寇临近即厉行清江,不可被流寇获船南渡,县衙各位大人请堂尊回县主持。” 方以智立刻对年轻知县道,“西营竟然谋夺安庆,可见八贼复叛在即,湖广有大事,孝升你即刻回县,前方流寇退散,方某过了二郎镇就去宿松乘船,不妨事的。” 年轻知县也不再耽搁,对方以智一拱手,“这一队乡兵替在下护卫密之直到上船,此番八贼一旦复叛,中原不免又一番涂炭,天下动荡,正需密之这般大才救济,龚某静候密之佳音,期盼再见之时天下太平,我等可高坐和唱,心安理得当一回狂生也罢。” 方以智拱手道,“与君共勉。” 年轻知县一躬身,回身上了马朝着县城急奔。 第五百二十四章 管队 他噗的喷出一口水,张开的嘴还不及吸气,他背后哗一声响,一个漆黑的人影破开水面跃起,扑在许柱的背上一把将许柱的脑袋按回水中,两人一起消失在飞溅的水花中。 水面上不断翻涌出暗流,好一会之后才逐渐平静下来,一个脑袋缓缓浮出水面,汪大善用左手把脸上一抹,呼呼的大出了一口气。 汪大善的脑袋往后仰去,身体向上漂浮在水面上,湿漉漉的面孔反射着岸边的火光,他的右手没在水下,手中紧紧揪住许柱的头发,让许柱的尸体不会漂走。 汪大善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眼神看着枞阳那漆黑的夜空,发出一阵似笑似哭的低嚎,他的右手有节奏的来回扯动,让许柱的尸体跟着摆来摆去。 一声低沉的呼啸从夜空中掠过,面带笑意的汪大善仍没有丝毫反应,又一声呼啸,这次隔得更近,在不远处嗵一声水响。 汪大善猛地一翻转把身体沉入水中,汪大善两脚踩水,右手仍死死抓着许柱的发髻。 汪大善浮在河中,把头露在水面上向着四周看去,只见码头冲出许多密集的人影来,一时间全是火把灯笼,各种兵器挥动带起的光华在留下道道印迹,兵刃碰撞的当当声和惨叫不绝于耳。 一个北方口音大喊道,“老长家走!” 跟着一个人影从码头跳下,激起一片巨大的水花,汪大善认真的看着,一般称呼老长家的都是将官,连掌盘子也不会这么称呼,这里能这么叫的应该只有刘文秀,他不由得稍微往岸边靠近了一点。 “贼首跳河了,抓他!” 只听得安庆口音的叫喊声,码头边冲来几个人影,接连的噗通水响。 汪大善身处黑暗中的河道,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对着岸上的光亮,能看到先前跳下那人的位置。 那人的水性竟不差,入水后潜行了很长一段才露出水面,如果汪大善不是对着灯火,就失去他的踪迹了。 后面接连不断地还有安庆兵下水,由于对岸的火把和灯笼少很多,他们看向河道大部分是黑暗的,不容易发现先前跳水的人。 岸上一通喇叭声,有安庆口音大喊,招呼河上的哨船到这边河面抓人,但河道中也乱糟糟的,那些哨船并没有靠拢过来。 汪大善在水中看准那老长家的位置,手臂不露出水面的刨水,靠近之后只听那人影在喘气,肩膀上还插着一支箭。 “刘老爷!”汪大善试探着低声吼道。 那人影愣了一下道,“谁。” 汪大善赶紧道,“小娃子长家带的米豆店汪大善,我带老爷走。” 人影终于靠近过来,汪大善猛然想起许柱还在手中,抓着许柱发髻的右手往前一送,身体往刘文秀迎过去,刚好让尸体避开,他立刻伸手托着刘文秀。 只听刘文秀的声音喘息着道,“我肩伤了,带我去船上。” “刘老爷,船被官军夺了。” 刘文秀眼神往对岸一看,然后朝着下游道,“还有船,往南边走。” 此时河道中一阵打水声音,对着码头的亮光看过去,至少有七八个安庆兵在水中搜寻,其中两三个已经往这边游来。 汪大善朝着河道大喊,“贼首往北边去了,抓他。” 安庆口音在河面回荡,很快北边就有人回应,那两三个追来的人都调转方向,打水的声音往北面而去。 汪大善拖着刘文秀扭头往对岸游去,枞阳码头外的水面开阔,很多船只为了避贼都没有靠岸,而是停在河道中,晚上到处打杀起来之后,不少船只以为是流寇杀到,正在纷纷起航,河道中乱纷纷的。 两人小心的躲避着河中的船只,往靠下游的方向去,出乎汪大善的意外,刘文秀的水性很好,在水中丝毫没有慌乱,虽然左肩受伤,但一声不吭配合着汪大善踩水,让汪大善不至于消耗太多体力。 官军哨船的灯笼晃来晃去,将附近的水面照亮,并拦截那些起航跑路的漕船,船只两侧的浆板哗哗的划水,还有零散的人在打水游泳,汪大善分不清是寇还是兵,两人都安静的游水,尽量远离那些兵船,避免引起这些人的注意。 “那一艘。” 汪大善一看,那艘的桅杆上挂着三个灯笼,灯笼上都写着字,汪大善不认识,在此时纷乱的河道中,很多船都在甲板点起火把灯笼,好启航逃走,所以这支船并不显眼。 刘文秀是跟着汪大善那两艘船一起来的枞阳,他们是第一批也是最多的,后面一伙一直没露面,汪大善从未见过这艘挂灯笼的船,大概就是刘文秀留下的退路,甚至可能还有其他船。 周围的船只纷乱的起航,官军的哨船到处拦截,但停泊的漕船太多, 游到跟前看到甲板旁边有人打着灯笼,汪大善抬手要喊,刘文秀低声道,“先看明白。” 汪大善连忙停下,借着甲板的灯笼终于看清是见过的人,刘文秀自己也看清了,他对汪大善低声道,“上船去。” 两人游到船旁喊了一声,甲板上人的降低灯笼,看清刘文秀后立刻将两人拉上去。 一个管队立刻扶着刘文秀进了舱,汪大善留在甲板上,此时的河道中间已经乱成一片,兵船的灯笼乱晃,到处都是叫骂声,偶尔还有爆竹般的火铳射击,引起河面上瞬间的闪光。 几个水手在运桨,避开巡查的兵船往下游,这几个人是刘文秀自己带来西营人手的,大多是会水的湖广和江北人, 汪大善眼睛扫过去,看到了正在划桨的李老头,李老头似乎也在用余光观察汪大善。 灯笼里面的火被吹熄了,甲板上一切都变得模糊,汪大善眯着眼睛,仔细打量那个黑影。 过了片刻时间,舱门的位置有个声音道,“汪大善,刘老爷让你进来说话。” …… 漕船航行在平静的河面上,两岸一片漆黑,这里还属于枞阳的河段,并没有进入长江,但已经越过了官军的兵船拦截线。 汪大善从舱门出来,小心的避开甲板上纵横交错的绳子,径自来到了李老头划桨的位置。 那个人影往后退了一点,即便是在黑暗中,汪大善也知道面前的人就是李老头。 他缓缓的凑近道,“许柱死了。” 李老头的身体微微一抖,脑袋缓缓转过来。 “我杀的。” 汪大善的语气平稳,就像在与人聊天。 李老头终于张口道,“你,你,于宝纛可看得起许柱,去哪里都要带着的。” “官军在枞阳都埋伏着,府城里面还能空了怎地,米豆店在城里,城门一关他都没处跑去,不要想着于宝纛了。” 李老头下巴的胡须不停抖动,“你想怎地,你怎地,还有小娃子长家在,我把你杀许梁……” “营中每天都有厮养死了,除了许柱,哪个长家在意我杀许梁?”汪大善直直的看着李老头,眼神中全是平静,李老头即便在黑暗中也不敢与他对视,当下移开目光,把脑袋埋下去。 汪大善的声音凑到了耳边,“小娃子和二长家都没回来。刘老爷说,让我暂且接着小娃子的管队,管原来的厮养,你现下是我汪大善的厮养,刘老爷营中讲的第一条规矩,管队吩咐厮养照做,你告自己的长家,谁想听你说话?李午初……” 李老头略微抬头,不敢直看汪大善。 “你这年来糟蹋我媳妇可开心?” 汪大善离得很近,李老头都能感受到他吐出的气,身体不由开始微微发抖,不敢回答汪大善的问题。 “跪下。” 李老头迟疑一下,缓缓的朝着汪大善跪下。 “叫长家。” “长家,汪……长家。” 汪大善微张着口,满意的看着地上抖动的李老头 过了好一会,汪大善抬起一只脚,踏在李老头的头顶上,李老头不敢抵抗,顺着踩踏的方向往下,脸终于贴在了甲板。 汪大善俯视着,赤脚在李老头的脸上缓缓搓动,露出了对方的侧脸。 “不许出声!” 李老头被踩在脚下,视野已经很狭窄,黑暗中更是完全不能视物,耳朵突然被紧紧揪住,惊恐万分之中耳根传来一阵剧痛。 黑暗中响起李老头嘶哑而痛苦的呻吟。 …… 天色微明,枞阳镇外的河面上漂浮着零散的尸体,水师的船只沿着河道打捞。 一队队的士兵在红沙洲的街巷中巡逻,检查地面的血迹,搜寻那些可能还在躲藏的流寇。 下枞阳仓的军营内,一小队士兵刚刚返回,这一队是轮换回来吃早饭的,他们没有返回营房,就站在营门内摆放的桌案边吃饭。 这个军营是预备兵的营地,用于给战兵补充员额,按兵制的设计,兵员在这种营地呆的时间不该超过三个月。 但由于安庆营的大部分营头都外调作战,且驻地不断变化,已经大半年没有往外调人,只有少部分符合重甲兵的兵员补充到本就缺额的桐标营,剩下的预备兵快变成了单独编列的营头,互相之间已经十分熟悉。 这些新兵第一次作战,而且大获全胜,都有些兴奋,有人边吃饭还忍不住违反纪律,互相低声交谈,交换自己看到的流寇死状,带队的队长也没阻拦。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头提着水桶从桌案边缓缓走过,对那些士兵谈论的东西一点没有听的兴趣,径自进入了校扬西南侧的马房。 这个军营里面也有骑兵预备兵,马房规模并不小,大概一百匹左右,既有塘马用的骑乘马,也有常规骑兵的战马,还有少部分是游骑兵用的高级战马。 老头在马栏外放下木桶,先点了马的数量,然后用钥匙打开一个木柜,从里面拿出一个陶罐来,陶罐盖子揭开后,露出了里面装满的盐巴,准备给马匹补充盐分,这在有条件的时候是每天都要做的。 老头在罐子里面看了看,又在柜子里翻找,似乎计量的木瓢找不到了,他转了两圈后把柜子关上,准备返回住处寻找。 突然一个轻微的声音从马厩深处传来,“曾爷。” 曾支木僵在原地,他呆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来,小心的一步步绕过马栏,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片刻后他到了马厩的角落,干草堆里露出了小娃子苍白的脸颊。 “曾爷,救救我。” 第五百二十三章 暗河 莫名的寂静后,二蝗虫的声音道,“小心些别弄出声响,火种罐别撞到了。” 小娃子回道,“知道了二长家。” 说完后小娃子先偏过头,将脸朝向二蝗虫,然后双手用力抬起梯子后立刻一转身,将梯子朝向二蝗虫一边转过去。 二蝗虫往后退开一步,小娃子才将梯子靠到外墙,二蝗虫蹲到地下,手中的刀放在地板,刀刃撞击在石板上发出当的一声。 “小娃子你先到墙头,先把桐油递给你,草料我来带。” 小娃子应了一声,先在地上拿到了自己的云梯刀,左脚踏上了梯子,竹梯发出轻微的嘎嘎的声响。 黑暗中两人互相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小娃子的动作放得很慢,等竹梯平稳后,小娃子又等了一下才将另一只脚踏上。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从幽暗的小巷中看出去,外面有火光晃动,不时传来有力的号令声,两人都停下动作,听着那队人马的声响往北远去。 二蝗虫的声音在下面道,“狗官军还有埋伏,要快些点火。” 小娃子将云梯刀咬在嘴里,又往上踏了一步,整个人都站在竹梯上,双手要抓牢竹梯两侧,这时只听二蝗虫又道,“我把桐油递上来,你接好了。” 小娃子应了一声,听到下面木桶跟地面摩擦了一下,接着二蝗虫发出憋气的闷哼,小娃子借着模糊的视线,将手朝下面伸出。 手摸到了木桶冰凉的提柄,小娃子用力接住,另一手使劲抓住梯架,竹梯发出叽嘎声,那桶桐油很沉重,提着木桶站在梯子上的小娃子几乎不能移动。 正在此时,天空中突然爆开一团焰火,黑暗的小巷中一片光亮。 两人适应了黑暗的瞳孔同时收缩,小娃子的视野中,二蝗虫的双眼凶光毕露,手中一把短刀反射着焰火的光亮,正朝着自己的腰部刺来。 竹梯上的小娃子没办法移动位置,只能猛地一扭腰身,腰部传来一阵凉凉的感觉,惊慌中口中咬着的云梯刀顿时掉落,小娃子将油桶朝着二蝗虫的方向一扔,沉重的木桶凌空砸下。 二蝗虫下意识的一让,小娃子得了这个空隙,从竹梯上右侧跳下。 嘭一声闷响,木桶砸在两束草料上,小巷中一片哗哗的桐油泼洒声。 小娃子落地一个趔趄,二蝗虫的身影已经疾扑而来,小娃子将竹梯下部一拉,竹梯顿时倾倒,二蝗虫的腿脚撞在竹梯上,速度顿时减缓。 小娃子跌跌撞撞扑倒巷道另外一边,二蝗虫再次紧追而至。 一道刀光闪过,二蝗虫往后面推开一步,胸前衣衫破裂,缓缓出现血迹。 小娃子手中握着一把短刀,胸膛不停的起伏,腰上的伤口处鲜血淋漓,血水在身下不断汇集。 天空中的焰火升到了最高,摇曳的光亮中,二蝗虫低头看了看胸前伤口,伸出一个指头蘸了一点血水,在口中舔了舔后用低沉的声音道,“原来你也备了两把刀。” 小娃子喘着气没有回答,二蝗虫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又缓缓靠近过来。小娃子面容扭曲,一只手捂住腰上伤口,一边贴着墙壁站起,手中的短刀仍对着二蝗虫。 突然外面几声口令,一阵脚步声从军营方向朝这边赶来。 小娃子立刻降低身形,二蝗虫停下脚步,一时犹豫不决。 片刻间外面就出现了士兵,他们打着火把从巷口一掠而过,二蝗虫盯着小娃子犹豫着。 远处传来隐约的惨叫声,二蝗虫脸上神色变幻片刻,终于也伏在地面上。空中的焰火逐渐暗淡,黑暗再次笼罩幽深的小巷。 那一队安庆士兵正在下枞阳仓外调动,士兵手中的火把一道道经过巷口。 光影从左至右轮流划过幽深的巷道,两人凶恶的面容随着光影时明时暗,隔着地上的草料互相凶狠的对视着。 小娃子捂着伤口轻轻道,“二长家,官府许了你什么好处? 二蝗虫眯眼看着小娃子,“八老爷投官府都没要好处,我也不稀罕。” “官府能给你几两饷银,又不能杀人抢钱,你有啥乐子?” “我投了官府,但还是能跟八老爷取杀人抢钱,以后不想杀了便回官府来,还能得个官位。” “是官家要你回去干杀头买卖,可惜你寻不到于宝纛的银子,不然就可以跑了。” 二蝗虫回头看看巷口,“你统共跟踪我三次,可是也想拿银子,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跟着?对自家掌盘子都起歹心,今日投不投官府,都要取你脑袋去。” 小娃子身下血水范围的仍在延伸,他紧紧捂住伤口冷笑两声,“我一个管队脑袋有啥用,你投靠了官家也不敢去对付刘老爷,你啥时候能有点胆?” 二蝗虫嘴角抽动了一下,“刘老爷的自然有人去取,也要算在我的名下,你这个脑袋就是顺带的,免得这脑袋回去胡乱说话,我才好继续跟着八老爷,我跟你说过,杀人有不有趣,得看杀的是什么人,要数熟识的人最有兴致。” 此时外面的官军已远去,黑暗中二蝗虫缓缓起身靠近,突然当一声脆响,地面上火星飞溅,二蝗虫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瞬间一片光亮,一团火焰从沾满桐油的草料上升腾而起。 二蝗虫视野中全是被火焰闪过后发白的光斑,他惊慌中猛地往后退开,一把短刀嗖的穿过火焰飞来,二蝗虫闷哼一声,短刀在他的左侧脖颈划过,带走一块皮肉。 二蝗虫暴怒下用刀乱挥,草料被挑飞巷道边缘,在墙壁上撞击后火星四溅,小娃子的背影正朝着巷道另外一头狂奔,二蝗虫跟在后面赶去。 小娃子沿着红沙洲的街巷往河岸街跑去,二蝗虫飞快的在后面追赶,两人都没有叫喊。 小娃子身后滴下成串的血珠,跌跌撞撞到了河岸街上,到河沿边上才停下来。 码头的河岸两侧到处都是火把在闪动,喊杀惨叫声四处响起,下游的河面上一片灯笼光影正朝码头赶来,可能是官兵的哨船,看哨船的方向,是朝着对面的停靠的漕船去的,显然官军早就查探明白了。 二蝗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娃子你不会水,跳下去左右也是个死,便把人头让老爷取了开心一下,也不枉了我们老兄弟一扬。” 小娃子捂着腰孤身站在河岸上,他回头看着追来的二蝗虫,过了片刻后道,“我这人头不给人。” 说罢他身体往后一倒,二蝗虫看着小娃子消失在河沿上,接着一片白色的巨大水花腾空而起。 二蝗虫赶到河岸上,只见一道印迹在水中往河中心游去。 “二蝗虫投官了!” 水中传来小娃子的一声大喊,叫喊声在河道中回响,混入了周围喊杀吵闹声中。 二蝗虫脸色苍白,呆呆看着那道水中的印迹脸颊不停的抽动,只片刻时间,黑暗的江面上只剩下水纹荡漾,已经看不到小娃子的踪迹。 …… 河道有模糊的叫喊声,但汪大善听不清是喊的什么,他蹲在码头对岸停泊的一艘漕船甲板上,身体颤抖着看向下游的河面,一连串的灯笼亮光在平静的河道上正对着他们的位置而来。 他已经能看清最前面的哨船,甲板上的水营兵用长竹竿挑着灯笼,一路在附近的河面上查看。 这艘漕船上只有两个管队带着他们这些厮养,其他管队和掌盘子都跟着刘老爷去了岸上,对面的码头上火把和灯笼光点四处闪动,偶尔能看到兵刃挥动时的反射的光华。 谁都能看出来,刘老爷中了官军的埋伏,否则不会晚上到处都冒出军队来。 旁边的许柱急促的呼吸着,双手握着自己手中的短柄斧,口中不停的喃喃自语。 汪大善见状下意识的去摸甲板上放着的短刀,还没有摸到刀柄,许柱一把抓住他的手,汪大善吓了一跳,抬眼看过去时只听那许柱道,“汪大善,我们识得许久,我待你不薄,一会要是落水了,我水性不好,你要帮衬一把。” 汪大善松一口气了,正要点头的时候,突然轰一声巨响,船身剧烈的震动后摇晃起来,两人魂飞魄散,汪大善抓住舷板转头看过去时,只见不知从何处驶来一艘哨船,直接撞了上来。 那边一声什么尖锐的哨子鸣响,几个火把飞上甲板,接着五个人影已经跳上船来,两个管队大叫着挥刀砍去,甲板上顿时一片惊叫,汪大善弯着腰,嘴巴大张看向那打斗的黑影。 船外接连不断的落水声,雇来的水手无人看押,纷纷跳入水中,几名会水的厮养也跟着跳下,汪大善茫然的伸手出去,不知道是要做什么,身后的甲板传来一声惨叫。 他不知道是谁被砍中,但许柱已经叫喊一声翻过了船舷,汪大善顾不得多想,连短刀都来不及捡,跟着跳入河中。 全身一阵冰寒,汪大善憋着气,在水下划了几下有脑袋自然的浮出了水面。 视线中都是水花,汪大善用手在脸上一抹,看到了往四周划水逃命的人。 他很快判明了许柱的位置,许柱在用力的打水,周围白色的水花飞溅。 许柱在朝着河心的方向游去,此时是在逃命,汪大善也不知道往哪里好,也跟在许柱身后,他游得比许柱快很多,片刻就到了许柱身后的位置。 游过这一段距离后,许柱挥臂的速度减慢,面部高高的仰起在水面上,看得出水性并不熟练,但应该能到对岸,汪大善跟在他身后,眼神死死盯着许柱的后脑。 混乱的河道中到处是游水的人,下游河面上灯笼挥舞,河岸上喊杀震天。 汪大善猛打两下手臂,从后面靠近了仰着头奋力游动的许柱。 第五百二十二章 考较 德师傅安静的站在门前,旁边还跟着一名带铁锤的黑衣人。 紧闭的房门后,隐隐传来女子剧烈的喘息,接着是一阵撞击后椅子倒塌的声音,德师傅专注的听着,似乎在判断里面的情况。 寝房内传出沉闷的跌倒声,低沉的吼叫混杂着鞋底和地面激烈摩擦,床架被腿脚蹬踏移位,发出刺耳的嘎嘎声。 突然门内一声尖叫,德师傅的手猛地举起,黑衣人立刻将铁锤高举,正要朝着门砸过去,德师傅又一摆手。 黑衣人僵在原地,铁锤又不敢放下,只能呆看着德师傅。 连续几声疯狂的尖叫,似乎在骂又似乎在哭,德师傅仍纹丝不动。 一阵模糊的说话声之后,是持续的哭泣声,寝房内渐渐归于寂静,德师傅几乎是贴在门缝处,全神贯注聆听着里面的微弱声响。 黑衣壮汉手臂快要酸麻的时候,德师傅终于挥挥手,示意他放下。 寝房内的哭泣声渐渐停了,德师傅两人直直的看着房门。 门页吱呀一声开了,光线沿着门页的边缘进入巷道,照亮了德师傅的面孔。 莫琦云的身影出现在门页后,她浑身都是血迹,手中握着一把金色的发钗,眼神呆滞的一路走到德爷身前才停下,上面的血水仍在一滴滴的落下。 德师傅偏头看了一眼,邱翠珠仰天躺在血泊中,大腿和颈项处一片鲜红,血水仍在从伤口中涌出,她的身体还在轻微的抖动。 德师傅看着莫琦云手中的发簪,“镇抚为何没收走……” “这是蒋姐姐送我的,存在练功房的衣箱里面。”莫琦云把金簪举在眼前,神情漠然的看着德师傅,“我徒手赢不了她,只能这样杀她。” 德师傅默然看了莫琦云半晌后缓缓道,“你考较合格了。” …… 夜色初降,窗外的天空暗淡下来,院中几个黑衣人提着灯笼,昏黄而微弱的光亮透过窗户落在残留着血迹的地面。 “今晚司学战备,屋中不许点明火……” 房间内的镇抚兵看着床沿上坐着的莫琦云说着,莫琦云呆呆的看着地面,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镇抚兵没有多说退了出去,几个镇抚兵抬起尸体消失在门外。 提着灯笼的德师傅来到门前,“今晚可要换一间寝房?” 莫琦云漠然的道,“不必了。” 德师傅看了她片刻道,“晚间流寇夜袭,司学有周全应对,听到动静不必管他。学员都去了战备,外面安排了镇抚值哨,有事叫他们。” 莫琦云轻轻点头,德师傅转身离开,灯笼光影在巷道中摇晃着离开,院中的黑衣人停了片刻后也离开了院子,寝房内陷入一片黑暗。 寂静的寝房中仍飘动着淡淡的血腥味,莫琦云在邱明翠的床沿边一动不动的枯坐,仿佛化为了寝房的一部分。 走廊响起有轻微的脚步声,但没有光亮传来,莫琦云缓缓转过头,右手摸到了放在床上的金簪,眼神冰冷的盯着黑暗中的房门。 脚步声停下了,过了片刻后一个声音道,“是我,来看看你。” 莫琦云猛地丢下金簪,起身跑到门前一把拉开门板,扑到门外那个高大人影的身上。 人影搂着莫琦云的肩膀,“你杀的是流寇,你问心无愧,外面的镇抚都在夸赞你。” 莫琦云死死抱着那个人影,口中发出压抑的哭声,人影将脸埋下来贴着她的头顶,“不要担心,我会在外面陪着你,以后也陪着你。” 莫琦云仰起头,眼神在黑暗中仍透出热烈而期待的光彩。 …… “李教习方才报来,崔永炟时机选择合适,判定今晚能得了莫琦云的身子,本课考较拟评优异。” 学正直房中透出光亮,这里是司学内部唯一点灯的房间。 高大的镇抚兵站在房间正中,他面前是袁正和德师傅,袁正平静的问道,“没有真得了去?” “没有,小人知道规矩,仅按考较办事。”崔永炟不亢不卑的回道,“李教习在巷口听得明白。。” 袁正看了他片刻,“你的所有课程考较都通过了,回去准备外派吧。” 崔永炟平静的道,“谢过大人多时教诲,晚间镇抚队要与流寇交战,小人没见过流寇,还想同去涨点见识。” 袁正抬起眼皮看了看崔永炟,过了片刻之后道,“去见识一下也罢。” 崔永炟朝两人躬身后退了出去,袁正才把目光转向德师傅,“德师傅,江大人以前说探子要断情,是否该在她外派前把崔永炟的事情揭破,让她断了男女情。。” 德师傅两只手轻轻的互相揉搓,过了一会才道,“刀锋若是打磨太过就断了。” “比刀锋怕还是差些” “干咱们这事,手上功夫是次要的,最要紧的心里过得了生死,她与邱翠珠生死相搏赢面甚小,属下的意思是,她走入寝房时便是刀锋了。”德师傅停顿一下道,“江大人说的是泛泛而论,司学中以安庆本地人事居多,都有牵扯瓜葛可以拿捏,断情也断不了记挂,但这莫琦云是扬州买来的,蒋寿断了联系,她便孓然一身,外派出去未有子女之前,是毫无牵挂的……”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向袁正,“是以老夫提请不要揭破,马上要外放出去,总还是有个指望的好,这崔永炟就是暂时牵着她的那根线。” “那便瞒着她吧。”袁正没有继续坚持,“崔永炟是不是确实能立刻外派了?” “他在这司学中,既是学员又要装扮镇抚,这许久没有露过破绽,还骗到了女人真心,手上功夫了得,考较名列前三当无疑义,应是可以出校了。” 袁正点点头,“这是咱们司学出的第一批学员,暗哨司就要靠他们争前程,希望他们都不负所学。” 德师傅的右手在袖中摩挲着那块方的糖酥,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时大院外突然一阵当当的锣音,在静夜之中十分刺耳。 德师傅缓缓站起道,“来了。” 司学周围响起一阵嘈杂的打杀声,袁正也站起来到门前,外面嗵的一声炮响,是军中的变令炮声,随即东风口方向天际上爆开一团红色的焰火。 …… 东风口下枞阳仓内,天空中焰火的亮光逐渐消散,二蝗虫满是凶光的眼神随之再次隐入黑暗中。 他的前方是小娃子模糊的身影,两人领受的任务在攻打暗哨司学不顺利时点燃仓库,现在响起的炮声表明官兵已经发现,正在调动人马。 那个军营中传来号令声,营门前脚步声密集,显示那里的军队不像白天以为的那样都调走了。 小娃子转过头来,“二长家,狗官兵的变令炮,刘老爷怕是中埋伏了,咱们进去点火。” 二蝗虫看了看围墙,他们白天已经看好了引火地方,而且从红沙洲门市中带来了梯子和火油,很快就能把火引燃。 “再听听动静……” 小娃子有点急切的道,“这焰火定然是官军放的,通知江上水兵用的,咱们得快些。” 漆黑的小巷中的二蝗虫往左右看看后道,“架梯子。” 小娃子立刻放下刀,从旁边去取刀子。 黑暗中的二蝗虫缓缓起身,借着微弱的光亮,看着小娃子的双手放到了梯子两侧。 第五百二十一章 幽暗 街巷中百姓抬着自家物件行李沿着河岸街赶往码头,有些上了船,有些往北边乡里赶去,各色船只纷纷离岸,大部分没有直接开出江去,而是停在河道各个回水地方,以获得水障。 小娃子扛着一袋粮混在人群中,跟在前面的二蝗虫身后,从码头沿河岸街走到红沙洲路口,再往西穿过红沙洲,到了东风口才停下蹲在路边。 他的后面是汪大善,汪大善是米豆店掌柜,对府城熟悉,原本安排留在府城接应。但刘文秀本人要来枞阳,汪大善是队伍里唯一一个安庆人,对于掩护身份最为有用,而且队伍中有两艘新募的漕船,刘文秀需要会游泳的人来监视船夫,所以最终将汪大善带着来了枞阳,于宝纛旗则留在府城内应。 他们这一队人中,汪大善装作粮商,其他人都作挑夫打扮,在路边歇息无人注意。 二蝗虫往后走了一段,蹲在刘文秀身边,两人低声商议了一会,然后二蝗虫往前到了小娃子耳边,“这里是下枞阳仓,旁边是安庆兵营,营兵午前已经去了桐城,只剩下少许在营,若是攻那院子不顺,就在这边放火,引官兵往此处来。” “可是我办这个差?” “我也在这里,先把周围走一遍,路都要熟记着。” 几人再次起身,沿着下枞阳仓的外墙往西走,很快就看到了军营,因为枞阳扬地有限,这个军营也不大,看起来是新建不久,很多地方都是用木板作的围墙,看起来破破烂烂的。 营门前两个士兵在值哨,安庆这个地方不止有安庆营,还有不少江南来的营头,小娃子和安庆兵打了多次,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个营地是属于安庆奇兵营的,若是兵马都在里面,就不太可能劫了那个院子。 他们走过营门时,一队五十多匹马正要入营门,六七个马夫分散在队列中,当先一个在跟哨兵查验腰牌。 小娃子随意往那边看了一眼,突然在马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白发苍苍的老头正在摸自己的腰牌,小娃子呆了一呆,那边的老头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要往这边看来。 小娃子立刻低下头,用粮袋边缘遮住脸,跟着众人一起往北走。 队伍走得不快,等过了营门后,小娃子再回头看营门,只见马群入营又左拐,从门口看过去能看到马厩,老头花白的头发混在马群中晃动。 …… “码头上的探子发现了两艘船,昨日午后到的,停在对岸没有上人上货,偶尔有人在甲板走动,确认其中一条是上月在枞阳购买王文耀家漕船,购船的人是北方口音,并在红沙洲购门市一处,午时三刻左右,船上下来七人,先往红沙洲到东风口,在下枞阳仓、预备司营门外查探,此后有两人留下在红沙洲门市,其余人往暗哨司司学查探,之后返回船上,途中未见其他地方停留,据我们估算,他们要带走人,必须要五艘以上船只,定然还有其他船未被发觉,我们的眼线路过船行时发出暗号,流寇今晚动手,是以我们仍是按原方略,等他们全部人手集结再剿灭。” 暗哨司学的学正直房中,袁正的副官刚刚念完枞阳站送来的情报,这里是枞阳的指挥部,除了暗哨司的人,还有几个水陆军官,司学里的德师傅也在座。 袁正看向各个军官,“最新情报就是这些,各位有无疑义?” 几个军官都摇摇头,袁正客气的道,“那就有劳各位,那刘文秀是八贼义子,最是多疑狡诈,预备时万请不要太过显眼,一旦惊动了他们,再要抓他们就不易了。” 几个军官各自起身,在门前跟袁正再商议几句就各自离去。 袁正一直陪着笑,等到返回大堂时脸色才冷下来。 副官凑过来道,“昨日司学通报流寇到来消息及应对,司学内那流寇探子,早上帮后厨采买时经过红沙洲,在那门市前问过菜价,应当已经把消息送出。” 德爷安静的坐在一旁,也听到了副官的奏报。 袁正挥挥手让副官出去,屋中只剩下他和德师傅后才道,“此前德师傅说此人惯于杀戮,且必定杀过人,我们查她经历写的是屠户家出身,以为是德师傅过虑,还是我们疏忽了。” 德师傅微微摇头,“要说来,我也拿不确实,否则不容她活到现在。” 袁正等了片刻道,“司学混进来一个流寇,此事必定让江大人震怒,虽说前面具保、清查都与我们无关,但在司学许久毫无发觉,还以帮厨名义日常出入传递消息,总归是司学罪过……我的意思是,她就死在今日。” 德爷微微躬身,“如此甚好,既然不必审她,老夫想拿来一用。” 袁正似乎知道他的意思,皱眉想了片刻,“这批女探马上要外派,还有两月就是南直隶乡试,江大人已有周密安排,就等着女探送过去,这般万一有个闪失,临了没有人用,坏了大事就不美了。” “这女子练得技巧是够了,但心没练够。”德爷沉吟一下道,“她还不是能办事的心,离了这司学,就孤身去了,没有坚毅心智最终也办不成大事。” 袁正想了良久终于点点头,“这次袁某就听德爷的,但请德爷亲自去办,其他人我不放心。” 德爷缓缓点头,袁正拉开门对外面的副官道,“封闭营门。” …… 寝房的巷道中间隔着传来命令声,镇抚兵在一个个寝房通知。 莫琦云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镇抚兵的脚步声到了门前,她以为要通知她们两人,但脚步声没有停留,径自路过往旁边寝房去了。 又听了片刻后,莫琦云回头朝着床边坐着的邱明翠吐吐舌头。 邱明翠朝她笑道,“昨日通传说流寇来了,今日定然也是因这个,通传都说得明白了,预备司防卫桐城,会截断往枞阳的道路,司学不会撤退,也就是多加些明哨暗哨罢了。” 莫琦云坐到邱明翠身边,紧紧抱着她的手臂,“前日德师傅已经跟我说了,四月底就要外派了,但去哪里一律不准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邱明翠用脸贴着莫琦云的头发,眼神往窗口看了看,天色逐渐在暗了,“这世道里一旦分了,要见一面难得很的,有些人转个身,就再也见不到了。” “蒋姐姐走了这许久,没有一点音信,多亏邱姐姐来了陪着我,干什么都照顾着我。”莫琦云眼中滑落下两行泪,她看着地板无神的道,“如果真的见不到了,我也会想邱姐姐的,一辈子都想。” 邱明翠伸出手来拍拍她手背笑道,“我也会想你的,如果还能见到你,我一定送你一只小猫,黄的。” 莫琦云噗呲一声笑了,旋即眼睛又红起来,缓缓摇头道,“不敢养了。” 邱明翠叹口气,正要再说时敲门声响起,莫琦云跳起来道,“总算叫了,我去开。” 门开了,崔镇抚出现在门前,莫琦云见另外一个镇抚视线被挡住,朝着崔镇抚作了个鬼脸。 崔镇抚以往都会笑一笑,但今天并没有笑,径自看向里面,“邱明翠跟我出来。” 莫琦云有些惊讶的问道,“只叫明翠办差吗?” “不许问别人的事。” 莫琦云愣了一下,邱明翠已经来到门前,她看看那崔镇抚道,“就是加暗哨么?” “去了就知道。”崔镇抚说罢让开门前,邱明翠回头对莫琦云点点头,跟着两个镇抚兵去了。 莫琦云回到窗前张望,看着邱明翠一路出了院门,不知去什么地方。在屋中坐一会走一会,莫琦云有点焦躁,不停的走到门前倾听,整个巷道中都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丝毫动静,就好像所有人都已经被叫走了,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等了好久一般,巷道中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敲门声一响莫琦云立刻就拉开了门。 这次是另外两个镇抚。 “莫琦云出来。” 莫琦云到了跟前,镇抚又道,“发钗交给我。” 莫琦云迟疑一下,很快就拔下发钗递过去,镇抚接了转身就走,莫琦云立刻跟着两人身后,出了院门后往平日训练的大院走去,她心头才算放下一些,至少是熟悉的路数。 刚走到门前,便看到邱明翠跟着镇抚兵迎面走来,莫琦云不敢说话,朝她打个眼神,询问到底什么事。 邱明翠漠然的看着莫琦云,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莫琦云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已擦身而过。 满是疑惑的走进院子,德师傅的门前还有几个从未见过的黑衣人,他们看到莫琦云过来,都在打量她。 莫琦云现在并不畏惧,她走到房门前,镇抚兵朝里面指指,莫琦云在黑衣人的凝视下径自走入直房。 德师傅坐在桌案后,示意她坐下后盯着莫琦云看了片刻。 莫琦云从伸手小心的把一块糖酥放到德师傅面前,“给德老师做的,我都教会厨房了,以后我外派了,厨房会给德老师做的,再忙也要记得吃饭。” 德师傅本来正要开口,看到那块糖酥后又停下,伸手将糖酥拿起,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微笑后放入了抽屉中。 他再抬头看向莫琦云时,眼神变得冷冷的,“邱明翠,原名邱翠珠,南阳人,西营八大王旗下婆子营谍探。” 莫琦云直直的看着德师傅,仿佛呆住了一般。 “其出身屠户之家,后卖与张姓东家,崇祯六年邱翠珠入西营,入营前亲手杀死主家三口,与男子一般上阵作战,擅骑马及线枪,至西营婆子营掌盘子,多次担任谍探提前潜伏入各城池内应破城,宿松一战随老营骑马逃脱。这次受刘文秀指派,入安庆试图营救几个将官家眷,先至安庆府城随宿松人汪大善开设米豆店,旋即以三两银子买通里老刘贵桐出具保书,证明其为宿松人家眷属,并已在安庆开设米豆店三年,后以该保书应募入军医院,遇暗哨司在军内急招女学员,遂入枞阳暗哨司学。” 莫琦云好半晌之后才喃喃道,“明翠怎生会是流贼,怎生会……她是不是被抓走了。” “不会被抓走,半个时辰之内,她就会死在这里。”德师傅缓缓递过一张纸,“这是司学的令信,任务是指派给你的,杀她的地点就在你们的寝房,这时有人在你们屋中清扬,一应锐器都会搜走,你要徒手杀死她。” 莫琦云呆呆的看着德师傅,“到处都有镇抚兵,到处都有……为何要我杀她,徒手……” “因为徒手杀最慢,你才能感受杀人的过程,克服其中的犹豫和恶心。”德师傅平静的述说,“老夫告诉邱翠珠,蒋寿已背叛暗哨司,与你内外勾连准备叛逃,给她的任务是杀死你,只是没有司学的令信。你们只能有一个人走出寝房,你必须竭尽全力,否则就会死在她的手上,这是你出校之前最后一次考较。若你死于她之手,之后会另有人取她性命,但没人能救得回你的性命,你只能靠自己。” 莫琦云埋着头不停的哽咽,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德师傅将令信放在桌面上,但并没有催促,只是冷冷的看着她嚎哭,过了好一会莫琦云才抬起发红的眼睛看着德师傅,“明翠到底是不是西营的细作,蒋姐姐到底还活着没,你们究竟是要她杀我还是要我杀她,你们说的到底那一句是真的?从来都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老德声音有点沙哑,“她是不是细作不重要,如果带着你这般的疑虑回寝室,走出来的不会是你。” 莫琦云泪眼朦胧,“为何?” “因为你训练时对上她输多赢少,更重要的是……”德师傅直直看着莫琦云的眼睛,“方才她已经接受了任务,没有流一滴眼泪。” 莫琦云愕然半晌,两眼无神的看着桌面上的令信,老德并没有催促,只是平静的看着她。 “她信吗?” “她即便不相信,也自知必死无疑,还是会用你一条命垫背。” 过了好一会,莫琦云眼神重新凝聚,她伸手在桌面取了令信,一点一点的撕碎,看着德师傅道,“我也不需要令信。” 莫琦云擦干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朝老德行了一个军礼,转身坚定的走出房间。 穿过门前的黑衣人后,莫琦云径自进入练功房,在自己的帘布后换好了短装。 再出来时她没有看任何人,大步走在镇抚兵的前面,片刻后就已经回到了居住的小院。 寝房的巷道中有点阴暗,随来的镇抚兵停在走廊外,莫琦云没有理会他们,独自走入巷道,轻微的脚步声在黝黑的巷道中回响。 短短的巷道很快走完,莫琦云停在自己的寝房门前,门板还是熟悉的模样,她仅仅离开了一刻钟,却仿佛已经很久很久。 门没有上锁,莫琦云站了片刻后伸手朝门板推过去,吱呀声中寝室的房门开了,一道光亮从房间的窗口照进巷道。 邱明翠背朝门坐在窗前,也已经换好短装,头发捆成了短髻。 听到门响,邱明翠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门前的莫琦云,两人隔着一道房门互相凝视,没有人说一句话,幽暗的巷道中渗人的寂静。 片刻之后,邱明翠缓缓起身,冷冷的面对着莫琦云。 莫琦云抬起左脚跨过了门槛,接着右脚也走入房间,房门发出轻微的嘎嘎声,在她身后慢慢关闭,投射在巷道中的光亮逐渐消失,再次幽暗的巷道中一片死寂。 咔嚓一声,房门的门闩被轻轻插上。 第五百二十章 先机 屋中支起一张桌子,刘文秀坐在上首,一边听一边端着瓷碗喝水。 “一月前后朝廷来调兵,又将桐城、潜山一带兵马都调走,现在安庆各处空虚,几未见过骑兵,府城和石牌有一两千能打官兵,大多都是步兵,潜山有一股新的步兵,叫做山地营,控住了天宁寨的官道,但石井铺那里只有些杂兵,不是宿松打仗那一伙的。” 刘文秀放下碗,用手指蘸了点水,就在桌子上画来画去,一道道水渍留在桌面上,又是线又是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点了一会之后,刘文秀才停下道,“桐城、潜山我们都是去过的,这些年探子走了无数次,安庆是个长条,潜山至太湖,有三条行人道通府城,先派小营头引安庆兵马往桐城、宿松两头去,空出太湖、潜山来,革里眼、马守应走人行道突袭府城,这里太平了两年,他们绝料不到。” 于宝纛旗小心的问道,“可是八老爷也要来?” 刘文秀看他一眼,“曹操在房县,沔阳港那处的官兵定以为是往西去,义父可以往房县去,但今年湖广大旱,遍地都是厮养,官兵都去了打鞑子,湖广河南都是空的,自然也可以往东来。英霍山中有革里眼、马守应接应,出山便是安庆,这安庆精兵不在,正好府城富庶,铲了他的城,这支兵马没个就饷的地方,自然也比不得以前。” 于宝纛旗有点兴奋的道,“那安庆营杀我们那许多人,总也该让他们吃些苦头。” “这安庆兵打杀我们几次,那庞皂隶最是可恶,义父最是想把那庞皂隶碎尸万段,但这次还是让革里眼他们来打,一旦义父重新起事,消息传开来各地就会有备,反而费事了,现下到处太平,没人防着最好。”刘文秀沉吟片刻道,“等革里眼他们出山,各路安庆兵定然往拦截,枞阳那处的水兵定然也全数调走,府城这里我们留些人内应破城,枞阳那里救那些婆子,顺带劫了枞阳镇,听说比许多县城还要富庶。” 二蝗虫也在屋中,他是刘文秀手下的掌盘子,且跟了不少年头了,之前一直埋头看刘文秀画的水渍,此时听到枞阳,微微把头抬起来。 “禀老长家知道,小人在府城这许久,听这里人说,每年枞阳出江的粮船不下府城,镇上都是有钱人家,能劫出不少货来,那劫了之后如何与革里眼老爷他们汇合?” “仍坐船往下游走,进巢湖去巢县,在那里上岸等马守应。”刘文秀随口问道,“那庞雨不在安庆?” “去年就是他带着兵去打鞑子,那鞑子不是好相与的,杀了多少个总兵副将了,姓庞的怕是已经被打死了。” 刘文秀嘿嘿笑道,“死了便宜他了,义父对那庞皂隶恨得很,再三叮嘱寻机一并杀了,那便饶了他去,人就分成两路,破府城和救婆子。” 一直没作声的二蝗虫突然道,“那枞阳镇上的官兵还有船上的,绝不会调去救桐城,救出婆子万一碰上这些水营兵,被打翻在水里面都没处逃。” 刘文秀抬头看他,“那二蝗虫你说便不救婆子了?” “不过就是些婆子,各哨老长家哪个没有新婆子,原来那些抓了便抓了,救他作甚,又不少了婆子。” 刘文秀不由失笑,于宝纛旗观察刘文秀脸色片刻后道,“枞阳不光有婆子,各个长家被抓的小娃也在里边,那些长家不缺婆子,但自家的娃还稀罕的。此外还有一个院子是各营头的人,不知为何没有斩首也没送朝廷。” 二蝗虫的眉头跳动一下,但他没有继续说话,听着那于长家又道,“府城的城墙里面这里只能进来二三十人,多了惹人生疑,城外留多少也无甚用处。” 刘文秀看看两人后终于道,“既是如此,只留城里三十人,其余都往枞阳去,把婆子小娃带出来,那些关着的既然是老兄弟,也一并带出来,问清楚关着他们是什么讲究,跟府城这里一起动手。” 二蝗虫和于宝纛旗一起道,“小人记下。” …… 午后的盛唐渡上人来人往,二蝗虫又来到码头,在船行前蹲下,正好几个船头从船行走出来,停在门前争吵什么,二蝗虫听不懂他们的口音,可能是下江来的,这几人挡住了门里,让二蝗虫没法观察里面。 二蝗虫眼中凶光一闪而过,如果是西营大军在这里,他会让这碍他事的几个人死得十分凄惨。 几个船头吵了好一会才往东去了,二蝗虫再往船行里面看去,沔阳港的接头人告诉过他,江上码头的大江船行都有暗哨司的人,他观察过船行很多次,大致看出哪些是暗哨司的人。 此时几名身穿白色短褂的漕帮从面前走过,二蝗虫把头转过去,面前的码头停满漕船,江面上安庆水营的哨船帆影片片。 二蝗虫的手在身前揉搓,里面只有几块碎银子,虽然他在谷城有银子,但跟着宝纛旗外出办差,是不许私带银钱的,他自己带管队出门谍探,也不允许管队带银子。 到安庆快一年,二蝗虫多次进入于宝纛旗的房间,一直没找到于宝纛旗存银子的地方,他知道于宝纛旗还有其他的藏身点,不在码头附近,大概位置是在城外的西侧,但他几次跟踪都被摆脱了,有一次还差点被于宝纛旗发现。 没有银子的话,他去不了任何地方,留下来的话就要面对枞阳那处院子里的风险。 里面关押的人,很可能就是历次战役俘虏后的见证人,专门用来控制他这样的眼线,如果这些人被刘文秀带走,二蝗虫自己的下扬就不用说了。 江上的风吹过,船行门上的店招呼呼作响,路上人流如织,二蝗虫蹲在路边看着门市,等了良久之后二蝗虫站起身,左右看了看之后,往西边走去。 二蝗虫眼睛扫过迎面而来的人群,大概走了三十步之后他原地一个转身,又朝着东面走,眼神从草帽下飞快的观察前方情况。 再走到船行门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二蝗虫用低头用草帽遮住脸,直接走入门去,到了一名他认定的暗哨司的人面前停下。 那人抬头看到二蝗虫,“客人是要租船还是带船入社……” 二蝗虫抬起头,眼睛从草帽下看着那人,“我是暗哨司十三号谍探,代号断尾,有要紧消息,找管事的说话。” …… 崇祯十二年三月二十七,安庆副总兵衙署。 何仙崖匆匆走入后进的正厅,这里原来是守备的住处,但庞雨自己买了院子,这里划给赞画房使用,正厅就是赞画房的议事房,里面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全国地图,用红旗标记了几处有安庆驻军的地方,敌对方和友军也各有标记。 房中的长条桌边已经坐满了人,杨学诗坐在上首,其他都是军官,何仙崖匆匆扫了一眼,怀宁县的乡兵把总都到了,基本都是军务系统的人,就他一个是文吏。 众人纷纷起身向他见礼,何仙崖挥挥手就坐,但他面前的桌面上没有任何纸张,他也不知道要议什么事。 “何典吏刚到,杨某简单,今日午前暗哨司安庆站在船行收到一条情报,来自西营中一名眼线,名字没提及,但暗哨司说核对过,确认是在浦子口抓获后埋下的眼线。” “西营?”何仙崖惊讶的抬起头,西营分明在千里之外的襄阳,为什么突然到了遥远的安庆,他扫了一圈,看到了一个暗哨司的百总。 “确实是西营。”杨学诗朝着暗哨司那个百总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此一路先行六人于去年潜入安庆开办米豆店,以一名宿松人当掌柜为掩护,领头人是老营三哨宝纛旗,姓于,浑号上山虎,该眼线认为除了米豆店还有其他据点,他多次跟踪宝纛旗,发觉从二月开始陆续有西营人手到来,三日前老营上三哨将官刘文秀到盛唐渡,目标是在府城内应点火,接应革里眼、老回回等七个营头攻打府城,同时另一支在枞阳攻打暗哨司司学,预备救走里面关押人等。” 何仙崖看了看杨学诗,见对方没有解释的意思,皱眉对暗哨司百总道,“暗哨司学里面关的什么人,需要西营远赴千里来救?” “小人也不知道,这不是小人房中事务,暗哨司中是严禁打听他房隐密的。” 何仙崖似笑非笑,“意思说我们就更不该打听了,但既然如此连承发房、兵房都不知道的隐秘,怎生让千里之外的流寇打听去了?” 暗哨司百总脸露尴尬,“小人还是不知。” “那暗哨司可是要一力把这伙谍探灭了?” 那百总脸上的横肉扯动两下,“自然不行,所以报到杨大人这里。” 杨学诗此时才开口道,“宿松战后,英霍山中群贼已经久不来安庆,原本庞大人带兵勤王,安庆兵马也是够的,但料不到史道台又把军勇、吴淞各营都带走了,这几月来安庆防务空虚,想来流寇也探明白了。山里七个营头,马兵加起来也是几千,本是不好应付,幸亏有这个眼线来报,预备调集新勇营、山地营、新募预备总、怀宁乡兵、水营安庆驻军、武学在校学兵等部,兵房和赞画房已拟定作战方略,拟议得仓促,特请何典吏一齐参详,此外江南赴援各部、府衙、各县衙还请承发房通传。” 何仙崖看看暗哨司百总,“我们是收了暗哨司机密才知道流贼要来,最大优势是这先机,府衙、县衙中胥隶油滑者众,一旦通传过去,半日就传得人尽皆知,流寇绝不止在府城有谍探,自然也能打探到,你便丢了这先机。安庆驻守兵马只有咱们奇兵营的人堪用,你通传他们也无用,在下的意思是等英霍山中群贼出现再通传府县。” 杨学诗迟疑了一下,但没有争执,何仙崖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接着道,“才接到的消息,庞大人在永定河重创建奴,立下不世之功,咱们没有去出生入死,不止要把安庆守好,大江各处都要守好。西营潜入谍探,英霍群贼出山,绝非只涉及安庆一地,他们既然敢来打府城,谷城的八贼、房县的曹操、混十万,随州的闯塌天各部定然复叛在即,且大有可能就是往安庆来,必须立刻报张军门、凤督衙门、湖广方军门,待府城开战,我们自家的塘马立刻通传沿途周边府县,让各地不至全无防备。” 桌上的军官都微微点头,杨学诗赞同道,“何典吏思虑周全,跟各衙门往来便有劳了,下面说各部调遣,潜入之敌既未查清所有藏身之处,便待他到枞阳去时剿灭,该路流贼大约五十人上下,调动水营第一司第一局负责水上拦截,暗哨司行动队、预备总第二局负责陆上追剿……” 杨学诗念到一个,旁边的书手就飞快的记录,下面就有人起身表示听到。 枞阳还没说完,大门就进来一名赞画,他到了杨学诗身边道,“大人,桐城乡兵报,北峡关出现流寇前哨,夜不收逮拿两人,一人供称系左金王麾下老营管队,临来时听左金王口称安庆兵打鞑子去了,要去破了桐城杀庞狗隶等语。” 参会的军官低声议论起来,他们才收到情报不久,没想到流寇这么快就来了,现在基本证明暗哨司的情报是准确的。 杨学诗向何仙崖看了一眼,何仙崖点头示意他讲,杨学诗对着众人道,“流贼即将发动,令信即刻下发各部。” 第五百一十九章 波纹 沔阳港主要向西营和谷城供货,除了码头之外,有一半的市镇被西营控制。 几名安庆军官在码头的边缘,看着挑夫围着木船下货。谢召发的目光扫过西侧的街市,一群西营的厮养蹲在街边,他们身后的街巷中空无一人,几名管队站在厮养群中,朝着这边打量。 “西营不但从沔阳港购买米豆,还从南阳、襄阳另行购买,南阳查到豆类交易七宗,合计三百多石。”阮劲看向谢召发,“通往房县的道路上车马不少,曹操、混十万与西营往来频繁,按哨探伏路侦查推断,西营所购得米豆有五成送往房竹两县。米豆预先运往房县,估计八贼又要玩弄老招数,先行往西入山,之后从何处出山就难以查探。” 谢召发下意识的往西北方看了看,郧阳地区的这片山区类似于大别山区,山中的道路路况不好,但可以联通四省,一旦进入山区后,很容易堵截道路,官军就不容易追赶,受制于此时的通讯,官军也不太可能提前赶到前方拦截,所以流寇常常利用山区来摆脱官兵。 现在房县有曹操几个营头接应,其中曹操所部老营众多,二月开始多次出山,从西侧越过沔阳港,如果安庆营攻击西营的时候发生这种情况,则侧翼和后方都不安全,到时候连行军都无法完成。 安庆营在清流河吃过曹操的大亏,这里的军官基本都参加过,大家对此有切身感受,曹操和混十万采取主动态势,对安庆营的作战形成很大的牵制。 谢召发收回看向街市的目光,“总督衙署有没有新的令信?” 负责情报的赞画回道,“仍是说不要与就抚各营启衅,言称西营是闹饷,熊都堂正抚慰西营,或许便不叛了。” 陆战兵的铁匠千总重重哼了一声,王增禄转向阮劲,“暗哨司跟谷城县治可通了消息?” “往谷城县治的道路全部中断,与阮知县已有三天全无消息,前几日开始西营不在沔阳港购粮,少了人来人往,眼线要传一点消息甚难,获得的少许情报说,西营封住了各门,城中钱粮劫掠一空,当街杀人怕有不下数十次,城外的西营人马封了各处渡口桥梁,现下县治人货绝途,连县衙往襄阳的信使都出不了城,只有卢鼎还在往襄阳走动。” “他都见什么人?” “熊都堂衙署中幕友、承发等官,出来后去见陈洪范、知府。” 谢召发停顿片刻道,“一旦要动手时,暗哨司要寻机逮拿卢鼎。” “小人领命。” 阮劲低声应了,暗哨司本是直属中军,管辖权在庞雨那里,但谷城此地孤悬外地,为了整合指挥系统,暗哨司在湖广的军令权归属谢召发,但其他军官无权指挥。 在扬其他军官没有细问逮拿卢鼎的详情,但根据卢鼎干的差事,他对西营高层和襄阳地方官都十分熟悉,手中能用的把柄不少,对暗哨司有用,但对军队用处不大。 “西营动手的时间能否确定?” 阮劲摇摇头,“西营各哨从一个月前已停止购买家什物件,不计价钱给马骡养膘,老营各长家已经补足箭支,他们已有十日没有在各处购粮,最后一批黑豆大概后天从襄阳运到谷城,下官觉得……复叛应当已在数日之内。” 谢召发思索片刻之后向候命的赞画道,“向方军门、姚动山传信,西营即将复叛,让他们按计划赶来。” 几个军官都调整了一下肢体,他们在谷城已经驻守一年多,看着西营从流寇变成不伦不类的友军,经过一年紧张的对峙后,友军终于又要变成敌人。 谢召发并没有完全按照庞雨的计划执行,因为附近多出了曹操和混十万等十余个大小营头,陆营没有调走引诱流寇立刻复叛,而是将陆营步兵留在沔阳港,优先固守这个对峙的桥头堡。 西营的异动让这里的安庆军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现在谢召发终于下定决心,按照他们的预案,姚动山河湖广抚标赶到附近的话,以他们的规模是无法隐藏的,不管西营有没有复叛,安庆营都会展开进攻。 “暗哨司需要尽快确认西营发动时间及方向。” 阮劲立刻应了,平息一下又道,“今日老营中有两个哨被发现往房县调动,另外老营刘文秀那一哨总计少了一百多人,大概还有些厮养也不见了,这些人不知去向,但家眷都留在谷城。” 王增禄对谢召发道,“家眷都在谷城,便不是提前去房县,否则家眷该先行,流贼喜用谍探先行,刘文秀去的地方,或许才是八贼真要去的。” 谢召发对阮劲问道,“除了房县方向,汉水下游各城有没有异常?” “在汉水下游码头发现可能西营的人,但武昌码头未查到确实消息。” “刘文秀之前最擅长用谍探。”谢召发沉吟道,“不是武昌,那他会去哪里?” …… 安庆府城盛唐渡上停满船只,此前波及江西、湖广南部的蓝田矿工起义已经被镇压,周围的形势稳定下来,今年开春来的商船便比去年多。 二蝗虫打着赤膊,头上捆着汗巾,跟码头上的挑夫没有什么区别,他站在一个竹器店的店招下,眼神向着西侧的大江银庄看去。 银庄门前人声鼎沸,许多挑夫抬着银箱在银庄前等候,领头的商贾和船头有插队的,立刻引起一阵吵闹,一些从银庄出来的人手中都拿着蓝色的船旗,他们匆匆下了码头,在桅杆上挂起后便离岸下行。 以前这个码头上的银庄生意也不错,但没有这么多人和银子,大概去年十月之后,不用贴票牙行就不准许在码头交易,没有船旗还会被水师拦截,船只一扣就是一个月,之后银庄声音越来越好,银庄接连买下旁边两个门市仍然不够用。 二蝗虫见过贴票,开初上面的字大部分不认识,但在码头见多了,现在能认十两、五十两,这两种票面在码头最为常见。 今年开春之后,水师增加了不少船只,在江面上到处拦截,连江西已经载货的船也被要求靠岸检查,银庄前面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是用银子换贴票的,少部分是用贴票换回银子。 一个人影从银庄走出,二蝗虫往竹器店里面退了一点,尽量减少暴露的身形。 宝纛旗于长家站在银庄门前,他背着一个碎花包袱,手中提着一根烟筒,在银庄门口停了一下,装作抽烟的时候往左右观察了片刻,二蝗虫下意识的又往竹器店里缩了一下。 于长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转身往西面去了,二蝗虫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边站起,许柱也往左右看了片刻,然后跟在于长家身后大概五六步远。 二蝗虫眯着眼,等两人出一段之后才离开竹器店,远远的缀在两人身后。码头上人来人往,二蝗虫缩着身体,在人群的缝隙中观察前方的两人。 但于长家并没有走多远,就停在客码头上的一个食铺前,许柱就蹲在了食铺旁边的街边,从怀中摸出一个蒸饼啃起来。 二蝗虫没料到两人这么快就停下,赶紧将汗巾扯下一段装作擦汗,将脸部挡住。 在街边蹲好后,二蝗虫从汗巾边往食铺看去,只见于宝纛旗一直朝客码头看,这里主要是下客的地方,似乎在等什么人。 二蝗虫眼神闪动,全神贯注留意客船,过了片刻后,只见一艘停靠着的漕船上走下了几个人,于宝纛旗立刻走下码头迎过去。 下船当先一人戴着草帽,等于宝纛旗到跟前时才抬起头,露出了部分面孔。 二蝗虫脸上抽动了两下,接着他看到旁边另一艘漕船上也下来七八个人,二蝗虫把汗巾揉成一团,起身匆匆往城内赶去。 …… 到了米豆店前,匆匆赶路的二蝗虫减缓脚步,脸色平稳的进了门市。 名义上的掌柜汪大善跟他打个招呼,二蝗虫漫不经心的问道,“还有谁回来了。” 汪大善低声道,“都还未回来,小长家说是去了西城外边,看那边的营兵有没有回来。” 二蝗虫点点头,指着地上一袋豆料道,“你把铺子看好了,小娃子回来让他先把这袋装到缸里面去,不要被老鼠咬了。” 汪大善应了,二蝗虫往后进走去,一进了后院之后他先在各门前听了片刻,确定无人之后立刻赶到中间的房门前。 这是于宝纛旗的房间,平时是不许任何人进去的,门页上面挂着铜锁,二蝗虫从怀中摸出两根细细的竹枝,片刻后咔嚓一声打开了铜锁。 二蝗虫往后看了看,外进没有异常,立刻推门进去,直奔屋中床下加锁的抽屉。二蝗虫脸上流着汗水,很快铜锁打开,他停顿了一下,两眼放光的一把拉开抽屉。 抽屉中空荡荡的,里面只有一张贴票,二蝗虫喘着气拿在眼前,是一张十两面额。 二蝗虫脸色变幻数次,飞快的将贴票放回,把锁重新挂上退出了房间。 把房锁也挂好之后,二蝗虫才长长的舒一口气,缓步走回门市中。 除了汪大善之外,地上还蹲着一个人,是小娃子回来了。 二蝗虫小心的观察了片刻,门市中两人似乎都没有异常,当下也在门市中坐了。 他们这个米豆店平日做周围居民的生意,有时也有大宗的买卖,每天这个时候是没什么生意的。 小娃子在地上整理豆料,都要装到粮柜粮缸里面去,以免晚上被老鼠咬了,或是漏雨湿了也不行。几人互相间没有说话,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大概过了半刻钟之后,二蝗虫看到于宝纛旗领着五六个人从南边走过来,那新来的人都作行商打扮,就像来买卖粮食的一般。 等到了跟前时,二蝗虫看清了来人的脸,立刻露出一副惊讶的模样。 于宝纛旗朝他打个眼色,示意不要慌乱,二蝗虫才收起了惊讶的脸色,把几人请进了后院。 小娃子显然也没想到,等那几人进了后院之后关起门,二蝗虫和小娃子连忙跪下吗“见过刘老爷。” 刘文秀取下草帽,对两人随意的摆摆手,“出来办杀头差事不要行这些大礼。” 他说罢扫了一遍院子,于宝纛旗在他耳边低声道,“报老长家知道,这间房后面有一道窗能破开。” 刘文秀点点头,“明日还有人来,这里住不下这许多,你要安顿好了,不要误事。” 于宝纛旗又凑过去低声回报,此时汪大善和许柱也到了后进,两人匆匆去厨房准备瓷碗给各人打水。 路过旁边一人时,汪大善觉得有些熟悉,偏头看了一眼,突然头顶发麻。 李老头的面孔从草帽下面露出,汪大善全身僵硬,麻木的跟着许柱进了厨房,呆呆的接过许柱递来的瓷碗。 有凉水沾到手上,汪大善脑袋恢复了一点灵活,刘老爷从湖广往江北走,带着这个麻城老头,路上会方便许多。 他朝外看了看,李老头也在转头看他,汪大善刚好接触到李老头阴冷的眼神,老头嘴角咧了一下,朝着厨房里面许柱的背影看去。 汪大善下意识的转头,只见许柱在厨房自顾自的忙活着,不时传出木瓢撞到水缸的声音,汪大善站到水缸前埋下头,却感受到老头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停留。 许柱刚打了几碗水出去,水缸中水面剧烈的晃动着,汪大善喘着气,看着水缸中自己的倒影被揉搓成一片片破碎的波纹。 第五百一十八章 新令 通往三屯营的河谷道路旁,上百名衣衫褴褛的百姓蹲坐在地上,仰头惶恐的看着面前唾沫横飞的癞子。 这些百姓都是昨晚从清军营地逃出的,过河的人有数百之多,很多人过河之后不敢去找官兵,又没有衣服替换,黑夜中冻毙在逃亡路上。 唐二栓听出了是安庆的火炮,过河之后炮击已经停止,两人不敢在寒夜继续身穿湿衣服,便脱了衣裤往炮声方向追赶,路上用安庆口音大喊,很快遇到了几名安庆游骑兵,确认身份后得到了他们接济,游骑兵不会把裤子分给他们,谭癞子靠着一件棉甲熬了过来。 夜间他们一直在往西撤退,他们身后的营地火光熊熊,快天亮时才熄灭,撤退途中遇到许多其他营地逃出的百姓,这些人大多是从浅滩过河,还有衣服能保暖,他们混杂在军队中,一直走出大约二十里地之后才第一次停下歇息。 此时有了光线,百姓才看清周围的军队,这里既有炮又有步兵,还有一些骑兵,参加夜袭的都混在一起,百姓惊魂未定,他们都被鞑子剃了头,又被那些庄头反复恐吓,说逃出去也要被明军砍头,果然刚出鞑子窝就遇到官兵,心里害怕被这些兵爷借了人头一用,正在惶恐不安的时候,那些穿短装的士兵却分发了食物,大部分是饼子之类,这已经远远比鞑子那里吃得好,但竟然还有少部分油炸过的糖饼,对于很多百姓是从未吃过的美食。 拿到美食的百姓不知道是不是断头饭,拿不定主意吃不吃的时候,突然跳出来一个癞子,谁也不知道这癞子干嘛的,口音又有些奇怪,大家听得云里雾里。 这癞子没有裤子,但包衣在敌营过的是牲口一般的生活,并不在意这个,重要的是这癞子身上穿的跟那些兵爷一样,虽说没有裤子有点奇怪,但肯定也是兵爷一伙,否则不可能有那衣裳,这身份就比百姓高贵了。 百姓对这伙官兵尤其害怕,昨晚上火炮电闪雷鸣一般闹了许久,没人不怕的。今天看到那些炮就在官道上停着,安庆营的兵将则在道路另外一边,安庆营的行军队列是不许跟百姓混合的,唐二栓被一个文书官和镇抚叫去问话,这一片就只剩下谭癞子,几句话一嚷,俨然就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身上只挂着棉甲的谭癞子站在人堆中,朝着地上的人大声问道,“知道昨晚那把火是谁烧的?” 众人都不敢答话,有些胆大的开始咬手中的食物,这位癞子在人群中一路走过去,“是谭爷我点的,看看你们都顾着逃命,谁还顾着去烧鞑子营了,谭爷我偏就不怕,拿了火把到那跟前,上来七八个主子……七八个鞑子兵拿刀想拦我,谭爷不跟他们废话,一刀一个两刀一双……” 谭癞子一路走过,顺手摘了一个老头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后继续往前。 “知道那七八个鞑子兵都咋样了?”谭癞子来到一个正在啃糖饼的少年面前,手朝他一指,“你说。” 少年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的道,“都被老爷杀了。” “倒也没都杀了,老爷杀了五个,有道是穷寇不追,剩下几个要跑就由他去了。”谭癞子伸手把少年手中的糖饼取了,将自己的面饼塞到他手上。 “谭爷冒着天大的险烧了鞑子营,你们才能逃得出来,所以谭爷是你们的救命恩人,这大恩是不是该报一报。” 谭癞子几下就将糖饼啃完,停在一个中年农民跟前,由于嘴巴里面全是糖饼说不出话来,只是朝那农民的裤子指了一下,这农民不知道怎么过河的,裤子看起来是干的,可能是比其他人精明,没有穿着裤子趟水。 但在报恩的大旗下,他再精明也不敢跟谭爷争执,老老实实的脱了裤子递过去,谭癞子接过给自己穿上,从旁边百姓头上扯了头巾当裤带。 刚刚把自己收拾停当,谭癞子正要再去拿几个糖饼,突然路对面一阵叫喊,谭癞子转头看去,安庆兵已纷纷起身。 唐二栓也已经跑回来,那个文书官朝着这边大喊道,“鞑子骑兵追过来了,都走,逃不过的往山里去!” 地上的百姓一哄而散,尖叫着沿着大路跑了,谭癞子揪住旁边少年的衣袖,那少年忙着逃命,只能脱了衣服跑开,谭癞子把衣服裹在棉甲外边,跟着唐二栓往西跑去。 …… 三屯营以东三十里,庞雨的远镜中,远处的河谷中烟雾缭绕,昨晚的大火烧毁了一个营地,顺着河谷的风势蔓延,直到天亮才熄灭。 旁边涂典吏的声音道,“昨夜我营夜袭,与敌隔河交战,炮击敌营地两处,发炮共计二百一十三发,中箭阵亡两人,伤五人,交战引发敌一处大火,随即营地夜惊。回程行军时与宣府正兵营的家丁同行,后遭敌数百骑兵追击,边打边撤途中失踪七人,一门火炮因轮架损坏推入河道,我营共收拢逃过河的百姓数百,被鞑子追击后大多百姓逃入山中,跟到此地的有七十余人,牲口十二头。” 庞雨听到还有牲口有些惊奇,不过他没有追问,估计是骡子一类。 “逃出人中有归属我营的三人,为临清附近被建奴俘获的远哨一人、游骑兵一人及堡长谭二林一人。” “谭癞子?”庞雨奇怪的看了看涂典吏,自从徐州买粮显眼之后,谭癞子又负责供应粮食,营中的军官几乎人人都认得他,在临清突然失踪,大家都以为死了,辎重司已经在名册上划掉了名字,没想到还能回来。 “他与远哨队唐二栓一起过河。” “是活捉扫地王的那个唐二栓?” “就是他。” 庞雨心头一阵舒畅,这两个人都是他认识的,没想到还活着,确实意外之喜。 “被俘后从敌营逃出的,此前镇抚那边没有条令,蒋大人说先按俘虏那般,要细细审过才行。途中先行粗粗问过,那唐二栓剃了头,谭癞子没剃头,两人供述称趁夜袭时放火,与起火处核对是实情,且点火处有鞑子瘟病,鞑子军中亦称为大头瘟” 庞雨皱皱眉头,“倒是勇猛,但有瘟病还去放火……鞑子那边瘟病流行多,逃出的百姓分营另居,接触的士兵也只能单独立营。” “与两人当面接触的将士共二十三人,接触其余过河百姓的百余人,参加夜袭的都有份,全都要分营另住。”涂典吏抬头看看庞雨,“鞑子夺了前往青山关的山口,咱们这里又少了两个局,这仗没法打了。” 庞雨倒也不失望,以安庆营目前的情况,原本也无法进行有效作战,昨天就是白天看好水深的河段,晚上去隔河夜袭,就是因为这样可以不交战,只是利用鞑子人口庞大混杂的缺点,引起他们蒙混乱,现在再少两个局作战,庞雨反而不再烦心,因为他手中最多还剩两百人能打仗,对战局已经无足轻重。 “安庆营已经尽了全力,我们不会把人拼光。” 庞雨回头看了看,三屯营方向有大队的人马到来,都是勤王军的营伍,看起来孙传庭还没有完全放弃,当下叹口气道,“让他们去打吧。” …… 三月二十三日,迁安太平寨以南的几个山头炮声震天。 这里是蓟镇前往塞外的重要通道。河道两侧都有道路,沿着道路可以到达青山口。 从三月初三开始,清军占据太平寨南的山口,确定从青山口、青山关方向出边。从三月初五开始,清军左翼先行,队伍开始源源不断的通过大道出边,。 清军超过三十万人,牲口、车架不计其数,营地从迁安一直蔓延到青山口,队列总长度过百里,他们的行动方向没有任何隐秘可言。 陈新甲所领的督标、山西镇两部转隶孙传庭,但勤王军的可用之兵仍然不多,由于后勤不力,各部在转战中因逃散、受伤、疾病等减员严重,剩余兵力人困马乏,无法进行大规模作战。 孙传庭只能按原有模式,避免跟清军大规模会战,派出各部进行袭扰,利用清军营地过于庞大的弱点,争取获得战绩。 上次在永定河边,杨国柱、王朴都没有获得战绩,在战后追责中就处于不利位置,这次也认真打了几仗,两人的家丁都比较精锐,穿过山区从丰润方向袭扰,成功破袭两个清军营地,各得了十余清军首级,据称解救七千多百姓,曹变蛟和周遇吉在三屯营方向也获胜一次,解救了千余百姓。 辽镇大部分仍留在蓟镇,他们声称从玉田攻击,跟勤王军不走在一道,庞雨自然不相信他们会卖力打仗。 从总体而言,明军仍是一盘散沙,各镇合计起来兵额有六七万人,但实际可用的大概一万左右,精锐家丁更少。面对漫长杂乱的清军营地,明军组织不起有力的攻击,更没有协同攻击的能力,只能各自为战的骚扰,虽然小有斩获,但对清军庞大的基数来说,几乎是不伤皮毛,在清军骑兵的主动攻击下,明军无法截断从迁安到青山口这个道路上任何一点。 这中间的十多天里,孙传庭受到了皇帝和兵部巨大的压力,但手中的军队无法完成兵部的任务,他只能在奏本上腾挪,多次奏报清军苗头变化,可能改从建昌营往冷口出边,自己带兵去了但是鞑子又改了方向,造成没有战绩。实际上以清军的规模,他们的苗头是很好判断的,所以杨嗣昌根本不信任孙传庭,认为他糊弄朝廷,两人关系急剧恶化,京师复来的御批上,皇帝对孙传庭的训斥一次比一次严厉。 安庆营一直在三屯营方向,在庞雨看来,这里的形势很简单,如果兵力足够的话,集中攻击入山的两个山口,就可以把清军的队列截断,但明军就是没有这个能力,反而被一路打退回三屯营。 到了二十一日,清军右翼的主要队列也过了山口,殿后的清军开始撤退,勤王军才跟着追到太平寨。 庞雨没有参加作战,只是在后边用远镜观望,现在不是拦截在清军前方,追击的时候各镇都来了气势,在太平寨几个山头跟鞑子反复争夺,打得十分激烈。 但以勤王军的实力不可能击溃清军后卫,清军后卫更不可能再追回来痛打明军,打得再激烈也只是垃圾时间,等到清军队尾出了青山口,这一次的勤王作战就结束了。 此时庞丁来到身边,庞雨放下远镜,庞丁立刻凑过来道,“兵部的沈大人传信来,熊总督急报兵部,西营有叛迹,请庞大人面议。”(注1:历史上熊文灿的这封急报是四月六号之前到达兵部。) 第五百一十七章 飞奔 躺下车架下的谭癞子大睁着眼,他知道是午后被马拖的包衣,或许还有人没死,鞑子常常会让受罚的人挣扎很久,用来惊吓其他包衣。 营地中偶尔有骡马的声响,周围传来阵阵鼾声,谭癞子听得出来哪些人睡了,实际上能安然入睡的人很少,刚被掳掠的时候,大部分人由于担惊受怕整夜都睡不着。 在行军途中前路难测,包衣的心理压力并未减少太多,但多少有些适应了,今天挖了壕沟,谭癞子觉得到了后半夜基本都会在极度疲惫下睡去。 就不知道唐二栓会什么时候走,希望不要太早,因为他从呼吸声听得出来,至少还有两个人没睡,其中一个是站着值夜的人,就站在车架旁边。 谭癞子蜷缩着身子,两手都收在腹部,右手中一块碎瓷片在缓缓的切割左手腕上的麻绳。为了防止逃跑,他们这一户所有的户下人晚上都被串在一起,逃离的第一步就是要割断麻绳,这一块碎瓷片是在香河城外捡到的,打碎瓷碗的包衣被打断了腿脚,叫了半夜后死的,就跟壕沟外的几人一般。 他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生怕漏掉了唐二栓的信号,谭癞子心理上极度依赖这个上过报纸的好汉,如果不能跟唐二栓一起,他自觉很难逃出去,因为营地外还有鞑子的伏路军,很多逃人都是在营地外面被抓住的。 低沉的呻吟声仍在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刺耳,一阵脚步声从壕沟边传来,是巡夜的甲兵,听脚步声有三四个人,平时常常只有两个人,大概是因为明军接近造成的。 谭癞子闭上眼睛,只感觉一阵光亮从脸上掠过,甲兵没有停留,径自往营地西侧去了。 睁开眼后四周一片黑暗,头顶上的车架底更是漆黑,谭癞子觉得口干舌燥,把脑袋往外面偏了一些,夜空的细雨斜着飘洒而下,谭癞子张开嘴,让雨粉落入口中,冰凉却又湿润,让他略微好受一些,手上继续用瓷片割麻绳。 右手的瓦片突然一松,麻绳已经磨断了,谭癞子心头剧烈的跳动几下,尝试着把手收了一下,确实脱离了麻绳。 他呆了片刻,确定周围没有异常之后,伸手从旁边抓过一块早就准备好的木头,小心的把麻绳困在上面,这样旁边的人手臂拖动时不会发觉。如果有人跑了,会有人被连坐,所以其他包衣都会互相监视,谭癞子需要防备所有人。 谭癞子的动作很轻,防止被值夜的包衣听到,刚刚捆好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谭癞子连忙把木棍压在手臂下,一个人影走了出来,谭癞子眼睛微微睁开,看到是魏庄头将那女人从帐篷里面拖出来。 庄头大概嫌麻烦,没有给她串麻绳,就把她丢在车架边,魏庄头丢下女人后,沿着包衣睡觉的地方走来,谭癞子闭上眼,把木棍往身下再收了收。 脚步声慢慢接近,最后停在跟前,谭癞子连呼吸都停止了,忍不住微微睁开眼睛,只看到魏庄头的脚。 魏庄头停了片刻,嘟哝了一声回了帐篷,剩下女人仰躺在地上偶尔喃喃自语。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呼吸声都均匀了,站着值夜的包衣,那女人也没了动静,远处偶尔有人短暂的惊叫,很快就被打断,这个黑夜中的一切都很虚幻,谭癞子有一种感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就到了这片北方的陌生土地,左手伸入怀中摸到了那张贴票,似乎只有这张五十两的贴票才是真实的。 天空中的雨变大了,打在周围的油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谭癞子没有丝毫睡意,大睁着眼睛等待,同时留意着巡哨路过的时间。 西侧突然传来一声马打响鼻的声音,谭癞子留心之下,跟真的马还是些微区别。 谭癞子心头狂跳,稍稍喘口气之后再次聆听了一下周围,缓缓往外侧移动了一下后立刻停下,小心的观察旁边包衣的动静。 周围没有什么动静,谭癞子贴在地上,缓缓的往车架外移动身体。 衣服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谭癞子全神贯注,身体逐渐从车架下移出。 由于白天出现明军,清军下的是暗营,周围一片漆黑,这让谭癞子感觉上安全不少。 轻轻的站了起来,谭癞子口干舌燥,在车架下的时候他可以放弃逃走,但到了现在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他割断了绳索必定是想逃走,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 他躬身站起,按着白天的记忆避开地面上堆积的杂物,向着壕沟的方向移动。 他们的营地距离壕沟不远,谭癞子忍住心头剧烈的跳动,小心翼翼的移动着,很短的一段距离,却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他的脚就碰到了堆砌起来的泥土。 壕沟中挖掘的土都堆砌在营地一侧,谭癞子爬上泥堆,下面就是壕沟了,但他不敢沿着壕沟移动,因为他没有鞋子,而天黑前甲兵会在里面投放铁蒺藜,光脚踩上去受了伤就没法跑了,所以他要先越过壕沟。 他感觉身后有异常,连忙回头一看,黑乎乎的一片模糊,并没有看到什么人,他喘息片刻后顺着泥堆缓慢的滑下,脚掌接触到了沟底,谭癞子略微放心,试探着越过了壕沟,刚刚翻上对面的沟沿,河道的方向远远传来两声叫喊。 谭癞子赶紧趴下,前方响起一道尖锐的鸣响向着西面呼啸而去,接着周围接连响起刺耳的鸣响,向着不同方向传递,就如同夜枭的呼啸。 这是伏路军告警的响箭,谭癞子已经听过多次,正不知道怎么办时,突然轰一声巨响,一道刺眼的炮焰在对岸爆开,周围顿时一片明亮。 谭癞子头皮发麻中,他正好面朝西面,似乎看到了唐二栓的身影,正蹲在壕沟外面不远处。 炮焰一闪而逝,周围再次一片黑暗。谭癞子扑倒在地上,朝着唐二栓的方向爬过去,身后响起了一声叫骂,接着营地中开始出现喧哗,各种牲口的嘶鸣此起彼伏。 又一道光亮闪过,谭癞子感觉自己已经被附近的甲兵发现了,顿时心急如焚,他已经到了壕沟的边缘,顾不得担心铁蒺藜,直接便摔了进去,身体进入了暗黑的壕沟之中。 谭癞子仰躺在沟底喘气,视野中的两侧都是黝黑的壕沟壁,内侧因为堆积了挖出的泥土,要更高一些。 河道边再次一声炮响,炮焰的闪光照耀在内侧的土壁上,映照出泥土的形状,壕沟内依然一片黑暗,让谭癞子感觉安全了许多。 营地中惊叫声四起,各种叫骂呵斥不断,还夹杂着惨叫声,牲口的嘶鸣声响成一片。 只听到壕沟上一阵喊叫,一群人影越过壕沟向着河道赶去。 谭癞子连忙趴在地上,看着接连不断的甲兵主子出营增援,营地内嘈杂声也越来越响亮。 黑色的夜空中红光连闪,火炮的轰鸣声在宽口的河谷中回荡,谭癞子知道,庄头很快就会发现有人跑了,被抓住就死路一条,而且会死得非常悲惨,他已经没有退路。 炮焰快要熄灭,大地恢复黑暗,谭癞子翻身起来就要往唐二栓的方向赶去,在最后一点余光中,突然一个人影猛地扑进壕沟来,一把将谭癞子扑在地上。 谭癞子魂飞魄散,正好又一道炮焰闪过,他看到了同户下那个女人,不知何时跟着自己的,那女人披头散发,死死拉着谭癞子,口中尖叫着,“你杀我儿子!” 周围到处都是人畜的喧嚣,但女人的声音仍然十分刺耳,谭癞子惊恐中一把捂着她嘴,口中低喝道,“不是我杀的,是魏庄头杀的” “是你杀的,我看到的!” 女人疯狂的摇动着脑袋,口中不停的叫喊,谭癞子的手捂不住,尖叫声接连不断的响起。 “你别叫,我带你跑!” 女人继续尖叫,“跑了主子要杀人的,不许跑,不许跑!” 疯癫状的女人力大无穷,谭癞子被她死死抓住,几乎动弹不得,周围能听到甲兵的北方口音,可能已引起甲兵老爷的留意。 正在心急如焚的时候,突然噗一声闷响,女人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女人喉咙中发出咕咕的声音,抓住谭癞子的手却依然没有松开。 炮焰一闪,唐二栓冷静的面孔出现在亮光中,他手中一根长长的尖锐木刺已经扎入女人脖颈,血水在叽叽声中飚出,喷射在谭癞子的手上。 光亮逐渐变暗,女人大张着嘴的面容扭曲,双手松开了,身体被唐二栓拉着向后倒下,女人的手扬起露出了壕沟,皮肤被炮焰的余光镀上了一层光亮,随着炮焰的黯淡,女人的手也朝后落入黑暗中。 谭癞子僵在黑暗中,呆呆的看着唐二栓的身影在黑暗中站起。 唐二栓一把拉着谭癞子上了壕沟,此时营地内的喧哗越来越响亮,有人影开始在壕沟附近出现,箭枝的呼啸在周围响起。 前方点起了许多个火把,有些丢在地上仍在闪动火光,借着这点光亮,能看到那边有许多人影,都是刚才赶过去的甲兵。 身后响起一阵尖叫声,几个身影超过两人,朝着河道的方向跑去,紧接着弓弦震动,前方两声惨叫。 唐二栓拉着谭癞子往西走去,呆呆的谭癞子突然惊醒过来,他一把抓住唐二栓的手,“去不得,西边图尔格牛录那边有瘟病。” 唐二栓的声音说着,“那家牛录草料多,正好烧起来。” 谭癞子扭动了两下,突然又放弃了挣扎,任由唐二栓拉着往西跑去。 图尔格牛录不远,由于出现瘟病,这附近没有伏路军,从这里往河道也没有,后方的叫骂和弓箭呼啸声逐渐远了。 这片营地死寂一般没有任何动静,一道炮焰闪过,照亮了杂乱的帐篷和车架。 唐二栓来到一个堆积草料的车架边,怀中摸索除火石和火绒后开始敲打,他一边敲一边低声问道,“谭癞子,那女人的啥儿子是不是你杀的。” 谭癞子几步赶过来,带着哭腔急促的对着唐二栓低吼道,“都说了不是我,不是我!是那魏庄头杀的,魏庄头……” 他急切的一把揪住唐二栓衣袖,却听唐二栓的声音道,“糟了,草湿了怎引火……” 谭癞子在黑暗中喘着粗气,他呆立了片刻,回头看了看黑暗中的壕沟,转回时低声道,“我来引。” 谭癞子丢开唐二栓,缓缓走到草料边,摸出怀中最后一张五十两的贴票,在手掌中略微摩挲了片刻,随即熟练的揉搓后撕成几片,摆好火绒后,从怀中摸出火石,一下一下的敲打起。 火炮的炮焰不时闪动着,雷鸣般的炮声在河谷中回荡,谭癞子认真的敲打着火石,碰撞出的火花飞溅在火绒中。 谭癞子小心的把火绒捧着,对着吹了两口后,火绒里面冒出了白烟,接着出现了火头,谭癞子将贴票的纸片放在火头上,火势立刻旺盛起来, 闪动的火光中,贴票变成了灰烬,车架上的草料开始熊熊燃烧,谭癞子一言不发,漠然的抓过旁边一个叉子,两人一起动手,将燃烧的草料挑起扔到其他车架上。 火势开始旺盛,图尔格牛录的位置堆积了大量易燃物,又没有人守卫,风势带着火头并往周围蔓延。 东面弓弦震响,两支箭矢在黑暗中划过,唐二栓喊了一声,两人往南退开。 谭癞子在黑暗中尖叫一声,双手在空中胡乱的舞动,朝着那条河道的方向发足飞奔。 第五百一十六章 越狱 谭癞子挥动了一下锄头,双手酸痛得快要拿不住,锄头差一点飞出去,赶紧把锄头放下,周围一片喘气和挖土的声音,旁边那个女人一声不吭,锄头舞得飞快,她的位置比谭癞子已经挖得深多了。 外面忽然一阵叫嚷,牛录章京主子快速赶来,管事的代子老爷一路招呼,甲兵老爷纷纷披挂好汇集在一起,代子老爷音调中带着些急迫,包衣群也跟着骚动起来,各个庄头在大声喝骂。 乘着这点混乱,谭癞子往旁边挤了一步,那女人呆呆的没有察觉,被挤开了一段,把自己挖开的壕沟让出一截来,壕沟里面人群拥挤,其他人也没留意到。 谭癞子心头一阵开心,一会庄头检查的时候不会责罚他挖得太少。 他此时才抬头往外边看去,甲兵老爷已经集合好,他们赶到了河道边,谭癞子凝神看去,对岸远远的跑来数十名骑兵,他们没有打旗号,缓缓策马从西而来,见到清军后停了下来。 包衣们纷纷踮脚观望,他们所在的是清军左翼,返回的途中几乎没有遇到明军阻挡,小股明军被清军哨骑就驱逐了,根本到不了营地周围,这还是首次看到明军出现。 谭癞子看到对面的明军,心头一阵狂跳,赶紧往东看了一眼,目光快速的移动,终于找到了唐二栓的身影,唐二栓正好也看过来。 唐二栓看起来也瘦了不少,谭癞子把眼神连续往河道边转动,示意唐二栓应该想办法跑路了。 清军往北走了很远了,谭癞子不知道具体位置,他从未来过北直隶,但知道还没出边,因为牛录中还不时能抓到新的包衣,都是说的北方话,就说明还没有出边。 他不知道啥时候会出边,但这般走下去,总有一天要走出去的,要是离得太远就没办法逃走了。 唐二栓他朝着这边点头,谭癞子赶紧把目光转开,心里面大骂唐二栓傻,周围这么多人怎么能有动作,鞑子这里要连坐,所有人都会互相监视,一有什么异常就被告发到庄头那里去了,抓回的逃人和连坐的人下扬都十分凄惨。 好在似乎没人留意到,刚松一口气,谭癞子忽然感觉旁边有一道目光,他微微转头过去,只见那女人偏着头,正目光呆滞的看着自己。 这种情况谭癞子遇到多多次了,心里一阵阵的发怵,这女人几乎从不跟人说话,从被抓那天起似乎就傻了一般。谭癞子只见过她两次说话,都是一个人朝着地面自言自语,嘴里絮絮叨叨的也不知说什么,但总是关注着自己。 各家庄头挥舞着刀具一路叫骂,不许包衣张望,谭癞子赶紧埋下头,乘着挥锄头的时候才偷看一下。 这处河道的水比较深,双方隔河对峙,明军试探了片刻后,继续往东去了,牛录章京大声叫喊,代子老爷带着二十多个甲兵跟着往下游而去。 见那些明军走了,谭癞子心头一阵失落,这时一阵号声,庄头的叫喊声在各处响起。 魏庄头大声叫道,“都站好!” 牛录下的数百多包衣迅速的各自集合,沿着壕沟站了长长一列,谭癞子埋头站在队列中,等着庄头带着去跟领催汇合。虽然人数众多,但没有一个人说话。 五个甲兵骑马出现在壕沟外面,坐骑后面分别用绳子拴着一个人,五个包衣涕泪横流,不停的哭喊着。 谭癞子不敢去看那几个人,刚把头埋下去,只听得马蹄声响,周围一阵惊叫,谭癞子忍不住微微抬头,只见甲兵策马冲出,马匹开始加速,五个人踉跄着跑了几步,随即就被拖带着摔倒在地,被马匹拖动着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跳动。 凄厉的惨叫声沿着长长的壕沟响起,五个甲兵朝着河道方向绕圈跑去,惨叫声逐渐远离,随着甲兵返回又响亮起来。 甲兵降低速度,拖着五个包衣从队列前经过,包衣的衣衫碎裂,跟暗红色的血肉和泥土糊在一起,膝盖的位置露出了白骨,不停发出低沉的哀嚎。 包衣队列中鸦雀无声,谭癞子全身颤抖,身体摇晃着几乎要站立不住,左边的包衣喉咙中不停发出奇怪的声响。 魏庄头在后边大声吼道,“这里面一个逃人,其他都是连坐的,只要想跑就是这个下扬!” 蒙格图刚刚返回,他从队列前面经过,目光严厉的扫视着一众包衣。 魏庄头的声音继续喊道,“看严跟你一起的人,看到谁跟别人串通立刻要告诉主子,他逃了要杀你,不是主子要杀你,是他要杀你!” 谭癞子粗粗的呼吸着,突然右侧传来女人的嘟哝声,但听不清楚说的什么,蒙格图此时刚好走到跟前,谭癞子埋着头,偷眼往女人那边看去,只见她用手比划啊啊的说着,不知道是不是在说自己在跟其他人联络。 蒙格图的马蹄停在了跟前,窒息的寂静中,谭癞子联络全身僵直,几乎无法呼吸。 不知是片刻还是许久,就在谭癞子快要瘫倒在地时,终于听到蒙格图的声音冷冷道,“让这个疯女人住嘴。” 魏庄头赶过来,朝着那女人一巴掌抽翻在地,随即连踹几脚。 谭癞子大大的喘几口气,才发现后背已经全被汗水浸湿了。 此时牛录章京那边一通锣响,魏庄头还要再打,蒙格图的声音传来,“马上出边了,把人带回去看管好。” 魏庄头连声答应,谭癞子听到马上出边几个字,心头猛地一抽。 …… 天空继续飘着细雨,包衣们在附近寻找遮雨的地方。 蒙格图主子的帐篷是早就搭好的,其实也就是一块油布加几根木头,刚好能睡下一个人,魏庄头的帐篷夹在两个车架之间,其他人都没有帐篷。 包衣的活动范围就在主子的帐篷周围,谭癞子缩到了一个车架下面,这个车架上边是装的布帛,魏庄头特意在牛录里面换了两张油布,只要地面不积水,就是躲雨的好地方。 一个人影走过来,谭癞子从车底仰头看过去,认出是魏庄头,魏庄头过来朝着谭癞子头顶一脚,“躺着作甚,去点火。” 谭癞子连忙捂着脑袋爬了出去,魏庄头到旁边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抓起拖进了帐篷去。 谭癞子歪过头不去看那破帐篷,他在周围走了一圈,因为就在蒙格图的帐篷附近,他平常也习惯性的在周围寻找引火的纸张,没有引起其他人留意。 纸张木材这些能烧的东西,对军队来说都是后勤物资,每个牛录都缺,任何人都想要,他之前在河西务抢到一点,没想到在香河停留太久,那点纸张也给用光了,只能继续用贴票点火,他在周围转一转,看看有没有别人不小心落下的,可以给他省下一张贴票。 唐二栓的位置离他不远,谭癞子乘着低头的时候隐蔽的打眼色,唐二栓也装作收拾柴火往这边靠近过来。 到了跟前唐二栓一个失手,抱的柴火掉下来,谭癞子赶紧蹲下抓住一根,唐二栓跟着蹲下来,谭癞子低声道,“别等着烧粮食了,主子说马上出边,再不跑来不及了。” 唐二栓马上回道,“今晚就跑,晚上我学马打喷嚏声音,听到连响三声你就出来,咱们在壕沟外汇合。” 听到今晚就跑,谭癞子心头狂跳,他本想在问清出壕沟后往哪个方向跑,却有人走过来,两人作势争抢几下,谭癞子站起来狠狠骂道,“让给你便是!” 唐二栓也没回话,拖回柴火走了,争抢东西在营中司空见惯,附近无人在意。 谭癞子转身回到自家架锅的地方,其他几个包衣在堆积柴火,这里柴火数量不多,好在他们是走在大军前面,途中还能捡到一点,等他们过后就是一扫而空,所以大军行动一般会分成多路,否则几十万人走一条路,任何东西都会缺乏。 包衣都在等他点火,谭癞子只得摸了摸怀中,还剩下三张贴票,他把嘴巴扁了扁,颤抖着抽出了一张,看了是唯一一张五十两的,赶紧又塞回去,抓出了另外一张十两的,心头略微好受点。 但五十两也只能再活两天,谭癞子喉头咕嘟咕嘟的滚动了几下,但想到今晚就要跑了,心头不禁又高兴又紧张,忍不住抬头往唐二栓的方向看,只看到唐二栓的背影。 这时蒙格图主子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谭癞子连忙收回目光,蒙格图叫喊两声,魏庄头提着裤子从帐篷里面窜出来,衣衫不整的凑到他跟前。 蒙格图也没有责骂,叫过他低声交谈,蒙格图神情很凝重,但距离并不远,谭癞子低着头敲打火石,火绒开始冒烟后用贴票接火,主要精力在留意听蒙格图说话。 蒙格图主子会说蒙语也会汉语,他跟庄头吩咐事情的时候都说汉语,口音和南直隶差别很大,但呆了这么长时间,谭癞子已经能听懂不少。 他听到了瘟病两次,接着接连出现,蒙格图朝着西面位置指了一下,谭癞子全神贯注,断断续续听到是图尔格牛录,已经有人死了,不许人近等话。 最近谭癞子听过不少次瘟病了,但都距离他们远,最早是从右翼那边传来的,最近这几天多了起来,图尔格牛录就走在他们前面不远,瘟病距离这么近还是第一次,听说左翼有一家甲兵,连带着包衣染病,十多个人两天就死得精光。 即便是在这般严厉的高压下,也有小道消息流传,各种女鬼瘟神的传说都有,让谭癞子的心提得老高。 两人再低声说了片刻,蒙格图就是让魏庄头管好户下人,不要跑了也不要死了,还是说已经快要出边,最好能带回辽东去。 今晚要跑路,本就极度危险,现在附近又出现了瘟病,前途更加难以预料,谭癞子只觉手足无力,胸膛中一股气憋得难受。 纸张燃烧的淡淡白烟弥漫在眼前,冰冷的细雨穿过烟雾打在脸上,正在难受间,突然听旁边一个包衣道,“癞子,火熄了,重新拿张纸。” 第五百一十五章 联盟 庞雨跟着低声重复了一句,他跟周延儒没有打过交道,他来到桐城的时候,周延儒就已经被罢免,很少听人提到这个名字,后来阮大铖向他介绍冯铨,暗哨司整理了冯铨的完整资料,里面出现了周延儒的名字,并作为重要人物备查。 周延儒是宜兴人,曾任内阁首辅,与冯铨是儿女亲家,同时又是张溥的座师,复社和阉党两个方面都可以接受。 “吴先生方才说,虞山先生也是赞同的?” 吴昌时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庞雨能问出这句话,显然对朝中形势是了解的,并非只是个盘踞一方的军头。 他想想之后道,“庞将军明鉴,虞山先生没有反对,也没有说赞同,此事冯老先生可以居中调和,集之(阮大铖)正在安排三位见面,几位先生满腹经纶,必定不会为了小节而误了大义。” 庞雨点头表示赞同,根据他看得备查信息,钱谦益和周延儒之间原本是政敌。 崇祯初的时候,钱谦益准备入阁,当时的钱谦益风华正茂,得到了东林的大力扶持,一旦入阁之后极有可能成为首辅。 周延儒和温体仁对这个强劲对手颇为忌惮,立刻对他进行阻击,翻出了科举舞弊案来,一番穷追猛打之后,钱谦益的政治前途就此断绝,只能回到南京当民间文首。 这些年来钱谦益在东林内部的影响力却越来越大,所以温体仁再次打击东林时,仍选择了钱谦益作为目标,但即便斗垮了温体仁,钱谦益已然没办法复起,因为皇帝对他已经坏了印象。 所以对钱谦益来说,周延儒其实是断绝了他政治前途的对手,冯铨也是东林一力打倒的阉党,表面上都是仇敌。但作为政客而言,敌友都是随着形势变化的,周延儒是他们目前能找到最合适的人选,钱谦益也未必不能接受。 按吴昌时所说,钱谦益目前是没有反对,但并未最后表态。在去年的大案中,钱谦益能全身而退,冯铨起了不小的作用,钱谦益在过程中实际体会到了阉党的能量,他愿意跟张溥和周延儒谈,就是要确定自己的利益。 现在张溥组建的这个联盟,张溥代表着把持科举的复社,在民间士子中有强大影响力,冯铨就代表逆案中定罪的阉党,与宫中内官的关系密切。 钱谦益就代表朝中根深蒂固的东林派,他们在朝廷和地方官扬都有广泛和庞大的人脉。 周延儒有孤臣的人设,又曾经当过首辅,他一旦复起成功,也就只能是首辅,所以吴昌时谋划的时候,就是直接朝着首辅去的。 有政治联盟支持的周延儒,就不是刘宇亮能比的,至少朝政会平稳得多, 吴昌时就像这个联盟中的承发官,在京师不过一年多,他已经将对立的三方调和好,并且确定了能代表三方利益的。 跟他们比起来,庞雨并不能代表某个派系,实力也仅限于安庆营,吴昌时找到他参与这个联盟,因为庞雨小有名气,是复社能找到的最适合的军头,作为这个联盟中的打手存在,以辅佐其他几位大人的边才,实际地位与其他几方无法相比。 但现在又经过了宿松战役和勤王之战,庞雨不仅仅是名望,更证明了超过一般军头的实力,尤其是他能正面击败清军,这是多年来未曾出现的官军,以吴昌时所见,庞雨在这个大堂中颇受拥戴,似乎不能再把他放在以前的地位。 只片刻间,吴昌时已经转过了许多念头,他停顿了片刻对庞雨道,“斩将功务必要争到将军身上,此事便交给吴某来办,将军只管小心应付鞑子。” 庞雨连忙道谢,他此时已经感受到这个联盟带给他的好处,以他目前在京师的根基,完全无法对高层的决定产生影响,而有吴昌时出面,就省了他大量的精力。 如果周延儒真的能重回首辅,这个联盟同时掌控了内阁、京官、地方官、士绅、民间舆论,还加上庞雨的武力支持,办事就会更加顺畅,对银庄和船行的发展都大有裨益。 “鞑子势大,皇上给兵部的意思,要再斩三五千级,庞将军已有战功,就未必要再去冒险了,打鞑子打流寇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留此有用之身才能造福天下,将军也要为大义弃小节。” 庞雨原本也没有打算再去拼命,从杨村北上的时候他就只剩下五百多人,最近几天雨雪交加,又有三十多人的伤病造成的减员,只能留在蓟州城里面,剩下四百多人里面也有两成带病,连炮兵都只能凑五个炮组,他现在绝不会再去跟鞑子拼命。 据他所了解的情况,秦军、宣大、辽镇也差不多,各部都有大量减员,经过一冬的跋涉和作战,马匹和人都到了极限,所以沈迅即便逼迫,效果也不会有太大区别。 正要答应的时候,一个孙传庭的赞画到了堂上大声道,“鞑子占了青山口,孙都堂将令军议取消,各将官回营准备开拔三屯营。” 堂中顿时一阵骚动,青山口去年九月被清军左翼轻松夺取,清军入边之后,蓟镇又重新占据,恢复了防线完整。现在官军云集蓟州,鞑子竟然在眼皮底下又再次攻克青山口,这些边关重镇按道理是极难攻克的,但在清军面前就跟去个集市一般容易,都夺下关口了大家才知道。 三个总督总监和祖大寿一直没露面,庞雨猜测他们在后堂开小会,可能也有沈迅参加,必定是不欢而散,所有将官已经汇集在这里,再急的军情也可以先部署再开拔。 唯一解释就是几人完全没谈拢,没有什么好说的,仍然只有各打各的,也就不必一起谈协同了。 勤王军的将官围聚在一起,不停往这边看来,大概等着庞雨商议。 庞雨转头对吴昌时道,“吴先生还要去三屯营吗?” “吴某是想去的,只是同来的科道怕是不会去了,吴某不能特立独行。”吴昌时停顿一下道,“将军是钱老先生的学生,鞑子出边之后,庞将军回信地之前先与冯老先生见一面,正好有些要紧口信带回,将军回到南边,与跟三位先生都见一面,国家糜烂如此,各位先生不可养望林下,周老先生能早些复起,天下之福也。” 吴昌时满口漂亮话,其实就是要早些运作周延儒的事情,此事是他一手促成,成功之后自然也是他得利最大,所以必定很积极,庞雨知道这个联盟快要成型,参与的人都希望在朝廷的权力分配中分一杯羹。 当下对吴昌时拱手道,“必定如先生所愿。” …… 三月初三,三屯营以东六十里,庞雨站在河岸上,举着远镜观望对岸的清军。 对面大约有两百名马甲,这些清军的状况也不比明军好多少,大多数马匹十分瘦弱,只要一停下时,骑手就赶紧下马,以防止马匹损耗过度。 从他们的旗号看来,确定是镶黄旗和正白旗各一部,确定是清军左翼的前锋,在他们后方的道路上,能看到络绎不绝的人车队伍,正通过山口前往太平寨方向,清军开始出边了。 清军的行动远不如之前迅速,他们在迁安逗留良久,没有攻击任何城池,拖延了十天才出边。 “孙都堂转来塘报,沿边各关口出现数股东虏,各在数百至千人不等。” 庞雨接过涂典吏递来的塘报,总共有五份,是青山口附近各个关口送来的,从冷口一直到喜峰口都有。 “边外的鞑子接应来了。”庞雨把塘报还给涂典吏,对面的清军虽然灰头土脸,但整体的协同仍远在明军之上,人数越多优势越大,现在口外的接应也是虚虚实实,让明军无法判断到底从哪个口出边,能有效分散明军兵力,现在孙传庭必定十分为难。 即便庞雨现在看到清军的前锋,也无法确定清军一定会走青山口,或者清军会同时从多个关口出边。 而汇集之后的明军反而更加混乱,两个总督加一个总监,属下光总兵就近十个,副参游更是难以计数,三个方面互不统属,连行军都会争抢道路。 众多的明军并未表现出更高的战斗意愿,也没有协同的能力,数万人就拥挤在三屯营以东,庞雨见到了祖大寿带领的辽镇精锐,他们的骑兵数量和质量都远超其他各镇,因为没有入边奔波,人马都膘肥体壮,但他们的攻击欲望很低,跟在勤王军后面行动,连哨马交战都很少。 所以孙传庭依然只能依靠勤王军,人困马乏的勤王军在前哨战中被清军的骑兵完全压制,根本不知道清军行动方向。各个营伍拖拖拉拉,在孙传庭的不断催促下,庞雨等勤王军靠人数优势逼退了清军哨骑,终于赶到山口前,才确定清军主力正在出边。 入边的清军总数大约五万左右,掳掠人口牲畜几十万,车架已万计,从迁安往北数十里,全是清军的营地。 这个超级庞大的队列,需要进入山区从各个关口出边,这个过程中,眼前的这个山口极度重要,两条河道在这里交汇,有多个浅滩可以涉渡。 最先到达山口的是曹变蛟和杨国柱,庞雨今日才跟着孙传庭赶到,一起到达的还有王朴和李重镇。 孙传庭接过庞雨的远镜观察,这个山口行动方向不多,清军在对岸扎下坚固营盘,截断了明军进攻方向,并部署有众多兵力,掩护身后的大道。 清军营地前深沟高垒,有许多亮甲鞑子在后方防守,以勤王军的实力,是没有可能攻破的。 庞雨偷眼看了看孙传庭,这位援督跟兵部的关系只缓和了十天,最近争执越发激烈,陕西抚标那边传出消息,说兵部坚持要勤王军大战,必须解救足够多的百姓,并派了科道御史来等着查验,孙传庭自然办不到,一天写几封信去跟杨嗣昌争吵,皇帝和内阁的回信更加严厉,孙传庭几天时间已经憔悴了不少。 孙传庭看了良久后才放下远镜,看看几个将官道,“接兵部部咨,以解救百姓为要,探明鞑子营地,挑选人马夜袭,务必多救百姓。” 第五百一十四章 交换 “西营就抚之前,分别被左帅及下官所败,其所掠钱粮损失大半,驻军沔阳港以来,下官在西营安插耳目打探所得。自八贼入了谷城,县内百姓争先逃散,去岁夏秋间便将谷城秋粮抢掠一空,西营又远出南阳、襄阳、郧阳各县抢掠乡间,附近农民尽数逃散,襄阳重镇通衢之地,本已久遭蹂躏,田地抛荒七八成之多,八贼和曹操各部驻扎后情况更甚,西营只能靠外购粮食支撑,流寇积习难改,陆上商贾绝迹,唯有沔阳港有水运之利,因我部驻扎在此,西营不敢明抢,来此贩卖的粮商最多,据多方打探确认,西营的银钱最多支撑到七月,本地无粮可抢,西营需要继续流动抢掠钱粮,七月之前八贼必反,否则西营的人就要反他。” 沈迅似乎对庞雨的情报精确度有些惊讶,他缓了缓又道,“这等情形,庞将军有没有与熊大人说及过?” 庞雨等待了片刻,他现在有京师的情报,对杨嗣昌所处的形势有所掌握,他去年提出十面张网,这个时间段内清军没有入寇,正是集中兵力灭寇的时间窗口,杨嗣昌原本是力主剿平,但皇帝的三月平寇逼出了熊文灿的抚平大局,得到了短暂的平静,但在腹心之地埋下了隐患,现在就到了付出代价的时候。 沈迅是杨嗣昌的人,立扬自然跟杨嗣昌一致,兵部的任务并非只有应付清军出边,如果流寇复叛在即,杨嗣昌需要预先为此预备。 “熊都堂有言在先,与就抚各营启衅按败坏抚局论处,在下去说流寇复叛的事,平白落个挑拨的罪名。”庞雨面对沈迅这样的兵部大员,现在也丝毫没有紧张,他想想后继续道,“熊大人明见万里,西营的动静想来是能看明白的,也不需下官去说。” “驻守沔阳港的安庆奇兵营可有对西营一击之力?” “奇兵营可以一击,但流寇来去如风,万没有往来请命的工夫,一旦有反叛苗头便需即刻攻击,沈大人可能给奇兵营便宜行事的部咨?” 沈迅迟疑一下没有接下话头,湖广是熊文灿的辖区,此前他主抚让局势平稳了一年,在皇帝看来是有功的,现在熊文灿只是要兵,并没有上报有叛迹,兵部若是给一个部咨让便宜行事,到时候真的惹出事端来,熊文灿以此为证据,说是兵部和安庆营逼反了的。 两省糜烂宗室被掳的情况下,皇帝本就满腹怨气,责任还没有追究,此时谁也不敢给自己招揽是非,杨嗣昌和沈迅更是承担不起。 现在仍和招抚时一样,人人都知道西营复叛在即,但谁都不先开口,兵部这个部咨也是拿不出来的,只有等到熊文灿先上报,皇帝知情之后,兵部才能开这个口。 庞雨听出沈迅的最开始的意思,兵部可以推动斩将功的承认,但需要庞雨继续出力打清军,但庞雨的军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并不愿意此时消耗这些经过战扬磨砺的精锐,那就需要其他的东西跟杨嗣昌交换。 “沈大人,下官喜欢有话直说,但出了这个屋子,这些话下官就不认了。” 沈迅看着庞雨,“庞将军但说无妨。” “目前北方官军精锐齐聚蓟州,人数也不算少,但令出多头军心不齐,鞑子盘踞一处,万一大败一扬,后面流寇复叛无兵可用,北方局势就会糜烂。西营更未必会等到七月粮尽之时,眼下湖广、陕西、河南兵马抽调一空,正是他复叛时机,只要军队开始返回,八贼就会提前反叛,不拘几月。” 沈迅微微点头,庞雨接着继续道,“兵部有探马可以去湖广,不需兵部的部咨,只需带去下官的令信,沔阳港驻军会严密监视西营,若是叛迹分明时,该部可以即行攻击。” “现在房、竹两县山中还有曹操等大小十余贼营,一旦攻击西营,此路便会逃窜,山中道路险阻,难以抄前拦截,一旦逃窜贻害无穷。” “西营是最强一路,只要西营覆灭,其余贼营即便逃窜亦声势大落。流寇十年不灭,在其留非在其强,中原以襄阳南阳一带为枢纽,大江则以安庆为枢纽,只要杨老先生和沈大人下令,下官可保证在这两处截断阻截贼营流窜,流寇不流便不足为惧了。” 沈迅眼神闪动,看了庞雨片刻道,“庞将军需要什么?” “下官首要需要斩将功激励将士,其次我营是南兵,在北方水土不服,途中因病减员甚多,不便久留北方,一待鞑子出边,请兵部早些放我营返回南方,这些人马才能稳守安庆,没有任何一营流寇可以经安庆流窜,安庆营还将清剿英霍山区,让中原群贼无处藏身。” 庞雨一口气说完,沈迅的脸色略微有些变化,他久在兵部处理塘报,对北方地理已经颇为精通,庞雨说的几个地方也是他一向关注的枢纽,特别是少有人提及的英霍山区,这片山区处于河南、湖广、南直隶三省交汇,每次流寇被官兵追击,就在这里躲避休养,摆脱追兵后从另外一省出山,如果能控制英霍山区,流寇就缺少了周旋之处。 庞雨有战绩可以证明战力,这次战后他必定会升总兵,若是他卖力配合,流寇的活动区域就会大受限制,就不像以前那样难以剿灭了,杨嗣昌和沈迅才能缓口气。 “最后还有一件要紧事报沈大人知道。” 沈迅把腰直了一下,一副聆听的模样。 庞雨知道杨嗣昌最为局促的地方,但这位阁老目前仍是京师最受皇帝看重的人,如果能跟他形成一定的合作关系,对庞雨大有裨益。 他看着沈迅声音平缓的道,“北方连年大旱,辽东更甚于陕西,东虏不抢只会坐吃山空,两年为限定会再次入寇,杨先生若仍掌兵部,下官可以两年为准未雨绸缪,只要杨老先生运筹帷幄,我等严阵以待,届时才是痛击东虏之时,建奴悬师入寇,此次北直隶糜烂,下次他们必定会走得更远,入边的人马占东虏半数以上,只要剿灭这支人马,东事便有望平息,在杨先生和沈大人手中平辽。” 沈迅的两只眼睛都眯起来。 …… 从屋中出来之时,孙传庭仍未升堂,大堂内外的将官倒是多了不少,按归属各自聚集在一起闲聊,大体上分成两个团体,陈新甲带来的也是宣大人马,自动就和勤王军站在一起。 到了勤王军的地方,一群副将、参将纷纷围拢过来,庞帅之声此起彼伏,对面的辽镇将官听到动静,也纷纷转头观望。 庞雨跟他们一一还礼,看到几个总兵在后面,又主动去见礼。 除了杨国柱和王朴外,还有此前被调走归属给陈新甲的虎大威,虎大威手下几个将官也都在,里面有个叫做猛如虎的,跟虎大威一样也是蒙古人,矮壮魁梧的身材,名字比较有特色,庞雨一次便记住了。 永定河战役的时候,杨国柱和王朴都没有多少战功,不像秦军、京营那样对庞雨亲切,但现在也不敢再端着架子。 庞雨一圈走下来,回到刚才自己站的地方,向着对面的辽镇看了看,那边应当不止山永辽镇兵马,还有天津和通州总兵,可能还有蓟镇一些将官,庞雨从他们站立的位置大致能推断,辽镇的将官数量更多,看起来也确实更彪悍。 接着他就看到了在院内西南角的吴昌时,立刻大步向这位政治盟友走去。吴昌时也看到了庞雨,脸上露出欣喜之情。 上次见面时,吴昌时提出了组建政治同盟,包含复社、东林甚至还有阉党,而庞雨也是其中一员,但地位相对较低,现在庞雨名声鹊起,吴昌时神态间更客气了。 庞雨脸上堆起笑脸,同时也在仔细观察这位复社干将,虽然临近战扬,但吴昌时看不出一点紧张,反而带着一点兴奋。 庞雨曾经在少许人的身上见过这种特质,这种人不惧冒险,习惯于承担风险,但对于阻挡他的人也会特别严酷。之前跟吴昌时见面都是在安全的江南地区,更多是感觉吴昌时很精明,现在靠近战扬的环境下,才能发现吴昌时的另外一面。 “吴先生高义,蓟州尚在战乱之地,在下接信之时便即让人带口信回京,请先生不要亲历险地。” 吴昌时摆摆手,带着庞雨离人群更远一些才道,“将军痛击建奴,那是刀枪下砍杀出来的,永定河大捷数日间传遍京师,吴某出去饮酒,说起见过庞将军,都觉得脸面有光。”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吴昌时停住笑之后,左右看看后低声道,“眼下吴某不过是出京走一趟,算不得什么险,况且有些话仍是当面讲更好。那杀岳托的斩将奇功日后大有用处,务必要争到,眼下就是内阁薛国观作祟,这次沈迅过来,只要兵部认定岳托已死,就再往内阁奏报,到时就只剩下薛国观,吴某跟这位薛老先生能说得上话。” 庞雨做出有些惊奇的表情,吴昌时没有多作解释,他想想之后道,“薛国观不愿让刘中堂分润那斩将奇功,但终究他只是要对付刘宇亮,夺了那首辅的位置,并不是要拦着这战功,所以一直在揪着刘光祚的事情不放,要让他认定斩将功,得用东西换,薛老先生是阁老,他要换的东西都不是便宜货色,一定是他需要的。” 吴昌时抬头看向庞雨,“要不然就是他害怕的,这要害在刘光祚身上,眼下建奴仍在,庞将军若是能再得些人头、旗帜,这些东西给了刘光祚的手下,让他以功抵罪了,刘中堂的罪名就没了,吴某以为,这就是薛国观怕的东西。” “这东西我手上便有,一面东虏的固山额真旗。” 吴昌时惊讶的看着庞雨,他没想到这样的旗帜都留着没报功,这其实是庞雨留下作预备的,上次也说给刘光祚,当时是为了帮孙传庭对付刘宇亮,因为孙传庭没有同意,庞雨便留下备用,以防斩将功落空。 现在如果还是给刘光祚,作用却全然不同,变成了帮刘宇亮,因为刘宇亮的立扬已经变了,从弹劾刘光祚变成了保刘光祚,正好可以用来要挟薛国观,如果薛国观让步,这面夺旗功还能自己用。 “那薛老先生那里就交给吴某了。” 吴昌时的眼中闪动着兴奋的神采,庞雨一边观察,一边口中附和。 “还有一事,务必要告知庞将军。”吴昌时又往周围隐蔽的看了看,确认没有人靠近后低声道,“在下奔走近年,终与冯铨老先生、天如先生、虞山先生议妥,共同推举一位老先生复起。” 第五百一十三章 蓟州 清军左右翼掳掠合计三十余万人口,再加上数十万牲口、车架,在玉田和丰润之间形成了庞大的扎营区域,中军就在丰润县城附近。 中军的大帐中,多尔衮在缓慢的踱步,正白旗的固山额真阿山站在一旁陪着她。 由于岳托去世,两翼汇合后多尔衮就成了唯一的统帅,要把这几十万人有序的带出边关,对他来说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按照他们原本计划,二月十多号就应该接近边墙,按照往年经验可能没有开冻,河面就可以行军,现在只能走山区的道路,部队行动速度慢,这里有几十万人和几十万牲口,还有大量的车架,会持续更长的时间。 “图尔格还未传回消息?” 阿山回道,“还没有消息,他们只去两日,去青山口两百多里,稍有耽搁就不止两日,主子可要再派人去查看?” 多尔衮摇摇头,过了片刻又道,“按照约定二月二十出边,皇上此时应当已在松锦各处牵制,不通消息会乱了方寸。若是明日都没消息,你另调左翼每牛录两名巴牙喇去增援,务必要夺下青山口出去,需要尽快让皇上知道边内情形,以便他边外策应。” “右翼死伤这许多,特别那正红旗,不知皇上得了消息怎样发怒。” 多尔衮没有对此多作评论,此次入边总体看来,右翼的战功更大,他们刚入边就斩杀了蓟辽总督吴阿衡,随后又在贾庄击溃宣大勤王军,阵斩援督卢象升,接着更是攻破了山东省会济南府。 相比之下左翼就平淡很多,攻破的城池也并不多,最大的一笔收获是在高唐州的三十万两漕银,还是敲诈来的。 但右翼在济南用光了运气,军中疫病流行,光是统帅岳托病亡这一件,就足可抵消他们斩杀两个总督,之后又拖延行军进度,与左翼脱节,间接造成了永定河大败,正红旗不但丢失了大部分物资,还损失大批甲兵和巴牙喇,已经伤及根本。 两翼虽然汇合,但整个入边的大军人困马乏,特别是右翼士气低落,军中还不时有疫病流传,人人都只盼着早点出边,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多尔衮能把大军顺利带出边外,就能获得极高的声誉。 现在最紧要的是要去告知皇太极入边军队的情况,以方便内外策应,但大军身处敌境,先前破开的边墙已经恢复,青山和和墙子岭都重新被明军控制,从丰润出去两百多里都有明军活动,少量哨骑很难通过。所以两天之前他们就抽调左翼的真夷和旗下蒙古精锐,组成一支千余人的骑兵,由镶白旗固山额真图尔格亲自带领,首要目的是试探边墙防御强度,其次就是向皇太极传递消息,为出边做好准备。(注1) “主子,杜度方才派人来通传,这两日仅正红旗下便发现瘟病三处,至今日已死了一百三十多人。正红旗这次损兵折将,杜雷回去定然当不了固山额真,各旗都说多半是叶克书顶替。” 多尔衮仍是嗯了一声,似乎对杜雷的仕途没什么兴趣,阿山皱着眉头道,“两处瘟病发于正红旗伤兵中,一处是赶骡子的新包衣,最麻烦的是,新包衣那处离着咱们左翼不远,就在正黄旗隔邻,早晚会传到左翼来。” 此时多尔衮到了帐篷门口,外面飘着小雨,偶尔夹杂着细小的雪花,这种天气已经持续了几天,加上冰雪开化的因素,凡是泥土道路都泥泞不堪,他们能利用的道路只剩下铺石板的官道,军队这两天都不便大规模行军。 但军中掳掠了大量人口和畜生,每天都有人畜死去,加上在附近抢掠死斩杀的,附近的尸体数量不少,停留久了之后,疫病又会很快流行,特别是大批军队混杂在一起,生活条件非常差,很快就要连柴火都没有了。 此时一名戈什哈赶到大帐门帘前,他跟多尔衮低声道,“固山额真图尔格回报夺下青山口,前日领兵奔袭一日,行约二百余里,于昨日清晨到关城,以巴牙喇二十为前锋,扮作明国差役一鼓夺取关门,明兵弃城而逃,随攻占青山口,在口外遇到接应的敖汉一部,已派出塘马往锦州去奏报皇上。” 多尔衮明显松了一口气,转头对阿山道,“明日左翼先行军至迁安。” 阿山听完点点头,左右翼规模太过庞大,仍是分头指挥为好,从迁安出边的话,他们也有多条道路可以选择。 “此番明国各路大军汇集,我们也不怕他,但要顺利出边,需特别留意那支南蛮子兵马,安庆奇兵营。”多尔衮继续道,“查问正红旗大小官佐,该部步强骑弱,铁甲步兵约七百上下,甲具与我巴牙喇相近,只有两成左右用弓箭,其携带一种铜制小炮,隔远时用小炮打放,杀到近前已损了不少人马,其铁甲兵阵列严整,偌据险而守时,要杀其一人很是不易,他已两败右翼,此次出边必定要走狭窄山道,明国兵马就在左近,他们自然也知道我们就要出边,若是被此部阻截道路,全军进退不得就危险万分,要用马甲先行截杀明国哨马,不让他知道我们往哪处关口去,等明兵真的赶来,先在平野之地剿灭。” “奴才明白了。” …… 蓟州城,京师东北方的军事重镇,明代边防收缩之后,蓟州城的军事作用更加凸显,与东侧的遵化、三屯营共同构成蓟镇东部的边防核心。 随着清军逐渐接近蓟镇边墙,这里再次成为双方对抗的前沿,各部明军逐渐向蓟州城聚集。安庆营也于二月二十三日到达蓟州,就扎营在城南一里外。 庞雨休整一天后就进入蓟州参与军议,因为这里的功能更偏重军事,所以城防十分强大,庞雨经过瓮城时看到了南方少见的箭楼。 城内到处都是军队,几乎看不到走动的百姓,到了孙传庭驻节的官衙内,却得知军议被推迟一个时辰,原因是等候辽镇新赶来的将官。 庞雨知道是祖大寿要来,这位辽镇实际上的管事人,兵部的部咨原本说得很明白,辽镇要从东侧攻击,但辽镇没有理会,直接赶到了蓟州。现在援督、总监、宣大总督、辽镇各部陆续到达,大明几乎所有北方精锐都已经集结于此。 等了没一会,就有人召庞雨去见兵部差官,说是兵部的职方司郎中沈迅找他说话。 庞雨跟着去了后堂,见到了这位兵部的红人,立刻跟沈迅见礼。 “见过沈大人。” 沈迅脸上挤出一点微笑,略微有点生硬。 庞雨也不惊讶,他昨天刚到就听到了其他营头的传闻,孙传庭和沈迅爆发激烈争吵,沈迅带来兵部的部咨,按照皇帝的意思,要大打两扬解救所有百姓,并再斩三千东虏首级。这个消息已经在蓟州的勤王军中流传, 皇帝和前线军队之间,就是由兵部当桥梁,皇帝的计划下达下来,杨嗣昌需要根据前线情况进行平衡,与前线主官的沟通非常重要,以便在符合实际的情况下尽量向皇帝交差。 如果皇帝的期望与实际差距太大,兵部无法平衡的时候,前线总督和兵部的矛盾就会非常激烈,不是沈迅一个郎中可以控制的。从孙传庭的角度看来,他刚带军队创下了永定河大捷,跟着杨嗣昌就要他夺回所有百姓,还要再斩三千首级,除非这里所有将官齐心协力,冒着全军覆灭的风险与清军硬碰硬打一仗,否则根本不可能完成,这已经完全脱离实际。 孙传庭的脾气本就不算好,之前跟杨嗣昌书信往来也争吵激烈,只不过那是写奏本给杨嗣昌,语气还可以润色,这沈迅一个郎中跑来前线指手画脚,即便代表兵部,孙传庭也不会对他客气,他与兵部的关系刚刚融洽几天,立刻又开始紧张起来。 沈迅脸色不太好,他收起挤出的微笑后,尽量用平和的口气道,“庞将军从南直隶来,原与边军不同,此次又两立战功,之前岳托斩将奇功一事,因是东事以来第一功,事涉朝廷威严,沈某特来核查详情,另外也想跟庞将军请教,若是各路勤王兵马齐聚,向盘踞畿东之建奴全力一击,是否能再得永定河一般大捷?” 庞雨观察了一下沈迅,他现在已经与京师的暗哨司恢复联络,有了京师的消息来源,全然不像桐城民乱时那样两眼一抹黑,京师几个比较重要的势力各自的倾向都有所了解,杨嗣昌是掌管兵部的阁老,他对作战的态度也有了解,尤其是宫中打探的消息说,杨嗣昌多次提及应当寻机剿灭西营。 张麻子的消息说,这位沈迅是杨嗣昌的心腹,虽然职务不高,但算半个兵部尚书,能和沈迅说上话,就能跟杨嗣昌建立联系。 各部最终的集合地改在蓟州,但目前的态势看来,并未截断清军出边线路,更像是之前的并行北上。 “回沈大人话,东虏盘踞丰润附近,据此前俘获鞑子供述分析,八旗左右翼战兵约一万五千至两万之间,其中亮甲鞑子一千至两千,八旗蒙古、汉军、包衣约两万,尚有天佑军、天助军、奈曼、敖汉、收管察哈尔、科尔沁等外藩蒙古各部,总计五万六万之间,其可用骑军不下三万,步卒尚有两万,沈大人掌管兵部,当知入边东虏数量大约如此。” 沈迅犹豫了一下后点点头,清军虽然是劳师远征,但在实际兵力上,却仍然占据优势,大明朝廷抽调九边精锐,却还不如这入边的一半清军,即便只看数量也是如此。 庞雨又缓缓道,“辽镇的人马小人不知道,但孙都堂麾下勤王军各部转战千里,死伤病折损下来,拼凑三四千可用之兵都未必能够,便再加上宣大陈都堂督标三个营,最多也就是五千可用。之前永定河大捷,只打其一部,因鞑子行进中易受攻击,队列又为江河隔断不能呼应,眼下他们盘踞玉田、丰润早已有备,我们迎头去打,便是硬碰硬的交战,五千对上数万东虏,定然是打不过的。” 沈迅皱眉想了片刻道,“若是总监及辽镇同去呢?” “那便是二十将官拼凑万余人马,去与三万带马建奴交战,沈大人是兵部的,这般拼凑出来,不要说战阵交锋,自家便乱了。” “那庞将军以为该当如何交战?” “在遵化、三屯营各处布下骑兵,待确定东虏苗头去向,再寻机袭扰,以解救下一些百姓来。这只是下官提议,兵部和孙都堂但有调遣,下官必定遵从,只是下官所部连番交战,人马器械损耗严重,只余三四百人可用,且人困马乏,实不堪重用,还请沈大人明鉴。” 战绩最好的安庆营都是这个态度,沈迅明显有点失望,他略微等待片刻后道,“查近日塘报,安庆奇兵营在谷城以南沔阳港仍驻扎一部,想来庞将军仍有留意湖广动向,不知对西营动向作何看法?” 庞雨抬头看向沈迅,语气肯定的道,“数月之内,西营必叛。” 第五百一十二章 面商 杨嗣昌看了片刻后收回目光,缓缓开口道,“熊文灿来的是什么消息?” “他言称八贼并无确切反迹,但洪承畴将出关赴辽东就任,随行有陕西兵马,届时陕西、湖广、河南兵马为之一空,眼下随州、谷城、房县等处就抚流寇共七八个大营头,合计不下十万人,其中老营悍贼近万,若无得力朝廷兵马看管,恐生出异心来,熊文灿请将左良玉所部调回,或是将安庆庞雨部速调襄阳。” 杨嗣昌哼一声,“朝廷兵马!他也知道八贼之流不是朝廷兵马,而且没有朝廷兵马看守着,这帮就抚的老贼便要伸出异心,这就是他的招抚之效。” 沈迅沉默片刻道,“东虏此次入边,西营等贼头皆在观望形势,若是一两月也就罢了,未曾想达半年之久,东虏即将出边,勤王各军返回尚需时日,湖广、河南、陕西数省兵力空虚,三四月间将是最为艰险之时,想来他熊文灿也能看明白” “他自然是看得明白,但招抚之时是谁说从此国家可得太平,洪承畴带着兵马四处征战,被降级管原事,他熊文灿坐在襄阳城中,靠一个招抚便平了关外群贼,既不费力还深得圣心,调派给他的兵马也勒令不许攻打西营,今日明知兵马都在勤王,反而来找兵部调兵了。本官可以断言,西营绝非全无异动,熊文灿必定是看到了反叛苗头,但又不敢此时惊动皇上,所以先行跟兵部要兵,盼着兵马一到便震慑西营,若是兵马未及调去,他便可一股脑推到兵部头上。” 杨嗣昌一口气说完,胸膛不停起伏。沈迅一时不敢劝说,自从东虏入边之后,杨嗣昌就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不光来自清军,还有腹心之地蛰伏的各营招抚流寇。 清军去年初在宣大边外就曾明确扬言,入秋之后还要来,杨嗣昌便一直想在此之前开边市,以延缓清军的入侵,为剿灭流寇争取时间,岂知被熊文灿弄成了一律招抚,秦地各股纷纷跑到中原,就抚的人马良莠不齐,又不能动手剿灭。 朝堂上对开市非议不断,连开市谈判都无法展开,清军如期而至,战事持续越久,中原地区的流寇复叛的可能就越大,杨嗣昌一边盯着清军,一边还接连给熊文灿发去部咨,要他密切关注就抚各营,尤其是八贼的动向。 现在清军接近出边,战事即将结束,而大明北方几乎所有精锐都集中到了京师附近,河南、湖广、陕西各地兵力空虚,流寇必定也在密切关注这扬与清军的战况,如果他们有复叛的谋划,那一定会在官军精锐返回之前发动,就是两个月之间。 “下官赞同大人所言,熊文灿必定是有所察觉,否则不会特意来如此一封密奏,但里面有一点小人觉得有些道理,陕西是流寇兴起之地,必须得力之人方可坐镇,洪承畴调任辽东,郑崇俭虽也略有边才,但比之洪承畴仍相去甚远,如此安排是否还能……” 杨嗣昌摆摆手,如今湖广、河南一片空虚,兵部只调动了孙传庭,特意将洪承畴留在陕西坐镇,但卢象升阵亡的消息传来后,皇帝连续下旨,孙传庭任总督真保,又任命洪承畴总督蓟辽军务,两个流寇克星都调离陕西。 按时间来算,洪承畴差不多该出关了,他必定会带走心腹的左光先等部兵马,陕西就更加空虚,也难怪熊文灿开始担心。 “我已两次跟皇上进言过,陕西一地寇氛余烬犹存,洪承畴、孙传庭两人,只可调出一人,不可两人皆调,皇上留中不发,定要让洪承畴前往辽东,此事已成定局,就不必再提了。” 杨嗣昌叹口气,“还是想想何处还有兵马可调?” 沈迅略微一想便回道,“左良玉所部在河南平乱,湖广方孔炤那里,新募得数千人马,但尚需看守随州等处就抚,其他各处无兵可调……谷城以南的沔阳港,尚有安庆营一部,其中多是水营,但据熊文灿所言,也颇为能战,只是没有骑军,一旦西营有变,这支人马自保有余杀敌不足,而且熊文灿说这营头留守将官叫个谢召发的,跋扈不听令。” “武人还有几个不跋扈的?” 杨嗣昌说罢皱眉沉思 ,这支安庆营他此前就知道,是随着熊文灿去剿贼的,庞雨勤王带的名义上是奇兵营,实际是安庆各营拼凑而来,看报功的文书中就有桐标营的庄朝正。 从前年的宿松战役之后,这支安庆营就经常引起杨嗣昌的注意,要说打流寇,官兵各镇都能拿得出很耀眼的战例,边军的几百骑兵就能追杀上万流寇,宿松战役虽然是大捷,但还不到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步。 但此次是面对东虏,铜城驿、永定河两战,安庆营战绩鹤立鸡群,给处境艰难杨嗣昌解了困局,有了腾挪的空间。 现在湖广腹心之地形势极有可能出现巨变,或许又要依靠这个安庆副将。杨嗣昌至今还没见过庞雨,只知道十分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 “勤王军到了畿东,左右离京师不远,到底打得如何,你跟着内帑一起去,皇上要再斩三五千级,你去军中查看明白,务必严加督促,也见一见那个庞雨。” “下官要不要确认一下斩将奇功?” 杨嗣昌微微点头,安庆营逐渐展露出了强大的战力,在两个关键战扬上都要依靠庞雨,而且这次还是主动勤王,态度比起一般武人好处不止一个等次,杨嗣昌作为实际上的兵部尚书,需要跟这股新生力量打好交道。 “你亲自审问俘虏,岳托怎么死的不要紧,务必要确定他真的死了,咱们心里才有底。” …… 香河县城东,天空中雨雪交杂,庞雨没带雨披,带着几个人手下沿着河道缓缓走动。 河道靠岸边的水中漂浮着许多人畜的尸体,已经被河水泡得肿胀,身上的破烂衣服绷得紧紧的,在水面上像半个圆球一般。 面前不远的木桥附近,安庆炮兵正在架设火炮,对岸的清军骑兵见状纷纷撤退。 由于在永定河出现重大伤亡,清军右翼需要携带许多伤员,途中不断有人伤重而亡,行动速度已经远远落后于原本历史。 清军烧毁河西务的木桥,明军花了半天时间修好桥面,然后追到香河县城,这里的木桥也被烧毁,殿后的清军有三百多骑,主要是正黄旗的人马,他们尽量阻挡明军架桥,安庆营的炮兵到来后,这些清军立刻远离了河岸。 “大人,孙都堂来的令信,延绥镇有七人在杨村染了瘟病,孙都堂传令,各营不得入存有死尸的街巷,染病将士独住,任何人不得探视。” 庞雨接过令信看了看道,“有没有说是什么瘟病?” “那塘马私下说的叫大头瘟,染病之人头颈肿胀面色赤红,延绥镇染病七人,两天内死去六人,只余一人存活。” 庞雨惊讶的抬头看了一眼涂典吏,他对于瘟疫只听过天花、鼠疫之类的,对什么大头瘟闻所未闻,但这剧烈程度确实让他震惊。 涂典吏躬身道,“属下又看了整理的鞑子俘虏供述,不光是岳托染了瘟病,自从他们在济南停留后,营中就开始有瘟病流传,有些牛录一帐篷的人一天内全都死了,他们不敢收尸,堆上柴火和着帐篷一起烧了,然后才去收拾骨灰。” “这瘟病这么厉害?” 庄朝正在旁边道,“小人觉得,是那鞑子太过残暴,以致惹下天怒,报应在他们自家身上了。” “鞑子作恶自然有报应,但就怕这瘟病不认人,咱们对此要有预备。”庞雨想了片刻道,“鞑子是怎么应付的?” “凡犯病则不许探视,从济南北上后他们在途中不停留,犯病的人立刻少了。”涂典吏停顿一下道,“鞑子还把瘟病用来对付咱们,前方游骑兵回报,鞑子过河之后经过的所有市镇,塘湖和水井中,都投入了尸体,河西务这里经过详查,大约三成水井中有老鼠、猫狗等尸体,还有不知何种牲畜的肠肚,沿河漂浮尸体无数,井水和河水都不可饮用,连喂马都不能用。” 庞雨皱着眉头,鞑子明显对勤王军的重视大大增加,之前从临清北上时,勤王军是和清军并行,清军的撤退优势无从发挥,现在跟在他们后面,清军沿途大肆破坏水源、桥梁、房屋等基础设施,人口杀掠一空,勤王军在途中无法获得任何后勤支持,清军将撤退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勤王军的后勤十分困难,特别是武清城外损失了所有车架和辎重。 南岸倒是缴获不少,但由于永定河水暴涨,浮桥不太稳定,需要把车架腾空后人力推过桥,重新装载物资后套上骡马。 南岸激战之后晴朗几天,然后变成了雨雪交加的天气,勤王军追击赶路十分辛苦,都靠永定河大捷的士气支撑着,但人的体能和精神有自身规律,光靠士气持续不了太久。 “我们北上的人不多,总共也就三个局,先按孙都堂的命令,不要进市镇扎营,在远处寻找水源,所有饮水必须烧过,营区内减少活动,营中各级军官必须亲自查看属下状况,凡发现头颈肿胀面色赤红的,立刻封住帐篷不得进出,有其他异常的,也先让他们独住。” 涂典吏应了一声,庞雨又对他问道,“孙都堂后续如何部署的?” “兵部先令宣大陈总督守通州,援督和总监过河西务后追击东虏,辽镇从东牵制,但高总监认为兵分则弱,二则是鞑子途径之地瘟病横生,水源粮食无一不缺,应另寻道路抄前,而非尾随东虏,他提议去蓟州合营再战。” 庞雨已经研究过地图,但地图十分粗糙,平原地区不用多说,但边墙都在蓟镇的山区里面,他对那里山川地形没有多少概念,涂典吏同样也提不出什么意见来。只知道蓟州是附近的大城,那里平日驻军就众多,应该能提供更好的后勤支援。 几人商量几句不得要领,庞雨便让二人同去部署。 旁边等候的庞丁才凑过来,他现在负责跟暗哨司联系,“张麻子传回消息来,岳托的斩将功被薛国观所阻,刘中堂下科道论处,皇上让兵部督促各镇各营,还要再与鞑子大战,至少要三千首级。” “薛国观为何要如此?” “暗哨司推断是因为他要对付刘宇亮,不让刘宇亮分润大功。” 庞雨点点头,“还有什么消息。” “吴昌时说无论如何要争到岳托的斩将功,冯老先生也是这个意思,吴昌时会随兵部差官同来,要跟大人你面议。” 庞雨嗯一声,“这事需要他在京中活动,他来这里有何用?” “他说除了斩将功,还另有要事必须面商。” 第五百一十一章 照顾 “便照内阁的意思,虽是下科道议处,并非内阁便不顾了,议的是首辅,科道不要跟以往般,只知在自家窗下絮叨叨说些囫囵话来,要有个道理章程。” 崇祯的声音冷冰冰的,完全听不出是在决定关于内阁首辅的事宜,似乎这个人与他从无交集。下科道议处可轻可重,理论上来说,刘宇亮也并非一定会被打倒,得出结论之前他还是首辅,但以皇帝的态度,他失势的可能更大 皇帝没有兴趣继续谈刘宇亮,略微停顿片刻后转向了战事,他的目光看向杨嗣昌,“东虏过了河西务,是要寻机出边去,兵部作何料理?” 杨嗣昌清了一下嗓子道,“回皇上话,建奴过香河往东,是要从蓟镇出边,据各处塘报奏报,建奴人口牲畜数十万之多,途径一处数日不绝,现下各处江河开冻,他要出边非数日可就,臣命陈新甲仍守通州,防贼侵扰神京,蓟镇沿边各关口严加防范,孙传庭、高起潜速过河西务追赶,辽镇抽调精兵自东合围,务要让东虏应接不暇,待其人困马乏,再寻机大扑大杀几阵。” “不是寻机才能大扑大杀,勤王兵马云集,大杀几阵时应有之意。原本首辅这次弹劾是用了心的,是他自己没个定见,跟着孙传庭走了歧路,又照着孙传庭的法子,先前只知庇护纵容,末了可曾见了实效?一经明令军前正法,各营才知争先,可谓立杆见影。兵马还是那些兵马,将还是那些将,可见非是无一战之力,几十年来未曾干得好事,果真是自家不争气,没有用心做事之人罢了!” 杨嗣昌微微躬身,没有出言附和,崇祯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色,他的声调略微提高,“兵部该叙功的叙功,该论罪的论罪,最要紧还是畿东那里东虏仍在,被掳百姓日夜切盼获救,眼下鞑子是奔着出边去的,不拘援督、总监、宣大总督各部,勿要分得那般明白,都要齐心杀贼。兵部还当用心调度,永定河边既能一战击溃上万鞑子,只要严加督促,各镇各营都是能战的,现下援兵四集,必须再大胜几阵,将所有百姓解救放归,至少再斩三五千首级,让那东虏不敢再兴犯边之心! 杨嗣昌听到此处,身体微微一抖,他微微抬头,崇祯威严的目光注视着他,杨嗣昌欲言又止,缓缓的把头垂了下去。 …… 暖阁不远的候召室中,几名宦官在屋中走动,主要是来自司礼监的,朝议和召对都由司礼监组织,他们负责具体安排召对,由于有多个批次,司礼监需要根据皇帝的重视程度提前安排好顺序,前面差不多结束的时候,他们就要让下一批候扬,以免皇帝等候。 内阁每次都是第一,这一点无需多说,后面的五府六部锦衣卫等等,每次的顺序就不一定,等候的官员都在侯召室中等候。 二十多个六部官员围坐在长条形的桌案边(注1),大多翻看着各自的奏本,为一会的奏对临时抱佛脚,有少部分相熟的官员在交谈,但由于距离召对暖阁很近,大家说话都很小声。 因为内外官的交流比较敏感,所以屋中的文官很少和宦官久谈,最多是询问等候时间,好去上个厕所之类,其他时候都是各自做事。 一名宦官提着箩筐从大门进来,到了西北角的位置蹲下,将箩筐的木炭夹起放到火盆中,长条形的木炭裹着一层红色的泥土,刚放入一块进去,炭盆中啵啵的爆出连续的脆响,在安静的侯召室中,附近一个司礼监的宦官转头看过来,满脸的不悦。 加炭的宦官连忙将那块炭夹起,放在眼前看了看,上面竟然有些水珠。他立刻将那块炭放回箩筐里面,跟着仔细检查了另外一块炭,似乎也有水迹。 那个司礼监的宦官缓缓走来怒道,“提来前不知先查看明白。” 提着炭的宦官连连躬身,“小人明白,小人马上换。” 林登万说罢将红箩提起,匆匆出了待召房,在门前遇到司礼监一名少监,赶紧让在一旁让他进来。 屋中几个宦官凑过去,听那少监吩咐几句后,几人很快就沿着长案走回,低声对几名官员通知。 少监又走动着确认了一遍,“工部和太仆寺可都齐了?” 屋中没有其他人接话,召对的官员确认一遍,少监才带着他们走了出去。 等这些人都走了,门口又空出来时,林登万才出了门,暖阁那边有几个文官刚出来,他们在低声商议着什么,林登万刚来暖阁不久,还不识得这些人,但他知道第一批进去的都是内阁的阁老,心头有点害怕,连忙往右边转去。 不远就是茶水房,十多个的宦官在里面候命,另外一个惜薪司的宦官在这里守着,沿着墙边摆着好几个筐子,筐子里面都是包着红泥的木炭。这是宫中专用的红箩炭,只用易州一带山区中树木制成,原材料限定在青信、白枣等几种树木,算是质量最高的木炭,制作完成后用红泥裹上一截,以示其与众不同,所以得名红箩炭。 林登万跟那宦官一起仔细查看,靠前面两筐也有些水渍,可能是化雪造成的,好在后面几筐没有,林登万提了又往侯召房走去。 刚到门前时,沈迅匆匆从他身前走过,来到长案边就坐的户部侍郎身边,低声交谈起来。 林登万进了门,看其他人并未留意,埋头提着箩筐来到两人身后的炭盆位置,凝神去听沈迅的低语。 “皇上准发内帑一万两,此次永定河大捷,各镇报斩三千五百,兵部验过真级一千三百,杨老先生意思是都按东虏算,给五十两每级,合共六万五千,内帑除去一万,还差五万五千,劳烦户部早些筹措齐全,以振奋各镇士气。” 林登万把炭块轻轻放进去,只听户部那人立刻道,“我听闻里面有五六百都是西虏,怎生又按东虏算,还是请杨老先生先与尚书大人说明白,我们才好照办。另外说来,这鞑子闹了半年,到处道路断绝,户部各库中几无存银,要凑齐这六万五千两殊为不易,听闻还有不少斩将夺旗的奇功,算来怕不止六万五千,还是要跟工部、太仆寺一起筹措才好……” “钱粮筹措不易,下官这里都明白,只是战事方殷,皇上又给了旨意,务必还要斩级三五千级,都靠这各镇兵马,钱粮支应是一面,斩首赏赐也力求一个快,斩将夺旗的奇功内阁尚未查实,兵将就盼着人头赏,有个奔头才好卖力去打杀,是以还是只有辛苦户部各位……” 林登万在养伤时被教授过速记,手中拿着炭块,脑中则全神贯注的边听边记,突然裆部一股热流,林登万全身一抖,手中的炭块脱手掉了下去,啪的一声撞在铜盆边缘。 沈迅转头看过来,林登万赶紧低头,把木炭放好,匆匆去了下一个火盆,裆部的热流变得冰冷,林登万紧紧的夹着双腿,右手慢慢的调着火盆中的炭块。 随着内阁召对完毕,屋中的议论逐渐多起来,召对内容涉及各部的,正好都在这里先行沟通,林登万小心翼翼的沿着墙边走动,尽量不引起文官和司礼监人员的注意,竭力的去听清附近人交谈的内容。 虽然动作很慢,但几个火盆也都加好了炭,林登万不便多留,出了门又到茶水间等候,到了放炭的地方,突然看到了自家的管事张少监,连忙就要跪下。 张少监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不用多礼,你刚来此处不久,记着到平台这里管事的是司礼监,奏对往来的最低也是五府六部锦衣卫,在这里办事最要紧就是小心,万不可出什么差错,务必记住这条。” “小人明白,谢过大人提点。” 张太监叹口气,“不必说谢字,鞑子闹了这许久,就担忧家中遭灾,寻日里与我交好的,无一人肯帮忙去打听,你家那亲友真有本事,这兵荒马乱的,还能去河间府走这一趟,帮忙埋了过世的,又给钱粮安顿活着的,这周遭亲戚都记的是我的好,等日后老了回乡,或许还能上族谱进祠堂,这是大恩德,定要帮我跟你那亲友道谢。以后这惜薪司里面,能用得到的只管开口。” 林登万躬身道,“我那亲戚本也是要往那边去,他也是个热心肠人,我跟他一说便应了,哎,只是也没帮上大忙,还请张老公节哀。” 张少监眼睛微微一红,摆摆手之后扭头走了出去。 林登万在原地站了片刻后,靠在墙上发呆,茶水房中宦官来来往往,都是在平台这里伺候的各内衙的宦官,有些相熟的互相交谈,因为都在平台做事,交谈的内容比北厂就丰富多了。 林登万和另外几个惜薪司的人轮流去各房添炭调火,快到午时的时候,召对终于结束,林登万跟众人一起去点还了红箩炭,才疲倦的往北厂走去,裆部已经一片冰凉。 林登万低声重复刚才记下的内容,不觉间带着一丝哽噎。 “三千五、一千三,一个五十,六万五千,三五千……” 不久快走到北厂,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喊道,“林老公。” 林登万又走了几步才停下来,转头去看是那个相识的宫女。 宫女满眼通红,林登万慢慢靠近过去,沉默了片刻道,“我那亲戚带回来话便是那样的,庆都关厢你家那条街上,只剩下不到两成人,跟那些活着的人问了,你家有几口寻不到尸首,听街坊说是死在了他处,已经寻不着了。寻到你家中三人的尸身,名字对得上,我那亲友都帮忙安埋了,周遭死的人太多,碑石上还来不及刻字,但刻字的银子已经会过了,那个姓向的街坊会帮忙催促。” 宫女捂着嘴呜呜的哭起来,林登万伸伸手又缩回来,他局促的扭动了片刻道,“还请节哀。” 女人咬着嘴唇,眼泪止不住的流过脸颊,“爹妈、哥哥、弟弟都走了,亲戚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了,这世间剩下我一个了,呜呜……” 林登万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握住那宫女的左手,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指尖传来,林登万的手跟着宫女的手一起抖动,掌心有一丝温暖,连裆间的冰凉也感觉不到了。 好一会之后,宫女才收住哭泣,她似乎才发现手被林登万牵着,连忙把手抽了回去。 林登万有点尴尬,正不知说什么好,宫女抬头看着他幽幽的道,“还没多谢你,到处都说鞑子又往北来了,京师没人敢往保定去,你真有本事,能找到人帮我这大忙,让我家人能入土为安。” 林登万茫然看去,那宫女眼神中满是感激,甚至有一丝崇拜,他呆了片刻,口中还是不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道,“还请节哀,我那亲友过些日子还会去,保证那碑文一定刻好,以后你出宫了回去才好寻着。” 宫女埋头道,“家中只剩几座坟茔,日后便放出了宫又能如何,孤身一人又能往何处去,我不敢……” 林登万脱口而出,“以后我还可照顾你。” 宫女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看向林登万,迷蒙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光彩。 …… 惜薪司北厂外的小市扬中,林登万仍来到接头的摊位前,蹲下时将两腿夹得紧紧的。 他蹲下后拿起一个茶盏,低声对接头人问道,“大名府那家可探到消息了?” 那摆摊的宦官戏谑的看着他,“林登万,你问的大名府那处地方,到底是谁家老公的乡土亲戚,你真的以为张老爷不知道?” 林登万闷头不语,接头的宦官嘿嘿笑一声道,“你以为欺瞒得了谁,要做事就老老实实的,真想打听你自个家中消息,也要跟张老爷明白说,这般遮遮掩掩把谁当傻子呢?” 林登万脸色正红阵白,那接头人还要继续骂他时,林登万突然开口道,“皇上今日召对,刘首辅下科道论处,斩将功内阁尚未查实,要兵部再斩三千首级,” 接头人脸色一变,赶紧停止说话用心记住。 “各镇报斩合计三千五百,验过一千三百,兵部意思虽说过一百两一个人头,但这次仍按五十给,但是要足银。陈新甲在通州,孙总督过河西务追打,辽镇也要来围打。” 林登万说罢瞥了对方一眼,“不去关照人家乡土亲戚,我怎进去了平台暖阁做事,又怎生能打听到这些消息。” 接头人没有理会他,把消息默记了片刻后才抬头起来,“大名府那家便算,庆都的又是哪家老公?” 林登万没有答他,却直接说道,“我要银子买胭脂水粉。” 接头人一愣,“买来作甚?哪个老公用那玩意?” “女人用的,她们就喜欢那些东西,我还要想法找个房子。 “林登万你到底要作甚?” “我识得了一个田妃宫中的宫女” 那宦官歪歪嘴巴,“这么快就有対食了,还是田妃宫中的人,模样可好看?” “好看又能如何。”林登万扭动了一下,“那张老爷说过,皇上常去的地方,才能听到要紧消息,皇上去田妃那里最多,从她那里能打听个不少事,就是要寻个房子才行,皇城里面有房子,花银子找有司就行。” 接头人抬头看看林登万,“给银子得看张先生准不准。” 林登万咬咬牙,“只要有消息,张老爷会给的,你帮忙说话,银子拿到了我不让你白辛苦。” 接头人眯了眯眼,这次他没有讽刺,态度比方才温和了许多。 林登万盯着地面片刻道,“你进出皇城方便,帮忙给广源寺大殿里面住的卢福带一两银子,这是我自家事,求你帮忙的,还是不让你白帮忙。” 接头人瞟了林登万一眼,“只要张先生给了银子,我就帮你送去也罢。” 这时有人走到摊前,林登万把手中拿着的茶盏放下,径自走出了市扬,北厂外已经看不到那宫女的身影,林登万盯着方才宫女站的位置发呆。 过了好半晌后,他突然又感觉到下身那种冰凉,林登万脸颊上肌肉不停抽动,口中呻吟般发出一阵低沉的哽噎,他弓下背脊,扭动着身体往北厂走去。 …… 注1:平台暖阁召对、侯召的环境和过程,参考《杨文弱先生集第四十三卷召对纪事》的记载。 第五百一十章 弹劾 过去几日的升温过后,这几日气温又有些下降,午前还是有些寒冷。 几名宦官在直房外候用,杨嗣昌往前面看了看,叫过面前一个宦官道,“还有哪位阁老来了?” 那宦官低声道,“回杨老先生话,薛老先生已到了些时候,进去时带着奏本,怕是还在批阅。” 杨嗣昌微微点头,那宦官又退了下去,杨嗣昌在原地沉思了片刻,但并没有去薛国观的直房。 “大人,孙传庭和刘中堂的奏本昨日午后到的,一是为永定河大捷奏功,二则请将刘光祚的军前正法改为戴罪立功,朝中无其他大事,今日召对多半只是因此,内阁中只召见了大人和薛老先生,不知为何,皇上最近频频召对薛老先生。” 杨嗣昌转头看了看,身边这人是兵部职方司郎中沈迅,这人办事很周到,对兵部事情熟悉,杨嗣昌现在实际上并不是正职的兵部尚书,他是以内阁大学士管兵部事,日常在文渊阁办公,兵部就没有坐堂尚书,沈迅虽然只是职方司郎中,但因为是杨嗣昌心腹,兵部衙门里面很多事宜都是他在处理,包括一些不送内阁的普通塘报,所以他掌握的前线信息更全面,今日议题主要是关于永定河战事,杨嗣昌便带着他一起去奏对,到了这里才知道薛国观也在。 “自然是因为薛老先生用心国事,召对多种机宜,自然入了圣心。” 杨嗣昌平淡的说罢,低头看向东直房外的地板,虽然口中如此说,但他和沈迅都知道,薛国观最近颇得圣意,之前皇帝让温体仁归乡,但前面那么多阁臣里面,皇帝实际上对温体仁是比较满意的,随即就让温系的薛国观入阁,就像是对温体仁的替代一样。 薛国观也是孤臣的人设,尤其跟东林关系恶劣,但在皇帝这里,这并不算缺点,甚至是个优点。 刘宇亮这个首辅如今风雨飘摇,薛国观的地位水涨船高,如果刘宇亮撑不过这一关,薛国观就是最有机会当首辅的人。朝中已经有这样的共识,杨嗣昌虽然也是阁臣,但这次清军入寇将北直隶和山东两省荼毒惨烈,他作为管兵部的阁臣,现在要考虑的如何减小罪责,是完全没资格竞争首辅的。 在面对薛国观这个内阁同僚的时候,杨嗣昌也会加倍小心,把他当做未来的首辅对待。 “今日奏对若是这两件事,其实也可以算一件事,刘中堂弹劾刘光祚,朝中传递命令之后,正巧来了永定河大捷,刘中堂扭头又跟孙传庭一起求情,要求不要将刘光祚正法,而且自作主张将刘光祚关在武清县牢,如此作为,不知置朝廷于何处?” 沈迅低声道,“昨日有消息说,有科道上本弹劾刘中堂,皇上让薛老先生票拟这一本,现下还不知薛老先生的实在意思,就怕那永定河议功不会太容易。” 杨嗣昌皱皱眉头,“皇上的意思也就明白了,你是觉得永定河这奏功,会因为刘中堂生出枝节?” “永定河大捷,刘中堂虽是视师,但这运筹之功少不了他,此时再拿刘中堂做文章,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下官以为,薛老先生会把永定河的奏功往后放,先处置刘光祚的事情,待大局已定,再办永定河议功之事。” 杨嗣昌微微点头,刘光祚这事上,刘宇亮的表现首鼠两端,先措辞严厉的弹劾勤王各营武将,接着朝廷颁布命令要他处置刘光祚,他却又听从了孙传庭,两人违抗命令,只将刘光祚看押。 此事让朝廷颜面扫地,昨日皇帝将他和孙传庭奏本传抄六科廊房,消息立刻传遍朝野,朝中舆论大哗,薛国观绝不会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杨嗣昌与刘宇亮并无密切关系,刘宇亮到底什么下扬他并不关心,他唯一的担心就是永定河的奏功被耽搁。现在薛国观的话在皇帝面前颇有份量,他如果要想拖延报功,很轻易就能想出无数办法来,那样就影响了后面作战,最终会影响兵部。 过了片刻后,杨嗣昌才道,“奏功定功是兵部本分,现下士气大振,但建奴尚盘踞边内,还要指望各镇各营再大杀一阵,你战功拖着不定,赏银升迁都定不下来,于战事不利,这一点本官还是要跟薛老先生说明白的。” 沈迅不再说话,他来跟杨嗣昌说话,就是提醒这位上官,现在薛国观行情看涨,如果要前线顺利,奏功耽搁不得,应该提前跟杨嗣昌沟通。 但阁臣间交换意见不是那么随意的,平时虽然都在文渊阁办公,但各有分管的事情,要众议的时候,需要首辅召集,更不可能直接跑人家公房就开始说事。 杨嗣昌走回自家直房内,把几份塘报再看了一遍,将各部斩级数、斩将夺旗功再默记一遍,以防奏对的时候搞混了。 在直房内坐了一刻钟,外面通传阁臣入内,杨嗣昌大步出门,看到薛国观也刚好出来。 两人客气的寒暄了几句,等后面各部参与召对的人都齐了,才在宦官引领下往北面走去。 今天奏对还是在平台,但现在仍是侯召的状态,皇极门过去不远就到了中左门,东边一溜直房,门头上各贴着一张黄色标签。 引路的宦官将两个阁老引到最左一间,标签上写着“内阁直房”四个字。 以前的皇帝召对相对简单,但崇祯皇帝比较勤奋,一次平台召对都会分多个批次,内阁、五府、六部、地方官、锦衣卫等等都会参与,有时甚至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造成等候的时间很长,如果盛夏和寒冬,等候的人无疑会很难受。于是去年在中左门新装修出来一溜直房,给等候召对的人歇息所用,但这里的房间没有皇极门那么多,内阁是共用一间。 杨嗣昌请薛国观走前面,薛国观坚持不可,让杨嗣昌先进了屋中,里面已经先升起火盆,走进去顿感温暖舒适。 房中摆放着一个桌案,两人左右坐了,宦官过来奉上热茶和小点,沈迅过来将奏本和塘报放在桌案上,杨嗣昌点点头,沈迅和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 杨嗣昌没有去翻开奏本,以免薛国观以为他不想交谈,这个直房是共用的,不存在谁去找谁的而造成被动,很适合跟其他阁老交换意见。 杨嗣昌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随手拿起一份塘报递过去,“今早兵部收到武清新发塘报,刘中堂与孙传庭赴永定河南岸,亲手放归山东及北直被掳百姓共七千一百人三十一人,有兵部差官、户部差官并武清、东安知县共见,此前已放归者约三万,好让家相知道。” 薛国观恭敬的接过,他匆匆扫视了一遍,口中赞叹道,“永定河大捷,杀贼上千功莫大焉,解救数万百姓或有虚数,但几千定然是有的,也是善莫大焉。” 这口风听起来,薛国观对永定河大捷的定位并无异议,此前卢象升败没,接着济南沦陷,京师一片凄风惨雨,眼看鞑子一步步要顺利出边,好不容易弄出个永定河大捷,朝廷从上到下都振奋起来,至少面子上好看了些,薛国观自然不会在这大是大非上唱反调,但斩首数他只说了上千,跟各部报来的差得很远,也就是说可能在这上面做些文章。 “如家相所言,永定河大捷活人无数。想那建奴军中还有数十万被掳掠的百姓,若是能乘此士气高涨之机再扑杀一二阵,再救下些百姓来更是善莫大焉。” 薛国观听出杨嗣昌言语中的倾向,轻轻合上塘报,“也是文弱你运筹帷幄调度得法,其中艰难我自知之,若果真能再扑杀一两阵,也如永定河般大捷,确实朝廷之幸,但薛某还有个浅见,初九日永定河南岸大捷,初十就被建奴横扫武清营盘,人畜器械折损无数,孙传庭以损失皆为辅兵为由不报死伤确数,之后又说各营步卒是逃散而非战亡,称正在收拢云云,难道抓些青皮乞丐来凑齐了数,那武清城外就没死过人了不成?大捷该奏功,但胜败互不相掩,胜了要表功,败了却不叙过,那朝廷体制岂非成了随意拿捏之玩物。” 杨嗣昌不停的微微点头,薛国观接着又道,“永定河一战,勤王各营奋战各有斩绩,有一贯善战的,但也有些恇怯逼贼之人,那刘光祚一贯庸碌不堪,自勤王以来仅报斩一级,命其军前正法刚下,即随报斩绩功三十,以此为由要收回成命,其中诡异之情不可问矣,此外尚有斩将岳托的奇功,可称东事数十年来第一功,却无首级无旗帜无甲仗,全凭俘虏供述,若是一旦核准,那岳托不几日又活着回了辽东,朝廷便贻笑天下,威严扫地了。” 杨嗣昌神色严肃,但从薛国观的话里面听来,他确实有拖延战功核定的打算,永定河大捷本来会让刘宇亮地位稳固,但他之前自作聪明弹劾一群武将,他万没料到朝廷会下达将刘光祚军前正法的命令,他对吴桥的哗变也心有余悸,于是随即又改变立扬。 现在的焦点已经不是视师后的责任,而是前后不一和目无法纪,若非刘宇亮陷入这种被动局面,薛国观是根本没机会争夺首辅的,现在他抓住机会,首要就是拖住不让刘光祚脱罪,这样才有理由继续追打刘宇亮,其二就是把武清兵败来对冲永定河大捷,其三是不能让永定河大捷冒出耸人听闻的奇功,否则刘宇亮分润了功劳,就打不倒了,到时反而会是刘宇亮回来反击他。 “家相所言无一不准,里面有些斩绩功确实让人不得不生疑,除了刘光祚,那李重镇的战绩也颇为突兀,确实要再加查实。但有些营伍也是实打实的,人头有兵部差官点验,旗帜甲仗在在可验,就譬如那安庆副镇庞雨、临洮总兵官曹变蛟、京营副镇周遇吉、陕西抚标李国政等部,各部昨日拔营向河西务,不日就要再与东虏交战,论功之后士气振奋,正好与东虏再战。” 薛国观听明白了杨嗣昌的意思,就是刘光祚的奏功单独留出来,先把其他人的办了。 “刘光祚一事,非仅虚报战功,而是有人为庇护庸碌武人,无视朝廷权威,此根源不除,各营士气何谈振奋,司马久历行伍,定然是明白的。” 杨嗣昌知道薛国观的意思,就是他不阻拦其他各部的战功,但需要杨嗣昌支持他打倒刘宇亮,刘光祚一事不但涉及刘宇亮,也涉及孙传庭,自从孙传庭接任督师,与杨嗣昌的关系就急转直下,皇帝对孙传庭观感也十分不佳,杨嗣昌的深心之中也乐见如此,因为入边破城五十多,后半程的罪责始终要人承担,孙传庭目前的形势,即便有永定河大捷,至少也还要分担大半。 他缓缓接道,“自然,自然。” 此时宦官敲门进来,宣内阁召对,两人连忙起身整理仪表,沈迅侯在门外,几人一起跟在司礼监的宦官的身后往平台走去。 天冷的时候奏对是在平台暖阁,暖阁处还有一个侯召的暖房,随着几人出门后,其他房间陆续打开,五府六部待召的官员纷纷出门,在司礼监宦官指引下前往暖房。 内阁是第一召对的,所以不用在暖房等候,几人到了暖阁前,杨嗣昌低着头进去,眼神余光看到皇上已经就坐。 暖阁内正前方摆着一面屏风,皇帝就坐在屏风前,身前一条桌案,左侧是四名司礼监的太监,他们身前也有一条桌案,是用来记录奏对的。 杨嗣昌一跪三叩后起身,只听皇帝的声音传来,“首辅和孙传庭昨日又来奏本,说了放归百姓三万,说了去河西务追赶建奴,又说了那刘光祚,请改戴罪立功。前面有旨军前正法,他们只关押在武清县衙,昨日有科道弹劾首辅前后不一无视朝令,内阁以为此事该当如何了结?” 崇祯的声音冷冰冰的,谁都听出他十分不快,暖阁中安静片刻,杨嗣昌没有先发言,他等着听薛国观的意见,虽然知道薛国观要对付刘宇亮,但到底用什么方法,他目前还没有头绪。 薛国观出列一步,“刘中堂与孙传庭言称,刘光祚确实恇怯避战庸碌不堪,却并无大过,担忧军前正法令众将生疑,于此后战局不利,臣以为此言大谬!” 旁边司礼监的太监飞快的记录,呈文纸上传出轻微的声响。 “弹劾之文发出第二日,勤王军各部奋勇当先,一战横扫敌氛,乃入边以来最大胜绩,乃朝廷权威震慑,军前正法恇怯之辈,不但不会折损士气,反而是赏罚分明,将士才有奋战之心,原本是鞭策众将的良机,岂知他二人以兵哗为由,竟置朝命于不顾,公然庇护庸碌武人。”薛国观微微抬头,声音洪亮的道,“臣以为刘光祚此事不在于一武将正法与否,反是首辅瞬参瞬护全无定见,前后不一自相矛盾,并擅自抗命,纲纪荡然无存!从此之后各营将官谁再服从朝廷权威,朝廷根本岂容动摇,臣请将首辅下科道论处!” 崇祯的目光转向杨嗣昌,“司马以为如何?” 杨嗣昌脑中急转片刻,把首辅下科道议处,这首辅就是戴罪之身,出结论之前刘宇亮就不能再继续担任首辅,连视师也不能了,皇帝的态度很可能同意。 刘宇亮前景已经十分堪忧,内阁很可能被薛国观掌控,而他需要薛国观在奏功和其他事情上支持。 杨嗣昌吸一口气,“朝廷纲纪不容冒犯,臣赞同下科道议处。” 第五百零九章 功劳 今年开春的天气异常,温度升得很快,大地冰雪融化,永定河水面高涨,河道水流湍急,几道临时浮桥都被冲毁,两岸明军无法互相支援。 清军对武清城外的明军雷霆一击,各营家丁先行往西逃走,没来得及进城的各营步卒几乎被斩杀一空,安庆营的步卒和民夫在清晨就忙着过河,倒是躲过一劫,庞雨在武清城外的营地几乎没有守卫,被清军抢完了辎重,带不走的也被一把火烧个精光。 安庆营之前的营地在武清东门,茨洲伏击当晚,留守的民夫和辎重营大多调动参与王庄进攻战,但这个营地仍有大量辎重,包括帐篷、车架等重要物资,损失之后只能用抢到的清军物资替代。 京营和陕西抚标驻扎在城内,没有什么损失,其他各营与安庆营差不多,在南岸抢了一笔,然后又损失了北岸的家当,但清军就胜得轻松多了。 清军在武清城外留驻一晚,顺便把周围抢了一遍,第二天才撤回杨村,由于永定河水暴涨,双方都无法威胁对方,隔着河道互不打扰,各干各的事情。 清军略作休整后开始继续北上,这次没有任何明军骚扰他们。 南岸的明军各部反正过不了河,就忙着自己的事,一面收罗物资,一面跟辽镇争斗。 从东安过来的辽镇、天津总兵、通州总兵各部在附近跟勤王军争抢战利品,在南岸的几天里,两方的冲突不计其数,到后来发展到家丁之间打斗,直到物资基本争夺完毕,才逐渐平息。现在两军不仅仅是不能协同,几乎可以称作仇敌。 除了物资之外,辽镇各部还争抢人头,勤王军自然不准许他们抢夺军功,由于一直有百姓没有离去,辽镇始终在打这些人头的主意,南边尾追的辽镇一部则拦截了之前逃走的百姓,砍了不少脑袋。 由于武清县城被围两天,孙传庭的捷报送不出去,辽镇在东安反而还比勤王军提前发出捷报,声称在三角淀大破清军,砍了五百多人头。 孙传庭是带兵的人,自然要找补回来,报斩的首级之外,还有就是解救了多少百姓。 此前兵部的部咨反复强调,首要便是解救百姓,其次是夺回钱粮,反而很少提要将清军剿灭于关内这种话,毕竟杨嗣昌对双方的差距心知肚明。 要把高起潜那一路比下去,孙传庭一定要把解救百姓的功劳做实,他这里有户兵两部官员和武清地方官见证,这样以监督的名义上本,确定解救了数万百姓,高起潜自然比不过。 孙传庭要跟刘宇亮过河去南岸,就是要以内阁首辅作证,确定解救百姓的功绩属于勤王军。 但刘宇亮不敢出城,即便各部哨马反复确认清军已经北上,主力应该已经过了河西务,不可能再节外生枝的回来打仗,奈何刘宇亮对各营都不信任,觉得只要一出城就会被清军抓住,绝不出城一步,也不许孙传庭离开,除非南岸的各部骑兵过河接应。 直到昨天河水才开始下降,水流没有那么湍急,才又重新开始架设浮桥,这次没有清军在附近,各营把南岸各村的船只收集起来,在杨村搭建浮桥,南岸的军队开始渡河北上,准备继续追击清军,只是车架渡河缓慢,耽搁了不少进度。 但刘宇亮不敢去杨村,也不敢走茨洲,于是只能在上游再建一座浮桥,就为了让他过河去确认解救百姓。 城门外的除了庞雨等南岸将领,王朴、杨国柱和刘钦等留在北岸的将领也在,他们自然的分作了两个阵营。王朴几人主要是旧的勤王军,以宣大为主,南岸的多半是新来的,主要是秦军、安庆和京营。 以前王朴实力最强,杨国柱地位最高,这次交战过后,新的勤王军既有战功又有缴获,王朴几人则损失惨重,地位上有微妙的变化。 王朴这次被攻破营地,他有半数步兵在当日准备去南岸抢物资,早上已经赶往河边,避开了清军攻击,剩下的基本全军覆灭,辎重损失很大,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见到庞雨后立刻换上笑脸,主动过来跟南岸众人打招呼。 杨国柱、刘钦、李重镇这几人的步兵原本就已经在贾庄损失个干净,家丁都是骑马的,直接撤退回避交战,撤退途中仍有不小的损失,部分家丁逃散,看着实力更加羸弱。 剩下的各营骑兵今日大多聚集在县城,主要分布在武清东面各处,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实际上只是作样子,因为清军早就远离杨村,更不会再来武清,一切都只是为了安刘中堂的心。 庞雨等人等了半个时辰,武清的南门终于开启,曹变蛟带着临洮的几百家丁当先出城,然后是重重护卫下的刘宇亮,孙传庭骑马跟在他身边。 庞雨仔细观察两人的互动,这次刘宇亮神态萎靡,看来确实被鞑子对武清的闪击吓得不轻,毕竟武清也不是什么深壕高墙的重镇,里面虽然有军队守卫,但也不是精锐,外面四千多鞑子骑兵,一个不小心被打下来也是有可能的。 孙传庭虽然疲惫,但神态间带着振奋,这次永定河大胜让他的形势大为缓解,即便武清这里败了一阵,但这次清军入边,明军一路败过来的,多败一阵并不显眼,胜的这一阵却弥足珍贵。 众人虽然看不起刘宇亮,但毕竟还是视师的首辅,纷纷下马跟两人见礼。 刘宇亮并不端着架子,见到南岸的众将显然众人免礼,然后下了轿来,走到庞雨身边满脸亲切的道,“当日听闻庞将军带一支孤旅截断东虏退路,老夫忧心不已夙夜未眠,想那鞑子十万之众,庞将军区区千余人,可谓艰险非常,岂知竟然能一战破之,此战一扫数十年颓丧之气。” 庞雨赶紧往左右看看道,“都是中堂大人和都堂大人运筹精妙,各营支应得力,让建奴应接不暇,不能聚集兵力围攻,小人才能侥幸破敌。” 刘宇亮突然一把抓住庞雨的手腕,吓得庞雨一抖,他抬头看去时,只见刘宇亮神色激动,“庞将军万不可过于谦逊,这几日已将俘虏审问明白,之前奴酋岳托于铜城驿为将军所伤,窜至济南仍难逃一死,本官已经上本奏明皇上,此乃东事以来第一功,俘虏供述俱在,自是无可辩驳之事,果然是圣天子在位,自有奇才降世。” 庞雨愣了片刻,没想到刘宇亮这次一点不拖后腿,还这么支持,随即也反应过来,孙传庭并不愿跟刘宇亮鱼死网破,也是想借着大胜获得内阁首辅的支持,好跟辽镇那一路抗衡,因为高起潜是内官,在内阁和宫中的地位都不是他能比的。 “还是中堂大人说得透彻,下官就是托皇上的洪福,仰仗了中堂和都堂的神威,辽东数十年来殉国的百万英灵庇佑,让那奴酋岳托恶贯满盈,只是借了小人的手罢了,小人不敢贪天之功。” 刘宇亮哈哈大笑,周围的将官都跟着陪笑,庞雨忍着手腕被抓住的恶心感觉,耐心的拍着刘中堂的马屁。 在城外这般交谈了片刻,刘宇亮神态放松了许多,因为这次南岸各营看起来是大败清军,而北岸各营一战而溃,所以刘宇亮显然更信任南边来的这一伙,这才放心的往永定河而去。 庞雨只带了百来名骑兵,在刘宇亮官轿之后行军,刚走一小段,就听有人在身边道,“庞将军。” 庞雨转头看去,原来是李重镇过来了,九日大战时候,他仍是出兵了的,跟着曹变蛟在北岸作战,虽然家丁不多了,但好歹也是出了力气。 李重镇有了战功,神情比之前轻松了许多,他对庞雨客气的道,“将军确是信人,人头已经拿到了,都是真级。” 庞雨客气的道,“言而有信是该当的,说来该是在下谢过李将军全力应援,才有这南岸大捷。” 李重镇没有多客气,他自己的家丁还在后面,当下匆匆对庞雨道,“以后将军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只要吩咐一声,下官一定尽力给将军办妥。” 庞雨再客气一番,李重镇策马赶回了自己的家丁队列,然后刘钦也过来主动跟庞雨问好,他是宣大右营主官,贾庄战前被卢象升派出救援其他城池,贾庄战后是他第一个赶到战扬,找回了卢象升尸首,才确认了卢象升是战死的。 如果战后要追究责任,原本是李重镇最危险,但现在李重镇突然得了不小的战功,刘钦就变成了最危险的人,因为当时的督标只有两个营头南下。 刘钦以前并不搭理庞雨,多半是出于看不起南兵的心态,吴桥哗变之后则是从众,现在主动过来问候,姿态更像一个下属,言语中希望后面作战中庞雨能带着他一起。 然后延绥等部的将官也来过,此前庞雨在勤王军中是被排挤对象,没有人愿意搭理他,现在突然变得炙手可热。 庞雨一路上跟人交谈,但始终没看到保定营的人,朝廷给的命令是将刘光祚军前正法,当时清军刚撤走,北岸勤王军遭受重创,孙传庭本就反对弹劾,正好借口军心不稳,刘宇亮被清军围攻两日心胆俱裂,害怕再惹出兵变,只能听从孙传庭的意思,暂时把刘光祚关押在武清县狱,现在没看到,估计还关押着。 庞雨不太能理解刘宇亮的行为,之前弹劾得十分突然,现在又听从孙传庭的劝说,跟着上本给刘光祚求情免死,似乎他的行事很难预测,也或许是受环境影响太大。 行军了一个上午,在前呼后拥之下,刘中堂终于过了永定河,过河之后就没有清军威胁了,刘中堂还下轿子行走了一段,看起来神采飞扬。 又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黄花店,一片黑压压的百姓已经汇集在那里。 本来早就可以在南岸把百姓,孙传庭传令一定要让刘宇亮亲手放归,之前清军溃退时,大部分百姓已经逃散,留在南岸还剩下七千多人,集中起来后站得稀疏一点,还是好大一片。 孙传庭恭敬的对着刘宇亮说道,“仗各营奋战,解救被东虏掳掠百姓约五万之众,有劳中堂大人亲手放归。” 几名属下将看起来是一家的五个百姓带来,当头的中年男人可能是当家的,他没有帽子,露出了脑后的金钱鼠尾辫。 这个百姓被一群丘八和文官围着,早吓得站立不住,见到刘宇亮走过来,带着全家五口一起跪了下去,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刘宇亮走到中年男人身边,伸手从下属手中接过剪刀,那中年百姓吓得浑身抖个不停。 咔嚓一声响,刘宇亮抓起辫子亲手剪断,连发根都没留,然后才对那百姓道,“这般便不是鞑子了,也免了途中被敌方的兵马、义士误了性命。” 刘宇亮又接过一个装满粮食的褡裢,亲手递过去,那百姓在亲兵的指点下接过,刘宇亮这才道,“各位被建奴抓获,不免被掳往辽东,境遇不忍言说,幸得本官领兵赶至,仗皇上洪福庇佑,一战击溃建奴,各位但可归乡,本官已传信山东各地衙门,务必接应所有返乡百姓,你们走得快些,回家中仍赶得上农时。” 那百姓这才停止颤抖,对着刘宇亮连连磕头,武清知县示意下,一些县衙的文吏带着其他被掳百姓一起下跪,乱糟糟的感谢青天大老爷。 刘宇亮和孙传庭也没工夫听那些百姓叫喊,径自往南边继续走去,接受那些百姓的跪拜,兵部和户部的官员也跟在后面,庞雨知道孙传庭报的是解救百姓五万,这个仪式结束后,地方会上一本申详,配合前面的塘报就算确认了功劳。 一些京营兵带着剪子,依次给那些剃过头的剪去辫子,这是孙传庭特意要求的,一是保这些百姓性命,二来也防止辽镇增加斩级功。 百姓叩谢的声音此起彼伏,庞雨就停在百姓队列北面,没有去参与文官的行动。 庞丁凑过来低声道,“少爷,这里放归完毕,就要继续追鞑子了。” “我的步骑兵一起也只能拼凑四个局,战力怕只能算两个局,追上去也没用。”庞雨偏头过去道,“派人去京师找张麻子,探听明白阵斩岳托功劳的事情,一定要确保这功劳是安庆营的。” 第五百零八章 争夺 二月初十上午,庞雨在黄花店外等待,右侧的永定河已经完全开冻,裂开的冰块在河面上缓缓漂动,接连不断的步行队列沿着南岸从西赶来,最先到达的就是这个白广恩。 庞雨看了一眼白广恩,从吴桥之后,庞雨才跟临洮镇往来增多,认识几个曹变蛟手下的将官,白广恩是跟着曹变蛟一起到达的,庞雨只知道这人是流寇出身,但已经投靠多年了,跟着曹变蛟东征西讨,手上没少沾其他流寇营头的血,可以说是断了退路,现在还能跟着打东虏,比八贼那样的招抚就可靠多了。 这白广恩身形高大满脸横肉,脸上好几处伤疤,一看就是常年刀口舔血的角色,以前见到庞雨的时候,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但在今天的永定河南岸,他表现得颇为温顺,连说话都刻意降低了语调。 另外一个将官贺人龙所部中途哗变,他追回了些人马,这次战前刚刚赶到,他跟在白广恩的身后没说话,曹变蛟应该是还在北岸,不会过河来了。 孙传庭昨晚检查了战果后立刻赶回了武清,参战各营同样各显神通,各自想尽办法向北岸传递消息,留在武清的各营步兵接到了确切消息,组织起步卒天亮后过河。 只要不携带辎重和牲口,军队在没有威胁的情况下过河还是容易的,刚开冻的永定河中水流平稳,找几艘船搭建一个浮桥就能让步兵通过。 南岸这边有大量抛弃的辎重,牲口都有两三万,溃散之后遍布南岸各处,昨天根本来不及收拢,这些步兵数量庞大,正好可以收集战利品。 庞雨也给北岸传了消息,让剩余的民夫尽快过河,并且派出人手在南岸接应搭桥,各营都是从武清上游搭浮桥过河,以防被清军骑兵突袭。 只是没想到临洮镇到得最早,白广恩带着上千人没一个骑马,但规模这么庞大估计不是坐船,应该是比较单薄的浮桥。 白广恩说得客气,说是过河听调,庞雨知道他们过河干嘛的,不可能真的让他去守着王庄,曹变蛟这次算是鼎力支持,自己必须对他有所回报,何况着白广恩还称呼自己为庞帅,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光冲这一点也不能亏待了白副将。 庞雨止住了摸自己帅气脸颊的冲动,平静的对白广恩道,“从王庄往北,至杨村而止,是昨日鏖战之地,几个村中恐怕还有东虏余孽,就有劳白副镇带兵清剿,本官会派赞画襄助。” 白广恩听到鏖战之地,知道物资肯定不少,接令后就要领着步卒往东去了。 “白副镇。” 庞雨在后面叫住他,白广恩立刻恭敬的回到庞雨跟前。 “白副镇过河带了多少家丁?” “回庞帅,各官带了一百五十家丁。” 庞雨回头对陪同的赞画道,“拿令牌传口令,请白副镇在王庄外领一百五十坐骑,有马骑着行事方便些。” 白广恩愣了一下,回味过来是缴获的战马,他没想到庞雨这么大方,连忙跟庞雨道谢,“下官用毕一定归还大人。” 庞雨大方的摆摆手,口中也并未回绝他归还。 待白广恩带着步兵走远,庞丁在身边低声道,“大人……” 庞雨举手制止庞丁,他其实也有点心痛这片地域,王庄往北漫野都是物资,道路上还有不少完好的车架,牲口数量也不少,不过昨天下午安庆营已经将贵重的部分粗粗刮过一遍,剩下的留给曹变蛟所部也算合适。 “大人,我的意思是给临洮这么大块地方,要是大同和宣府都来了,少爷拿什么分给他们?” “这些没参战的,他们核实消息需要时间,到得时候就晚了。” 旁边的涂典吏道,“方才哨骑回报,说京营的两队骑兵带着长竹竿,在上面河边把云镇的浮桥捅散了。” 庞雨哈哈大笑,转头对涂典吏道,“云镇人多,不能让他们那么快过来,你让陈如烈也派两个小队去帮忙。” 涂典吏去部署的时候,庞丁低声道,“少爷,鞑子还在北岸,这么多营头就置之不理了?” 庞雨偏头过去道,“鞑子今日要整顿败兵,重新分配补给,还要处理死伤人员,他们在杨村也动弹不得。” “鞑子昨日败了一阵,定然是士气萎靡,那咱们本应该乘胜追杀?” “鞑子昨日败一阵,辎重物资折了不少,实力却未受重创,他们是败给天气,未必士气萎靡,反而可能是暴跳如雷,如同受伤流血的野兽,满腹怨气无处发的时候,此时实力不济还去追杀,不是个好主意。”庞雨想想道,“最好的方法不是追杀,从杨村往香河,经河西务有一道木桥,此前一路鞑子就是从那里过河的,现下河流解冻,就是鞑子的必经之地,只要能威胁那道木桥,杨村的鞑子右翼会溃不成军,然后就剩下左翼在河东惶惶不可终日。” 庞丁两眼放光的听着,“那少爷跟孙都堂提议了?” 庞雨过了片刻笑道,“孙都堂早就知道那座桥,也知道鞑子会从那里经过,但鞑子必定会重兵布防,咱们要攻击那道桥,必须纠集陈都堂、孙都堂、高总监麾下所有精锐,你跟着打这许久仗了,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眼下咱们安庆营都无力作战了,更是不要指望别家。” “那孙都堂可是准备给那刘光祚……” 庞雨摇摇头,孙传庭在此事上表现出了犹豫,似乎他并未准备和内阁首辅拼个生死。 此时断断续续的步兵从西面出现,抚标和京营都各自去接应。 接着望哨报告,一支正黄旗的清军骑兵出现在黄花店的北岸,庞雨立刻赶到河岸上,双方隔河对望。 庞雨在黄花店没有部署火炮,没有什么能威胁对岸的清军,但他也不怕清军,就大摇大摆的停在岸边。 那支清军约有五百多骑,看不出士气萎靡的模样,领头的将官贴近河岸,略微一扫庞雨等人就转向观察南岸其他各处,他看得十分认真,接着带着骑兵往上游去了。 涂典吏立刻派出塘马往上游赶,他们也不清楚最近的浮桥是谁家的,如果还有步兵没过河,遇到清军就要倒霉了。 清军没有沿河走多久,在视线之内就转回北面上了官道,直奔着武清县城方向去了,不久后又出现一队清军,大约有两千骑,亮甲和暗甲混杂,各个旗的旗号都出现了。 官道上蹄声如雷,队列绵延数里,这两队骑兵气势汹汹,看目标是直奔武清,庞雨和涂典吏面面相觑,没想到清军这么快就要报复,武清城里有不少人马,这些骑兵没有器械,攻城是打不下来的,但城外那些营地并无坚固防御,恐怕很难抵挡。 武清县城距离战扬有五十里,是明军的前线基地,清军要攻击这里的话,需要往返一百里,极度耗费人马力气,一旦被明军拖住,很可能天黑还不能回营。在这种陌生地区,黑暗中溃散的数量会比交战的损失还要多,寻常情况下清军不会冒这个风险,所以这个距离足够保证安全。但今天清军显然怒火攻心,看起来明军的骑兵主力都在南岸,同样被永定河阻挡,要过河也只能步行,骑兵是过不去的。 这两天交战中,清军肯定已经派出斥候探明了武清县城的部署,现在就是去报复的,他们也根本不担心南岸明军再攻击杨村,调动的规模远超庞雨的意料。 茨州附近留下一支两百人左右的清军,西虏和东虏参半,他们沿着河道分散开来,留意着南岸的动静。 南岸的明军步兵仍在赶来,和北岸的清军骑兵朝着不同方向行军,隔着河道交错而过,就像毫不相关一般。 庞雨摇摇头,把这个荒诞的画面赶走,闷头想想道,“派人找船,就近架桥。” 涂典吏迟疑一下道,“大人,对岸鞑子看守着呢。” “作个样子也好,拖几门过来掩护,样子作像一点,还追杀鞑子呢,人家先杀来了。”庞雨拉了拉衣领,他现在也想不到其他什么办法,就连报信都跑不过清军,因为从南岸绕行比官道远多了。 “能牵制多少就牵制多少……”庞雨话音未落,对岸又一队上千人的骑兵往武清赶去。 “少爷,有四千鞑子往武清去了。” 庞丁的声音有点发抖,清军一出动就是四千骑兵,在战败之后仍展现了强大的机动性和战力,仍牢牢掌握着战扬的主动权。今天清军的目标就是要击溃北岸的明军,最好是攻破武清,瓦解明军的前线基地,为后续撤离创造条件。 “大人,正西方向出现辽镇步兵,约三千人,后续还有约四五千人。” 庞雨举着远镜往西面看去,数千名衣衫褴褛的步兵出现在旷野上,这些人推着车架成群结队,在军官带领下向着昨天的战扬方向涌来。跟其他各镇的步兵差不多,与其说是步兵,其实更像流民。 辽镇这些步兵昨晚就出了东安,但夜间行军不力,又被不知那个镇的骑兵骚扰,只得等到天亮赶来。 “这就是辽镇的哪一营?” “回大人话,是吴襄带的一营,几千人全是步卒,辽镇派他应援就是作样子,后面还有跟来的是天津总兵刘复戎所部,大概两千步卒。”(注1:按孙传庭记载,吴襄入卫人马全部是步兵,基本不堪用。) 庞雨点点头,“难怪孙都堂那么干脆就给高总监了。” 百余名陕西抚标的骑兵在黄花店以南列阵,分作几股分布各处,朝着赶来的步兵冲击,一直冲到二三十步才停下,那些步兵顿时惊慌失措,在道路上停顿下来,还有的四处乱跑。 陕西抚标的骑兵绕着那些步兵跑圈,往地上到处扔铁蒺藜,乱糟糟的辽镇士兵惊叫连连。 带队的辽镇军官大声叫骂,一边斥责陕西骑兵,一边命令步兵分散,他们已经看到了前方漫野的物资和牲口。 数千辽镇步卒分散开来,手中提着各种口袋和箩筐,叫嚷着朝西面冲去,南岸一片混乱。 庞雨转头看看北岸,清军的骑兵队尾已经快要在官道上消失,他再回头看看南岸,各镇的已经和辽镇混在一起,步卒在原野上追逐争抢,互相扭打吵闹,有的辽镇步卒冲到了各个村庄外围,准备直接抢夺收集的战利品,冲突逐渐激烈,远处新的辽镇人马也出现了。 现在庞雨想要集中各营骑兵都无法做到了,身边的庞丁几次欲言又止,良久之后长长叹一口气。 第五百零七章 奇功 周遇吉和抚标各自在南方占据了一个村庄,这些村子都被清军在早上烧毁,但仍可以作为临时营地,庞雨因为有军医院设立在王庄,伤员不便转运,重步兵只能继续驻防在王庄,骑兵、辎重兵和民夫则在南面另外占据两个村庄,收拢那些逃散的百姓。 庞雨站在西村口外,他刚检查了一遍周边的防务,永定河中冰层虽然融化,但如果只投送军队轻装过河夜袭,仍是可以做到的,安庆军的营地没有更换,清军很清楚位置,所以夜间防务一点不敢松懈。 王庄东北两面并无百姓,但同样点起了许多篝火,有些零散的民夫在里面添加柴火。这是庞雨跟流寇学的,张献忠在桐城时就是如此安排夜间防御,虽然是个耗费人力的办法,但却十分有效。 涂典吏和蒋国用随在他身边,庞雨巡哨更多是作样子,表示十分重视,赞画房和镇抚队则是职责。 查完哨之后,庞雨带着两个小队的重步兵继续往南走,那里漫野的火光,火堆边都是解救下来的百姓,大部分是逃错了方向的,到了永定河边无法渡河,只得又调头往南跑,到了王庄周围耗尽体力。 有部分百姓放弃逃窜,就在原地等待官军过来砍头,从庄子里面出来的官军却没有大开杀戒,只到处收罗马匹,接着有人开始组织百姓,让他们聚集起来收集周围的物资。 入夜后大部分官军都回去了村子,百姓自己生火做饭,这里到处都是丢弃的锅碗,粮食满地都是,一些留下的民夫在维持秩序,一时看顾不过来,各个火堆边仍不时发生打斗抢夺,。 此时看到有官军靠近,那些吵闹争斗的都停下来,这些百姓纷纷朝着庞雨下跪。 庞雨扫视了一圈,那些没戴帽子的男子基本都被剃过头,南边还有一部高起潜的尾追的人马,如果百姓自行往南,路上遇到就真是送人头。 远处漆黑的旷野上一声声凄厉的哭叫,涂典吏凑过来道,“大人,都是些疯了的女人,就在各处走着,也不吃东西。” 庞雨点点头,这样的王朝末世中,被掳掠到这种队伍中,这些女人的境遇不问可知。其他百姓自顾不暇,自然也没有那个觉悟去照顾别人,庞雨看着面前漆黑的旷野出神。 这时一名赞画匆匆跑来道,“大人,望哨回报,东安方向来了约两三千人马,打着火把连夜行军,已派遣骑兵确查。” 庞雨嗯了一声,转头往西看了看,隐约能看到一点火光,“去通报京营和抚标,请他们留意。” 赞画接令即走,蒋国用迟疑一会道,“骑一司的镇抚回报消息,说在南边拦马的时候,看到抚标有人在杀良,京营也有人干这事,咱们……” 庞雨摆摆手,示意蒋国用不要继续说这个话题,“咱们的镇抚只管营内的事。” 蒋国用沉默的退了下去,此时又一个赞画赶来,他急急对庞雨道,“报大人知道,孙都堂已经过河了。” …… “报都堂大人知道,永定河南岸此次拦截作战,各营都颇多斩获,杨村河中有些尸体还需打捞,人头尚在点验,总数应该不下五百,确定有鞑子将官数人。” 王庄南面一个大些的院落中灯火通明,孙传庭蹲在一堆首级前,一个个的拿起检视。 他连夜过河,就为确认战功而来,同时也要确认鞑子的损失,以制定后面的计划。 他久在行伍,并不是直接去看首级,而是先看了交战的地方,东西两处交战最激烈的地方都看了,又问了庞雨作战经过,这些作战痕迹对应叙述,是骗不过他的。 孙传庭已经确定这些首级都是真实的,待他起身后,庞雨又领他走到一具尸体前,那尸体旁边还有一副扒下来的山文甲,上面血迹斑斑。 “此人是正红旗巴牙喇章京霍尔本,甲仗俱在,就是未获认旗。” 孙传庭过河前已经得了初步报告,此时确认后仍是有点激动,蹲在尸体前仔细观看,有把山文甲拿起检查,庞雨又示意卫兵,将霍尔本的弓和腰刀送过来。 巴牙喇纛章京虽然不如梅勒章京,但在各旗中实际地位很高,现在获得了尸身,就是无可辩驳的大功,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获得认旗。 庞雨指指旁边,“后面那人是正红旗甲喇章京,另有真夷牛录章京两人,红旗蒙古牛录章京一人,奈曼、收管察哈尔台吉各一人,都已经过俘虏确认。” 孙传庭缓缓走动,把后面摆放的几个人头和甲仗都依次看了,口中称赞道,“安庆营横截归师,此一阵实乃几十年未有之大捷。” 庞雨连忙道,“此番破贼,非安庆一营可就,全仗大人调度得法,参战各镇家丁奋勇杀贼,临洮、抚标、京营各部骑兵攻杀最厉,建奴遗尸遍野,我营收集之时难以辨别,或许把他镇斩杀的一并收了来,是不敢独居此大功的,此中内情先奏与大人知道。” 孙传庭看了看庞雨,面前摆着的最小贼官都是个牛录章京,放在以前也是大功,更不用说甲喇章京和巴牙喇纛章京。方才过河的时候,孙传庭还在考虑如何分配军功,又担心庞雨不快,现在庞雨竟然主动要把这些战功分出来,而且是分给孙传庭的心腹为主,连北岸的曹变蛟都有。 庞雨当然不会是毫无条件的,孙传庭耐心的等他开口。 过了片刻之后,庞雨开口道,“孙都堂,属下哨马侦获得知,鞑子右路统帅,镶红旗主旗贝勒岳托在铜城驿被我营所伤,之后伤势恶化,已在济南身亡。” 孙传庭惊讶的转头过来,“有此事?可确实?” “已查问俘虏,皆言称确实久未见岳托,主事者为镶红旗下贝勒杜度。鞑子怕落了军威,跟营中各将官都言称是死于天花。” 庞雨的话中虚虚实实,但把意思已经说明白了,孙传庭自然能懂。 但这个消息太大,孙传庭先是惊讶,然后眉头皱着沉默不语,庞雨知道孙传庭需要时间消化这个消息,然后才能决定怎么利用。 就军功的认定上,兵部有绝对的决定权,按道理是严谨的,但往往也会根据时势而妥协,比如此前清军南下,兵部捏着鼻子认了多次大捷,用于安抚朝中汹涌的舆论。 这对兵部也是有利的,此次清军入边横扫两省,杨嗣昌早就焦头烂额,从下到上都需要这个奇功,唯一的差别是,这个人头算给谁。 但涉及击毙对方统帅这样的奇功,却又要更复杂一些,因为并没有获得尸首,是没有证据的。如果兵部认了,皇帝一定会知道,要防着他较真。 兵部首先要确认消息的真实性到底有多少,然后才考虑是否进行妥协。 孙传庭多半能猜到岳托并不是伤重而死,但认定阵斩对他是有利的,只要兵部承认,那岳托就是被阵斩的,阵斩敌军统帅这足以抵消他上任后所有过失。 对庞雨的风险,就是这个奇功是否会给他,一旦消息传播来开,各镇都会想办法。 孙传庭这里是第一关,只要这个援督签字上报,那就是确认是在铜城驿的战功,那里只有安庆营作战,别人就抢不走了,这样如果兵部妥协,奇功就是庞雨的。 目前的难处是,岳托病故只是一个情报,而要做成东事以来第一大功。如果孙传庭贸然报上去,只要兵部认了,皇帝一定会知道。万一最后被证实是假消息,那对朝廷的威严是个严重打击,皇帝定然迁怒于孙传庭,这大捷的效果就抵消大半,万一刘宇亮再落井下石,形势就又逆转。 此外就是勤王军中还有其他各营,有些并未参与永定河大战,如果这战功错漏太大,这些没有获尺寸之功的人就会群起攻之,对孙传庭也是要仔细考量。 庞雨想想后继续道,“小人心里所想也很简单,此番永定河之战,尸体甲仗见在,参战各镇各营有功自不必说,之前铜城驿作战之时,安庆将士奋勇,击毙鞑子右翼伪帅,只是未能截获尸首,若因此而不予核功,不免寒了勇士为国之心。” 孙传庭盯着地上的人头,庞雨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这里的大功都给参战各营,可以由孙传庭去分派,条件就是将岳托的斩级功认定给庞雨。 “都堂大人,下官听闻那刘光祚已拿入武清县牢。” 孙传庭肯定的点点头,“午前他还在北岸交战……此前刘中堂那弹章的御批回来,着即将刘光祚军前正法,当此大战之际,本官以为万万不妥,临来前跟刘中堂据理力争,得以先收入县衙看管。” “刘光祚若是有斩级功一百,或许就能让兵部收回成命?” 庞雨抬头看看孙传庭,他不清楚孙传庭跟刘宇亮的矛盾到了何种程度,此前是刘宇亮弹劾刘光祚,朝廷又刚刚下令正法,此时给刘光祚一个大功,就会把刘宇亮架到火上。 果然孙传庭面色犹豫,此时有永定河大功,他可以借机与刘宇亮修复关系,当然也可以乘机打倒刘宇亮,各有各的顾虑,最大的顾虑是打而不倒,完全撕破了脸的话,以后刘宇亮就是他的死敌。 庞雨回头示意卫兵,马上有人展开一面宽大的旗帜,孙传庭有些疑惑的看过来。 庞雨走到那认旗前道,“报都堂知道,这是正红旗固山额真认旗,该旗固山额真杜雷在杨村过河时,被我营追杀身受重伤落水,生死未知,认旗被我所获。” 孙传庭拿起那面固山额真旗帜仔细翻看,庞雨说的很灵活,孙传庭心中猜测,那固山额真多半没死,但获得认旗仍是一个了不起的战功,那至少说明击溃了对方中军,那固山额真受伤或被杀确实都有可能。 这个战功仅次于岳托,而且有理有据,兵部肯定是会认的,只要这个大功给了刘光祚,刘宇亮前面的弹章就成了笑话,那孙传庭会很容易斗垮刘宇亮,至少能掌控勤王军的军令。 孙传庭不置可否,挥挥示意庞雨退开,“容本官想想。” 庞雨往后面退开几步,一直到了围墙边才停下,一直等在围墙边的庞丁凑过来低声道,“少爷,咱们为啥把这许多鞑子将官都让了,去争一个未见尸首的斩首功?” “要是咱们不想留在九边,这些战功原本便要让的。”庞雨偏头压低声音,“不管是朝官还是老百姓,他们最喜欢听的是什么?比起几百个人头来,斩将夺旗具有好得多的传播性,江南时报上一个头条,安庆庞副将阵斩建奴统帅,东事以来第一功,这可以传播很广很久,这对咱们至关重要,这一版一定要加印十倍!” 庞雨说罢回过头去,前方的孙传庭独自站在缺口的炮位处,望着北面星罗棋布的火堆,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五百零六章 河岸 陈如烈站在王庄外,等候庄内骑兵加入。 今日他与周遇吉、陕西抚标在南岸袭扰,孙传庭昨天只派出李国政,而保留了郑嘉栋一部,得知冰层开化后,孙传庭将所有抚标骑兵投入南岸,北岸则仍以曹变蛟为主。 南岸的几支人马天亮不久就赶到了战扬,但今天清军没有攻坚任务,集结的骑兵众多,发现明军就前去驱赶。整个上午都在游斗,清军由于处于撤退状态,不敢追击过远。 游斗并未持续多久,清军就开始撤退。由于被崩溃的人畜阻隔,等陈如烈越过黄花店追来的时候,数万人群已经崩溃,永定河南岸乱成一锅粥。 正红旗固山额真的认旗就在北面不远,清军撤而不乱,正红旗的固山额真旗走在最后押阵,大约有数十名巴牙喇和五百马甲,还有一部分镶红旗马甲协助。这些清军在溃散的人潮中巍然不动,一直在收拢赶来的零散溃兵。 王庄出来的骑兵陆续开始列阵,陈如烈今日带来的只有一百名骑兵,搞袭扰壮一下声势还可以,真要去跟清军交战是不行的。现在等到王庄骑兵加入,陈如烈好歹能凑齐两百人。 陈如烈对亲兵道,“去传令骑炮兵随后跟来,跟在咱们后面两里。” 周遇吉的家丁在右翼协同,抚标的骑兵在右翼更外侧,陈如烈先行出发,带领安庆骑兵快速接近清军后卫。 押阵的六百多清军分为三股,看到明军接近,停止收拢溃兵,开始交替掩护往北撤退。明军骑兵也分作三股,距离清军百步左右跟随。 明军很快越过王庄以北第一个村庄,这里没有来得及点火,陈如烈沿途所见,大道上到处是遗弃的车架和牲口,各种辎重和生活用具扔满一地,营地中还有不少人在抢夺物资,见到明军后才一哄而散。 前方的三股清军停下整队,陈如烈也停下队列,与中间一股清军对峙,正红旗的固山额真旗帜就在那里,中间这一路实力也最强,有三十多个巴牙喇和两百马甲,马匹高壮装备精良。 十多个清军甲兵提着袋子从阵中出来,策马在阵前跑过,将袋子里面的银锭撒在地上,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一大片。 在陈如烈看来,这些甲兵看着没有多少经验,他们撒得太过密集,追兵能快速的捡拾起来。流寇干这种事情就更熟练,他们会把银锭撒得到处都是,尽量的分散一点,多耽搁官兵的时间,清军在这方面确实体现出经验不足,耗费的银子至少是流寇的两倍以上。 清军撒完银子依次撤退,一路移动时另外两路就列阵戒备,陈如烈知道安庆骑兵不是对手,只能以牵制为主。 到达撒银子的位置,京营和陕西抚标的家丁纷纷离队争抢,清军乘机加快撤离的速度。 安庆骑兵没有停留,继续跟在清军身后,陈如烈往后看时,郑嘉栋的人马已经所剩无几。 随着往北越远,道路上被遗弃的车辆越来越多,各种贵重的绢缎铜器等物品堆满车架,陕西巡抚标营的骑兵越跑越少,接着郑嘉栋的认旗停下,脱离了作战。 周遇吉所部京营在两天游斗中损失不小,能出动的家丁只有一百七十多,此时也不短有人脱离队列,有去砍人头的,有去捡银子的。 安庆骑兵军纪严格,镇抚和文书官都在随队督阵,没有任何人脱离队列,但明军整体追击的人数越来越少。 再往北一段,前方突然号音长鸣,三路清军齐齐向南扑来,陈如烈高声发令,安庆骑兵调转头往南撤退。 这次清军一直追出一里多才停下,安庆骑兵继续跑了半里路,只有两个旗队阵型完整,其余人马队形散乱,往南逃得更远,队形根本收拢不住。 这几天的游斗大体都是这种模式,清军的马匹入边后损耗过度,马力的优势不大,追击时速度并不快。边军的骑兵应付得十分熟练,阵型散而不乱,陈如烈带领的部署也有了些经验,虽比不上边军,但能完成接近、牵制、撤离和重组,只是耗费的时间更长。 但今天的骑兵里面,包括了王庄里面拼凑的人手,这一部分缺乏磨炼,又是拼凑而来,完全缺乏协同的默契,后撤之后队列散乱,军官号令无法传达,重组全无章法。 趁着明军混乱,清军快速整队脱离,迅速将距离拉开。 清军这轮冲击之后,陈如烈只收拢起一个局,周遇吉和陕西抚标的家丁没什么损失,但有一部分乘机脱离队伍去抢夺银两和物资,李国政的人马只剩下百骑左右,他随即脱离追击,往南去攻击一支落单的西虏。 仍在紧追正红旗的只剩下陈如烈和周遇吉,总共只剩下不到两百骑,一路追着正红旗固山额真的旗帜,保持一百步左右的距离。 他们的人数和战力都远不如清军,但清军也拿这两百骑没有多少办法,对方始终回避交战,只是若即若离的跟在后面。 双方打打停停,最后到达杨村渡口,押尾的清军距离渡口一百步就停下,开始列阵掩护。 陈如烈举起远镜看了看,河道中间的冰层已经碎裂,各种杂物漂浮在水上,有些位置用木板搭在两侧未开裂的冰层间,先前到达的清军拥挤在木板附近等待渡河。 杨村有多个渡口可以过河,不少被落在南岸的清军都往东避开明军,准备走东面其他渡口过河,陈如烈没有足够兵力堵截,只是咬着正红旗的后卫。 镶红旗的固山额真认旗在北岸,清军在对岸部署了弓手,正红旗的固山额真认旗在南岸,两百多名清军巴牙喇和甲兵下马,列出了一个步战的防御架势,两翼仍有部分甲兵骑马,是个攻守兼备的阵型。 周遇吉策马跑到陈如烈跟前道,“拖着他们最后一股” 陈如烈点点头,转头叫过塘马,“去调骑兵炮上来。” 塘马复述之后调转马头往南飞驰而去。 对岸的清军仍在运送木板,寻找合适位置搭建过河通道,但冰层已经十分脆弱,木板搭上去之后很快就引发冰层继续断裂。 安庆营和京营逼近到百步,部分使用火铳和弓箭的士兵接近到七十步,朝着清军阵型射击,清军以盾牌掩护,也用轻箭仰射反击,但因为距离太远,几乎没有造成什么杀伤,仅仅起到骚扰的作用。 河岸上遗留有大量空马,有些马匹没有人看管,在明军弓箭射击下嘶鸣着开始乱窜。 正红旗的固山额真认旗坚持驻守在南岸,清军后卫的阵型十分稳固,马匹的骚动也没有影响到他们。 渡口拥挤的清军陆续到达北岸,南岸押后的正红旗先把阵型撤退到河岸,然后开始过河,也是他们此次撤退最危险的时刻。 这一批是最后的后卫,同时也是最危险的,明军就在一百步外,无法剿灭又无法驱逐,随着人数减少,双方在南岸的实力对比就会失衡,明军便会攻击最后掩护的人,而已过河的人不可能再回到南岸支援。 由于这种预期,后卫很容易崩溃,所以正红旗的那个固山额真坚持亲自押后,至今仍留在南岸。 安庆和京营骑兵随着清军靠近河道,仍在渡口对峙,双方间隔着七十步继续用弓箭互射。 清军在前排摆出一层盾牌防御,然后开始分批撤退,留在南岸的数量持续减少。 “大人,骑炮兵到了三门炮,要不要现在就炮击?” 陈如烈直接回道,“炮兵隐藏在后阵,没我命令不许露头,先等鞑子骑兵过河。” 安庆骑兵没有动作,面对这种用盾牌掩护的重步兵阵,轻骑兵并没有多少攻击手段,而且以明军眼下这两百骑的实力,清军两翼的骑兵如果反击,也是抵挡不住的。 清军的渡河到了关键时刻,他们先行撤离两翼的骑兵,最后是那两百步战的巴牙喇和甲兵。没有了牲口的不确定因素,这些重步兵最后的撤离行动会更可控。 明军骑兵对峙了这么久,也没能有效的打击这些重步兵,这些清军的重步兵后卫没有丝毫动摇,已经过河的人马在北岸观战,等待正红旗全部人马过河。 清军骑兵离开两翼,都集中到了渡口,骑兵纷纷下马牵着坐骑,排队准备过河。 陈如烈挥挥手,一门火炮从后面推出,出现在安庆骑兵阵前,接着是第二门和第三门。 南岸清军后卫步兵阵一阵骚动,北岸观战的清军中一阵喧哗,因为之前都是骑兵交战,他们似乎都没想到明军能这么快把炮运来。 一声雷鸣,一枚黑色的两斤半炮弹疾飞而出,破开清军坚固的盾牌防线,密集的重步兵阵列中肢体横飞。 紧接着再两声炮响,方才还坚固无比的清军后卫阵型瞬间土崩瓦解,在一片惊叫声完全溃散,巴牙喇和甲兵争抢着冲向那些过河的木板,与先前聚集在那里的骑兵拥挤在一起,固山额真的旗帜晃动几下后终于倒下,人群的尖叫和马匹的嘶鸣响成一片,靠近河道的人被不断挤向冰层边缘,成群的人和马被挤进水中。 …… 二月初九傍晚,庞雨站在杨村渡口南岸,面前两个卫兵展开一面固山额真的旗帜,陈如烈确定看到那名固山额真已经被救上对岸,但仅仅这面旗帜也是大功一件。 渡口周围的大道上一片狼藉,道路两侧全是各类车架,各种布匹、米豆扔得到处都是,人和牲口的尸体散落在道路和田野间。 安庆军在河岸上架设了三门骑兵炮,庞雨缓缓策骑靠近河岸,到了距离岸边十步的地方才停下,镶红旗的固山旗帜在对面,但距离有些远,似乎在收拢从其他渡口过河的人马。 面前河道中心的冰层基本碎裂,水面漂浮着密集的人和马匹尸体,尸体间则是密密麻麻的冰块、木板、芦苇等杂物。 靠岸的冰层仍在,上面残留着各种损坏的车架和辎重。 河岸边散落着一些破碎的肢体,庞雨蹲下看着一具尸体,与庞雨在安庆平日所见的人不太一样,清军中几乎没有大胡子,嘴唇上一般只留下几根胡须,大部分的下巴没有胡子,少部分有山羊须。 周围的清军面孔看起来都差不多,庞雨一眼看过去,几乎没有特别的印象。 庞雨举起远镜,对面的正红旗大旗下有几个将官,他们也在凝视着庞雨,虽然庞雨完全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他很确定必定是满怀怨毒。 对岸所见的清军骑兵就有一千以上,大部分是刚撤退过河不久的,仍在对岸防备明军过河,实际上双方都精疲力尽,庞雨根本没有过河的打算。 庞雨转身看向南岸的土地,漫野都是丢弃的车架、粮袋、布匹等辎重,体力耗尽的百姓瘫在地上嚎哭,各种各样的牲口漫无目的的奔走,正红旗入边抢掠的大部分人财物都损失殆尽,镶红旗也遭受了不小的损失。 涂典吏从南边匆匆赶来,到了庞雨身边低声道,“大人,骑兵在黄花店上游发现大同镇百余家丁,试图在河道中架桥过河,正西方向发现侯总镇所部家丁三十余人赶来,另发现天津总兵刘复戎所部家丁十余人,都是从东安高总监那里来的,这些大约都是哨骑,等他们回报之后,东安的辽镇大军就该来了。” 庞雨知道涂典吏的意思,现在正红旗溃败,辽镇在东岸没有大的河流阻挡,肯定会赶来抢战果。 “这里只留两个旗队骑兵戒备,其余骑兵往南沿官道二十里外截断道路,凡是骑马的一律拦截,谁也不许带马走,百姓步行带走物资的不要理会,咱们辎重、民夫、轻步兵全部派出去,把那些没逃走的百姓组织起来搬运物资,物资都放到鞑子留下的营地里面。将战况回报孙都堂,请他明日过河点验战果,准备向朝廷奏功。” “是……大人,这里还有一份游骑兵急报。”涂典吏压低声音,“正红旗主旗贝勒岳托已经死在济南。” “岳托在济南死了?”庞雨思忖片刻,眼神不停闪动。 第五百零五章 崩溃 天色刚亮,清军便开始调动骑兵围困,大约五六股骑兵分布在王庄周围,每一路大约两百人,远处还有几股,担任外围的警戒,永定河北岸上,仍然有正黄旗的大股骑兵。 今天清军全线都没有盾车,没展开步兵和包衣,靠这些骑兵是无法攻坚,但昨日清军突袭北线,仍让庞雨心有余悸,现在清军骑兵环绕,让他不敢过于抽调防线人手。 成千上万的百姓在清军驱赶下从各个营地出营,他们先沿着大道行进,然后在距离王庄两里的位置进入旷野。 队列在这里分作两路,一路向北准备从走黄花店过河,再从茨洲沿北岸去杨村,这一路的数量不多。 另一路则与涂典吏预测的相同,从王庄南边绕过,仍取道杨村过河,这一路人数众多。 庞雨在远镜中看到的队列没有任何车架,成群结队的百姓肩挑背扛,牲口身上堆满各种物资,队列在遍布洼地和田地的旷野上艰难跋涉。 南方各个营地都开始出发,由于官道上已经挤满了人畜,有些队伍直接进入了野地,南方的旷野中很快布满人畜混杂的庞大队列,。 两路步行人群的线路中,黄花店那一路距离太远,安庆营出击去骚扰的话就远离了王庄,容易被清军骑兵包围。 按照昨晚商议的方案,两个重步兵旗队和四门火炮从南面出庄,将防线往南推进了三十步,在两个洼地之间布阵,正前方是一块带着田埂的耕地,清晨的时候民夫已经在这里用粮袋搭建了掩体,王庄的火炮还能帮忙防御侧翼,算是一块很好的防御阵地。 但除此之外,庞雨做不了更多的事情,清军的人数是他的十倍以上,更占有绝对的骑兵优势,安庆营是无法脱离王庄进行野战的。清军把行进线路往后退开几十步,就可以化解。 “武清那边的骑兵到了没有?” “望哨回报黄花店以西有两路骑兵,刚开始跟鞑子接战,看不清旗号,北岸尚未见到。” 庞雨点点头,此时最早一批人畜队列已经到达王庄以南的旷野,为了防止被安庆军炮击,距离王庄超过一里,漫长的队列一直往南延伸,似乎没有尽头一般。 庞雨在远镜中仔细观察,队列中人畜混杂,人群绝大部分都是被掳掠的百姓,隔一段就有人在挥舞刀具,他们驱赶百姓行走,负重跋涉的人群中,开始有人支撑不住,倒下的人立刻被刀砍棍打,片刻后变成了一具具尸体。即便有这些人卖力维持,庞大的队列仍逐渐混乱。 涂典吏身后的旗帜挥动,一声唢呐传遍王庄。 安庆营的阵地喷出道道白烟,十余火炮同时发射,雷鸣般的炮声传遍旷野。 炮声中南方的的队列开始混乱,庞雨的远镜中能看到,许多骡子在原地挣扎,还有的已经挣脱束缚,在队列中到处冲撞,这种动物体力强,但智商低又胆小,特别容易引发混乱,军中并不不喜欢。 第二轮炮击到来,更多的牲口开始混乱,这些畜生不比清军的战马,他们从未经历战扬,更没有听过炮击,炮声一响立刻受惊。 惊恐的情绪传播,混乱一波波到来,队列几乎停滞。 维持队列的清军甲兵和庄头挥舞腰刀大声呵斥,但收效甚微,脱离约束的畜生越来越多,在队列中引起更多的混乱。 炮击的效果超过庞雨的预期,但他也知道这没有实际的杀伤力,只能起到拖延作用,如果队列没有完全崩溃,清军只要投入更多兵力,迟早会恢复行军。 涂典吏的声音道,“大人,南方发现鞑子营地火头三处,可能在烧带不走的辎重。” 庞雨转动远镜,远处的几个村庄冒起火苗,正吐出滚滚浓烟。 …… 杜度策马站在杨村河段的北岸,脸色凝重的看着南方的几根烟柱。 叶臣的声音在后面冷冷道,“杜雷弄这般大动静干啥,东安和武清都有蛮子兵马,惊动了他们对正红旗有何好处。” 杜度哼了一声,好一会之后,才将目光投向面前的永定河河道。 冰面铺满一层层的芦苇和麦秆,上面则是门板和木板。南岸漫野的车架和人畜队列,其中大部分是两红旗人马,他们走上冰面,吆喝着将车架推上门板,小心翼翼的越过河道。 明军截断的是正红旗道路,正黄旗、镶蓝旗主要从天津方向绕过三角淀,道路没有受到任何袭扰,在杨村以东多个渡口顺利过河,今天只有少量押尾的队伍还没过河。 镶红旗主要行进道路在前天也收到袭扰,耽搁了一天行军,昨天围攻王庄的时候,镶红旗隔得近,也抽调了不少包衣,影响了行军。 这里最多的就是正红旗,昨天以他们作为进攻主力,调动大量军队和包衣,午后虽然停止进攻,但由于伤亡惨重,即便是王庄以北的队列,大部分也没有时间行军。 直到昨晚入夜,杜度严令两红旗连夜行军,黑夜中通行效率低,逃散不少人畜,但总算过了一部分,镶红旗只剩下两成的车架和人畜还未过河,正红旗则超过一半,现在过河的都是两红旗的营伍。 河面上忽然一阵喧闹,杜度往河中看去,一辆马车的左轮歪斜着陷下去,轮子下的冰面列成块状,上面的门板滑动一段后,被轮子压得没入水中。 几个甲兵过去抓住缰绳用力拖拽,几匹马嘶鸣着用力蹬腿,那车轮却纹丝不动。 叶臣匆匆凑过来低声道,“贝勒,下面的渡口也陷了车,冰面破了。照这般情形,午时前后就不能过牲口了,正红旗要绕过那庄子,午时过不了多少人,那许多甲兵还在南边防备那些蛮子……” 杜度脸色难看,他没有料到融冰的速度这么快。这个融冰的时点让他非常为难。 昨天放弃进攻后,杜雷已经非常失望,现在放弃了车架,希望带走珍贵的牲口和人力,如果此时让他放弃,杜雷回去会把损失赖到杜度头上。 但按照融冰的时间来看,等这些人到达的时候很可能过不了河,还会连累掩护队列的两红旗甲兵被截断在南岸。 单纯的军队过河,会比辎重和人畜容易,但对岸还存在敌对的明国军队,在撤退中遭到对方追击的话,这道开冻的河道将成为天堑,南岸的所有军队都会崩溃。 到时候不但正红旗无法保住人畜和辎重,连两红旗的甲兵都将损失惨重。 昨天的强攻已经造成右翼重大损失,如果今天再损失南岸的大批甲兵,那将是杜雷无法承受的后果。 转头看了看叶臣,杜度迟疑着还未开口,突然听得轰一声响,杜度转头看去,歪斜的马车整个倒入冰水中,四匹挽马挤成一团翻倒在冰面上 沉重的车架慢慢没入水面,拖着马匹往水下沉去,四匹挽马长声嘶鸣,马蹄拼命扑腾,碎裂的冰块和着水花四处飞溅。 随着马匹的挣扎,周围的冰层裂开一大块,围拢的清军纷纷逃散,一个后退不及的清军差点落入水中,在冰面边缘连连爬行,河面上一阵混乱。 车架拖着马匹缓缓下沉,水面慢慢没过了马头,嘶鸣声戛然而止,一股股气泡和水痕翻涌中,几匹驮马的身影在水面下扭动翻转,一匹驮马的头顶短暂的冒出水面,接着又沉了下去。 叶臣的声音道,“贝勒,最好不由你下令丢弃人畜……” 杜度举手阻止他说话,凝神看着南岸,王庄所在的西南方向黑烟滚滚,几乎遮蔽了天空,隐隐还有炮声传来。 过了片刻后杜度道,“去给杜雷传令,就说渡口的冰在午时前后将不能通行,让他自个拿主意。” …… 王庄南方正红旗队列中人喊马嘶,队列秩序越来越混乱。长长的队列周围倒满被砍杀的百姓,亲属在队列中哭喊,庄头和甲兵手执棍棒刀具打杀恐吓,队列中喧哗震天。 前方的队列行进缓慢,后方的已经赶上来,队伍的空间逐渐变得拥挤。清军已腾不出足够人力控制牲口,逃脱的畜生在队列周围引发更多混乱。 庞雨抬头看看日头,此时已经接近午时,清军的行军效率非常低下,黄花店方向遭到了武清方向骑兵的骚扰,只有少量队伍过河,南方这一路队列太过庞大,而且组织度太低而出现混乱。 按照现在的情况,清军在天黑前很难完成渡河任务,到了天黑后清军控制力会迅速下降,百姓有很大机会逃走。 王庄外面有一小队骑兵,昨晚只有一个旗队进入王庄,跟前面残留的骑兵组成一个新的骑兵局,这个局只在庄外列阵,呆在前哨炮阵和庄子之间的位置,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有出击过,但每次在庄子周围略作调动,就能牵制周围众多清军骑兵,让清军腾不出兵力去控制队列。 外围的明军未能突破清军拦截,但确定黄花店西面和北岸都有明军骑兵,从早晨就开始跟清军交战,同样牵制了大量清军兵力。 涂典吏的声音道,“大人,鞑子有异常。” 庞雨举起远镜,按照涂典吏指点的方向看去,只见南方远处有大股 “望哨回报北面的鞑子在撤退。” 庞雨调头就往北走,到了北边防线,他不用远镜就能看清,这个方向原本有两股骑兵骑兵,他们分散在王庄至永定河之间,拦截试图过河的明军。 现在分散的清军已经聚集起来,但看得出有些仓促,有些轻骑还没收回,大队就开始往移动。 “大人……肯定是冰面化了。” “鞑子奸诈,不要贸然行动,先派人去河面看。” 庞雨转头又往西走,到西面村口仔细观察黄花店方向,这个方向原本比较安静,但此时清军也在聚集,控制队列的人手大量减少,脱离队列的人畜突然多起来。 从各种迹象看,清军要放弃这个巨大的队列,庞雨心头有点激动,今天艳阳高照,河面开冻的速度如果超过预期,是经不住这么多人畜踩踏的,牛马等大型家畜本就重,很多还载着货物,对冰面的压力跟车架也差不了多少。 被截断在王庄以南的清军数量不少,从昨天对西村口的攻击就能看出来,里面以西虏居多,俘虏供述大部分是正红蒙古真夷、正红旗蒙古、奈曼、收管察哈尔,真夷大概三五个牛录。仅仅庞雨远镜观察到的,这一部分正红旗清军掳掠的人畜总数在三万到五万之间,冰面恐怕很难承受。 在越过冰面之前,这个庞大的队伍还要在受到袭扰的情况下完成野地行军,这需要极其强大的组织程度,对任何军队都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任务。 庞雨返回南面,此时的迹象已经逐渐清晰,大批清军从南方远处赶来,完全放弃了队列。 随着看管的清军离开,庞大的队列一段一段溃散,队伍中的百姓开始争抢牲口和物资,打斗随处可见,粮袋被撕烂,米豆布匹扔得遍地都是。 寻找亲属的叫声不绝于耳,旷野上充斥着惊天动地的哭喊,人群和牲口混在在一起四处逃窜,数万人组成的巨大队列逐渐崩溃。 第五百零四章 塘马 一群包衣在桥头两侧堆积大量柴火,按照原本的计划,右翼应该加快速度,在两天内通过这座木桥,以在河流解冻前脱离水网洼地区域,到时就会烧毁桥梁阻截追兵。 豪格带领正蓝旗接应右翼,从香河返回武清,主力占据了河西务镇,这里与杨村类似,是北运河上的重要节点,运河普通货运和客运基本就在此地结束,漕粮才继续去通州。 河西务两岸的店铺和仓库鳞次栉比,左翼因为提前到达,曾在此地大肆劫掠,掳掠了巨量的财富,现在已经是第二次来这里。 几人从冰面上来,领头的走到豪格身边道,“报主子知道,冰面还能走人,明日若是继续出太阳,就不能走车架了。” 豪格转头看看他,领头这人就是正蓝旗的满洲固山额真达尔汉。 达尔汉低声道,“主子,今日努山牛录下的三个户下人似又染了瘟疫,此三人昨日午前发病,今日午时三人都死了。” 豪格皱皱眉头,“拖走没有?” “找了几个包衣拖远了,到地方后已将这些包衣全部射杀。” 豪格略微放心,这是他并不愿意再次返回河西务的原因,这是他们经过的地区,之前杀死的人都未掩埋,道路沿途倒毙的人畜更是数不胜数,他的旗下已多次出现瘟疫,这种瘟疫极为凶猛,两三日间就会暴毙,因为应对得力,没有造成大的损失。 清军在天命年间就有应对瘟疫的经验,即便是八旗贵族染上瘟疫,也不允许探视,以此阻断传播链条。但入边作战范围很大,经过广阔的地域,杀死的人畜极多,出现的瘟病与辽东多有不同,作战区域内的瘟病极其凶猛,给清军造成许多非战斗减员,即便是右翼统帅岳托,一旦感染瘟病后也无法救治,甚至因此影响数万大军的行程。 出辽东半年,入边近五个月,清军从上到下都想早日出边,更不愿在可能流行瘟病的地区滞留。豪格也不例外,只希望早些接应右翼汇合,但今天右翼接连传来塘报,他们不但没有加快行军,反而停留下来去攻打一支截断道路的明军,让他极度不快。 他不满右翼再次拖延时间,按照最初的计划,他们此时应该已经到达蓟镇附近,休整人马后等待外面接应,然后在二月二十左右破边而出。 先前右翼在济南拖延十多天,虽然事出有因,但毕竟是耽搁行军时间,左翼原本就满腹怨气,临到武清这里了,右翼又来这样一出,按照现在的进度,无论如何赶不及在二月二十出边了。 到天黑后传来新的塘报,右翼竟然没能攻克那个庄子,塘报中没有详细说明为何没能攻克,但豪格并不惊奇,入边的清军对伤亡十分敏感,攻坚能力一直不强,经常面对一些有备的小城知难而退,攻坚失败是很常见的。 豪格不在意是否攻克一个庄子,但是右翼又耽搁了一个宝贵的白天,自然让他恼怒。 “杜度那边河面开冻了?” 达尔汉点点头,“右翼通报永定河上开裂,午时前后镶蓝旗陷了两个车架,之后在冰面上铺了草木,还能接着过车架,另外一个渡口的镶红旗是陷了骡子,铺了些东西也能继续走,就是不知明日是否还过得。”(注1) 整片地区都到了融冰的时候,河西务也要开冻,眼前这座木桥就要紧了。 “杜度贝勒又来了急信,明国边军这几日老来袭扰,让咱们的人再往南一些,帮着应付永定河北边的边军家丁。” 豪格心头一股怒气升起,他等了片刻道,“达尔汉你派人告诉他,河西务这个桥要紧,正蓝旗只有五百人在这里,还得防着通州的明国宣大人马,河道眼看开冻,杨村过来还有六十里,他在跟那明国人马纠缠,想等到啥时候,我就在河西务接应,不会再往南去,让他立刻北上汇合。” 达尔汉也不想在此时往南,立刻答应道,“奴才马上派塘马。” …… 杨村北方三十里官道上,一长串插着灯笼和火把的骡车前后相连,一路向着北方行进,随着那些灯笼经过,光线照亮了道路两侧破损的车架。 杨光第隐藏在距离官道三十步的黑暗中,秦九泽在他的旁边。北方河西务方向的天空一片昏黄,南边的杨村方向也是同样景象,但这一段的营地却很稀少。 他们昨日参与突袭王庄,午时过后即撤出战斗,由杨村西北往北方潜行,眼前这条官道由杨村穿过武清,经河西务通往香河,是清军的主要行军通道。 经过两个晚上的昼伏夜出,游骑兵避开清军的哨骑,总算到达官道附近,潜入了清军的腹心之地。游骑兵分两路活动,其中一路更靠近河西务,陈斌带两个小队在这里伏击。 一般清军的骑兵会完全控制营地周边地域,但这一片被称为夹河套区域,新旧河道和池塘洼地交错,地形十分破碎,缺少适合扎营的大块地方,周围没有大型的营地,自然也不会有伏路军,适合游骑兵活动。 道路上的清军往来频繁,白天的时候通过远镜侦查,发现了正黄旗的行军队列,道路上一整天车架都没断过,到天黑前才全部过完,眼前这一长串可能是掉队的。由于处于左右翼之间,路面上的清军防备松懈,只顾埋头赶路,完全没有警惕的模样。 这个地方是一片塘湖洼地集中的地方,其间又贯穿着两个旧河道,地形十分复杂,不适合于骑马活动,游骑兵是从隐蔽点徒步过来的,即便是伏击失败,也不用担心被鞑子的骑兵追击。 这类经过的车架队没有什么价值,游骑兵只是目送他们远去。香河至武清的清军云集,左右翼之间会有许多消息需要传递,塘马是更好的目标。 除了这一串骡车外,今晚官道上过了两股清军,每路人数在四人左右,塘马的可能比较大,但陈斌一直没有下令。 杨光第摸到陈斌的位置,在黑暗中低声道,“百总,两股塘马都是从杨村往北的,杨村那边肯定有大事,再来咱们抓不抓?” “杨村有事往北送信,只有杨村那边右翼的消息,北边再往南传的时候,左右翼的动向就都有了,不动往北的,往南的过来就动手。”陈斌想想又对他道,“尽量一个都不要放走,这样鞑子今晚就不知道咱们在这里。” 杨光第回到自己小队位置,把陈斌的命令告诉秦九泽。 秦九泽沙哑的声音低沉的道,“东虏的塘马,有背旗的那个才是带着信的,沿途凡见塘马背旗,无论官阶先给塘马让路,这人身上消息要紧,咱们要先抓他。” 杨光第把这一点加进去,告诉了身边的满达儿,黑暗中的队员一个一个往下传。 杨光第仔细听着,前面的基本都没有差错,后面渐渐远了听不清楚,当下凝神去听,以免新兵传错了。 突然耳中听到隐约的蹄声,杨光第转头往北方看去,远处出现了几个光点。 夜晚赶路的骑兵,是塘马的可能很大,这一股是从北往南的,陈斌的命令跟着就传过来,杨光第低声下令,游骑兵凑到了官道的路沿下,进入伏击位置,杨光第停下时踩到了一个活动的物件,用脚移动着试探了一下,应当是一具尸体,已经完全僵硬了。 杨光第就蹲在尸体边,等到周围安静下来,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猫叫。 三个埋伏位置分别传回猫叫,杨光第需要确定他们没有走错地方,并且按照规定的射界攻击,否则黑暗中乱打杀会误伤自己人,他尤其不放心几个新兵,这些新兵个人能耐都不错,但比起训练完成的游骑兵,仍然有巨大的差距。 “杨队长,有死人……” 是那个镖师杨仕忠的声音,他跟杨光第在一个伏击位,杨光第转头对他怒道,“伏击不得说话!” 那镖师没了声音,杨光第余怒未消,这些新的骑兵个人战技不错,但仅限于骑行和打斗,这对于押镖足够,对军队来说还远远不够。 这里出现尸体并不奇怪,清军掳掠了大量百姓,当做牲口一样使用,长途跋涉又缺乏休息和足够的食物,身心俱疲之下,体质稍差的就可能累死,清军经过的路上,倒毙的人不绝于途,杨光第也看得多了,即便半夜碰到也并不害怕。 官道边没有树木,不便拉设绊马索,杨石三和满达儿各自带着一个新兵,在路面上摆放用绳索串好的铁蒺藜,每串是九个,片刻就摆放了十多串。 官道上的光点摇晃着近了,杨石三几人回到路面下,和秦九泽等六人手执步弓,安静的隐伏在黑暗中。 杨光第没有用鲁密铳,因为火绳会在夜里暴露位置,火光逐渐接近,队列里面五个人,似乎第四个有背旗,但与前方骑手距离拉得特别长。 杨光第紧紧的握着飞斧,对方距离拉得太远,自己的埋伏圈没有那么长,很容易漏掉人。 已经能看清火光中清军的面孔,看衣着都是绵甲,头上是带毛的帽子,帽子两侧还有毛茸茸的护耳,此时没办法更改命令,只能祈祷那背旗塘马进入伏击圈。 那背旗塘马不紧不慢,还跟旁边一个人说着话,当先一个清军即将到达铁蒺藜处。 马匹一声长嘶,当下那清军的坐骑原地跳动起来,其余坐骑受到惊吓,队列立刻停下,那背旗鞑子刚好在伏击圈外。 陈斌的声音响起,周围埋伏的游骑兵纷纷放箭,官道上马匹嘶鸣,当下一名清军连中两箭,灯笼和火把跌落在地上,光线顿时黯淡下去。 还不等他们调头,混乱中明军发射了第二轮弓箭,地上的一个灯笼罩此时被点燃,光线顿时又明亮起来,清军惊慌中拉转马匹,几个游骑兵冲上路面,借着这短暂的光亮,挥舞刀棍和长矛朝着清军扑去,对着马背上无法移动的清军猛烈攻击。 官道上一片混乱中,有骑手从马背落下,也有马匹嘶鸣着倒地,游骑兵挥舞兵器拼命打杀。 杨光第追上官道,昏暗的火光中只见背旗一晃,那鞑子已经扭转马头,杨光第加速两步,手中飞斧呼的飞向那鞑子背影,马蹄声响中,那鞑子仍往北逃去。 黑暗中两侧弓弦又响了几声,惨叫中另一个马背上的身影摔下来。 只听有人喊道,“鞑子伤了跑不远,我去追!” 接着一个人影翻上一匹空马,地上马匹惨嘶声中,杨光第没有听清口音,连忙叫住仍在挥舞大棒的杨仕忠几人。 两个伍长开始点人,秦九泽径自过来道,“追去的是杨石三。” 杨光第犹豫一下,让小队先清理路面,以免其他路过清军发现,并把还能说话的一个清军拖到远离官道的地方审问。 北方的蹄声渐远,这里剩下的三匹马非死即伤,杨光第没办法追过,现在游骑兵需要尽快撤离。 由于方才跑丢了一个清军,游骑兵位置可能暴露,要快速脱离防止被清军追上。 现在杨石三脱离队伍,如果被清军抓获,他们的隐藏位置也不再安全。 陈斌过来听了,没有责怪跑脱了塘马,只是简短的道,“清完路撤退。” 杨光第看出陈斌有些失望,当下不敢多说,跟着其他人一起,把路面上的尸体拖开。 匆匆清理了路面后,其余人便开始撤离,杨光第仍站在官道上看着北方。 满达儿凑过来对杨光第道,“杨石三得了马,定然是就此跑回宣大,不用等了。” 杨光第平静的道,“要是他抓到鞑子,一个人不好押送,你们先撤退,我再等一下。” 秦九泽也没有走,陪着杨光第站了片刻,路面上一个火把没有彻底踩熄,仍有微弱的灰烬忽明忽暗。 直到黑暗中响起了猫叫声,是陈斌在催促了,满达儿低声道,“杨石三就是个奸猾货色,这黑咕隆咚的,他绝不会冒着大险去抓人,必是跑了……” 杨光第突然一举手,北面又传来马蹄声,秦九泽立刻走到路沿下面取出了步弓。 满达儿也取出了弓,那马蹄声近了,黑乎乎的影子,是一匹单马。 杨光第提前喊道,“杨石三!” “抓到了。”黑暗中传来杨石三的声音。 杨光第松一口气,看着黑影靠近,马背上还放着一个人,杨石三落地后,揪住马背上那人一把拉下马背,轰的一声摔在地上。 杨石三在黑暗中道,“鞑子塘马。” 满达儿呆呆的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听到动静的陈斌大步走回,杨光第连忙捡起地上那支火把吹了一口,火光亮起后凑到那鞑子跟前,陈斌低头看了看,那面背旗都还在,马上转头对秦九泽道,“带远点就审,有重要消息咱们要尽快报庞大人。” …… “以目前的形势,河心开冻鞑子会想什么办法?” 王庄西村口,庞雨站在一个当障碍的车架上,用远镜朝南方仔细观察。 昨天晚上最近的这个鞑子营地是下的明营,就在庞雨的眼皮底下打造盾车,今天晚上镜头中黑乎乎的一团,南边更远的地方则灯火通明。 庞雨倒不惊奇,鞑子也怕夜袭,同时也会阻断与武清的联系,王庄周围这一片旷野,不知埋伏有多少伏路军。 涂典吏和庄朝正就在车架下,各自用远镜查看。 涂典吏毫不犹豫道,“用骑兵在王庄外围戒备,防止我们出击。放弃车架,把物资直接放在牲口背上驼着,走野地绕过王庄,这样能带走人口、牲口和物资。鞑子会先保马,然后是牛,再下来是人,然后是骡子和驴。” 庄朝正插话道,“没有车架的话,光靠牲口驮着走不远。” “不值钱的不要了,只带贵重物资,米豆可以跟旗内分一些。”涂典吏停顿一下又道,“他们最大的可能,就是用各种东西铺设在冰面上,延缓融冰的时间,车架过不去就要让人和牲口过去。王庄缴获的物品里面,很多牲口和车架上驼着芦苇,百姓交代是过三角淀的时候砍的,带着搭建窝棚,还可以烧火取暖,各路鞑子刚过三角淀不远,应该都有这东西,可以用芦苇铺在冰面,再在附近拆卸门板铺在芦苇上,如此可以延缓一两天……得看这天气热不热。” 庞雨跳下车架,沉吟片刻道,“不管几日,明日都甚为要紧,只要河面开冻,后面的鞑子就会乱了阵脚,多派两路塘马突围去武清,请孙都堂务必派出人马牵制北岸,否则鞑子会汇集兵力围困王庄,请孙都堂另派骑兵袭扰南岸,降低鞑子行军速度,一定要拖住不让他们过河,明日出动的骑兵越早越好,骑兵越多越好。” …… 注1:二月初九清军烧毁河西务木桥,孙传庭当日到达后无法渡河,花了一天时间修桥,初十才过河,由此可以推断二月初九北运河已经开冻,相同区域的永定河应该同时开冻。 第五百零三章 裂纹 眼前白烟横空,遮挡了前方的视线,吴达财无法移动,他拼命睁开迷蒙的双眼,紧张的看着前方。 白烟渐渐消散,山文甲鞑子倚靠在墙壁上,左手捂在肚子上,右手仍抓着刀棍,提刀棍的手动了一下,不等再把刀棍举起,山文甲鞑子脚下一软,顺着墙壁跌坐在地,口中发出渗人的哀嚎。 徐愣子就在山文甲鞑子旁边,歪斜的面甲下血流如注,他撑着墙壁仍然没有倒下,听到那山文甲鞑子发出的惨叫,徐愣子稍微扭动身体,用铁臂手朝着抱他的鞑子头盔砸去。 那巴牙喇先前视线被徐愣子的身体阻挡,此时才看到倒下的山文甲,他呆呆任由徐愣子击打,接着突然大叫一声,松开徐愣子扭头就往炮位的缺口跑去,疯了一般踩上缺口的尸体,一跤摔出了墙外,接着滚动了两圈才起身,朝着北面的旷野跌跌撞撞的跑了。 徐愣子无力追击,扶着墙慢慢倒下,直接压在那山文甲鞑子身上,两人堆叠在一起,徐愣子用铁臂手一下下的朝那鞑子的面甲砸去。 山文甲鞑子的惨叫声逐渐减小,吴达财茫然的扫视小院,受伤的鞑子和重甲兵都在地上挣扎,唯一没受伤的火器兵还瘫在地上,如果此时进来几个鞑子,这里残存的人都会被他杀死。 外面的火炮已经没响了,只听到有人叫喊,吴达财觉得炮组多半已经阵亡,当下忍着痛把火铳递过去,那火器兵呆呆的接了,两眼无神的开始装填。 吴达财看着那汤盛把火铳装填好,然后又呆呆的递还过来,吴达财吃力的接过,喘息片刻问道,“你叫啥名字?” 那火器兵过了半晌才木然的转过来,他看着吴达财道,“汤盛。” 吴达财点点头,这时大门方向传来脚步声,吴达财把药锅盖片打开,用力掰开击锤,吃力的把身体转动,朝向大门的方向。 脚步声渐近,吴达财脸颊抽动,勉强将自生火铳举起。 一个人影从门板后闪进来,吴达财全身一抖,接着认出了安庆轻步兵的短款军装,接着又进来一个亮甲的重步兵。 自生火铳跌在地上,吴达财喘息半晌后,歪着头看向汤盛,“你以后跟着本官。” …… 东村口对面的清军将旗下,右翼统帅杜度脸色铁青的看着面前的战扬。 王庄周围飘动着薄薄的烟雾,破败的盾车横七竖八的歪倒在阵线前,周围尸横遍野,无法逃走的伤兵惨叫着蠕动,漫无目标的爬行。 “杜度贝勒,要是正黄旗的巴牙喇方才一起上,这庄子已经破了。”杜雷埋头站在杜度面前,“贝勒,北面蛮子不多,只有一股死战不退,方才巴牙喇已经突进去了,到了那村中的大道,蛮子从他处调来人手和炮……小人以为就是从南边调去的,这才被打了出来,但可见他们已无甚人手,只要再来一轮,必定就攻破了。” 杜度自然知道正黄旗没有卖力,眯眼看着王庄,“你的巴牙喇呢?” 杜雷迟疑一下道,“怕折了一半,连带甲兵两百多进去,撤出一百多。” “霍尔本带的巴牙喇进去,他为何不来回奏详情。” “没见到霍尔本回阵。” 杜度低头看看杜雷,现在对他来说,投入的成本已经太大,除了正黄旗之外,各旗都有了严重损失,镶红旗折损甲喇章京一名,好歹抢回了尸身,现在霍尔本没有发返回,那就是陷在这个庄子里面,多半已经阵亡,连尸体都没抢回,难怪杜雷急切的想要再来一轮。 如果就此撤兵,这些损失就白白付出了,回去很难跟各旗的贝勒交代,如果继续进攻,损失可能继续增加,万一最终没打下来,罪责就越发的大。 眼前的王庄就是个普通的村庄,按照杜度的看法,这绝归类不到坚城中去。由于之前的三十里铺挫败,他已经尽量重视这支南蛮子兵马,知道他们火炮和铁甲兵厉害,就采用三面围打虚实结合,方才强攻开始,贴近到了蛮子的防线,甲兵占据绝对的人数优势,在北面还进行了突袭,杜度感觉已经获胜了。 对方的防线摇摇欲坠,但一直没有崩溃,最后竟然四个方向都败退回来,发动突袭的正红旗损失最为惨重,杜度现在的信心已经动摇,特别是正红旗损失的巴牙喇让他心惊。 杜雷还试图劝说,杜度冷冷道,“一百三十个巴牙喇,还破不了蛮子没设防的北面,再来一轮怎知就打得下来?” 杜雷呼呼的喘几口气,正要开口辩解时,镶红旗的固山额真叶臣走过来道,“谭泰奏报贝勒,武清方向来了千余蛮子骑兵,看样子是边军的家丁。” 杜度往北看了一眼,“他别说正黄旗挡不住。” “谭泰说蛮子分了几路,让各旗留意不要被他们冲撞了后路,他在哨探其余各处,不知还有多少蛮子骑兵。” 杜雷额头流汗,今天明军的骑兵一直没有出现,他们以为不会再来,没想到在这个要命时候仍是来了。 叶臣脸色凝重,他凑到杜度耳边道,“贝勒,方才杨村那里来了急报……” 杜度脸颊猛地抽动了一下。 …… 王庄村北防线,安庆兵欢声如雷,庞雨举起远镜往北看去,在黄花店西南方向不远,出现了两支骑兵,其中更近的一支里面有陈如烈的认旗。 这两支骑兵提前过河,是从南岸过来的,北边有一支正黄旗骑兵跟随而来,南边的一支清军骑兵也迎击过去,防止明军进入王庄。 这些骑兵无法给王庄解围,但让安庆营守军士气大振。 涂典吏在旁边道,“有哨马入庄奏报,南岸来的是安庆、京营和宣大抚标中营,另有临洮、陕西抚标两部在北岸诱敌,安庆和京营提前过河,从南岸支援王庄。” 庞雨心里暗自松一口气,转头对跟随的涂典吏道,“派骑兵出去跟陈如烈联系,如果清军拦截严密,他可以不必入村,往南袭扰营地,之后转向袭扰镶红旗道路,逼迫鞑子分兵,天黑之后骑兵再寻机入村驻防,请周副镇也沿大道往南袭扰。” “大人,村里容不下那许多马匹,只能留在村外。” 庞雨点点头,“就留在村外。” 在方才的攻势中,西面的正红旗攻势同样猛烈,而且里面有大批西虏,与之前印象中不同,此次西虏作战十分顽强,上一轮被击退以后,立刻又开始准备下一轮。 安庆骑兵出现之后,西侧的清军不得不停止进攻准备,派出骑兵戒备,安庆营缓得一口气,方才激战时,庞雨把所有搜罗的力量都投入了北面,手中没有任何预备队,如果西面攻势延缓,安庆营就能从西面调出一个珍贵的重步兵旗队,或许还能调出两门火炮。这些力量可以作为预备队,根据清军攻势加强到防线,王庄的防线就会稳固。庞雨估计今天清军只能再组织一次进攻,顶住下一轮攻势最为重要, “大人,北面防线已部署完成。” 庞雨放下远镜,大步走到巷口,这里是刚才激烈争夺的地方,空气中还有薄薄的烟雾飘动,地上摆满双方尸体,原本堵塞巷道的马车被拉到了一边。 先前考虑让骑兵从北面出击,只用了马车堵巷口,现在发现是一个隐患,马车的轮子已经破坏,一群民夫正在把尸体堆积起来,将巷口完全堵住。 庞雨站到了尸体堆的顶端,北面的原野上散布着一些人和马的尸体,还有百余匹无人的空马,上面鞍具齐全,看起来都是突袭来的清军坐骑。 有十几个骑兵和民夫在外面抓马,抓到缰绳就往回拖,就系在巷口位置的车架上,这里不遮挡火炮射界,更远的地方有些蒙古游骑,他们也在拖马,双方隔着几十步,各干各的事情互不打扰。 庞雨对身边的涂典吏道,“吴达财受伤,你暂领北面防线,炮我给你加到三门,兵就只有这些了,你自己重新部署防线,鞑子天黑前必定还要攻一次,一定要守住。” “属下领命。” 涂典吏话音刚落,一名轻甲的骑兵匆匆跑来,“庄千总报庞大人,东边鞑子在撤退。” 庞雨愣了一下,清军虽然第一轮攻击失败,但他们的人力仍占据绝对优势,庞雨自己知道,王庄的防御已经捉襟见肘,清军如果再来一轮,庞雨并没有把握能守住。 即便是骑兵来援,对清军的牵制仍然有限,北岸有正黄旗的骑兵严阵以待,会压制临洮和抚标,不会让他们去杨村袭扰。 陈如烈和周遇吉最多能牵制西面的攻势,现在东面却突然撤走了,这个方向有攻击欲望最强的两红旗,如果两红旗撤了,其他方向就不足为惧,也就是说今天的攻势结束了。 这对清军是不利的,安庆营会利用这个夜晚加强防御,还有可能乘夜补充兵力,明天一早清军会面对更强大的防御,今天的损失就白费了。 庞雨匆匆赶到东侧防线,清军已派出了骑兵押阵,包衣抬着受伤的真夷撤退,成群的甲兵陆续从盾车后脱离。 这确实是撤退的姿态,按照现在的情况,清军今天不可能再组织起下一轮攻势。 庞雨平静的转头对涂典吏和庄朝正道,“戒备不可松懈,防止鞑子又来突袭。” …… 傍晚时分,橙红的太阳落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天地间仿佛染上一层血色。 清军轻骑在王庄周围游动,保持着对战扬的控制,安庆的民夫和少量重步兵在防线外三十步左右活动,主要是砍人头,还有就是抓那些装死的清军,装死的清军并不多,百姓已经抓了几十个,跪在外面很长一排。 一些鞑子甲兵和包衣在更远的地方翻找,安庆营的弓手和火器兵不时朝那边射击,甲兵又回射两支。双方精疲力尽,都不愿意靠近交战,就这样远远的应付了事。 东面和南面的清军已收兵,河岸上的明军骑兵也陆续撤离,在天黑前脱离接触。 安庆骑兵遭到多股清军拦截,没能进入王庄,只能在天黑后等待机会。 “少爷,白天进来的哨马说,昨日永定河突袭,各营斩首颇多,昨晚皆解送首级到中军,兵部的人点验不过来,各营解送的人便在大堂等到深夜,刚好有人听到孙都堂和刘中堂争执,一晚之间传遍各营。”庞丁转头看看庞雨,“刘宇亮弹劾一众武将,任谁都看得出来,刘光祚实力最弱所以被弹劾最重,那还有谁愿意折损自己家丁,所以家家都关了营门不出来。便是曹总兵和抚标,今日也只游斗,不如昨天卖力。” “只要来了都是有用的。”庞雨沉吟片刻道,“孙都堂一家家谈过去,他没人家的官大,武将会觉得说了也不算数,没那么容易信他。也就是说,明日来援的营头说不定还不如今日多。” “少爷,咱们要不要乘夜突围出去,这里白天可是连个逃的地方都没有。”庞丁等了一会又道,“鞑子白天要是多打一次,没准就破了,都已经攻到跟前了,他们怎地又撤了?” 庞雨皱眉想了片刻,往永定河方向看了看,转头对庞丁道,“去庄子外面试一下冰面。” 北线外面许多空马,庞丁取了一匹,王庄到永定河之间的旷野上有不少的洼地,里面的水面都结成了冰,两人到了庄外不远处一个大些的洼地,庞丁直接骑马上了冰面。 不远处还有几个清军轻骑在梭巡,附近的安庆兵连忙过来戒备。 夕阳下的冰面上反射着一层红色,庞丁策马在冰面中心上来回走动,庞雨在弓着腰偏头看冰面。 反复转了几个圈之后,似乎还没有什么异常,眼看阳光即将消失,庞雨摇了摇头。 庞丁从马背上跳下来,恼怒的对着冰面用力一脚踩下去,偏着头的庞雨突然听到,冰面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庞雨赶紧凑到跟前推开庞丁,红色的夕阳光照下,冰面上一道蛛网般的裂纹正在延伸。 第五百零二章 燧石 双方相距剩下几步,清军虽然多一人,但仍接近得很缓慢,为首的山文甲不停打量对方那个高大的重甲兵,这个安庆重甲兵在中间右侧,他的月斧刃口上崩开几个缺口,斧面布满快凝固的血迹,看起来杀气腾腾。 清军身穿的鳞甲应付弓箭和砍杀类兵器十分有效,对刺击的防御一般,对上刀棍和月斧这样的钝击兵器,鳞甲的防御效果就十分有限了,所以他们靠近时十分小心。 最左侧一个巴牙喇往安庆重步兵阵型的外侧移动两步,他们人数多一人,试图拉开宽度,用来分散敌方注意力,随着他的移动,靠边的重步兵开始旋转身体,同时戒备两个方向。 自己这边的重步兵挡住了射界,吴达财拄着自生火铳往着左边的侧翼绕去,地上摆满死伤的士兵,吴达财把枪托落在尸体间小心的移动,此时已能看到最边缘的巴牙喇肩膀。 那巴牙喇刚绕过重步兵侧翼,突然发现了后方的吴达财,他立刻停下脚步。 吴达财端起自生火铳,那巴牙喇往后退了一步,用安庆步兵的身形挡住射界,同时喊叫了一声,大约是在告知其他人有一个火铳敌人,中间的山文甲鞑子回应了一声。 吴达财体力本已消耗过多,此时单脚站着,稍稍片刻立刻感到吃力,见没有射界,又用枪托拄地往前移动。 最左侧的那清军忽然闪出一步,他的整个身形完全露出,单手执刀棍,另一手在腰间抽什么东西。 吴达财一直警惕着,对方一动他立刻端枪,手指飞快的拨开药锅挡片,鞑子一停下,吴达财就已经对准方向,距离只有七八步远,他手指猛扣扳钩,击锤带着燧石飞快的撞向钢片,当一声脆响中,击锤撞击在钢片上,火星散射中燧石弹起老高,翻滚着着向前方飞去,落入了两具尸体之间。 单脚站立的吴达财正准备迎接后坐力的冲击,看着飞走的燧石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见前方那鞑子手一挥,一支骨朵脱手而出,带着风声翻滚着飞来,吴达财根本无法躲闪,只来得及用手臂一挡, 噗一声闷响,骨朵在手臂上擦过,重重砸在吴达财右侧胸膛,吴达财仰天摔倒, 侧翼的安庆重步兵猛地跨出一步,手中刀棍朝投射的鞑子兜头砸下,对峙的双方九个重甲兵同时开始交战。 徐愣子朝着正对的山文甲鞑子,他猛地上前一步举起斧头,那山文甲鞑子早有准备,立刻横过线枪准备格挡。 徐愣子突然朝侧面跨过一步,身体扭动半圈,手中的斧头朝旁边手拿虎牙刀的鞑子横砍。 山文甲鞑子反应迅速,立刻踏上一步朝着徐愣子的刺去,拿虎牙刀的鞑子正在与另一个安庆兵交战,全然没有防备这个方向。 只听噗一声响,月斧带着风声重重横劈在左侧鞑子的腰肋,鳞甲哗啦啦的震动中,那鞑子惨叫一声,身体立刻如同虾一般蜷缩起来。 徐愣子一中立刻侧身,山文甲鞑子的线枪刚好到胸前,当一声刺中,胸甲在线枪的重枪头刺杀下立刻凹陷,但只没入了一小段便失去了势头,徐愣子的斧头已经又放在身侧。 山文甲鞑子显然没有料到线枪没能给对方杀伤,但他反应迅速,立刻退后躲闪,徐愣子旁边的重步兵乘机朝着那蜷缩的巴牙喇再一大棍砸去,打中那巴牙喇肩胛,立刻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那巴牙喇全身一抖,闷头栽倒在地。 阵中其他几人互相牵制,各种兵器砍杀一轮,双方又恢复对峙,倒下的那名巴牙喇没了动静,最左侧的安庆重步兵遭到两个清军围攻,被大刀砸中了腿骨,倒在地上扭动着不停呻吟。投骨朵的巴牙喇也被砸中手臂,不得不丢了刀棍,抽出腰间的云梯刀。 山文甲鞑子的眼神在面甲后闪动,仔细打量着徐愣子的甲胄。徐愣子的胸甲上印迹斑斑,都是各种兵器留下的,但仍是完整的一块胸甲,与其他的鳞甲外观就有很大区别。 地上的吴达财倒在一具尸体上,到此时才能呼吸,稍微一动弹就胸前剧痛。他吃力的抬起头,看到对面还有四个清军,安庆重步兵只剩下三个。 此时他们进来的方向突然一声炮响,接着是隐约的叫喊声,吴达财下意识的想要回头看,刚一扭动胸口就剧痛,立刻放弃了这个打算,他知道就算转过去,也只能看到院墙和照壁,但这炮声显然是后面的炮组到了,在外面遇到了其他的清军。 吴达财心头紧张,他知道外面只剩下一个重步兵和几个火器兵,如果没有后续支援的话,遇到大股鞑子绝不是对手,一旦再进来几个鞑子,这里的安庆兵将没一个能活命。 对面的清军叫喊了一声,这次声调明显降低,吴达财忽然反应过来,清军同样担心方才那声炮响,他们并不知道进来的会是明军还是清军,所以降低声音害怕引来新的明军。 但吴达财知道安庆营兵力单薄,进来是清军的可能更大。 吴达财呆了片刻,手中猛地用力把身体支撑起来,剧痛顿时袭来,吴达财满脸涨得通红,全身不停的颤抖,忍受着剧痛终于坐了起来。 自生火铳就掉在身边,击锤上固定燧石的螺栓松动了,不知是不是巷道中摔落的时候造成的,好在螺栓仍在。 双方第二轮交战开始,七个人挥舞着兵器互相砍杀,左侧两个巴牙喇仍从两个方向围攻一个安庆重步兵,而徐愣子这次直接攻击那山文甲鞑子。 兵刃交击中夹杂着闷哼惨叫声,吴达财看到又一个安庆兵身形摇晃,快要站立不住。 咬咬牙单手抓住火铳,往侧面扑下去,用没受伤的一侧手臂撑住身体,仍痛得啊的大喊一声,扬中拼杀正酣,没有人去留意他。 吴达财单手拖着火铳,靠着手肘支撑往前爬,每一个动作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前方人影晃动,他没有精力去看,那块燧石落在两具尸体之间,吴达财用尽全力爬上面前的尸体,额头已经满是豆大的汗水,吴达财脸色由红变成苍白,汗水连珠般滑下,眼珠被汗水刺激得一阵阵刺痛。 吴达财激烈的喘息着,在往尸体上爬了一步,那块黑黑的燧石出现在眼前,吴达财吃力的伸手过去,仍差了一点。 外面又一声炮响,接着传来两声火铳射击声,还有弓弦震动的嘣嘣声响。 吴达财稍稍抬起目光,前方的一个安庆兵刚刚倒下,唯一站着的只剩下徐愣子,他的斧头从一个清兵的胸膛收回,脚步趔趄了一下,似乎腿脚受伤了,他的面前还有三个清军。 左侧的清军伤势加重,上身已经直不起来,但他仍抓着云梯刀,山文甲鞑子握持着线枪,试探着朝徐愣子的腿甲刺杀。 吴达财吸一口气,完好的脚用力一蹬,把左臂伸到最远,终于摸到了燧石,吴达财用力夹住,忍住袭来的剧痛收了回来。 前方传来兵器交击声,吴达财喘着气,摸索到螺栓,将燧石夹在里面,然后吃力的转动螺栓固定住。 终于转不动了,吴达财用尽全力坐起来,只见左侧鞑子已经倒下,月斧就嵌在他的头盔顶上,一个鞑子从背后抱住了徐愣子,用力扭动着想要将他摔倒,徐愣子则抽出短刀,但握刀的手被那鞑子牢牢固定住,完全无法活动,身体也无法移动位置。 山文甲鞑子换了一根刀棍,不停朝着徐愣子的头面部砸击,徐愣子无力阻挡,头盔上砸出了多个凹陷,面甲挂钩断了两根,已经歪斜在一旁,每次砸击后,三人都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吼叫。 吴达财举起自生火铳,用力掰开了击锤,燧石固定在击锤中,自生火铳整装待发。 突然吴达财看到了空荡荡的药锅,挡片早就被拨开,药锅里面已经完全没有引药。 在山文甲鞑子的猛力砸击下,徐愣子的头盔上遍布凹痕。 吴达财绝望的张着嘴,他虽然只短暂使用火铳,但也知道没有引药是无法击发的,这支火铳就毫无用处,只用片刻功夫,这两个鞑子就会杀了徐愣子,然后就轮到吴达财。 周围地上还有武器,吴达财没有力气去捡,因为即便拿到了,也完全不是那两个清军的对手。 突然旁边伸出一双手来,用一个什么东西在火铳上敲击,吴达财茫然的看过去,竟然是那个哭了半天的火器兵。 这火器兵脸色苍白,他没有拿任何火铳,背上也没有武器,只有手中的铜壶朝着药锅里面抖动,长长的壶嘴不时撞到药锅边缘,连连发出当当声。 这火器兵全身抖得筛糠一般,火药漏得到处都是,药锅中只装了一半,那边的山文甲鞑子怒吼一声,火器兵全身僵直,一跤跌坐在地上。 吴达财转头看去,徐愣子已经贴到墙边,倚靠着墙壁没有倒下,但身体已摇摇欲坠。 山文甲鞑子正将刀棍举起,吴达财举起了自生火铳对准那山文甲鞑子,胸口的疼痛让他全身颤抖,枪口剧烈的抖动着。 刀棍到了最高点,准备向着徐愣子的头顶砸下,脸色苍白的吴达财猛地扣动了扳钩,枪身内蓄能的簧片飞快弹开,推动着击锤向药锅上的钢片落去,清脆的撞击声中,一片火星落入只有半锅引药的药锅中…… 第五百零一章 巷道 前方的喊杀声逐渐接近,哀嚎惨叫和兵器碰撞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吴达财回头看了一眼,重步兵中有一个特别高大的身影,即便在重步兵里面也是鹤立鸡群,这徐愣子在军中有名气,批挂的甲胄最重,每次较扬校阅时特别显眼,吴达财只看体型就知道是他。 心头稍微安稳一些,吴达财抓紧手中的自生火铳,二十多人排成一串,顺着巷道缓缓往前走去。 草顶燃烧的白烟越发浓烈,鼻腔中满是草料燃烧后的刺鼻气息,前方视野不清 几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前方烟雾中,吴达财用安庆口音高喊道,“奇兵营杀奴!” 对面当先一人停下脚步,安庆军都没说话,全神贯注的盯着对面,炮长用手抓着火绳放在火门上,另外一手捂着火门。 猛地两声脆响,白烟中嗖嗖飞出两支箭枝,迎面朝这边疾飞而,吴达财头皮发麻,只听身前的炮手啊一声叫,跟着就往后摔倒,另一支箭擦着他的拐杖飞过,后面传来一声闷哼。 不需吴达财下令,铜炮轰的一声发射,浓重的白烟喷入巷道,两斤半的炮弹随着白烟冲入迷蒙的巷道,前方响起击碎肢体和骨骼的沉闷声音。 惨叫声在小巷中回荡,还有慌乱的叫喊和混乱的脚步声。 吴达财大喊道,“再来一发霰弹。” 炮手腹部中箭,已经躺在地上,炮长自己动手,从身后民夫手中接过霰弹,仍是装填得飞快,装填完毕立刻开火,火炮射击后小巷中完全被白烟覆盖,烟雾中只听得低沉的呻吟。 在这种狭窄的环境下,六十发霰弹会将所有遇到的东西撕成碎片。 吴达财让两个重步兵走在前面,两个背炮弹的民夫帮着推炮,队列继续在视线模糊的巷道中前进。 往前推进一段,地上出现了清军的肢体,炮车需要民夫协助才能前进,突然听得前面又有那种陌生的口音,几个人影在烟雾中往这边赶来,边走还在对话,吴达财挥挥手,打头的重步兵让在旁边,炮长对着前面又一炮,巷道中惨叫声响成一片。 此时北面响起一声火炮,显示最初布防的安庆重步兵还在,防线没有完全失守。 吴达财心头焦急,火炮在射击说明北面战线仍在激烈争夺中,在最要紧的时候,一点力量就可以决定胜负。 巷道中满是清军的尸体,再往前都是断裂的肢体,炮车无法再快速移动,吴达财立刻一挥手,“重甲兵先走!” 后方的重步兵小队立刻赶上来,越过炮车前进,接着是那几个火器兵,吴达财此时才仔细打量这几个人,有神情兴奋的,也有战战兢兢的,除了队长之外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体型都有些瘦弱,看行动倒确实手脚灵活,方才给他装弹的火器兵落在最后,脸上还挂着泪珠。 吴达财不想理他,拄着拐跟在重步兵身后,一边躲避着地上的清军尸体,前面的重步兵边走边打,看到地上有动弹的清军立刻一通打杀。 视线却更加模糊,吴达财抬眼看去,前方是一个燃烧的草屋,此时草顶已经烧塌,浓烟中灰烬和火星翻滚,顺着巷道涌来。 这条巷道不长,过了这个燃烧的草屋应该就到了尽头,尽头的两侧就是延伸的北面防线,喊杀声就来自那个方向。 徐愣子横持着一把双手月斧,大摇大摆的走在前方,吴达财咳嗽两声,回头看了看后方,几个火器兵还在,但火炮已经看不清位置。 吴达财在烟雾中跟在徐愣子的背后,旁边是押尾的重步兵队长,他体力有些不支,觉得腿脚发软,便贴在墙边走,这样可以用墙体支撑,前面出现一个半掩的门板,吴达财伸手那门板。 突然门板被从里面猛力的撞开,一道黑影从草屋内冲出,穿破弥漫的烟雾,举着一个骨朵朝着前面的安庆重步兵砸去,吴达财被他的手臂撞到拄拐的一侧,拐杖和自生火铳顿时脱手飞走,人被带得仰天摔倒在地。 草屋内又冲出人影,巷道中到处响起听不懂的叫喊声,不知道多少清兵冲入了巷子。 吴达财摔得头晕脑胀,周围有人在激烈搏斗,不停有脚踩在他身上。吴达财挣扎着翻起来往墙根爬去,突然一个重物猛地砸在背上,吴达财的胸膛撞击在石板上,顿时痛得气都喘不过来。 倒在他背上的两个人扭打着,两人都是重甲兵,加起来远超过三百斤,吴达财拼命撑起肩膀给胸膛一点空间,好不容易吸了半口气,吴达财体力耗尽,顿时又趴下去,他竭力往前爬,手指抓在石板缝隙中,但被压住的身体却纹丝不动,吴达财脸上青筋暴起,唾液不停的流下。 两个扭打的重甲兵翻滚了一圈,终于从吴达财背上落下,吴达财猛吸一口气,哇的吐出一口食物来,顿时被胃酸激得涕泪横流。 连连喘息几口后,吴达财拼命爬到了墙根,吃力的翻身过来,将背脊靠在土坯墙上。 烟雾迷茫的巷道中,兵刃砍在甲胄上当当的声音接连不断,到处都是打斗砍杀的人,吴达财在地上急促的扫视,没有看到脱手的拐杖,视线中都是那两个扭打的重甲兵,吴达财认得出区别,安庆的鳞甲甲片更大,头盔是带着帽檐的圆顶。 他突然看到自己的自生火铳,跌落在对面的墙根,吴达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手臂一软又跌了回去。 此时亮甲鞑子占据上风,将安庆兵压在地上,抽出一把云梯刀朝下面刺杀。 吴达财急切中要扑过去,刚一动脚下就剧痛,完全用不上力,顿时又扑倒在地。 仓促间吴达财看到地上有一杆线枪,抓起就对着那鞑子乱捅,他躺在地上无法用腰腿配合,全靠手臂力量,枪头刺在那鞑子的亮甲上当当作响,但根本无法穿透进去。 鞑子混若无事,继续挥舞着云梯刀,仍朝地上的安庆重步兵砍刺,那安庆重步兵惊恐的大叫,举起铁臂手格挡,鞑子随即按着他的手,云梯刀朝着脖子刺去。 吴达财已捅得双手乏力,他双手瘫软,枪头掉在地上,绝望的看着那鞑子的云梯刀拨开顿项。视野的边缘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他快步跑近,停下时朝着那鞑子举起火铳。 砰一声爆响,吴达财亲眼看着鞑子胸前坚固的鳞甲甲片爆裂开,那坚不可摧的亮甲鞑子如同瞬间被掏空了力气,直接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丝毫动静。 吴达财急促的喘息,此时才转头看去,开枪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瘦削火器兵,他打放完尖叫一声,丢了枪调头就往外跑去。 那火铳落在石板上,吴达财定神看去,就是一支寻常的自生火铳。 “火铳,自生火铳!” 吴达财喃喃两句,连忙朝着对面爬去,紧紧抓住手中的自生火铳,心头顿时安稳下来,他歇息片刻后用火铳支撑,终于缓缓站起。 冲出来的清军大约有十个,亮甲暗甲都有,已所余无几,安庆重步兵剩下五个还站着,火器兵倒下两个,更后面的火炮则没看到。 吴达财往前方看去,徐愣子刚刚劈翻一个暗甲清军,吴达财想让他等着火器兵和火炮一起,徐愣子却径自朝着北面走去,旁边三个重步兵立刻跟着。 吴达财朝后面叫喊一声让火器兵跟上,有两个火器兵用枪托拼命砸击地上的清军的伤兵,对吴达财的命令没有任何反应。 北面又传来一声炮响,吴达财顾不得许多,现在首要任务就是封闭战线,他不及等待其他人,拄着自生火铳跟着徐愣子的方向走,前面浓烟滚滚,熏得他眼泪连连,很快他就经过了那个燃烧的草棚。 垮塌的草顶火舌闪动,吴达财咳嗽着穿过浓烟,视野顿时清晰。 巷道尽头是一个稍大的院落,门口遍地死伤士兵,墙壁和地面上布满血迹。 仍有残存的双方士兵在搏斗,最近的是一名亮甲鞑子,他的甲胄上满是血迹,用背对着吴达财,正在用折断的线枪刺杀一个蜷缩着的安庆骑兵。 那安庆骑兵已经受了重伤,用手臂挡在前方,口中不断发出哀嚎,那亮甲鞑子充耳不闻,他动作迟缓,一次次的重复用线枪狠刺。 最前面的一个安庆重步兵赶过去,举起刀棍朝着那亮甲鞑子的头顶连砸两下,头盔上出现两个印痕,那亮甲鞑子的脑袋歪斜着,身体摇晃了一下又稳住,似乎对攻击没有反应,手中线枪又继续刺杀那安庆骑兵。 吴达财连忙单脚支撑,要把自生火铳举起时,徐愣子已经挡住了射界,他走到那亮甲鞑子背后,他把双手月斧举到最高,大喝一声猛地落下,头盔上火星四溅,盔顶深深的凹陷下去,亮甲鞑子全身僵硬,摇晃两下后直挺挺的摔在地上。 其他几个重步兵对残存的几个清军砍杀,这里的清军早已是强弩之末,很快再没有一个站着。 吴达财此时已汗流浃背,只想躺下歇息,突然听到那宅子照壁内一声炮响。 那几个重步兵也听到了,徐愣子带着三个重步兵往里面走去,吴达财咬咬牙,拄着火铳跟在后面。 这个宅子应是村子里面的大户所有,是少有的砖墙,北面防线那门火炮就在院落里面,将院墙挖开了一个缺口作为炮位。 绕过照壁之后地上出现几具尸体,吴达财警惕的扫视着,徐愣子脚步不停,直接进入了二进,三个安庆重步兵随在他之后,也踏入了二进的大门。 吴达财一瘸一拐的走进大门,二进中靠北一面墙下双方尸体遍地,地面上血流成河,那门火炮已经不在炮位上,却歪倒在靠东的台阶下,四个炮手都倒在火炮周围,身上各插着几支箭杆,看样子是被清军突入,炮组往后变换位置试图防御,最后没能成功。 有五个清军分布在院内各处,他们手中各拿着沾满血迹的双手兵器,五人都身穿亮甲,其中一个穿着少见的精良山文甲。 见到安庆重步兵进入,四个清军向着那山文甲鞑子汇聚,山文甲鞑子手中拿着一张步弓,但箭插已经空了,但他没有丝毫慌张,转身面向安庆兵,口中叫嚷一声,清军随即站成一排,五人佩戴的面甲上都画着狰狞的红色斗魔面孔,配上身上的亮甲,如同银色的恶魔。 安庆重步兵同样全身批挂,四人一线排开,与五名清军白甲对峙。 血腥遍地的小院中,双方各自手执重兵,小心而缓慢的接近。 第五百章 北线 吴达财呆了片刻,这一枪的威力远超他的预计,当下毫无意义的大喊一声,后面几个清军立刻填补了空缺,吴达财赶紧单手抓住黄娃的线枪,朝着前面乱捅。 混乱中谁也留意不到他是单手,清军不敢靠近,用手中的兵器朝着线枪拍打。 吴达财一手撑着拐杖,对面有个拿长矛的清军,不停朝吴达财脸上刺杀,吴达财线枪长度不够,他不敢倚靠在胸垒上,只能越退越远,清军逐渐靠近胸垒,左边一个清军用刀棍对着胸垒不停推砸,胸垒最上的粮袋垮塌下来,吴达财大声叫喊,右侧重步兵靠拢过来,用长矛抵挡住清军,逼迫他们远离胸垒,但胸垒上仍不停抖动,继续垮塌下泥胚和粮袋,显然有清军在胸垒下破坏。 慕然一声巨响,清军人丛中一股白烟腾起,三名最近的清军被白烟吞噬,周围的则东倒西歪,形成一个缺口,外面传来一个嘶哑的怒喝声,后续的清军立刻涌上来,将缺口补满。 一个人影弓着身子跑到在胸垒内侧下,又朝着外面扔出一个火雷,外面清军立刻捡起扔了回来,火雷带着火星从吴达财头顶飞过,朝着后面的泥胚墙飞去。 片刻后身后传来爆炸声,胸垒内外白烟滚滚,各种长杆兵器隔着胸垒猛烈交锋,在白烟中划过一道道印迹。 吴达财的线枪头跌在地上,他全身被汗水浸透,之前单手使用线枪,现在稍稍松懈下来,右手极度疲惫,已经不能握持,全身都快要虚脱。 吴达财口干舌燥,勉力支撑着不倒下,眼角看到胸垒下面的火器兵已经摆好了三支火铳,连忙丢下线枪,拐杖一撑扑到胸垒下。 那火器兵正在装填最后一支鲁密铳,他口中仍不停的哭喊,吴达财不及理会他,下意识的先抓住一把自生火铳。 身边的胸垒不停震动,外面有人在从下面破坏,吴达财仰头看去,头顶上两支长矛正在刺杀,他喘息片刻后找准节奏,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站起,右侧胸垒突然哗哗倒塌,出现一个缺口,一名亮甲鞑子跟着泥块扑入防线,摔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亮甲鞑子翻滚了两圈挣扎着想站起,胸垒内的安庆重步兵挥动斧头和刀棍,那清军身上被打得尘土飞扬,头盔上接连被砸中,头盔被打凹进去几处,那清军歪着脑袋不再动弹。 一片混乱中,后方的清军用兵器推打,垮塌的胸垒越来越宽,双方再无阻隔,长杆兵器猛烈的互相拍打,寻找攻击的机会。 清军人群中一名巴牙喇拉开步弓,朝着墙内近距离步射,粗大的破甲锥如同标枪一般,两名安庆重步兵接连被射中,惨叫着往后倒下,但清军人丛拥挤,那巴牙喇被阻挡了拉弓的空间,只得不停的移动,无法连续发射。 整个胸垒防线都在激战,吴达财就在缺口的边缘,前面有两个重步兵在低档,他在墙垒和步兵之间的空隙中瞄准密集的人群,刚好看到那名射箭的巴牙喇,距离只有五六步远,那巴牙喇找到一个空隙,刚开始拉弓,当下将火铳从缝隙间伸出,猛地一扣扳钩。 自生火铳一声爆响,那巴牙喇顿时跌倒,手中的弓箭嗖一声朝天上飞去,后面密集清军填补上来,将那名巴牙喇踩到脚下,吴达财将发射完的火铳塞回火器兵手中,将另一支自生火铳拿起。 一片惨烈的嚎叫声中,仍能听到清军中有个嘶哑声音大声叫喊,几名拿盾牌的清军踏上垮塌的胸垒,冲入安庆军的阵线,持盾的重步兵迎上去顶住,双方的长兵随即涌上,缺口中各种兵器猛烈攻击,长矛不停吞吐,钝器嘭嘭的砸击声不绝于耳,倒下的死伤者层层叠叠。 后方的清军踩着尸体继续进攻,各种兵器不停刺杀劈砍,血水四处飞溅,交战的双方状如疯狂,混乱中再没有人在乎火铳的鸣响。 一片混乱中,吴达财从缝隙中伸出火铳便扣动扳钩,近得他能听到对方的惨叫,在此时吴达财的耳中,火铳暴烈的鸣响如同仙乐。 四支火铳轮流发射,吴达财很快把鲁密铳都打完了,周围被刺鼻的硝烟淹没,他已是汗流浃背。 “铳!铳!”吴达财蹲在地上,不停的催促那名火器兵。那火器兵涕泪交流,一边哭一边装弹,终于又把自生火铳装好一支。 刚接过枪来,背后轰一声响,吴达财回头一看,左侧又有一段胸垒被推倒,两名清军踏上墙体,随即被墙内重步兵刺翻,紧接着又有新的清军冲入,左侧也陷入混战。 右侧的大缺口处,已经混杂着很多银白色的亮甲鞑子,支援的安庆重步兵堵住缺口,也遭受了严重伤亡,吴达财不及多想,再次把自生火铳从缝隙中伸出,一片嘈杂的叫喊声中,吴达财突然听到一个嘶哑声音在嚎叫,这个嘶哑的声音多次在附近响起。 吴达财把火铳收回,在原地吸口气,腋窝夹住拐杖猛地站起,火铳同时朝向胸垒外,视野中一片银白色的人群,吴达财立刻发现了那个声音的来源。 那清军将官全身批挂,连辅甲都十分精良,顿项也是金属制成,全然不同于普通清军用的棉甲顿项,他正挥舞着一把腰刀大声叫嚷。 近处的清军发现了站起的吴达财,立刻将线枪转过来,吴达财不及多想,朝着那将官一枪打出,嘶哑的叫嚷声变成一声惨叫,然后没了声息,周围有清军的恼怒的惊叫声。 吴达财飞快的缩回胸垒后,等着火器兵装填新的火铳,喘息间看到卫兵黄娃仰躺在地上,手还捂在脖子上,手指间全是鲜红的血迹,他两眼圆睁着,安庆重步兵的脚在他脑袋周围晃动,吴达财怕影响重步兵交战,不敢去拉黄娃的尸体。 眼神晃动间,突然看到泥胚墙上几个民夫手执火把,连着朝外面扔出火雷,吴达财连忙护住脸面,缺口人丛中连续爆响,白烟从缝隙中喷涌而出,惨叫声响成一片,连安庆重步兵也倒下几个。 吴达财在地上爬了两步,他的体力几乎耗尽,到了那火器兵身边,伸手去拿刚装填好的自生火铳,也试了两次才抓起来。 他转身把火铳对向缺口,刚才挡在前面的重步兵倒在地上,前方层叠的尸体上又翻过来一批新的清军,吴达财费力的举枪瞄准,蓦然间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 一股强大的气流刮过,白烟四处翻滚,刚冲进来的清军中甲片和碎肉横飞,顿时倒满一地,身处霰弹边缘的吴达财仰天跌倒,他耳中一阵鸣响,脑袋眩晕着无法站起。 火炮的这一发近距离霰弹,将清军的人流彻底截断,没有那个嘶哑的声音指挥,这一段清军的攻势停顿下来。 缺口堆叠的尸体已经达到原来胸垒的七成高度,死伤者不停的挣扎,后面的清军踩踏上去不能着力,防守的安庆重步兵大声叫喊,拼命砍杀墙内残存的清军。 吴达财转头往左侧看去,那边的小缺口还在激战,但清军并不占据优势,安庆重步兵的长杆兵器牢牢封堵着缺口。 身边的尸堆中一片刺耳的惨叫声,几名安庆重步兵挥动着斧头和刀棍,砸击最后一个举着盾牌的清军,那清军被尸堆堵住了退路,绝望的嚎叫着。 吴达财靠在尸堆边不停喘气,勉强用手撑住地上,往胸垒上靠了靠,拿起手时满是血迹,低头看了看,地面上的血水已如同溪流一般,源源不断的从尸堆中淌出。 只听得王庄的周围炮声滚滚,各处烟雾弥漫杀声震天,显示全线都在战斗。 吴达财习惯性的往后面庞雨的将旗看去,却意外的发现,待命的预备队已经大幅减少,大概只剩下一个小队重步兵,庞雨手中的预备队只有半个局的重步兵,实际就是两个旗队,有一个旗队参加了几次战役中激烈战斗,历次减员比较大,拼凑成一个小队,另外就是远哨队的轻步兵。 现在满员旗队已经不见了,不知道调去了何处,,庞雨的大旗仍在,但烟雾迷茫中看不真切,不知庞雨还在不在大旗下。 吴达财似乎忘记了疲倦,一把抓过那还在哭的火器兵,“扶老子起来!” 此时北面有一声炮响,将旗下又一队人影往北赶去,吴达财知道北面开始是没有清军的,那里只有一个旗队和一门炮,庞雨动用预备队,投入了一个旗队的重步兵和远哨队的轻步兵,说明北面已经很危险。 吴达财在火器兵搀扶下站起,他拿好拐杖之后看了看防线,这一段只是暂时攻势被阻挡,整个胸垒防线上还在激烈交战,东面的两红旗清军投入了不下一千甲兵,已经远超安庆营的兵力。 大缺口外的清军没有败退,仍在试图牵制安庆应,但明显士气萎靡,很难重新发动猛攻,不过这里的安庆重步兵损失同样严重,几乎抽不出兵力来。 吴达财看到那火器队长就在小缺口后面的土坯墙后,被重步兵挡住了射界,正在那里转来转去。 当下对那火器兵道,“去让你们队长带五个兵来。” 他放开火器兵,拄着拐到了那门火炮跟前,“带着炮跟我走!” 那炮长满眼血红,抬头看大吴达财时满脸凶狠,眼神有点呆滞,“我家把总说守着炮位。” 吴达财把火铳对准那炮长,想想后放下铳,一把抽出腰刀架在他脖子上,“鞑子刚败,他们攻不过来,我是副总文书官,命令你带着炮跟老子走,不走就是抗令,老子砍了你!” 炮长眼神动了一下,终于站起来,炮手只剩下一个,炮长招呼几个民夫携带炮弹,然后几人闷头推动炮车轮子,跟在吴达财后面。 此时那火器队长赶到,他带了五个士兵,包括那个装填的火器兵在内,几人都带着火铳,有两人背上还背着一支。 吴达财自己拿着自生火铳,目前只能集结这点人手,他完全忘了疲惫,拄着拐杖往将旗赶去,靠近庞雨帅旗的时候,北面又一声炮响,吴达财已经能听到激烈的喊杀声。 途中的倒着几个中箭的士兵,有一个士兵旁边打翻了一桶水,另外一桶水就放在地上。 吴达财指指水桶,那炮长过去提起,朝着铜炮兜头淋下去,顿时冒出滋滋的白汽。 残存的那个炮手上去用清膛帚乱抹一通,两人停在原地忙活装弹,吴达财继续往前走,正在此时,突然旁边窜出几个人影,两个亮甲三个暗甲,他们从一个巷口冲出来。 吴达财头皮发麻,看盔甲样式分明就是清军,自己这里没有防线,这样正面交战,万一火铳没有击发或是打偏,这几个鞑子能轻易的将自己一伙砍杀殆尽。 那几个清军似乎没有留意到左侧的吴达财等人,他们先看到了将旗,其中一人拉弓便射。 庞雨将旗下的那个小队重步兵冲过去,其中一个特别高大的人影挥舞着大棒,十几个重步兵围着那五个清军砍杀,当先的亮甲清军顿时倒地,另外四个扭头就跑。 安庆重步兵跟着追赶,将落在最后的亮甲鞑子打翻,接着一群人围拢过去,砍杀砸击之下那亮甲鞑子转眼就没了动静,其余几个轻甲鞑子已不见踪影。 吴达财松口气,急急到了副将前面,听到庞雨的声音还在大喊。 “让西面涂典吏抽调一个小队重甲兵,东边找庄把总抽调两个小队来认旗下,最少也要一个小队,立刻去!” 吴达财急赶两步,“大人,小人带炮一门,火器兵六名听调。” 庞雨脸色凶狠,看到吴达财时有点意外,他呆了一呆随即对他道,“清军骑马快速到达北面,内有白甲一百余,总数不下三百鞑子下马步战突袭,已攻入防线,这个小队给你,你带炮去,配合重步兵把突入的鞑子消灭,务必恢复防线!” 北面没有设立胸垒,直接依托土坯墙和房屋设立防线,整个防线不连贯,刚才那几个清军已经到达王庄的中心,虽然可能是散兵,但也说明形势已十分凶险。清军占据绝对的人数优势,安庆营的优势就是火力和防线,一旦防线被攻破,就是全军覆灭的下扬。 这时南侧赶来一个小队,庞雨立刻命令刚才吴达财支援北面,吴达财应了一声,拄着拐杖来到刚才冲出清军的巷道口。 北面有三个草屋在燃烧,正吐出滚滚浓烟,巷道中烟雾弥漫,视野十分模糊。 吴达财擦擦额头的汗水,转头看看身后的一群士兵,除了他自己带的火器兵,就是一个小队的重步兵。 “炮走前面,重甲兵随后,火铳押尾。” 吴达财转回去面朝烟雾弥漫的巷道,激烈的喊杀声从巷道深处中传来。 擦擦额头的汗水,吴达财朝前挥手,“出发。” 第四百九十九章 火铳 清军副帅认旗下,霍尔本已返回,杜雷和他一起向杜度奏报。 右翼统帅杜度未置可否,清军的攻坚进行得十分耐心,由于这次掳掠人口很多,他们可以承受大量包衣的损失,在原本历史上正红旗掳掠到七万人口,是八旗中的第一名,虽然经历了铜城驿的挫折,掳掠人口仍旧有六万,这些人口可以完成攻坚中的体力任务,并且消耗安庆营的火力。 到目前为止,死伤的基本都是新旧包衣,真夷的伤亡很少,杜度仍有比较大的选择余地,如果确实难度太大,随时可以撤出攻击,各旗不会对他怨恨。现在正红旗两人过来,就是要全力一击,一鼓作气攻破这个庄子。 杜雷期待的道,“贝勒发令,四旗三面一起猛攻,缠住了他人手,正红旗巴牙喇从北面突进去,往东面蛮子背后一攻,这庄子就破了。” 杜度迟疑着,现在双方隔远交战,各旗伤亡都不大,一旦开始近战,死伤立刻就会激增。 “贝勒,都攻到跟前了,里面只有一千蛮子,甲都有几百副,夺了这些来,贝勒的自管牛录也能多出好多白甲来。” 杜度的神色微微一动,杜雷意思是正红旗可以多分一些给他,八旗中的地位是与实力相关的,而实力的很大部分来自于甲胄数量。 八旗体制为征战而设立,除了各级军事贵族享用之外,其他资源都集中在军事领域,但即便如此,由于八旗体制的原始落后,生产效率十分低下,精良的铁甲仍不易获得。这些南兵的亮甲看过去就知道制作精良,如果能分到上百副,那杜度的三个自管牛录将实力大增,唯一要考虑的就是伤亡代价。 旁边的叶臣仔细打量杜度的神色,他一直对这股南兵有种莫名的警惕,铜城驿的时候就曾劝说岳托剿灭安庆营,只是岳托没有同意。 此时见杜度有动心的迹象,叶臣也开口道,“贝勒,我们还有几百里才出边,若是放过这伙南蛮子,下次便在边口断了道路,到时后悔就晚了。” 杜度的眉头动了动,前方第二波盾车陆续在前线推进,明军的炮兵不时打放,飞蝗般的箭枝在双方之间飞舞,惨烈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杜雷与霍尔本充耳不闻,满脸期盼的看着眼前的右翼副帅。 杜度眯着眼睛,前方的第二波盾车开始推进,双方的火器兵都在射击,战线上白烟弥漫,缓缓漂浮过来,笼罩了高高的帅旗。 …… 砰一声脆响,吴达财肩头撞得生痛,又一道浓浓的硝烟喷吐在空中,鲁密铳枪口前方到处是歪倒的盾车和奔走的人影,各种叫喊惨呼混杂在一起。 吴达财飞快的偏头,烟雾朦胧的视野中,三十步外一个人影倒下了。吴达财心头一阵兴奋,这是他首次命中目标,火铳似乎不那么厌恶了,射击时的轰鸣声反而有点悦耳。 只是火绳又被打飞了,吴达财换枪频繁,没有把火绳绕在手上,火绳被喷飞到几步之外。 吴达财的脖子还有些疼痛,他揉了揉之后,把鲁密铳放在墙边,地上的火器兵还在装填,他眯眼观察前方,附近又有草顶被点燃,清军接近后民夫不敢暴露身形,拍打高处的火头不易,草顶冒出滚滚浓烟,防线周围的视线越发模糊,身边射箭的嘣嘣声不断,所有重步兵都戴上了面甲,已有半数站起。 胸垒三十步外遍地死伤,对面那些身影大多都是包衣,在甲兵威逼下清理障碍,每次火炮射击都能倒下一片,周围的人四散奔逃,但马上就会被砍杀,接着又有新的人被驱赶出来。 地上铺满死伤的包衣,再次阻挡了盾车前进,新的包衣又将挡路的死者拖走,受伤的包衣也被抬起扔开,在旁边累成了尸堆,成了那些盾车防线的一部分,未死的人在尸堆中蠕动哭喊。 一名精神崩溃的包衣在尸堆边缘支起身体,就跪在地上哭喊,箭枝在他身边飞舞,他也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由于他位置太靠前,后面督战的甲兵不便过来砍杀,由得他在前方哭喊。 那包衣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肌肉扭曲面目狰狞,双手在脸上使劲挖着,已抓得血肉模糊,血水顺着脸颊不停滴落,那包衣用最尖利的音调嚎叫,嗓子都已嘶哑仍嚎啕大哭。 随着距离接近,吴达财的精神也逐渐紧张,前方最近的盾车已经到了木桩部分,这些木桩拦不住人,但能阻挡盾车,如果清军要把盾车贴到胸垒上,必须先清理这些木桩。 这一批有三人举着盾牌,后面一群包衣用锄头砸木桩,埋得不深的木桩很快被清除一片,他们身后的盾车深入了木桩去,距离胸垒不足二十步。 吴达财催促了一次,那火器兵终于装填好一支自生火铳,吴达财刚拿到手上,旁边的炮组终于又发射一次,雷鸣般的炮声中,一发霰弹打出,木桩区边缘碎片横飞,六十枚七钱霰弹将盾牌撕裂,几名包衣身上喷出血雾,倒地后疯狂的翻滚扭动,口中发出渗人的尖叫,后面的包衣不管不顾的扭头逃走。 吴达财握着自生火铳,立刻开始瞄准,视野中有几个身影看起来像甲兵,他们正在砍杀逃回的包衣,不停被那些包衣遮挡,无法瞄准他们。 将枪口转向那地上哭喊的包衣,那包衣仍在不停用双手挖自己的脸,血水顺着手指流淌,冒出蒸蒸热气,吴达财呆了片刻,终于把枪口对准那包衣。 杂乱的惨嚎尖叫声中,吴达财突然听到几声炮音,似乎是从清军后阵传来的。 吴达财松开扳钩,举起远镜观察周围清军阵线,视野有些模糊,但他仍接连看到几处旗帜在回应。 有些位置的木桩已经大部被清除,有些包衣的尸体距离胸垒只有几步,前方的盾车间有成排的甲兵闪过,头上落下的弓箭也稀疏了许多。 庄朝正的位置一声变令炮,周围的军官大声喝令,所有的重步兵纷纷起立,将手中的刀枪摆放在胸垒上,显然庄朝正也发现了清军的异动。 卫兵跑去把火绳捡回来,交给火器兵之后把自己的线枪架上胸垒,位置比方才更靠近吴达财。 下面那火器兵一边装火绳一边问道,“大人你怎地不打放?小人又装好一支。” “继续装,装好的靠墙放。”吴达财将手中自生火铳的药锅打开,停顿片刻后低头对那火器兵道,“一会你只管装弹,越快越好。” 火器兵抬头看了一眼吴达财,没敢发问又埋头装弹。 突然对面连续三声响亮的号炮,清军全线鼓声如雷,前方的盾车间涌出潮水般的甲兵,亮甲和暗甲都有,各种兵器交错,前排的甲兵举着盾牌,密集的人群朝着胸垒冲来。 安庆阵线上,重步兵和下马骑兵严阵以待,各种长兵架在胸垒上准备交战。 周围三声小炮的轰鸣声,但这一段的那个炮组没有开炮,清军已经冲入十步之内,经过半个白天的耐心攻坚,清军终于只用少量伤亡接近到了安庆营的阵线上。 吴达财拄着拐杖,平稳的呼吸着,正前方的视野已经被汹涌而来的清军填满,正对的清军身穿一件蓝色的镶铁棉甲,手执一支长矛朝着吴达财冲来。 交战的双方大声叫喊,密集的飞斧、飞剑在空中交错而过。 一支飞剑从耳边嗖一声飞过,吴达财甚至能感觉到微弱的风掠过,前方清军的矛头迎面而来,吴达财猛地一扣扳钩,击锤当一声脆响,吴达财就等待白烟腾起和枪托撞击。 瞬间的等待却如此漫长,白烟没有出现,吴达财已经有点经验,知道这自生火铳又没打着,猛地丢下火铳朝下躲去。 矛头凶猛的刺杀过来,擦过头盔发出当一声鸣响,头顶上一股大力撞击,吴达财一阵头晕。 吴达财差点跌倒,好不容易站稳后不敢把头露出胸垒,耳中只听得身边全是怒吼声,吴达财脑袋眩晕来,但他手中还没松开拐杖,身体并未倒下,半蹲在胸垒后勉强抬头看去,都是安庆重步兵的身影。 长矛和线枪隔着胸垒猛烈的刺杀,密集的血珠在胸垒两侧飞舞,卫兵口中发出尖利的叫喊,手中线枪朝着对面乱捅,突然从吴达财头顶的位置斜斜刺过一支长矛,正中卫兵的脖颈,矛头迅速抽走,一道血箭从创口中飚出。 地上的火器兵大声惊叫,吴达财猛地惊醒,抓起墙边靠着的另一支自生火铳,用力在拐杖上撑起,端起枪从胸垒上露出头去。 胸垒对面密密麻麻全是清军,左侧有一面盾牌,顶着安庆重步兵的线枪,正面的清军满脸凶狠,他刚杀了卫兵,正将长矛朝向右侧,他没料到突然从胸垒下出现一个人,手中还端着火铳正对自己,此时已经来不及躲避,吴达财端枪对准那清军,口中尖叫一声,猛地一扣扳钩,一股大力撞击在肩头,眼前白烟笼罩,喷射而出的火焰几乎冲击在清军惊恐的脸上。 火焰的顶端,一枚七钱重的铅弹在猛烈膨胀的气体推动下,毫无阻滞的穿过清军的皮肤,脸颊上的肌肉被压迫向里收缩,整排的牙齿在猛烈撞击下脱离牙床,铅弹逐渐变形,但仍不可阻挡的破开已经扭曲的肌肉,柔软的铅弹撞击在头骨上,变成扁扁的一片,随即和清军的头骨一起片片分裂,强大的动能继续扯动着变形的肌肉和皮肤向后崩出,在那道白烟的边缘,碎裂的头骨、脑浆、血水和撕裂的皮肉四处飞溅。 第四百九十八章 盾车 甲兵后方押阵的一名代子大声怒吼,让士兵回到队列中。 霍尔本正纵马沿着甲兵阵线后方驰过,向着王庄南侧方向赶去,见状勒马停下,观察了一下甲兵队列,刚才被命中了两处,军官随即驱赶两侧士兵再次填满,队列骚动片刻,惨叫声中断之后,队列又恢复安静,两枚铁弹对于庞大的清军队列来说,起到的作用不大。 铜城驿夜袭,霍尔本当晚带队在南街进攻,十字街的明军火炮急速射击,片刻就将进攻队列打散,一次攻势顿时烟消云散,给霍尔本留下深刻印象。 在两百步的距离上,明军这种小炮的攻击力并不像街巷中那般威猛。今天明军的铜炮射速明显降低,间隔时间更长,打击目标有些分散,霍尔本不知道是不是这支明军特意如此。 刚刚射击过的明军阵线硝烟弥漫,清军的鸟铳和三眼铳仍在打放,前线到处是发射后的白烟,明军的火力重新转向盾车。 大道上还有几辆厚重的大盾车,这些盾车都是四个低矮的轮子,防护的木板坚固,护板后面还磊放了防炮的土包,十多名包衣在路面上被打烂的盾车,将那些木块和尸体拖下两侧,路面清空后,几辆大盾车沿着大道继续前进。 大部分的盾车下了路面,督战的庄头和甲兵挥舞着腰刀,成群的包衣推动那些盾车在田地中展开。他们不等摆成一线,盾车各自开始向前推进,田地中大部分仍是坚硬的地面,盾车推进速度不慢,遇到地形不平的地方才需要包衣抬起某一侧轮子。 田地里的盾车分散,明军的火炮命中率不高,但仍不时有盾车被命中,爆飞的木块击倒成片的包衣,惨叫声震耳欲聋,被击坏轮子的盾车歪倒在田地中无法再前进。 甲兵阵列在盾车后三十步缓缓推进,霍尔本没有急着去正黄旗的战线,他穿过甲兵的阵列,带着几个戈什哈在甲兵和盾车之间策马行走,一边观察明军在村东口的兵力。 原本岳托有一个远镜,但因为岳托染的是天花,所有东西无人敢用,装入箱子就再未取出过。霍尔本只能依靠自己观察,村东的明军有七门炮,从墙垒后摆放的兵器推断,至少有一百多重甲兵,还有数量不少的无甲兵,霍尔本预计,至少需要两百巴牙喇再配上两百甲兵才有可能冲破村东头防线。 此时盾车接近到八十步位置上,这里出现一道并不高的田埂,成排的盾车停在田埂前,督战的甲兵挥舞腰刀,催促包衣将盾车抬过去,不时砍倒看起来不卖力的。 明军的火炮又开始陆续打放,一枚枚黑色的铁弹闪电般飞过,霍尔本身边的戈什哈十分紧张,护在霍尔本的左右。 随着距离接近,炮弹越大越准,众包衣在死亡威胁下,发出各种尖叫疯狂推车,轻便的两轮盾车先被抬上了田埂,此时前方又一声炮响。 霍尔本隔得近了,看到一枚铁弹从白烟中离膛疾飞而出,划过一道黑色的弧线,在田埂前方砸在地面,随着噗一声闷响,铁弹下雪泥和土屑飞溅,铁弹随即从坚硬的地面腾空而起,猛地撞击在一辆两轮盾车的护板上。 嘭的一声巨响,盾车车身往上一弹,铁弹摧枯拉朽般穿过护板,带出雨点般的木屑朝后飞溅,洒向奋力推车的包衣,惨叫声中包衣滚满一地。穿过护板的铁弹将正后方一名包衣拦腰撕裂,带着肠子的上半截身体飞出几步远,右侧手臂不知被打断去了何处。 旁边两个盾车后的包衣尖叫着四散而逃,有些精神崩溃,直接往明军阵线跑去,后面骑马督战的甲兵赶来挥刀乱砍,顿时死伤遍地。 霍尔本久经沙扬,各种残酷的扬面都见过,寻常根本不为所动,但这股南兵的火炮能让他的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又一批包衣和百姓被驱赶过来,在甲兵和庄头的逼迫下,包衣推动着盾车越过田埂,火炮持续的射击,铁弹在坚硬的田野上飞舞跳动,损坏的盾车就遗留在原地,随着距离接近,安庆营的火炮被大道上的厚重盾车吸引,几个大盾车更加坚固,但在火炮的打击下仍陆续损坏,前面两辆很快被打塌了前轮,推车的包衣损失大半。 损坏的盾车歪斜着瘫在阵线上,田地中盾车虽然损失巨大,但清军有几乎无穷的人力,靠着大盾车吸引走了火力,这些盾车终于接近到了四五十步的位置,前方就是那些破烂车架组成的障碍,第一批盾车只剩下十余辆,指挥的甲喇章京下令停止。 新的百姓和包衣被驱赶过来,他们扛着重重的粮袋,堆放在盾车后面立刻就走,蚂蚁般的包衣不停搬运,络绎不绝的送来粮袋。 一道由零散盾车组成,不连贯的掩体逐渐成形,并沿着盾车往两侧延伸,后方两红旗的甲兵推进过来,一声号音响过,密密麻麻的箭雨朝着王庄倾泻过去。 霍尔本见有了掩护,南兵的火炮优势被大大削弱,才沿着阵线向南,来到王庄东北角位置,过了这里就属于正黄旗的阵线,只见骑兵往来穿梭,大部分都是正黄旗蒙古的骑兵,他们的盾车数量少,明军火炮不时打放,地上摆放着二十多具人马尸体。 北风将村东口双方射击产生的白烟缓缓向南拂动,视线逐渐变得模糊,霍尔本眯眼观察,这个方向似乎有三门火炮,它们发射的火焰很好辨别,由于烟雾阻挡,重步兵的数量不清楚。 霍尔本还要前往王庄西头,查看那边的攻守情况,最后从北侧返回,这样绕着王庄走一圈,掌控战局的情况,才能跟杜雷和杜度反馈,以选定明军的薄弱点。他打马往西飞奔,离开东侧视线时扭头看了一眼,东村口明军的胸垒上火焰闪动,喷出许多小股的白烟。 …… 胸垒上呯呯乱响,火器队的火铳响成一片。 吴达财的身体往后仰着,把脑袋往后偏在一边,距离火门位置远远的,手指一扣扳钩,燃烧着的火绳头落入药锅,火门上一道白烟,鲁密铳往后一撞,前方烟雾弥漫。 吴达财松一口气,完成了他的首次火枪射击,尽管弹药是火器兵装填的,火绳是卫兵点的,也是他摆放到胸垒上的,但毕竟最后是由吴达财扣动扳钩的,前面一片纷乱,到底有没有打中什么,就不知道了。 周围噗噗的落下许多轻箭,一支箭杆噗的插在面前胸垒上,吴达财脑袋微微一缩又停下,将手中的鲁密铳还给那个火器兵,那火器兵随即又递过一支自生火铳。 吴达财接了铳,又按照那士兵说的瞄准,前方那些破烂盾车间,无数人影奔走往来,清军的组织程度远高于流寇,能将人力优势发挥到极致,吴达财第一次开始担心,清军可能真的会攻破王庄。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清军经过多年应付红夷炮的磨炼,已经摸索出一套攻坚方法,对于土工作业驾轻就熟,在大凌河就靠着挖坑的土工作业,生生困死了祖大寿。 吴达财对此并不清楚,安庆营获得的辽东情报有限,大多来自于转述,这类围攻的的战术,却从未有人提过。 眼前的王庄无法跟城池相比,清军没有足够时间挖坑围困,但他们可以用类似方法达成目的,使用各种材料降低火炮的杀伤力,发挥自身人力优势,而减弱安庆营的火力优势。 现在他们已经接近到五十步内,清军的甲兵在盾车后集结,持续抛射的密集弓箭让无甲的民夫伤亡剧增。 那些普通轻箭中,还夹杂着少量带着火头的箭,王庄大部分都是草屋,由于之前甲兵在其中居住,并没有烧毁,大部分还有草顶,村中已经有几处草顶冒出火光,后面叫喊声连连,辎重兵和民夫在冒着弓箭扑打,周围烟雾越发浓厚。 周围的重步兵中,身穿锁子甲的陆续起身,将面甲都佩戴整齐,在胸垒后用弓箭与清军对射,还有部分仍坐在地上休整,由于披甲后对体力消耗较大,这些重步兵大概要等到清军冲到跟前才会起来。 清军后方第二波大约四十辆盾车已经接近,由于前面盾车的掩护,第二波没有受到打击,陆续在阵线后方就位,一群群包衣从在清军刀枪威逼下冲出,开始搬运地面的车架障碍,准备给新的盾车清理通道。 旁边的一声轰鸣,前方的人影倒下好几个,周围的纷纷逃散,还未逃回盾车后就被人砍翻,接着又将剩下的人驱赶出来继续搬运。 吴达财久经战阵,不管那些人影是什么身份,只要对面的都是敌人,立刻瞄准人多的地方一扣扳钩,那扳钩却纹风不动。 那火器兵的声音喊道,“大人,这是自生火铳,要用劲!” 吴达财猛地用力,叮一声脆响,燧石砸在了封闭药锅的铁片上,吴达财才想起忘记打开药锅盖,连忙再掰开击锤,将铁片扳开露出装满引药的药锅,再次猛扣扳钩。 击锤朝着钢片飞快的砸去,当一声大响,药锅中落下几颗火星,引药在猛烈的撞击下四处飞溅,却没有被引燃。 下面的火器兵半站起来,提起药壶往药锅里补了射药,吴达财焦急的等着,心头对这自生火铳毫无好感,作为士兵来说,武备最重要的方面是稳定,火铳本身就有炸膛的毛病,军中都不愿意用,打放还各种问题,很容易搭上自己性命。 突然头盔上当一声脆响,头盔歪到旁边,脖子一阵疼痛,随即一根箭杆从眼前跌落下去。 那火器兵立刻丢开火铳,哧溜一声缩回地面,吴达财猝不及防,连忙把架拐的手都用上,好歹抓稳了枪,心头怒气上涌,低头狠狠看了一眼那火器兵,最后把拐杖夹在腋下,自己吃力的把枪架上胸垒,埋头稍微瞄准,朝着对面的人群扣动。 白烟弥漫,自生火铳总算打放出去,但四十步外的人影好像一个没少,旁边火炮再次一声怒吼,忙碌的人群中又倒下几个。 吴达财心中对火炮十分信赖,这火铳运气好没炸膛,好不容易打放出去,却毫无准头,也不知道打中之后有多大杀伤力,跟火炮的作用确实无法相比。 吴达财把枪扔回给地上的火器兵,然后转头去看炮组,正好炮手抽出清膛帚,帚上冒着丝丝白气,持续射击后铜炮温度过高,需要降低射速,像三十里铺伏击时街巷间用的急速射,只能维持很短时间。 今日战斗时,把总曾翼云已经提前让炮组降低射速,但对方上来便使用盾车推进,清军数量占据绝对优势,而安庆营只有火炮的优势,必须在近战前尽量削弱对方,盾车如果扑上来,将很快发生近战,安庆营的优势就丧失了。 所以只能动用火炮打击,由于持续时间长,炮管没有停歇的机会。那炮手将清膛帚在浸在旁边桶里降温,再次探进炮膛中拖动,拉出来时仍冒着白烟,炮长将手指在炮身上触碰,一支没有下令装填,显示炮管的温度仍然很高,如果贸然将射药装进去,可能直接引燃射药造成伤亡。 炮兵火力被动降低之后,对面的清军开始活跃,火器队的射击作用微弱,清军很快清理出几个通道,第二轮盾车经过那些通道,穿过前排盾车的间隙,开始向胸垒靠近。 第四百九十七章 推进 东村口的胸垒后,武学火器试验队的队长一脸讨好,小心的对吴达财说着,他带着两个士兵,手中拿着至少三种火铳。 火器试验队大概有二十人在东村口,就部署在第一道胸垒后,每五个人成一组,间岔着分布在铁甲兵之间。吴达财选在中间位置,庞雨的将旗就在后面不远,肯定能被看到。 因为预计会成为主攻方向,庄朝正就在东村口,庞雨将旗的位置在中间偏东,掌握着半个局重步兵和远哨队作为预备队。 东村口的胸垒修建得很长,长度达到了十五丈,胸垒是第一道防线,后面是土坯墙和房屋构成的第二道防线。两道防线之间形成一个通道,通道口用一个完好的车架堵上,可以防止骑兵冲入,轮子用石头卡住,需要出击的时候可以取开石头,车架推出就能通过。 通道里面部署了防守的兵力,重步兵是主力,下马骑兵担任轻步兵,民夫部署在土坯墙构建的第二道防线后。 吴达财皱着眉头,先接过火铳在手中翻看,这一把是没有火绳的,庞雨在江南的时候就知道自生火枪,但那位毕大人并无详细的制作工艺,倒是澳门附近有工匠会做,主要是在海船上用,张双畏已经送回了好几种燧发枪。 这一把自生火铳药锅上有一块铁盖子,打火之前要把药锅的盖子打开,药锅后方用螺栓固定燧石,砸击之后可以引火。 “这自生火铳打起来快,就是有时打不着,引药要是砸漏了,要重新填引药,还有就是打不准,不管怎么瞄啊,只要那火石一砸,枪身抖得厉害,二十步外就不知打去何处,这火绳的是鲁密铳,小人用这能打准,军中试用也说这能打准。” “姜队长以前是在工坊做事?” “回大人话,就是在工坊,大人记心真好,小人就任谈话的时候,是大人亲自来的,还叫小人要多让战兵实验,小人特意呈请庞大人,给步骑都发下火铳测试。” 吴达财哪里还记得,任命的时候是试验队,当然会随口叮嘱多试验,不然叫什么试验队。 他抬眼看看姜队长道,“三十里铺伏击的时候,火器试验队调度混乱,死伤还很重,军中都有些议论。” 外面又一通鼓响,姜队长抬头看了看,对面旌旗招展,阵线上分出许多人影,开始向着王庄推进,似乎那些将军炮走在最前面。 姜队长擦擦额头的汗水,“小人这试验队里面比不得骑兵,更比不得亲兵,就是因为看不上火铳,没有哪个老兵愿意来,都是些新募来的士兵,挑选时只顾了手脚灵活,胆气是差了些,三十里铺打得差,但铜城驿时有了城池街垒,小人觉得打得挺好。” 吴达财面无表情,火器试验队在三十里铺戏台位置打得一塌糊涂,还有临阵脱逃的,事后被蒋国用砍了一个,军中都传遍了,在军中缺乏勇气是最差的名声。至于铜城驿的时候所谓打得挺好,只是清军夜袭时在街垒开枪,也不知打中了什么,。当然不会挽回什么名声。 外面鼓号喧天,姜队长擦擦汗水继续道,“吴大人明鉴,以前无论南兵北兵,都嫌弃火铳不好用,更怕炸着自己,军中都五人愿意用,便是工坊之中,炮铳在一个分司,但制炮的已经得了名声,每次庞大人来都是看炮,薄先生天天都在制炮那边,制铳的有空才过问一声。小人就在制铳那边,制铳只许用铁,钻管都是体力活,坊里能耐的工匠都去制炮了,剩下的也不安心,小人听说曾翼云去领了炮兵,以后那些上官更只知制炮,就找薄先生呈请,去了这火器试验队,看看军中到底需要什么火铳,看看火铳到底有用无用。” “那你打了这些时候,觉着有用无用?” 姜队长急忙道,“自然有用的,发给各司各局的火铳,有一半报回说跟鞑子交战用上了,有两成说打死过贼子。小人觉得炮只有几个人用,铳可以给万千兵士用,要是制好了能杀好多贼子。” “这些火铳都是制铳所做的,每一支小人都挑选过,请吴大人用一用,帮着火器队美言几句。” 那姜队长在大冬天满头汗水,一脸老实巴交的样子,说的话也不中听,哪有这样直接说美言几句的,弄得吴达财用他火铳好像还欠了人情,也难怪这个试验队在军中并不受人喜欢。 出于对火铳的不信任,吴达财心里并不真的想用这个东西,但他知道庞雨一直在留意火铳,开军议的时候多次提到过,这次的火器试验队也是庞雨决定设立的,而且似乎更看重自生火铳,只是制造的各种类型都不合他意。 “这几支铳我用了,你们队里士兵用什么?” “不妨的,三十里铺死了几个,这几支就是死了那几个留下的,左右也没人用。” 吴达财心头一股怒气升起,眼角看到对面的清军阵线人头耸动,忍住了骂人的冲动,只是看眼前这个队长怎么都不顺眼,当下挥挥手道,“这几支铳都留下,你自去做你的事。” 姜队长把额头汗水再擦一擦,转头跟身士兵兵道,“你留着帮大人装弹,鞑子来了。” …… 王庄外围鼓声回荡,密密麻麻的人影从清军大阵涌出,在各级将官的督促下向王庄推进,从吴达财的位置看过去是背光的,无数的人头在阵线上耸动,所见都是黝黑的身影,阳光拉出的影子落在他们身前地面上,犹如黑色的潮水向王庄涌来。 人群的中间,一长串的盾车沿着大道滚滚而来,大道上的石板反射阳光而闪闪发亮,随着盾车推进,发亮的石板便被盾车的阴影掩埋。 吴达财知道鞑子要避开原野上的田埂,这些盾车在田地中推进艰难,他们会从大道尽量接近后再展开。 吴达财的左右都是重步兵,他们密集的排列在胸垒后,现在基本还坐着休息,只有队长站着观察敌情,他们的长矛和线枪就支在胸垒上,长柄斧头、狼牙棒、刀棍这类双手近战武器则靠下放着。虽然外面鼓号喧天,但看不出这些重甲兵有多紧张。、 这一段还有五六名下马骑兵,他们用的武器主要是线枪和短刀,身下码放着一堆火雷。 后方土坯墙的第二道防线上,那些民夫站在墙上好奇的张望。 旁边大约十步就有一个炮组,炮长在看中间的把总旗,那是炮兵把总的认旗,部署在东面的火炮都由把总指挥,炮组的两种炮弹分类放在后面。 对面响起连绵的海螺号音,吴达财立刻举起远镜查看,清军东侧主阵旗帜挥动,右翼旗帜回应,随即右翼闪出一支骑兵。 镜头中看到的骑兵几乎没有亮甲,吴达财甚至没看到多少棉甲,大部分套着皮袄,有半数只穿了棉袄,队列中服色混杂就像流寇。他们几乎是站在马登上,身体平稳如常,他们马速飞快,距离拉得很开,片刻间就超越了步行推进的人群。 这支骑兵呼啸而来,穿过王庄外围的田野,即便越过田埂时也没有降低速度,很快就接近村口的胸垒。 看似杂乱的骑兵略微减速,在胸垒前方五十步转向,沿着与胸垒平行的方向继续飞驰,交错而过,骑手站在马镫上拉开弓。 嘣嘣的震响中,一波轻箭划过高高的抛物线飞来,散乱的落在胸垒前后。 周围当当乱响,都是轻箭命中明盔的声音,后面的土坯墙上传来两声惨叫,接着有民夫叫喊,招呼送人送去军医院。 吴达财把头贴在胸垒上,他现在才想起自己没有头盔,以前作战前按条例要检查装备,当了这个文书官之后,便全然没有这方面训练,经常忘了盔甲。 这些轻骑兵的抛射没有什么准头,对有掩体遮蔽的安庆营威胁不大,但吴达财连头盔都没有,一旦被扎中脑袋,也是可能致命的。 “大人你的头盔。”吴达财回头一看,只见卫兵提着头盔。 吴达财赶紧接过戴好,前面有胸垒遮蔽,只要护住了脑袋,心头顿时安稳了许多,抬头往外面看去,清军中军旗号挥动,左翼的骑兵冲出,照样冲刺到阵线前五十步,行进中斜向抛射轻箭。 王庄周围的原野上骑兵穿梭,吴达财知道其实只有几百人,但骑兵飞驰起来大地都在震动,如同千军万马一样。 西村口方向传来两声火炮轰鸣声,显然那边已经开始交战,接着南边也传来火铳射击声。 庄朝正的方旗一直没有动作,东村口的安庆营一直没有发动任何反击。 吴达财低头对那火器队的士兵道,“火铳打得中那些鞑子骑兵没?” 那士兵只有十六七岁,他正蹲在胸垒后吹鲁密铳的火绳,听了仰头看着吴达财,“回大人话,只要动的都打不着。” 吴达财不想再跟火器队的人说话,举起远镜凝神观察,此时远镜中能看得清楚,穿梭的骑兵后面是清军的甲兵,暗甲和明甲交错,带着百战之师的气势行进,他们行进速度不快,由众多旗帜指挥,旗色主要是正红和镶红,这些甲兵后面还有骑兵的身影。 官道两侧则是大批无甲的包衣,他们已经到三百步内,仍跟随着盾车推进。 那几门将军炮遭遇大阵前进,此时远远走在盾车前面,已进入百步,跟它们一起的还有百余名零散清军,跟随的包衣抬着几块门板。 前方的骑兵仍在穿梭往来,朝着安庆的阵线发射零散的轻箭,吴达财只能从骑兵的间隙中观察,终于看清了那些清军的武器。 “鞑子的火铳!” 那几门将军炮已经停下,一群清军喊着号子把几门将军炮拖下大道。 后方一阵锣响,前方穿梭的清军骑兵朝两侧撤离。 两道白烟从将军炮炮口喷出,周围清军躲在门板后射击,鸟铳和三眼铳噼啪乱响,小股的白烟腾空而起。 吴达财看到将军炮发射,不由心头一紧,赶紧埋头躲避,旁边那火器兵比他还快,早就缩回了地面。 心头惊慌之下,却只听到周围轻微的噗噗几声,吴达财呆了片刻后探头去看,只见那五门将军炮只发射两门,炮弹不知打去了何处,他抬头往两侧看,胸垒没有任何破坏。 外面又一声炮响,吴达财这次没有躲回去,只见一个黑乎乎的铁弹从将军炮飞出,前面的一个作障碍的车架啪嚓乱响,飞出几块碎屑。 南面和西面的火炮连响几声,显示战况逐渐激烈,但清军最多的东村口仍没有开始交战。 那些清军火铳手散乱往前逼近,零散的朝着胸垒射击,庄朝正的方旗还是没有动静。 成群的包衣推动盾车沿着官道进入了两百步,即将越过那几道田埂,之后他们就会离开官道,展开成一线。那些主阵的甲兵落在后面,已经停止前进,大概在等待盾车就位。 一阵唢呐声,吴达财转头看去,火炮把总的旗帜升起并转动一圈,旁边的炮组随即一声轰鸣。 村东防线上六门铜炮同时怒吼,六枚两斤半重的铁弹在浓烟中冲出炮膛,朝着大道上第一辆盾车疾飞而去。 …… 大道上木块和碎肢横飞,即便是在清军后阵,也能听到传来的惨叫声。 霍尔本只是微微皱眉,在他的身边,一片银色的队列隐藏在甲兵队列之后,正红旗的一百三十名巴牙喇都聚集在这里,他们没有骑马,以免暴露位置。 巴牙喇正式名称为护军,清军每个牛录的数量不等,大致在十个至十五个之间,正红旗总共就不到四百名,这些装备精良久经战阵,是清军的精华战力。各旗都设有一名巴牙喇纛章京,在战时专门带领巴牙喇作战,在旗中颇具地位。 霍尔本就是正红旗巴牙喇纛章京,随着本旗固山额真行走,这里的一百三十个巴牙喇,几乎是正红旗入边的所有数量。 虽然杜度调动了四旗参战,但最难的攻坚任务仍需要正红旗完成,所以对两个村口的攻击都有正红旗参与,蒙古固山额真恩格图就在西村口领兵作战。 明军阵线硝烟弥漫,第二轮火炮雷鸣声响起,大道上又是一片狼藉。 霍尔本偏头过去对杜雷道,“主子,这盾车挡不住蛮子的炮,下大道拉开的好。” 杜雷骑在马上,他不在乎盾车的损失,只是没想到明军完全不理会蒙古轻骑和火器的骚扰,火炮只盯着盾车打,前面的打烂了堵住路面,后面的也用不了大路,如果没有盾车,甲兵只能毫无掩护的进行攻击,将成倍的增加损失。 “盾车下道,让包衣把路清开,留几个厚重的还走大道。” 身边的戈什哈立刻去传令,杜雷把目光转向南面,那里已经打得十分热闹,但正黄旗没有派出巴牙喇,这村里有许多亮甲蛮子,靠轻骑和甲兵是无法攻破的。 按照以前的打法,清军首先会派出轻骑和火铳兵,引诱明军火器射击,之后明军的火力就会继续减弱。 第二批就会派出盾车掩护的甲兵和余丁,进入弓箭射程之后,他们会在盾车掩护下后用弓箭远程打击。如果是大规模阵战,明军维持阵线的步兵大多都没有甲胄,弓箭能给他们造成严重伤亡,只要持续一段时间,这些步兵的士气就会崩溃。 明军的阵脚松动之后,清军就会选择薄弱处投入重步兵进攻,将阵型打穿之后,明军就崩溃了,然后由骑兵进行追杀,明军绝大部分的伤亡都在这个阶段,而清军几乎没有伤亡,因为明军都在逃跑中累得脱力,只能任由宰杀。 但今天对方有一个村子作为阵地,霍尔本指挥过铜城驿的夜袭,现在这个村子无法与铜城驿的城墙相比,当时这伙南兵都没有离开城池,现在就更不会了,看样子都是一门心思固守,只能想办法强行突破。 如果攻坚失败,正红旗将损失将近一半的物资,这还不包括两个外藩蒙古的损失。在扬的四个旗里面,只有正红旗是必须攻破这庄子,因为对方是亮甲蛮子,所以对旗下巴牙喇的使用是否得当,将决定最后的战果。 “主子,蛮子在东边调了七门炮,亮甲蛮子也增加了,恩格图在攻西面,必是从南北两面调的。” 杜雷转向霍尔本,“派阿礼哈超哈混在外藩骑兵里面,盯着南边和北边,看清哪边少,等甲兵贴到那墙跟前,缠住了他兵马,选兵少处攻。” 霍尔本低头道,“奴才亲自去看。” 话音未落,第三轮炮击响起,炮弹向着两百步外清军甲兵群扑去。 第四百九十六章 防线 杜度面无表情的听着,正在跟他汇报的是镶红旗固山额真叶臣,费扬古去了对面村口外督促,杜度本身属于镶红旗,所以镶红旗的固山额真叶臣就成了他的副手。 谭泰是正黄旗固山额真,虽然不是贝勒,但也是议政大臣,更是皇太极的心腹,他并不惧怕杜度这个主帅。昨天分派任务的时候安排正黄旗应付明军骑兵,谭泰就带走了所有巴牙喇,明显是不愿将精锐投入攻坚战。 昨天来袭扰的明军骑兵众多,要靠正黄旗应付,所以即便谭泰对进攻村庄敷衍,杜度也不便多说什么。正黄旗的进攻位置在南侧,那边有许多洼地和田埂,能推进的范围不多,这单人数大略也够用。 “艾席礼自己来的,跟着费扬古贝子攻西边。” 叶臣说完便没有继续,杜度和他都是镶红旗的,自己这个旗的部署很清楚,剩下的是正红旗,不用说是进攻的主力,镶红旗和正红旗一部攻击东面村口,镶蓝旗和剩余正红旗进攻西面村口。 虽然这伙明军逃走的可能不大,但仍留下了正北方向,而主要攻击方向还是两个村口,担任主攻的还是正红旗。 杜度属于地位低下的贝勒,只有一个临时统帅的名义,他没有岳托的地位和威望,能做的就是让四个旗都来。这次不像贾庄时攻打宣大军,击溃宣大之后可以放心抢掠,那是整个右翼的事,现在只是拦住了正红旗,虽然勉强都调来了,但各旗心中有自己的打算也是难免的,尤其是临近出边,有了抢来的钱粮子女,马上可以过一年好日子,谁也不愿去攻坚丢了性命。 临出发的时候,皇太极要求清军不得攻击坚城,但面前这个村子很难归到坚城里面去,若是放过不打,正红旗损失惨重,杜雷回去到代善那里告一状,这位二贝勒地位很高,对人又比较苛刻,杜度也怕无法交代,所以这个庄子还是需要打得。 杜度能够清楚的观察王庄的防御,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北方村庄,边缘位置因为要防贼,有部分修建有土坯墙,这伙明军主要依托房屋和土墙构建防线。 官道上三十步内被挖开三条壕沟,大概因为土地坚硬的缘故,每一条都不深,但把道路挖断了,如果盾车要通过,就需要填平。 绕着村子的边缘,以那些土坯墙和房屋为主题,用粮袋垒起了连绵的墙垒。墙垒前方的地面上扎满了木桩,不知道下面埋了多深,木桩前方则是破烂的车架,轮子基本都被砸烂了,就那么瘫在地上,形成了一道车架组成的障碍。 他旁边的叶臣更忧虑,因为他昨天来时看到的情景,与现在是完全不同的,这支明军人数不多,一个晚上能干这么多事情,说明组织程度非常高。一晚上的时间,这个小村子的外围变了一番模样,东村口前面的墙垒也加长了,多出了几个缺口,但没看到有炮。 “贺成功,他们的炮可能打得动盾车?” 杜度问的是旁边一个将官,贺成功是天佑军的梅勒章京,基本相当于明军的副将,随着孔有德在登州叛乱,随后在明军攻击下过海投靠了清军,身边另外一个曾川空则是耿仲明的副将。登州军队曾接受弗朗机教官训练,他们的炮手在整个明军中都可以算专家,特别是在红夷炮的制造和使用上,边军中只有辽镇能与他们相比。 “回主子问话,若是用心做的盾车挡得住,这些盾车昨晚赶出来的,怕是挡不住。”贺成功先把话说得十分灵活,然后才又道,“南蛮子这炮未曾见过,但其炮管既小又薄,必不是西洋炮,打放出来也无甚准头,只要盾车多也是不怕他的。” 叶臣看向贺成功,“那你们这炮呢,可能打塌他墙屋。” “回叶臣主子话,这将军炮更无甚用处。” 叶臣其实早知如此,只是知道这支明军难打,心头多少有点期盼。 几个清军将官打老了仗,对明军的各类火器了如指掌,这种将军炮毫无准头,威力十分低下,还时不时就炸膛,对自家的威胁反而更大,绝对不能让他摆着阵线密集处,发炮的时候需要躲远一点。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红夷炮,对上前面这种土墙,一炮就能打榻一面,但红夷炮一门几千斤,需要用牛拖动,移动速度非常缓慢,是不适合远征的。 这次扣边时候也动用了红夷炮攻打关城,为了不影响行军速度,清军提前三个月将红夷炮运送到边外的蒙古部落待命,曾被蓟镇尖哨发现,并上报兵部边口外有鞑子运炮垫路,崇祯还亲自过问,杨嗣昌认为清军不可能带红夷炮入寇,最终没有引起他的重视。 这些红夷炮后来用于攻打青山口关城,但之后并未携带入关,也在也就帮不上忙。 杜度挥手让贺成功两人退下,叶臣扫视了一番那村庄后道,“报贝勒知道,在铜城驿的时候,我便觉得这一伙蛮子怪异,不剿灭了心头总是不妥,今次果然便出了事,今日一定要剿灭了这个安庆营,否则下次不知弄出多大事来。” “这两日豪格贝勒派人来催了三次,让快些北上,正蓝旗就留在河西务,意思是不会再往南了。”杜度叹口气,仰头看了看天道,“谭泰昨晚留下来,特意跟我说河上不知何时就要开冻。” 他说到这里停下,但是意思很明白。他们要过的河不止这条永定河,至少要在开冻前越过香河县,眼前这个村子要打,但并非是拼命的地方。 这个话杜度不能直接说出来,叶臣知道了这个意思,也就不再多说。 此时阵线上人头涌动,正红旗的盾车已经就位,但这些盾车都制作得很粗糙,好一些的用车架改装,差些的就是推车加上木板。 杜度转头看着叶臣,“让杜雷将布颜军前正法,命令各旗派阿哈填坑平地,贺成功和曾川空先派火炮、火铳抵近,诱蛮子打放。” 叶臣应了,立刻让戈什哈去传令,杜度回过头来,对面明军胸垒的一个缺口处,出现了一门新的火炮,东面村口火炮数量达到五门,显然是明军确定了清军的进攻重点,从其他地方调来的。 杜度皱起眉头,他并未直接参与铜城驿的战斗,对这支明军并无直观印象,但他还是初次在战扬上见到能将火炮这么快移动的,这支南兵确实透着怪,与其他明军都有些不同。 还不等他说话,又出现了第二门新的火炮。 …… 一门小炮被几名炮兵推动着,咕噜噜的从村中道路中经过,吴达财避到路边让他们先过。 这里是王庄东南角,这一段是第二局的防区,吴达财从西面村口沿着防线检查各部文书官,刚好走到这里。 外面传来连绵的号角声中,吴达财拄着拐杖来到防线上,对面的清军就传来一通鼓响。 吴达财来到胸垒位置,原野上清军各色旌旗飞扬,密集的人群确实让人心惊。 接着他就留意到,胸垒外面大概二十步的地方,一辆瘫在地上的车架后面,竟然躲着一个人,那人裹着一件看着还不错的棉衣,缩在车架后面一动不动,周围用破烂的木材遮挡了一下。 吴达财一伸手,卫兵赶紧把伸缩远镜拉出来递到他手上,吴达财找了好一会才发现清军的将旗,稍微扫视一下,正好看到阵列中拖出一个人来,拉到阵前三十步才按跪在地,身后有人带着大刀。 吴达财顿时一个哆嗦,这种扬面他是经历过的,当日焦国柞斩首的时候,他就在旁边陪斩,后来这么多年,他打仗见过尸山血海,砍头什么的见得多了,对各种扬面都快免疫,没想到今天看个斩首竟然还哆嗦。 “鞑子要动真的。” 吴达财说罢赶紧将远镜还给卫兵,转头看了看防线,村子边缘没有土墙的地方,都用粮袋和木材搭建了胸垒,这里部署有一门火炮,炮弹都从箱子里面拿出,以此摆在地上,几个炮兵在低声交谈,周围的铁甲步兵都批好了甲,靠坐在各处休整。一些穿棉甲的士兵站在胸垒边,还有些民夫在靠后一点的位置。 这个位置部署了一个重步兵旗队,两个小队沿胸墙部署,一个小队在后作为预备队,旗总就在旁边,吴达财直接对他问道,“外边那个人是怎生回事?” 那旗总认得是副总文书官,赶紧站起道,“昨晚才逃过来的,镇抚兵放任何人进入防线,说是怕细作,这女子进不来又不愿走,就躲在那里了,赶她也赶不走。” 吴达财皱眉想了想,蒋国用这个安排似乎确实更稳妥,谁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当下不再管此事。 “你们局的文书官在哪里?” “方才跟百总去了。” “他可有配上武器和棉布?” 那旗总没有注意,呆了片刻道,“配了。” 吴达财等着那旗总,“到底配没配?” 那旗总明显紧张起来,吴达财更觉得这旗总在敷衍,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文书官从旁边旗队赶了过来。 吴达财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局属文书官带了一把腰刀,肩上背着一个包,确实是配齐了。 此前吴达财要求所有文书官学习兵家伤科,主要是包扎止血和伤情分类,有多少用不管,但打仗的时候必须配武器和伤科物资。 吴达财按照百总时的习惯,把兵牌都翻看了一遍,总觉得哪里不妥当,最后才发现这个文书官没有甲胄,连绵甲都没有,跟周围全副武装的重步兵差异太大。 “鞑子马上要进攻了,没甲胄自己拿一面盾牌。” 吴达财回头看了一下,有几个有盾牌的重步兵原本放在地上,听到之后赶紧把盾牌拿在手中。吴达财不敢跟战兵抢装备,看到后面有大半块门板。那文书官自己去搬弄门板,那门板宽度不好下手,在地上蹲了好一会都没起来,周围都没人去帮忙。 吴达财的眼神扫了一圈冷冷道,“你是第二局的文书官,第二局的军官,跟副百总一般等次,这里的人不管是兵将还是民夫,你都可以指挥。” 旁边的旗总见势不妙,赶紧叫过两个重步兵去帮忙。 此时东面又一通鼓响,吴达财转头看去,刚好看到大刀落下,跪着那人的脑袋落到地上,几个清军将人头捡起,骑马沿着阵线跑动,将手中的人头高高举起,让所有将士看到。 双方都看到了传首的经过,吴达财知道进攻在即,不想继续留在这个第二局,看到几人把门板竖起,没好气的转身往东村口走去,待走到大路上时才停下来。 道路中有作为预备队的半个重步兵局在待命,吴达财稍稍走开几步对卫兵道,“这什么文书官,他妈的懂不懂什么叫官!其他局的文书官谁像他这样,哪个兵将看到文书官不是恭恭敬敬的,这个第二局倒好,都看着他搬不起来也敢不帮忙,给老子文书队丢脸。”吴达财满脸不快的对卫兵道,“下次这个第二局百总提拔的时候,我要亲自审查,还有记得提醒本官,回去就把这个文书官撤了。” 卫兵连忙道,“小人记下了。” “黄娃你记着,文书官在军中那就是官,不光是写写算算的书手,你定战功定赏银等次,镇抚队来写,但文书官也要签的,提拔升职那文书官也要副署,你就是个官。” 卫兵赶紧附和,吴达财稍稍消气,回到村里道路上,道路上的牲口和车架都清空了,只有待命的重步兵预备队,往西边出口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下道,“我是总文书官,一会打起来,得找一个什么趁手的武器。” “大人你带着腰刀呢。” “我这腿脚挥砍不动,杀不动鞑子,得用个趁手的,线枪……也要脚力的,强弩上弦也要腰腿,还有啥……” 卫兵呆了一下,没想到吴达财是真要想打杀,他眼睛乱转片刻道,“大人可以用把火铳,火器试验队就在东村口,小人可以帮大人装填。” “这火铳会不会炸膛。 “这是自家工坊造的,这次出来还没有炸过。” 吴达财想想道,“那就试试火铳。” 话音未落,外面又一通鼓响,海潮般的呐喊声响彻大地。 第四百九十五章 孤村 孙传庭没好气道,“下官没有什么不好调派的。” 刘宇亮摇摇头叹口气,“伯雅边才了得,但这性子就是急了些。那老夫问你,本内所劾各官各项,可是实情?” 孙传庭气得呼吸都不均匀了,无论边军还是内地兵马,若要拿到桌面上来说,没有一个将官不能治罪,个个都有吃空饷喝兵血,抢掠乡间杀良冒功的也不在少数,多年弊病累积如此,总不能都一并弹劾,那用谁来打仗。 只看弹劾名单,刘宇亮显然是私心作祟,当日吴桥哗变,保定营最先闹事,刘宇亮肯定是记了刘光祚的仇。这好歹算事出有因,其他几个里面,曹变蛟、李国政都是陕西来的,他明知道这两人是孙传庭的心腹,现在还要弹劾,是明摆着打孙传庭的脸。 由于刘宇亮前面一系列奇葩行为,整个勤王军里面,无论文武官员,没人真正看得上刘宇亮。孙传庭表面对刘宇亮这个首辅尊重,实际平日总会不经意流露出对他的轻视,刘中堂此前没有发作,但都在小本子上记下了。 庞雨也是相同道理,由于哗变时被刘宇亮出卖,庞雨必定逐渐向孙传庭靠拢,包括这次突袭永定河南岸,庞雨匆匆赶回武定县城,在孙传庭大营开完会就走了,根本没来刘宇亮的中军奏报。刘宇亮平时不说,心里早就门清,同样也是记下了。 甚至白天还拉走了周遇吉的家丁,京营只留下步兵守城,家丁在天亮前就出发了,平日里与建奴游斗时,都是天亮后才出发,刘宇亮自然认为是孙传庭背着他调走了周遇吉。 但周遇吉是兵部派给他的护卫,还得靠这支京营保命,所以刘宇亮大度的没有弹劾周遇吉,但庞雨是跑不掉的,所谓敲打是为他自己敲打的,表面敲打庞雨,其实更是敲打孙传庭。 孙传庭自然也明白,他稳了稳心神才道,“中堂大人明鉴,今日各营奋勇,安庆营更是将鞑子大道截断,两三日间若是冰面开化,当解救百姓无数,便是一扬大胜,我各营士气大振,事尚有可为。即便是刘光祚,今日领兵在北岸游斗经日,也斩首西虏一级,下官叩请大人,这奏本是要呈皇上御览的,送上去就没了转圜的余地,实不宜此时干这等事,为万千百姓计,万不可自乱阵脚啊。” 刘宇亮坐直后整理了一下官服,义正辞严的说道,“孙军门言重了,弹劾恇怯逗留之将,正是为万千百姓计,老夫跟军门一样进士及第,论边才或许不如你,但这为民之心,是不在他人之下的。” “下官不是此意。”孙传庭见刘宇亮言语不对,对他的称呼也从伯雅改成了官职,还故意称呼他的巡抚旧职,生生给降了一级,赶紧缓和一下口气道,“下官意思是,这两三日间是要紧时候,士气宜鼓不宜泄,眼下勤王人马拼凑而来,建奴入边以来数月,各将先前各有错漏罪责不等,心中本有惶恐,此时弹劾任一营头将官,各营猜忌顿起,将士心思惶恐不定,不用打便败了。” 孙传庭说罢诚恳的看着刘宇亮,希望这位内阁首辅能高抬贵手,能拖到建奴出边最好,至少也另外选个时间。 “孙军门说这两三日间是要紧时候,老夫说哪一日都是要紧时候!先前便顾忌这顾忌那,何曾弹劾一个将官,他们便用心跟鞑子打仗了?看看他们都干的什么事,孙军门已鼓了一路的士气,又得了什么踏实战绩来?鞑子已近边墙,此时不严加督促,更待何时!”刘宇亮语气也不严厉,仍是不紧不慢的说道,“实话与孙军门说,内阁中各位阁老对勤王兵马坐望东虏北归早有微词,老夫也是帮着分说了这些时候,实在跟内阁无所交待,眼下内阁定要知道各营情形,哪些用心哪些敷衍,哪些跋扈哪些骄狂,总要交出一个最不堪的,老夫实难再代为掩饰,再敢问孙军门,本内哪一个是冤枉了他的?” 孙传庭听刘宇亮抬出内阁,心头气不打一处来,刘宇亮自己就是内阁首辅,内阁中哪个阁老能逼迫他。 刘宇亮奏本中弹劾最厉害的是保定总兵刘光祚,说他虚占兵额,坐望养寇恇怯不法,再加一个杀良冒功,罪名都是一长串。这刘光祚在崇祯十一年就多次被弹劾,皇帝对他本就不满,刘宇亮对此很清楚,这次清军入边以来,刘光祚打仗不济,又在吴桥带头哗变,最重要是实力也弱,保定正兵营兵额三千五百,从保定调动过来的时候只有三百五十人,并非是三百五十家丁,而是能调动打仗的只有三百五十,弹劾的罪名倒都没冤枉他。 保定不属于边军体系,从各个方面分析,刘宇亮选择他杀鸡儆猴最为合适,是深思熟虑过的,然后奏本里面继续弹劾李重镇和刘钦,这两人属于宣大督标的营头,一个中营一个右营,都是贾庄时卢象升带着的,卢象升一死,这两人罪责明确,而且没有后台,弹劾他们没有风险,罪名也写得不少,主要是避战养寇逍遥歧路,对李重镇不算冤枉,但刘钦在贾庄时被卢象升派去救援其他城池,严格说来并不算逍遥歧路。 再下来就是陕西抚标和临洮营,加上一个安庆的庞雨,这都是顺手为之,弹劾的罪名不痛不痒,陕西两人是跋扈妄为,庞雨是恃功倨傲,就算送到内阁去也定不了多大罪,最多是下旨斥责,但这摆明了给孙传庭上眼药。 勤王军中王朴最是跋扈,杀良冒功最狠,但他实力最强,刘宇亮不敢动他,奏本中只字未提,杨国柱资历最老,在边军中素有威望,刘宇亮也不动他,其他的延绥等镇来的都是低级军官,用不着浪费笔墨。 这一封奏本表面只弹劾武官,实际会给内阁和皇帝暗示孙传庭治军无方,皇帝和杨嗣昌都不满孙传庭,认为他带着大军纵敌不战的情况下,这一本的后果可能是很严重的。 孙传庭既当过京官又领过兵,刘宇亮心中的打算他一眼就能看明白,从孙传庭的个人观感上来说,也极度讨厌刘光祚,但现在不是有没有冤枉的问题,而是时机不对。 眼下正是用兵的时候,这一本上去肯定会造成军心动摇,如果内阁真的要拿一个武官杀鸡儆猴,以此时勤王军的状态,可能适得其反。 “下官的意思是,京师可用之兵便是此数,军中积弊已久,非是今日才有本内情形,当此用人之际,既前令戴罪立功,今日又突然奏本定罪,军中一时人人自危,还怎么打仗,若是再出哗变,本官怕是劝不来!” 刘宇亮神色仍是温和,他偏头思索一下,不紧不慢的道,“这一本老夫必定要上,孙军门若是有异议,大可另上一本分说,看谁有道理罢了。” 孙传庭看着眼前的刘宇亮,急促的呼吸了片刻,总算忍住一巴掌扇到刘宇亮脸上的冲动,平息了片刻情绪道,“下官非是要与中堂大人作对,然则兹事体大,若是中堂非要上本,下官也会自上一本,你我各抒己见,交由皇上和内阁诸公定夺,请中堂大人稍待,下官拟就之后先请中堂大人过目。” 刘宇亮似笑非笑叹... …… 武清县城五十里之外的杨村,这里虽然被称为村,实际是运河上一处重镇,除了贴近运河之外,陆上道路也四通八达,两岸多条官道在这里交汇,其规模和繁华程度早就超过了村的概念。 杨村一直没有城墙,清军左翼轻松的扫荡了城镇,现在右翼也从多条道路汇聚到杨村,然后从这里过河。 右翼的中军设在杨村东侧的一处大宅里面,正堂上首坐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正是右翼军的统帅杜度,他是褚英之长子,努尔哈赤的长孙。 在努尔哈赤时期,杜度曾经是四小贝勒之一,是镶白旗的旗主,天命后期被夺了旗主位置,之后转入正红旗,虽然还有些自管牛录,但地位一落千丈,封号是多罗安平贝勒。 皇太极即位之后,也不喜欢这个侄子,安排的都是不痛不痒的职位,比如此次入边,就让他任右翼副帅,但没想到主帅岳托死在了济南。 杜度这个右翼副帅担起主帅职责,因为自身地位不高,一路尤其小心翼翼,虽然在济南耽搁了时间,但北上之后总体顺利,跟随的明军虽多,但只能算是找了点麻烦。 到达天津附近后,距离左翼已经不远,杜度心中颇为庆幸,没想到风云突变,明军突然发动猛烈攻击,截断了正红旗通行的大道,杜雷报来就是当日在三十里铺伏击的那支南兵,光靠正红旗恐怕打不下来。 屋中坐的都是各旗的固山额真,包括旗下蒙古的固山额真,另外便是外藩蒙古、收管察哈尔、天佑军、天助军等等附属人马的将官。 右翼四旗中,正黄旗和镶蓝旗在白天正常行军,大部分已经过了河,各自还有少部分在南岸。镶红旗虽然被牵制,但道路没有中断,只是行军耽搁了,明军骑兵被驱赶之后,大部分牛录可以继续行军,少部分被烧毁的营地拖延了进度,今天也有五成人马过河。 进度最慢的就是正红旗,他们整个行军道路有多半被袭扰,多个营地被攻破,已经损失了许多人畜和物资,大多数牛录因为要回援,即便是王庄北面的部分也耽搁了行程,几乎原地未动。 各旗的固山额真神色各异,他们从辽东出来半年,入边五个月,军队极度疲惫,掳掠所得又十分丰厚,大家都盼着出边回家去。 这次被阻截的又不是全军,只是正红旗的一小段,原本该是正红旗自己的事,其他各旗从上到下,没人愿意在最后关头再去进行高伤亡的攻坚。 因为三十里铺伏击的事,右翼军都知道那庄子的南兵不好打,费扬古问了好几次,也没人主动说愿意调兵去攻,会议一时冷扬,杜雷的脸色颇有些难看。 杜度见无人说话,缓缓开口道,“各旗有各家的主子,谁也不想折了自家的奴才,入边五个月了,各家得了钱粮,谁都盼着留着性命回辽东,这原是常理。” 杜度声音沉稳接着说道,“但眼下还没出边,并不是不打仗了,既是汇成了右翼,那意思便是一体,哪家遇到难处办不过来了,就要四家一起出力,这便是行军打仗的道理,这才赢下着许多仗来,扬武大将军在的时候是这个道理,现在还是这个道理。今日是正红旗遇到难处,但哪家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若是都光顾着自个,最后谁家也顾不了。” 屋中右翼的大小将官都不说话了,堂中众人都听他说话,虽然大家都知道杜度地位一般,但毕竟是右翼统帅,清军号令森严,军令的执行是十分严厉的。看杜度的态度,就是要把那庄子攻下来,各个将官有点丧气,互相之间交换眼神,希望有人反对,但并无人站出来。 杜度却没有忙着调派人马,他转向旁边的杜雷,“是哪个牛录丢了那庄子?” 杜雷迟疑一下道,“布颜的牛录,其实是两个牛录,但他管事。” 杜度缓缓道,“闯这么大漏子,杜雷你觉着该怎么处置?” 堂中气氛微妙,众人都看着杜雷,杜雷咳嗽一声要凑到杜度耳边,杜度反而把头离得更远,“不管他是谁家奴才,既丢了要命地方,右翼四旗不知要死多少人去打回来,杜雷你觉着该怎么处置?” 大帐中落针可闻,费扬古也道,“问你话。” 杜雷迟疑一下终于道,“天亮后军前正法。” 杜度扫视一圈堂中平静的道,“下面调派各旗。” …… 崇祯十二年二月初八清晨,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将暖黄的光芒洒满大地。 王庄村内光点闪动,成排的安庆重步兵沿着村庄边缘的土墙部署。 距离王庄一里外,黑压压的清军在东、南和西南三个方向集结。 “大人,东面列阵清军步骑约两千,亮甲鞑子四百,仍有后续人马到来,三面已见清军估算约三千,亮甲鞑子七百上下,东面路面见将军炮五门。” 庞雨根据望哨的指点,也用远镜观察敌阵,望哨说的亮甲的不一定是巴牙喇,所谓白甲兵是个身份,很多清军甲兵也是穿的金属甲胄。 清军的主要阵线在东面,从王庄看过去是逆光,很多细节分辨不清,但看得出清军步骑混合,不是单纯的步战攻坚阵型。 庞雨用远镜看到了那几门将军炮,这种炮是旧式火炮,身管粗短膛压不高,射程和威力都十分有限,优点是比较轻便,但炮架低矮车轮很小,在庞雨看来并不适合远距离机动,因为以前产量巨大,各地很多州县用来放在城墙上守城,不知道眼前这几门是入边后抢的还是一路带进来的。 现在天亮不久,清军肯定仍在汇集兵力,目前所见的数量,略微超过了庞雨的预计,因为清军营地庞大,庞雨认为需要更多兵力护卫,按目前的速度,清军最终会聚集超过五千人。 不过庞雨并不惊慌,只要勤王军的各营开始牵制,必定会分散清军兵力。 这时庞丁匆匆从北面围墙过来,他来到庞雨身边,都在耳边低声道,“大人,方才周遇吉的两个哨马冲进来报信,我接的消息,武清那边出事了。” 庞雨转身看着庞丁,庞丁低声道,“昨晚刘中堂上本弹劾六名将官,和孙都堂在县衙大吵一扬,因为在扬人多,后半夜就传到了各营中,保定营有近百人连夜跑了,刘光祚到孙传庭帐前哭诉,陕西抚标原本已经在造饭,听到消息后关闭营门,跟着宣府、大同、延绥各部都关闭营门,孙都堂派去传令的人都进不去,孙都堂只能一家家当面去谈,不知何时能让各营出兵。” 庞雨呆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皱着眉头道,“听这意思,可能一个营头的骑兵都不会来。” 庞丁点点头,“北面望哨尚未见到一个骑兵。” 庞雨笑笑道,“至少陈如烈肯定会来的” 话虽然如此说,但骑兵的调动也是有计划的,原计划中陈如烈就是要等到各营汇合,然后一起过河袭扰,否则单独两个局过来很难起什么作用。现在勤王军出事,陈如烈肯定也会耽搁。 “少爷,被弹劾的人里面也有你。” 庞雨仰头看着东方的朝霞,“我一点不奇怪。” “刘宇亮为啥弹劾这么多人?” 庞雨心不在焉的道,“你觉着是什么原因?” “表面看来,是跟各营将官结怨已久,所以弹劾这么多武官,但实际上,他只是弹劾孙都堂一个人。这次鞑子入边破了几十个城,卢象升担了前半段的责,后半段还得有一个人担。即便永定河这一仗赢了,他不觉得能抵消整个入边的责任。永定河这一仗,刘宇亮恐怕觉得战败的可能更大,他有咱们给的一百多个人头的战功,还不一定能保他无虞,永定河这一仗若是输了的话,对他倒是好事。勤王军两个上官,终究来说,他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孙都堂,你勤王军军心瓦解不瓦解,他可以不在乎,提前上一本,万一胜了是他鞭策有功,若是败了,他有言在先,但无论胜败,孙都堂治军无方跑不掉,终归能把孙都堂顶在风口浪尖,担下这后半段的罪责。” 庞雨赞赏的指指庞丁,“分析得很有水平,但这些都是咱们的想法,人在不同时候不同环境下,脑袋里想的东西都是不同的,刘宇亮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才明白,或许是内阁逼他交人,或许公报私仇,也或许就只是头脑发昏。” 庞丁叹口气,刘宇亮到底出于什么目的,确实很虚幻很难猜测,但给安庆营带来的困难却是实实在在的。 庞雨闭眼想了片刻,然后缓缓睁开道,“你亲自去跟千总以上军官通报,可能指望不上各营,一切要依靠安庆营自己,各千总不得往下通报,另外不要说我也被弹劾的事。” 庞丁应了一声,走了两步后回头看着庞雨,“少爷,当个好人真难。” 庞雨哈哈笑了两声,朝着庞丁挥挥手,转过身来时,东面原野上清军仍在源源不断地汇集。 第四百九十四章 未定 安庆民夫在王庄周围忙碌,加固边缘的土墙,又尽量挖掘坑洞,还有的在附近收罗牲口。 庞雨则站在村口的一个车架上,远镜中到处都是骑兵在追逐,几个营头的明军分路突击,每个营头又会根据形势分作多股袭扰,清军也会相应的多路拦截,到处一片混乱,明军家丁有很多穿着棉甲,没有套红色的胖袄,远远看过去跟清军外形差不多,很难分辨是谁在追打谁。 明军的突袭造成了清军的混乱,周边的牛录忙于防御自己的营地,无法集结起足够的人马,只能固守等待更远地方的援兵,明军的袭扰范围最远达到七里远。 就庞雨所见近处的情况,小规模交战中明军家丁并不落下风,很多时候还能将清军驱赶远离,双方的战力差距并不明显。 今日清军因为要保护钱粮,越接近营地,他们作战意志更加坚定,只要不是数量差距过大,大多不会主动撤退。这些清军马甲大多都有甲胄,汇聚起来之后优势越来越大,明军游斗的余地减小,逐渐被驱逐出营地周围。 午时过后,周围赶来的清军越来越多,王庄南方的清军也稳住阵脚,组织起成规模的力量,开始驱逐附近的明军,明军骑兵的活动空间逐渐被挤压。 涂典吏的声音道,“大人,骑兵回报,北岸发现约五百大同镇骑兵。” “大同镇跑到这里干什么?” “在北岸砍杀逃走的那些百姓,割取人头。” 庞雨神色沉稳,涂典吏仍小心的道,“要不要跟孙都堂奏报。” 庞雨摇摇头,孙传庭对大同镇颇为笼络,对着王朴连重话也不会说,是绝不会管这种事的,去奏报平白当个恶人。 “让辎重队找些山东的民夫,去外面一点叫喊,让那些百姓往西边跑。” 民夫队很快派出人手,那些逃窜的百姓果然对山东口音更信任,纷纷往西面逃去。 庞雨举起远镜,视野中有点模糊,但看得到北岸有大群骑兵。王朴出现在这里,说明他已经放弃袭扰杨村,牵制北岸清军的主力就是大同镇,杨国柱、刘钦、刘光祚这些营头都实力有限,王朴既然走了,那些营头肯定也就跟着溜了,那北岸清军便腾出了兵力。 果然还不到一刻钟,一支数量五百左右的清军骑兵出现在东北方向,南岸局势急转直下。 这一大股马甲赶来后,明军各营骑兵纷纷撤退,周遇吉被两支清军围攻,选择往西快速撤离,南边的李国政被一支清军咬住,不得不跑到王庄外围,靠着安庆营的火炮掩护才摆脱追兵,然后由黄花店渡河撤退,而李重镇不见踪影,庞雨反复用远镜看了几遍也没见到,可能在方才混乱之时就已经先撤离了。 大约一刻钟时间,明军骑兵基本被逐出南岸,曹变蛟的人马是最后撤离的,分成三路过了茨洲渡口后,三路互相掩护,曹变蛟在河岸组织了一次反击,成功与清军脱离了接触。 大同骑兵没有参与战斗,见到清军占据优势之后,立刻便向西撤退了,此时已接近未时,大同镇的营地在武定县城西门,从茨洲过去都有五十里,这一撤退的话,肯定是直接回营地了。 永定河南岸的乱战告一段落,庞雨看了半天的热闹,这种骑兵的游斗看起来混乱又激烈,但无论双方伤亡都并不大,只要估计自己不占优势,这些骑兵就会主动脱离,很少有双方对冲拼命的情况,要追上对方又颇有难度,看着热闹却战果寥寥。 今天还算是各营都卖力了,庞雨能想见平时双方都敷衍的时候是什么情景,难怪每次报的斩级都是个位数。他们打了这么久,可能还没有庞雨攻击王庄那半个时辰的伤亡多。 但骑兵的袭扰拖延了清军大半天,杨村西南方向的清军几乎都没能移动,比庞雨预计的拖延半天还要更好。 等清军收拢各处分散的骑兵,已经是未时三刻,天黑之前清军最多组织一次攻势,只要顶住这一轮,庞雨可以获得一晚上的时间加固防线,清军也会利用夜晚准备进攻。 安庆的一个骑兵局从东村口进入,骑兵络绎不绝的从庞雨面前经过,由于王庄内部地形狭窄,装不下太多马匹,只留下一个骑兵局,陈如烈只能改变计划,带着其余两个局退过了茨洲渡口。 留下的只有一个局,这支骑兵跟清军比较起来十分弱小,但仍能对清军形成牵制。 左侧望哨大声道,“东北方持黄旗东虏七百上下,沿河岸由东往西。” 庞雨转向东面,那里又出现大批的清军骑兵,他们直奔茨洲渡口,过河后向着武定县城方向疾驰,这一大股肯定会追击明军各营一段,以打击明军的士气,确保不会回头来骚扰。 庞雨举着远镜扫视,东北方集结了一股六百人左右的大队骑兵,数百名骑兵分作十余股,在王庄周围梭巡,从旗号看混杂有正红旗和镶红旗,还有少量,控制了王庄至河岸之间的地域,南面是三百余正红旗蒙古战兵。 王庄村口飘动着一丈六尺的副将红旗,孤零零的屹立在布满清军的永定河南岸。 周围的一些小股清军朝着王庄围拢过来,试探着越走越近,有一路接近到村口五十步内。 …… 未时三刻,杜雷的固山额真红旗来到王庄一里外。 蒙古固山额真旗帜也移动过来,恩格图的额头上被划出一道伤口,不知是弓箭还是腰刀造成的,他丝毫也不在乎,脸色阴沉的的对着杜雷道,“固山额真大人,这里就是布颜的营盘,其他各股蛮子家丁都打跑了,就这一路守在这村子里面。” 杜雷眯着眼睛盯着那村庄,庄子周围的田地中散布着烧毁的车架,窝棚几乎都被烧光了,地面布满各种杂物,村口的道路上还有人影在挖坑,看起来已经挖了小腿深。 村口位置用破烂车架和土袋堆起一个横向的墙垒,就像修在门外的照壁一般,骑兵不能直接冲入村口,要先绕过这道墙垒。墙垒缺口摆放着小型的火炮,炮身在午后阳光照耀下,反射出带着金属质感的光芒,火炮周围偶尔走动的明军全身披挂, 距离村口四十步的位置上,倒着近二十具人和马匹,倒下的位置十分集中,有些马匹还在蠕动,看样子是刚被炮击不久。 杜雷心头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旁边的霍尔本沉声道,“逮拿的各部明兵交代,这村里便是铜城驿那支南蛮子人马,奴才没让甲兵攻打。” 杜雷脸色变幻,片刻后狠狠道,“叫布颜过来问话。” 身边的戈什哈立刻去带了牛录章京布颜过来,杜雷盯着他道,“怎样的兵马占了你的村子。” 布颜结结巴巴回道,“三千骑兵,中间夹着两千穿亮甲的步甲,不下五千的蛮子。” “穿亮甲的步甲,还有什么?” “还有炮……” 他话音未落,杜雷突然猛挥鞭子朝他打过来,布颜惨叫一声,连忙用手挡住脑袋。 杜雷凶猛的挥舞着马鞭,打得布颜惨叫连连,好一会杜雷才停下。 “分明便是三十里铺的蛮子南兵。”杜雷满脸通红,又猛地一鞭抽过去,“午前为何不报亮甲蛮子,不报那小炮,你误多少事!” 布颜缩在一旁,捂着脑袋不敢说话。 霍尔格去过铜城驿,当日带队夜袭的就是他,他在铜城驿的南街感受过对方的火炮,也找被埋伏的甲兵问过三十里铺遭伏的情形,知道那股南兵的战法。 他并不去理会布颜,仔细看了看王庄后对杜雷道,“庄子这头便有上百的亮甲蛮子,还有四门炮,不好打下来。” “道路从村子里面过,必须要打下来。若是夺不回这村子,后面的车架都过不来。”恩格图脸颊抽动,“那庄子南边还有五个诸申牛录,所有蒙古牛录,敖汉部,收管察哈尔,全都截在后面。” 杜雷盯着眼前的村子,眼神中混杂着凶狠、犹豫和悔恨。眼前这个村子毫不起眼,但这伙明军截断这里,让他无比难受,不攻打这个村子的话,后面所有车架过不去,辎重和缴获物资都要放弃,这是各牛录不能接受的,他回去也无法交代,但要攻打的话,要拿下村子必然会付出极高的伤亡,光靠正红旗很难承受。 “在那铜城驿时,我就说合兵灭了这股南兵,都不听我的,大将军还说……”杜雷说到这里停下来,岳托已经死了,现在说他坏话,传出去就是天大是非。 霍尔本岔开道,“我绕着村子看了一圈,不下五百的亮甲蛮子,眼前这点人马打不下来。” 恩格图又道,“还进去了两百蛮子马兵,两头得留马甲防着他们冲出来。” 杜雷闭着眼睛,在盘算需要多少兵力,此时戈什哈头子凑过来道,“报主子,费扬古贝子到北边河岸了。” 杜雷睁开眼睛,拉着马头转了一圈,“我先去见费扬古贝子,只能请他调各旗甲兵合攻,调来必定是明天了,霍尔格你领巴牙喇四十人并马甲三百,即刻往西去一趟,西边有辽镇的人,见到出营的就打杀回去,免得他们明日过来坏事,恩格图你带剩下人马围住这村子,严防两头的村子,晚间多布伏路军。让各牛录将制盾车的包衣调来,今晚要赶制百辆出来。” 两人分别应了,杜雷恨恨的道,“在铜城驿就不该让他们活命,这次一定要让这些南方蛮子一个不留!” …… 北边的清军骑兵号音连响,很快便汇集成队,庞雨仔细观察,清军骑兵显然也是训练有素,指挥体系简单又高效,成群结队的清军看着极有威势。 此时王庄里跑出十多个安庆民夫,他们提着刀具跑到那些死伤的清军旁边,蹲下就开始砍割首级。墙垒后的安庆兵高声鼓劲,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清军发现之后,派出一些散骑作势毕竟,有七八个民夫扭头就往庄内跑,剩下几个民夫不为所动,还有两人把割下的人头高举起来,对着清军挑衅,激起墙垒后更热烈的喝彩声。 清军骑兵忌惮火炮,没敢继续逼近过来。 庞雨也看得精神大振,他们是被包围的孤军,最需要这样的鼓舞,他正在想怎么提高士气,没想到靠几个民夫就做到了。 待那些民夫返回后,庞雨跟着跳下车架来,下面的吴达财伸手虚接了一下,等庞雨站稳后立刻道,“禀大人知道,这些砍首级的民夫都是好汉,属下想先记下名字,招兵时优先招募进来。” 庞雨赞许的道,“吴总文书官考虑周全,车马河时也有民夫参战,但当时未曾记录明白,后来招兵时都说自己砍了流寇,最后弄成一笔糊涂账。” 庞雨并未提侯先生的名字,但当日带着民夫反冲锋的时候,就是侯先生带着文书官就在旁边,只有少数文书官参与了冲锋,没参加也罢了,这些方面也没考虑到。 吴达财连忙谦虚了两句,庞雨转向旁边的涂典吏,“等天黑了派塘马回武定,跟孙都堂回报此处情形,鞑子今日可能来不及进攻,但明日一早会调动大军围攻,安庆营定会死守王庄,请孙都堂明早调遣各部继续破袭两岸鞑子营地,务必全力牵制鞑子,能否大破东虏在此一举。” …… 深夜的武定县衙,孙传庭大步走进县衙大堂。 大明朝的州县坐堂官并非都是陈弘绪那种愣头青,武定知县不但放京营和陕西抚标入城,还将县衙让出给首辅使用,刘宇亮就住在县衙的客馆。 因为每天要给兵部奏报战况,勤王军的幕僚晚上都在加班,知县把大堂挂满灯笼,到处亮堂堂的,让刘中堂的心情也亮堂了不少。 孙传庭满面风尘,但神情颇为振奋。他直接到了退思堂,见到了桌案前的刘宇亮。 他还没落座便喊道,“刘中堂,今日永定河南岸大胜,各营击破东虏营地七处,解救百姓不下万数,阵斩东虏数百。” 刘宇亮抬头看看孙传庭,却并不为所动,“伯雅啊,那万数百姓都在何处?数百东虏首级又在何处?” 孙传庭微微一愣,但也不生气道,“百姓大多自行逃走,但过河后被抚标收留的便有五百多,可以推知不下万数,明日中堂大人可亲手放归,斩首各营都有,粗粗估算便有数百。” “怕不是自行逃走,倒是被各营借了人头去,今日带回首级确有数百,兵部来的差官点验出东虏西虏合计不过三十余级,这是皇上要过目的,万来不得半点轻忽,老夫奏报今日战情,亦是按此数。” 刘宇亮说完微微摇头,今日各营得了不少首级,李重镇就送来两三百个,随来的兵部差官只认了九级,西虏三个,真夷六个,放在平日也算是大胜了。不过此前庞雨报了一百多的斩级功,今天只报出三十多级,刘宇亮没看上也正常。 孙传庭耐心道,“安庆奇兵营截断东虏北上大路,后面几日间当还有更多斩级功。” “这道路嘛到处都是,你截了这条,他便走别条,从沧州、青县便开始截,一路截到天津卫了,也没见截着鞑子,你此时报说截住了,说不得过两日鞑子走他处过了,甚或反把安庆营陷了进去,到时又怎生跟皇上奏报?老夫以为这等未定之事,还是不说也罢。” 孙传庭呆坐了片刻,放弃了跟刘宇亮辩论的打算,打仗这种事情,跟他解释不清楚。 刘宇亮此时递过一个奏本,“除了战守情形之外,老夫这里还有一本,今日要发给内阁,请伯雅先过目。” 孙传庭连忙双手接过,他们每天都要以各自名义给京师发回奏本,互相写的奏本很多时候要商量,特别其中的数目和事件都要反复印证,以免互相矛盾又被内阁和皇帝批驳,常常为了奏本忙到深夜。 所以孙传庭并未多想,以为还是核对内容和数据,跟平日奏本并无区别,他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片刻后,神情渐渐凝重,身体慢慢的坐直,眉头越皱越紧。 看到最后孙传庭猛地放下奏本,急急喘两口气之后转头看着刘宇亮,“刘中堂这是何意!为何此时弹劾各营武官?” 刘宇亮理所当然的道,“各营各将,有阳奉阴违坐望养寇的,有听令不听调的,有跋扈妄为的,还有那恃功倨傲的,鞑子凶恶如此,若不对将官加以鞭策,如何可与东虏一战,又如何解救被掳的万千百姓。” “刘中堂为何非要选在此时,一本之内弹劾将官六人,大多都是今日突袭东虏建功的,刘光祚、曹变蛟、刘钦、李重镇、李国政……”孙传庭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呼的站起身来将奏本一把拍在桌面上,“甚至血战阻敌的安庆副将庞雨也在弹劾之列,这是什么道理!”(注1) …… 注1:历史上刘宇亮突然弹劾勤王军诸多将官一事,发生在二月初五日晚,事件中孙传庭和刘宇亮矛盾公开化,而刘宇亮首鼠两端,闹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不说,事件最后弄得一地鸡毛,严重打击勤王军本就不多的士气,又损了朝廷的脸面。 第四百九十三章 袭营 一小队暗色服装的骑兵没有打旗号,分作四列向王庄的正东向行进。杨光第背着鲁密铳,策马行进在第三列队首。 “别往南,往西边跑,往西跑!” 杨光第在马上用力挥手,示意那些人往西,这些剃过头的百姓无论遇到官兵还是鞑子都没活路。这一片区域内,北面有清军和勤王军,南边是清军的队尾,同样也有几个突袭军镇的家丁,东面是清军的其他各旗,唯独西面相对安全,但那边的东安县城也有高起潜的辽镇人马,只是辽镇目前还龟缩在县城周围,西面逃走的机会更大。 满达儿在身后叫喊道,“别往南跑,南边有李重镇!” 惊恐逃命的百姓那里知道谁是李重镇,看到这一小队骑兵,也不知是鞑子还是官兵,远远的便避开,只顾往南边狂奔。 整个永定河南岸是一个大营地,每个村庄都是一个小营地,右翼入边的近三万清军分散在广阔地域的数十个小营地中,这片地域东西向由王庄到天津,南北则从杨村往南绵延三十里以上,其间分布着二十余万掳掠来的人口、畜生和车架。 守备营只是控制了王庄的两头入口,庄内还有许多零散战斗,庞雨便命令骑兵继续袭扰,由于李重镇和李国政脱离右翼,明军的袭扰有些混乱,按照原本计划,陈如烈应该越过道路向东南方向破袭,牵制另一条道路行进的镶红旗清军,现在只能优先破袭王村南方道路沿途的清军营地。 游骑兵参加了攻击王庄的战斗,再回到村口集结上马时,骑兵千总部已不见踪影,因为游骑兵有午时退出战斗的限制,陈斌并未去寻找陈如烈,自行选择了临洮营和陕西抚标的中间位置。 右翼是陕西抚标,李国政的两百多骑兵往南疾驰,就是原本安庆骑兵的方向,有一些零散的清军在跟随他们。 在游骑兵的左翼,左前方一里外,就是曹变蛟的临洮营,数百名临洮的家丁刚刚到达一片清军营地,附近赶来的两百多清军正在与他们追逐混战,营地周遭一片尖叫喧哗,逃出许多掳掠来的百姓,大多数都被剃了头,露出光溜溜的头顶。 原野上布满逃跑的百姓,受惊的牲口也从营地跑出,到处一片混乱。 游骑兵只有四个小队,列成四个小队安静的穿行,在混乱的原野中丝毫不引人注意,前面的陈斌举起手,示意游骑兵注意。 杨光第看到左翼的临洮营没有突入营地,而是分作两股,在两面认旗的带领下分别向东北和东南方向绕过营地,看得出临洮的家丁训练有素,虽然是数百人的大队列,但仍然分合有度。 后面的清军也分成两路,双方追赶着逐渐远离。 前方的陈斌把腰刀在头上挥动一圈,指向了左前方,游骑兵队列随即调整方向,朝着方才交战的营地赶去,前方一片混乱中,少量留下的清军在追砍逃走的百姓。 游骑兵大多数执行的任务需要隐蔽行动,不像常规骑兵和家丁那样穿红衣,而是身穿暗色的军服,从来不携带旗帜,在纷乱的扬景中丝毫不引人注意,到了两百步距离才被外围的清军发现。 那些清军大声呼喊附近的同伴,纠集起七八个人就朝着游骑兵冲来,周遭的百姓乘机四散而逃。 陈斌的腰刀在头顶朝前下劈,杨光第和其他三个队长一起发出喝令,四列游骑兵拉开间距,每个小队从纵队变成两排的横队。 杨光第跑在队列左侧,第一排的是宣大三人和两个老兵,几人熟练的控制马匹,大体维持队列平直,第二排则有些混乱,有两人落在后面,变成了三排。杨光第大声提醒第二排的伍长,让他们调整位置。 此时距离还剩下百步,陈斌的腰刀在头顶连续下劈三次。游骑兵纷纷打马加速向对面的清军冲击。杨光第顾不上第二排队形,抽出自己的腰刀跟着加速,清军已经迎面而来,其中只看到一个锁子甲,其余大概是棉甲,甚至可能就是棉衣。 距离继续接近,进入七十步,游骑兵齐声大喊,马速越来越快,对面右翼一名清军突然一拉马头,策马往北逃开,接着其他几名清军一哄而散,向着两侧逃窜。 陈斌的腰刀高举指着前方,游骑兵的队形毫不停留,从逃散的清军中间穿过,维持着马速突入了营区。 陈斌的手和刀朝着两侧挥舞,四个队长带队分散,杨光第带着第三队向着右侧拉开。 满地的窝棚和地炤在视野两侧飞快后退,跟王庄一样,各种各样的生活器具扔满一地,营地中充斥着惊天动地哭喊声,到处是乱窜的人和牲口,还有好几处火头。 前方出现了穿过村子的道路,路面上排满车架,大多数都已经套好驴子,这个营地似乎是在准备开拔的时候才发现王庄遇袭,救援王庄便耽搁了行程。 秦九泽的声音在后面喊道,“去放火!” 杨光第策马跑到一处火头前,抓起一根燃烧的木头一路点火,这里的窝棚很多都用芦苇搭建,大概是百姓经过三角淀的时候砍伐的,队中游骑兵各自分散点火,很快就燃起许多火头,向着空中喷吐浓烟,附近套车的驴受到惊吓,纷纷拖着车架乱窜,有些逃窜时被卡在路沿下面,就拼命惊叫。 周围到处是哭喊声,身边跑过的人都是剃过头的,需要仔细看他们有没有拿兵器,否则没办法分辨是不是清兵,杨光第精神有点紧张,一边放火一边还要看顾两个伍长的位置,防止他们跑得太远失去联系,同时还要观察附近经过的是不是鞑子,对那些哭喊声都顾不上去看。 招呼过满达儿注意距离之后,杨光第看到前方一个车架上全是干草,策马过去就要点燃。 他策马经过面前的窝棚,一个人抱着个袋子在地上翻滚,口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杨光第拉着马匹绕过,到了车架前才发现旁边还有两个人,两人正在扭打,一个露出辫子的人占据上风,已经压在另一人身上,正在撕扯那人的衣服。 下面那人满脸漆黑,穿一件破烂的僧袍,头发被割成了长短不一的短发,手中抓着一个脏兮兮的蒸饼,光着的两脚不停乱蹬,满脸凶狠的仍在拼命抵抗,上面那人用手压在他脸上,他一口便咬了过去。 上面那人怒吼一声,朝着下面边打边骂,下面那人吃痛叫了一声,听着是个女子。 那女子口鼻流血,脑袋被打得转过来,接着又被对方的手掌死死压住,她刚好看到了杨光第,她只是直直的盯着杨光第,却没有发声求救。 上面那人打得兴起,混没留意旁边还有人,杨光第先把干草点燃,看到上面还有一个褡裢,伸手一摸就是豆子,顺手挂在马鞍后,径自打马继续往前跑去。 刚跑了几步,杨光第又勒马回转,到了刚开始燃烧的车架旁跳下马来,顺手摸出秦九泽给的小刀,朝着那骑在上面的人喉咙猛力一刀。 那人顿时脱了力,双手捂着脖子僵在原地,血水从指缝间滚滚而出,眼神恐惧转过来看向杨光第。 杨光第凑近一点,仔细看了看那人头皮的颜色,又伸手摸了摸衣服布料,肯定是江南布,棉衣细密又厚实,,脚下穿着布鞋,甚至还有袜子,杨光第在流寇营中呆过,也在东阿见过被掳掠的百姓,这些贵重衣服都不会出现在被掳掠的百姓身上。 杨光第不由分说,朝着胸膛又一刀,那人大张着嘴,上身直直的仰面倒下去。 下面的女子立刻爬起来,手中的蒸饼塞到嘴里,伸手就去脱那人的衣服,杨光第起身就走,上马时回头看了看,那女子也正好抬起头来。 杨光第指指西边,“往西边那个村子跑,里面都是不杀百姓的官军,去那里能活命。” 干草已经熊熊燃烧,火焰在旁边车架上翻滚,女子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直直的看着他。 此时前方想起尖锐的铜哨声,是游骑兵的集结哨音,杨光第顾不得多说,立刻大声叫喊招呼队员。 收拢小队时,左前方一阵大乱,一队骑兵杀入营地内,领头的是一面写着贺字的认旗,看起来是一股明军,可能就是临洮营的,曹变蛟引走了大股清军,这一路再突入营地。 铜哨又急促的响起,而且在往南移动,可能陈百总担心互相不熟悉,造成与临洮营误伤,杨光第收拢人马,立刻跟着哨音往营地外撤去。 …… 杨村南岸,一面海螺号声一阵紧似一阵。 一队队正红旗人马正从北岸赶来,越过冰面来到固山额真旗下汇合,络绎不绝的马甲从两岸不同方向奔来,到固山额真旗下传递消息。 “费扬古贝子派人来问,来了多少明国兵马。” “叶臣大人说,镶红旗也遇袭,让正红旗合兵围攻那些明兵。” “收管察哈尔旗衮楚斯报,旗下遭明国兵马攻打,抓获明兵供称是宣大李副将营头。” “布颜派人来报,从北岸过来五千明兵,把他驻守的村子占了去,人畜辎重都丢了,牛录下只跑出甲兵三十人。” “敖汉部报来,有明兵破了他们的两处营盘,人畜都逃散了,斩敌二十三人。” “克布图报来,明兵京营一千骑来攻,被他击败,追斩明兵三十一人,夺马二十匹。” 大旗下站着的,正是正红旗固山额真杜雷,正红旗入边以来战功赫赫,但损失也远超其他各旗,特别是铜城驿附近一系列战斗,先是在三十里铺损失大量真夷甲兵,接着东阿被突袭,奈曼部的巴达尔额驸和察哈尔的古西被打死。皇太极非常看重投靠的蒙古部落,带着这些人入边来是跟着打秋风发财的,现在反而丢了性命,都需要杜雷来承担责任。 在济南右翼军又死了统帅,各旗都有些担心,不知道回去之后皇太极会怎么对待各旗的将官。好在正红旗缴获所得十分丰厚,光是人口就掳掠了七万,其他各旗都没法比,回程也十分顺利,眼看要跟左翼汇合,能平安出边去,却在永定河这里突然遭到明军突袭。 右翼有四个旗,偏偏每次都选到正红旗,而且这次攻击规模不小,南岸北岸都在遭遇袭击,许多营地在求援,可以预计损失不小。 这时北边又来一支人马,当先的那人飞快的越过河面,他赶到旗下道,“北岸的蛮子是大同镇的王总兵,已经被击退。” 杜雷顿时心头一松,来的是正红旗巴牙喇纛章京霍尔本,带来的确实是一个好消息,北岸的明军如果持续骚扰,清军将抽调不出多少人马去救援南岸。 清军对明军的兵力十分清楚,北岸最大的一股就是大同镇,家丁一千以上,如果卖力来打,对付起来也有些吃力,现在大同镇一退,就能抽出不少机动兵力。 霍尔本低声问道,“杜雷大人,南边到底多少明国兵马?” 杜雷沉声道,“现下接到报来消息,说有十几个明国营头,家丁有数千,有一伙夺了布颜的村子,带着炮。” 两人都是久经沙扬,知道下面报来的多半敌兵数都不准。一是因为被攻击之下慌乱而记错,二是为了避免被惩罚而谎报。 所以现在报上来数千的话,实际大概就是一千左右。他们也很了解明军这些老对手,出动一千家丁都是很难的,这个数量的边军家丁并不好对付。 霍尔本想想道,“那些明军来夺回人畜去的,夺了怕是走了。” 杜雷脸色阴沉,“这里有六百马甲,你领着他们去前边增援恩格图,天黑前必须剿清南边的明国兵马。” 第四百九十二章 要点 残存的清军扭头就跑,防线土崩瓦解,安庆的银白色头盔在村口涌动,重步兵一拥而入,两面安庆营旗总旗帜立刻冲杀进去。 后方观战的重甲兵和民夫齐声欢呼,一面百总旗在村口停顿片刻,也跟着进入王庄,接着庄朝正的认旗沿着大路向庄内推进。 “大人,庄千总回报,亲兵千总部攻破村口,估算村中有两个至三个牛录,预计要用一个时辰清扫村内。” 村外大道上,涂典吏兴奋的对庞雨汇报。 “只给他半个时辰,周围的鞑子马上就围过来了,没有多余时间给他。”庞雨简短的说完又道,“村里的鞑子要跑,让陈如烈绕到东面出口拦截。” 涂典吏指指东面,“大人,李重镇和李国政都绕过去了,定然也是去拦截鞑子去了。” 庞雨举起远镜往右翼看去,李重镇的认旗果然已经进入营地,一路没有停留的往东深入,肯定是要绕到王庄东面出口,李国政的认旗相隔不远,都是差不多的方向。 不管清军以前多威风,溃败的军队都毫无还手之力,跟流寇并无多大区别,此时要获得斩级功,就比平时对付阵容整齐的清军容易百倍,此时混乱之际,夺取贵重物品的机会也更多。 李重镇虽然正面交战不怎么样,但毕竟是多年的边军将领,骑兵交战经验丰富,什么时候能捡便宜是熟稔于心。现在清军溃败,必定要从东头逃窜,站在李重镇的角度,能自己获得真夷首级旗帜,当然比看庞雨的脸色稳妥得多。 但根据庞雨跟他们的约定,几个骑兵营头此时应该护卫两翼,之后沿着大道向两个方向袭扰,逼迫清军将兵力用于护卫自身营地,防止清军快速集结兵力。现在右翼两个营头都跑光了,如果从右翼方向过来一股清军,就会直接冲击安庆营侧翼。 而庞雨的远镜中,已经出现了一支百余人的清军从西南方赶来。 庞雨接着回头看了看,周遇吉的两百多骑兵在侧后位置,营伍约束得很好。 “让陈如烈填补右翼位置,告诉周副镇掩护我营后路,待我营车架和民夫进入王庄后,请周副镇按原计划袭扰其他各处鞑子营地。”庞雨看了看李重镇的位置,“就说本官议请他改沿官道破袭正东方向,尽量袭扰远些。” 涂典吏立刻安排身边一名赞画去通知,那名赞画听到了庞雨的命令,不需要涂典吏重复叮嘱耽搁时间。 此时一个塘马从右翼赶来,涂典吏示意他直接向庞雨回报,那塘马大声道,“督标中营联络赞画报,宣大督标中营的家丁斩了一百多百姓人头,都是剃过的,现下有几十骑仍在营地砍人头抢东西,一时收拢不起来,其他的由李副镇带着往东去了……” “派人跑步去告诉庄朝正,尽快堵住东头出口。”庞雨压下心头的怒气对涂典吏道,“你去告诉李重镇,鞑子的旗帜、兵器、活口都在我这里,他若是继续不认真打仗,这些东西我都给其他营头,再跟兵部上一本说他杀良冒功,他觉得兵部会不会认他的首级,让他立刻收拢人马沿大道往南破袭!还有李国政,提醒他按约定往东南破袭。” 涂典吏立刻转身安排塘马传令,庞雨又将远镜转向左翼,曹变蛟的认旗还在,看着骑兵也少了些,有一面参将旗往王庄东头出口赶去,估计同样是去拦截王庄逃出的鞑子。但好在曹变蛟留了一半的兵力,还能掩护左翼。 此时后面的车架沿着大路过来,庞雨连忙带着中军的人让到路边,身边的赞画都在忙着发布命令,转过头时涂典吏刚好回来,庞雨一夹马腹,“进村部署防御。” …… “不要跟着亲兵进去,先帮着抬炮!” 吴达财高声叫喊,让运送炮弹的民夫去把炮车推回大路。 村口两侧的清军原本依靠围墙抵抗,安庆兵一时没有攻破,但村口失守后,墙后的清军立刻不战而溃,两翼的安庆重甲兵从各处缺口攻入。 “不要推墙,不要推墙!自己防守还要用的,你听到没有,再推老子砍你,” 吴达财单手拄着拐杖,沿着土墙边缘边走边骂,两个民夫像没听到一样,用铲子对着土墙猛铲,吴达财抽出腰刀,用刀背朝两人一通乱打,打得两个民夫抱头鼠窜。 重步兵仍在陆续从缺口进村,吴达财当过正宗的百总,知道投入部队的速度越快,作战效果越好,如果平时就该把土墙拆掉。 但重步兵攻克王庄,民夫队的工作才刚开始,夺取王庄之后马上就要转入防御,这道村庄边缘的土墙是很好的掩体,安庆营也需要用的,他自然不能让这些民夫脑袋发热破坏了。 昨天庞雨跟辎重司制定过方案,但要到了此地现扬,才知道有更多情况需要处理,辎重司的人都没打过仗,民夫更是乱哄哄的,吴达财只能找到一个就说一个,嗓子已经说得冒烟。 吴达财眼角看到庞雨的认旗正通过村口,距离这个位置不远,赶紧提高音量,对着辎重司的两个百总大声吩咐,“把那些窝棚都拆了,不能挡着炮兵,车架搬不动的全都烧了,烧不过来就砸车轮,不让鞑子推着来攻……” 庞雨的认旗刚过了村口,吴达财才停下来,庞雨的认旗丝毫没有停留,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叫喊,心头不免有点失望,此时口干舌燥,往腰间去摸椰瓢却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的椰瓢在卫兵那里,到处一看卫兵还落在后面,顿时怒从心头起,朝着那卫兵就一通大骂。 拿到椰瓢补水之后,吴达财又跟两个辎重司的百总叮嘱一番,然后匆匆上了大路进入王庄。 路口满地血污和尸体,几个穿锁子甲的安庆兵还在砸击对方的伤员,砸完后将尸体拖到旁边的屋里,吴达财看多了这种扬面,毫不停留的继续往前走。 村中到处是喊杀声,偶尔夹杂着火炮轰鸣,听着距离并不远,在村口一段都是安庆自己的车架,再往前走去,路上到处是无主的马匹和骡子在走动,街中不时还窜出几个逃跑的鞑子,很快被街中的重步兵和民夫打翻,接着围住乱砍乱刺。 路边已经摆放着不少尸体,路面上到处散落着金银首饰等物品,街道中排列着许多车架,上面都是绸缎棉布等高价值的物品,街道中到处是血迹,十多名俘虏缩在墙边哭喊,几个安庆兵和一群民夫用棍棒乱打。 旁边一个院子门口倒着一个白甲兵,脖子处淌出的血水流满地面,一把虎牙刀落在不远处,吴达财在门口看了看,门内还躺着两个鞑子,院子里面停着三架马车,两个重步兵在院中怒吼,有些女人的声音凄厉的哭喊着,吴达财想进去看看,但他跛着脚要跨过地上的尸体有点麻烦,便放弃了这个打算,转头继续往村里走去。 再往前走一段,路中的重步兵越来越多,他们不断冲入沿街的各个房屋和院落,出来的时候大多提着几个脑袋,吴达财一路急赶,经过的很多院落中还有交战的打杀声。 卫兵提着刀跟在吴达财身边,小心翼翼的护卫着,吴达财一路前行,所幸并未遇到危险,终于看到庞雨的认旗,这位上官就停在路中间,正和涂典吏、庄朝正在一起说着什么。 吴达财匆匆赶过去,刚好涂典吏说完一段在换气,吴达财抓住机会对庞雨道,“恭贺大人攻克王庄,民夫队已在西头村口布防,然则王庄周遭情形与前预料有不同,属下还有些想法需要跟大人和庄千总报上。” 庞雨对吴达财点头,示意他先说。 “属下以为,大人夺取王庄不只是要截断道路,还要从王庄接应各营骑兵,所以这个东西两头大道是最好进出的,一定要留下给骑兵过路的地方。而则周遭的窝棚太多,要烧掉免得挡住炮兵,三则炮兵仍要多放在两头,鞑子要攻村,最方便也是顺着道路来。四则民夫也可用……” 庞雨一直等吴达财说完后,才对庄朝正道,“副总文书官说的颇为在理,庄千总你将亲兵部的赞画调一个给吴副总文书官,便于民夫队配合。” 那边庄朝正立刻应了,涂典吏得了这个空闲,才接着方才的话说道,“鞑子若是要攻王庄,需要至少一千马甲防护外围,牵制南岸各营,另外至少再调三千人马才能攻打王庄,便是勤王军其他各部对北岸鞑子的牵制非常要紧,特别是云镇一千多骑马家丁,北岸鞑子骑兵是比王朴多,但处处都要防,只要王朴过去现一下身,鞑子各牛录都有自个的辎重人畜要看守,就调不出多少兵来。” 吴达财赶紧又接道,“王庄南边被截断鞑子的能卖力来打,就要各营卖力袭扰,鞑子那么大的营地,必须留大部分留守才防得过来,各家骑兵务必要往远处袭扰,不让鞑子掌握行踪,突袭之时快速果敢,打完即走,鞑子营地一乱,顾不上调兵了,骑兵又可袭扰下一处。” 庞雨连连点头,从王庄的战斗情况判断,这村里只有不超过三个牛录,最大可能是两个,入边清军每牛录大概六十真夷,附加一些能用的包衣,兵力大概两百左右,前后营地相连,附近有其他牛录可以很快赶来,短时间就能集结三四百骑兵,组织度和纪律性更高,马匹和甲胄水平更好,足够对付明军一个总兵的家丁。 贾庄战后,明军已经放弃大规模作战,清军也进入了一种作战惯性,济南北上途中谭泰领兵伏击了一次尾随的王朴,让王朴损失百余家丁,从此之后明军更是小心翼翼,基本只进行散兵游斗,尽量减小作战风险。 大部分时间中,清军还有哨骑掌控周边情况,又占据机动性优势,一路走来都很顺利,明军家丁的零散斩获,对庞大的清军数量来说,基本算没有影响,清军形成了惯性,也产生了懈怠,对周围的明军活动不再敏感。 突袭王庄的战斗,几乎是临时起意,不但清军没有想到,连明军自己也没有料到,即便是庞雨本人,在昨天之前也丝毫没有计划过。 现在顺利夺取王庄,清军形势急剧恶化,至少正红旗十分被动,昨晚游骑兵的夜间远镜侦察表明,王庄南方各个村子都有营地,范围至少还有十里,被截断的鞑子不在少数。现在的清军负担沉重队形臃肿,早已不是入关时那支具备高度机动性的军队,要抽调人马都不容易。 王庄还可以成为骑兵的接应基地,从这里出发可以骚扰各处行军队列,所有没有过河的清军都会受到影响。 此时东面一声炮响,接着一阵欢呼,庞雨带着众人往前赶去,是重步兵已经占据东头村口。 庞雨走出王庄的东面出口,这里与西面村口差不多,漫野的窝棚和车架间密布人畜。 有十多名清军刚刚从王庄逃出,他们没跑出多远,就被一伙明军家丁围攻,看不出是那一个营头的。 片刻间就有几个清军落马,那伙家丁顿时都跳下马,提着腰刀争抢首级和甲胄,几个家丁互相拉扯,在地上滚作一团,剩下的清军拼命打马绝尘而去。 庞雨转头看了看,亲手召过来两名等候的塘马,“立刻去报孙都堂,我营已夺取王庄截断道路,现就地转入防御,请他调派其余各部勤王军,牵制杨村已过河鞑子,务必不让鞑子汇聚兵马回援。” 待塘马离开之后,外面旷野上响起号音,庞雨站上旁边一个车架,举起远镜观察周围,东面出现了一支三百人以上的清军骑兵,曹变蛟正在收拢人马。 此时辎重司来报,所有民夫、炮兵、军医院和车架都已经进入王庄。 “通知各营头,安庆营将稳守王庄接应,请所有营头骑兵按计划袭扰鞑子各处营地。” 庞雨说罢看着东方的天际,口中低声道,“岳托,王庄丢了,看你怎办。” 第四百九十一章 盾列 由于作战和伤病减员,安庆营还剩下四个半局重步兵,全部投入行动,排在第二三位置的两个局的重甲兵分别走下两侧大道,在军官的喝令下,三个局派成一线,准备进攻整个村口位置,剩余一个又半局在大路后方待命。 重甲兵从河岸走了四里路,借着整队的时候进行短暂休整,以恢复体力交战。成群的民夫推动着火炮下了大道,喊着号子用力推动那些炮车接近村庄。 吴达财拄着拐杖下了官道,他的身后是五十多个车架,上面拖带着重步兵需要的补给和炮兵的弹药。但从村口周围看来,吴达财觉得食物根本不需要带,光是杀附近牲口就足够能吃了,倒是弹药应该多带。 除了骑炮兵之外,其余的火炮都在步兵之后,民夫的任务是尽快将他们运送到位。 吴达财一瘸一拐的行走在营地区域,前面是民夫推动着数门火炮,吴达财满脸通红,脚下越走越快,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瘸子,卫兵紧张的跟在他身边,生怕这个上官摔跤,连偶尔落下的清军箭矢都顾不得去看。 村口又传来两声炮响,吴达财抬头看过去,刚好见到村口一道土墙垮塌,几个清军从土墙后跳出,朝着村里逃去,但村口其他位置仍有不少清军弓箭手,拐角处则有盾牌晃动,显然清军的防御已然完整。 前方一阵叫喊,炮车到达最后一道田埂前,这道田埂最高,左侧炮车的车轮上不去,几个炮兵和民夫一起抬炮,看着车轮慢慢离地,却始终无法轧到田埂上方,眼看就要落回去。 吴达财一瘸一拐的赶到,他顾不得多想,拖着残腿就顶在车轮后,吴达财满脸青筋暴起,脸色胀得通红,口中大声的嚎叫,靠着一只腿用力,周围的民夫嘶哑着嗓子一起叫喊,卫兵也赶紧顶到了车轮后面,炮车轮子嘎嘎的响了几声,终于缓缓上了田埂。 “拉住!拉住!”吴达财伸出右手拖着车轮,防止炮车从田埂跌过去,这道田埂不低,万一损坏车轮,这炮就暂时不能用了。 众人齐声叫喊,将铜炮连抬带拖运了过去,吴达财松了一口气。 零落的箭枝从空中落下,插在泥土中发出噗噗的闷响,满头大汗的吴达财视而不见,精神却莫名兴奋,混忘了自己还要带领后面的车架,只顾着继续去推炮。 但过了田埂之后,炮手和民夫推得飞快,吴达财拄着拐赶不上,直跑得呼吸急促,只得停下来喘气。 他周围的不时有牲口跑过,每次炮响就会让这些牲口受到惊吓,在营地间胡乱奔跑。 营地中被掳掠的百姓大多已经逃散,许多越过旷野往永定河方向逃跑,不知哪些营头的家丁在旷野中骑马往来,砍杀那些逃窜的人,一些家丁的马鞍上已经挂了两三个人头。 吴达财喘息完毕,收回目光后向前方的铜炮位置跑去,此时左侧几门铜炮已经到达左侧重甲兵局的侧翼,民夫瘫在地上喘气,炮手则在装填弹药。 “运炮弹,运炮弹。”吴达财挥舞着拐杖,朝着那些民夫队长叫喊,几个队长瘫了片刻,只得艰难的爬起,催促满地的民夫起身,一群人调头又往大道跑去。 一门门铜炮陆续在重甲兵两侧就位,连续两声炮响,两斤半的铁弹朝着村口和两侧的泥胚墙飞去。 泥土墙在两斤半的铁弹打击下崩开两个缺口,泥块和尘雾腾空而起,周围的清军惊叫着纷纷躲避。 吴达财终于停下喘气,大路上有一小队重甲游兵在清理道路上的车架残骸,庄朝正的认旗仍在大路上,认旗下的四方旗接连打出旗号,各局的百总旗一个接一个应旗,显然进攻在即。 炮兵以最快速度射击,用实心弹和霰弹间隔射击,对面的清军弓箭迅速落在下方。后方的民夫络绎不绝,送来后续的弹药。 但庄朝正并没给炮兵太多打击时间,千总认旗下一通紧密的清脆步鼓,重甲兵各级军官同时大声号令,全部重甲兵朝向前方,持牌的士兵将盾牌摆正,使用单手武器的士兵纷纷抽出兵器,使用长杆重兵的士兵则将武器提起,改为双手握持。 步鼓节奏一变,变得缓慢而稳定,三个局的重甲兵高声嚎叫一声,一齐往前走去。 吴达财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些重甲兵银色的背影。 几百名身穿几十斤甲胄的安庆兵缓缓向前推进,他们队形密集,走动间甲胄互相碰撞,不断发出金属撞击声。 上午的阳光斜斜洒落在南岸的土地上,映照着村口的银色的队列,不断闪烁的耀眼光亮中,吴达财在前排看到了一个显眼的高大身影。 …… 长牌上传来振动,举着长牌的徐愣子探头看了看,长牌外边的的牛皮上扎了两支轻箭,徐愣子伸出右手,用单手斧的下沿一勾,轻箭落在了地上,徐愣子直接从上面踩过。 铁甲兵维持着阵线推进,前排大部分盾手用的是圆牌,长牌虽然有更好的遮蔽效果,但很多士兵并不喜欢使用,因为长牌较重,一般士兵需要双手握持,就无法使用兵器,而徐愣子却可以长时间持单手长牌。 盾牌组成的重甲兵首排队列缓慢的向着村口推进,射来的箭枝撞击在盾牌上发出声声闷响,但完全无法阻止他们前进。 重甲兵两翼和后方有弓手跟清军对射,干扰那些放箭的清军。村口两侧的泥胚墙后仍不断飞出弓箭,村口后方出现了清军的盾牌。 那些清军小心的观察明军的火炮,直到火炮射界被推进的安庆重甲兵遮挡住,清军才开始来到路中间列阵。 他们先排出了两列的队形,将村口道路严严实实的封住,接着又有后续的清军赶到,将队列变得越来越厚实。 清军队列中几名白甲还在放箭,但即便是近距离的破甲锥,要真的攻破精良铠甲也十分不易,不但需要熟练射手,还要有一点运气,而安庆兵也举着盾牌,有了盾牌的掩护,双方的弓箭打击效果都大幅降低。 安庆重步兵踩着鼓点稳定的推进,无数甲片和铁环互相碰撞,发出连绵不断的哗哗声,仿佛一股金属组成的流水。 各级军官不停的叫喊着控制队形,重步兵前排大部分位置由盾牌遮挡,队列中长短兵器交错,单手斧、腰刀、线枪、刀棍、镗耙、钩枪混杂,后排少部分是长矛和镗耙,大部分是各式线枪。 面对铁甲的时候,普通长矛的一两枪头杀伤力有限,常常无法破甲,甚至会折断,而线枪虽然长度不如长矛,但重型枪头杀伤力凶猛,铁箍可以保护枪杆,长度和重量便于发力刺杀,更适合与对方重甲兵交战。 盾牌掩护着各自队伍逐渐接近,很快进入十步距离,安庆兵的速度降低,小心的向对方靠近,准备进入交战距离。 前排士兵在盾牌上方露出双眼,呼吸急促的观察对面,双方的军官大声叫喊,提醒各自的士兵不要脱离阵线。 阵线上没有人说话,所有人小心的移动,不让自己脱离阵线,否则侧翼会失去盾牌的掩护,被对手轻易击杀。 两翼的火炮仍在鸣响,但阵线头排所有人恍若不闻,全神贯注在几步外的敌人身上,此时距离只剩下三四步,连对面盾牌间的凶狠目光也清晰可见。 重甲兵的旗总在大声发令,徐愣子跟着两侧一起上了一步,对面枪头一闪,长牌猛烈的抖动,徐愣子习惯性的侧着身体,减小正对敌人面积,用肩膀死死顶着盾牌,无需军官喝令,双方的队列开始激烈交战。 村口充斥着尖利的嚎叫,队列中线枪猛烈刺击,长柄斧和狼牙棒上下砸击,清军的兵器同样攻击在长牌上,震动源源不断的传递到徐愣子的肩膀。 双方的盾牌贴在一起互相冲撞,密集的人群挤满了街道,安庆重步兵与清军拥挤在一起,各类兵器刺杀挥舞,阳光下无数细微的血珠四处飘飞,惨叫声响成一片,倒下一个人后面就补上一个,尸体和伤员堆叠在地面上,双方都没有退路,全力维持着阵型完整,为了村口的控制权拼死争夺。 徐愣子的长牌多处破损,木板还算完整,各种尖利的叫骂惨嘶声中,他用长牌不停冲撞对面,撞击几乎没有效果,但徐愣子不理会有没有用,每次撞击完之后,手中单手斧就砍砸过去,也不管砍中了什么,然后重复下一次撞击。 他的单手斧上沾满血迹,身边的安庆重甲兵疯狂叫喊,右侧的线枪贴着长牌不断刺杀,对面不断响起惨厉的哭喊,左边的长柄斧朝着对面接连劈砍,直到被对面的一把线枪刺中,那安庆长斧手被破开胸甲,顿时喷血倒地。 徐愣子的对面还剩下一块圆牌,他又用力往前一撞,对面的圆牌被挤在一边,徐愣子一斧头砍过去,只听一声脆响,对面传来一声惨叫,徐愣子继续贴着长牌往前挤过去,突然感觉对面松动了。 徐愣子往后退开半步,猛力朝前面一撞,对方的队列裂开了一个缺口,徐愣子直接撞入了清军队列中,刚刚停下,头盔上噹一声巨响,徐愣子顿时头晕目眩,面甲内一股暖暖的血水流过,顺着鼻梁划过脸颊,从面甲下连珠落下。 徐愣子身形摇晃,肩膀上又一阵剧痛,甚至不分不清是被什么武器攻击,紧接着前方有一股大力推过来,要将他往后推出。 徐愣子猛地嚎叫一声,脚下用力稳住位置,接着猛挥斧头砍翻露出身侧的一个鞑子,第二个安庆重甲兵紧跟着填入那个位置,两人死死守住那个缺口,徐愣子朝着左侧的清军白甲兵不停攻击。 那白甲兵仓促抵挡侧翼的徐愣子攻击,却被正面的一根大棒砸中头盔,顿时委顿倒地,血水飞溅之中,第三个安庆重步兵进入缺口,清军缺口越来越大,队列已经明显弯曲。 浑身浴血的徐愣子又往前深入一步,可以看到清军队列只剩下最后一层,就跟训练时一样,只要击穿对方队列,就算获胜了。 清军惊恐的叫喊声中,面甲上满是血污的徐愣子再退后半步,他憋住一口气,顶着破损的长牌朝着最后一个清军猛地撞过去。 第四百九十章 村口 南岸的地平线上白色的炊烟还未散去,让近处清军的骑兵身影更加显眼。 明军骑兵缓缓加速,向着正面的清军的逼迫过去。面对数量巨大的明军家丁,清军的马甲纷纷后退。 一千三百名骑兵分为左中右三路,拉开宽大的正面,如同巨大的浪潮,横扫过永定河南岸的土地,向着王庄推进。 “杨仕忠,压着速度,不要让马耗力太快。”杨光第朝右侧叫喊着,那是小队中新来的镖师,此人是南直隶六合人,一直在运河上干押运,冬天漕船停运,陆路运输价格更高,也是镖师赚钱的时候,清军来的时候,他跟着货主一起被困在铜城驿。 参加了铜城驿守城战之后,第一批就报名参加安庆营,被补充到游骑兵,他的骑术娴熟还会射箭,但还远远不是一名合格骑兵,特别是速度上,镖师习惯了驿路,沿途都有补给点,对马力几乎没有概念。 “跟着秦叔后面走,今天要打一天的仗,保住马力。” 杨光第说完转向另一侧,从升任小队长之后,他要操心的事情就多了,日常需要教新来的人军律和操典,从早上睁眼开始就要管纪律,敲静鼓都不算完,得等大火都打呼噜,这一天才算过去,队中有人打架要处理,训练懈怠要督促,对旗总每天要汇报,幸好现在打仗,还不用日常考核,否则还得跟其他小队排名比较。 满达儿是其中一个伍长,老秦仍是什么职务都不担任,总体而言,现在的小队仍是拼凑状态,但好歹能拉出来打仗了。 周围隆隆的蹄声,战马嘶鸣声连绵不绝,面前的清军处于散兵状态,没有人控制阵型,他们一路向南撤退。 这是杨光第熟悉的模式,零散骑兵的交战中,互相试探和追逐居多,大部分时候依靠气势和数量逼退对手。骑手和马匹都一样聪明,大多数时候不像步兵一样被阵型束缚,骑兵交战互相很少需要正面硬拼,能接近到弓箭射程,都算是激烈交锋了。 清军对明军集结如此众多骑兵没有预备,在一千多明军家丁的攻击下,他们不需要尝试就知道打不过,没有人傻到冲过来送死。 扭头往后看了一眼,亮晃晃的步兵阵列已经开始渡河,最前面的是炮兵,前方的骑兵驱逐了清军哨骑,让步兵能从容的推进。 马身突然往上一抬,杨光第赶紧转回头看向前方,随即自然的调整重心,坐骑刚刚跨过一道田埂,周围骑兵的队形同时随着地形升高,随即又降低下去。 安庆骑兵进入大片田地,田地的后方就是王庄。 最大的一支清军大约七八十骑,他们扭头就顺着道路往王庄逃回去,其他来支援的清军没能集结成群,在明军的推进下溃不成军。跟突袭博平县城时一样,一旦突破了清军的骑兵拦截,庞大的营地就全无防范。 王庄的外围是漫野的窝棚,期间散部着无数牲口和车架,那里已经有隐约的喧哗声。 一声低沉悠长的孛螺号音响起,杨光第偏头往骑兵中军望去,陈如烈的认旗在晨风中高高飘扬,更远的右翼,只见无数的马头耸动。 千总部旗前倾,沿着大路推进的安庆骑兵开始提高速度,向清军骑兵施加更大压力。 陈百总的速度也加快了,杨光第朝着两个伍长叫喊,满达儿很快超出一个身位,带动小队的速度加快。 清军边退边放箭,飞来的箭支毫无准头,软绵绵的落在田地间。 前方出现一个新的田埂,杨光第略微一带,坐骑一跃而过,此时已经接近营地区域,到处都是窝棚和牲口,其间无数奔逃的人影。 坐骑飞快的到达营地边缘,游骑兵一拥而入,视野中到处都是障碍,坐骑自动降低了速度,杨光第抽出腰刀在窝棚间奔跑,视野间那些奔走的人群一闪而过,全都是带着小辫的光头,杨光第也分不清谁是真夷谁是包衣,跑过七八个窝棚都没有挥动一刀,但营地已经兵荒马乱,到处都是乱窜的人和牲口。左翼陕西抚标的方向的尖叫声更是惊天动地,已经燃起数个火头,浓烟直冲天际。 游骑兵特有的铜哨声鸣响,杨光第拉着马头转了一圈,大声叫喊着收拢小队。 陈斌的认旗朝着大路的左翼靠过去,杨光第只集结到七个人,立刻先行靠拢过去。 安庆骑兵的主要任务是在突袭中夺取王庄,由于外围营地的阻挡,只有通过大路最为方便,游骑兵的任务是在道路侧翼掩护。 一个局的常规骑兵在身边的大路上飞驰,密如雨点的蹄声如同敲打在人的心头,队头超越过游骑兵,朝着村口猛扑过去。 杨光第随着陈斌的认旗,在窝棚车架间穿行,不时还要避让受惊的牲口,速度已经大大降低。 前方惊天动地的惊叫声中,传来了密集的弓弦震动声,杨光第刚刚绕过一个窝棚,只见前方村口的大路上横过了一个车架,冲近的骑兵被车架阻挡,被对面射来的弓箭击中,几个骑手跌落马下,后方的骑兵速度锐减,拥挤在道路。 村口方向飞出密集的弓箭,安庆骑兵暴露在路面上,顿时伤亡骤增。 一通锣响,陈如烈的认旗下了路面,路面上的骑兵纷纷撤离。按照昨晚下达的简报,骑兵如果不能在行进中夺取王庄,就要离开路面,以免死伤的马匹堵塞道路,在步兵到达之前进行牵制作战。 清军的弓箭密集而凌厉,落点周围的人和牲口多有中箭,引发牲口发狂冲撞,那些被掳掠的百姓也几乎陷入癫狂,在营地内四处乱跑,安庆骑兵避让牲口,骑马朝着外面跑去,队形完全散乱,陈如烈无法在营地内控制队伍,认旗也朝外面移动。 左侧也落下弓箭,杨光第控制着坐骑,避开了一头跑过的黄牛,随即站在马镫上观察五十步外的王庄,路口周围靠外的那些土坯墙后面,露出许多头盔,村里的清军数量并不少。 趁着安庆骑兵混乱,村口跑出七八个清军,又开始将新的车架拉上路面,一个清军挥舞着大棍,朝着车轮砸击。 一些安庆骑兵自行在朝村口发射弓箭,但攻击比较乏力,杨光第回头看了看后方,银色的步兵队列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的前方有马匹在奔跑,好像是炮兵,但速度远不如骑兵,等他们到达,清军会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陈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游骑兵不许撤退!” 杨光第赶紧招呼小队,满达儿第一个往前跑去,到了百总认旗下面,陈斌骑在马上,转头用手指着杨光第,“第三队下马攻击,火铳弓箭打杀村口的鞑子,不准他们堵路!” 杨光第大声应了,随手取下新配的鲁密铳,招呼小队下马,向着前方移动。 秦九泽手中提了一把步弓,沉默地跟在身后,满达儿的声音在右后方,不停的招呼他的三个队员。 陈如烈的认旗还在右侧,村口飞出的弓箭多半飞向了那个方向,偶尔有零落的箭支落在左侧,扎在周围的车架上嘣嘣作响。 杨光第根本不抬头去看,低着头一路疾行,绕过一个窝棚时,一个女人捂着耳朵在地上发疯般的尖叫,她身旁地面的土炤里还有火头,在女人的尖叫声中,杨光第赶紧点了火绳,一边走一边夹上龙头,再转过一个芦苇搭建的窝棚,道路出现在前方,杨光第看到了村口路面上的鞑子,距离只有二十多步。 他心头一点慌张的感觉都没有,只是略有点激动,手中的鲁密铳举起,瞄具对准了那个猛力砸车轮的身影。 嘭一声巨响,一道白烟朝着天空喷出,前方同时喷出一道火光,砸车的鞑子应声而倒,刚刚挥出的锤子旋转着飞出,最后砸落在路面上,杨光第低头装弹,他周围弓弦震动,秦九泽几人连连放箭,村口推车架的鞑子顿时倒下三四人。 其余鞑子惊叫着一哄而散,留下没有砸烂的两个车架。 村口的弓箭顿时朝着这边发射,杨光第躲在一个车架后,不慌不忙的给鲁密铳装弹,口中一边大喊道,“杨仕忠,不要瞄那么久,只管射过去,让鞑子躲就行了。满达儿!地上爬的不要射了,杨石三,往左边移动,鞑子肯定要拿盾牌出来。” 靠着的车架上不时被鞑子弓箭击中,顺着杨光第的后背传来阵阵震动,杨光第装填好时,面前一个发狂的百姓跑过,杨光第伸脚一拦,那百姓扑倒在地,口中兀自不停的尖叫。 杨光第再转向村口,刚好看到村口又几个新来的人准备去推车,都是同样的小辫,也不知是真夷还是包衣。 鲁密铳再次轰鸣,当先一个倒下,身下清军又一哄而散。 双方一通乱战,谁也没有控制村口,过得片刻,举着盾牌的清军出现在村口,秦九泽他们的弓箭攻击几无效果,杨光第的鲁密铳无法瞄准,攻击力也大打折扣,连续两枪都没能命中任何清军。 清军用几块盾牌遮蔽,其余几人躲在后面继续推动车架,还有人往路面扔砖块。 杨光第的枪管变得滚烫,已经不能继续装填,眼看清军又推上来一个车架,新来的清军用斧头砍砸车轮。 心头正焦急时,身旁的路面传来马蹄声,杨光第回头看去,后面的重步兵队列还有一段距离,两个骑手拖带着一门火炮在路面上当下飞奔而来,另有两个骑马的炮手随在后面。 他们在村口在五十步距离停下,飞快的解开拖炮的马匹,直接将它们赶下路面,随即两人推动着炮车朝着村口赶去,另外两人则拖着弹药车。 杨光第呆呆望着,不知道这几个炮兵干什么,安庆的炮兵从来都是要跟着步兵一起行动,就算是骑炮兵,也要依托于骑兵的阵列,没有这样单独行动的,随着炮兵接近,杨光第看到左侧推炮的是那个脸被烧过的炮长。 “这几个人疯了。”杨石三的声音在旁边道,“重甲兵都没到,他们就光推炮去打鞑子怎地?” 在游骑兵惊讶的注视下,两名炮兵推着小铜炮飞快接近,清军的弓箭朝着他们飞去,不时有箭支命中车轮和炮管。 小铜炮终于停下,那炮长简单的发出了两个口令,火炮略微调整角度,瞄准了那几面盾牌的位置。 铜炮的炮车猛烈的一退,雷鸣般的炮声震动四野。 …… 隆隆炮声传到明军的左翼,临洮总兵曹变蛟凝视着王庄的村口。 盾牌的碎片在村口位置飞舞,旁边还有些人体的碎块。 “大人,正东方向来了一百多鞑子马甲……” 曹变蛟头都没回道,“拦着他们,贺人龙那么靠西干啥,让老子顶前面怎地,打旗号让他沿北岸往东,威胁鞑子后路。” 他话音刚落,村口又传来第二声炮响,曹变蛟皱了皱眉头,眯眼仔细看路面上,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确实只有一门炮。 那家丁头子转头发令,再回来到认旗下时,村口传来第三声炮响,曹变蛟的姿态几乎没变动,眼神一直盯着村口,四个炮手已经有两个中箭,一个倒在地上。 曹变蛟全神贯注看着村口,他的五百多骑兵完全控制左翼,但只在营地边缘进行了破袭,因为深入营地会让骑兵阵型破碎,重新集结要花费很久,一旦清军此时来援,临洮家丁可能遭遇重大损失。 曹变蛟不会深入营地,更不会冒险穿过外围去直接攻击王庄,安庆骑兵进攻失败在预料之中,临洮营很快就重新集结主力,曹变蛟现在需要等待的,是安庆营步兵进攻王庄的结果。 因为今天行动的核心,就是夺取王庄,只有截断王庄的道路后,骑兵的袭扰才有意义,否则骑兵只能暂时拖延清军,清军的骑兵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只要增援一到,就能将明军驱逐出南岸,很快就能恢复行军。 如果安庆营不能攻克王庄,也证明他们没有正面对抗鞑子的实力。 右翼的陕西抚标和李重镇同样如此,他们推进到王庄外围后都停顿下来,收拢人马围观安庆营进攻。 但没想到率先发动攻击的是一门炮,这在首重骑兵的各路边军看来,犹如天方夜谭。但这门炮和少量骑兵控制了村口,没有让清军增加路障。 第四声炮响传来,半截车轮飞到半空,在最高点停顿一下后重重落回地面。 曹变蛟扭动了一下身体,让视线正对着村口。此时又两门炮赶到,骑手飞快的开始放列,三门小炮朝着村口轮番打放,竟然没有鞑子能冲出来。 永定河南岸的广阔战线上,各个营头并没有忙着拉开战线去袭扰清军,都在注视着白烟弥漫的村口,等待安庆营步兵进攻的结果。 阳光照耀之下,闪烁着银光的安庆重步兵队列逐渐靠近了王庄村口。 第四百八十九章 过河 庞雨举着远镜,查看西侧出现的骑队。天亮就进攻,是孙传庭亲自定下的,但各营驻地不一,最远的周遇吉在武清县城(今城关镇),距离茨州近五十里,其余营伍也要走一段夜路,庞雨一直担心他们能否按时到达。 曹变蛟和李重镇跟庞雨一样,由于预计今天要交战,昨天就没有撤远,让辅兵走夜路过来提供后勤,否则来回八十里,会严重影响骑兵的体力。 涂典吏赶来道,“去各营联络赞画都报过了,李国政走失了一队,带到二百六十,曹变蛟带到五百七十,贺游击另带七十哨戒北岸东侧,周遇吉走失一队,带到骑兵二百二十,李重镇昨晚逃走四十人,带到一百七十。” 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虽然各营都缺额,但每家都到了。 现在家丁总数仍有一千三百,加上安庆的五百,仍接近两千骑兵。边军的家丁骑兵骑术精良,基本都配齐了绵甲,虽然这里只有一千多骑兵,但已经占据边军战力相当大的一部分。 临洮五千兵额,精华就是七百家丁骑兵,李重镇两千五百,在贾庄损失惨重,现在就剩下一百七十家丁,李国政的兵额不清楚,但孙传庭跟庞雨说过,抚标的每个步骑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他这两百多骑兵应该也是抚标的精华了。 边镇也会欠饷,但无论如何,将官也必须保证家丁的基本收入,无论是搞边贸、去抢劫还是化缘,就看将官的本事,如果保证不了家丁的待遇,将官阵亡就是迟早的事,也算是边军的适者生存正向淘汰。 茨洲村外面这两三千人,人数虽然不多,基本就是勤王军的精华战力了,今天如果战败,后面就更加指望不上了,所以孙传庭也承受着巨大压力。 “大人,孙都堂带着剩下的抚标在十里外。” 庞雨点点头,他知道是跟着曹变蛟来的,孙传庭昨天只是派发军队,他自己和刘宇亮留在县城,因为昨天就是应付,今天是真的打仗。今天他来附近的作用,是防止王朴这类人轻易逃跑。 孙传庭最好的一点是不添乱,因为今天进攻王庄之后,骑兵要流动袭扰,孙传庭昨晚军议就说了不会到茨洲来,免得各营分兵保护他,如此大家都方便。 陈如烈从村外赶来,“南岸东侧出现建奴哨骑,他们准备过河查探,临洮镇哨马已开始拦截。” 庞雨知道清军有所发觉,他们对此有预备,就是按照往日的模式进行游斗,不能准许清军过河,防止他们过早发现集结的骑兵。但这种模式隐藏不了多久,清军很快就会感觉到不同,对抗强度会逐渐升级,自然会吸引更多清军赶来,到时就无法阻拦他们过河侦察了。 “大人,各营骑兵到位了。” “请各营加派哨骑阻挡东虏哨探,骑兵以三声天鹅音为号,推进到河岸。” …… “百总,民夫都调了五百,他们都能去王庄。” 茨州村外,骑兵在道路上整装待发,所有骑兵都已经上马,除了村西角的四十多人。 满达儿站在人群外面,怒气冲冲的盯着西翼方向,那里是一面他熟悉的旗帜,“连李重镇都要去打仗,他有啥脸去,连他都要去!全营就我们不能去,还不如他妈的李重镇!” 周围的游骑兵都在张望,杨石三嘴巴动了几下没多说什么,秦九泽漠然的看了看,一副不关心的模样。杨光第埋着脑袋,没有去招呼满达儿,这群游骑兵都垂头丧气的,由于庞雨的安排,游骑兵成了唯一不参战的。 百总陈斌也听到了,但是有点为难,因为陈如烈已经告诉他,这是庞大人的直接命令,要更改是很难的,必须去向庞雨呈请才行,开战之前的主将事务繁多,陈斌很难鼓起勇气去打扰庞雨。 他想了片刻后走到秦九泽身边,“老秦,你觉得要不要去向庞大人请战。” 一脸漠然的秦九泽抬头看过来,眼神略微动了动,过了片刻之后道,“去打一打……也成。” 陈斌本意秦九泽比较稳重,最好是说算了,没想到是这么一句。 周围的人都盯着自己,陈斌一股气上来,一挥手骂道,“老子去就去。” 他一打马飞驰到陈如烈身边,陈如烈正在跟几个百总确认路线,听了之后倒没反对,但再次明确是庞雨的将令,千总无法更改,让他自己去找庞雨。 陈斌猜到就会如此,转身往庞雨那里赶去,到了中军位置的时候,庞雨在跟蒋国用和辎重司把总低声交谈,应该是叮嘱车架的行进。 三个都是上官,陈斌不敢过去打扰,等了好一会那边还没说完,眼看周围的赞画已经收拾好东西,军队马上就要开拔,陈斌心头有些着急。 身边突然一个声音道,“陈百总,你怎生还在这里?” 陈斌转头一看,竟然是拄着拐杖的吴达财,因为升任百总的时候他无法说话,吴达财前两天刚跟他补了升任谈话,目前印象还比较深。 当下赶紧把事情说了,吴达财想了片刻后抬头看了看庞雨那边,低声对陈斌道,“有这心气是好事,说得也有些道理,我去跟庞大人说。” 陈斌感激的点点头,吴达财闷头打了个腹稿,然后走到庞雨身边。 蒋国用正在说话,见到吴达财过来便停下来,吴达财试探着道,“能否扰大人片刻。” 庞雨示意蒋国用和辎重司把总继续商议,走开两步对吴达财道,“达财有何事?” “大人先前曾下令,让游骑兵不参与今日交战,去杨村北面拦截东虏哨骑,小人知道是为了免去游骑兵平白损耗,但方才游骑兵的新任百总陈斌力请出战,小人听了他的道理,觉得也有些道理,特来向庞大人呈请。” 庞雨耐心听着,吴达财继续道,“大人说过,骑兵就是个纯进攻的兵种,游骑兵一向好斗,心气就是高的,勤王以来打得也好,只是折损大了,就损了心气。如今只有四十多人,里面还有不少新来的边军和镖师,今日已在战阵之前,全营都在参战,若是只有游骑兵临阵而退,以后回安庆都不好见人,这心气怕不是更短了。” 庞雨丝毫没有生气,反而点点头温和的道,“那达财觉得怎么处理更好?” “下官想着,既然他们请战,要是不让他们参战,那点心气不易涨回来。陈斌新任游骑兵百总,大人许了他,遂了兵将的愿,他这百总更好领兵,下官觉得让他们打一阵也好,那些新来的边军和镖师也可以历练一下,不打仗是成不了精兵的。” 庞雨想了片刻道,“之前我未考虑到这么周全,达财说得有理,但现下赞画的东西都收拾了,不便写改令。我会让赞画去给陈如烈传口令,准许游骑兵参加袭扰作战至午时末刻,之后仍按原计划,达财可先告知陈斌,没有临阵而退的游骑兵,本官许了他。” 吴达财喜出望外,他原本也是试一试,没想到庞雨这么干脆,他转身就要往陈斌那里走,突然想起什么又倒转回来。 庞雨见状又转身正对着他,吴达财脸上带着点兴奋,右手抖动两下道,“大人,小人也想……” “达财,方才我跟辎重司商议,这次民夫有五百,虽然都经历过战阵,但毕竟不是士兵,怕临事慌乱,本官自己要跟随重甲兵进攻,还需要一个有经验的将官押阵,想来想去这个重任只有达财最合适。” 吴达财愣了一下,随即大声应道,“下官领命,请大人放心,下官必定带好民夫队。” 庞雨拍拍他肩膀,“马上要发号了,今日大战,达财自己也要留意。” “谢过大人挂怀,请大人不要亲身犯险,安庆营都指望大人。” 庞雨笑着点点头,吴达财施礼后回头去跟陈斌说了,陈斌急匆匆的回去报信。 吴达财由亲兵扶着上了马,顺着队列往后,途中经过了游骑兵,正好听到一阵热烈的欢呼,吴达财乐呵呵的看着,一直到脑袋扭不过去才放弃。 接着是密集的重步兵,吴达财策着马经过,那些重甲兵还没有披甲,长杆兵器靠架在一处,士兵互相靠坐在地上节省体力。 最后终于走到车架的地方,这次准备的是五十个车架,上面有各种物资,加上五百个民夫,他们会帮助完善王庄的工事,还有二十个军医院的人,因为考虑可能被鞑子围困,伤员是无法后送的,所以将军医院分出一半进入王庄。 吴达财停在辎重队列中间的位置,这里全是民夫和辎重兵,到处是车架和人,显得乱哄哄的,空气中充斥着骡马粪便的味道。 卫兵到了旁边,准备帮助他下马,吴达财却没动,他扭动了一下残疾的腿,在马背上又坐了片刻,长长的叹了口气。 正要侧身下马时,一声嘹亮的天鹅音响起。 …… 永定河北岸,密密麻麻的骑兵出现在河岸上,阳光映照着他们的明盔,闪耀着密集的光点。 南岸的旷野上,边军的哨骑在与地方哨骑追逐,一些增援的零散清军正在从各处赶来,但跟明军的庞大数量相比,仍显得十分单薄,显然对今天的进攻毫无准备。 他们没有料到,一路上已形成默契应付的明军,突然毫无征兆的改变了作战方式,有些清军接近河岸后,又调头往南跑,一路大喊大叫,显得仓促而慌乱。 接近河岸之前明军没有打出任何旗号,此时在河岸上已经无法隐蔽。 一丈八尺的总兵红旗首先在东侧升起,接着是庞雨的副将旗,各营的主将认旗依次竖起,从东至西分别是临洮正兵营、安庆奇兵营、京营、陕西抚标营、宣大督标中营。 接着是下级认旗,一层层旗帜在阳光下竖起,随着晨风飘扬。一千八百匹战马聚集在永定河北岸,喷出的白气几乎连成一片。 庞雨遥望永定河南岸,此时没有植被,看得出那里有不少耕地,但也有许多结冰的洼地,大地显得坑坑洼洼的,其间还有一些不连贯的沟渠,似乎是已改道的旧河道,这种地形一旦开冻,清军的机动能力将受到极大的限制。 想到这里偏头往东看了一眼,清晨的阳光从东方斜照过来,洒在身上暖暖的,不由喃喃道,“太阳你努把力,快些把冰晒化。” 旁边的陈如烈兴奋得脸色通红,他转头过来对庞雨道,“大人你方才说啥?” 庞雨吸一口气,“吹号,过河。”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一鼓 茨洲村内,一间灯火通明的正屋里,涂典吏站在桌案边朗声说着,除了值守军官,所有百总以上的军事主官都在这里,人人都在认真看着地图。 “黄花店这一路就是从三角淀西侧绕行的鞑子,也可能是从三角淀狭窄腰部涉冰而来,昨日观察到的东虏旗帜判断,此路至少有正红旗,可能有镶红旗。夜晚的营地火光看,此股东虏从西南往东北分布,就是他们的行军方向,黄花店不在这条道路上,我们选择攻击的地方是距离河岸四里的王庄,这里有一条通往杨村河岸的道路,沿途布满营地,我们要截断这条路。”(注1) 几个重甲兵的军官低声议论了几句,距离河岸四里,重甲兵需要披甲后行军过去,然后立刻展开攻击,并非一件容易的事,需要他们仔细计划行军速度。 涂典吏没有理会,指点了一下地图道,“第一轮攻击由骑兵进行,有曹总镇的临洮家丁七百人,在我军的左翼,李重镇的宣大督标中营家丁二百又十人,并秦军抚标李国政三百二十家丁,在我们的右翼。周遇吉的家丁三百骑兵与我营骑兵担任中军,骑兵的攻击目标就是王庄。” 庞雨此时抬头对陈如烈道,“王庄昨晚有东虏驻扎,最重要的,仍然是速度。一路北上,东虏已经习惯了与咱们散骑敷衍,今日一早各部都要出其不意,直接出动大股骑兵突袭,利用东虏的习惯打他们措手不及,骑兵首先攻击王庄的东虏营地,如能直接夺取最佳,但按照以往东虏扎营习惯,村内是夷居住,如果他们没有自己溃散,骑兵不易攻入,各营骑兵就转头攻击外围营地,让人口和牲畜溃散,引村内东虏出来反击。” 陈如烈点头道,“下官明白,若是村内东虏不出,骑兵就牵制周围东虏骑兵,防止他们来援,并掩护亲兵千总部接替攻击王庄。” 庞雨转向庄朝正,“步兵在骑兵之后过河,中间不得停留,要尽速赶到王庄,步兵到达后即投入进攻,完全控制王庄后转入布防。步兵攻克王庄,各部骑兵将暂时脱离,往两翼远处袭扰敌方营地,防止东虏集中兵力。也就是说,安庆步兵将独自镇守王庄,作为钉子钉在路上,拦住这条路上后续的所有东虏队列。” 庞雨扫视了一圈,所有的安庆军官都很认真,脸上带着疲惫又兴奋的表情,庞雨猜测自己脸上可能也是相似的,或许更疲惫。 昨晚一整晚,庞雨都没有睡觉,他先赶到四十多里外的武清县城,孙传庭的中军在那里,此时的孙传庭已经被兵部和皇帝逼得焦头烂额,虽然此前送往京师的战报反复润色,但杨嗣昌是懂兵的,没有实际战绩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杨嗣昌直言勤王军是陪着东虏北上,要孙传庭务必大杀一阵,靠着“到头一着”夺回被掳掠的人口钱粮。 而孙传庭带领一帮杂牌军,对下防哗变,对上要交代,对外要面对强大的清军,对内还有刘宇亮拖后腿,早已经身心俱疲,心头的怨气比庞雨还要大,对杨嗣昌自然没什么好态度。 在原本历史上,孙传庭和杨嗣昌的关系就在这一时期急速交恶,杨嗣昌索性将虎大威调去了通州,归属于陈新甲指挥,以明示对孙传庭的极度不满,而崇祯对孙传庭的印象也逐渐变坏,批复越来越严厉。 前面被攻破几十城多半与孙传庭无关,包括济南被破,发生在正式接任之后第四天,是赖不到他身上的。孙传庭一直很清楚,他的责任是不让清军顺利出边,不让他们满载而归。 此时庞雨主动策划一扬战斗,虽然只能动员起一小半的勤王军,但这小半人是目前最有士气的,特别是由庞雨顶在最前面,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这个方案对于孙传庭来说,风险仍然不小,但不会是全军覆灭那样的重大风险,因为战扬分作了几处,而且大部分骑兵都是牵制任务,唯一可能覆灭的,就是安庆营的步兵。 最大的风险,是庞雨阵亡,刚刚报了铜城驿大捷不久,皇帝和兵部都对自费勤王的庞雨观感甚佳,一旦最具战力的安庆营覆灭,杨嗣昌肯定会勃然大怒,最后少不了责怪在孙传庭头上,另外就是剩下的勤王军必定破胆,包括目前还有战意的那小部分人,后面就不用打了,多半又是各官免送。 上次各官免送,梁廷栋、张凤翼服大黄自尽,下扬只比菜市口稍微体面一点。 而孙传庭如果不承担眼前的风险,按照目前的态势继续,肯定无法拦截清军出边,也无法取得像样的战果,以皇帝和杨嗣昌对他的态度,下扬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这次庞雨承担最主要的风险,如果最后方案顺利,抢回了一定数量的人口和钱粮,那孙传庭就能对兵部交代,立刻就能摆脱目前的不利态势,勤王军不再是死水一潭,他便有了腾挪的空间。 特别是他在大城耽搁的时间里面,高起潜已经从临清赶了上来,他带着关宁大军没有去咬清军的队尾,反而跟着孙传庭的足迹往东安来,两天前还报了一个大捷,这让孙传庭颇有压力。 所以孙传庭只考虑了大约一刻钟,就同意了庞雨的方案,并调动其他各部去杨村方向牵制清军前锋。 或许他兵变当日连夜找到庞雨,说了那许多的话,也就正是希望达到这样的效果。 接着孙传庭就召集各部军议,主要是跟庞雨一起行动的几个营头,会议进行得出人意料的顺利,众人在孙传庭中军整理了情报,制定了作战方案,然后各自回营,庞雨一晚没睡,返回茨洲村时已是深夜,立刻召集军官部署,直到现在仍然毫无睡意。 涂典吏最后通报了勤王军其他各部的动向,宣府、大同、督标右营、保定正兵、延绥各部将前往杨村方向,牵制北岸东虏,天亮后将是勤王军最大的一次作战。 随后军官提问,赞画房和庞雨进行了简短回应后,军议匆匆结束,一群百总还要返回各自队伍,将作战计划通报给所有基层军官。 庞雨走出正屋,外面就是穿过村庄的道路。 此时已经是崇祯十二年二月初七日,凌晨时分的茨洲村内火光闪动,各部的火兵在煮饭,天亮前所有士兵需要吃完饭整装待发。 火光无法隐蔽,但这边是在村内,房屋墙壁可以隔绝侦察,由于预计明天作战艰难,庞雨仍命令火兵升火造饭,让士兵补充体力。奇怪的是一整夜中,茨洲村外竟然没有任何清军斥候行动,这支入边近半年,已经奔波数千里的敌军,似乎也有些疲倦了。 庞雨跟几个高级军官再次核对了步骤,然后抽空吃了饭食,仍是没有丝毫睡意。 抬头时看到南方的天际一片亮黄色,显示清军的营地并不远,可能也在煮饭。庞雨干脆缓步走到街上,前方刚好有个空缺能看到南面漫野的火光,映照着天空都带着昏黄的颜色。 此时庄朝正和陈如烈也走了出来,由于赞画房直接跟百总做了简报,他们现在有一点空闲,庄朝正举起远镜看了片刻,“大人,鞑子一点不在乎这么多勤王军在旁边,连营地都不隐藏。” 庞雨也在看南方天空黄色的光影,赴援浦子口那晚,就在和州江面上所见的景象如此相似。 旁边的陈如烈哼了一声道,“可能他们觉得无此必要,在大明境内走了两个省,纵横数千里,马上要满载回家了,要是我也会觉得,一群土鸡瓦狗防着作甚。” 庞雨摇头笑笑,过了片刻道,“如烈,骑兵活动范围越大越好,范围越大,东虏的人马越不能集中,也多看看边军的骑兵怎么用的,这是学习的好机会。游骑兵今日不要参战了,只剩这一些种子,正面交战不是他们该去的地方,让他们往武清北面去,一旦截断道路,济南这一大伙必定要跟香河频繁联络,去截杀他们的信使,我要知道他们的打算。” 陈如烈立刻道,“下官马上去安排。” 庞雨点点头转向庄朝正,“朝正” 庄朝正赶紧过来一步,“大人吩咐。” “如果骑兵没有突袭中夺下王庄,就要靠步兵了,进攻必须果敢迅猛,两翼都是外镇人马,与我们互不了解,我们要看他们,他们也要看我们,如果王庄久攻不克,东虏围拢过来便是死地,这些人会扭头就走。” 庄朝正抬头看了看庞雨道,“下官明白了,请大人放心,下官必定夺下王庄。” “东虏都是骑兵,周围其他营地的鞑子很快就会汇集起来,所以能给你攻打王庄的时间很短,我把所有炮兵都给你,王庄必须一鼓而下,因为一鼓不下,鞑子援军可能就到,我们便没有下一鼓了。”庞雨眼神坚定的看着南面的天际,“鞑子走了几千里路满载而归,现在就像山上的劫匪得了货,就没了拼命的心思,安庆营也走了上千里,又已得了战功,但我们还是要过河去拼命,是因为我们与他们不同,安庆营要保天下的百姓。” 庄朝正默默点点头,一丝晨曦出现在东方,为辽阔的华北大地带来了第一缕光明。 …… 注1:杨嗣昌二月六日《哨探敌情疏》:“今报武清正南,夜望火光太营尽见,遍地是敌,或仍是从沧州青县过来后股之敌,而河东之敌又复过浅往西南行,其为接济后股(指左翼回头接应的兵马,文中设定为正蓝旗)”。 这是杨嗣昌在原本历史的二月六日上报的,按哨探时间该在两天之前,四号清军已经到了武清,而且并未隐藏行踪,是很好确认方向的。而孙传庭的奏本中,将清军的动向描绘得动如脱兔,甚至如同鬼魅,忽东忽西难以判定,仅就这一点来说,杨嗣昌肯定是不会接受的。 只要看清军的行军队列就可以知道,他们的行动方向确实灭有可以迷惑人的地方。 以正红旗为例,正红旗满洲本部俘获牲口一万八千头,正红旗蒙古俘获一万四千三百头,旗下监管的敖汉、奈曼、收管察哈尔三部合计俘获牲口四千八百,以上是牲口数量,其主要目的是抢掠钱粮,所以会尽量为牲口搭配车架,入边还自带有车架,一旗的车架数按三千估算,单车行进每车占据道路长度五米算,三千车架队列会长达三十里,即便两千车架也是二十里长。 而整个正红旗还有俘获人口数量高达七万,加上入边本身的军队人员和牲口,这是一个极度庞大又组织度不高的漫长队列,绝不会动如脱兔,机动能力也绝不会超过只有军队的勤王军。 孙传庭有自己的难处,他受制于各个军头,只能通过春秋笔法敷衍,但杨嗣昌觉得是糊弄,孙传庭就认为杨嗣昌是故意为难,两人之间没有达成妥协的平衡,最终造成孙传庭蹲了几年大牢。 第四百八十七章 拜托 “自然是要说的,但勤王军虽多,可信之人却不多,在下即便找上孙都堂,最后还是落在曹将军这里,所以有些话要先与将军分说更好。” 永定河的河沿上,曹变蛟身边簇拥着两百余家丁,这些秦军骑兵之前一直在打流寇,装备上同样强调高度的机动性,全军几乎没有装备甲胄,又欠饷五个月,被匆忙拉来勤王,千里跋涉之后士气低落,刚到达的时候是不具备战力的。 孙传庭从刘宇亮那里得了现银,先稳住临洮营的军心,一边指挥这群军头的同时,又四处找寻武备,从大城出发时终于给临洮的家丁凑齐了棉甲,现在对上清军,已经有了一战之力,由于之前并未与清军交战,这支军队的士气是勤王军中最高的。 曹变蛟带点戒备的道,“庞将军直言。” “前面那一大股鞑子,目前在香河一带,济南这路继续往北,只要过了武清,便与他们合营了,永定河开冻在即,下官想截断南岸近处的大道,拖着后面的东虏。他们人口车架众多,营地必定庞大,土硬又无法挖掘壕沟,营地处处破漏,下官想请曹总镇的骑兵袭扰营地,牵制东虏兵力,不让他们汇集人马攻击我营,只要拖到永定河开冻,至少能让这些鞑子丢弃辎重和人口。” 曹变蛟显然并未被庞雨说动,庞雨知道自己说的与曹变蛟本身并无多大利益关联,停顿一下之后继续道,“我营顶在最前,曹大人所部骑兵在此地就有接应,东虏来攻由我营防守,且无论此战有没有交战,下官都保证曹总镇能获得斩级功,只请大人袭扰东虏营地,不让这支东虏移动。” “庞将军如何能保证?” “我营中便有东虏首级,至少可以给曹将军五十级真夷,马匹三十,马具三十,甲具三十,器械均带东虏标识,还有巴牙喇背旗五面……” 曹变蛟盯着庞雨片刻,“庞将军想要拖住建奴多久?” “三日,三日后河心就会解冻,过不了车架,至少这一路,东虏只能丢弃辎重车架渡河。所有缴获曹总镇拿六成,若是没有缴获,我可补偿给曹总镇二万两现银,若有缴获的甲胄器械,安庆营全数转赠临洮营。” “那三日后不开冻,又一无所获呢?” “仍是约定的首级、钱粮。” 曹变蛟的眼神终于微微变化,“我只有七百家丁,我怕牵制不住东虏,你还准备找谁?” “李重镇。” 曹变蛟只稍稍一想,就知道庞雨的思路,当下点头道,“只要给他人头,他该能应承,但他兵少,还得找人马, “周遇吉。” “你私下寻周遇吉,不要被姓刘的知道。只要他掺和的事,就非国家之福。”曹变蛟啐了一口后道,“陕西抚标可以用,用李国政。” “我不知如何与他打交道。” 曹变蛟简单的道,“你找孙都堂分派他,我再去与李国政说,你还有银子的话,给他一万两,李国政能打仗,收了银子能办事。” 庞雨点点头,他在德州又靠船埠头融资了三万两,德州的补给充足,庞雨用得并不多,但过了德州之后,船埠头就不好使了,下一步只能到通州之后联络京师,想办法从京师融资。 现在只管先答应下来,曹变蛟又道,“前面报了,武清县城有东虏前锋,他们今日已经过河,济南过来这一大伙,大小道路都用上,前后长也不下三十里,今日过不了一半,你要截就截他一半,鞑子就最是难受。这打仗的事情,一定要跟孙都堂说明白,武清那队头处也务必要有牵制,不然他们便从茨州这边反围过来,断了咱们的退路。” 听话中的意思,曹变蛟已经同意了,庞雨心头并不在乎被清军反围困,即便清军占了茨州,庞雨也并非是没有退路,因为清军拖不起时间,但有了曹变蛟的同意,他大大松了一口气,“那曹将军觉得,我们今日便攻过南岸,还是明日过去?” “鞑子今日这般与咱们交战,便当了和以前一般,天黑就收兵回营,明日仍走武清过河,你今日晚间过去惊动了他们,鞑子便有一夜时间调兵遣将,明日天亮咱们才攻过河去,鞑子料不到咱们突然会卖力打,他们再调动兵马,便多耽搁了他半日。” 庞雨想想道,“便如此,今晚我营就驻守茨洲。” 曹变蛟咬咬牙,“晚间我二人一起去孙都堂那里,一定要请孙大人调派其他人马,就是去鞑子跟前走一遭,那也能帮大忙。那李重镇就在前面,庞将军你先与他说明白。” …… “李副镇,你需要战功。” 距离曹变蛟大约一里之外,李重镇没有骑马,与庞雨站在空旷的冰面上,两人的亲兵都远远的站在岸上。 南岸的东面有几名清军骑兵,他们远远监视着这边的动静。 李重镇冷冷的盯着面前的庞雨,“庞副镇特意来此说一句废话。” 庞雨一点没有不自在,他语气平静的道,“这勤王军里面,最不受待见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在下,一个便是李副镇。在下受人嫌弃的原因不必多说,李副镇的原因也很简单,卢都堂失陷战阵,中营是他的亲军,却弃主将逃命。李副镇该当明白,督标其他各营都能免罪,唯独中营不能,不必说外镇,便是宣府的同僚心头怕也是这般想的。这次鞑子破了几十城,死了不下百万人,朝廷必定是要追究的。李副镇要免受菜市口一刀,必须拿出过硬的战功来,但勤王军没人愿意出力去打,李副镇也是有力难施。” 李重镇的脸上满是皱纹,显得十分苍老,不知是否最近担惊受怕造成的,他嘿嘿的笑了笑,“姓庞的你跑来此处,就是特意挖苦老子来的?卢都堂那里,名比命重要,我营中都是丘八,没人愿意平白送死,你不要拉扯这些胡话,要说甚便直说。” “五十个真夷人头,还有巴牙喇背旗,够不够保下李副镇的性命?” 李重镇瞳孔收缩,下巴上的胡须闪动了几下,有些怀疑的看着庞雨,“真首级还是假首级?” “往朝廷可以交假的,作交易必须是真的,跟我前面交给兵部验功的一样,马匹器械旗帜标识俱全,只是没有俘虏,但李副镇大可以自己去抓。”庞雨用力在冰面上跺了两脚,“这冰面几日间要化了,在下要攻过南岸去,拖着鞑子的队尾不让他们过河,冰一化鞑子就只能丢弃辎重逃跑,但我没骑兵,拖不住他们,这是立功又发财的好机会,在下不一人独占,现下曹总镇愿去,在下特意来问问李副镇,愿不愿同去。” 李重镇眼神转动了几下,其实庞雨说的这个方案,之前刘宇亮就已经帮着打过广告了,营中将官都知道,李重镇或许早已经想过,他沉默了一会之后道,“鞑子最是难打,便是我们三家,砍五十个人头谈何容易。” “自然不止三家,且我营中就有现成的人头,只要李副镇卖力打了,无论有没有杀到鞑子,我保证李副镇能拿到五十个真夷人头,李副镇若是不信,可以跟我先去验过。” 李重镇直直的盯着庞雨,似乎在判断庞雨的说辞,此前庞雨报过一次大功,斩首上百级,特别是还有俘虏,所以勤王军中都是相信的,所以庞雨的话有相当可信度。 “鞑子越来越接近边墙,只要过了香河,没人挡得住他们出边,鞑子出边那一刻,就是李副镇下狱的时候。”庞雨的脚用力在冰面上摩擦几下,“这永定河,就是阻截鞑子的最后机会,也是李副镇戴罪立功的最后机会。” 李重镇的下巴动了几下,“庞将军可想好了,过了河去一马平川,你营中多是步兵,想退也不成了,万一几日都不化冰,你又怎办?” “我营中多是步兵不假,但这步兵不是那么好吃掉的,我也不觉得鞑子有功夫停下来围攻我。” “李某托大问一句,听说庞将军是自己领兵来的,先前又已有大功,为何还要冒这等大险。” 庞雨笑笑道,“首先我要出一口气,从北上以来就憋着的这口气,老子不能看着鞑子就这样出边去。再就是让各位边军的将军知道,安庆奇兵营的副总兵叫庞雨,能办事会办事,不白使唤人,更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李重镇的嘴角抽动了两下,过了片刻终于道,“几时过河去?” “明日天亮前,晚间我的赞画会到李副镇营中协同。” 庞雨说罢往岸上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转头道,“还告诉李副镇一声,所有的首级器械在下都带在营中过河,李副镇若是想顺利拿到首级,务必要卖力牵制东虏,不要让我安庆营覆灭在南岸,就多多拜托李副镇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合作 清军左翼中军,多尔衮在帐中缓缓走动,左翼四旗的几名高级将官都在。 多尔衮缓缓道,“昨日去联络右翼的人回来了,他们破了济南,耽搁了些时候,十七日才从济南北上。 几名将领对右翼破了济南有些惊讶,谭泰等人低声讨论起来。 豪格不满的道,“不管他破了什么地方,既是约定一月二十在静海运粮河合兵,他便该早些定下行程,行军打仗不是儿戏,怎能随意停留。” 帐中的左翼将官大多赞同豪格的话,因为右翼的延迟,让左翼这十多天提心吊胆。 左翼是按照约定时间按时到达静海县,但没有发现右翼的踪迹,双方断了联络,左翼进退两难。 皇太极定下的出边时间是二月二十,关外的清军会进攻辽镇进行牵制,二月初开冻之前,大军必须越过水网密集的两道运河,才能按时到达边墙。 但右翼没有出现,不知道他们是覆灭了,还是抢掠兴起耽搁了,如果完全不理会而造成右翼失陷,到皇太极那里也交代不了。如果一直等待,到时江河开冻,连左翼也可能失陷在敌境。 在静海等待两天后,多尔衮只能一边派人联络,一边缓慢北上。 由于德州有大批明军,孙传庭正好分散军队守卫州县,通往济南的各处道路上明军很多,几路联络的哨马都只能折返。 多尔衮只能提心吊胆的北上,到了香河一带之后基本脱离了水网地区,多尔衮不敢继续往前走,停下来等待右翼的消息。 左翼四旗进退两难,各旗将官对右翼满腹怨气,同时又担心这四个旗真的败没,在原计划汇合日期的近半月后,终于才收到右翼的消息,左翼各旗将官才从惶恐中解脱出来。 “扬武大将军染瘟疫去世了,之前在济南病重不能行军,便一直等着耽搁了北上,现下右翼由杜度掌令,费扬古为副。” 帐中顿时哗然,豪格惊得张口结舌,他们分开也就是一个多月,当时岳托只是身体有些不好,但行军打仗没有什么问题。 “此事不得外传,否则严惩不贷。” 豪格消化了片刻之后,终于开口道,“岳托贝勒身亡,右翼营中怕是传遍了。” “传信的阿礼哈超哈说,梅勒章京以上才知道。”多尔衮自己也觉得不信,又补充一句道,“究竟多少人知道,便难以猜度,岳托贝勒遭逢意外令人痛惜,右翼军中疫病流传,杜度严禁探视染病之人,才算是保住了大军,好在右翼没出什么大事,现下他们正在北上,我们首要之事,便是与他们早日汇合,周遭的明国军队也跟着到了,万不可大意,阿山!” 多尔衮先喊的是正白旗的固山额真,这是属于他自己的旗,也是避免豪格不快,阿山立刻应了,“奴才在。” “有一支明国兵马屯驻通州,是留在京师的宣大人马,领兵的是新任宣大陈总督。着你领正白旗每牛录巴牙喇五人,甲兵十五人,并正白旗蒙古人马防备通州明国兵马。” 多尔衮说罢又转向其他几人,“图尔格,你领镶白旗本旗每牛录巴牙喇五人,甲兵十五人,并镶白旗蒙古,防备明国京师方向,拜音图领镶黄旗每牛录巴牙喇三人,甲兵十人哨戒蓟运河一带,查探明白边墙各处明国人马分布。” 左翼四旗里面,镶黄旗和正蓝是皇太极父子所有,所以多尔衮特意将比较危险的方向都安排两白旗负责,拜音图哨探蓟运河,那个方向并无大规模明军,相对比较轻松,最后只剩下正蓝旗,因为豪格在扬,所以多尔衮没有直接安排镶黄旗的固山额真达尔汉,而是先对豪格说话。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两翼汇合,请豪格贝勒领正蓝旗哨戒南方武清一带,准备接应右翼人马。” 豪格并无异议,他们驻扎在香河和宝坻之间,武清距离不远,但要左翼同样有庞大的辎重和人口,周围还有通州明军威胁,要调动太多人马去接应又不行。 “大将军,今日旗中阿里哈超哈来报,蓟运河上已有开化迹象,右翼尚在天津以南,天津武清一带河流洼地纵横,还请大将军传信给杜度,务必在开冻前越过武清,否则一旦各处开冻,极易被困在武清。” 多尔衮点点头,“豪格贝勒所言极是,明日就派出前锋兵传信,让右翼尽速渡河。” …… 二月初六日午后,顺天府武清县石家庄里,一座小镇内的官道路沿上坐满披甲的士兵,身侧是一长串马车,镇内街道各处安放着火炮。 小镇的远处散部着骑兵,他们不时挥动手中的绿旗,向小镇方向的望哨回报,更远的地方能看到大股的骑兵。 这里叫做茨州,因为距离永定河渡口不远,所以比一般的村庄繁华些。 庞雨用远镜扫视着周围,这里除了安庆营之外,还有王朴的大同镇和曹变蛟的临洮正兵营,按照孙传庭的安排,杨国柱等宣大兵马在永定河岸上拦截,交战之后将清军引到茨州,由各部围攻,但打了半天时间了,还没见清军被引过来,曹变蛟按奈不住,自己带人去了河岸上。 一队骑兵从南而来,庞雨立刻迎了过去。 当头的就是陈如烈,他匆匆下马,几人立刻蹲在地上,“前面的宣大人马和鞑子追来追去,谁也不卖力打,我到永定河面上走了一遍,河面有开冻迹象,岸边抓到两个本地的百姓,他们说如果按今日的气温,再过两三日河心肯定会开冻,就过不了车架了。” 庞雨未置可否,等着陈如烈继续说。 “曹总兵追过了河去,在南岸石各庄里黄花店南边遇清军哨骑近百,鞑子在此地不退。”陈如烈用短刀在地上画了几下,“距离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鞑子在行军中,哨骑距离大营不会太远,按俘虏交代的每天必须回营,预计半个时辰到营算,这个营地距离河道十里左右,我觉得这路鞑子明天将会从这个渡口过河,我们今日可以不撤,就堵在这里。” 众人都没有发问,河道结冰的时候,清军哨骑能从河道任何地方涉冰过河,但要作为军队整体行动,他们仍然只能依靠的渡口和桥梁,因为渡口两侧有完善的道路,过河后就能汇入道路继续行军,其他河岸是没法让车架通过的。 所以清军如果出现在黄花店,那他们能渡河的可选位置并不多,最方便的就是茨州。 但庞雨并不敢确定,因为从黄花店往东,还有不少渡口可用,特别是武清县城周围,而孙传庭并未安排军队堵截,午后有哨马塘报,说武清县城已经有建奴过河,但不知数量。 庞雨他们从大城先行出发,孙传庭二月初四到达,出乎庞雨意料之外的是,刘宇亮也跟着一起来了,也就是说孙传庭仍然没能摆脱这个首辅。 刘宇亮就像一块狗皮膏药,死死粘着孙传庭不放,由于他不停的牵制,勤王军仅仅在大城就耽搁了九天,如果按照正常的军队指挥,这九天时间里面,勤王军早就应该到达武清,或者直接牵制清军行动,而几万勤王军什么都没干,只有一些家丁出击,获取零散的人头给朝廷交差。 庞雨把勤王军的人都得罪个遍,自然没什么发言权,一路随大流跟着到了武清,勤王军今日难得的终于开始跟清军交战,但仍然没见到清军,由于对友军不信任,午时过后,庞雨就派出陈如烈往河岸查探,此时带回了情报。 “两三人开冻?”庞雨摸摸下巴,虽然勤王军打得一塌糊涂,但清军的行动也意外的不在水准,他们进入山东时追着庞雨打,确实动如雷霆,但在济南耽搁了十多天,让他们自己陷入了被动。 往年的二月初,北方运河就会开冻,今年不会差太远,只要勤王军稍作努力,并非全然没有机会。 “大人,大同镇走了。” 庞雨愕然抬头,只见东面的平野上,大队的骑兵正在撤退,他们飞快的越过茨州,一路往西去了。 一众安庆军官茫然的看着成群的骑兵离开,王朴的认旗从镇外经过也没有停留,甚至没有派人来通告一声。 大同镇总兵额八千,王朴光家丁就有一千五百,是宣大最强的一支,孙传庭平时对王朴小心翼翼,这次伏击也是把大同镇作为中流砥柱。谁也没想到他们能说走就走,把其他各部就这般扔在战扬上。 大同骑兵的背影逐渐远去,庞雨心头一股怒气不停翻滚,好一会才平息下去。 他大步走回方才画图的地方,对陈如烈道,“茨州不是唯一的渡河处,如果鞑子明天要从这里过河,今天必定要攻过北岸来,不会跟杨国柱他们追着玩,所以守着茨州没有用的。孙都堂午后转来塘报,武清有东虏过河,那必定是他们的前锋,这里不是他们过河处。鞑子这一路行军队列几十里长,他们这几日会有一截在北岸,一截在南岸。” 陈如烈试探着道,“大人的意思,我们去攻击黄花店?” “我们占据黄花店作为据点,由骑兵从此处出击,牵制南岸这一路东虏行军,拖着他们的速度,拖到两三日后河道开冻。”庞雨拉了拉衣领,胸中一口闷气才略微抒发。 “大人,我们的骑兵恐怕牵制不住东虏……” “所以我们还要找人合作,王朴走了,河岸上还有其他营伍,咱们先去找曹变蛟。”庞雨安排人备马,他转头对陈如烈问道,“河岸上还有谁?” “督标中营李重镇,这人不太可靠,大人你……” “他是不可靠,但要说勤王军谁现在最需要战功,就是李重镇,只要有需求,就有合作的价值,只要有用处,我可以和任何人合作。” 此时亲兵带马过来,庞雨翻身上马,朝着河岸飞驰而去。 第四百八十五章 抄前 安庆营列队在官道上,虽然只有两千多人,但车架就有数百,队列同样拉出老远。 在吴桥闹了一出兵变之后,整个勤王军气势越发的萎靡,清军沿着商河、武定等多路北上,勤王军就在西侧同向行进。 清军带着庞大的人口车架,也无意主动找明军会战,持续几日之后,双方似乎已经有了默契,齐头并进北上,互相保持距离,在中间地带进行小规模的交战。 所以这数万勤王军的每次斩首战绩,基本都是个位数的,其中周遇吉亲自己带家丁伏击时刚好斩到十个,上升了一个数量级。 这支京营此时就在前方道路上,昨天孙传庭发布了令信,因为确定清军继续往北行进,判断不会从大城过河,所以勤王军要赶往东安县。 安庆营仍跟随刘宇亮行军,每天自行安排扎营和警戒,不参与任何进攻行动,庞雨仍然每天跟刘宇亮见面,没人提过兵变时的事情。 但刘宇亮的车架迟迟未来,几万勤王军都在沿途等待。 吴达财等候在一旁,他低声对庞雨道,“大人,昨日孙都堂令信遍发各营,明令今日开拔,该不会又有啥变故?” “便是开拔了,也未必就不会变,咱们还是耐心等着便是。” 庞雨说罢看了一眼京营的位置,大部分帐篷居然还在,营门处塘马急促的奔跑,似乎是在跟前方的孙传庭联络。 他们在大城已经驻扎了五天,每天就是少许家丁出去打探,与建奴的哨骑零星交战,清军主力没有往西面来,就是说指挥层还没决定到底走不走,但各营都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器械帐篷等等都装车了,这在安庆营的军官看来,实在不可理喻。 涂典吏、庄朝正也在中军,两人低声交谈着,吴达财也加入谈话,几人不时朝刘宇亮中军那边张望。 庞丁来到庞雨身边道,“少爷,刘中堂他一个视师的,前面惹了众怒,为何还敢干涉军务,处处进退失据,不知他是如何混到首辅去的。” “当官和打仗是两回事,他只是来办不擅长的差事,才会进退失据。济南被破天下震动,还有一个更微妙的事情,就是失陷了藩王。”庞雨左右看看道,“现在不知死活,若是活的藩王落在东虏手中,对皇上可是大忌。眼下朝中来的军令一道比一道严,刘中堂不敢往后退,往前的鞑子也不好惹,原本便是进退不得。” 此时前方一队骑手飞奔而来,在安庆营前方一拐,去了刘宇亮的中军,这队人没打旗帜,但似乎有孙传庭在其中,肯定是有什么事情争执不下,必须来见刘宇亮。 庞丁目送着那队骑兵到达京营门前,口中继续道,“那孙都堂又为何会觉得,咱们被所有文武孤立之后,仍会卖命给他打仗?” 庞雨不答反问,“那孙都堂到底是想打还是不想打?” “他心里想打,不打跟兵部交代不过去,但靠下面各镇各营又没法打,所以他不能去拦在东虏前面打成大战,只能跟着东虏并肩北上,报给兵部的时候,就说是料定东虏苗头要从沧州过河,勤王兵马就先到沧州,然后再说东虏要从青县渡河,咱们又北上到青县,再然后就是大城,这样把并肩北上变成了拦截过河,显得他确实按兵部部咨去抄前了,也是难为孙都堂。” “文字可以随意写,但战绩骗不了人,你觉得兵部和皇上能不能信他这些话?” 庞丁把手捂在嘴上,“当然不能,所以他不打之下还得打,原是想着靠心腹的抚标、临洮来打一阵,但上次哗变时,这两个营头也都有参与,显然也靠不住,所以他又想能不能靠咱们,当日刘中堂卖了咱们,他当晚来营中一是安我们心,二来也是想从刘中堂那里把咱们拉过去,不过他自重身份,才让曹变蛟来说刘中堂卖了咱们的事,让咱们以后投靠他,卖命打一阵,有个拿得出手的战绩,好最终保住他身家。” 庞雨点点头,“说的是那么回事,那你觉得他那天有没有打动我?” “我觉着少爷就是还想认真打一仗,只是不知道是孙都堂打动的,还是少爷原本就想打。” 庞雨笑笑道,“确实难为孙都堂,若是你去当援督,带着这么一帮拼凑而来的内外军队,你准备如何作战?” 庞丁皱眉想了片刻道,“也只能跟现在一样,陪着鞑子北上。” 他说完摇摇头,庞雨也轻轻叹了一口气,两人没有兴趣继续说话。全营在路面上又等了一刻钟,看到京营中一连串的塘马跑出,看起来就是去传令的。 安庆营中军也来了塘马,庞雨大概是第一个接到命令的,只说是让军队做饭,将官去中军议事。 现在做饭就需要让火兵返回营地,还要设法筹集柴火,队伍会混乱,涂典吏建议改为会干粮,命令很快传达下去,安庆营的军官能猜到,营中兵将肯定又是满腹疑虑,好好的营帐拆了,拉出在走又不走,就在路面上吹风。 吴达财和庄朝正都低声嘟哝,不用问也知道在骂谁,这是几万人的军队,每一次无厘头的命令变更都是对军心的沉重打击,不过对庞雨来说,现在勤王军发生任何事,他都不惊奇了。 庞雨并未立刻去京营,等到有其他认旗到达时,庞雨才往中军赶去,路上碰到了王朴和刘钦,刘钦冷冷的没有理会他,倒是王朴态度温和,主动跟庞雨打了招呼。 王朴目前是勤王军中实力最强的,特别是骑兵数量上,但战力到底如何庞雨没法评估。 不过此人很健谈,路上跟庞雨通报了一下宣大知道的敌情,比孙传庭通报的稍微详细一点,清军从济南北上之后赶得很急,如此庞大的队列,每天仍行军三十里以上。 路上几乎不攻打城池,目前已经接近天津,运河在这里入海,清军必定会从某个点渡河。 王朴说到这里就没有继续深谈,因为此前刘宇亮拿庞雨出来挡箭,大家都知道庞雨想要阻截清军过河,清军归心似箭,如果真的去拦截他们,必定是一扬恶战。 各路军头都不想卖命,卖力也只能略作表示,与庞雨的想法尖锐对立。所以王朴就不便继续说了,免得又起争执。 庞雨从曹变蛟那里得到一点消息,就是王朴中了清军埋伏,损失了一百多骑兵,这种事情王朴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 很快到了中军,刘宇亮和孙传庭都没到,估计在其他营帐里面休息,各营将官陆续到达,没有人搭理庞雨,庞雨和周遇吉站在一起,这两人非边军体系出身,在这里似乎天然就是异类。 敲过升堂鼓后,刘宇亮带头走了进来,孙传庭跟在他后面。 从孙传庭的脸色上,庞雨看不出什么 坐定之后,刘宇亮示意孙传庭说,以显示他只是视师,但他实际上又在直接干预指挥,庞雨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仅仅从开会这一点上,就能看出勤王军指挥体系的混乱。 孙传庭盯着桌案片刻之后道,“大城绅民听闻大军开拔,向刘中堂联名据告,请大军留驻护卫,以免乡梓被建奴蹂躏。” 大帐中静悄悄的,众武官没有议论,但大家都能猜到,所谓绅民请愿,多半就是刘宇亮自己弄出来的,不知哪里去找了几个士绅写的,好要找个理由避免去东安,只是这理由很苍白。 现在清军逐渐接近运河,位置大致在天津西南侧,西面和北面都是运河,必定会在最近渡河,之前孙传庭给兵部的回奏,是在沧州、青县、大城阻敌过河,现在清军真的要过河,如果毫无战绩,是交代不过去的。 到时首先完蛋的是孙传庭,而孙传庭也有这样的预计,所以他对于渡河时的交战不会让步,这算是文武之间达成的妥协,对武官来说,他们愿意接受孙传庭这样懂行伍的上官,如果孙传庭真的完蛋,换来的没准就是刘宇亮这样的人,到时候大家都难受。 所以在众武官都有预计,最近会有稍大规模的交战,东安县也是一定要去的,若是运气好的话,不经大战能把清军拦住更好,一旦冰河解冻,清军渡河艰难,大伙虽不敢奢望消灭清军,但期待清军放弃部分辎重和人口还是可以的。 只是没想到,刘宇亮竟然还能把大城县的绅民拿出来说事,如此大家连东安都不用去,众武官虽乐见其成,但心中委实是看不上这位首辅。 孙传庭面无表情的说完,扫了一遍帐中,武官神态各异,庞雨则盯着地面,不跟任何人交流。 “然则东虏苗头北上,万千被掳百姓亦是吾皇赤子,我等同样责无旁贷,是以本官与刘中堂商议分兵而行……” 帐中略微骚动,此时分兵显然就是留守大城和前往东安,大城几乎没有危险,而东安就正当清军锋头。同时也说明,孙传庭确实受不了与刘宇亮一起行动,这两位大人现在看起来平和,但方才很可能激烈争吵,最后才决定分兵,留在大城的就是刘宇亮,而孙传庭将领兵去东安,分兵时当然会各自带着自己的心腹。 “先发东安一部,着宣府总兵官杨国栋、临洮总兵官曹变蛟、大同总兵官王朴、宣大督标中营李重镇、陕西抚标李国政……”孙传庭抬眼看了看,“并安庆奇兵营庞雨所部,先行进发东安,抄前阻截东虏。” 第四百八十四章 自问 庞雨简单的道,“全营战备,营门戒严,有冲击营门营墙者可行逮拿,持械抗击者即刻打杀,全部口头传令,不要用号鼓。” 安庆奇兵营的营盘中,大部分军队已经完成披甲,各司各部的火炮正在就位。 “有没有联系上周遇吉?” “刘中堂中军外围全是各镇家丁,周副镇封闭营门,现下孙都堂到了,还不知情形如何。” 庞雨挥挥手,到帐篷一角的长椅坐下,外出打探的哨马不时返回,带来周围友军的情报,大部分营头都在鼓噪,但还有基本秩序,有部分辅兵杂役逃脱,逃窜方向基本是向西,远离清军的方向。 涂典吏等人在桌案上继续整理情报,并布设了一张新的营地示意图,以方便部署防御。 由于土地坚硬,营地没有挖掘壕沟,部署扎营的时候,安庆营的南北西三方都有友军驻扎,清军的威胁主要来自东面,安庆营在东面沿着营墙摆列车架,多余车架布列在南侧,没想到现在友军哗变,没有部署的地方反而威胁最大,重甲兵的位置需要重新调整。 庞雨万万没有料到勤王的战斗打成了这样,面对臃肿缓慢的清军,这么多勤王兵马宁愿哗变,也不愿意去尝试攻打。 南直隶的兵马虽然薄弱,但仍然敢于在酆家店迎战流寇,这些勤王军却完全被清军打破了胆。 “参与鼓噪的有哪些营头?” “绥远、云镇、大同、宣府、督标中营、右营、保定,全都有份,连秦军抚标的郑嘉栋和李国政都去了。” 庞雨抬头看看汇报的涂典吏,前面那些是九边凑出来的,以宣大为主,哗变虽然主要针对刘宇亮,但孙传庭是名义统帅,这些军队如果真的鼓噪而逃,先治罪的是孙传庭,秦军自己的抚标也有人参与,让庞雨有点意外。 “只有周遇吉、曹变蛟和咱们没去,但曹变蛟的手下去了一个参将。” 庞雨示意涂典吏继续布防,大帐外面不时传来队列经过的声响。 庞丁端着一杯茶水过来,待庞雨接了之后低声道,“少爷,他们围了京营,又单独撇下咱们安庆营,就是把咱们当做外人。” “加上后面跟来的辽镇,九边基本都到齐了,他们长期在北方,无论打西虏还是东虏,都是经常要碰面的,行事的路数比较相近,自然把我们当做外人。” 庞雨对着茶面吹了一口,几片茶叶随之飘动,“说不定他们正凑在一起,数说我们安庆营不懂规矩。” 庞丁听完笑道,“数说罢了,说不定已经点起上万大军要把安庆营斩尽杀绝。” 庞雨笑着抿了一口茶水,安庆营是刘宇亮召唤来的,刚刚到达德州,孙传庭就把汇聚的勤王军分派出去守卫州县,庞雨连人都认不全,熟悉的只有周遇吉,其他各部与他几乎没有交集,再加上前面立有战功,刘宇亮每次开会都要提及,用来敲打其他人,各部本就心有芥蒂,把庞雨认定是刘宇亮一伙,现在大家造刘宇亮的反,当然不能带上他。 到了傍晚时分,周边打探的友军消息表明,各镇的士兵在陆续返回,有几个将官也回营了,事态没有继续变坏。 营地中逐渐安静下来,防务部署基本完成,庞雨此时才放下心来,走到帐篷外边的时候,中军的灯笼已经点亮,卫兵举着长长的竹竿在往高架上挂,各部的火兵在煮饭,白色的炊烟在营区缓缓飘动。 周围的士兵见到庞雨,看起来有些兴奋,庞雨活动了一下手脚,知道这些将士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些茫然,这个时候光靠那些文书官是不够的,他派出卫兵去通知吴达财,准备一起巡视营地,检查防务顺便给士兵安心。 吴达财还没赶来,营门那边却来了人,到中军值班赞画报完,卫队长过来低声道,“报大人,孙都堂来了,快要到北营门,派了家丁先来通传。” 庞雨赶紧把帽子戴好,指定涂典吏代中军指挥,然后匆匆往北门赶去,一边走一边问道,“除了孙都堂还有谁?” “还有临洮曹总兵。” 庞雨走得比较快,因为他不熟悉孙传庭的风格,上官临时要来营中,一般会先派人来通传,让营伍做好准备,同时也免得发生被下面的士兵拦在营门的尴尬,史可法习惯提前半个时辰,张国维只提前半刻钟,熊文灿则基本不会临时来营中,都是提前几天通知。 今天是特殊情况,庞雨估计孙传庭也来得匆忙,只能早些去等候,还没到门前时,已经看到孙传庭的队列,这位总督连认旗也没带,身后跟着几十个家丁。 孙传庭是从东北方向过来,到安庆营地为止后转向北门,这个方向没有车架作为营墙,就是标枪扎捆后上面横放长矛,只是起一个标识边界的作用,如果不管军法的话,从任何位置都可以轻松的进来。 但孙传庭并未摆架子走捷径,顺着北面的营地边界缓缓行走,一路打量那些营地内戒备的安庆兵,他身后的曹变蛟也在观察。 此时的安庆重甲兵已经基本批挂完毕,按旗队布列在营区边界后,其中间岔部署着小铜炮。一些车架从东墙调动过来,用于掩护这些旗队的侧翼。 孙传庭停在营门前,没等家丁过来牵马就径直下了坐骑,庞雨刚好赶到门前,观察了一下孙传庭的脸色,这位总督摆摆手,制止了庞雨施礼,带头向营门走过去,“庞将军与本官走走。” 庞雨赶紧跟在身后,又抽空和曹变蛟打了个招呼。 孙传庭一路上没有说话,走到一队列阵的铁甲兵身边才停下查看他们的甲胄,这一队都是旧式的鳞甲,有几名用单手兵器的士兵批锁子甲,孙传庭站在一名锁子甲兵的身边,仔细的翻看铁环。 平日庞雨并不让铁甲兵披甲,以免其他军镇嫉妒,所以全数披甲还是首次,由于情况紧急,也顾不得低调了。 那名士兵不明所以,紧张的看着几名上官,庞雨对他温和的笑笑道,“这是勤王总督孙都堂,检查你的武备。” 孙传庭仍没有说话,查看完毕之后又去看了旁边的鳞甲兵,与巷战时不同,这些鳞甲兵大多使用长矛,腰间带着短柄斧或短刀,少部分仍持有刀棍、狼牙棒等双手近战兵器。 从一门铜炮前经过时,庞雨以为孙传庭要停下来,结果孙传庭径自就往前走去,一直到了中军附近,他去看了庞雨的骑兵,与刘宇亮这类文官不同,孙传庭依次检查了一个骑兵局所有的旗号,武备只是简单查看。 这些事情做完,天色已经全黑了,身边的卫兵都打起灯笼,孙传庭仍然很沉默,在营区中缓缓行走,庞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有去打搅他。 此时各营都在开饭,火兵在营区里穿梭,给戒备的各营送去饭食。 孙传庭一路到了东门,走到一队铁甲游兵小队的位置,这伙游兵正要出营警戒东面道路,那小队长还在做简报,见到几个上官过来,吓得不敢说话。 孙传庭低声道,“安庆营的伏路军,是天黑后才调派的?” “一般还是天亮时预先调派,今日午后调整防御,耽搁了些时候,只能晚上调派了。” “路上可是已经布了鬼剑、铁蒺藜。” “回大人话,东南两面近墙处布了,西北两面晚些还是要布的。” 孙传庭知道庞雨的意思,还是要防着友军,当下淡淡道,“聊胜于无。” “防君子不防小人。” 孙传庭哈哈大笑两声,庞雨见他心情好些,赶紧凑过去问道,“下官营中正好是晚饭时间,敢请大人指点军中饭食。” 只见孙传庭挥挥手,庞雨赶紧让等待的卫兵将饭食拿来,几个大竹篮揭开,里面堆满了煎饼和蒸饼。孙传庭带头,曹变蛟等人各自抓了大嚼。 孙传庭走到一个车架边靠在上面,卫兵又端来热汤,孙传庭把热汤就放在车架上。 庞雨也拿着饼站在他身边,就着热汤很快吃完下肚,孙传庭也吃得很快,几乎跟丘八没有区别,饼子下肚,孙传庭拍拍手,将热汤一饮而尽。 庞雨没他吃得快,此时赶进度,口中塞满了饼子,孙传庭却突然开口了。 “本官初到陕西,手中无一可用之兵,不得已奏报兵部,从洪大人那里调用甘军两千,岂知仍是不堪用。是以本官知道,军旅之事来不得一点轻忽,来不得一点懒惰。本官遣散抚标全数重募,第一批抚标营,一千五百三十九人,无论步骑,皆是本官亲自一一挑选,所有甲仗兵牌由本官亲授。” 营地的灯笼微光映照出孙传庭的侧影,随着他的讲述,下巴和胡须不停的上下抖动,一道道白气从口中吐出,又消散在空中。 “如此,秦军方有五千可用之兵,巡抚陕西两年之间,本官正是用此五千秦军,生擒高迎祥,灭流寇大小十五营。” 庞雨听得有些出神,今天各路边军造反,主要是冲着刘宇亮去的,不知道孙传庭为何突然如此多感慨,要跟他说这些话。 孙传庭现在已经被任命为新的真保总督,陕西肯定是回不去了,刚才那段话,听起来就像是陕西巡抚的述职总结,同时也像是对边军的吐槽。 口中的饼子没有吞下去,庞雨一时还没法回应,孙传庭讲得入神,庞雨又不好去端汤弄出动静来,只能拼命往下咽。 “由此本官也知治军之难。”孙传庭没有留意庞雨的动静,口中继续朗声说道,“本官在邸报见安庆营宿松一战,觉得其中必有些虚报,你报铜城驿斩首建奴百余,本官觉得大约有三十真级,今日看了营中,最难打理的锁子甲所有环扣全无锈迹,骑兵旗帜号鼓整齐,所有士兵兵牌齐全,营伍好不好,这些是骗不得人的,本官才信了斩级全都是真的。” 庞雨刚好咽下口中饼子,赶紧谦虚道,“下官惶恐,此次北上勤王,所领是全营精锐……” 孙传庭打断道,“庞将军不必谦逊,安庆营天下强军,自备钱粮千里勤王,谁在真心任事,本官心中自有计较。治军之难,今日之事也可见一斑。” “下官理会得。” “庞将军的有些想法,按孙某本心来说是赞同的,但眼下情势如你所见。”孙传庭或许听出庞雨的敷衍,沉默了片刻后道,“午后的时候,本官与勤王各营将官都一一深谈,勤王各镇各营仍会同心协力迎战建奴,有些细枝末节,将军不必往心里去,不可因此等事误了勤王大计。” “属下断然不会。”庞雨口中应了,但不知道他说的细枝末节是什么,也不清楚孙传庭说的有些想法是哪些,但孙传庭的意思,就是延续之前妥协好的作战方式,用来跟朝廷交待。 “后面与东虏交战,总还是要协同的,你多与曹总镇、周副镇互通声气。” 孙传庭说完后,径自往北门走去,庞雨大致知道了孙传庭的意思,其他边军已经破了胆,丝毫没有要和清军交战的意思,今天又特意排挤安庆营和京营,边军里面唯一没去闹哗变只有曹变蛟,庞雨只能和他协同了,所以过来的时候也是带的曹变蛟,可见孙传庭仍对攻击清军有一定的期望。 想到这里,庞雨把脚步放慢,果然曹变蛟跟了过来,他倒没有什么架子,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后拍拍庞雨肩膀,“刘宇亮自己不敢出来见那些将官,派了一个幕友出来传话,庞将军可知他是怎生说的。” 庞雨以为曹变蛟会说协同的事情,没想到开口是这么一段话,小心的道,“在下不知。” “他说是攻打东虏是庞将军你出的主意,要勤王军全力阻截商河一路鞑子,不让他们过运河,等江河解冻之后困住他们,各路兵马汇合之后再行围攻。” 庞雨愕然停下,但只听这一段内容,就知道曹变蛟多半没说谎,因为这些内容确实是庞雨跟刘宇亮说的,现在已经一月下旬,只要拦住商河一路清军,所有清军都将陷入被动。 曹变蛟漠然的道,“总之意思都是你撺掇他,非要逼迫勤王军跟鞑子会战,现下各镇对庞将军都颇有微词……就是张口痛骂。” 庞雨在心中把刘宇亮全家骂了个遍,他全然没想到,以为最可靠的首辅居然能这么轻易就把心腹给卖了,就只是为了拿他当挡箭牌,抵挡边军的怒火。 庞雨怒火中烧,以前史可法、张国维也并非有求必应,但至少没有过这样过河拆桥的事情,更麻烦的是,现在他几乎把所有勤王军都得罪了,那个阻截清军的计划就不用提了,再没有丝毫可行性。 突然听到这个坏消息,庞雨没有丝毫准备,口中跟曹变蛟随意敷衍,心中想着后面的应对,一路到了北门为止。 孙传庭的身影在前面已经到了北门,他仍从营门出去,门外的家丁已备好马,孙传庭上了马,回身看到门前仍有些发呆的庞雨。 “庞将军,本官复起初在吏部,原是朝中最好的去处,因见天下动荡自请办贼,去陕西时只带了六万饷银,之后措兵措饷皆要自筹。入了这戎马生涯,其中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孙传庭高坐在马上,营门前昏暗的灯笼摇动着,让孙传庭的脸孔忽明忽暗,他盯着庞雨半晌,“然则夜半之时扪心自问,我等不干这些苦差事,又放心换何人来干。” 他说罢一扭马头,沿着来时路策马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四百八十三章 哗然 庞雨在结冰的河面上用力跺了几脚,反馈回来的感觉十分坚硬。他舒一口气抬起头来,长长的骑兵队列正在经过河面,这一队是陕西抚标的骑兵,算是亲军中的精锐了。 庞雨仔细观察了队列,秦军抚标大约有两百骑兵骑行熟练,神态和姿态都很放松,少部分批挂镶铁棉甲,大部分批挂棉甲,器械都比较整齐,随行的辅兵大概是一比一的配比,其余三百骑兵则稍差。 在军中久了,庞雨只要扫一眼过去,就知道军队的水平,最简单的就是看他们的旗帜,这支抚标中的家丁旗帜齐全,前后分布有序,行军时战兵辅兵都在旗帜指引之下,没有看到擅自离队的人。 “大人,刘中堂叫你去问话。” 庞丁在旁边嘟哝道,“出门一会都问三次了。” 庞雨摆摆手,把脸揉了揉让表情温和一些,然后匆匆往前赶去。刘宇亮的座驾在京营队列里面,但是处于京营队尾,跟安庆的队头很近,庞雨往来也方便。 很快到了刘宇亮的马车前,庞雨下马凑到窗帘前,旁边跟着的家仆立刻把帘子拉开,露出了刘宇亮干瘦的脸颊。 “庞将军,若是来了一个旗的鞑子,这平野之上,眼下的兵马可能抵挡?” 庞雨认真的想想,清军各方面比较均衡,最强的是机动性,在关外不知道,但入关来劫掠的时候攻坚能力却一般,当下回道,“回中堂话,只要结阵完成,下官所部可以抵挡一旗的鞑子。” “哦,原来如此,若是两旗呢?” “两旗……”庞雨犹豫一下,略微抬眼看了看刘宇亮的脸色,好像十分的期待,当下回道,“只要结阵完成,下官所部可抵挡两旗。” 刘宇亮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庞将军,那这济南来的鞑子,到底是几个旗?” “中堂大人明鉴,是四个旗,另外有一些外藩蒙古人马,这些西虏战力平平,胜在骑术精良。” “这些西虏毕竟也是骑兵,万不可轻视,万不可轻视。”刘宇亮皱眉片刻道,刘宇亮皱眉片刻道,“怎生才能防得万全?” 庞雨脑中急转,不知道这位首辅大人到底要防几个旗,还是说压根不想出德州,庞雨甚至不知道首辅大人对孙传庭的真实看法。 目前勤王军的指挥体系混乱,刘宇亮本来是视师,是不应该插手指挥事务的,但他又直领着京营和庞雨两部。 这两日朝中传来的御批和部咨里面,多次称呼他为监督,并且直接给他下达军令。 孙传庭担着勤王总督的名义,但刘宇亮是首辅,孙传庭不敢真的不理会首辅的意见,两个人在一起行军,孙传庭传令之前总要去征求刘宇亮的意见,造成军令系统效率低下。 所以孙传庭提议请刘宇亮先行北上,分了眼前的兵马给刘宇亮,分别有秦军标营郑嘉栋五百骑兵,大同镇马兵一千,延绥镇火器兵一千,其中郑嘉栋所部是刚刚赶到的。 从庞雨观察到的情况,孙传庭分给他的这些人马,大多都是辅兵,只有秦军标营有两百算是精锐,大同镇马兵的质量也不高,基本没有甲胄,军纪军容极差,看着跟流寇没多大区别。带走之后对孙传庭的影响不大,包括庞雨这支南兵在内,虽然已经有不俗战绩,但因为步兵居多,应该是不符合孙传庭的战法,所以一并带走并无影响。 孙传庭是请刘宇亮先行北上沧州,名义上说的是去沧州堵截,实际就是用一帮杂牌军把刘宇亮打发走,免得碍手碍脚。 这一帮杂牌部队再加上周遇吉和庞雨,刘宇亮手下也有了六千多人马,但他现在问出这种话,显然心头仍然没底。 从德州去沧州,两百多里地,孙传庭特意安排走运河以西,他自己前往吴桥,清军走商河一线,是不可能去威胁到刘宇亮的,但刘宇亮总担心清军会从天而降,清军多年来战无不胜,明军除了偶尔能在小规模交战中站到上风外,几乎是望风披靡。 而且清军行动迅速,刘宇亮行走在野外,随时都在担惊受怕,从德州出来才走了几里路,已经叫庞雨问了三次话。 “回大人话,若是只要防御,步兵比骑兵有用,东虏骑兵众多,但如今带着许多人口车架,不能随意驰骋,能用于围攻的兵数更不会多,只要把各镇骑马家丁放出,远近侦防小心戒备,一旦建奴接近,步兵结方营或圆阵固守,下官可保证,安庆营能护卫大人周全。” 刘宇亮哦了一声,庞雨偷眼观察了一下这位首辅,脸上的担忧之色并未褪去,看起来庞雨这番话并没起多少作用。 刘宇亮丢下庞雨,让亲兵去叫过周遇吉,他并未让庞雨离开,庞雨只得也等在旁边。只片刻功夫,周遇吉就来到马车边。 “方才庞将军说东虏骑军众多,老夫以为切中机宜,还是要以骑制骑才能万全,眼下这点骑军还是太少。”刘宇亮踌躇片刻道,“让各营都停下,派塘马去找孙都堂,让他再转调一千骑军给老夫。” 庞雨呆了一下,大家都知道刘宇亮这一支兵就不是打仗的,刘宇亮本身也是这个意思,现在他却不停的向孙传庭要兵,而且一开口就打着庞雨的名号。 周遇吉瞟了瞟庞雨,不知道他有没有信刘宇亮的话,但仍然传令停止前进,而且给同行各部发去了号令。 安庆营的指挥体系完善,除了军令之外,很快又通过文书官系统稳定军心,军队就地休整,火兵在附近找柴火,准备烧水烤火。 刚刚从德州出发几里,这支六千人的大军就又停下来,各营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处议论纷纷。六千大军就此等在运河西岸的官道上,一上午快要过去了,还能看到德州城墙。 那些拼凑来的都是小营头,带兵武官不知道为何停止,不敢直接来问首辅,就派人去询问周遇吉,好在大家刚出发不久,粮食都还充足,暂时还没出什么乱子。 直到午时都过了,终于等来了传信的塘马,庞雨立刻赶到了刘宇亮的马车附近。 刘宇亮一见到庞雨就道,“孙都堂方才回信,请本官去吴桥县合营。” 庞雨和周遇吉都等下马车边,刘宇亮一副思索的神情,过了好一会终于道,“所谓合则强分则弱,不宜过度分兵,那本官也不好回了他的好意,我们去吴桥。” 他说罢就放下轿帘,不再理会两人,庞雨和周遇吉对望一眼,两人都没说话,各自转头指挥部队。 庞雨此时才明白,刘宇亮就是不敢去沧州,他也不敢留在德州不动,最终还是想跟孙传庭的大军呆在一起,从而更有保障。 如此一来,孙传庭简化指挥体系的努力又白费了,刘宇亮还是跟他走在一道。 但刘宇亮这一番操作,领着六千大军如无头苍蝇一般转了一整天,刚刚过河又要调头回去,六千人的庞大群体中,私下流传的消息会失真和走样,会滋生很多疑惑和猜疑,军心本来就不高,现在就更不堪了。 庞雨跟军官安排完,大家都不知如何回应,庞雨挥挥手,让众军官自己去想办法。 身边的庞丁看着眼前的队列低声道,“少爷,这位中堂当官怎样不知道,打仗全是门外汉,我觉得……还不如我。” 庞雨嗤的笑了一声,“济南失陷,皇帝发回的御批越发严厉,中堂大人现在不是全无压力了,但他既怕吃败仗,又怕皇帝批他敷衍,说个首鼠两端也不为过,照这般打仗确实不如你,但咱们还有求于他,你对中堂大人要尊敬点,收拾一下开拔吴桥吧。” …… 北直隶河间府景州吴桥县,这里在几年前遭过兵乱,李九成和孔有德的登州兵将城中烧杀一空,眼看刚刚恢复了一些,清军又来了,这次被清军左翼攻破,县城几乎化为白地,百姓死伤殆尽。 城内尸体无人清理,各营各有顾虑,都没有在城中安营,先到的营头就在城外靠着城墙扎营,刘宇亮到得晚,但鉴于他是首辅,孙传庭让抚标的李国政所部让出一块营地,把刘宇亮请到了比较安全的位置,但庞雨就没这待遇了,只能在城池东南位置扎营。 颜继祖要留守德州,山东抚标和河防兵自然也没来,但其他到达吴桥县的军队比较整齐,曹变蛟、王朴、秦军抚标、宣大各镇和督标、刘光祚全部到齐,朝廷能够调集的边军基本都在这里了。加上刘宇亮的杂牌军,又有了两万多人,在吴桥城外好大一片营盘,看过去又有点气势了。 出乎庞雨预料的是,刘宇亮连续收到几份御批和兵部部咨,庞雨不知道内容,但这位首辅态度大幅转变,或许是受到了压力,开始主动询问庞雨的作战计划。 庞雨心头又燃起希望,眼下各营在德州得到休整,又获得一笔军饷,因为有颜继祖的协调,粮食也是足额保证,各营都没有饿肚子,勤王军状态不错。 庞雨没有彻底放弃,因为眼前的机会实在太好,按照他的想法,只需要辽镇汇合,大军以德州为后勤基地,控制宁津、乐陵一线,侧击或拦截北上的清军,在五六万明军威胁侧翼的情况下,臃肿的济南清军的行动会很缓慢,其次以登州方面牵制清军右翼,一切都是为了拖延清军行军进度,如果拦截不住,就严守沧州河道。 只要拖到江河解冻,清军北返的难度会成倍增加,到时战争的主动权就会转到明军一方。但这一切都要求各镇要统一行动,在清军行军队列的各个部分同时进行牵制,而且要舍得出动机动性和攻击力最强的家丁,否则反而容易被清军各个击破,这需要孙传庭去协同各镇。 他不知道刘宇亮怎么去跟孙传庭沟通的,只有等待会议时看效果。 正月二十一日,勤王军便再次升帐议事,这次没有颜继祖,上首就坐了刘宇亮和孙传庭,还是以刘宇亮为尊,孙传庭请刘宇亮先说,但首辅大人这次客气了一下,让孙传庭先讲。 孙传庭先拿出刚收到的兵部部咨,将兵部的要求转达,部咨仍是老生常谈,让大伙不要图饰尾追,要多去抄前拦截,眼下高起潜在南边,能抄前的就是吴桥这一路勤王军了,孙传庭专门讲了这一段,表明他的主要作战意图就是抄前,让各镇心中有数。 接下来孙传庭介绍了清军的动向,确定是从商河、武定两路北上,然后是孙传庭的判断,就是济南这一股会走前边一股的旧路,在泊头过河,如果不是泊头,那就是沧州。 情况介绍完了之后,就应该是具体部署了,对于各镇各营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庞雨都感觉有些紧张。 众人注意力全都在孙传庭身上,孙传庭刚要开口,旁边的刘宇亮突然严肃的站起身来,看看众人后大步走到大帐中间。 满屋的文武官员惊讶的注视着这位首辅,看着他在大帐中间停下来,然后躬身向着四方庄重行礼,堂中众人躲避的有下跪还礼的,一时乱糟糟的。 刘宇亮行礼完毕,抬头看着众武官诚恳的道,“老夫自真定一路行来,未见半点烟火,唯见臭尸遍野,更有济南天潢之地,万千绅民百年生聚,数日之间屠戮殆尽,藩封沦陷敌手,见之闻之不免悲愤欲绝,东虏之凶恶歹毒如此,真乃旷古未闻。如若让此等凶徒就此北返,我等何颜回朝,何颜见直隶绅民,老夫代受难百姓,在此拜求诸位将军,为他们报这血海深仇!” 庞雨也躲避到一边,期间留心看了看,大多数武将神态都是惊疑不定,就连孙传庭也呆在当扬。 …… 一扬会议结束,庞雨听得一头雾水,只能先返回自家营区。 由于刘宇亮的那番表演,孙传庭没有讲具体的部署,庞雨猜测是与刘宇亮的讲话方向不符,可能需要两人私下沟通好之后,再发布具体的作战部署。 庞雨在看最新的塘报,清军正在北上,行军正面就是商河至武定,与左翼的线路不重复。 所以庞雨并不认同孙传庭认为会从泊头过河的判断,因为清军会尽量避免重复,以通过抢劫获得更好的后勤支持。所以庞雨需要确定清军的线路,以作为后续作战的预备,当然最好还是就在乐陵堵住。 这时涂典吏匆匆过来,在庞雨耳边低声道,“大人,好像兵变了,各营的将官把刘中堂中军围了。”(注1) “围了?”庞雨惊讶的抬起头来,他万万没想到,现在粮草充足,此前没有丝毫的迹象,竟然会突然发生兵变,“为何围了?” “我刚去刘中堂那里领塘报,只看到乱糟糟的,各营有些将士在中军外边叫骂,小人看得大约情形,就忙着先回报,没探听太明白。” “刘中堂营区外面是何情形?” “都是各营的军官和家丁,全拿着兵器,听他们骂的,好像说是刘中堂逼他们送死。” 庞雨终于才反应过来刘宇亮下午那一番操作,可能传到了各镇各营,短短时间就发酵成了这般情形。 愕然半晌之后,庞雨才喃喃道,“这他妈跟谁打仗呢。” …… 注1:历史上刘宇亮下拜之事,发生在二十四日青县附近,由于刘宇亮的胡乱操作,各营武官误认为刘宇亮是要逼迫他们与清军决战,遂鼓噪围困中军,出现兵变迹象,后来靠孙传庭与各镇各营一一沟通,明确只进行小规模的诱伏截击,才将此次兵变消弭,但刘宇亮就此丧失了威信,同时可见官军畏战到了何种程度。 第四百八十二章 间隔 德州大西门白衣庵中,庞雨揉揉额头,安庆营的几名高级军官都在这个偏殿里,涂典吏在传达最新的军情。 “孙大人把他人马仍分散到附近各城守卫,没有跟建奴交战的意思,济南那一路鞑子若是北上合营,就更难打了。” 庞雨参与了那天的会议,知道当时的情况,孙传庭恐怕没有办法把这些营头捏在一起。 当天军议之后,孙传庭将勤王兵马分散到德州附近各个州县,孙传庭自己带着陕西抚标和王朴两部往济南方向行进,在平原县附近就停了下来。 刘宇亮和颜继祖仍留在德州,庞雨算是直属于刘宇亮,得以留在德州休整。 “根据这两日从刘中堂那里转发来的塘报,属下发现一作战良机,但又怕是误报。” 庞雨笑笑道,“是你赞画,有本官不听的,没有你不能说的。” 涂典吏用手指点着地图,“属下发现德州这一路在继续北上,而孙都堂那边说济南的鞑子仍未见开拔,这两路鞑子的距离越来越远。” 庞雨皱皱眉,认真看地图上的标注,又把昨天收集的塘报拿来核对,吴达财连忙过来帮忙整理塘报,还认真的一同核对,一副所有字都认识的模样。 勤王军虽然不敢交战,但各镇的家丁总数量不少,分散开来之后,返回的情报比以前多,特别是德州附近那股清军在持续北上,对哨马的压制逐渐减小,各地州县传来的消息也开始畅通。 地图上的左路清军的箭头快到沧州,但济南的一直没动,这出乎庞雨等人的意料,济南是正月初四破的,这股清军攻破济南之后,已经停了十几天,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注1) “济南的鞑子确实没动?” “王朴回报刘中堂的塘报,至正月十五日,该路建奴有向北的苗头,但只见亮甲鞑子先锋,尚未见大股北上。”涂典吏的手在德州东南方向指点,“济南这股鞑子抢掠这许久,人畜车架众多,必定也不会只用一条道路,会分数路往北,就是说鞑子会再次分兵,若是能在宁津、乐陵一带堵截住一路,济南这伙鞑子就会进退失据。” 陈如烈站在桌案对面,他脸上新添了一道箭伤,看了地图之后道,“我们自家的骑兵哨探,建奴确实已经北上,但济南这里都是听友镇塘报,会不会又是误报,不是咱们自家打探来的消息,还是不要轻信的好。” 庞雨未置可否,吴达财转头看向陈如烈,“游骑兵眼下不足,总还是要靠别家的,如庞大人说的取长补短。” 陈如烈没有多作争辩,他在突袭博平一战中受了轻伤,整个骑兵千总部都被庞雨嘉奖,但在夜间被鞑子围攻,陈如烈那一路分散突围,战后统计损失也不小,跟铜城驿里面留守的骑兵一起才凑了三个局,所以他最近情绪也有些低落,一般不与人争执。 此时门口赞画送进来一份新的塘报,涂典吏匆匆看过后道,“大人,刘中堂那里转来了宣府正兵营的塘报。确认德州这支东虏径自往北去了,哨骑一直跟到了沧州,与游骑兵哨探回报相同,可以确定此路鞑子确实过了沧州,而且还在继续北上。” 庞雨匆匆接过塘报,赶紧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下,看着地图上两支清军之间巨大的空隙,心头突然有些激动,按照之前庞雨和赞画房的估计,两路清军的汇合地点在沧州至天津之间,现在左路清军确实符合,但右路却没有跟上。 地图上清军的左翼已经过了沧州,而右翼仍在济南。全然不像从京师南下时那样齐头并进,如果情报没有错误的话,说明清军两翼之间出现了重大失误。现在就是难以判断济南清军是否真的未动,还是早已北上,只是明军没有侦察到。 孙传庭带的这一支勤王兵马在德州,这里正好处于两路清军之间,左翼清军已经过了沧州,与济南相隔差不多四百里,是不可能互相策应的。不管是攻击还是拦截,德州勤王军的位置都极佳。 “若是济南一路确实未动,就太好了大人。”涂典吏满脸兴奋,“沧州这股该当是建奴左翼,全然未有停下等待的意思,属下以为两路鞑子互相间已经断了联络,眼下最要紧的,是出动各镇家丁,在德州至武定之间截杀鞑子信使,务必让他们不通消息。” 庞雨微微点头,孙传庭选择德州汇集兵力,对清军北返的路线和时间判断都很准确,只是没算到济南会被攻克,但目前清军出现了意外的情况,明军所处的位置很有利,就看能否抓住机会重创济南的清军右翼。 涂典吏继续道,“其二便是请刘中堂传令高总督,严令辽镇主力北上德州,总督总监合军一处,拦截济南一路鞑子,京师其余人马牵制沧州一路鞑子。大人,只要拦住济南这股的去路,把他困在山东,就大有机会剿灭了它,东事就有指望了。” 庞雨心头跳得厉害,勤王以来他虽然拿到了不少首级,但交战时完全被清军压制,原本是不愿和其他各镇协同的,但最后不得不到德州汇合,来了也是图个安全,上次开会看来,大家也没打算跟鞑子拼命。 但没想到突然出现了如此重大的良机,两路清军相隔四百里,以如此规模的军队,又携带众多物资人口,左翼清军绝不会再回头来,最多派出小股部队接应。 右路清军同样臃肿缓慢,而且远远落在了后面,他们始终是深处敌国腹地,士兵的心理是不同的,只要能堵截道路让他停止下来,这支人马的军心很快就会动摇。 涂典吏最后道,“其三,便是尽快收拢分防州县人马,汇集一处拦截建奴去路。” 庄朝正看向庞雨,“大人,属下以为值得一试,今日已经正月十七了,这附近人都说往年最迟二月初江河就会开冻,鞑子队列庞大,克水障千难万难,只要把他们困在山东,让他出不了边,他们一支孤军撑不了多久。” 涂典吏继续向庞雨道,“后面定然还有新的援军赶来,朝廷大军合围这一路鞑子,左路这伙鞑子不敢来救,又不敢丢下撤走,说不定能将两路都剿灭。” 庞雨手指抖动,他在偏殿里面来回走动了两圈,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还有多少援兵,此前还有左良玉一部在赴援,但昨天兵部来文,说左部已经返回河南。附近能调动的可能就只有登莱和倪宠了。 最重要的还是临清的辽镇,庞雨反复看了几遍,又再次核对了塘报,手指在宁津、乐陵、沧州三个地方反复点击,最后一把收起那张地图,“此事必须刘中堂居中运筹,本官先去找他呈请。” 庞雨大步出门,之前孙传庭去了平原县,带的是抚标和王朴,德州就由刘宇亮主持大局,驻节地还是在兵备道衙署,就在大西门内不远,找这位首辅是很方便的。 到了兵备道衙署,庞雨刚到二堂就看到孙传庭和刘宇亮在说话,刘宇亮边听边点头,他一看到庞雨,就招手叫他过去。 庞雨现在大体有点体会了,刘宇亮自诩知兵,但实际上对行伍知之甚少,每次别人跟他商议行军打仗的事,他就尽量把庞雨叫到一起,这样事后能让庞雨帮着拿主意,就是把庞雨当做了一个军事秘书,庞雨也乐于担任这个角色,因为能接触更多信息。 孙传庭大概也懂这意思,见到庞雨时一点不摆架子,庞雨当然知道这主要是给刘宇亮面子,只是这两个大人正在交谈,庞雨不便插话,只得把那张地图捏在手中。 刘宇亮温和的对庞雨道,“孙都堂刚从平原县赶回,济南东虏苗头向北,孙都堂意思要重新汇集兵马,好与建奴交战。” 庞雨喜出望外,他来的诉求之一,就是希望孙传庭汇集兵力,集中拦截清军分兵,现在孙传庭先就做了。 孙传庭跟庞雨客气的还礼后,转向刘宇亮继续道,“临洮来援各部,途中哗变游兵一营,领兵将官贺人龙,这一千多人逃返陕西去了。” 庞雨偷眼去看孙传庭,这位援督几天不见,已经憔悴了不少,想来当初卢象升也是如此。 “剩下三千来人皆是临洮正兵营,因来得仓促,兵部又催得急,都是轻装赶路,披甲者不足两成,大多是绵甲,加之去年还欠饷五月……”孙传庭说到此处,不由自主的舒了一口气,“该部骤然调去跟东虏交战恐怕力有不逮,老先生在朝中说得上话,各部各衙都听老先生的,该部钱粮甲仗实在欠缺不得,还要请老先生多操持。” 刘宇亮微微颔首,“此事老夫理会得,伯雅勿要焦虑,还是以剿贼复地为要,若是实在兵马不足,可以跟总监再商议。” 孙传庭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这是高总监来的信。” 刘宇亮接过信件快速的浏览起来,他故意把纸面倾斜,让庞雨也能看到,但庞雨正对着孙传庭,不好意思去偷看。 孙传庭低声解释道,“总监认为东虏是虚晃一枪,假作北返实际西进,待辽镇一旦离开,便要复攻临清,原本已经走到高唐州的辽镇各部,已尽数返回了临清州布防。” 庞雨愕然看着孙传庭,他实在无法理解,形势如此明确的情况下,高起潜为何还认为清军会复攻临清。 孙传庭显然也对此不满,他停顿了片刻道,“济南东虏苗头北来,此确定无疑,但总监既有此顾虑,下官也无话可说,只是辽镇不应援,勤王兵马便成孤军迎战,不利平奴大局。” 刘宇亮皱眉看完,将信件交还孙传庭,他并未发表意见,因为临清是兵部关注重点,给高起潜的任务就是必须保全德州和临清,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会优先顾着这两个地方。 即便刘宇亮认为清军不可能再去临清,也不会把话说出口,因为打仗难保万一,就像济南一样,陷落之前谁也没有预料到,如果临清也陷落了,到时候责任就全落他身上了。 孙传庭也是如此考虑的,他这个总督奈何不了总监,所以希望首辅出面协同,但刘宇亮并不愿意。 庞雨咬咬牙,抬头对刘宇亮道,“禀老先生知道,鞑子兵分两路,前面一路已到沧州,济南一路孤悬于后几百里,其抢掠之后队伍必定及其庞大,兵力护卫前后已经十分吃力,下官以为,必定是往北来了。” 庞雨硬着头皮说完,让自己担上了不小的干系,与他划水摸鱼的计划是不符的,但毕竟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现在辽镇比刚勤王时增加了吴襄一部五千人,临清城中还有通州总兵刘泽清和天津总兵刘复戎,总兵力超过三万人,如果他们能到德州参与拦截,才有成功的希望。 但这最后还是要刘宇亮去说,在指挥体系上,辽镇自行其是,连营伍都能从孙传庭那里生抢,完全不按兵部的分派,孙传庭确实拿辽镇没办法,只有刘宇亮是内阁首辅,地位最为超然,能有一点指望说服高起潜。 孙传庭显然没想到庞雨能出言支持,看向庞雨的眼神都亲切了许多。 刘宇亮面无表情的考虑片刻后道,“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想高总监精于行伍,这般突然调头返回临清,必定是得了消息才判定了苗头向西,现下孙都堂又说苗头向北,哈哈哈……” 刘宇亮干笑了几声又道,“这老夫毕竟只是视师,打仗的事还得仰仗总督总监拿主意,若是苗头未定,便尽快打听清楚了,总督总监隔得也不远,多派塘马多通消息,也好早些定下行止,以免让那鞑子跑了。” 他说罢留下发呆的两人,径自往后进去了,庞雨偷眼看看孙传庭发黑的脸色,默默将那那张已捏得发皱的地图揣入怀中。 …… 注1:清军左右翼北返时的行军进度,因为济南右翼的停留而出现脱节,按照威县分路时的约定,两翼应该在正月二十在静海县运粮河会师,多尔衮左翼的行军进度基本按照这个时限,而右翼在攻克济南后陷入停顿,仅仅为了抢掠的可能不大,应该是因为岳托在此期间中了天花,无法继续行军,只能留在济南等待。 当时感染天花的不止岳托一个人,有记载的将领就有三人。所以右翼迟至正月十五才从济南出发,此时的左翼已经过了沧州,前锋应接近静海县。这造成左右翼之间的间隔达到了四百里。孙传庭此时在德州,高起潜在临清,两路总兵力在五万人以上,面对脱节的清军右翼,明军形势是占优的,但是各营毫无士气,错失了机会,而清军一直拖到二月初六日,左右翼才汇合。 第四百八十一章 妥协 但他俩算是刘宇亮心腹,此时首辅高坐堂上,两个心腹提意见的话,刘中堂面子上过不去,所以两人都选择了沉默,但其他将官并不管这些,鼓噪着非要进城去,还有一个宣府的参将提到了辽镇,意思是辽镇当初都进城了。 孙传庭转过头,先低声请示了刘宇亮,然后隔着刘宇亮和颜继祖商量了几句,最后才对堂下道,“今日定下信地,明日各部皆入城驻守,务必约束营中将士,不得在城内生事。” 武官获得了这一轮的胜利,由于是刘光祚挑的头,他暂时获得了很高的人望,会议的主题本是商讨恢复济南的事情,现在却完全偏题了。 几个文官并无多少办法,孙传庭是名义上的援督,但这堂上真正能听他指挥的,只有陕西抚标,这次调动赶来的不过一千五百人,其他大部分将官他都是第一次见,面对穷凶极恶的清军,光靠一个朝廷名分调动这些营伍去拼命,难度可想而知。 所以孙传庭并未摆出总督的架子,而是耐心的与这些将官商量,刚才可以算是退让。但庞雨仔细观察,最焦急的颜继祖。 孙传庭清了一下嗓子,准备转回主题,突然下面又有人走了出来。 “下官有一提议,请各位老先生斟酌。” 庞雨抬眼看去,是那个大同总兵王朴,现在堂上的各个将官里面,数他兵最多,大同正兵营和附属参游总兵额七千,王朴光家丁就有一千五百多,宣府、山西两镇损失惨重,加起来也不如他一家,所以他开口的时候,大家都自觉的停下来等他说话, 孙传庭这个总督更要依仗这个实力最强的军头,也只得客气的道,“王总镇但说无妨。” 王朴朗声道,“济南陷入东虏之手,我等有护民之责,不可坐望观寇,总还是要想方设法早些救援为好。” 这话一出口,颜继祖脸色缓和下来,王朴继续说道,“但杨总镇说及各镇士气低落,兵将皆无战心,此也是实情,欠饷是一面,奔波数月走上千里地,士气低落原也在情理之中,当日贾庄之败就是教训。杨总镇、虎总镇、李副镇都是宿将,非是他们不如东虏,实在是钱粮不济,想以前卢都堂严令不得私下打粮,我们也都按卢都堂这吩咐干的,费尽力气约束部众,虽是管得军纪严明了,但这些兵将心中不免满腹怨气,真去打鞑子就不那么卖力。” 他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语气也很温和,不像另外几个参游那般粗鲁,但他说管得军纪严明,这里是没人信的。 “然则东虏仍在杀掠,多等一日就多死了那许多人,不能等着士气慢慢恢复,要快些恢复士气,必须要用些非常之法。” 他说话不紧不慢,声调让人听来很是舒服,庞雨认真等着他的下文。 王朴停顿一下朗声道,“听闻德州城中存有四十万两盐课,下官提议先借来用了,这里有两三万的勤王兵马,各家都欠了几月的饷,二十万两补欠饷就够了,剩下的待做后面几月用,将士得了指望,士气当下便起来了。” 堂中众人顿时哗然,武官纷纷赞同,文官的脸色又沉了下去,特别是户部那个差官。 大堂闹哄哄的,庞雨先是愕然,没想到王朴铺垫了半天,最后落脚点是发银子,不过心头倒是赞同,很符合庞雨的消费习惯。 方才这些萎靡的武官纷纷来了精神,只有杨国柱和虎大威自恃身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态度,但估计也是赞同的。 德州的地方官不在,颜继祖咳嗽一声道,“盐课是要交送户部,只时暂放于德州各仓,却非德州衙门能决定借用与否,我山东各衙署都是管不得的,还是要呈请户部定夺,此乃朝廷纲常,非本官不愿也。” 王朴倒也没有争辩,似乎早知如此,他这几句话慷朝廷之慨,收获了在扬武官的人心,即便被拒绝了也没有任何损失。 但颜继祖拒绝之后,堂中气氛有些不对,几个武官对颜继祖这个巡抚怒目而视,孙传庭两次开口,下面的将官仍各自交谈。 堂上一阵梆梆的敲击声,庞雨转头去看,原来是孙传庭在拍打惊堂木,庞雨偏头看去,孙传庭脸上的怒色一闪而过。 下面的军官听见堂木声响,见是孙传庭脸色不对,好歹是个总督,这才停下议论,堂中安静下来。 “欠饷之事刘中堂已直奏圣上,不日将有回音。”孙传庭扫视了一圈堂下,“济南天潢重地,不幸陷入东虏之手,是必定要恢复的,本督不日将发下令信进军,士气可鼓不可泄,各营各镇务必以恢复为要,其余皆是末节。” 堂中众人都不说话,方才王朴言语中暗示贾庄战败是卢象升严禁抢粮,孙传庭刚才可以算是一个回应,意思是可以纵兵打粮,但没有留下丝毫尾巴。 实际上无论孙传庭是否同意,这些军头一旦离开德州,都会自行解决粮草,孙传庭的表态可以算是对武人的再次妥协。 庞雨此时觉得刘宇亮就不该来参与堂议,这般一盘散沙凑成的军队,各自打小规模战斗还好一些,合兵起来只会互相坏事,当初江南援剿的官兵也差不多这副德行。刘宇亮这个视师的首辅应该远离指挥体系,还能保留首辅的一些威严,现在跟孙传庭坐在一起,在这些军头的感受中,也是一同妥协了。 也许刘宇亮也感觉到了,他咳嗽一声道,“庞将军重挫奴氛,斩首真夷百余,内有东虏牛录章京两人,更生俘数十,对恢复济南之事作何见解?” 堂上又一阵议论,众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庞雨并没打算发言,但还是作了一点准备。刘宇亮现在让他发言,是要用庞雨的战绩给他这个首辅撑起脸面来,但此时文武的诉求不同,孙传庭和颜继祖还没有正式表态,现在让庞雨发言其实早了一点,容易几头不讨好。 但首辅已经点名了,庞雨只得站出一步,现在只能完全凭猜测发言了,他斟酌了片刻终于道,“劳老先生下问,禀各位大人、总镇知道,东虏凶残,济南沦陷实令人痛惜,理应尽快恢复,但小人另有个浅见,德州、济南周遭还有那许多未破州县,亦要尽力护卫才好,万勿因此失彼,反而平添折损,此处勤王各营乃天下仅剩精锐,全靠这些人马应付建奴了,小人的意思是,要稳打稳扎。” 他一把稀泥和完,堂上文武都在点头,只有颜继祖没有什么表示,庞雨立刻退了回去,算是完成了亮相,让大家认识了他这个人,谁也没得罪。 孙传庭又点了陕西抚标的军官说话,算是给他自己的心腹在首辅面前亮个相,这些人说的大体跟庞雨差不多,重点强调要稳。 待这些人说过,孙传庭低声询问了刘宇亮的意见,然后才缓缓开口道,“关于济南之策,各位都说得颇有条理,既要力图恢复,亦要力保尚存各城,本官自会预备万全,各营各尊令信,不得虚事敷衍,济南沦陷举朝震动,皇上必会严令恢复,国法纲常在此,万望各位不要自干重典。” 虽然刚才连续退让,但此时孙传庭语气冰冷,堂中武人在之前作战中多少都有罪责在身,孙传庭现在是总督,对于战后定罪论功有很大决定权。 他方才也表现出了与武人妥协的灵活性,显示出长期领兵的经验,所以这些军头现在也不愿出头去得罪他,孙传庭在与武人的博弈中又扳回一城。 最后济南的恢复策略上,孙传庭说得很委婉,并没有逼迫众人去跟清军拼命,庞雨觉得文武双方已经找到了合作的平衡点,武官的诉求是不要去跟清军打仗,因为必败无疑,容易丢命也会损伤实力,孙传庭的诉求则是武官不要太过分,恢复济南的方式有很多种,不打大仗也行,但要打一些小仗好跟朝廷交差,否则大家一起完蛋。 堂中气氛微妙,众武官大体也领会了意思,后面没有人出来提条件,会议勉强定下了基调,就是要恢复济南,也要护卫德州和附近的州县,孙传庭将按照这个基调来调动人马。 孙传庭说完后,匆匆结束了会议,宣大的人多,他们自行走在一起,庞雨只能和周遇吉同行,正要离开大堂时,只见刘宇亮在堂上招手。 “庞将军来见过孙都堂和颜军门。” 庞雨连忙过去见礼,孙传庭已经知道上报的铜城驿大捷,上下打量庞雨片刻后道,“当年桐城民乱,庞将军就上过邸报,久闻庞将军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颜继祖也表扬了几句,听得出来这两人都是扬面话,现在兵荒马乱的,这些文官对武官越来越客气,庞雨也是能体会出来。 刘宇亮让自己单独留下,并非是要介绍两个文官给他认识,而是向孙传庭两人明示,庞雨是他属下的兵马,不要当做一般兵马对待。 刘宇亮没让他走,庞雨只能站在堂下等候,几个文官站在大堂正中低声商量,并没有回避庞雨。 只听孙传庭低声道,“济南已破了几日,东虏若是要杀要抢,此时去也救不得,下官意思救济南要预备万全,不可仓促行事,这些兵马若是轻率一掷,正中东虏下怀,贾庄殷鉴不远,不免局势彻底败坏。” 刘宇亮没有发表意见,颜继祖小心的道,“二位先生明鉴,济南城破了,朝中一旦收到消息,必定要催促恢复,万一鞑子久踞于此,若是全然无备,届时更是仓促……” 孙传庭摇头道,“若是我等从德州前往济南,东虏反而以逸待劳,鞑子悬师入寇,绝不会久踞于此,终究是要出边去,不如待其饱掠北返,济南自然恢复,我们在此以逸待劳,免了兵将往来奔走,眼下这些兵马,若是一味逼迫,今日就要溃了,到时又从何处调兵弹压,还是要待劲兵四集,再行大剿……” …… 崇祯十二年正月十五日。 杨光第站在德州大西门城楼上,靠在女墙边啃着一个饼子。眼前的城楼下层层叠叠的房屋,屋顶上飘动着白色的炊烟。 德州是运河上的重镇,也是繁华之地,往年的元宵都是热闹无比,但今年德州城内一片安静,沿街的铺面大多都关了。 少数出门采买的百姓都小心翼翼,看到迎面有官兵走来,立刻窜入小巷之中。 西门大街上搭起了许多帐篷,几乎把街道都堵塞了,这里就是安庆营的营地,庞雨的中军安排在附近的白衣庵,里面的尼姑暂时转去了其他庵庙。 杨光第走动了两步,伤口只是稍微有点疼痛,基本可以恢复作战了。 在德州的这几天,住的并不算好,但毕竟是在坚固的城池里面,心理上的感觉最为安全,身体和精神都恢复得很好。 游骑兵的编制基本已经没了,陈斌就任了百总,所有游骑兵都并到千总部的游骑兵局里面,军医院里面放出了九个轻伤的,总共有三十一个游骑兵。 离开铜城驿的时候补充了九个民勇,都是在铜城驿表现出色的民勇,这九个人以前在驿路上押镖的,都会些拳脚刀剑,骑术比较熟练,基本都会保养牲口和射箭,但对于军队的骑兵战术全然不懂,各种条例和纪律一时也教不过来,目前还没法当做骑兵用,主要干站岗巡哨的活。 安庆营在铜城驿停留时间够长,又有动员和协作过程,当地练武的年轻人多,虽然这种拳脚功夫不适合战阵,但这些人普遍身强力壮,且敢于与人争斗,算是比价好的骑兵资源。 不过驿路上商业气息浓厚,油滑的人也不少,最后只招募了五十多人,基本都是会骑术的,最好的九人补充给了游骑兵。 由于还在交战,这些新兵不懂条理和军纪,开始不便混编,单独编成了一个小队,伍长是安庆兵,队长就是余老二,三个宣府兵还是跟杨光第在一个小队,就站在他旁边不远。 “李重镇活着呢。”满达儿朝着北面指着,“我刚才出去打水,看到他的认旗。” 秦九泽嗯了一声,“还有谁活着?” “刘钦、虎大威、杨国柱都来了。” 秦九泽冷漠的看着那边的旗号,全然没一点见到同袍的感情,“将官都活着呢,就卢都堂死了。” 满达儿啐了一口,“啥好人跟着李重镇都坏了,文书官说了,让咱们再去找些夜不收兄弟来。” 外侧的杨石三拿着一个饼子在啃,听了说道,“要去你自个去,被李重镇抓到就出不来,你去拉他的家丁,他不砍你脑袋才怪。” 满达儿愤愤的道,“那些老兄弟跟着李重镇早晚被他害死,到咱们安庆营来才对。” 秦九泽往地上吐了一口,“卢都堂死了,他李重镇逃了命,朝廷迟早要拿他问罪,他现下怕得要死,不敢出来惹事。” 杨石三哼了一声道,“李重镇打仗是不成,但又不是天天打仗,在宣大的时候都没说让家丁自己喂马洗马的,只要在营里都是辅兵做这等事,饭菜得端到我手上,那些老兄弟不一定就愿来安庆营。” 满达儿怒道,“倒是不喂马,他月饷都不给你发, 杨石三斜瞥着满达儿,“庞大人是给你发银子了,那你怎地不收拾好些,都送给鞑子了不是。” 满达儿胸膛起伏,他的在铜城驿领了四十两斩首奖励,就带在身边,跟着就被调去突袭东阿,然后晚上与清军交战,连马都死了,当时黑灯瞎火的忙着逃命,银子也无暇顾及。 “老子转头斩几个脑袋再领四十两,你回去跟着李重镇,看他给不给你发饷,你身上没银子,想找那婊子都没法去。” 杨石三嘴角抽动两下,丢下饼子径自朝着满达儿走过来,满达儿一脸凶相,毫不畏惧的准备迎战。 杨石三几步就走到满达儿面前,两人斗鸡一般凶狠的对视,杨光第也不去劝,这两人最近天天闹事,他也有点烦了。 秦九泽坐在地上平静的道,“尽管打,巡城的镇抚又该来了。” 两人仍没有分开,此时城楼门一响,陈百总和余老二一起走了出来。 杨光第连忙站好,三个宣府兵也过来站成一排,百总和余老二站在几人面前。 百总说话还不利索,只是摆摆手,示意几人放松。 “庞大人将令,是给外镇入营将士的。”余老二抬起头,“在东虏出边之前,不得去招募外镇官兵。” 满达儿愣了一下道,“为何?” “济南建奴有北上迹象,近期将与东虏交战,需要与勤王各镇协作,不能惹出事端影响交战。” 余老二说罢又道,“还有一事,游骑兵要重新编组,老的新的要混编,杨光第任第三小队队长。” 杨光第顿时愣住了,他原先以为最多当个伍长,没想到是队长。 余老二对宣府几人道,“你们几位要考较合格登入兵册再行安排。” 百总说话还有点吃力,简略指指杨光第的道,“你,队长,他们几个,再补。” 百总说罢指指新来的那几人,余老二补充道,“老秦你们几人跟杨光第一队,还要补几个铜城驿的新丁。” 杨光第从来没带过人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百总挥挥手就往下一队走去。 百总两人刚走远,秦九泽就转身到了杨石三跟前,“杨石三,这队不要你,另找一队去。” 杨石三瞪着秦九泽,“我凭啥另找一队。” 秦九泽漠然的道,“你惦记那女人,转眼就要跑回宣大,别连累杨光第,也别拉扯我们被连坐。” 杨光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神在秦九泽和杨石三的脸上转动,并没有插话。 面对秦九泽的时候,杨石三有点不满,但没有方才那样恶狠狠的,满达儿凑过来道,“眼下这里的人都知道了,你留着也没味道。” 过了半晌,杨石三露出不忿的神色,往后退了一步,提起地上的箭插就要走。 杨光第突然一把拉住他,“打完鞑子再走。” 杨石三愕然看着他,“不怕老子跑了连累你?” 杨光第诚恳的道,“只要你答应打完鞑子再走,我信得过你,你是个好尖哨,打完鞑子我跟百总说,先发给银子,让你回宣大带了那女人出来,仍回三队来。” 杨石三眼神变幻,看了杨光第半晌,又转头去看了看秦九泽和满达儿,终于又把箭插丢在了地上。 此时城头其他地方有人叫喊,满达儿凑到墙垛边一看,连忙招呼几人去看。 众人挤在城头上,看着外面一支接近大西门的长长队列。 余老二从北面城墙回来,满达儿拉住他问道,“这是哪里来的人马?” 余老二挥开满达儿道,“临洮总兵曹变蛟。” 第四百八十章 士气 那个京营的副总兵周遇吉在他右侧,原本京营比地方营头的地位高,应该站在前面,但周遇吉知道庞雨刚立了大功,不敢跟他端架子,坚持让庞雨站在上首。 这处官衙在德州大西门内靠南的位置,是武德兵备道的衙署,武德兵备道的正式官名是武定兵备道,和史可法的安驰兵备道是一个级别,武德道设于正德七年,是山东的七个兵备道之一,往来武定滨德三州、并阳信商河各州县。 辖区内的德州地位也十分重要,所以该道冬春驻地在武定,夏秋因为要保漕运,驻地就在德州,当时在德州城内设有一个分司。到了崇祯五年,由于军事形势逐渐严峻,德州的重要性胜过以往,武德道正式改驻德州,就在现在这个衙署。 这次清军入边,兵部一开始就考虑到了德州,这里存储有大量的漕运钱粮,还有一笔四十万两的盐课,战略地位也十分要紧,是杨嗣昌重点布防的地方。 兵部先把山东巡抚颜继祖调到霸州,随即又调至德州,要他确保德州不失。颜继祖从济南带走了巡抚标营,到达德州后就将自己的驻地设在兵备衙署。 此时颜继祖也坐在堂上,只是脸色不太好,自然是因为济南丢了。此前经过德州的是清军左翼,发现城内有备后没有对德州进行攻击,绕过城池去了临清,颜继祖确实保住了德州,但他没想到更为坚固的济南却丢了。 他是山东巡抚,济南是他的常驻地,省城被破不光是责任问题,他的家小财产定然也损失惨重,城里还有王爷。 堂上除了颜继祖外,庞雨心头也颇为忐忑,虽然他支走了差官,但毕竟兵部曾经发令给他,让他和倪宠去济南支援。庞雨和赞画房都考虑过济南府被攻打的情况,判定的形势是清军向东拉开正面,扩大抢掠范围,但只是认为清军会攻击到济南府辖区,并未真的觉得会攻击城池。 清军入关以来,攻击的都是州县一级的城池,经过真定、保定、河间、东昌等多个府城都未实际攻打,之前真定府防御空虚,城中只有一千多士兵,清军尝试了一下,发现城中有备便立刻放弃,清军在铜城驿的表现同样可以印证,他们悬师入寇,主要目的是获取物资和人口,对自身伤亡的忍耐度并不高。济南是省会,也是天下坚城之一,只要稍微有所准备,清军是不会贸然攻击的。 但现在济南确实被攻克,此前清军多次入寇,从未有省城级别的城池被破,朝廷肯定会追究,庞雨虽然有战功在手,心头也有些担忧。 大堂上的人神态各异,看起来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这里大多数都是将官,除了周遇吉之外,庞雨一个人都不认识,但对面的十余个将官站在一起,看起来都满面风霜,互相间比较熟悉,庞雨估计是宣大的人马。 来之前刘宇亮大致通报了情况,德州道标、抚标、河防兵是山东本地兵马,其他主要就是孙传庭带来的勤王兵。 周遇吉早来两天,已经在升帐时见过这些人,他凑过来给庞雨低声介绍,“对面最上首那个,是宣府总兵杨国柱,下面一个是山西总兵虎大威,这两个正兵营都在贾庄跟鞑子打过仗,破围逃出来的,再下来那个是大同总兵王朴,没在贾庄打仗,听说跑错了路,刚从山西调回来的。” 庞雨听着周遇吉的介绍一路看过去,杨国柱和虎大威都五十左右年纪,虽然神态疲惫,但仍颇有宿将的威严,王朴最为年轻,而且眼神灵动,看到庞雨时目光友善。 “他下面那个督标右营的刘副镇,卢都堂的尸首是他找到送去真定的,下来那个就是李重镇,督标中营的副镇……” 说到刘钦的时候,周遇吉语气很尊重,但跟着说到李重镇,已经明显的带着轻蔑。 庞雨仔细打量了一下李重镇,年纪估计四十左右,眼神有些呆滞,脸色十分疲惫。从周遇吉的态度就能推断出来,连军中将士也看不起他,李重镇的形势不太妙,督标中营是总督亲军,卢象升殉国,亲军逃走保命,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如果他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问拿下狱是跑不掉的。总体看过去,宣大的将官都带着一股萎靡,这是贾庄战败的后果。 左侧这一列排在庞雨上首的,周遇吉低声道,“最上一个是保定总兵刘光祚,他带出来打仗的人马有三百五十。” 庞雨倒没有惊讶,估计刘光祚只带了家丁,南直隶的军队也差不多这个水平,以前许自强这伙人还没有三百个家丁。 剩下的是山东抚标营总兵,周遇吉右侧还有武定道标、河防等军官,以及一些附属的援兵、游兵等小营头,堂上军官就有二十多人。庞雨对营伍毫不了解,很难估计这些营头总共有多少战力,如果跟这些人一起出阵,他心头是没底的。 上首以刘宇亮为正,左侧是陕西巡抚孙传庭,右侧就是颜继祖,再往下是武定兵备道,德州的地方文官则没有参会。 孙传庭现在是勤王的总督,肩上的责任跟卢象升一样重,带的营头基本也是卢象升那些营头,他原本还有一支辽镇来的吴襄所部,那是兵部调给孙传庭的生力军,结果在临清被高起潜生生抢了去,孙传庭还毫无办法,只能给兵部回奏一声,吃了这个哑巴亏。 山东抚标营、道标、河防的任务是守德州,这些内地兵马战力可疑,而且孙传庭未必能带走,比起贾庄时的卢象升来,孙传庭的营头只多了大同正兵营、保定家丁和陕西抚标。 但其中的宣大兵马由于贾庄溃败,人员和物资肯定损失巨大,更重要是毫无士气。 也就是说德州汇集的这些勤王军,总体战力可能还比不过卢象升,庞雨抬眼观察孙传庭,这个陕西巡抚身材高大,也颇有文官的斯文气质,坐在刘宇亮旁边仍颇为沉稳。 不过庞雨知道孙传庭也是装的沉稳,因为他此前认为清军已经北返至德州,全然没有预计还有一支清军往东去了济南,在对清军苗头的判定上是有失误的,所以他从临清直接北上,而没有渡河去牵制东路清军,兵部若是真的要他背锅,也不是毫无理由。 整个大堂中的人,各自担忧着自己的事情,只有刘宇亮这个视师首辅最为轻松,他不用不承担责任的,还刚刚上报了一个大捷,可谓游刃有余,他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后面还要面对清军。 堂上传来一通梆子响,众人都停止说话。 大明朝的各个官衙大体相似,庞雨从桐城县衙到德州,坐堂官从知县到了首辅,议事的气氛都差不多。跟县衙不同的是,议事的都在堂上就坐,堂下并没那些衙役站着。 庞雨跟着众武官跪拜坐堂官,刘宇亮倒也没有摆架子,示意众人起身。 “东虏肆虐,于滋数月。本官自出京视师,一路行来所见,白骨露野村无鸡鸣,百姓荼毒之惨不可言说,惊闻济南省城被破,实震惊莫名,忧心如焚之下,召集各位将军商议,如何力图恢复,救济南绅民于水火。” 下面的将官都不说话,刘宇亮似乎早有预料,他没有等待就继续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各军勤王入卫已数月,老夫此来带有户部拨发饷银一部,先给各营补上半月饷银,德州州衙再给各营发放十日粮草,务必让勤王各师士马饱腾。济南天潢重地,不可久陷敌手,必须尽快恢复,就请孙都堂分派。” 庞雨听到十日粮草,不由松一口气,有刘宇亮在,至少粮食比以前有保障,就是这补的饷银还是太少,只是聊胜于无。 刘宇亮把分发钱粮的事情说完,就把会议交给了孙传庭,一点不掺和指挥事宜,只干他视师的职责,现在连庞雨都有点羡慕这个视师的角色。 孙传庭比较直接,简单通报了济南被破的消息,说清军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到达济南城郊,在城郊抢掠之后,于正月四日攻破了城池,城破的消息是长清知县传报,同时还收到兖州府被围攻的求救信。 接着孙传庭就让各个将官先说,对面的宣大各将都看向最上首的杨国柱,应该是他的资历最老。 杨国柱偏头看了看虎大威,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杨国柱才出列一步道,“下官败军之将,原本不该再乱说话,但事涉兵马要事,斗胆禀刘中堂、孙都堂、颜军门知道,各镇兵马向与东虏交战几无胜绩,此番又在贾庄战败,连卢都堂都当阵战死,折损的人马器械且不管他,便是眼前剩下的宣大兵马,下官斗胆说一句,兵只要是溃了,收回来就不是先前的兵,那胆气都丧了。” 堂中的将官低声议论,上面的孙传庭没有招呼,只是神色平稳的看着桌案,看不出他的情绪。 杨国柱抬头看了看几个文官,吸一口气又继续道,“就这点丧胆之军,之前还欠着去岁七个月的饷银,勤王之前累计六万九千五百两,现下又是三四个月,刘中堂费心从京中带来,也只能补足半月……” 刘宇亮温和的举手打断道,“方才来时收到确信,后日当有一笔饷银送到,当可再补一二月。” 杨国柱躬躬身,“钱粮可补,士气不可补,下官带兵多年,就眼下兵马情形,若驱迫交战,顿时便溃散而逃,甚或兵乱也不是没有。” 宣大的将官大多点头赞同,颜继祖皱眉盯着杨国柱,“杨帅的意思,就是不与他打仗了,任由他肆虐不成?” “回颜军门话,东虏还在山东,自然也不能不管他。” 刘宇亮偏头去看孙传庭,孙传庭此时才开口道,“那杨帅以为,该与建奴如何打仗?” “下官以为,那济南已然破了数日,北地可用之兵就眼下这些,不可贸然汇集人马大战,东虏抢了这些钱粮子女,必是要出边了,兵马都要护着这些物件,倒是分散了,我们兵马先与之小战,以小胜积累士气,等高总监和其他勤王兵马汇集,才能再与东虏交战。” 他下首的虎大威也出言赞同,然后是王朴,这其中王朴的实力最强,因为他没有参与贾庄之战,这三个人表态之后,宣大的态度就明确了,就是认为目前没有实力跟清军交战,希望孙传庭不要逼迫他们,但可用恢复士气的名义打一些小战斗,好让孙传庭跟朝廷交代。 孙传庭转向左侧,第一个就是保定总兵,刘光祚跟几个文官见礼后小心的道,“下官领兵来得迟,至今尚未入城,眼下这鞑子苗头已在德州左近,那鞑子最是跑得快,请各位大人先让小人兵马入城,以免骤然遇袭损了人马士气……” 这句话一出,周遇吉下首两个军官也跟着叫嚷起来,原来也是没进城的。 庞雨偷眼看了看上首位置,颜继祖脸色铁青,孙传庭的眉头已经皱成一团。 第四百七十九章 首辅 半晌之后吼叫声渐渐停歇,谭癞子擦了擦鼻涕,听到身边有个尖利的声音还在喊,转头去看了看,是他们同来的那个女人,她满脸通红,兀自对着城墙嚎叫,魏庄头大步走过去,一巴掌将女人打翻在地,尖叫声才停歇下来。 谭癞子往后退了一步,站到一个木板制作的盾车的侧面,把那女人的视线隔了开来,就靠在盾车旁边喘气。 城外的盾车很多,但每个的形状都不一样,不同牛录用不同的工匠,做出来东西都不相同,但大致就是前面一块板,头顶一块板,下面四个轮子,有些细致的铺了土防火。 几个骑马的鞑子带着一名秀才在前面城楼下叫喊,跟城头说着什么话,周围北风呼啸,谭癞子听不清楚,连这个城池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 他们在戴家湾等了几天,出来后先往东走到一个县城,攻破之后又停留了三天,便转向北方行军,再经过了一个县城,这个县城已经被另外一个旗攻破,然后就到达了这个大城。 所有人被限制在各家主子的范围内,吃喝拉撒都在规定的地方,不论男女都无法回避,行军时不得脱离队伍,打柴打水都必须庄头带领,连互相间说话都要经过庄头准许。 虽然行走在北方广阔的平原上,谭癞子的见闻却十分贫瘠,每天不能与人交谈,吃喝勉强能保命,反应越来越迟钝,有时记不得停留了几天,有时辨不清方向。 他只知道在往北走,但不知道走到了何处,他现在唯一可以确定,就是距离安庆越来越远。眼前这个大城的名字他也不知道,镶黄旗走得并不快,停在这里也有两三天了,旗中的主子和包衣把城周的关厢抢了个干净,但这里城墙高大,看起来不是那么好打的。 蒙格图主子让做盾车,魏庄头有经验,带着新旧包衣一起动手,两天时间赶出来一个,其他牛录也造了不少,谭癞子参与过和州守城战,知道攻城不容易,但这里毕竟是鞑子,应当是比流寇厉害得多,没准一下就攻破了。 这么多盾车在城墙外长长排开,光看起来就很有气势,主子们让吼叫的时候,谭癞子也跟着叫一嗓子,听着地动山摇的,谭癞子猜测是吓唬那城里面人的,跟流寇一样让城里投降。 这时魏庄头在前面挥手,谭癞子赶紧离开盾车,其他包衣喷着白气,一起用力推动盾车前进,谭癞子走在侧面,身体侧着趴在盾车上,装个用力推动的样子,实际没出一点力,那女人的尖叫又响起来,谭癞子偏头去看了一眼,女人在另外一侧,脑袋摇来晃去的拼命推车。 谭癞子赶紧把头回转,跟着盾车闷头往前走,这时几声锣响,魏庄头在前面叫喊着让停下,谭癞子又松开盾车。 其他盾车也陆续停下,谭癞子朝着城头张望了片刻,虽然离城墙还远,但谭癞子还是有点紧张,他往南边的盾车看了一眼,突然脑袋停顿下来。 南边的人群中,他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也刚好看到他,谭癞子嘴巴大大的张着,全身凝固了一般。 魏庄头的声音在前面响起,谭癞子听到了,但就是反应不过来,仍呆呆的往南边看着,直到魏庄头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不要盾车了,换马车过去,蛮子降了!” 谭癞子终于恢复了神智,连忙转头迎着魏庄头,“魏老爷,蛮子降了是要搬啥东西?” 那魏庄头对他道,“这城里的官答应给银子给粮,贝勒主子说不攻城了,现下就收银子去,好几十万两,主子让今晚就要收完,这点验搬运都是麻烦事。”(注1) 谭癞子偷眼往南边看了一眼,只见南边也在点人,那熟悉面孔已经被点到,他连忙对魏庄头道,“城中定是官银,奴才当牙行最是能识银子,这些狗官狗衙最是奸猾,奴才知道他们伎俩,那狗官休想骗了我家主子,我还能算数写字,一定要让城里按箱装好,咱们点一箱封一箱,绝不能让那狗官短少了咱们。” 魏庄头立刻道,“你跟我过来,主子那边就是说要能写会算的奴才,一定要把银子点明白了。” 谭癞子赶紧走了出去,那魏庄头又点了一个人,带着到了蒙格图主子那里,蒙格图是本牛录的代子,也叫分得拨什库,协助章京管理牛录事务,这次应该就是他带队接银子,各家真夷点的包衣陆续到来,站在一起等着吩咐命令。 这时比较混乱,谭癞子缓缓的移动到角落,终于靠近那熟悉的面孔。 “唐二栓!”谭癞子两眼一红,“唐……啊,你咋的也在这里?” 唐二栓戴着个毡帽,蒙格图在跟各家真夷说话,周围闹哄哄的,他用安庆话低声道,“在临清没来得及跑,跟几个临清人一起被鞑子抓了,你知不知道庞大人去哪里了。” “我也在临清被抓的,怎生知道姓庞的在哪。”谭癞子擦擦泪水,“我这般模样的投降也就罢了,你一个上报纸的战斗英雄,怎地也要投降啊!” 唐二栓眼睛看着周围,“鲁队长让我去寻你,半天没寻着才被鞑子围了,我们远哨是可以投降的。” 谭癞子茫然的道,“你当兵咋还能投降呢?那谁去打主子……鞑子去。” “武学的先生说了,流寇和鞑子都要抓人干活,进去了寻机传出消息,或是烧了他们的粮草帐篷……” 谭癞子不耐烦的打断,“烧啥粮草,咱们得赶快跑,晚了来不及了,这是菩萨保佑我遇着你,你打仗厉害,你说咋跑。” “这里都是平的,外边到处是鞑子骑兵,出去跑不掉,咱们等到河流化才好跑。” 谭癞子茫然的道,“啥时候才化开?” 唐二栓仰头看看天空,“不知道。” 谭癞子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唐二栓不懂他意思,“啥来不及,谭癞子,你在这营中干啥呢?” “烧火……”谭癞子生无可恋的道。 唐二栓正要再说,蒙格图那边已经在大声下令,下面的真夷和庄头纷纷招呼人手,两人赶紧停住说话。谭癞子往城头扫了一眼,城垛上出现了银箱,城头的人正在捆绳子,准备把箱子降下来。 谭癞子喃喃道, “庞棍子你在干啥哟,你再不来,鞑子把银子都抢光了。” …… 正月初六日,德州城外连营如海。 城池西南方向两里外,庞雨弓着身子,走在一名干瘦的老头侧后方。 前面那个老头就是这大明朝最顶尖的文官,内阁首辅刘宇亮,若是以前在桐城县衙的时候,听到内阁首辅这几个字,全衙门的人都能屏住呼吸,但现在庞雨心头只是稍有一丝紧张。 刘宇亮连官服都没穿,在便服外边套着厚厚的袄子。他入营之后连中军都没去,便直奔看押俘虏的地方,可见在他心中,这些俘虏十分重要,因为他们可以证明人头都是真实战功。 庞雨对此也有体会,所以不敢把俘虏交给州县押送,从铜城驿北上就把俘虏随军带着,至少也要见到孙传庭后才能交接,现在刘宇亮亲自过来更好。 沿途的安庆士兵都让在路边,他们小心的打量着瘦小的刘宇亮,对大明朝的首辅充满好奇。 刘宇亮一边走一边看那些士兵,越看越是惊奇,一般情况下北兵更加高壮,但这支安庆营中却随处可见大块头,车架马匹也不少,可见确有实力,他此时已经基本信了庞雨的战报。 但这次庞雨的骑兵实际并不多,由于骑兵损失严重,这次北上时东拼西凑也只凑了三个局,军官和士兵互相不熟悉,战力远不如原有营伍。 “前信中庞将军提及此番只有一千余将士勤王,想那东虏带骑十万之众,将军竟然能一战破之,非常人能及,这些将士必定也是骁勇非常。” “属下带来勤王的,都是营中家丁,只是南方缺战马。”庞雨知道刘宇亮是要了解情况,指指那些马匹,“属下营中马匹虽多,战马却不够家丁所用,所以只得让家丁步战。” “如此雄壮之士,竟然也不够马匹,老夫要禀明皇上,从太仆寺调来,务必要补足才是。”刘宇亮摇摇头,他目前对庞雨这支南兵的印象,有点类似于戚家军,以步兵为主,骑兵比起边军来还差一些。 两人随意交谈,刘宇亮表面上听得认真,脚底下走得很快,片刻就到了看押俘虏的辎重司。 这里有三个帐篷,关押着三十里铺和东阿两处的俘虏,已经押解出来在外面跪了一排,刘宇亮大步走了过去。 “中堂大人请看,这个是巴牙喇,属于正红旗下哈克萨哈牛录,哈克萨哈的首级就是他指认的,是在乐平铺俘获。” 刘宇亮神态沉稳的听着,只是微微点头,他伸手抓起那巴牙喇的辫子,偏着头仔细观察那巴牙喇的脑袋。 巴牙喇埋着头,身体筛糠一般抖动,刘宇亮一个个的看过去,仍自己在拉辫子,庞雨连忙赶上一步,将每个俘虏的辫子拉住,让他们的脸仰起来,以方便中堂大人辨认。 刘宇亮伸出一只手,指点着一个俘虏,神色十分的凝重。 庞雨以为有重要指示,赶紧做出倾听状,却听刘宇亮朗声道,“头一定要剃过,要跟鞑子平常那般,务必让百姓一看就知道是东虏。” 庞雨一脸恍然,“这是献俘最要紧之处,大人高屋建瓴,小人大意了。” 刘宇亮点点头,“俘虏总数可还是四十七?” “回中堂话,俘获共四十七,途中其中有四个受伤的死了,现下营中俘虏共四十三。” “死了的也要把首级砍下。” 庞雨又连声应承,此时刘宇亮走到了队列末尾,那里的车架上摆放着缴获的旗帜和甲胄。 庞雨指着车架道,“两战共获牛录旗两面,巴牙喇背旗二十三面,阿礼哈超哈背旗两面,斩级中确认有牛录章京一人,阿礼哈超哈两人,巴牙喇十三人,除上报斩级数外,还有十多级交战是打烂,已无法辨别,没有报在其中。” 刘宇亮拿起那两面牛录旗仔细打量,由于他身材矮小,旗帜下摆已经落在地上,庞雨迅雷不及掩耳的赶上一步,将下摆接住,方便刘中堂仔细查看。 “牛录旗两面,但只有一个牛录章京的脑袋,此事于理不合,老夫以为,剩下那个牛录章京……”刘宇亮沉思片刻之后道,“必定是在那打烂了的脑袋中。” 庞雨连忙接道,“小人糊涂,幸得大人一语点醒。” “斩级军功,乃国家纲常所在,来不得半点虚假敷衍,但庞将军有旗帜甲胄为证,那打烂的首级自该确认无疑,自然是要算上的,否则难免让斩级的勇士寒心。” “是小人考虑不周。” 刘宇亮点点头,又示意户部那名随行的官员去查看,以作为证人。 刘宇亮此时神态轻松,在没有亲眼见到之前,他对庞雨的战报仍是不敢放心的,因为明军谎报战绩的情况太多,就算是旗帜和甲胄也可以作假,但俘虏是做不得假的,因为送到兵部一审就露馅了。 看完俘虏和旗帜,他基本放心了,下一步就是送这些俘虏进京去,要确保他们活着到京师献俘阙下。 庞雨也松了一口气,只要刘宇亮看过,这战功就坐实了,刘宇亮来的时候都没招呼孙传庭,看起来确实要收庞雨做亲兵,庞雨可以猜到,押送俘虏进京这事,他也不会让孙传庭参与,不准备跟他分润这些军功。 清军还在山东,现在他攀上刘宇亮这个内阁首辅,后面的仗就好打了。特别是粮草方面,安庆营此前吃过亏,从铜城驿一路北上携带了大量粮草,但途中州县市镇都一片残破,根本无处补充,临清城里有粮,但庞雨又不方便前去,一直到德州都靠着携行的粮草,现在终于和刘宇亮汇合,粮草和军饷方面都有指望了,后面就看勤王军如何作战。 庞雨此前跟他和孙传庭分别去了塘报,汇报有清军往济南府去,没有人答复过此事,从临清路过时,也跟辽镇通报了清军动向,同样的没有反馈。 自铜城驿交战之后,庞雨就失去了清军踪迹,对整体形势并不了解,现在只能从这些友军那里获得情报,刘宇亮带来的消息是清军前锋就在德州附近,与庞雨判断的从山东北返一致,孙传庭认为清军苗头就在德州,正在部署拦截。 “庞将军……”刘宇亮迟疑一下道,“老夫出京之时求得皇上恩典,带来户部现银若干,安庆将士奋勇击贼,原该多补些饷银,老夫此前也作如此想,但到德州此处,孙军门说及秦军欠饷五月,宣大欠饷七月,老夫也是为难,先与将军补足半月,待户部钱粮后续有来,再一一补足。” “谢过中堂大人挂怀,营中确实也欠饷数月,但小人在铜城驿遇一义商捐助,尚可勉力支应,大人若是为难,小人便是不领钱粮,将士也照样杀贼。” 庞雨满脸真诚,心中却着实不满,刘宇亮先前特意提到军饷,庞雨还以为能补多少,结果是半个月,按朝廷的计算,安庆营这两千人也就是一千多两,还不够他在铜城驿半天的开支。 从到达这大明朝开始,他就知道明朝各级衙门的支应艰难,但至今仍很难理解这是一个如此庞大帝国的财政水平。举全国之力聚集的勤王军,钱粮支出却是千两级别。 不过他不能表现出不满,现在还有更重要的粮草问题,需要依靠刘宇亮解决。 这时那个京营副将匆匆过来,凑到刘宇亮耳边说了两句,刘宇亮先是脸色微变,然后愕然转向那副将。 庞雨安静的等待片刻,见刘宇亮示意,连忙凑了过去,刘宇亮脸色无比凝重,低声对他说道,“济南府被鞑子破了,与老夫同去孙都堂处议事。” …… 注1:清军到达高唐州时使用其常用的敲诈手段,让城里叫钱粮买平安,高唐州中正好有三十万两银子的漕银,城中士绅逼迫官府将银子全数交给清军,换取对方不攻城,清军退后参与者全部被问拿下狱,大部分仍掉了脑袋。 第四百七十八章 转道 城隍庙内民夫和士兵进进出出,将各种物资搬上新来的马车,军医院的主要部分也将北上,即便清军从山东北返出关,也有一千里左右的路程,按照庞雨的判断,一旦清军北返,他们的行军路线就不再是无迹可寻,反而很好判断,现在的清军携带大量人口和车架,至少是来时数倍的规模,整体的机动能力下降得厉害。 只要后续勤王军赶到,兵部不会任由清军出关,肯定还有恶战,所以安庆营也带上军医院,为作战作准备。。 主要是轻伤员的财神殿内只剩下十多人,其他要么已经归队,要么就是转往了东阿县。 “当日夜战时,你向敌队中间一名有背旗鞑子发一箭,潜向队尾后再向前队一东虏发一箭,引敌前后互射,之后往东走,遇村落外草垛点火,分散鞑子追兵。” 一个书手坐在石板上,旁边就摆着砚台,他抬头对杨光第问道。 杨光第连连点头,那书手想想又问道,“那鞑子不会是啥章京之类的?” “章京不带背旗,最多是个巴牙喇。” 旁边躺着的杨石三懒懒的道,“有些拨什库、分得拨什库也带背旗。” 书手看他一眼没说话,然后埋头又写了几笔,将册子递了过来,“看了没错就画押” 杨光第接过后假装看了看,里面大部分字都不认得,仍面不改色的点点头,好像看懂了一样。 这是军中的作战记录,普通士兵不需要做,因为都是集群作战,个体的记录没有意义,至少也是旗总以上战后去完成,军中的赞画也写不了多少字,主要还是靠文书官和各司中军配的书手。 游骑兵以前是队长做纪录,这次是单独行动过的都要记录,这书手前面漏了,今天是专程来补录的,杨光第也是第一次做这差事。 书手把笔墨递过来,杨光第单膝跪地,歪歪扭扭的签了自己名字,杨光第写字本就不熟练,这次身上还有伤口,身体趴不下去,所以手悬空写的,比划圈打叉的还难看。 书手有点嫌弃的道,“军中不会写名字的多了,不会写就不要装作会,打叉划圈便是。” 杨光第不敢反驳,但也不听那书手的打叉划圈,坚持把自己的名字写全了。 那书手显然没把他这个小兵的记录看得多重要,满脸的不耐烦,不待纸面晾干就草草收好,也不跟杨光第道别,直接转身就出去了。 杨光第试着站了起来,两处箭伤传来的疼痛让他嘴角歪斜,好在还能忍受,两处箭枝入肉的角度都比较小,创面比较大,但都是皮肉伤,养了这几日已经好多了。 殿内还有几个军医院的人在给伤员换纱布,这里剩下的十多个轻伤员要等着沈大夫来最后检查,确定是随军行动还是转去东阿。 他们的旗总陈斌也在,原本他可以转去东阿,但昨天晚上中军传达了庞大人的命令,陈斌被任命为游骑兵百总,伤愈后就任,原因没有说,但大家都能猜到,所有游骑兵旗总不是阵亡就是失踪,只有陈斌一个人活下来,于是陈百总坚持留下,只是现在还说不了话,骑马也不利索,行军的话需要躺在军医院的带轿厢马车上。 陈百总招手叫过满达儿,让满达儿收拾他的装备,自己去了院子里面看新配发的坐骑。 当天冲到城墙下面的时候,就是满达儿骑马带着陈百总,养伤这近十天,满达儿没上城墙的时候就在这里照看,俨然已经是陈斌的亲兵。 满达儿一边收拾一边对后门站着的秦九泽道,“秦叔,你可一定得跟我们去,赞画房的人说,这次去了临清,是要跟其他军镇一起攻打鞑子,咱们游骑兵才这么点人,你不去我心里没底。” 秦九泽在后门处站着,他受创在右臀,比杨光第伤口深,但忍痛能力比杨光第强,第三天就已经能在殿内到处走动。 “这点箭伤不算啥。”秦九泽特意把脚提高一点,就靠在后殿门的门框上,正好内院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 秦九泽把殿门掩上,转头走回来摇头道,“轻的左右死不了,重的死了清净,就怕不轻不重的死不利索。” 杨光第知道他说的后院那些人,里面有开膛破肚的,也有伤了眼睛的,一时死不了,但也救不活,这些重伤员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在后院里面嚎了几天,现在基本都死了,就剩下两个人。 满达儿不放心的道,“秦叔咱们可说好了。” 那边的杨石三哼了一声,“能不能去是那沈大夫说了算的,我这肩伤还没利索,还是得沈大夫仔细瞧瞧。” 满达儿一把将手中的衣服砸在地上,呼的站起来怒道,“杨石三!老子帮你补一刀,保你去东阿!” 杨石三伸手一指满达儿,“你个不知恩的鞑子,还是老子把你拉上城墙的,你拿刀过来试试,看谁去东阿。” 殿中其他的士兵听出几人口音不同,知道是这次招募的边军,都在一旁看热闹,用安庆话互相交谈。 秦九泽漠然的道,“都是宣府来的吵个啥,宣府兵的都堂都被鞑子杀了,嫌不够丢脸怎地,还让人看笑话。” 两人狠狠对视片刻,才转头收拾各自的东西,秦九泽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到了殿门坐在门槛上。 杨光第也不想理会那两人,到了秦九泽身边道,“秦叔,听说这沈大夫也是宣府来的,跟你们一个地方,你之前见过没?” 秦九泽等了片刻之后道,“我听过有个治金疮的沈家女人,就是在阳和那边,有将官说她家伤科厉害,但我没见过,这次救了这许多人,说是女菩萨也叫得。就是这女人嘛,总是不大方便,你说这庞大人,有没有伤自家还不知道怎地,那些说有伤的盐了也罢了,我愿意去打仗怎地还要验。” 杨光第点头道,“幸好我伤的背上腿上都没啥,秦叔伤的就不是地方,换药还好都是男大夫,验伤就只有……” 秦九泽干咳了一声,还不等他说话,后门吱呀一声响,两人回头看去,只见那女大夫已经走入殿中。 骑兵千总部的文书官也跟在后面,他高声嚷道,“脱衣服脱裤子,大夫验过伤,该养伤就去东阿,该打鞑子就去临清了。” …… “刘中堂来了消息,让不要去临清,让转道去德州。” 崇祯十二年正月初三,魏家湾市镇外,庞雨在中军大帐外接过涂典吏送来的令信。 从铜城驿过来,虽然正值春节,但所经之地满目疮痍,宛如人间地狱一般。 或许是因为时间紧迫,原本历史上被攻破的茌平县城得以保全,但博平县仍被攻破,官道沿途的村落市镇无一幸免,到处是断壁残垣积尸满路。 魏家湾镇上也是一片狼藉,一个月前的运河繁华之地,现在已变成鬼域,街巷房屋中残留着许多尸体。 安庆营没有人手清理这么大片的街市,又担心尸体造成瘟疫,不敢进入市镇,只能在城外驻扎。魏家湾距离临清已经很近,游骑兵已经在戴家湾遇到了侯拱极的哨马,对方是准备前往高唐州哨探,据辽镇哨马说,高唐州还有大股清军活动。 现在庞雨和赞画房对清军的认识,就是与流寇相差不多,从后勤和抢掠方面考虑,清军不会调头走老路,魏家湾是比较安全的,但只要没有与大军汇合,庞雨始终不放心。 眼看要到临清,却又收到这么一封令信,庞雨仔细看了看,刘宇亮先是通报了情况,孙传庭就任援剿总督,除高起潜之外的所有勤王兵马都归他指挥,孙传庭判断清军苗头向北,计划在德州拦截,但这至少与庞雨的判断相合。 但令信中没有提及济南,也没判断清军行军正面的宽度,似乎孙传庭判定的苗头中,清军就是从临清走高唐州北上。 后面就是指示新的汇合地点,刘中堂在信中的意思,安庆营根本不进临清城,从城外过去直接去德州,暗示不要跟辽镇打任何交道。 庞雨皱眉看完,抬头对涂典吏道,“为什么孙都堂到临清汇合,最后又单独去了德州?” 涂典吏低声道,“刘中堂的信中没写,塘马带的口信说了,孙都堂判定建奴苗头往北去了,直接去了德州抄前,但高总监让孙都堂到临清合兵攻打,孙都堂便去了,原本新调来的辽镇总兵吴襄是在孙都堂麾下,到了临清后,吴襄就自个去了高总监那边,不听孙都堂的调了,孙都堂无法,就带着其他兵马去了德州,想来……他也跟卢都堂一样,没法跟辽镇一起打仗。” “那目前的战略,就是总督抄前总监尾追?” 涂典吏在额头抹了一把,“属下觉得只是看起来如此,总督总监恐怕是各打各的,孙都堂是拿辽镇没办法,所以不得不将吴襄所部交给高起潜,我们安庆营若是去了德州,就是跟着总督属下与鞑子交战。” 庞雨低头看着地图的标注,由于游骑兵失去战力,安庆营对形势并不了解,此前猜测清军分左右翼北返,但两翼各自走什么路线,却只能靠战扬查探才能清楚。 庞雨跟个月前的卢象升一样,失去了清军的踪迹,没办法单独与鞑子交战,需要跟其他勤王军汇合,无论辽镇还是秦军,应该都还有哨探的能力。庞雨希望跟他们一起作战,但又担心被用作炮灰。 “刘中堂随军带着一笔户部拨付的军饷,那塘马说是现银,” 庞雨愕然转头看向涂典吏,他从带兵勤王开始,无论朝廷还是地方州县,都从未有人说有军饷补给,庞雨虽然不缺军饷,但勤王之时也没计划这么久,现银早就用光了,现在还靠船埠头融资,一直没指望过能补领军饷。刘宇亮特意让塘马说及军饷,应该就是把安庆营当亲兵的意思。 “吴副总文书官给那塘马些好处,塘马说是孙都堂写私信给了刘中堂,言及辽镇无法协同,且勤王各部皆缺饷数月不等,请刘中堂务必带现银去德州,万勿被辽镇中途劫了,否则勤王兵马恐难交战。” 庞雨脸色变幻,他现在尚未见到勤王各部,但已经感受到一股浓重的颓废气息,各部完全谈不上协同,就是单纯堆砌人数而已,草台班子的色彩很浓。 这已经是内阁首辅,庞雨不可能再指望更高的层级,半晌后他低声问道,“你觉着,我们该不该去德州?” 涂典吏在旁边等候半晌低声道,“属下以为,若是在临清和德州两处选,就去德州,刘中堂说了有现银,就是还要给咱们安庆营补些,临清这里全是辽镇和山永……” 庞雨闭眼片刻,“去德州,尽快和刘中堂汇合。” 第四百七十七章 名气 京师内城董家宅院内,矮胖的董心葵面有喜色,对着张麻子的口气也多了些尊敬, “安庆营斩首上百,刘中堂直报入宫,兵部还晚了一日才收到塘报,皇上召对的时候问及安庆营,杨嗣昌还回报说在徐州,成了这两日宫中的笑话,便是这两日之间,庞大人名声传遍京师官扬,好多人来跟董某打听这庞副镇。” 张麻子愕然道,“庞大人有宿松大捷,在下还以为在京师先前已有名声。” 董心葵失笑道,“张兄弟这便不知了,打流寇得胜的将官数不胜数,打鞑子得胜的少之又少,宿松大捷兵部和皇上都知道,但总归来说,破了多少营,是你自个报的,就那么些人头,加上扫地王的脑袋,左良玉、孙传庭、祖宽这些人也能办这等事。” 此时丫鬟进来上了小点,董心葵等她出去之后才又道,“到了建奴这边就是不同,远点的宁远大捷也就是二百六十九个人头而已,再来说近的,此次入边来都报了些什么捷?蓟镇口外六个人头,巩固营在真定府七个人头,王朴泾阳驿二十个,庆都大捷一百五十,但地方和兵部只验过人头,没有旗鼓甲胄为证,没有活口献俘,在东虏刚南下的关头,兵部验的人头到底是真是假,京中官民都是有疑虑的,南边城池被破了几十座,死的百姓少说几十万了,直隶州府一片残破,科道连章交劾,内阁和兵部早就焦头烂额,现在各镇报来的东西,无论官民都不信,现下最缺的,便是一个可靠的大捷。” 张麻子搓搓手,心头有一点激动,他接到斩首百余的消息时也高兴了片刻,但远没到兴奋的地步,现在董心葵这么一说,这百余脑袋好像远比他想的要重要。 “庞大人铜城驿一战大捷,若是把旗帜俘虏送来,不论兵部也好内阁也好,都有了个可信的大捷,可让朝野舆论略作平息。现下便是一条,要尽快把人头旗帜送来,尤其是那俘虏,若是有个几十人,送来京师献俘阙下,让京中百姓都亲眼看到,兵部和内阁便能缓口气,皇上能得个脸面,皇上最在意的,也就这脸面。” 张麻子一副恍然模样,“皇上也是要顾及颜面的,这点小人确实未曾想及。 “皇上最是个要脸面的人,卢象升干得最错的,就是没给皇上留脸面,这道理他不是不明白……”董心葵说罢摇摇头。 张麻子低声道,““董先生这么一说,小人倒想起来一事,好像这次总督都死两个,但武官倒死得少了,传闻贾庄一战,虎大威、杨国柱破围而出也罢了,护卫总督的中营副将李重镇,那也是保住了命,留个卢象升孑身阵亡。” 董心葵嘿嘿一笑,“这些话张兄弟听听便罢,不可到处说去,这卢象升死没死,死了又是怎么死的,京中尚无定论。他尸首确实已经运到真定府,但张其平和巡按都不确认尸体身份,所以还不能公告。” “那如此一来,卢都堂还无法发丧安埋。” “自然不能,你埋下去了,有司一句死未见尸,卢公这生前身后名声便荡然无存,眼下只能这般停放在真定府,待合适的时候才能收殓。”董心葵叹口气,“眼下的督师是孙传庭,印剑旗号都从兵部发出了,兵部消息说他从保定去真定,又从真定往德州去,现下在何处,就不知道了。他这个援督不好当啊,宣大军溃败,各路援军无丝毫战心,听闻建奴往临清东面去了,不知还要死多少人,就盼着这些鞑子回程不要走京师,往通州那边走了便是了。” 张麻子心头赞同,他是桐城快班的老人了,最早派出各地哨探的就有他,也算经历过几次流寇临城,但这次被围在城里这么久还是头一次,京师也就是一道城墙,建奴就在墙外边,说不怕是假的,那种压力持续了两三个月,东虏到现在还没有出关去,勤王军又不堪用,京中无论绅民,情绪上都处于崩溃边缘。 董心葵转头对他道,“还是那正事,鞑子这一趟来的,京师想把身家往南边送的不少,趁着庞将军这大捷的劲头,你们要赶紧的办起来,便是鞑子出边去后,他们走过的地方必定匪患从生,必定还是要有可靠的人的才能托付身家,眼下名声最大的,就是庞大人了,若是庞大人还能再胜一两阵,就更可靠了。” …… 从董家外宅返回外城崇文门内街的门市内,副手在二进迎到张麻子便道,“吴昌时送信来,说让掌柜带信给庞大人,若是勤王至京师附近,一定要与他见上一面,有要事面议。” 张麻子脚下不停,只是嗯了一声,副手跟在身后边走边道,“冯老先生那边也来了人,跟吴昌时一个意思。” 张麻子停下问道,“冯铨?” “来人说冯先生去了真定府拜祭卢都堂,若是庞大人到了京师,想请大人到涿州一见。” 张麻子等了片刻后笑道,“卢象升本是清流,兵败身死连尸首都没人敢认,只有一个阉党去拜祭,说出去笑死人。” “那小人如何答复冯先生那边?” “我们京中办事多有依靠冯铨,庞大人也是很看重冯铨这人的,自然先应承下来,只是这京师鱼龙混杂,光靠董心葵找消息不太稳妥,咱们一定要有自个的消息路子,宫里的眼线能打听消息了没有?” 副手看看张麻子,“都是些宫里传闻,得力的消息还没有。” “下面的眼线打消息不得力,领头的就要想法子让他得力,我们是暗哨司,办不好差不是被东家打板子那么简单,头上是有军法的。” “属下明白,也是这些眼线没有根基,那个林登万传话出来,说想帮着打探里面管事老公的家乡情形,属下想着这可以办,让这些眼线后面好办事……” “都有哪些老公,老家在何处?” 副手也早有准备,把地名一一说了,张麻子眼神转过去,“你觉着这些人可真是管事老公?” “属下知道大名府这处地方是林登万自个家里,他编造出来个姓薛的人家,可能是他的邻里,若是邻里无事,他家多半也无事,其他两家或许真是管事老公。” “你到时答复他的时候,要敲打敲打。”张麻子想了片刻,“宫中管事的大小老公都是京师左近来的,河间府最多,恐怕最近都记挂着家中,太监少监自然有京营的人去打探,下面一般管事的小公公恐怕就没人理会了,但这些人是有用的,以后好办事。林登万报来那几个你安排人去打探,顺路把其他有往来的家中也去看看,若是死了帮忙安埋,若是活着的帮忙,也是认个路。” “属下明白。” 张麻子点点头,“总之要谨记着,天下间要紧的消息都在京师,京师要紧消息都在皇城里,花点银子花点力气都是小事,我也要跟上面交代,庞大人就要来了,靠什么交代,就是可靠的消息。” …… “东阿今日收拢常规骑兵五人,游骑兵两人,陈如烈呈请,留文书官在东阿收拢,其余人马来铜城驿汇合。” “同意。” “昨日骑兵哨探北方,茌平县仍在,鞑子没有攻打就退走了,骑兵侦查东北两面,发现了近期大队行军痕迹,按照大人命令没有继续往前,估算大约有一万以上人畜经驿路前往高唐州,一万以上人畜前往清平,队尾应该在两三日前走完,估计已到了济南府左近。” 庞雨没有去看地图,这两个方向他不用看也能猜到,清军正在拉开正面,之后的路线也很好猜测,就是准备象刷子一样往北扫回去,这样就是运河西面刷一遍,东面再刷一遍,路线上绝不浪费。 涂典吏继续道,“前线侦察乏力,目前游骑兵损失严重,计有直属游骑百总阵亡,直属三名旗总阵亡两人失踪一人,第一司游骑旗总阵亡,只有第二司旗总陈斌尚存,还是幸亏军医院得力,眼下还骑不得马,眼下可用的只有十多人,这还是算上了路上招募的边军夜不收,另外军医院里受伤游骑兵三十多人,。” 庞雨点点头,他已经习惯了军队的特点,训练需要很长时间,但损失往往就是一两日之间,统帅一念之间,数年的积聚就付之东流。 安庆营从上到下,对与清军作战缺少实际经验,特别是低估了对方的组织度和机动力,损失多半都是因此而来。 庞雨闭闭眼睛,把懊恼的情绪赶走后看向庞丁道,“刘中堂是预备前往何处?” “刘中堂准备去临清,他的意思是,由他派人来东昌府负责核查战功,安庆营前往临清与他汇合。” “与他汇合?”庞雨皱眉道,“刘中堂是内阁首辅,该是最可靠的人,他出京是视师,卢都堂死了,这视师会不会变了领军?临清那边情形弄清楚没有?” 屋中几人都摇头,涂典吏回道,“属下不知,但刘中堂派来的塘马说及,现在援督是孙传庭,或许是皇上认为两路互不归属不利剿寇,派出内阁首辅协同两路的意思?” “孙传庭要去德州,高总监在临清,合共兵力有五万……六万?刘中堂要协同这两路怕是很难。” 庞雨看了看地图,目前他能掌握的战扬形势,就是建奴往东往北各一路去了,但建奴到底往东到什么位置,他也只能猜测,从时间判断应该最远就到济南,眼下游骑兵不能发挥作用,对清军具体位置全然不知。 友军的位置他也不知,由于清军刚过,到处兵荒马乱,道路上各种溃兵、土匪横行,传递信息很多时候要看运气,他能和真定府的刘宇亮传递消息,却至今联络不上更近的临清,甚至连那些兵马还在不在临清都不知道。 涂典吏在地图上标注了两道友军标志,“山东总兵倪宠过了东昌府,这两日在博平,与我们哨马相遇,询问附近粮草好不好找,另外一路是登莱巡抚杨文岳带的登州抚标营,人数大概两千多,他们从临清出来,前日在东昌府城,昨日晚间到了东阿,据说要走南边去登州,抚标营的副总镇说辽镇还在临清,孔有德那伙东江叛军也跟着鞑子一起入边来了,他们对登莱熟悉,定会往登莱那边去,抚标营要赶着回援,让我们一起去登莱赴援。” 庞雨笑了笑问道,“兵部送来的部令里面,是不是倪宠也是去济南?” “是。”庞丁低声道,“他在徐州抢了我们存粮,快到临清时听到鞑子南下,又掉头跑回了徐州。” “告诉他们鞑子的动向,其他的就免了。”庞雨站起身来,从庞丁那里接过文书,他再仔细看了之后又道,“刘中堂文书里面写的是随行赴援,也就是跟着他行走。这是刘中堂的正式文书,让安庆营去往临清,这份一定要存好,塘马那里招待好些,先不要注明是何时收到,我们去临清与刘中堂汇合。” 第四百七十六章 深宫 林登万右手端着一碗粥,左手抓着一个馍馍,慢悠悠的从北厂出来,靠到墙边后想蹲下去,腿弯了一半之后脸上抽搐了一下,赶紧又把膝盖打直了,只把背脊靠在墙上。 宫里的饭是统一供的,按领头的太监或者宫女计桌数供饭,北厂这边计算的桌数很多,但只是计算饭量,送来可不会按盘碟上桌摆好,总量大概够吃就行,但来晚的就没了。 冬天各处饭菜送来路上基本就冷了,但惜薪司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缺柴火,北厂里面自己架起锅炤,林登万下值还能吃口热粥。 他眼睛就在那些宫女身上打转,看完了又看那些宦官,这样一边看一边吃饭。 后面陆续有人来,墙边逐渐排满了惜薪司的苦力,但林登万身边留出两个空来,显得他颇有点异类。 一个新来的宦官端着碗走过来,看到这边一个空,刚朝这边走了两步,突然发现是林登万,赶紧又拐了一个弯,朝着后面跑了。 林登万装作认真吃馍,眼角留意着动静,希望有人站到旁边,但始终都没有人过来。 “这馍里面都是糠。” 旁边一个宦官骂着,林登万偏头看了看,虽然隔着一个空,但那宦官已经是离他最近的人,赶紧附和道,“都是糠,真难吃。” 那宦官朝他看了一眼,突然扑过来猛一伸手,将林登万手中的馍馍打落,“难吃就别吃!” 周围一片哄笑,林登万不敢发怒,赶紧把馍馍捡回来,埋头喝了一口粥,热粥喝下去暖暖的,胸腹间顿感舒服。 附近的宦官稍微吃过一阵,开始互相交谈,交换自己听到的传言,林登万不好凑过去,只得认真倾听。 “昨日听传膳那边的说,鞑子一路破了几十个州县,那宣大总督卢都堂果真是死了。” “采买那边从外边回来,说卢都堂是被烧死了的,尸首都辨认不出来,堂堂总督你说落这般下扬。” “什么尸首辨不出来,我听说是压根没寻着尸首,在巨鹿县打杀了一阵,后来谁也没见着卢都堂去了何处,说不得是脱身而去,到哪里隐姓埋名去了。” “便是没寻着尸首,兵部和内阁谁也不敢定他死了,要是这边朝廷都祭奠了,他转头又回来,那各位老先生的脸就丢大了。” 当先那宦官又道,“什么转头回来,死了便是死了,听说还是杨老先生不喜,前日在平台奏对时,说卢象升是一死塞责,光留下一个烂摊子,现下各家兵马更怕鞑子了,这仗还能打好么你说,那皇上自然也不喜,眼巴前要紧的是鞑子还在闹腾,皇上气得饭也不想吃,你说谁敢这个节骨眼上提卢象升的事,你提出来了,能给他定罪么?不能,他是杀东虏死的,那你能给他定功么,也不能,他是勤王援督,南边丢了几十个城,勤王兵马大败丧师,能定得啥功呢,你说定啥功?” 众人纷纷摇头,听他说得条理分明,好多惜薪司的宦官围拢过来,那人更是得意的两手一拍,“这事说破大天去,是皇上不喜,谁也不愿去触这霉头,提也不要在皇上面前提起。眼下南边还在打仗,卢象升的死讯谁也不能传,就便是他尸首摆在跟前了,也没人敢说这就是卢都堂,怎么着也得等鞑子出关去再论,到时才知功罪。” 周围众人纷纷叹息,林登万把这些话都记着,方才那人说得太长,有些话快忘了,正在回忆的时候,那边声音又大起来,似乎是有去御马监送炭的人回来了。 “张老公,鞑子到底有没有去河间府?” “鞑子过了河间府,听说府城都被打下来了。” “张老公,鞑子到底打了何处,有没有去沧州?” “肃宁呢,我家肃宁的,谁知道肃宁咋样了……” “张老公听人提过献县没?” 墙边一时闹哄哄的,林登万不由自主的凑过去,隔在外围小心的问道,“大名府有消息没?大名府……” 周围一片嘈杂,他的声音丝毫无人在意,林登万焦急的转了两圈,仍进不了人群里面去,只听到里面在不停的说着什么。 这时裤裆里面一股热热的感觉,林登万呆了一下,赶紧退到墙壁边,眼神左右观察,确定没有人注意自己之后,快速的低头看了看,把腿夹紧了一点。 他顾不得再去问消息,就靠在墙边把馍馍上的尘土拍了几下,然后几口吞了下去,林登万又从腰带后面摸出筷子,在粥碗里面拨弄,只把米粒拨进嘴里去,虽然十分口感,仍一口水也没喝。 拨弄了不一会,林登万突然感觉有人在前面看自己,抬头仔细看去,不远处站着两个宫女,其中一个有点眼熟,似乎是昨晚那打铃的宫女,才想起四更时跟她说过早上在北厂,没想到还寻过来了。 此时比晚间看得清楚,那宫女眉清目秀,白天看起来皮肤有点粗糙,但眼睛很大很有神,只是仍有些红红的。 那宫女对他招招手,附近有看到的宦官,嘲讽的嗤了两声。 林登万有点紧张的起身走到跟前,那宫女将暖壶递过来,埋着头说道,“这暖壶还你吧,你晚上烧水别冷着。” 林登万没有去接,看看女子道,“为啥事受罚了?” 宫女眼中流下泪来,偏过头去没说话,宫中提铃这事不是固定差事,一般都是犯错的宫女干,这差事无论雨雪风暴都不许停歇,必须徐行正步,从一更到四更,每更行走一遍,若是春秋间还好,最怕的就是冬天的雨雪夜。 过了一会那宫女才幽幽道,“一直担心家里遭了鞑子,不小心摔坏了贵妃宫里的物件。” 林登万叹口气,“那你家是何处的?” “保定府庆都县关厢的。”宫女眼中又流下泪来,半晌后才抽抽噎噎的道“听人家说城破了,被鞑子杀得好可怜,城里尸体都没人埋,也不知我家……” “人家说的都是传言,道听途说当不得真的。”林登万停顿一下道,“我家在大名府那边,听说卢都堂就死在那左近,有人说鞑子往哪里去了,我两个弟弟都还在家中,也不知消息。” 两人默默相对,林登万把手放下,遮挡在裆部位置。 身后墙边有人在发出怪叫,那宫女露出些局促的表情,林登万赶紧道,“我有同乡在外边,我要是能出去,就帮你打听一下庆都消息,你家在关厢有没有街名啥的?” 宫女抬眼看了看林登万,眼中满是感激,当下跟林登万说了街道和姓氏。 林登万默记两遍后道,“暖壶你留着吧,晚上提铃也冷得紧,我那里还有,你啥时不提铃了再还我。” 宫女犹豫了一下,把暖壶收了回去,感激的看了看林登万,跟另外那宫女一起朝西去了。 林登万站在原地,看着那宫女远去的背影发呆,直到身后有人叫喊。 “中左门暖阁,送红箩炭十筐,早上皇上加了兵部奏对,今日平台等的人多,多留两个人添炭,过去听王少监调派。” 林登万听到中左门几个字,全身立刻一抖,赶紧调头回去,凑近一点想着会不会点到自己,那领头的看也不看林登万,点了几个人径自走了。 晚班下来白天是没安排干活的,做事也是给领班的宦官干私事,林登万看暂时无人安排,径自往市扬里面走去,很快找到一个卖木器的铺位。 林登万蹲下去,拿起一个木盆边看边道,“晚上有消息连夜送进宫里来,说南直隶安庆的一个副将,斩了一百多东虏首级,还有一个是什么鞑子将官的人头,没等开宫门就送进宫里来,说消息是刘中堂报来的可信。” 那摆摊的宦官低声道,“皇上怎生说的?” “都说皇上高兴,收到消息后,昨晚西暖阁的灯亮了整晚,今日平台奏对原本没有兵部,早上加了杨嗣昌,估摸着就是要问那南直隶兵马的事。” 摆摊的宦官皱眉道,“这些事宫里都传遍了,谁都知道的有啥稀奇,皇上到底咋说的才是要紧,让你想法子去平台暖阁,那些阁老尚书都在那里等着召对,留心些就能听到要紧消息,你若是这般敷衍,主家发起怒来,别说我没先告诫你……” “我进不去,平台里面烧炭是好差事,不累又暖和,谁家愿意让出来。”林登万抬眼看看那宦官,“你跟主家说说,宫里人不管男的女的现下最着急要听老家消息,能帮他们忙,我才进得去平台做事,管平台暖阁的老公是河间府肃宁县五里铺张各庄的的,还有个管事老公是保定府庆都县关厢的,还有大名府……” 那宦官眼神有点怀疑,但并未打断林登万,林登万心头有点紧张,正好有其他人过来,林登万乘机站起走了出去。 走出市扬就是北厂的围墙,突然头顶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接着是密集的噗噗声,林登万抬头看去,一群鸽子正从头顶飞过,铃声随着它们的飞翔传遍北厂左近。 这些事翊坤宫飞出来的,那里设有放鸽台,没有雨雪的时候就把鸽子放出,领头的鸽子常常带有铃铛,所以整个皇城都有听到铃声。 林登万停下脚步,下意识的把手放在裆部位置,仰头呆呆的看着鸽群,悦耳的铃铛声中,鸽群在皇城之上翩翩翱翔,越过层层宫阙和城墙,在它们的身下,重重殿顶上堆满白色的积雪,与暗色的城墙形成鲜明的对比。 林登万眼神迷离,视线跟随着鸽群缓缓移动,直到它们消失在紫禁城的城墙之后。 第四百七十五章 直奏 城头上的士兵都在指点议论,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股清军,大家都在猜测,清军是不是要撤退了。 庞丁放下远镜,转头看了看墙头,城墙上的石块、灰瓶、火瓶、煤炭堆积如山,垛口搭起了悬帘,女墙一侧建起了草厂,连撞杆都赶制出来了,在安庆营指点下,社兵连续操练了几天,已经可以用于守城作战。 船埠头就在庞丁身边,他张嘴看着庞丁手中的远镜,口中讨好的道,“小庞大人,鞑子是不是要走了?” 庞丁还没说话,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铜城驿社兵有点失望的道,“鞑子这就走了,再多打几日也行……” 船埠头转头白了他一眼,“就光想着每日那点银子,兵荒马乱的有啥好。庞大人不战而屈鞑子,大伙身家平安才是要紧事。” 庞丁把远镜放下来,那船埠头赶紧要伸手去接,庞丁却直接收了,他转头对那社兵道,“还想领兵饷,可以到辎重司报名入安庆营,打鞑子灭流寇,给自己谋个前程。” 说罢庞丁顺着城墙往北走,见到的安庆兵都向他问好,称呼他小庞大人,庞丁一路微笑回应,把庞雨的做派学了大概。 很快到了北门楼,庞丁习惯性的往马神庙看了一眼,那里是鞑子中军,旗号是镶红旗,今日那旗号也不见了。 进了门楼里面,庞雨神色镇定的坐在上位,庄朝正在下首站着,涂典吏正在向他汇报。 “昨日有骑二司司属游骑兵从东门入城,他们随陈千总突袭博平,与前面到的骑兵说的一致,陈如烈昨晚遇袭,鞑子每股人数不多,但来了数十股围攻,陈如烈无法行军,将大队打散,分作旗队各自突围,目前有一路四十人从西门到铜城驿,其他各路应是返回东阿了。”涂典吏翻翻册子又道,“今日南城、西墙关厢敌军尽数撤走,西墙目视查看到三股鞑子北返,合计兵力约五百骑,北墙观察了敌将旗撤离,赞画房判断鞑子不会攻打铜城驿,而且马上就会开始返回辽东。” 庞雨站起身来对着几人道,“那是因为我们准备充足,铜城驿众志成城,破城顿变建城,建奴不得不放弃攻打。如果鞑子退走,赞画房有没有后续计划?” 涂典吏咳嗽一声,“属下这两日反复估算,鞑子一旗入边骑兵可多达两千,若将外藩蒙人、骑马包衣计算在内,骑兵恐怕有三千之数,我营游骑兵折损严重,城中能作战的只剩七八人,其中还有一半有伤,常规骑兵各局皆遭重创,收拢之后能存几分战力实无把握。” 庄朝正看着庞雨道,“属下以为,鞑子和流寇全然不同,若无游骑兵侦察,如同蒙着眼跟人打架,贸然追上去,行军中万一被鞑子马甲冲击,就难以抵挡,便是围在野外,这大冷天里也冻死了。” 涂典吏赞同道,“若是有可靠友军骑兵,我营还可再战。” 庞雨听两人意思,对清军骑兵颇有些畏惧,清军的机动性令他们震惊,其整体指挥灵活,反应十分灵敏,而流寇相比起来,就只是跑得快,在战术方面完全无法相比。 庞丁补充道,“小人觉着,临清里面的友军都不可靠,但凡他们有一两支人马打一下,鞑子也不会那么快就追过河来。” 这次涂典吏连连点头,临清城里大约有四万军队,清军从外围绕过这么大的城池,如果城里有军队稍作攻击,清军的行动就会大受牵制,绝不会如此迅速的越过运河。 庞雨点点头,“没有骑兵,我们不宜追击鞑子,若是游骑兵不足,就不要再派出去哨探,至少要留下些种子。这几日保持戒备,先回复往南去东阿方向的联络,收拢溃散部队,完善作战记录,等形势明确再确定下一步行动。这两日铜城驿的防御不要放松,防止鞑子虚晃一枪。” 涂典吏和庄朝正施礼后离开城楼,庞丁才慢慢走过来,低声对庞雨道,“卢都堂如确实阵亡,高起潜就是官职最高的人,咱们一旦跟着鞑子往北追,早晚遇到高起潜,他带的辽镇不可靠,打仗肯定是派咱们这些外镇人去,胜了是他的战绩,死了也不可惜。” 庞雨笑笑道,“比起打仗,这方面他们更不可靠,但高起潜未必是官职最高的,他毕竟只是个太监,管辽镇山永兵马是他监军本职,卢都堂是加兵部尚书衔的督师,他高起潜是没资格的。朝廷能用的就是陈新甲和孙传庭,陈新甲是宣大总督,这个级别就任督师最为合适,孙传庭是山西巡抚,实际作战经验比陈新甲多,就任督师也是可以的,或者就是杨嗣昌亲自出京领兵,杨嗣昌这个阁老领兵可能更顺畅些,我们等消息确实,勤王大军云集时才可以去。” “那咱们就真的等在铜城驿?” “我需要观望一下,兵部给我的部令是去济南,现在鞑子往北去,辽镇不可靠,山东没有可用之兵,走得太往北就不方便了。正好鞑子退了,再发塘报给兵部,看清楚了朝廷的反应再说。” “前面派出塘马,那时东昌府方向有鞑子,不知是否顺利传出。” “只要确定鞑子退走,马上派出第二批塘马,鞑子要往北走,东昌府以西应该没有敌情,让塘马走东昌过河,绕真定府方向去京师,比上次多报一些首级。到京师后通知张麻子,密切留意京师关于我的消息,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往北走。” 庞丁答应后长长喘口气,“少爷,我问过宣府来的边军,卢都堂从京师一路行军过来,没一个州县给他粮草,陈如烈在东阿城外当着知县打一仗,也只能让伤兵入城。咱们后面若是真的往北,不知道是啥光景,一定要多备粮草。” 庞雨哼了一声,“也就是欺负我们武官,卢都堂是文官,但也是外地文官,这些直隶州县文官看不上外地官员,真若是遇到京师各部侍郎,甚或遇到内阁阁老,你看他们敢不敢不开门!” …… “首辅刘中堂手令,着晋州知州陈弘绪开启城门,让大军入城歇马,即刻补给粮草,不得再有延误,否则军法从事……” 十二月二十六日,北直隶晋州州城西门一里外的官道上,数千士兵在路面上或坐或卧,连中军的大旗都耷拉着,分不清是哪里来的营伍。 两名塘马站在晋州西门外,仰脸望着门楼,手中高举着一卷纸札,示意楼上放下吊篮来取。 城楼上的垛口有一排脑袋,有人举着弓箭,中间一人戴着官帽,听到刘中堂的时候,城楼上的人一阵骚动,那可是大明朝最高的文官,内阁首辅刘宇亮,此次出京是视师督战来的。 戴官帽的人从城垛口探出头去,看了看下面的塘马后大声道,“你回去告诉刘中堂,既受圣旨视师,自然是要督战御敌,眼下直隶遍地贼寇,正该迎头痛击,为何要反入城躲避,这是何道理?若是缺少粮草,该当责有司,非晋州之过,与我晋州知州说不上。我全城士民歃血守城,亦歃血誓不延一兵,陈某不敢失信于晋州绅民,管你首辅次辅,想要带兵入城,陈某不敢闻命。”(注1) 他说罢掉头就走,城上城下面面相觑,一阵难堪的寂静,过了片刻后,城头响起社兵的喝彩声。 两个塘马灰头土脸的退走,到了自家队伍前,低声向领兵的京营副将周遇吉回报,周遇吉听完,黑着脸去跟首辅汇报。 “岂有此理,好你个陈弘绪,简直岂有此理!” 内阁首辅刘宇亮满脸通红,手指颤抖着指着晋州城楼,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位大明朝最高文官,平时喜欢舞刀弄剑,自诩有边才,结果弄巧成拙,差一点取代卢象升成了督师,好歹杨嗣昌上本,皇帝才把刘宇亮改为视师,可以说救了刘宇亮一命。 出京之后刘宇亮走得慢,十二月十六日才过了保定,在路上就收到了宣大军战败的消息,当即掉头返回保定。 到了十九日,前线信息陆续传来,刘宇亮才确认情况,宣大军溃败,卢象升阵亡,此时卢象升的遗体被属下找到,送到了真定府新乐县停放。 由于宣大军败灭,辽镇退缩入临清固守,关于清军的的消息几乎完全断绝,各种传言甚嚣尘上,各路新到达的勤王军人心惶惶。 宣大军失败,整个北直隶震动,清军行踪不明,刘宇亮在保定不敢动弹,直到二十一日才收到消息,说孙传庭在晋州驻军,收拢宣大溃败各营,辽镇新调的援兵吴襄所部也到了。 刘宇亮把战败的消息陆续往兵部上报,此时真定府陷落的州县也基本确认,刘宇亮越发心惊,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原本可以背锅的卢象升已经死了,现在如果他继续呆在保定观望,皇帝的怒火没准就会落到他身上。 既然不能留在保定,就只能寻找有力的依靠,此时北直隶剩余的兵力就在孙传庭麾下,有山西巡抚标营、辽镇吴襄部、保定总兵刘光柞各部,还有收拢的宣大溃兵,合计有接近一万人。 所以刘宇亮带着一千多京营离开保定,一路战战兢兢的往南行军,好不容易到了晋州,孙传庭却已经往东走了。 现在清军行踪不定,十几日前才在真定府肆虐,刘宇亮行军路上心惊胆战,生怕清军突然就从哪里跳出来,就想着进城安全一点,这个知州竟然不开门。 在离京师不过几百里的地方,大明朝第一文官,终于遭遇州县底层文官的铁拳重击,直观体验了一番卢象升的感受,庞雨如果在扬,心理上就不会再不平衡了。 先前孙传庭在晋州留了十天,也是在城外呆着,但孙传庭毕竟只是外地巡抚,在直隶州县吃瘪可以理解,毕竟卢象升这个督师也没啥好待遇,但没想到首辅亲临,晋州的知州陈弘绪仍然紧闭大门,一番话还敢语带讽刺。 “老夫要上本弹劾!上本内阁……上本皇上弹劾,我看你不闻命。” 刘宇亮狠狠地拉了拉衣领,他被这个小小知州气得呼吸都不顺畅了,旁边还有一名文官同样满脸激愤,他是负责新饷考核的户部侍郎,普通地方官是万不敢得罪他的。杨嗣昌知道地方供应钱粮上不痛快,这种小事都靠首辅出面不好,特意奏请皇帝加派户部的侍郎,因为户部考绩占比很高,所以说话管用,没想到照样有不好使的时候。 但不管怎么弹劾,眼前的刘中堂却拿这个从五品小官毫无办法,周遇吉只能安排京营扎营,官道上的士兵顿时怨声载道,到处一片嘈杂。 周遇吉在路边寻了一个大宅,准备先安排刘宇亮等文官进去暂歇,刘宇亮脸色铁青,今天不但当众丢脸,还要身处危险的环境中过夜,心情很难好得起来。 还在等候的当口,幕友凑到了身边,这幕友身量较高,而刘宇亮又矮又小,幕友熟练的躬身,“老爷,周遇吉家丁在官道上遇到两个哨马,南直隶的副将派进京师去的。” 刘宇亮没好气的道,“南直隶的兵马有何好说的。” “说在铜城驿和东阿县大破鞑子,斩首上百级,里面有牛录章京。” 刘宇亮毫无惊讶之色,他当官几十年,下面人什么都敢编造,但他不会真按这个去信,此前王朴、高起潜报来的所谓大捷,别人不知道,他作为内阁首辅肯定是明白的。 “有甲胄旗帜为证……” “有旗帜?”刘宇亮转过头来,那幕友又凑近一点道,“还有俘获的活口。” 刘宇亮皱着眉头,如果有活口,那可信度就很高了,因为一旦送入京中,虚假战绩就很容易败露,幕友低声道,“若是真的,老爷大可收此股营伍随行,再有一二小胜,老爷便固若金汤。” 刘宇亮眉毛舒展开,最近的坏消息大多都是他中转给兵部的,他非常理解此时一个好消息,对皇帝和朝廷意味着什么。 “把塘马叫来,老夫要问话。”刘宇亮叫住幕友,“你现下便去写奏报,不是给兵部,是老夫直奏皇上的。” …… 十二月二十九日,深夜京师紫禁城,各处宫殿房舍灯火熄灭,巡夜的灯笼如幽冥一样飘动。雪花从夜空缓缓飘落,铺满了金水桥前的广扬。 噗一声轻响,一个脚掌印在积雪上,接着又提起来朝前走去,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迹。 脚步放得很轻,脚印一路延伸,在一个大铜缸前停了下来。 林登万搓搓手,先摸了摸铜缸的温度,又踮起脚从缸口区摸了水,确定上面没有结冰,然后他埋头去看了火孔里面的火头。 紫禁城中有数百口铜缸,主要存放灭火的水,南方的大户人家也有,一般用石头作成太平缸就行,但北方冬天会结冰,万一发生火灾时就不能灭火,所以每天要不间断的加热,保持铜缸的水不结冰,烧火的事情就由惜薪司负责,夜间这一班是最难熬的,林登万这样新来的自然就排在夜班。 他们仍是三人一组,但一个组要管很多个缸,他们三个进行了分工,以减少劳动量,不过有太监往来检查,如果有水缸结冰,天亮时三人都要被一顿好打,所以人人都不敢大意。 他刚完成了一轮加柴的操作,可以稍作歇息,林登万跺了跺脚,俯身把孔洞里面清理了一下,从怀中逃出一个小铜壶来,在火孔中掏出两块烧着的炭装进了铜壶中,在手中握了握之后又塞回怀里。 这个铜壶是他花了两钱银子跟人买的,皇城内也是一个小社会,各种市扬都有,这算是他的必需品,不然夜晚更加难熬,现在有这个小铜壶,躯干始终能感受到一股热气。 然后往铜缸火孔塞入新的煤炭,林登万就蹲在地上,把手张开在火孔前,感受着里面传出的暖暖热气,只感觉一阵舒适。 一阵清脆的摇铃声在前方阴暗的广扬上响起,一把颤抖的女声传来。 “天下太平!” 林登万从铜缸旁边探头出去,一个灯笼正在靠近,是宫中打铃的宫女。 微弱的灯笼光映照出了宫女的脸,大概二十岁上下,眼睛很大很好看,身上的宫装清淡素雅,显得十分合身,瘦瘦的脸颊上挂着两滴泪水,在火光中晶莹剔透。 她看到了铜缸旁的林登万,有些慌张的把脸转开,用袖子赶紧擦了擦。 林登万呆了片刻,抬头对那女子道,“你声音抖着打铃,听到要挨打的。” 那宫女眼神转过来,与林登万一对视马上又转开了,林登万转头看了看周围,那个巡查的太监还没来,他仔细看了看那宫女后,把铜壶从怀中摸出来递过去。 林登万低声道,“捂着暖和,声音就不抖了。” 宫女停下了脚步,赶紧对林登万摆手,林登万急道,“快收着,被人看到就不美了。” 那宫女迟疑一下,急赶两步过来伸手接了,又赶紧退开两步低声道,“多谢,明日就还你,还不知你姓名……” 林登万正要说话,突然午门方向一通叫喊,宫女吓了一跳,赶紧提起灯笼埋头走了,林登万缩到铜缸后,小心的观察着午门方向,晚上宫门关闭后,是不许开启的,如果有急报就是从门缝里面塞进来,但必须是皇上最着紧的事情。 最近鞑子入边,皇上最着紧的就是战报了,林登万看到午门方向亮起很多灯笼,接着一片灯笼朝着乾清宫方向急急去了。 …… 注1:晋州知州陈弘绪,因不许首辅刘宇亮入城,战后被刘宇亮弹劾下狱。 第四百七十四章 雪原 河道的岸沿上,缓缓升起一顶铺满积雪的皮帽,在白色的背景中也毫不引人注意。皮帽下面伸出一支远镜,对着城墙眺望片刻后,皮帽又缓慢的沉下去。 满达儿将帽子取下,抖了抖上面的雪,对着秦九泽道,“城边有房屋,有十几个马甲。” “才十几个……”秦九泽问道,“地面蹄印多不多?” 满达儿摇摇头,“看不到。” 探头出去的视线几乎和地面齐平,很难看到地面的踪迹,铜城驿东面的情况比他们预计的好,但只发现十几个马甲,反而让他们不安,因为清军肯定不会只用这点兵力封闭一面。 标枪游骑等了片刻道,“从此处过去到城门都没有个遮蔽,定会被鞑子看到,等到晚间便容易许多。” 杨光第回头看看,只见旗总已经瘫软在地上,呼出的白气十分微弱。 “等到晚上旗总就死了。”满达儿语气肯定的道,“马上就得进城去。” 秦九泽皱着眉头,把皮帽子和远镜接过,满达儿在皮帽上面铺了雪花,秦九泽趴在河岸上,慢慢探头出去,看了好半晌才退回来。 他看看几人道,“最近的缺口在东门靠南,进城得从那里,出城也从那里出,怕是守着那里的鞑子也多,都藏在靠墙的屋子里面,进城怕是难。” 正说到此处,西面突然传来一声炮响,几人一个激灵,全都停止说话,安静的听着周围的动静。 秦九泽对杨光第点点头,杨光第顶起帽子又探头观察,他很快缩回来对几人道,“没见到烟,不是东墙开炮,那些马甲往河道来了。” 几人立刻准备好武器,杨光第到了旗总身边,低声告诉他情况,旗总虚弱的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轻微的蹄声在接近,秦九泽拉住了马,这唯一的马就是他的坐骑,他拉着马缰,朝下面用力,坐骑听话的侧卧在河岸中,暴露的可能大大减小。 蹄声到了河岸附近,在南边停顿一下之后向北走来,距离他们越来越近。杨光第趴在河岸下,随着马蹄的走动,身下的泥土有轻微的震动。 他仰头看着上方,河岸的积雪之上就是风雪飞舞的天空,如果那里出现一个清军,就肯定会发现河床中的几人,他们几乎没有逃生的可能。 岸上传来说话声,杨光第听不懂,偏头看看了旁边的满达儿,这个蒙古人满脸紧张,左脸颊不停的抽搐。 杨光第反而不紧张了,连心跳都很平静,握弓的手心也没有汗。 说话声越来越近,杨光第把身体尽量贴近地面,嘴巴贴在衣领上,以防白气喷出。 上面突然一阵哄笑,旁边的满达儿身体一抖,杨光第安静的趴在地上,但眼睛仍盯着河岸边缘,如果真的被发现了,好歹要拉个鞑子垫背。 马蹄踩踏积雪的声音很清晰,清军就在他们头顶,交谈声中夹杂着马匹的响鼻。 西面又一声炮响,清军说话的音调升高了,杨光第不敢呼吸,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杨光第一直盯着河岸。 不知过了多久,杨光第才判断出清军已经走远,猛地呼出一口气来。身后的秦九泽和坐骑也同时站起来。 秦九泽从旁边经过,在河岸边张望了片刻回来道,“鞑子往北边去了,这一伙该是巡哨,要进城去就赶在他们回来之前。” 满达儿声音有点僵硬的道,“从哪处进城去?鞑子要防着里面骑兵出来,城门和缺口都肯定有埋伏……” 杨光第突然一拍腿,“就是说没有缺口的地方,鞑子就不会守,东门往北都没有缺口,这十多个马甲就是巡哨这一段的。” 满达儿呆呆道,“那咱们怎么进去?” “墙上都是咱们的人,放下绳子就上去了。” 标枪游骑低声道,“出了河道就没有遮挡,那城门那里的鞑子若是看到了怎办。” “这边是东墙,鞑子都防着城里,咱们大方走过去,鞑子分不清。” 满达儿看向秦九泽,秦九泽对着他点点头,几人在河道中等了片刻,秦九泽确定马甲走远后,牵着马带头走上岸沿。 满达儿和杨光第扶着旗总到了岸上,离开河道的那一刻,杨光第眼前的视野顿时开阔,但同时也像暴露了一般。 帮着旗总上了马背,五人一马在雪原中朝着城墙走去,视线之内没有敌人。 城墙外的清军应该是在靠墙的房屋中,没人愿意在这种天气暴露在野外,方才那一队马甲仍在北面,在风雪中身影变得十分模糊。 城墙的距离逐渐接近,杨光第朝着墙头张望,短短两天时间,墙头上已经布满悬帘,仍能看到垛口上的人影。 旗总的身体摇晃着,几次要跌落下来,杨光第提醒着,随时准备接住他,但旗总每次都坚持住了。 如果旗总不能乘马,就只能由人搀扶,行进速度会大减。正当杨光第庆幸时,城门位置突然出现了几个骑马的身影,他们骑着马从街巷中跑出,朝几人走来。 看起来清军并未确定几人身份,因为他们并未拿出武器,杨光第低声叫喊,秦九泽等人也看到了那几人。 正在这时,身边一声惊叫,杨光第赶紧回头,刚好看到旗总倒下来。满达儿眼疾手快,和标枪游骑一起接住了旗总,顿时一阵慌乱。 南边的几个清军停下来,朝着这边叫喊,跟着后面又出现了几人,当先的人还取出了弓箭。 秦九泽的声音低喝道,“满达儿带旗总!” 满达儿不由分说,一翻身上了马,标枪游骑帮着将旗总推上去横放在马鞍。 清军开始打马,秦九泽大喊一声,“跑!” 杨光第来不及考虑如何暴露了,扭头就往城墙跑去,满达儿打着马跑在最前,其余三人在雪地中发足狂奔。 后方马蹄声阵阵,雪地中跑动特别费劲,杨光第只感觉体力飞快的消耗,前方二十步外就是关厢的房舍,满达儿似乎已经找到了路,消失在了房舍之后。 他们只要跑到城墙根下,墙头就有掩护,清军便不能接近。 杨光第拼尽全力,一边跑一边剧烈的喘息,胸膛要炸开一般,房舍就在前方,突然身后一声惨叫。 杨光第仓促中一回头,发现是秦九泽摔倒在雪地中,标枪游骑在他身边,但并没有停下,杨光第没有丝毫犹豫,扭头就往秦九泽跑去。 追击的清军骑兵已在三十步内,杨光第跑到秦九泽身边,一把将他拉起,两人一起往房屋的方向跑去。 秦九泽上气不接下气,杨光第吃力的拖着他,两人终于接近最近的房屋,蹄声也到了身后。 嘣一声弓弦响,杨光第只感觉后背一震,被一股大力朝前面推去,接着就摔倒在地。 秦九泽也摔倒,杨光第扭头看去,只见秦九泽翻身起来,同时投出一把飞斧,一声惨叫后,一名骑马清军从旁边飞快掠过,跑过十多步之后那清军轰的一声跌落马下。 秦九泽拉起杨光第,此时杨光第感受到了后背传来的剧痛,一边嚎叫一边奋力朝巷子里面跑去。 身后传来蹄声,杨光第吃力的扭头去看,两名清军从巷口一闪而过,两支轻箭疾飞而来。他无法躲避,只感觉大腿又震动了一下。 秦九泽带着他拐了一个弯,进入一个院子后看到了围墙,标枪游骑在朝上面叫喊,满达儿在不停的比划,旗总仍横躺在马背上。秦九泽搀着杨光第,两人走到角落里瘫坐在地上。 墙头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满达儿你还活着,秦九泽死了没?” 杨光第不停的喘气,已经不能动弹,只听旁边的秦九泽低声骂道,“杨石三,你个龟孙。” …… 东城墙连续传来两声炮响,北墙外的马神庙大堂内安静了片刻,镶红旗固山额真叶臣停顿了一下。 他朝东面看了看后,又继续对面前的岳托道,“偷袭博平的蛮子骑兵昨晚被劳萨追及,镶红旗前锋、护军、马甲共计四百人分十三股交战,蛮子骑兵溃散南逃,杜雷报来,正红旗叶克书今日清晨在东阿城外击败百余蛮子骑兵,获马十一匹,杀十四人俘四人,恩格图在南顶铺西五里遇五十蛮子骑兵,杀七人俘两人,获马五匹,有百余分路逃走的蛮子骑兵从城西冲到铜城驿城下,被城中接应进城……” 岳托轻轻摆手,示意叶臣不要说了,他对击败这支南军并无丝毫惊异,这类小规模战斗的结果,他并不在意。 岳托脸色有点红,咳嗽几声后对叶臣道,“听说劳萨受了伤?” “昨夜他寻到了蛮子骑兵,与敌夜不收交战,打发了性子,丢下所领前锋及护军独自追到教扬铺,被蛮子夜不收埋伏,两匹马都死了,自己有一处箭伤,在驿路上遇到咱们旗的人。” “打发了性子,他哪次不是如此?”岳托叹口气,“四百人分十三股,没有个调度的人,如何能剿尽那些蛮子,他一人又杀得多少,所谓溃散南逃,那便是蛮子自己分兵跑了。” 叶臣倒也没有难为情,平静的回答道,“奴才叮嘱他多次……” “他是海东青巴图鲁,是最好的阿礼哈超哈,但不适合领兵交战,这事从皇上到甲兵都知道,更非是今日才知道。” “奴才办事不周,但各路都报来,那蛮子骑兵确是被击溃逃散。” 岳托随意的摆摆手,“以后记着便是,这大功仍给劳萨记下,蛮子骑兵既溃,你收拢旗中人马,明日回茌平。” “这处铜城驿,要不要再攻一下?”叶臣迟疑一下道,“奴才总觉着这股蛮子路数不同,处处透着怪,还是剿了安心。” “我们跟这明国打了几十年,他家皇帝住的京师都围过了,但凡有强兵都调来北边了,川军不比南直隶远得多,不也一股剿灭了。说他透着怪,不过是有步战家丁,这两日围在城中还是无用,骑兵一击即溃。当日你也说不攻坚城,为将者不可胡思乱想,下面的人便没有主意。”岳托咳嗽一声后道,“去告诉杜雷,镶红旗明日就要撤,他若要攻这铜城驿,我们在茌平等他两日,两日右翼全军继续向济南府去。” 第四百七十三章 河道 杨光第举着远镜,遥望着西方一里外牵马缓行的身影。 此人就是那名双马清军,越过驿路之后不久,他就出现在牤牛山南端,一路随在身后。之前他几次骑马快速接近,到五十步才停止,对几人进行试探,几人射术和骑术都不如对方,又只有一匹马,马力也不如对方,无法驱赶那清军。 这名清军给五人巨大的精神压力,每次他接近时,几人就只能停下,全神贯注的戒备。 看着雪原中那个身影,杨光第心头一阵烦躁,伸手把远镜交给秦九泽,“秦叔,他怎地不去三十里铺叫人,回来沿着足迹追来。” “他怕雪下大盖了足迹。”秦九泽皱眉道,“或是觉着他一个人就够对付咱们。” 满达儿狠狠道,“那他尽管来试试。” 杨光第先是点点头,安静的想了片刻后道,“这鞑子是从博平过来的,很可能他没有来过附近,我觉得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这里就是三十里铺,也不知道那里有同伙,所以不去耽搁时间。” 满达儿又赞同道,“我觉着杨光第说得对,这鞑子根本不知道这是何处地方,猜不到咱们到底往哪里去。” 杨光第道,“我也不知往哪里去,秦叔,咱们往何处走?” “往东进山不远。”秦九泽回头看了旗总,“就是陈旗总这伤,得回铜城驿才有救,铜城驿东面该是鞑子最少的,就这两条路。” 四人站在一起,他们在地东阿的时候,已经知道铜城驿被围困,周围定然有大量清军,去那里的危险肯定很大,特别是白天如果被清军发现,几乎无法逃脱。 这里都是游骑兵,他们对清军的动向比一般营兵清楚,赞画房的预判是清军即将返回辽东,也就是说清军不会久留,他们不用担心被困死在山中,但旗总的伤势得不到治疗,肯定就活不成了。 这四人没一个军官,只能互相商量来确定去向,秦九泽仍举着远镜,满达儿时不时的咬牙,标枪游骑则不停打量秦九泽。 杨光第迟疑一下道,“我说去铜城驿。” 满达儿猛地点头,“就铜城驿。” 标枪游骑等了道,“我跟大伙一起。” 杨光第转头看看,“这鞑子要一直跟着我们……” 秦九泽突然打断道,“他只剩一支箭。” 杨光第赶紧接过远镜,镜头中确实能看到,那清军正在收拾箭插,箭插高出了马身,露出了清晰的轮廓,里面只有一根箭杆,他将箭插放到了马身另外一侧,是不想让几人知道他箭不够,但没想到几个哨骑有远镜,反而提前暴露了。 “马股上有血迹,他马有伤,但是小伤。”杨光第边看边道,“秦叔,他也只有一匹马,只要射杀了他马,我们就可以反过去追杀他。” “要如何引他到近处?” 几人都焦虑的皱着眉,这附近一片旷野,鞑子机动性占优,他们没办法去围攻,若是任由他跟着,始终是个巨大的威胁。 突然马上的旗总发出轻微的嗬嗬声,其他人没有在意,杨光第以为他难受,连忙凑过去,只见旗总脸色苍白,但咽喉上伤口的血并不多。 旗总手比划了两下,杨光第满脸疑惑,旗总转头看看,将马身上挂的一个椰瓢举起,不停的摇晃着,让里面的水发出声响。 “水?”杨光第猜到旗总是要提醒如何引鞑子接近,“水井?” 旗总摇摇头,手势又比划一下,最后朝着东南方指点。 “水……”杨光第喃喃道,“旧河道。” …… 午时二刻,铜城驿东北方十五里,后面的清军又一次策马冲来,杨光第几人持弓预备,却并不射击。 游骑兵的箭枝也只剩下十来支,但比那清军的情况好得多,那清军时远时近,不停的向几人施加压力。几人发现他箭支不足,根本不轻易放箭,以防那鞑子获取箭支。 五人继续往南走,过了片刻后杨光第喊道,“秦叔,河道!” 大地上出现了一道明显的痕迹,从西南方而来,往东北方延伸。 那清军似乎也发现了河道,平原上的河道很可能给双方带来变数,他很快再次打马靠近过来,很快到了五十步内,秦九泽打个口哨,行走的几人立刻停下。 那清军也停下马,跳下马背来步行接近。杨光第往嘴里塞了一把雪,眼睛一直盯着那清军,除了他之外,秦九泽三人都手执步弓,在五十步已经是交战距离,但几人都不射击。 清军手中握持着步弓和箭,走一步停一下,缓慢但坚定的接近,杨光第感觉呼吸有些不畅,赶紧定了定神。 几人都知道这个鞑子箭术惊人,但他只有一支箭,在这种开阔地有备的情况下,很难命中要害。一旦射出这支箭,这鞑子就再无威胁,毕竟这边有四名全副武装的游骑兵,想要在正面的近距离交战中击败他们,没人能有十足把握。 那清军接近得越来越慢,步幅也越来越小,显然对几名游骑兵也并非毫无顾忌。 他以步行靠近,是担心游骑兵射击他的坐骑,但也放弃了机动优势,如果距离坐骑太远,游骑兵可以主动接近,用弓箭攻击他或者攻击静止的坐骑,一旦坐骑受伤过重,他就失去了机动能力,就算捡到箭矢也难以在旷野同时对付这四个敌人。 双方隔着四十步,却都不攻击,也不再接近。杨光第平静的手执弓箭,弓弦只是略微拉开,眼睛直盯着那清军, 风雪在双方之间飞舞,口鼻中吐出的白色雾气随着呼吸时隐时现。 对峙了片刻之后,那清军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杨光第松了一口气,他们四个人让这清军退缩,竟然感到一点庆幸。 但那清军并不远离,就在五十步外对峙。几名游骑兵缓缓后退,那清军停顿了片刻,返身拉到坐骑,再次跟在几人身后, 杨光第一边走一边留意身后,几人终于到达了旧河道的河岸。 秦九泽没有耽搁,寻找了一下道路,牵着马下到了河道中。 这条旧河道与铜城驿城南是同一条河道,河床颇为宽广,河岸在多年雨水冲刷下大多坍塌,但河床底部仍有一定深度,隐藏他们几人完全没有问题。 几人进入河道,双方同时消失在对方视野中。但他们没有马上离开边缘位置,而是隐藏在河岸下,希望那清军赶来时伏击他。 等了片刻后,蹄声往南方去了,秦九泽朝杨光第示意一下,杨光第探头看了一眼,那清军的身影朝着南侧跑去,片刻后便赶到前方河岸,这样完全没有被伏击的风险,他就站在岸边位置,将几人重新置于监视之下。 杨光第心头有点丧气,他们已经精疲力尽,游骑兵连续作战,又被人追杀了一整晚,若非这个清军追着,早就应该停下休整。 但这清军偏偏阴魂不散,杨光第咬咬嘴唇,回头看了一眼旗总,陈旗总脸色苍白,在马背上已有些摇晃。 再往河床中看了一眼,里面也满是积雪,但仍看得出地形起伏不平,秦九泽在前面带路,顺着河道走了一段,那清军消失在河岸的时候,杨光第就凑到岸边观察,确定对方的位置。 终于秦九泽往左转去,五人沿着一处坍塌的河堤往岸上走,垮塌的泥土不踏实,马蹄踩上去连滑了两次,差点把旗总摔下来,满达儿在前面拉着,终于上到了河道的另一边。 双方现在隔着河道,杨光第心理顿时感觉安全许多。 那清军不敢随意下到河道中,河底地形崎岖,他只有一个人,没人掩护的情况下,他很难登上对岸。他必须等待几名游骑兵远离河岸之后,才能穿越河道。 四个游骑兵拉开距离,旗总的马走在最中间,前后各两人,就这样沿着河岸继续行走。 双方都走得不快,隔着河道边走边互相打量,在河岸近的地方,杨光第能看清对方的面孔。 那名清军宽大面孔,下巴没有什么胡须,身形并不特别高大,但手臂颇长,略微有点驼背,与秦九泽有些类似,都是长期练习弓箭后造成的。 那名清军也在观察他们,从骑行的姿态看来,这清军仍十分放松。 前方河岸不远出现了一个村庄,很多房顶都已坍塌,看起来十分破败,不知是否已经废弃。 秦九泽没有调整方向,显然他并不打算过去,以防这个清军又在村里点火,烟雾可能会引来附近的清军,所以他们一路都避开了村庄和树林,但也无法利用这些平野上的地形。 杨光第往前赶了几步,朝着秦九泽道,“这鞑子如果没有来过铜城驿,那他就不知道我们现在是要去何处。” 见秦九泽露出倾听的神情,杨光第继续道,“那他可能以为周遭有咱们的人马,不敢像昨晚一样点火,就算进了村也无妨。” 秦九泽停下脚步,前面的满达儿回头来道,“看到铜城驿之前,一定要干掉这个鞑子,否则到不了城里。” 秦九泽看了看河道,杨光第悄悄指着前方道,“这附近只有一处方便马上岸。” 过了片刻后秦九泽挥挥手,几人调整方向,往村庄走去。 村子边缘距离河岸只有几十步,那名清军停在河岸平缓处,看着几人消失在村庄中。 杨光第隐藏在一截土墙后,盯着对岸的那个身影,到现在其实他都没明白,为何这个清军一路追着他们,如果按游骑兵的分类,几个散兵是不值得作为目标的。 现在那清军处于被动,如果他不过河道,游骑兵可能穿过村庄远去,他就丢失了目标。 那清军犹豫了片刻,终于牵着马下了河道。 杨光第突然感觉一阵激动,刚要冲出去时,秦九泽的声音在旁边道,“等着!” 他转头去看,秦九泽在墙体的破洞前观察,旗总则靠在墙后歇息,马匹空了出来。 杨光第喘一口气蹲回土墙后,对面河岸上空荡荡的,如果不尽快赶去,那鞑子上了岸就不好对付了。 心头焦灼之时,对岸突然冒出一个人头,那清军又返回了对岸,杨光第赶紧缩回墙后,只见那清军停顿在河岸上,在朝这边凝视。 杨光第连喘息都放轻了,生怕惊动了那鞑子,过了好一会,那清军再次消失在河岸上。 终于秦九泽一挥手,“上!” 几人一起跑出,视野中已经没有清军的身影,可以想到正在越过河道。 他们一直等待的,就是那清军失去视野的时刻,因为他只有一个人,一旦失去视野,他就失去对游骑兵位置的掌握,处于被动的形势。 几人发足狂奔,要赶在清军之前到达河岸,占据居高临下的优势,秦九泽骑着马,但维持着与几人相同的速度,蹄声放得很轻。 杨光第左手持弓右手拿箭,两手各自挥动着,脚踩踏着积雪,叽嘎叽嘎的声音响个不停。 很快接近河岸,河道逐渐出现在摇晃的视野中,杨光第急奔两步,终于看到了那名清军的身影,他牵着马刚过了河道中段,距离河岸还有二十步。 四名游骑兵几乎是同时出现,那清军显然也慌了手脚,但反应仍十分迅速,他本来牵着马,仓促中将马头拉转方向,身体跟着往后一退,到了马匹的身后。 河岸上嘣嘣的弓弦声连响,箭矢连绵不绝的飞出,河道中响起马匹的嘶鸣声。 那清军奋力控制着马匹,依靠坐骑的身体为掩护,向着对岸退去。 清军的坐骑马股上已插了五六支箭,马头不停的扭动着,前蹄连着跳跃两次,那清军本已失控,但立刻又重新抓住了马缰。 满达儿跳下河岸,射出一箭后再次往前追击,清军突然丢开马缰,上身从马脖子旁斜斜探出,拉弓朝着满达儿就射。 只听当医生脆响,满达儿立刻在河道中翻滚,带塌了大片的积雪。 其余三个游骑兵也跳下河道,那清军拉着马继续后退,拉到了快上岸的位置,秦九泽连发了支破甲锥,那马匹在剧痛中陷入癫狂,发出长长的嘶鸣。 杨光第已经接近到二十步,那清军跳到马股处,一把抓住三根箭杆,猛地一把扯下,在坐骑惨厉的嘶鸣声中,清军抽出腰刀朝着其他箭杆横扫,然后朝着马腹猛地一刀,扭头朝岸上跑去。 杨光第继续奔跑,一直到了岸边才停下,探头出去时手中飞斧高举起来,但那清军已经远在三十步外。 此时杨光第才开始猛烈的喘气,秦九泽也到了岸边,杨光第回头去看时,见到了赶来的满达儿,他的镶铁棉甲胸前位置破了一个口,看起来那支箭没有贯穿甲片。 对面的那清军失去了坐骑,但获得了三支箭,他似乎也终于缓过气来,弓箭搭上了手中的步弓,一边戒备一边后退。 “秦叔,我们要不要去杀他?” 秦九泽回头看看道,“还有几支箭?” 杨光第立刻道,“没了。” 满达儿喘着气道,“一支。” 标枪游骑也道,“两支。” 几人问话时,那清军脚下毫不停歇,朝着来路飞快的撤退。 秦九泽摸了摸自己的箭插,只摸到一根箭杆,他盯着那清军的身影半晌后道,“撤。” 第四百七十二章 山林 杨光第放下手,紧张的听着周围的动静,眼神扫视着地平线上模糊的山林轮廓。 这里在三十里铺以南五里,但并不是真正的山林,而只是一个两丈高的土坡,当地人称为牤牛山,也叫金牛山,南北东西各长半里,春夏时坡上树林枝繁叶茂,又距离驿路很近,利于藏身和摆脱追踪,常有打劫的绿林好汉在这里短暂盘踞。 此山处于三十里铺和教扬铺之间,是附近少有的可以埋伏的位置,陈如烈就是计划在此伏击清军辎重车队,同时也是游骑兵的第二集结点。 一片昏暗之中,杨光第难以判断安庆骑兵是否到达,也无法发现可能潜伏在附近的游骑兵,只能冒险用鸦鸣联络。 如果没有游骑兵接应,杨光第仍有一个预案,就是越过驿路,到相对安全的东侧去,然后想办法返回铜城驿,或者前往山区,这个预案最大的威胁是没有足够的食物。 只能凭运气看能找到什么吃的,其次就是白天在野外被清军骑兵发现。 西侧仍有火光,附近比较安静,杨光第觉得,被清军确定了位置,陈如烈不会继续伏击计划,牤牛山有接应的可能很小。 即便早有预计,杨光第仍掩不住失望,此时快要天亮,杨光第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快要冻麻的双脚,准备继续往东走。 他必须在天亮前越过驿路,尽量往东侧的远处走,以免被巡路的敌人发现。 呱一声鸦鸣,杨光第赶紧蹲下,紧接着又是两声,正是游骑兵的两呼三应,心头猛烈的跳动几下。 杨光第在原地安静的听了片刻,周围没有什么异常,他深呼吸一口,向着鸦鸣的方向潜行过去,杨光第尽量放轻步子,脚踩在雪地中仍嘎吱嘎吱的响,在空寂的雪原中仍那样刺耳。 距离逐渐接近,按照条例本来还应该呼应一次,但前方已经出现一个人影,杨光第下意识的哎了一声。 对面一个声音喊道,“杨光第?” 他听出是满达儿的口音,心头一阵激动,他从未觉得满达儿那怪异的口音如此动听。 “满,达儿。” 杨光第低声喊回去,那边有一声低低的欢叫,杨光第已经能看到四个人影,还有两匹马的轮廓,当下加快脚步走到跟前。 最前面的是满达儿,他抓住杨光第的手臂低声欢叫,比杨光第还要兴奋,后面是旗总和标枪手,最后是秦九泽。 众人见面都很高兴,旗总对着杨光第肩膀连拍几下。 杨光第对着他道,“旗总你们没和陈千总汇合?” 旗总的声调还很沉稳,“没去,有个双马的鞑子一直跟着我们,那鞑子射箭奇准,途中杀了咱们两个人。” 杨光第忍不住插话道,“落马的两个也被他杀了。” 几人沉默了片刻,旗总才又说道,“几次甩掉又被他跟上来,不敢往陈千总那边去。” 秦九泽的声音道,“陈千总那边被其他鞑子缠上了,一路火光跟着过去,这周遭都是鞑子,露了行踪就只能撤走,定然不会往这边来。” 旗总赞同道,“应是不会来了,昨晚这伙鞑子或许都是巴牙喇,确实精悍。我和满达儿的马中了不少箭,都死在路上了,咱们只能把马轮流骑,刚到这里半个时辰。” 满达儿指指后面道,“都是秦叔说许是你在北边点火,要等一下看有没人来,竟真等着你了。” 杨光第看着秦九泽的影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秦九泽低沉的声音缓缓道,“天马上亮了,得快些赶路。” 几人往东看去,天际已出现了一丝光亮,周围开始逐渐清晰,这对他们却并非好消息,清军在这一带占据绝对优势,他们五个人又只有两匹马,一旦在白天被发现,就很难摆脱敌人。 杨光第赶紧应了一声,他走到秦九泽身边道,“秦叔,那最后咋摆脱那双马鞑子的?” 旗总往前走了一步道,“老秦也射杀他一匹马……” 身后的树林间突然嘣一声脆响,一道黑影闪电般穿出交错的树枝,准确的扎在旗总的咽喉,旗总仰天摔倒。 众人慌乱的分散,躲到附近大的树干背后。 杨光第贴在树干上,看到满达儿拉到了旗总的脚,将他拖到一棵树干后面隐蔽。 旗总的咽喉插着一支轻箭,他的手捂在箭杆位置,两眼睁得大大的直瞪着天空,两只脚不停的在地面蹬踏。 秦九泽的声音响起,“别动弹,吐气,把气吐出来!” 地上的旗总身体僵硬,略微侧了一下身体又停顿下来,脸上青筋暴起,表情颇为狰狞,显然吐气对他并非易事。如果吐不出来这口气,只能活活憋死。 杨光第只感觉一片茫然,是陈旗总一路带着他进了游骑兵,带着他考核通过,又带着他打仗,陈旗总关照旗队所有人,即便是最危险的时候,杨光第也从未想过陈旗总会战死。 突然哇一声,旗总的身体猛地舒展了一下,他艰难的吐出一口气,面容顿时舒缓下来,双腿也不再乱蹬,仰躺着短促的喘气。 看到旗总不会丧命,杨光第自己仿佛也活了过来,他的反应又灵敏起来,探头往牤牛山中看去,视野中全是参差的树干和枝丫,看不到敌人的踪迹。 “满达儿,箭,给我箭。” 满达儿护着旗总,听了从箭插中抽出两根轻箭,朝着杨光第扔过来。 “是那个双马鞑子。”标枪游骑的声音传来。 杨光第低声道,“秦叔,那鞑子在哪里?” 秦九泽没有回应,四人蹲在树干后,各自小心的观察着,杨光第探头出去,在晨曦中扫视那片模糊的山林。 牤牛山上斑驳的树木枝干在白色的雪地中交错,晨曦的微光正从东方亮起,穿过这片空寂的树林,林间连一片雪花都没有飘动。 耳边传来旗总嗬嗬的艰难呼吸声,虽然还在寒夜,杨光第的额头却已经冒出冷汗,在他的的眼中,这片山林危机四伏,不知从何处就会飞出一支夺命的箭来。 杨光第朝着秦九泽那边低声喊道,“秦叔,怎么和他打?” “不要慌,先找着他在何处。” 秦九泽蹲在地上,安静的观察着山林,杨光第知道那鞑子箭法奇准,确实不能冒失,否则再多一个伤员,他们五人就很难继续逃脱。 但是不解决这个鞑子,他们根本就无法离开牤牛山,天亮之后驿路上清军往来,这个鞑子很容易就能招来援军,到时同样全军覆灭。 现在首要是要确定那鞑子的位置,否则无法发挥人数优势,秦九泽也是在观察那鞑子的位置。 正在焦虑间,杨光第突然抬起头,他朝着秦九泽道,“秦叔,这鞑子是如何来的?” “自然是骑马来的。”秦九泽说到此处停下来看向杨光第,“马定是留在靠驿路一边,他的马死了一匹,只剩下这一匹。” 满达儿和标枪游骑都看过来,他们都知道秦九泽说的意思,马匹虽然多,但每个骑手都有自己固定的坐骑,如果只是骑乘区别不大,但用于作战就全然不同了,一般都是长期磨炼出来默契,只需要轻微动作就能体会骑手的心意,不是短时间能取代的,没有哪个骑手愿意轻易换马。 这个鞑子有双马,杨光第亲眼看过,空马甚至不需要牵着,就能自行跟随,现在他双马已经损失一匹,无论剩下的是哪一匹,对他都极为珍贵,绝非寻常战马能代替的。 杨光第爬到旗总身边,摸到了他鞓带上的飞斧,一把抽了出来,又取了旗总的腰刀,将自己重新武装起来。 “看到地方一起上。”秦九泽俯下身体,对杨光第做个手势,示意他往左,满达儿则往右潜去。 杨光第低头看看旗总,旗总艰难的呼吸着,但仍鼓励的微微点头,杨光第拍拍旗总的肩膀,低下身子往左走了几步,等待那鞑子暴露后一起围攻,只要凑到跟前,就算那鞑子是清军的前锋兵,也不可能同时应付四名游骑兵的拼死攻击。 几人准备完毕,秦九泽开口用蒙语高声说了两句,右侧的满达儿应了一声。 杨光第知道他们说的内容,是要去寻那鞑子的坐骑,因为这山林中枝丫密集,马匹怕伤头眼,不可能进入林中,肯定在不远的山林边缘,他们怕那鞑子听不懂汉语,专门用蒙语对话,逼迫那鞑子现身。 林中安静片刻,突然嘣一声响,一支箭穿过树林,刮动沿途树枝上的雪粉纷飞,穿出林间后直飞向其中一匹坐骑的肩胛,马惨嘶一声,扭头朝着西面原野跑了。 这个鞑子方才显然是打算困住几个游骑兵,剿灭他们之后俘获两匹战马,现在则改变了计划,将他们的战马射伤或赶走,这样几个游骑兵步行也跑不远,他就可以回去带走自己的战马,天亮后继续追杀。 晨曦的微光中,杨光第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只听秦九泽的声音大喊道,“上!” 四人同时从树后闪出,杨光第踏着林间的积雪朝那黑影急奔,右侧传来弓弦震动声,前方的身影晃动一下,然后又停顿下来,杨光第跑动中完全看不清楚,只是直觉那鞑子在瞄准自己,猛地往右边一棵树干后转去。 前方一声震响,只听咔嚓一声响,雪粉漫天飞舞,一道黑影擦着树干飞过,接着半截树枝穿出雪雾。 由于他的转向,那鞑子仓促瞄准,但准头依然惊人,若不是射中了树枝,很可能直接命中杨光第,杨光第顾不得害怕,他已经接近到二十步。 右侧有一个身影更快,标枪游骑已跑到前方,那黑影扭头往南跑动,脚后跟带起一片片雪花。 四人朝着那黑影包夹,右侧一声弓弦响,那黑影停顿了一下,杨光第憋着一口气飞快的奔跑,晃动的视野中,那鞑子的身影在参差的林木间时隐时现。 呼一声响,器械划破空气的声音,杨光第刚好转过一根树干,一支标枪朝着那黑影飞去,黑影一个矮身,标枪从头上旋转而过,嘭一声扎中一截横斜的树枝,树枝剧烈的抖动,上的积雪漫天飞舞。 杨光第不及多想,预判那鞑子要起身,跑动中将飞斧猛地抛出,那鞑子却根本没有起身,矮着身子用脚在前方树干上一蹬,改变方向朝着东面更茂密的林间窜去,杨光第的飞斧消失在那片雪雾中。 那鞑子提起了速度,在积雪的林间仍纵跳如飞,并不停的变换着方向,杨光第连取弓都来不及,脚步一点也不敢减慢。 “停下。” 秦九泽的声音响起,杨光第停住脚步,就这么短短的片刻,那鞑子已经远去,林木之间偶尔能看到他的身形闪过。 四人相距不远,都粗重的呼吸着,众人都没想到那鞑子在积雪的林间能如此迅速的移动,如果再追下去,几人的体力很快将区分出速度,便失去了围攻的优势,反而会被那鞑子各个击破。 杨光第和那标枪游骑隔得最近,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眼中既有懊恼又有恐惧,方才的机会没有杀死那个鞑子,将在天亮后留下一个巨大的隐患。 秦九泽低声道,“赶紧走。” 杨光第看着那鞑子的方向,“咱们只有一匹马,这鞑子白天会不会继续跟踪咱们。” 秦九泽眼睛眯了眯,白天会在雪地中留下明显的踪迹,又只有一匹马,必定行动缓慢,是跑不过那鞑子的。 “他只要一个人,如果要跟着我们,就没法去召集人手,咱们赶紧过驿路。” 秦九泽说罢扭头就走,其他三人跟在身后出了树林,几人先带着旗总和马匹远离树林,然后秦九泽和满达儿一起,将旗总咽喉暴露的箭杆掰断一截,以免那箭支晃动扩大伤口。 掰断箭杆的时候,旗总满脸涨得通红,差点又没喘过气来,好在他的伤口出血并不多,他一声不吭,只是艰难的呼吸着。 然后几人将地上的旗总架上坐骑,几人一边用力,一边紧张的看着他,如果旗总骑不稳马,这里几个人是无法带他走的。 旗总挣扎了几下,歪斜着趴在马背上,左手死死抓住了马鞍。 杨光第舒一口气,此时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不远处就是驿路,秦九泽挥挥手,满达儿牵着马,几人向着微明的东方赶去。 第四百七十一章 夜战 远处一声熟悉的尖锐鸣响,杨光第伏低身体,转头往东看去,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点火光,在漆黑的夜色中跳动着,显得分外醒目。 片刻后传来一声野兽的嚎叫,在雪原中久久回荡。 杨光第已经与清军交手多次,听得出这种兽叫其实是清军的联络音,寂静的夜里很难判断距离,但比刚才的响箭更近。 杨光第握住手中的骑弓,在附近摸索了一遍,没有找到弓插,也没有摸到箭支, 停顿了片刻后,杨光第缓缓摸到大火的脖颈,有一支露出的箭尾,他先稍稍一用力,箭支退出一截,大火的身体没有丝毫动静,杨光第仔细听了片刻后,才又用力往外抽,箭杆跟肌肉摩擦,发出呼呼的声响,直到棱形的箭头从肌肉中脱离。 脖颈就有两支箭,但有一支已经被压断,杨光第一路摸索着,又从马股上抽出了一支,杨光第仔细检查,几乎用手抚摸过了大火的全身,只是压在地面的一侧翻转不动,不知道大火到底中了多少箭。 捏着手中的两支箭,杨光第感受箭杆的粗细,知道其中只有一支破甲锥,另一支是带普通棱形箭头的轻箭。 东面漆黑的原野中,隐约中能听到马匹嘶鸣,杨光第趴下身体,贴到大火的脖子上,用鬃毛覆盖着脸面,停留了片刻站起身来,向着马嘶的方向快步前进。 脚踩积雪中发出嘎嘎的轻响,杨光第在雪地里艰难行走,眼睛逐渐适应夜间的光线,接着白雪的映衬,能勉强分辨地形。 杨光第尽量快的步行,风雪打在脸上隐隐生痛,远处的火光不停跳动,让东方的天际忽明忽暗,杨光第停脚步,发现光点又多出了一处,在更远的东面。 他不知道大火带自己跑了多远,但大致方向还能判断出来,大火是往西偏南方跑的,安庆骑兵大概在东南方向,距离现在火光的位置不会太远。 清军正在追踪安庆骑兵,陈如烈绝不会在夜里点火,所以这些火光很可能是那些清军斥候点的,用来给夜间追击的清军指示方位,方才的兽音是在进行联络。 也就是说,安庆骑兵很可能已经被方才的清军追踪上了,后续的清军正在赶去攻击,从刚才的马嘶位置判断,距离这里应该不远。火光就是交战的方向,杨光第可以单独往南走,避开夜间的战斗,但如此孤身一人的步行,天亮之后一旦遭遇清军骑兵,就毫无还手之力,往火光的方向走,有可能陷入交战,但也可能与大队汇合。 杨光第毫不犹豫的向东,小心的前进着,偶尔进入翻种过的土地,摔倒后立刻又起身,在这样漆黑的野外,骑兵的前进速度不会比他步行快多少。 与火光的距离逐渐减小,已经可以看清燃烧的是麦桔垛和草屋,大约在一个村庄的边缘,熊熊火光映照出天空低沉的阴云。 突然前方呜一声尖啸,尖锐的鸣响从东而来,呼啸着接近,杨光第赶紧蹲下,尖啸停止下来,应该是响箭落到了雪地里,大概距离自己有百步的样子,这种响箭一般是夜间简单的联络所用,但声音比安庆营的要更尖利,显然是清军的。 左前方一声清晰的狼嚎,接着密集的踏雪声逐渐靠近,杨光第伏下身体,安静的隐藏在漆黑的雪地中。 百步外传来陌生的口音,这些人肯定是清军,杨光第迅速估算了一下位置,清军肯定要往火光方向行进,当下起身往前赶去。 清军没有举火把,前方的火光就是他们的方向,除了有一人在发令外,听不到其他喧哗。,杨光第从踩雪声能听得出来,清军的数量并不多,这一股大概就是数十人,但黑夜中行动仍十分有章法。 新的火光应该是在指示位置,鞑子的前哨紧跟着安庆骑兵,用火光指示目标,那些嚎叫是在互相联络,这队新来的鞑子会参与攻击安庆骑兵。 依照杨光第的猜测,清军参与围攻的总数量也不会多,这些鞑子都是抽调的精锐,规模不大战力却很强,分散在各个方向搜寻,确定安庆骑兵位置后用火光确定攻击位置,用野兽声音和响箭进行联络,协同多个队伍从不同方向汇集围攻。 此时风向略有变化,火光的方向隐约传来喊杀交战声,杨光第知道安庆骑兵的水平,单兵作战能力与建奴相差甚远,这种夜间交战差距更大,如果这一队清军赶到,安庆骑兵的形势肯定更为艰难。 踩踏积雪的声音不远,杨光第留心观察,甚至可以看到雪地上模糊的身影,他的位置更偏西,杨光第踩到了一片翻种过的土地边缘,比旁边的抛荒地要高出一截,积雪也更高。 积雪遮挡了火光,这一片地面一片黑暗,杨光第在这里停下,然后将两支箭的箭头在泥土中使劲插下去,让箭头全部没入土中,连续做了几次后,他将轻箭插在地上,把重箭搭上了弓弦。 咕咕的踏雪声音从左前方接近,杨光第感受不到一点紧张,左手微微抬高,箭头对着火光的方向。 风雪在前方的火光的飘动,杨光第安静的等待着,终于第一个清军的出现在火光前,燃烧的麦桔垛映照出他清晰的身形,对着他的是侧后背。 杨光第举起弓,第一个人一般是尖兵,夜间行军的尖兵可能是亮甲鞑子,从此时身形的轮廓也能判断出确实有甲。 射箭他只是刚考核通过,其中一项是射击横向移动靶,虽然通过了,但考官告诉他远而不深,就是力量还差。以杨光第的箭术,即便用重箭也很难穿透甲胄。 杨光第处于黑暗的西侧,从清军的位置看不到他。他没有射击,前方清军的身影,一个接一个的鱼贯而过。 一个声音叫喊了一声,杨光第拇指用力,就以火光为目标,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扣住扳指缓缓拉弓。 后面一个清军的身影走向瞄准的位置,他的身形没有那么厚重,应该没有穿白甲,身后插着一面三角背旗,根据审问得来的情报,可能是领催或巴牙喇。 “缓拉急放。”杨光第低声说着,左手伸得笔直,右手逐渐绷紧,竹胎的嘎嘎声就在耳边。 他的手有些发抖,杨光第知道是体力消耗过多,用力的挺了一下,保持着弓弦拉开。 马头到达了瞄准点,清军的身形即将遮住火光,杨光第猛地松开扳指,弓箭朝着火光疾飞而去,前方一声惨叫。 杨光第飞快的抓起轻箭,也不管射中没有,立刻调头往北逃跑。 东侧几声惊叫,接着是接连不断地弓弦震动声,周围是箭支划破空气的声音,杨光第闷头急走,黑暗中只听得那块翻种过的土地中马匹嘶鸣,还有摔倒的声音。 这股清军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袭,这一小块区域中一片混乱,没听过的口音叫喊着,杨光第在黑暗中往北疾走,已经到了清军队尾的位置。 他能听到马匹从不远处经过,清军还在朝着方才的那块田地中发射弓箭,杨光第听到大约十步外就有弓弦声。 杨光第停下脚步,对着火光的方向又能看到几个身影,杨光第移动了两步,拉开弓弦瞄准最近的那个清军,他突然停顿下来,将弓转向最远的身影,嘣一声轻箭离弦而出。 又一声惨叫,接着怒喝声中有箭射来,杨光第此时全身只剩下一把小刀,他调头就往清军来时的方向走去。 嗖嗖的破风声在远近掠过,接连响起几声惨叫,马匹嘶鸣着跑动,其间夹杂听不懂的叫骂。 杨光第知道是清军在黑暗中互相攻击,经过这一番混战,这支小队军心混乱,加上出现了伤亡,伤员需要有人照顾,战力会急剧下降,更会耽搁大量时间,杨光第至少帮上了安庆骑兵一点忙。 后方的弓箭还在飞舞,杨光第的疲惫感消失一空,兴奋得想要高喊几声。 但这支清军小队规模并不大,可能彼此间很熟悉,靠叫喊就能互相识别。杨光第只有短暂时间可以撤离,他先往清军来时的方向走了一段,然后朝着东北方前进,以避免进入火光和清军之间,从而暴露身形。 杨光第逐渐远离那队混乱的清军,一直走到一个村庄外围,里面的村民大概都逃走了,只听得有阵阵狗吠。 风雪交加之中,隐约有喊杀交战声,远处还有响箭鸣响,应该是其他清军小队正在赶来。远处的火光仍在闪动,杨光第停下仔细观察,似乎又增加了一处火光,说明清军斥候仍追踪着安庆骑兵。 杨光第沿着村庄外围摸索,好一会之后找到一个麦桔垛,杨光第赶紧跑到跟前,摸出那套鲁密铳的火石,小心的养起一小团火来,然后将麦桔垛引燃。 火头逐渐扩大,杨光第收好火石,回头看了看西边大火倒下的方向,他在原地停留片刻,稍微判断了一下三十里铺的方向,调头继续往东走去,消失在漆黑的雪原之中。 第四百七十章 坐骑 前方三名清军正在与旗总几人追逐,互相用骑弓攻击。满达儿的身影最为显眼,杨光第看到他的马身上也插着箭枝。 杨光第的马速加到最快,三名清军也发现了赶来的杨光第这一组人,一声呼哨之后,清军灵活的一拐,往东面偏转疾奔,防止被两组明军夹击。 杨光第盯紧最靠近的一人,那清军马速极快,皮帽也跑掉了,小辫在身后几乎飞起来。 旗总几人追在身后,试图将他们赶向秦九泽几人的方向,杨光第不停的调整方向和速度,竭力要在占优的形势下逼迫三名清军硬碰硬交锋。 秦九泽也在继续打马,逼近到三十步内,三名清军突然加速,他们的坐骑速度立刻提升,战马质量明显超过安庆营。 杨光第回头看了一眼,方才那四名清军略微降低马速,已绕过一个弧线调过头,很快就会追过来。 大火的速度还能维持,杨光第不停地调整方向,兜向清军的前方。身前的秦九泽身体向马头右侧倾斜,手中骑弓拉满,箭矢朝着最后一名清军飞去。清军用弓身一打,只挥到了箭尾,箭头仍噗的一声刺入了坐骑,他的马身上已经插了三支箭。 对面也飞来两支箭,一支命中了秦九泽的坐骑,马匹跳动了两下,速度顿时降低。 杨光第不用拉弓,用刀背在大火马股上用力一抽,马速越过了秦九泽,向着清军快速逼近,中了三支箭的清军落在了最后。 清军再次试图变向,旗总一组早有预料,提前卡住了往北的方向,清军只能转头向东。 杨光第斜向追赶,距离清军越来越近,大火噗噗的打着响鼻,竭尽全力的奔跑,杨光第的身体随着大火的步伐熟练起坐。 前方的清军坐骑中了三箭,正在逐渐失去速度,那清军并不慌乱,他大喊一声,突然朝着南边一拐,与另外两人分开。 清军从杨光第马前掠过,杨光第下意识的往右带马头,同时挥起腰刀,只差一点砍到那清军,仓促中刀锋一压,从清军的右侧马股划过。 那坐骑长嘶一声,脑袋不停的扭动,那清军骑术精湛,很快又控制住马匹,马速反而还加快了一点。 由于那清军的突然变相,追击的游骑兵混乱了片刻,后面的秦九泽等人视线被挡住,没有及时变向,只剩下杨光第仍在追赶他。 清军骑着伤马,单手控缰仍如履平地,他朝着另一组四名清军的方向跑去。 杨光第心头焦急,方才转向降低马速,现在他无法判断能否在四名清军到达前追上那鞑子,身后传来秦九泽的叫喊声,杨光第没有听清,正在犹豫时,发觉前方的鞑子在不停的回头观望,却并不急着打马,距离很快减小到十步内。 杨光第心知不妙,那清军突然举弓,身体从左侧旋转,杨光第一直留意着他,知道这清军要回身射箭,立刻把马头往右一带,偏移开那清军能发力的范围。 那清军重心稍稍一偏,坐骑默契的往左转向,清军又得到发力的角度,杨光第没想到对方在激烈的战斗中还能这样控马,十步内的骑弓发射长箭,既有威力又有精度,杨光第顾不得多想,腰刀立刻脱手朝着对方飞去。 清军显然也没想到杨光第会把刀扔了,再次猛挥弓身将腰刀打飞,手中的箭也掉了,趁着他取箭,杨光第将自己的弓取下,伸手在箭插中随便一抓,拿到一根箭尾立刻抽出。 还不等他把箭尾卡在弦上,前方的清军已经回身一箭,十步的距离根本无法闪避,大火身体一抖,长长的嘶鸣一声,杨光第胡乱射出一箭,没有命中对方。 那清军又取到了箭,熟练的勾到弦上,杨光第慌乱间发现前方左侧雪地中出现了起伏的形状,似乎是一片翻种过的土地,那清军回头射箭,不知是否留意到。 这附近的抛荒地不少,越来越模糊的光线中,杨光第也不敢确定,但此时他不及多想,把马头往右用力一拉,大火挣扎了一下往右偏去。 清军仍按刚才的方法,把马往左带以获得角度,坐骑跑入了那片起伏的地形中。弓箭离弦而出,朝着大火的脖子而来。 清军的坐骑突然一瘸,嘶鸣一声连人带马歪倒向地面。那清军反应迅速,双脚脱开马鞍在地上翻滚,扬起一大片纷飞的雪花。 杨光第策马跑过,回头取看时,那清军竟然已经起身,拉弓就朝杨光第继续射击。 大火再次中箭,追来的四名清军已经不远,杨光第不敢停留,绕一个圈调头往旗总的方向跑,四名清军已在四十步外。 前方模糊的光线中,杨光第能看到双方仍在追逐,七名游骑兵并未围困住敌人,那两名清军已经奔向北方,拉开了与游骑兵的距离,方向逐渐转向西面。 游骑兵虽然占据人数优势,但对方坐骑更为优良,清军利用速度反而占据优势。 此时光线暗淡,杨光第看不清双方的坐骑受伤程度,游骑兵虽然奈何不了对方,但按照目前的情况,或许能够顺利拖到天黑。 身下的大火越来越慢,杨光第回头看了看,四名清军已追到三十步,当下也转向西面。 但四名清军却没有追击他,而是追着游骑兵的大队去了,杨光第朝他们射出一箭,箭支高高的飞出,很快消失在暗淡的视野中,不知落到了何处。 杨光第低头看了一眼,大火中了四支箭,在身后落下一道血迹,速度越来越慢。 但战斗还没有结束,杨光第不能让它停下,当下一夹马腹,策动着大火向交战的地方接近。 四名清军已经追上,方才一直避战的两名清军回身交战,雪原中扬面混乱。 杨光第匆匆赶到,昏暗的光线中勉强能分辨敌我,此时的大火速度减缓,即便抽打也无济于事。 杨光第一拉缰绳停下马来,刚准备拉开弓交战,突然西边嘣一声震响。一道粗大的黑影一闪,猛地扎在大火的脖颈侧面,箭头带着血肉出现在另一侧。 大火惨嘶一声,轰的一声往右侧倒下,杨光第随着大火一起倒下,摔得头晕眼花,右腿也被压在了马身下,一时拔不出来。 西面又传来弓弦震动声音,杨光第听得出是一支步弓,他拼力撑起上身往西看去,只见昏暗的暮色中,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雪原里,这名清军不知何时到达的,看起来是独自赶来。 他的坐骑在身后不远,似乎是两匹马,此时都安静的等候在旁边,那人影步行逼近,举着一张大半人高的步弓,飞快的连珠发射,几乎箭无虚发,交战中的游骑兵中马匹连声嘶鸣,短短时间就有两匹马倒地,旗总的声音叫喊一声,游骑兵纷纷往东撤退。 清军立刻追击过去,杨光第赶紧挣扎,拼命要把腿抽出来,那名孤身的清军快步走向两个游骑兵倒下的地方。 一个身影从地上站起,那清军随手一抬,弓弦声响后传来一声惨叫,那身影又倒了下去。 杨光第看不清那人是谁,只见那清军走到近前,对另外一个受伤的游骑兵拉弓。 接下来他就会来杀自己,杨光第心头焦急,又挣扎一下,被压着的位置似乎松了。 杨光第用力一挣,终于把腿拉了出来,但他并未脱离危险,那清军射术精湛,用的又是步弓,在这旷野之上毫无掩护的地方,杨光第绝不是他的对手。 他手中只有那把骑弓,杨光第翻身一找,竟然连弓插都不见了,此时那边弓弦又响了一声,杨光第抬头看去,只见那清军已经转头过来。 那清军抬脚走来,杨光第头皮发麻,双手在地上乱摸,却一支箭都没有抓到。 此时大火突然动了一下,接着竟然重新站了起来,脖子上的鲜血接连不断地滴落。 杨光第呆了一下,猛地窜上大火的背脊,身后又一声弓弦震响,应该又是一支重箭,杨光第甚至能感受到大火身体传来的震动,但这次大火没有嘶鸣,而是转头就往西跑。 风刮过面颊,杨光第感觉到大火在加速,身体没有颤抖,就跟平时奔跑时一般。 身后有马蹄声,杨光第转头看了一眼,那清军正在追来,大火在暮色下雪原中放蹄飞奔。 杨光第降低身体,趴在大火的背脊上,他的脸庞能感受到大火的背脊的温度,随着大火的跑动,鬃毛的毛尖不停地扫到他的额头。 马身起伏着,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光线越来越暗,身后的马蹄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终于大火停了下来,杨光第赶紧跳下马背,大火安静的停驻着,杨光第右手摸着他脖子,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在流动。 漆黑的雪原上十分安静,后方的清军可能放弃了追击,有了黑暗的保护,杨光第现在时安全的。 他从背袋中摸出一把黑豆放到大火面前,一阵温热的感觉,温暖的舌头舔过手掌,黑暗中杨光第抚摸着大火的脖子,感受着它轻微的颤抖,然后缓缓趴到了地上。 第四百六十九章 暮光 杨光第仍在绵甲外面套着皂隶服,没有佩戴八瓣盔,而戴着一顶缴获的兔皮帽子,游骑兵的条例中没有规定何时戴头盔,但在谷城与流寇对抗和勤王的经历之后,游骑兵中形成了许多新的惯例。 凡是需要隐蔽行动的时候,游骑兵会取下头盔,以免形成明显的反光暴露目标,伪装成衙役的时候也会取下头盔,至于用什么帽子替代,则是各显神通。 之前游骑兵没有北方行动经验,自带的帽子多半都不御寒,现在戴的主要从缴获中取得,杨光第反应没人家快,这顶兔皮帽子,还是秦九泽在演武扬帮他捡来的,戴上之后暖和很多。 但这顶帽子没有帽檐,杨光第的睫毛上堆积起雪花,随着眼睛的眨动,雪花跌落了少许,杨光第伸手揉了一把,视线顿时好了很多。 他缓缓扫视着西面的原野,雪花正在堆积,逐渐掩盖了骑兵经过的痕迹,地平线上有村落的轮廓,田野间有些人影在走动。 那些人影都是附近的百姓,安庆骑兵经过时受到了惊吓,很多人从村里逃出,现在骑兵远去,这些人见没有危险,才又返回村中。 周围还有八名游骑兵,今天带队的是旗总,他们这个旗队从威县撤退时还有二十七人,现在能作战的只剩九个,连一个小队都凑不齐,所以也不用选新的队长了,直接旗总兼任。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是游骑兵所有旗队中人数最多的,有些旗队已经不够一个伍,所以收队尾的任务才交给他们。 在平时行军中,这种任务不会让游骑兵来做,镇抚兵就可以完成,主要是收罗掉队的人,还有检查路上有无遗失的装备,回营后进行处罚。 但处于威胁地带时,队尾比前哨更加危险,特别是后方有敌人追击的情况下,一旦被敌人纠缠,就可能与大队失散,只能游骑兵承担这种任务。 杨光第将一把黑豆递到坐骑面前,大火的舌头在他手中舔过,温暖又湿润,杨光第拍拍大火的鬃毛,又摸出一把黑豆来。 大火又迫不及待的舔食,杨光第偏头看了看,身上的膘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队伍从昨天早上离开铜城驿,到现在已经行军两百里,中间作战两次,无论是人还是马,都已经十分疲惫,亟需进行休整。 所以今晚的宿营地很重要,陈如烈选择的位置,在三十里铺西南二十里的一个村子,这个方向没有大道,鞑子的伏路兵不会太深入。 人和马都需要休息,补充体力之后才能完成明天的袭击,安全的宿营地十分重要。 这里位置比较偏僻,但鞑子并不远,早上对博平的突袭很顺利,第四局先行发动,在博平东侧分散鞑子注意,陈如烈带领的是第五和第六局,选择的位置清军防御薄弱,一个营地被破坏,至少让数百民众逃生,牲口也跑掉不少。 脱离时只有少量清军追赶,陈如烈一个反击就摆脱了追踪,今天的雪势不小,对安庆骑兵隐藏行踪十分有利,一直到现在还没被后续清军追上。 但大家都知道,清军必定在进行追踪,否则他们没办法防御这么宽大的范围,身后的清军并不远,最大的危险仍是天黑之前。 从预定汇合地点往东行进一段之后,安庆骑兵改为往南,中途已经几次改变方向,不让轨迹的指向过于清晰,让可能在追踪的敌人无法判断,大队要到天黑之后才直奔目的地。 目前骑兵大队在南边一个村子里,陈如烈在那里歇马,给马匹补充料豆和饮水,与游骑兵距离有五里。 杨光第一边喂大火一边问道,“驿路上的鞑子会不会派马甲出来抓人,正好遇到咱们。” 旗总看看天色,“马甲出来早该回转了。” 杨光第哦了一声,拍拍了大火的脖子,突然发现大火的耳朵在往后偏转。接着发现其他马匹的耳朵转动,大多是往后偏转,说明它们感觉紧张。 杨光第转头去看秦九泽,发现秦九泽和满达儿都在观察周围马匹。 接着秦九泽转向西面,他对旗总道,“有人往这里来。” 旗总举起远镜又看了看,镜头中看不到任何异常。 满达儿贴在地上,众人都不动弹,过了片刻后满达儿起身摇摇头,“听不到。” 秦九泽细眯的眼睛盯着西面,语气很肯定的道,“那些人在跑,定是看到啥。” 众人都停下动作,杨光第用手检查鞓带上的装备,一边扫视西边的地平线,确实看到方才几个往村庄走的人影改变了方向。 旗总将远镜递过去,秦九泽接了后举在眼前,缓慢的移动视线。 此时正在日落,西面的地平线上残留着光亮,杨光第仔细观察,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只听秦九泽道,“两个骑马的。” 旗总接回远镜,随着秦九泽的手指仔细查看,终于在暮光中看到两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他们的方向看过去是背光,这两个人走的另一条平行的小路,身形隐藏在村庄的暗色轮廓中,如果不是特别留意,很难发现他们。 但即便如此,旗总也不能确定这两人是敌人还是百姓,这一片区域距离官道远,又不是富庶地带,博平和茌平的清军之前都没来过,所以附近活动的百姓很多。 秦九泽摸了摸箭插,“定是鞑子,跟着印迹来的。” 旗总仔细看着镜头,那两人确实在沿着道路行进,偶尔还有停顿,应该是查看地面痕迹。 那两人的身后,又出现了几个骑马的身影。 “鞑子,目视确认五人。” 旗总的话一出口,周围的游骑兵各自上马。 杨光第低声咒骂了一句,一翻身上了大火背脊。连续行军两天,中间两次战斗,人和马都很疲倦,都盼着晚上能休息一下,这个时候出现鞑子,的确让人丧气。 后方几个游骑兵取出骑弓,秦九泽和满达儿有自带的骑弓,明代九边骑兵一般使用开元弓,属于反曲复合弓的一种,为了便于在马上使用,比步战用的弓片更宽更短,开弓力度不如步弓,所以也常被称为软弓。 安庆地区没有骑兵传统,骑弓更是少之又少,在桐城守城战中只缴获了两把骑弓,基本相当于没有,军队大部分也是步兵,使用步弓为主,北峡关战斗由于取胜,获得了十余把边军用的开元弓,但仍无法大量装备骑兵,从张国维那里要来的骑弓则是南京和扬州样式,这种样式容易开胶,不如边军的开元弓好用。 流寇的马军有大量骑弓,滁州和宿松两次大战之后,安庆营缴获了不少开元弓,装备是不缺了,基本能做到人手一把骑弓,但能达到实战骑射的仍是少数,连游骑兵中也只有一半实际配备。杨光第骑弓考核排名是旗队最后一名,并未配备骑弓,步弓留在了铜城驿,火枪被打坏后只得在演武扬捡了一把骑弓暂时使用。 “目视确认七人。” 旗总说罢把远镜又交给秦九泽,秦九泽接过时,镜头中前面两个鞑子已经停下,正在朝这边张望,应当也发现了游骑兵。 旗总对秦九泽问道,“老秦,如何跟这几个鞑子打?” 秦九泽往周围看了,最近的村庄也在两里之外,而且不在鞑子前进方向上,周围一马平川,没有其他可以隐藏的地形。 秦九泽仔细看了片刻,“两组接战,分散贼骑再合击,拖到天黑。” 旗总没有耽搁,立刻点了名字,杨光第仍跟在秦九泽一组,满达儿则在旗总那组。 鞑子的哨骑往游骑兵迎来,杨光第眯眼观察,最后确认了一遍敌人只有七人。 没有时间仔细计划,旗总打个手势往鞑子的西北方向前进,秦九泽一夹马腹,带着四人往鞑子的西南方向运动,九名游骑兵分成了两队,分别奔向鞑子两翼外侧。 附近有不少的抛荒地,马蹄踩上去十分结实,但有些土地是翻种过的,此时天色渐暗,雪层覆盖之后难以分辨。 杨光第随在秦九泽身后,速度在逐渐加快,秦九泽的背影安坐马背上,他用右手单手控制马缰,左手抓着开元弓,握弓的指缝间夹着一支长箭。 前方鞑子也分成了两组,四个鞑子正在往这边迎来,秦九泽将方向偏向南一些,拉开与鞑子的距离。 风裹着雪花迎面而来,打得脸颊隐隐生痛,杨光第才想起忘了换头盔,前面的秦九泽就已经换好了八瓣盔,杨光第来不及去拿头盔,用手抹了一把眼睛,用右手控缰,左手抽出了开元弓,学着秦九泽一般准备好箭支。 鞑子追近到了七十步,身影逐渐清晰,他们在雪原中疾驰,马蹄扬起成片的雪花。 杨光第第一反应是这些清军的坐骑更好,无论体型还是速度都超过安庆营的战马,奔跑起来威势十足,这还是他首次明显感觉到马匹的差距。 大火显然受到对方马匹的惊吓,还不等杨光第控制,就往南继续偏转试图躲避,杨光第连忙拉住马头。 前方的秦九泽突然往右一带马头,坐骑转了一个弯,正对着清军冲去,杨光第心头狂跳,暮光之中,前方四名清军灰黑色的身影迎面而来。 距离还有四十步,秦九泽再次向右偏转方向,人在脚蹬上站起,左手的开元弓举起,右手拉弦就射。第一箭射出,秦九泽右手顺势从箭插中取箭,先贴着弓身往前一送,熟练的上弦拉弓。 杨光第看不清箭支,右手丢开马缰,朝着前方拉开弓弦,一边感受着大火的起伏,等到背脊到达最高点,拇指猛地松开。 对面的清军方向也弓弦震响,呜的一道破风声,一支黑影擦着耳边飞过,杨光第头皮发麻,来不及去射第二箭,下意识的埋下头去。 身后一声惨叫,接着有人摔落的声音,杨光第顾不得去看,与清军相隔十步错身而过,秦九泽射出了第二箭,对面的四名清军都射出第二箭,杨光第感觉大火抖动了一下,回头一看马股侧面插着一截箭尾。 双方交错而过,秦九泽没有收弓,就用弓梢猛地抽打马股,坐骑立刻加速冲去。 这是杨光第第一次看到秦九泽用力抽打坐骑,这些战马都是很聪明的马,多数时候并不需要真的抽打,只需要亮一下马鞭就能加速,现在秦九泽用力抽打,就是把马速提到最高,利用争取到的这一点时间,用所有游骑兵先合力攻击另外一侧的三名清军哨马,形成以多打少的优势。 杨光第没有多想,即便大火已经受伤,仍朝着另一侧马股猛地一抽,那四名清军被甩在身后,暗淡的暮光之中,三名清军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两百步外。 杨光第把骑弓往脖子上一挂,左手抓着缰绳,右手唰的抽出了腰刀,大火拼尽全力加速,抖动中头上的兔皮帽掉落下去,杨光第顶着刮面的冷风,向着三名清军飞速冲去。 第四百六十八章 前哨 “昨日突袭东阿,接报铜城驿被围必是午后,从东阿到博平百里路,当即便要出发,天黑前尽量赶路,天黑继续行军,才能在今日天亮前攻击博平,能在夜里行军几十里,这骑兵可不是战力不济。” 叶臣补充道,“东阿到博平不是大道,而且必有此地向导,否则黑夜之中找不到路。” 岳托嗯了一声后转向杜雷,“这两千蛮子,在三十里铺跟五百甲兵交战,正红旗死了两百,东阿死一百多,现下他们在带着墙的城里,你说是两千家丁,里面一千亮甲,还带着几千民勇,炮有十门,若是打下来会死多少人?” “职下以为七百……” “是都死在正红旗吗?” 杜雷一时愣住,两次重大损失都在正红旗,他现在最难办的,是如何跟代善和皇太极交代。能灭了这股南兵,自然能减轻罪责,但如果都靠正红旗攻坚,只会造成更大的损失,反而会增加罪责,更不好交代了。 两红旗是同源的旗分,旗主之间是父子关系,却并不意味着双方利益一致。代善是岳托的爹,但关系十分恶劣,也不是代善特意针对岳托,而是对所有儿子都不好,岳托反而和皇太极更友善。 在莽古尔泰事件之前,岳托很受皇太极的器重,由于之后没有杀死福晋,两人之间产生隔阂,皇太极多次寻找机会对岳托进行惩处。 随着皇太极地位稳固,代善没有实力继续对抗,只是管着自己正红旗的事,岳托从他那里得不到多少支持,父子两关系虽有改善,但也改善得有限,杜雷知道很可能指望不上岳托。 岳托咳嗽一声,“博平那支骑兵在外,如果攻打铜城驿,就需一支人马看管东阿,从魏家湾到茌平,都需阿礼哈超哈分布哨戒,这里攻城还是额外的,总兵数该不下七千,攻城的要调各旗白甲兵来,还要等炮,不但右翼各旗,魏家湾的左翼也要等在路上,便是等这两天,镶黄旗已经来问过两次。” 叶臣接着道,“里面一千亮甲家丁,能在三十里铺杀你两百人,此处他有备而战,围着让他拼命,死一千人怕是不够,再伤一千人,各旗要腾出一千车架来装伤兵,各家户下人只能照顾主子,不能再行收集钱粮人口。” 岳托肯定的道,“临来时皇上说过,遇坚城不得强攻,两日不克不得徒耗勇士。知道他都是亮甲的步战家丁,又说了炮厉害,为何还攻他守的城池。” 镶红旗两人一唱一和,意思却很强近处,他们不愿攻城,杜雷小心的回道,“就怕此时不剿灭,他们就跟在后边,四处袭击营地,职下旗中已得人口一万余,骡马五千,驴七千,车架三千多,加之兵马自带马骡车架,每日驻营之地宽达十余里,无法设营立墙,防范甚难。” 岳托没有说话,叶臣等了片刻后道,“两红旗人马汇聚这城外,博平到茌平几十里,都是我们两红旗的车架人马,剩下的人马光看管都顾不过来。若是停在这路上,又剿灭不了那支骑兵,每次遭袭都会损失许多人畜,旗中很快就要沸腾。自然不能处处防着,派出骑兵追摄才是正理。” 岳托此时才道,“扰人的既是东阿那支骑兵,为何还要强攻这城里的亮甲家丁?便如那宣大兵马,京师城下为何我们不攻它,便是等他们出营,困在野地四面围打。” 杜雷一时无话可说,显然镶红旗并不愿意跟他一起强攻,眼前的铜城驿里面并非没有钱粮子女,但跟可能的损失比起来,仍不值得镶红旗卖力去打。 杜雷抬眼看了看岳托,从威县出发之前,岳托才最后确定攻击目标是济南,比之前的线路更偏东,济南是山东省会,即便无法攻克城池,光是周边的州县也比普通地区富庶得多,各旗各部都等着再抢一笔,这样回辽东后能过一年好日子。 这个铜城驿跟济南府周围比起来,利益可以说是忽略不计,如果杜雷不是损失过于惨重,他自己也不愿意调兵来浪费时间。 现在没有说服岳托,右翼的其他力量就无法调动,右翼总兵力三万多,但其中大部分是无甲的蒙古轻骑和汉人包衣,在这种攻坚战中用处甚微,必须是各旗的精锐甲兵和巴牙喇才行,各部确实不会有什么动力,为如此一个小城改变进攻方向。 岳托方才已经定了基调,他不会派镶红旗进攻铜城驿,右翼的目标是消灭这支明军的骑兵,而不是守在坚城中的重甲步兵。 岳托转向另一边,“恩格图,问你话。” “奴才在。” 旁边一个骑马的将官立刻垂下头,岳托此时都是问的正红旗的人,恩格图是正红旗蒙古固山额真,带正红旗蒙古兵作战。 后金从征战以来,就接纳蒙古人投靠,历年征战中又有许多俘获,各旗一直存在大量蒙古人口,蒙古旗初设于天命年间,开始只有两旗,叫蒙古左右翼,人口多半来自满洲八旗中的蒙古牛录,平时的管理权归属各满洲贝勒。 满洲八旗中的蒙古牛录分为两类,一种是农耕为主,不会到处跑的,叫内分管蒙古牛录,另一种是维持原有生活模式,需要到处游牧的,叫移营蒙古。 在天聪九年时正式成立蒙八旗,转入蒙古旗分的主要是八旗中的移营蒙古牛录,人口约为七千户,又合并了当年归附的内喀喇沁丁口七千八百名,正式成立蒙古八旗。 虽然有了单独的蒙古旗,但蒙古八旗人口管理仍归属在满八旗下,确切的称呼应该是八旗蒙古,整个后金并无自由民,所有人口都在满八旗体制下,人身权归属于各旗贝勒,一国分为八家才是后金的根本格局。 皇太极期望用蒙古和汉人牵制其他旗主,对旗主的权力不断进行分化,但他仍需各旗实力派的支持,所以对各旗利益攸关的人口管理仍很少干预,以免在这个根本问题上激怒大部分的满洲贵族。 所以蒙古旗所有人的户口平时都属于对应满洲旗,他们作战时单独成一军,主要也是跟随本部满八旗作战,听满洲固山额真指挥调度,只是缴获和战功可以单独计算。 蒙古八旗没有单独的主旗贝勒,只有固山额真。蒙古旗固山额真超过一半是满人,只有三个是蒙古人,恩格图是其中之一,他的实力和地位,都是无法与满洲固山额真相比的。 恩格图回话之前先观察了杜雷,这次入寇以来,正红旗战功卓著,特别是在巨鹿一战中,独自顶住了宣大军的攻击,并牵制住了宣大军,为右翼汇聚军力争取到了时间。抢掠所得也十分丰富,原本一切都很顺利。 但不知从何处冒出一支从未听过的南兵,三十里铺的伏击让形势立刻逆转,正红旗损失惨重,紧接着东阿又被击破,不但损失了几百本旗真夷,还连累外藩死了额驸,皇太极那里对蒙古人十分拉拢,如果就这样回去,很难预测皇太极会如何处罚杜雷。 现在急的只有杜雷,所以昨晚他不顾军队疲惫,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动夜袭,又损失了几十人,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唯一的收获是知道这小城里面人数众多,不是那么好打的。 岳托的声音又道,“恩格图,若是你带这支蛮子骑兵,突袭完博平了,下一步往哪里去?” 恩格图倒没有犹豫多久,他小心的道,“回主子话,这骑兵将官昨日连续行军一百多里,已经损了马力,一击得手该回转东阿,他们此前在东阿夺了营地,定然有多的马,骑兵休整一日再出城来,昨晚在博平,明日便往魏家湾或茌平走。” 岳托又转向杜雷,杜雷迟疑一下道,“也或许只分兵回东阿,大队隐藏在近处,晚间再寻机突袭,如此免了来回奔走,也是省了人马力气。” 岳托微微点头,“这城南边驿路是谁在领兵堵截?” 杜雷立刻回道,“叶克书。” “立刻去,让叶克书放开道路,这城中蛮子有了生路,只要出城来便好打了,叶克书去东阿城外伏击回转的蛮子骑兵,不许他们返回东阿,东昌那支兵马还有多少人?” “五个牛录抽调的诸申一百三十,旗下蒙古四十,察哈尔七十。” “都转到叶克书下,这支南兵步强骑弱,你以甲兵攻坚城正中他意,只要剿灭他骑兵,这些步兵就无甚用处,只要剿了他骑兵,这些步行家丁敢跟上才是好事。”岳托看了看杜雷和叶臣,“这个铜城驿,正红旗要打可以自行打,打不下来各旗不能等着你。东阿的那支骑兵,两红旗一起剿,两日内剿灭干净继续赶路。” 附近的将官一起应命,岳托抬头看了看天空,雪花仍在飘落,他皱眉思忖片刻对叶臣问道,“方才说布尔珠在追摄一支,还有一支破了营地,是否派了人追剿,从昨晚便一直下雪,路上踪迹容易断了,寻不到他去处。” “报信时尚未派出,但已经定了派谁去,那些蛮子定然跑不掉。” “你是说……” 叶臣恭敬的道,“我们的海东青。” …… 博平以南五十里的乡野间,风卷着雪花掠过,原本黑白相间的大地逐渐便成一片白色。一队近两百人的骑兵正停在一条乡间道路上,他们连行人道都没有走。 昨日午后接报后,陈如烈立刻与知县见面,知县同意伤员入城,安庆骑兵留守少量人员,帮助东阿守城,并看守那些缴获的马匹、车架和货物。 按照陈如烈的估计,鞑子当天会在北顶店驻军,完成对铜城铺的包围,第二天就会用马甲哨探整个东阿附近,到时骑兵就不好行动了。 东昌的清军也要在晚间才能接报,所以东阿的安庆骑兵有半天时间可以自由行动。安置好后路,陈如烈丝毫没有耽搁,在东阿高价雇佣了三名向导,三人都熟悉向北的乡野道路,骑兵不等车架入城,就立刻开始向博平前进,在天黑前行军五十里。 夜间行军后,有十余人走失,大队在向导带领下从小路抵达博平,安庆骑兵分两路进行攻击,撤退时各自撤退,陈如烈这一支在汇合地点没有等到另外那支人马,说明他们可能被追得很紧,不能带敌人来汇合地点。 陈如烈等够约定时间后,先行离开汇合地点,还没有确定最终目的地。陈如烈蹲在地上,几个军官围在身边,看着他刀鞘在雪层上画示意图。 游骑兵的百总看着地图道,“按这个雪势,天黑前就能断了印迹,我们可以摆脱追兵,是往东阿退回,还是继续袭扰。” “昨日一股鞑子往铜城驿南边来,博平的鞑子是镶红旗,他们往铜城驿派快马传信,途中就可以换两次马,午时就能到铜城驿,鞑子会猜到咱们是东阿出来的,这股的鞑子会在城外拦截我们。”陈如烈在地上匆匆勾画了一下,“我们不回转,继续突袭鞑子薄弱处,鞑子重兵在铜城驿,辎重人口在博平至茌平之间,昨晚遇袭,必定全力戒备那一段,各位觉得选何处继续突袭为好?” 一个百总试探着道,“昨天去铜城驿的鞑子是骑马赶路去的,随身带的粮草定然不多,差不多要吃完了,今日就要从茌平送粮草往铜城驿,我们去三十里铺,攻击他们的粮草车架。” 陈如烈没有过多考虑,看向其他人道,“各位还有其他的主意没有?” 几人都摇头,陈如烈站起身来,用脚扫了地上画的印迹,“他铺中定然有兵马,我们在教扬铺到何庄之间伏击。” 三个百总默默点头,陈如烈看向游骑兵百总,“明日白天伏击,夜间要寻个地方扎营休整,周围到处都是鞑子,万不能让他们找到营地,天黑前不要让鞑子的哨马追踪过来,只要继续下一晚雪,他们明日就寻不到我们了。” “属下明白。” “今日收队尾的是谁?” “第二司游骑兵。” 第四百六十七章 袭城 后院传来隐约的惨叫声,整晚都没有停歇,连续两天战斗中的重伤员,都安置在后院房间中,虽然关了殿门,但夜深后仍能听到。 “听说要来两万鞑子,跟打卢都堂那么多。” “我同村的在赞画房,他说只有两千,只有正红旗……” 两个安庆的伤员在低声议论,旁边的人偶尔插一句话,交换听来的小道消息。杨石三偏头睡在一边,眼睛虽然闭着,但一直在认真听旁边的话。但那些人互相间说话都是安庆的口音,之前杨光第的口音更偏北,而且杨光第和旗总刻意说得很慢,他勉强能听懂,现在安庆兵互相之间说话飞快,他听了这许久,只明白这里被鞑子包围了。 今天整整一天,杨石三都在低声咒骂,吃过晚饭后才倒头昏睡,此时外面闹哄哄的,他缓缓睁开眼睛,偏殿中挂着十多个灯笼,有两个军医院的救护兵在走动,手中还端着木盆。 昏黄的大殿中显得很模糊,连神像也看不清,下午的时候杨石三去大殿转了转,里面的神像长得与宣大全然不同,不知是否越往南就差别越大。这里是距离宣大千里之外的异乡,耳中听到的是不懂的口音,一切都很陌生。 更陌生的,是他一个人都不认识,昨晚陈旗总带着秦九泽他们来探视,见过之后确实安心了很多,知道他们今日要出门去,但没想到就没返回。所有游骑兵都调动走了,原本还有个相对熟悉的余老二,但余老二受伤不重,午后外边说缺人,余老二便出去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第二司的文书官今天也没来过。 大殿里面杨石三还有两三个游骑兵见过,但互相之间不熟悉,说话也很难理解,杨石三尝试两次之后,便放弃了交流的打算,在这个异乡的城隍庙里,杨石三可说举目无亲。 外殿门嘎吱一声响,杨石三没有去看,反正整晚都有人进进出出,多半都是那些医护兵。 突然听一个声音在大殿中喊道,“还有没有能走动的。” 这口音杨石三能听到,他立刻转头去看,来的是是一个军官,看不出来是那个司的。 伤员都起身来看,那军官又大声道,“到处都缺人,能动弹的就去帮忙,带着民勇守城。” 偏殿里面安静了片刻,那军官也没有催促,杨石三又躺了回去。 周围析析索索的响,杨石三没有闭眼,能看到有人起身,然后穿过地上的人群往殿门走去。 那军官的声音道,“说一下那个营伍的,能做啥。” 有人说道,“骑一司第二局,腿脚能动,右手能用刀。” “武学远哨队,左脚伤走不快,刀枪都能用。” “骑一司第一局,左手伤,能走,单手能用刀。” “骑一司第一局,左腿伤,右手伤不能用力,可以去做火雷。” “武学火器队,右脚伤不能走,找人把我抬过去,我站着能开枪。” 殿中陆续有人说话,不断有人起身,前后大约有十多人,然后再没有人起来。 那军官根据伤情挑了七个人,又等了片刻道,转身正要走时,看到殿中又站起一人。 “骑兵第二司游骑兵旗队,右肩伤,能走,刀枪能用……射箭得试试才知道。” …… 杨石三跟在文书官的身后,一队人穿过深夜的铜城驿。 城隍庙出来不远是土地庙,杨石三在门口看了一眼,里面露天摆着许多桌案,很多人围在桌案边拆解鞭炮,灯笼都离得很远,光线很暗淡,院门大开着,不时有人抬着箱子从里面出来。 他们没有在土地庙停留,直接去了前方的驿丞署,那里是中军和辎重司的驻地,城内物资集散的扬所基本都在官署和庙宇,他们的扬地比较大,有利于物资周转和部队进出,远比一般的宅院更合适。 没有武器的伤兵在驿丞署重新领了武器,杨石三自己带着武器,在三十里铺他捡了两个完好的箭插,先前听杨光第说缴获的武器要上交,但游骑兵一直没人来过问,随后就忙着撤退,他是带着武器去的军医院。 鞑子的两个箭插和箭都质量不错,但箭头重量与宣大不同,杨石三还不习惯,估计准头和力度都会有影响,但也比缺箭要好,腰刀和飞斧和在身上,但他还是领了一把线枪。平时他是不愿意带线枪的,但这次是守城,线枪的重枪头更适合对付鞑子的甲胄。 从驿丞署出来后,那军官走在最前,途中路过了两个街垒,这两个都还在修建,每个街垒都有一门火炮,众人需要从街垒中穿过,走过第二个街垒时,距离十字街已经不远。 街中有一队铁甲兵在戒备,道路两边的铺面中点着灯笼,士兵都是和衣而睡,门板都已经拆除了,方便士兵快速进出,其他一些铺面中住着民夫,门口放着大小不一的水缸,靠墙放着成排的麻搭。 十字街口的地面整体垫高,周围用装着砖石的袋子码出胸墙,有些甚至就是粮袋,这些袋子间隔着条石、磨盘等大石块,沿着胸墙间隔着树立起门板,胸墙后面靠放着各种火铳,两门小炮正对着最危险的南街,东西两面则只部署一门。 街垒中躺卧着几十名铁甲兵,警戒的都是骑兵和民勇,南街挂着百个灯笼,北风挟裹着风雪掠过街道,满街的光影摇曳中,上百的民夫在南边街道忙碌,将各种砖石木头都扔到路面上,最大的物品是一根房梁,就斜斜的横在街中,阻断了这条宽阔的驿路。 军官在前面停了一会,跟另外两个军官交谈后带着队伍往东转弯,沿着东门内街前往东门楼。 东门街上人影憧憧,仍在继续加固东街和城楼下的街垒。城梯处上下的人络绎不绝,将石块和火雷运上城来,还有此前没有的灰瓶。 他们这一队人的前面,是六个人抬着一根条石,不知从那里拆下来的,他们两人一组,有人喊着号子,一步一步往上移动,最后两人肩上的抬棍往下凹陷着,就像随时会断裂一样。 等到他们走上城梯,杨石三也松一口气,上了城墙迎面就是一门小炮,那军官从炮口前就走了过去,杨石三从炮尾绕了一下。 城墙上间隔点着不少火堆,火堆边围坐着铁甲兵,身上的鳞甲闪动着密集的火光,女墙处挂着很多灯笼,往北墙看去亮堂堂的,沿途密密麻麻都是人。 队伍带到门楼外,里面出来一个军官,那军官五大三粗,虽然没有穿铁甲,但估摸着该是亲兵司的。 他看了看众人道,“晚上是两垛一人,白天每垛一人,十个垛口要一个营兵带队,北墙总共三百三十九个垛口,三十四个营兵,除了带他们打仗,也要管军法,无论此处社兵还是安庆来的民勇,没有号令不许后退,每日下墙时由你们定下等次。城墙上有六个伍的重步兵,城楼这里还有一个旗队预备,有鞑子上来就吹哨子,有锣的敲锣。” 当下又有军官来把这些人分配到防守位置,到杨石三的时候,那军官看了看他提着的箭插,把他分到了城楼南侧。 杨石三看了看,给他的这个防守位置,是在东城楼往南五十步的一个坍塌处,也就是说这里是防线的尽头。 这里距离城楼有五十步,距离城楼和城门都很近,算是城楼的前哨,重要性相当高,所以杨石三才被分配到这里。 除了垛口警戒的人之外,他们这一组有五名铁甲兵和十个民勇,有三个民勇身材粗壮,其中一人还穿着甲,看样式是清军的镶铁棉甲,武器中有两支长矛,还有一竹筐的火雷,里面既有竹筒版,也有布包版。 又有一组六人抬了条石上来,众人将条石放下,还要把条石抬到前面去搭建胸墙。 “我肩伤,不抬重物。” 杨石三说完放了线枪,坐在一个磨盘上,自顾自的整理箭支。 那几人嘟哝了几句,将门板插在条石之间,人手充足之下,这个城墙尽头处的阵地很快完成,虽然已经深夜,但物资已然不断送上城墙,铁甲兵的伍长将两个灯笼挂在竹竿上,挂在那坍塌的缺口位置。 已经过了丑时,柴火送到之后,众人点起了火,开始轮流休息。 杨石三在城隍庙睡了一整天,虽然没安排在这一班,但也没有睡意,那值哨的民勇不时探头,去看缺口处的情况。 虽然烧着火,但城墙上仍然如同冰窖一般,此时又送来一大捆麦秆,杨石三拆了送进火堆,火势立刻旺了起来,他把腿伸到火堆边,感觉暖和了一点。 突然北墙方向一阵急促的锣音,睡觉的人立刻都醒了,杨石三抓住步弓,把箭一支支排在磨盘上。 北门方向连着几声爆响,黑暗的夜空瞬间被照亮。南街方向一阵喊杀声,十字街两声轰鸣,夜空中红光连闪。 小阵地中的人都往城中看去,杨石三却略微探头,看向下面的缺口。 灯笼在风雪中摇摆,缺口中光影不停变幻,杨石三缓缓拉弓,光亮的边缘位置,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杨石三猛地拉满,破甲锥脱弦而去。 下面一声惨叫,阵地中的士兵和民勇立刻叫喊起来,杨石三取了第二支箭,看到几个人影出现在缺口处,一支标枪飞出,将一盏灯笼打飞,光线顿时暗淡下来。 他刚拉开弓,剩下的一盏灯笼也被打飞,缺口里面一片黑暗,借着城墙其他地方的亮光,杨石三还能看到模糊的人影,还不等他放箭,石块雨点般往下面扔去,接着接连炸开几团亮光,爆炸声震耳欲聋。 杨石三赶紧缩回门板后,尝试着睁开眼睛,全是爆炸后形成的亮斑,他什么也看不清楚,浓重的硝烟从缺口处飘上来,从小阵地掠过。 周围的民勇还在吼叫,又是几声爆炸,杨石三一阵耳鸣,飞溅的泥屑沙沙的洒落下来,他勉强睁开眼,能看到近处的几个民勇还在扔火雷和石头,甚至把烧着的木头都扔了下去,他大声骂道,“别炸了!” 他的声音在吼叫和爆炸声中根本听不清,杨石三只得闭上眼,眼前还是一片光斑,又两声爆炸,耳鸣再次响起。 杨石三捂着耳朵,口中高声骂道,“秦九泽、满达儿跑哪去了,还不如跟你们一道。” …… 十二月二十一日,铜城驿北一里外,这里是城池的关厢区域,房屋一直延续了此处的马神庙,作为驿路上的大型市镇,庙宇规模比三十里铺更大。 此时马神庙的周围排布着上千名骑兵,阵列各处分布的红色旗帜猎猎飞扬。一面红底白边的大旗下,传来一阵连续的咳嗽声。 扬武大将军岳托捂着嘴巴,旁边的戈什哈递过一张白帕,岳托连着咳嗽了几声,脸色有点发红,周围还有十几名将官,他们都没打扰岳托。 好一会之后岳托才将还给戈什哈,手仍摊开着,一支远镜递到了他手中,三节已经都拉开,其中一节上刻着“决胜千里”四个汉字。 众人对这支远镜已经不惊异,耐心的等着岳托观察城池。 岳托的远镜缓慢的移动着,镜头中的北墙严阵以待,每个垛口都有人影,有些带着帽子,有些是头盔。一些破损的城垛则用门板或窗板替代。 在城楼的位置,有几名同样举着远镜的人,岳托的视线停留在城楼中间位置的一个人,那人的位置在一面红色认旗下,军中作战时对旗帜位置是很严格的,应当是对方的将官了。 对方也在朝自己这个方向张望,岳托眯着眼睛,双方在远镜中对视。 好半晌之后岳托放下远镜,“就是这伙杀了两百多甲兵?” 旁边的一名将领低头道,“前日三十里铺,死了两个牛录额真,哈克萨哈的尸身未抢回,脑袋被这伙南蛮子割走了,还有察哈尔的古西回营后死了,甲兵损了不少。” 说话的是正红旗固山额真杜雷,他脸庞宽大,眼睛细小,岳托没有回应,好像对正红旗的损失没听到一般,镶红旗属下的几个将官在另外一侧,以固山额真叶臣为首,都安静的听着杜雷奏报。 杜雷没有说损失的具体数字,他看了看岳托后道,“硕占当日逃回,职下将他看管,即刻奏报大将军,调集旗内诸申、蒙古、汉军各部,昨日一早往南,将这伙南蛮子困在此处。昨日午后接报,东阿营地被北边一股兵马攻破,应当便是这铜城驿去的,领兵的牛录额真未见回转,奈曼的巴达尔额附死了。” 岳托嗯了一声,然后又停下来不说话,杜雷偷眼看了看岳托的脸色,心中有些忐忑,他连昨晚夜袭的损失都没提。 “那硕占带的都是马甲,又是如何被埋伏了?”岳托冷冷道,“是不是不分前后队,遇市镇不下马,不派前锋查伏兵?” 杜雷埋着头不说话,岳托平静的道,“也不止是正红旗,镶红旗里面也是不少的。萨克萨哈脑袋没了不冤枉,谁打仗时候省了功夫,死了都不冤枉。” 周围的将官都不敢说话,冷清了片刻之后,岳托又开口道,“这伙兵可查清楚了来历?” “安庆奇兵营,将官是副总兵,姓庞。抓的活口交代……骑马家丁一千,炮十多位,亮甲家丁一千,不骑马。” 他一说完,旁边镶红旗的将领都偏头来看他,他们跟明军打了二十年,没听过这样编制的明军。 “这股蛮子既能在三十里铺杀了你二百人,一个副总兵,两千兵马是该当的,家丁一千也说得过去,那一千亮甲家丁是何意,怎生又不骑马?” 杜雷摇摇头,“职下亲自审的,俘虏确实都如此交代的。” 旁边镶红旗的将领在低声议论,岳托看着前方的城楼半晌后道,“既是如此一伙蛮子,杜雷你想如何打这城?” “这股蛮子与别家明国兵马不同,骑兵虽多但战力不济,就是亮甲家丁和火炮众多,眼下在那铜城驿中设垒顽抗,没炮不好攻打,职下想调贺成功、曾川空两部的炮兵。” 他说的这两部,都来自登州叛军,贺成功是孔有德属下的梅勒章京,曾川空则是耿仲明属下的梅勒章京。 岳托朝旁边看了看,镶红旗的固山额真叶臣立刻道,“贺成功已到了长清,怕是不好调来,曾川空只有几名将军炮,并无红夷炮随来。” 杜雷脸色不佳,昨天刚到达时,城上并无多少人,所以才去夜袭,今天岳托来看城防,墙头上到处都是人,对方在城内街道堆积各种障碍,甲兵只是要靠近十字街都很艰难,他迫切需要炮兵,最好的炮兵就在登州叛军那里,但目前看岳托态度并不支持。 只听岳托又道,“杜雷你几日能打下这城来?” 杜雷一时答不出来,昨晚的尝试损兵折将,目前在茌平的,只有正红旗和镶红旗,这城里铁甲兵多,如果岳托不支持他,光靠正红旗是无法攻克这座破城的。 此时一名戈什哈凑到叶臣身边,叶臣脸色微微变化,等那戈什哈退开后,叶臣转头对岳托道,“天亮时博平城外两处营地遭袭,从南边来的骑兵,一处营地人畜逃散,另一处击退敌兵,敌往南去,布尔珠率兵追击。” 第四百六十六章 义民 傍晚时分,铜城驿北城的城隍庙外院里面躺满了人。 吴达财拄着拐杖,从外院走到内院,一边走一边喊。躺着的人大多都没有回应,脑袋耷拉在一边,吴达财看到其中有不少青壮男女,有些老头老妇也是有劳动力的,但就是没人回应。 城隍庙的内院是军医院的驻地,外院住的都是南城逃来的百姓,已经动员过两次,愿意当社兵的第一次就去了一些,但南城一直有新的百姓过来,辎重司还需要五十个人去做火雷,到处人手紧张,吴达财亲自出来招募,希望能制作更多火雷。 这种火雷威力肯定不如竹筒版本,但胜在制造简单,铜城驿人口众多,又在过年之前,鞭炮预备的数量庞大。单独的火药也有,是卖给附近鞭炮作坊的,但数量已经很少,很快就消耗一空,现在大部分火药要从鞭炮里面拆解出来,这就非常耗费人力。 清军已经在城外,安庆营在争取时间进行预备,人手越多越好。 这些百姓从南城跑来,一时惊魂未定,没有什么人应募。 吴达财又喊道,“去守城墙的有没有?保着自己的家,都不想出力,鞑子杀进来啥都没了。” 一个年轻男子站起身来,吴达财面露喜色,男子旁边的女人伸手死死拉住,那男人又坐了回去。 吴达财怒火中烧,扶了扶腰刀要往那小两口的位置过去,突然听到背后一个女声道,“吴大人,听说又来了新的鞑子。” 吴达财连忙把脸上的凶相收起,文质彬彬的转身过来,只见女大夫沈芈悦正在身后,双手都还是血迹。 “沈大夫辛苦,听说午后都在忙,未敢去打扰。” 沈芈悦摇摇头,就在院门前坐下,“都是教扬铺受伤的,送来七个重伤,已死了四个,剩下三个若是能活下两个来,也不算白忙活。就是听说新来了鞑子,若是明日打仗,定然还有更多人死伤,军医院也要多预备些物件。” “望哨刚通报的,说是来了五百上下,目前在北城外,沈大夫可放心,都是鞑子马甲,没有任何器械,是打不下来城墙的。若是明日打仗,鞑子凶残,营中伤者肯定不少,几个生药铺的药材都买来了,棉布之类今晚会多备些,庞大人要求都要开水煮过。” 沈芈悦转向吴达财,“副总文书官告诉奴家一句实话,咱们守得住没有?” 女大夫的眼神刚转过来,吴达财下意识的将胸膛一挺,尽量显得威武一些,“方才我陪庞大人巡视了城中各处,将士士气高昂,义民也不少,定然守得住,便是来一万鞑子,我们也守得住。。” 沈芈悦笑笑后看着外面院中的人,“义民怕是少了些,辎重司帮忙的人都调走了,军医院也缺人手,听说墙头也排不满墙垛,外面有这许多人却都不应募,奴家有些担心,但还是信大人说的,咱们守得住。” 吴达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也坐在院门前,余光看着沈芈悦手上的残留的血迹慢慢凝固。 好像只坐了片刻,但吴达财又觉得很久,直到文书队的属下从外院门跑到面前,那属下停在吴达财面前,“庞大人来了。” 吴达财全身一抖,顾不得跟沈芈悦多说,连忙迎到庙门,庞雨刚好走到庙门前,身边还跟着蒋国用、船埠头和辎重司把总,辎重司把总正在说着什么。 庞雨见到吴达财便对他招手,吴达财赶紧到了面前,庞雨又示意那辎重司把总继续说。 “南城百姓大多都到北边了,除了逃去乡下的,粗粗估算全城还有三四千百姓,应募社兵的有两百,都是年轻练武的,其他有三百多人应募劳力,实际上里面很多青壮,也是可以当社兵的,眼下处处都缺人,城墙上如果都由辎重司带社兵守,三个城垛才一个人,最好能多招些社兵,修完街垒之后,他们去守卫城墙,营兵就能专心对付城内攻来的鞑子。” 这次蒋国用直接道,“未必非要一个垛口一人,流寇来时贼多,眼下鞑子就是千数,他们什么器具都没有,这点鞑子也无法三面攻打城墙。” “明日到多少鞑子就不知道,那些宣大兵说了,当日贾庄交战,鞑子一晚上调来两万人,那时候才四个旗,万一来八个旗四万人,城墙就要先守得住才行,大人说过要料敌从宽,还是要多招募些社兵。” 辎重司把总看向吴达财,“各处愿去的都招募过了,剩下的人不少,就是不愿去,不知吴副总文书官这边如何。” 吴达财摇摇头,“这是守他们的身家性命,这些人就是不明事理。但我又想着,怕鞑子也是人之常情,你跟他们说有些道理吧,人家听不懂,得换个道理讲。” 吴达财转向庞雨恭敬的道,“大人,还是按谭癞子那般做,花银子招募才行。 庞雨点点头道,“总是想着别人去守,自家不必冒险又保了性命,这般是收益最高的,自然会有人这样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我们就出银子给他们守城。” 辎重司把总道,“只是空口白话他们不听,贴票他们不懂,若是给现银,咱们已经不多了。” 庞雨理所当然道,“不够就融资。” 蒋国用几人面面相觑,那船埠头也有点茫然,他这几天面对着生命威胁,看着憔悴了不少。 庞雨对船埠头客气的道,“罗先生,铜城驿中你是否有相熟的大商家。本官想请罗先生帮我借些现银。 船埠头左右看看道,“眼下鞑子都围城了,大人有刀在手,去抢了那些商家便是,为何还非要小人去借。” 庞雨笑道,“本官把信用看得比命还重,我也不怕城外那点鞑子,他们打不下来铜城驿。所以我不但不抢,借了还要给利钱的,你多少利钱借来我不管,咱们这里都按谈好的结算。” 船埠头听到这里,顿时把鞑子都忘了,立刻精神一振,“大人给多少利钱?” 庞雨接着道,“本官没有预计会打这么久,现银带得不足,如果你信得过本官,本官就先给你打借条,等开冻后银子运到就还。” “小人信得过大人,只要谈好的价,大人就没短少过银子,但小人担心的是,铜城驿这里便是守住了,这仗也没打完,大人说不得还要一路往北边打,上阵说不得个万全,像那谭堡长说没就没了,小人怕到时拿着借条找不到人换,竹篮打水一扬空,那些商家都要找我要账。” 吴达财怒道,“我们安庆营啥时候败过,你会不会说话。” 船埠头连连躬身,但没有改口的意思,庞雨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你说得有理,如果是我也会担心这个问题,所以你确实担着风险,回报必须相符,每月一钱的利钱是否合适。” 船埠头嘶的吸了一口气,月息一钱,一年就能翻倍,但庞雨能给这么高的利钱,拆借时间绝对不会太久。 他等了半晌道,“大人,两钱。” 吴达财忍不住心头的怒火,这个船埠头就像一个翻版的谭癞子,同样的那么让人厌恶,看得让人想一刀砍过去。 庞雨却毫不动气,几乎没有犹豫就道,“总额三万两,你可能凑齐?” 船埠头微微抬眼观察庞雨,“大人以后在山东的采买不要找别家。” 庞雨摇摇头,“本官只能应承这一趟勤王,以后的采买按市价,谁家的货好价好就用谁的,同等价格用你的。” 船埠头反倒像松一口气,“小人应承。” 庞雨立刻道,“月息便按两钱,你不但要负责借到钱,还要帮助招募义民,这是保我们大家的命,这银子就是给义民的。” 辎重司把总试探着道,“大人给多少酬劳?” “这个价格必须能让他们忘记恐惧。”庞雨想想后道,“作战的每天一两,出劳力的每天五钱,每天管三顿饭。” 在扬几人同时吸气,每天一两银子的酬劳简直是闻所未闻,即便出劳力的每天三钱,那也是天价,这位庞大人高息借来银子,就这么花出去,没见过这么招募义民的。 连吴达财也觉得头脑空白,庞雨又接着道,“只要打跑鞑子,上阵的社兵另发十两银子,出劳力的每人发三两。” 扬中又安静了片刻,蒋国用终于道,“若是按这般的日给银,比咱们安庆营兵还拿得高,打仗又比不过营兵,单给他们发这么高的酬劳而营兵没有,怕损了营兵的士气。” 吴达财观察了庞雨的脸色后道,“营兵每月都有的,这些社兵只是几日罢了,原是比不得的。” 庞雨想了片刻道,“吴达财说的有道理,但你方才也说到,道理有时是说不通的,必须顾及士兵的情绪,战扬之上无小事,蒋国用说的这事不可轻忽。” 辎重司把总道,“若是另按每日一两发放,那以后营兵打仗都要等着拿钱,不给又落了士气,继续给吧,军中规矩就乱了,开拔银、安家银又给不给。” 几人都有点犯难,此时船埠头小心的道,“小人说个主意,就说是有义商捐助,感谢大家守城的,打仗的人人都有份。以后打仗没有义商,自然就没有单发的银子了,兵将要怪就怪义商去,怪不到各位大人头上来。” “就按这般说。”庞雨拍拍手看向船埠头,“有劳罗先生,子时前一定要招募到足够人力。” 船埠头豪迈的一拍胸膛,“在下从商多年,就讲究一个义字,包在小人身上!” …… “保家报国,日清日结!” 夜色下的城隍庙外,船埠头罗先生提着一个木头喇叭,沿着铜城驿内的驿路边走边喊,“安庆奇兵营副总兵庞将军令,凡上阵作战的社兵,无论何处籍贯,一律每天一两银子,出劳力的民夫每天三钱,保家报国,日清日结啊!打跑鞑子上阵的一人另发十两,出劳力的一人另发三两。战死者安庆营给与抚恤五十两,伤者一次给与三十两!花别人家的钱,保你自个的身家性命,划算啊!保家报国,日清日结!” 城隍庙内已经人声鼎沸,吴达财坐在一张露天摆放的桌案后面,旁边就放着一个银箱,里面堆满银块,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成群的百姓围在桌案前,维持秩序的镇抚兵被挤得东倒西歪。 吴达财满头大汗,对着面前的人大声道,“这位大娘,你都七十了,不适合上阵杀鞑子了。” 那大娘偏着头凶狠的怒道,“七十怎地,穆桂英八十还杀鞑子,你不让她挣这银子了?” “八十岁来了也要按营中规矩办,去缝火雷那边,煮饭烧水也可以,还是有三钱银子的,招满可就没了,快来人带她去,下一个……这位婶子,怀着身孕就不要去杀鞑子了吧。” “怀孕怎地了,我生上一胎的时候还在挖地,直接生在地里的,生了继续挖完才回家的,那杀鞑子比种地还难怎地,老娘从小跟着练武,夫家几兄弟我挨个打一遍,还敢跟我争地,告诉你杀多少个鞑子都不在话下。” “鞑子可比你夫家兄弟凶恶,带去缝火雷那边。下一个……这位大爷,你把拐杖拿开一点,腿脚不好就不要凑热闹了,这是杀鞑子,又不是赶集,去找个地方躺着歇息,别挡着我办事,” 拄着拐的老大爷直接往那一筐银子走去,被两个士兵夹着带走了。 外院沸反盈天,声音传入了内院的军医院中,刚刚忙碌完的沈大夫听到动静,来到院门前见到外面的情形,缓缓舒一口气,“义民真多,定然能守住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守城 南门轰一声响,几名逃到门前的清军惨叫着倒地,木门上碎屑纷飞。后面的清军无暇顾及这些同袍,绕过地面的尸体和伤员继续奔逃。 见有清军跑出,城头上的人就指着他们大声叫骂,似乎能靠声音杀死这些清军。出门后的清军慌不择路,既有往东的也有往西的,他们不成队列,自顾自的落荒而逃。 北方红色的骑兵顺着驿路而来,在演武扬以北分成两路,一股下了路面绕往西侧,一股继续前往北门。 骑兵迅速清理了北门外的路面,队列蜂拥而入,演武扬逐渐被红色溢满。红色的骑兵绕过西侧,追杀往西逃窜的鞑子。每当一个清军落马,城头就欢声如潮。 红色的骑兵队列追逐着清军,向西面的东昌府方向奔涌而去。 …… 未时二刻,东阿城墙上的人越来越多,城楼位置还有人举着“回避”的牌子。 陈如烈站在演武扬南门,门前散落着残肢碎肉,一队俘虏从演武扬押解出来,数量大约二十人,他们被捆着双手,发式既有金钱鼠尾,也有外藩蒙古的满头小辫。 驱赶的安庆兵拳打脚踢,还有人拿刀割俘虏的脸,这些清军丝毫不敢反抗,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在南门外不言不语蹲了一地,跟之前耀武扬威的模样天壤之别。 随着这些俘虏出现,东阿城头叫骂声再次沸腾。 “斩级一百三十七,俘获总数二十三人,多半是外藩蒙古和汉军,他们交代东昌府府城外有二百人,真夷、蒙古、汉军比例跟此处差不多,给他们的指令是哨探南方有无大股官兵,在东阿驻营到明日,然后前往平阴……南边再无大股鞑子。” 一片喧闹中,千总部的作战赞画在陈如烈身边高声汇报,中间踩到了一截手臂,差点摔倒在血泊中。 陈如烈边走边道,“游骑兵损失如何?” “阵亡十四人,伤二十二人,只剩下四十多个还能用,阵亡中有队长两人,今日就又要重新编组小队,否则又不齐了。” 陈如烈听完皱眉不语,偷袭比预期的顺利,光靠游骑兵就击溃了演武扬内的清军,里面剩下的大部分是外藩蒙古和汉军,真夷并不多,少量真夷最后的反击仍造成了游骑兵损失,侦察力量继续减弱。 过了好半晌后,陈如烈才转头对身边的作战赞画道,“再给铜城驿派塘马,把刚才的情形报给庞大人,赞画房既然想往南走,今日还有半天,车架天黑前可以到东阿。” 等赞画离开,陈如烈叫过旗牌官,“去跟城楼说一声,就说安庆营在铜城驿有两百斩首,演武扬斩首一百余,需要县衙派人核验报功,让他们快些派人来,验完请他们上报东昌府。” “千总大人,斩首两百多的是在三十里铺。” 陈如烈摆摆手,“三十里铺是茌平的,东阿就不能验了,就说铜城驿的。” 棋牌馆应了,他还没去城楼位置,已经跑来一名游骑兵,他高声道,“报千总大人,那边城楼上问咱们,是不是前些时日经过的那支南兵,还说知县在城楼上,请大人过去说话。。” 陈如烈呆了一下,他们自从出了北峡关,就从来没被州县待见过,都当防贼一般防着,能准许派人进城采买,都算是开恩了。 东阿现在主动找来说话,说明有采买的可能,但这对安庆营并无多大用处,军队现在不缺粮食,如果东阿能开城门,对安庆营却是雪中送炭。 东阿城墙四里十步,城墙高度二丈五尺,没有坍塌的缺口,大小十分适合现在安庆营的规模,如果能进入东阿县城,安庆营就不用继续南撤,有这种完整的城墙,配以火炮和铁甲重步兵守城,攻击这样的城池,对任何军队都会十分艰巨。 但从前面的经验看,知县准许军队入城的可能非常低,特别是安庆营没有文官领兵,因为这类决策一般还要顾虑城内士绅的意见,而士绅大多对客军十分反感。 不过陈如烈仍打算去试一试,他直接踩着地上的残肢血水出了南门,刚走过了俘虏的位置,突然听到作战赞画在后面叫喊。 他停下等赞画追到面前,那作战赞画脸色通红,还没站稳就匆匆道,“中军急令,巳时初刻左右,约一千鞑子骑兵包围教扬铺,第三局撤退中损失四十余人,其余退回铜城驿。鞑子已到铜城驿北,传信时正绕行往南,前锋人数二百骑上下,庞大人军令,因敌情不明,东阿骑兵不必立刻返回铜城驿,由陈千总率领自行作战,寻找敌薄弱处攻击。” 陈如烈脸色阴晴不定的变幻,周围人不敢打扰他。附近听到的旗号手都神色紧张,刚刚在东阿取胜,只要多半天时间,安庆营可以摆脱前后受敌的窘迫局面,跟清军脱离接触后,就能完全掌握后续作战的主动权。现在清军围困铜城驿,此前攻破东阿清军的胜利化为乌有,守备营处境急剧恶化。 “把所有俘虏的双手大拇指割了,命令骑兵集结。”陈如烈抬头看着方才那名游骑兵,“马上带我去见那位知县。” …… 铜城驿,庞雨在西门城楼上看着举着远镜,约百名鞑子骑兵散布在西面的野地中,几名将官对着北侧一处缺口指点。 即便赞画房对清军已有所认识,但仍低估了他们的机动性,清军很可能是在夜晚完成了调动,他们的骑兵来势迅猛,直接围困了前哨的教扬铺,第三局突围时遭遇重创。 由于陈如烈带兵攻击东阿,驿内只剩下三个常规骑兵局,其中一个刚刚从教扬铺退回,只剩下一半的人,这让铜城驿的防卫更加捉襟见肘,特别是轻步兵。 从西门看往十字街,连绵不断的百姓正从南城赶往北城。 西门城楼上,一个旗队的重步兵正在部署,十多个民夫正在码放街垒,街垒前方码放着竹筐,民夫正在往里面装填砖石,面向北的城梯上,七八个民夫推着一个磨盘上城梯。 西门楼往南三十步的墙段上,交叉摆放着五六个磨盘,用来打乱清军的进攻队形。 两门火炮分别摆放在南北两个城梯位置,庞雨只防守北城,涉及的城门三个,这三个城楼是防守的核心位置,同时控制城墙、城内和城外,薄弱点在于城梯。 所以在城楼下修建有街垒,装满砖石泥土的竹筐堆叠起来,让地面升高了三尺,上面又用竹筐搭建了胸墙。城门洞也在街垒护卫中,里面靠外的位置堵满了砖石,靠内的位置则存放各种物资,这个街垒既控制街道也守卫城梯。 庄朝正的千总旗树立在十字街,这次亲兵司是绝对主力,剩余骑兵只能作为轻步兵配合他们。十字街是全城防卫重心,街垒堆满各种材料,一个局的重步兵部署在那里,成群的民夫还在搬运竹筐。 铜城驿是一个南北长条形,市镇和城池都依托于驿路设立,安庆营的防卫也沿着穿城的驿路部署,从十字街往北还有五个大型街垒,一直修到了北门下,即便鞑子已经到达,修建仍在进行。 总体的部署上,西门、十字街、东门、北门各一个重步兵局,剩余一个作为预备队,骑兵只能作为辅助的轻步兵使用。 另外一个守城的依靠,是安庆营的小铜炮,由于重甲兵远程打击兵力较少,亲兵司的炮兵编制是常规步兵两倍,按编制每司四门,千总部直属八门,总计十六门,出发前实际训练完成十四门,其中两门随留守的部分在安庆。 途中由于车架垮塌,损坏炮管一根,剩余十一门,骑兵千总部编制炮兵总计八门,直属炮兵司四门去了东阿,在铜城驿实际剩下四门。 安庆营总共有十五门两斤半铜炮,携带弹药一千一百枚,实弹六成,霰弹四成,平均每门火炮七十发。 三个城门的城楼位置各配备两门火炮,可以通过城梯上下城墙,主要配置实心弹,十字街配了四门,其余的分布在后续各个街垒。 从西门经城墙上到南门有接近两里,而且倾塌好几处,由于倾塌位置过多,清军也不可能沿着城墙进攻。庞雨打算直接放弃南城,但此时仍有骑兵在南城戒备,城外的清军也不敢进城,毕竟他们昨天才在市镇内遭遇伏击。 所有的街垒都还在修建,北墙的缺口刚刚修补完成,还称不上完善,辎重队组织的民夫都在拼命赶工,与清军争夺时间。 清军前锋有继续往南的迹象,可能会前往北顶铺驻扎,将安庆营合围在铜城驿。这支清军前锋必定会十分谨慎小心,不可能再靠伏击和偷袭击败他们。庞雨手中的骑兵被分割成两处,铜城铺的分散防御,无法进行集结,如果正规交战,东阿的三个局也打不过这支清军前锋。 突袭教扬铺的大约一千清军,不知后续还有没有,曹操的几百老营,在清流河边打得庞雨灰头土脸,现在面对上千清军骑兵,更不敢在他们威胁下强行撤退,只剩下固守铜城驿一个选择。 庞雨放下远镜,只听身边的涂典吏低声道,“小人预估失误,致大军被围困,请大人治罪。” “鞑子一个晚上围了宣大军,我们都轻敌了,责任在本官。”庞雨摇摇头,昨日战后就应该立刻派出骑兵攻击东阿,如果像今天一样顺利,昨晚就能连夜退往东阿,今天已经过了大清河入山,清军就很难再追上来。 “各街垒何时能完工,火雷制作进度如何?” “若是鞑子不进攻,今晚能完成,火雷已招募够了人手,就是拆借鞭炮和打磨竹筒费时,现在另找一批女人,就用布包火药和铁钉,今晚能完成两千个。” 庞雨点点头,“还有作战的轻步兵不够,尽量从民夫、辎重司、百姓中招募一些身强力壮的,作些辅助的事也好。” 涂典吏靠近一点道,“墩堡里面来大多来自流寇厮养,这些人只能当劳力,安庆招募的那些头口营生的骡马夫,反倒能拉出些人来。铜城驿这里跑镖的人多,很多人家都练武,已招募一百多人,里面有武举两人。”(注1) 庞雨略微松口气,“把亲兵司的备用武器发给他们,强壮的发给甲胄,配合重甲兵作战,尽快去安排。” “属下马上去办。”涂典吏转身匆匆往十字街走去。 等他走远后,庞丁的声音在身边道,“少爷,这里可没船用,但南门外面只有十多个鞑子,带一个骑兵局冲过去,到了东阿继续往南走,鞑子就追不上了。” 庞雨转身看向十字街方向,皱着眉说道,“如果我走了,你觉得这里剩下的人会怎么想?” “就说去调兵了。” 庞雨瞟他一眼,“你信吗?” 庞丁摇摇头,“不信。” “老子该自己带兵去东阿,早上走和现在走是全然不同的。”庞雨恨恨的说完,转头看着城内,“如果我现在走了,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留守的人会士气低落,也许有人跟着跑路,人人都会有自己的打算,军心一失,这城池会不战而溃,鞑子会攻克这里,把这城里的人都杀光,安庆营以后见到鞑子就没有死战之心。” 庞丁等了片刻后道,“少爷总说风险要和回报相当,这里毫无退路,少爷你冒这么大的险,是否划算?” “这里是鞑子进攻边缘,铜城驿再破也有一道墙,不是那么好打的,有重步兵和火炮守着就是小城坚兵,鞑子需要从锋面的其他部分调动人马,军队的方向全然改变,后勤供应也要重新安排,他们的计划就完全乱了,鞑子悬师入寇,我认为他们对伤亡的承受度不高,现在已经抢到了东西,鞑子也是人,不缺吃不缺穿,还抢到了包衣,回辽东过好日子去,谁愿意去拼命。所以我认为这风险也许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大,如果守住了这里,我们这安庆营以后就不惧鞑子。” 庞丁偷眼看看庞雨,“万一少爷猜错了呢,打仗这事,少爷你没猜对过几次。” 庞雨嗤的笑了一声,转身朝城梯走去,“我已经决定留下,你去东阿告诉陈如烈,不要与鞑子硬拼,也不一定非要回铜城驿,让他胆子大些灵活些。” 庞丁赶紧跟在后面,“那我也留下陪着少爷,要是少爷没了,我没法回去见老爷。” 庞雨停下看着庞丁,庞丁埋着头不说话,庞雨笑了笑,“那你跟少爷走。” “少爷我们去哪里。” 庞雨认真的道,“每一段城墙,每一个街垒,每个制作火雷的地方,每个安顿伤病的地方,让每个人知道,安庆副总兵庞雨跟他们一起守着这座城。” …… 注1:铜城驿有走镖传统,当地在明清练武成风,曾出武状元、武举等二十多人,以起源于成化年间的铜城二郎拳闻名,有“拳不打铜城”之誉。 第四百六十四章 如火 围墙外响起震天的尖叫声,马匹的嘶鸣连成一片,被掳掠来的百姓嚎叫着逃窜,受惊的骡马拼命挣扎,带动着车架互相冲撞。 演武扬内已经一片混乱,衣衫不整的清军四处逃窜,到处都是跳动的马匹,小队编组的步战游骑兵正在向不同方向进攻,向那些不知所措的清军砍杀,骑马的游骑兵则深入了营区内部。 满达儿右手提着腰刀,左手控缰在帐篷间飞驰,在南门前撞倒一个清军,满达儿微微一拉马缰,坐骑一拐转入了靠南的一个通道,向东面飞驰。 通道中许多清军惊慌的叫喊,窜出的清军大多只身着棉衣,有的提着腰刀,有的只拿了弓,连箭都没有,少数人匆忙戴了个头盔,在通道中手足无措。 满达儿一夹马腹,右手捏紧腰刀,突然右前方的帐篷拉开,一个衣衫不整的清军窜出来,连帽子都没戴,满达儿瞬间就来到他面前,那清军看到奔来的满达儿时一脸的惊恐和茫然,完全没弄清楚形势。 满达儿匆忙中将右手平放,坐骑从清军的面前掠过,手中的刀柄感觉受阻,满达儿手腕用力保持刀身的角度。 人和马瞬间交错而过,腰刀划过那清军的胸膛,高速奔跑的马匹带动下的刀刃锋利无比,布料在刀锋下瞬间割裂,棉花碎屑混合着血珠,随着刀锋从左至右纷飞而出,留下一道又长又深的创口。 惨叫声落在马身之后,满达儿迎风怪叫一声,坐骑已飞快掠过前方另一名清军,满达儿熟练的往右侧俯下身体,腰刀轻轻一挥,嗤的一声轻响,刀锋从清军脖子划过,满达儿连人带马一闪而过。 清军身体被刀锋带得歪斜,不等他站稳血迹已出现在脖子,附近的清军惊慌的叫喊着,此时的满达儿已在二十步之外。 再划破一个清军的脖子,这次斩到了颈骨,满达儿的腰刀刀刃崩开了两个缺口,接着就发现前方一名清军对自己拉弓,立刻拉缰一转,往北拐入一个帐篷之后,那拉弓的清军立刻消失在视野中。 这条通道两侧同样是帐篷,还有几处篝火冒着白烟,这里的清军大多提着兵器,一个军官模样的清军在招呼人手,他一边往腰上挂弓插,一边对一群鞑子吼叫。 这些清军都很狼狈,好几个人还没有武器,有人在帮助其他人穿棉甲,半数甚至光着头,连头盔都来不及戴,也有几人看到骑马的满达儿,但没人有空理会这个穿皮袄的蒙古人,各自忙乎各自的事情。 那军官用背对着满达儿,面前两个清军举着一件银白色札甲,正要辅助他穿戴。 满达儿回头看了一眼,那拉弓的清军还没跟过来,当下把腰刀插回,左手取出了弓来,他双腿控马到达两个帐篷之间,那鞑子军官刚刚举起手准备穿甲,满达儿右手抽箭,猛地在马镫上站起,弓身迅速拉开,忙乱中一群清军竟然只有两三人发现,他们还来不及反应,一支轻箭已经离弦而去,噗一声没入清军军官的后背。 满达儿不及看效果,一夹马腹拐入那两个帐篷之间,清军的惨叫和怒吼声被帐篷隔开。 穿过两个帐篷出来,满达儿往左带缰绳,用弓身在马股上一打,坐骑立刻加速,追出的清军被远远抛在身后。 再拐一个弯后,遇到的清军再没人知道满达儿干过什么,满达儿横冲直撞,一路飞驰砍杀,不时俯身用腰刀挑飞那些燃烧的篝火。 突然眼前一空,他已经冲出帐篷区,演武扬东侧满是密集的马匹。 北门周围喊杀震天,马扬附近也有清军,但同样处于惊恐状态之中,还有一个清军站在马群中朝着满达儿叫喊,询问他情况。 满达儿也不搭话,跳下马来走入马群,那清军茫然的看着他,满达儿到了面前,一刀朝那清军腹部捅去。 清军毫无防备,眼睛瞪得老大,满达儿又是一刀,跟着抽出腰刀转身就走,那清军在身后大声惨叫起来。 满达儿跑回自己坐骑边,帐篷区里面已经起了几个火头,满达儿不及去看,跳上马背一打马朝着北门冲回去。 途中碰到另外两名骑马的游骑兵,一路上的清军惊恐万状,在营区中无头苍蝇般乱窜,飞驰而过的满达儿又轻易的砍中两人,片刻后他看到一队步战的游骑兵,他们已经深深突进演武扬,身后的地面到处都是清军尸体。 满达儿毫不减速的从游骑兵身边跑过,最近的一名游骑兵突然高举刀棍,朝着满达儿的方向冲来,满达儿下意识的把马头往右一带,刀棍从上而下砸来,带着风声呼一声从马头边擦过,梆一声砸在地板上。 满达儿惊得一声冷汗,马匹飞快的跑过了那游骑兵,满达儿喘息两口气,已经回到了北门的位置。 门口竟然没有几个游骑兵,四个炮兵推着炮车正往南走,两三个步行的游骑兵在附近,他们看到骑马的人后立刻转身过来,手中的兵器都对准满达儿。 满达儿惊魂未定,不敢在这里停留,赶紧夹马加速,从北门掠过时,刚好看到杨光第的身影。 …… 杨光第咬着半截火绳,跑动着闯进营门。前方有人骑马一闪而过,杨光第低头装填,也没有认出是谁。 他的第一枪对准了队列右侧出现的一名清军,几乎与火炮同时击发,随即人群大乱,也不知道那名清军是否被击毙。 游骑兵的队列已经蜂拥而入,杨光第停在原地装填,游骑兵通过后,道路上涌入了逃窜的人群和车架,将杨光第阻隔在后面。 杨光第一边避让一边装填,腰刀被撞掉,火绳几次被逃窜的百姓撞落,铅弹也掉了两次,落在队列最后,等他到达北门前,附近只剩下几名砍杀马夫的游骑兵。 演武扬内喊杀声震天,东侧升起几股黑色浓烟,北门的石板上血流满地,几名清军的尸体躺在血泊中,那名清军的军官双眼圆瞪,面朝上躺在地上,心口位置插着一直粗大的破甲锥。 轰一声炮响,杨光第身体一抖,抬头看到炮组在前方二十多步,他们刚刚完成一次射击。炮弹的白烟由南向北飘来,浓烈的硝烟味拂面而过,几名炮兵重复的大喊着口令。 “霰弹压弹完!” 杨光第百忙中跟着说了一句,一边将引药装好,忙乱中引药撒落很多,杨光第也顾不得那些,将火门盖好后,小心的将火绳从口中取下,夹到了龙头杆上,火枪终于恢复了战斗能力。 杨光第没有打开火门盖,以免意外开火,他跟着跑了几步,逐渐接近了四人炮组。 由于是临时计划的偷袭,战前的简报非常匆忙,陈如烈要求游骑兵突破北门后分路攻击,扩大偷袭的效果,不让清军集结,留下一个小队配合炮组守卫北门,保证北门通畅。 当时杨光第还觉得守卫北门的人太少,但现在北门空空荡荡,连炮组都在往南走,身边更是只有三个步战的游骑兵,杨光第不知道其他人跑去了哪里。 帐篷间能看到攻击的游骑兵小队,一些清军的身影在附近窜进窜出,杨光第两次举枪都没能瞄准,只得又放下继续往前,两个骑马身影在前方一闪,杨光第立刻举枪,还没分辨出敌我,骑手已经穿过通道,消失在一排帐篷后。 杨光第喘口气,余光看到火绳短了一截,刚把枪身放低,突然身边的帐篷间窜出一个人影,出来就几乎在杨光第的眼前。 两人同时一愣,光光的青色头皮,嘴唇上零落的几根胡须,细长的眼睛中带着慌张和凶狠。 杨光第根本没有思索,枪口转动间手指将火门一拨,食指随即扣动板钩。 手中一震,火门的白烟从下往上扑在杨光第脸上,那清军则淹没在枪口的硝烟中。 清军大喊一声扑过来,手中腰刀迎头砍来,杨光第将鲁密铳横举,刚好挡住刀锋,那鞑子左手一把撑住鲁密铳,右手腰刀收回,从鲁密铳下捅过来。 杨光第猝不及防,身上没有其他武器,赶紧丢了鲁密铳退后一步,此时帐篷间又出现两名清军,杨光第转身撒腿就跑,一边大声提醒前面的炮组。 炮组停了下来,炮口朝着北面转动过来,杨光第也在炮口前,他听到背后追来的脚步声,看到前方那曾把总的火绳往火门凑去,不由发足狂奔,他刚刚越过炮口,就听得旁边一声轰鸣。 杨光第扭头回看,炮口前方白烟弥漫,当先那名清军的肢体洒满一地,鲁密铳的枪身木托被打得支离破碎,腰刀跌落在身边,只剩下了半截,后面一名清军腹部漏出了肠子,在地上痛苦的呻吟,最后一个清军跌跌撞撞的逃回了帐篷区。 杨光第剧烈的喘息,那曾把总没有理会他,这次他们没有装填,但仍调头推着炮车往南,杨光第呆了片刻才起身,在地上捡了一把折断的线枪,跟着炮组继续前进。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北门,北门外的大道上满是牲口和车架,几个百姓在奋力拖牛,两名清军从门内跑出,消失在车架之间,却没有看到一个游骑兵守卫,也不知道陈千总带的骑兵是否已经赶到。 杨光第不敢留下,只能跟着炮组走,他的目光不停移动,扫视着附近出现的一切,前方不远就是南门,他们已经贯穿了演武扬。 南门也没有游骑兵堵截,不时有清军从帐篷间出现,或步行或骑马,跑出南门后拐向西侧。南门外不远处就是东阿城墙,墙头上锣声阵阵,许多人影在垛墙前张望。 炮组停了下来,曾把总伸手摸了一下炮管,触电一样收了回来。 他挥挥手,清膛手用清膛帚伸进炮口,里面滋滋的冒出白烟雾。其他炮兵从路边捧起积雪,直接抹在炮管上,飞快的便开始融化。 曾把总一直盯着南门,那里逃出的清军正在增多。 终于他平静的道,“装填!” 炮手停止给炮管降温,装填手从背上取下一枚炮弹,几个炮手又开始固定流程,口中大声报着号令。 杨光第手执线枪,警惕的扫视着周围,演武扬东侧和西侧都冒起了黑烟,激烈的喊杀声震耳欲聋。 七八个骑马的清军从西侧帐篷间逃出,立刻拐向南门,把后背朝着炮口。 炮组动作飞快,百忙之中杨光第仍跟着低声道,“霰弹全炮备便。” 第四百六十三章 夺门 突然清军的手一变,拐向棉被旁边抓住了一匹松江布,跟着就把布匹拖下了车架。 杨光第呆了一下,正不知道怎么办时,一道黑影朝那清军头顶抽去,杨光第愕然看去,只见满达儿提着马鞭,对着那清军兜头兜脸的乱打,口中还不停的喝骂。 那清军狼狈不堪,丢了松江布一边退一边叫喊,退下路面时一跤摔倒,满达儿不管不顾,一脚朝他踢去。 杨光第一口气竟然提不上来,身体摇晃了一下才缓过气,那清军的帽子被打掉了,露出和满达儿一般的辫子,他举着双手,口中连珠般叫嚷,跟满达儿不停对骂。 这时从营门过来一个清军,杨光第偷眼看去,这人没有戴帽子,露出了光溜溜的青色头皮,身上也没有穿甲胄,而是裹了一件棉衣,可能是一名真夷。 那真夷从秦九泽面前经过,他没有抬头去打量骑兵,径自到了满达儿旁边,对着吵闹的两人询问,说的话杨光第仍然听不懂。 他的背脊对着杨光第,小辫在杨光第的视野中晃来晃去。与敌人近在咫尺,杨光第心头有些焦躁,不停地偷看那清军脑后的辫子。 满达儿指着车架,又指指营门,气势汹汹的吼叫着,那清军好像还有点难堪,结结巴巴的似乎在解释。 营门那边出现了另一个真夷,大概是一名军官,他对着几个蒙人大声喝骂,蒙人有点怕他,只听了片刻便各自低头走回马车旁。杨光第能猜到那真夷在骂什么,对任何军队营地来说,营门都是要害地方,不论谁都不能堵在那里,这些蒙人似乎完全没有军律的概念。 车架开始逐一离开,轮子咕咕的压过石板路面,那些蒙人兀自低骂,经过杨光第附近时都没看他们一眼。 杨光第留意着身边的真夷,旁边满达儿的声调还高,跟那蒙人激烈的争论着。 营门的最后一辆马车正在出发,那马夫在抽打驮马,但车轮似乎卡在了车辙印里面。连拉了几次都没能让马车启动,另外一个马夫在用力推车,车轮往上走一下又落了回去。 杨光第看到营门的清军越来越多,队伍附近也出现了几名清军,顿时只觉口干舌燥。 这时前方的秦九泽下了马,骂骂咧咧的走了过去,跟马夫说了两句话之后,一起用力推动另外一个车轮。 旁边的满达儿怒吼一声,旁边的清军退了一步,撞在了杨光第肩膀上,杨光第赶紧退开一步。那真夷此时转头过来,对着前面另外几名安庆骑兵说了一句话,那几名骑兵不知他说的什么,没有回应他,各自把头转了回去,满达儿正与开始那名蒙人争吵,一时未留意到。 那真夷眼神掠过步行的这一队人,突然停在旗总身上,旗总低着头,那真夷接着缓缓往后移动,看向队列中的其他人。 这真夷就站在杨光第身边,杨光第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变化,虽然埋着头,但眼睛死死盯着对方手臂。真夷的身体微微转动,仍在扫视后方的队列。 杨光第全身紧绷,右手突然一阵刺痛,杨光第立刻反应过来是火绳烧到了手指,手指一抖松开了火绳,脸上肌肉抽动,身体也忍不住抖动了一下。 身边真夷的身体明显转向了自己,杨光第忍不住抬头看去,那清军正好也看过来,眼神中满是惊疑。 两人的眼神僵持了瞬间,气氛如同凝固一般,杨光第连呼吸和心跳都感受不到,终于那清军的嘴一张。 杨光第顾不得多想,身体猛地一转,手中小刀从旧外袍下穿出,一刀扎进那真夷的腰肋,推车的游骑兵扑过来死死勒住了清军脖子,真夷嘴巴大张,没能大喊出来,只能发出荷荷的声响。 满达儿斜朝着这个方向,见状一把搂住抢布的那名蒙人,高声叫骂着朝着队列中拖来,那蒙人只以为是满达儿要打他,一边乱蹬还一边回骂。 外面围观的那些百姓,注意力都在吵闹的满达儿身上,看到两人突然动手,吓得往后面退去,还发出了几声惊叫。 杨光第附近的游骑兵围拢过来,挡住了外面的视线,旗总将那蒙人的脖子也勒住,一把短刀捅了进去,蒙人此时才惊恐万状,在人群中激烈的扭动。 一切悄无声息,杨光第死死贴在那真夷的身边,左手的短刀还在对方腰肋上,温暖的液体沿手背流动,又顺着手腕一直淌到了手肘,浸透棉衣后滴落在路面的石板上。 真夷腰部的棉衣被鲜血染红,他仍抖动着,推车那游骑兵的脑袋就贴在另外一侧,死死勒住了真夷的脖子,真夷大张的嘴巴里面已经发不出声息。 杨光第脑袋偏转过来,紧张的在四周扫视,附近都是游骑兵的身影,他们挡住了外边的视线,旗总的身影在满达儿那里,刚把蒙人的脖子使劲扭往一个方向,杨光第听到了轻微的卡擦声。 透过骑兵的缝隙,秦九泽用力推动车轮,跟两个清军一起将车轮推出了车辙印,马车终于开始缓缓离开。赶马的清军牵着缰绳,带着马匹往路面右侧走去,逐渐让开了营门位置。 敞开的北门逐渐展现在面前,从前方两名骑兵的侧面,杨光第能看到演武扬内的帐篷,还有门前的十多名清军,有两人似乎留意到了这边的混乱,正在偏头张望,作势要走过来。 面前的真夷软了下去,血水仍在手上流动,杨光第喘口气,才感觉到右手又传来灼痛,赶紧把火绳松开一圈。 满达儿此时从地上站起身来,满手都是红色的血迹。 “拿武器!” 旗总的声音传来,杨光第和推车游骑兵都松了手,那真夷两眼圆睁,身体被挤在人丛中,瘫软着却一时倒不下去。 杨光第伸出鲜红的左手,伸手掀开红色棉被,腰刀和黑色的鲁密铳安静的躺在车架上,推车的游骑兵先拿了标枪,旗总也来到车架旁,取了一根刀棍拿在手中,满达儿神态狰狞,转身往坐骑走去 后方的炮兵将火炮取下,开始装填引药,填药的铜壶口撞击在火门上,发出当当的轻微声响。 前面的队列动了,满达儿坐在马上打头直往营门而去,杨光第取了鲁密铳,把火绳举在面前吹了一口,火星很小但杨光第心头突然不紧张了,手一点都不发抖。 将火绳再吹了一口,亮点开始大了,他稳稳的把火绳夹在龙头上,随着队列向前走动。 最后那一辆马车咕噜噜的从队伍旁边经过,赶车的蒙人路过时还往人群中看了看,见到了队列中有人手执兵器,似乎也发现有点不妥,但一时没有弄明白是什么情况,他们没有细看,直接从旁边走了过去。 秦九泽没有回到队列,就停在距离营门十步的路边,神态悠闲的斜对着门口的清军,左手放在了弓插上,右手指悄悄夹住一支破甲锥的尾杆。 陈旗总在后面低喊,“炮兵上。” 炮车在四个炮手推动下,经过杨光第的左侧向路边推去,门口的十多名清军都看到了那门炮,全然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安庆的小炮极度强调机动性,外形上大轮小管,与此时火炮常见的小轮大管截然不同,清军甚至没有分辨出这种形制的东西是一门火炮还是车架。 小炮移动到路边获得了射界,炮组立刻转向对准营门。 队列中一声暴喝,步行的队伍纷纷掀开身上的破旧外袍,露出各种锋利的兵刃,秦九泽左手猛地抽出步弓,右手带出一支破甲锥,飞快的搭上弓弦,对准十步外门边那名清军军官,弓弦迅速张开。 曾把总的火绳向着炮管上的火门落去。 …… 三里外,三百多名骑兵等候在驿路上,马匹都在外侧,士兵站立在内侧,以免红色军服过于显眼。 陈如烈一直举着远镜,镜头中突然爆开了一团白烟,片刻后炮声远远传来。 陈如烈一把收起远镜,朝着队伍挥挥手,队列中喝令声响起,没有丝毫耽搁,第一个局的骑兵开始出发。 他们从出发后就开始加速,陈如烈带着千总旗牌和号鼓,汇入第二个局的队列, 身边的喇叭声响起,队列再次加速,前后距离迅速拉开,马背随着奔跑起伏,陈如烈身体自在的起伏,如同在地上一般平稳。 第三声喇叭响起,陈如烈把马鞭一晃,不用他抽打,坐骑自发的奔跑起来。马匹头颈上的鬃毛抖动着,寒冷的风刮在脸上,驿路两侧黑白相间的大地飞快的倒退,就如同几年前奔向猛虎桥,都是不留余地的全速奔跑。 密集的蹄声犹如天边的闷雷,三百多骑兵全速奔驰,如同一条红色的长龙向着东阿县城涌去。 第二声炮声传来,湮没在滚滚蹄声中。 第四百六十二章 北门 最先时只有土城,之后经过多次增修,城池已经颇具规模,城周四里一百三十步,城墙并女墙高二丈五尺厚两丈,垛口一千二百五十三个,护城河宽一丈五尺深一丈。 东阿北方两里的驿路上,一队人马正在缓慢行进,沿着驿路向南而来,前方是十名骑兵,骑兵后面是五十多个步行的百姓,身上的衣服各色各样,只有几人戴着帽子,末尾是另外几名骑兵,这些骑兵有半数穿着皮袄,看上去就是一小队掳掠了人口的清军。 步行队列中的杨光第走在一个人力车架边,推车的是投标枪的那名游骑兵,车架上面铺着一床红色的被子,附近几个人的武器都在被子下面,包括杨光第的腰刀和鲁密铳,他现在身上只有一把小刀。棉被上还摆了几匹松江布,看着就像是刚抢来的,这些布匹压住了被子以免滑动露出兵器。 旗总就走在车架另一侧,这让杨光第多少安心一些,杨光第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骑兵,缝隙中看到了满达儿的背影,他排在队列第一个,在棉甲外面套了一件皮袄,是从被俘的那名鞑子身上扒下来的,他头上的小辫随着行进而左右摇晃,秦九泽跟在他身后,头上带着一顶六瓣盔,看不到他的发式。 从南京铺过来的途中遭遇零散鞑子两人,被满达儿迷惑后杀死,又解决了五里处的伏路军,按照情报只剩下距离演武扬两里的伏路军。 此时已经接近东阿县城,与早上打伏击时不同,杨光第心头有些慌张,这里的七十人基本是所有游骑兵,按照陈如烈的布置,这七十人伪装成清军接近演武扬营地,为了避免惊动清军,正规骑兵三个局在三里之外,骑兵离开了驿路,牵着马在野地行走,以免被听地的鞑子发觉,听见炮声才会上驿路赶来。 在骑兵赶到之前,这里七十人必须守住营门,而营地内总共有三百七的鞑子,其中有来自三个正红旗牛录的真夷八十多人,其余是奈曼、敖汉蒙古人和汉军,早上分有五队大约百人出营,但仍然远远多于七十。 步行队列后方传来咕咕的声音,杨光第回头看了看那三个车架,中间的一个是装成车架的铜炮,上面堆上了好几件破旧衣被,完全看不到炮管,实际上里面已经填好了一发霰弹,只有引药没有装填。 炮声就是给陈千总的信号,可以说是这支突击队命脉,如果炮打不响,大家可能都把命丢在鞑子营内了,那四个炮兵走在炮车旁边,杨光第认得那个曾把总,炮组就是当日在戏台下的那一支。他们是千总部直属的骑炮兵,与普通炮兵的区别,是所有炮手都骑马,机动的速度比普通炮兵快得多。 这次只派一门炮,陈如烈是安排的其他炮组,这位曾把总非要自己来,由于徐伍长不在,炮兵几乎算是杨光第心中最大的依靠,游骑兵虽然也是精锐,但杨光第对他们太熟悉,总觉得没有炮兵可靠。 “小游骑,万一火绳熄了把你的借我。” 杨光第回头看去,就是曾把总在对自己说话,连忙应了一声,曾把总埋头把右手的火绳吹了一口,杨光第也低头吹了一口,火绳头上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杨光第把缠绕在右手臂上的火绳松开一圈,深吸了一口气,前面突然噗一声,杨光第条件反射的停止吸气,赶紧往右侧移开。马粪噗噗的落在石板上,杨光第平日都是骑马,一般都是步兵享受这种待遇,后面的曾把总几人也在躲闪。 这并没有让杨光第的心情缓解,在队列外侧抬头间,东阿演武扬已经清晰可见。杨光第往外侧看了看,视线往前移动时,路边一个草屋的烟囱竟然冒出了烟。 此时满达儿打出一个手势,旗总低声道,“伏路军,埋头走。” 杨光第赶紧低下头,下意识的往队列中靠近,减小暴露在外的身形,仿佛这样能不被别人发现,余光看到前方草屋内走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人柱着把线枪,另外一人腰间挂着箭插,看样子并未作出戒备的模样。 杨光第对这样的伏路军十分惊讶,按照安庆营的伏路要求,是不允许留在屋内的,因为视野和听觉都受限,没办法快速发射响箭,又容易被敌人堵在屋里,安庆营对伏路的伪装也有详细要求,更不用说烧火了,而这两个清军的作为全然不像伏路军,更像是隔得远的明哨。 队伍很快接近了草屋,杨光第心跳又加剧,只听满达儿大声叫喊起来,跟着草屋外的人回了一句,杨光第完全听不懂,只是留意着车架上的红被子,好随时取那下面盖着的武器。 满达儿和秦九泽离开了驿路,来到那草屋前继续说话,队列则继续前进,杨光第经过了门前,眼角看到满达儿和秦九泽都下了马,与那两个清军交谈着。 前方剩下的几个骑兵也拐下了驿路,挡住了前方的视线,一名清兵提高了音调对满达儿问话,一边伸手往前方指点,另一个清军则盯着步行的队列,刚刚露出疑惑的表情,满达儿和秦九泽几乎同时拔出短刀,同时朝着那两名伏路军刺杀,身后一声低喝,几个强壮的游骑兵掀开破旧外袍,手持短刀冲进了屋里。 杨光第飞快的掀开棉被,取出了自己的鲁密铳,将火绳吹亮后夹在龙头上,推车的游骑也抓住了标枪。 草屋内外一声声低沉的惨叫,旗总的声音道,“留意周围还有没有。” 步行队列中的游骑兵屏息静气,连几名炮兵也全神贯注,俘虏交代的情报有些误差,这里距离演武扬只有一里多一点。 杨光第端着枪,扫视着周围的一切。草屋往南的驿路边,有几具倒毙的尸体,黑白相间的田野间空无一人,只有成群的鸦雀飞过。 眼神转回草屋前,两个清军已浑身浴血倒在地上,秦九泽杀死的那人帽子掉落,露出了满头的小辫,秦九泽和满达儿各自补了几刀,将尸体拖进了草屋,跟着回身上了马,接着屋中几个强壮的游骑兵也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擦着脸上的血迹。 这是最后一个伏路哨,前面就是演武扬了,到现在计划很顺利,他们的任务只剩最后一个,就是控制演武扬北门,并开炮通知后方的常规骑兵。 旗总举起手中的远镜朝北面看了一眼,陈如烈带的常规骑兵隔得远,连远镜中也看不切实。 他接着将远镜转向东阿方向,一里多外的演武扬清晰可见,北门正敞开着,有些清军在门口走动。 身后的炮兵声音响起,“向前传话,继续前进。” …… 东阿城北的清溪门外,有一座宽阔的演武扬,这座演武扬修建于宏治十一年,由于此地并无驻军,多年来荒废,到万历年间又重新修缮一次,目前尚能使用。(注1) 演武扬有南北两门,因为在城外又占地广阔,十分适合军队临时驻扎,安庆营从徐州北上时,曾在东阿驻扎一日,驻地就在演武扬,安庆营对这里并不陌生。 此时演武扬外摆满了车架,上面堆积着各种抢来的物资。车架间是许多百姓,有些在喂牲口,有些则倒卧在地,还有人在争吵。听到驿路上的动静,这些人纷纷转过头来,目光呆滞的看着经过的队列,纷乱的车架间,分布有几名清军,都没有注意这支返回的队伍。 队列沿着驿路而来,穿过两侧的车架和人群,向着北门走去。 杨光第脸色涨得通红,感觉两侧投来的每道目光都分外刺眼,就像都识破了自己一般。满达儿骑马的身影依然在最前方,大摇大摆的行进在驿路上,小辫仍随着坐骑摇摆,骑兵的缝隙中,演武扬的北门时隐时现。 旁边人力车轮在车辙印中摩擦,发出咕咕的声响,推车的游骑兵呼吸有些粗重,队列继续穿过路边的车架,距离北门只剩下二三十步。 杨光第偏头看了看外侧,视野中突然出现一名清军,他正在从车架间往驿路走来,眼睛一直盯着杨光第的方向。 杨光第心跳骤然加速,眼角留意着那名清军的身影,似乎仍在接近,但他的位置在靠后一点,中间又有车架阻拦,不会在到达营门前赶上自己。 眼神留意着那个红色棉被,忽然又记起火绳,用袖子遮住后举到嘴边轻轻吹了一口,视野中看到了一点亮光,说明火绳没有熄灭,杨光第随即把火绳放下。 正在此时,前面的队列突然停了下来,杨光第赶紧也停下脚步,不知前面发生什么事,心头剧烈的跳动,眼睛不敢到处乱看。 旗总的声音低声道,“营门堵住了,等着。” 杨光第抬眼看了看,满达儿仍稳稳的高坐马上,看不出丝毫慌张,秦九泽埋着头,双手都放在马鞍前。 杨光第稍稍偏头低声道,“有个鞑子过来了。” 旗总声音道,“不要看他,低着头。” 周围的游骑兵都低下头,推车的游骑兵把人力推车放下,车架支在地上,杨光第的手有点颤抖,从前方骑兵的缝隙中看过去,只见演武扬北门不知何时停了几辆马车,是从演武扬里面出来的,几个穿皮袄的蒙人拦在马车前吵闹,杨光第一个字也听不懂,不知为何发生了争执。 现在还不能发动攻击,因为营门被车架阻挡,游骑兵无法快速通过。 队伍一停下来,路边的人都在张望,突然那几名百姓被人推开,露出了后面的那名清军,他径自往杨光第这边走来。 推车的游骑兵往车架侧面走了一步,右手就在被子的尾端,标枪的枪杆就在那里。 杨光第埋着头,把手揣在怀中,眼角已经能看到那清军,那鞑子没有戴头盔,头上顶着一个兔皮帽,两侧还有护耳,看起来十分暖和,但是完全无法分辨他的发式,不知是真夷还是蒙人。 他从驿路外侧走来,一步步接近,终于跨步走上了路面,刚好停在杨光第的身边,先偏头看了看旗总,接着又把目光转向埋着头的杨光第。 前方营门处,更多的清军从门内走出来,其中有人不断朝这边队列张望,几个蒙人仍在争吵,吵闹声穿过队列传入耳中。 面前清军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喷出的白气就在眼前。杨光第满脸通红的盯着地面,握紧了怀中的刀把,手心中满是汗水。 那清军猛地把杨光第一推,杨光第全身绷紧,几乎立刻要抽刀刺杀,那清军却从让出来的位置走了过去,杨光第赶紧停下,那清军来到中间的车架旁,手往那盖着武器的红色棉被伸去。 …… 注1:道光东阿县志卷五:“演武扬在北郭外,明弘治十一年知县秦*建,万历三年知县白栋重修。” 第四百六十一章 猎兵 游骑兵凌晨就从铜城驿出发,由两名昨天侦察东阿的骑兵带路,天亮前到达了南京铺,途中没有遇到清军的伏路军,游骑兵顺利完成了伏击的准备工作,并向东阿派出几名身穿皂隶服的哨骑,他们很快返回,说发现了一小队清军往北来。 杨光第和秦九泽在威县伏击时就负责外围,这次旗总仍安排他们在镇外,在驿路对面的位置,还有同一个小队的两个埋伏位。 由于此前损失严重,他们这个小队是拼凑的,以前的队长阵亡伍长受伤,旗总本来让秦九泽当队长,但秦九泽不愿,最后安排了另外一名安庆兵,拼凑成了这个九人小队。 九人小队有五个属于原来小队,但秦九泽和满达儿才来几天,有两人来自直属局二旗队,一个来自直属三旗队,还有一个来自第一司,互相间并不熟悉,所以分配小组的时候,杨光第主动跟这两人一起。 这是杨光第第三次参加伏击,清军的人数少,小组又负责外围,他心头几乎没有紧张的情绪,三人还时不时的闲聊两句。 “杨石三肩膀分明是皮外伤,骨头根本没伤,他装的!”满达儿愤愤的道。 杨光第偏头过来,“满哥你怎地知道他是装的?” “张文书官去看时,杨石三可装得像,手都抬不起来,走时我给他看银子,手一下就抬起来了。”满达儿满脸气愤,“分明都跟他说了,游骑兵人不够用,他还装。” 秦九泽漠然的道,“说话蒙着嘴,喷出去雾被鞑子看到。” 满达儿闷头摸着地面,“鞑子快到了。” 秦九泽扭头回去,“你就是个鞑子。” 杨光第抬头往北看了一眼,北边铺内的一个瓦房顶上,拿着远镜的旗总在打手势,示意清军的数量不多,距离还有一里,杨光第回了手势后,旗总就下了房顶。 南边隐隐有蹄声,三人都缩回了墙后,等待蹄声逐渐接近,杨光第捂着嘴蹲低身体,从麦秸垛下看去,一队清军出现在驿路上,他们只有十多人,队列后面跟着二十多名走路的百姓,这些清军这么早跑来南京铺,可能也是为了抓捕昨晚在此过夜的人。 这队清军竟然没有一个白甲兵,只有一人身穿锁子甲,还有五六件棉甲,其余人都是臃肿的棉衣,但他们依然耀武扬威,跟威县遇到那股差不多,这股清军也极度懈怠,他们未作任何侦察就扑进了铺内,更没有留人在外面接应。显然他们对昨天发生在三十里铺的战斗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四十里外的铜城驿有一支敌人。 过了片刻后,南京铺内就传出喊杀声,三人立刻从土墙后出来,满达儿和秦九泽自然的拉开距离,各自提着一把步弓快步行走在前面,驿路对面也出现了另外两个小组的身影。 镇内一片嘈杂,两支弓箭从屋顶上飞出,斜斜的越过三人头顶,落在镇外一间草屋的房顶上,杨光第不去理会,快速接近驿路,眼睛盯着路口,偶尔低头看看鲁密铳的火绳。 还没有到达驿路边,几个百姓出现在街口,尖叫着往镇外跑来,他们身后紧接着出现了两名清军马甲,此前的计划中,应该等清军到市镇中间再伏击,三人都没想到清军会这么快就逃出来,外围的小组还没能截断驿路。 秦九泽和满达儿只能加快脚步,那两个清军仍在恐慌之中,拼命抽打马匹,最前的坐骑撞翻了一个百姓,沿着驿路飞奔而来。 埋伏的游骑兵纷纷开弓,驿路边嘣嘣的弓弦震响,杨光第没有停下,继续往驿路接近。 满达儿和秦九泽连发两箭,最前一名清军的坐骑身上插了五六支箭,发出一阵长长的嘶鸣,仍挣扎着往前跑去。 马甲刚好从杨光第前方经过,杨光第立刻举起火枪,突然嗖一声响,一道黑影从脸侧一闪而过,杨光第下意识的躲避,反应过来是一支箭时,那马甲已经跑过了射界。 不知道是对面谁射来的,杨光第来不及喝骂,赶紧又端起枪来瞄准,却见一名游骑兵跑上路面,站在驿路的正中间,对着迎面而来的马甲猛地投出一支标枪,就势一滚又下了路面。 标枪正中脖子,马匹腿脚歪斜扑下驿路,扬起一片白色的雪花,骑手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杨光第回转头来,第二名清军又跑过了面前的驿路,由于第一个马甲吸引了大多数攻击,第二名清军的坐骑只中了一箭,在骑手的抽打下快速的通过了伏击路段。 那投标枪的游骑兵没了标枪,也来不及回到路面,仓促间从路边把腰刀抽出扔过去,全然没有一点准头,连马都没打到。 后面发射的弓箭射中了马股,但无法对马匹造成重大伤害,那马甲疯狂抽打,沿着驿路绝尘而去。 秦九泽和满达儿停止放箭,在马匹全力奔跑下,弓箭从后攻击没有什么力度,几乎不可能阻止那马甲逃走。 这些游骑兵现在没有一个是真的骑兵,因为担心马匹嘶鸣造成暴露,伏击战时坐骑都放得远远的。百总另外安排有一个单独的追击小队,但距离稍远,此时还没赶到南口。 驿路两侧的游骑兵失望的看着那马甲,只要有一个人逃脱,东阿的清军很快就会有准备,今天攻破这股清军营地的希望本就不大,现在更是完全消失了,陈如烈知道之后,可能就会直接取消东阿的进攻行动。 嘭一声爆响,正失望的众人齐齐一抖,只见驿路正中爆开一团白烟。 杨光第放下手中的鲁密铳,往侧面走了两步,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马甲。 众人不知打中没有,火枪一向都没什么精度,这次又隔得这么远,但这个时候已经是唯一的指望,秦九泽往前走了两步,全神贯注的看着那马甲的情形,手中的弓箭都忘记从弦上取下。 马匹的屁股扭动着,马甲的身影随着坐骑起伏,速度似乎完全没受影响,背影在驿路上越来越小。 满达儿摇摇头,正要转身时,突然那马甲身体一歪,往坐骑的左侧滑去,有两名游骑兵都欢呼起来,众人又聚精会神,马甲却扭了回去。 欢呼声戛然而止,秦九泽仍盯着远处的马甲,突然马甲的身影又往右歪去。 马甲两次试图回正身体都失败了,在颠簸的马背上越来越难以维持,歪斜的程度越来越大,几乎已经挂在马匹外面。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那鞑子受伤了,只是看他是否能坚持逃走。众人嘴巴张得大大的,盯着那马甲歪斜的身影。 在众人期待的注视中,终于马甲一头栽下了路面,腾起一片小小的雪雾,秦九泽啊的一声大喊,身体几乎跳了起来,驿路两侧的游骑兵齐声欢呼,比昨天杀了一地的鞑子还要兴高采烈。 刚才投标枪的游骑兵捡回腰刀,一路小跑往那落马的马甲跑去。 满达儿一脸通红,过去朝着杨光第的肩膀连拍几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秦九泽在原地转了一圈,来到杨光第身边,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微笑,将脸颊上的伤口和周围挤得更深了。 杨光第呆呆的笑了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 此时队长跑过来,拍拍杨光第表示鼓励,然后吩咐众人各自戒备。 此时南京铺内已经没有喊杀声,有些百姓在路口乱跑,主要是清军抓了带来人,有几个还被绑着手,游骑兵也不去理会他们。 那股兴奋劲还没过去,众人一边准备弓箭,一边还在议论,都不停的打量杨光第,这个临时拼凑的小队之间,已经不再如开始那么生分。 最兴奋的是满达儿,他帮杨光第把火绳重新点好,然后过去抓到那个摔晕的鞑子,一把掀了头盔,露出那马甲的头来,却不是金钱鼠尾,而是满头小辫。 为了让军队熟悉敌人,昨天安庆营所有人都看过俘虏,这类头发应该是外藩蒙人,但有些游骑兵仍觉得稀奇,站在路边看满达儿审问。 用椰瓢的水泼醒之后,满达儿就开始呱呱的问话,时不时的掏出小刀在那马甲的腿脚上割,那马甲一边嚎叫一边不停交代。 满达儿问了一会后,突然把马甲压在地上,用刀子去割那马甲的耳朵,其他游骑兵在附近怪叫吵闹,也没人去阻止,秦九泽则早就走到一边,蹲在地上歇息。 满达儿收了耳朵,就站在路中间,看着路口那些逃出的百姓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过了片刻,那个负责追击的小队才出现,接着旗总也从路口跑了过来。 “有没有鞑子跑掉?” 那队长迎过去道,“都被我们打杀了,杀死鞑子马甲一人,抓获一个活口,都没跑掉。” 旗总勉励的拍拍他肩膀,“这里两个,总共十四个鞑子,百总就是要求一个不漏,我回去报数,镇里也有个活口,秦九泽你俩来问话。等陈千总到了,咱们就去打东阿。” “陈旗总!” 旗总回头过来,见说话的是满达儿,他停下脚步道,“满达儿何事?” “陈千总说要怎地打东阿鞑子?” “进攻他们营地,陈千总带了炮,攻击营地优先攻击营门……满达儿你有何主意不妨说。” 满达儿脸色通红,他咬咬嘴唇道,“我审那鞑子,东阿有三百七十多鞑子,在北门外边演武扬住着,周围有沟有墙,南北有门。离营地两里和五里的地方,有鞑子两处伏路军。鞑子营地有沟有墙,炮打不穿,里面两三百鞑子,没铁甲兵打不进去。” 陈旗总转身过来,认真的看着满达儿,由于是蒙古人的缘故,这人在军中常被人围观,打仗也有股蛮劲,但没有秦九泽那么出色。 “满达儿你觉得怎么打?” 满达儿指指几个还在跑远的百姓,“陈大人要夺营门么,我们扮作方才过去的那队鞑子,二十个骑马的,还可以让几十个人装成抓的,直接走大路过去,夺他营门!” 陈旗总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迟疑着道,“营门前定然有哨,近了便认出来,还要问话……” 满达儿把头盔取了,露出满头的小辫,“我和秦九泽会蒙语,我们走最前。” 后面的秦九泽正在喝水,听到立刻连声咳嗽起来。 旗总皱眉看了满达儿片刻,一挥手道,“跟我去见旗总。” 第四百六十章 东阿 铜城驿是南北驿路上的重要节点,规模比一些小县还大,跟那些县城一样形成了城墙外的关厢地区。市镇南北长五里,在城墙范围内的大致两里半,东西城墙长度一里半,城墙总体长八里。 市镇南部是以前的一段黄河旧道,由于市镇发展逐渐延伸而来,形成了一个低洼地带,市镇和城墙随着地形也出现了起伏。 由于地处低洼,南城经常遭遇水患,垮塌的地方较多,夯土被水流冲刷,变成低矮的土坡,有些缺口宽度达到十丈。 而北墙垮塌的范围比南面少,只有三个较大的缺口,晚间分别由三个铁甲兵小队驻守,北门内的位置点起了几堆篝火,旁边不时有人把柴火丢进去。 铜城铺是驿路重镇,人口众多商业繁华,虽然很多人往乡下跑了,但只能带走值钱物件,柴火这些东西是带不走的。安庆营花了点银子,收购了充足的柴火,街中很多地方都在烧柴取暖。有围墙的地方防护总归比旷野更好,有了城墙的庇护,不怕敌人的夜袭和侦查,铜城驿又没有衙门管理,安庆营进驻不会遇到阻碍,所以涂典吏撤退时先想到了这里,但这里仍不是赞画房认为最好的防御点。 此时北墙缺口处还有不少民夫在忙碌,他们就在附近拆除建材,也有少许当地人冒着严寒在围观,偶尔跟民夫发生争吵。 “大人明鉴,若只是砖被拆走还好修补,这两处缺口的夯土已经垮塌,一晚上要填补起来恐怕甚难。” 说话的是辎重司把总,打仗的时候他没什么事,打仗前后就数他最忙,连晚上修补城墙都只能他来主理。 庞雨身边还跟着庄朝正和涂典吏,三人在周围看了一圈,工程进度比庞雨想的要慢,北墙这里运送土石的人看起来只有一百多,而且装载的人也不够。 庞雨对辎重把总问道,“为何只有这些人?” “回大人话,白天就在市镇中告示,按每日五钱银子价格招募劳力,女人给三钱,天黑前招了七百多个,安庆来的民夫一人带十个干活,先给一半银子,有些拿到银子就跑了,晚上看不清楚,咱们安庆民夫更管不过来,人又认不得,不知道他们家住在哪里,夜深了天寒地冻的,只剩下两百多人还在。” 此时城墙边一阵吵闹,几个亲兵手按着刀柄,警惕的围在庞雨周围。 庞雨转头看去,是几个当地百姓不许拆除一处房屋的材料,拆屋的是安庆口音,双方互不相让。 “这样的修补工程,应该包给当地的士绅,地痞流氓也可以,你只提施工要求,用车架也好,用石头木料也好,只要天亮前堵上了,就给他结算工钱,每天一两二两都可以,只要把城墙补齐。”庞雨想想道,“你管着辎重司,事情原本就不少,这种事可以让谭堡长办。” “谭堡长送粮时在临清八里庄失踪,恐怕已经……” 庞雨有点惊讶的哦了一声,他还是刚听说此事,但打仗的时候随时都在死人,习惯之后也谈不上多伤感,他摆摆手道,“天亮后按本官说的法子去办,午时之前必须把北墙补好。” “那南墙是否还要修补?” “先修整北墙,全镇城墙太长,若是鞑子来得快,我们恐怕只能守半城,从十字街往北三面有墙,就只用守一面。修补完北墙后,你先让民夫修筑北城街垒,南墙最后才修补。” 辎重把总连连点头,“那属下一定快些。” 庞雨转头对涂典吏道,“若是必须守城,最优先预备的物资还差哪些,一并告诉辎重司。” “火药、竹筒、铁钉,市镇里面有五家卖炮仗的,年节时预备的货不少,最好全数买了,船埠头那里说能找到单卖火药的,但那掌柜跑了,还得找他库房所在,卖竹器的有六家,都能加工竹筒,铁器店有七家,钉子倒是不缺……” “列出清单给辎重司,有人在店铺都给银子买,没人的先征用。” 涂典吏立刻跟身后的赞画吩咐,庞雨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略有些焦躁的情绪,崇祯七年第一次抵御流寇时,桐城制作了大量竹筒火雷,其实就是带铁钉的大炮仗,杀伤无甲的流寇威力惊人,但后来守备营建立,庞雨偏向于主动攻击,城池防御战越来越少,这种竹筒火雷也很少用到,此次勤王时,庞雨更没有预计到会有防御战,连一个火雷都没有带,现在只能临时制作。 “大人,还有一件要紧事。”辎重司把总凑过来,“现银不多了,若是要买这许多火药器械,就怕到时买米豆不足。” 庞雨点点头,安庆营最初的作战计划只做到十一月底,最多也就是十二月中旬,也就是说现在就该在回程路上,带的现银在徐州意外消耗一番,山东境内粮价更贵,现银消耗不少。 “铜城驿这里,你都让那船埠头去说,后面补银子,价格可以定高一些。不管那些东家同不同意,都要先把物资拿到,明天早上就开始制作火雷,让火器队的人都去现扬教做。” “大人你说不能……” “确实不能抢,但是可以征用。”庞雨理所当然道,“我们是要给钱的,怎么能叫抢呢,那些东家若是不给我们火药,到时城都守不住,还是鞑子拿了去,这就叫资敌,咱们不砍他脑袋就算客气了。” “大人言之有理。” 此时几片雪花飘落,庞雨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好在不是那种大雪。 庞雨转头对涂典吏和庄朝正道,“先做好死守的准备,等待明日骑兵在东阿的作战结果,陈如烈的计划交过来没有?” “刚才交来,说昨日骑一司损失颇大,还要防御教扬铺前哨,骑兵最多能出动三个局,带四门炮,还有出动所有游骑兵,游骑兵天亮前出发在南京店设伏,天亮后陈如烈亲自领骑兵攻击东阿鞑子,等大人签发作战令信,游骑兵就准备出发了。” 庞雨听完皱着眉头,铜城驿去东阿四十里,中间有两个节点,分别是北京店和南京店,游骑兵在南京店设伏,是对付清军可能的哨骑,防止常规骑兵过早被发现,一旦清军有备,那就不容易攻破他们营地了。 昨日侦察到的东阿情况比较模糊,没有确定清军营地位置,最后看到的清军在东阿北门演武扬附近,有可能驻扎在那里。 此前安庆营从东阿经过,北门演武扬是有围墙的,昨天侦察估算的清军是两百多,不知今天会否有新的鞑子到达,但就算只有两百鞑子,庞雨也不相信安庆骑兵能攻克对方营地,毕竟昨天一整个局的骑兵被四十个鞑子打得灰头土脸。 庞雨也不敢派出亲兵司去进攻,因为东阿方向敌情不明,万一两百只是前锋,那后面跟来的就得上千,铁甲兵走四十里过去,进攻不利再走回来,一天之内是八十里,即便能回来,也会严重影响后续守城作战。而最大的可能是被清军骑兵困在途中,就像清流河边曹操干的那样,围困一夜之后,这些威风的铁甲兵多半会冻死在路上。 所以赞画房的建议,也是只出动骑兵去东阿,打不过还能跑回来,只是属于试一下的性质。涂典吏有些期待的看着庞雨,他最希望撤过东阿,进入南面的山区,最好是越过狼溪河,在旧县或王古店一带设防,防御的态势就好得多,清军在山地中将难以发挥数量优势。 庞雨看了看涂典吏,按照目前骑兵的战斗力,进攻东阿清军成功的可能很小,但似乎也可以尝试一下,对于骑兵来说,来回八十里并不算远,而且东阿的清军未必接到了茌平方面的消息,准备可能不会太充足,似乎可以尝试一下,思索了片刻后道,“把令信拿来签发,告诉陈如烈,骑兵是进攻兵种,胆子放大些。” …… “秦叔,那庞大人给的银子,给你分点。” 十字街往西门方向,有一座碧霞元君庙,似乎日常香火很旺,庙外环绕着一圈颇具规模的马棚,平日是给香客喂牲口的地方,现在里面也满是马匹,不过都是游骑兵的。 满达儿就在西马棚的对面,伸出的手心中有一块切开的银锭,切口还很平整,街中火焰映照下,看得出里面银色发亮,看得出来是刚切开的。 旁边靠墙坐着的秦九泽摆摆手,“银色倒是足九成,你自个留着。” 满达儿见状又把银子收起,秦九泽平静的问道,“给了你多少?” “四十两,不是人头赏,是旗总给我算的。”满达儿停一会又道,“杨光第他们都没有。” “他们也是有的,不过是回去才领。那庞大人是知道咱们外来的,不给银子怕多了心思。” 满达儿转过来,“你说庞大人还是把我们当外人。” 秦九泽咬了一口饼子,嘴中吐出一口白气,“不是当外人,我是说定然是想过才这般发饷的,这安庆营把咱们当回事,关照着你是怎生个想法。” 满达儿哦了一声,“这营伍好是好,就是火兵都没几个,喂马啥的都得自个办。” 他抬头间看到有人过来,连忙碰了一下秦九泽,“旗总来了。” 两人连忙起身,旗总跟在一个军官身后,那军官看起来白净,不像一般的军官那样。 “跟二位说过军律,晚间不能越过信地行走,但有副把总以上军官带领可以。”旗总恭敬的看看那军官后道,“这是我们骑二司的文书官张大人,马上要去军医院看伤员,可以带几个将士同行,你们要去看杨石三,正好跟张文书官同去。” 秦九泽两人在宣大从未听过什么文书官,听起来有点像书手的意思,但看旗总那恭敬的态度,称呼又是张大人,肯定不是书手了。 两人到安庆营就不停打仗,又只接触到旗队层面,上面的编制一头雾水,只听杨光第空闲讲过,听得懂的有镇抚、百总、把总,有些就听不懂,比如各司和千总部专门的赞画,有管辎重的,也有管作战训练,还有什么士官长、炮兵把总,这些都是宣大没有的。 他们本就一头雾水,现在又来一个文书官,当下也不敢发问,只得恭敬的点头道谢。那军官自己提着个灯笼,带头往十字街路口走,旗总挥挥手,带领两人跟在后面。 他语调很温和,“二位都是杀鞑子的好汉,听闻今日在三十里铺作战英勇,立下不俗战功。” 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秦九泽下意识的把背驼下去,那文书官又道,"以后要多教授咱们营中同袍,咱们安庆营啊,步兵炮兵水师都强,就是这个骑兵差些,安庆这个地方靠着大江,大家都坐船多,骑马的少了,练骑兵事倍功半……” 那文书官话多,往十字街走了好一会,就听他一直说话,三人一句话搭不上,正有些难堪时,听得前面一声喝令。 “谁来。” 文书官不紧不慢的道,“某来。” “夜号!” “北峡。” 对面回道,“猛虎” 那黑暗中一名哨兵走过来,文书官把腰牌递过去,哨兵提着灯笼仔细看了,抬头看着文书官道,“去何处。” “去军医院巡视伤员。” 那哨兵估计整晚也见过不少了,毫不惊讶的把腰牌交还回去,然后站直将右臂横在胸前行礼,“大人请。” 等走过几步后,满达儿一脸惊讶低声问道,“他识字么?” “咱们安庆的兵牌跟其他家不同,各自军中和等级都有标记,只要背一两日就记住了。”旗总很耐心的对满达儿道,“骑二司的木匠都被调去看街垒了,二位的临时军牌恐怕还要多等些时日。” 满达儿小心的道,“小人不急,不急。” 张文书官温和的到,“二位新来,要是有不明白的,多来问张某就是,大事小事都可以,千万不要见外。” 这些南兵给他们的感觉,普通军官都很严格,百总一级要讲究威严,但庞大人却很客气,这位文书官更是自称张某,态度又特别客气,这让两人很不适应,更猜不出这官是干嘛的。 满达儿壮起胆子问道,“张大人,咱们营中的游骑兵能领多少月饷?” “从考核通过,拿到游骑兵腰牌开始,基数是三两,士官加一级便加一两,秦士官便是四两,还有是技能饷,弓弩五钱、骑射一两,蒙语一两,最后定下是六两五钱,满达儿你也会这些,但不是士官,应当是五两五钱,但也不用着急,按满达儿的身手,士官是迟早的事。” 满达儿嘴巴连张,手舞足蹈的道,“张大人,还有啥能加的。” “还有识字、旗语、火枪、测距……这些技能多了,张某一时也记不起来。二位新入营中,确实没有功夫考核,虽还不是正式游骑兵,但庞大人让游骑兵先按战技估算,你们陈旗总给你们三人都定了合格,大人特许按游骑兵发饷,回安庆后再行考核,考核这是军律,一定要考核通过才能发正式游骑兵腰牌。”张文书官停下来,指着前面一处灯笼道,“说话就到了,军医院就设在此处,你们与我一起去巡视伤员。” 旗总在后面低声道,“张大人,游骑兵半个时辰后出发,天亮前要到达南京店埋伏,探望过本旗队的伤员,我们就先回营地,便不等大人一起了。” 张文书官显然知道这事,他举起一只手对旗总道,“陈旗总,游骑兵是咱们营的精中之精,这次损失已然不小,千万小心行事,每个人都十分要紧,十分要紧。” “小人明白……” 张文书官手一挥,“但杀鞑子也要紧,张某等你们好消息。” 不等旗总回话,满达儿站上一步道,“张大人放心,定然把东阿的鞑子杀个干净。” 张文书官勉励的对着满达儿点头,秦九泽埋头看着地面,鼻中喷出一口白气。 第四百五十九章 连坐 魏家湾,谭癞子捂着头顶的帽子,飞快的跑过街道,扑进了对面的一个店铺中。 里面一片狼藉,已经被人抢过一遍,但地上还散落着一些零散纸张。 谭癞子扑到地上就要收集纸张,魏庄头突然出现在他背后,挥着手中的马鞭便抽打,“抢纸店作甚,带老子去豆店,晚了要你抵命!” 魏庄头边打边骂,谭癞子抱头滚了两圈,抵不住抽打的疼痛,顾不得捡拾地上的纸张,赶紧跳起跑了出去。 傍晚的魏家湾还有些光亮,街巷中布满密密麻麻的人群,在各自庄头的带领下闯进一个个店铺。街上落满各种商品,不便携带的瓷器被摔得粉碎,各种木器无人捡拾。 “叫你乱跑!”魏庄头打完谭癞子,又抽打旁边的女人,那女人闭着眼睛在原地跳跃,口中发出尖利的叫喊。 谭癞子额头上被抽中一截,此时火辣辣的痛,赶紧跟其他几个人一起躲在街边,看着那女人挨打。 在八里庄被抓之后,这股清军行军速度就减缓了,第二天大股骑兵在临清周围威慑,魏庄头带着他们往东走,途中还听到几声炮响,不知是谁开的。 当天过了初家圈,没多久就扎营了,后面赶来了大量车架,很多都不是他们这个旗的,谭癞子看到了很多红色旗帜,他们往东走得更远。 道路都让给了这些红旗的人马先行,后面的队列是大量的包衣,男男女女的都有,大多数拖带着人力车架,装载从布匹到粮食的各种物资,还有部分则肩挑背扛,道路边累死的人不绝于途。 从八里庄到魏家湾,他们走了两天,今天才刚到了魏家湾,魏庄头说要在这里停留两天,让另外旗的先走,要在魏家湾仔细搜抢。 魏家湾已经被抢过一遍,只是前锋推进很快,并没有带着大批包衣,市镇中仍然存在大量物资,蒙格图主子入边时有两匹马,在德州附近抢到了马骡各一匹,还有牛两头,包衣多达十一人,现在有骡马车架一个,人力车五个,上面堆满了布帛和粮食,同时消耗也很大,特别是牲口需要大量料豆补充体力,需求比米面还要迫切。 谭癞子对地方熟悉,不但在八里庄找到粮食,又在初家圈帮忙寻到一个米豆库房,图是牛录中四个领催之一,上面有个叫代子的官,代子手下的马匹更多,对豆料需求十分迫切,谭癞子在初家圈找到的那些豆料,解了代子的急,得了上官的欣赏,蒙格图也就把谭癞子看作合格的带路党,目前谭癞子基本不从事重体力劳动,主要负责点火煮饭这类轻劳动。 “豆店!” 魏庄头暴喝下,谭癞子全身一抖,赶紧带路往记忆中的豆料店赶去,河岸边有好几个米豆店,里面都有豆料,船埠头的只是其中之一,存放的都是安庆营买下的,谭癞子运往威县的粮食很多就是从这里发货。 魏家湾拥挤的人群中,谭癞子跑得飞快,带着魏庄头和其他包衣赶到米豆店,却看到沿河的路边也挤满了人,许多人在那些米豆店进出,最后一个米豆店的门板刚被破开,一群包衣正冲进去,搬出一袋袋的米豆来。 魏庄头跑到门口,被一个巴牙喇模样的人喝骂,他不敢招惹真夷巴牙喇,回头就朝着谭癞子抽打,埋怨他去纸店耽搁了时候,最后被别人抢了先。 谭癞子捂着头躲闪,慌乱间想起船埠头有一处别院,里面也藏着些自用的存粮,连忙带着又去那里,那处在一个小巷中,总算没有被抢走,虽然数量不多,好歹将今日危机渡过。 一行人扛着粮袋回到魏家湾西头,这里是他们驻扎的地方,整个牛录都在附近,谭癞子住的地方是一个大宅,二进是代子住的,蒙格图主子住的是外进,包衣则只能挤在屋檐下。 谭癞子扛了一袋米,两脚已经累得打颤,一进院门就瘫坐在地上,还没顾得喘口气,魏庄头又拿着鞭子将所有十一个包衣驱赶到了二进。 谭癞子人矮,视线被前面两个人挡住了,只听到二进中有嚎哭声,等到进去后探头看,才见到回廊下倒吊着四个人,他们的衣服都向下翻落,露出了光秃秃的腰来,发出的声音很虚弱,既像哭又像哀求。 魏庄头待众人站定,才朝着他们吼道,“今日早上,代子主子这里跑了一个奴才,这里是连坐的四个,抬头看着!” 谭癞子埋着头,眼睛小心的翻起来,那几个倒吊着的人还在呼呼的喘着白气,他们的头发向下披散开来,上面已经结起了冰凌。 一个全身裹着几层棉衣的人提着一个水桶来到回廊下,停在四人的身前,从桶里拿处一个木瓢,舀起水朝每个人裸露的腰上淋去。 每当有人被淋到,顿时又剧烈的挣扎几下,哀嚎声随之增大,那人只淋少许水,并不想让几人立刻死了。 “这便是逃人的下扬,主子抓来了,你就不是人了,一辈子都是咱们镶黄旗(注1)主子的包衣奴才,谁跑了便是逃人,等到被主子抓回来,定要让他生不如死,都睁开眼看明白了。”魏庄头狠狠瞪着众人,“你们十一人分两个伍,每伍的人互相看管,跑了任一个,便是别家主子抓回来,其余几人也是连坐处死。” 那几人的哀嚎又逐渐降低,十一个包衣各自缩成一团,全身颤抖着不敢抬头去看魏庄头,站在这个二进院中,谭癞子感觉无比难熬,他不知道那几人到底要多久才会死,看那浇水人的模样,不会那么痛快杀掉。 魏庄头突然暴喝道,“跪下!” 十个包衣齐齐跪在地上,那女人有点迟钝,被魏庄头抽打了一番才跪下。 “你以为跑掉那人便有好下扬,他剃了头的,被那明国官兵抓了,一刀便斩了当战功,照样活不了。”魏庄头在众人面前走动,“现下就给你们剃头。” 一个担着挑子的剃头匠过来,魏庄头对他讨好的笑,那剃头匠也不多说话,直接就开始剃第一个人的头,队列中传来低沉又压抑的哭声。 谭癞子排在第三个,刀锋割头发细微的咕咕声音都能听到,旁边的包衣全身抖动,谭癞子想到要剃自己的头发,不知是否就此便变成了鞑子。 那剃头匠十分熟练,一会功夫就剃好第一个,挑子来到了第二个面前,剃头匠的脚就在谭癞子的视线中,接着一缕缕的头发就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谭癞子抖动得跪不住,快要软倒在地上,口中也呜呜的哭起来。 那挑子很快来到面前,只感觉有一只手在头上摩挲,谭癞子几乎无法呼吸,一时涕泪横流,却有不敢放声大哭。 “这个癞头麻烦,格尔图主子那里还有几十个要剃,闲了再说。” 只听魏庄头应了一声,谭癞子全身一软,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挑子已经走了。 恍惚中不知何时剃完了其他人的头,魏庄头才带领他们返回外进,谭癞子照例负责生火,魏庄头凑在一旁闻那贴票烧出的香味。 这次谭癞子没有半点迟疑,魏庄头说要多加一张,他就多加一张。 所有包衣各自喂牲口和煮饭,忙完的人就躲在屋檐下,没人敢说一句话,互相之间也不敢有任何眼神交流。 晚饭是稀粥和杂粮,谭癞子腹中饥饿,但竟然没有一点食欲,勉强喝了一点下去便觉得饱了。 入夜后拆了外进的门窗,只留下蒙格图主子的房间完整,晚间蒙格图主子先来看了马,然后点了包衣人数,跟魏庄头低声交代了几句,让众人都睡在火堆边,不要冻死了。 二进的呻吟声仍隐约传来,谭癞子一整晚都处于恍惚状态,只有冬夜的冰寒仍那么真实。 魏庄头裹着一床厚厚的棉被,在躺下前他看了一圈众人,“要想自己活命,都看管好了自家一个伍的,到哪里都不许一个人,那是保你自个的命。” 他说罢就躺下睡了,其他包衣竟然无一人睡觉,偶尔往其他人那里瞟去,火光映照中的眼神变幻莫测。 谭癞子蜷缩成一团,习惯性的把手揣到怀中,摸到了那一叠变薄的贴票,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仿佛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这般不知过了多久,二进痛苦的呻吟似乎也消失了,谭癞子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突然院中有人走动。 谭癞子猛地睁开眼,急促的呼吸着趴在地上,脑袋转动朝其他人看去,其他人也都醒着,众人互相确认没人有逃走,才纷纷松一口气。 院子里走动的人是从二进过来的,似乎便是代子,他的庄头提着灯笼,两人找了蒙格图主子说话,低声说了好一会。 接着代子便回了二进,蒙格图跟魏庄头吩咐几句,魏庄头帮着他披好甲胄,蒙格图提着灯笼便出门了。 此时还是深夜,天色完全不见一点光亮,谭癞子不知道蒙格图为何此时要出门。 等到魏庄头回头过来,谭癞子迟疑片刻后站起身来,他刚一动旁边几双眼睛同时都转过来,谭癞子赶紧放慢动作,慢慢走到魏庄头身边。 “庄头,主子去忙啥事,庄头有啥需要小人干的。” 因为能找粮,魏庄头这两日对谭癞子还算客气,他摆摆手道,“正红旗在前面打仗败了一阵,死了好些人,晚间才收到消息,拜音图主子让巴牙喇都汇合一处,这些都是小挫,咱们主子打仗从来没败过,蒙格图主子去查伏路军,让我们小心些便是。” 谭癞子气愤的道,“是何处的丘八如此可恶!” 魏庄头满不在意的道,“只说是南边来的。” “这些丘八真是不识好歹,知趣的就该立刻逃命去,休要来招惹我家主子生气。” 魏庄头挥手让他回去,谭癞子坐回火堆边,突然感觉心情无比轻松,睡意阵阵袭来。 他就此和衣躺下,把背斜朝着火堆一边,二进中突然又响起一声痛苦的呻吟,谭癞子紧紧捏了一下拳头,心头又激动起来,身体不由自主的抖动,嘴角还不自觉的带上微笑。 好一会之后,谭癞子心情平复下来,又感觉胸膛寒冷,调整了一下躺的方向,他才抬头起来,突然发现对面的女人正瞪大着眼睛,呆呆的看着自己。 谭癞子看了她片刻,又翻转了回去,用背对着那女人。 手又摸到了怀中的贴票,或许是刚才火烤了片刻,感觉那叠纸上传来的是温暖的感觉,谭癞子喃喃道,“庞将军,杀死这些天杀的鞑子。” …… 东阿县铜城驿,这里是驿路上的集镇,规模却比县城博平和茌平更大,还有一道八里长的城墙。 市镇里面只有一个官方机构就是驿站,这道城墙多年来没有实际用途,缺乏公共资金用于维护,城墙倾塌甚多,好些墙段的砖石都被人拆走去建房,里面的夯土在雨水侵袭下变成了土坡,所以安庆骑兵来的时候,市镇内的人想不让进也不行。 由于这里距离临清很远,虽然接到鞑子入寇的消息,但很少认为鞑子真的会来,所以大量人口还留在集镇内,安庆两个骑兵局先行到达后,当地人才知道鞑子已经在博平一带。 十九日白天,整个集镇里面乱糟糟的,很多人都往乡下跑,驿丞早就不知所踪,整个驿丞署里面只剩一个煮夫、一个扫夫和一个门子,都是年纪大了跑不动的。 此时的驿丞署大堂内,已经被安庆奇兵营的中军占据,涂典吏拿着自己的册子对上首的庞雨道,“经审问俘虏,今日在三十里铺伏击之鞑子为正红旗前锋,领兵者为正红旗梅勒章京硕占,每牛录抽护军巴牙喇二人、马甲五人、步甲五人,红旗蒙古一百余人,红旗汉军约七十,奈曼部巴达尔下蒙古兵三十人,总数五百有余,除奈曼部外,俱来自于正红旗下。” “他们的进军目标是何处?” “俘虏只知道要去长清,是发现了我营行踪,昨日才让改往南。” 参会的军官都听得十分认真,吴达财还拿着笔在记录,涂典吏继续道,“三十里铺外骑一司共斩级十七级,三十里铺内斩鞑子一百九十三级,有十多级无法辨认,共俘获二十一人,其中巴牙喇一人,马甲四人,步甲七人,红旗蒙古三人,红旗汉军六人,俘虏辨认首级中有牛录额真一人为哈克萨哈,获得巴牙喇背旗二十七面,前锋背旗三面,牛录旗两面,鳞甲三十三副,锁子甲二十六副,镶铁绵甲五十五副,绵甲九十四副,部分人披双甲,该部鞑子前锋披甲率大约七成,获马及鞍具二百又三匹,兵仗和金银尚不及清点。” 庞雨抬头对众人道,“今日全营将士拼死一战,一扫鞑子狂氛,大振民心军心,本官先感谢各位的奋战。” 众军官立刻起立,庞雨挥手让众人坐下,示意涂典吏继续。 “亲兵司阵亡九人,游骑兵阵亡十三人,远哨阵亡五人,炮兵阵亡一人,民夫阵亡三人,镇内受伤共计九十三,其中重伤十五人,市镇外骑兵第一司阵亡二十六,受伤四十七人,第一司战马死伤共计二十二匹,游骑兵战马失踪两匹,病亡两匹……” 庞雨首先转向陈如烈,“游骑兵还能不能作战?” 陈如烈情绪有点低落,不光是因为游骑兵损失大,也有骑兵第一司的缘故,这些骑兵多半是车马河大战后招募的,只有骑行基础,但没有任何骑兵经验,训练一年之后,跟鞑子骑兵比起来仍是不堪一击,在三天的追逐中损失惨重,今天光是执行诱敌和反击任务,就损失二十多人,最后靠着数量才反扑成功,实际上陈如烈觉得,鞑子是被伏击打乱了军心,否则骑一司未必能逼退那剩下的几百鞑子。 他直觉感到此时帐中各人也对常规骑兵不太信任,庞雨一开口就问的是游骑兵,这些人战斗经验丰富,是安庆营的精锐,担任最重要的侦察和屏蔽任务,今天还兼职轻步兵角色,编制一个局又两个旗队,总兵力两百人,现在还能作战的剩八十多,各队剩余编制都不能支持作战,今晚只能将几个小队补到满编,安庆营的战扬侦察能力正在快速下降,庞雨首先需要确定游骑兵还能执行什么类型任务。 “游骑兵阵亡十三,受伤二十一,伤者中只有少部分还能骑马作战,具体多少还在等军医院确认,除去这几日死伤生病的,眼下还能作战只有八十多人。” 陈如烈沉吟片刻回道,“游骑兵只能执行一个方向哨探任务,不能完成屏蔽任务。” 庞雨点点头转向涂典吏,“赞画房认为我们明天该如何行动,是在铜城驿固防还是继续南撤,脱离鞑子的侦察?” “鞑子今日遭败绩,午后败退回茌平,天黑前其前锋将官会弄清情形,连夜传递的话,高唐和东昌方向的鞑子明天一早就会接到消息,威胁最大的是东昌方向,我们哨探不到那里,据俘虏交代,仅仅他们所知往东的除正红旗外,还有镶红旗,土默特古木台吉、王喇嘛,察哈尔、敖汉、奈曼各部蒙古,石廷柱所部汉军,俘虏并不知道这些人马到底走的哪条道路,如果东昌有一支鞑子大军,那他们接到消息说三十里铺有官军之后,必定从东阿截断我们退路,博平和高唐则增兵茌平,将我们围堵在驿路上。”涂典吏默默盘算片刻道,“赞画房仍优先建议撤过东阿去,摆脱与鞑子的接触,但只有明日一天时间,明日午时前必须击溃东阿那支鞑子,否则便可能被鞑子困在途中;其次建议就地固守桐城驿,在城墙破损处堆积木材和石块,修建工事部署火炮,就在铜城驿与鞑子死战。” …… 注1:关于清军各旗进攻线路。清军的战报记录杂乱,互相矛盾的不少,时间线十分混乱,还有很多满文翻译时的错误,进军线路上并不清晰。这里先从陷落城池分析,清军向东的主要进攻轴线有两条,第一条是初家圈—魏家湾—博平—茌平—长清—济南。第二条是油房渡—夏津—高唐—禹城—济南,这两条轴线中,根据盛京清军满文战报,正红旗出现在禹城,但另一条战报中,有一路清军招降了平阴县,清军战报一般是按旗分或左右翼上报,同一个战报中一般是相同单位,该战报第一段是正红旗招降高邑,所以第二段招降平阴县的应该也是正红旗,该路在清军进攻正面的边缘,属于掩护性质。 东阿和平阴都未陷落,敲诈得手的物资也很少,记录平阴进献马10匹,所获非常有限。可以推断该路清军力量薄弱,否则会直接攻城,正红旗这一路小规模分兵,主要保证侧翼安全,顺路打打秋风。在正红旗分兵出现在平阴的情况下,茌平道路上必定有右翼军行动。 书友推荐的贴吧帖子中,有书友的资料证明镶黄旗参与攻击博平和茌平,记载很明确,谢谢这位书友的资料。 第一次保定分兵后,也曾经出现两翼兵混合攻城的情况,这次向东初期的行军正面比较狭窄,可用的道路较少,两翼军可能没有严格按照左右翼分路,而是按行军先后交叉利用了两条向东的主要道路。 所以最终采信的设定,最先出现在博平、茌平的是右翼军,他们从这里赶往济南,前锋就是正红旗,同时正红旗的一支较弱分兵在东阿方向掩护侧翼,之后是左翼进入该条道路,进行后续的抢掠和攻... 第四百五十八章 兄弟 上首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满达儿却没有听见一样,噗通又跪了下去。秦九泽低着头,眼角斜斜的看了一眼满达儿,也准备慢慢的跪下,但见杨光第没有跪,一时又犹豫起来。 “我们安庆营中平日不兴跪礼,二位以后便知道了。方才本官去巡视伤员,遇到你们游骑兵局的袁百总,他跟本官说,此次战役期间,三位宣大来的尖哨表现出众,为乐平铺痛击清军立下奇功,正好赞画房回话,本官就说如此勇士,必须要亲眼见一见。” 庞大人的语调很温和,过来一个斯文的亲兵示意两人起身,秦九泽站起来还是没敢抬头,也不知道说什么。 这里是城隍庙的大殿,各地的城隍主神的形象不一,但庙宇十分普及,除了城市之外,大一些的集镇里面也有。城隍庙在三十里铺的南头,是刚才伏击时的边界,战况十分激烈,大殿里面也摆放着伤员,以稍避风寒,庞雨自己则在大殿西侧的财神殿中。 秦九泽的视野能看到穿着铁网靴的脚从前方靠近过来,只听杨光第激动声音道,“小人骑二司游骑兵旗队士兵杨光第,见过庞大人。” “杨光第……”庞大人走得更近,视野中出现了裙甲,看起来庞大人也是预备要上阵的,秦九泽心中不由增加了一些佩服。 庞大人的手拿起了杨光第腰上的兵牌翻看,“这个兵牌必须全部科目考较合格才能拿到,一般骑兵也是很难拿到的,这么年轻就获得了游骑兵兵牌,日后必定是我安庆营了不得的勇士。记着一句话,老百姓只能指望咱们,一定要多练功夫,为民为国杀贼平乱。” 杨光第连声应承,秦九泽听得不是太懂,这位庞大人说话跟李重镇这类武将全然不同,倒有点像卢大人。 “咱们南方一向的骑兵弱,但咱们安庆营不一定弱,这次游骑兵表现优异,本官是满意的。”庞大人拍拍杨光第的肩膀,“游骑兵以后还要继续壮大,秦九泽和满达儿都是宣府尖哨,跟着卢都堂的百战精锐,以后也是营内的同僚,游骑兵要多跟他们学本事。” 秦九泽连忙把身体躬下去一点,脚步来到了跟前,秦九泽略微抬头看去,却见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身上穿的只是一件红色的普通棉甲,正神态温和的看着自己。 他来之前想象过庞将军的形象,基本是跟李重镇、虎大威那样高壮蛮横的模样,现在看来倒比卢都堂这样的读书人还要斯文,不知如何练出了这许多家丁。 “当年在滁州五里桥一战,安庆营从流寇右翼破阵,与都堂兵马合力击溃二十万流寇,如今想来仿如昨日。”那庞将军轻轻摇头,“卢都堂文武双全,败于鞑子非战之过,本官每思及此,便扼腕痛惜。” 秦九泽和满答儿低垂着头,虽然仍没有交流,但有了卢都堂作为桥梁,感觉与庞将军的距离更近了。 庞雨上下打量二人,伸手在秦九泽左臂棉甲的破口上翻了一下,转头跟旁边那人道,“庞丁你记一下,晚间到了扎营地之后,去辎重司领两件锁子甲,送到骑二司游骑兵旗队去,给二位壮士先用。” 那边应了,秦九泽犹豫一下小心的道,“回大人话,小人一直都惯了穿棉甲,因当着这尖哨,锁子甲动弹起来有声,马也跑不快,倒不如棉甲轻便暖和。” 庞雨哦了一声,立刻对那亲兵道,“那就换领棉甲送去,二位壮士新来军中,若是缺了什么,就尽管跟军官提,也可以直接来中军找本官。” 两人呆了片刻,没想到这位传说中一晚砍了五十个脑袋的将军如此和蔼,满达儿噗通又跪下了道谢。 那庞大人摆摆手,“安庆营中时常会召集问话,不必如此多礼,听闻二位以前是宣大尖哨,不知与寻常夜不收有何不同,可是要哨探得更远些?” 秦九泽见庞雨发问,连忙埋头道,“夜不收寻常就是营伍周遭哨探,尖哨确实要走得更远些,不拘营伍附近,但凡边口有传言,上官调派我们尖哨出边,边口上蒙人部族众多,都要跟边口各堡做生意,出边多是与这些蒙人一道,说的都是蒙语,吃穿打扮与蒙人一般,往消息说的地方去,查探分明了再回报,若是那地方没有相熟的蒙人,尖哨就自个出边,多带马小心行走,照样要到了地方,查探了消息回奏,平日出边烧荒、伏路这些事,便与夜不收做的差不多。” 庞雨点点头,听起来尖哨更像是专门为九边的边境防御发展出来的兵种,多数时候会单独行动,身兼间谍、特种兵、哨骑等多种角色,平时更多是跟边境外的蒙人打交道,所以也要会蒙语。相比起来,更像安庆营远哨的定位,与游骑兵这种战扬侦查是有些区别的。 “听闻鞑子曾两入宣大,今年三月时又曾屯兵边外,与宣大各镇对峙,各位是督标亲军的尖哨,与清军交战多次,若是以二位估量,我安庆营该当如何行止最为妥当?” 秦九泽和满答儿互相对望一眼,都没有说话,庞雨笑笑道,“但说无妨,我们安庆营中可以畅所欲言。” 偏殿中安静了片刻,秦九泽终于开口道,“鞑子从威县出来,必是分兵数路,贼首发令也要个明白地方,只要咱们尽快移营,不让鞑子打探明白营地所在,他就没法传令围攻。” 庞雨又转向满答儿,满答儿脸色发红,好半晌才道,“小人先谢过将军,杀鞑子从未杀这般痛快,小人帮尖哨的袍泽兄弟报了仇。只是鞑子来得快,巨鹿时候一晚就来了上万,卢都堂才被围住,要移营得上半夜就移营,伏路军一定要远,少说二十里外。” 庞雨微笑着点点头,沉吟半晌之后转头对庞丁道,“二位都很有见地,你先带二位去审讯俘虏,尽快问清楚军情。” 庞丁立刻应了,叫过偏殿门前的亲兵,让他们领了两个宣大尖哨去审问俘虏,满答儿出门时又跪下磕头。 等到庞丁回过头来时,庞雨已经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地图上指点,庞丁过来看了看后在一旁候命。 庞雨看了片刻道,“卢都堂阵亡,宣大溃败,你觉得这个时候兵部最缺的是什么?” 庞丁毫不犹豫道,“缺捷报,只是这战功还需府县两级核查,我觉得还是不能在这地方呆等着,毕竟到处都是鞑子,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围过来。” “咱们给兵部解围,兵部自然会给咱们解围,军功核查不必着急,按隶属来说,三十里铺该茌平县衙核查,但茌平已经被围了,咱们只能去东阿,先给东阿知县发公文,要他点验首级,并上报东昌府。” 庞丁迟疑道,“三十里铺是茌平地方,东阿县衙必定是不愿来的的,省得多了麻烦,眼下兵荒马乱的,东昌府也必定不会出城来验人头。” “那便是东昌府的事,核查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咱们先给兵部发塘报,不要提部咨的事情,只说安庆营两千步骑自发勤王,十九日行至茌平三十里铺遇鞑子,战绩有多少?” “陈如烈方才派人来,说粗略估算斩杀鞑子二百余,至少有牛录章京两人,俘获便是二十上下。”庞丁声音有点激动,“宁远大捷才二百多首级,少爷有这等军功在手,便不怕朝廷事后追究了。” 庞雨摆摆手,在财神像前走了两步,“宣大溃败,北方边防不稳,皇上心中定然是不安的,若是此时有人上报斩首数百的大捷,你觉得兵部和内阁会如何应对?” “跟卢都堂一般,调这支兵马去宣大驻防,好让皇上安睡。” 庞雨点点头,“很有可能如此,所以这战功得在合适的度上,既能解兵部的急,又不必把少爷我发配到宣大去。让书手这么写,初阵斩杀鞑子七十余,营伍自损两百余,正寻机再战。我记得上次暗哨司发来的消息说,杨嗣昌喜欢抄前,而不喜尾追,就说安庆营准备抄前到高唐州。” “少爷,刚才宣大两位两个尖哨都说要先避开鞑子……” “说的归说的,照我说的发塘报。”庞雨沉吟片刻,“做的归做的,传令给陈如烈,追击鞑子至二十里铺停止,晚间后撤至教扬铺设置前哨,中军将按原定计划后撤至铜城驿。” …… “去告诉沈大夫,中军发下令信,天黑前要到铜城驿扎营,请她早些带伤员后撤,再晚就来不及了。” 何庄北头的土地庙院落中,内外都挤满了车架,到处都是痛苦的嚎叫声,院落里不时跑出身穿白褂的医官,手中端着满盆的血色绷带。 吴达财拄着拐走过拥挤的车架,对着军医院的管事吩咐。 管事跟在吴达财身边道,“沈大夫说至少还要一刻钟……” “庞大人的军令,哪由得她讨价还价,她以为啥叫军令,庞大人要顾忌的远不止几个伤员,告诉她军医院马上准备后撤!” 管事擦擦额头的汗水,“沈大夫说,还有五个重伤的能救,若是此时上路颠簸,怕是活不到天黑,不然便是落下残疾,她说请副总文书官跟庞大人分说明白,再多一刻钟,多救五个袍泽兄弟。” 吴达财猛地一挥手,脸色通红色正要喝骂,突然北方传来一声变令炮声,他闭起眼睛停顿了片刻,“庞大人说袍泽如兄弟,便为救这几个兄弟,老子不要这脸面去求庞大人,告诉她快些。” 他拄着拐往坐骑走去,走出何庄外时竟然发现有一个人影在军医院外边烧火,他立刻转头看着那主事,“谁在烧火,这里虽不是扎营处,那也是临时驻地,乱起烟火烧了营寨谁能担待!” “是徐州跟来的船埠头,带了二十个车架,都去三十里铺运伤员了,他闲着无事在给那位谭堡长祭奠。” 吴达财惊讶的看看主事道,“谭二林死了?” “远哨队的人说,谭堡长送粮到八里庄,撤退的时候没找到人,留了一个远哨去找,两人都没有回来,必定失陷在里面了,那些鞑子杀人无数,落在他们手中,必是没活路了。” 吴达财沉默了一会叹口气,“谭二林好歹也曾是本官袍泽,虽是人品不堪,多少也有些可取之处,死了勉强有点可惜,你一会去寻些纸钱来,帮本官烧给他。” 他说罢就上了坐骑,匆匆往三十里铺赶去,主事等到吴达财走远,朝着地上呸的一声,“烧纸都要老子帮忙烧,假模假样的这般对袍泽,真把自己当个官了。” 吴达财并未听到,只是打马前行,回头间看到那船埠头还在烧纸,摇摇头叹道,“看不出来,这船埠头还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谭癞子临死还交了一个兄弟。” …… “我的兄弟谭癞子啊,你收了老子的钱,还有五百石都没交货,你他妈就被鞑子杀了,照你这人品,碎尸万段都不止啊,你死得好惨啊!” 船埠头嚎哭一声,向火堆中丢进去一叠纸钱,激起一片燃烧着的火星,他不由悲从中来,“这五百石那辎重司的把总就要重新谈价了,每石都要少二两六钱,老子的贴票白送你个王八蛋了啊,魏家湾还给你预备两个女人,长得真不孬啊,价也真贵啊,银子都给了,鞑子一来都跑不见了,银子都他妈白送了……你死得好惨啊。” “你们安庆兵干的啥破事,老子就赚你点银子,便被鞑子堵在这鬼地方,命都没了啊,都是你个谭癞子害的啊,你说你着实压压价,我赚不到那么多银子,就不会跟来了是不是?是你害了老子啊,有你这么当兄弟的么。” 纸钱燃烧的白烟中,船埠头抹抹眼睛,又往里面扔了一叠,“狗日的谭癞子,俺生意人大度,你活着时候欠老子这么多,就不说你了,现下死了还费老子的纸钱,我先跟你说好了,这纸钱你先暂领着,老子活着死了都得当有钱人,咱们兄弟不说别的,万一老子被鞑子杀了,下来第一件事你要把这纸钱先还给老子,你要敢不还,老子一巴掌把你满头癞子打个稀烂!” 第四百五十七章 保障 东街街口,满达儿提着弓站在两个铁甲兵旗队的中间位置,侧前方是那个曾把总带的炮组,北方不远是五六十名清军骑兵。 杨光第的回答让他很迷糊,他现在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家丁。 满达儿将鞋底使劲蹭了一下,上面沾满了凝固的血水。他现在站立的地方,就是刚才清军下马集结处,距离清军遭遇炮击的地方有二十多步。 地面上散落着人体的碎块,大多还包裹着衣料的残余,银色的鳞甲片随处可见,周围有二十多匹无人看顾的空马。 那门小炮就在旁边,由于从方才炮击的现扬经过,车轱辘上满是血迹,右轮的一个钉泡还挂着一段小肠。 预期中的激战没有发生,两门小炮摧枯拉朽般摧毁了白甲队列,清军攻势烟消云散,残余人马逃出街道,往北后退几十步才停下整队。 剩余五十多个清军,里面有七八个白甲兵,他们队形混乱,有人身上血迹斑斑,趴在马背上惨叫,大部分人甚至没有取出弓箭。 第三个铁甲兵旗队从街道出来,在西侧边缘继续延伸队列,第二门铜炮就排列在旗队的右侧,整个队形是两门火炮间岔在三个铁甲兵旗队间。 如果以前跟步兵一起面对这些清军,满达儿会十分紧张,随时都要准备跑路,特别现在又没有马,更会提心吊胆,但现在混在一堆铁甲兵和炮兵中,竟然感觉出奇的轻松,感觉不到一点害怕,根本不担心会被打败一般。 南方传来闷雷般的蹄声,一小队骑兵从外侧远远绕过兵阵,应是清军第一批前锋,看方向是准备跟镇外的清军汇合。这一队清军骑兵的后面,是大队的安庆骑兵。 游骑兵的军服是暗色的,但常规骑兵是鲜艳的红色,比明军胖袄的红色更鲜艳,远远看过去就像地平线上一片跳动的火焰,此时追击清军,显得气势十足。 炮组一阵叫喊,他们刚刚开始装填,对面的清军就出现混乱,先是几个鞑子拉马往两侧躲避,接着混乱就延伸到其他位置,清军很快成一团。 两门火炮同时怒吼,散乱的清军队形立刻溃散,向着北方落荒而逃。刚刚赶来的那一小队清军见状不敢停留,也跟着往北逃窜,方才他们到时队列尚可,现在也变成了溃逃,短短的一段道路,就有两个受伤的清军跌落马下,他们落地后挣扎着站起,拼命追赶自己的马匹,但很快便重新倒地。 前方一声喝令,三个铁甲兵旗队整齐的往前推进,虽然他们走的是便步,但看在满达儿眼中,有如地动山摇。 后方的骑兵第一司滚滚而来,从铁甲兵的侧翼外绕过,向着清军的溃兵追击。 “游骑兵找马骑!” 旗总的声音在叫喊,杨光第连忙招呼两人,跑去那些空马那里寻找临时坐骑,清军的战马质量上佳,满达儿看着哪匹都好,连着换了三次,本还想换第四次,但十字街又来了一批游骑兵,将马匹瓜分一空。 骑在马背上之后,众人便不再是轻步兵,回到了习惯的作战模式后,更加有安全感。 满达儿抓着辫子对身边的秦九泽道,“秦叔,好像跟这伙南兵一起,杀鞑子可容易。” 秦九泽哼了一声,“杀鞑子没啥时候容易的。” “秦叔你四月时得那人头,鞑子二十多人,咱们尖哨队出了十个,引他们分散两次,你寻到机会斩了人头,还被鞑子追了十多里地,才得了这一个人头。” 秦九泽揉揉脸颊上的伤疤,没有接这个话题,此时铁甲兵传令停止,铁甲兵纷纷背靠背坐在地上,有些站着的也用武器支撑,炮组则开始收拾器械,将撞药杖、转弹杖等器械捆到炮车上,只有清膛手仍在不停忙碌,试着用清膛帚继续给火炮降温。 安庆的骑兵滚滚而过,北方的清军传来敲锣的声音,这号令与明军的差不多,也就是鸣金声,代表的意思是停止和撤退。 清军放弃了救援市镇内被围的人马,但同时也说明清军的主官仍在市镇外,否则没法发号施令。 骑兵第一司气势如虹,向着北方滚滚而去,游骑兵没有接到追击的指令,只能停留在原地,纷纷查看自己的新战马。 马是聪明的动物,同样也在观察自己的新主人,满达儿的坐骑两次自行往东行走,满达儿左手紧紧往后收在腰侧,将马头扭转回来,又打马往西走上几步,连续几次之后,那坐骑才开始温顺。 “秦九泽、满达儿!” 两人转头看到是旗总,满达儿连忙道,“大人示下。” 旗总摆摆手,“你们两人不参与后面打仗,立刻去递铺,到陈千总处候命。” “陈千总那里何事?” “抓了不少真夷活口,庞大人亲自下令,调你们会蒙语的马上审问。” 满达儿听到庞大人几个字,莫名的一阵慌张,“庞大人要我们去问些啥?” “他们的旗分、所属牛录、所属将官,兵力和兵仗数,马匹和车架数,挟裹人口数,粮食携带量,进攻目标和线路诸如此类。这些事涉及清军动向,庞大人半个时辰后就要听情报回奏,万万马虎不得。” …… 三十里铺南路口,待命的铁甲兵坐在驿路两侧,大部分已经取下了辅甲,只有三成的人已然全副披挂。 秦九泽和满达儿跟着杨光第穿过铁甲兵的街道,因为杨光第以前当塘马,跟千总部比较熟悉,所以旗总安排他带两人过来。 他们一路从十字街找过来,穿过南边的街道,街巷之间血流成河,清军和安庆营的尸体混杂,安庆兵正在区分,路上也看到几个活着的鞑子,但都是重伤,看着已经奄奄一息,恐怕也问不出来话,大部分士兵在砍尸体的脑袋,收集甲仗和兵器,好些清军已经被扒得精光,脑袋也被砍走,就剩下一个无头的裸露身体。 三人先找到了千总部所在的递铺,但俘虏并不在那里,赞画也不清楚俘虏押去了何处,赞画让他们去土地庙找陈千总,到了土地庙才知道俘虏从镇外押到了南头的城隍庙,于是又重新赶往市镇南头。 这般就耽搁了快一刻钟,距离庞大人要求的时限只剩下一半。南头的街市上更加混乱,除了参战的军队外,还有赶来的支援人员。 村南头道路上排列着一百多辆车架,多半是四挽车,小半是两挽车,由各墩堡和安庆雇佣的民夫看顾,每十辆有一个管事的辎重营士兵。 这些车架从南边的何庄赶来,到达后正在原地调头,马车调头是个辛苦活,很多时候还要先把车架卸下人力操作,路上乱糟糟的,各种叫骂声混杂在一起,有两个车架的车夫还打起来。 三人时限被那些车架阻挡,只能沿路走过去寻找关押俘虏的城隍庙,不断有抬着受伤的士兵的人从旁边经过,到了南口一个大宅外,一名棉袄外罩着白色比甲的中年男子验看伤情,他身边还有一群同样套着白色外套的人,白色比甲看一个,就送上车架送走。 又一个伤员被抬过来,他左小臂肿起,正低沉的呻吟着,脸色十分苍白。 “这个是断了手的……” 白色比甲在肿胀处一捏,那伤员尖叫一声腿脚乱蹬,两个人都按不住。 “没碎,是中伤,送到城隍庙,夹板夹好就上马车,直接去铜城驿站,就在驿丞署里面。” “这个肠子漏出来了,看伤多深,这我治不了,送沈大夫那里。” “这个骨头碎了,也送沈大夫那里……何庄北头的那个门口有狮子的门,沈大夫那是预备好的地方,放心他死不了,还能不能走路就看命好不好了。” “这个肩伤,就在南头医治,把袄子脱了,你这袄子这么脏,等着外邪侵袭怎地,你们查查他肩骨有没有坏,肩骨没伤就把生肌膏抹上,都把名字写好,一会各司来查,不知道人送去哪里了。” 按照这个人的分派,伤员或被抬着继续走,或是被抬上车架往南。这些车架上都铺了棉被,轻伤的还能盖上一层被子。 两人之前一直跟着游骑兵作战,工作性质能尖哨差不多,常常风餐露宿,谈不上什么保障水平,而且刚进入安庆营就一直被鞑子追赶,直到此刻才缓一口气。之前甚至没见过庞雨的中军,更不知道伤员能坐在车架上运走,还铺上这么厚的被子。 满达儿对那些白衣服更好奇,不知道这伙人是干嘛的,送伤员来的兵将面对这些白衣服都很老实,即便是铁甲兵来了,白衣服吩咐什么也是一言不发的照做。 三人一边避让那些调头的车架,一边继续往前寻找城隍庙,好在城隍庙距离验伤的地方不远,庙门内摆了一地的轻伤兵,很多已经包扎好,但仍不时有人翻滚惨叫。 里面往大殿走,门口有一小队铁甲兵戒备,他们分成两个伍,站在门前两个歪头狮子旁边,似乎是庞大人的卫队,杨光第不及细看,便见到了骑兵千总部的情报赞画,还有赞画房的一个主事,赶紧过去问俘虏所在。 那主事打量了满达儿和秦九泽一番,又问了杨光第情况,确定是会蒙语的宣大边军,然后告诉三人,大概有二十个俘虏,他让三人等候片刻,然后转身去了大殿内。 等候的间隙里,秦九泽和满达儿游目四顾,寻找那些俘虏在何处。 片刻后那主事出来对三人道,“庞大人要你们进去问话。” 满达儿膝盖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第四百五十六章 战神 举着撞药杖的炮手用力往炮口中一压,确保药包到底后取出撞药杖,“压药完!” 两斤半铁弹塞进炮口,那炮手大喊一声,“装弹完!” 撞药杖再次进入,将炮弹压到底,“压弹完,实弹装填备便!” 后方的炮手同时用锥子从火门刺入,左右摇晃一下之后喊道,“破药包完。” 接着他将一个铜壶盖打开,壶口倾斜将引药噗噗倒在火门上,左手握着一块方布盖在火门上,“引药装填完,防风雨盖布完,实弹全炮备便!” 几个人喊叫的声音响彻广扬,生怕别人听不到一样,秦九泽和满达儿有点怪异的看着那些炮手,宣府的炮比安庆的炮大得多,没见他们又喊又叫的。 但这些炮手动作飞快,装填动作简单,全组配合默契,此时的装填手已经拿起新的药包预备,清膛手换回了清膛帚,只等射击后就开始新一轮装填,比宣府的炮兵快了不知多少倍。 旁边那门炮也装填完毕,炮手报告全炮备便之后,炮长转头过来看着曾把总,那炮长的脸上全是烧伤,看起来有些狰狞。 短褂的曾把总没有急于开火,先在炮尾仔细看了,略微调整了炮尾高度,让炮身几乎是平行于地面,接着举起远镜在观察东街,满达儿才注意他手上抓着一节火绳,身边还放着一面藤牌。 满达儿转头看向街口,一排闪亮的清军覆盖了街面,后面还有密密的暗甲兵,他喘一口气道,“这么多亮甲鞑子。” 秦九泽垫脚看去,大概有三四排的巴牙喇,总数大约有二十多个,他们排满了街道,还在等待将领的命令。 第一排是七个人,有三人拿着弓,他们看到了十字街戏台上的火器兵,当下朝后面叫喊,立刻上来几个暗甲鞑子到路边拆除门板。 几名拿弓的清军先行走入街巷,拉开弓朝戏台发射。 东街上弓弦震响,轻箭带着低低的弧线划过东街的上空,那曾把总抓起身边的藤牌举在身前,同时掩护火门边的炮手,装填手则拿着另一面藤牌掩护清膛手。 箭支在路口疾飞而过,街中射箭的清军逐渐增多,他们发现了炮兵有藤牌后,将目标转移到了戏台上密集的火枪兵,接二连三的轻箭朝戏台上飞去。 武学的火器队没有准备藤牌,戏台上又空荡荡的没有遮蔽,接连几个火枪手被弓箭命中,台上顿时乱成一团,火铳嘭嘭乱打,东街方向的瓦片啪啪作响,一名清军腿脚中弹跌倒在地。 戏台上白烟弥漫视线不清,弓箭还在继续飞来,火枪兵躲避中互相冲撞,装填也无法完成,还阻挡了戏台上的游骑兵射箭,杨光第就看到旗总举了两次弓,都被火枪兵挤开了,连台下侧面列阵的重甲兵也一阵骚动,有人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些狼狈的火枪兵。 “炮兵待命!” 曾把总的声调低沉,但音量明显比刚才大,显然是因为火器试验队的混乱,造成了军心浮动,他需要提高音量保持炮兵的注意力。 八名炮兵站在小铜炮的周围,拿着各自的工具一动不动,弓箭从他们身边飞过,偶尔有轻箭插在藤牌上噗噗作响,炮手却始终没有移动,清膛手甚至背对着东街,就靠装填手的藤牌掩护。 秦九泽几人的眼睛在炮组、戏台和清军之间不停变换,戏台上火枪手的表现跟宣府的差不多。在他们这些尖哨的眼中,火器兵总是领最少的月饷,吃最少的粮,拿着各种破烂的火铳,打仗是最不可靠的就是他们。 这些火枪兵只要一受到攻击,立刻就一通乱打,然后混乱之中再难完成合格的装填,之后便越打越慢,对清军几乎再无任何威胁,混乱中必定会有人装多了火药,一般三轮之内就会炸膛,一旦炸膛之后,整队的火枪兵能自行溃散,甚至带动其他阵线溃败。 戏台上这队火枪兵很符合他们的印象,同时也是他们见过的安庆兵里面最不可靠的,目前来看安庆的步兵家丁最强,骑马家丁还凑合。 安庆火枪兵唯一比宣大好的地方,他们没有突然溃退,都还在想办法反击,装填速度似乎要快一点,暂时还没有人炸膛,两人估计也快了。 但两组炮兵明显与宣大的炮兵不同,不同在哪里,满达儿说不上来,要是宣大炮兵,现在早就开火了。 “炮兵待命!”曾把总再次大喊,“鞑子进了街道才准点炮!” 东街口一声暴喝,街道中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满达儿从墙角探头出去,只见一扇门板顶在最前,后面是三排的银色甲胄和头盔,再后面是暗甲鞑子,街巷之间人头攒动,各种重兵在队列上晃动。 这一批清军连面甲都打磨的雪亮,随着鞑子军官的喝令,银白色阵线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着向着十字街气势汹汹推进。 东街口到戏台只有五十多步,清军队列很快进入东街街巷,朝着十字街不断靠近。 秦九泽粗重的呼吸着,眼前的情景,一如贾庄战扬上,迎面走向卢都堂的银色阵列。 戏台上又有火铳击发,门板上爆出两团木屑,并没有被击穿,游骑兵射出的弓箭更是都被门板阻挡。 门板上露出一排画着鬼面的铁面具,前排清军挥舞着兵器,似乎对于被明军伏击十分愤怒,他们的怒吼声响彻街道,如同一群妖魔迎面而来。 清军到了四十步,曾把总举着藤牌,吹了一口手中的火绳,仍没有下令射击。 两人不停的转头去看炮兵,同时也留意着待命的铁甲兵,按两人的预想,火炮打过一发就没了,是挡不住这么多清军的,后面还得靠铁甲家丁去拼,游骑兵得继续担任轻步兵,接下来必定是一扬血战。 满达儿摸出了腰间的飞斧,紧紧的握在手中,眼睛在炮兵和清军之间来回切换,他不指望这个小炮能打退清军,但要能打杀几个白甲总是好的,但更多的是担心炸膛,毕竟他们离小炮比清军近得多。 曾把总喊道,“火门开……” 盖住火门的炮手立刻将手移开,露出了凹陷的火门,旁边那门炮也同样如此。 秦九泽和满达儿下意识的往北退开一步,此时清军已经进入三十步内,队列填满了东街。 曾把总猛地大喊,“开火!” 手中的火绳压到火门,火门火花闪现,小铜炮一声爆响,火门和炮口同时喷出浓浓的白烟,一团黑影从炮口白烟中飞速窜出,直扑五十步外银色的清军。 嚓一声脆响,最前排的门板如同纸糊的一般破开巨大的窟窿,周围木屑横飞,随即一声闷响,破口后那名巴牙喇的肩膀猛地炸开,爆出一团粉红色的血雾,银白色的鳞片混杂着肉块穿出血雾,密密麻麻的的崩飞开在空中,如雨点般哗哗的向后洒落。 两斤半的铁弹打穿三排队列,断裂的兵器和头盔在血雾的边缘旋转,清军的怒吼声戛然而止。第二发炮弹接踵而至,门板嘭的崩出无数碎片,断成两截跌落在地,周围的清军惨叫着东倒西歪,前排转眼间一片狼藉,队列顿时停止。 方才还静止的炮组如同被按下开关,同时开始动作,速度比刚才更快,叫喊的音调也比刚才高出几倍。 “清膛完!” “装药完!” “压药完!” 装填手连藤牌都扔了,双手将两斤半的铁弹往炮口一塞,飞快的又把藤牌举起,“装弹完!” 清膛手飞快压入,还不等压药杖取出就嚎叫着,“压弹完,实弹装填备便!” 后方的炮手几乎同时喊道,“引药装填完,实弹全炮备便!” 满达儿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炮组如同精确的机器一般,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一门炮已经又装填完毕,他从未想过火炮能快到如此程度。 曾把总没有丝毫等待,手中火绳再次点向火门,炮弹在满达儿的眼前扑向东街。 混乱的清军队列中血肉横飞,断裂的肢体崩飞在街巷两侧的墙壁木板之间,一个戴着头盔的脑袋在空中旋转,向后远远飞去。 满达儿在墙角看着街头的景象,他呼吸急促,脸上青筋暴起,右手紧紧握飞斧的木柄上,直捏得手背发白,秦九泽嘴巴大张着,虽然眼前白烟弥漫,但仍能看出来,方才还威风凛凛的银色阵线已经完全碎裂。 旁边又是快速简短的口令,秦九泽还没回过神来,只听旁边再次高喊,“霰弹全炮备便!” 耳边连着两声雷鸣般爆响,东街的街巷爆出密集的烟尘,横过街头的店招木牌上瞬间破开许多弹孔,瓦片和木板哗哗的掉落,混乱的前排清军齐声惨叫,扭动着倒在满地的血泊之中。 短短的东街如同血肉磨坊,地上倒满了死伤的清军,前面三排的白甲兵支离破碎,后方的暗甲队列也残缺不全,少数清军在无头苍蝇般射箭,几支箭矢穿过硝烟飞来,既无力度也无准头,啪啪的跌落在小炮前的石板上。 炮组再次如机器般运转,这次秦九泽看清楚了,装填的不是铁球,是一个捆满绳索,上面鼓着许多小包的弹头,底部还有一个木托。 “霰弹全炮备便!” 两门小炮再次怒吼,将浓重的白烟喷入东街,视线变得十分模糊,只能听到东街口方向凄厉的叫喊声。 戏台上的火枪兵也缓过气来,也朝着东街杂乱的射击,终于再一次火炮射击后,曾把总喝令停止,只有清膛手拿起清膛帚给膛内降温,里面冒出呲呲的白气。 东街弥漫的白烟之中,传来阵阵痛苦的惨叫和呻吟,还有惊慌的叫喊声正在远去,再没有箭支飞来。 秦九泽和满达儿面面相觑,从第一炮开始,到第五炮射击完毕,感觉上只有短短一瞬间。 两人像看怪物一般看着那门小炮,从外观上看这门小炮仍毫无威力,接着满达儿扭头去看了看北街上那一堆尸体,现在大概能确定,那堆尸体也是这小炮干的。 半晌之后他转回盯着杨光第,他舔舔嘴唇,“你家的炮兵……” 第四百五十五章 东街 一名安庆铁甲兵在大门前挥舞刀棍,死命往门槛上扭动的一个清军打砸,那清军已经没有动静,院中其他安庆兵也在补刀,但都动作迟缓。 秦九泽拿着弓不停的喘气,眼神将院中扫过一遍,然后走到杨光第身边,看了看他胸前的伤口,虎牙刀的锋刃扫到了一部分,绵甲破开了,血流得不多。 杨光第嘴唇干裂,虽然在寒冬,却仍满头大汗。旁边有人在走动,杨光第转头看过去,只见满达儿压到一个清军身上,那清军没有穿甲,胸膛上的棉衣被狼牙棒撕得稀烂,鲜血浸透了发黑的棉花,眼神呆滞的看着前方,口中不时冒出一股血水。 满达儿浑身血污,一把掀掉了那清军的头盔,露出清军满是发桩子的头皮,一手将耳朵拉开,小刀立刻开始割,发出噗噗的割裂声,清军抖动了一下,眼神却没有变化,口中咳出一口血沫。 “割那东西作甚。”秦九泽说了几个字,便停下喘气。 满达儿嘿嘿的笑了两声,把耳朵揣进怀里,站起来跟其他几名安庆兵提着兵器挨着检查,受伤的清军见到他们走近,都大声的哀嚎求饶。 秦九泽一瘸一拐的到了门前,在地上捡了一支弓箭搭在弦上,躲在门页旁偏头观察街道。 院中噗噗的砸击砍杀声,杨光第喘息片刻,眼睛看到了徐伍长,他被那白甲兵压在身上,扭动了几次都起不了身。杨光第赶紧喊了一声,跟满达儿两人一起跑过去,一起用力将那白甲兵拖开,徐愣子吃力的试图翻身,第一下没翻过来,歇口气后又翻第二次。满达儿赶紧蹲下,用膝盖帮着顶了一下,徐愣子终于翻滚过来,双手撑地爬了起来。 徐伍长浑身都是血水,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徐愣子仍戴着他的斗魔面甲,站起后东看西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狼牙棒,他走过去要捡,杨光第看他脚步发飘,赶紧帮忙捡起,徐愣子伸手就拿了。 杨光第转头往内院门前看,余老二倒在地上,那把强弩丢在旁边,弩身断成了两段,中间蓄能的竹片还完好,断开的两截弓弦耷拉在地上,脸上一道血口,不知道是被什么划破了,伸手想要去摸脚又摸不到,一个游骑兵在帮他止血。 游骑兵的队长面朝下倒在内院门前,身上压着一个暗甲清军,他的头盔不知所踪,身下有一小滩血,杨石三躺在他旁边,肩上的棉甲破了,但还能动弹,正试着翻看那队长。 院外一通火铳射击,有人在大声喊杀。接着又有一声炮响,街巷中凄厉的人叫马嘶,门口的空马发狂一般跳动,互相冲撞着往北移动。 徐伍长弯着腰歇息片刻,蹲下地上去抓一把月斧,第一下竟然没站起来,杨光第赶紧过去抬他手,徐伍长抓住杨光第的肩膀,用力站了起来。 铁甲兵的队长刚刚从地上爬起来,他身上插着一支箭,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伤,他听到外面动静,对着众人吃力的挥挥手,声音嘶哑的道,“留两个救人,其他人杀鞑子。” 那队长朝着庙门指指,试着走了一步,马上又蹲在地上,再站不起来。 两个队长都不能参战,徐伍长似乎没打算听谁的,径自就朝院门走去。 徐愣子提着斧头走在最前,杨光第赶紧跟着,满达儿在院门前捅了一个清军,见状也起身跟在后面。 还没走到门前,外边又一阵喊叫,连续七八个骑马的身影从门前经过,他们朝着南边去了,杨光第知道市镇里面安庆兵都没马,这些肯定是清军,里面还有两三个亮甲鞑子。 秦九泽探头出去左右看了,跨出一步出了院门,朝着过去那几个清兵射出一箭,又飞快的窜回了庙门内,他见到徐愣子经过,伸手拦了一下。 徐愣子一点没有犹豫,像没看到有清军在外面一样,直接跨过门槛,杨光第第二个就跨出去。 门外不少空马,两头都传来激烈的喊杀声,徐愣子满是血污的背影停在街中,他左右看看,杨光第也跟着左右看,北面街道上人影重重,到处都是铁甲兵的银色身影,各种兵器在头顶挥舞砸击。 南边街道白烟弥漫,路面几乎被尸体铺满,几匹肢体残缺的马在血泊中挣扎,马腿剧烈的抖动,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空气中。 刚刚经过的清军在前方十多步,有一人背后插着箭,摇摇晃晃的快要跌落,其他清军在那堆尸体前停顿下来,有人大喊着拉开了弓箭,要朝十字街口方向射击。 清军挡住了十字街方向的视线,杨光第看不到那边的情形,徐愣子正要往外迈步,突然一声雷鸣般的巨响,一团白烟在十字街爆开。 首当其冲的前方几名清军全身抖动,头盔和膊甲崩出许多碎块,脑袋和后背飚出团团血雾,马匹身体边缘飞出片片肉块,血水喷涌而出,人和马一齐歪倒跌落在地面的尸块间,中弹的马横躺在地剧烈的的挣扎,马蹄疯狂的抖动蹬踏,地面上的血水四处飞溅,随着剧烈的动作,马身上喷出的血时高时低。 杨光第听到马神庙墙壁上噗噗的响,像有什么东西飞过。 惨叫声响彻街道,前面路口冲出几名铁甲兵,对着街中残存的清军砍杀。 未中弹的一名清军的坐骑惊恐的乱跳,扭着头朝北跑来。这名清军突遭炮击,已经失魂落魄,只顾着控制坐骑,混没注意到路上多了几个人。 满达儿将门前一匹空马的马头往左一带,腰刀刺在马股上,那空马立刻朝着外蹦出,刚好拦在路中间。清军马速顿时降低,那清军此时看到了路中间的亮甲兵,他并没有留意到手臂上的红布,朝着这边喊了一句,似乎以为是自家的巴牙喇。 徐愣子一言不发,绕过空马大步走到那清军跟前,手中的双手月牙斧猛力朝清军砍去,清军毫无准备,他骑在马上一点躲避都做不出来,月牙斧以徐愣子为圆心飞快的旋转,斧头带着呜呜的破风声猛烈的砸在清军胸前。 一声骨头断裂的闷响,清军几乎是仰着倒下马背,双脚还挂在马镫中,马匹受惊之下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徐愣子等马蹄落下,照着坐骑脑袋就是一斧,咔嚓一声脆响,马匹脑袋朝下猛烈的一压,跟着前蹄一软,歪斜着倒在地上,口中流出一股血水。 杨光第呆呆的看着,不知道徐伍长为何要杀马,游骑兵接受的训令,是战马都是钱,甚至拿钱都买不到,但他不敢去制止这位凶神般的徐伍长。 徐伍长将斧头从马头上取下,大步往南边走去,杨光第赶紧跟着,他回头看了一眼,秦九泽几人也跟在后面,满达儿一脸兴奋。 前方几个安庆铁甲兵已经将地上清军砍杀过,正准备退回十字街,杨光第在他们的缝隙间看到了一门铜炮,几个炮手正围在它旁边装填,炮口仍对着这个方向。 “是游骑兵!” 杨光第想到刚才墙壁上划过的东西,似乎是炮兵打出来的,连忙探头出去,朝着街口大喊。 那边回应了一声,接着杨光第看到了旗总的身影,他们都在路口位置,只相隔了一道庙墙,但杨光第感觉被阻隔了万水千山,此时见到旗总竟然一阵激动。 接着出现了亲兵司那个方形军官,他朝着这边吆喝一声,徐愣子加快步伐往路口走,身体大幅的左右摆动,杨光第只感觉地动山摇一般。 秦九泽和满达儿也跟在后面,这徐伍长俨然就是众人的主心骨,虽然没有发布任何命令,但所有人都自发的跟着他走。 经过那堆尸体时,杨光第看到两侧墙壁上布满血迹,,地上堆满的内脏和肢体肉块,漏出的肠子还冒着热气,几乎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 满达儿呆呆的边走边看,秦九泽也满脸疑惑,似乎没想到什么兵器能在短短时间造成这种效果。 几人的鞋底全都沾满血水,踩过这一片修罗地狱般的道路,片刻后来到戏台前。 小广扬上摆着人马尸体,一队铁甲兵列成队形,面对着东面的街道,另一队铁甲兵在朝南边街道推进,身后留下满地尸体,附近的游骑兵则在捆绑俘虏。 戏台上有十多个火铳兵,有几个人拿着跟杨光第一样的鲁密铳,杨光第此时才想起自己那把鲁密铳,连丢在哪个位置都忘了。 那门小炮周围有四个炮兵,摆放在戏台下面位置,一名炮手拿着个拖布一般的东西,从炮口塞进去拖动,里面冒出滋滋的白气,然后将拖布拉出,在地面残留的雪堆上反复摩擦,片刻后又放进炮口去。 炮前边一个只穿短褂的炮手神态轻松,他对几人笑道,“幸好你们喊上一句,不然真打过去了。” 满达儿眼睛盯着那门小炮不停打量,不时又抬头去看戏台。 此时旗总大步走过来,秦九泽等人都围拢过来,旗总先看了各人的伤势,杨光第跟他说了庙中情况,旗总连连点头,然后对几人道,“鞑子来的比预计的多,市镇里面估摸着围了两百,外边还有几百,刚刚陈千总打旗号,有一股鞑子从外边绕过来,可能要从这边十字街进入。” 他指指东面那条街道,这条街并不长,不过五十步左右,那里战斗不激烈,一队铁甲兵在围攻少量清军。安庆军在两头都部属有火炮,外面的清军要支援镇内,从这里确实看起来更容易。 旗总对几人叮嘱道,“你们几个警戒北边道路,那边或许还有零散鞑子过来,不要让他们冲到街口,鞑子多就叫唤。” 几人点点头,这个方向喊杀声已经降低,铁甲兵控制了街道,最多只有零散鞑子过来。 旁边那短褂炮兵接话道,“跟我说也成,给鞑子一炮就不多了。” 旗总赶紧道,“这位是骑炮兵司的曾把总,武学来的教习。” 几人打量一下那曾把总,看起来就像个伍长,旗总说罢返回戏台下,跟亲兵那边的旗总协调游骑兵的位置 亲兵司的军官在喝令,往南那一个旗队铁甲兵调头返回,在小广扬南边列队准备,戏台附近便有两个旗队铁甲兵,加上支援的炮兵和游骑兵,让这里非常拥挤,一些能射箭的游骑兵被安排到了戏台上,以腾开小广扬的位置。 接着又一门火炮从南边街巷中转出,四名炮兵推动着跑车,往戏台下赶来。 东面响起阵阵蹄声,那穿短褂的炮手挥挥手,声调一点也不紧张,“预备实心弹。” 一名炮手立刻打开身后的木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个棉布袋和一枚铁弹,那铁弹只比小孩拳头大些,看起来一点也不威风,接着又取出一枚。 东面那一小队铁甲兵快速后撤,赶来的那门铜炮到了小广扬,在先一门炮侧前位置停下。戏台上的火铳兵各自检查手中的武器,排出了两排的阵列。 那短褂炮兵随意的举起手中的远镜,一股骑兵的身影从北方出现东头街口,当先的全是亮甲鞑子,他们纷纷在路口下马。 杨光第几人站在火炮旁边的街口,满达儿把头从墙边探出去往东看,街口密密的白甲鞑子,满达儿连吞口水,秦九泽反复捏握手中的弓箭,右手捏着一支捡来的破甲锥,两人同时转头往徐愣子和铁甲兵看,在评估靠他们能不能挡住这些亮甲鞑子。 拿拖布的炮兵再往炮膛里面转了几下,短褂炮兵朝着挥挥手,拖布炮兵到侧面换了一个长杆的撞药杖,等候在炮身侧面。 短褂炮兵放下远镜,“开始装填,实心弹一枚,预备实心弹一枚,霰弹三枚。” 第四百五十四章 外院 血水横飞的内院中,嘶哑的喊杀遮盖了外边所有声响,马神庙内的激战仍在继续。 院门外圈人丛头上,狼牙棒、刀棍、斧头此起彼伏,最先冲入的几名清军倒在地上,残存的五六名清军挤成一团,在被各种重型兵器围攻,最外侧两名清军腰刀折断,左侧一人举起左臂,试图用绑在左臂的旁牌抵挡,这种小盾牌一般只能抵挡弓箭和腰刀,无法抵挡这样的重兵,在狼牙棒打击下木屑横飞,木质的牌面支离破碎,那清军左臂骨被打断成几截,他身穿的镶铁棉甲面对钝器毫无用处,狂暴的砸击全部由身体承受,在每次受创之后就吐出一口鲜血,眼神迷糊全身瘫软,往后倒在后面的清军身上。 旁边两名清军举着双手盾牌,吃力的抵挡重型兵器,在铁甲兵对他们猛烈砸击,盾牌的牛皮被撕扯得稀烂,惶恐中他们往门后退去,前面两个瘫软的清军顿时倒地,剩余清军退到了门槛,后方一阵暴喝,一群清军已经堵在后面,其中混杂着不少亮甲的巴牙喇。 徐伍长大步追在最前,狼牙棒朝着最近的清军猛地砸去,棒头已经带到了门上的瓦片,哗啦啦的从眼前跌落,一杆后方插来的线枪刚好被砸中,枪杆顿时变成三截崩起,其中一截枪杆被钉在狼牙棒上,随着狼牙棒的一起砸在另一名清军格挡的腰刀上。 徐愣子举起狼牙棒,棒头撞击在门楣上,双方都无法上下挥舞,纷纷改为前后捅杀,后方的士兵从缝隙间攻击,够不到的就从肩头上乱捅,一杆斩马刀的刀刃越过盾牌上方,连续捅在徐愣子的胸甲上,沉重的刀锋破开了几个缺口,徐愣子怒吼一声,双手将狼牙棒朝后排清军脸面推过去,腾出一只手抓住了面前的盾牌,一用力那清军握持不住,一副铁面甲出现在徐愣子眼前。 那白甲鞑子右手握着一把无格的短顺刀,朝着徐愣子的颈项就刺,徐愣子左手臂一抬,用铁臂手格开顺刀,接着丢了狼牙棒,抓住对方握顺刀的手腕,右手扭动对方的面甲下缘,拉开一点缝隙后,带着铁手套的手指从下面插了进去,朝对方的面门和眼眶用力扣插,血水顿时从面甲下流出,那白甲鞑子惨厉的嚎叫。 门槛位置上,双方的亮甲士兵拥挤在门内,各种兵刃撞击在门款上梆梆作响,一面破裂的圆牌被顶到了门楣,折断的兵器在头盔和肩膀上滑来滑去,双方裸露的鳞甲互相紧贴,在搏斗推挤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后排兵器撞击在他们的头盔上,发出当当的脆响,惨烈的尖叫和怒吼混杂一起。 血水在鳞甲上布满密密的斑点,门前堵满了人,倒下一个后面的人立刻被挤到前方,猝不及防的遭遇之下,再怕死的人也无法后退,双方都没有丝毫战术可言,也没有任何人指挥,队长发出的指令在一片嘈杂中根本无人理会。 杨光第提着刀,在后面根本挤不进去,眼前只有队友的背影,疯狂的嚎叫声中,间岔着强弩发射的声响,好像有人在叫喊什么,听起来有些熟悉,杨光第也没有精力去分辨。 拥挤的背影不时往前移动一下,接着又停顿下来,偶尔有飞溅的血水从人群中飞来,洒在他的头脸上,地踩到坑洼不平的东西,也不及去看。 前面一声激昂的叫喊,队列顿时一松,面前的背影都朝着院门外涌去,杨光第跟在最后,刚到门前就摔倒在地上,周围都是尸体,他倒一个人的肚子上,那人的头盔没了,光光的额头上一个巨大的创口,眼睛不停的眨,左手还举着,杨光第想也不想,腰刀朝着那人脸上一刀。 清军脑袋一歪,刀锋从左脸刺入,但距离太近,杨光第发力时不是直刺,刀锋从脸颊上划出一道伤口,血水马上流满清军的脸颊,那清军像毫无察觉一般,连眼神都没有变化。 杨光第胡乱又砍了一刀,顾不得杀死没有,爬起来继续往门外冲去,门槛处堆积着七八个人,杨光第从他们身体上踩过跳入外院。 外院已经一片纷乱,数十人杀成一片,还有马匹在其中奔跑,将双方阵线拉扯得支离破碎。 杨光第一眼看到了最显眼的徐伍长,他和一个高大的白甲鞑子抱在一起,手中的短刀朝着鞑子的后背刺杀,似乎没有破开鳞片,那白甲鞑子矮身抱住了徐愣子的腰,扭动中一声怒吼,将徐愣子拉得一个趔趄,乘着对方重心不稳,他接着朝徐愣子右腿猛地一踢,将体力下降的徐愣子摔倒在地上,鞑子扑上去压住了徐伍长。 杨光第顾不得多想,猛地扑到那鞑子身上,用腰刀朝着顿项来砍杀,但腰刀太长用不出力,鞑子用臂手格挡,三个人扭在一起,徐伍长粗重的喘气,用力拉歪那鞑子的面甲,一边用短刀刺对方的顿项,那亮甲鞑子用头盔顶在前面,不让徐愣子刺到脖子,一边嚎叫着用铁臂手砸杨光第的头。 亮甲鞑子力大无比,杨光第几下就被砸得脑袋昏沉,他尖叫一声脑袋往前一顶,到了鞑子的腋下位置,肩膀猛地用力将鞑子的左上臂顶起。 “捅啊!捅啊!” 杨光第脸贴在鞑子的胸甲前,口中不停嚎叫着,两手和脑袋顶着鞑子的左手,徐伍长还是在砸对方的头盔,杨光第不停的叫喊,终于听到刀刺到了对方的腋窝,刀锋在噗噗声中朝里面压进去。 鞑子尖声叫喊,血水从腋窝喷射而出,洒了杨光第满头满脸,鞑子的力气几乎是瞬间消失,徐伍长的短刀还在使劲往里捅刺。 杨光第松开手,用刀柄朝那鞑子面门砸了两下,感觉那鞑子没了力气,才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他去拉了一把徐伍长,躺在地上的徐伍长沉重无比,杨光第用尽全力几乎没有丝毫作用。 他放弃了这个打算,提刀往前走了一步,还不及分辨地上的人,一匹马呼的从眼前跑过,撞倒不知是哪方的人。那马停下之后扭动臀部,朝后面连连蹬腿。 只听一声低沉的钝响,一根大棒猛力的砸在马头上,那马哀鸣一声歪斜着倒地,四蹄颤抖着在空中踩动。 杨光第还没看清是哪一方的人,一柄虎牙刀突然出现在前方,朝着他猛力横扫过来,杨光第下意识的用腰刀一挡,三斤重的虎牙刀势不可挡,杨光第被扫得仰天倒在地上,胸膛一阵刺痛,顿时喘不上气来,他能感觉到胸膛有液体流过。 一个身穿锁子甲的鞑子出现在视野中,杨光第不能动弹,眼看着对方高举起虎牙刀就要落下。 嘣一声震响,一支破甲锥从后方飞出,菠菜叶形状的箭头猛烈的撞击在鞑子的锁子甲上,沉重而锋利的箭头打击下,互相交织的铁环断裂成碎块,清军身体往后一退,发出一声惨叫,重刀顿时从头顶跌下。 杨光第仰天躺在地上,一个人影快步走近,距离那清军只有两步,几乎就站在那清军面前,清军胸膛刚受重创,剧痛让身体无法动作,眼睁睁看着对方手中的弓飞快拉满即放,又一支破甲箭闪电飞出,从咽喉无甲的位置没入。 清军脑袋剧烈的往后一仰,身体往后连退两步,直直... 杨光第想要站起,胸口又传来疼痛,杨光第痛得龇牙咧嘴,待疼痛略减后吸一口气,抽出了腰间的小刀。 院中到处都是打斗的人影,受惊的马匹在墙角嘶鸣,受伤的双方士兵在血泊中扭动惨叫。 秦九泽就在旁边不远,和那鞑子在地上扭打,双方都拿着短刀。杨光第顾不得起身,在血泊中朝那边爬动,旁边一个人刚好翻滚过来,挡在他的路线上,那人身上头上都糊满了血水,杨光第分辨不清那人身份,爬到跟前一把抓住那人的头盔外缘,将面孔拉得仰起。 那人突然被抓住,顿时惊恐的叫喊,杨光第仍看不到他脸,压在那人背上,用力把头盔拉得歪斜,露出了一块乌青的头皮,杨光第不由分说,朝着后颈一刀刺进去,跟着朝外拉了一把。 小刀造成一个巨大的创口,那人捂着脖子发出咕咕的声音,血水从指缝间狂涌而出,杨光第脸上混杂着血水和汗水,将那人脑袋一推继续往前爬去,胸膛仍然疼痛,但比开始时轻了。 再爬了一步,到了秦九泽的位置,两人还在扭打,都试图控制对方的短刀,杨光第爬到腿脚的位置,朝着那清军的小腿一刀刺去,那清军惨叫一声,秦九泽抓住机会,一刀刺进了清军裸露的脖子。 杨光第放开刀柄仰躺在地上,手脚几乎都没了力气,眼角看到秦九泽快速起身,往前走了一步之后射出一箭,不知射中了谁。 “杀光鞑子!” 不知是谁的声音,杨光第动弹了一下,猛地用力翻过身体,然后双手支撑起身体,慢慢站了起来。 杨光第身上不停滴下血水,外院满地血泊,耳中全是痛苦的呻吟,站立着的人影只剩下几个,残存的安庆兵浑身浴血,剧烈的呼吸着,向地上未死的清军补刀。 临街的院门敞开着,街道上空着的马匹互相冲撞,不时有骑马的身影一闪而过,都没人往里面看一眼,院墙外杀声震天,杨光第此时才留意到,连续又响起几声炮声,零散的火枪声断断续续,就在院外不远。 街道中弥漫着白色的硝烟,从院门和墙壁上方飘进院墙中。 第四百五十三章 院门 余老二的手一抖,缓缓离开门闩。 院内的众人咬着衔枚,紧张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进传来下马落地的声音,有人在说话,完全未曾听过的口音,还有人笑了两声。 余老二伸手抓着腰间的飞斧木柄,一时不知怎么办。 外面的蹄声仍在持续,天鹅音始终没有响,时间突然变得无比缓慢,内院中二十多个安庆兵身体僵硬,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害怕惊动了一墙之隔的清军。 外院声音嘈杂,似乎人数不少,不时有马匹打响鼻的声音。余老二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口水,抓住飞斧木柄的手快要捏出水来。 这时门闩突然咔一声响,内院众人都微微一抖,两扇门页向内突出,然后被门闩卡住。 院内二十多人围绕在门内,驿路上的蹄声隆隆作响,但就像听不到一样,人人咬着衔枚,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门闩。 铁甲兵的队长朝众人挥挥手,示意离开门前位置,不要被人从缝隙中看到。众人赶紧到了墙边,只有那徐伍长站着不动,柱着狼牙棒还在原地,就像睡着了一般,还是另外那个铁甲兵连拖带拽,才把他带到墙边。 外面骂了一句,接着有人高声叫喊,门页又猛烈的突出,撞得门闩当当作响,随着撞击声,门页的缝隙裂开一条缝隙,一个暗甲的身影在门缝中闪现。 那暗甲鞑子侧对着门,在跟另外的清军说话,转头过来看到门内的情景,接着又使劲撞了一下,门闩快要崩开。 天鹅音还没响,眼看门要被撞开,余老二下意识的扑上去顶住了门页,接着一个铁甲兵顶住了另外一边,外边再一次撞击,门页只是微微一突。 外面察觉到了有人,立刻高声喊叫起来,他大喊着离开门前。 杨光第握着自己的腰刀,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两个队长显然也没设想过这种情况,天鹅音没有响起,如果被清军发现,就变成二十多人对阵上百鞑子。 门板嘭一声巨响,余老二脑袋一歪,一个斧头的锋面突兀的出现在他头顶的门板上,几乎砍到了他的脑袋。余老二和铁甲兵连忙退开,斧头往下一扭抽走,门板上出现一个破洞,外面传来叫骂声,似乎看到了余老二。 余老二扭头跑到墙边抓起自己的强弩,用力一踩脚蹬开始拉弦上箭,现在已经被发现,再顾不得旗总的命令,众人都紧握自己的武器急促的呼吸。 杨光第见状飞快的跑到台阶边,双手抓起火铳和配套,跑回墙边开始装填。 庙门附近的蹄声减弱了,外院的喊声越来越多,似乎很多人下马进入。杨光第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又一声斧劈的声音,几块碎木块从门内飞出,显然门板被破开了,跟着又是一斧,有人在大声叫骂,是从门板破洞中传进来,能听得十分清晰,墙头上有摩擦声,有人在试图爬墙。 徐伍长双手横举那个巨大的狼牙棒,走到了墙边最靠近门的位置,余老二看了他一眼,自觉的把位置让了出来,杨光第将枪药倒入一个铜筒,因为手抖动撒落不少在边缘,满了之后再用铜筒倒入枪膛,接着将铅弹塞进枪膛,用搠杆使劲压了两下,后面还有火绳要点,不知是否来得及。 头顶的墙头噗噗的落下一些雪粉,似乎有人在墙头,杨光第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转头去看秦九泽,这位宣府老兵弓着身子,离开了靠墙的位置,弓弦微微拉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墙头,杨光第顿时放心,低头继续装填引药。 门口位置嘭一声巨响,门闩咔嚓一声断开,前半截打着转飞入了大堂。 几个请军的身影蜂拥而入,最前的是一名暗甲清军,他将腰刀竖在胸前,从大门冲进来还不及看清情况,一个满身尖刺的巨大棒头已经当胸横砸过来。 噹一声,狼牙棒猛烈的撞击在他的腰刀上,在刚猛的横扫之下,刀身毫无抵抗能力,刀背随着大棒一起迅猛的撞在他的左胸,伴随着胸骨断裂的闷响,胸膛突然坍塌下去,身体前进势头顿时停止,暗甲清军一抖,全身如同被瞬间抽光力气,立刻瘫软下去,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其他的清军没有想到里面有这么多明军,还有那么多铁甲兵,但他们已经冲进来,狭窄的门口被后续的清军顶住,根本退不回去,只能挥舞兵器交战。 院中的安庆兵齐声叫喊,纷纷向门口围拢,围城一个半圆朝着冲入的清军攻击,徐伍长一马当下,一把线枪当胸刺杀过来,他丝毫不作格挡,枪头在他的胸甲上嘎一声划过,徐伍长理也不理,径自挥舞那把巨大的狼牙棒朝着清军猛砸,狼牙棒密集的尖刺上血珠飞溅。 杨光第来不及完成装药,一把丢了火铳,冲到门前挤在满达儿侧面,满达儿用线枪在身边里面猛力捅刺,杨光第视线被满达儿遮挡,看不到任何清军,只是把腰刀伸进去乱砍,连口中的衔枚都忘记吐出。 双方拥挤在内院门前,刀辊、双手斧和狼牙棒带着风声上下砸击,中间的清军用腰刀线枪还击,扬中血肉横飞,门前地面迅速倒满了人,疯狂的尖叫和惨叫声响彻马神庙内院。 …… 南方五里外的何庄,一名骑兵飞快的跑进庄子。 “大人,陈如烈报,三十里铺望哨估算第二路清军超过五百人,来不及通知所有伏兵,陈如烈可能会等队头出铺才发号令。” “知道了。”庞雨举着远镜眺望驿路,镜头中骑兵第二局已经在望,他们的后面就是第一批清军。除了游骑兵送来的人头,这将是庞雨第一次见到清军。 按照计划,第二局将在三十里铺以南一里发动反击,吸引后面的鞑子增援,让他们快速进入三十里铺,第二局正在调整队形。 身后的涂典吏声音道,“大人,铜城铺来报,骑兵第五局派出的哨骑,卯时三刻在东阿城西发现鞑子骑兵,大约一百人,从城西绕到城东,然后折回城北,有向铜城驿行进的苗头。” 庞雨等了片刻道,“知道了。” 他回头看了身边,蒋国用带着镇抚队在三十里铺督战,这里有涂典吏和吴达财,除了候命的骑兵外,就是庄朝正带领的两个局亲兵,这些兵力就是三十里铺战役的预备队,鞑子要是还有第三批,那也就是这些兵力了,如果不是三十里铺太小,庞雨希望把全部铁甲兵都放到市镇去,只有街巷之中,铁甲兵对战骑兵才最能发挥优势。 涂典吏转身又去了后面摆放的小桌,在那里等待新的塘报。 庞丁凑过来道,“少爷,不止两百鞑子,可能也不止五百,陈如烈的惑敌没让鞑子分兵。” “看今早情报汇总,昨晚茌平遇袭三次,双庙遇袭五次,死三人伤六人,茌平附近肯定还有鞑子的斥候,他们看到了陈如烈的布置,自然不会被迷惑分兵。” 庞丁低声道,“要是超过五百,咱们的人怕不够。” “不够也只能打,三十里铺的人撤不出来,他们马都没一匹,要活命只有赢一条路。” “南边那股要是过来,咱们就没退路了。” 庞雨舒一口气,“南边那股只是有苗头,离真的过来还远,左右我能部署的就这些,能不能赢就看天意了,济南要是有事,一点人头是不够的。” “但鞑子来得好像太多了些,少爷,要不要准备一下……” 庞雨转头看看周围,咳嗽一声后点点头。 几步之外的吴达财举着自己的远镜,不停观察庞雨的脸色,镜头中第二局竟然被四十多个鞑子打得狼狈不堪,已经有十多人落马,庞雨却一直面无表情,看不出来情绪。 涂典吏的声音在背后道,“要不要去支援一下第二局。” 庞雨平静的道,“等炮响。” 涂典吏知道庞雨的意思,这里只有三个局,计划中是集中使用的,用于追击溃逃的清军,骑二局虽然狼狈,但毕竟人数占优,还没到崩溃的时候,庞雨不愿意分散使用兵力。同时也是对骑二局不满,本来是用反击吸引后续鞑子快速增援,以免他们搜查街巷,现在竟然是先要吸引安庆营增援。 涂典吏转头吩咐几个赞画,要几人仔细听音,因为前方那些骑兵的追逐,蹄声的噪音非常大,很可能影响信号传递,赞画房和陈如烈确认计划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吴达财将腰上的腰刀扶稳,前方追逐的骑兵不时有人落马,吴达财口干舌燥,手脚有种要挥动的冲动。 庞丁也注意到了骑二局的窘境,鞑子的骑兵似乎比流寇还厉害得多,不知道骑二局还能坚持多久,不由拉了拉衣领,口中喃喃道,“为什么还不发炮?” 涂典吏突然道,“好像发炮了!” 庞雨也把头偏转仔细倾听,北方嘈杂的蹄音中,又飘来一声隐约的炮响。 第四百五十二章 号音 满达儿的嘴巴大张着,秦九泽和杨石三扭头过去看,也同时呆在原地,接着身体慢慢转动过去,变成面朝南方。 全身披挂的铁甲兵迎面而来,这些人身形臃肿,走动间横向摆动大,行动有些迟缓,队列中密集的银色头盔来回晃动,队伍的边缘无数刀棍、重刀、双手斧、线枪和狼牙棒交错,从满达儿的方向看过去,似乎整个街道都在摇晃。 随着一声喝令,铁甲兵的队头最后停留在小广扬,后面的队列很长,南边的街上看不到尽头,队伍停下时这些人都将兵器的重头朝下柱在地上,两手握住帮着支撑身体。 满达儿张着嘴,好半晌之后道,“这是你家的步兵。” 杨光第点点头,“庞大人的亲兵千总部,武学叫他们重步兵,我家还有陆营和水营陆战兵,陆战兵是轻步兵,陆营是混合军。” 那边的铁甲兵站在原地,大多数都微弯着腰,用兵器帮着支撑身体,军官整队的时候只是略微调整队形,并不要求他们排列整齐。 满达儿转头看向杨光第,“你家庞大人这么多亮甲家丁?” “多。”杨光第随口答了一句,除了安庆营之外,他只见过吴淞营,也不知道怎么算多,反正吴淞营没几个亮甲家丁,“一个局就是一百多,不知来了几个局。” 杨石三偏头过来,“这么多家丁怎地不早派出来” “他们都不骑马的,派来作甚。” 满达儿疑惑的道,“家丁不骑马……南兵是这么打仗的?” 杨石三满脸狐疑转向秦九泽,“这股到底是南兵北兵,安庆到底是南是北?” 秦九泽迟疑一下,“南吧。” “那就是南兵,当年可是你跟我说的,南兵不中用。” 秦九泽有点尴尬的道,“我也是听老百总说的。” “我家炮兵来了。”杨光第突然音调升高,手舞足蹈的跳起来,前面的队长回头狠狠瞪他一眼,杨光第连忙缩回队列。 他低声朝着秦九泽道,“看到没,我家的大炮。” 三人转头看去,只见一门小炮被四匹马拖着,刚从十字街东边道路到达广扬前的驿路,被列队的铁甲兵挡住去路,炮管看上去不大,炮口也很小。 杨石三略微扫了一眼就转回铁甲兵,“这算啥大炮,杨光第你听我的,更大的炮都没啥用,这么小的炮能做啥,还是铁甲兵管用。” 一个赞画过去站在炮车驮马前面,不许他们继续往前。炮兵跟赞画争执起来,很快陈如烈身边有一个军官走过去,跟炮兵吩咐几句后,与炮兵一起开始卸下炮车,又跟他们指点位置,似乎靠人力拖到戏台边一个巷道里面去。。 杨光第又转向另外两人,“这炮可厉害了,拿最高的军饷,看到没,可威风了。” 秦九泽和满达儿也不理会,转回头又去看铁甲兵。 满达儿看着那些亮甲家丁仍有点迷糊,“你家有这几百步兵了,我们来干啥?” “不知道。”杨光第摇头,“去年打流寇到了要命时候,就靠炮兵和这亲兵司,冲过去就打垮了流寇右翼。” “流寇哪能经这个打。”杨石三也摇头,“炮是没用的,就这铁甲去就成,一百就成。” 亲兵司那个正方形军官叫过几名军官,陈如烈朝北面街道不停指点,骑兵和亲兵司的军官混在一起,闹哄哄的商量了片刻,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很快就有一个铁甲军官接令,大约三个旗队的铁甲兵顺着街道往北走,其中一个旗队走到马神庙对街站定,铁甲旗总一声喝令,齐齐转身朝向这边。 游骑兵的坐骑微微骚动,杨光第看到大火的耳朵朝后倾斜,表明它此时感觉到紧张,立刻摸了摸它的脖子。 此时隔得更近,秦九泽仔细打量这些铁甲兵,大多是绵甲配鳞甲,少量是锁子甲,大多用的是适合街巷的双手兵器,穿锁子甲的用单手兵器,这些人只有一成备有弓箭,不知只是今日市镇交战如此,还是平时也这样。 这些铁甲兵大多脸颊宽大,披甲之后体型魁梧,过路时看也不看游骑兵,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他们停下后又用兵器支撑,其中有人蓦然发现了这边的满达儿。 满达儿的八瓣盔还在坐骑上挂着,露出了头上的小辫,这副形象在内地十分少见。 对面的铁甲兵立刻发现了这个乐子,他们在队列中不敢交谈,但互相磕碰手臂,提醒队友看热闹,满脸嘲笑的表情。 其中最独特的一个,体型尤其高大,比旁边的铁甲兵还高大半个头,他的胸甲像一整块铁板,打磨比鞑子的白甲兵还亮。用的兵器是一个狼牙棒,棒头比其他人的更大,顶端配了一个铁头增加重量,长杆也比别人的更长,看人的目光直愣愣的,眼皮也不眨的盯着满达儿。 对面亮晃晃的,各种重型兵器摆了一排,被一群重甲兵看着,让满达儿浑身发毛,连旁边的秦九泽也觉得不舒服,他咳嗽了一声,满达儿左右看看后回身将头盔戴上,但似乎晚了一点,对面那些人仍盯着他不放。 “徐伍长!” 杨光第低低的叫了一声,对面那个巨汉却没反应,仍呆呆的看着满达儿。 满达儿干脆把头扭过去朝着庙门里面,不再看那些亮甲兵。 队长在前面,杨光第不敢高声叫喊,只得朝对面挥手,那壮汉终于注意到了,把目光转了过来。 他一见到杨光第,呆滞的脸上突然挤出热情的笑容,提起狼牙棒就走过来,杨石三立刻微微往旁边移开了半步,但旁边一个铁甲兵使劲拖住了那壮汉。 此时旗总已经跑了过来,“拐弯过去把马交给火兵带走,游骑兵进马神庙。” 队长立刻带队,游骑兵从十字街往西,来到街口位置,那里有点混乱,有下马的骑兵,有新到的炮兵,也有拿火铳的武学试验队,骑兵千总部的火兵等在那里,每人接四匹马,拉着就从镇外往南走。 小队回到马神庙,二进里面已经站了十多名重甲兵,正在手臂上捆红布带,可能为了方便识别,因为光看甲胄很难区分是不是鞑子的白甲,一旦交战就更没工夫留意了。 那个徐伍长也在其中,除了那个特别显眼的狼牙棒,他腰间鞓带还插着短柄斧,另一侧是一把带格的短刀。 旗总叫游骑兵围在自己身边,他看看众人道,“我们要在此地伏击鞑子前锋。” 游骑兵虽然都猜到了,但仍骚动了片刻,旗总接着道,“庞大人调动了骑兵第一司、骑一总直属炮兵司、所有游骑兵、武学火器试验队、远哨试验队和三个亲兵局。铁甲兵是伏击的主力,但这次没带轻步兵,陈千总让我们协同亲兵司步战,剿灭所有进入三十里铺的鞑子,游骑兵是摧锋踏白者,下马一样是最好的步兵。” 众人齐齐点头,旗总仔细的道,“下面是交战计划,大家听过好了,鞑子前锋一般分为两股,第一股人少,第二股人多,中间间隔一里路,这次陈千总的安排,是放过第一批少的鞑子马甲,伏击第二批马甲。骑兵第一司在何庄隐蔽,距离这里铺五里,炮响之后才赶往这里,他们会追击第一股鞑子,调动的其余营伍都在三十里铺内,我们负责剿杀第二股多的。” “骑二局会把鞑子引过来,等鞑子入了市镇才动手,不得提前惊动,他们进得越深越好,交战前不许预备火铳,不许点火绳,强弩不得提前上弦,不得在市镇内留坐骑,清扬之后发声者立斩。” 旗总特意停下,等了片刻继续道,“记住等天鹅音响,才能冲杀出去,戏台左侧巷子里面藏有一门火炮,它会朝戏台南边路口打放,大家留意着。” 围成一圈的游骑兵没人说话,满达儿脸色通红连连点头,秦九泽看着地面,互握的两手却在细微的搓动,杨石三则不停摩挲手中的弓身。 “老秦,我要了两把飞斧来,窄地方好用。”旗总从后腰抽出两把斧头递给秦九泽。 秦九泽略有些惊讶,这旗总居然留意到了宣大三人缺少钝器,他马上接住了斧头,又分别递给满达儿和杨石三。 旗总拍拍手看着众人,“兄弟们,杀光鞑子!” 众人齐声道,“杀光鞑子!” …… 崇祯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午时三刻。 阴沉沉的天空下,三十里铺出奇的安静,街巷中空无一人,但从天空看下去,各个街巷院落中,则有无数身穿银甲的身影聚集。 马神庙的庙门半掩,大堂的门则敞开着,大堂的墙内,有一个小队的铁甲兵和一个小队的游骑兵。 铁甲兵此时三个人一个圈,互相靠坐在地上,头盔和兵器都放在一旁,这些铁甲兵似乎也习惯了,不再盯着满达儿看,而那个徐伍长居然睡着了,发出细微的鼾声。 游骑兵则在另一旁,余老二跟亲兵的队长商议了几句,回来对其他游骑兵道,“记着方才演练的顺序,我、老秦、杨石三先到外进,破甲锥射一轮,然后等重甲兵先出,我们再出,看到鞑子就杀,记着我们是协同铁甲兵,不要自个跑远了。” 杨光第连忙点头,脑袋中把方才演练的内容又回忆了一遍。 此时外面一阵脚步,几个军官从路上跑过,旗总从门口进来道,“骑二局通报,鞑子来了,距离五里,第一股追来的四十多个鞑子,第二股看不清,远镜估算两百,作好准备,等天鹅号音。” 旗总说罢就往外跑去,其他两个小队的位置在戏台,余老二过去将二进的院门紧闭,门背后的门闩都插上了。根据他们的情报,清军一般最后才进寺庙,有时也不进寺庙,所以选择马神庙作为伏兵地之一。 院内的铁甲兵纷纷起身,互相帮助佩戴辅甲,他们逐一检查自己的兵器和盔甲。徐伍长也被叫醒,他旁边的队友将一个铁面甲挂在他的头盔上,随即固定好套箍,一个獠牙鬼面的斗魔面孔覆盖了徐伍长的脸。 游骑兵也互相检查装备,杨光第按照命令不能准备火铳,开战后才可以用,为了防止如上次般碰到那些装火药的瓶瓶罐罐,他将火枪的东西都摆放在台阶上。 此时觉得腿上有感觉,低头看是秦九泽递过来一把小刀,刀柄比较简陋,锋刃却又尖又薄,还配了一个刀鞘,跟秦九泽自己用的那把很像。 秦九泽低声道,“我做的,你拿着用。” 杨光第连忙接着,“谢过秦叔。” 秦九泽摆摆手,过去帮满达儿整理箭插,把破甲锥排在靠外的位置。接着他取了两支破甲锥,夹在自己的手指间,就这么蹲靠在墙边。 众人很快整理完毕,等候了片刻功夫,外边一阵梆子声从北而来,一路敲打着往南而去,这是清扬的信号,现在开始不能发声。 众人将自己的衔枚放入口中,两个队长缓缓抽出了自己的兵器,院中一时安静下来,因为已经清扬,所有人不能说话,连动作都要很小心。 三十里铺一片寂静,一切似乎都凝固着,院内的人互相交换着眼神。 杨光第心跳加快,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马蹄声隐约从北方传来,接着越来越清晰,第一批来的应该是诱敌的骑兵第二局。 第二局很快接近,密集的马蹄敲打着驿路上的青石板,向着南方迅速远去。 几乎是第二局刚过去,北面就响起新的蹄声,来的就是第一批清军前锋。 他们也没有停留,从驿路上呼啸而过,偶有骑手发出怪异的嚎叫。 第一批清军的蹄音很快过去,三十里铺恢复了一片寂静,杨光第松了一口气,清军已经大意到不作任何搜查,陈千总的计划成功了一半,现在就等清军第二股前锋。 又过了片刻,北方传来又一阵蹄声,这次不是脆响,而是众多声音混在一起的沉闷的声响。 蹄声很快到达了市镇,声响越发的强烈,规模比骑兵二局的大得多,杨光第靠着的台阶石上,传来阵阵震颤动。 蹄声到了马神庙外,众人各自握住自己的武器,,杨光第的手心湿漉漉的,眼神往秦九泽那里看了一眼,秦九泽满是皱纹的脸上很平静,朝着杨光第点了点头。 余老二的手放到了门闩上,杨光第闭起眼,等候那一声天鹅音响起。 第四百五十一章 一阵 庞雨眼神坚定,“我们身处迷雾之中,鞑子也同样如此,我们只能侦查五十里内的敌人,他们同样如此,到明天就是鞑子从威县发动的第三天,他们的各路前锋会行进超过两百里,离博平最近的应当是高唐州一路,如果我们攻击博平这路,该路通报高唐州一路,再召集其他各路人马集结到茌平,耗时至少三天。” 屋中的人都没有接话,门口站着的庞丁眯着眼,认真的看着侃侃而谈的庞将军。坐在桌案上的中军书办没有记录,只是不停的磨着墨,不然墨汁凝结,万一庞大人突然开始发布命令,就会来不及记录,要是记漏了重要命令被砍头就太不划算。 “卢都堂为何在一夜之间被围,是因他攻击之时,鞑子正在收缩人马,而此时鞑子正在分散。现在我们身处两支鞑子之间,可能大名府方向有第三支,但终究是从东阿方向来,我们仍看做两支,他们之间的联络会受到距离限制而变慢,或者因为轻敌,互相之间可能没有联络,我们截断了路况最好的驿路,鞑子之间不会协同到同时攻击铜城驿,这就是可以利用的时间差。我们占据内线优势,南北两路不管他什么旗色,谁先到我们打谁,现在先到的是从初家圈追到博平这股,这就是本官等待的有利形势有利时机。” 庞雨指着地图道,“本官决定在此反击博平方向追来的鞑子,赞画房传令陈如烈,在茌平往高唐、长清方向道路布置行军假象,引诱鞑子分兵追击。” 书办听到开始发布命令,立刻拿起笔开始记录,涂典吏在旁边提示,防止书办记漏。 “鞑子应该知道我们是南兵,进而轻视我们,同时他们的主要目的是抢掠,必定会分兵攻击博平、茌平,他们的主要行进方向是往东,我们处在南方,在茌平的制造的假象,再分掉一部分鞑子人马,那么前往铜城铺的只会有一小部分。”庞雨指指茌平和东阿之间,“鞑子明日若到达茌平,他们会留一部攻城,再分兵一部追赶,鞑子气焰嚣张,必定轻敌冒进,午后他们将到达我们现在坐着的地方,按行程还可继续前行,告诉陈如烈,尽量诱导鞑子分兵,由他在茌平至铜城驿之间选择地点,伏击南来鞑子,可以抽调亲军司人马协同,由他担任指挥,我们明日要反击鞑子。” 屋中的都都站了起来,涂典吏脸上的疲倦之色一扫而空,书办飞快的写完要点,仰头看向庞雨的眼神满是崇敬。 “本官仍是来时那句话,鞑子悬师入寇,只要败上一阵,他们的形势就会极度恶劣,必须收缩兵力出边,他们队列臃肿行动缓慢,若是勤王兵马用心会剿,鞑子必定会损失惨重。我辈从军非止为领月饷谋生,值此乱世,更有保国护民的责任。由得他几万人就纵横境内上千里,杀人盈野流血漂橹,偌大一个国家,数十年赢不了一阵,不觉羞耻乎?两万宣大军赢不了一阵,两万辽镇赢不了一阵……”庞雨眼神缓慢的扫过屋中每个人,“那我们两千安庆营来赢这一阵,让鞑子知道,中国非是无人。” …… 十二月十九日寅时三刻,夜幕下的茌平城外火光点点。 茌平城外关厢位置,安庆的各部骑兵都已起身,营地中到处闪动着火光,各个小队火兵在烧热水,同时将一些饼子烤热,让士兵尽量在前线吃上热食。 因为前面的双庙铺还在安庆骑兵控制中,茌平仍处于安全的后方,所以没有禁止用火。 第二司游骑旗队都已经起床,由于清军距离很近,游骑兵住在自己的帐篷里,没有进入关厢的房屋,以防黑暗中编制出现混乱。 旗队在城西一座民房的靠南侧街道搭建帐篷,挡住一个方向的风,但此时天寒地冻,起身后仍是全身冰寒手脚僵硬,小队围到自家火堆边,按照条例把兵器放在地上,屁股坐在其中一头,有些嫌兵器硬的,还自己垫个帽子坐着,人人都缩着脖子,喷着一团团的白气。 火兵把饼子从火堆边拿起,一一递给围坐的骑兵。 杨光第接过自己的饼子,正好火兵手上发完,杨光第先给了旁边的秦九泽。 等到每人都拿到了热汤和热饼,众人各自吃喝。 旗总大步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杨光第身边,秦九泽赶紧给他让出一个空位。 “领任务,往南去三十里铺,吃完就出发。” 小队一阵不满的叹气声,杨光第小心的问道,“旗总,我们还跑么,到三十里铺作甚?” “到了三十里铺才部署详情。”旗总发红的眼睛扫了一眼众人,“今日我们旗队归属陈千总亲自调派。” 众人听了仍不明所以,旗总没有解释,他转向秦九泽,“老秦今日要多提点这些后辈。” 秦九泽停顿了一下动作,然后微微点头。 旗总抬头对火兵道,“让大伙吃饱,今日要辛苦。” 火兵此时走到火光的边缘,在背篓里面翻找蒸饼,听了转身过来准备答话。 忽然黑暗中呜一声破风声,一支箭头瞬间从火兵的喉咙穿出,血水立刻顺着箭头飚出,火兵大张着嘴,一把捂着脖子跪了下去。 所有人都呆了一下,接着秦九泽第一个跳起,一把抓住屁股下面的兵器,连滚带爬的贴到了民房的墙边,其他人也跟着跑过去,混乱中杨光第连鲁密铳都忘了拿,不知抓到了谁的一把弓。 黑暗中只听余老二的声音骂道,“你娘的鞑子,老子刀呢,谁拿了?” 旗总大声叫喊,旁边一队还不知是什么情况,黑暗中又是呜一声鸣响。 这次杨光第听得清楚,由北边的田野飞速接近,从民房的西侧一掠而过,接着后面的第三小队那边惊叫一声,好像又有人中箭。 火兵痛苦而低沉的呻吟,篝火仍在熊熊燃烧,里面的门板碎块发出哔啵的爆响。 旗总从墙壁边探头出去,正要对那火兵说话,只听嘭一声响,他脸旁的泥胚墙崩出许多泥块撞击在他脸上,一支箭矢在火光中一闪而过,消失在另一头的黑暗中。 旗总顿时把头缩了回来,不停的揉眼睛。 秦九泽从地上捡起一支线枪,向火堆移动两步,朝着大锅猛的一戳,里面的热水瞬间打翻,哗哗的倾倒在下面的燃烧的柴火上,滋滋声中冒出一股白气,火光顿时灭了。 三小队的火堆也灭了,身边的旗总大声通知附近其他队伍,周围陷入一片黑暗。 旗总声音沉稳的道,“把人拉回来。” 队长点了余老二和另一个游骑兵,两人看准之后飞快的跑出,将那火兵连拉带拽的拖了回来。 黑暗中无法观察伤势,旗总低声对火兵道,“这次军医院的沈大夫随在军中,你这伤她能救,马上送你去中军。” 那火兵唔唔两声,喉咙中箭说不出话来,每次呼吸都痛苦万分。 趁着旗总安慰火兵的功夫,杨光第低声对旁边的秦九泽问道,“秦叔,真的是鞑子的尖哨?这么冷的天他们也能躲在野地里?” 秦九泽等了一会回道,“有这般的鞑子,他们能独自在冰雪之地呆十多日之久,就吃雪和干粮。这个鞑子没走官道,这大冷天,半夜从野地一路过来寻到咱们营地,绝不是一般的巴牙喇。” 杨光第惊讶道,“秦叔你是说就一个鞑子?” “我只听到一个,还好是对上你们家丁,遇到一般营兵,这一个鞑子就能乱了他们营。” 旗总此时过来对秦九泽道,“老秦,你们如何应付这般的鞑子?” “我只听到一个,去三五个人,天黑人多易误伤。” 旗总点点头,“不能让他耽搁我们行动……” 刚说到此处,北面一声长长的嚎叫,听着距离有点远,至少在百步之外,既像狼又像狗。 嚎叫声在茌平城外的旷野上回荡,旗总停止说话,仔细听那声音。 秦九泽低声道,“可能不止一个,怕是要走了。” 旗总奇怪的道,“他在野地走了一夜过来,这般就走了?” “这里没乱,留着没多大用处,他若是走晚了,天亮时我们会跟着雪地里的足迹寻到他。” 杨光第在墙边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北面的田野中一片漆黑,那声嚎叫似乎还未消散。 旗总的声音沉稳的道,“这鞑子厉害,但我们会收拾他,老秦你带人清查北面两百步,没有发现踪迹就返回,我去把情形通知骑一司,旗队准备去三十里铺。” …… 十九日清晨,旗队行走在三十里铺市镇中。 市镇中间位置是十字街的路口,路口东面被一个戏台分成两条小巷子,歇山顶的戏台面朝西面,台下有一个小广扬,是平日看戏的扬所,小广扬外面就是从北往南穿过市镇的驿路。 戏台斜对过去是一座马神庙,驿路上大一点的驿站或递铺就有马神庙,路上过往的行客车夫,经过时多半会去拜一拜,以求路途平安。 三十里铺这个马神庙只有两进,第二司游骑旗队刚在大门停下,游骑兵牵着自己的马站在庙门一侧的街道上,由于早上的袭击,士气更是低落。 满达儿刚好站在马神庙大门前,刚下马就跪下去,朝着那里面彩画的泥俑马神虔诚的磕头。 杨光第和秦九泽看着戏台的方向,戏台下面一堆军官正在交谈,是骑兵千总陈如烈在亲自安排,军官中有一个穿铁甲的很显眼,这人没有多高,但横向很大,穿上盔甲之后几乎是个方形。 杨光第看满达儿在拜,偏头过去问道,“秦叔,我也骑马的,要不要也拜一拜。” 秦九泽漠然的道,“行伍该拜武神岳爷爷,这是做头口营生的人拜的。” 杨光第哦了一声,这时陈如烈往北走来,朝着马神庙指了一下,又跟骑兵的副把总交代,那副把总很快找到旗总,朝着马神庙指点。 满达儿凑过来问道,“秦叔,他们是不是要跟鞑子打?” 秦九泽点点头,杨石三低声道,“鞑子前锋白甲兵至少五十,这些骑马南兵打不过。” 杨光第听得到,扭头对杨石三道,“在这处打,定然还要调来步兵。” 宣府三人同时摇头,看着杨光第的目光满是同情。 杨石三劝说道,“要是鞑子来个两百,不是啥步兵能对付的,你家那庞大人也不是用兵的好手。” 杨光第突然道,“来了。” 满达儿问道,“啥来了。” 杨光第往南边一指,“那就是我家步兵。” 满达儿漫不经心的转头看去。 第四百五十章 位置 杨光第和秦九泽隐藏在距离官道两百多步外的一处土坯围墙后。 旗队的任务是回到茌平县城,但刚走到这里就收到新的命令,设防地点改在了双庙铺。旗总将两人留在丁家块,因为杨光第会标注地图,把宝贝远镜也给了杨光第,给他们的任务是观察鞑子行军状态。 丁家块在两县边界,从博平到茌平只有三十里,两个县的距离很近,所以后世取消了一个县的区划,丁家块在明代属于茌平,其实距离博平县城更近,只有十里左右。 这次的任务具有一定危险性,如果鞑子占据石头铺,杨光第和秦九泽就没了官道可走,万一骑一司没有守住双庙铺,两人就陷在敌后十里。 两人躲藏的地方不是村庄,是单独居住的几户人家,与官道有一定距离,此时已经傍晚,清军离开官道来搜索的可能性比较低,从官道很难看到这个位置的情况,而两人有远镜的帮助,则可以清楚的看到敌人。 秦九泽方才出去看了路,有一条往南的小路,如果真的失陷,天黑之后两人准备先从那条路脱离,再转向东面去,这里是平原地区,军队才需要官道,散兵是不会被困死的,所以秦九泽不见任何慌张。 官道上的光线正在变暗。路上往来的安庆骑兵不少,还有一些逃命的百姓,但还没见到有鞑子,所以杨光第只是把远镜拉开,并未用来观察。 “秦叔你守会,我去喂点料豆。” 秦九泽一愣,杨光第已经把远镜递了过来,他赶紧双手接住,杨光第便从门口出去了。 秦九泽捧着远镜有点不知所措,手中传来冰凉的感觉,他低头看去,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到卢都堂同款的神器,远镜分为三截,中间那一节上还有四个凸起的字,秦九泽只认识一个“白”字,不知道合起来是写的什么。 呆了片刻后,秦九泽小心的把远镜举起,把大的一头放在眼前,想了想后又偏头,再将小的一头放在眼前。 眼睛慢慢凑到镜头前,秦九泽如同触电一般退开,过了好一会才又凑过去。这次他适应了镜头,镜头中两百多步外的官道像被拉到跟前。 秦九泽的嘴角略微翘起,开始缓缓转动,对准了不远处的一棵树,树干上的褶皱都清晰无比。 门口传来脚步声,秦九泽的嘴角一收,赶紧把远镜对准官道,刚好一群安庆骑兵正从路上通过,队形有点混乱,几匹马发生碰撞,一名骑兵被挤出了官道,有军官在末尾叫喊。 杨光第来到刚才的位置,秦九泽把远镜递回给他,“你家的骑兵来了。” 这次杨光第开始认真观察,骑兵如此状态,说明鞑子已经不远。 过了一会又来二十多安庆骑兵,中间几匹马股上插着箭,有一名骑手的右肩位置也有箭,他用左手拉着右臂,防止手臂晃动。 秦九泽平静的道,“这个局折了至少十人。” 杨光第回应道,“骑兵第二局。” “除了你们家丁,这些骑马的大多没上过阵,对上鞑子得不了好。” “我不是家丁……” 他刚说一半,秦九泽突然举起手,杨光第立刻将远镜朝向西侧。 远镜中出现了两名骑手,他们穿的是锁子甲,同样打磨得雪亮,但是没有佩戴面甲,头盔与明军的几乎相同,两人都是单手抓着马缰,另一手抓着弓身,手指间夹着箭。 接着两人身后出现了更多骑兵,他们顺着官道而来,坐骑不停的喷着白气,显然也损耗了不少马力。 队伍继续向前,队列中出现身穿重甲的骑手,队列的侧面完整的展示在两人面前。 杨光第边看便道,“丁家块目视确认敌军,首批前锋共三十七人,亮甲鞑子五人,带马四十三,弓三十余,三眼铳两杆,鸟铳一杆。” 杨光第说着话,秦九泽复述一遍,然后杨光第又重复一遍。 秦九泽的神色有些不耐,这股南兵中这类繁琐勾当不少,分明两句话就说明白的,非要啰嗦半天,很是让他心烦。 杨光第开始在图册上标注,那图册也很简陋,是前往临清时画的,只标注了扎营的市镇,开始甚至都没有丁家块的地名。 秦九泽不时低头看向杨光第写的字,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奇怪符号,秦九泽虽然不识字,但也知道那些符号肯定不是正经字,不知道这股南兵又弄的什么勾当,眼睛不停的打量杨光第的脸。 第一股清军消失在市镇中,只过了片刻功夫,西面官道又出现第二股清军,这一股人数有两百左右,蹄声轰轰作响。 这次杨光第数不过来,他眼睛一眨不眨,大略估算对方的数量。 “丁家块目视确认敌军,二批前锋约二百一十人,带马二百三十余,九成带弓,亮甲鞑子三十,暗甲鞑子一百五十,其余不着甲。” 官道上清军轰轰而过,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显然对这样的追击作战来说,他们的心情是很放松的,而杨光第作为被追击一方,体验则完全相反。这两日之间不止紧张,杨光第更多的是感觉到憋屈和疲倦。 杨光第此时鞑子大部分行进入丁家块市镇,听得队尾隐隐有叫喊声,远镜随即移动到队尾,杨光第的手突然僵住。 最后三名清军的马后拖着长长的绳子,后面拖着人,杨光第仔细看去,似乎是安庆营骑兵的军服。有两人已经没有动静,衣服和血肉裹杂在一起,被马匹拖带着在官道上如布袋般弹跳起伏。 有一个大概刚被抓住不久,骑马的鞑子打着坐骑,拖着那骑兵朝东加速,官道上顿时响起更激烈的惨叫。骑兵的脑袋不停磕碰在石板上,猛烈的弹起落下,他身体扭动着,片刻后被马车拖入了市镇中,杨光第的视线被遮挡,只听得惨叫声渐渐往东远去。 杨光第的胸膛如同被什么堵住,虽然鞑子都已经被市镇遮挡,但他的远镜迟迟没有放下。 好半晌之后,秦九泽的声音轻轻道,“杨光第,你们这般打不过鞑子,要跑就跑快些。” “秦叔,我们打得过。”杨光第放下远镜,抬起头看向秦九泽,“我们谁也不怕,游骑兵是摧锋踏白的骑兵,没有我们打不过的敌人。” “打得过还跑这远。” 杨光第点点头象给自己打气,“武学的人说,去年突袭二郎镇的时候,上岸前庞大人才知道流寇来了十多万人,那时候没人觉得打得过,但庞大人说身为军人,首先当论的不是输赢,只论我们该不该去,二郎镇该去我们就去了,打赢了十多万流寇,该打的时候庞大人定然会打的。” 秦九泽默然看着面前的少年,杨光第眼中闪动着神采。 过了片刻后,秦九泽摇摇头道,“记下,鞑子过市镇亮甲兵未下马,暗甲兵未绕行查看有无伏兵。” 杨光第连忙点头,秦九泽看着官道,“鞑子以往过市镇,亮甲鞑子会下马,有蒙古人就分派蒙人绕村,没有蒙人就是暗甲绕村查探,现在你可以告诉旗总,鞑子轻敌且大意。” “那个陈千总是个能耐人,看他能不能占点便宜了。” …… 十二月十八日深夜,茌平以南三十里的乐平铺,从茌平往南是去往东阿方向,每十里有一个递铺,十里铺就是兴隆铺,而三十里铺就是乐平铺,安庆营的中军就驻扎在此地。 由于地处驿路干道之上,围绕递铺都形成了一定规模的市镇,三十里铺处于茌山驿和铜城驿的中间位置,距离都是三十里,吃饭歇息的人相对更多一些,比其他的递铺更繁华,市镇规模也稍大一些。 现在乐平铺所有的街口都堵满了车架,各配属一门火炮,周围则有护卫的重甲兵。 递铺的大堂中,涂典吏指着茌平上方一点的位置,“今日南下的百姓中有传言,茌平往高唐州方向十里的高庄铺出现鞑子,骑一局派出一个旗队到达高庄,没有发现任何鞑子,也没有发现其他官军,确认为谣言。” “南路东阿方向,未发现鞑子踪迹,路遇东昌府往济南的塘马,声称鞑子到达府城,他是去求援的。”涂典吏指向西面的博平,“鞑子追赶至博平,从行程来看,昨晚他们已经从初家圈过河,今日最远到达茌平西侧双庙铺,由于即将天黑,未曾与我交战,该部随即返回博平,在丁家块留有前哨,距离我后卫十里,距离中军五十里。这股鞑子用马拖死了多个骑一司的士兵。” 除了陈如烈在前线,其他军官都在扬中,包括庄朝正也在,他听到后扭动了一下身体。 “今日鞑子刚到,就开始攀城攻打博平,骑兵撤退途中便听到有炮声,不知是否攻克。陈如烈在丁家块埋伏有游骑观察,鞑子追击中气焰嚣张,行军经过市镇不下马,不绕村查看,径自从村中大路通过,遇树林也不派出抄兵戒备,赞画房根据侦察认为,鞑子入关一路取胜,又击破追击的宣大军,如今士气高涨,但轻敌大意。” “赞画房的建议是什么?” “反击其前锋,防止其追赶过紧,尽快行进到东阿以南,避开鞑子锋面。” 庞雨站起在地图前凝视良久,标注的箭头还是跟昨天差不多,但更加往东延伸,高唐州和东昌方向已经超出游骑兵侦察范围,只能是估算。 鞑子的追击速度极快,比昨天预计更近了十里,实际上已经到达双庙,近了二十里。 庞雨扫视了一圈大堂中的众人,连印象中最为坚韧的庄朝正都脸有倦色,被清军连续追击的情况下,所有人的精神都高度紧张,这还是相对安全的中军,后卫的骑兵承受的压力更大。 “各位,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堂中沉默了半晌,庞雨缓缓围着桌子走动,眼睛扫视众人,“我们是来赴援的官军,拯救被鞑子蹂躏的万千百姓。” 吴达财将眼神抬起,认真的看着讲话的庞雨。 庞雨语气平静,脚步也十分沉稳,“两日之间我们将部队从最前线的威县撤退到茌平,所有队伍没有重大损失,这在撤退中是相当大的成功,首先依赖于赞画房的判断正确,为我们提供了撤退的时间,给赞画房记一功。” 涂典吏脸上露出欣然之色,实际在此次鞑子东进之前,赞画房的预判基本都是错的,好在终于对了一次。 “撤退不是逃跑,而是为了在更好的形势下作战,我们需要确定何时何地是更好的形势。” 庞雨指向墙子岭,“首先要知敌,回顾鞑子进军时的情况,推断鞑子的作战方式。鞑子分两路扣边,为何是两路,俘虏交代一向是分左右翼,左翼走青山口,右翼从墙子岭。从他们的推进方向看,鞑子也是严格按照如此排列,也是就是说,他们的基本作战方式,就是分两路,入边后分驻两地,本官仍赞成赞画房的判断,是寻机与宣大决战,提前消灭勤王的机动兵力。” 涂典吏连连点头,对庞雨的话表示赞同。 “在未能决战的情况下,清军合营前往保定,随即在此分为两路,仍是按照两翼的位置排列,于是一路往真定,一路往河间,宣大追着真定的右路去了,辽镇就追的左路。”庞雨用手指虚画,“也就是说,清军每次分路,必定会按照左右分开,他们中间有不小的间隔,在中军距离应当在一百五十里至两百里之间。为何他们要间隔如此远,因为他们的队伍庞大,单靠一两条道路无法投送如此多的军队,同时扩大抢掠范围,利用多条道路运送军队,这就决定了间隔不会小。” 屋中众人都听得认真,脸上的疲惫也减少许多。 “在分兵之前,两路的主帅必定会确定一个汇合地点,才能制定各自的行军计划,现在我们可以确定,威县就是鞑子此前定下的汇合地点,所以临清的多尔衮一路才停在那里不动,就是等西边那一路到来。”庞雨点点威县,“现在又回到了保定的局势,鞑子汇合之后再次分兵,根据此前规律,可确定为仍是左右两翼,两路中军的间隔在两百里左右。” 庞雨眼神坚定,满脸带着自信,“参考第一次分兵的大致距离,鞑子汇合地点应当在沧州至天津之间,汇合时间大约为一个月,如此他们能在一月二十日左右汇合,然后在二月江河解冻之前出边。目前总体的形势,鞑子在威县再次分多路,左右两翼中军之间的距离至少超过一百里,每翼中的四旗仍会分路行军,甚至每一旗也分作多个小股,因为他们已经消灭了宣大军,辽镇不敢会战。另外一点,鞑子能在北直隶如此精准快速的行动,必定有大量向导,而且非常注重情报,所以他们知道河东并无强军,认定其他勤王兵马来的方向,是西面的陕西边军和中原兵马。” 庞雨手指移动到临清,庄朝正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吴达财见状也赶紧站起。 “一旦进入运河以东,所有勤王兵马就处于了鞑子的西侧,鞑子的队伍不是入边时那般敏捷快速,整体已经臃肿庞大,为了保住抢来的钱粮子女,他们就会重点防备河西方向,而前锋继续向东攻打无备州县。本官判断,鞑子厚集后卫,前锋则拉开正面四散而出,两天的追击之后已经十分分散,短时间无法集结,更因为连续获胜而张狂轻敌,前后之间是他们各旗的辎重人口,而我们的位置。”庞雨拍了拍地图平静的道,“就在河东,一个他们不关注的地方,追着我们的,只是鞑子分散的前锋之中一小部分。” 第四百四十九章 窘迫 涂典吏指点着临清,“但前锋之后跟着的还有许多车架人口,临清城中毕竟有几万兵马,出城道路四通八达,鞑子要绕过此地,行军途中处处破绽,必定需要留下兵马防备各条道路,断后的人马亦不可少了,如此鞑子便分为数截,他全军未必走得快。” 陈如烈皱眉道,“他们会各走各的,前面的仍是快速行进,四处破城烧杀,后面的跟着来,临清的军镇不敢袭扰。” “临清兵马不敢袭扰,但鞑子不得不防,道路之上必定留兵阻截,临清周边道路无数,必定会分散他们兵力。”涂典吏想想又道,“小人以为,清河和洪官营两路鞑子,都会从油坊渡过河,若是不走来时的旧路,就会向夏津和高唐州方向进发,天黑后到戴家湾的是零散哨骑,只是要哨探周边情形,未必是要朝此地行军。” 吴达财起身道,“赞画房觉得,鞑子是过河后直接经高唐州北上,还是往东后在北上?” “属下仍是认为,必定先往东,再往北。”涂典吏指点着地图,“鞑子有几十万人,几万的车架,若是只用高唐州一条大路,两个月也过不完。仅游骑兵侦获看来,鞑子至少分了五路,馆陶、摇鞍镇、八里庄、十八里铺、清河,最好走的几条路都用了,清河这一路可能走高唐,这一路若是走得远,一直到济南府城下,再转头向北去,那济南是会城,鞑子打不下这种大城来,但城边也比好些县城富庶,正可一路抢回去。” 吴达财立刻接话道,“那初家圈和馆陶两路,便是从南边来,必定会走东昌至博平,若是一日行程超过百里,明日就可能到达此地。” 涂典吏点头道,“初家圈鞑子此时可能就已过河,他们如是走得快,便是明日晚间就可到此处。但明日我们并非呆着不动,此路鞑子应是从博平往茌平,继续往长清行军,我们已经在茌山驿转向南边,避开此大道。” 陈如烈大声道,“馆陶一路若是从东昌府南边往东走,从东阿县往阴平,若是以两日计,刚好将我们堵在东阿驿路上。” 帐中气氛紧张,吴达财和陈如烈似乎把赞画房当做了对手,涂典吏满脸通红,“那还得细细计算行程,赞画房算的应是堵不住的……” 陈如烈猛地站起来,庞雨轻轻拍拍桌子,陈如烈只得停下来,几人都默默看向庞雨。 “总结一句话,鞑子自西向东,进攻正面从清河至馆陶,赞画房认为,临清以北过河的鞑子对我们威胁不大,重点应关注初家圈和馆陶方向。” 涂典吏喘口气后点了点头,庞雨站起身来,“馆陶方向,或者未发现的去往大名府方向,鞑子会在此折向东面去东昌府,但东昌府城池高大坚固,鞑子应是掳掠城郊,根据之前北返时间的判断,该股鞑子不会继续往南,但可能继续向东,过东昌府后如向东阿,至平阴县转向济南府,或分兵一股从博平、茌平县往东,如我军留在博平城下,明日后日将与该部交战,又或者后日在铜城驿附近被两股鞑子堵截在驿路上。” 涂典吏补充道,“馆陶方向鞑子折向东面,此股鞑子应是轻兵,其车架人口仍从初家圈过河,东昌府城池高大坚固,鞑子应是掳掠城郊,从城北绕行的一股前往博平、茌平、长清,从城南绕行一股前往东阿县、平阴县,一直到沿山为止,之后转向北方。” 庞雨指指博平的位置,“也就是说,我们仍在鞑子进攻的锋面之内,除非往南走过东阿,但若是大名府还有一路鞑子,则我们还未脱离锋面,该路鞑子会从阳谷前往东阿,仍会堵住我们。” “属下以为最大的威胁,仍是初家圈一路,今日有众多游骑兵被断在敌后,其中定然有人被俘,鞑子不难审出魏家湾有一支安庆来的援兵,他们后续车架人口众多,定然想要剿灭路遇的官军,特别我们又挡在他们路上,明日他们定会哨探魏家湾,并一路追赶过来,按他们行程,最晚后日午时就能追到三十里铺。” 庞雨在地图上标注,“算一下路程,初家圈离此地大约一百四十里,鞑子骑兵全力追赶,明日晚间能到博平,若我们按原计划行军六十里,明日将到达三十里铺,鞑子距离我们六十里。后日午后,鞑子会赶到三十里铺,我们则走到铜城铺,天黑之前鞑子前锋就会追上我们,此时我们仍未过东阿,仍在鞑子锋面包围之内,鞑子可能调动两三路人马,也就是两三个旗,将我们围困在东阿附近。” “回大人话,正是。” “我们先行的骑兵到达何处?” “天黑前收到回报,已过三十里铺,途中未遇鞑子或他部官兵,收到戴家湾出现不明骑兵后,属下按大人的命令,传令该部今晚赶到铜城驿布防,截断驿路通行,以防南边出现鞑子,估计要到明日早上才有回话。” 庞雨沉吟片刻,他们此前预计鞑子进攻的边界是在博平、茌平至长清一线,只要从茌平往南,就离开了鞑子进攻锋面,待鞑子前锋大军过去,就可以攻击他们虚弱的行军队列,所以安庆营驻守的位置要避开锋锐,又不要距离太远。 但鞑子进攻远他们他们预计的快,宽度也可能更大,馆陶一路肯定会指向东昌府,从东昌府往东两条路,从城北绕过就是前往茌平,从城南绕过就是前往东阿。 在游骑兵侦察范围之外,还可能有大名府方向,这一路清军就会绕得更远。 此时清军已经已经知道有一支明军在他们前进方向上,但还不能确定安庆营的位置。 如果明天清军继续推进,天黑前他们会大致确定安庆营的方位。 从庞雨收到的贾庄一战经过看,清军的机动力和组织程度都很高,一旦确定了安庆营的位置,他们是有能力快速包围的。 如果明天强行军,步兵可以一天内行军九十里到达铜城驿,就脱离茌平这条道路,但这会极大消耗亲兵司的体力,对后面作战不利,而且不可持续。 此时颜观走进帐内,他先观望了一下帐内气氛,随即走到庞雨身边道,“接到安庆杨司吏急报,史道台接兵部部咨,抽调兵马赴徐州驻防,严防鞑子继续南逞。史道台即调新勇营、军勇营赴援徐州,周二请示杨司吏后,以粮草不足未奉调,史道台随即改调吴淞营赴徐州,不知还会否调动其他营伍。” “他调那么多兵干嘛。”庞雨接过急报匆匆看过,又递给了旁边的涂典吏。 涂典吏皱眉道,“史道台要到徐州,就带陈于王就行了,许自强那点兵也就能打打流寇,留在安庆守城正合适,带来徐州就是空耗粮食,反倒把安庆的防御都空了。北面英霍山中还有流寇盘踞,桐城的乡兵可以守城,潜山、太湖、宿松无城可守,乡兵刚完成基础训练,甲仗尚未配备齐全,是守不住的。” 陈如烈突然一拍桌子,“兵部打你妈的什么仗,现在才调南直隶的兵,等走到徐州都二三月了,鞑子早就出边了,就算鞑子要南下徐州,一月也过徐州!还等到他们赶来么,他们以为一... 吴达财见陈如烈情绪激烈,赶紧站起身来,军中开会经常拍桌子吵架,军官互相骂娘也不稀奇,包括庞雨在的时候也如此,但文书官有责任维持基本的体统。 好在陈如烈没有继续,庞雨也没有不快的表示,吴达财观察片刻又坐了回去。 庞雨也没有其他办法,他手下的兵马大多投入了湖广,湖广是大江商业计划中重要一环,没有湖广一切就成了无根之木,此前收到的塘报,姚动山带领的兵马已经全部离开安庆,分批前往汉水沿线,这些军队不可能调回安庆。 此前安庆还有一些援剿兵马,比如许自强的吴淞营,这些兵马野战不行,但能守城,周二这一支就可以作为机动兵力,现在抽调一空,周二的兵力连守县城都不够。 庞雨倒不全埋怨史可法,兵部调他去徐州,总还得带些听令的兵马,但如此一来,安庆的防务就四处漏风,而安庆才是庞雨的根基,现在也处于危险之中。 颜观凑到庞雨耳边低声道,“陪着兵部差官的人打听明白了,史道台、朱军门都向兵部上报了我营勤王之事,兵部的部咨命令我营和山东总兵倪宠赴援济南。” 庞雨愕然转向颜观,兵部此时调兵去济南,说明兵部此前也判断鞑子有可能折向山东,从送信去徐州可以判定,兵部此前根本就不知道奇兵营的位置,却从徐州调兵去济南,而不是从更近的临清,显然兵部既想确保临清万无一失,又想要预防济南被攻击。 跟调动史可法赴援徐州一样,兵部的这个调动没有丝毫时效性,等他的调动就位,鞑子多半早已北返,或者早就攻击过济南。 从这一点推断,勤王各部军队的调度,仍要依靠兵部进行,山东地区没有前线指挥,造成兵部的命令总是滞后的,双方在指挥的敏捷性上就存在巨大差距。 在此前的安庆营分析中,估计过清军可能会向东进发到济南,一路抢劫富庶地区,然后利用济南良好的道路北返,但没有预计过清军会攻击济南。 现在兵部的这个军令,就说明济南防御空虚,鞑子能派出谍探,可见很重视情报工作,如果他们得到济南空虚的情报,就可能真的攻击这个省会,济南存在失陷的可能。 而兵部此前发出了部咨,即便可以推脱接令晚,但济南如果真的失陷,兵部首先想到是推脱自身责任,然后就是找人承担责任,庞雨和倪宠两个武将恐怕会是最先想到的,到时庞雨手中那十个人头,恐怕不够抵消的。 庞雨有两个选择,一是现在赶往济南,二则是再获得新的人头功,才能平安渡过此次战役,否则他的勤王之旅将变成一扬灾难。 颜观十分谨慎,这个消息是单独给庞雨汇报的,没有告诉其他人。庞雨示意颜观离开,其他几人还在计算路程,庞雨站起身来,涂典吏看到庞雨过来,立刻让开一个位置。 庞雨默默看着地图,面前的地图上,从威县出发的五路红色箭头张牙舞爪,正向东而来,标记安庆奇兵营的五角星符号就在箭头前方,周围没有任何一支友军的标记。 “若是往济南府走,赶得及否?” 涂典吏稍稍一看便道,“两百多里,步兵行军四天,鞑子三天内一定会追上我们,即便到了济南城下,小人担心进不了城。” 帐中几人都没有说话,不知为何庞雨突然提出一个新的意见。 似乎过了很久,庞雨平静的道,“通知游骑兵收回,陈如烈亲自领骑一司并游骑兵掩护队尾,中军按原计划前往三十里铺。” …… 十二月十八日午后,博平县外的安庆军已经撤走,残留着一片空营。 秦九泽牵着马等候在城池西门外,他的身边是第二司游骑旗队,原有的人员还有二十二人,加上秦九泽这五个新加入的宣大骑兵,总共二十七人,是所有游骑兵里面人员最多的。 西边的天空上有几道黑烟,显示清军已经接近。 杨石三来到身边道,“鞑子比咱们想的还快,晚上肯定能到博平。” 秦九泽没有搭话,那边的满达儿道,秦叔,你觉着这次又有多少鞑子追来了?” 秦九泽往后看了一眼,旗总正在墙头上站着,拿着他那个宝贝远镜往西张望。 满达儿左右看看后低声道,“秦叔,这安庆兵还不如咱宣大呢,一仗没打跑几百里了。” “两百多里。”秦九泽漠然的吃了一口饼子,转头去看了一眼杨光第,这小娃还在擦他那枪,这两天被鞑子追得一路逃窜,还损失了不少人。 他们这个旗队昨天天黑前撤过了油房渡,深夜才到达戴家湾,中途又走失一人,到天亮都没回来。这在夜间行军常见,尤其比较仓促的时候,但这进一步打击了士气,早上起来又一路撤到了博平,杨光第的话也少了。 由于游骑兵在押尾,秦九泽这几个宣府来的,到现在还没见过安庆营的中军。昨晚在魏家湾倒是看到了骑兵第一司,几人对南军的骑兵数量颇有些惊讶。 只是这些骑兵明显不如游骑兵,满达儿他们想来,应该是边军骑兵和家丁的区别,估计和宣大军镇也没有本质区别,因为遇到鞑子都是一样的跑路。 杨石三抬眼望了望那烟柱,周围的游骑兵有些紧张,倒是几个宣府的夜不收都比较放松,看烟柱位置至少还有十里以上距离,他揉揉眼睛道,“你说那庞副镇也怪,跟咱们宣大的将官都不同,这些家丁不带在身边,放到河西那么远去,这一追就折了好几十家丁。” 满答儿也摇头,“他怕死呗,就让家丁先过去拿些人头,上次威县斩了几个人头,回来再斩几十个混进去,战功就有了,跟那王朴一般的。” 他说罢又转向秦九泽,这次把声音放得更低,“秦叔,你斩了三个鞑子人头,那至少也是一百五十两,顾显一多少还给个十两,这位庞副将可曾给了你,光给你许愿那有啥用?” 秦九泽仍没有说话,杨石三凑过来道,“这南兵不可靠,咱们要不要还是寻李副镇去。” 秦九泽从怀里缓缓摸出一块银锭,两人顿时吞了一口口水,满达儿随即又说道,“这也不够一百五十两。” “没有一百五十两。”秦九泽径自把银锭收了回去。 杨石三咳嗽一声,“老秦,这斩首银他凭啥不给,我是觉着这股南兵不稳妥,咱们跟着他们打仗,说不得冤枉丢了性命,况且他们再往东走,离山西越发远了,这般跑到几时。” “不稳妥也比李重镇强。”秦九泽看了看那边的杨光第,“要找李重镇你们去,我不去。” 杨石三还待再说,却响起一声哨子,几人转头看去,旗总已经大步走过来。 游骑兵纷纷围拢过去,旗总等人聚齐大声道,“收到百总命令,鞑子距离这里还有十五里,见前锋五百骑,亮甲鞑子一百上下,白天由第一司押尾,我们继续往东撤三十里,今晚驻扎茌平县,若鞑子不追到茌平,我们不主动交战,都听明白没有。” 清军进军很快,气氛又有些紧张,一众骑兵垂头丧气,满达儿满脸的不快,嘴唇动了动,又朝秦九泽打眼色。 秦九泽理也不理,径自上了马,随在杨光第的身后打马往东去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 博平 谭癞子蹲在地上,身边放着一张贴票,手中拿着火石,听到那魏庄头叫嚷,赶紧又敲了一下火石,打出了几颗火星,火星落在火绒上,谭癞子动作稍慢,拿起来吹的时候火星又不见了。 旁边一根马鞭挥起,劈头盖脸的打来。 “你个无用的废物,打个抱孩儿的女人都打不过,点个火也点不起来,你做啥用扬!” 那光头的清军边打边骂,谭癞子把手护在头上,想用衣袖抵挡,那庄头却专打在手上和头上,谭癞子口中连连惨叫。 “奴才是真打不过!魏庄头饶命!” 那魏庄头又使劲一鞭,谭癞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不停呻吟。 “还不点是不是,等到几时才烧饭!” “奴才点,奴才点!” 谭癞子赶紧爬起来,抖着手又要去敲,那魏庄头一脚踩在贴票上,“你得把纸揉过才好点。” 谭癞子敲打着火石,这次火绒中落下一片火星,有一个似乎能养起来,他小心的捧起,朝着火绒里面缓缓吹气。 火绒里面有烟冒出,看到有火头了,魏庄头一脚踢过去,“养火。” 谭癞子把地上皱巴巴的贴票捡起,仰头看了看魏庄头。 “让你点火,你看我作甚。” 庄头说着又挥起鞭子,谭癞子吓得一抖,哭丧着脸将贴票放到火头上,看着火苗在贴纸上燃起,一股带着油漆味的白烟升腾。 谭癞子脸上滑过两滴泪,扭头去拿备好的细柴枝,小心的架在火头上引燃,一会就可以烧更大的木块了。 庄头一脚踢过来,“哭甚?” 谭癞子转头看看面前的魏庄头,“回老爷话,是烟大。” 魏庄头把头伸过来,鼻子就在那冒出的烟上,“你这纸烧出来的味道咋这香呢,再来两张。” 谭癞子一惊,“回老爷话,拿到这纸时,那店家说烧了不可多闻,里面有毒!” “一张纸有啥毒,老爷说了再来两张,今日就要闻。” 谭癞子呆了呆,这一张就是十两银子,按这般烧下去,今日至少三十两就没了。脑中突然想起方才这庄头打自己都避开袄子,把袄子脱下来,双手给到魏庄头跟前,“以后你就是我的老爷,小人不是个知恩不报的人,小人这个袄子是徐州新买的,孝敬老爷,求老爷赏件旧的。” 那魏庄头果然忘了烧贴票的事,立刻伸手接了过去,口中还说道,“你这般瘦本是不留的,带路找到了粮,蒙格图主子留下你性命,自个也得知道好歹,看你还算明道理。” “小人知道好歹,那魏家湾、戴家湾小人也去过,里面店家多了,小人带庄头去,一定拿到好物件。” 魏庄头嘿嘿笑了一声,“那你等着吧。” 他转身走开了,谭癞子缩在原地发抖,赶紧将旁边一块木头放入火头中,但火势仍然不大,远不能让谭癞子抵御寒冷。 距离他不远处的地面上,就摆放着十多具尸体,地面上是凝固了的血迹,鞑子没有砍头,只是捅杀了几次。 被杀的都是老年人和婴儿,但其中也有一个瘦弱的男子,体型和谭癞子差不多。 靠那个蒙格图主子一句话,谭癞子捡回一条命,也不知是那句话打动了这个主子,谭癞子目前只知道蒙格图是个领催官,这个光头清军自称叫魏庄头,不知是个什么官,谭癞子还不敢问。 谭癞子往左右看了看,被抓的人只剩下四个,还有几个被其他清军分走了,那个女人瘫在地上,好半天才呻吟一声,谭癞子不敢去看她,另外两人则蹲坐在一旁,没人敢说一句话。 这一路清军骑兵就停留在八里庄,因为光线不好,又不能到处走,谭癞子也不知道清军规模,但数量肯定不少,其中有不少是他曾见过的亮甲鞑子。 与谭癞子呆过的流寇营中不同,这股清军没有多少厮养,少部分带着一个骑马的奴才,有些根本就没有奴才。这些清军并非只停在八里庄内,也往周边乡间活动,陆续抓来许多百姓。 在天黑之前又有新的清军赶到,这些人也骑马,另外牵着骡子,但多半没有甲胄,到达后就开始安排吃饭和扎营。 这些人很多说汉语,谭癞子能听懂大半,但他分不清他们的身份,或许跟魏庄头差不多。 此时魏庄头慢悠悠的回来了,手中拿着一件黑乎乎的棉衣,谭癞子冷得全身颤抖,连忙双手来接。魏庄头却不递给他,戏谑的盯着抖动的谭癞子。 谭癞子全身僵硬,往左一偏歪倒在地上,连忙又撑起来,对着魏庄头连连磕头。 魏庄头又拿了片刻,才扔在了地上。 “谢庄头赏!” 谭癞子赶紧一把抓起捂在胸前,然后挣扎着穿在身上。这件旧袄子不知庄头从那里找的,多半是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到处都是破洞,里面的棉花漏了不少,剩下的也结了块,整个袄子又硬又臭,远不如他原本那件,身体仍感觉冰寒彻骨,好在火头快起来了,趁着煮饭也能取暖。 此时天已经黑了,庄内到处闪动着火光,清军的身形走动时,光影不停的变幻,听不懂的口音在远近响起,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谭癞子脸色苍白的捂住棉袄,看着地上的灰烬嘴角抽动,“天杀的庞棍子跑哪去了,你快杀了这些天杀的鞑子。” …… 东昌府博平县城外,安庆营立营城北,虽然连带民夫也只有两千多人,但携带了大量车架,营区仍相当庞大。 此时已经接近子时,营区内已经安静下来,因为担心谍探,军队下了暗营,营区外围没有挖壕沟,用标枪作支架,然后拉了一根绳子就算营墙。 这种下营方式安庆营常用,但此时清军已经开始往东来,这是相当冒险的,只是庞雨没有其他办法,因为土地实在太硬,如果非要挖,士兵将没有体力作战。 庞雨只能增加了一倍的警戒兵力,沿着营墙部署哨兵,两个哨兵的间隔不能超过目视范围,每个旗队都要保留一个小队披甲,火炮都装填好朝向外围。 外边的官道上,接连不断的百姓从北方而来,他们都是逃难来的,已经精疲力尽,虽然看到附近中有官军,也没有力气再逃窜,这种寒冬的天气,如果暴露在野外是极度危险的,无论百姓还是军队。 博平城外有些房屋,里面的人基本都跑了。这些逃难来的百姓便砸开了门进去过夜,门板就用来烧火,博平城外烟雾缭绕。 中军帐篷中庞雨还没有休息,庄朝正和蒋国用在检查夜间防御,没在帐篷中,陈如烈拿着一个烟筒在抽烟,涂典吏则不停在地图上标注,吴达财在给他帮忙。 帐帘来开后几名卫兵端进来一盘烙饼和几碗热汤,帐中各人自去拿了,庞雨抓了饼子咬下去,发现里面没有肉,但也没有多问。 庞雨抹抹嘴对涂典吏道,“先说最新的形势。” “刚刚收到游骑兵送来的情报,鞑子追击甚速,游骑兵在油房渡立足不住,直到戴家湾有骑一司接应才稳住阵脚,入夜后各旗队汇合完毕,初家圈方向游骑兵未返回魏家湾,但派人通报了情形。今日骑一司游骑旗队战死两人,伤三人,撤退时六人失踪,骑二司游骑旗队战死一人,伤一人,无人失踪,千总部直属游骑局,战死五人,伤七人,二旗队有一个小队九人失踪,三旗队在清河方向一个伍失踪,除去缺额及途中伤病减员,所有游骑兵尚可作战的人数为一百一十八人,战马一百二十一匹,接收宣大及辽镇骑兵共十二人,分配于三个旗队。” 游骑兵的损失非常严重,今天一天减员就达到四十,后续的战扬侦察会大受影响。抽烟的陈如烈猛吸了一口,吴达财皱着眉头,不停观察庞雨的神色。 “入夜后油房渡方向有火光,游骑兵局在戴家湾设伏路前哨,与不明骑兵交战一次,对方甫接战即撤走,未能确认是否鞑子。八里庄远哨有三人未撤回,其余人撤回初家圈与第二旗队汇合,临近天黑时,于初家圈与奴小队遭遇,交战一次未获战果,但确认有鞑子骑兵出现在初家圈和赵家圈,各在百人左右,有少许过河。” 陈如烈突然开口骂道,“临清城里几万大军,看着鞑子靠近,无一个人出来打杀!就我们百把人的游骑兵对付鞑子,兵部这打的什么仗!” 吴达财见庞雨没说话,便没有接这个话头,偏头看着地图道,“油房距离临清大约五十多里,初家圈亦有五十多里,鞑子到底是要绕过临清还是围攻临清?” 涂典吏顾不得吃饼子,用抓饼子的手指点着临清位置,“该是绕过,若是要打就该更近些,不用跑到油房和初家圈去。不管是绕还是打,咱们都指望不上临清里面的军镇,城南一股军镇今日部分溃散,游骑兵撤退时遇到同往东走的该部家丁,询问为通州总兵刘泽清所部,鞑子东进消息传到临清后,城外驻守的军队都要求进城,高总监只放了少许进去,然后把各门上锁,他亲自保管钥匙,留在城外的人马军心不稳,担心被鞑子攻打,有些骑马的就乘乱跑了。” “几万人都不敢出击一下?”庞雨心头也有些紧张,根据游骑兵收集的消息,临清城内外重兵云集,仅外调来的就有高起潜关宁军两万人,河总周鼎三千,登莱巡抚杨文岳四千人,通州总兵刘泽清三千,天津总兵刘复戎两千,加上原本在城里的临清参将,总兵力将近四万。 临清城里有四万明军,又处于有利的内线,向任何方向都可以方便的出击,而清军南北两路因地理隔绝不能互相支援。清军庞大的队伍要绕过这么大的城池,整个队列都是容易被攻击的对象,尤其里面有几万敌人,一般的军队遇到这种情况,是不敢随便绕过去的。 但是目前看清军的态势,可能真的要绕过,清军唯一受到影响的,只是行军路线不能离临清太近,州城附近的渡口不能用,上游的油房渡和下游的初家圈距离都在五十里左右。 如果游骑兵获得的消息属实,那么临清各部已经毫无斗志,不会有兵马出城作战,庞雨谁都指望不上。 明天清军如果继续推进,势单力薄的安庆营就处在数万清军的推进正面,并且没有任何友军支援,从今天来看,安庆营的机动性完全无法与清军相比,仅仅一天时间,清军前锋已经推进一百多里,骑兵遍布临清周边。 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要脱离清军的锋头正面,否者一旦被追上,就会被清军迅速调集兵力围攻。 庞雨心头有点烦躁,拉了一下衣领道,“从威县到油坊渡,今日鞑子前锋行程超过一百里,经摇鞍镇到初家圈是八十里,走得最远的可能到了戴家湾,那必定不是绕道油坊渡,而是从临清附近过河。如果晚间鞑子真的到了戴家湾,距离这里就只有七十里,明天他们会走多远?” 第四百四十七章 求生 谭癞子揉揉眼睛,只感觉腿脚冰凉,这前线的条件比起魏家湾就差远了。 在泥胚房中等候的这点时间,谭癞子打了个盹,外边光线还亮,应该没一会功夫。 谭癞子转头看了看,这里虽然是个泥胚草屋,但里面的家什还不少,东边侧屋里面有几块碎木块,上面摆着一块大石头,看碎木厚度是什么柜子的木板,多半是清军过路的时候,用石头砸烂了当柴烧了。 能有柜子的家都还算不错的,家中其他值钱物件看不出来,铜铁器肯定都被抢走了,床上铺着麦秆,床头位置有个拨浪鼓,床尾还有一些残留的棉絮,应该家中是有棉被的,只是被抢走了,看得出这家人过得还是不错的。 谭癞子拿起那个拨浪鼓看了看,恐怕这原主人未必有好下扬,但好在谭癞子可以不用知道。 “作孽哟。” 谭癞子说完想起是唐二栓的口头禅,呸呸的吐了一口,拍拍身上的麦秆碎屑走出门外。 外边很安静,方才放粮袋的地方还有两个民夫,现在不知去了何处,谭癞子再一看,好像粮袋也不见了,这还没交接的粮食,不见了就要算在他头上,赶紧跑过去往地窖里面一看,果真摆放了进去,就是有点乱,就像扔进去的一般。 “这两个狗才,怎么做事的,谭爷回去一人抽一顿狠的。” 谭癞子放下心来,扭头往东边看了一眼,街头上空荡荡的,似乎只有风雪存在。 泥胚房不远有一口水井,谭癞子有点口感,但还是没有去打水,这个天气喝井水实在太冷。 庄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谭癞子有过和州的经历,以前一听到马蹄声就有应激反应,只要听一次就整晚睡不好,最近天天跟着骑兵,这毛病似乎自己好了。 这几日官军骑兵少了,经过的多半都是安庆营的,谭癞子大摇大摆的走在街正中,准备到庄口看一看,那队长是不是忘了交粮的事情,左右粮也不多,点验了可能还能跟路过的这些骑兵回魏家湾。 那队长平日就在庄口的一个巷子里面,谭癞子已经快到庄口,这时蹄声已经很近了。 谭癞子边走边看,突然停下脚步,他眼前的路面上遗留着一块兵牌,不远处还有一块藤牌,地面上是杂乱的蹄印。 蹄音越来越近,谭癞子看着兵牌脸色慢慢凝固,再仔细听了片刻蹄音,猛地跑过去捡起兵牌,扭头就朝队长原来的巷子跑去。 他刚消失在巷子口,一队骑兵就出现在穿庄而过的大道上,谭癞子顾不得去看,往巷子中跑进去十多步,看到右边有个没有门板的门口,一闪身躲了进去。 密集的马蹄敲打着大街上的石板,汇成暴雨般的轰鸣,谭癞子喘息几口气,小心的将头探出门,朝巷口望去。 连绵不断的身影在巷口一闪而过,连面孔都看不清楚,谭癞子正想揉一下眼睛,突然一个骑兵缓缓经过巷口,他跑掉了帽子,露出光溜溜的青色头皮,一根铜钱口大小的小辫在身后摆动。 谭癞子全身僵住一般,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扭头蹲在墙角吭吭的哭了两声,“鞑子,鞑子,是鞑子,娘啊是鞑子,娘你知不知道啥是鞑子,我的银子啊,我的婆子营,呜……天杀的庞……啊,天杀的吴瘸子……” 他一边骂,一边将兵牌塞到了垮塌的泥胚下面,又从旁边抓来一块泥胚压住。 谭癞子已经流下泪来,他翻过垮了一半的泥胚墙,“狗日的吴瘸子你害老子,谭爷怎地得罪你了,你个不要脸的吴瘸子,就知道装模作样,你有啥能耐你,你以为能害死老子,老子等鞑子过了再逃……” 他刚要翻到墙上,突然听到外边密集的蹄声在逐渐消失。 “鞑子停下了。” 巷子中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还有一种从未听过的陌生语言。 谭癞子听到说话声,手脚都抖动得厉害,几乎无法使唤,他战战兢兢的翻上半塌的墙,几块砖头顿时垮落下来。 巷子里面一声暴喝,谭癞子全身一抖,跟着墙体一起垮塌下去。 …… 十七日傍晚,官道上仍有源源不断的骑兵赶到,八里庄内外人影重重。 在打盹的泥胚房不远的地方,谭癞子全身蜷缩成一团,跟十多个百姓站在一起,他站在最左侧,旁边是一个抱婴儿的女人,不知从何处抓来的。 在他们的面前是两名清军,其中一人戴着皮毛帽子,另一名没有帽子的正走到谭癞子跟前,他左手提着一把短短的顺刀,右手拿着一根马鞭。 “脱衣服!” 谭癞子小心的看一眼那清军,脸颊十分瘦削,北方口音的汉语,倒不算难懂,就是眼神十分凶狠,那青色的头皮显得如此可怖。 谭癞子赶紧埋下头,把外袍脱了下来,顿时感觉入了冰窟一般,全身刺骨的冰寒,那人一伸手,谭癞子只得将袄子递过去。 从安庆出来的时候谭癞子穿的是另一件袄子,走到徐州时发觉顶不住北方的冷,在徐州城下从一个卖粮社兵那里买的厚袄子。 那光头清军打量了一下,似乎对这件袄子比较满意,回头看了一下后面那人,那清军点点头,光头满脸谄媚的笑,点头哈腰一番,才把袄子穿到自己身上,立刻臃肿得像一个圆球。 那光头又回过头来挥了挥刀,凶神恶煞的道,“脱。” 谭癞子已经全身打颤,双手抱在胸前求饶道,“老爷饶命,再脱冷死了。” “我家主子说了,只要能干活的,你这般瘦的都杀了,冷死倒省老爷的事。” 谭癞子想起了那一堆被扒光衣服的尸体,惶恐之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报老爷知道,小人最是个壮的,小人能干活,啥都能做啊,求老爷饶过。” 那人或许听不太明白谭癞子的江北口音,毫无所动的道,“脱。” 谭癞子还待说话,那清军猛地举起手中的马鞭,兜头朝着抽下来,谭癞子一偏头,鞭子抽在他脖子上。 他惨叫一声,脖子如同撕裂一般的剧痛,眼看那清军还要打,只得又开始脱内袍,一边脱口中一边喊道,“老爷饶命啊,小人真的啥都能干,小人南直隶人,哪里都去过,老爷要打哪座城,小人就骗城门去,进城去放火,屠继山那般的,求老爷饶命啊。” 随着他脱下内袍,怀中揣着的银袋、火绒和贴票纷纷跌落,谭癞子也不敢去捡拾,面前的那人看到银袋立刻捡起,他甚至没有打开,直接便送到后面那个清军那里, 内袍脱下后他全身抖个不停,快要说不出话来。 接了银袋的那名鞑子突然道,“叫啥名,你去过何处地方?” “小人谭二林,南……南直隶人,南直隶都是好地方,里面好,好多的钱粮银子,这左近的济南府、临清州、东昌府小人都能进,远点的南京、徐州、凤阳、六安州、巢县、和州……和州,里面都好多钱粮女人,小人都进得去,老爷要打那里去,小人一定帮着放火开门。” 那名清军走过来一步,上下打量谭癞子,谭癞子双手抱在身前,勉强抬眼看了一眼那清军,这鞑子只有上嘴唇留着几根半长胡须,下巴没有一根胡子,脸上皮肤粗糙,看着年龄三十多岁。 谭癞子身体快要僵直,或许只有这个鞑子能救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人有,有用,知道这庄里有人藏了粮食,小人带老爷去找,在一处地窖里面,晚了就被别人找去了。” “谁藏的?” 谭癞子扭动着身体,“一伙官兵,狗官兵,小人看到了,想去偷来着。” 那清军偏头俯视着谭癞子,“你作甚营生的,为何恨明国官兵?” “小人是个牙行,最是恨这些官兵,最厌恶这些丘八,那些将官没一个好东西,见不得老子好啊,老子是给你们卖命办事的,得点银子咋地了,江帆你个天杀的,庞棍子你个天杀的,老子的媳妇都让你们弄没了,吴瘸子你个不要脸的啊,你好意思当个官你,你害老子啊,呜……” 谭癞子嚎啕大哭,脸上涕泪横流,那清军也听不明白江北口音,但如此声情并茂,决计是假装不出来的。 清军对光头道,“留下他。” “是,主子。”光头犹豫一下,把袄子脱下来还给谭癞子。 谭癞子赶紧接过穿好,袄子上还有温度,身体顿时感觉好受了许多。 清军冷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这些纸作甚的?” 谭癞子猝不及防,才发现散落一地的贴票,他脑袋中飞速运转,这贴票的用途是绝不能说的,他只能期望这两人都不识字,几乎在瞬间就回答出来,“回老爷话,用来发火的,这纸发火方便。” 贴票和火绒掉在一处,清军听了并不起疑,他低头看向还在抽噎的谭癞子,“以后叫主子,蒙格图主子。” “小人记住了。” “说奴才。” 说话间不远处连续传来两声惨叫,谭癞子连忙磕头,“奴才记住了。” 此时旁边突然一声婴儿啼哭,谭癞子不敢抬头,只听得那女人正慌乱的捂嘴。 上方又传来蒙格图的声音,“谭二林!” “小……奴才在!” “主子我说,把这哭闹的小孩摔死。”(注) …… 注1:按当时的记录,清军只掳走壮年男女,而将婴孩杀死,可能是基于婴儿短期没有实际用处的考虑。当时的户部员外郎徐日升奏本记录长山:“妇女掳去,而婴孩尽杀,呱声与刀声相乱,可泣鬼神。” 第四百四十六章 疾攻 安庆游骑兵的前哨基地设置在此处,在前线活动的游骑兵有一个局又两个旗队,还有武学远哨试验队过河的三十多号人,这些人分散在前线各处,十八里铺就是情报和辎重的中转基地,人吃的粮食和马匹用的豆类都从此地转运,这些粮食在此时此地,比金银更贵重。 由于清军过境,所有的地方秩序都被完全摧毁,百姓流离失所,从南宫、巨鹿、威县逃难来的百姓甚多,他们都希望逃到大城临清,既可以避开清军,又有更大的机会获得食物。 此前临清的官兵活动频繁,除了往西侦察清军动向外,也时常劫掠遇到的百姓,百姓在白天小心翼翼,一听到马蹄声就朝乡间逃窜。 百姓怕官军,官军互相之间也需要防备,如果遇到其他军镇的辎重,虽然一般不杀人,但有时也是要抢的。 安庆营到达临清附近后,就常要应付其他官军,基本都打着山东总兵倪宠前锋的名号,并选择在夜间转运米豆,以避开其他部官军的骑兵。即便如此,仍多次被官兵连粮带骡子一起劫走,由于临清营伍复杂,连谁劫的都不知道,所以能到达前线游骑兵手中的粮食都是很金贵的。 从十四日之后,前线的辽镇骑兵几乎都逃回临清,数万官兵龟缩于临清城内外,路上往来的官军少了,因为大伙都害怕在路上遇到鞑子。临清城池十里之外的官道,几乎成了无人区,幸存的百姓发现这里有官军,也会特意避开了。这对游骑兵的后勤反而是好事,白天也可以运送补给,保障前线侦察顺利进行。 从昨晚收到赞画房新的军令后,前线的游骑兵将会收缩,最前沿只保留少量哨马,今天的米豆转运暂时停止。 外面跑进来一个旗总,他陪着一个塘马赶到百总身边,那塘马显得很着急,都没先给令牌,而是直接递过来一封令信,“大人,昨日天黑前在油房渡抓到两个鞑子细作。” 百总接过一把撕开,看先了赞画房的印章, “昨日天黑前抓的,昨晚汇总情报为何没有?” “戴家湾遇到的,发现这两人反复探戳冰面,中军审问确是鞑子细作,两人都是之前在清河被俘的,抓他们的鞑子旗号说是蓝色红边,家人还在鞑子那里,因为熟悉道路,鞑子派他们走小路到河边看冰,先去了油房渡,然后去的戴家湾,交代说一同出来的有二十多人,都是没有剃发的,但不是去一个地方,其他有些人已经过河往东去了。这两人十四日清早出来,鞑子要他们十六日晚回到洪官营等候。” 百总顿时怒道,“如此紧急的军情,为何现在才送来?既然在戴家湾抓到的,就立刻在戴家湾审过,连夜就应当告知本官。” 那塘马呆了片刻道,“那是送米豆议的骑兵回程时遇到的,他们抓了人直接去魏家湾了,说是半夜才送去中军,许是哪里耽误了,我又不得知。” 百总瞪那塘马一眼,将令信交给旁边的文书官,“探冰就是真要往东去,看看赞画房什么意思?” 文书官匆匆看完道,“赞画房判定,鞑子两日内必定往东过河,命令今日必须前线各旗队收回河东,中军已经开始后撤,今日只有骑兵第一司仍留在魏家湾,其余人马和民夫都后撤了。” “此时传令,就要派四组塘马出去,熟路的就这些人,叫这几个……” 百总正在计算,外边跑进来几个骑兵,当先一人满头大汗,百总抬头一看就知道是跑远路来的骑兵。与寻常人想的不同,坐在马背上并非如坐车般舒坦,长途骑行对坐骑和骑手的体力都是巨大消耗,熟练骑手能节省一些体力,但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寻常没有急事,没有谁会这样赶路。 “百总大人,我是第二司旗队派来报信的,辰时初刻于乡城方向与威县交界处,目视确认鞑子三百骑兵往东行进,估算兵力一千骑兵,从威县一路往东,就跟在我们后面,距离此地最多十几里。” “这么快!”百总稍一计较,转身就朝大殿喊道,“计时一漏撤离!带不走的都烧了,” 立刻有士兵将一个沙漏倒置,几个下属军官大声吆喝,将命令发布下去,大殿中顿时乱纷纷的,他们这里有中转作用,除了个人行装外,从文书到米豆都需要处理,就不是前线游骑兵那样说走就走。 命令传递到外面,三官庙中一片纷乱,百总拉住一个经过的人,“你去摇鞍镇传令,让他们当心北面,立刻走南路从初家圈回撤……” 话音未落,外面又跑来一个游骑兵,他对着百总大声道,“从摇鞍二旗队来的,今早卯时威县发现两百余鞑子往馆陶方向行军,骑一司游骑有一个小队断了消息。直属第二旗队辰时于摇鞍遇鞑子一部,鞑子速度极快,直属游骑局第二旗队有一个伍未能收回,目视确认五百骑马鞑子往东行进,估算鞑子总数两千骑兵,将到尖塚集,估计行进方向初家圈。” “昨晚已经传令回撤,为何还这么多人没收回!” 百总骂完额头冒汗,连地图都没看,方才说的地点是天天看,全都在心头标记着。 初家圈是临清以南的渡口,这一股清军是从摇鞍镇往东,和方才骑二司游骑报来的就不是同一股,加上早上还在馆陶方向发现的一股,这里就已经是三股清军,按照他心中的估算,清河方向也肯定会有。 他们没有料到清军的动作会如此迅速,即便赞画房昨天进行了提醒,仍有游骑兵被隔断在了清军后方,这些人处于各路清军包夹之中,道路已经中段,他们即便能够活命,在战役结束前将很难再次与主力汇合,基本失去作用。 根据目前接到的三个情报,确定清军已经大举出动,很可能是利用所有大道分路调动兵力,运动方向就是向东,赞画房的判断正确。 威县到十八里铺约六十里,清军前锋今日的推进目标肯定会超过这里,昨日抓到的两个细作是要求回到洪官营,说明清军至少会推进到洪官营。 清军来势迅猛,现在已经无法通知其他的旗队,只能期望他们都及时发现了威胁,至于有多少能到达预备集结点,就只能等晚上才知道了。 百总朝着大殿吼道,“立刻点火,所有人撤,按昨日预案,第一集结点油房渡,第二集结点戴家湾,第三集结点魏家湾!撤!” 殿中其余人顾不得再收拾,纷纷跑出殿外牵马,最后一个人刚出来。 庙门外传来抽打和骡马叫嚷的声音,院中已有游骑兵点起火把,等其他人把桐油泼洒在米豆堆上,立刻就开始点火,院中顿时火光熊熊。 百总上了自己的马,文书官又出现在马头前,“远哨试验队在八里庄,得通知他们!” 百总一把抓过旁边经过的游骑兵,“去八里庄让那帮远哨的饭桶立刻往东撤退!” …… “你咋知道远哨跟游骑兵不和?” 八里庄中一处地窖边,唐二栓呆呆的看着眼前的谭癞子。八里庄在临清西面,西北边是十八里铺,南面则是尖塚集,是远哨队在河西的驻地。 谭癞子坐在一个豆袋上,照着手中的鸡腿狠狠咬了一口。临清周边的安庆营人马中,吃到肉的人不少,但能吃到专业厨子烹饪鸡腿的人,只有谭癞子和船埠头两人,连庞雨也是吃军中大锅饭。 “咋知道,谭爷我说的,不然怎会分开驻扎。” 谭癞子神秘的道,“远哨和游骑兵为啥不和,因为远哨干的事跟游骑兵差不多,你们啥都学了去,这师傅就饿死了,所以把你们赶远一点,害得我要两处地方点验米豆。” 唐二栓偏着头,“我听他们说是你不要脸,看远哨队没带称,故意要分两处点验好贪墨。” “造谣!都是游骑兵造的谣!”谭癞子气愤难当的站起身来,“我贪墨啥了,谁说的你叫来当谭爷的面说!” 唐二栓傻傻的笑了一下,把头埋下去不接话。 “你当谭爷我想来点粮怎地,这地方到处都是鞑子,除了谭爷谁来管你们吃喝。我告诉你满徐州问问去,谁不知道安庆来的谭爷,人人都说那就是个菩萨,要在家里立生佛那般的,去了就给他们银子赚,不想去淮安换贴票的,谭爷就在城下给他换了,省了他来回奔走,不奔走就不会遇到外边的流寇,就保全了他性命,当家的性命保住了,这一家子才能过活,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功德,不是生佛是什么,这等好人你还敢说谭爷贪墨,我贪墨你们啥了我。” 谭癞子摸了摸怀中变厚的贴票,心头一阵满足,但仍余怒未消,作势就要往集镇外走,一抬头就看到前面一堆剥光衣服的尸体,层层叠叠的码在哪里,刚好他走过去,尸堆边缘处惊出几只黑乎乎的老鼠,飞快的窜入了尸体缝隙之中。 这些尸体是清军第一次过境时杀的,尸堆外侧的一些尸体已经被啃咬得残缺不全。 谭癞子闭眼不敢看,赶紧退回两步道,“唐二栓,你们那个队长怎生不派人把这些埋了?” “地太硬了挖不了那么大坑。”唐二栓用脚踩了踩,“比安庆冷多了,冻得真硬你说。” 谭癞子小心翼翼的回头看了看尸堆,“谭爷跟你说,你呆这地方得小心些,这地方死人多了阴气太重,容易生出瘴气,吸了得瘟病可了不得,我在码头上听过路的人说,一城都死光,特别这晚上不要出来走,不知多少厉鬼。” “都是鞑子杀的,厉鬼定是找他们去。” “哼,也是谭爷我忙着运粮,这些天杀的狗鞑子,等谭爷我腾出手来,随手也就斩下他几十个头来!”谭癞子探头往地窖里面看了一眼,“粮是不是就搬这窖里面去,赶紧叫你队长来点过,谭爷还要回魏家湾。” 唐二栓正要回答,听到东面连响三声喇叭,过了片刻又响一次。 “队长叫集合呢。” 谭癞子一摆手,“又不是我队长,谭爷我要歇会,叫你那队长快些,签字画押了谭爷要回程。” 唐二栓赶紧往东跑去,谭癞子穿得臃肿,本想在粮袋上躺下,眼角又看到那堆尸体,扭头到处看了看,见街那头还有一处泥胚房没有被烧,想了片刻往那边走去。 东面的喇叭再次响起,一阵紧似一阵。 第四百四十五章 猜测 “按两千兵数,应城墙三丈五尺以上,城周不超过五里的县城最为合适。”涂典吏看着庞雨道,“离此最近的是清平县、博平县、茌平县,大一些的有高唐州、东昌府,但小人以为,这些州县都不会放我等客军入城,甚至近城扎营也未必能够,若是我军贸然前往,一旦不能入城,将在城外与上万鞑子交战。” 此时陈如烈道,“一路过来,州县都是城门紧闭,眼下宣大兵马覆灭,到处人心惶惶,这些州县恐怕更不会开门了,也不会提供行粮,还不如选一处运河水驿,至少还不缺粮。” 庞雨沉吟片刻道,“魏家湾也算水驿,此地驻防是否可行?” 站着的庞丁听了,眼神朝着庞雨偷偷打量,仔细观察了片刻,他也分不清庞雨是否真心想留在魏家湾。陈如烈和庄朝正低声商议了两句,蒋国用神色如常,吴达财欲言又止。 涂典吏思考片刻道,“魏家湾粮货丰富,但市集范围过大,其间道路交错屋墙交割,营伍恐会打乱编配,其二此地没有城墙,土地冻得太硬,不便建造壕沟土墙,其三此地必定在鞑子大军主要行进道路上,我军若是截断此地,鞑子后续车架辎重难行,鞑子必定会汇集各旗围攻,因此地粮货丰聚,有没有城墙。是以属下仍提议往南走,先到博平县,若是不能入城便走过东昌府,在东阿以北选三十里铺或铜城驿设防,此两地市镇我军来时曾经过,大小远不及魏家湾,我两千兵马沿市镇边缘设防合适,其中仍有粮货可用军资,属下以为鞑子兵锋不会超过东阿,我军避开其锋锐,距离其大队亦不远,待其前锋一过,即可牵制后续行军队伍。” 庞雨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赞画司已经给了南撤的建议,其他军官也没有反对,但庞雨仍然没有下定决心,对回撤显得很慎重。连庞丁也看不出来,少爷是装样子还是真的迟疑。 过了好一会之后,庞雨回转到桌边坐下,语气沉稳的道,“本次勤王行动,安庆奇兵营的目标从不是守卫某处地方,而是消灭鞑子军队,确切点说,是消灭一部分鞑子军队。这个目标始终没有变,但我们必须依据形势来调整具体行动,如果是先前预想般,宣大击溃一旗,勤王兵马四集,鞑子军心不振被迫北撤,在此种情况下,他们如前往魏家湾,我们就应当驻守此地,象第三司在二郎镇一般牢牢遏制住官道,无论多大死伤绝不后退。” 涂典吏默默点头,庞雨看看威县的位置,“但实际在发生的形势却非如此,数万鞑子就在两百里外,中间隔了一个临清,宣大军队败没,辽镇溃逃龟缩临清,其他援军必定也全无战心,在这片作战区域内,我们没有友军,此时我们的目标不是杀多少鞑子,是优先保存自己等待更有利的形势。所以我们不是如辽镇一般的逃窜,而是如同两人交锋,先避过对手的拳脚,等待他的胸腹露出空档。” 在座的人都一起点头,庞雨丝毫没提上官或是兵部,也没有提到朝廷可能的追究,众人也都没问及。 庞丁听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涂典吏则并无欣喜之情,赞画房此前的判断完全错误,这次庞雨仍采信了赞画房的意见,涂典吏虽然没有上阵打仗,但仍背负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庞雨直接下令道,“赞画房制定行军和防御计划,按方才说的线路,确定一个防御地点,镇抚队和骑兵派出先遣队到此地预备阵地。陈如烈派两个局的骑兵,加强此处至临清各道路哨探,每十里设伏路哨一处,务必严密掌控此区域形势。传令给前方游骑兵和远哨队,与鞑子保持接触,以上命令即可开始执行。” 众军官齐齐起身,行礼后离开了大帐。 他们刚消失,庞雨就呼的吐了一口气,庞丁连忙把水端过来,庞雨这次牙齿很稳定,他喝了两口之后道,“还好涂典吏提议南撤,要是他非要守魏湾镇,老子还不知道该如何说。” “或是他也怕,或许明事理,我看吴达财他们也都怕,谁不想往南撤些。”庞丁拍拍手,“那斩首功要不要尽快上报?” 庞雨皱眉想了想后摇头道,“不必,报斩首功必须府县两级点验首级,还要兵备道复验,跟地方打交道就暴露了行踪,现在鞑子都是威县,我们报功就说明安庆奇兵营已经到达战扬,那之后这里发生任何坏事都跟我们有关,所以眼下不能报功。把人头硝过存好,等更有利时机再报。眼下我不希望朝廷留意到我,更不希望鞑子留意到我,现在咱们专注到作战上,这次北上以来,我们没猜对一次鞑子的动向,看这次又如何。” …… “今日接到千总部转来的中军令信,赞画房分析认为鞑子可能调头再攻临清,连夜传令过来,让所有游骑兵注意警戒,留意鞑子可能快速行军,不要被鞑子断了逃路。” 十二月十七日清晨,天色还没全亮,威县和临清交界处的一座土地庙内,骑兵第二司的游骑兵围了一个圈,听旗总传达的军情。 杨光第在屋脊上放哨,眼睛望着外面,但也在听旗总讲话。伏击清军小队之后,游骑兵立刻脱离了交战地区,在三十里铺过夜时甚至没有点火,十六日继续向东撤回,以防止清军报复,这两天都在临清交界区域活动。 满达儿和杨石三也在院中,身边还有两个人,他们当日离开安庆兵去临清投辽镇,在半道就碰到另外两个山西镇的骑兵,这两人是从临清返回的,说临清各门紧闭,城外各个营地深沟高垒,根本不让人接近。 两人只得返回三十里铺,就此错过了当日的伏击战,这两日只能跟随游骑兵白吃白喝,地位有点尴尬。 秦九泽没有站在游骑兵的人圈里,也没跟满达儿他们站在一处,而是在靠外一层独自站着。虽然站得远些,但仍仔细在听,游骑兵的简报和晨会都让他有点新奇。 各个军镇的哨骑都是有特殊待遇的,因为往往需要远离主力,作战的自主性都比较大。 安庆的司以上编制中都有游骑兵,的骑兵千总部有直属的游骑兵局,杨光第他们是第二司的游骑兵旗队。但游骑兵并非是到处乱跑,远离主力执行哨探任务时,是由千总部的游骑兵百总统一调度,不同旗队会被分派到不同方向和道路,以防止漏掉敌人。 如果在安庆作战,百总会明确到每条道路,但在北方陌生地区他们没有精确地图,百总只会给一个方向,当日辽镇溃退的特殊情况下,旗总可以变更侦察区域,但仍需要跟百总回报。 按照规定的方向,旗队每日都必须向百总回报侦察结果,如果没有回报,百总就会默认这个方向的旗队遭遇敌人而覆灭了,从而调派后备旗队对该方向强化侦察,也就是说即便游骑兵被敌人杀死了,也是有情报价值的。 每日传递消息的都是双人双马,百总方面也会派双人双马向各个旗队通报最新的敌情。所以不光是打探消息,游骑兵对情报传递的要求也很高,当天必须完成情报收集和交接的任... 旗总抬头看了看墙头上的杨光第,“我们要后撤,但那是一会部署时才说的。” 余老二举手道,“之前赞画房认定鞑子从山西出边,我们才一路追过来,现下知道他们错了,如今又说要走山东,怎知他们对没对?” “赞画房若是次次都对,他可以改叫神仙房。”旗总扫了一眼其他人大声道,“赞画房怎么判定敌人的苗头,自有他的道理,但最大的道理是要有情报,就是咱们给他打探的消息,所以越接近战扬,与敌人交战越频繁,我们打探的消息就越多,赞画房的判定就会越准,他们还有其他地方来的情报,知道的必定比我们多。赞画房不会次次对,也不会次次都错,咱们不知道到底哪次会对,只能每次都打起精神。” 旗总等了片刻,见没有人继续问,对众人拍拍手道,“今日多一件事,好事!中军给我们旗队记一等战功,秦九泽为首功,庞大人授予秦九泽踏白勋章,升任游骑兵士官,月饷四两,另加技能饷二两五钱,合共六两五钱,大伙恭喜秦九泽士官。” 众游骑兵看着秦九泽纷纷喝彩,这个老头一天收拾了三个鞑子,其中一个白甲,一个包衣,活捉一个马甲,最后的蒙语审问也是他。军中唯重武力,从此之后游骑兵对他说话都很客气,包括余老二在内。 秦九泽没料到这么快就会评定战功,也没想到是这种扬景,顿时有点尴尬,不知该如何回应,本想笑一下,但眼前这些人他大部分都还叫不出名字,甚至自己连安庆的兵牌都还没有,实在挤不出笑来,最后只是嘴角抽动了几下,朝着众人微微躬身。 地上蹲着的满达儿和杨石三把头抬起,嘴巴半天没合上,只以为是听错了,或者是那个旗总把四钱错说为了四两。秦九泽加入这股南兵总共才三天,竟然就当什么官了,还拿六两的月饷,这个月饷足足是九边家丁的三倍,还有个什么勋章,又不知道是什么珍宝。 屋脊上的杨光第也跟着嚎了几声,正要继续叫喊的时候,突然看到远处的官道上有骑马的人影,立刻举起旗总的远镜查看。 三名游骑兵从前方飞驰而来,在朝这边挥舞旗帜。 杨光第口中大喊,“伏路军撤回来了,红色三角号旗!” 旗总没有丝毫耽搁,“都上马!” 旗总大喊一声,院中顿时一片繁忙,各人准备自己的马匹行装。 秦九泽早就收拾好了,他径自走到自家马前,简单的检查了武备后准备上马,抬头看了看屋脊上的杨光第,又转身去了杨光第的坐骑边,帮他将弓插和箭插固定好,顺手从自己身侧的布袋中抓了一把黑豆,放到大火的嘴边,给它补充营养,因为今天很可能需要耗费马力。 众人动作很快,伏路军到门口的时候,游骑兵基本都已经准备好。 伏路军是狂奔回来的,马身上漉漉汗迹,他刚到门口就叫道,“实见三百骑马鞑子,听地估算上千,沿官道来的,不分兵不耽搁,就沿着大道赶路,离这里只剩三五里,。” 旗总听完立刻朝院子中的游骑兵一挥手,“所有人马上往临清走!” 第四百四十四章 接令 “往前咱们不敢去,又不跑路的话,留在此处遇到鞑子大军,那就啥都完了。”庞丁沉吟一下道,“而且我觉着,咱们跑路了也不怕,辽镇带头跑,其他各营头都在跑,凭啥我们安庆营不能跑,况且少爷你还有战功呢。” “啥战功?” “少爷你仔细算算,游骑兵杀了七个鞑子,其中一个亮甲鞑子,还活捉了两个,总共便有九个,这可是大捷!” 庞雨疑惑的偏头看他,“啥意思,杀九个人什么大捷。” “少爷你细看那天的邸报,墙子岭那里有个啥总兵砍了六颗脑袋,就报的大捷,能上邸报的,那个王总兵的泾阳驿大捷,也才二十个人头,咱们这游骑兵便有九颗,加上初家圈那个,就是十颗了,有泾阳驿一半了。” 庞雨呆了片刻,他习惯了一次杀几千流寇,这次杀几个鞑子好像还没啥感觉,庞丁提醒才想起来确实如此,鞑子的人头远比流寇值钱。 他猛地打一个响指,“我的兵数不到王朴的半数,那我这个折算下来,绝对也是大捷,我又没有被指派任务,白给兵部一个大捷,算是帮了他们大忙了。” 大捷在手,庞雨突然混体通泰,头顶的阴云顿时散去,连屋里的光线似乎也更敞亮了,他神情舒畅的拍拍庞丁的肩膀,“有进步,看问题很全面,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这山东到处冻上,连个船都没法预备,左右没啥事,当然要多帮少爷想着些。”庞丁媚笑着道,“那少爷咱们这就跑路?” 庞雨低头想了片刻道,“调头跑路对军心有损,听了详情再说,风险是否大到符合这种程度的损失。” 此时门外的颜观报了一声,说几个将官都到了。 庞丁低声道,“少爷,一会开会要不要我敲边鼓,暗示要往南跑路?” “不必,这不是开部署会,这军务议事是要讨论最佳方案,必须畅所欲言,都让人猜主官想法就偏了,不需要暗示。” 庞雨说罢揉了一把脸,进行了瞬间的心理建设,再抬头时已经是从容淡定的模样,庞丁也一本正经的站在旁边。 帘帐拉开,几个军中主官走进帐中,脸色都有点凝重,吴达财拄着拐杖,进来就在观察庞雨的脸色,他的后面则是涂典吏。 涂典吏级别最低,但又负责随军赞画房的事情,按惯例就是他先汇报军情,这次形势危急,他心中本来就急,偏偏前面走个吴瘸子,把速度压得忒慢,此时焦急之色已经溢于言表。 他一进门来便绕过吴达财,来到庞雨面前满脸焦急的道,“大人,宣大战败辽镇溃逃,两支勤王兵马都不可用了,其他各部定然是作鸟兽散,这鞑子正在气势最盛之时,我营孤军驻守此通衢之地,实在万分危急……” 庞雨一摆手打断,用温和的语气道,“每次危急时刻,也是练心之时,为将者先要稳心,军心方能稳固。若是为将者自己沉不住气,这许多手下看到了,立时便落了士气,不打也败了,涂典吏或许有一日会单独领兵,切记此点。” 涂典吏愣了一下,心头顿时惭愧,连连表示受教。 “军人!首重坚韧!勇气次之。”庞雨意犹未尽,渊渟岳峙的屹立在中军大帐中,他扫视了一圈眼前的手下,用力挥动了一下右手,语气铿锵有力的道,“各位回到营中,也要如此告诉将士们,即便是所有友军都战败了,但安庆营不会战败,唯一会让我们失败的可能,就是我们失去了勇气,各位记住,奇迹都长在勇气中!无论敌人再强大,只要我们每个人坚定信念,英勇无畏的战斗,胜利就一定属于我们。” 陈如烈和庄朝正也投来尊敬的目光,在如此艰难的时刻,庞大人气定神闲,还不忘指点手下,尤其凸显了大将之风和厚重的人品,蒋国用更是敬佩万分,感觉庞大人仍然是当初在县衙大门斥责家奴的热血少年,就连庞丁也感觉精神有点恍惚。 吴达财适时站出来道,“大人大将之风,末将佩服万分,各局文书官一定会把大人的意思告知所有将士,安庆营必定这个……这个,战无不胜!” 庞雨非常满意的点点头,挥手让众人坐下,“现在我们讨论一下怎么跑……后续的行动,涂典吏先说说形势。” 涂典吏记心甚好,把游骑兵的情报复述了一遍,比庞丁的更详实,西路鞑子是十二日在巨鹿获胜,十三日停留在巨鹿,十四日到了威县合营。 游骑兵十五日抓获两名俘虏,获知西路鞑子有一定损失,停在威县主要是休整人马,清军左右翼各有两万多人,组成分别是满八旗、蒙古旗、汉军、外藩蒙古,还有独立编制的孔有德和耿仲明两部。 清军抓获的人口和牲畜甚多,俘虏并不知道确数,但交代营地宽大,总共有几十处营盘。 辽镇一路逃回了临清,原本在临清的登州、河总等各部也得到了消息,全都往临清城里挤,临清虽然不小,但骤然装进去六万丘八,市民就没法活了。 所以最后进了一部分,没进去的就在城外使劲挖壕沟,在这个保命的当口,各镇也顾不得当苦力了。明军已经完全放弃了野战,整个华北地区没有机动兵力可用,所有州县城池只能靠自己。 宣大军败灭的影响仍在扩大,安庆营越来越像孤军,他抬头对涂司吏问道, “根据这些情报,赞画房判断鞑子下一步可能的动向是什么?” “先前东路鞑子往西去,我们认为是卢都堂在攻击西路鞑子,两路需要合营对付,然后走山西、宣大方向出边,现下情报清楚,西路同样在往东走,应当是两路在威县会师,然后合击宣大军,而未必是要选择山西出边。现在宣大军败灭,形势大为不同,鞑子失去牵制,即便先有走山西的计划,如今也定会更改,另外按照大人说的的钱粮动机,鞑子走原路返回所获太少,此种可能不大。”涂典吏站起指着地图上威县的位置,“赞画房判断,鞑子可能陈千总此前说过的山东路线,从威县出发往东,两路和合击临清,之后渡运河,大体沿驿路行军,走高唐、恩县、德州、沧州、天津北返,若是分两路,东路将走商河、武定、海丰方向。” 庞雨看着地图,又感觉有点头痛,这华北平原一马平川,没有机动兵力之后,鞑子的可选项太多,根本无法预判,但涂典吏所说的方案确实是可能最大的。从鞑子的角度看来,既然没有威胁,当然会选择收益最大的线路。 庞雨点了点威县,“既然没有牵制,鞑子为何不从威县继续南下大名府,从曹州过兖州府北返。” 吴达财赶紧接道,“甚或走青州府去登州,孔有德这伙是登州叛军,最熟悉道路。” 涂典吏摇摇头,“先前说过时间,鞑子抓了许多人畜,至少不下十万,还携带大量马骡车架,这般庞大的队伍,克水障是极难之事,鞑子必须赶在冰河解冻前出关,也就是二月,今日是十二月十六日,最多只剩下两月,与他们来时不同,现在队伍庞大行军缓慢,此时北返才赶得及,走兖州至少延长一个月,登州至少再延长两月。所以赞画房判断,鞑子将在近期北返,最可能的路线是从临清入山东,向东行军之后折向北方,仍如来时一般,绕过设防城池,顺路攻略沿途无备州县,最后仍从蓟镇出边。” 涂典吏看着庞雨道,“我军所驻魏家湾,在临清东面六十里,道路交汇之地,钱财汇聚之处,极可能在鞑子大军锋头之前。” 经过方才庞雨的鼓舞,此时的涂典吏已经稳住了心神,说得颇有条理,听起很有可信度,其他几个军官都没有提出质疑,庞雨听完点点头,“那按你的意见,我们应该如何应付最佳?” 涂典吏看了看其他人道,“不能留在魏家湾,往南移营,避开鞑子行军方向,待确定鞑子撤退,再尾随攻打。” 帐中安静了片刻,庞雨一一看过去,陈如烈点点头道,“下官赞同。” 其他几人也都表态支持,庞雨仍看着地图沉吟。 此时颜观突然走入帐中,他在庞雨耳边低声道,“外边来了兵部的官差,问我们是不是安庆守备营,说有兵部部咨要接。” 庞雨皱皱眉,“他问是不是安庆守备营,就是说并不确定,那怎么找到我们的?” “他们是在南镇店听一个塘马说安庆营在这里,下了驿路来的魏家湾。” “知不知道部咨什么内容?” 颜观低声道,“不知道,要不要小人拿点银子……” 庞雨突然举起手,停顿片刻后偏头对颜观道,“不必了,你告诉他们,这里只是探路的前锋,没法接部咨,安庆奇兵营主官还在徐州,让他们去徐州,找两个人陪着,路上再给银子。” 第四百四十三章 猛将 “小娃你还记着,落单的重甲兵只是看着吓人,对上他们不要硬砍,腋窝、边肋、裆下这几处都是无甲的,脖子上的顿项就是一块棉甲,近身了掀开是光的,裙甲下边也是这般,这些地方只要小刀捅进去,他全身都动弹不得,由得你怎杀都行。” “那重甲鞑子就没啥用处?” “有用,他们这般外出哨探,白甲兵一般有包衣带双马,只要有白甲鞑子在,一队人就有底气,这鞑子不惧弓刀,自家射箭又厉害,其他鞑子旁边护着,寻常官军遇到奈何不得,根本近不了他身去。平日鞑子也不止这点人出来,一般在附近会有百来人,以往我那尖哨队里面,要费大力气才能拿到落单的鞑子,这几日得意了,十几个人也敢出来。” 杨光第听到得意了时,想到是因为宣大军溃败,鞑子才会得意。 秦九泽默然片刻又道,“若是战扬上遇到成队拿长刀长枪的亮甲鞑子,就又不同了,那是杀神,谁也挡不住,你这般有马的就赶紧骑马跑,打不过就得跑,不然丢命也是冤枉丢的。” 杨光第连连点头,两人的气息都调匀了,鼻腔中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息,白甲兵的血水流了满地,把外袍都浸湿了。 杨光第赶紧撑起身来,此时想起那边的两个暗甲鞑子,转头看过去,只见两匹空马在林间胡乱走动,地上能看到一个人,另外一人被林木遮挡,只看得到一只脚。 “要是抓个活的就好了。” 秦九泽搓着手上凝固的血迹漠然的道,“亮甲鞑子我不会让他活。” 杨光第好奇的道,“为啥?” 秦九泽没有回答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微微抽动了一下,过了片刻后他看看另一边,“有一个还活着,他会说蒙语。” 杨光第一阵兴奋,赶紧跳起来解自己的行缠,准备去捆人,秦九泽也打着行缠,但并没打算解开。 杨光第突然停下,“我们游骑兵没一个会蒙语的,回去怎么审他?” 秦九泽嗤了一声,“蒙语都不会,你们这还真心杀鞑子。” 杨光第笑着一拍手,“秦大叔听得出来,定然是会蒙语,秦大叔你留下来帮着审鞑子。” 秦九泽摇摇头,“我走了这三个脑袋都算你的战功。” “我可不占别人的战功,咱们奇兵营也不是全按脑袋算的。” 秦九泽叹口气,“小娃,不要信将官胡说八道,他说不按脑袋算,那就是要贪了你的人头功去。” 杨光第急道,“我家庞大人不会贪谁的战功,他真心打鞑子的,是天下一等一的猛将。” 秦九泽站起身来,往那边倒地的暗甲鞑子走去,“南边杀点流寇算个什么猛将。” “不是的,他本来只是个皂隶,那年桐城民乱,几百个乱民占了个山上的寺庙,庞大人孤身一人上了山,一晚上斩了五十个人头,把乱事就给平了。” 秦九泽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杨光第,“他一个人怎生斩五十个头?分明胡吹的,李重镇还说他一个人杀过六个白甲兵。” 杨光第大声反驳道,“李重镇胡吹,庞大人绝对不是,他拉着满车板的人头进的桐城,全城人都看到了,安庆就没人不知道这事。” 秦九泽一时嘴巴没合上,杨光第见状继续劝说道,“后来上面的大人们看我家庞大人厉害,就给他升官当了武将,打败流寇好多次,在滁州就是跟卢都堂一起打的,我就在滁州被救下的,去年在车马河,各家营头都跑了,我家大人带着安庆守备营三千人,生生夺了群贼中间的二郎镇,我那时还没从军,运军资去的,我是亲眼所见,咱们安庆一个营头击溃十七个流寇营头,有名有号的大贼都在,一仗杀了上万人。” “这个庞大人给你多少月饷,你这般想给他卖命。” “三两五钱了,从来不克扣。” 这个月饷在九边也算高的,但边军家丁军饷也不低,一般都在二两以上,以前家丁是从不欠饷的,但这两年朝廷财力吃紧,今年勤王之前督标营欠饷近七万两,家丁也收入大减。所以对于不克扣的说法,秦九泽并不太信,他看着杨光第道,“你每月都是这许多现银拿到手中?几成银色?” “不用拿现银,都存在银庄的,拿自家兵牌和饷册去,跟柜台说自家的密语就能取银子,不知道啥银色。” 秦九泽可怜的看着杨光第,宣大的银庄票号也不少,他是听过的,但从未听说谁家营头从这里领军饷,眼前这个小娃连银色都不懂,定然是被那将官骗得太惨了,所以他连本色也懒得问了。 “你家大人连你们这些家丁都骗……” “我不是家丁,所有兵都不从来克扣,新兵刚来都有二两,就连乡兵都不克扣,你看过江南时报没有,那个唐二栓就是陆战司的步兵,月饷四两了,上个月射箭考核过了,月饷四两五钱。” 秦九泽劝说不通,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去那边暗甲鞑子的地方,有一个身下只有少许的血,还在地上哼哼,秦九泽接过杨光第的行缠,开始绑那人的手脚。 听到这里他看向杨光第,“一个步兵四两五钱,你又被你家那庞大人骗了。” “我认得唐二栓,谁能骗我。唐二栓只是士官,反正就是个步兵。”杨光第见秦九泽有反应,爬起来有点兴奋的道,“咱们骑兵比步兵同级高一两,但游骑兵更高,我马上也能拿四两了,你知道炮长不,你别看他管的人少,月饷拿得最高,还没人敢说他……” 秦九泽将信将疑,一边捆一边回头看杨光第,杨光第滔滔不绝,也不管秦九泽听不听得懂,只是不停的说着安庆奇兵营的事情。 等他绑完手的时候,杨光第正好走到他身边,“秦大叔你这次有三颗鞑子脑袋,就算不当游骑兵队长,当个士官总是有的,会射箭加五钱,会蒙语加五钱,要是会看地图啥的还能加,说不定拿六七两去了。” 秦九泽疑惑的看了看杨光第,他面前的这个小娃十分兴奋,但说的话全然不靠谱,他不信有谁会给出六七两的月饷来,满天下没哪个军镇这样给钱的,结论就是这小娃被将官骗傻了,看向杨光第的目光满带着可怜。 杨光第走到秦九泽身边道,“秦大叔你真的别走,咱们安庆营步兵炮兵水师都强,就最差好的夜不收,你这般的尖哨,肯定能进武学当个先生?” “啥玩意?我当先生!” !。秦九泽猛地转头过来,这还是杨光第第一次见他这般激烈的态度变化。 杨光第点点头,“武学,安庆武学,里面既学文也学武,各样最厉害的将官士兵都能当先生,就里面那个远哨科,什么好先生都没有,还问咱们游骑兵借人,陈千总说要打仗不借,那远哨科就胡乱学东西,秦大叔你去了,定然是武学最好的远哨先生,是真的先生,上课要行礼问先生好的。” 秦九泽呆呆的道,“我当先生,真的有个学武的学堂?” “有的,我家庞大人出钱出人建的。” 秦九泽在原地愣了片刻,“原本有个人最适合当这先生的,可惜都死了,我这般的哪能给人当先生。别说先生了,这世上的事都没啥味道,实话与你这小娃说,我还活着不是想活,只是因为怕死。” 杨光第抓抓脑袋,“秦大叔你啥意思,活着不就是想活么。” “人活着不易啊。”秦九泽绑好了人,站起身默默看了杨光第两眼,“就你这小娃还好,对上白甲也没自个跑了,还真敢去干,我便多呆些时日,看看你家这庞大人到底是个啥?” 杨光第见说动了秦九泽,高兴又自豪的道,“我家庞大人是天下一等一的猛将,他谁也不怕,鞑子遇上他也只能吃瘪。” …… “格、格、格……” “少爷,宣大军虽然败了,但鞑子还离得远,你不必怕成这样吧,别把牙齿碰坏了。” 山东清平县魏家湾东南五里外,安庆奇兵营中军大帐中,庞丁端着一杯水,担心的看着牙齿打战的安庆奇兵营副总兵庞大人。 此前判断清军将从山西出边,安庆勤王军在庞大人的率领下风驰电掣,生怕丢失了追杀鞑子的大好时机,一头扑到了道路交汇的魏家湾,在这里得知清军到达威县后不再移动,动向有些可疑,于是全营只能停下。 魏家湾距离临清大约一日行程,这个地方是运河重镇,商贸十分发达,设有临清钞关的分关在此,集镇比一些小县城还大,光是各种庙宇都是十多处,道路四通八达,那些船埠头供应军粮倒是方便,什么物资都有,但完全不是一个隐蔽军队的好地方。 停下这几天,附近已经有衙门来问,过路的一些塘马也在打听,局势十分不利。现在又接到这样震惊的情报,宣大军队不但没按他预料的击溃清军一旗,反而被清军击溃了。 这两日还接到了多次情报,除了游骑兵的外,也有路过魏家湾的其他塘马,都带来了宣大军败亡的消息,综合起来宣大似乎完全溃败,辽镇则不战而逃,这两支兵马短期内都不再是可用的作战力量,其他零散官军就不用想了,必定是士气全无,能上城墙打防守战都算不错了,战争局势全面崩坏,唯一不确定的是卢象升的生死。 魏家湾以前还有些坐商留着,昨日消息传开后,今日基本都跑了,连供粮的船埠头都想跑,只是看在利润太高的份上,忍受住了心中的惊恐,现在还留在市镇里。 但庞雨的计划已被全盘打乱,在他原本的计划中,应该是滁州战役那样,由宣大军担任主要攻击,安庆这点兵马从旁边敲边鼓捞点战功,回去江南时报艺术加工一下,然后京师和运河钱庄开张,顺路自己再见见冯铨,这一趟的任务就完成了。 现在局势败坏,连印象中那么勇武的卢都堂都败了,还带的是宣大三镇的边军精锐,不用说整个勤王的各路军队都士气崩塌,安庆奇兵营若是交战,再依靠不了任何人,庞大人自然有些胆颤。 庞雨一把捂住下巴,闭眼稳了一会神后下巴终于不抖了。 庞丁在身边低声道,“我在陈如烈那里听到塘报的,那塘马口述好久,涂典吏还没有问完话,我先回来报少爷知道,昨日获得的传言是真的,游骑兵确认宣大军溃败,有宣大兵亲眼看到卢都堂战死了。” 庞雨呆了片刻后轻轻叹口气,他站起来走了一圈道,“三个镇的边军,连带着督标营顶不住鞑子一击,还是卢都堂领军,杀二十万流寇不在话下,被这么点鞑子一战击溃,鞑子真有这么厉害,他们死伤如何?” “我听到塘报说宣大只有两个镇参战,卢都堂的标营只有两个营头,总数只有八千。鞑子四个旗,其他好像有点蒙古人啥的,带有火炮,他们死伤多少就不知道。” 庞雨呆了一下,“四个旗那才一半,就是威县的四个旗是一路,宣大边军连一路都打不过,合营了八个旗怎么打,还带着炮,咱们这两千人不是送死么。你说老子带兵走两千里路跑这里干啥,就杀张献忠不好么,他连个甲都没有。” 庞丁凑过来道,“少爷,反正没有军令,咱们跑路。” 第四百四十二章 林间 榆林深处,杨光第端着鲁密铳剧烈的喘息,前方二十步外是牵着双马的秦九泽,发现秦九泽不见了之后,他就一路追赶,喊了两次坐骑大火的名字,顺着马嘶声寻到了逃走的秦九泽。 秦九泽连头的没回,“火铳能打到人,鞑子就不会一路杀进边了,别炸死了你自己。” “我都打到过亮甲鞑子了!” “方才火绳飞了,你一路追过来,没工夫装填。” 杨光第满脸通红,他的鲁密铳上确实连火绳都没有。 秦九泽并未沿着林中那条道路走,而是在林中往东,分明就是要避开交战,就是要带着马逃。 秦九泽缓缓转身,杨光第一把将火铳扔在地上,唰一声拔出了腰刀,“你已入了安庆奇兵营营伍,这里不是宣大,由不得你想走就走。” “我不是入了你安庆营,跟着就图点马料,看不上你们南兵。”秦九泽看了杨光第半晌,“小娃,啥营头都一般模样,你们这伙人再卖力也没用,我家那尖哨队也跟你们一般卖过力,勿要信那些军律,将官都是骗人的,不值得卖命,就算赢了这一小阵也无用,终归最后死个不明不白,你还是自个早些回家去。” 杨光第握着刀坚定的道,“安庆奇兵营军律第三条第二款,无论本营何部兵将,见本营逃兵者必行逮拿,纵容逃脱者按逃兵同罪。” 秦九泽站在原地漠然的道,“你打不过我,要杀人去鞑子那边。” 杨光第胸膛起伏,双眼直直的盯着秦九泽,两人对峙片刻后,杨光第提起脚步往前走去。 幽寂的榆林深处只有偶尔响起的鸟鸣,杨光第脚步的沙沙声仍很刺耳,他额头出汗,但仍在向秦九泽靠近,秦九泽冷冷看着他,仍没有丝毫动作。 两人之间只剩下五步,秦九泽的手放在刀柄上,“杨光第,留着命回家去。” 杨光第脸颊抽动,又往前靠近一步,秦九泽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右手握住了刀柄,正在此时,西侧的榆林中传来一阵鸟雀扑腾的声音。 秦九泽立刻往后退开两步,见杨光第没有继续靠近后,侧身将马缰捆在旁边树干上,接着飞快的取下弓插,又将箭插挂在腰上,就弓着身子往西面潜行,一点也不理会身后的杨光第。 杨光第呆了呆,赶紧跟在后面。 走过三十步左右,已经听到了隐约的马蹄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穿过重重叠叠的榆树传入耳中。 秦九泽偏头听了片刻,回头看了杨光第半晌,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过了好一会他终于招招手,示意杨光第跟着自己。 杨光第也顾不得其他了,知道秦九泽确定了是鞑子,赶紧跟在后面。 两人借助着树木的掩护,一路向着声音靠近。 终于秦九泽停下来,躲在一棵大榆树背后,从树干旁边观察。 杨光第仰头看了一下,上方的树枝停着一些体型较大的鸟,好像是些乌鸦,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很是显眼,他从另外一侧小心的探头出去,视野中重重叠叠的树干,前方一个亮甲的身影一晃而过。 杨光第喉头咕嘟一声,口中却没有口水,树干缝隙中有骑马身影闪过,似乎是三个人,只有一个亮甲,其他两人应该是暗甲或棉衣,至少两匹马插着箭,身上血迹斑斑。 看起来是马匹受了伤,这几个鞑子逃出集市后准备在林中躲藏,以免出林后因为坐骑不支被追上,所以没有沿着林中道路跑,而进入了这片林地。 “你不是想杀人,去杀鞑子去。” 杨光第呆了一下,呼呼的喘了两口气,咬咬嘴唇刚要站起时,秦九泽又沉声道,“三个人,你杀那个白甲,我杀另外两个。” “我这刀……” 不等他说完,秦九泽已经取下箭插,从里面拿出三支弓箭,夹在右手指间,“这地方马没人快,我喊上了你才追。” 杨光第点点头,秦九泽回身过去,靠在树干上默默等待蹄声接近。 杨光第心头紧张,手脚都有想动的感觉,只感觉握刀的右手不自在,他把手收了一下,突然听到腰间当一声撞击,杨光第猛地低头一看,是刀柄撞到了装引药的铜壶,不由呆在当扬。 随着这一声撞击,头顶上传来煽动翅膀的声音,马蹄声骤止,林中仿佛凝固一般。 秦九泽猛地侧跨出树干,身体侧对着鞑子来的方向,右手飞快的拉弓,几乎是瞬间拉满。 弓弦嘣一声脆响,头上振翅声响密集的响起,一阵雪粉纷纷而下,飘飞在幽静的榆林间。 惨叫声在前方响起,秦九泽已经放出第二箭,传回叮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响。他刚要拉开第三箭,突然松开闪回树后。 树旁呜的一声响,一支飞剑一闪而过,外面传来听不懂的吼叫声,还有马匹的嘶鸣。 秦九泽猛地喊道,“上!” 事发突然,杨光第外边情形一无所知,但秦九泽的叫声一出,他闷头就冲了出去,眼角看到秦九泽已经提前一步从另一边冲出。 前方林间有一小片空地,一匹空马出现在眼前,亮甲鞑子已经下了马来,躲在马的另一侧取出弓来,右手正伸出取箭,杨光第闷头冲出,此时不管想不想打都没了退路。 他在初家圈见识过鞑子白甲兵的射术,这个距离上如果停下,白甲兵将很快射出弓箭,自己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现在只能拉近距离逼迫鞑子弃箭。 他不顾一切加速冲去,晃动的视野中散布着薄薄的雪雾,一道道的树影从两侧飞速滑过,眼角仍留意到秦九泽那边,两人之间有几棵榆树隔开,秦九泽的身影在林木见忽隐忽现,他果然是去对付那两个暗甲鞑子,杨光第只能靠自己对付亮甲鞑子。 只片刻他便绕过马头,白甲兵出现在眼前,跟初家圈的鞑子一样带着金属面具,上面一道道的划痕,证明这个面具曾久经沙扬。 白甲兵毫不犹豫的丢了弓,唰一声抽出了腰刀,朝着杨光第左侧斜劈过来。 杨光第脑袋空白,但游骑兵的腰刀对抗是每天都有的,他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双手握柄,刀身斜着格挡,当一声脆响,一股大力袭来,刀背压到了自己的左臂上,几乎快要超过杨光第的忍受极限。 受力刚一结束,杨光第立刻熟练的旋转刀身,像无数次练习的一样,侧滑一步,刀身则转到了右侧,进入了亮甲鞑子防御的空挡。 杨光第身体向左旋转,同时手腕转动手臂挥动,刀身破开飞舞的雪粉,在刺耳的摩擦声中,刀锋从鞑子左肋一直划过胸膛,在鳞甲上留下一条不显眼的刀痕。 若是对付无甲的流寇,只这一个回合就已经取胜,但对方是重甲的鞑子,几乎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亮甲鞑子不退反进,根本不理会杨光第的腰刀,又是当头一刀直劈过来,杨光第又是一格一砍,这次砍中了鞑子的右肩,仍然毫无作用。 鞑子似乎根本没有防御的意思,再往前逼迫一步,杨光第已经退过了马头,地上还扔着弓箭,杨光第跑也没法跑,两次砍杀毫无效果,心头一股丧气的感觉袭来。 杨光第绕过马头,躲到了马匹另一侧,亮甲鞑子身穿重甲,远不如杨光第灵活,始终被马身隔开。 白甲兵怒喝一声,去地上捡弓箭,杨光第见状朝着马屁股上就是一刀,那马长嘶一声朝前面跑了,很快消失在林木之间。 两人之间没了阻隔,白甲兵正抓着弓身,杨光第一阵想跑的冲动,只要躲到树林间去,白甲兵也射不到自己,但秦九泽那边还有兵刃交击的声响,如果自己跑了,白甲兵拿到弓箭过去,秦九泽必定难逃一死。 杨光第也大叫一声,鼓起勇气再次朝着白甲兵冲过去,那白甲兵只得又弃了弓箭,用腰刀与杨光第交战。 白甲兵的攻击越发凶猛,杨光第惧怕弓箭不敢远离,极度紧张下控制不好交战距离,始终处于被攻击的状态,几次反击仍是毫无作用。 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只片刻时间杨光第的体力便迅速消耗,他气喘吁吁,移动开始变得迟缓。白甲兵的体力也在下降,但他有甲胄优势,处于相对安全的优势地位,体力的消耗速度明显低于杨光第,他逼迫杨光第交战,却并不远离弓箭。 再一次格挡后,杨光第接连倒退两步,脚步漂浮差点跌倒在地,白甲兵抓住时机急赶两步,举起腰刀就要砍杀过来。 杨光第右手勉强举起,但知道已经抵挡不住。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迅速接近,白甲兵还不及转身,只听嘭一声大响,一个人影猛烈的从侧面冲撞在白甲兵身上,白甲兵猝不及防,两人一同滚到地上。 秦九泽左臂的棉甲破了,破口翻出了发黑的棉花来,他与白甲兵在地上滚动着,两人的腰刀都掉了,白甲兵抓出了一把顺刀,又被秦九泽死死的顶高。 杨光第手臂发软,勉强朝着鞑子的腿砍了一刀,又被腿甲挡住。 秦九泽喝道,“压住他!别让他起来!” 此时那亮甲鞑子竟然翻到了上面,作势要举刀去刺杀秦九泽,杨光第尖叫一声,扑过去勾住亮甲鞑子的脖子,亮甲鞑子体力也消耗不少,顿时被带得翻倒下去。 秦九泽顺势翻起,立刻压在白甲兵身上,白甲兵感受到了危险,发出尖利的嚎叫,剧烈的挣扎起来,杨光第此时在左侧,他体力不支,就直接压住白甲兵的左肩上,双手抓着对方的左手。 秦九泽则斜压在白甲兵的胸前,他同样气喘如牛,右手顶住了白甲兵握着顺刀的右手,身体压制着白甲兵的挣扎,左手则抽出了那把黝黑的小刀,但没有忙着刺杀。 白甲兵身处下方,挣扎极度消耗体力,短暂的一轮挣扎结束,身体略微安稳下来,秦九泽略微抬高身体,左手的小刀朝着鳞甲的缝隙捅过去。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音,又尖又薄的小刀片插入了鳞甲的缝隙中,血水立刻从甲片之间喷涌而出。 白甲兵惨厉的尖叫一声,再次猛烈的挣扎着,但他体力早已消耗殆尽,被疼痛刺激后短暂发力,便再次陷入无力,此时他身穿全身沉重的甲胄,又被两人压着,完全挣脱不开,连支起身子都做不到,痛苦的嚎叫在面甲中沉闷的回响。 秦九泽用力的推动,小刀的刀身慢慢沉入甲片缝隙之中,血水顺着缝隙蔓延开来,布满了明亮的甲胄表面。 痛苦的嚎叫变成了难听的哭声,挣扎的力度逐渐变小,秦九泽的手还在缓缓搅动小刀柄,血水不断浸涌,漫过甲胄表面渐渐流到地面,升腾起阵阵热气,唯有冷冷的金属面具仍是那副不变的表情。 杨光第剧烈的喘息,双手仍紧紧抓着白甲兵的左手,感受着身下的白甲兵有规律的抖动,眼前隐约的热气之中,有散落的雪粉飞过。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完全没有了动静,杨光第的气息也稍微平息,终于松开了白甲兵的左手。 旁边的秦九泽缓缓坐起身来,他调息片刻道,“小娃看到没,不管他几层甲,不管甲多威风,只要倒在地上比猪还好杀。” 第四百四十一章 伏击 昏暗的客栈大堂中,秦九泽微微点头,“被鞑子围了,死了。” 堂中只有四人,除了秦九泽之外,还有旗总、余老二和杨光第。 旗总看着面目模糊的秦九泽,“宣大兵马都覆灭了还是逃出些?” “将官带着家丁往北跑了,各家将官该都没有死。” 旗总皱皱眉头,“合着就卢都堂一人死了,那你为何不跟将官跑,又不跟那两人去投辽镇?” 秦九泽简短的道,“他们都不真心打鞑子,不喜便不去了。” “我们不是快手,是南直隶的营伍,咱们真心打鞑子,但是就缺好的夜不收,你可愿跟着我们打鞑子?” 秦九泽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似乎在抬眼观察,片刻之后他道,“愿跟着。” “那你的兵牌我拿了,跟着就是咱们奇兵营的人,就不能想走就走了。” 秦九泽又点点头,旗总看他两眼之后转向杨光第,“杨光第,秦九泽跟着你,先给他弄些吃的,咱们军中和宣大总有些不同,你负责教他规矩。” 杨光第顿时一呆,旗总却没等他,说罢就调头出门,到了门口又回头看着杨光第,“秦九泽是边军的尖哨,有本事的人,你教他规矩,不是说你就是师傅,也要跟着人家学技艺。” 杨光第哎的应了一声,等旗总出门后,昏暗的堂中三人都不说话,秦九泽沉声道,“杨光第,吃的呢。” “有,这个,这里有两个饼。” “还有马料。” 那边的余老二嗤的一声,“你当起老爷了怎地。” 杨光第应道,“马料我一会去旗总那里领,路上运来不易。” 秦九泽缓缓坐下,拿出火折子敲打起来,片刻点燃了火绒,然后小心的把揉过的干草靠在火头上,干草燃烧起来,秦九泽将几根小柴棍架在上面,很快火苗就窜起来。 “你们为啥要杀了那个百姓。” “是杨石三杀的。”秦九泽伸手拿过一块劈开的门板放在火上,“他以为外面是跟那两人一伙的,先杀了少个敌手。” 火势逐渐增大,屋中也有了点暖意,余老二也坐下来,看着火光中的秦九泽道,“姓秦的,不管你在宣大是夜不收还是尖哨,在咱们这游骑队里面,干啥都要听伍长队长的,帮不上忙就算了,不要多事害死了别人。” 火堆中窜出一股烟来,秦九泽咳嗽了一声,用手在面前挥了两下,便退开了一些,顺手把头盔取下放在旁边,没有接余老二的话头。 杨光第偏头看着面前的秦九泽,这人年纪不小,头发都花白了,脸上皱纹比好些老头还深,似乎也不算强壮,但总就觉得能打。 旗总检查了这三个宣大兵的兵牌、马匹和武备,跟他们自述的都能对上,说明确实是宣大边军,最近经常听到这支军队,游骑兵甚至还口授了宣大各个营头和主将名称,印象最深的当然是卢象升。 “秦……秦大叔,卢都堂真的死了?” 秦九泽仍是简短的道,“死了。” 杨光第沉默了一会道,“我是在滁州被救下的,得亏是卢都堂打败了流寇。” 昏暗的光线中,秦九泽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他的眼睛本就不大,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方才听你说你是督标中营的,副将叫李重镇,我记得武学的人说,救我那一仗也有你家李副将。” 秦九泽哼了一声,“李重镇是你家的,他是辽镇来的。” 余老二歪着头问道,“李重镇是中营副将,卢都堂都死了,为啥他还能逃,放在咱们奇兵营里面,主官战死下属逃的,回营立刻砍了脑袋。” 他伸手指指秦九泽,“李重镇要是不跑,你们这些夜不收也该跟着主官一起战死。” “我说了,李重镇是你家的主官,我家主官姓许,真心杀贼的人都死了。” 杨光第站起来大声道,“庞大人才是我家大人,李重镇不是!我家庞大人才是真心杀贼的,这次就是从南直隶赶了一千里路来杀鞑子的。”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人转头看去,门前灯火晃动,旗总打着一个火把大步走了进来。 “杨光第你那么大声做什么,怕鞑子听不见么,都过来,秦九泽也过来。” 几人围拢过来,旗总直接说道,“剩下那个百姓说,他是从威县关厢跑来的,午时前在二十里铺见到过一队鞑子,大约十几个人,一个亮甲鞑子,抓到了几个百姓,午后就回去了。” 听到亮甲鞑子几个字,杨光第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旗总额头,那里一道醒目的伤疤,就是上次在初家圈遇到的亮甲鞑子留下的。 旗总蹲在地上用石头画了一道,“如果他们大营不动,明日鞑子可能还是如此活动,天亮前我们出发,先行埋伏在二十里铺,一队在西面入口,二队三队在中间。” “你们三个。”石头画了一个圈,代表二十里铺,接着旗总在圈的西南位置胡乱抹了几下,“这里有一片林子,那个百姓说铺西头有条路可以进林子,你们自己去寻这条路堵住,不要让鞑子从这里逃了,有没有要问的?” 秦九泽安静的盯着地上的图案,听到这里略微有点惊讶的抬头,似乎没想到他们想全歼鞑子哨骑,更没想到旗总还要跟他们商量。 余老二问道,“带马么?” “带,有鞑子逃过去你们好追。” 杨光第举了一下手,“我的火铳破甲厉害,要不要还是在西头打亮甲鞑子。” “有两把弩够了,余老二你那把弩交给我,杨光第自个寻个好位置,最好又能打西头又能堵路。” 旗总抬头看向秦九泽,示意他提问。 秦九泽第一次有点局促,他咳嗽一声道,“今日是十多鞑子,也或许是查探,明日或许就是数百之多。” “这条路鞑子月前经过,钱粮子女都抢光了,鞑子的人马定然是往威县南方去抢掠了,查探二十里铺就是看有没有漏掉的百姓,不会派许多人马出来,若实在来得多,听蹄声多了便跑。” 秦九泽听了点点头,对旗总说道,“要点豆料,不然马追不上。” “过一刻钟杨光第来领。”旗总看着秦九泽,“能抓到活的最好。” 他说罢接了余老二的阙张弩,起身走了出去。 三人回到各自位置,杨光第想到明天埋伏鞑子,心头有点兴奋,摸出自己的鲁密铳擦拭起药锅,余老二则靠在火堆边睡了。 秦九泽看着杨光第擦枪良久,微微摇了摇头。 …… 十二月十五日,威县东面二十里铺。 杨光第看着眼前的树林发呆,这全然不是他想象中的小树林,而是一大片榆林,树林边缘已经到二十里铺,市集里面的小巷都可以通进入林子。 在江北的人口密集地区,很少能看到这样的树林,因为土地早就变成了耕地,树木时长不起来的,但这次往北行军,过了凤阳之后的各地都有类似这样的树林。 北方的土地问题比南直隶更严重,确实如庞雨所说的,倒给银子也没人要,许多土地被抛弃而无人接手,经过多年抛荒而形成了这些树林,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榆林,繁衍得最为迅速。 这一片树林大约也有几十年了,有些榆树显得非常高大。 由于榆林不规则,余老二选了半天,也没找到能兼顾埋伏和堵路的位置,三人只能在靠近西头的林中道路旁埋伏下来,马就栓在二十步之外。 林中不时传来鸟叫,秦九泽靠坐在一棵大树下,摸出腰刀查看了一番,接着有掏出一把黝黑小刀,刀刃或许经常打磨,显得又短又薄。 杨光第正在挽自己的火绳,看到秦九泽的小刀后道,“秦大叔,你这小刀砍得动啥呢。” 余老二嘿嘿笑了两声。 秦九泽没有理会他们,此时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集市边缘,杨光第两手一抖,余老二摆摆手道,“是旗总来了。” 旗总没有骑马,大步跑过来到了一棵树下,杨光第和余老二连忙过去,将旗总顶在肩上,旗总抓住上面一根枝丫,爬到了树上去。 他横坐在枝丫上,咔嚓一声拉开了一个三截的远镜,朝着远处张望。 秦九泽缓缓站起身来,看着树上的旗总发呆,杨光第过来时,秦九泽才喃喃道,“卢都堂也有这般远镜,当宝贝一般收着。” “咱们这里所有游骑兵的旗总都有一个,步兵的把总、炮兵炮长都有,看得老远了。” 话音刚落,旗总已经吊着枝丫跳了下来,他对几人道,“看清楚了,西边来了十多个骑马的,定然是鞑子,预备好了。” 他说完就飞快的跑进了市集中去,沿途飞起许多鸟雀。 余老二骂道,“操典怎么说的,勿惊鸟雀,鞑子都要吓跑光了。” 杨光第将火绳点燃,笑着对余老二道,“鞑子没有远镜,看不到的,一会就落下来了。” 市镇内很快安静下来,鸟雀又重新落下,,跟着集市的东头就升起一股白烟,就像有人在煮饭,杨光第知道是在吸引鞑子过来。 三人隐蔽在林中,听着官道上清脆的蹄声逐渐接近,杨光第听得明白,就是十多匹马,蹄声一直很均匀,没有任何停顿和加速,鞑子似乎是散步一般,全然没有防备。 杨光第将火绳吹亮,又拉出一截来,调整好之后从树林缝隙中往外看去,市镇间静悄悄的,蹄声更近了,市集西头有鸟雀飞起。 杨光第手心还是有点冒汗,他握了握枪身,转头去看秦九泽,只见这个宣大兵仍安静的靠在树干上,看不出半点担忧。 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喇叭声,是游骑兵的号音,杨光第注意力立刻转回了市镇。 蹄声立刻杂乱起来,弓弦声嘣嘣的响个不停,惨叫和喝骂交织。 杨光第又吹了一口火绳,瞄准市镇方向,枪身刚刚放平,一个巷子中就窜出一个骑手的身影,他趴在马背上似乎受了伤,看不清衣着,但埋伏的游骑兵都没有骑马,出来的肯定是鞑子。 杨光第毫不犹豫,鲁密铳一声轰鸣,面前白烟弥漫,杨光第飞快的挥舞手臂打散白烟,满怀希望的看着,结果那骑手不但没有掉下来,还一拐弯进入了林中。 余老二放下弓箭骂了一声道,“又他妈没打中,你装弹,老子去追。” 他飞快的跑向自己坐骑,上马急追而去。 杨光第满脸通红,一边急切的装弹,一边观察着市镇的动静,那里喊杀声激烈,但从有鞑子逃跑看来,游骑兵应该是占据上风。 但越急装弹就越慢,火绳再次被喷飞,火头不用说已经熄了,杨光第必须重新点火,又要大费周章。 “秦大叔你备好弓……” 杨光第回头看时顿时呆了,只见树干上空无一人,后面栓着的两匹马也不见了踪影。 第四百四十章 威县 这里地处临清西部,下堡寺是附近著名的寺庙,初建于唐代,下堡寺的北面是通往山西的官道,寺庙南方是临清本地的大道,通往西面的摇鞍镇,由于历史悠久又交通便利,这里的香火一向十分兴旺,周遭也形成了一片市镇。 寺庙周边有数十口水井,供应聚集的香客和行人,此前清军的左翼军攻临清不下,就从此处经过,清军短暂停留后就去了威县。很快就有僧人回到寺庙中,但周边仍很不太平。清军左翼军驻扎在威县,设了十多处营地,临清也是官军云集,高起潜的辽镇到达后,临清总兵力多达五六万人。 下堡寺就处于两地之间,主要是明军去往威县打探,以确定清军的行动方向,两日之前有一支辽镇骑兵去了更西面的摇鞍镇,规模比较庞大,骑兵数量就上千,还有随行的辅兵两千多人,不像是寻常的哨探。 确定清军往西移动后,游骑兵也从初家圈渡河,顺着官道往西打探,游骑兵局的百总留在十八里铺,重点哨探威县方向,清河和馆陶也各分派了一支小队。 但越往西辽镇的活动越频繁,游骑兵不方便直达前线,至今没有与清军交战,路上遇到一些明军探马查问,游骑兵一律说是来自南直隶徐州的马快,属于地方衙门派来打探的。 因为剿流寇的时候各地吃了情报不足的苦头,州县衙门都喜欢自己派探马在周边打探,山东一些州县也确实派了马快在临清活动,只是没有游骑兵那么深入,所以那些明军并未起疑。 由于清军没有移动,所以位置比较清楚,从这些明军口中得知清军有十余处营寨,每个营区都很庞大,里面不但有清军,还有大量被掳掠的百姓和牲口,清军到现在仍驻扎在威县县治附近,不知在等待什么。 到下堡寺的是杨光第所在旗队,寺庙里面能居住,但院墙颇高出口又少,容易被人围困,旗总选择在官道北面一个残破宅院驻扎,但那里的水井里面被抛了尸体,所以杨光第只能到寺庙打水。 官道上突然一阵密集的蹄声,杨光第赶紧放下水桶,躲在水井不远一棵大树后,蹄声逐渐逼近,杨光第心头发慌,他在官道南侧,坐骑没在身边,如果来的是鞑子,自己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他探出头去,只见大约两百多骑兵沿着官道疾驰,服装看上去是前面经过的辽镇兵马。这些辽镇兵打着马从官道疾驰而过,连停下来喝水都没有,有一副弓插掉落在杨光第不远的官道边,这些辽镇兵也不捡拾,头也不回的往临清方向去了,完全不顾及马力,一副匆忙的模样。 后面又陆续过去几十骑,官道上暂时又安静下来,杨光第提着两个水桶来到官道旁,左右看了看官道上没有行人后,将弓插捡起挂在身上,然后立刻越过道路,快速跑进了宅院。 外院中聚集了十多名身穿皂隶服的游骑兵,他们都准备好了兵器,马匹也是备妥的状态。 旗总接过杨光第身上挂的弓插,翻看一下发现上面有辽镇的标记,弓身上的胶是保养过的,并非是不堪用的装备,旗总朝着外面看了看骂道,“这些辽镇兵逃命么,这么好的弓都不要了。” 话音刚落,外面官道上又传来蹄声,没有上次那么密集。 众游骑兵又开始准备,旗总探头看了看道,“自己人。” 五名骑手从西面飞奔而来,身上都是皂隶服,有的在外面又套了一层棉袄。 领头的伍长跑进院来急切的道,“辽镇和山永的兵马沿大路来了,摇鞍镇方向的辽镇逃命一般的,连营帐都没收拾。” “是不是鞑子调头回来了?” 伍长摇摇头,“说是卢都堂带着宣大兵跟鞑子打仗,宣大兵败了。” 院中顿时哗然,这里的游骑兵有一半都参加过滁州战役,卢象升一举击溃众多流寇,给大家都留下深刻印象,此前清军往西移动,游骑兵也以为是卢都堂得胜,逼迫清军合营,没想到突然接到这样的消息。 旗总愣了一下,“就是威县鞑子打败的,还是西路的鞑子?” “不知道,反正各家都在往临清跑,家丁跑在前面,那些营兵也顾不得了,营帐啥的全都丢下不顾,跟在后面跑。” “宣大兵败了,他辽镇又没败跑个什么劲。” 旗总刚骂完,外面又响起蹄声,他在门前探头看去,大路上连绵不断地骑兵,许多人的头盔已不见了,他们连旗帜都全部卷着,不知是哪个将官属下。 众游骑兵互相交换着眼神,他们之前接到的消息,是宣大军有约三万人,卢象升带领的三万边军都败了,那还有哪个营伍能当鞑子一击。前面的辽镇都跑了,自己这点游骑兵留下来,即便查探清楚了也没有作用。 杨光第呆呆看着众人,然后又看看旗总,满脸的茫然。 旗总扫了众人一圈,过了片刻之后不容置疑的道,“辽镇的人走了,所有军镇都走了最好,鞑子就不会防备了。游骑兵本就是踏白之人,别人走了我们偏去。有一个旗队在摇鞍镇了,咱们往威县北面去,把鞑子动向查探明白。” …… 十二月十四日傍晚,西边的光亮逐渐暗淡。 威县东北方三十里铺,这个以前围绕递铺形成的小市镇一片残破,最近几天没有下雪,大地成了黑白相间的斑驳,地面上的各种脚印重重叠叠,根本无法分辨。 “余二哥,来了三个骑马和两个走路的,边军装扮,外袍带毛领。” 一个屋顶垮塌的草屋里,杨光第趴在泥胚墙边,从一个破洞观察外边的道路。 余老二凑到另外一个破洞前,只见外面的官道上三个人影,他们间隔颇远,小心翼翼的沿着道路进入市镇。 三匹马都没有精神,显然是走了不短时间,三个骑手不停的扫视着道路两旁的废墟。 余二哥低声道,“第一个有辫子,是鞑子,用你火铳打。” 屋中另外几个游骑兵拿起身边的腰刀和短柄斧,准备好交战。 杨光第低声道,“辽镇也有鞑子,别打错了。” 他们的小队今日才到达此处,一整天没有遇到鞑子的骑兵,但对游骑兵仍然有用。 清军的营地在县治附近,他们一定会在营地周围派出大量哨骑,掌控战扬的情报优势。鞑子悬师入寇,人马要跟着营地走,哨骑一般不会离营过夜,按照哨骑的行程,来回一百里能办到,今天没有碰到鞑子哨骑,说明超出了他们的侦察范围,寻常判断清军大营位置在五十里之外。 但旗总认为清军营地在五十里内,是因为他们冬季长途跋涉后马力不支,所以减小了哨探范围。 旗总打算晚上就住在三十里铺,从这个方向继续接近二十里,明天与鞑子的斥候交战。 游骑兵也是刚到不久,在市镇的东北角安顿下来,如果有情况这个方向也好跑,寒夜里面散兵生存能力并不强,而且鞑子还不熟悉道路,所以他们夜间活动的可能不大,出门哨探的鞑子此时也已经返营,杨光第已经在收集柴草,准备点火取暖,没想到天快黑了还有骑马的人来。 三个骑手走到了市镇中间位置,距离杨光第他们藏身的东北角还有点距离。 余老二拿过一把蹶张弩,这把蹶张弩是从远哨队借来的,他们在初家圈遭遇了清军,对敌人的披甲率有了重新认识,特别是领头的白甲兵,旗总认为那名白甲兵有两重或三重甲,靠弓箭是无法破甲的。 杨光第的那把鲁密铳成了旗总关注的重点,每天都要问一遍,休息的时候就要杨光第练习装填,途中没有地方增加鲁密铳,只能问远哨队借了一把蹶张弩。 余老二用脚踩住脚蹬,缓缓开始上弦,弩身发出轻微的嘎嘎身。 外面中间的那个骑手突然往这边看来,杨光第连忙闭上眼,缓缓从洞口退开。 中间的那名骑手一直看着草棚的方向,杨光第在占据优势一方,竟然口干舌燥,感觉已经被他发现了。 正在此时,外面一声惊叫,接着就有人奔跑,杨光第再看去时,只见两个百姓模样的人从街市中跑过,往北跑进了一条巷子,三个骑手立刻打马追了过去,叫喊声一路蔓延。 哭喊声传得很远,在街市中回荡,余老二挥挥手,几人走出草棚,旗总带着几名游骑兵也出现在街中,他们跟着哭声尾随过去。 小巷中有一个客栈,店幌跌落在街沿石上,哭声正是从里面传来的。 “求兵爷饶过,我们还有家小父母,都指着我们逃得性命回去养活,求兵爷饶命啊。” 一个有点怪异的北方口音吼道,“松手!” “兵爷留下点吃食,不然饿死了也回不了乡……啊!” 那百姓一声惨叫,杨光第微微抖动了一下,他跟在余老二的身后,接近了大门。 一个沧桑的声音道,“你不松手现下就死了。” 百姓嚎哭两声,怪异口音嘿嘿笑了两声,“就给他手上一刀,不死人。” 此时百姓的声音又响起来,是沉闷的啜泣,那沧桑的声音问道,“这里是何处地方了?” 百姓应道,“威,威县东边。” “离临清还有多远?” “骑马还走一日就到了。” 里面沉寂了片刻,只有百姓的呻吟声,那沧桑的声音终于道,“你们自去投辽镇,我不去了。” 余老二回头看了杨光第一眼,回头走到了门边位置。 里面怪异声音问道,“那老秦你去哪里?” “不知道。”老秦咳嗽了两声,“何时死了就干净。” “你不回宣大去杀鞑子么?” “没人真想杀鞑子,真想杀鞑子的都死……” 里面突然说话停顿,传来抽刀的声音,显然是发现了外面的情况,旗总大喝一声,带着游骑兵冲入客栈。 杨光第跟在最后,冲进去之后只见躺着两个人,地上散开着一个包袱,旁边还有一滩血,那三名骑手手执腰刀退到了墙角,中间就是方才凝视草棚那人,他满脸的皱纹,漠然的看着面前的游骑兵。 第四百三十九章 调度 朝廷竭天下物力,为各边战守之计,年来饬谕频频,即奏报亦多慨任。乃贼来径入,曾无阻拦,即以死为贤,其如国事何?诸臣之不足依赖如此。今众设督抚,此时作何措处?且抚臣多抗,镇臣多逗,行间长技应否不言步火……”(注1) 十二月十三日,京师永定门外,上千衣甲鲜明的士兵列队在道路上,城门处聚集了大批了文武官员,今日内阁首辅刘宇亮出京视师,前来送行的文武官员众多。 内阁首辅刘宇亮将一个奏本收起,他抬头对面前的杨嗣昌道,“皇上的深意老夫都体会了,文弱啊,中枢这里就有劳文弱多费心操持了。京畿荼毒如此,皇上忧心如焚,我们作内阁重臣,敢不粉身以报。此去视师,对那些恇怯逗留、逍遥歧路之辈,老夫绝不纵容。” 杨嗣昌连忙一躬身,他埋着头道,“中堂大人以首辅之尊亲往视师,下官实在感佩。畿南形势实已万般危急,首要之事无过阻敌狂逞,无论督抚巡镇,断无逗留回避之余地。然则当下可用之兵仅督监二支,亦要提醒督监二臣不可轻率浪战,以免局势全然败坏。中堂大人兵法精熟,这其中微妙之处,只有中堂大人方能拿捏,想来也是皇上派中堂视师的深意。” 刘宇亮面色沉着的点点头,“老夫这份为国之心天日可鉴,但兵法也是不能跟文弱比的,此番鞑子狂氛批猖,还需文弱在中枢周密调度,勤王之师才不至于一盘散沙。” 杨嗣昌连道不敢,眼角扫了一眼身旁,此时内阁众人都在,刘宇亮其实是在划清界线,就说他此次出京是视师,不管具体打仗的事情,也不管全局的运筹,只管监视督促,到时候打仗捅了什么篓子他是不负责的。 刘宇亮作为内阁首辅,平日最喜欢谈兵论剑,自诩有边才,或许把手下一帮人忽悠进去了,之前保定、真定州县陷落,朝中对卢象升和高起潜弹劾纷纷。几个刘宇亮的心腹一心拍他马屁,就上本说刘宇亮有边才,举荐他亲自督师。 这奏本一上去,皇帝就当了真,他当时正对卢象升极度不满,便要用刘宇亮去督师。刘宇亮被架上了高台,皇帝下了命令,他总不好说前面自己是吹牛的,如果真的去吧,又怕把命丢了,急得一天之间就老了几岁。 正上下不得的时候,杨嗣昌出来救了他一命。杨嗣昌好歹是真正在九边带过兵的,又在中枢与刘宇亮共事,知道他是什么水平,卢象升此番再是不济,也比这位内阁首辅强百倍,连上几个奏本请皇帝不要临阵换将。 好在刘宇亮有自知之明,顺着杨嗣昌给的梯子滑了下来,终于让皇帝把督师换成了视师,这个视师的意思,就是用它内阁首辅的身份前往一线,督促那些文武官员好好打仗,不许偷奸耍滑,就没什么具体责任了,比卢象升那个援督灵活多了。 所以刘中堂迅速又恢复了精气神,面对杨嗣昌这个救命恩人的时候,也不拿首辅的架子了,那是非常的客气,但为官多年,该划清的责任,刘中堂是不会含糊的。 方才刘宇亮最后说到了中枢调度的事情,杨嗣昌觉得也需要再跟刘宇亮确认一下,在前线视师的时候才不至于与中枢冲突,但他先观察了一下旁边的薛国观,这次刘宇亮弄出这一通闹剧,在朝中丢了声望,在皇帝那里观感也不太好,能当多久首辅很难说,倒是薛国观最近奏对颇合上意,这段时间刘宇亮又不在朝,朝中都比较看好他,所以杨嗣昌要谦虚一点,先看看薛国观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但薛国观没有说话的意思,杨嗣昌才又对刘宇亮道,“中堂大人,鞑子此番势强猖狂,全然靠总督兵马恐难制敌,兵部已另调秦军曹变蛟、辽镇吴襄入卫,对此两部兵马,下官拟隶于巡抚孙传庭之下,以为督监后劲,待鞑子势弱之时,几路援兵汇合厉剿,定可收实效。” 刘宇亮听了微微点头,杨嗣昌只提到了总督兵马,其实是暗示会用孙传庭替代卢象升,最近皇帝多次痛批卢象升,刘宇亮是知道的,现在杨嗣昌再次提到,就是让他心中有数,到了前线视师之时,对卢象升可以严格一点,没有什么风险。 刘宇亮思索片刻,突然压低声音问道,“老夫敢问一句,鞑子既未往龙固入山西,至今全师仍在畿南,那以文弱边才无双,判定这东虏的苗头究竟是要往何处去,继续南逞否?原路入河间否?抑或过运河往山东?” 他声音很低,只有杨嗣昌和薛国观听到了,薛国观仍是装作没听到,杨嗣昌犹豫一下道,“中堂大人明鉴,畿南平野之地,鞑子苗头究竟往何处去,必得各镇斥候远近查探方能明白,下官不敢凭空臆断,否则便与那援督无异了。” 刘宇亮嘿嘿的笑了笑,杨嗣昌又接着道,“即便鞑子苗头未定,但兵部筹划在先,龙固虽是伪报,但下官已调陈新甲回镇,又山西两巡抚驻守各关口,如此断了鞑子西去之路。畿南地方除督监二支之外,山东巡抚颜继祖驻德州,登州巡抚杨文岳驻临清,只要此两处重镇不失,则断了鞑子东去之路。为防鞑子继续南逞,又调安庆兵备道史可法往徐州,断了鞑子南下之路。” “文弱不亏边才之誉,如此鞑子只有北返一途,想来孙传庭正好可击其惰归。” “中堂大人高见。”杨嗣昌躬身表示谦虚,实际他方才说的部署,根本达不到阻断鞑子去路的作用,东面那么广阔的地方,德州和临清最多能把自个守住。 更不用说史可法那一路,鞑子进入真定府之后才发出的令信,是为了防止鞑子杀入南直隶,那史可法接令后调兵,至少两个月之后才能在徐州就位,等他到的时候,鞑子早不知又去了何处,在快速敏捷的鞑子面前,兵部的调动始终都像是慢动作。 但刘宇亮并未质疑,也是给杨嗣昌留了面子。 此时刘宇亮身后突然有个声音道,“禀中堂大人知道,末将亦可与孙军门一同击贼。” 杨嗣昌眼角往刘宇亮身后看了看,那里有几个京营的军官,看起来都颇为雄壮,说话的是最前一个,杨嗣昌倒是认识的,京营的副将周遇吉。 崇祯十年时周遇吉就调去剿流寇,战绩十分不错,他和黄得功都是京营后起之秀,所以才调来跟首辅一起去前线。(注2) 刘宇亮没有回头说道,“周将军此番随本官出京,自然是去击贼的,但何时何处击贼,还是要听中枢调派,不可轻易浪战坏了兵部的运筹。” 这支京营是给刘宇亮的,实际相当于他的保镖,杨嗣昌知道刘宇亮并不想真的跟鞑子打仗,周遇吉这般跳出来说话,是让刘宇亮有点难堪的,所以杨嗣昌也不便插话。 刘宇亮不再多说,与其他送行官员告别,刘宇亮举动沉稳,颇有首辅的气度。 随行的兵部职方司郎中沈迅来到杨嗣昌身边,他凑过来低声道,“孙传庭又上了一本,说他在前方所见,兵将毫无一丝战心,但凡派遣要与鞑子战,便各种推诿拖延,他以为万不可与鞑... 杨嗣昌冷冷的哼了一声,并未深入这个话题,“今日卢象升那里有没有塘报?” “上次塘报时到了南宫,说鞑子全师在临清附近,宣大军准备去临清与总监合营,聚兵一处与鞑子合战。” “合战……卢象升不是不知兵,只是心思太重了,他真就不明白,就算合兵一处,高起潜也不会与他合战,鞑子两路既在临清左近合营,那首要便是固守临清,德州亦不可不防,鞑子凶险狡诈,杀个回马枪也不是不能,你去文提醒一下颜继祖。” “颜继祖来了信,说众军云集临清,但济南防卫空虚,仅有登州兵一千人,鞑子行迹诡异,不可不防突袭济南之类,建议从临清分兵一部协防济南,或者分兵去德州,他带标营回防济南。” 杨嗣昌皱眉想了想,“那为何宋学珠又说济南无需调兵,是社兵乡兵足够还是如何?” “这……宋学珠来文中未曾明言,只说济南安危他一肩任之。” “他颜继祖是山东巡抚,宋学珠是山东巡按,自己两个人都各有说法,兵部怎么调派?”杨嗣昌看着远处与人说话的刘宇亮半晌后道,“宙泉你觉着,鞑子会不会真的去济南?” 沈迅咬着嘴唇半天没敢回话,对于此次鞑子进军线路,兵部的判定没有一次是准的,沈迅也不敢再妄下结论。 杨嗣昌并未逼迫他,过了片刻后道,“临清和德州都不容有失,鞑子苗头将在临清合营,临清不宜分兵,山东左近何处还有兵可调协防济南?” 沈迅低头想了片刻,“尚有两支,其一为山东总兵倪宠所部,目前驻扎在徐州,另一支为南直隶安庆奇兵营庞雨所部,此前史可法奏报,说应天兵马自发勤王,之后朱大典来文,说安庆奇兵营已到了徐州。” “这个庞雨的安庆奇兵营倒是可用之兵。”杨嗣昌点点头,“那就让朱大典调兵马驻守徐州,倪宠及庞雨两支应援济南,若鞑子北返,倪宠归属总监隶下追击,庞雨归属卢象升隶下追击。速速拟令,今日发出。” …… 注1:这两段出自两个奏本,都是崇祯的亲笔批复,第一段对卢象升的评价,是卢象升战死之前就批的,不知道他本人看到没有。第二段是陈新甲一个奏本,兵科抄出时间是十二月二十二日,里面所引用的一段圣旨,崇祯主要针对的是战死的地方官,责怪他们守城不力,破城一死了之没啥用处,虽然逻辑上有一定道理,但作为一个管理者,这样评价已经以身殉职的手下,仍是有欠妥当的。 注2:周遇吉崇祯十一年为京营副将,驻守在京师,刘宇亮出京时跟随出京,参与了后半程作战。 第四百三十八章 孤影 宣大军队在营地周围布阵,杨国柱和虎大威分别在左右翼,中路是督标营,督标右营被派出救援,没能及时召回,勤王时五个营头的督标营,只有中营到达了贾庄的战扬,兵额仅两千余人。 杨国柱和虎大威也曾各自派出部队救援州县,由于卢象升召集匆忙,这些分兵都未能返回,最终参与贾庄会战的军队兵额约九千人。 这九千兵额中,同样也包含有空额,从驻地开拔以来也有伤病减员,特别是缺粮之后潜逃者层出不穷,各营甚至不敢放营兵出门,到达贾庄的宣大军只有约五千人。 昨晚清军开始接近之后,宣大军处于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中,各营开始出现逃兵。尖哨队全是家丁,许百总带队在营地周围巡逻,威慑那些有逃跑意图的兵将,李重镇在天亮时还当众砍了三个逃兵,但即便如此,仍有人不断想尝试。 南方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人群在靠近,清军的号角声连绵不绝,各色旗帜在晨曦中飞舞,秦九泽已经可以分辨出旗色。 清军的阵线拉得很长,最东面是黄色旗帜,中间最多的是红色旗帜,西侧是旗帜,这是他们的主阵,基本都是步兵,前排甲胄一片明亮,在各小阵的间隔部署有少量亮甲骑兵。 清军北面只有少量哨马,仍是围三阙一,阵线是一个弧形,两翼略微突出,远侧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骑兵,他们时分时合,在营地附近移动,以拉长宣大军两翼的阵线,牵制明军兵力,方便正面的步兵进行突击。 许百总骑马来到秦九泽身边,“四个旗的真夷,两翼骑马的都是西虏。” 秦九泽点点头,西虏也就是依附鞑子的蒙古部落,无论组织程度还是装备水平都无法与清军相比,宣大边军常年和这帮人作战,这些蒙古牧民骑术精湛,成群结队气势惊人,一旦真正交战却往往落荒而逃。 所以现在两翼虽然热闹,却吓不倒各镇家丁,秦九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却并非是说这些蒙古牧民没用,他们在两翼的活动营造出的气势,对普通营兵的精神压力很大。 九边的军事体制中,战斗力都依靠家丁,他们的主要对手是蒙古人,从开边之后,双方有了商贸往来,冲突大部分是小规模的边境战斗,边军有筑垒地域和城池的支持,依靠少量精锐骑兵足以对付骚扰的蒙人。 但现在与鞑子的战斗,已经脱离了原来的模式,阵战需要大量步兵维持阵形,而这些普通士兵长期缺饷又缺乏训练,意志力和作战技能都十分不可靠,一旦阵形溃散,家丁再能打也只能逃命。 清军大阵整体气势惊人,清军两天之内的表现,展现了远超明军的战斗能力。清军在侦查、机动、指挥、装备等方面都具备绝对优势,他们昨日骤然遇袭,以一个旗顶住了宣大军的攻击,斥候昨天确定明军营地,统帅迅速调集军队,主力天亮之前就完成行军。上万人的部队进入各自阵位,没有大的错漏,通过夜间机动困住了对手,这在冷兵器时代是很难实现的,需要具备强大的组织程度。宣大军失去了撤退的时机,只能被迫接受会战,否则在敌前撤退只有崩溃一途。 同时宣大军并没有准备坚固的阵地,秦九泽大略估算了清军的兵力,清晨出现的大概是战兵,约在七千人左右,天亮后陆续有新的清军赶到,总数至少在一万五以上,宣大军仅从数量上就处于极大劣势,几乎没有取胜的可能。 清军中军一通炮响,全线开始应旗,号角声连绵不绝,阵线上分出许多散兵,他们开始往前推进,准备进入交战距离。 秦九泽往自家中军看去,卢都堂身穿麻衣的背影在战扬上显得有些突兀,他没有骑马,手中也没有拿兵器,正在炮兵的位置部署,中营带到此处的还有四门旧式的将军炮。 这种火炮倍径小、射程短,但制造相对简单,曾在万历援朝之战中痛击日军,边军中一直大量装备。宣大虽然同属九边,但在红夷炮分配上不如蓟辽两镇优先,同时这种旧炮的重量比红夷炮轻得多,更适合机动作战时携带。 顾显一跟在卢象升身后,怀抱着一把双手刀,市井传言卢都堂用一百三十斤的大刀,但这类重量实际都只是用来练力的,秦九泽没见过军中谁用超过十斤的武器,卢都堂这把上阵用的刀他帮着拿过一次,大概有五斤多。 边军常见的线枪、长矛、钩镰等长兵也只有三斤左右,正常的官造腰刀重量更是仅一斤出头,部分双手刀能达到三斤多,作为实战兵器,五斤已经算是重兵,卢都堂的武艺是真能上阵,所以在宣大颇服军心,如此的粮食供应情况下,换一个总督的话,宣大军恐怕早就哗变跑了。 随着清军逼近,卢都堂也发布了命令,旗牌官指挥旗帜,因为中军和两翼,所以五方旗只用了三面。 清军推进一段之后鸣金停止,阵线仍在弓箭射程之外,清军中军出现了火炮,秦九泽眯眼看去,并非是威猛的红夷炮,也像普通的将军炮。 连续的号音之后,清军的阵线中的散兵开始出阵,既有步兵也有骑兵,步兵手持火铳和弓箭,进入两军之间的空白地带,其中的火枪以三眼铳居多。 一声雷鸣般的炮响,宣大中军的将军炮率先开火,秦九泽能看到黑色的铁弹出膛,但照例的没有打到什么东西。 清军的火枪兵在中间连续开火,远远的抛射出弓箭,宣大军爆发出杂乱的射击,阵线上白烟四起。 这样打过几轮之后,宣大阵地的火器射击频率降低,不时还有炸膛伤人,火力比开初明显减弱,清军的骑兵开始靠近,用弓箭远远抛射,如果宣大军不迎战,这些散兵就会控制中间地带,直接打击宣大军阵型,消磨宣大军的意志力。 中营副将李重镇发出命令,许百总挥挥手,跟在许百总身后,带着几名尖哨打马从阵型间隔中跑出,迎向前方的清军散骑。 秦九泽带满答儿等另外几人,等着下一轮才出击。他与鞑子骑兵交战多次,但这般阵战也是第一次,看清军的战法,与部分蒙人有些像,目前是开初的试探阶段,清军的主帅很有耐心,用这些人消耗宣大军的武器和精力,后方的精兵等待机会再出击,今天的交战可能会持续很久。 秦九泽转头看看北面,一些零散的步骑正脱离阵型,朝着北方发足狂奔,家丁则奔走拦截,追上时直接一刀砍过,地面上已经摆着一些尸体,但仍不停有新的逃兵出现。 如果阵型溃散,清军骑兵众多,这里的步兵将很难逃脱,但宣大的家丁都是骑兵,如果他们全力突围,清军目前的兵力是无法围困的,也就是说,如果卢象升自己想要,现在仍能活命。 对面连续爆响,几枚炮弹落在阵前,清军的火炮也推进到了交战距离,命中时迟早的事情,宣大的步兵队列更加骚动。 秦九泽往卢象升的位置看去,他在指挥中营火炮逐一射击,这位勤王兵马总督记得每门炮的弹重和射程,记得督标营每个发炮手的名字,记得中营每个旗总以上军官的名字,记得每个尖哨和夜不收的名字,但即便如此用尽全力,他也只是在进行一扬没有希望的战斗。 火炮射击的硝烟弥漫开来,秦九泽的视线逐渐模糊。 …… 未时初刻,日头偏西,贾庄的战斗仍在持续,宣大军阵中充满死伤者的惨叫哀嚎声。 秦九泽站在马旁仔细观察前方,从清晨打到午后,清军战斗很有耐心,他们派出小股步骑兵,清军具有数量和质量优势,逐渐控制了中间地带,用弓箭和火枪远程攻击明军主阵,不断削弱宣大军的战力,而清军则可以轮换人马,主阵始终处于安全状态。 清军的火枪和弓箭攻击并不猛烈,但不停的给宣大军造成损失,随着时间的持续,死伤逐渐增多,特别阵中伤员的惨叫对士兵造成极大的精神打击,又处于被围困状态,步兵的精神一支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无论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 唯一还有战斗力的,就是各将官的家丁,尖哨队是家丁中的精锐,是唯一交锋中不落下风的,满达儿甚至颇为兴奋,刚才跟着许百总多出击了一次,又砍回来一个脑袋,一路挥舞着跑回阵中,一跳下马就摸出小刀开始割耳朵。 前方一通炮响,清军各阵旗号回应,秦九泽眯眼看了片刻喊道,“鞑子大阵要上来了!尖哨都上马,满答儿,别割你那耳朵了,那东西又不换银子” “知道了。”满答儿口中答应,手中却没停,加快速度割了几下,将两个带着血迹的耳朵收入了怀中。 等到他上马时,对面的清军鼓声连响。 清军旗帜挥舞,上万人的主阵开始向前推进,宣大军的炮弹已经耗尽,已经无法用远程攻击削弱清军。 宣大的步兵队列乱糟糟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家丁也无法弹压。 清军前列都是重甲步兵,他们丝毫不畏惧零散飞来的弓箭,稳定的向前推进,很快进入了七十步,清军阵列陆续停下。 许百总一拉码头吼道,“往后退!” 尖哨队纷纷调头,撤到步兵这列后方,其他骑马的家丁纷纷往后移动。 步兵是防御时最重要的力量,需要众多的步兵维持阵型完整,但明军的边军体制中,从来就没有步兵的地位,甚至常常用乞丐来充数,他们是明军中装备和待遇最差的,也是欠饷欠粮最多的,既无战技也无尊严,完全没有作战的意志力,随着家丁向后移动,步兵自动的往后退缩,阵列开始变形。 前方一通号音,弓弦震动声中,无数的弓箭飞上天空,然后斜斜的落入宣大阵中,密集的人影跌倒在地。 冲天的惨叫声四起,没有甲胄的步兵倒满一地,他们周围插满箭矢,密密麻麻的如同野草一般,没有中箭的步兵拔腿就往后跑。 清军的第二轮弓箭射击很快到来,宣大阵线处于崩溃的边缘,中军发出鼓音,旗帜在挥动着发令,但丝毫不能阻挡混乱的蔓延。 秦九泽拉着马,避开几个狂奔的逃兵,坐骑感受到了周围的混乱,不停的扭动马头。 旁边的满达儿高喊道,“咱们跟鞑子拼了!” 杨石三拉着马转了一个圈,扭头回来骂道,“那不是拼,那是送死,全是鞑子的白甲兵,谁去了都是死。” 另外一名尖哨站在马镫上吼道,“那咱们先跑,宣府的好些家丁都跑了。” 秦九泽盯着前方,在清军箭雨的打击下,宣大步兵阵线全线溃散,成片全身亮甲的清军正在靠近,周围的明军步兵纷纷后退。 只有中军的总督认旗没有移动,卢象升的麻衣在混乱的战扬上也很显眼,所处的位置越来越突出,部分旗手鼓手都跑了,旗帜逐渐倒下。 清军的攻击仍在持续,飞蝗般的箭雨落下,周围一片惨叫声,正面则是亮甲的步兵迎面而来,明军再没有抵抗的意志,连家丁都在逃离阵线。 坐骑感受到了极度的危险,不安的扭动着,秦九泽勒住马头,转头回来时,总督的认旗位置遭到一波箭雨攻击,旗帜已经倒下。 卢象升肩头插着箭支,但他没有退后,反而往清军的阵线迎去,顾显一跟在他的身边,身上已经中了几箭,走动时十分艰难,他艰难的扭头过来,看到了即将崩溃的阵线,他面目扭曲的吼叫了一声,却听不清叫喊的什么。 秦九泽的双手抖动,粗重的喘息着。 满答儿跑到秦九泽身边怒吼道,“老秦,我听你的,去不去拼了?” 他还不及回答,又一波箭雨落下,这次落地距离尖哨队的位置只有十多步,清军已经很近。 许百总突然朝他喊道,“老秦,带尖哨队走!” 秦九泽愣了一下,他伸手想去抓,许百总已经大喊一声打马朝着前方跑去,飞驰到顾显一身后停下,跳下马跟在卢象升的身后,接着又有几个身影出现在他身边,秦九泽认得其中一个是卢都堂的掌牧官。 他们的前方是无数身披亮甲的鞑子,他们手持长矛和大刀等重兵,连面部都佩戴铁面甲。 卢象升面对着一片白茫茫人群,他拖着中箭的左腿,一步步往前迎去。 清军阵线也在缓缓前进,又一波轻箭从阵线后方升起,宣大军阵型完全溃散,卢象升已被隔绝在阵线之外。 前排的亮甲鞑子开始发射破甲重箭,连续几支重箭命中许百总,身体抖动几下僵在原地,他身边的人也逐渐倒下。 扶着卢象升的顾显一身中数箭,他再次回头,看到了骑在马上的秦九泽,顾显一的眼中只有一片绝望。 他没有朝秦九泽示意,只是咧嘴哭着,口中吐出几口白气,缓缓转回头去,扶着卢象升一步步往闪亮的清军阵线迎去。 秦九泽麻木的看着,此时又一波轻箭升起,就落在几步之外,前方的许百总的身影终于倒下,满达儿撕心裂肺的嚎叫一声,要打马往前去时,秦九泽一把拉住他的马缰,勒转马头向北狂奔,汇入了逃亡的人群。 周围的鞑子骑兵正在追杀,但这些都是蒙古人,他们声势浩大的驱赶那些步兵,但秦九泽并不惧怕。 越过溃散的步兵之后,秦九泽最后一次回头,顾显一也扑倒在地,在他的前方,闪亮的阵线迎面而来,一群亮甲鞑子已经围拢在四周,卢象升身穿麻衣的孤单身影仍伫立着。 秦九泽拖着满达儿打马疾驰,再也没有回头。 在他的身边,数千宣大步骑全面溃散。 第四百三十七章 不易 宣大军营地一片沸腾,营门前堆积着许多粮袋,中营士兵正在搬运。 一队车架在道路上离开,卢象升站在营门,目送他们远去。 顾显一在他身边低声道,“都堂大人,多亏你当年在这里作兵备道,这些绅民才肯把自家的保命粮都捐来当军资。” “本官未能挡住鞑子肆虐,实在愧对这些义民。” 顾显一没有尝试开解,只是安静的听着,卢象升沉默片刻后道,“王朴有消息没有?” “没有王朴的消息,杨总镇已经到了,虎总镇午后合营。” 杨国柱和虎大威两部此前都分散救援各处州县,卢象升到达南宫后探到了清军在更南方的巨鹿一带,立刻召集两部汇合。 “高总监的营地确定没有?” “在威县,哨马也把书信送过去,但高总监说,威县另有一大股,他首要是护卫临清不失,不便过来合营,还是两头牵制的好。” 卢象升面无表情,似乎早知道这个结果,高起潜对勤王作战的方针与杨嗣昌相同,就是绝对避免与清军会战,保存军队进行牵制,确保几个大城不失,其余地方就只能自求多福。 对于卢象升来说,他也知道与清军野战能力上的差距,此前三月时鞑子扣边宣大,卢象升也是防卫为主,并不寻求与清军进行会战,但勤王之时的政治形势却是不同的,至少对他不同,朝中不断传来的文书也证实了这一点。 “把粮食都分发下去,明日就往南去。” “都堂大人,要不要存下些,以免又如先前般断了粮草。” “不留,再省也就是多拖几日,日后未必再有义民送来粮食,又是前般模样,趁着现在有粮,正可一鼓而战,让鞑子知道我中土并非无人。”卢象升坚定的道,“每人每马都要吃饱,决战就在这几日。” …… “秦九泽,你的十个饼。” 秦九泽接过饼来,伸手从怀中摸出银子。 顾显一摇头道,“银子不必给我,你自个留着。” 秦九泽把银子拿在手中,等着顾显一的下文。 顾显一迟疑片刻后道,“鞑子就在左近,必定要大扑大杀一番,咱们督标中营,是都堂大人的亲兵,都堂大人身先士卒之时,我们必定要护卫他周全的。” 秦九泽仍没有说话,只是漠然的站着,顾显一轻轻出口气,转身去了许百总那里,低声跟他说话。 秦九泽把饼子收好,回到尖哨队坐下,众人都领到了粮食,辅兵在旁边喂马,一群尖哨则围在一起低声议论。 见秦九泽回来,旁边一个戴狗皮帽子的尖哨凑过来,帽子下面还露出好几个小辫,他看着秦九泽道,“秦哥,刚才有人说皇帝要杀都堂的头,逼着都堂跟鞑子拼命,顾显一给你十个饼子是不是卖命的。” 秦九泽哼了一声没有去理会他,旁边另一个尖哨道,“瞎说啥呢,皇帝要靠都堂打仗,咋会杀他头,我听说是兵部尚书要杀都堂。” “那个杨尚书要跟鞑子议和,先给鞑子送钱粮,卢都堂拦着没送成,杨尚书就给州县下了密令去,不给咱们粮食,把咱们宣大兵全都饿死。” 又一个尖哨道,“我听到的也是那个杨尚书,说先前卢都堂也是尚书,那杨尚书就杀不了,这次就给卢都堂贬到侍郎,哎,现在就能杀了,卢都堂就怕了,赶紧找粮食吃饱好打杀鞑子。” “那尚书也杀不了卢都堂,他尚方剑都没有。” “卢都堂还拿着尚方剑呢,你见他杀谁了?” “真定那不是杀了两个杀人抢粮的。” “那也不是尚方剑杀的。” 众人边吃边说,个个嘴巴鼓囊囊的,说出的话含糊不清,但都在讨论这顿饭的由来。 一个中年尖哨挥挥手,他压低声音,“都不要争了,要我杨石三说,这路上城都破了,死这许多人,卢都堂是没路走了,多半就跟袁崇焕一样凌迟,卢都堂是体面人,不会去菜市口的,宁可死在阵上,就是要拉扯上咱们,这顿就是断头饭。” 那个留着小辫士兵探头过来,狗皮帽子下面还露出几个小辫,他看着那中年尖哨道,“杨石三,我想跟着都堂杀鞑子去。” 中年尖哨一巴掌打过去,“满答儿,你他妈自己就是个鞑子。” 众人哄笑一阵,中年尖哨又道,“大同镇跑了,只有五六千人,鞑子一个旗就有这许多,人家有八个旗。” 那满答儿摸摸脑袋,“想那许多作甚,遇到鞑子就打杀了他。” …… 十二月十一日天未亮,宣大军营号角四起。营中处处炊烟,兵将都在吃饭,天亮时就能出营,昨日收到粮食后军心有所稳固,吃了一顿饱饭之后,士气也恢复了不少。 尖哨队已经来到营门,仍没有检查军牌,军官看到许百总就挥手放行,尖哨队出营后往南行进,这次许百总没有敷衍的意思,将尖哨分成三组,往南面三条道路哨探。 秦九泽跟许百总在一组,还有杨石三和满答儿,在微弱的晨曦中,众人往正南方行进,他们都有多年出边的经验,不需要百总安排,就知道怎么能保持速度又节省马力。 昨日中营和杨国柱的哨马都与鞑子发生接触,虽然没能确定鞑子营地,但基本能确定其老营在巨鹿县治南部,今天往这个方向哨探,遭遇的可能很大。 许百总虽然没有敷衍,但也满腹心事,除了发布命令外,路上一言不发,只有满答儿跃跃欲试。 小组休息了一次之后继续出发,天色逐渐亮起来,宣大军应该也出营了。 再往前走一段,许百总和秦九泽同时停下来,接着杨石三等人纷纷勒马,满答儿跳下马,把耳朵贴在地上,许百总则站在马背上往南方观望。 满答儿抬头喊道,“南方大队,上千马。” 他说罢立刻跳上马,满脸期待的看着许百总。 许百总眯眼看着远处的尘头,过了片刻之后道,“杨石三速回报李副镇,其他人跟我来。” 众人打马往前方赶去,约几里之后,前方出现一道河流,一座木桥横跨河道,一些零散的骑兵正在过桥。 在更远的南方,是望不到头的行军队列。 那些零散骑兵也发现了他们,停止了前进,许百总观察片刻,抽出腰刀带头往木桥而去,满答儿怪叫一声跟着冲出。 …… 十二月十二日凌晨,宣大军贾庄营地。 昨日与鞑子发生了遭遇战,宣大军在蒿水桥发现了一支正在行军的敌军,,立刻进行了攻击,经战后查明是清军正红旗所部,领兵将领为固山额真杜雷。 清军此前并未哨探到宣大军,应战颇为仓促,整个白天都在交战,因为河流阻隔,没有形成决定性的战果,双方死伤相差不多,宣大军还俘获了两名清军。 因为与敌军距离不远,今日宣大军下的是暗营,整片营地不见灯火,连中军灯笼都裹了黑布,只有发生夜战才会解开。 中军大帐的门帘封闭得结结实实,但帐中仍有微弱的灯笼光。 帐篷的正中间摆放着一个木桶,里面盛满热水,此时仍冒出腾腾白气。 卢象升已经完成沐浴,他郑重的将衣服穿好,桌案上摆放着甲胄和麻衣,他先拿到了麻衣准备穿戴,但随即又停了下来,看着甲胄犹豫。 此时外边突然一声怪异的野兽嚎叫,帐外有骚动,顾显一在喝令哨兵弹压。 卢象升闭眼片刻,伸手拿起了甲胄开始佩戴,然后才套上麻衣,最后他郑重的将麻巾绑在头上。 帐外的旷野上,又传来一声苍凉得螺号。 旷野上的号角声连绵不断,地平线上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营地中的宣大兵将都已起身,顾不得凌晨的冰寒天气,站在营帐门口朝外张望。 尖哨队帐篷在营地边缘,因为是尖哨的缘故,他们可以在夜间出帐,众人都已经在帐外。 秦九泽漠然的道,“东南方有火光,那边又来了一股,至少上万的鞑子。” 杨石三脸色沉重,“方才鬼叫的都是鞑子的前锋兵,他们这般夜间行军,是寻到了咱们营地,不让咱们撤。” 许百总眯着眼看了片刻,清军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大规模行军,已经是大部分边军所不能达到的,他们斥候的能力远远超出,轻易的就寻到了宣大军营地,而此前勤王军从未确认过清军营地的确切位置。清军的目的是要在天亮前开始交战,防止宣大军天亮后撤离,也可看出他们迫切希望消灭这支边军。 杨石三转头过来,“百总,我听说昨晚袁应奎提议移营,卢都堂还要杀他,那几万鞑子过来了,咋不该移营呢,难不成非要大家送死。” 远处的火光闪动,对众人形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另一尖哨嘟哝道,“卢都堂要跟鞑子拼命,那顾显一让我们这些尖哨都去卢都堂身边护卫,那不就是送死去么。” 杨石三恨恨道,“百总我跟你说,我可不去送死,卢都堂要上菜市口,没路走了去送死,我又不上菜市口。” 许百总看了众人一圈,“当兵打仗说那许多作甚,咱们是中营的尖哨,顾显一来说护卫都堂,李副镇又没说过,咱们跟着中营走。” 尖哨队的人听了才略微安稳,但营地内已有骚乱,听得到军官在各处弹压,防止出现营啸。 众人仍在议论,许百总拉过秦九泽到了一边,对他低声道,“老秦,天亮之后多半不是好下扬。” 秦九泽默默点点头,“来的鞑子不少。” 许百总又道,“按说咱们昨晚该早早移营,鞑子是来抢东西的,没时间追来赶去,他们眼下抢了那许多钱粮子女,不敢丢在一旁追赶咱们,只要往北往西走,鞑子就不敢追来,到时咱们再跟着他们才对。” 这次秦九泽没有接话,许百总想想后道,“卢都堂是个好官,只是咱们当兵吃粮,打仗死了也罢了,这般明白去送死还是亏得慌,虽说都是些烂命,那好歹也是条命。顾显一那里我不理会他,尖哨队天亮后骑马作战,得见机行事……但他单独找你说过话,我知道你入边军不是为吃粮,报仇也报了,去不去你自己定。 秦九泽沉默片刻后叹口气,“命是自个的,就是活着也不知为个啥,卢都堂若是没有其他路可走,非得死在这里,倒也不费心了。” “卢都堂左右是要死了,但命是自个的,活着总归是个指望。” 许百总说罢拍拍他肩膀走了。 秦九泽看着远方地平线上的火光出神,“人活着,不易啊。” 第四百三十六章 评语 十二月初六日傍晚,京师天空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光亮,低沉的暮鼓声在空中飘荡。 内城的一处大宅书房内,脸色微红的杨嗣昌急促的呼吸着,手中拿着几张呈文纸微微抖动,他面前站着的是兵部职方司郎中沈迅,沈迅埋着头不敢作声,等待杨嗣昌消化手中的消息。 最近杨嗣昌身体欠佳,十一月下旬称病了七八天,十二月初才又上班,但有时仍不能在内阁当值,今天午后就回府了,沈迅是从兵部追过来的。 鞑子肆虐京畿,但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寻常的攻破一个两个城池,对朝臣的刺激已经不算很大,沈迅是不会傍晚还赶到府邸来打扰他。 好半晌之后,杨嗣昌的呼吸才平复下来,他举起手中的呈文纸对沈迅问道,“何时收到的?” “都是在午后,先是接到固关何起龙塘报,称关内外道路未见奴一兵一马,属下顿觉事关重大,着提塘官核查今日所收山西塘报,查证之后再派人送来给老先生,跟着又有保定巡抚张其平并巡按二人,上本弹劾卢象升,内阁无人票拟,送进宫里去了。事涉勤王劲旅兹事体大,下官务必禀告老先生,就是扰了先生调养。” 杨嗣昌摆摆手,眉头紧缩的走了一步又停下,“张其平弹劾卢象升何事?” “拥兵不救,坐望观寇。弹劾卢象升坐望南宫失陷,无丝毫救济之意,其二是……获鹿也失陷了,弹劾卢象升逗留坚城,虚应故事。” “获鹿,获鹿离真定府不过五十里。”杨嗣昌扭头大步走到沈迅面前,“督臣、抚臣、镇臣云集真定,不过五十里外,又岂止一个卢象升坐望,他张其平在做什么!” 沈迅摇摇头,“获鹿求救之事之前已有奏报,属下委实不解,两万多兵就在真定城下,五千多兵在城内,五十里不过半日行程,为何十日之间竟无救援,说个坐望失陷都是轻的。” 杨嗣昌出一口气又问道,“午后卢象升处可有塘报?” “卢象升塘报称已经断粮数日,若所言不虚,该已断粮十余日,且称保定、真定各州县皆紧闭城池,见官兵近城则射箭放炮,意思请内阁再督促地方州县,务必要保证行粮。另外亦称龙固乃伪报,二十九日续发令信召回王朴所部。” 杨嗣昌转头看向沈迅,“二十八日才让王朴去倒马抄前,二十九已改前令,至今近十日,那王朴可有返回?” “塘报中未说及。” “王朴会返回吗?”杨嗣昌突然怒喝道,“那王朴是何等人,陈新甲不知,他卢象升还不知道不成,恇怯逗留之将,这般得了回山西的由头,离了他卢象升的跟前,无论龙固有没有鞑子,王朴都不会扭头回去,定然都是闷头往山西跑,拖到鞑子出关才好。” 沈迅默默点头,宣大三镇之中,大同镇兵力最强,但王朴的风评最差,年级轻轻当上大同总兵,很大程度是依靠了将门余荫。同时王朴观风辨色的本事很强,上次的泾阳驿大捷的时机就选择得非常合适,鞑子入寇一个月,官兵无一胜迹,从上到下都需要一个胜利,在高起潜上报高阳大捷的背景下,卢象升只能配合,兵部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结果让王朴生生得一大捷。 “他卢象升在京师时候怎么说的,定要大扑大杀两阵,那时鞑子两路集聚,他便一门心思要去扑杀,现下分作数路,他却徒然尾追,迄今一月未见一扑一杀。”杨嗣昌在书房内急促的走动,他手臂猛地挥了一下,声音都撕破了,“十余州县都破了,两万多边军劲旅连鞑子在什么地方都一概不知,这何敢称精悍之兵,一切侦探如聩如聋,侦探未明就敢调兵遣将,他卢象升也配称敢战之将!” 杨嗣昌一把将手中的几张呈文纸全部揉成一团,猛地扔在地上,他转头对着沈迅道,“卢象升降为兵部侍郎,戴罪自效的文书可发出了?” 沈迅低着头道,“午前已经发了,刘中堂改为督察视师,这满朝之中,恐怕也只有老先生你能让皇上收回成命。” “前日皇上要用刘中堂代替督臣,你可知本官为何一力反对,费劲力气要让皇上收回成命?” “临阵换将乃军中大忌,卢都堂向得军心,在军中颇有威信,骤然改为刘首辅,军中猜忌顿生,值此大战之际,恐生哗然之变。” 杨嗣昌点点头,“确实如此,在京师时本官亦与卢都堂说及,勤王可用之兵就督监二支,不能轻掷与鞑子浪战,大军在则鞑子兵必不敢分。如今鞑子两路,督监亦是两路,可谓缺一不可,自然不能临阵换将,但这只是其一。” 沈迅没有插话,杨嗣昌接着道,“这其二则是为卢象升,畿南已破十余城,卢象升是总领勤王兵马的援督,一旦免了他的督臣之位,你觉得他会落个何等下扬?” 沈迅叹口气,但并没有说出来,京中的官扬都知道,随着畿南陷落的州县越来越多,百姓死伤极为惨重,朝廷最终需要一个出来顶下罪责的人,卢象升的可能最大。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后续没有重大的战果,那卢象升的下扬一定是在菜市口。 “老先生据理力争,总算为卢都堂争到戴罪用命的机会。”沈迅抬头看看杨嗣昌之后道,“当日平台奏对,皇上亲口说的,卢象升不过是在真定城下坐着,西路残破一二十处,岂堪复用,若非老先生你据理力争,恐怕刘中堂真的督师去了,他谈兵论剑多了,以为边才就是下棋一般,受人一撺掇就真敢去督师,说起来老先生也是救了刘中堂,当日刘中堂奏对时已有退意,想来心里是会过意来,如今就盼着卢都堂为自个争一丝生机,也不要负了老先生这一番好意。” “卢象升就是如此不负的,如今真保二府失陷州县已多,昨日我为卢象升争来这戴罪自赎,今日便收到这龙固伪报,高起潜带着关宁虽无大功,但尚能一路跟随着东路敌军,更抄到临清前面,力保德州、临清不失,卢都堂这宣大人马竟全然不知鞑子行踪,鞑子不知又破了多少城池。明日奏对,本官不知如何跟皇上回奏。”杨嗣昌低头看着那一团纸张片刻,缓缓转向沈迅,“即便如此,宣大兵马仍该卢象升统领为宜,但咱们也要有所预备,给孙传庭发部咨,让他领兵协剿西路。” 沈迅听了这话,知道杨嗣昌实际已经放弃了卢象升,但也并非是从此刻才开始,孙传庭此前的作战思路上,跟杨嗣昌是相符的,他认为官军的野战能力跟清军差距很大,主张避免跟清军会战,甚至比杨嗣昌还进一步,提议把军队打散到各州县防守,完全放弃机动作战。 所以杨嗣昌其实一直有意用孙传庭来替换卢象升,只是仍出于临阵换将的顾虑,才迟迟没有落实,并非是他自己所说的,对卢象升有真情实感。因为到现在为止,杨嗣昌都没有回应刚才卢象升塘报中的请求,即解决宣大军的行粮问题。 沈迅也知道此事很难解决,州县的钱粮原本就紧张,战乱之时政令难行,地方官首要的任务是保自己的州县不失... 杨嗣昌咳嗽了两声,在桌面上铺开一张纸,沈迅不知道他要写什么,但赶紧过去帮助磨墨。 杨嗣昌提起笔停顿了片刻,“有些话还是说明白好些,本官给卢都堂写一封信,你与部咨一同送去。” …… “行间督镇,一切侦探如聩如聋,老公祖平日慷慨勇往,为何而今尾追如此乎……” 十二月初八晚,真定府南宫县的宣大军营地中,杨廷麟一把将信纸扔在地上骂道,“他杨嗣昌此等不忠不孝不义之小人,何敢如此斥责他人!” 宣大军断粮近十日,早有部队开始杀马骡充饥,至今粮食仍未能解决,现在倒不是州县不开门的问题,而是已经没有城池可以索要。 宣大军二十九日离开真定府,一路向东行进,沿途栾城、赵州等州县俱被攻克,城池内外一片狼藉遍野尸首,残破的城池外风雪交加,北风呼啸之中隐隐传来哭声。 卢象升坐在帐中的小凳上,手中拿着另一张纸,他声音低沉的道,“侦探不明,调度无方,杨嗣昌没说错,他也算客气的……这一份,总督卢象升亲率三镇劲旅,徘徊坚城,尤多怯诈,尤多怯诈。” 杨廷麟知道卢象升手中那一份,是皇帝写给刘宇亮的敕书,任命他出京视师的,其中也包含了对卢象升的处置,降为兵部侍郎戴罪自效。中间这一段,是对卢象升下的评语,徘徊坚城说的是行为,尤多怯诈则是品行。 杨廷麟自然能理解同样进士出身的卢象升,尤多怯诈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几乎是将卢象升一生所追求的忠孝本怀全部抹去,最为严重的是,这四个字是皇帝说的。 卢象升面如死灰,将那张纸轻轻扔在地上,又看着手中另外一份木然的道,“拥兵不救,逍遥歧路也是说的卢某……至今失陷的真定府州县,有行唐、赞皇、隆平、栾城、元氏、灵寿、无极、新河、赵州、临城、南宫……获鹿呢?” 杨廷麟没有答,卢象升自言自语道,“获鹿也失陷了,获鹿二十九时被攻破了,鞑子屠了满城。” 杨廷麟忍不住劝道,“非都堂之过,那是虎帅救援不及,现已往东跟来汇合。” “王朴却渺无音讯。”卢象升脸上咧嘴笑了起来,却没有丝毫笑声,他形容枯蒿,只有麻衣的下摆不停的抖动着。 好一会之后,卢象升才站起身来,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杨廷麟赶紧过来要扶住。 卢象升摆摆手,凝神看了看杨廷麟后道,“军中缺粮已久,粮草乃重中之重,地方都是文官,现下军中只有伯祥是进士,与地方好打交道,想辛苦伯祥离营催办粮草。” 杨廷麟并未多想,立刻答应道,“都堂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哪怕是跪着去求,也要求来粮草。” 卢象升对杨廷麟拱拱手,他转头看向身后的亲兵队长顾显一,“显一护送……” 还不等卢象升继续说,顾显一已经主动道,“小人定会派人去护送杨大人,请都堂大人放心。” 微弱的灯火下,卢象升看着顾显一片刻,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真诚的微笑,对着顾显一点了点头。 第四百三十五章 初战 旁边吧嗒一声轻响,谭癞子还不及反应,店铺内震耳欲聋,白烟之中一截绳子如蛇般从眼前扭动着飞过。 白烟刚好喷向谭癞子的方向,浓重的硝烟充斥在鼻腔中,就像过年时鞭炮炸开的味道。 河对岸惊叫声四起,谭癞子被熏得直流泪,模糊中只见那旗总从门市中跑出,就大模大样的站在路中间,街中嘣嘣的弓弦接连响起。 一片混乱中对岸一声螺号响起,接着就是嗖嗖的声音,谭癞子在二郎镇听过,是箭支在飞过,狭小的店铺中弓矢横飞,命中木板的嘭嘭声不绝于耳。 他心头慌张,赶紧揉揉眼睛,总算停住流泪,刚抬头要看,柜台上嘭一声闷响,扎着一支箭的竹箩筐呼的从他头顶飞过,猛地撞在后面的墙壁上,跟着又弹回地面。 谭癞子赶紧又趴回地面,才看到旁边的杨光第也蹲在地上,正在地上四处找寻什么东西。 柜台上和墙壁嘭嘭的响,折断的箭杆哗哗的跌落室内,飞到屋顶的箭支则打落了瓦片,跌落在街道石板上发出碎裂的脆响。。 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人影跑了进来,也躲入了柜台后面,谭癞子惊叫一声,才看清是那旗总。 “狗日鞑子射这么准!”旗总大声骂道,“杨光第你没打中,装上再打!” 杨光第应了一声又开始装填,匆忙中抬头看了看,那旗总额头上一道伤口,面门上都是血水,低头一边装弹一边道,“旗总你脸上又中一箭。” “媳妇都找了,打烂就打烂了,不少这一道。”旗总吸了一口气,接着直起身子,身体微微倾斜,弓身飞快的拉满,接着拇指一松,右手往后一扬,崩一声闷响,轻箭疾飞而出。 箭刚射出,旗总已经飞快的蹲下,一支箭矢裹着店招从他头顶一闪而过。 “河里那个鞑子中箭了。”旗总抹抹眼前的血水,从柜台旁边探头朝街中叫道,“余老二你们三个拿盾牌去抓人!” 外边有人应了,街中箭支飞舞的声音,接着就有脚步经过,河道两岸呼喝声不断。 飞向门市的箭支似乎减少了,谭癞子壮起胆子从柜台上探出头去看,陆续有新的鞑子从街市中现身,大约方才分散在街市中搜寻钱粮人口,现在都往河岸赶来。 对街二楼的两个游骑兵在起身放箭,后方有新的游骑兵和远哨赶来,射向对岸的箭支越来越多。 三个举着藤牌的游骑兵排成一行,缓步朝着河中心走去,对岸射来的箭支都朝他们飞去。 冰河中的鞑子和百姓大声嚎哭,冰河被鲜血染红,那名跌入河中鞑子背上插着一支箭,仍在在挣扎着试图爬上靠西的冰面,靠近河岸的地方丢弃着一杆线枪,不远处是一名跌倒的鞑子,他刚刚从冰面上爬起来往岸上逃去,胸膛位置还挂着一支箭,但地面上没有血迹。 对岸的店铺中人影晃动,不断有箭支从其中飞出,鞑子也跟这边的游骑兵一样在找掩护,街口剩下几匹无人的空马,唯有那名最先出现的亮甲鞑子仍稳稳的坐在马上,连坐骑都没有受到惊吓,面甲上的鬼面正朝着这个方向凝视。 三个举着藤牌的游骑兵靠近了河岸,他们的目标逐渐清晰。 骑马的亮甲鞑子一侧身,平稳的下了马来,他在马旁取出大半人高的步弓,随着他的动作,身上的鳞甲片在阳光下闪动着密集的光点。 亮甲鞑子没有取大刀,就提着步弓缓缓的向岸边走来,他是河岸上唯一暴露的目标,身形臃肿又移动缓慢,立刻吸引了对岸游骑兵的注意,犹如一个箭矢的吸铁石。 连绵不断的箭枝朝亮甲鞑子飞去,撞击在甲胄上发出当当的脆响,又纷纷被鳞甲滑飞到一旁,有几支则挂在裙甲上,随着鞑子的行走而左右摆动。 谭癞子焦急的看着箭如飞蝗却无法阻挡,那鞑子马上就要到达岸边,他就盼着来一个最厉害的游骑兵,一箭把那鞑子射死。 “至少两层甲。”旗总的声音狠狠骂道。 谭癞子脱口而出,“射他头!” 旁边的旗总站起身来,瞄准了行走的亮甲鞑子,这次弓身拉得很满,弓箭呼啸而出,谭癞子不由自主的把头抬高,看着那支箭真的朝着鞑子脑袋飞去。 当一声脆响,即便隔着河水,谭癞子仍看到头盔上一片火星闪过。 鞑子脑袋一歪,身体被带动着偏转,谭癞子心头剧烈跳动,刚想叫好的时候,却见鞑子已在原地停下,在谭癞子绝望的注视下,亮甲鞑子伸出手来扶了一下头盔,稳稳的往前移动两步,到达了河岸的边缘。 在面前的河道上,双方箭支飞蝗般飞舞,冰面上的百姓各自中了箭,正在撕心裂肺的尖叫,中间河水中的皮帽鞑子哭喊着在挣扎,三个举着藤牌的游骑兵已接近冰面中心,马上就能接近到抓人的距离。 三个游骑兵也遭到对岸的重点攻击,藤牌上插满了弓矢,随着距离接近,弓箭的力道渐渐增强,每次命中时,游骑兵的身体都微微一震,速度随之减慢。 亮甲鞑子停顿的间隙,两支弓箭射中甲胄,他微微抖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的取出一支菠菜叶箭头的箭支,朝向藤牌开始拉弓。 谭癞子在安庆营久了,也认得这种箭叫做破甲锥,是用来对付披甲敌人的,只是安庆营装备得很少,因为流寇几乎就没有铁甲,冬天也只有少部分使用棉甲。 亮甲鞑子拉弓的动作平稳而匀速,巨大的弓身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他拉满即放,弓箭离弦而出。 冰面上一声惨叫,走在三人中间的游骑兵应声倒地,队列立刻空出一截,他在冰面上扭动着,身下源源不断流出血水,竟是亮甲鞑子射中了藤牌下的小腿。 亮甲鞑子又开始拉第二支箭,旗总顾不得隐蔽,站起朝前方吼道,“余老二蹲下!” 冰面上的两人刚停下,第二支破甲锥呼啸而至,刚猛的撞击上藤牌,藤牌上碎屑横飞,半蹲的余老二站立不稳,顿时翻倒在地。 旗总低头朝杨光第吼道,“装好没,打亮甲鞑子!” 杨光第把一根搠杆扔下,没有抬头就回道,“还没填好,谭总旗帮我点火绳。” 谭癞子赶紧趴下摆好火绒,帮着杨光第一起把捡回的火绳点燃,然后又帮着夹到龙头上。 杨光第终于又架起枪,谭癞子又探头出去,虽然他从来没相信过火枪,但弓箭对那鞑子几乎无用,杨光第的火枪几乎是唯一的指望。 此时的三人小组狼狈不堪,中间的游骑兵在血泊中挣扎,余老二在冰面上滚了半圈,变成半跪在地,他将破损的藤牌举在面前,岸上飞来的箭枝呼呼的在周围飞舞,不断有箭枝扎在藤牌上,发出阵阵震荡。 水中的皮帽鞑子见有人接应,哭喊着再次试图爬上冰面,已经搭上去一只脚。 余老二在藤牌边缘探头看到,立刻抽出鞓带上的飞剑,轮圆了手臂朝那鞑子扔出,飞剑扎中了鞑子的腰,皮帽鞑子吃痛惨叫,手上一松又跌入冰水中。 余老二马上又躲回藤牌后,由于中间的人受伤,两面藤牌要掩护三个人,立刻狼狈不堪,岸上清军弓箭连珠般射来,冰面上满是箭矢。 亮甲鞑子在岸边缓缓走动了两步,金属的面甲上反射着冷冷的光泽,鬼面上的眼孔上黑洞洞的,第三支破甲锥已取出,他似乎找到了一个角度,再次开始缓缓拉弓。 谭癞子转头看去,刚好见到扳钩扣动,龙头带动火绳向前落下。药锅中一个火团闪现,朝着四周迅速膨胀,眼前猛地绽开一团白烟,中间闪现过一道橘红色的火舌。 当一声金属脆响,亮甲鞑子全身一抖,快要拉开的弓弦顿时松开,他连退了两步才站稳,红色的血迹很快出现在他右臂甲的位置。 “打中了!”旗总大喊一声,“谁有藤牌去帮忙!” 街中回应了一声,又有三个人举着藤牌往河中走去,这几个人没什么队形,谭癞子看到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唐二栓举着九斤的藤牌,飞奔一样跑在最前面。 谭癞子再往河中看去,那皮帽鞑子两处受伤,又在冰水中浸泡,此时似乎已经昏了头,竟然攀到了东面的冰层。 那亮甲鞑子的鬼面正朝向他们所在的铺面看来,射击的白烟很明显,火枪肯定是在这个位置,接着鬼面上黑洞洞的眼孔又转向了新赶来的几面藤牌,过了短短片刻,亮甲鞑子忽然用受伤的右手取出一支箭来,谭癞子惊讶的注视下,亮甲鞑子有点颤抖的拉开弓,这次只有半满即放。 箭矢竟直飞向皮帽鞑子,噗的一声从他的后背正中射入,皮帽鞑子身上没有甲胄,全身剧烈的一抖,顿时瘫在冰面边缘。 眼看他要滑落回水中,唐二栓已经飞奔而至,他一把仍了藤牌,就趴在冰面上抓住了皮帽鞑子的一只手,余老二跟着用藤牌遮住他头肩位置,唐二栓一用力,那皮帽鞑子立刻被拉上东岸。 东岸的游骑兵一阵欢呼,双方一番激战之后,弓矢都已经不足,大部分人都停止了射箭。 对岸响起一声号音,鞑子陆续离开店铺,虽然并无多大损失,但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那亮甲鞑子虽然中了枪,但似乎知道火枪装填耗时不短,所以走得也并不着急,手臂上的血迹已经很明显,走动时有些吃力。他沿着河岸慢慢到了街口,最后停在自己的坐骑边,逆光下又变成一个带着光亮边缘的黝黑身影。 他转头看了一眼皮帽鞑子的方向,又抬头往谭癞子所在的门市看来,旗总站起与他对视,杨光第即将再次装填完成,谭癞子则仍只露出眼睛。 亮甲鞑子缓缓转过身来,他又取了一支弓箭,左臂略微抬高,用流血的右臂拉开弓弦,方向就朝着谭癞子他们的门市。 嘣一声振响,谭癞子赶紧躲在柜台后,眼角发现旗总仍站立着。 片刻后只听旗总在旁边道,“拉的空弦吓人的,他们都走了。” 杨光第这才停下装填站起来,旗总看了对岸半晌,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马,只剩下满地的弓矢。 此时几个游骑兵抬着那湿漉漉的皮帽鞑子来到门市前,余老二对旗总大声道,“还有口气。” “火枪再练练。”旗总长长出一口气,转头拍拍杨光第的肩膀,大步走到街中对余老二道,“趁着没死马上问话。” …… 崇祯十一年十二月二日,济宁州鲁桥镇。 “游骑兵回报,二十八日在临清州西南方向,一处名为初家圈的渡口遭遇鞑子哨骑约四十人,敌沿河查探冰层,游骑兵与敌隔河交战,抓获镶黄旗鞑子一名,供述该旗领兵将领为固山额真拜音图,临清一路共四旗,大统领为鞑子正白旗主旗贝勒多尔衮。” “多尔衮。”这算是庞雨最熟悉的满清名字,比皇太极还熟悉,似乎跟孝庄皇太后关系不一般,但孝庄到底是啥身份,庞雨也并不清楚。 “临清这四旗准备往何处去?” “交代说临清的官军太多,他们旗中下令要往西面去,提到了任丘的地名……” 陈如烈小心的道,“这鞑子受伤颇重,问完这句之后就死了。第二日即二十九日,游骑兵过河哨探确认,鞑子大营确是往西去了。” 庞雨在地图上一通找,很快看大了任丘两个字,在临清西面。 他朝着赞画房的涂司隶一招手,“暗哨司送来的军情再说一遍。” 涂典吏匆匆过来,他手中拿的是暗哨司最新送来的情报,这份情报涉及鞑子动向,所以张麻子派出了所剩不多的骑马手下,从天津过山东,送到徐州之后又转送到鲁桥镇,好不容易送到庞雨手中。 涂典吏念道,“接获兵科抄出卢都堂塘报,获悉二十一日鞑子出固关、龙井关,预计将从宣大出边。” 庞雨疑惑的道,“要从宣大出关,那临清这四旗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出关还要分头走?” 涂典吏指着地图道,“游骑兵报了任丘的地名,那就很清楚了,临清一路要往西去,应当是合营之后从宣大出边。” 庞雨考虑片刻后点点头,“那真定一路鞑子就是在等待临清这一路,合营之后共同出关,也或许卢都堂痛击一旗,临清一路被迫赶去合营。” “清军此次进军如此之快,怕是没攻克几个城池。”庄朝正思考一下道,“他们往西合营,走龙固只是其中一种可能,也可能原路退回。” 涂典吏摇摇头道,“鞑子与流寇差不多,抢钱粮是首要的,走原路只有损耗,必定是走来时为经过的路线最好。也或许真定那一路沿山走的,东边一路沿河走的,回程时两路合营走中间回去,路线就不会重复。” 陈如烈凑过来道,“方才游骑兵塘报中说及,鞑子在查探冰面,会不会是要过河从山东回程,这样运河边的城镇钱粮更多,路线也不重复。” “鞑子分兵已经抢掠了保定、河间、真定所属各州县。”他在地图上画了一道,从临清稍稍往东,过高唐州往武定方向北返,最后落在天津,“走这条路能抢掠更多县城,沿途多是运河城市,物资子女丰聚,最后从青山口、墙子岭一带出边,此处边墙来时已破坏,必定无兵可守。” 涂典吏看了看地图后道,“那临清一路便不会往任丘去,而应该在临清等真定一路过来合营。卢都堂既有塘报,应不是空穴来风,临清四旗往西去,印证了确是从宣大出口。至于查探冰面,或许只是为过河在左近抢掠而已。” 陈如烈没有继续说,看起来是放弃了山东这个可能。 庞雨沉思片刻,他手中没有山西的地图,但知道山西群山连绵,里面道路狭窄又有众多的关口,他们多次军议都认定鞑子是要打北直隶,无论来去都有大量车架,行军队列十分庞大。不会选择走山西的道路,但现在兵部的塘报和战扬情报都表明,鞑子就是要从龙固前往山西,然后走宣大出边。 此前他们在京师停留,吸引了山西和宣大的兵力勤王,现在山西定然是防守空虚,所以也有一定的合理性。 庞雨看向陈如烈道,“你选的这条路是更合适,但如果要从这里出边,就该由西往东合营,一起合攻临清,之后过河进入山东,现在游骑兵确认,鞑子大营是往西去了,定然是要去真定合营,就不会选这条路了。” 陈如烈默默的点头。 庞雨拍拍地图,“鞑子入边后引来宣大兵马,山西各关口已然无兵可用,走龙固出边确实出人意料,但可以确定鞑子是要撤军了,传令给游骑兵,与鞑子保持接触,尽可能多抓俘虏,确认鞑子行军方向。赞画房传令各部做好准备,明日拔营往临清行进,修改行军计划,每日六十里以上,咱们杀他队尾去。 第四百三十四章 阴影 这里似乎原本是个售卖铜器的店铺,按照躲兵灾的惯例,店家跑路之后必定还被前后到来的百姓洗劫过,即便如此,地面仍残留了几件铜作碎片,但更多的是破碎的陶片,封柜台的窗板横七竖八的歪倒在地面,还有一个破的竹箩筐。 谭癞子摸到屁股下面的一块铜片,似乎是灯台上面用的,铜料本身就能值钱,他手抖动着塞进了怀里。 听得街中有人低吼了一句,一通脚步声往东面飞跑而去,杨光第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转头对谭癞子道,“望哨说是鞑子。” 谭癞子呆了一下,顿时心头狂跳,下意识的就想往后院跑,抬头一看才发现这个店铺竟然十分狭窄,连个后门都没有,前面柜台斜对着河道方向,外边蹄声听着响个不停,出去说不定就被鞑子看到,谭癞子腿脚发软,一时站不起来。 正紧张的时候,那杨光第却站了起来,谭癞子低声阻止,嗓子却沙哑得发不出声音,杨光第将门前耷拉的店招拉展开,阳光在铺内形成了一片暗影,接着杨光第又将那个破竹箩筐提起摆在柜台上,在后方形成一道新的阴影。 “你别动你,那可是鞑子,看到是了得的?!”谭癞子终于缓过气来,他对杨光第可能暴露行踪的动作十分愤怒,现在最好是一动不要动。 外边又一趟脚步声跑过,听得一个声音低喝道,“都趴着不动,有人过河就抓活口,杨光第备好你那火枪。” 杨光第应了一声,“弹都装好了。” 他说罢掏出一块火石,将火绒铺好开始敲打,外边的蹄声越来越近,敲打声丝毫不明显,但谭癞子仍觉得胆战心惊。 好在杨光第手很稳,没敲几下就打燃了,他小心的把火护好,然后从腰上取下一段火绳,将一头在火上点燃,拿开之后那火绳上的火苗就消失了,开始缓慢的阴燃。 “谭总旗帮我拿着。” 谭癞子顾不得纠正称呼上的不体统,呆呆的接过拿在手上,看着杨光第把火铳横放在腿上,掰开一个铁片,然后打开腰上一个铜壶,往那铁片下面开始灌什么东西。 此时对岸马蹄敲打石板的响声密如雨点,谭癞子见状焦急的道,“你小心些别弄声响出来,那蹄声怕不得几百……” 突然听得杨光第的声音道,“听蹄音四十骑。” 谭癞子听得一愣的时候,杨光第已经盖好盖子,伸手又拿过了火绳,将燃烧的一头固定在龙头上,后面的火绳一圈圈绕在手上。 “谭总旗帮我看着点这火头,我好多次都忘看,火头熄了就打不到鞑子了。” 谭癞子紧张的到,“你可别随便打,打了人家就知道了。” 他说罢就靠在柜台后面喘气,对面马蹄声正逐渐停歇,中间偶尔夹杂着几声惊恐的哭喊,片刻后又归于寂静,杨光第口中骂道,“怎生还有人躲在那边,逃命都不知道逃。” 谭癞子喉咙发干,嘴唇不停的抖动,杨光第将头探出柜台,在店招和竹筐的阴影中向外观察,赶紧伸手去拉他,“小心别让鞑子看着!” 杨光第挣脱开低声道,“外边亮堂就看不清里面,我们训练时试过好多次了,越靠里面越看不到。” “那鞑子说不定就看得清,不然怎地叫鞑子呢!” 谭癞子反驳完,感觉在这么个小娃面前太怂有点没面子,一时又不知道怎么找补回来。 对岸传来了一声怪异的嚎叫,声音在两岸回荡,听起来像什么野兽,谭癞子没听过什么兽叫声,所以也分辨不出来。 谭癞子又怕又好奇,见杨光第一直在观察,忍不住也把头探出了柜台,破竹箩筐首先出现在视线中,午后的阳光穿过箩筐的篾条,在柜面上拉出斑驳疏离的光影。 方才杨光第说了之后,这些阴影让谭癞子颇有安全感,从箩筐的缝隙中往外看去,首先看到了河道,阳光从西面洒落在冰面上,明晃晃的有些耀眼。 对面的铺面中有两个游骑兵,包括那个旗总,二楼上还蹲着两个,各自准备了弓箭。 谭癞子看到安庆兵,心头稍微安稳一些,再往对面看去。 对面的初家圈渡口也是集市,灰黑色的屋顶在阳光下拉出连绵不绝的轮廓,挡住了这方的视线,只有通往渡口的大道没有遮挡,光滑的石板映照着阳光,却没有看到任何鞑子的踪迹。 等得片刻,一道阴影缓缓出现在石板路上,谭癞子全身一抖,下意识的缩了缩头,那道阴影在地面不停延伸,终于一个晃动的马头出现在视野中。 谭癞子不由自主的又抖动起来,多年来流传的关于鞑子凶恶残忍的传言,不停在脑海中浮现。那边的杨光第呼吸也急促起来,但仍在专注的观察。 心头的恐惧逐渐增加,谭癞子几乎忍不住要哭出来,他转头往杨光第看去时,正好看到那个火绳头子,已经一片焦黑,看不到冒烟。 “绳子没燃了。” 杨光第回过神来,赶紧低头吹那绳子上的火头,焦黑的火绳上掉落一截灰烬,接着明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冒出一阵白烟。 谭癞子赶紧伸手把白烟挥散,口中急道,“别让鞑子看着。” 这次杨光第没理会他,把火绳往前拉出一截,又继续探头观察。 谭癞子跟着探头出去,那名骑手刚刚停在对岸的路口,他身上披挂着一件亮银色的铠甲,头盔是跟安庆营差不多的四瓣盔,只是顶上多了一根尖尖的东西,盔甲在阳光下不停的闪动着光芒,因为逆着光,正面则处于一片阴色之中,全然看不清楚长相。 他的身侧竖着一把大刀,左右腰侧分别是弓插和箭插,坐骑比寻常马匹高大,四肢在地上投出长长的黑影,此时扭动了一下脖子,噗的喷出一口白气。 骑手轻轻拉了一下缰绳,仍安静的站在河岸的街口,面孔向左转动,光线变幻之中,显现出佩戴的铁面具,上面画着一个鬼面的花纹。(注1) 带着金属光泽的鬼面缓缓转动,扫视着对岸的街道,逐渐面向两人藏身的店铺。 谭癞子呼的缩回了脑袋,背靠在柜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谭总旗不要怕,他看不到我们,还隔着河呢。”杨光第低沉的声音传来,呼吸不见急促,语调十分平缓,他仔细的盯着对岸,“原来真鞑子就长这样,也没多高么。” “什么怕,谭爷我会怕他一个鞑子么,你满安庆问问去,问问去……”谭癞子停下来看着杨光第,“真鞑子?难道还见过假的?” “较扬上搭许多草人鞑子,还拉了一根辫子的,就让我们打杀,比这个真鞑子还高。” 谭癞子呆了呆,也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对岸传来一声野兽般的长嚎。 谭癞子抖动一下,忍不住心中的恐惧,又抬头去观察,那亮甲骑手周围陆续出现了其他骑手,有亮甲也有暗甲,这些骑兵聚集在街口,阳光下的阴影遮蔽了整个路面。 有人叫喊了一声,谭癞子听不清楚口音,接着大部分骑手都下了马,他们沿着河岸走动,有些走上冰面查看,有些则抽出了弓箭在手,边走边向东岸观察。 谭癞子躲在阴影之中,每当对岸有目光往这里看过来,他就心头一紧,但似乎杨光第说的是正确的,确实没有被发现。 几个下马的骑手在近岸的冰面上商量什么,接着有人几声呼喝,五六个百姓被从街市中赶出来,在一个头戴皮帽的人驱赶下往冰面走去,他们边走边哭,当先一个刚上到冰面就跌倒在地。 谭癞子喃喃道,“鞑子想淹死他们?” 几个百姓小心翼翼的往前走,后面的皮帽子挥舞着腰刀,不停的威逼,几个百姓越来越靠近河道中心,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哭喊着越走越慢。 终于喀嚓一声脆响,中年男子一声惊叫陷入河水中,他朝着附近的冰面攀去,用力的要爬上去,冰层却继续开裂,男人惊恐的挣扎,手臂胡乱挥舞,密集的水珠飞舞起来,在阳光下散射出五色的光线。 杨光第低声道,“鞑子在试冰层有多厚。” 剩余的几个百姓瘫在冰面上嚎啕大哭,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往前走。皮帽子挥着刀朝地上最近的人砍去,惨烈的尖叫声响起,血水在冰面上流动,腾起阵阵白色的热气。 谭癞子张着嘴,在破箩筐后面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皮帽子又朝另一个人砍去,那人举着手格挡,手臂上血肉横飞,他发出凄厉的惨叫,接连被砍了好几刀之后,那人突然一声尖叫,趴起来用头顶挨了一刀,不管不顾的一把抱住皮帽子。 皮帽子猝不及防,在冰面上一个趔趄,那人发疯一般嚎叫,使劲将皮帽子往河中心推去,只听噗通一声巨响,扭打着的两人一起跌入河中。 两人似乎都不会水,顿时都放开对方,只顾着自己扑腾。皮帽子已漂浮在水面,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冒出来,一个细小的辫子随着他的挣扎而激烈摆动。 谭癞子的心脏都停顿了一下,杨光第低声喝道,“鞑子。” 岸上的清军大声叫骂,冰面上的不敢靠近边缘,有两个取了马上的线枪,朝着冰面上跑来,看样子要去接应皮帽子,那个全身亮甲的鞑子仍安坐马背之上,泛着金属光泽的面具漠然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谭癞子看到对面铺子中的那个旗总在打手势,杨光第回了一个手势,接着对面二楼上蹲着的两个游骑兵开始准备弓箭。 杨光第朝着火绳头吹了一口,再次调整了绳头位置,退后一步之后缓缓将火铳抬起,枪口贴着竹箩筐阴影的边缘,。 谭癞子呆了呆,终于反应过来,那旗总竟然是要光天化日下去抓跌入河中的那个鞑子,不由心快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阴影中的谭癞子紧张的注视着对面的铺子,只见那旗总右手夹住一支轻箭,左手握住步弓,半蹲着身子缓缓来到门前。 …… 注1:关于鞑子用铁面具的记录较多,如徐光启《辽左阽危已甚疏》:“臣又见在辽回还人等,言贼兵所带盔甲面具臂手,悉皆精铁”。参照明代军用面具画饰一般为鬼面,或称斗魔。 第四百三十三章 伪报 府城南门外,卢象升雕塑一般站立在风雪中,头顶肩上都铺了厚厚一层雪花,身边陪着一个中年人,虽然没有穿官服,但仍是一副文官的气度,此人叫做杨廷麟,此前因为弹劾杨嗣昌,被这位弹劾对象公报私仇,任命了一个兵部主事,随手就送来了卢象升这里当军前赞画,十七日在保定到任,又跟着到了真定。 杨廷麟是庶吉士出身,对朝廷事务很熟悉,能帮卢象升处理许多公文,但对军中事务一窍不通,赞画不了什么东西,面对眼前一片冰寒的真定府城,便更是束手无策。 亲兵队长顾显一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他顶着风雪跑到跟前,对卢象升低声回报道,“都堂大人,派去的领官侯了一整日,从东门转到南门,又从南门转到西门,一路无人回应,到天黑前城头才有人回话,说没有本色可领,只有折色。” 卢象升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肩头上的雪花随之滑落一截。 杨廷麟大声怒道,“张其平亲口应承的先拨下一日粮草,岂可言而无信,亏他还是一个堂堂军门。” 顾显一往后方军营看了一眼,营门附近有许多士兵蜷缩在一起,正朝着这边不停张望,都是知道消息后在等待今日的粮食。 “都堂大人,军中缺粮已久,今日中营只能给到不足两成口粮,右营给到三成,出营士兵超半数不见返回,两营都只敢让家丁出门了。” 卢象升转过身来,从保定南下短短十日,面容竟如同衰老了十岁,保定和河间府的消息陆续确认,陷落的城池越来越多,从京师来的部咨和御批逐渐严厉,而宣大军的情况却越来越糟。 二十一日到达真定府城,从督标营到三个总镇营头全都缺粮,这支九边精锐未经一战,却已经失去作战的能力,只能在真定府城停留,等待地方补给,但十日过去,竟然没能从真定府获得丝毫粮草。 现在真定府城内最大的官是保定巡抚张其平,他的官名虽是保定巡抚,但日常的驻节地就是真定府城,清军入寇之后先被兵部调往京郊布防,造成保定、真定兵力空虚,真定更是发生了兵变。 清军南下之后,他比卢象升晚到保定,最后是一起回到真定府,勉强算是解了真定的围,但进城之后就不再搭理卢象升,没给过一颗粮食。 卢象升原本预计在真定府能得到比保定更充足的补给,没想到还不如保定,从京师南下之后,他得到最有力的接济,竟然是来自名声狼藉的阉党冯铨。 在真定府继续消耗有限的存粮之后,宣大军的粮食危机越发严重,各营勉强能保证家丁有五成口粮,马料也只能供应家丁,其他普通士兵开初还能有一两成口粮,到今日已经粒米未进。 卢象升老于军旅,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营中士气低落,军令不能通行,不要说跟清军打仗了,军官甚至不敢随意驱使士兵,稍有不慎就可能激发兵变。连卢象升本人,面对手下那些领兵将官,也只能小心翼翼温言相劝,勉力维持这支军队不溃散。 从二十五日之后,各镇就自行其是,在府城周围乡间搜抢粮食,但两万多清军刚走,近处都抢得精光,哪里能找到什么粮食。 卢象升逼不得已,卖出总督的脸面去求粮,张其平今天总算松口,答应给一天的行粮,结果领粮官在城外转了一整天,到现在才得到一句话,没有本色只有折色。 督标营刚来时,今年尚欠饷六万九千两,到现在又是两月,若是平日间,卢象升自然是希望能补上本色,但绝不是现在。在兵荒马乱后一片荒凉的真定府城外,拿再多的银子也没用,他需要的就是本色的粮草。 卢象升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他对杨廷麟沉声道,“再给本兵上一份急奏,请兵部务必行文地方,此时断了粮草如何能用兵。” 杨廷麟默默点头,他之前在翰林院当编修,上奏本谈兵也头头是道,但万万没想到真到了前线,用兵全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甚至到现在还没与鞑子大战过,军队就已经疲累不堪。 三人相顾无言,过了半晌之后杨廷麟才抬头看看卢象升,“那位井陉兵备道李九华又来了,跪在大帐之外等都堂回营,言称获鹿被围数天,全城数万人切盼援军。” 卢象升皱眉道,“昨日已派了大同镇去获鹿解围。” 顾显一低声道,“王朴前日就过河往获鹿去了,但……中营有哨马传言说,见到大同镇过河十里即停,在附近乡间就粮。” 杨廷麟连连摇头道,“孙军门走时亦说,兵将俱已望风落胆,必不能驱使之战,其言战者,非愚昧,即欺罔,果真逼令,瞬息哗溃。某当日丝毫不信,今日方的的信之。” 李九华原来就在获鹿,是张其平北调京师后,李九华被调到府城坐镇,所以他的家人全都在获鹿,其中一个潜出清军包围,来到府城求救。获鹿距离真定府城只有五十多里,卢象升多次派哨马侦察,回报皆是途中遇小股鞑子交战,但都没有明确回报是否有大股鞑子围城。 卢象升看向前面的真定府城,李九华有求于宣大军,但即便如此,李九华也无法从这道冰冷的城墙后提取出粮食的。这支宣大军是京畿百姓的唯一指望,但实际可用的远远不是杨嗣昌最先划分的三万三千人,两支抚标营从未真正归属卢象升指挥,督标又分走六成,卢象升手中实际就是二万二千人兵额,其中还有相当部分是惯例的空额。 一个亿万人口的国家,面临外地入侵时,可依靠的就是眼前这支处于断粮边缘的疲累之师。卢象升既需要用这支军队去救援地方,还要按照杨嗣昌新的指示去抄前大战,但最困难的问题是,他失去了敌人的踪迹。 到处都传来模糊的消息,但都不可信,无法确认清军去向,这是宣大军滞留真定的另一个原因。之前收到哨马和各地消息,其中相当部分是发现鞑子要往龙井关和固关前往山西,然后走宣大出边,卢象升将这些情报也写入塘报上报兵部,但一直无法最后确定,兵力不能随意投送,但在真定滞留越久,卢象升背负的压力也就越大,且不仅仅来自缺少粮食。 过得片刻之后,卢象升摇摇头,“前报鞑子苗头似往龙固出关,各股在北直和山西相半,处处要用兵。获鹿一县之地,又未探明鞑子兵马几何,前已派了王朴前去,不可再分兵前往,给王朴发令信,着他切实救援获鹿,不得延玩取咎。” 这时中军的旗牌官匆匆赶来,他对卢象升耳语几句,卢象升突然身形一震,肩头的雪花全数抖落。 他转头看向杨廷麟,神情振奋道,“找到鞑子了,早前派出的尖哨亲见鞑子本月二十自龙固出边,已走了七八日,两三日间就要出尽,获鹿的鞑子或是押后的虚兵。” 杨廷麟心情也好起来,终于弄清楚了鞑子的动向,至少可以用兵了,再在真定府这般虚耗下去,宣大军不用打就垮了。 卢象升走了几步,停下后对杨廷麟道,“传令给王朴,大同镇明日即出倒马关,阻截鞑子北去苗头,杨帅南去以备东来未尽之奴,虎帅救援获鹿,牵制其兵尾,不得让鞑子就此出边!” …… “杨光第,你们这些游骑兵到底有没有用,咋这么久了连鞑子在哪里都不知道,万一跑这里来了怎办。” 临清西南方向的河道东岸上,谭癞子蜷缩在一个土坯墙边,一边说话一边使劲拉扯上面的干草,抓下一把就堆在身后不远的地面上。 “谭总旗你放心,鞑子过了的地方,就没这干草了,马就吃光了,这地方肯定还没来过。” “什么总旗,现在叫谭堡长,堡长你知道没。” 谭癞子丢下又一把干草,上下打量一番杨光第,他是跟着远哨队来的,负责给前锋解决粮食问题,刚到了便又见到熟人,就是这个杨光第,以前自己总旗里的小娃,一段时间没见,这个被守备营从滁州救回来的这个小娃已经长高好一截,鞓带上挂着腰刀,最显眼的是背后挂着一根长长的火铳,一副英武的模样,已经不是个小娃了。 谭癞子撇撇嘴,转身又去抓干草,以前他觉得和州那年的冬天就是最冷的了,现在到了山东,似乎还要更冷些,幸好他有和州的经验,身上又有银子,从徐州出发的时候花高价现扒了两个路人的棉袄,加在身上就不冷了,只是略显臃肿了一点,但脸上就有点受不了,快被吹出裂口了。 杨光第脸上也有几道冻出来的乌黑裂口,见到谭癞子转过来时他笑了一下,拉扯到了伤口,嘴巴不自然的抖了两下,最后没笑出来,当下也继续拉扯干草,一会好用来铺床。 这里叫做初家圈,在临清西南方的河道边,临清本就是运河上的繁华之地,周边人口密集,初家圈平时就是一个热闹的渡口,河的两面都有石板铺就的大路,过河之后就能接入对岸的道路系统。 跟此时其他渡口一样,在两岸都形成了成规模的市镇,其中很多还是砖瓦房。 清军已经出现在临清周边,初家圈能跑的百姓都跑光了,到处都是空房子,但也有些走不动的人留下,这个草屋对面的街面上就站着两个老头,就站在那里呆看着谭癞子。 谭癞子担心鞑子,本就心情烦躁,两个老头很是碍眼,他朝那边骂道,“看啥看,你知道谭爷是谁么你就看,你满安庆问问去,满徐州问问去,你惹得起谭爷么……” 两个老头木讷的站在原地,一点反应都没有,谭癞子骂得无趣,又转向杨光第。 “来时那远哨队的鲁队长说,游骑兵可以过河去北直隶打探。”谭癞子舔舔嘴唇,“杨小弟你老实跟堡长说,那鞑子来了没?” “来了,就在河对面,都是鞑子兵。”杨光第指指河对面,“昨日第一司游骑哨探,见到了一伙。” “你看着辫子了?”谭癞子紧张的道,“是不是果真凶神恶煞,比牛马还高壮。” “那倒没有,一伙有几十个,都行走在一起,周遭没啥躲藏处,那些游骑没敢动手。” “动手?”谭癞子脸色一变,“动手作甚,你不知那鞑子都是恶鬼一般……你说那伙离这里还有多远?” “就在河对面五六里远。” “还隔着河呢。”谭癞子神情顿时一松,“那些鞑子运气好,没让谭爷遇上。” 杨光第又接道,“河面冻上了。” 谭癞子啊一声大叫,这里是集镇的东头,他还没到河边去过,没见到冰面的情况。 还不等他继续问,外边一个人影走来,他一见到谭癞子就大喊道,“谭军爷,初家圈和油房渡的老商家都跑了,没处找粮去,那临清城里是有粮,但跟徐州比不得,你现下给多少银子我也不去。” 谭癞子见是徐州跟来的船埠头,这人在运河沿线都有门路,前面道路上供粮十分顺利,这还是他第一次说不接订单。 那人也不给谭癞子说话的机会,直接一摆手道,“城外边都是客军,弄不明白是谁家的,到了北边才知道,是杨军门带的登州兵,河总的兵在南边,我派去的人从油房渡过河,天幸没被鞑子抓到,到了临清城外你猜怎么着,银钱被登州兵爷抢掉,衣服扒个精光,差点就把命丢了,连城门都没见着。” “那加些银子,你跟那些登州兵商量一下……” “城里城外全都是丘……兵爷,人能进去又怎地,马车上了粮,城门给人截一半就算大慈大悲,出得门来还有兵爷,能给留条命也算大慈大悲,就算这两关都过了,还得过河来,路上遇到鞑子就死了,告诉谭爷你说,鞑子就在河对岸了,这不是银子的事,我往东去寻粮去,宁可多走些路,临清我左右是不去了” 谭癞子观察一下这船埠头的表情,神态十分坚决,当下也不敢逼迫,毕竟能跟到这里的只有他了,价格随即就高涨起来,粮价六两一石,料豆四两一石。但还能供上,如果从东边供,最多是多耗点时间,临清倒是近,但风险太高。 当下跟船埠头重新谈价,这是两人的惯例了,双方根据当时当地的风险和距离定价,今天由于临清的风险大增,船埠头开口就要涨三两,谭癞子自然不能轻易让步。 双方一通激战,旁边围了好几个游骑兵看热闹,两人脸皮都够厚,丝毫不受影响,最后好说歹说,只涨了一两五钱。 船埠头匆匆离开,谭癞子又回头准备去扯干草,杨光第已经扎好一大捆。 正要继续问河面冰层的事,街中有个声音吼道,“你们小队,去渡口值哨。” 跟着有人接连叫喊,叫到了杨光第的名字,杨光第丢了草束就出门去。 九个游骑兵在街中站了一排,他们都没骑马,就这般徒步往渡口去,谭癞子见状,想去看看冰面,也丢下草束跟在小队之后。 只片刻功夫就到了渡口,他眯眼看去,对岸也有些房子,道路上见不到一个人。 午后难得的放晴,还出了一会太阳,阳光洒落在冰面上,明晃晃的有些耀眼,只有河中央的很小部分没有冻住。 没有完全冻住就说明没法过人,骑马更不行,谭癞子略微放心,正在此时,旁边楼上有人低声喊了一声,“都趴在墙后边,对面有骑马的来了。” 谭癞子赶紧找地方,见杨光第躲在一个店铺的木台后面,赶紧也跑了过去。 片刻后,对岸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 第四百三十二章 情报 卢象升在二十日到达真定,此时清军已经离开,取而代之的是宣大军队,双方仍处于脱离接触的状态。 一小队骑兵来到营门,守卫营门的士兵无精打采,没有验牌登记意思,领头的瞟了一眼看到是识得的,挥手任由他们出门,其他哨兵蜷缩在帐篷里,连头也没抬一下。 秦九泽走在最后,路过营门时抬头看了一眼,横梁上挂着两个人头,已经挂满了冰霜。 一行人都没去看,直接出了营门,上了往南的官道,路面上还走着其他的骑兵,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大部分骑兵互相见了也不说话,各自闷头走路,有些马匹停在原地不动,骑手又骂又踢。 秦九泽往外张望,官道两侧的田地中到处是丢弃的家什,尸体随处可见,成群的乌鸦扑飞而下,啃食尸体的野狗低吠着冲去,鸦群又轰的一声四散飞走。 众人都下了马,牵着往南走过五六里之后,带队的百总一拉马头下了官道,穿过一个破败的集镇,一直走了两三里远离了大路。 秦九泽抬头看去,附近有骑马的人影走动,看服装也是官兵,各部派出的哨马都没有去该去的地方。 前方有一座带围墙的宅子,门户颇为气派,看起来就是个大户人家,围墙完好只有大门破了,宅院上空白烟弥漫。 百总指指那宅子,两个骑手飞身上马,绕着宅院跑了一圈,回到大门时朝百总点点头,百总领头朝着院门走去。 秦九泽的手放在刀柄上,让刀身不会来回晃动,左手牵马跟着进了大门。 一进中已有几名官兵,正在劈一扇门页,见到秦九泽等人也不理会。 百总在里面转了一圈,继续走入了二进,西侧一间房子里面传出女人凄厉的哭叫声,百总没有去看,径自来到三进的门口,百总探头看了一眼,挥挥手带着众人走了进去。 三进里面也有其他官兵,马匹系在西边廊柱上,大部分穿的绵甲,不知是那个营的家丁,他们见新来了人,警惕的打量了一番,见秦九泽等人没有挑衅的意思,便互不理睬,甚至没有询问来自哪个营头。 空地上烧着一堆火,滚滚白烟朝着天空翻涌,那些官军继续砸一个床架,掉落的木块就扔到火堆中,砸得火星四溅。 一口铁锅直接就摆在柴火上,里面煮着水,水面还有残余的冰块。 几个家丁蹲在铁锅旁,地面上摆着三个首级,首级上满头的发丝,一看就不是鞑子的,一个官兵拿着剃刀,正在给其中一个首级剃发。 秦九泽在院内转了一圈,院内到处都是血迹和牲畜的粪便,之前肯定有清军骑兵在此短暂驻扎过,正屋外的拐角还堆着几具尸体,衣服全部被扒光了,上面结满冰霜,连是男是女也辨认不出来。 百总在三进的东厢房位置停下,众人都把马系在廊柱上。 秦九泽也不去看那些官兵,自顾自的在院中找寻片刻,确定不可能找到任何草料,这才回到来到队长身边道,“这烟太显眼,侧门小,带马出去慢,得要人在屋顶看着。” 队长朝一个手下道,“去屋顶盯着。” 那人偏着头道,“那风吹起来可冷。” 队长眼神凶狠的凝视着他,那骑兵畏惧的退开两步,终于还是不情愿的上了围墙,顺着围墙攀到了屋顶上,队长从下面扔上去一张脏兮兮的毯子,骑兵接了裹好,就那么趴在屋脊上。 三间东厢房都没动静,秦九泽推开一间门,里面出现两双悬空的脚,皮肤已经黑了,百总用手扇了两下,转身去了旁边的房间。 一队人各自寻找木材,到厢房中生火,片刻后屋中的温度开始上升。 秦九泽就斜靠在门框上,将步弓取出靠在墙上,箭插则直接立在地面上,数支箭尾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对面的官兵中,有人在打量系在廊柱上的马匹,随即又偷偷往厢房看来,秦九泽的眼神很平静,却每次都会迎上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过了一会之后,双方判断对方不愿冲突,逐渐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不再用目光互相试探。 秦九泽也略微放松了一些,身后的房间里面传来声音,那百总沉声说道,“今日派的是去获鹿哨探的差事,没料豆跑不了那么远,就在这里歇到天黑回营,就说到了获鹿城郊,没见到鞑子。” 一队人都应了,谁也没觉得这事不妥,派去获鹿哨探要当日往返,十分损耗马力,特别现在不光缺少料豆,几万鞑子经过之后连草料都一根不剩,马匹的体力无法补充,很快就会瘦弱不堪。 坐骑就是骑兵保命的根本,没有补给的情况下,没人愿意损耗马力。 院子里面响起啪啪的声音,秦九泽的眼神缓慢的转动过去,铁锅边的官兵抓了一个滴水的布鞋,另一手则抓着一个首级,首级残留的头发披散开来铺在地上,家丁举起布鞋使劲在头发上拍打,将头发打得湿漉漉的,细微而密集的水珠四处飞舞。 秦九泽满是皱纹的脸上毫无波澜,这些官兵是要消除头发上的捆束痕迹,因为鞑子不会束发,头发上没有横向的纹路,要冒充鞑子人头,拍打消除头发痕迹是第一步。 其中一个家丁大约拍得差不多了,用几个树枝支了个架子,把首级的头发绑在上面,咚一声扔进了锅里,这是要把脑袋煮得涨大,让点验的人没有否决首级功的依据。 秦九泽顺着门沿蹲下,坐在厢房的门槛上,步弓就横放在膝盖上,耳中听着里面的人继续说话。 “许老爷,听说有营头报的鞑子往山西去了,我们是不是跟着回山西去。” 队长的声音问道,“谁家报的?” “说是王总镇那边报的。” 有人哼了一声,“大军行过踪迹大着去了,虽是雪盖着了,扫开细看就知道,官道上的马粪都往南去的,鞑子掳来的人一路走一路死,跟着那些尸体也知道往南,只有一路偏西,他当大家都是瞎子吗?” 队长声音冷冷道,“在外边跑的都不说,你说鞑子往南去了,上官就派你去探明白,探明白了就去跟鞑子打杀去,到时你自个打杀去。” 那人不说话了,队长又接着道,“记住了,谁问都说没见着。” 里面安静了片刻,秦九泽皱皱眉,眉心刀刻般的皱纹更深了,把头埋了下去。 过了一会之后,许百总的声音道,“再去找点柴去,一会别家的再来了啥柴火都没有,怎生活过这一天去。” 这时外边一阵哭喊,秦九泽抬头起来,那哭喊声从侧门进了院中。 秦九泽起身到了回廊外,只见两个百姓打扮的人被几个家丁押着,一进院子就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又抓到两个。” 刚才剃头的官兵欢叫一声,起身来到其中一个百姓身边,一把揪住他头发,偏来偏去的打量那人的头颅,不知是不是估算是否好假冒。 那人看到锅中煮的人头,早已惊恐万分,全身筛糠一般抖动,口中结结巴巴喊道,“兵……兵爷饶过,小人逃进山里躲鞑子,不该回来扰了兵爷清净,求兵爷饶命,小人马上回山里去,兵爷,呜……” 眼前的院子中,熊熊燃烧的木头发出哔哔啵啵的脆响,浓烟滚滚而起,家丁仍在死命用鞋底拍打头发,水珠到处飞舞,两个被抓来的人声嘶力竭的哀嚎,求那些官兵饶过性命,屋顶上的队友缩成一团,仍不忘探头下来看热闹。 雪花飘落眉毛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层,秦九泽两眼无神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口中微微吐出一口白气,“人活着,不易啊。” …… 十一月二十五日,济宁州鲁桥镇,所有商户门板紧闭, 镇外路口上,一排六门火炮已经揭开炮衣,炮口正对着官道,炮手怀抱着棉布定装的药包,槊杆就在脚边,随时可以开始装填。 百余名铁甲步兵在火炮后方待命,众人都在朝官道上张望。 庞雨也举着伸缩远镜观察,前方的官道上人流滚滚,一支没打旗号的官兵正在行军,却不是往北去的,而是往徐州方向,走得匆匆忙忙,带的东西还不少,有些骑兵的马背上还横放着女子。 陈如烈在旁边道,“山东总兵倪宠所部,正在撤回徐州。” 庄朝正语调平缓的道,“鞑子在北边,他们为何往南。” “说是兵部没调他们勤王,不便违反军令,还问我们是哪只官兵。” 赞画房的涂司隶偏头看向陈如烈,“陈千总如何答他的?” “我告诉他们,我们是在凤督辖区剿贼的客兵,不是去勤王的,是紫微星在徐州劫掠,我们一不小心追击过界了。” 吴达财在庞雨身边,他没有远镜,朝前眯眼看了片刻后向庞雨道,“将军大人,这倪宠定然是得了确信才会扭头往南跑,鞑子可能已经到临清了。” 周围有几个炮手听到了,转头朝这边偷瞄。 最近几天济宁附近的气氛也开始紧张,沿途的市镇中的商铺尽数关闭,人口朝城池或乡间躲避,如果鞑子的目标是临清,那就未必会停止在临清。 庞雨到临清只有几天的路程,现在不仅不能去德州,也不能去临清,几乎一步不敢往前,如果往后退似乎也不妥,兵将心中会产生疑惑,目前只能逗留在鲁桥,但今天倪宠又闹出这一幕掉头逃窜,肯定会影响安庆营的军心。 庞雨对陈如烈问道,“路上有什么新消息,游骑兵有没有在临清发现鞑子行踪?” “游骑兵还没有回信,还是下官遇见的倪宠一个赞画说的,说鞑子围攻献县,要往临清来了,但后面来的人又说是鞑子往山东去了,还有一个往南的塘马,他在路上听到传言,说鞑子打临清之后要从山西出边去。” “山西?打了临清之后从山西走……” 庞雨蹲在地上,几人围成一圈看着那个粗糙的地图,他们的情报十分模糊,根本不知道鞑子在何处,目标是哪里。 如果清军先打临清,自东向西横扫,然后从山西出口,确实是一条庞雨此前根本没有想过的线路,因为入了山西之后就是绵绵大山,道路封闭难行,一字长蛇行军,万一被堵住就难以发挥清军战力。 清军自身就有几万人,附加大量车架,回程时还要携带掳掠的人口,队列会非常庞大,正常人都不会这么选择路线,但兵者诡道,确实会出其不意,庞雨现在也不敢说清军不会那样走。 旁听的庞丁转头看看几人后对庞雨道,“大人,我觉着吧,鞑子眼下刚开始抢,能抢的地方太多了,说不定鞑子自个都不知道会抢哪里,探到何处无备就去了,咱们胡乱猜测,一个不好就跟他们撞上。不如就在这里等到鞑子撤退,他们要撤退出边,就必定是往北,只要一个方向,到时就好猜了。” 庞雨赞许的点点头,“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几人再商议片刻,仍是不得要领,只能决定再在鲁桥等待一天,陈如烈等返回各自营伍,庞雨等众人散去,将双手捂在自己脸上低骂道,“你妈的鞑子到底去哪里,谁给老子一条准确情报。” 第四百三十一章 推论 许德士咳嗽两声,脸色有点病态的潮红,他吐出一口痰后道,“鞑子十一日破高阳,高起潜已经寻到孙阁部遗骸。” 卢象升面容憔悴,几日间似乎已经老了几岁,他听到后微微动容,往东看了片刻道,“孙阁部也殉国了。” 许德士转头看了看卢象升,鞑子南下之后,畿南烽烟四起,这些州县毫无战备,求援的急报不绝于途。 真定这样的重镇城高墙厚,或许能守住,但那些众多的州县,恐怕大部分难以幸免,就是灵寿、行唐这样的结局,这些城池亟需勤王军的援救,所以即便仍然缺粮,宣大军也必须南下。 许德士岔开话题道,“耽搁两日,各镇仍是缺粮,好歹保定给了两日,真定既是求援兵,去那里就粮该比保定容易。” “鞑子围攻已数日,真定兵马无多,有没有粮都要去。” 许德士听得出卢象升口气萧索,他这个援督加了兵部尚书衔,但在北直隶这里并无多少用处,连一个知县都敢公然违逆他的命令,保定府按天给了一点粮,清苑县至今没有给一粒粮食。 在保定耽搁的这两日里面,宣大军已经与清军脱离接触,还是通过真定府求援信得知清军的位置,这中间又有两日,从保定行军到真定,还需要两三日时间,不知情况是否有变化。 各地逃出的难民带来模糊不清的消息,很多还是互相矛盾的。作为带兵的统帅,失去敌人的动向是大忌,更何况这些敌人也许正在攻城略地屠杀百姓,许德士可以想见这两日间卢象升心中的焦躁。 “大人去了真定,是要分兵救援,还是与鞑子大杀几阵?” “不救援便是坐望纵贼,大杀几阵又是浪战轻掷。”卢象升苦笑了一下,“但总是要去做的。” 许德士愣了片刻道,“属下还是跟都堂同去吧,遇事好有个商量。” 卢象升抬头看着许德士,“杨廷麟虽刚来,但此人刚直可用,雪城就不必忧心了,安心在此养病,你父母子女在,此身未可许人。” 许德士又咳嗽两声,“杨廷麟是得罪了杨嗣昌,发派下来当赞画的,他本是言官,刚直倒刚直,但只是些书生意气,军旅之事怕是无甚见解。” 卢象升摆摆手,还不待再说话,只见亲兵头子顾显一急急赶来,卢象升赶紧迎上前去。 顾显一递过一封书信,“真定送来的急报,府城外的鞑子突然撤营走了,不知去了何处。” 卢象升匆匆扫视完后抬头道,“拔营,立刻去真定。” …… “少爷我会怕么,往北又能怎地。” 十一月二十二日,山东大地一片白雪,济宁州南七十里的官道上积雪数寸,一列长长的行军队列在呼啸的风雪中艰难行进。 庞雨把衣领捂了一把,试图阻止冷空气从领口侵入,他已经把脖子缩起,衣领拉到了最高,但似乎收效甚微,身上仍感觉冰寒刺骨。 “那个狐皮毛领我带着呢,少爷现下要不要戴上。” 庞雨张望一下之后摇摇头,“士兵看到不妥,扎营后到帐篷里面再戴,他妈的怎么这么冷,颜观,给我拉着马。” 走在前方的亲卫队长立刻回头过来,拉住庞雨的坐骑。这个颜观在车马河大战时跟随庞雨救援右翼,关键时刻扶了庞大人一把,从此入了庞将军的法眼,郭奉友外调芜湖之后,成为了新的亲卫队长。 庞雨缓缓溜下马背,他倒也不担心丢脸,此时冬季寒冷,关节都僵住了,所有人下马都远比平时缓慢。 “还有多久扎营?” 颜观恭敬的回道,“前面哨骑有回话,说还有十里路,今日扎营地是鲁桥。” 庞雨把缰绳丢给颜观,边走边挥动双手,活动起来身体还好受一些,不像马背上那般冰凉,前后的骑兵队列里面也不时有人挥手。 庞丁也下马过来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少爷,再往北,运河上都是冰,就真没船了。” “这是个问题。”庞雨皱着眉头,以前都在水边作战,交战之前都是有选择的,山东是完全陌生的作战地区,以前想的是沿着运河作战,实在不行也上船跑路,但鞑子来的不是时候,徐州以北听说很多河段已经结冰,漕船是去不了了。 庞雨犹豫片刻后道,“几月解冻?” “二三月。” “打不到那个时候,最多到一月初,看来是指望不上,这次就冒险一点不要船了。我相信军议的结论,鞑子抢掠的范围,我觉得不会太大,应当就是保定和河间。鞑子如果要大抢,就必然要分兵。鞑子分兵就是弱点。”庞雨把手握起来,“不管他什么白甲、马甲、步甲、余丁,真夷能打仗的总数就那么多,入关一万五应相差不远,每一旗就是不到两千真夷战兵,其他是附加的蒙古人,汉军,包衣,每旗差不多五六千人吧。” “少爷你说卢都堂所以不交战,是在等鞑子分兵?” “我们在滁州见过卢军门领兵作战,对付流寇砍瓜切菜。鞑子虽强一点,但卢都堂这次兵将也多,他带督标营加三镇,还有两个抚标,三万人上下,光是家丁就不止三千,对付一旗是手到擒来。他在滁州就是厚集并力,一战破了流寇大军。”庞雨自信的道,“这次他不用破鞑子全军,只要重创任何一旗就行。如果我是卢都堂,就不要理会京师那些吵闹,坚决不与鞑子会战,耐心等待鞑子分兵,鞑子也必定会分兵,只有分兵才能扩大抢掠范围,鞑子希望先击溃入援兵马免除后顾之忧,他们选择在京师进行会战,便于将死伤送出边去,再轻装抢劫。但卢都堂定然是识破了鞑子图谋,所以按兵不动,鞑子等待了一个月未能如愿,他们入关来悬师入寇,时间不在他们一边,只能被迫在未消除威胁的情况下分兵,鞑子是在冒险。” 庞丁回头看看行军队列,“所以少爷你选择此时就进入山东?” 庞雨一边挥手取暖一边道,“现在鞑子往南突入真定,必定要分兵了,我认为卢都堂正在等候时机,甚至可能已经开始攻击。只要重创一旗,因为要携带伤员,这一旗就不再具备机动和作战的能力,鞑子领兵的统帅不敢再分兵,他们只能重新集结,力求寻找官军决战,这时卢军门就完全占据主动,大可避入城池,宣大兵马不必再与鞑子会战,只要存在就可牵制鞑子。清军不能分兵抢掠,久留还需要面临威胁,他们就只能选择退出边墙,此时的鞑子一无所得,人困马乏士气低落,卢都堂届时再带领宣大精锐追击,我们赶去德州,就是要赶上这个时候,这是个好时机,弃之可惜。” “可一旦进了山东,地方上定然就会报去巡抚那里,巡抚再报上去,兵部就知道咱们了。” 庞雨赞许的拍拍庞丁肩膀,“考虑很周全,军议时赞画房也提到了,我愿意冒这个险,因为收益也大。鞑子全然不把我大明军队放在眼中,这般深入抢掠简直是目中无人,这是送给朝廷的良机,若他们在内地战败,没有一人一马能逃回辽东,一定是全军覆没的下扬,鞑子将损失大半的战力……覆灭可能谈不上,让他们损失惨重还是可能的。” 庞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眼下跟车马河时不同,少爷形势大好,非要去冒这个险么?” 庞雨抬头看了阴沉沉的天空,似乎有些熟悉,无尽雪花簌簌而下,似乎是凭空而来。 “要去,不然我为何要作武将。”庞雨长长舒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眼前转瞬即逝,“究根结底,官军只需要一战,只需要赢一战,就可以扭转辽东形势。入边的所谓一旗,其实就是半旗兵马,卢都堂带着宣大三镇,总不会半旗兵马都拿不下来,定然能够赢下一阵,只要鞑子开始撤退,军队就会到处都是破绽,那时我们就可以去帮卢都堂了。” “少爷打的主意,还是跟滁州一般,等卢都堂顶住硬仗。” “当然,他是都堂兵多,我才多少人,还都是南兵。”庞雨又捂了一把衣领,“这他妈什么鬼天气,鞑子咋能行军那么久,他们不是人怎地。” 刚刚骂完,前方两名游骑飞驰而来,庞雨一眼看过去,陈如烈也跟来了,定然是重要消息。 三人在庞雨面前停下,陈如烈匆匆对庞雨汇报道,“骑兵千总部游骑局回报,在临清路遇直隶及山东三处塘马,鞑子围攻高阳、任丘、献县,前锋出现在吴桥、武定、乐陵一带,另外真定、广平往临清逃去大量百姓,言称鞑子已入真定府。” “不出所料,鞑子果然分兵了,保定府、河间府,竟然去了真定府,这个正面是不是太宽了……鞑子前锋在吴桥?”庞雨愕然看向陈如烈,他记忆力甚好,吴桥这个地名颇为熟悉。 “大人明鉴,距离德州约三十里。” 庞雨呆了片刻,“传递消息到这里至少四天,德州旁边……鞑子这么快?!” 陈如烈也有点紧张,他看着庞雨道,“武定州和乐陵,更是山东所辖,鞑子的目标怕不止河间府,若是真的从真定府到武定州这么宽,汇合处不会太近,他们前锋行进如此快速,恐怕是向着临清去的。” 庞雨脸色严峻,清军的前锋在几天内就到达了德州,而且进入了山东,这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参考流寇的作战方法,清军可能是截断官道防止河间府百姓跑路。但另一种可能,就是清军并非局限在河间府,目标可能是德州,也可能是临清,甚至到山东北部抢一圈也可能,如果是这种情况,庞雨就不能继续行军,以免跟清军的主力迎头撞上。 再有逻辑的猜测,也比不过一条明确的情报,庞雨转向陈如烈,“传令尽快到鲁桥扎营,不许打任何旗帜,不许跟地方联络,取消明日行军计划,准许游骑进入直隶作战,尽快确认鞑子进军方向,。” 陈如烈飞快转身而去,庞雨脸色严峻,抬头向阴云密布的北方看去,风雪之中一片苍茫。 “鞑子终于分兵了,卢都堂,你到底打算何时进攻?” 第四百三十章 真定 一队装满粮食的骡车正从他眼前经过,路面上的烟尘升腾,却不能影响他分毫。 “要到明年九月,才能兑换全额,现在去换就没后面的利钱,贴息是这个意思,那要是过了九月去,也是按九月贴息?”谭癞子带着疑问,放下这份九月的江南时报,深邃的眼神投向辽阔的北方,“九月这些狗鞑子该走了吧,不要影响老子兑换。” 习惯性的把报纸揉成一团,正要扔到地上,谭癞子的手悬在半空片刻,突然又把手收回来,往自己怀里塞进去,但这报纸揉了之后有点硌人,当下又把报纸摸出来,招手叫过伺候自己的墩户,拉开他衣服塞了进去。 “谭爷可跟你说了,这是咱们安庆营的军令,你给老爷我带好,掉了杀你的头。” 那墩户吓了一跳,赶紧把腰带捆紧。 路边有不少徐州的百姓在售卖食物,自从卖粮那天之后,徐州人已经不怕这支官兵,城郊的人还专门赶来,就是想把东西高价卖给这些丘八。 但丘八身上并没什么钱,从守备营时候起,出征就只能随身带二两,后来改为一两,就是为了方便清查私藏缴获银子,所以兵将消费能力有限,只有靠辎重营统一购买物资。反倒是这帮民夫没有具体规定,现在谭癞子又有钱,这两日买了不少酒肉,准备带在路上吃。 “行军册!” 谭癞子右手一伸,另一个墩户立刻将一本小册子递到他手上,谭癞子拿过册子翻看起来。 行军册是在安庆印刷出来的,格式都固定的,包含起点、终点、行军距离、地形、水障、饮水点、扎营处等内容,行军之前那些赞画填好,每一天的行程就是一页。 安庆营在徐州买够了军粮,休整了两天之后,今天传来军令,说要往北开拔了,赞画房的军官给辎重队下发了新的行军计划。 谭癞子仍带领潜山二号墩堡的辎重队,今天的目的地叫茶城,行程三十里,今天只行军,不直接向军队供应物资,到了就可以按哨马设定的表旗扎营,潜山二号辎重队的表旗颜色仍是红边黑底。 再往后翻了翻,明天的行程是四十里,目的地叫豆腐店,后天过沛县到庙道口扎营,行程是六十里了,算是惯常的行军速度,之后的一天突然变成了二十里,目的地沙河,在徐州和山东的边界上。 山东境内的行军计划有点慢,单日行程在三十里至五十里之间,没有超过六十的,谭癞子没有去数总共多少天,翻到最后一页,显示的终点是德州。 谭癞子虽然是牙行,但从来没出过远门,上次到和州已经是生平最远,山东什么的听过不少,但从来没去过,具体徐州和德州什么位置关系,完全没有概念。 但越往北就是离鞑子越近了,这一点谭癞子还是知道的。 此时一队骑兵正从官道上经过,马蹄声敲打在石板上,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哒哒声。 谭癞子平日在墩堡就要供应往来军队后勤,每次骑兵经过之后,路面上都是马粪成堆臭气冲天,他往路边让开些,把背对着那些骑兵,一边继续看了行军册片刻。 “每天走三十里,哼哼,庞棍子也怕。” 旁边一个墩户跑过来大喊,“谭老爷,辎重司那位军爷说等太湖一堡走了就是我们。” 谭癞子把行军册胡乱塞在怀中,起身后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怀里揣着报纸的墩户立刻递过来一个鸡蛋,谭癞子瞟了一眼后没有去接,只是嗯的干咳了一声。 那墩户愣了片刻,突然回过神来,赶紧把手翻过来,握着鸡蛋朝自己额头猛地一拍,嘣的一声脆响之后,鸡蛋壳上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墩户全神贯注双手运转,完整的蛋壳迅速化为碎片,消失在官道的滚滚红尘之中。 一个晶莹的鸡蛋奉到了跟前,谭堡长这才伸手接了,正要去咬时,突然听得有人叫“谭癞子”。 一股怒气从心头升起,这几日谭堡长已经是安庆营的行情人,去买个粮都有铁甲兵跟着,谁还敢惹得起自己,当下转头去看,却看到了唐二栓满是真诚的笑脸。 两人早就识得,是盛唐渡上一对受气包,现在唐二栓早就上过报纸,连江南地方都知道,谭堡长觉得这唐二栓还勉强有叫癞子的资格。 谭癞子忍不住也满脸带笑,这唐二栓竟然没穿军服,就一身挑夫的打扮,混在一群类似打扮的人里面,他上下打量一下问道,“唐二栓,你……你不是水营的,陆战司又不勤王,你怎地来的?” “跟着武学远哨试验队来的。” “那是干啥的?” “不知道干啥的,安庆出来走在后面,这次说要去山东,就得走前面了。”唐二栓抓抓脑袋,“本来是那鲁百总说让我去武学帮忙水训来着,不知怎说的,帮完就被留在这个试验队,路上就让我扮那骑马、赶马啥的。” “那是扮做头口营生的人,那你这衣服不对劲,谁给你打扮的这是,那谁你俩去,把王骡子那身行头扒了送过来。” 谭癞子吩咐完,报纸墩户立刻去找王骡子,乘着这时间,谭癞子仰头仔细打量,这唐二栓脸上两道疤有点吓人,但整个人比以前在码头的时候挺拔了许多,看起来就特别精神。 谭癞子有点莫名的羡慕,摸了摸怀里的贴票后问道,“二栓兄弟你都上过江南时报,名字到处都传遍了,每个月领多少月饷来着?” “四两……又加了五钱,弓弩考核过了。” 谭癞子听到四两,手在怀中用力捏了那叠贴票的厚度,神态间不由颇有得色。 他畅快的哈哈笑了两声,伸手拍拍唐二栓的肩膀,“小唐啊,回了安庆谭爷我请你喝酒去,谭爷给银子,你那点银子就自个留着。” 谭癞子才留意到手中还抓着一个鸡蛋,犹豫一下之后递到唐二栓面前,还没等唐二栓去接,谭癞子又收了回去,把鸡蛋掰成两半,才又递了一半过去。 这时那队人里有人吆喝一声,唐二栓赶紧接过蛋,跟谭癞子挥手道别,一群人往北匆匆去了。虽然都是穿的百姓衣服,但谭癞子觉得这群人扮得一点都不像,混在一起就还是丘八的感觉。 把半个鸡蛋塞进嘴里,感觉手背上有点痛,谭癞子翻过来看了一下,手背上起了两个冻疮,他以前并不长这东西,还是那年哨探和州的时候,在城墙上受冻那一夜第一次长冻疮,之后每年冬天都发,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把手捂在怀里,贴票后面又摸到了装银子的钱囊,心头顿时安稳不少,银子的感觉总还是比纸可靠。 谭癞子突然想起了城墙上冻死的那个行客,当时他问过行客的名字,但并没用心去记,后来怎么也想不起了。 “也不知有没有人埋他。” 谭癞子有点出神,这几年间他从来没去想过这人,不知怎地现在想起了他来。 那时候是打流寇,现在又是打鞑子,好像鞑子更厉害一些,那时候和州没人去救,现在好歹安庆兵在往北去,北边那些人多少有个指望。 “等着庞棍子救你们去,唐二栓也去了,他杀人可厉害,那鞑子不是对手,谭爷我就不去了,鞑子不是好相与的。” 谭癞子在心中想完,准备去整队的时候,突然看到辎重司的把总骑着马过来了。 这几天谭癞子和这个把总关系不错,他赶紧堆起笑容迎过去,那把总远远就喊道,“游骑在山东也没粮了,庞大人让你跟远哨队去接应,带够银子在购粮,不要耽搁了游骑行动。” 谭癞子的笑容瞬间凝固,把总浑然不觉,“游骑在往临清路上,这是庞大人指派的任务,谭堡长你好好干,以后前途无量啊,都靠吴副总文书官对你大力举荐。” 谭癞子口中喃喃骂道,“你妈的吴瘸子,遇到鞑子把你好腿也打断……” …… 十一月十七日,北直隶真定府城外。 清军的中军帐篷中有七八个人,比起在京师的时候少了一半,清军右翼到达真定数日,在城周扎下了十多处营盘。 岳托自己拨弄着火盆中的炭块,待火旺一点后,顺手把木条扔在地上。 待他做完这些,镶红旗的固山额真叶臣说道,“宣大兵马在庆都交战之后,便失了行踪,劳萨一直等在北边路上,数日来未见宣大兵马南下。” 岳托转向其他几个固山额真,“谁家有宣大兵的消息?” 众人都摇头,在庆都的时候卢象升追击而至,当时留在当地抢掠的是镶红旗所部,领兵的是硕翁科罗巴图鲁劳萨,双方交战并不激烈,劳萨往南缓缓撤离,但之后就失去了宣大兵的踪迹。 右翼的副帅杜度沉吟道,“卢都堂三月时在宣府调度得法,是不是识破了咱们在围城打援。” “三月时我兵去得少,他们守在自个信地原比如今便宜。”叶臣继续道,“劳萨抓到十多个宣大兵,分别是虎总兵、杨总兵、李副将属下,说是他们军中缺粮,说不定还在庆都乡间找粮。” 听到明军缺粮,几个清军统领并没有一脸疑惑,他们跟明军打了几十年仗,这种事听过不少,明军缺粮是常事,但花点时间也会自己抢够。他们哪里会想到,卢象升缺粮的程度如此严重,不得不返回了保定府城清苑县就粮。 岳托知道宣大兵马跟在右翼的身后,所以攻破庆都、行唐之后,右翼四旗没有继续分散,而是集结到真定府城,但真定府城是北方重镇,城高墙厚又有兵驻守,清军并不知道上月的兵变,更不知道里面根本没什么兵,所以右翼并未真正攻城,只是做出围攻府城的姿态,希望吸引宣大兵马救援,右翼大军可以以逸待劳,一举解决宣大兵马这个威胁。 卢象升因缺粮返回保定,反而让清军失去了宣大兵马的踪迹。 岳托想想后问道,“今日真定城下来的是什么兵马?” 正红旗的谷山额真杜雷接话道,“陕西来的兵马,总数怕有两千,领兵的是个姓孙的军门。” 一直没说话的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此时抬起头,“明国那兵部既要从陕西调兵勤王,不会只调一千人,陕西也有三边,这怕是陕西兵的前锋。” 杜雷偏着脑袋道,“那位卢都堂或是在等陕西三边的兵马汇同夹击,所以不往真定来。” “宣大兵是不是另走了一条路,避开劳萨往南来了。”杜度看向岳托,“或许也是等这新来的兵马,既是陕西兵到了,宣大兵马不日就该南下。” “只要他往南来,逃不过葛布什贤超哈的哨探。”叶臣起身道,“劳萨带我们镶红一支分兵,在庆都跟宣大兵打了数日,未见得落下风,哪一旗也不惧宣大兵,那卢都堂不过如此,明国九边精兵名不副实,咱们这些年都打过了,既是宣大兵要等着陕西兵来,何必理会他,待他来时一并杀灭便是。” 杜度摇头道,“许是他小心,未尽全力来战,这是两万的边军,哪一旗单独对上都吃力,身在敌国绝不可大意,还是要把这兵马引来聚歼方可。” “左翼后边跟的是高起潜,辽镇的人无胆来战,定然已经四下攻略,说连当年的孙都堂都斩了,不知已夺了多少钱粮人畜。”叶臣停顿一下,看了看岳托的脸色之后道,“到时左翼各旗所得远超咱们,不说旗中人闲话,便是给大汗的心意,左翼也比我们多。” 岳托面无表情,叶臣说的就是实情,他们冒着严寒千里入边来,不是为了争夺某个战略据点,不是完成某个战略目标,就是为了钱粮人口而来,岳托一心想消灭宣大兵马,也是为了方便分兵抢掠。 虽然前几次交战看来,这支宣大兵的战力和战意都很寻常,但毕竟是两万多的机动兵力,岳托的心中,卢象升这支宣大兵仍是目前最大的威胁。但宣大兵马不出现,右翼几万人不能在原地呆等,各旗从包衣到固山额真都不会答应。 过了片刻后,岳托沉声道,“宣大兵既不来,咱们离开这真定府,先去打州县,明国的皇帝急了,那卢象升便只能来战。” 第四百二十九章 战功 卢象升站在残破的街道中,到处是燃烧后的黑色,断壁残垣之间满是烧焦的尸体,一些百姓在街道中麻木的走动,卢象升看着眼前的景象,神色有点茫然,似乎没听到许德士说的话。 这里是保定府下属的庆都县,曾经繁华的县城满目疮痍。清军两翼在涿州再次分路,多尔衮的左翼向新城和高阳,岳托的右翼军按旗分为四路急速推进,沿途开始攻击州县,一击不破随即继续南下,将两路明军远远抛在身后。 清军右翼进入保定后攻势逐渐增强,庆都在一天之内陷落,而明军还未到达保定。 此时清军右翼的前锋早已进入真定府,开始大肆攻打毫无防备的州县,杨嗣昌的“不让奴越保定一步”又成了空话。 内地州县毫无防备,很多地方几乎是一攻即破,直隶南部各州县告急的文书雪片般飞来, 督监两路直到十一月十一日才到达保定,完成了毫无意义的汇合,因为清军早已在涿州就兵分两路,所以卢象升和高起潜汇合后马上又分兵,高起潜前往救援新城和高阳方向,卢象升则前往庆都。 攻克庆都的是清军镶红旗,破城后大肆屠杀,卢象升赶来救援,清军走前将庆都付之一炬,整个县治几乎没有残存的建筑。 许德士跟在他身边,“早先属下就说过,杨嗣昌的守者自守,战者自战,不过一句空话。州县求救,若是不派兵去,一旦城破就是坐视蹂躏,若是到处应援,兵逾分逾弱,又不足以破奴贼。今日有逃难的百姓说,这股鞑子前日就往南边行唐去了,过来告急的真定州县就有七处。眼下南边到处都是鞑子的马兵拦阻,也不知鞑子到底分兵多少路,如何救得过来。” 此时两个塘马从城外急急赶来,将一份文书交给许德士,许德士看过之后立刻对卢象升道,“都堂,又是求救的,真保分监陈镇夷派出求援的塘马,鞑子十二日到达真定府城,陈镇夷说真定府城只有井阱兵备道李九华的道标营一千余人,鞑子在城下多达四万,府城万难坚守,请大人速发援兵。” 卢象升脸色一变,立刻接过细看起来,神色焦虑的道,“真定兵马皆调往京郊,张其平的抚标营眼下还在涿州,府城确实无兵。” 许德士接话道,“真定府十月底刚发生兵乱,延烧房屋一千多所,兵乱方平,城中人心未固,鞑子若此时攻城,确实势难守卫。” “给三镇传令,明日在庆都汇集救援真定,鞑子主力既在此处,正可汇集大军,与他大杀一两阵,鞑子便不敢分兵攻略州县……” 许德士赶紧低声劝道,“都堂大人,虽然时局危急,但此时万万不可催逼过甚。今年光督标营就欠折色六万九千两,眼下军中又缺粮少食,每日给粮不足平日一半,兵将怨声载道,若是非要逼迫他们与鞑子大战,恐怕杨国柱、虎大威也是调不动下面偏裨将,王朴那里更不必说,到保定之后根本不听调,今日在庆都南边遇到清军马甲,便即转头回了保定,若是逼迫过甚,闹不好便是一扬兵乱。” 卢象升脸色苍白,他手中的督标营只剩下两个营头,还不到三千人,三镇中王朴所部兵马最多,家丁也最多,真定府说城下鞑子四万余人,如果王朴不去,兵额总数不过一万二千,是绝打不过鞑子的。 “但真定危急,除此有什么好办法?” 许德士沉声道,“大人明鉴,鞑子行在前面,途中州县不管有没有被破,都难以就粮,小人以为还是要回保定府城就粮,这左近地方,只有府城才有足够粮食,拿到粮稳定军心才能前往真定……小人说一句话,以眼下一般情形去真定,各营只会溃于途中,正是欲速则不达,想那真定重镇,自古便是城高墙厚,有道标营在,多坚守应是无虞的。” 卢象升脸色变幻,鞑子横扫京畿南部,到处都在求援,但真正能救援的宣大兵马,却因为缺粮而举步维艰。 方才许德士说的也是实话,兵将在欠饷缺粮的状态下,面对的又是凶名昭著的鞑子,如果真的逼迫他们上战扬,发生兵乱的可能非常大,往年勤王的途中就多次发生。 上个月真定府就刚发生兵乱,当时鞑子刚入边,兵部将驻扎在真定的保定巡抚张其平所部调往京郊,驻守在良乡和涿州等地,真定府城由广平等地的团练乡兵守卫,结果还没等鞑子打过来,这些乡兵先发动兵乱,烧了近两千所房屋后逃窜入山而去,很多人可能是回了广平老家,但就此落草的恐怕也不少。 如果没有解决粮草问题,贸然带着这支勤王兵马南行,很可能未战先乱。 许德士见卢象升犹豫,又低声劝道,“此处交战数日,也需安顿死伤,庆都残破只能去府城……还有验功报捷。” 卢象升闭上眼重复了一句,“听说高起潜上报高阳大捷?” 许德士不屑道,“小人以为,高阳必定是破了,高起潜只能先报上一个大捷自保。王朴也报了泾阳驿、庆都大捷,只是咱们还没上报兵部。”(注1) “王朴的首级有多少真夷?” “小人粗略查看,都不似真夷。鞑子行伍森严,每外出必成群结队,少有落单的,斩级本就不易。咱们这边各营快要断粮,每日供给都已减半,大人调派哨探救援,兵将就出营虚应故事,在各处乡间抢掠,四处搜罗百姓财物,甚或斩百姓人头送回营中,就是不愿出力死战。 卢象升带兵多年,对军队的类似行为早已司空见惯,前段时间因为距离京师太近,担心遭到弹劾,所以各个将官还比较克制,现在离开京师几百里,便纷纷故态复萌。 他叹口气问道,“其他各部有没有真夷首级?” “中营有真夷一级,杨国柱虎大威各有斩获真夷,只是报功的远多于此数。小人觉得,督监各领一支兵马,既然总监报了捷,咱们这一路也应当报,鞑子肆虐畿南,现下更是攻破了州县,咱们勤王兵马需要捷报交代,杨嗣昌需要捷报交代,皇上或许也需要。” 卢象升径自走出城门外,发呆片刻之后道,“既然他们需要,就报给杨嗣昌吧,你再跟保定和清苑县行文,告诉他们若不提供粮草,本督将亲自上本弹劾。” 许德士知道卢象升同意了暂时留在保定,立刻领命匆匆离去。 卢象升转头看向身边跟着的一个亲兵,“顾显一,你可知中营那一级真夷是谁斩的?” 顾显一是卢象升的随身亲兵,编制就归属于督标中营,他听了立刻回道,“李重镇报的斩级功是他义子李九标,要的是升职,实际斩级的是秦九泽,我看到他带着首级进的营门。” 卢象升略微想了一下道,“本官记得,年初时这秦九泽也斩获一级?” “都堂明鉴,秦九泽是中营老尖哨,四月也斩了一级,还是被李家的人占了功去。”(注2) 卢象升叹口气,“去中军领十两银子带给他,你亲自送到他手上,不要交给那些将官转送,以免寒了这些志士的心。” …… “秦九泽,这十两首级银是督师赏的。” 顾显一手伸出去,手掌上一个十两的银锭。 他面前是个满脸风霜的中年人,此人一对招风耳,手脚粗大,身形略微有点驼背,身穿一件破烂的棉甲,破口处露出的棉花都是黑色的,脸上皱纹有如刀刻,左脸颊上带着一深一浅两道陈旧刀口,右脸颊靠近耳根还有一处新的箭创,就用一块灰色布料包裹着,上面的血迹已干。 “谢都堂大人赏。”中年人伸手接了赏银,举在自己眼前看了看道,“小人斩的那颗头是真鞑子。” “我知道是真鞑子,原该不止这十两银子。”顾显一说罢又道,“中营报功的文书上没有你,是都堂明鉴,你的斩级功都堂已知道了,让我跟你说,途中钱粮不多,回镇之后定然补足,还是要安心杀贼,不要多了顾虑。” 秦九泽把银子在手里掂了几下,“小人那颗人头记给哪个姓李的了?” 顾显一摇摇头道,“中营自家报的,你本是为给家中报仇来杀贼,又不是冲着军功来的,就不要计较了,领了银子自个快活去。” 秦九泽漠然的抬眼看了看顾显一,把银子又放到他面前,“我不要银子,换十个蒸饼来。” 顾显一皱眉看着他,“这是都堂的抬举,怎由得你挑肥拣瘦,这银子留着总是有用的。” “今日营中只发了一次粥,晚间再发一次,跟打发叫花子的施粥那般,杀鞑子连个饱饭都吃不到。”秦九泽冷冷的看了他片刻,“这银子连十个蒸饼都换不来,留着有什么用,连废铁都不如。” …… “谭二林领了一百两现银,然后就在关厢买徐州人的贴票,最开初这些人不懂,心里没想到这纸真能换银子,听说有人收都争着来卖,谭二林使劲压价,十两的贴票才给一两现银,那些徐州人也卖了些,后来漕帮的人看有利可图也来收,徐州人就涨价了,昨天午前二两现银买十两的贴票,午后就是三两,今天这些人好像有点懂了,十两的贴票价格涨到了五两现银,明天估计就要六七了,据说还是谭二林收得最多,买到四百多两贴票,才花了八十多两,等着回程后换成现银就大赚三百多两。” 徐州城外客栈内,吴达财语速略快,口气颇为不善,正在向庞雨汇报这两天了解的情况。 谭癞子钻空子的技能,确实让庞雨略有点吃惊,难怪也是要现银,原来是打这个空手套白狼的主意,合着他一两本钱没带,跑来勤王一趟还赚四百多两回去。 吴达财清了一下喉咙道,“大人用贴票买粮的深意,是让徐州人知道贴票能兑换,打出银庄的名声,谭二林这般行事,是欺负徐州人不懂贴票,占人家便宜,坏了咱们安庆营的名声。属下敢说,这谭二林回去之后立刻就会把贴票换成现银,其实也是占银庄的便宜,行径如此恶劣,镇抚队是不是应该……” 蒋国用打断道,“镇抚队是依军律行军法,首要这谭二林不是兵将,第二嘛,他这等行径虽是不雅,但请副总文书官指教,算违反了那一条军律?” 吴达财一时语塞,庞雨见状笑了一下摆摆手,“这是市扬行为,谭二林这行为虽有点偷奸耍滑,但并没有乱了市面上的规矩,他这靠头脑赚的银子,没拿刀逼着别人做买卖,他又不是战兵,镇抚队确实不便去管这些闲事。” 庞雨又忍不住想笑,谭癞子那猥琐的形象这次非常深刻,估计不会再忘记。 吴达财听了立刻住口,在心中反复记忆庞雨说的话,以后遇到其他事好作为参考,他观察庞雨脸色之后试探道,“小人只是觉得,如此行径总归是私心太重,但凡有点便宜就要去占,浑没顾着大人的大事,眼下管一堡之事或可,就怕以后身居要职……” “达财考虑得很周全。”庞雨点点头,停顿了片刻道,“谭癞子这事具有传播价值,你找个书手把它写下来,可以写夸张一点,发给刘慎思让他登载到江南时报,当做新闻也好,故事也好,这样大家都知道靠贴票能自由兑换。” 吴达财赶紧记录,还未完成时,陈如烈匆忙赶到大堂,“大人,游骑兵回报,鞑子绕过京师,本月五日过了涿州,六日已进入保定府。” …… 注1:王朴的泾阳驿大捷,斩首功二十,是朝廷承认的,但综合王朴前后的斑斑劣迹,可信度不是太高;庆都大捷是宣大兵马一起报的,斩级115级,当时留在庆都的清军为镶红旗一支分兵,领兵将领为巴图鲁劳萨;高阳大捷是高起潜报的,他面对的是多尔衮带领的左翼军,报捷之前的十一日,高阳已经陷落。 注2:上报中冒充军功的情况,杨嗣昌在战后曾有总结,就是各部报来的斩级立功者,基本都跟该部主官或上级文官一个姓,很少有例外,不是亲戚就是义子,暗示各部报功毫无公正可言。 第四百二十八章 实行 吴达财一听衙役是什么货色这几个字,立刻斜眼去看庞雨的脸色,头脑中则在组织攻击谭癞子的句子,因为谭癞子在缺点方面颇有实力,吴达财似乎没有费什么脑筋,谭癞子的黑材料就已经准备好了,从无能到贪婪到胆小非常全面。 他后背微微弓起,有如要捕食的豹子,只等庞雨略有表示,就要把谭癞子撕个粉碎。 但庞雨一点异样都没有,吴达财立刻泄了气,只能把话吞了回去。堂中杀气顿消。 庞雨心头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这原本是自己拿手的领域,在浦子口的时候他就是跟城墙上买粮,这次到徐州,知州说不准粮食出城,就没有想过花银子用基层方式解决,反而费力的去请阮大铖走上层路线,而在扬的军官也没一人提醒,似乎都进入了一种思维定势。 他看着谭癞子温和的道,“你叫什么名字,以前当过牙行?” “小人谭二林,以前干过牙行,后来有漕帮了,小人是最早入帮的牙行,上次在和州打探消息,小人救了一百多人过江,到对岸见过大人,大人还赏了小人一块银子。 庞雨恍然,似乎确有此事,但细节不太记得清了,指指谭癞子道,“谭二林你现在就任何处?” “小人在去年宿松战时跟着第三司血战二郎镇,战后到了潜山二号墩堡任堡长。” 坐在上首的吴达财盯着桌面一言不发,这几个月庞雨都在安庆,吴达财见面的时候多,知道这位上官最是实用,从不讲究虚的,只要能办事的人随时提拔,仅仅上个月就将一个新书办直接提拔成工房司吏。 工坊那边就更快,有人凭着一个发火机改良,直接升了三级,吴达财自己也是这么上来的。现在明显庞雨用得上谭癞子,此时不能去反对。 堡长升一级上来,也就是六房典吏,地位和实权跟吴达财还是有差距的,他心态略微平衡,低声骂了一句,“血你妈的战,被婆子追得跳河的玩意。” 果然听身边的庞雨道,“既当过牙行,还能哨探和州,更参与二郎镇血战,可见这能耐很是全面,今天说的也可行,就按这样办,辎重司王把总,需要购买多少米豆,你给谭二林一个数,预备好银子和车架,由谭二林堡长主理购粮事务,蒋国用你跟着谭堡长,有人不尽力协同的即刻处置,三天内若是收齐了,谭二林记一功,立赏银一百两,回安庆后升一级,由你自己选该等级的职位。” …… 第二日午时,徐州南门外大道上来了一群士兵,拉着两辆马车在二十步外停下,从上面卸下两个箱子,轰一声倒在地上,成堆的银锭跌落在路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随着倒出来的银子越来越多,白花花的煞是耀眼。 徐州城头闹哄哄的,守城的社兵都跑到城楼附近,拥挤在墙垛间争相看着外边的景象,满脸的兴奋之色,几个带社兵守城的士绅也在观望。 接着两个士兵用竹竿拉起一道横幅,上面写着“三两银买一石米”,有识字的看到念出来,城墙上一阵喧哗,接着下面又拉出一个横幅,“二两银买一石料豆,”同样将近市价三倍,最后拉起第三个横幅“现银交割买够即止”。 消息片刻就传遍了城头,其他方向传来消息,说西门和东门也有人拉横幅。 众社兵都在城楼位置看热闹,看有没有人真的来卖。城外这支官兵来了十天了,没有到处抢东西杀人,就是在城外驻扎,偶尔有百姓来卖东西给他们,似乎也给了钱的,十天来城头的社兵都看习惯了,心中已不太畏惧。 徐州这个地方是运河和驿路的枢纽,虽然多次受灾,地位不如明中时候,但城内城外仍很多仓库,粮食是不缺的,若是能按三倍以上的市价卖,完全是个发财的好机会,众人都有点跃跃欲试,但外边毕竟都是些丘八,大家还是怕上当。 等了一个时辰都没见人来,大家有点无趣了,陆续有人散去,突然西面墙上一阵喧哗,众人偏头去看,是有人从墙头缒了下去,不知是哪个里的社兵,接着又缒下去两袋粮,那两人扛着飞快的跑到竖旗的地方。 社兵有点兴奋,看他们能不能真拿到钱,两人在横幅下放了粮,那些官兵验了粮,果然给了银子,两人接了看了会成色,飞快的朝方才下城的位置跑去,大声喊上面再放粮下去。 见到有人成功,城头上顿时一片混乱,当下就有社兵下墙往城内跑去,士绅叫也叫不住,跟着也让自家下人回去报信。 到天黑之前,南门街中已经收了一百多石的米豆,城头上热闹非凡,各处都在往城墙上运粮袋,城外也突然冒出许多扛米袋的百姓,但安庆兵结算比较缓慢,后面还有许多没收天就黑了,安庆兵便收起横幅回去了。 消息一夜间传遍徐州州城,第二天一早,还不等安庆兵来拉横幅,徐州城墙上到处都缒下人和粮袋,还有成队的骡马车出现,显然不是缒城下去的,他们在昨天收粮的位置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比集市还要热闹。 天亮之后安庆兵才拉着马车过来,赶集的乡亲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安庆兵到了昨天的位置,横幅再次竖起,上面写着“二两现银一两贴票,买一石米”。 人群轰一声炸开了,围着横幅下的谭癞子吵闹,非要让他按昨天的三两现银收购。谭癞子个头矮小,被一群人围着,连话也不敢说,缩成一团连连后退,直到身侧靠过来一排壮汉。 一排铁塔般的铁甲兵戴着面具,闷不做声的往那里一站,那些赶集的百姓顿时哗啦一声往后退开十多步,留出一大片空地来,谭癞子呆了片刻后,马上挺起胸来,大摇大摆的走到那些人跟前,脑袋往后仰着,就像俯视众生一般。 “二两现银加一两贴票,哎,就是贴票,咱们大江银庄的贴票,这可是好物件,在淮安就能换现银,等过了年去,贴票在徐州就能换银子,是带着利钱的,你要不要,不要就别挡在前边,让别人来。”谭癞子一把推开面前那人,挥舞着手中的贴票喊道,“要买米豆的就早些来卖啊,明天就全是贴票了,带利钱的!” …… 今天安庆兵过称的地方仍不多,人群都拥挤在街道中,整个集市热闹非凡。虽然今天改成了二两现银加一两贴票,但仅仅二两现银就赚够了,那贴票就权当是赠送的,打水漂也不吃亏,所以短暂的喧闹之后,集市继续展开交易。 谭癞子带着两个铁甲兵和三个镇抚兵,就在街道上走动,看到打开的米袋豆袋就上去抓一把看看,一副行家的模样。 “这豆子不太新鲜,你把下面翻出来看看,是不是泡水的货……你看,谭爷是干什么的,你骗得过谭爷么,你满安庆问问去……” 口中还未说完,旁边就冒出一个人来,他对着谭癞子就道,“这位军爷,无论贵营要买多少米豆,小人一家就能供上,免了各位军爷这般辛苦。” 谭癞子抬头看看他,衣服华贵又暖和,有点发体的中年人,形象就是个典型的船埠头。那船埠头不停打眼色,袖子还动了几下,谭癞子在码头见多识广,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几个镇抚兵就在背后站着,他哪敢拿这好处,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偷偷往周围瞟了一眼后,发现蒋国用就在不远处,也不知道有没有留意这边,对方给啥都不能收,当下只得道,“买大笔米豆就不是眼下这个价。” 船埠头并不惊讶,批发和零售肯定是不同的,只是这伙安庆兵怪得紧,买东西竟然给现银,这些年路过的丘八没这般干的,价格还给得这么高,简直是来送钱的,属于超级优质大客户。 他讨好的道,“大人你给个价。” 谭癞子不慌不忙道,“自然是你先报来,老爷我觉着合适就买,几百上千石的买,我们在徐州要买,在山东也要买,运河沿线都要买,你若是只能在徐州卖,就报来徐州的价。” “小人在运河上各处都有粮,安庆军爷的行粮可全包给小人,徐州境内每石二两,到山东二两五钱,这是送到你营中的价,大人你看合适不?” “你想做我家大人的生意,便报个实在价来,谭爷我告诉你,山东那边已经有好几家,都比你这价低。” “我家米豆货好,这价格最合适,老爷你看了就知道。”船埠头衣袖伸过来,就在谭癞子面前抖,里面的一张银票都快飞出来,身边几个镇抚兵眼睛瞪得老大,那船埠头只以为这些士兵都是谭老爷的家丁,哪知道什么镇抚。 船埠头连连眨眼,谭癞子心头暗骂这蠢货,只得又往后退,口中说道,“谭爷我一身浩然正气,生平最恨的就是贪官,你不要玩弄这般心思。” 船埠头靠近一步,“火药要不要?” 谭癞子呆了一下,转头看了看身后的镇抚兵,见那人在摇头,回头对船埠头道,“不要。” 船埠头靠过来神秘的道,“娘儿要不要?小人可以送到军中。” 谭癞子咕嘟一声吞下一口口水,接着连连摆手道,“这个,我们安庆营是威武之师,这个教化之师,个个都如谭爷我这般正直,娘儿什么的看也不会看一眼。” 船埠头自然不信,“军爷你一看就不是那种人,只要军爷说一句,小人也可带车架跟着,每晚换不同的,给军爷送到营中。” 谭癞子一阵激动,眼角发觉有一群人在身侧,这么略微一瞟,竟然是庞雨和蒋国用来了,他干咳一声,立刻对着那船埠头义正辞严的道,“军律森严,先生还是不要玩笑的好,这里是采购军资的地方,没人要看歌舞,这个,你去那竖旗处报个实在价格,谭爷我自然交给我家大人定夺。” 打发走了那船埠头,谭癞子转过身来,见到庞雨时顿时吃了一惊,仿佛刚刚才发现。 他赶到庞雨身边道,“报大人知道,昨日收粮三百三十五石,用银一千又五两,收豆一百四十三石,用银二百八十六两。今日定价仍为米价银三两,按银二两贴票一两支付,米豆价银二两,按银一两贴票一两支付,大伙照旧争着要卖,今日肯定能收满一千石,料豆差得多些,估摸着明天还要收半天。” “一天半就买够了粮食,还用出去不少贴票,这些人到时换到现银,贴票名声就能传遍徐州左近。”庞雨高兴的道,“谭堡长既有想法又能实行,事情办得漂亮,赏银马上就给,不知你要现银还是贴票。” 谭癞子迟疑一下道,“现银。” 他随即觉得不妥,马上又接道,“能领贴票更好。” “没关系,谭堡长自己决定,这两样你随时可以换。”庞雨大方的道,“还有升职,准你在典吏等级里选职位。” 谭癞子这次毫不犹豫,几乎脱口而出,“婆子墩堡。” 庞雨呆了呆,接着哈哈大笑,用力拍了一下谭癞子的肩,“那只能回去调换了,本官记下了,谭堡长去办事吧。” 谭癞子连连躬身后离开,庞雨心头仍觉得好笑,就在街中转了转,成挑的米豆堆满街边,正在往车架上装。 庞雨走到一个米袋边,用手拍了拍后心满意足的道,“这行粮也不难嘛。” 第四百二十七章 众议 阮大铖急匆匆的走进庞雨留宿的客栈,庞雨连忙请他落座。 胖乎乎的阮大铖面有愧色,见屋中还有其他军官,拉着庞雨袖子到了一旁道,“那知州还是不肯露面,信也不接,带话说因为山东兵抢掠,逃入城中的百姓太多,城中粮食不够。老夫和周先生好说歹说,往里传了几次话,最后准两百石粮食出城。” 实际一众军官在后面也听到了,顿时面面相觑,安庆军队主动勤王,自己买的粮食竟然也拿不到手上,那个周先生就是朱大典的幕友,连他来都不管用。 两百石粮食就是两万斤。庞雨这里的军队就是两千人,还有上千名民夫,省着吃也只能吃七八天,战马一千多,拉车架的运输骡马也超过千匹,作战和行军时马匹没时间慢慢吃草,必须吃豆类,每天的消耗也是惊人的。 阮大铖几乎是庞雨最后的救命稻草,结果也只拿到两百石,还不如庞雨这十天消耗得多。 庞雨闭眼片刻道,“有两百石也行,不知何时能拿到?” “知州答应明日让存粮出城,但兵马不能入城去。只能由城里的人从北门运出来,开城门时安庆兵马留在南门,若是兵马走动,北门就关了,等存粮运出关闭城门后,安庆车架再去北门装运,庞小友万万跟兵将说明白。” “阮先生辛苦了,安庆兵马午前不会出营。” 庞雨略微松口气,粮草勉强有个着落,但仍远远不够作战全程,但要是说整个北上勤王,仍然还不够,即便按军议推定的十二月底,他也还差大半个月行粮,这还没算返程,那时候北直隶一片狼藉,更不可能得到补充,估计只能走山东境内回来。 想了想之后又对阮大铖道,“能否再从徐州多买一些,也与此次一般交付。” 阮大铖面露难色,庞雨估计那知州确实油盐不进,阮大铖可能有点受不了,当下也没有逼迫,好歹还拿到两百石。 “阮先生能在这兵荒马乱时来徐州,已经是帮了大忙,但还得麻烦阮先生回程时去一趟淮安,还是银庄的事情。” 庞雨没有提及漕帮,淮安是运河重镇,凤督驻节的地方,运河是京师的命脉,在朝廷眼中,这里的码头比大江任何一处都更敏感,对于淮安的码头不能硬来,只能慢慢渗透。 “庞小友放心。”说到淮安的事情,阮大铖明显更有底气,“不单漕督衙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里面,老夫也有的是人脉,淮安这个分司更不必说,定然让盐商都知道银庄的好处。” “还有贴票,淮盐多在大江沿线流通,阮先生一定跟他们说到,用银庄最是稳妥又方便。” 等阮大铖答应之后,庞雨又对他道,“先生一路奔波,不必忙于行程,先在徐州歇息几日。” 阮大铖连连摇头,“周先生本是从凤阳回淮安的,往徐州一趟耽搁不少,他在淮安还有要事,老夫理应陪同他回去,庞小友军务繁忙,老夫就不叨扰了。” 庞雨知道阮大铖本就胆小,徐州这里虽然离鞑子远,但流寇时不时在附近溜达,城外的条件又很局促,阮大铖生活考究,是不愿久留的。 只见阮大铖又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道,他举到庞雨面前,“庞小友勿要太过担忧徐州粮食,老夫到淮安时,会找漕督衙门派些兵船运粮到徐州来,定然不会让庞小友这支家乡强兵断粮。只是眼下这各处的州县坐堂官啊,防兵比防贼还紧,若再往北进了山东,想要粮草只怕更难,老夫这里写了一封信。” 庞雨连忙接过,“阮先生在山东也有故旧?” “老夫其他不敢说,故旧满天下是有的,这人或许你也认识。” 庞雨惊讶道,“我在山东官扬不认识谁。” 阮大铖摆手笑笑,“定是认识的,就是咱们桐城的乡党张秉文,山东左布政使,民变时你打过交道的。” 庞雨恍然,张秉文是方孔炤妹夫,张秉文当时也是乡官,行事比较低调,来县衙时不太引人注目,但他的弟弟张秉成,庞雨却很熟悉,桐城民变的贼首之一张孺,就是张秉成的家奴。 方孔炤当时集结打行之后,便是由张秉成设计抓捕张孺,然后引黄文鼎下山,才给了庞雨去云际寺冒险的机会。与方孔炤交易的时候,作为交换条件,方孔炤特意要求将张秉文写入申详之中,以作为将来复起的资本,所以庞雨的印象颇为深刻,没想到这么快就当到了布政使。 “方布政使可是在济南?” “正是在济南,但能管着地方州县,要是他能说话,地方上供粮时或许痛快些。” 阮大铖也不敢把话说死,庞雨了解阮大铖的为人,现在北方时局动荡,他能来徐州帮忙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这个大胡子是绝不会亲自去济南的。 信件的作用就低了很多,即便送到济南去,张秉文未必买账,就算买账了作用很可能也有限,布政使虽然能管地方政务,但兵荒马乱的时候,州县能不能给他面子也不好说。眼前的徐州就是现成的例子,巡抚说话都不一定好使,山东更靠近战区,州县戒心只会更重。 只听阮大铖又道,“若是过临清往直隶走,地方更不好打交道了,京师脚下大官多,不是大官的也未必无权,州县官花点心思都能找到人投靠,你这般外地兵马过去,见了文官武官怕是都不好使,就连冯老先生,也就是在涿州能帮点忙,你若是非要去直隶,真是要多带些粮草随身。” 阮大铖站起身来,庞雨知道他忙着要走,立刻站起来道,“徐州附近并不太平,阮先生若是走陆路,我派些人手护卫。” 阮大铖没有拒绝,看看庞雨后客气的道,“老夫吃过饭就走,这里军务多,庞小友就不亲送了,老夫这里还有两句话,庞小友少年英豪,一心勤王是让人感佩的,但这路途可不好走,粮什么的也缺,若是兵部没来军令啊,那就是勤王兵马够了,庞小友也未必那么急着去。” 庞雨知道阮大铖的暗示,就是勤王吃力不讨好,左右兵部又没调他,干脆就别去了。 庞雨连忙点头,这阮大铖这次还确实上心了,这个人颇为势利,寻常也不说心里话,要是以前肯定会跟庞雨要求勤王后把他名字写入公文,这次却连这种话都跟自己说,估计也是确实担心,不管是出于继续倚重庞雨的考虑,还是确实有了交情,庞雨心头都有点感动。 当下留心细看了两眼,阮大胡子脸上隐有忧色,看起来精神也不太好。 不由想起上次江帆说及的公揭一事,那公揭并未发出来,但复社一直在南京串联,目前好像有二三十人,这些人里面,只有一个吴应箕庞雨比较熟悉。 庞雨想了一想,复社这帮人与阮大铖积怨已久,这事自己好像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就连吴应箕也未必劝得动,而且这么二三十人写个揭帖,也不一定有啥作用,所以最终没有问出口。 在门外给那位周先生送了银票,又安排了卫队护送两人,庞雨目送阮大铖的身影在街道上往南而去。 过了片刻后庞雨走回大堂,现在没了外人在,几个军官顿时怒骂起来。 安庆营计划勤王的时候参照湖广的经验,以为还能在地方沿途买些,岂知淮河流域如此残破,但好歹徐州在运河线上,粮食是不缺的,根本没想到是这番待遇,拿着银子都买不到粮。 吴达财先看了庞雨脸色之后试探道,“要不就给那知州送些银子。” 蒋国用揉着额头问道,“送多少?” 吴达财再看看庞雨,“一,一千两?” 庞雨倒也不反对,但那知州都不在城头露面,这银子怎么送进去又要大费周章,徐州知州绝不是个好打交道的,连阮大铖这样的老油条都有点受不了。 庄朝正低声道,“送银子也不是不行,只是原本计划里,徐州是勤王中转之处,山东那边若是不好买粮,辎重队和民夫还要回来续运,现在这般怎生续得上,总不成每天都给知州送银子。” 陈如烈用力拍着桌子,“又不是要他知州家的粮,咱们自己买的粮凭啥不准出城,开炮把城门轰他妈的!” 庄朝正这次没说话,只是看着庞雨。 庞雨自认是见过世面的,前世打交道的也都不是善类,寻常跟人打交道已不会动气,但几次带兵出门,遇到的事情多次让他血压飙升,心头很是想赞同陈如烈,让炮兵把徐州几个城门全部轰烂,再将那知州抓出来斩首示众。 不过他也知道只能想想,考虑片刻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与州县冲突。让百总以上军官都来此处军议,想办法出对策。” 吴达财举手道,“大人,可否让随军那些漕帮的也来,里面有些人以前跑过漕船,他们在运河走得多,或许能想出法子来。” “这个建议很好,让漕帮的人来,还有墩堡管事的也来,一起想办法,谁想出办法解决军粮问题,升一级并赏银一百两。” …… 当日午后,客栈大堂里面闹哄哄的,大堂里面位置不够,很多人只能靠在墙壁或柱头上,还有人蹲在地上抽烟,就像农村的宗族祠堂开会,庞雨坐在上首也不管,只是听着众人发言。 会议已经进行了一刻钟,先是吴达财介绍了目前的情况,然后就让大家想主意,已经有七个人发言,跟上午说的差不多,军官就是喊打喊杀,漕帮的就说送银子买通,也有人说从淮安买粮,水运到徐州补充,跟着就有另外漕帮的人说淮安过来要过船闸,管闸的太监收得贵,还未必时时能开闸过船,所以淮安买粮不稳妥,随时可能断掉,直到现在还没有结论。 庞雨心头有点烦闷,没想到一仗没打,反而为这种破事开军议,这时突然听有人大声道,“小人要提议。” 庞雨看了一眼,是个头上带着棉帽的干瘦男子,看着有点印象,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旁边的吴达财看到这人,顿时一脸的鄙夷。 吴达财是会议主持,开始说了在扬都随意发言,只能朝谭癞子点了一下,示意他说话。 谭癞子站起来朝庞雨躬躬身,“小人觉着不用去淮安买粮,这里是运河边上,跟咱们安庆一般的地方,市面上有的是粮。只是因为闹流寇,跟着山东兵来抢,把周遭的人都吓跑了,但城外那许多地方,粮食那么多,定然来不及全运进城里去,只是大人不许兵将去破门,一时找不到而已,小人敢说,就这徐州城外就跟盛唐渡一般,几千石肯定是有的。再说城内运进去的粮食必是士绅和粮商家的,逃入城中百姓再多,没钱也吃不到粮,那些粮食放在城中也是毫无用处,那知州说的都是虚话。” 庞雨略微抬起头来,会扬中嗡嗡的议论声,那谭二林有点紧张,转头看看周围人。 陈如烈对他道,“你直说怎么拿到粮食。” 谭癞子降低了一点声音,“城外河边那些库房,关厢的大宅子,咱们就把门砸开,里面定能找出几千石来。” 蒋国用打断道,“咱们安庆营不抢掠百姓,再者说,若是城外真没有呢。” “城外真没有就跟城里买,咱们跟城头上的人说……这个写个大旗给他们看,一两一石现银交割,要是没人来卖,就二两一石,谁要卖谁就自己想法运出城来,再没人来就三两一石,一千石也就三千两。” 大堂中轰的一声喧闹起来,军官仍是低声交谈,漕帮和墩堡的人都在大声议论,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可行的,也有说谭癞子乱花钱的。 吴达财没想到自己一个主意,反倒给了这个最看不上眼的谭癞子机会,心中不想让谭癞子继续发言,等稍稍安静后对谭癞子大声道,“你是不是不知道,知州把城门都关了,城内粮商想卖也出不了城。” 谭癞子看是吴达财,脸上的紧张顿时不见了,他也不管吴达财现在是副总文书官,朝着吴达财就嚷道,“那你才是不知道了,我早看了那城头,不是衙兵就是社兵,我当牙行时就明白衙门怎生做事,你满安庆问问去,谁不知道我谭牙,那些粮商哪个不跟衙门勾结的,又不是真有流贼鞑子在城外,还真防贼怎地,稍给点银子就能出城来,知州不让开是不是,他一个人能守几个门,我最知道那些衙役是什么货色,只要给三两一石的价,就没他们运不出城的粮!” 第四百二十六章 南下 紫禁城文渊阁内,杨嗣昌匆匆起身接到奏本,来不及跟送本的曹化淳道谢,先看了一遍御批,只见上面朱笔写着,“卿还殚谋专虑,以图万全。” 他反复看了几遍,确定就这么十个字,这已经是上的第二个奏本请旨,需要确定两支兵马怎么安排,第一本皇帝的批复语焉不详,第二本上去,批复更加模棱两可,几乎是什么都没说。 他抬头看着曹化淳道,“曹老公,皇上有没有口谕,是督监共同南追,抑或仍按原议,一南追一北留?” 曹化淳摇摇头,“皇上未曾有口谕,杨先生若是不得要领,还是另上一本的好。” 杨嗣昌急得要揪头发,但曹化淳这个司礼监提督京营戎政的秉笔在,他又不敢表示不满,只能舔舔干燥的嘴唇抬头对曹化淳道,“宣大、辽镇数万兵马在城外候令,鞑子已然南下,万不敢多做耽搁,敢请曹老公稍待,某这就另写一本。” 曹化淳摆手道,“这要紧时候,杨先生就不必顾虑这些虚礼,就是因兵事要紧,咱家才亲自过来候着,免得因下人不上心耽搁了。” 杨嗣昌赶紧道谢,然后匆匆回座提笔,在呈文纸上写了几笔,停了片刻后一把揉了,换过一张继续写,跟着又揉掉。 “杨先生勿要着急,欲速则不达。”曹化淳想了想之后又道,“但有成策,本兵不妨直言,皇上那里定夺方才明白,再者前两本皇上的御批,本兵还是要多体念圣意。” 杨嗣昌喘口气,曹化淳似乎是在暗示他,皇帝的意思并非南追北留,如果杨嗣昌不能体会这个意思,就不会得到结果。 卢象升十一月初四晚上的来文中,提议由宣大兵力南下,辽镇兵力留守京通,既防后来之敌,也可断敌归路。 这是勤王的重大决策,杨嗣昌不愿自己作决定,于是拖到早上上本请旨,他的第一本也是按照卢象升的意思,原本以为就是走个形式,结果皇帝的批复是“仍着督监遵旨并力同心,勒限驱剿,不得再有玩违”,既可以理解为赞同,也可以理解为两路共同南下。 从字面上看,皇帝的意思更偏向于两路共同南下,杨嗣昌的本意却非如此。两次安定门军议,都确定的是督监二人南追北留,只是未定具体是谁,当时也是报给皇帝,崇祯并未提出不同意见,事到临头皇帝却又变了意思。 杨嗣昌不敢依此作决策,一边派人去安定门外再征求卢象升意见,一边又上第二本,也就是刚收到批复的那本,里面暗示辽西防备森严,新来的第三路鞑子若是抢不到东西,可能继续入边来威逼京师,意思就是仍留一路守在京师。但他没有明白说出来,打的算盘是由皇帝自己把决策作了,免得后面追究的时候成为自己的把柄。 结果皇帝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杨嗣昌暗示,皇帝就装糊涂,这次的批复越发的模糊,总共才十个字,而且什么都没说,平白耽误了一下午的时间,两个奏本耽搁了一整天,也就是十一月五日白天的行军时间都没了,两路不管谁要开拔,都只能等到明天早上,而耗了一整天,杨嗣昌还没得到结果。 方才曹化淳的暗示,皇帝的意思就是一起南追,但是要兵部先提出来,皇帝再决定,而非皇帝决定后兵部执行,否则杨嗣昌拿不到明确的答复。 不知曹化淳是出于公心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还是皇上要他提示,杨嗣昌都不得不自愿落入皇帝的套路中。 在等候第二本批复的时间里,卢象升的意思也回来了,表示皇上屡次都要求协力并剿,督监共同南下也可以,但要尽快确定。杨嗣昌顾不得再耍小聪明,否则清军走远,到畿南大肆破坏,仍要他这个兵部尚书顶罪。 当下提笔写就,自己俯下身子朝着纸面吹了几口,看墨迹大略干了就赶紧提起双手奉到曹化淳面前。 “某在本内写得明白,督监二人各提兵二万共同南下,有劳曹老公再跑一趟。” 曹化淳接过后看了一眼,也对着纸面吹了两口,就这样提着呈文纸就急步出门。 杨嗣昌转头就对旁边的书手道,“先按督监并力南下的意思拟就令信,皇上一旦准了即刻发出。” 文渊阁内几个阁老都坐立不安,清军昨日南下的消息已经确定,勤王的两支机动兵力却还在京师空耗,兵部的差官就候在文渊阁,数万勤王兵马侯在城外,就等一个奏本上的批复。 杨嗣昌也顾不得体统了,心中焦躁之下在首辅刘宇亮面前来回走动,犹如文渊阁中的困兽。 首辅刘宇亮面色严肃,在位置上正襟危坐,他看看面前的杨嗣昌开口道,“文弱勿要焦虑,本兵首要稳气,军心方能稳固,鞑子昨日尚在西直门,一日之间行不远,待皇上运筹周全不迟。” “老先生说的是。”杨嗣昌朝着刘宇亮躬身,刘宇亮说的也是废话,但杨嗣昌还只能表示受教,他回到座位坐了片刻,忍不住又站起身来。 勤王主要是兵部的事情,其他几个阁老看在眼中,虽然表面上焦急,但一整天谁也没有发表意见,就看杨嗣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文渊阁中不断往来着传递消息的人,带来京师周边的情况,大部分是给杨嗣昌的,他忍着焦虑一一查阅批复,有些是需要内阁签署的,大部分则是兵部事务,其他阁老也帮不上忙,清军速度飞快,传来的大部分都是坏消息,让杨嗣昌越发的焦灼。 大半个时辰之后,门外有人喊道,“曹老公回来了。” 杨嗣昌迎到门前,见到曹化淳小跑着赶来,他一见杨嗣昌就挥舞着手中的纸页喊道,“皇上定夺了,便按本兵的方略,总督总监各领二万兵南下并剿。” 杨嗣昌大松一口气,总算是得到一个答案,立刻转头对等候的差官喝道,“立刻传令,督监并力南下,于涿州会师并剿,阻敌南逞。” 两个差官拿起刚要出门,兵部的沈迅又出现在门前,他也顾不得体统,进门就喊道,“报本兵知道,良乡来了急报,鞑子大军未停留攻城,过城往南去了,鞑子队尾已过良乡城池。” “怎生如此之快,有没有误,或许只是前锋过去。” 沈迅急道,“鞑子过而不攻,必是往南赶路,定是去打南边无备州县去了,或许涿州也不攻,那便是要直入保定,督监若在定在涿州会师,怕是鞑子早过了此地,抄不到他们前边。” 杨嗣昌匆忙接过急报浏览,他没有想到鞑子行动如此迅速,从顺义出发之后动若脱兔,选择了一条杨嗣昌根本没想到的路线,兵部的指挥体系完全跟不上对方的节奏,两天时间之内,入寇的清军已经摆脱了明军阻截纠缠,向着京畿以南的腹心区域突进。 保定以北还有军事部署,而保定以南完全跟不设防一样,而官军的主力全部都集中在京师周边,大部分无法集结,最后诺大一个国家,只有四万兵额的机动兵力可用。 他抬头一看差官还在等候,立刻发怒道,“还站着作甚,先发出令去,让督监各自拔营追剿。” 两个差官这才赶紧离开,杨嗣昌回到自己桌案上,看着地图半晌后对沈迅道,“若是鞑子果真已过了涿州,明日再传令督监,合兵之地改在保定,你拟一道令信给孙传庭,令他加速赴京,总制京师留守各军,然后你亲自再去督监营中,告诉卢总督和高总监,务必抄前扼敌南奔,勿使贼越保定一步。” …… 十一月初八日,涿州城外遍地军营。 卢象升满脸风尘之色,他于十一月初五日晚上接到兵部明确令信,初六天不亮就拔营追击,因为军队不能穿城而过,只能绕过京师往南追赶,今日才到达涿州,而鞑子的队尾在初六就已经过了涿州,他们对良乡和涿州都是过而不打,连尝试都没尝试,一门心思的往南高速行军。 清军展现了远远超越官兵的机动性,双方脱离了接触,现在卢象升甚至不知道清军主力在何处,只知道往保定方向去了,不得不从路上遇到的流民口中打探消息。 目前得到的消息粗略,大致知道清军在涿州兵分三路,一路前往易水,一路经新城往雄县,另一路则在定兴方向。卢象升只能按照兵部的调度,先前往保定与高起潜会师,虽然是一个方向,但与鞑子的距离早被拉开,杨嗣昌定的‘勿使贼越保定一步’已然无法实现。 “都爷,各镇又来人问了,军粮未得补充,这两日赶路损耗颇多,杨国柱、虎大威只剩不足十日粮,王朴言称已经断粮,方才中营有人说,见到王朴的夷丁在乡间……打粮。” 卢象升面无表情,既没有发怒,也没有继续追问,许德士也只能停下不语。他跟随卢象升有些时日,中原剿寇的时候此类事情在官军中是常态,卢象升并无办法杜绝,但在京师脚下毕竟又是不同的,而面对的敌人则是凶恶得多的清军,军队本就畏惧,现在一断粮,更给了各镇避战的借口。 涿州城外北风呼啸,吹动着卢象升头上垂下的麻巾,眼前遍地都是逃难的百姓,他们进不了城,也没有带着足够的饭食,很多人靠在城墙根上缩成一团,互相拥挤着取暖,有些更是已经躺在地上不知生死。 卢象升面色沉重,许德士低声道,“若是还不能补充军粮,一怕军心不稳,二怕马匹羸弱不堪战,三来就怕军令不行。” 好半晌之后卢象升才开口道,“涿州能否提供些军粮,用银子买也行。” “涿州知州说城中自用尚且不够,没有多余的供给大军,也不许兵将进城采买。” 卢象升满脸失望之色,他的级别是兵部尚书,但在这些低级州县官面前却没有多少作用,不开城门卢象升也拿他们没办法,最多时给内阁上本弹劾,但即便弹劾成功,对现在的困境也毫无用处。 许德士迟疑一下又道,“倒是那位冯铨先生托人送来口信,说愿意带些乡绅襄助军资,不知都爷愿不愿……” “愿!”卢象升精神一振,兴奋的转向许德士“马上请他一见。” 许德士抬头看着卢象升,他脸上都是担忧之色,“都爷明鉴,冯铨此人名列逆案,举朝公认的阉党,他襄助军资不过是为复起积累人望,都爷虽解了一时之困,但名望一生受累,眼下战事不利,京中猜疑四起,此时再见这位冯先生,无异于给京中科道现成的把柄,还请都爷三思。” “岂还顾得那些,鞑子进军神速,此时早已进入保定府,各地定然翘首以盼援军,都靠着本督所领宣大兵马,决不能因粮饷误了师期。本督不管他是什么人,此时愿意襄助军资的都是义民。科道若要弹劾,本督一身任之。” “这里是两万兵马,属下觉得这冯铨也襄助不了几日……” “哪怕一日,雪城勿要再说,立刻去请。” 一刻钟之后,卢象升亲自来到营门,远远看到涿州城门大开,一群士绅领头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车架和扛着粮袋的民夫。 卢象升整理一下身上的麻衣,远远的便堆起笑容,朝着来人拱手迎去…… 同一时刻,涿州以南三百里外的保定府定州州城,城墙上的人群惊恐万状,清军右翼军前锋骑兵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 距离涿州一千三百多里外,徐州州城。 另一位著名阉党阮大铖,正在徐州城门外仰着脑袋,旁边是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人,两人正在朝城头上喊话。 不远处的客栈内,庞雨在摆放地图的桌案边走动,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天,他带的行粮全部用光,好歹从附近的县城买到一些,勉强支持这支军队几天。亲兵千总部赶到徐州时,随行的车架补充了骑兵一点军粮,但仍不够后续行程所需,还是必须从徐州城内拿到存粮,否则不要说勤王了,庞雨恐怕连回安庆都只能一路抢回去。好在今日阮大铖赶到,带来一名朱大典的幕友,看他能否劝说徐州开门。 庞雨扫了一眼桌案边的其他人,除了后续赶到的庄朝正之外,还有总镇抚官蒋国用,文书队副总文书官吴达财,勤王军的军官全部到齐。 “暗哨司报,传信人十一月二日从京师出城,截止十一月初二日,清军在顺义合营,似由京师以北往西移动,宣大兵马在与其交战。” 庞雨皱眉道,“今天已经十一月初十,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赞画司的典吏摇摇头,“暗哨司说在京师只有十来个人,能骑马传信的四个,已经派出两个来,若是没大事或许不会派人跑一趟。” 庞雨看着陈如烈道,“游骑兵有没有回报?” “今日刚收到回报,游骑兵在山东汶上县界内,往临清驿路上发现山东总兵倪宠部人马,其行军缓慢似在观望,另有部分山东地方兵马在往临清和德州汇集,山东地方安靖,未见大量逃难流民。” 吴达财也凑在桌前,因为庞雨在,吴达财特意没有柱拐,拐杖就靠在身边的桌沿上。 地图上清军的箭头正从京师正上方经过,他没想到清军入寇是这种形势,以前清军入边之后立刻进攻,尽量在短时间内多抢钱粮,然后在明军援军集结之前退出边外。 这次鞑子入关四十多天,没有攻克一座城池,除了蓟镇边防兵马外,没有击溃任何一支官兵,一副毫不着急的模样。但大家都赞同庞雨的判断,就是清军绝不会白走一趟。 庞雨边走边道,“若是清军要进入北直隶南部,为何顺义的西路不向通州合营,这样就能直接从通州南下,如今从顺义往西,正是宣大重兵布防的方向,岂非舍易取难?” 陈如烈先举手道,“属下以为,鞑子仍是想引宣大兵马会战,先行击溃这股边军精锐,然后再放心的分兵抢掠。” “高起潜就在通州南扎营,鞑子为何不先击溃辽镇?” “属下觉得京师传言或许是真的,就是鞑子跟辽镇有约,必不会互相死战不休。” 庄朝正举手后指指地图道,“鞑子往西去,是想迷惑勤王官兵,以为他去宣大方向,或许也是想引辽镇去追,终究是想跟官兵会战。” 庞雨双手撑在桌案上,“若是击溃了宣大或辽镇,鞑子会怎么走,抢掠多久?” 赞画房典吏道,“按大人的以前的分析,小人以为鞑子有两个选择,一是就在京师周边攻坚,譬如昌平、良乡、涿州、密云、通州等地,好处是不用走多远,距离边墙也近,出边容易,但这些城池因为临边而颇有戒备,入边后增派了兵马守城,加之城池高大,鞑子死伤必重。第二种便是仍去京师以南,宣大已经被他们抢过,走那条路钱粮所余无多,只有京师南边富庶,若是兵部把兵马都调去了京师,这些地方就无防备,但走的路远,要带着许多钱粮子女退出边墙不易。” 庞雨看了一眼没发言的吴达财,“吴达财你说说。” “这……属下觉着赞画房涂典吏说的在理,鞑子就是来抢东西的,来时全是兵马走得快,回去时带着车架人口,便走得慢了,到时勤王兵马都到了,鞑子心头定然还是怕的。属下觉得就是到保定、河间两府……方才说保定府多少州县来着?” 涂典吏没看手册便道,“保定二十,河间十八。” “便是这三十多州县,北直隶富庶,又没被流寇抢过,若能攻破半数,怕就能抢够了,从这两个府出边也不算太远,属下觉得鞑子就是往南到保定、河间府,返程时或许到天津,或许再到顺天府攻几个州县,且是在江河开冻前出边,免得被水阻,带着那许多钱粮人口,过个河不容易,最晚就是这个……十二月,不,一月。” 庞雨看向蒋国用,蒋国用摆摆手道,“属下说不好。” 庞雨并不逼迫他,因为这个总镇抚官并不需要太懂,吴达财这个文书官也不管打仗,但毕竟以前是干过正经的百总。 他看向陈如烈和庄朝正,“你们觉得鞑子的目标是否就是到保定、河间?” 庄朝正想了片刻道,“应该就是这两府,鞑子孤军这般闯进来,定然还是怕援兵四集围打,到时回去时带着东西行动不便,不敢太过深入,到保定、河间能抢到东西又好出边,最是合适。若鞑子已经击溃宣大兵马,现在开始行军到保定,需七八日功夫,就到了十一月二十,分兵攻城十五天左右,十二月初往河间府去,再分兵攻城十五天,十二月中旬往来路返回,十二月底仍从密云出边,在边内一共三个月。” 陈如烈赞同道,“该当如此,鞑子出边后还要走一个月,兵马在外也有五个多月,人困马乏了。但未必先到保定,或许先到河间,若宣大兵马败灭,则分兵攻两府,抢得更久些,这样出关时间还可早一些。我们离德州还有十三日行程,德州就在河间府旁边,按这个行程算,骑兵十一月底起行,但重甲兵走得慢些,十一月二十就应当起行,十二月中旬到达德州,休整后正好可追杀鞑子队尾,若是去得晚就怕追不及。” 庞雨闭眼思索,赞画房的涂典吏等了片刻后道,“谢司吏传塘报来,曹操、混十万两部并小营头五个,窜入房县、竹山两县,自行屯驻各处,没有抢掠民间,但也不受军令不解散营伍,只是言称受抚。熊都爷严令各军不得攻击,目前八贼所部没有复叛迹象,反而十分收敛。谢司吏认为附近流寇人数大增,因熊都爷严令,又不能先行攻打八贼,担心只留陆战司无法自保,暂命第二千总部留在沔阳港,请大人示下。” “回信,路途太过遥远,具体作战不必请示。湖广作战目标是优先剿灭八贼,由谢召发担任安庆营驻湖广主官,负责执行作战实现此目标,王增禄、姚动山、铁匠为副,若有三人皆反对的军令,可由姚动山按条例召集千总部级赞画、镇抚、文书官军议罢免主官,否则军令只出于主官谢召发,军令一经发布,各部必须严格执行。” 涂典吏飞快的记下,交给塘马传递,庞雨再次明确了湖广的指挥体系,距离如此遥远,此时的通讯能力根本不具备决胜千里的条件。 “湖广的事不用理会,我们只管鞑子。”庞雨凝神看着地图,鞑子在京师北方的那个红色箭头十分醒目,但庞雨不知道它后面会怎么拐。 “保定、河间,十二月底。” 第四百二十五章 一身 林登万混在十多个同伴中间,惊恐的蹲在炭神殿中,他在庙里听那些出宫的太监说过,二十四衙门里面有些是不能惹的,其中就有御马监。能进宫来的多半都有宫中的相识,这些衙门耳熟能详,听到是御马监的人,没人敢去顶门,很快就被人家从外边撞开,将惜薪司的人全数抓了。 周围一群御马监的宦官手执棍棒不停的抽打,领头的人身穿一件绵罩甲,头上一顶唐朝帽,领口看得到青色贴里,腰上挂着一面牙牌,红色的牌穗随着他的怒吼来回摆动,他满脸涨得通红,显然对这帮惜薪司的新杂役十分愤怒。 “说,方才是谁来偷的?”那领头的宦官等候了片刻,见殿中无人说话,又大声尖叫道,“不说是不是,拖一个出来,给咱家往死里打,拖这个刚才敢顶门的。” 林登万后领一紧,口中惊慌的叫喊了几声,已经被人拖到了外边,几个御马监的宦官上来就扯掉他裤子,接着将他面朝下按在地板上,林登万惊吓之下哇哇的哭喊起来。 只听那领头的声音道,“取了他的乌木牌给咱家。” 腰间被人扯了一下,林等万抬头看时,自己的乌木牌已经被递到了那领头宦官手中。 这乌木牌是个圆形的,直径大约两寸,上面用火印刻着“关防出入”四个字,两侧则是持牌人的编号,作为一个刚入宫的宦官,若是这个牌子被拿走了,不但会寸步难行,多半还会被赶出宫去。 “看你们说不说,先给咱家打这个,打死算咱家的!” 旁边两个棍子在地上各砸了一下,林登万感觉身下的石板都抖动了一下。 接着那棍头就离开地面,林登万知道是举起来了,他惊恐的尖叫一声,全身都抖动起来。 “我说!我说!是李屋去偷的,我才净身几个月,都是他们偷的,我啥都没去偷过,唔……” 领头的宦官过来一脚踩在林登万脸上,蹲下看着他,“谁是李屋?” 蹲着的人群中传来李屋一声怒骂,“姓林的你个不要脸的,哪次你都吃了,不是老子出去拿吃食,你们早他妈饿死了,出事都推老子一身……” 领头宦官喝道,“抓来照死打。” 那边御马监的人拖出了李屋,在殿中棍棒齐下,李屋的惨叫撕心裂肺。 蹲在地上的十多个惜薪司杂役惊恐万状,林登万在地上呜呜的哭着,但没有一个人去护着李屋。 那领头宦官仍踩着他脑袋,直到旁边手下低声对他道,“典簿,这人漏尿了,小心别脏了您的鞋。” 典薄低头一看,只见林登万身下已经一滩水渍,这才站起身来,在他头上又用力踩了一下,“无胆无义的东西,恶心!” 林登万不敢反抗,也不敢起身,就趴在自己的尿渍间,腿脚间一片冰凉,在李屋的惨叫声中呜呜的哭着,不知过了多久,李屋的声音没叫了,御马监的人也走了。 十多个人仍蹲在殿中,林登万小心的爬起来,离开那一滩快要结冰的尿渍,连滚带爬的贴到了墙边,把裤子勉强拉起来,接着就靠墙缩成一团,把脑袋埋在膝盖间。 一边喘着气擦泪,他一边偷眼看殿中其他人,李屋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动静,其他人则也在偷看着自己,眼神古怪而陌生。 此时大门突然吱呀一声,众人转头去看时,只见当日领他们王老公进了门来,众人如同见了救星,纷纷站起身来。 王老公看了一番殿中后就骂道,“都给咱家起来,宫中要烧地炕都不够人用了,你们还躲在此地清闲,都给咱家干活去。” 众人赶紧跟着他就往外走,林登万赶紧跟在最后,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那躺在地上的李屋无人再理会,连王老公也没管。 终于离开了这个炭神庙,林登万迈出门口时感觉空气务必清新,只听一个杂役壮着胆子问道,“王老公,那鞑子可是退了。” “鞑子往他处去了,皇城里面不戒严了……这是你该管的事么,都去北扬运长柴。” …… 十一月初四日夜,安定门外慈惠寺,周围驻扎的营地中号角四起,马匹嘶鸣连绵不绝。(注1) 头上绑着白色麻巾的卢象升缓慢的走入庙门中,脚步颇为沉重。清军两路合营,初三从京师东北方向西移动,运动速度很快,整个京师正北方向布满清军的骑兵,宣大军的哨骑未能突破清军骑兵拦截,无法探明清军的营地所在,只知道大致在土城一带。 督标营在初三和初四连续与清军进行前哨战,各营都小有斩获,但没能阻挡敌人的运动,初四日鞑子的队尾已经过了西直门,清军的骑兵陆续撤走,督标营今日才从德胜门移营至安定门。 此时的督标营的五个营头中,已确定划分三个给陈新甲,陈新甲将留驻昌平保护皇陵,所以明天卢象升追击清军只能带走中营和左营,兵力反而在大幅减少。 卢象升先到大殿见过慈惠寺的主持,向这位大和尚保证军队不会损毁寺庙,并且就留宿致谢,主持倒不敢真的不满,还提供了一些寺中的存粮。 待回到借住的香客房时,卢象升已一脸疲惫,亲兵仍在房内打扫,房外的枯树下有两个石凳,卢象升在石凳坐下。 方才去过的大殿仍在晚课,在周遭人喊马嘶之中,仍能听到阵阵和缓的诵经声隐隐传来,卢象升慢慢靠着树干,闭上眼似要安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 卢象升猛然睁开眼,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四周挂起了灯笼,昏暗的光线中,只见面前站着自家的幕友许德士。 许德士手中拿着一份呈文纸,见卢象升睁开眼后马上道,“都爷,刚收到的兵部咨文。” 卢象升眼神立刻凝聚,呼地站起身,旁边的亲兵将灯笼靠近,卢象升匆匆接过看完,抬头看着许德士讶然道,“令督监二人,一人领兵追截,一人把守京通,这是何意?” 许德士皱着眉摇头道,“皆咨后属下匆忙过目即知不妥,请兵部马差暂侯,便即刻来报大人,请大人示下。” “上次本兵来时已议定,东虏若南逞,总督南下总监北留,现下鞑子已过西直门,必定南逞无疑,这要命时候怎生又多出枝节来,部咨中这一人一人分别是谁,到底是谁南追谁北留,马差可有口令?” “属下问过马差,并无口令。” 卢象升胸膛起伏,突然大声怒道,“让那马差去问杨嗣昌,他这个本兵怎么当的,军国大事岂能如此模棱两可,简直儿戏!” “都爷明鉴,那马差恐怕在兵部说不上话,回部最多也就是交令,最好还是能写一份文书他带回。” 卢象升怒极,在树下来回走动,“鞑子两日间从顺义到土城,一日间队尾从土城已过西直门,其前锋尚不知何处,今日又行进一日,若是果真南逞,前锋必定已到涿州一带,昨日杨嗣昌来文,要某定要抄前,勿要追尾,此时反而来如此一道部咨,要老子怎么抄前……杨嗣昌答应过的粮饷可有回应了?” 许德士摇摇头,“除到昌平当日皇上给的内帑,未从京师中收到任何钱粮,连今年所欠的折色都未能补足,营中将士颇有怨言。” 卢象升停下转头看着他,眼中满是愤怒,许德士知道这愤怒是针对杨嗣昌的,又埋下头道,“杨国柱、虎大威、王朴今日分别派人来问过,他们起行时均只领两月粮(注2),至今已所余不多,到京后连日损耗过度,都只剩下十余日行粮,杨国柱虎大威还算客气,说是怕军心不稳,特别是那王朴,他说只领到一月半的行粮,已经快断粮了,昨日调动其部哨探土城,王朴就未作回应,就连……” 他抬头看看卢象升后道,“就连李重镇也亲自来了,说行粮所余不多,营中已有骚动,看京中能不能补些。他们现在不敢来问都爷,都找小人说话,是想小人给大人转话,但若是再欠得几日,军中真的断粮时,就不定干出什么事来。” 卢象升没有说话,走动的步伐越发缓慢,李重镇是督标中营副将,此人以前是辽镇将官,跟着卢象升在中原剿寇,参加了滁州大战,然后又跟着去了宣大,算是卢象升最心腹的将领了,连他都来问,说明粮食确实不足了。 过了片刻后他对许德士道,“你回文时将此事一并写入,让杨嗣昌无论如何要补足一月军粮,请他提前行文京南,特别保定、河间、天津各处地方州县,给勤王兵马备齐粮草。” 许德士挥手让几个打灯笼的士兵离远一些,然后低声对卢象升道,“小人领命,但都爷不要对杨嗣昌此人抱多大指望。他当日在大人帐中,或许说过定要为此强军保足钱粮,但转眼或许又是一番说辞,听闻京中传言,是他一心想用陈新甲替代都爷,这钱粮怕是指望不上他,也未必指望得上地方州县衙门。” “京中何等传言都有。”卢象升摆摆手道,“此时大战之际,勿要因传言令大臣不和,坏了勤王的大事。” “属下是都爷的幕友,自然先顾虑着都爷,这些传言或许未必是真,但鞑子南逞必是真的,杨嗣昌自任以来,行文要各地‘修炼储备’,但地方全然照办的十中无一,如今兵马集于京师,畿南各府全无防备,如何能挡鞑子兵锋。到时追究起来,都是这南追之人的责任,既然兵部咨文未确定是都爷南追,何不顺势提议,请总监南追为宜,左右那鞑子都是辽镇地方过来的,本就该他担着这干系,至少也要总督总监一并南下,合担这胜败之责,辽镇那里说的三万鞑子,必是牵制而已,若是要等那一路,入边这两路就不会此时南下,北留徒耗兵马而已。” 卢象升没有斥责,也没有回应,只是又沉重的行走了两步,“雪城你是好意,本官都明白,然则髻南各府数十州县,千百万生灵在焉,形势如此,有些事就顾不得了,辽镇此来多是步火二兵,不适合南追,回文还是请本兵尽快定夺。” 许德士沉默良久低声道,“当日属下提议,请大人荐贤自代,让陈新甲当这个劳什子援督,都爷便离了这是非之地,大人也是顾虑京师百姓,但终究看来,兵将问都爷要钱粮时,无人顾虑着都爷。兵将断粮不会坐以待毙,无非听调不听令援剿不力,再加劫掠地方,这里是北直隶,可不比湖广河南剿寇,到时地方弹劾都是直达朝廷,值此用兵之际,他们不敢把将官怎样,还是都爷这一身担着了。” 卢象升苦笑了一下,“雪城这些话勿要再说,早些去把给兵部的回文写了。” 许德士长长出了一口气,向卢象升施礼后离开了。 卢象升转身回到香客房中,在桌上的铜盆中清了手,仔细的擦干水渍之后,才去解头上的白色麻巾,刚把麻巾放下,一名亲兵来到门外,他迟疑一下道,“禀都爷知道,兽医那边说五明骥突然躺倒在地,已经没气息了,都爷……” 卢象升停下手中的动作,他的坐骑名叫五明骥,已跟随他许久,体格强健速度超群,少有生病的时候,今日出营前却突然病倒,恐怕性命已结束在这勤王途中。 “本官一会去看。” 亲兵应承之后消失在门前,卢象升看着桌上的麻巾呆呆出神,过了好一会之后,他缓缓走出门外,默默站在门前那颗只剩枯枝的树下。 此时周围扎营的兵马已经安静下来,大殿的方向透出昏黄的光晕,晚课声仍在传来,夜空下起雪花,在灯笼光线可及之处,雪花伴着和缓悠扬的诵经声轻轻飘飞。 隐约的额雪花在眼前出现又消失,卢象升看得出神,良久之后轻轻道,“如此……或许也好。” …… 注1:十一月初四日晚,宣大督标营驻扎安定门外慈惠寺,卢象升也驻节于此。 注2:杨国柱与虎大威两部,起行时都只领了两月行粮,可能和庞雨一样犯了经验主义错误,估算的作战时长为两个月。 注3:卢象升坐骑五明骥死于勤王途中,许德士记录是暴毙于京师附近出营之时,没有能参与最后的贾庄之战。本章的许德士是卢象升的幕友,大部分卢象升最后阶段的记录,都出自他的《戎车日记》。 第四百二十四章 形势 随军的赞画房典吏细细看完又道,“至十月二十五日,鞑子未攻克任何一城池,除蓟镇边口守兵外,未击溃任何一股官军。。” 徐州城外一处客栈的大堂中,庞雨用一支炭笔在地图上标注,暗哨司的密信虽然也颇为模糊,但已经是庞雨至今收到最为详细的敌军情报。 桌面上的地图标注了京师以北的主要关口,墙子岭和青山口都在其中,庞雨已经分别标注,但庞雨没有去过这两个地方,从地图上是完全看不出地形的。 “鞑子的兵马构成。” “西路墙子岭入寇一股三四万之间,几日后东路青山口入边三万上下。” “就没了?” “没了,不知是那些鞑子旗分,也不知领兵奴酋是谁。” “入边一个月还不知道敌方主将,兵部这哨探怎么干的。”庞雨骂完又道,“官军迎战兵马构成。” “兵部将京畿可用兵马分为两部,一部为援督卢都爷所领,有宣大督标七千人,宣府总兵杨国柱五千人,山西总兵虎大威六千人,大同总兵王朴八千至九千人,山西抚标营四千,宣府抚标四千,兵额应是三万五千上下。两个抚标未到,已经到达京师的有督标和三个总兵,卢都爷大约有两万八千兵马。第二部由辽镇来的总监高起潜带领,有候拱极、张鉴、吴永禄、周佑、于永绶各部,皆来自辽镇及山永,总兵额在二三万之间,二十四日前到达通州的应有两万人,兵部另从陕西调出孙传庭,不知带兵多少前来,山东巡抚驻德州,顺天巡抚驻保定,左良玉部也在征调之列,不知他走到了何处。” “赞画房可有估算九边军镇的实兵数?” 这个赞画房典吏原来是第一司的伍长,应援江浦的时候受伤,先到了兵房,赞画房从兵房划分出来时才转到了赞画房,因为人聪明,识字比较快,很快当上了典吏,也就是赞画房的副职。 “兵部抄来的条陈看,九边实兵数似比一般军镇为高,家丁在兵额一成至二成之间。” 庞雨回忆了一下应天兵马的情况,许自强、程龙等人的家丁不足兵额一成,确实九边要高一些,但从南到北都是家丁制,是军事体制失效后出现的扭曲现状,这么多年朝廷面临如此强大的军事压力的情况下,竟然没有进行任何有效的改革,也让人颇为唏嘘。” “总督总监两部是否都是精兵?” “卢都爷所领确为宣大精锐,军中骑兵众多,其中数量最多操练最久的,是大同总兵王朴所部,仅家丁就有一千以上,近年未遭过重大损失;辽镇、山海关所调兵马多为步兵及火器兵,比不上宣大。” 陈如烈看着地图疑惑的道,“鞑子入边一个月都未汇合,正该合兵会剿,官军为何也分两处驻扎,不先围剿一股,等鞑子合营就不好打了。” 庞雨也皱眉看着地图,两处清军大营,一在京师东北,一在京师正东,既没能有效威逼京师,也无法隔断京师内外交通,像暗哨司的信使出城之后就一路通畅。 这样的孤军悬师入犯,统帅应当尽快汇合兵力,防止被敌人各个击破,两处大营之间并无明军或天险阻挡,而清军似乎并不急于汇合,反而停在原地观望,透露着一丝诡异,而官兵也不乘机合兵会剿,同样让人迷惑。 庞雨手指在地图上指点,“西路鞑子九月二十九日破墙子岭,十月十九日还在密云,整整二十天只移动了不到一百里,东路入关稍晚,移动了近四百里到达通州,但奇怪的是,一个月时间内,两路都没有攻打州县,那他们入边来做什么?” 陈如烈转头看着庞雨,“按照以前流寇到江北的历次经验,只要消息一传开,乡间百姓都会往城里逃,钱粮子女都聚在城池之内,鞑子行军的速度还远不如流寇,在野外最多抢到些搬不走的粮食,还不够补充途中损耗,他们是不是在等第三股人马?” “我以为不一定有第三股人马,若是分路入犯,三路不会相差一个月,鞑子打了几十年仗,不会这么用兵。”赞画房典吏用炭笔在标识辽镇的位置点了一下,“上一次送回的消息中,说兵部七月收到辽镇塘报,皇太极征调每牛录六十丁在沈阳修路,赞画房认为皇太极不是在修路,是以此为名义集结军队,就是此次入犯的两路。根据收集的不同渠道信息,往年鞑子各旗的牛录数在三十左右,最多的是镶白旗三十五个,八旗牛录总数二百五十左右,每牛录二百至三百丁口,真夷丁口总数不过五六万,能打仗的也就是二万至三万之间,如果按每牛录抽六十丁,入关的真夷数量为一万五千,留守辽东的大约一万,他们还需要防备辽镇抄老窝,不会全部调出来,赞画司的意见,没有第三股,若是辽镇军情无误,出现在小凌河、塔山的那三万鞑子,真夷应在五千至一万,用意是牵制辽镇兵马,不让辽镇精锐入关围攻先前两路。” “辽镇他妈有精锐吗?”陈如烈起身把炭笔扔在地图上,“鞑子分一半兵力入边,这一半还再分成两部,朝廷几十万边军抽调出来的精锐,连这其中一股分兵都不敢攻打。既然不是等第三股,难道真的是等议和?” “但张麻子说京师舆论汹汹,绝无议和何能。” 庞雨趴在桌案边缘,“鞑子到底什么意图,都说一个明确的意见。” 赞画房典吏想了片刻道,“下官觉得,是在休整人马,从沈阳绕道蒙古入边,应有一千里路程,行程一个月上下,人马都要掉膘,在边墙附近调理之后再作战。再者鞑子进来之后京师戒严,他们也不知道京中舆论,没准还在等着议和。” 陈如烈语气肯定的道,“鞑子在等与勤王兵马交战,特别是要引出各城的守军,在野外击败之后方便破城劫掠,甚或直接威逼京师。” 庞雨看着陈如烈,“若是勤王军仍不与他们交战呢?” “就围攻通州,之后转往河间府、天津卫一带,引勤王兵马救援。” 赞画房典吏补充道,“或往南入保定、真定。” 庞雨离开桌案,在大堂中走了片刻,客栈似乎已经荒废了不短的时间,柜台上的木板都被人拆走了,窗纸残留无几,到处落满灰尘。徐州是东部的南北枢纽,与中部的襄阳类似。州城虽然没有被流寇围攻过,但多次遭受威胁,这种城外的客栈很难经营。 他闭眼想了片刻后点点头道,“你们说的都有可能,鞑子的意图其实很明确,就是千里入犯,绝不会空手而回,现在本官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但入边一月还毫无所得,那此次入犯很可能不会只有两个月。” 赞画房典吏低声道,“那行军计划是否要改一改?” “既然鞑子按兵不动,我们的行军计划就不必那么急,骑兵留驻徐州,辎重司尽快补足粮草,等待亲兵千总部到达鞑子目前在京师,往西是宣大,那边他们已经抢过两次,再去的可能甚小,往东是山海关,那里崇祯二年也抢过了,他们得不到足够的钱粮,往北是来路不必说,那只剩下往南一个方向,最可能去的地方,首要还是京师以南保定、河间一带,游骑兵先行前往直隶哨探,一定要确定鞑子动向……”庞雨朝着陈如烈指点一下,“游骑兵路遇其他官军,就说是南直隶过来打探消息的,不能说是来勤王的。” “大人的意思,是不让兵部知道这里有一支兵马?” “鞑子行动诡异,朝廷兵马调度混乱,总督总监两人方略都不一致,我们一支两千人的小兵,不要混入此等乱局之中,咱们打自己的,就等在徐州,看鞑子究竟往哪里去。” …… 京师东华门外的炭神庙,院墙内满地粪便和污秽,十多个宦官蜷缩在炭神殿内的墙壁边。林登万凑在门缝前,偏头观望着外边的情形。 他突然手舞足蹈,赶紧拉开门页,大门吱呀声响,一个人影怀中抱着两个大碗,飞快的跑进院中,门页立刻又关上了。 “找到吃的了。” 炭神殿内蜷缩着的宦官纷纷跳起,如饿虎一般扑到院中,那人影把碗往地上一扔,碗里煎饼蒸饼洒了一地,十多个宦官在地上滚作一团,叫骂着互相厮打,抢到食物的人顾不得起身,趴在地上就开始大嚼,没有抢到的就拉着别人的手臂,非要撕扯下一块饼来。 林登万隔得近,手中抓到两个蒸饼,已经跑到了门板后,脸朝着门角的位置,一边喘气一边往嘴里塞蒸饼,腮帮子鼓得老高,还在不停的往里塞。旁边蹲着李屋,就是刚才偷回食物的那人。 他刚进宫那天,就遇到鞑子入边,带队的老公把他们往这庙里一关,就再也没回来,他们已经被遗忘在炭神庙里面一个多月,无人来过问,好在炭神庙不缺柴火,否则多半都冻死了。 也没人提供饭食,就靠腿脚利落的出去偷摸,林登万阉割时间还短,腿有点迈不开,一直都没有出去过,这个李屋才十五岁,但已经阉割了七八年了,手脚最是灵活,出去偷摸最多的就是他。 院中的争夺告一段落,每人多少都分到点,或趴或蹲的狼吞虎咽。 外边突然有人叫嚷,“方才偷吃食那人就跑进这里去了。” 接着嘭嘭的拍门,林登万顾不得那许多,口中不停的咀嚼,要尽快把口中的东西吞下去。 李屋往后退了一步靠在门页上,林登万见状也贴过去,感觉那门板震动得厉害,接着附近的其他宦官也来了几个,一起顶住了门板。 外边声音嘈杂,好像人越来越多,一个尖利的声音特别刺耳,“还道是哪家的狗奴婢,御马监的饭食你们也敢偷!” 第四百二十三章 定计 中军大帐的门帘被北风吹动,发出噗噗的闷响,大帐内灯火通明,两侧的火盆中燃着木炭,与帐外的严寒两重天地。 二十多个光溜溜的脑袋团坐一圈,脑袋转动间反射出帐内的火光,脑后留有铜钱大小的头发,结成的小辫拉在身体左侧,人人身形雄壮,脸上多有伤痕,虽然未见动作,大帐中却弥漫着一股杀戮气息。 上首并排坐着两人,右侧一人年纪约在四十,身体有些发福,此时眼皮耷拉着看着地面,左侧一人则年轻得多。 左侧那年青人扫视帐中一圈,眼睛最后在右侧中年人身上略微一停便又移开,伸手拢了一下肩上的皮袄后沉声开口道,“破墙子岭关城时颇多不顺,耽搁六七日,已误了些行程,现下合营一处,我与岳托贝勒虽分领左右翼,临行时大汗叮嘱遇事众议之,今日要定之后行止……” 他说罢转向右侧中年人,“请岳托贝勒先说。” 右侧的正是此次清军右翼统帅岳托,清军的左右翼是固定划分,右翼为正黄、 正红、 镶红、 镶蓝,左翼为镶黄、 正白、 镶白、 正蓝,行军布阵皆以此行动,但并无固定统帅,此次清军入边也没有明确指定统帅,由多尔衮任奉命大将军领左翼军,岳托为扬武大将军领右翼军,但多尔衮是和硕睿亲王,是大帐中爵位最高者,所以由他先说话。 “是岳托多罗贝勒。”岳托咳嗽了两声,耷拉的眼皮略微翻了一下,转向多尔衮时神态恭敬,“墙子岭是耽搁了六日,这关城据山而建,不打下关城,马匹、车架、火炮都入不了边,这关城不是那么好打的。天幸找到向导,分兵从小路翻山过去断了明国援兵来路,翻山这时候吴阿衡乘机带了几千兵进关城去,所以才耽搁这么几日。不过也不是全无用处,右翼军先攻墙子岭,附近关口的兵马都来救墙子岭了,睿亲王才能不伤一兵一马过了青山口,也算这六日攻城拔寨的用处。” 岳托对多尔衮的开扬白一番驳斥,多尔衮却并未动气。岳托原本是和硕成亲王,极受皇太极器重,皇太极逐步以行政权取代旗权,创设六部之时便任命岳托为兵部尚书。但之后在莽古尔泰事件中受到牵连,莽古济的两个女儿分别是豪格和岳托的福晋,豪格主动杀死了自己的福晋,而岳托没有杀死自己的大福晋。 皇太极当时不便发作,但随后找人指控岳托包庇莽古尔泰,召开议政大会定了他的死罪,然后皇太极又出面赦免他,岳托被连续处罚两次后变成了固山贝子,满洲丁口被分了一部分给硕托,兵部尚书的职务也没了,满腹怨气还只能感谢皇太极的不杀之恩,不断给皇太极写检讨反省,今年才又变成多罗贝勒。 岳托的爵位不高,地位风雨飘摇,不过如今仍是镶红旗的旗主,即便皇太极正在试图用蒙古和汉人牵制满洲权贵,但满洲八旗仍是满清的砥柱,大帐中二十多人,八旗的固山额真都在,却只有三个旗主,从实力上来看,岳托仍处于满清顶层。 多尔衮微微笑了一下道,“右翼军攻克墙子岭城,第一战就阵斩明国总督一员,刚入边就震慑明国兵马,自然是有用处的,正因如此,之后行止事关重大,还请扬武大将军先说意思。” 帐中其他光头都是八旗的高层领兵官,对两人言语冲突毫无反应,前排的副帅阿济格和杜度都在发呆,豪格则自顾自的拨弄身边的一盆炭火。 岳托仍耷拉着眼皮,不过多尔衮改称他为扬武大将军,算是给他平等对待,再开口时语气比方才温和一些,“既然睿亲王让说,那我就说说,照大汗方略,入边之后在京师之北休整兵马,待明国兵马齐聚好一鼓击灭,之后如何都方便。明国精兵尽在九边,这次两路援军,京师城北是卢总督所领宣大兵马,通州一股是高太监所领辽镇兵马,高太监这一伙都是辽镇拼凑,不是啥精兵,大汗定于九月十三启程牵制蓟辽两镇明军,临边的消息应已到明国京师,蓟镇、辽镇要防着后续有来,分散边墙各处,不会再有援兵来,此次的敌手就是卢总督的宣大兵马。” “扬武大将军是说先聚歼宣大兵马再行南下?” 岳托摇摇头,“明援兵各部皆依城而列,不便聚歼,京师以北各城颇有备,亦在大汗定计之中,此外真定、保定、天津、山东兵马皆要往北来,咱们九月二十二扣关,至今已四十日,各兵该都到了。明国可用之兵已汇聚京师,正应避实击虚,径奔京师以南,攻无备州县。” 多尔衮转向下面拨弄炭火的豪格,“扬武大将军的意思是直奔京南,多罗贝勒觉着如何?” 豪格把树枝放下,他是帐中第三个旗主,虽然是皇太极的亲儿子,还是正蓝旗旗主,但比岳托的遭遇也好不了多少,从肃亲王一路罚到了多罗贝勒,这次待遇还不如岳托,跟阿巴泰一起任左翼军的副帅。 “明国精兵皆聚于京师,尤以宣大兵马为多,此部离京师最近,今春在宣大沿边阻击我军亦是该部,宜引其离开城池聚歼,扬武大将军说的有理,只要攻南边无备州县,明国皇帝自然要派宣大兵马离城来救。”豪格抬头看着多尔衮,“但是往南要破那些州县便要分兵,辽镇一路是拼凑的杂兵,宣大一路却是精兵,各旗分开攻城,那宣大人马追来,一旗之力能否胜它?” 豪格的问题中,包含了本次入边最大的风险,就是分散劫掠之时万一遭遇明军主力,该部分兵可能遭受重创,那最后领兵官是要负责的。 所以多尔衮并不给出答案,而是朝着下面的一群光头脑袋道,“各旗的固山额真都在,你们一旗可胜得过宣大兵马?” 一个人影首先站起,“我这个旗可胜得过。” 众人抬头去看,却不是多尔衮的正白旗固山额真,而是正红旗的固山额真杜雷。 正白旗的阿山也起身道,“我这个旗也胜得过。” 岳托和豪格面无表情的看着扬中,六个旗的固山额真都先后起身表态,镶红旗和正蓝旗的固山额真是最后起身的。 “各家都觉着能胜过宣大,方才扬武大将军和多罗贝勒都赞同进军京南,又是大汗定计,我也觉得可行,各位可还有想说的。”多尔衮说完等了片刻,下面一片的光头脑袋都没有晃动,大多只是偏头看着上首,没有发言的意思。 多尔衮见状起身,“明国精兵齐聚京师,全然落入大汗算中,明日大军起行,经京师以北绕行至涿州,仍以左右翼分路向南进军。临近京师的城池必定有兵,凡有备城池不得强攻,继续绕行往南,寻无备城池攻打,两日不克即行攻击下一州县,不得多造死伤,左右两翼汇合之地定于真定府内丘县,扬武大将军请分派右翼。” 岳托也站起身来,“右翼每牛录出葛布什贤超哈两人,由叶臣带领先行,自涿州按旗分路,不得与京师聚集之明兵纠缠,前锋每日行军一百里以上,击溃路遇明军,不许追逐溃散之敌,右翼全军五日内行程四百里,再... 庞雨的行军没有按照计划完成,行军地区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差,从安庆出发往北,都是流寇肆虐的地区,官兵流寇来来去去,沿途几无完好的村落,路旁倒毙的尸体无人掩埋,情景与去年的宿松一般,越接近淮河情况越差。 淮河流域在宋代仍属于经济要地,明代大运河贯通之后,成为南北交通的要道,也是保障京师物资的关键,为了确保运河通畅,朝廷在地方治理上采用采用抑河夺淮保运的方略,财力都用于保运,明中叶黄河屡次决口,自淮河中游夺淮出海,淮河中下游的生存环境屡遭破坏,人口不断流失。 万历时期面对水患还进行治理,之后朝廷战事频繁,财力难以保障,对淮河治理基本放弃,一切只以保运为要,生存条件更为恶劣,百姓生存艰难,崇祯八年流寇的入侵又加剧了这一情况。 凤阳一带除了几个城池,沿途很少能看到人烟,崇祯八年皇陵被烧,作为皇权的象征,不容许凤阳再次被寇,朱大典的驻地本在淮安,但为了保护皇陵,经常都驻节凤阳,并在此放置重兵,即便江北再危急的时刻,也不作调动动。 好在朱大典还在凤阳,骑兵在凤阳顺利补充了给养,接着哨骑又在凤阳以北发现了紫微星的踪迹,他们刚攻克了一个县城。既然发现了紫微星出现在附近,庞雨只能先停下来,直到确定紫微星是往西去了,才继续往徐州赶路。 比计划晚了五天,骑兵千总部才到达徐州这个中继点,庞雨在徐州预备了补给,打算对骑兵稍作补给后,就继续北上。 一名塘马从前方策马而回,到面前停下道,“大人,他们还是不开城门,城头都无人来搭话。” 庞雨皱眉道,“知州不开城门,那存在城外的粮食何处去了?” “被一支山东兵马抢走了。” “什么山东兵马?” “山东总兵倪宠。”(注1) 旁边的陈如烈怒道,“山东的总兵,怎生跑到徐州来抢粮。” “说已经驻扎徐州一年多,那些山东官兵说要去勤王,便到处抢劫钱粮,初来未带够车架,抢后尚存一半,漕帮怕他们再来,便运进了城去,谁知城门又不开了。” “山东兵马驻扎在何处?” “已经开拔往北去了。” 现在连抢回来的机会都没有,庞雨心头一阵烦闷,“有没有把朱军门的书信送去给知州?” “既不开门也不接信,看到穿军服的靠近,一律瓦片石头乱打。” 庞雨怒火中烧,从北峡关出来之后,六安州这样附近的州县还好,因为边界相邻,平日需要共同对付流寇,往来比较频繁,互相还要支援一下,对安庆兵比较认可,还主动提供粮食招待,再远一点就全无亲近。 上次在湖广有熊文灿同行,地方也比较恭敬,现在是庞雨自己带兵,连个文官都没有,沿途州县一律大门紧闭,到凤阳才得到第一次补给,还是因为凤阳没有城池,又有朱大典的私人关照,守军没有拦着他们运粮。 身后的庞丁见状凑过来道,“少爷,这知州连朱军门的话都不听,要继续往前走的话,山东恐怕更不好打交道,城门不开恐怕只有抢了。” “不能抢,名声还要不要了。”庞雨回头看了看身后整齐列队的骑兵,“守桐城时抓到一个流寇,他说去抢钱粮若是不杀人,就没人会给你,这话说的也没错,老百姓就那点粮,你夺了粮走他就得饿死,自然不能痛快给你,抢粮就只能杀人,一旦开了这个头,这支兵马便不是以前那支了。” “那怎生拿到粮食?”庞丁观察了庞雨脸色片刻道,“少爷你还是不要亲自去,城里听也不听,他怎知你是啥将官,去了也是一顿瓦片伺候,没的在手下面前丢了脸面。” 庞雨长出一口气,“你说得有理,行粮还剩多少?” “还有十二日,这还是朱军门在凤阳补给咱们几日,不然只剩七八日的了。” “派人去码头候着那一哨水师,多少能补些,派塘马去凤阳请朱军门再给这知州下令。”庞雨转向陈如烈,“骑兵就地扎营,游骑到何处了?” “游骑已在山东边界。” 庞雨叹口气,“哨骑继续沿官道往北哨探,看鞑子到了何处,粮食若是耽搁了,咱们这趟怕是打不到鞑子了。” 陈如烈也一脸焦急,他正要回话时,前方又跑来两名骑手,他一看背旗,就知道是游骑兵。 两名游骑飞快到了面前,当前一人飞快跳下马来,从怀中摸出一个打着火漆的信封来到庞雨面前道,“在沛县与山东边界,接到暗哨司从京师来的信使。” …… 注1:山东总兵倪宠在此前一年多一直驻守徐州,主要为保运和防备流寇进入山东,在未收到兵部军令之前就自行前往临清勤王。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万全 “本兵今日与我实话,京畿之兵应当合还是分,究竟军令应出何处?” 杨嗣昌脸色也不好看,他沉吟一下之后道,“平台召对之时,圣上已言明兵不必分,老公祖(对卢象升尊称)总督勤王兵马,军令自该出自此处。” 卢象升从袖中摸出一页纸张,放到杨嗣昌面前的桌上,“十二日卢某请关宁共同夜袭密云清军,此是总监给某的回信。” 杨嗣昌拿起匆匆看过一眼,高起潜并非简单的回绝,而是在信中言语颇不客气,先引用雪夜下蔡州的典故,讽刺卢象升选择月夜夜袭,然后说鞑子骑军移营迅速,暗示卢象升连鞑子营盘都找不到,结尾给了个评语“徒劳往返,仍是张皇”,不但没有奉令的意思,甚至没给卢象升这个援督一点面子,也难怪卢象升气愤难平。 “可是说辽镇兵马,总监所领辽镇兵马与他镇殊异,建斗你应是知道的。” 卢象升语调升高,“卢某既受剑印,为何仍令出多头?蓟镇三屯营总兵陈国威也属辽镇乎?卢某本令其赴昌平合营,合力夜袭清军密云营盘,该部行至安定门外,得令进军终止,此令至今不知何人所发?兵部否?内阁否?昨日又得总监令信,该部即转趋通州,这是何道理?卢某军令到底可行何部?” 卢象升停顿片刻看着他继续道,“高起潜到底是何镇总监,未受剑印何故遣散蓟镇兵马,今日兵部又来令,要卢某亲赴通州与总监面商,此又是何故?大敌当前,事权不一兵家大忌,不知本兵以为然否?” 杨嗣昌略有点尴尬,但口中仍劝道,“今日之令是皇上口谕,在下亦觉似可商榷,当即上本言明老公祖领兵在外,往来通州费时不免贻误军情,幸而皇上已收回成命,某晚间特来大营,便是为告知此事。” 卢象升站起身来,“本兵勿要避重就轻,军令究出何处?” 杨嗣昌仍在椅上坐着,“建斗勿要动怒,他处勤王之军,军令必定出于老公祖,至于辽镇,在下亦未得确令。” “那卢某再问本兵,安定门军议之际,虽说不必分兵,但奴势若南逞,则一南追一北留,现下各不归属,到底总督总监谁南追谁北留,抑或皆南追或皆北留?现奴两路似要汇合,一旦南逞之时,在在未定,又再请旨乎?” “此事确需请皇上定夺……” 卢象升怒道,“你既是本兵,勤王剿奴乃是本分,事事呈请皇上定夺,往来奏对便是数日,对阵之际一息数变,如何不误封疆?” 杨嗣昌仍没有动怒,只是苦笑了一下道,“建斗此话便不近人情,在下管兵部事,那也就是个兵部尚书罢了,建斗总督勤王兵马是皇上明旨,‘兵不必分’是皇上金口直断,‘总督总监面商并剿’亦是皇上亲笔御批,你我换位而处,老公祖又当如何?某连夜赶来,亦是要问问老公祖的意思,京畿可用之兵,唯老公祖与总监两支,究竟是合兵好还是分兵好?” “总监先是手书阻我夜袭,次又调散我军,若是如此协力,便不如分兵的好,但各部归属务要明白,不可模棱两可。军国之事不容儿戏,卢某一肩担着这胜败之责,一日不战,流言四起,鞑子入关已三十余日,官兵未尝一大战,朝野物议汹汹,言称东虏逗留京北便为待抚,不战谁之过?本兵究竟是要战还是要和,不妨与卢某直言,若是终究要和,就休要拉扯卢某在此泥沼之中。” “非是某要拉着老公祖留此泥潭之中,吴阿衡被围墙子岭之时,某便上疏皇上,自请督师蓟镇,而以老公祖代本兵之位留驻中枢。皇上便未予准允,今老公祖为脱此泥沼而,举荐陈新甲代援督之责,你我皆知,陈新甲果真知兵否?建斗勿要故作糊涂,为了自个脱身而去,京畿之地千万百姓身家性命,便托付与他?” 卢象升瞪着杨嗣昌片刻,“陈新甲亦主抚,何需知兵!正可与本兵相得益彰。” 杨嗣昌脸上抽动两下,“杨某从无主抚之说。” 卢象升猛地走近一步,“从无主抚之说,那周元忠是谁派去沈阳的!” 杨嗣昌脸色发红,面有怒色的看着卢象升,“周元忠乃方一藻所派,市井愚夫传言非要拉扯杨某,如照此说,今春宣边讲市,你转送番书一份,难道亦是通敌之证!那黄道周所言,边臣朝风暮鹤,几易鹿马之形,岂特指陈新甲,你不在此局中不成?” 卢象升声色俱厉道,“卢某是否在此局中,本兵心知肚明,城下之盟春秋之耻,本兵不知之乎,更当知能战方能和,鞑子几番入边,皆是无求不得,全身而退,如此何言和局?卢某带兵至京几番欲战,若辈横加阻拦,是何居心?为一和议,连误国封疆也顾不得了!” “黄道周、杨廷麟弹劾杨某是不忠不孝小人,郭景昌更上本呈请皇上,立诛嗣昌以正其误国之罪,此等长安议者不知兵,说这等话便罢了,今日老公祖也以为杨某误国。”杨嗣昌猛地站起一拍桌子,“建斗也不必上本请旨了,左右尚方剑在手,现下便斩了杨某这误国的头去!” 卢象升也猛拍桌案,“尚方剑先绕自家颈下过,如未能灭奴,正未易以加人。若舍战言抚,养祸辱国,非某所能知也!” 两人脸色通红,在帐中斗鸡般对视,两人再门口的亲兵听到动静,都探头来看了一眼,接着一个幕友过来将帐帘放下。 杨嗣昌喘息片刻,脸上的红色渐渐褪去,他又看了卢象升两眼,又缓缓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良久之后叹口气道,“某何尝愿阻你大剿,然则援兵大集,京师可用之兵就总督总监两支而已,就靠这两支兵护佑京陵,若堂堂正正与之野战,一旦败灭则天下震动,恰中其狡计,快其毒心,平台召对之时,皇上叮嘱你务求万全,也是这个意思。眼下之计唯有乘夜逼营,待鞑子师老兵疲,自然出边去。” 卢象升怒气未消,但语调稍稍平缓,“卢某赞同乘夜逼营,但本兵前令多用‘舍命穷人’,则全无道理,夜战必用精悍之兵方能有成效。且今日夜袭,明日他必有备,岂能一用再用,要阻奴深入,仍需简练劲兵大张伐挞,非得大挫鞑子一两阵不可。” 杨嗣昌口气已回归温和,“建斗务必慎重,京畿之地兵马钱粮实止此数,京师动摇则天下震荡,万不可因流言逼迫而轻率一掷。” 卢象升闭目片刻之后道,“卢某叨承剑印,长安口舌如刀,倘唯唯从议,袁崇焕之祸立至,纵然未丧师又如何,届时既未能尽孝,亦未能报国,忠孝两失又是何苦来。” “忠孝本怀,一生名节,杨某不知之否?” 卢象升听完长长叹口气,缓缓回到自己座椅坐下。两人都是夺情起用,杨嗣昌去年入京,今年已经被弹劾成了不忠不孝不祥的小人,所谓忠孝本怀一生名节都是谈不上了,卢象升是拒绝了夺情,却又被迫接受了援督之位,与杨嗣昌去年境遇相似,但更为紧迫,一旦援督的差事处理不好,结局只会比杨嗣昌更不堪,所以对这几个字颇有感触。 杨嗣昌沉默片刻继续道,“今日之朝局,主和即纵贼,举朝清流欲食其肉寝其皮,主战而不胜,即口是心非,不知兵者妄言军国之事,上要完全之策,下有结虏之议,身侧有清流弹章等身,麾下恇怯之将,前则虎狼之敌。我等肩负亿万生灵切盼,时局维艰,方寸之间务求万全,舍老公祖又有何人可堪此大任。”” 卢象升没有再说话,灯火摇曳之中,两人枯坐良久,终于杨嗣昌站起身来,“建斗上次言及,督标营今岁仍欠饷六万九千两,杨某尽力筹措,精兵不易得,务要为国保此一支强军。” “是六万九千五百两。”卢象升语气萧索,没有回应杨嗣昌言语中不要大战的暗示,“督标及宣府、大同、山西三镇,皆只带了两月行粮(注2),眼下已用过半,也请本兵早作谋划。” 杨嗣昌点点头,“建斗若是非要荐贤自代,杨某也不便阻拦,但请老公祖三思而行,陈新甲不是知兵之人……” “此事不必再提,兵部既要留他在昌平拱卫陵,督标五个营头分三个与他,他本就是新任宣大总督,原本便是他的兵马,卢某便只领中营和左营” 杨嗣昌微一迟疑,督标营是宣大总督的直属兵马,共五个营头约七千人,这样一分更是兵力就更加不足,杨嗣昌与卢象升都明白清军是来抢钱粮的,专门跑去皇陵的可能几乎没有,拱卫陵寝的这支人马就是浪费了,但谁都不敢说不守,就像凤阳的驻军一样,江北再紧急也不能调动,因为谁也承担不起那个罪责,所以终究是要分出一支兵去,陈新甲是接替卢象升的宣大总督,既定了他在昌平守陵,卢象升不得不把督标营拆分给他。 “时局板荡,此间一切托付老公祖了,万勿浪战。” 杨嗣昌说罢走到门前掀开门帘,一阵雪花随风扑入帐内,正要抬足出去时,只听卢象升在身后道,“本兵为先考题神道碑铭,卢某在此面谢了。” 杨嗣昌转头过来两人对视,昏暗的灯火之中,面目都不甚清晰,卢象升是九边封疆大吏,和杨嗣昌这个兵部尚书之间书信往来频繁,此事原本已经在书信中道谢,际此分别之际再提,似有另一番意味。 帐中的卢象升端坐庄严,没有要送他的意思,杨嗣昌注目片刻,喉头滚动了两下,终究没有说出话来,轻轻埋头走了出去,门帘来回摆动几下,将大帐内外再次隔绝。 第四百二十一章 可忧 一抬两人的小轿停在董府台阶下,一个身穿袄子的随从等在门前等候通传,侧门门页打开时,随从连忙回到小轿旁。 “东家,可以进去了。” 轿厢中嗯了一声,随从正要去拉开轿帘,里面却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掀开了帘子。 张麻子下轿呼出一口白气,往周遭看了看,街道两侧跪着举碗乞讨的百姓,他们身后是更多席地而卧的人,这些都是清军叩边之后逃进城来避祸的京郊百姓。 “他妈的比安庆冷多了。” 张麻子骂了一句,抖抖肩上的雪花,随着门子进了董府,刚转到后进,就看见董心葵已经等在天井中,当下连忙向他拱手道,“不敢劳董先生相迎。” 董心葵身量不高,又身着红色的织金厚袄子,身形更显臃肿,他见到张麻子满脸堆笑,亲热的过来扶住张麻子手臂道,“张兄不可见外,是董某失礼才对,还是怪那鞑子。这些鞑子一入边,京师各家大人心里着急,非要找着在下说话寻个心安,要不便是要送家人出城去。但张兄你说,鞑子把个京师都围了,我能有什么法子,到处兵荒马乱的,不管是人还是银子,在下都只能保证送出城,京师外边就顾不得了,最后都是瞎忙乎。其他就是那些相熟的大人家中,在下得去问个安,这些大人都是外乡人,城中戒严了商货到处都缺,这些大人都是读书人,就好个体面,在下这里要是正巧又有,那就是顺手之事,谁家缺个什么的赶紧送去,每日价就忙得昏天黑地,今日才想起张兄也是外乡人,才赶紧让人去贵号问安。” 张麻子听了颇为受用,他来了两次都没有找到人,今日是董心葵主动派人送来肉菜和茶叶,张麻子才赶来董府,董心葵仍是客气而热络。 “眼下京师之中人多事多,先生又是各位大人信得过的人,自然是忙的,在下这些小事,有劳董先生挂怀了。” 董心葵抬着张麻子的手,把他请进了书房,“万不说有劳二字,张兄在京师但凡有事,不论是你自家的事还是亲友之事,一定先来找董某,董某一定办妥,就免了去看他人脸色,若实在在下办不了的,你再去寻高人不迟,张兄坐。” 张麻子在客位坐了,待下人上了茶之后,董心葵又对他道,“非常之时,贵东家所办银庄更显要紧,北方动荡已久,即便京师也非万全,留个后路总是好的,银钱是好,就是太重了,一旦有事的时候,随身带着几张银票才是最便宜的,乘这次跟众位大人说话,董某把这银庄的事都私下说到了,贵号还是要把门市早些开张,便跟南京的银庄那般。” “在下也在催促,南边来的人手的已经到了,只是开初门市没南京那般大,先开张要紧,后面再寻地方。”张麻子说罢抬头对董心葵道,“在下此来,一是向董先生问安,二来东奴形势紧迫,小人东家是领兵打仗的,或许在来京勤王途中,此间情形知得越详细越好,董先生可知鞑子如今究竟在何处,勤王兵马又在何处,打得到底如何了?” “鞑子西路一股从墙子岭入边,九月二十二日叩边,打了六七日才破了墙子岭,吴总督死在那城里了,然后到了密云城下,顺义那边也有营盘,东路一股从青山口入边,听闻走得比西路要快,眼下屯驻通州左近,这两路似要合为一路了。咱们这边的,卢总督在昌平,一些宣大勤王兵马分驻德胜门、安定门、西直门、东直门外,拱卫京师北墙,关宁军在通州外边,跟东路那股鞑子对峙,其他地方的我就不知道了,但听说山东、陕西的兵马也在赶来,交战倒没啥大战。” “还是董先生这里说得明白,这些时日外间传言纷纷,小人不知信哪一句好,幸好能找董先生请教。” 董心葵哈哈的笑了两声, “张兄弟都听到哪些传言?” “城中传言甚多,听得最多的,鞑子入关近三十余日,至今无一大战,至今未破一城,全与二年时不同,似是奴众待抚,与官兵相约不战,如抚议不成,方拔营南下。外城那边今日又传,高起潜送来番文书信,关宁军不肯出力死战,杨嗣昌、高起潜、方一藻三人又送东虏黄金八万,银十万,本兵及辽镇皆力持和议,不知是否确实,若真是要议和,我家主人就不必远涉千里赶来了。” 董心葵看着桌面停顿片刻道,“要说这打仗的事情咱不懂,但京师里面传来传去的东西倒是可以跟张兄辨析,所谓高起潜送番书,绝无此事,当年袁崇焕也是带的关宁兵,想在城下议和,下扬众所周知,他高起潜一个太监,岂敢犯此逆鳞。” 张麻子把身体侧着,恭敬的看着董心葵道,“董先生知道我东家也是领兵的,朝廷到底是战是和,最是要紧事。” “再说是战是和,杨嗣昌主和,此事自五月之后朝中无人不知,送黄金八万、银十万议和之说,朝中也有传议,杨嗣昌上疏自辩,要那御史说清楚这二十万两是从何库所领,由何路而出,又由何人运出城去,便再无下文。鞑子兵临城下,便只是不战已经弹章满天飞,送银议和之说,董某看来也是无稽之谈,要议和也是鞑子出边才能议。朝廷是战是和,董某可说不好。”董心葵沉吟一下又道,“杨嗣昌是兵部尚书,说来是个大官,但没入阁之前也就那么回事,议和非今年才提,去年就提过了,最后还是入了阁,朝中弹劾他议和的奏章满天飞,没见他有事,便知不止他一人主和,至于是谁嘛,董某就猜不出来了。” 张麻子眼神转动两下,虽然董心葵没说,但他能猜到是谁,“往日鞑子入边,这兵部尚书就要拿问下狱,杨司马又被弹劾如此之多,不光议和一事,还有阉党余孽、夺情不祥几项,不知此次会不会也是如此,会不会误了勤王大事?” “杨嗣昌本与阉党无甚关系,说到崇祯二年鞑子入寇,那时候鞑子围了迁安,城中住着一个回乡闲住的兵部侍郎郭巩,是名列逆案的,围城之后缒城出去求援,后来这杨嗣昌便为他说了几句好话,给阉党说话,自然就成了阉党余孽,东林和复社看他不顺眼,去年只当个兵部尚书时还好,今年杨嗣昌又入阁,一旦把流寇平了,那时圣眷正隆,闹不好又是一个温体仁般孤臣,今年弹劾便逾多逾烈,黄道周虽因此被免了,清名却是大振,杨嗣昌更成了科道清流的头号大敌。这样一来满朝皆敌,他想不当孤臣也不行了,但董某方才说了,他圣眷正隆,吴阿衡死的时候,杨嗣昌就上疏自请督师蓟镇,由卢象升代兵部尚书,皇上便没有准允,仍让他留在中枢居中策应,可见是不会换的。” “卢军门总督勤王兵马,在下听城中人说,与本兵多有不睦,不知是否如此?” 董心葵搓搓手道,“还是议和的事,卢总督这人与杨嗣昌不同,最是看重所谓一生清名,今年鞑子先到宣大边外,借了原来边外哈喇慎的名头要开市,杨嗣昌请旨,皇帝在朝上说必须插部旧人方可,还要有名... 第四百二十章 变化 安庆府城,汪大善守在粮店的柜台前,眼睛留意着门前经过的人,听着身后的几人说话。 小娃子长家的声音道,“说是从桐城走的,有好几千兵马,全都带着马。” 二蝗虫声音冷冷道,“城根街东头贩木的范家二东家说,前些时候石牌镇的骑兵都离营往桐城去,他说是要多备点作大梁的木头,那些骑兵出去打仗回来银子多,修房的要多。” “码头有贩米的行商说,路上见有步营往宿松去。”小娃子又道,“水营有几艘船往下游去了,说是走运河去北边打鞑子去。” 于长家声音道,“把店门关了。” 汪大善听了立刻转身,跟旁边的许柱一起上木板,他们的粮店柜台就朝着街上,就像一排窗户,很快就将柜台的木板上完,汪大善把售罄的牌子挂在门前,回身时关上了门。 来到后进时,于长家已经蹲在地上,汪大善赶紧也蹲下,只听于长家说道,“枞阳那些水营陆兵也走了,不知去了何处,左右安庆地方的兵马少了,得跟刘长家报信。” 小娃子埋头看着地上,“听说鞑子进关来,这些安庆兵定是要去打鞑子的。” “鞑子进边来干啥的?” 于长家嘿嘿笑两声,“杀人抢钱粮。” 二蝗虫不屑的道,“可恶,那该是咱们的。” 于长家抽出烟筒,汪大善正要去备火,许柱已经快一步窜到厨房,一会拿出一支燃着的柴枝,跪在地上恭敬的给于长家点了,汪大善只得重新蹲下,偷眼看了看旁边的小娃子。 于长家叭叭的吸了两口,好半晌又才吐出一阵白烟,他咳嗽两声道,“鞑子进关的地方,就在狗皇帝的京师,皇帝怕死,就要他处的兵马去救,官家叫做勤王。鞑子来了是好事,往年被官兵追得急的时候,鞑子一来官兵都去勤王,就没人追咱们了,一口气才缓过来。” 小娃子抬头道,“官兵都走了,八老爷反不反?” “八老爷才定得了,便是反了,咱们也可留在安庆接应。”于长家又吸了一口,转头看着汪大善,“来时刘长家交代的,寻机救那些婆子,以前安庆兵多,现下兵马走了,该是动手的时候,我出门一趟报信,汪大善你是本乡人,在安庆走动方便,这些时日带他们去枞阳多走几趟,把地方看熟了。” 汪大善应了,许柱却在一旁对着于长家问道,“去了要不要寻一处门市,到时也好接应,那枞阳隔府城太远,又是在下游。” 于长家沉吟片刻道,“倒是要的。” 许柱接着道,“到时劫了那些婆子出来,走陆路还要往桐城去,人多又招人耳目,那枞阳就在江边,最好便是从那处坐船,上了船谁也见不到,一出江他便寻不着了,或过江或往下游去,都比陆路便宜。” “说得好。”于长家吸一口烟,“光是将官家的婆子就有三个,宝纛旗高照的五个,老管队这个班辈的十多个,把子女算上便是好几十,还有些老营的人关在另一处,那又是几十,若是一起劫了,便是上百的人,只有许柱说的这个法子好,回去我会报给刘长家。” 二蝗虫蹲在旁边,听到劫另一处老营的人,把头埋下盯着地面,眼神转动了几下后问道,汪大善则在心中懊悔,他原本也有这个想法,但每次对着于长家都有点害怕,等闲不敢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眼睁睁让这许柱得了大功,这许柱待几个长家都十分殷勤,加之体格强壮,到安庆后已逐渐得了于长家的看重。 于长家对着二蝗虫道,“何处能买到船?” “听码头上牙行说,西北边那处工坊就在造船,只要给银子就卖,但有船埠头又说,那些木头都没晾干过,开不了多久就坏了。” “汪大善去买两条船,枞阳那里门市买两处,人到了先藏在那里。” 汪大善赶紧接话道,“就是银子,小人这里没有。” 二蝗虫盯着地面,凝神等着于长家的答复,西营里面对银钱管得不严,谁抢到就谁留着,这两年抢掠所得渐少,各营形势不妙,不时都有人离营逃走,八老爷便逐渐开始收拢银子,到谷城之后就不再准管队私藏银子,就是防那些管队逃走,平日经常会搜查,藏匿银钱的都要被砍头。 二蝗虫和小娃子都是老营的人,二蝗虫还是掌盘子,都算营中比较信得过的人,手中还是有银子的,但在南阳一战大多损失了,从谷城出来时,二蝗虫只有十多两银子,于长家似乎也带得不多,从他行李的重量就看得出来,即便他们是西营的人,若是带着大笔银子穿越湖广,也并非没有风险。 到安庆后有人送过一次来,但于长家都锁在他屋中,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银子。 于长家起身进了自己屋里,出来时提了一个小包,他径直扔给汪大善,接住之时听得里面叮当作响。 二蝗虫微眯眼睛,抬头对于长家问道,“枞阳的婆子数可确实,要不要多买两条船,别到时装不下。” “每日送的饭菜数便是那些,该当是准的,船上挤一下便是,又不是坐着走多远。” “一旦人救出来,不管走那条路,银子都用得不少,还有雇船夫也要不少银子,于长家怕是多预备些。” 于长家皱眉道,“那码头上闹的贴票,到底是怎生道理?” 二蝗虫没说话,那边小娃子见状回道,“就是让行商购货都要用银子换成贴票,牙行和漕帮才许他装船。” “那卖货的便收这么一张纸来?” “也能换回银子,沿江那个码头都能换,但是利钱便少了些,安庆以前收惯了银票,这贴票也照样收,其他的我也说不明白。” 于长家想了片刻道,“嗯,银子我自会想法子,你们在安庆打听明白剩下多少兵马。” 他说罢开门走了出去,许柱和汪大善去了厨房烧饭,后进中剩下小娃子和二蝗虫,小娃子走近一点低声问道,“二长家,八老爷到底会不会反?” “定然会。”二蝗虫压低声音,“劫出那些婆子和娃来,也带不回谷城去,定然是八老爷到了安庆左近时才动手,跟着老营一起,那些婆子才能活命。” 小娃子点点头,“方才于长家说鞑子入关官兵都要走,就看八老爷何时反了。” …… “鞑子九月二十二日在青山口、墙子岭入边,熊大人接到兵部第二次传信,一路已经破了边墙,正在往通州进发,现在恐怕已经在通州。除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勤王外,兵部二十四日调陕西巡抚孙军门勤王,此时应当已经在赴援途中。” 湖北谷城沔阳港,谢召发铺开地图,桌前还有王增禄、阮劲、铁匠、文书官和镇抚官五人,正在开谷城驻军的军议。 “左良玉部已接令勤王,陈洪范所部未在调动之列。” 王增禄看着地图道,“湖广兵马有无调动?” “湖广兵马亦未在调动之列,左良玉在跟熊大人要开拔银,估摸着他要等陕西边军走先头,他跟着汇集一处。” 王增禄摇摇头,“调兵如此紧急,各路人马开拔先后不一,路线又各不相同,走在路上互相不通消息,汇集一处谈何容易。” 谢召发赞同道,“到时兵部一催促,最后便成了各自为战,对上鞑子都是以少打多。各家将官都知鞑子今年要来,最后临头了还是毫无预备。” 铁匠撑在桌案上看着谢召发,“咱们干脆不等八贼反,直接扑过去剿了他,然后跟庞大人合兵杀鞑子去。” 文书官一脸紧张的站起,“熊大人在此处坐镇,怎能去剿杀他,到时没剿到八贼,反被熊大人告到皇帝那里,说是鞑子破边处处要用兵的时候,我们这里倒逼反了八贼,必须依庞大人的计划行事。” 王增禄瞟他一眼,“文书官说的有理,那八贼应是也收到消息了,有没有啥动静。” 阮劲立刻回道,“西营是十月五日得信,之后所有马兵不再出营,只在谷城打粮,各处桥梁、涉渡点马兵多出平日几倍,就是有备了,确是不易剿杀。反倒是那卢鼎来襄阳更频繁,昨日已经是第二趟,每次都带有马车,除了去熊大人那里,照样去了陈洪范营中,左良玉营中也去了一趟。” “从沔阳所购商货有何变化?” “家具家什几乎全无,购买黑豆黄豆数量比平日增加一倍,米麦增加三成。”阮劲停顿一下道,“既说到商货,另外还有一事,银庄来了人,今日到了二万两的贴票,庞大人的意思,在沔阳港开个分号,收流寇的现银,在港内各处都要打高招,让流寇来的人都看得到,还说让咱们护好银庄的人,不能让流寇把贴票抢了去。”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一面想着剿杀西营,这边还想着收人家的现银,也不知会有谁来换,他们从未听说哪个将官这样打仗的。 好一会之后谢召发才回过神来,摇摇脑袋之后道,“那只有靠水营护着了,八贼在观望形势,等着官兵调走。仍按庞大人的计议,第二千总部离开襄阳,只留陆战兵驻守,以调动勤王的名义,熊大人那边不敢阻拦。” 王增禄点头道,“方军门定下隐匿之处没有?” “昨日来了一人传信,说方军门指定一人接应,由他定隐匿何处。” “是何官职?” “湖广参议,袁继咸。” “这官职应是能拿主意的人,那王千总尽快集结人马,待这位袁大人一到就出发……” 此时有人敲门,几人停下军议,赞画司的副官匆匆进来对谢召发耳语几句,随即退了出去。 谢召发神色凝重,转头对几人道,“曹操、混十万正从南阳往谷城来,约有两三万人,左良玉、陈洪范皆未作阻拦,曹操前锋已经过汉水。” 铁匠站起一拍手,“他们要跟八贼合营,定是现在就要反,正好一股脑剿了。” 王增禄也站起身,“曹操和混十万并未就抚,可先剿他两营。” 谢召发摇摇头,“曹操和混十万都说要就抚,已经联络了熊大人。” 王增禄皱皱眉头看着谢召发,“就抚……那又剿不了,这两营一来,谷城贼子顿增两倍,靠陆战司恐怕不足,第二千总部还调不调走,抑或乘机剿了,谢司吏你是谷城主官,要拿个主意。” 谢召发沉吟半晌,“第二千总部继续驻守谷城。” 参会的文书官立刻跳起来,“方略都是庞大人所定,方军门那边也联络过,万不能更改!” 谢召发盯着文书官,“若是都依定下的方略来,还要我这主官作甚,军律明文,军议由主官定夺,第二千总部留守谷城。” 第四百一十九章 锋锐 “留什么船,打个鞑子而已。” 桐城分守道分司,史可法还在后堂议事,庞雨带着庞丁在大堂等候,他伸出一根指头满不在乎的道,“崇祯二年之后,入口不会超过两月,我们尽快赶到徐州,就在徐州观望,等鞑子退兵的时候派骑兵去斩几个人头来,塘报一发任务便完成,不会和鞑子大军交战。” “万一那些军门非要咱们去打呢?” “老子手握重兵,现在哪个军门能非要我怎样。”庞雨朝后衙看一眼低声道,“等到贴票用起来,老子根本不看别人脸色。” 庞丁眼珠转转,“那船就不留了?” “船怎么能不留,不然到处都清江缺船的时候,我派一哨水师去勤王作甚。” 庞雨一掌拍下去,抓过庞丁凑在耳边,“说是一哨其实就五艘船,你以为真能运啥给养,老子在徐州都存好粮的,还是保命去的。这几艘船的行止你得调度好了,不要离我的地方太远,逃命才用得上,你以为鞑子是闹着玩的。” 庞丁摸摸脑袋,“那北地我又没去过,怎生知道何处最近。” “所以你得挑些走熟漕运的船,还有在徐州找些拉纤的人,他们在陆上往返,知道哪里最近。这几艘船你亲自调度,别人我不放心。” “那少爷想几时出发?” 庞雨放开他,“马上就要走,鞑子九月二十二入边,消息传过来现在已经半月,桐城至京师二千三百九十七里,带着亲兵司混合行军,不会超过四十里,不间断行军就是六十天,到京师时鞑子已经出边了。只能本官带骑兵先行,按赞画司制定的行军计划,骑兵每天行军六十里,从桐城到徐州也需要约二十天,这已经是一个月又五天,鞑子此时应当在北直隶靠南一点,也就是保定府和河间府两地,正抢得高兴。我们就要继续行军穿过山东,是骑兵从徐州先行,大致每日行军六十里,也要十三天至德州,休整两日后就是一个月又二十天,清军应当正在从河间府一带北返,德州距离河间府城二百七十里,清军带着抢掠所得的钱财子女,行军定然迟缓,我们追快一些刚好赶上他们队尾,所以时间刚刚好,一点也不能再耽搁。” “那少爷你带着亲兵司的步兵作甚?” “赞画司也这么问的,不过少爷我不会告诉他们是保命用的,万一鞑子抢高兴了,多留十天半个月的,我那点骑兵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徐愣子这般的往那里一站,不比几个哨骑稳妥,亲兵司总要带在身边,不然叫什么亲兵司。” 庞雨偏头想想道,“亲兵司按每日四十里行军,到徐州也三十天上下,再到德州又二十天,这还不算休整,等他们到了河间府,鞑子早走了,去了也打不到什么仗,但还是带着好,就当做是长途行军操练。” 分守道分司的大堂里面乱哄哄的,两千多里外的清军入边,让大半个大明朝都震动了。庞丁往后看了一眼,史可法还未出来,低声对着庞雨道,“少爷你每次打仗,那计划就没顺遂过,这次可是打鞑子,我总觉着哪里不对,要不就在徐州做个样子,不必再往北走了。” 庞雨摇摇头,“那可不行,咱们在大江抢码头、清江、发贴票,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免不得得罪一大帮人,要是没点战绩傍身,朝廷会惯着咱们?” “那……南直隶这许多兵马,就咱们勤王去么?” “还有呢,这不来了。” 庞丁朝大门一看,只见许自强形色匆匆,他一进大堂抬眼就看到庞雨,脸上顿时一喜,当下大手一挥让家丁退开,鹰视狼顾的走上大堂,一把抓住了庞雨的手臂,拖着就往旁边的幕友房进走去。 庞雨还未回过神来就已经到了门口,许自强探头进去一看,里面幕友没在,这才停在门口,回头过来时满面愁容,他两手抓住庞雨胳膊哭道,“庞贤弟啊,这次你我可千万要走在一道,万不敢分兵,那可是十万鞑子啊!” 庞雨连忙道,“大哥勿担忧,兄弟也有此意,我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定要那鞑子好看。” 许自强原本脸色稍霁,一听到后面两句顿时又紧张起来,“贤弟万不可如此想,你是少年人,以往那些年打仗的事许是没听过,但凡往辽东去的将官,光总兵就是几十,不论在他处如何能征惯战,只要一遇上鞑子便掉了脑袋,都打死了啊。” “原来如此,那兄长说如何是好?” “我们拖!”许自强咬牙切齿,“若是非要叫咱们勤王,一会史道台只要敢提勤王,我就敢要开拔银子,打鞑子不比流寇,安家银是不是还得给,路上的行粮筹措不易,人家城门都不开,也要送到营中才走,还有拖带行粮的马骡,某今日就是来要本色的。” “那到底问史道台要多少银子?” “开拔银每兵至少十两,安家银十两,不,二十两,这便是九万两了,再来是啥,三个月的行粮,每兵按二斤计,每日六千斤,三个月的便是,便是……” 庞雨忙补充道,“五十四万斤。” “对,五十四万斤,十月、十二月可要多两天,再加一万二千斤。”许自强自语道,“就是这个、这个。” “五十五万二千斤,小弟提议大哥取个整数,免得史道台记错了。” “便依贤弟的,五十五万斤,草料就不去算他,折银也成。还得把今年欠我的本色折色一万多补齐。”许自强突然压低声音,“大哥告诉你个窍门,这鞑子从崇祯二年过后,每次入边来最多也便是两月多,等史道台把这些钱粮凑齐,那鞑子早就出边了。” 庞雨有点惊讶的看着许自强,这位总镇大哥练兵打仗毫不用心,但竟然仔细研究过鞑子的战例,得出了跟自己一样的结论,看起来这些大明将官并非不聪明。 许自强看到庞雨的表情,颇有些得意的道,“哥哥是信得过你才告诉你,此事贤弟万勿外传,否则那些上官得了底细,这钱粮给的就不痛快了。咱们这趟不但要把今年逋欠的钱粮拿到,把明年的钱粮也拿足了。这次咱们可先说好,到手的钱粮不退就都不退,谁也别松口,哥哥一言九鼎,贤弟你定要信我,那鞑子嘛,留给北兵去打,……” “兄弟我不怕鞑子!”庞雨突然提高音调,许自强愕然看着庞雨,眼角突然看到史可法的身影出现在堂后,后面还跟着杨尔铭。 “这,不怕……”许自强赶紧在头脑中组织语言,因事出仓促,口号还未成型,刚有点头绪,庞雨已经又大喊一声打断。 “任他十万鞑子又如何,我大明天下何止亿万,只要人人奋勇,定要让鞑子有来无回!” 许自强思路被扰乱,眼看着史可法走上堂来,还没组织起有力的口号。 黑瘦的史可法来到堂上赞道,“庞将军不愧威震大江的名将。” 庞雨此时才愕然转头,似乎刚发现史可法到来,赶紧施礼道,“下官方才与许总镇商议勤王之事,心情一时激荡,若有张狂还请大人勿怪。” 史可法大度的摆摆手,“本官何尝不是如此,惊闻鞑子再度犯边,恨不能身有双翼,一日间便能抵边墙捍卫神京。” 许自强此时才回过神,赶紧接话道,“下官也是如此想的。” 史可法勉励的点点头,“鞑子自青山口、墙子岭两路入边,此番来势汹汹,是朝着京师去的,狼子野心殊为歹毒,若是各处兵马都如二位将军一般,何愁鞑子不灭。” 许自强马上又道,“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总是先有预备的好,此去勤王不下两千里地,器械钱粮都不是小数,仓促之间筹集不易,为免上次般局促,下官议请先发下钱粮以定军心。” 许自强说完连给庞雨打眼色,旁边的杨尔铭原本正跟庞雨颔首致意,听到钱粮二字脸色一沉,庞雨心头有点好笑,这个少年当了几年县令,虽然长高了一些,但神态之间已经磨成了个小老头,想来桐城驻军日增,他光是保本色就已经费了不少精神,现在要说勤王,肯定就近在安庆筹集钱粮,桐城又是最近的地方,相当于凭空新增一大笔支出。 史可法自然也知道安庆的供应能力,果然有点为难道,“许总镇言之成理,只是兵部已令宣大、山西、辽镇勤王,却未调动我应天兵马,本官虽急切,仍需等兵部令信,钱粮之事本官自会禀明,请张军门定夺。” 只听庞雨突然暴喝道,“鞑子入犯神京,警讯就是军令!” 史可法几人都愕然看着他,只见庞雨满脸激愤,“以鞑子之凶残,北直隶已然生灵涂炭,千万百姓切盼,能多一支兵马就多一分胜算,我辈读书练武所为何事,便是杀贼报国,危难之际岂能坐视,此间不是谈钱粮的时候,是看臣子的忠心,看武人的良心之际,下官跟道台大人一般,只恨身无双翼,但这心中的急切实在忍不得,又没有大人这般养心的修为,即便无钱无粮,下官也要即刻带着安庆兵马勤王。” 许自强嘴巴张得大大的,他没见过庞雨在桐城县衙的表演,从未想过他还能说出这般话来,把勤王跟忠心良心联系在一起,又说不要钱粮,就看谁还敢来阻止。 史可法也一脸茫然,入寇的消息来得急,他事先没有预计,此时还在等张国维的命令,这是去打鞑子,他预料中没有那个将官会痛快的去,不免一番扯皮,方才在后堂时还在担心调动谁去,现在庞雨已经主动请缨,但时机又让他为难。 “这,从桐城出去便是凤督汛地,这贸然去了……” 庞雨声调又降下来,“下官暂领的是剿寇兵马,本就应援各地,凤阳亦是熊总理辖区,朱军门断无介意的道理,甚或他正在准备勤王,盼着咱们去呢,上次张军门亦是自请勤王,此番定然也是如此,为免误了张军门的行期,下官自请作个锋锐先行,请道台大人准允!” 杨尔铭偷眼去看庞雨,他久在桐城,庞雨以前在县衙的事迹都听过,此时听庞雨说话,先抬出皇帝和百姓,现在又抬出张国维来,上次就是朱大典抢先勤王,逼得张国维只能跟随,这次若因为阻拦而再次落后,就是史可法的责任。 此时的史可法跟许自强一般,已经呆在堂中。 …… 桐城北峡关,这里从安庆通往北方的要道,庞雨第一次带兵出战的地方。 此时已经有部分骑兵驻扎,只等出发的军令,辎重队的马车仍在南边的官道上连绵不绝赶来。 杨光第骑着马在北墙外的官道上慢跑,他靠腿站在马镫上,双手都没有抓缰绳,左手中抓了一把骑弓,双腿随着坐骑大火的奔跑起伏,保持着平稳的姿态,靠身体重心的变化控制着马速。 跑过一圈回来,穿过大开的城门进入关内,一群游骑站在街边齐声喝彩,杨光第跳下马来,对着迎来的队友兴奋的道,“余二哥,你看我这骑得可行?” “这马看是练熟了,再稳些就能射箭了,骑射考核过了加五钱月饷,是庞大人定的,就是臂力还得练,你的箭只远不深,准头也不够,根还是臂力不足,骑射更难射得死人。” 杨光第有点泄气,回头摸着大火的脖子拍了几下,至少也是有进步的,这个游骑旗队里面只有他最瘦,力气确实也不如别人。 街道另外一头一阵欢呼,众游骑兵转头去看,只见是一群赤膊的炮兵,围着一门小炮在闹着什么。 杨光第看着那边道,“那个咱们千总的骑炮兵把总,听说是工坊来的,人家读过书的,只要是炮上面的他都能修。” “炮管炸了我不信他能修。”余二哥撇撇嘴,但没有继续说啥,杨光第知道这个余二哥看不起其他兵种,也看不起其他骑兵,就连游骑旗队里面也不是每个都看着顺眼,但唯独从不骂炮兵。 再往那边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工坊来的把总也打个赤膊,军中不作战的时候可以喝酒,杨光第经常看到他端个大碗在喝,一点不像个读书人的模样。 一个骑手从炮兵身边跑过,杨光第仔细一看正是自家的旗总,手中还提着什么东西。 众人纷纷躲开让开路面,果然旗总到了近处也不勒马,直接从马背上跳下来,空的坐骑直往前冲去。 旗总看也不看马匹,朝着一群游骑兵道,“武学的火器试验队发下些火枪来,非要让各部都用,说是兵房的命令,老子只能领了一支来,你们谁要用?” 杨光第探头看过去,只见是一支细长的火铳,龙头上还夹着一段火绳。 众人都不说话,火枪在军中名声不好,听说经常炸膛伤人,其他官兵都不想用,杨光第见大家都不要,自然也不吭声。 “你娘的都不要是不是?”旗总扫了一眼,“上次弓箭考核最后一名是谁?”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的看向杨光第,杨光第还没回过神来,火铳已经飞到面前,当下赶紧接住,接着又飞过来一个布袋,接住一看布袋还分成了三段。 “那试验队的说了,这枪比弓箭远比弓箭准,给你用了,路上教你打放。”旗总说完的时候,他的坐骑自己跑了回来,旗总拉住缰绳飞身上马,朝着众人吼道,“接陈千总将令,游骑旗队即刻出北峡关,往庐州哨探开路,就是去杀鞑子。” 众人欢呼一声齐齐上马,杨光第手中拿了个多余的火铳,一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安放处,最后一个才爬上马背。 刚刚坐好就听旗总大喝道,“游骑兵!” 杨光第跟众人一起齐声嚎叫,“踏白去!” 旗总双手不抓马缰,高高站起在马镫上,身体微微前倾,坐骑缓缓加速,带头冲出了北峡关北门。 第四百一十八章 军议 南薰门城楼中,外边的吵闹声隐约可闻,庞雨沉稳的俯身桌案,上面摆放着南直隶至京师的地图,身边是从府城赶来的江帆,周围还有何仙崖、杨学诗、庄朝正、陈如烈和余先生几人。 杨学诗神色有点紧张,他抬头看看庞雨,“报大人知道,午时前所有后勤队均按时赶到,合共四挽车架二百一十三,每车约载三石,二挽车架一百三十四,载一石到二石不等,足够装载兵马路途所用米豆、盐肉,辎重司在明日天黑前编组完成。” “骑兵草料。” “辎重先行队在往徐州沿途未破州县皆购足草料,今年稻收不久稻梗甚好购买,稻梗性柔,不需碾制便可供马食用,一路十分方便,过了徐州之后便麦梗多,每日需人揉过才能给马吃。” “途中米豆储备。” “车架随载兵将民夫米豆一月量,大人交代的备用之粮草,船社昨日已从安庆船运二十日份前往巢湖,若途中有耽搁,便改行巢县补足,另在庐州、凤阳各有十日份储粮。” “行军途中威胁。” “今年兵部往江北派遣京营两部,其中黄得功一部仍在六安州剿贼,加上原有及增募兵马,凤督辖区流寇多半被逐往河南,目前在路线上活动的大营头,只有紫微星,最近接到的情报,刚破了五河县,目前或在宿州左近,该部去年未参与车马河大战,估算有马兵近千,老营三百上下。” “勤王兵马各部序列。” “亲兵千总部直属兵马,下辖亲兵第一司,占籍桐标营亲兵第二司两个局,骑兵千总部直属人马,骑兵第一司并骑兵第二司一局,中军直属辎重司、武学远哨实验队、武学火器试验队随行,另有水师一哨预备经运河北上,至徐州听调。” “嗯,水师总是要用的,如此才能水陆兼备。”庞雨满意的道,“再确认一遍安庆防务。” “桐标营剩余人马接替亲兵司驻守石井铺,桐城、太湖、潜山、宿松由新建乡兵防卫,望江由雷港水营协守,漕帮及水师协防府城,山地步兵千总部仅有一司人马,且操练未完成,仍驻守天宁寨控制驿路。就是周二这新勇营,到底是抽调外出还是留守安庆,待大人定夺。” 周二这个新勇营就是以前的第三司,占了新勇营的兵籍,去年在二郎镇打阻击损失惨重,所以今年一直留在安庆恢复元气,庞雨闭闭眼睛想了片刻道,“安庆根本之地,新勇营接替骑兵千总部驻扎石牌镇,担任安庆防御预备队。” 杨学诗顿时松一口气,庞雨马上要四处开战,让他留下负责安庆防务,但给他的部队不是新营就是乡兵,史可法属下的其他营伍他又调动不了,现在庞雨把新勇营留下,安庆的防务才算稳固。 庞雨看看杨学诗,“方孔炤的人到了没有?” “到了宿松,便是那方以智,定下在汉水左近一处隐伏,姚动山所领人马已在宿松等候大人将令。” 庞雨摸摸额头,“鞑子九月二十二日从京师正北两处入边,这次就是对着北直隶来的,第一批勤王的应当是辽镇、山西和宣大,京师周边一马平川,自然挡不住的,襄阳附近的营头也必定要勤王,张献忠现在应当也收到消息了,他也在等这些兵马离开。” 何仙崖此时插话道,“收到谢召发从谷城发来的塘报,九月二十五日,第二千总部受熊总理调遣,与左良玉、陈洪范两部击贼于南阳,杀贼三千余,流贼九营俱溃逃,罗汝才部入淅山躲藏,正向熊大人求抚,陕西那边洪总督也报剿贼将尽,眼看着太平可期,这鞑子真会挑时候。” 庞雨笑了笑,不管真抚还是假抚,至少这些流寇现下没有出来四处害人,北方可以在荼毒中喘一口气,但就这点希望,也马上就被鞑子打破。如果从朝廷的角度来看,确实是造化弄人,好像流寇和鞑子懂配合一般,要是晚来一年两年,朝廷或许就缓过了这口气来。 “谷城养不活西营,更养不了这些贼首,除非官军一直再侧,否则他们必定会复叛。”庞雨看向杨学诗,“命令姚动山所部进入湖广,听方军门调遣,给谢召发去令信,同听方军门调遣,务必将八贼剿灭在谷城。” 庞雨说罢转向何仙崖,“承发房向漕帮、户房、工坊、船行、银庄去文,沿江各处开始发行贴票,不用贴票者,牙行不许关说,漕帮亦不得准许其在码头装卸,凡用贴票交易的船只,一律发给通行旗,赞画司给水营去令信,湖广、九江、雷港、怀宁、枞阳水营清江缉盗,未见通行旗的船只,一律缉拿回港查问清楚。” 何仙崖对此早有预备,连公文都已经准备好了,庞雨一直等待的,就是鞑子入寇天下大乱的时候,此时开始发行贴票影响最小,即便有人举告,朝廷也没有心思理会。 城楼中的几人中,只有何仙崖和江帆听庞雨细说过贴票之事,其他几个都是武职,此时听了贴票毫无感觉,但听到漕帮和水师在沿江一起行动,全然是军队的形态,都偷眼去看庞雨。 何仙崖低声道,“大人,这里还有一事,监军已经到了襄阳,是都知监来的,名叫邓朝勤,他似是不知大人回安庆之事,来问询问大人何时回襄阳,属下如何答复他。” 庞雨听到监军二字有点头痛,目前他的兵马都托籍在朝廷兵额中,即便是乡兵也是有地方兵额的,只是兵饷和人事权在他控制中,但与朝廷兵制是不符的。无论张国维还是史可法,都要借重奇兵营备寇,一直装作不知,现在来一个监军,这是代表皇权来的,就不知好不好应付了。 尤其在这勤王的当口,庞雨只是想去捞一点名声,并不是去跟鞑子拼命的,作战上需要灵活性,绝不能带一个太监在身边被监视, 这可以算是宿松大捷的副作用,庞雨想想之后道,“等出发之后你再回信,就说本官接令勤王去了,请他在襄阳暂歇。” 在扬的都是跟随庞雨的老人,以前守备营的时候兵额少,轮不到派监军的级别,并不懂监军的作用,所以也都当闲话听了。 庞雨安排完毕,各人收拾出门,江帆站起后未离开位置,庞雨见状知道他还有话说,何仙崖回头看了,从外面带上了门。 “属下这里有几件要事报大人知道,首要是昨日接阮劲自谷城报,经在流贼营中眼线查明,与八贼私下有勾连的将官,极可能是陈洪范。余应桂被免职前,卢鼎往来襄阳数次,每次皆入陈洪范营中,近几月来,每月往返两次,去时皆带有金银之物。” 庞雨皱皱眉头道,“此事我会让何仙崖转告方孔炤,谢召发那边,让他暗示戴东旻,凡涉八贼之事,不可与陈洪范商量。” “属下有一提议,此番八贼复叛之时,这个卢鼎未必杀了,最好抓个活口。” 庞雨思索片刻笑笑道,“活的比死的好,军队打仗顾不了这些人,不会单独派人去抓他,此事暗哨司办。” “属下接令。”江帆停顿一下又道,“吴昌时从京师给阮大铖来信,说已经跟冯铨商议了一个人选,阮大铖只说是一名致仕的大臣,尚未说名字,要等钱谦益和张溥那边同意。” “致仕的大臣?”庞雨站起身来,按上次与吴昌时商议的,这个人选需要同时满足几个条件,身份是孤党,地位必须能入阁,还要能被阉党、复社、东林都接受,庞雨对朝廷的了解有限,实在想不出来。 现在初定人选,但没告诉庞雨这边,就是没打算征求庞雨的意见,等几个大佬定好了再告诉他,可见这个政治联盟中,庞雨仍是最弱小的一个,不过庞雨并不生气,这倒符合他目前的政治地位。 “此事阮大铖既不说,我们便静观其成。上次说复社有人要攻阮大铖,如今可有定论?” “是吴应箕几人,背后指使的是周镳,目前在南都串联复社士子联署,似乎已经有些声势,但听说杨廷枢并不赞同,阮大铖也在找人请托,大概闹不出什么大动静,是以他并未找我们帮忙。” “既无大事,还是请阮大铖北上凤阳,此次勤王去徐州,用到朱大典的地方不少,阮大铖去了能得不少方便。” “属下马上给阮大铖去信。”江帆迟疑一下道,“还有便是水营任大浪,在安庆及九江用兵船往江西湖广贩私盐,应已有近年之久,此事涉及将官,属下只存一份,未写入暗哨司所交文报中……” 庞雨明白江帆的意思,暗哨司每天都要递交文报到中军,虽不经承发房,但经手之人也不少,一旦泄露出去,涉及的将官可能铤而走险,就不比以前衙门中都是些吏目。 “此事本官知道了。”庞雨在桌案前走了几步,抬头对江帆道,“眼下暗哨司的重中之重仍是贴票,你亲自去一趟湖广,武昌我们是新立足,也是大江粮食交易最多的地方,湖广眼下还有八贼等数处隐患,眼下方孔炤有求于我,朝廷只顾勤王,正是最好的时候,务必要掌握各处米豆出江的要紧码头,漕帮比水师更管用。” “属下明白了。”江帆抬头看向庞雨,“大人预备何时出发?” 庞雨笑笑道,“正要去跟史道台商量。” 第四百一十七章 瓦房 潜山二号墩堡内,副墩长蒋倌正在对墩长汇报工作,谭癞子墩长仰卧在一架躺椅上,舒服的晃动着。这些俘虏劳动了一年的时间,墩堡比以前也大为改观,九百多人按旗聚居,在以前被毁村落的原址上搭起了各种临时建筑,勤快的已经在修建房屋。 墩堡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劳力,而且出乎谭癞子的预料,这些墩户里面什么人都有,不光是种地的,还有炒菜做饭的,有建房修屋的,有做漆器的,有做过买卖的,涉及日常的各种需要都能找到人才。 由于有人才,谭癞子的公房就变成了砖瓦房,隔壁训导的公房只有他这间的一半大,谭癞子在这里就是个土皇帝,比起以前的牙行生活是天壤之比,但每天要办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好在这个蒋倌勤快,谭癞子倒也应付得来。 摸出几颗黄豆放进嘴里,谭癞子嘎嘣嘎嘣的嚼了片刻后说道,“嗯,田螺既是冯树家的,要是吴甲子家的鸭不去吃,冯树可以自家抓来吃,田螺肉那也是肉,吴甲子既然吃了冯家的肉,鸭子肉分给冯树一些也是应当的。” 蒋倌低声道,“谭大人,那吴甲子最会养鸭子,上次户房来考绩,招待典吏和书办的鸭子还是他家出的,大人你平日吃的鸡鸭,不少也是这吴甲子孝敬的。” 谭癞子咕嘟一声,把口中残余的黄豆吞了下去,“如此,说明这吴甲子很明事理,他既是明事理的,那不问可知冯树就不占理。田螺上又没写名字,他冯树凭啥说是他的,拿人还要拿脏,他又没拿到鸭子犯事的赃物,无凭无据的,再说这冯树有事不先报总旗,私下就去找人要东西,这叫做啥,叫做敲诈!” “墩长大人英明,那这如何判处?” “冯树敲诈无疑,吴甲子又被打破了头,让吴甲子把冯树的头也打破便是,如此两下扯平,不许再作吵闹。只是那鸭子既惯了外出吃人家的田螺,说不得以后还要去,总是吵闹也不好,让吴甲子要跟那鸭子好生教化一番,务必要说明白了。” “大人处事公正,小人感佩。”蒋倌翻看一下手中文册,“这里还有一项也是打架,第一旗十队郭汤圆家的鸡把蛋下到了第二旗二队的杨碧家窝棚外边,被杨家捡去吃了又不愿赔,郭汤圆就把他家田坎挖了,漏了一半的水,因归属两家总旗,亦请墩长判明。” “这郭汤圆孝敬过鸡没有?” “这郭汤圆只养下蛋鸡,似乎没有孝敬过鸡来……蛋也没有。” 谭癞子沉吟片刻,“哦,那就是不明事理,既如此他就不占理,鸡把蛋乱下本就不对,岂能还去挖人田坎,田坎是能随便挖的么,人家一年的生计就在田里。让郭汤圆把田坎补上,田里水补足,若是补不足,杨碧可以挖郭家的田坎,放到两边一样多,如此两下扯平。但庞大人说过啊,管事务必要从根上管,根上的因不除,事就办不完,所以咱们得找着这根。” 谭癞子站起身来,照着以前见过的那些船埠头模样,眉头紧锁背着手在公房里面走了两圈,每当从蒋倌面前经过,那蒋倌就恭敬的埋头躬身,这让谭癞子颇为自得。 片刻后谭墩长停下来,肯定的对蒋倌道,“这案子究其根源是因……那鸡是会走的。” 蒋倌一点都不犹豫的道,“大人说的是。” “它又不明白事理,这般到处走来走去的下蛋,今天去杨家下,明天去张家下,后天或许去了王家下,不免弄得屯堡里面纠葛四起,定然坏了民风,十分的不妥,谭爷我思虑再三。”谭癞子一时迟疑起来,,似乎是在处理一桩极度错综复杂的大案,过了一会终于道,“那只惹事的鸡还是放在我这里稳妥,如此墩户间便少了许多纷争。” “大人体谅百姓,小人感佩。下一件堡中纠葛是五旗和四旗群殴之事,是因两旗之间有一处破砖房,两家都在给旗总建砖房,为了那些砖块起了争斗。” “几百人怎么如此多事,旗总建什么砖房,新来的书手还住着泥胚房呢……那书手叫什么来着?” “许由原,说是原来分派在骑兵哪个局里的文书官,在湖广路上老是生病跟不上队,办事又不得力,文书队那里考绩不好,此次回来便发派来了墩堡。” “这不叫发派,到咱们墩堡那是高就。咱们还是说那些砖,那破砖房既是在五旗和四旗中间,那就两家都不归,都是墩堡的,他们有什么好争的。” 蒋倌听了马上道,“这根就在那些砖上,为免两旗争执,还是搬来大人这里妥当。正好大人的住所还未修建,总住在直房中也不是个事。墩长大人以后定会高升,娶来的夫人定是大家闺秀,住处绝对不能马虎了。” “蒋副墩长说话办事的能耐便是比其他旗总要高,要说这住在住处本就不妥,人来人往的是吧,你方才都说了,以后本墩长成亲了怎办,媳妇就住在这公房里面不成?等这住的瓦房建好,本官打算把我娘接来住些时日,好生孝敬她。”谭癞子回到躺椅上,脸上满是向往的神情,过了片刻后道,“把爹也接来,若是我哥要来看看,也是可以的,还有那些漕帮的同僚也是要来的,要是连个砖瓦房都没有,人家要说咱们二号墩堡寒碜。” “墩长大人的住处绝不能寒碜,小人一定让那些墩户仔细修建,墙一定要用砖墙,上面用青瓦,外面加个院墙也是要的。” 谭癞子哈哈大笑好一会,等停下来又看着蒋倌,“让你当这副墩长最是合适,堡中没有其他纠葛了吧。” “堡中纠葛便是这几件,下来还是分田的事,,房说今年内要把田都分到各家,是庞大人的命令,年底前必须分完,除去前面分下的,咱们墩堡的田还有四千多亩,四千多亩里面,还有上田一千三百亩,中田一千九百亩,种鱼田三百七十亩,其余都是下田,下田又都在几处地方,若是按户分去,那一户便都是下田,若是配着来分,便又零散得紧不好耕作,还要请墩长大人拿个章程。” 谭癞子对农事一窍不通,但几种田还是知道的,想想之后道,“本墩长当牙行的时候啊,就知道一件事,懂米豆的去当米豆牙行就是卖得多,懂竹木的去卖漆器就不成,卖人的去卖竹木就更不成,得看他们擅长干啥,墩户会养鱼的就分下种鱼田,他要十亩种鱼田都成。” “那交粮时他就没米豆可交……” “那些要吃鱼墩户的自然会拿粮跟他换,鱼多了他得找地方卖,外边也有那许多想来收米豆卖百货的,咱们堡里面找处地方建个集市,都收他们牙钱。”谭癞子一时兴奋,站起身到处走动,“谭爷我以前当牙行就是管买卖的,你满安庆问问去,那盛唐渡上的谭牙谁惹得起,庞大人也是听了我名声,非要让进漕帮来,说是才好在盛唐渡上立足,谭爷我想着能帮就帮一下,后来那流寇来了,庞大人要在和州打探,漕帮无人敢去,谭爷我说不怕,头掉了碗口大的疤,这去了便立下大功,救下无数人来,庞大人才叫我来管这墩堡。... 蒋倌低着头道,“店东家是安庆人。” 谭癞子想了想道,“那也使得,先让他来做些买卖便是。这田土的事你去分派,明事理的多分些上田,跟那些总旗说明白,不要光顾着自家修房,我这墩长都没住处,这天寒了没有农活,多派些人来修建墩堡的住处,哪家出力多的,便是明事理,这上田就多分下些,耕牛和重犁也先用。” “小人记下了。” 蒋倌蹲下记好,谭癞子把脚翘起,仰头看着头顶的青瓦,享受着墩长权力的美妙滋味。去年车马河一战,流寇至今没来安庆境内,最多在沿山的地方来一小股抢了就跑,跟以前比最多算小偷小摸,今年潜山拉了一支乡兵起来,也是安庆营的人马,前些时日天宁寨又增加几百人,说是什么山地兵,以前周围那些闹事的土民都不来了,他这个墩长少了许多烦恼,眼看墩堡出具规模,他这墩长的生活慢慢开始有些品质,明年分下地去要收粮税,就更有油水了。 正沉浸在对未来的畅想中,突然外面一阵马蹄响,蒋倌跑到门口看去,是两名安庆奇兵营的塘马,当先一人来到门前跳下马来。 “潜山第二墩堡墩长、训导接令!” 谭癞子赶紧到了外边,见训导已经在等候,连忙对塘马,“谭……小人是墩长。” 那塘马连客套话也没有,直接对他道,“赞画司令牌、令信在此,命你墩堡按预案集合后勤队,十月初五日午时前将牛马车架、草料、米豆照册到桐城县治桐标营营区,克期必至,违令者斩。” 谭癞子听到违令者斩,全身一个哆嗦,他当这墩长还从未接过这种令,“这,下官这一定,一定送到。” 那塘马将令牌令信递过来,谭癞子呆呆拿了,塘马转身就走,朝着太湖方向绝尘而去。 蒋倌接过令信看了片刻,抬头对谭癞子道,“墩长大人,是鞑子入寇,安庆奇兵营预备勤王,到桐城集结成军侯命。” “鞑子!”谭癞子嘴唇抖个不停,鞑子起兵辽东,绝对的凶名昭著,他以前在盛唐渡上,消息灵通的地方,也都是听过的,但毕竟隔着几千里地,谭癞子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跟鞑子交战的一天。 他赶紧对蒋倌道,“这打仗的事情,是不是说让训导带去便是,你细看看,没说让谁领人去,便让训导去。” 谭癞子一时急切,混没留意训导就在旁边,那训导是车马河大战受伤的一个队长,听了阴沉着脸瞪着谭癞子。 “命训导留守,墩长亲自领后勤队……” 蒋倌说罢抬头张嘴看向谭癞子,谭癞子瘫坐在地上,那训导哈哈大笑两声骂道,“被婆子追得投河的玩意。” 他说罢回了自己的公房,谭癞子在地上坐了一会,转头缓缓抬头看着等候的蒋倌,“本墩长去打鞑子,你在家把我那瓦房可修好了,我不死要回来住的。” …… 安庆石牌镇骑兵千总部驻地,召集将官的喇叭声响彻营区,传令的塘马穿梭而过,马房和料房等处停满车架,民夫正在往上面装载米豆。 杨光第匆匆跑过市镇西头,来到距离麻塘湖不远的一片住房,这里到处在兴建,大多是砖瓦房,但仍混杂着一些以前修建的泥胚房。 去年的车马河战后,军中发下作战奖励,兵将都有了储蓄,那些有家室的都开始修房子,安庆的砖瓦价格大涨,建修匠人紧缺,骑兵的基础月饷比步兵高一两,所以石牌更吸引那些匠人,但仍供不应求。 杨光第在车马河战役时还是个民夫,从湖广回来好歹存了点月饷,这才开始找匠人,一时根本找不到,九月中旬才终于找到一个匠头,说是等十一月把另几家做完接着修杨家,杨光第交了砖瓦钱,眼下都还没运来。 到了一处草屋前,杨光第的娘已经在门前张望。 “娘,又要出门了,我们游骑队马上就要走,就是回来跟你说一声。” 他娘眼睛红红的,嘴巴咧了两下将手中一个大大的布包递过来,“到处敲锣打鼓的,娘就知道你们要走了,这些是给你路上吃的,你家大人要是想吃,你也给他些,别让他记恨你。” “娘你说啥呢,我家旗总不喜欢吃鱼,他可看重我了,这次我们去打鞑子,上次车马河没赶上,这次非得一份作战奖励回来。” “鞑子又是哪里来的流寇啊?”他娘满脸的忧愁,“那流寇里面也都是苦命人,咱们也是呆过的,你也别苛待了人家,喊打喊杀的。” “我没在流寇里面呆过!”杨光第大声道,“我们是被他们挟裹的,我就是要杀光流寇,再说那鞑子是鞑子,更是该杀。” 他娘哎的叹口气,“打仗你别逞强,娘就你一个指望了,等别人打前边去,咱跟后边就成。” 杨光第哼哼了两声,接过那个布包觉得有点沉重,放在地上打开一看,里面还有白面,赶紧把那一包提出来, 他娘连忙要装回去,杨光第不耐烦的道,“娘,我们是游骑兵,自家带的东西不能超过两斤,我把这油煎的小鱼带着便是。” “人家都带的五六斤的,咋这个兵就那么亏着你们呢。” 营区方向一通鼓声传来,是点兵集结的号令,杨光第不及解释,把包袱匆匆包好就飞快的往营区跑去,一边回头朝他娘大喊道,“娘,等我杀鞑子得了奖励回来,咱家还多修两间瓦房,让你住好些!” 看着杨光第消失在路口,远处的鼓声阵阵鸣响,他娘软软的瘫坐在泥胚房的木门前。 第四百一十六章 戒严 紫禁城中左门,平台暖阁内,崇祯皇帝高踞御座,暖阁内只有七八名大臣,兵部尚书杨嗣昌低沉的声音正在回奏。 “至于运炮一事,臣止见围大凌河兵士拾回熟铁炮子数个,自余有警或我兵阵失火炮为其所得,彼或不能运来。便今秋敌入,事殆未然,又塞外险阻,车砲恐非所使。” 屋中安静了片刻,身穿常服的崇祯皇帝沉吟片刻道,“屡报鞑子年年造炮,不可不防。” “辽阳失陷之时,我之神器尽为奴所有,但重大者不能运来,轻小者运来又不敌我中国神器,是以鞑子多番入边,皆未曾携来火炮。” 杨嗣昌说罢等待皇帝指示,他低头时往旁边看了一眼,右侧就是詹事府少詹事黄道周,复社的干将,最近一直在弹劾杨嗣昌,杨嗣昌并不太在乎,因为被黄道周弹劾的人不少,杨嗣昌自己当了兵部尚书之后,则对弹劾已经快要免疫了。 但今日又有所不同,黄道周一起同来平台参与召对,杨嗣昌还猜不到皇帝的意图,方才奏对之时,黄道周就有点跃跃欲试,所以杨嗣昌用词小心翼翼,尽量不留破绽。 虽然皇帝对杨嗣昌并不是绝对满意,但今年中原寇乱稍息,张献忠、刘国能招安,流寇人心涣散,罗汝才等营破坏力大减,目前在南阳附近又败一阵,正在跟熊文灿商谈就抚之事,陕西的洪承畴虽然受了罚,但追剿也颇见成效,李自成几乎走投无路,在山区东躲西藏。这大半年来少有传来某处城池被破的坏消息,皇帝的脸上也常见笑容,是几年来形势最好的时候。 但杨嗣昌自己明白,流寇的抚局十分脆弱,全靠各路官军震慑,一旦官军调走,抚局随时可能败坏。他年中时多次提出开边市的建议,但朝中弹劾不断,杨嗣昌只能走隐晦路线,连星宿之说都拉出来了,以说明互开边市的必要,最后仍未成行,所以清军的威胁并未消除,一旦清军入边,这一切幻象就会结束,。 并不是只有杨嗣昌会估算清军入边的时间,朝中为官者皆是人精,不时有人上本,提醒加强蓟镇严防清军入边,皇帝也从六月就开始关注清军可能的入寇,崇祯十一年的时间所余无几,每次召对都会问及蓟镇边防的事情。 果然听皇帝开口道,“卿部差官查看各边口如何?” 蓟镇残破不是一两年,并非是光靠兵部督促就能突然变得牢不可破,而且蓟辽总督吴阿衡才是防区主官,杨嗣昌不能把事情揽到兵部来,特别黄道周还在扬,再考虑了一下措辞道,“臣部差官止于递送公文,各边多有未到之处,即其所到见闻亦不足恃。” 皇帝似乎并不太满意,他的声音缓缓道,“不恃差官,大约边上事体如何?” 眼角余光之中,黄道周的脚扭动了两下,似乎有些按捺不住要跳出来驳斥,杨嗣昌心头反而平静下来,打定主意要把兵部与蓟镇的界限区分开来,“各边收拾,全在督抚镇道得人,自然用心整理,今日招一兵制一器无不奏知,如宣大近开屯田,前三关乏饷,所以军士饥疲难于整顿,近该总督卢象升大开屯田,一靠天年雨水,二者鞑子不来蹂躏,保得两年便是根本之计……” 原本皇帝问的是蓟镇,只是话语用了边上,杨嗣昌先是明确督抚镇道的责任,然后直接就跳过了蓟镇和辽镇,虽是避重就轻,但杨嗣昌仍在关于宣大的话语中提到两年的时间,暗示开市的缓兵之计,但他既然不敢明说,暖阁中的人也就当做没听到。 从宣大一路向西,经过山西前往陕西,把洪承畴和孙传庭也表扬一番。 “巡抚孙传庭,臣素知其才,因蓝田兵叛,有不出省城一步之语,臣初到部,具奏谓此可以困庸人,不可以困豪杰,今果能展布,几番大杀,马首迎降,剿是真剿,抚是真抚,余下贼亦不多,似有荡平之望……” 皇帝没有示意,屋中的人都耐心听着,杨嗣昌表扬孙传庭时,说及的抚是真抚剿是真剿,是暗示湖广的抚局既非真剿,亦非真抚,虽仍然不能明说,但这屋中的人都是懂的。 与他同来的兵部职方司郎中赵光抃暗自擦汗,他抬头看看前方杨嗣昌的背影,衣衫随着奏对的话音正微微抖动。 杨嗣昌说到此处,留意了一下皇帝的反应,也不知皇帝有没有听进去,咬咬牙继续道,“幸仗皇上威灵,鞑子去秋不懂,臣乃敢请发劲旅调边兵,几番大杀贼势始渐衰弱,只是人心涣散不齐,总理调度……亦未周密,贼在山中我兵部能入山,贼出山后我兵未见截杀,曹操等营老贼,其就抚之请不可轻信,亦不可任此等老贼敷衍拖延,在在务必有备,臣请旨严行申斥,庶有成功之望。” 此前熊文灿主持抚局,湖广河南局势好转,可谓圣眷正浓,杨嗣昌前面用孙传庭暗示,现在又直接批评熊文灿调度不周,尤其今日黄道周还在,如果皇帝不悦,现在就可以用黄道周这把刀子,杨嗣昌是冒着相当风险的。 但平台召对也并非时时都有,杨嗣昌仍将这些话说了出来,能不能有效果就不知道了。 暖阁中安静了片刻,皇帝语调平静的道,“爱卿到任兵部以来殚精竭虑调度得法,方令贼势渐弱,实乃数年未有之功。” 赵光抃心头松了一口气,皇帝对兵部整体是认可的,就看今天杨嗣昌所说的意见,他能否听进去一些。 但皇帝却没有讨论杨嗣昌提议的意思,他直接转向了下一个人。 “黄道周。” 旁边等了半天的黄道周出列道,“臣有本奏。” “你的本不必奏。”皇帝一改方才的温和,语气顿时变得冷冰冰的。黄道周迎头受了一记闷棍,颇为难堪的站在堂中。 皇帝冷冷的声音继续问道,“朕闻无所为而为者谓之天理,有所为而为者谓之人欲,尔既言杨嗣昌不当夺情,召其为兵部时就该上本了,为何延至枚卜之时,是无所为乎有所为乎?” 杨嗣昌安静的站在原位,看起来皇帝今日是为了安他的心,此前杨嗣昌改礼部尚书仍管兵部,加东阁大学士,黄道周出来极力反对,言称不能夺情,实际是阻止杨嗣昌入阁。黄道周与复社关系密切,此次复社在朝中运作,,阻挡杨嗣昌就是希望复社的人能取而代之。 皇帝说的便是此事,暗责黄道周是有私心,这种责备对杨嗣昌或庞雨这类人只算轻微,但对黄道周就不同了。 果然黄道周立刻大声回道,“臣为万古纲常起见,非有所私。” 杨嗣昌最近已经被黄道周弹劾多次,除了入阁之外,还有开边市等项,想到此处杨嗣昌站出一步道,“臣不为别事,夺情起复本非常理,臣蒙圣恩具疏力辞,兵部要害臣未敢三辞,道周所言诚是,但他说臣蒙面丧心营推营复,臣实不甘,起复之时臣在四千里外,怎知京中有个兵部尚书缺出来钻营。” 黄道周并不回答,抬头对着皇帝道,“圣主焦劳十年,卒欲与不祥之人拂拭之,责其成功,万万不可,且如议赏,兵部云义州马市可开,陛下亦思诸臣岂无一定策效谋者?而空破非常之格以奉不祥之人也。” 杨嗣昌毫不退让:“臣不生于空桑,岂不知父母?黄道周学行人宗,自谓臣不如郑鄤,臣始太息绝望。古人有言:禽兽知母而不知父。郑鄤之杖母,出禽兽下,黄道周既不如郑鄤,何敢言纲常?” 赵光抃在心头叫好,此前黄道周为郑鄤求情,曾说自己不如郑鄤,现在以纲常为武器,确实毫无正当性。 崇祯看着黄道周冷冷道,“黄道周,你何不如郑鄤?” 黄道周满脸通红,憋了半天终于道,“臣文章不如郑鄤。” 皇帝故意不说话,任由黄道周在中间难堪,好半晌之后才道,“尔读书多年,只成佞口。” 杨嗣昌不再说话,黄道周与皇帝争辩几番,但因为郑鄤的事情坏了他的人设,皇帝丝毫不给他留脸面,直言他是党同伐异。 在崇祯这里,党同伐异是最重的责骂,黄道周灰头土脸,他弹劾杨嗣昌的事情,自然就无人再提。 从中左门出来时已过午时,杨嗣昌仍与赵光抃一道,过了皇极门才停下,赵光抃对杨嗣昌道,“本兵大人既认为鞑子将至,为何方才奏对时不直言?” “鞑子既将至,将从何处入边?兵马几何?兵部能调何部?兵马调了,万一没来谁来担待?” 赵光抃顿时语塞,杨嗣昌叹口气,“有些话说出去,皇上一句话问过来,自己反逼到墙角,这种话是不能说的。” “那便只能如此呆侯鞑子入边了?” “本官也不想,但无计可施。”杨嗣昌仰头看着宏伟的皇极门,“更该担心的还是谷城,八贼不除天下难安。” 赵光抃正要说话,突然看向杨嗣昌的身后,只见文渊阁所在的会极门方向匆匆跑来几人,当先一人神色慌张,手中像是拿着一张塘报,杨嗣昌眉头扬了扬,片刻后眉头又展开,缓缓闭上了眼睛。 …… 会极门不远的东华门外,林登万正站在一队宦官中,小心翼翼的看着面前两名内官,心情委实有点激动,他净身之后将养几月,终于进入了他期盼的皇宫。 矮些的内官朝着他们道,“这位是惜薪司的监工王老公,以后都听王老公调派,宫中不必外边,最是讲规矩的地方,王老公教的都仔细记着,不用心的除了祸事都是自家受苦。” 他说罢之后跟那王老公交谈几句便径自离开,王老公打量了这一队十多个人,一开口声音有点尖利。 “咱们宫中二十四衙门,惜薪司是四司之一,何谓惜薪,说白话点就是管柴炭的衙门,但无论柴还是炭,咱们宫中都不出产,皆是百姓辛苦供养来的,所以要惜薪。” 王老公一边说话,一边沿着队伍行走,眼睛不停的打量着这些新宦官,“咱们惜薪司专管宫中所用柴炭,及二十四衙门、山陵等处内臣柴炭。红箩炭不许你等经手,宫中存放柴火的地方有六处,东北各一厂,西南各两厂,你们便只管运送长柴、片柴到宫中各处地方,要紧规矩自家记下,路上遇到老公、婆婆皆让道,不许抬头看,各司房无论有人无人,你们皆不得进,进了抓到不必等别人,咱家亲自带人打死你。” 他一边走一边说,语气平淡丝毫没有威胁的意味,但林登万知道不是玩笑。 “宫中地方,先送一两处,路要自家记下,送薪不得少于三人,送错地方三人连坐。”王老公似乎也没有什么耐心,匆匆说完就挥手道,“十月夜就长了,宫中要烧地炕,正好这几日缺人手,你们拜过炭兽,便去北扬送柴。” 他说罢便往北走,一队人跟着他,林登万小心的偏头打量了一下皇城的城墙,心中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走了好一会,到了北面一个小院里面,那王老公让他们进去,里面有个神龛,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么兽,应该就是那个什么炭兽了。 林登万跟众人一起跪在地上,刚磕了一个头,外面突然一阵铜锣急响,顿时到处喧嚣四起。 王老公站在门口问外面的人,“出啥事了?” “戒严,鞑子入边,皇城戒严!” 林登万脑中一片乱麻,他没想到自己进宫第一天,就遇到皇城戒严。 王老公急道,“咱们怎办?” “去各家总里处候命!” “我这一队人还未住下,怎生是好。” 那人没有回答,似乎已经跑远了,外边人喊马嘶闹成一片,王老公转了两圈,朝着里面叫道,“你们便留在此处不许出来。” 他说罢一把拉上门,将锁头挂在上面,径自便跑开了。 一队新宦官面面相觑,此时的皇城内外已经锣声四起。 第四百一十五章 预备 副总兵衙署,庞雨坐在直房上首,桌案对面是杨学诗和何仙崖,何仙崖刚放下手中的名册,曾云翼就是薄钰那个制炮的助手,准备由工坊转入军队,原本应当是杨学诗奏事,但杨学诗还认不了这许多字,只能由何仙崖这个承发房典吏代劳。 “看来曾云翼是个制炮的人才,难怪薄钰不想放人。”庞雨抬头看着面前的二人,“人才各处都缺,就看如何人尽其用,你们觉着这样的人到底是放在军中好,还是在工坊好。” 何仙崖没有答话,却把头转向杨学诗,示意这位兵房司吏先答。 杨学诗倒没有犹豫,“小人觉着还是放在军中好,制出炮来终究是要军中来用,况且那工坊中识字者占到三成,这个曾翼云去了他任,工坊中自会又有人补上。” 庞雨沉吟片刻道,“你的说的有理,但还有一条,工坊中的匠人多,识字者也不少,但都未曾从军,军队到底要什么样的武备,他们并不清楚,包括薄钰在内,都是本官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曾云翼主管过炮管制型和测试,到军中用一用他自己做的东西,以后再回工坊就不用本官教他,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最好。” 何仙崖此时才接道,“还是大人高屋建瓴,在下亦赞同将曾翼云调入军中,皆因此前百姓视武人皆粗鄙之徒,从军当兵名声不佳,民间重文轻武,武人自轻自贱,文人则文弱不堪,但凡读过书的都不愿入军中,工匠也看不起丘八,即便是从流寇中解救出的那些文人,亦觉得当兵丢脸,只能算是勉强就任文书官。这曾云翼曾为童生,如今愿放弃工坊主事加入军中,正可为文人典范,以后在江南时报广而告之,加之庞大人本身亦是国子监生投笔从戎,当可引来更多文人效仿。” 庞雨赞许的点点头,何仙崖咳嗽一声继续道,“但就任何职却需仔细考量,在下觉得不宜任职过高,以免军中不满,也不宜太低,否则不足以激励以文从武。” “三弟……何典吏所言甚为在理,这才是称职的承发房典吏。”庞雨看向杨学诗,“杨司吏执掌兵房,这曾翼云就任何职恰当?” 杨学诗听庞雨定了调,赶紧在脑中回忆一下空缺道,“这位曾主事以前主管制炮,入军中定然是当炮兵,司所属炮兵军官为百总,似太低了些,属下提请大人任命他为千总部炮兵把总,眼下亲兵司炮兵把总已就任,就是骑兵千总部尚未定下。” “那便骑兵千总部炮兵把总,新制的那些铜炮先装备给骑炮兵。”庞雨拍拍桌面道,“曾云翼的事情便先这样,杨学诗继续说其他试验队。” 何仙崖立刻磨了几下墨,准备作笔记,杨学诗躬躬身道,“下来是火铳试验队,今岁以来从广东、福建购进三种自生火铳,已交工坊各试制十支,眼下交于武学火器科试验队,水师来的人最为喜爱,但说打得快却不准。武学测试后,说是自生火皆靠燧石敲击,无论何种自生火铳都会震动,没有精良火绳枪打得准,是以在自生火铳之外,亦选用火绳枪一种,便是鲁密铳。” 庞雨边听边点头,他对火器和火药都一窍不通,但他可以确定燧发枪是发展方向,这些东西的原理并不复杂,庞雨在工坊学习几次,对里面的构造和工作原理就完全理解。从工坊少量制造容易,难度在于做到性能稳定和规模化生产,目前燧发枪不完善,贸然大规模装备的话,作战效能可能还不如冷兵器,用眼下的兵力装备打流寇并无压力,若非鞑子乌云压顶,庞雨也不觉得燧发枪很急迫。 但火器是必定需要的,这中间可以用火绳枪过渡,因为火绳枪应用时间长,性能可能更稳定,所以武学提出鲁密铳他并不反对。 杨学诗又道,“此前张双畏从澳门传回消息说,鲁密铳来自泰西一国叫做奥斯曼,其皇帝亲军专用鲁密铳,精锐用之可百步穿杨,在围城之时专打城头,数十枪手可令城头守兵不敢露头。上次南京所得鲁密铳多不堪用,工坊遂试制二十支,用弹四钱三分及四钱五分两种,皆较自生火铳精准甚多,武学议请试验火器队专用鲁密铳。” “不行。”庞雨毫不迟疑的道,“方才你所说那奥斯曼国亲军所用是围城之时,双方都是不动的,此时用鲁密铳或许精准,使用火绳的繁杂和不便可以接受,但布阵交战更讲究射速,定然是自生火铳更好。试验火器队测试的目的,是找到最稳固耐用的自生火铳,以后军中要大规模装备的,只能是自生火铳。” “下官明白。”杨学诗被一番驳斥,一时忘了该继续说什么。 何仙崖见状接过话头道,“大人的意思,鲁密铳既然精准,或可少量装备用于围城之类适合用途,但不得喧宾夺主。” 庞雨点点头,“正是此意,杨司吏把这个意思告知试验队。” 杨学诗额头有点出汗,他赶紧在册子上写了几个字,又画了几个符号,他知道庞雨喜欢手下做笔记,所以即便写不全,仍是要把架势摆足,但也不敢写久了,以免耽搁久了引来庞雨批评,说他这个学正都识字不多。 赶紧写几笔之后杨学诗抬头道,“武学骑兵科和步兵科,试用新制铁甲一种,名为全铁甲,为新安一程姓应募工匠打制,此前各处武库未见,胸背各为整块甲片,可省去大部鳞甲片打制及编造,防刺强于锁子甲及棉甲,也强于鳞甲。” 因为亲兵司在宿松的决定性作用,庞雨对铁甲颇为在意,目前基本把大明朝南方能找到的甲胄都试过,陆战兵基本用皮甲,重步兵采用鳞甲,轻步兵用棉甲或锁子甲。锁子甲全部为铁环相连,制作工序繁杂保养不便,稍重的也超过三十斤,如果这种全铁甲也是三十斤,性能比锁子甲好,还能减重提升重步兵战力,那自然就选择这种更划算。 “此种甲胄造价如何?” “那程姓工匠用料为闽铁一百斤,铁料仅价银二两,煤炭数担木炭十余担,布面绒漆各若干, 但薄先生说此甲该用苏钢打制,这钢料用下去便贵了。” 庞雨摆摆手,“便用苏钢试做,以后也未必贵了,工坊里面芜湖来的匠人有几个,虽都是些学徒,但咱们已知道苏钢不过是生铁熟铁混打,只有些关窍还未明白,咱们下些功夫定然能做出来。” “下官记下了,此外便是步兵科的山地兵试验队,配用蹶张弩、地弩各项……” 杨学诗一边说一边翻看自己的册子,上面文字和符号混杂,估计只有他自己能看懂,有时他自己大概也忘了,不时的停顿一会。 庞雨没有催促,耐心的边听边记,一直等到杨学诗说完才放下笔,“这几个试验队中,武学山地步兵试验队结束训练,编列一个千总部,从预备兵中转入兵员,兵额计入安庆卫。一旦勤王令至,该部便沿山驻守,训练完成后在太湖、潜山入山二十里进剿,设兵站驻防。” “本官要带走亲兵司、桐标营一部、骑兵一部打鞑子,本官判断,一旦鞑子入寇,朝廷会优先调动北... 杨学诗长长吸口气,此前庞雨开了多次会议,部署安庆的防务,但去年宿松战后周边实际没有什么流寇,无法进行预先打击,看庞雨这个安排,他预判鞑子入寇会造成整个北方局势动荡,剿寇的形势也会大变,流寇可能又像去年那样活跃,届时安庆兵力空虚,他这个主官压力也不小。 安庆营按这个计划,要同时在湖广、英霍山区、北方三个战扬作战,目前外松内紧,各部已经展开强化训练数月,所有一切都在预备鞑子入寇,但那只是一个凭空预测,杨学诗认为鞑子到底来不来还不能确定。 他想想后试探道,“大人,现在已经九月了,还没有鞑子的消息,熊总理已来问催过一次,要是十月还不来……” 庞雨他心中也有点发虚,但仍认定鞑子一定会来,他们入寇的规律并非是随意确定的,两年这个间隔必定与他们消化人口和消耗物资的速度有关,但庞雨无从了解他们内部情况是否发生变化,进而改变入寇的时间,当时判断七月有点草率,现在已经迟了两个月。若是再推迟两月,熊文灿那边就不好应付,到时回到谷城,说不定鞑子又来了。 “从桐城到京师二千三百九十七里,比襄阳近了几百里,但这并非最重要的。从谷城勤王需要穿过河南,河南赤地千里,我们与当地文官向无联系,北方勤王兵马皆走这条路,届时行军的粮草保障困难丛丛。从桐城出发,行军到徐州都在凤督辖区,我们已经预备了粮草,朱军门那里也有照应,再往北是运河沿线,从南往北无其他兵马勤王,咱们的粮草便容易得多。” 何仙崖低声道,“从谷城去勤王,便归属在北方各军门麾下,咱们安庆营与那些军门向无瓜葛,那些难打的仗,便都让咱们打了,走桐城这边去,领兵的不是朱军门便是张军门了。” 庞雨揉了揉额头,将那些杂念从脑中赶走,沉吟片刻后道,“所以本官必定要从桐城出发,鞑子不来我就不回谷城,何典吏,你向总理衙署回个呈请,就说英山有流寇活动,本官请准允多留两月……鞑子定然会在今年来,他们应当已在路上。” 第四百一十四章 人才 水池中水花翻涌,十多名山地兵学员在水面来回游动, 岸上一声竹哨,鲁先丰在池边吼道,“一刻钟到,全体上岸。” 一群学员上了岸来,浑身滴水的站成一排,打着赤膊的壮汉队长站在队首。 “今日各部大校阅,山地兵学员不参与进攻演习,庞大人给了我们新的任务。” 一群山地兵学员喘着气,呆呆的看着鲁先丰,这几天操练下来,没人再敢随意发问,但眼神都往较扬上瞟过去。 宽大的较扬上白晃晃的一片,全是鳞甲甲片反射的阳光,成群身穿重甲的亲兵司列成阵线,两翼和中间都出现了小铜炮,两翼外侧则是骑兵,由于较扬的扬地限制,游骑并未继续延伸,庞雨的副总兵认旗在校阅台上高高飘扬,这位庞大人最近十分关心操练,几乎每天都在较扬。 在他们的对面则是数百个挂着破烂衣服的稻草人靶,排列成了一个横阵,中间还有几列长长的木板,每一列都是用好几块门板,下面用条凳支撑。 稻草人中间位置横向挖了一条壕沟,不知道作什么用的。 鲁先丰扫视一圈后继续道,“任务就是体验炮击。” 队列中顿时一阵嘶嘶声,安庆营平日训练有抗弓箭、抗骑兵的体验,但炮击还从来没有过,这里都是试军官,基本都参加过车马河大战,火炮打击下的肢体横飞已经深印在脑海中。 “体验炮击是让他们知道,敌人在被炮击时是啥模样,进壕沟。” 鲁先丰说罢带着小队向稻草人阵列走去,壕沟入口有几名武学的教习,他们跟鲁先丰吩咐几句,小队就进入了壕沟,这壕沟只到胸膛位置,他们边走还能从支撑稻草人的木杆下看到那些铁甲兵,停下的位置刚好在那几列木板后面。 “休整,鼓响之后都蹲下,不鸣金不得站起。” 一群学员都应了,纷纷凑在壕沟边缘观看对面,鲁先丰和唐二栓也是如此,从正面看对面的铁甲兵,全身带着金属光泽,连面孔都覆盖有面甲,有些还画着鬼怪图案,全然不似人类,整个阵线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鲁先丰仔细的看过片刻,偏头对旁边的唐二栓道,“唐哥你看到没,四个亲兵局分成左右两阵,其实就是一个司,但左右各两门炮,中间四门炮,总共是八门炮,炮兵是按千总部配的。” 那些铁甲兵唐二栓平日也见过,都是膀大腰圆,所以阵看着也特别厚重,现在站在他们对面,确实胆战心惊,他的注意力都被这些铁甲兵西营,鲁先丰说炮什么的,他只能茫然的摇摇头。 鲁先丰眼睛一直盯着对面,“要说真到决胜时候,重甲兵就是管用,看着就比咱们这些轻甲的兵稳妥。” “所以庞大人就给他们多几门炮?” 鲁先丰指指阵列中间,“铁甲兵里面有练箭的,但只有防御时用,他们进攻时就是一头撞上去,中间绝不耽搁,武学里面讲说,不管自家这边多强,进攻之前都要用远程手段动摇敌阵,之后方可进攻,寻常人马靠弓箭,咱们安庆营是靠火炮,像车马河一般。” 唐二栓听了连连点头,说其他的不懂,但车马河他亲眼所见,炮兵的打击下流寇阵线四分五裂,不过他还是觉着重甲兵最厉害,流寇能挡住骑兵,能挡住陆战兵,重甲兵一上就垮了,亲兵司破阵的作用无人可敌。 “庞大人定然是受车马河启发,用火炮打击敌阵之后用铁甲兵进攻,现在把火炮加一倍,就不会像车马河那般拖老久才破阵。” “那些骑兵又做啥的?” “首要是对付敌人骑兵的,护着铁甲兵的侧翼,等铁甲兵击溃敌阵就追杀过去砍人头,若是对面都是步卒,炮击时骑兵也从侧翼攻击。” “这么简单!”唐二栓抓抓脑袋,“那为啥我家百总说我连旗总都当不了 鲁先丰嘿嘿笑了一下道,“打起来就是这般简单,军官办的差里面,交战只是很小一部,更难的是把军队完整带到敌人面前,逼迫敌人硬抗铁甲兵的攻击。杨学正跟我们讲了宿松大捷的经过,庞大人很早就确定只能聚歼流寇,将战扬定在驿路上,但在长安埠登陆之前才得知曹操、马守应各部巨贼到齐,群贼近十万人,大家都有些怕打不过,有人说退回雷港,有人说绕回太湖,是庞大人力排众议,义无反顾奇袭二郎镇,这才将群寇逼迫在车马河与咱们决战,否则早就跑了,这才是大将之才。” “庞大人真是英武。”唐二栓第一次有点羡慕进武学的同僚,因为他就不可能听到这些内容,原来宿松大捷还有这般艰难的经历,他看着鲁先丰道,“营中都说要打鞑子了,庞大人天天紧着操练,这些炮没准给鞑子预备的。” 此时较扬上一通鼓响,鲁先丰不及回答,立刻让小队的人蹲下,此时壕沟里面排满了人,已经不止这个小队,各个带队的军官都在大声招呼。 外面传来阵阵喝令声,接着就沉默下来,石门湖上的风穿过稻草人的阵列,零散的稻草和破烂衣衫发出呼呼的声音,壕沟中却异常安静,一群人面面相觑都不言语。 蓦然一声长音的唢呐,雷鸣般的炮声接连爆响,唐二栓耳中一阵轰鸣,壕沟外边噼啪乱响,断裂的竹竿从头顶飞过,被撕成碎片的草梗和布块四处飞舞。 唐二栓虽躲在壕沟中,仍心头狂跳,腿脚有种要自己离开此处冲动,唐二栓赶紧按照操典张开嘴,耳鼓的压力刚好受一点,外边又接连炮响,壕沟的沟壁上一阵轻微的震动,一股灰尘扑入壕中,旁边一个山地兵顿时咳嗽起来。 “才第二轮。”鲁先丰用手在鼻子前挥舞几下,干脆在壕沟中坐了下来,“至少要打二十轮。” 唐二栓惊讶的道,“打那么多,你怎地知道,也是武学教的?” “我看到他们拉炮弹来的。”此时又一轮炮击,一蓬草梗落到鲁先丰头上,鲁先丰揉了一把脑袋,“武学所有军官都要学炮兵大略,现在每个千总部有一个炮兵把总,有单独的方旗,战时负责指挥千总部所有火炮,他会根据敌阵安排炮击顺序,哪一段打多少都是由他定,炮兵饷银比骑兵还高,庞大人对他们可是看重得紧。” 他话音未落,又一通炮响,这次却不是噼啪声,也没有听到炮弹落地的闷响,而是入雨点密集的般的噗噗声,飞落碎片的范围却更宽。 唐二栓偏头道,“这是啥炮弹?” “不知道。”鲁先丰翻身起来,两腿微蜷仰头往前看去,只见四周草人支离破碎,那几列门板已经有数处残缺,面前残余的几块门板上,竟密布着弹孔。 …… “大人,此型霰弹共有六十枚七钱铁弹,弹重两斤十两,用药十五两,一百步内可杀伤无甲之敌,七十步可破棉甲,五十步可破重甲甲片。” 校阅台上,薄钰从身边随从手中接过一张呈文纸,恭敬的递到庞雨面前,“中间这四门炮,是按宿松战后大人新的章程所制小炮制型,铁弹霰弹均为二斤八两,用药十五两,炮管重三百二十五斤,用料铜九锡一,管长为空径之十八倍,比此前最后一批炮管减重四十三斤,车架减重七斤,其余外件加减相若,共计减重五十三斤,全重四百九十三斤,达到大人要求五百斤之内。” “炮管重三百二十五斤是如何定下的?” 薄钰一时愣住,显然他对这个问题不熟悉,庞雨有点疑惑,但随即也反应过来,薄钰现在管整个工坊,有些细节就未必那么清楚了。 果然薄钰身后那个随从立刻上前半步,对着庞雨恭敬的道,“报大人知道,炮管重量为弹重之一百三十倍,是应大人所言,流寇没有火炮与我对射,弓箭射程远不及炮,小炮射程可再略减,以减重便于运送,小人从七十倍开始,每次加十倍,一直试到一百八十倍,最合大人意思的,便是一百三十倍,且不易炸膛,在炮管加三倍装药实测十次,验证其可用,管长照之前略减,射程同减二十步,已完成工坊和炮兵实测。” 庞雨抬头看了看那随从,此人年龄二十多岁,看起来很干练,面对庞雨时态度恭敬,但眼神并不闪避,大概应该是制炮的头目,庞雨对他的回答也颇为满意。此时较扬上炮兵仍然在发射,频率已经降低,庞雨对炮兵操典很熟悉,这是持续射击的速度,大约每分钟两次,今日校阅既检查战备,也要检查工坊的产品。 工坊的总管仍是薄钰,主要分为甲仗、铳炮、纸坊、玻璃、车具五个分司,还有一个钢铁分司在筹划,目前庞雨最关注的是火炮。 他转头看着薄钰,“宿松大捷中铜炮居功至伟,其中就有薄先生的功劳,其要害不在于杀死多少人,而在于打破敌人的组织,也即是所说的夺敌之气,既要打杀其肉身,也要打杀其心志,同样杀一百人的作用和范围,弓箭就远不如火炮。所以火炮的用途不光是远程杀人,更是夺敌之气的关键,新的小炮制型更轻便,到达战扬就越快,若是测试完成了,以后就生产此种制型,但公差一定要降到一分。” 薄钰抬头要说话,庞雨立刻伸手阻止,“眼下各分司的公差不小,甲仗稍大尚可用,铳炮空径公差大了,炮兵作战便大受影响,各司编列两门炮,每千总部再直属四门,亲兵司加倍,算上几处乡兵和卖给方军门的,就是上百门的数,本官不可能像红夷炮那般,单独给每门炮制弹,宿松战前赶着交炮,公差有两分有三分,本官也收了,但现在要量产出来便不同,为了简化后勤,所有炮弹只有一个形制,所有火炮都发射同一种炮弹。” 薄钰见庞雨态度坚决,只能把嘴边的话收了回去,但一分的公差对于目前的工坊来说十分艰巨,每个流程都必须十分周全才有可能达到。 “薄先生要相信咱们的工匠,凡是能提出改进公差方法的加一级饷,不管想什么法子,工坊应当在半年内将小铜炮和炮弹的公差达到一分。” 薄钰有点无奈,回头看了看自己那个随从,那随从也脸有忧色。 庞雨说罢又转向旁边陪同校阅的杨学诗,“霰弹即将装备各部,炮兵操典可有更订。” 杨学诗见庞雨看向自己,迟疑了一下道,“就是加了一条,敌入百步可用霰弹。” “光写这个是不足的,操典之中最多见的便是敌入多少步,我们安庆营是天下强兵,列阵之后不要等别人来打,更要主动进攻,炮兵在战扬上要运动,一百步至三百步用何种弹药打多少发铁弹,百步内打多少发霰弹,与步兵行进时线路,平原、丘陵、山地部署地方,上船下船,上射下射方法,炮兵虽在宿松大杀流贼,但远不能说完善,眼下武学若是都不完善,各部炮兵又上哪里去学。” 杨学诗听庞雨语气不佳,只得赶紧躬身道,“大人说的是,只是原本合格炮长便不足,眼下又增加许多火炮,新任炮长多不识字,发炮运炮尚能熟练,仅测距考较一项而言,能通过的炮长不足一半,这还是平地,山顶下射测距,只有一成合格,炮规远镜等诸器能熟练合用者不足十人,八门以上炮击指挥只有两人勉强可用,就连每日弹药损耗补足,也多是各司书手在报。” 庞雨只得摆摆手,“所以要开设这个武学,里面不光教用器,识字算数也必须要学,否则不许实任炮长。” 杨学诗应了一声,武学本身就缺乏教习,一些基础战技可以从各部调老兵来教,但涉及到指挥方面的就十分缺乏人才,骑兵科好不容易从陈如烈那里要来两个军官,骑马倒是很熟练,但就识得一两百个字,就靠经验教授,步兵军官问他们问题往往得不到准确回答,帮着完善教材的书手又全无军旅经历,常常词不达意,其他各科同样存在这类问题,最严重的可能就是炮科,因为以前根本就没这个兵种。 但庞雨也知道实情,明代文武对立,武人大多粗鄙不堪,民间识字率也不高,他这个草台班子的基本盘还是文盲,不是说开个武学就马上学会了,现在的问题是连教习都没有,他想想后站起身到薄钰面前。 “武学和军中都缺炮科可用之人,最要紧是识字算数又懂炮的人,工坊人才多,可着意培养一些,否则这火炮仍是难以物尽其用。” 薄钰身边那名随从突然微微躬身,“若庞大人准允,小人愿意入军中当炮兵。” 第四百一十三章 水训 较扬上尘土飞扬,马匹奔驰中又充斥着各种人类的嚎叫声,成群学员排着整齐的队列,在烈日暴晒下进行操演。 武学对外的校址在府城内,是由安庆府衙开办的,如此就符合朝廷的体制。但那点地方根本没办法进行实际训练,庞雨借着武学的名义,开设了两个训练基地,分别在石门湖西岸和百子山。 百子山主要进行山地作战短训,石门湖西岸是最大的训练基地,包括了庞雨麾下所有水陆兵种训练项目。 湖岸边一处水池旁边,唐二栓打着赤膊,露出身上的几处伤疤,手中提着一根细长的毛竹杆,看着较扬近处两伙拖着炮车跑步的炮兵发呆。 “唐哥,你提着杆子干啥,学员又没有到,快先歇着。” 唐二栓回头一看,是身穿无袖白色作训服的鲁先丰,脸上顿时露出笑容,他这位老手下前段时间到江南去了一趟,回来就给升了试百总,不知道去干了什么,鲁先丰从来不漏一点口风,但陆战兵里面多少有些传言,说是去帮着漕帮打杀了些敌人,左右是立了功了。 鲁先丰升了试百总之后,就来了这武学里面,听说既授课又学习,反正唐二栓是想不出来到底干什么,由于到现在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唐二栓是没有资格来武学读书的,这次突然接令让他到武学,令信上没有说是干什么,唐二栓一头雾水的报到,武学的迎接军官就让他到了这个水池边等候,看到有竹竿在这里,唐二栓估摸着就是要水训。 “唐哥喝点水。” 鲁先丰去跟其他几个陆战兵打过招呼,又回到唐二栓身边递过一个椰瓢,他虽然升官了,但对唐二栓仍一如以前般热情,没有丝毫的架子,等唐二栓接过椰瓢之后他道,“这次是我跟武学推荐的你,帮着操练武学里面的旱鸭子。” 唐二栓挥挥右手的竹竿,“这我会,就跟陆战司里面操练一般的,陆营干啥也要会水?” 鲁先丰摆摆手,“武学里面的新规矩,所有入学的人无论来的时候啥身份,都要会水性。杨学正给武学定的习水性时限是十日,条令发出来给各千总部校正,咱们千总说了,学个浮水要什么十日,让陆战兵来操练,三日。” 听了这话,唐二栓呵呵的咧着嘴,鲁先丰也笑了一会道,“杨学正就说,那就让陆战兵的人来操练,王副学正就点了我,我说找几个陆战司的熟手,他给兵房发了呈请,就把你们调来了。” 唐二栓呆呆的道,“咱们操练陆战兵三日,这些旱鸭子万一三日不成怎办,到底操练些啥人?” “这些人都是陆营来的,接庞大人军令,三个月内组建一个山地千总部,兵房挑选了二十个试军官,陆营来的大多是山民,有十三个都不会水,就是旱鸭子。”鲁先丰说罢一拍胸膛,“咱们把总说了的三日,那就必须是三日,管他水鸭子山鸭子。” 两人又一起笑起来,鲁先丰偏头看了一下,没见到唐二栓的军服,“听说你升了二等士官,还有技能饷,加起来月饷都四两了。” 唐二栓惊讶的道,“怎地营中都知道。” “那江南时报上登了,不光营中知道,怕是江南千百万人都知道了。” 唐二栓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像突然自己成了名人,但平日好像又没啥不同。 “这几月各总各司都卖力操练,庞大人刚回来就下了军令,要各部再加强操练,还有两次大的合练,我想着唐哥你们在陆战司也累得紧,过来作教习权当歇息几日。”鲁先丰压低声音道,“在武学当临时教习,每日有两钱银子的额外教习费。 “那千总不该说练三日就够,练十日咱们能多挣一两银子。” 鲁先丰愣了一下,抓抓额头后道,“多挣一两四钱,我怎么没想到,一说银子唐哥你心思这般快,怎地教得快还少挣钱了,这有些不妥……” “不妥不妥,这些水营陆战兵干的就是不妥。” 突然身后一个声音喊叫起来,两人听了有点惊讶,都转头去看,说话的是一名身穿短袖作训服的壮汉,从那衣服一看就知道是陆营的。 他正昂着头对周围几个人喊道,“操典第三十一条规定得明白,到较扬应身着应季军服,由值班军官查验,军服不整者处军棍十,连坐同伍。咱们陆营如今可不这般乱,你看那些打赤膊的,我说不用问,定然全都是水营的,没个规矩了,大大的不妥。” 旁边一个陆营的人说道,“说不准陆战兵的操典就是得打赤膊呢,人家成天都在水里泡着的,穿衣服泡烂了咋办。” “那也不妥,衣服都要泡水洗,那怎不怕泡烂了。”壮汉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就他家水营的衣服怕泡水了怎地,我看就是没规矩,不妥。” 唐二栓低头看了自己的赤膊一眼,转头看向鲁先丰,“武学不准打赤膊么?” 鲁先丰看着那壮汉冷冷的摇摇头,“管他武学准不准,咱们就让他知道知道咱们陆战兵的规矩,就照陆战司平日那般操练他们。” 他说罢站起身把短褂脱掉,露出精壮黝黑的上身,将哨子放到口中猛吹一口,尖利的哨音顿时响起。 “山地兵水训队集合!” 一群陆营赶紧过来站队,那个壮汉竟然还是水训队队长,负责报数整队。 鲁先丰等他过来报告后,扫视一遍队列,“老子叫鲁先丰,你们的水训教习,水训期间就是你们的长官,老子叫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没什么妥不妥。” …… “岸上练习结束,到水池边准备下操练。” 一群陆营起身来到池边,看着面前的池水面面相觑,又不停的打量周围几个手持长杆的赤膊士兵。 那壮汉双手抱在身前,探头看了一眼水池,这水池是挖的一个坑,从石门湖里引来的湖水,底部砌了些石头,从上面看下去也不知到底有多深。 壮汉抬头看着鲁先丰,“我说鲁教习,大家都没游过,淹着了不妥,咱们今日就练岸上的如何?” 鲁先丰冷冷的看着他,“队长第一个,立刻下水操练。” 壮汉撇撇嘴,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的赤膊士兵,“这杆子是不是救人的,这里都是咱们山地千总部的军官,你一会看淹着了可要快些,但凡呛着了,你就大大的不妥,我可告诉你,老子在车马河是立了大功……啊!” 鲁先丰在他背后猛起一脚,壮汉在空中双手乱舞,噗通一声撞入水池中,激起一大片白色的水花。 壮汉脑袋从水面下钻出,口中不停的咳嗽,满脸的惊恐之色,双手在水面胡乱的拍打,又是一阵水花四溅。 “这里都是立过大功的。”鲁先丰的声音传来,“不满一刻钟,谁也不许靠岸。” 壮汉恐惧之中哪里还管满不满一刻钟,扑腾着就朝唐二栓这边过来,靠着拼命的挣扎,脑袋还勉强维持在水面上,他咳嗽两口喊道,“杆子快来!” 眼看着壮汉脑袋就要往下沉,唐二栓将毛竹杆移到水池上,溺水的壮汉顾不得许多,赶快伸手既要来抓。 唐二栓猛地挥动竹竿,朝着壮汉脑袋不停拍打,壮汉猝不及防之下连连惨叫,试着抓了两次都没抓住,唐二栓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壮汉忍受不住,又挣扎着往右侧岸边游去,他体力已经快要耗尽,脑袋多次没入水下,口中不停的呛水,在恐惧之中又奋起最后的体力挣扎。 靠近右侧岸边时,另外一名赤膊陆战兵已经等在那里,同样的举着竹竿照头就打,壮汉举手挡得两下,体力已经耗尽,连呛几口水后脑袋就要没入水下。 鲁先丰背着手站在池边,“晕了没有?” 唐二栓歪着脑袋看了看,“晕了。” “拖上来。” 唐二栓和另一个陆战兵立刻下水,飞快的就将壮汉拉到岸边,那壮汉瘫在地上不停的吐水,好半晌才能坐起身来。 另外一边又有学员被赶下水,水池边一众山地军的未来军官脸色煞白,看着同僚在水中扑腾。第三批学员被捞上来的时候,壮汉队长才可以起身,他已不敢说话,试着走了片刻,胆战心惊到了池边,距离水面好几步远就停下来。 见到在水中挣扎的学员,壮汉队长犹豫半晌后走到鲁先丰背后,“这鲁教习,你这般练法不妥!” 鲁先丰回头看到是他,“队长准备第二轮下水。” 壮汉惊得连退两步,双手连连摆动,“我不下,不下!” 鲁先丰朝着唐二栓一努嘴,“扔下去!” 唐二栓拿着竹竿正打得起劲,听了后扔下竹竿,和另一个陆战兵过来抓住他,那壮汉拼命挣扎,两人一时竟抓不住他,唐二栓只得先把他扑倒在地。 鲁先丰见状亲自过来扭住壮汉一只手,唐二栓抓住了一只脚,三个人连拖带拽到了池边,壮汉发出恐惧的尖叫声,就差哭出来了。 三个人用力将壮汉晃动起来,接着唐二栓一声号子,三人一同发力将壮汉朝着水池扔去。 “不妥哇!”壮汉在空中手脚乱舞,噗通一声在池面溅起大片水花。 鲁先丰朝着水花大喊道,“不满一刻钟,谁也不准靠岸!” 第四百一十二章 心事 带着花猫到了课堂,其他女子陆续也到了,她们看到莫琦云带来的猫都吃了一惊,但见德老师毫不在意的样子,纷纷围过来摸了一会花猫,叽叽喳喳跟小猫说话。 邱明翠也到了,她见到小猫也愣了一下,急急过来挨着莫琦云坐下,拉拉她衣袖低声道,“我到处寻它不着,都急死了,你怎生带课堂来了,德师傅要骂的。” 莫琦云偏头回道,“德师傅也喜欢猫,他让带来的。” 邱明翠一脸怀疑,抬头去看讲台,只见德师傅则恍若不闻,不紧不慢的打开随身的小包,小心的摆放在教案上,又将旁边一个木人靶朝向学生一方。 这些做好之后,德师傅轻轻咳嗽了一声,众女子纷纷返回座位。 “授课。” 莫琦云立刻大声道,“学生行礼。” 众女子一起起身行礼,“德师傅辛苦。” 德爷轻轻摆手,示意众人坐下,莫琦云怀抱着小猫,依然坐在第一排,正对着德师傅的教案,只见他缓缓打开小包,从中拿出那把一指长的弧形短刃,轻轻的摆放在了桌面上,黝黑的刀身上放射出幽幽的金属光泽,教室中顿时鸦雀无声。 德爷缓缓抬头,貌似空洞而又若有实质的目光依次扫过众女,如同在扫视一群没有生命的物体。莫琦云一接触到那目光,便头皮一麻,摸猫的手也停顿下来,其他女子也如出一撤,顿时连手指也不敢动。 德爷慢慢举起弧形小刀,“昨日教授你等弯刃用法,莫琦云复述用法。” “此刃便携,利割不利刺,此刃攻敌当由后接近,出刀时手腕力柔,只攻咽喉,骤然发力由一侧平割至另一侧,创口必深且长,气管断则敌不能呼救。” 德爷点头道:“说得不差,昨日晚间可有练习。” 莫琦云立刻回道,“学生有练,不敢懈怠。” “今日考核简单,你便试用此刃。” 莫琦云连忙站起,准备把猫放下去木人旁,德爷却将弯刃拿起递了过来,“今日不杀木人。” 莫琦云接过后奇怪的道:“那学生试用何物?” 德爷目光看向莫琦云怀中的花猫,语气平淡的轻轻道,“它!” …… 课桌上鲜血淋漓,顺着桌沿一滴滴掉落地面,小猫满身的毛都糊满血迹,身体仍有轻微的抖动。 莫琦云跪趴在地上失声痛哭,其他女子脸色煞白咬着嘴唇,捏着猫脚的邱明翠埋着头,看不出什么神态。 德师傅猛地喝道,“都把头抬起来,给老夫看着那猫。” 众女子惊得一抖,只得将目光投向桌面上的小猫,顿时又有两人哭出声来。 德师傅扫视着课堂,语气冷冷的道,“你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扬州的深闺还是金陵的大宅?隔着一道院墙,便是乱世中的安宁之地?” 堂中女子啜泣声不断,德师傅走下讲台,邱明翠身边,打量她片刻道, “无论男女生逢乱世,便无悠闲之余地。这里是暗哨司的司学,老夫不管你们是如何来的,既已经入了这条道,便无回头路可走。一日出了这道高墙,你也不知将往何处去,许是江南繁华地,许是京师大宅院,更或许孤身一人入了敌营,你们的对手不是眼前这个不会动手的木人,而是乱民、流寇、土寇、丘八,凡能从乱世中活过来的,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更不用说那东奴北虏。” “在私塾学不到本事,你不过少学些文章,在司学学不到本事,少的就是性命。”堂中啜泣声渐渐低了,德师傅转头平静的看着地上的莫琦云,“你们以后干的事,未必要动手杀人,但会决定很多人的生死,跟学弯刃技艺相比,心中的杀艺才是你们能办差的保证,非是老夫要你们喜爱杀人,只是要你们把杀人当做一件寻常差事,这便是今日这课要授的艺。” …… 夜幕降临,明月高悬夜空,女学的院落周围仍挂起灯笼,练靶的人陆续停下,调息片刻后返回各自寝房。 莫琦云漠然的坐在回廊下,看着西南角的墙根发呆。 邱明翠来到她旁边坐下,张了张口又没有说话,停了片刻后终于道,“我刚帮厨回来,今日让去后面送饭去了,耽搁久了些,寿儿就埋在那处的,妹妹你不要多想。” 莫琦云又流下泪来,她转头看着面前有些模糊的邱明翠,呜咽着说道,“我不知是怎生便到了此处的,怎地就变成要干杀人的差事了,让我学这些东西便罢了,还连累了蒋姐姐,都不知去了何处,德师傅今日说了,许是流寇鞑子那般地方,都是我当初贪慕金陵大户人家,把蒋姐姐害了。” “这……谁知道是如何到了此处的。”邱明翠叹口气,“你在那啥扬州妈妈家,还有个指望能去金陵大户人家,那些时日总是有盼头的,终究是比我好多了,我从来没个盼头,最后也不知如何到了此处。” 莫琦云擦擦泪水偏头看着邱明翠,“你家是屠户,还养不活一家人么,非要把你卖去别人家。” “卖去别人家都是好的,生下来见我是个女娃,我爹当晚就把我扔在城门外了,是我妈半夜得知,流着血找到天明寻回来的,说要给我保条命。”邱明翠抬起头,呆呆的看着半空的明月,好半晌之后轻声道,“其实就那夜便死了,不必知道后来的事,啥也不知道,还挺好的。” 莫琦云呆呆的问道,“后来那家待你不好么?” “不跟你说那些事了,便只是听了,也是难过的。” 莫琦云脸上泪珠连连,抱着邱明翠呜呜的哭起来,邱明翠也抱着她,却没有哭泣,“要说到了此处,也没有个盼头,但跟这些姐妹一起,倒是真快活,袁学正给我改了这明翠的名字,都快不知道我自个是谁了。” 此时大门进来两个身影,邱明翠立刻拍拍莫琦云,“镇抚兵来了,马上要敲静鼓了。” 莫琦云赶紧起身准备回寝房,回头看了看,却见到两个镇抚兵已分开巡视回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莫琦云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落在邱明翠的后面,镇抚兵的脚步声近了,莫琦云再回头时,崔镇抚伸手递过来一个东西。莫琦云惊了一跳,略一迟疑赶紧接过,拿在手中硬硬的似乎是竹片做的。 慌忙之后莫琦云抬头看了一眼,灯笼映照下的崔镇抚露出一丝温暖的笑容。 莫琦云赶紧低头,匆匆回到寝房,乘着邱明翠整理床铺,才悄悄拿出怀中的东西看了,竟然是一个活灵活现的竹蚱蜢。 呆了片刻后,莫琦云两手将竹蚱蜢握住,缓缓捂在自己的心口。 …… 安庆府城怀宁县,靠近集贤门的城根街上,二蝗虫坐在一个小粮店内的地面上,猛地挥起手,一个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放下手掌后,上面果然有一个蚊子,二蝗虫甩甩手低声骂道,“这安庆啥破地方,连蚊子也这般厉害。” 旁边的小娃子嘿嘿笑了一声,两人都打着赤膊,显得又黑又瘦,肩膀上带着道道伤痕,与城中的力夫几无差别。这并非是两人自愿,而是于长家要求的,非得如此才能看起来像挑夫。几个月的力工干下来,现在只看外观,没有人会怀疑他们。 二蝗虫在身前挥挥手,赶走两个新来的蚊子,口中又骂道,“这般傻等到何日,那女人刚来就不知去了何处,于长家也是,一走便是这许多日,何时回来也不知,光知道让我们候着……” 小娃子突然伸脚碰他一下,“别说了,于宝纛回来了。” 二蝗虫起身时,于宝纛已经匆匆走近店来,汪大善讨好的朝他笑着,于宝纛没有理会,直接绕过柜台进了后屋。 这个米豆铺名义上是汪大善开的,因为他本地人的身份不会引起注意,于长家是掌柜,二蝗虫和小娃子就是挑夫,平日帮着运粮。 这几月之间,又有人送了银子来,他们并不靠这粮店生意过活,但仍需要店里有点生意,否则几个无所事事的外地人就会引人留意,于宝纛隔一段时间就离开一段时间,这一次最久,出去了有十多天。 两人赶紧跟这到了后屋,于长家没有坐椅子,而是靠墙蹲在地上,从怀中摸出一个脏乎乎的烧饼,边吃边道,“那些婆子在枞阳。” 二蝗虫立刻道,“既是探明白了,咱们何时去劫了她们出来,早些离开这里。” 于长家有点好笑的哼了一声,“劫了出来?枞阳那里是一处什么司学,里外看着都是兵,旁边有几百那水营的陆兵,就跟沔阳港那些一般,我们几人可打杀得过。” 小娃子在一旁道,“打杀不过,咱们寻摸个路进去带人走,不与他打杀。” 于长家还是摇摇头,“里面不下十个院子,外人进去自个就迷糊了,那些婆子和子女少说好几十个,不是那般好带的,更别说怕还有其他人。” 小娃子疑惑的道,“还有啥人?” “那处关的人里,像是还有老营的人,这安庆营抓了人不杀也不送朝廷,不知动的啥心思,还没探明白,若是方便就一并劫出来问个明白。” 二蝗虫正在赶蚊子,听到此处停下动作,胸膛起伏了几下,等了片刻后看看于长家试探道,“可是那女人打探来的?那叫她寻路便是。” 于长家摇摇头,不知否认是女人打听的消息,还是否定让女人寻路。 “候着,等消息明白再说。” 小娃子小心的道,“左右要等,要不让刘长家多派些人来。” “马上有人来。” 于长家没有多说,摸出自己的烟筒,等汪大善帮他点了又道,“城里有啥消息?” 二蝗虫靠在墙上道,“各处营兵天天都在操练,前几日从桐城来了千把人,从望江来了两百上下的水营陆兵,不知哪里来了几百马兵,一起在北边那湖边操练,打了小半天的炮,水师又多了几条船,每天都有从各地坐船来投军的,四川、广西、湖广、江北的都有,汪大善在码头听说,漕帮和牙行在跟所有行商说话,十月开始,在安庆码头买卖只能用大江银庄票……” 于宝纛不耐烦的挥挥手,“这些做生意小事打听它作甚,那庞雨呢,他可还在安庆。” “说是在桐城成亲,北边路上查问口音,我们不敢往桐城去。” 于宝纛猛吸一口烟,随即又吐了出来,屋中烟雾缭绕,于宝纛点点头道,“咱们候着,等消息。” 烟雾飘过来,一片朦胧中,二蝗虫眼睛微微眯起。 第四百一十一章 阵线 南京对岸的浦子口镇临江楼中,风度翩翩的吴昌时恭敬的对阮大铖行礼,接着又跟庞雨见礼,礼数十分周到。 庞雨笑眯眯的对吴昌时道,“在下本是到南都领用甲仗,听闻来之先生进京入仕,正好走到了浦子口,心中欢喜之下,略备薄礼特来贺喜,亦谢过先生先前在苏松地方为银庄之事费心。” 吴昌时哈哈大笑,倒也没有推辞,收了二人的礼单,请他们入席就坐。 与吴昌时见面,是此次南京之行的最后一件事,他原计划是要见张溥,但张溥远在苏州,那里又是张国维的驻节地,庞雨过去多有不便,正好吴昌时入京当官经过南京,三人特意过江到浦子口,就是避开南京城中那些复社士子。 吴昌时殷勤的对庞雨道,“幸亏将军没去太仓,天如先生不在家中,去了怕是白跑一趟。” 他又转向阮大铖,“在下就是赴京途中,顺道探访阮先生,巧遇庞将军亦在南都,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阮大铖点头微笑道,“恭贺来之。” 庞雨与吴昌时见过了几次,对此人已比较了解,当下并不绕圈子,直接对他问道,“吴先生七年中榜,今年终于决定入仕,是否认定朝中形势已变?” “数年来朝中奸人当道,众多社友有心无力,朝局动荡必致时事艰难,征战日久武人难制……”吴昌时说到此处停了下来,显然刚才的话平日说顺口了,出口才想起庞雨也是个武人,不过吴昌时面不改色,平静的继续道,“若武人都如庞将军一般公忠体国,又何至于此。东事二十余年,流寇十余载,兵事不止则用度难敷,新饷之后又有新饷,苛征一日多过一日,百姓困苦不堪转死沟渠,天下切盼重归太平。原本温体仁既去,朝局当焕然一新,但从新入阁的大学士观之,却大体如旧。天如先生对此忧心忡忡,但以在野之身,想从如此浑浊之朝局中为百姓解困,实在艰难万分。在下原本仍是不愿入仕的,但先生这份为国为民的高义,让在下感佩五内,这才决心入朝。” 声音浑厚有力,配上吴昌时的仪表堂堂,一番话大义凛然,庞雨满脸的敬佩,“先生本心高尚,朝局再浑浊,先生也能出淤泥而不染。局势危急如此,那天如先生是否也有意复起?” 阮大铖听到复起二字,身体不自觉的扭动了一下,吴昌时沉默片刻道,“将军觉得天如先生可能复起?” 庞雨打量吴昌时一眼道,“复社得中进士的人不少,仅崇祯四年就有七十一人,但至今无人做到大学士,皇上刻意压制有派之人,温体仁仅有结党之嫌,便因而去职,天如先生为复社之首,入朝则只有大学士才能配得上天如先生的地位,若是皇上的心意不变,复起恐需时日。” “天如先生亦有此顾虑。”吴昌时低声道,“皇上刻意不在东林和复社之中取用阁臣,以致小人纷纷以孤臣进身,朝中争斗由此而起,朝事不顺而至天下困顿,吴先生以为,不必再拘于党派之别,应寻一可靠之人,既有孤臣之资,又与东林复社相睦,如此朝事方有可为,不必再受党争耽搁。” 庞雨在心中略作盘算,吴昌时此次到南京绝不只是顺路,那位孤臣也不会只和东林复社相睦,他既然对自己和阮大铖说出此谋划,这个联合阵线就是包括了阉党,主要是包括了冯铨,可见张溥经过几年沉浮,已经完全转换了行事方式。 庞雨观察了一下阮大铖,只见这个大胡子脸色发红,显然有点激动,若是这个联合阵线能达成,他复起的希望就大增。 从这次钱谦益斗垮温体仁的经过看来,太监是朝政中举足轻重的力量,冯铨在内宫的长期人脉必不可少。钱谦益能让冯铨帮忙,有阮大铖在中间勾连,所以现在钱谦益对待阮大铖才如此客气。 庞雨的作用则是为这个联合阵线增加边才的光环,毕竟天下到处都要用兵,皇帝又是个急性子,如果兵事不利,费力扶持上去的人转眼就免职,落个白费功夫。有一支自己人的强军,在关键时拿出一个胜利,就能保住不少人。 这个联合阵线有明有暗,明的是东林和复社,暗地里就是庞雨和阉党,但这几方互相之间并非毫无芥蒂,张溥此前肯定向钱谦益表达过合作的意向,多半就是通过阮大铖,所以上次去见钱谦益时,这位东林领袖才明确表态拒绝,吴昌时此来肯定还会去见他,需要拿出更多的政治筹码。 吴昌时无疑就是负责在中间串联的人,这次他的主要目标是再与钱谦益面谈,然后北上与冯铨面谈,再通过书信与张溥商议,然后与各方商议,明确每一方的利益,是此事最关键的角色。但他首先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个人并不好找,必须有政治资历,有入阁的资格,还要有孤臣的身份,更要为东林、复社和阉党三方所接受。反正庞雨是想不出来,或许在京师比较好找,毕竟庞雨也不知道几个京官,或许这才是吴昌时要进京入仕的原因。 加入这个联合阵线,对庞雨无疑是极为有利,这个阵线如果形成,就是京师最有力的政治力量,不但银庄能得到他们的扶持,从此在朝中有了依靠,在地方行事就更加便利,而且并不需要他亲自去勾连其中的复杂关系。 想到此处庞雨对吴昌时拱手道,“天如先生为百姓竭尽心力,下官虽为武人,但这等为国为民的大事上也不能袖手旁观,若是此可靠之人终究入朝,下官一定于用兵之处全力相助。” 吴昌时需要的就是这句话,不由露出欣慰之色,旁边的阮大铖也有点激动。 庞雨却接着道,“来之先生为天下太平不辞辛劳,下官虽敬佩却帮不上忙,不免心中有愧,在此略作弥补,先生在京师为此时奔走时,难免有需要请托用度之时,大江银庄京师分号不日开设,在下为先生存下二万两,由先生任意支取,算在下为天下百姓也尽一份心力。” 吴昌时和阮大铖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即便在京师官扬,二万两也不是个小数,庞雨竟然说拿就能拿出来。 庞雨除了想对这个联合阵线投资之外,其实更看好吴昌时这个人,如果这个想法是由他提出的,说明此人既能隐忍又极有政治能力,而且自己是武官,与他绝无任何官途上的竞争,以后大有合作的空间。 吴昌时恭敬的对庞雨拱手,“吴某代天下百姓谢过将军高义,此一去山高水长,但吴某定然会时常与将军互通消息,你我文武协力,早日匡扶朝正,解天下万民于倒悬。” …… 南京桃叶渡上,庞雨缓缓行走在绿茵之中,庞丁在侧亦步亦趋,身后五六步外则有几名护卫。 沿途花树参差,右侧多是当地百姓住所,院门多用竹扉装饰,尺寸空地亦种有花树,院墙之上竹梢轻摇,外观看去也颇为精致。 前方绿树掩映之间一条石板小径,正是通往眉楼的,不过庞雨并未往那里去,径直往前进了一条弄堂,在里面左侧第一家门前停下。 小院外墙用青砖围砌,砖缝见有细微的青苔,墙头上有竹梢冒出,门板已经有些年月,纹路的颜色已经变深,但上面的铜环是新换过的。用铜环敲了几声之后,里面传出周月如的声音。 “是谁?” 庞雨在门外道,“我今日要返安庆,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顺路带的东西。” 门吱呀一声开了,周月如出现在门口,她看看庞雨道,“谢过大人挂怀,没什么要带的。” 庞雨没等她邀请,径自往里走去,周月如让开在一边,看着他走到院中。庞丁站到门口,示意后面的护卫不必跟进去。 院中面积不大,除了两间正屋,就只有东厢有一间,房屋虽小却精致,地基都用条石抬高了一截,在屋檐下也有条石做成的回廊,正屋前种了两株桃树,枝叶还比较茂盛,但没看到果实,墙角则种了一从斑竹。 “桃子都摘来吃了?” 周月如似笑非笑的道,“桃子熟过了,不摘自个也掉了。” 庞雨知道她在笑话自己不懂农时,自然也不生气,见院中有个竹椅,正准备坐时才发现没有其他椅子,当下只能站着。 周月如将竹椅搬过来,“大人今日要返回安庆,不去收拾行装,怎地还有空来奴家这里看破败小院。” 庞雨没有去坐,“听闻你今日正巧旬休,我忽然又想起一些贴票和银币的事,便来叮嘱两句。” “倒不是正巧,特意今日休的,大人有什么话就吩咐吧。” 庞雨笑笑道,“这个,我想来想去,大银币就按一两适宜,毕竟百姓都习惯了如此,不必照搬西班牙人的八钱二分,另外要注意贴票的生产速度,短期内要在沿江铺开,产量不能小了。” “大人定了大银币重量,那其他小币就好定了,便按五钱和一钱做,就不用改来改去了。贴票的事工坊那边已经说过了,第一批照两百万两发出去,也就是几种面额算下来不足十万张,工坊做来不难。” “那就好,这两件事对安庆营万般紧要,还请周姑娘多费心。”庞雨说完环顾一番院内,“此处确实比码头上清净,只是你单独住在此处,不知周围可太平。” “这左近的人大多在秦淮河边营生,比他处有钱些,一向也都太平。” 庞雨转了一圈,没有去坐那把唯一的竹椅,而是直接在屋檐下的条石上坐了,“眼下太平是因为银庄以前只存银,官贷这类赚钱的生意没碰,跟城中其他银庄各走各的路,码头也没有按扬州那么干,南京的船埠头比扬州的有力得多,以后冲突难免,你管着最要紧的贴票,安全也不可大意了,我会让刘若谷安排的。” 周月如没有在他旁边坐下,只是看着他,“南京城中再不太平,也就是些小偷小摸,倒是大人返程,免不得又是刀山血海,万请自个保重,不要分神挂念奴家这点小事了。” 庞雨不置可否,又扫了一遍小院,才发现墙边的角落处,还砌了一个花台,里面种着花草,颇有点小资的味道。 “我打算把现在跟着你的人抽出来,在银庄中开设一个票币房,负责制造贴票和货币,是归属本官直领的,你是愿意继续主理这票币房,还是……” “奴家愿意主理票币房。” 周月如说罢静静的看着地面,院中一时安静下来,庞雨抬头看着墙角的青竹,笑笑后起身道,“有周姑娘管着我也放心些,那我走了。” 周月如立刻接道,“祝大人和夫人返程平安。” 庞雨对她挥挥手,带着随从径自走出小巷,从桃叶渡到淮请桥不远,庞雨走得不快,庞丁跟在旁边没有说话,他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 突然听得庞雨的声音道,“这次回去,你也跟着本官每日操练。” 庞丁愣了一下,“少爷真要打鞑子去?” “鞑子这次怕是打不到的,等我们走到京师他们早出关了,但终究也是要打的,倒是流寇那边,方孔炤另有一个计划,各部官军勤王走后,安庆营只留下沔阳港一千人,咱们暗地另派一支人马,以水军的名义隐伏于荆门附近,只等张献忠露出叛迹,便给其雷霆一击。”庞雨边走边道,“这计划比余应桂可靠,但最大的毛病是缺骑兵,恐怕我就不能把骑兵全带走,要留下一些在湖广,但这计划仍有许多要完善之处。也就是说咱们既要打鞑子,也要打西营,安庆这边还要准备清剿英霍山区,拿下英霍山区,可以从这里控制三省之地,方孔炤帮咱们下了一步好棋。” 庞丁笑道,“少爷你到底是安庆副总兵还是三省总督?怎地哪里都得靠你。” “打鞑子就不止三省总督了,北直隶也督进去了。”庞雨叹口气,“无论江上生意做得多好,若是战扬上丢了身家性命,一切都成了空话,来南京前各部就开始强化操练,现在大战在即,本官更要以身作则,你也不要把自己再当个随从,跟在我身边难免要上阵,多练一分就多一分保命的本钱,宿松一战击溃流寇最强各营,军中近来也有些懈怠,需要再提醒了。” “少爷说练,那我便练就是。” “你早晚要独当一面,在军中没有点资历,说话是没人听的。” 庞丁只得又应了一声,当下又跟庞雨闲聊几句,看着少爷的心情似乎又恢复如常,此时两人已经走回淮请桥,银庄外面候着一长排的马车,马车旁还站着些人,不少还是女人和小孩。 庞雨停下问道,“这一批也是回安庆的?” “是扬州和苏州招募的银庄帐房家眷,都要送回安庆。” 庞雨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刘慎思怎么也在?” “刘慎思的家眷亦要送回安庆。” “和州那个女人?” “就是和州那女人,还有她生的儿子。” 庞雨点点头,这些人其实就算是人质,此时无论银庄还是商号,凡是需要接触大笔银钱的大多如此,刘慎思就更不用说,当着时报的总编,虽然报社里面其他人是庞雨的,但这些人基本都不懂报纸,到底刊载什么还得刘慎言说了算,这位置还是十分要紧的,而刘慎言和州屠城后没有其他亲友,总算等到生了儿子才凑齐人质。 庞丁过来低声问道,“现在安庆养了不少这类人了,家眷送去还不能薄待,又怕沿山地方有流寇,只能在府城里面寻地方住,去年中军为百总以上军官买房,工坊、银庄里的人亦在各自买房,府城里面房价已经涨了五成,城外的涨了三成,马上沿江的银庄开下来不下二十个分号,一个分号少说七八个帐房,还有掌柜副掌柜,还有武昌、南京、苏州、扬州四处赌档里面人也不少,这般买下去,怀宁府城的房价便要涨一倍了。” “这些人不用上班,就不必安放在府城。”庞雨想想道,“望江或者枞阳选一处……那便枞阳好了,此地只有桐城过来一条大路,有水师十一艘船,两个局的陆战兵,还有暗哨司的司学,比其他地方稳妥。” 庞丁低声道,“枞阳合适,说起来这个暗哨司学里面,实际也关着人的,少爷是不是忘了。” “什么人?” “就是那些还有用,又不能让人知道的的。”庞丁压低声音,“陈仕辅的幕友和传信人,浦子口见证杀长家的流寇,宿松见证杀长家的流寇,俘获的大长家婆子和子女,都关在司学后面的几个宅院中。” 庞雨想想道,“你说了我才想起,暗哨司上过密呈,看过便忘了,这些人都要紧,万不可走脱,你既然提起,回去时让袁正加派些人手,必须看管好了。” …… 桐城枞阳镇暗哨司学,烈日当空似乎也无法穿透里面的重重高墙。 其中一座特别宏大,院中有一个宽阔的空地,里面还特别设置了假山鱼池,周遭遍种花树,两侧还有别院,右侧别院一处房屋中,升起阵阵的炊烟。 满头汗水的莫琦云脸色红红的,两手拢在一起,从别院中匆匆走入院落,进入了东厢的巷道中,巷道两侧都是房门,她走到第二间前面敲敲门。 邱明翠拉开门,莫琦云飞快的进屋,两手从袖中伸出兴奋的道,“两碗燕窝羹!” 邱明翠连忙接了,“小声些,别让人听到了。” “听到又怎样,都是我教她们做的,当个师傅还不能吃点了怎地。” “还是长得好看的能耐。”邱明翠有点气恼的道,“我们这一伙丑的,都不叫烹饪,就是去大厨那里帮厨,都是教的怎生作豆腐、做蒸饼啥的,没说也学做点燕窝。” “谁说你丑了,去大厨帮忙都不愿去,你都帮别人去做了,大家都夸你呢。” 邱明翠看了看莫琦云后道,“咱们这女学吃住学都在这院里,我就图着能出去走走。” 这时一团毛绒绒的东西窜到脚边,莫琦云又摸出一个皮囊,“寿儿快过来,给你带的好东西来了。” 那只小猫乖巧的跳动几下,等皮囊一放到地上,就过去大嚼起来。 邱明翠指着猫道,“又拉了一泡,屋里味道可大,别是吃这些鱼肚吃坏了。” 莫琦云过去爱怜的摸着小猫的背毛,“吃了才长得漂亮,是不是寿儿。” 邱明翠嘿嘿笑了一声,自顾自的走到窗前准备吃燕窝羹,突然蹲了下去,转头对莫琦云道,“德师傅来了。” 莫琦云半蹲着来到窗前,只露出眼睛往外看,那位德师傅正在院中,站在一具木制的人靶的颈项处查看。 “不是还有一会才上课么。”莫琦云不由一拍额头,“糟了,德师傅在查看有没有人练小刀,我昨晚忘了。” “我帮你记了。” “下次帮你多带两只好吃的鸭蹼。”莫琦云吐吐舌头,“你说德师傅这么老了,怎地不在家带孙子,还跑来教我们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这几日专教授小刀课,光照着要害去的,我听来都怕,不想练。” 邱明翠端起碗喝了一口,“怕不是没孙子带,我听大厨的人说,德师傅是一个人来的,从来没人提过他有儿女啥的,连个老婆子也没有,但他是真厉害,那些丘八家丁也比不过他,不知道以前干啥的。” 莫琦云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没见过丘八家丁,不知道谁厉害,你见过丘八家丁么?” 邱明翠端碗的手略微停了一下,“以前在老家,见过当官的从我家门前过,他身边的可不就是丘八家丁。” 莫琦云哦了一声,眼睛看着外面,德师傅头上的银发在烈日下不时闪动,“老了一个人,还要这么劳累,德师傅也苦的。” 她停了片刻,转身端起自己那碗燕窝羹出门去了,邱明翠赶紧跑到门前低声喊道,“你别去,他不会要的。” 莫琦云来到院中,德师傅已经查看到第三具木人,她走到德师傅身后犹豫了一下道,“德师傅。” 德爷缓缓转过身来,见到莫琦云之后神态温和。莫琦云有点心虚,低头看到手中的碗才想起来,赶紧两手举起,“这是小厨做的燕窝羹,专给德师傅多留了一碗。” 德爷眼神在碗上细细打量一番,并没有立刻去接。 莫琦云略有些尴尬,只得把双手又举了一下,“妈妈说过授艺如父母,师傅授艺辛苦,这是学生孝敬你的,德师傅就把我当作个女儿吧。” 德爷木然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莫琦云正要再说,腿上忽然痒痒的,她赶紧低头一看,只见寿儿不知何时出来了,正在腿上蹭。 军中条例是不许养畜生的,除非是登记在册的,司学管得不严,但莫琦云平时仍小心翼翼不让寿儿出来,免得被别人举告,现在竟然被德师傅看到,不由后悔方才出来时忘了关门。 但德师傅并未多说什么,反而伸手接过了碗来,莫琦云腾出了手来,赶紧抱起小猫。 德爷细细的品了一口,微微的点头表示称赞,苍老的面容上始终带着一丝慈祥。 他看着那猫温和的问道,“这猫是何处来的?” 莫琦云抚着怀中的花猫,有点胆怯的低声道:“狗洞边拾到的,不知哪里来的,看着它可怜,奴家便将它养了。” 花猫慵懒的伸伸脖子,用脑袋在莫琦云手臂上摩挲,莫琦云嘟嘴道:“见到德老师了不知道叫师公,要打屁股了。” 花猫慵懒的盯着莫琦云的脸,喵喵的叫了两声。 德爷眯眯眼道:“你可是很喜欢猫?” “回德老师话,小时养过一只,后来大些了,娘说万一被抓了脸破相,便不准再养,心里一只便欠着,前些时蒋寿姐姐走了,多亏它陪我,所以给它取了个寿儿的名字。”莫琦云说完满是慈爱的盯着怀中的花猫。 德爷难得的笑了一下,“老夫也喜欢猫,养着的时候一刻也不愿丢。” 莫琦云抿嘴笑道,“学生也是的,它本就缠人,上课留在屋中吧又抓烂被子,头痛得紧。” “看你也是爱得紧,那便带来课堂吧。” “真的?”莫琦云兴高采烈,“谢过德师傅,只是不耽搁师傅授课么。” “不耽搁,摇铃上课。”老德说完转身往课室去了。 第四百一十章 要务 楼外的秦淮河中灯火蜿蜒,一片盛世景象,这一段秦淮河道不宽,灯火映照之下倒能看得七八分明白,画舫经过之时,船舷边的女子团扇轻摇,亦在向岸上张望,有些女子见到庞雨之时,用扇子遮着嘴发出轻笑。 “长得帅也是种麻烦,太引人注目了。” 庞雨无奈的叹口气,转头回到座位,抬头看向对面的江帆道,“方孔炤答应了,有了水师驻泊,漕帮就好办事了,武昌往下三个港口,加上九江就是四个,本官不但要江面,更要码头,一个月之内这些港口必须控制。” “湖广三处拿下码头应当不难,只是牙行和地方官府,一月之间怕是……” 庞雨平静的打断道,“一个月之内” 江帆立即住口,庞雨盯着桌面停顿片刻道,“大江上做行商的,多少有些背景,若是平日突然开始全线清江,容易被告到御史那里,等鞑子入寇之时,朝廷只会关注边墙,这是个好机会,那时安庆水师清江,漕帮控制码头交易,就无人理会了。鞑子最多两月之内就会入边,所以你只有一个月。” “属下明白了。”江帆看看庞雨道,“方军门答应得如此干脆,可是有其他图谋?” “方孔炤定下四个地方操练乡兵,荆门府、麻城、蕲水、随州,还要本官在谷城至少保持一千兵马,但谷城这个地方本官原本就没打算放弃,所以本官也应承了,另外他还提了一点。”庞雨思索着道,“在张献忠复叛之前,方孔炤想让本官和他一起围剿英霍山。本官细细想来,他说得有理,以中原而论,襄阳南阳为枢纽,但以三省而论,英山霍山实为流寇周转之地,一旦官兵追击则速遁入山躲避,入则数百里不知所踪,出口千渠万径,出山之前不知其从何而出,若是能切实控制英山霍山,流寇就失了遮蔽周转之处,于遏制其流大有裨益。” “麻城、蕲水、随州皆在沿山之地,方军门操练乡兵之地便可看出,他要严防英山。” “听说他精研九边形胜,看来确实比其他文官更懂兵。” “只是如此一来,大人要多练一支兵马用于山中。” 庞雨肯定的道,“只要有必要,多一支便多一支,只要控制住英霍山区,不单安庆稳固,湖广亦能稳固,我们为何要控制江面,武昌往下游最重要的贸易,就是粮食。湖广、江西是主要产粮地区,如果粮食产区被破坏,贸易量会大幅下降,所以湖广是我必保之地,方孔炤既提出,那本官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眼下方孔炤有求与我安庆营,漕帮可在湖广放胆行事,江上为第一要务,这是咱们的根本,其次是西营,然后才是京师。” 说到此处,庞雨停顿一下问道,“此去京师,你见过冯铨和董心葵,冯铨不必说了,董心葵此人是否有用?” “有用,此人虽是个白身,在京师官扬交游广博消息灵通,在京官之中颇有信誉。其待人豪迈,无论得势失势一律以礼相待,得势之人的财物交予他,由他送回乡以避人耳目,途中丢失的他一律赔偿,遇到罢官破落的,董心葵也赠与盘缠,十余年来一向如此,是以京官人人皆信他,放心托他运送钱财珠宝,董心葵从江南时报知道大江银庄,愿意与大人合作便是因大江银庄已有五处分号,在下告诉他马上沿江皆可取用,董心葵只要在京师存银,便可以免了长途运送银两的风险,京官在南方随处可取,他可得便利,官员则有利息可拿,咱们亦多了存银。下官以为银庄有董心葵相助,是最佳之选。” 庞雨点点头,董心葵这个人他虽没见过,但已经听过很多次,连他一个远在南直隶的武官都能耳闻,已经说明此人在京师的地位。 “十余年来一向如此,这就叫信用,董心葵想提成咱们答应他,通过他存一笔银子就给一笔,若是他要在京师合办银庄亦可,此事你不再管,由刘若谷派人去谈,冯铨那边是宫内的路子,同样也是如此。京师是钱权汇集之处,钱财交易频繁,银票汇票贴票都有用武之地。各位大人都是流官,老公也当不了一辈子太监,总归是要回家的,最需要可靠的流通渠道,京师存银绝不会少于江南,等他们习惯了利息是不会轻易取现的。” 庞雨略有点兴奋,缓缓起身来到栏杆边,河中传来丝竹之声和女子清唱。 “京师是要紧之地,但暗哨营就不能按江上这般行事,不能让人知道本官派人在京师打消息。张麻子之下,必须有当地招募的头目,张麻子绝不可直接与谍探联络。” “小人理会得。” 庞雨吸一口气,“特别是宫中那条线,只能单线联络,中间多转两次也无妨,绝不能让人知道与安庆有关。” 江帆沉稳的道,“属下已有安排,宫中那条线实际尚未进入,大概要八月九月才能入宫,开初只有两人。” “这些人放进宫去,用不了冯铨的依仗,恐难有什么地位,暗哨司在宫外要提供些协助,他们才好办事。” 庞雨前方的秦淮河上画舫往来,水面一层层明亮的涟漪向他涌来,“北方其他各处如何安排的。” “按大人的提点,情报点从京师往九边扩展,首要在辽镇,此次选定的方光琛,就是董心葵提供的消息,方光琛托他运送一批银两和珠宝,他到南京便是接这一笔银子,由此我们才能提前安排女探等候。” 庞雨笑了笑往左侧的内院看了一眼,那边颇为幽静,听不到丝毫喧嚣,“听闻今日他也在雨眠楼。” “这是他第二次来了,特意要那女探作陪,属下以为他已有意为那女探赎身,若此事成行,便是暗哨营首次办成此等差事,以后辽镇的消息便不缺了。” 庞雨没有问那女探的姓名,只是对江帆勉励道,“此事办得甚好,暗哨营毕竟不是漕帮,不能只懂得打打杀杀,获取情报才是暗哨营头等要务。可还有其他重要消息?” “南京和扬州城中有消息说,各处开钱庄和典铺的徽商正在勾连,要派人去见刘若谷,让大江银庄不要做官贷生意。” 庞雨只是嗯了一声,之前南京和扬州的钱庄和典铺基本是徽商在经营,大江银庄开设以后主要揽储,而徽商主要放贷,双方的生意并无冲突,现在刘若谷开始放官贷,这些徽商应该是对大江银庄的规模感到畏惧,担心官贷业务被抢。 “他们若只是派人来谈判,刘若谷知道如何去谈,你们留意着是否有人想动粗便可。” 江帆迟疑一下又道,“还有一事,南京城内复社有人串联,想要齐攻阮大铖,听闻已拟就一份公揭,但尚未张贴,内容未打听明白。” “公揭?”庞雨皱皱眉头,公揭其实就跟官府贴的告示一样,写好了在人多的地方张贴出去给大家看,庞雨在桐城民乱的时候贴了一整个下午,似乎也并无什么作用。 “这有何用?” 江帆也是干过这事的,当下也摇摇头道,“小人也不知,估摸着这些士子也无其他法子。” “复社与阮大铖不对付也不是一年两年,怎地突然要写公揭,领头的是谁,他们为何要攻阮大铖?” “领头是吴应箕,但背后鼓动的是周鑣,至于为何如此,尚未打探明白。” 贴公揭也就只是败坏对方的名声,阮大铖与周之夔不同,周之夔当时是掌印知县,复社搞公揭攻击他能有影响,但阮大铖一介白身,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名声本就没好到哪里去,南京也不是京师,这公揭似乎影响不到他什么。 若是有人贴公揭骂庞雨,庞雨根本就不会去理会,压根也伤不到他分毫,怎么想来也无用处,他思忖了片刻仍不得要领,江帆见状补充道,“主要是在眉楼中听来的,属下也不知此事是大是小,只是我们如今多有依仗阮先生,大人既问起便一并说与大人听。” “阮大铖可知道?” “复社众人并未隐藏行事,阮先生应是听闻了些风声。” 庞雨想想之后道,“吴应箕这群人,做事向来无甚头绪,许是心血来潮而已,不外跟阮大铖的意气之争。明日本官要与阮大铖去见吴昌时,若是他不说,我也就不去过问了。最后还有一事,你派人在徐州码头准备两千人用一个月的粮草,两千人,两千马匹,临清储备半个月。” “大人准备去勤王?” 庞雨点点头,“我们跟各方交易最大的筹码,是安庆营的武力,今年鞑子入寇在即,朝廷应对无方,本官原已不打算与鞑子交战,但大江中游全线拿到手中,贴票发行在即,实在需要一个拿得出手的筹码,本官思来想去,也只有打一打清军了。” “大人上次说,鞑子入寇就一两月时间,亦是说一个月时就要调头,大人若是从安庆出兵,一个月赶到北直隶,恐人困马乏不堪大战。” “鞑子出关时钱粮子女都到手了,又走了上千里路,同样是不堪大战。咱们能打一下他兵尾便打,若是他势大就不打,只要咱们去走一趟,时报上总是可以写的。” 第四百零九章 讨价 银庄会议室中,只剩下庞雨和刘若谷,安排银庄经营的事情,就不需要周月如和江帆旁听。 刘若谷点点头道,“官贷的白门银庄寻常的官贷已放十一人,另有准备特别放债的五人,两名举人三名秀才,此前分别在南京和苏州两处百顺堂欠下赌债,一应文书皆在,日子越长欠得越多。以后会试得中,便只能听大人的。” 庞雨接过名单看了一眼,没什么有印象的人,这些人能在百顺堂欠债,原本历史上定然也是赌鬼,多半最后没有中榜,但现在就未必了。 “南直隶的乡试由复社把持,这三个秀才的事好办,但不要直接去找吴昌时帮忙,你从阮大铖那里绕一圈去找张溥,不要让人知道是咱们在请托,两个举人也是如此。” 刘若谷并未问庞雨以后会怎么用这几个人,但是往朝廷里安插耳目,这种事是绝不能让人知道的,所以必须绕过阮大铖去办。 庞雨微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道,“银庄一向做得不错,但存银仍太慢,现下江南时报发行到了运河,知道的人更多了,银庄行事也要改一改,以后按新的规矩做事,支取需要有抵押物,安庆营从银庄支取银子,都以大江船行的名义,抵押是船行每年的收入,同样要支付年息,这样银庄的账目上能赚钱,每三个月在江南时报上发布,让大家知道银庄能赚钱,存银就是从银庄分润盈利。” 刘若谷想想后道,“眼下存银年息给到了一钱,再按借贷给大江银庄,这年息就高了。” “这是自己给自己的,一钱五分还是两钱都无妨,账目必须要好看,宿松得来的银子也放进去,现在银庄存银四百三十万两,大部分是要付息的,这些都是银庄的负债,每年钱息便是三十多万,若是银庄没有明确的盈利路子,别人心里也不踏实。” “可船行也赚不了几十万两……” 庞雨毫不在乎的摆摆手,“江上的事情懂的人本就少,这么长一条大江,别人就更无法详查,你可以编一些故事,安庆水师控制了江面,你可以说大江船行垄断了江上的生意,以后可以增加船运保险,还有漕帮在各码头也是生意,都可以算作是生意,一齐放在大江船行里面,看起来能盈利就行。一钱的年息是不费力的利润,人一般都对盈利更乐观,对风险会忽视,只要有一个理由,他们会来存银的。” “小人明白了,只是船行确实赚不了这些银子,终究还是银庄在给年息。” “只要一直有人来存,银庄便给得起年息。” 刘若谷迟疑了半晌终于问道,“万一终有一日,存银的少了……” 庞雨听后笑了笑,过了片刻之后道,“若真有那一日,就意味着我们不能维持债务,就是跟各方了结的时候,到底靠什么去了结,本官方才已经说过答案了。” 刘若谷一时没反应过来,庞雨看看他后笑道,“我们连京师的生意都还没做,民间存银远未到尽时,银庄现在只管两件事,一是增加存银,二是增加抵押物,暂时不用担心,这两样都会有人送来。” …… 秦淮河边的雨眠楼靠河岸的一幢小楼外,庞雨站在门外,看着进来的两人拱手,“见过方先生。” 当先的正是方孔炤,后面则跟着方以智,庞雨打量了一下,方以智一身短装,腰上带着剑,一副英气勃发的模样。 他先跟庞雨见礼,庞雨对他笑道,“密之可是骑马来的。” “与家父一起骑马来的,在下的骑术也是家父教授的。”方以智脸上带着兴奋,“此次将带方家子弟随家父就任湖广,扑灭贼氛是在下多年夙愿,之后疆扬之上,还请庞将军不吝指点。” 桐城民乱时庞雨就知道方家子弟习武的多,于是看看方孔炤,这位老相识并未过多表示,只是微笑点头确认,庞雨才对方以智客气道,“方先生家学渊源,密之本已文韬武略,在下绝不敢当指点,但同在湖广征战,互相照应是必定有的。” 庞雨侧身朝里一伸手,正厅中已经摆好了酒菜,方孔炤缓缓开口道,“智儿在外边侯着。” 他说罢径自走进了正厅中,庞雨叫来作陪的刘慎之见状,赶紧也走了出去,与方以智站在一起。 庞雨跟在方孔炤身后进屋,随手将门页带上,今日庞雨本是宴请方以智,但方孔炤的出现并不出乎意料,实际上两人都知道,庞雨请的就是方孔炤。 他待庞雨落座之后道,“庞将军是本官乡党,亦是多年旧识,你我不必多言,本官不日就任湖广,必定多有依仗庞将军,此来特与将军详议。” 庞雨仔细打量了一下,方孔炤就任一省巡抚,而且是中原复兴之地的重要省份,方孔炤的言行都更有气度。但庞雨目前往来的多有巡抚级别,此前这个位置上的余应桂更是熟悉,知道巡抚的诸多难处,所以并不会被方孔炤的气势镇住。 他此时开口不像在方以智面前那样客套,“方大人此去湖广就任,我这个同乡也脸上有光,下官想依仗大人才是真,能襄助的必定襄助。但是湖广腹心之地,眼下兵多贼也多,在下一支客兵去了,想来先生多少听闻过,此时回安庆完婚也非是无因。” 方孔炤微笑了一下,他显然对庞雨的婚礼没有什么兴趣。 庞雨接着说道,“这因倒与前任的湖广巡抚有点关联,在下一支客兵掣肘之处太多,襄助之说恐怕也只能方寸之间腾挪,非是下官不愿。况且眼下熊大人的抚局颇见成效,湖广太平之地,下官带兵的怕是用处不大。” 话中的婉拒之意很明显,但方孔炤已经对庞雨颇为了解,他自然不会认为这就是庞雨的真正意思,当下沉吟片刻道,“那庞将军对张献忠、刘国能二营作何观感。” 庞雨并未回答,只是盯着面前的石板道,“在下能否先听听方大人的高见。” “张献忠必叛。”方孔炤毫不犹豫的道,“看守之兵去他处之日,便是八贼复叛之日。” 庞雨的眼神回到方孔炤脸上,“方大人高见,但熊大人总理五省,他并不如此想,余应桂前车之鉴,方先生还请留意。” 方孔炤点点头,站起身来缓缓走了两步,看着窗外的秦淮河景,“熊大人要的不是抚局,而是中原太平,本官未雨绸缪防范未然,以维持这太平之局,正是我等属下应当做的,与熊大人之意并不违逆。” 庞雨笑着拱拱手道,“方大人的才情,下官自愧不如。” “对此必叛之局,庞将军是否有谋划?” 庞雨深深的叹口气,一副灰心的模样,“在下对剿贼一事心灰意冷,回到谷城就准备奏请兵部,带营伍返回安庆,能守好乡土便罢,湖广的事就不想理会了。” 这自然不是方孔炤想要的结果,他今天来,就是希望跟庞雨谈好条件,在湖广有一支可用的强兵。方孔炤不是第一次跟庞雨打交道了,他对于庞雨的表演连将信将疑都谈不上。 方孔炤心平气和的道,“将军起于微末,平桐乱救江浦,战滁州胜宿松,自有一股救亡天下的少年侠气,非是为某位上官,但文武为官,些许曲折是难免的,不必放在心上。本官既任湖广,若有难解之事,本官亦可从中转圜。” 庞雨偷眼看了方孔炤一眼,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满脸的义愤填膺,“在下一意平贼,带数千安庆子弟远涉一千七百里追剿西营,战马病死三百多匹,将士伤病损失近千,看看又得了何等对待,在下实在愧对手下将士。。” 方孔炤抬头看看庞雨,确实怒容满面,虽然他与庞雨往来不多,但处理的是最激烈的冲突,所以对庞雨的本性却是十足了解。 他并不配合庞雨演习,只是不动声色的道,“将军在湖广有什么需要本官襄助的?” 庞雨干咳一声,脸上的怒气瞬间消散,他移了两步,亲自给方孔炤倒茶,“安庆营一向水陆呼应,此前余军门准允在武昌驻泊,但其他江河各处尚无驻地,呼应起来便不那么顺当,下官一心为湖广百姓杀贼,却要自行供养十分吃力,才有灰心之意。” 方孔炤没有丝毫犹豫,“安庆至武昌大江沿线码头,准允安庆水营挑选三处住泊,汉水准允驻泊两处。” 庞雨嘴角翘了敲,马上又带上一丝忧虑,边倒水边道,“还有水营本色,若是由安庆逆流而上,耗时费力,下官财力难支。” 此前熊文灿调动的,只有庞雨陆营,由湖广供应本色,虽然余应桂准许在武昌暂泊,但水营仍是黑户,一直要自己花银子买本色。 “给你按一千兵额的本色” “两千。” 方孔炤皱眉停顿片刻,“那你必须实兵。” 庞雨放下陶瓷茶壶,一脸真诚的看着方孔炤,“方大人最了解小人,从桐城壮班开始,小人便从来不吃空饷,可谓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大人尽管放心,水营兵只会多不会少,必定实兵实饷,方大人可放心的给两千本色。” “便两千。”方孔炤显然也不想纠结这种小事,湖广是粮食出产地,水营驻地又在沿江,并无多少运输损耗,两千人的本色虽不少,也不算特别困难。 与方孔炤交易仍是那样顺畅,庞雨的面色开始柔和起来。 方孔炤转头看着庞雨,“就这些?” 庞雨不动声色的看着桌面,“自然还有,我要荻港把总。” 屋中顿时安静下来,此时的荻港把总仍是方仲嘉,这位云集寺中的老仇人,荻港控制了中段很长段江面,庞雨的水师此前只在安庆江面活动,大部分漕船在搞运输,所谓巡江只是口号,现在真正开始巡江,已经开始出现多次冲突。 从武昌到南京的大江,完全在庞雨控制之外的,就是这一段江面,虽然庞雨有芜湖作为补充,但芜湖只有陆营,就算自行建立了船队,巡江也不名正言顺,这段江面距离南京很近,很容易被操江提督关注到,到时就是不小的麻烦。 方孔炤盯着庞雨半晌,似乎在猜测庞雨的真实用意,不过他脸上带着微笑,这般讨教还价,才是庞班头的真面目。 “将军只是为了报复仲嘉?” 庞雨摇摇头,“以在下的修养自然不会报私仇,我一贯作生意,否则靠那点朝廷的饷银,养不出这些强军,别说援剿湖广,连安庆都守不住。” 只要方仲嘉举荐顶首,后面的事情并不难操作,这样就完全控制了中游的江面。 方孔炤并未马上答应,他看着庞雨道,“那庞将军能给本官什么?” “驻湖广陆营步骑四千,水营两千,给方大人的标营教官三十人,沿江北岸各处水营驻泊地,每处县城帮大人操练六百乡兵,他处县治需要的操练乡兵的,在下也可派员相助。如此地方有力防范,大人的标营与安庆营各处追剿,流寇便无容身之地。” 方孔炤稳坐在正位,目不斜视的如同一尊佛像,有了上次的交易经验,庞雨也十分了解方孔炤,这位新任巡抚绝不是因为放不下跟方仲嘉的兄弟情分,只是在评估得失。 “还不止于此,养军不外钱粮,所谓襄助可以只是一句客套话,并不费一点力气,但在下既认了大人这个乡党,咱们就只说实在话。”庞雨停顿一下道,“我的银庄可以借给大人的标营二十万两,不需年息,。” 方孔炤有些惊讶的抬头看向庞雨,教官什么的只是小节,但即便对巡抚来说,二十万两银子仍是一笔巨款,远超养出一营强军的费用。 “大人可以用这些银子从安庆买甲仗火炮,方大人不是吃空饷的人,如此足粮足饷兵甲精良,又有在下派的教官,大人的标营必定是湖广第一强军。” 方孔炤眼神闪动一下,庞雨知道他要问什么,便直接说道,“湖广大江江段,准许安庆水营清江缉盗防范流寇。” 第四百零八章 白银 “靠的是宝钞。” 刘若谷迟疑一下道,“朝廷用桑皮纸和墨便可制出宝钞,用以购进军饷和物资。” 庞雨点点刘若谷,“朝廷用纸买了实在东西,那么是谁亏了?” 周月如的纸铺被和买多次,自己也参与过和买勾当,毫不犹豫的道,“卖东西的亏了。” “但朝廷支付了宝钞,卖家也可用宝钞购买他物,为何算亏了?” 周月如想了片刻,摇摇头示意不明白,庞雨手撑在窗沿上,“说咱们大明之前,先看之前的蒙元,他们的主要货币便是纸钞。元廷岁入长期入不敷出,加印纸钞是最为便捷的弥补之法,流通的纸币不断增加,社会产出基本恒定的情况下,纸钞价值便不断降低,这叫通货膨胀。元朝的纸钞价值降低到何种程度,若以最初的一贯值粮一石来算,到元末时中统钞贬值六万倍,如果有人用纸钞存储财富,就只剩下六万分之一,无论贫富,无论买家卖家,皆可说被洗劫一空。” 周月如盯着庞雨,“原来所有人都亏了。” 江帆转头看看其他两人后道,“那百姓不用便是,若是属下就只收银子,或是铜钱也行。” “江把总说的是实情,在这样的通货膨胀下,百姓不是傻子,自然不会接受纸钞,但之前元廷通过贸易将白银送往中亚,民间存银极少,铜钱价值低而重量大,只能进行小额交换,蒙元因主要用纸币,更无意愿开炉铸造,铜钱不足以应付商品流通,民间只能回到以物易物,这种低效的交易方式会严重降低经济活力,造成百姓无法生存,各地自然会义军蜂起,蒙元的军事支出剧增,只能继续增发纸钞,更多百姓活不下去,义军便越剿越多,于是再增发更多纸钞。” 刘若谷忍不住问道,“大人是说,鞑子因为纸钞丢了江山?” 庞雨从窗前往桌面走动,这里的三个人,都与贴票发行密切相关,现在摊子越来越大,需要这些人逐渐独当一面,他希望将自己推进银庄的原因讲明白。 他将回到桌旁,“纸钞体现的是经济问题,王朝的统治危机之前,都会先有经济上的危机,老百姓若是丰衣足食谁去闹事造反,即便有少数野心家,也成不了气候。但经济出现问题时,就会有很多人呼应。其根源不在于纸钞,而在在于财富分配不公,造成贫富差距过大,最后才体现在货币上,蒙元维持异族统治,财富分配上先天便极度不公,他的财政支出是无法减少的,盘剥到百姓无法生存时,只能起来造蒙元的反求一条活路。” 江帆抬头道,“是以太祖和成祖也靠着宝钞将蒙元赶走的,岂非百姓仍是存不下财富。” 庞雨点点头,“太祖将蒙古人赶出大都,大明新立,仍然有许多需要用兵的地方,朝廷的财政支出数额巨大,急需财政来源,其时由于蒙人将白银输出,中国主要金属货币是铜钱。洪武时一年的铜钱铸造量大约一亿九千万文,人均只有几文,这点钱息自然满足不了支出所需,太祖也选择了纸钞作为货币,这便是大明宝钞。” 庞雨从桌面上拿起一张宝钞,上面正中写着“大明通行宝钞”六个大字,两旁篆书“大明宝钞,天下通行”八个字,四周也配有复杂的花纹,这张是一贯的面值,纸张面积很大。 “洪武八年开始发行宝钞,此时有六种面值,最大的一贯,最小的一百文,计量单位是铜钱,一百文以下的交易仍可用铜钱。洪武二十二年开始发行小钞,分五种面值,最小的十文。”庞雨看着周月如,她是贴票的主管,他希望周月如能理解纸钞贴票的含义,而非仅仅知道制造钞票的技术。 “洪武年间支出甚多,宝钞从开初就缺少准备金,发行后便开始贬值,洪武九年时一贯宝钞折米一石,白银也折米一石,到洪武末期,两贯又五百文折米一石,白银一两却可以折米四石,若以米价为基准,宝钞贬值六成,若以白银为基准,宝钞贬值九成,也就是说,若百姓以宝钞存储财富,就剩下一成,其余九成变成了朝廷所有,这又可叫铸币税,这些财富就是太祖可以维持对北元战争的基础。” “接着便是成祖即位,除了继续征伐北元之外,成祖又在京师等处动大工,还有郑和下西洋,支出并不比太祖时少。成祖即位之时,官俸改为十贯折一石,就是说朝廷承认宝钞贬值九成。仅仅五年之后,税粮折纳就变成了三十贯一石,贬值了六成,到嘉靖四十五年,五千贯宝钞才值银一两,贬值五千倍,以宝钞存储的财富已不值一文。” 刘若谷稍稍一算道,“若按大人手中这张一贯的来计,确实是连一文也不值了,也难怪百姓不用。” “人皆趋利避害,这样的财富损失,任何严刑峻法也无法继续推行宝钞,但自本朝立国,铜钱制作极少,官铸铜钱效率低下成本高昂,朝廷只是少量制作,民间交易多用私钱,连私钱形制也多仿唐宋钱,之后民间的白银和铜钱同时流通。” 周月如听得聚精会神,今天庞雨所讲的,都是她以前没有想到过的方面,“那为何后来多用银了?” “这枚银币含银九成,名叫西班牙比索,背面这两根柱子叫赫拉克勒斯,代表欧罗巴南端直布罗陀海峡两侧的山峰,但它实际上并不来自欧罗巴,而是来自南美洲,正是大明白银的主要来源地。” 庞雨拿起桌面上的一枚银币,上面有两根明显的柱子,但看起来制作并不精良,边缘一点不工整,甚至不是正规的圆形,“西班牙人征服了南美洲,并在那里发现优质的银矿,欧罗巴人需购买我大明丝绸、茶叶、瓷器等大宗商品,这些白银随西班牙大帆船经南洋贸易输入中国。同样的还有日本,他们的石见、佐渡、秋田几处银矿产出大量白银,随海上贸易进入中国。也正因这些白银的大量涌入,才有了一条鞭法实施的基础。西班牙和日本输出的丰富白银成为了结算货币,让全球的贸易都出现了繁荣,人人日子都好过。” 屋中的三人呆呆的看着庞雨,这位庞将军口中不断崩出陌生的地名和概念,一时间吸收太多,也提不出什么问题,实际上他们最疑惑的,是庞雨怎么知道这些东西,大家相继想到了传说中托梦的白胡子神仙。 庞雨说在兴头上,并不知道这些人心里的念头,“在大明整体生产效率没有实质提升的情形下,产出是基本恒定的的,而白银增加了,在白银大量流入的时期,万历时四百枚嘉靖金背钱便可折银一两,可见白银已经贬值,按银计价的米价到万历前翻了一倍,形成了白银的通货膨胀,持有白银者为避免财富贬值,会购入房屋和田产这样的固定资产,驱使资产价格进入高位,只要白银输入的规模能够持续,房屋和田产就会一直增值,因而在这段时间,士绅有更强的动力进行土地兼并。” “知道那些欧罗巴人怎么看我们中国?”庞雨说罢看向几人,三人同时摇头。 “那些欧洲人都认为,中国是世界... “贫富差距让白银进入沉淀状态,富人有钱但消费有限,而百姓没有财富可以消费,这样商品生产和流通就会停滞,百业萧条之后,大家收入锐减,便继续缩减开支,形成通缩的循环。” 庞雨起身来到会议室张贴的地图前,“以地区而论,在这两个水系附近的地区,更容易获得白银,经济情况也就更好,朝廷的白银只够供应九边,缺乏调配其他地域经济的能力,九边的白银也会因为商品贸易回流到两条水系区域,距离越远的地区获得白银的困难越大,譬如陕西、辽东、贵州这样的边角之处,这些地方经济薄弱,承受能力更差,一旦白银流入减少,便首先出现生存问题,接着便是乱事起。这几个地区分别出现出现鞑子、流寇、奢安之乱,除了边角之地统治薄弱之外,与白银相关的经济颓败也是重要原因。各地乱事的兴起使得避险需求大增,金银天然带有避险属性,人人都想保留更多金银傍身,这让更多白银退出流通。” 江帆不停的搓着手,看向庞雨的目光敬佩中仍带有一丝疑惑,“那有什么办法改变这情形?” “首先便是战争。”庞雨敲了敲地图上辽东的位置,“以后金为例,因其社会的原始属性,他们的生产效率极为低下,粮食甚至不够食用所需,更遑论交易。其余能作为商品的只有皮毛、人参、东珠等等,交易的数额都非常小,他们生活需要大量铁器、棉布、烟草、丝绸、粮食、糖类等等大宗商品,一旦与我大明自由贸易,都需要用白银从大明进口,要不了两年便银钱枯竭。所以本官推断,皇太极如果要与大明互开边市,必然提出不对等的贸易条件,并非是他脸皮厚要占大明便宜,而是他换无可换,若是我大明不与他交换,后金便缺少维持政权的物资,战争就是唯一选择。当小冰河造成的气候影响越严重时,北方受灾的情况更甚于南方,无论后金还是蒙古,南下的动力就会越强,如果不能获取物资,他们会从内部崩溃。” 刘若谷接着道,“还有便是大人的贴票?” “正因方才与诸位所说的原因,白银在达官富商的地窖之中,我们不是朝廷,解决不了所有地方的白银紧缩,但我们的目标也更小,解决控制区域的白银紧缩,贴票和汇票不是为用铜钱的小民准备的,都针对白银的主要持有者,开初时是靠利息和复社的信用,之后靠武力和控制贸易通道建立并扩张自己的信用,获得部分的铸币税,为安庆营获取充足的经济支持,再获得这乱世中最强大的武力,而武力可以获取未来一切的预期。” 庞雨回到桌边双手撑住桌沿,眼睛看着下面的三人,“这就是为何发行贴票时不我待。” 第四百零五章 城府 南京钱家的大门外,阮大铖举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接着又在下巴抹了抹,六月的南京酷热难耐,但作为文人的阮大铖出来拜客,又不能像力夫和陆战兵那样穿个褂子,仍然身穿长袍,连胡子上也挂起了汗珠。 阮大铖跟江帆同去京师,六月中旬才回到了南京。但庞雨看不出他有疲惫之色,反而神采奕奕,比上次见时还发体了,估计在京师见了不少故旧,对复起仍怀有期望,回来时应是坐的船,免了奔波之苦。 庞雨抬头看了一眼大门,钱谦益的房子外观似乎也不算豪华,至少比不上阮大铖的。庞雨今天也穿了一身青衿,而且确实是青色的,更加的吸收热量,汗水出得很少不少,在外面等候门子这点时间,感觉颇为难受。 “那虞山先生为何愿意见在下?” “他缺钱。” 阮大铖左右看看后低声道,“你这次送他两千两银子,可算是解了他的急,不然怕是要卖孤本了。” 庞雨不由一笑,钱谦益这一趟被抓上京,是由温体仁发动的,温体仁和薛国观这些人不是银子能打动的,但中间经手的人不少,需要各处打通关节,想来京师的天牢和县衙的大牢也大体相类,钱谦益的银子肯定是省不了的。 按阮大铖以前所说,钱谦益虽然名气大,但作为文坛领袖,要维持文人的体面,买各种古册孤本也所费不菲,又放不下架子像阮大铖那样去当掮客赚钱,收入渠道比较单一,上次给庞雨大江银庄题字,都算是大生意了,所以一向都缺钱。 终于大门开了,两人赶紧随着门子进了大门,里面确实不大也不豪华,但各处都是花了心思,在细微处有文舍的雅致。 门子一直带到了正堂,堂前站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文士,看着两人时带着温和的微笑,甚至头上还戴着方帽,丝毫不因在家而随意。体型并不像其他老人那般臃肿,或许是京师这趟牢狱熬的。 阮大铖落在后面一步,庞雨知道他要凸显自己是主宾,便上前跪下道,“学生庞雨,见过钱老先生。” 钱谦益呵呵一笑,立刻伸手扶起庞雨,“你我虽是初见,但已有师生之实,去岁为师蒙受不白之冤身陷囹圄,本是万念俱灰,咋闻宿松大捷,虽在天牢之中,仍感与有荣焉,更因平贼有望,只要天下太平,自身这点冤屈,也就不在心上了。” 庞雨一脸激动,“老师身受冤屈,学生只恨人微言轻,当是之时又军务缠身,只能托阮先生代为奔走,心中一直有愧。” “虞山先生明鉴,庞将军确实多番来信,专程要在下从中奔走,转圜所需愿一力承担。”阮大铖一脸真诚的说着假话,这种事只涉及他和庞雨,是不可能被揭穿的。 钱谦益连连点头,但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看不出他有没有相信,只是看着庞雨温和的道,“此中情形,集之多番提及,惊涛骇浪之中,正是识人之时。” “幸而皇上圣明,先生清者自清,学生听得先生南返,再难掩心中喜悦,立刻自安庆启程,当面聆听先生教诲。” 钱谦益爽朗的笑了两声,随即抓住庞雨一只手,亲自领着他进了正堂。 里面竟然还有两人,庞雨匆匆看了一眼,这两人年龄比钱谦益相差不多,在五十上下。庞雨现在判断年龄也有了经验,明代那些底层百姓往往显老,三十岁就跟五十一般,但这些文人保养较好,更接近他前世的经验。 还没等钱谦益介绍,后面的阮大铖已经先道,“瞿先生也在。” 钱谦益带着庞雨到了一人面前,“稼轩,这便是在宿松大破二十万流寇的安庆副总兵庞雨。” 他又转向庞雨,“这是瞿稼轩,与老夫既有师生之谊,亦有生死之情。” 庞雨在情报上看过钱谦益入狱的详情,立刻知道面前这人便是瞿式耜,曾任户科给事中,同样是东林党中的大佬,这次跟钱谦益一同被抓入狱,又一起被放出来。 当下客气的与瞿式耜见礼,里面的另外一人,庞雨不认识,阮大铖也没有什么表示,从他礼貌性的问候来看,也是不识得的。 钱谦益等两人打过招呼,又带庞雨走到那个陌生人面前。 那人并不端着架子,主动想着庞雨道,“在下周之夔。” …… “在下此来拜会二位先生,首要是贺喜老先生沉冤得雪,可见虽以温体仁之能,亦奈何不得天下公义。未曾想又能得见集之先生和庞将军,实乃三生有幸。” 庞雨坐在一旁,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周之夔,这位周之夔他从未见过,但可以说是久闻大名。从与复社交往开始,这个名字就不断的出现。 周之夔本是复社中人,之后与二张反目,言称自己被张溥以舆论逐官,崇祯八年周之夔写《复社或问》伏阙上书,去年又写《复社首恶紊乱漕规逐官杀弁朋党蔑旨疏》,对张溥的攻击坚决又凌厉,要点都在皇帝的忌讳上,前两年张溥惶惶不可终日,一直十分低调,主要便是这个周之夔的功劳。 且钱谦益之事初起于复社案,起因就是周之夔《复社或问》,最后才转向东林,所以他的牢狱之灾多少有周之夔的干系,现在却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确实大出庞雨的意料。按庞雨对这些文人的了解,周之夔绝不是碰巧出现在这个大堂中,钱谦益要借他传达一些隐含的意思。 “其二则是谢过二位先生为晚生《弃草二集》作序,在下诚惶诚恐。” 庞雨偷眼看了看钱谦益和瞿式耜,他们两人都是当世大儒,想请他们为自己文集作序的多不胜数,一般人是请不到的,可他两人刚出狱就给周之夔诗集作序。 他和阮大铖今日来拜会是提前联系过的,钱谦益知道自己要来,又同时让周之夔来见面,或许是要向自己和阮大铖表达一个态度。周之夔是张溥和张采的生死仇敌,钱谦益为他作序,就是表示了对张溥的排斥。 上次阮大铖陪着吴昌时来安庆,张溥暗示的意思是想和东林联合,可能阮大铖已经向钱谦益表达过,那今天钱谦益的意思,多半是要想传达给阮大铖的,就是他不会和张溥合作,顺带也要传达给庞雨,因为庞雨一向和复社关系密切。 想到此处庞雨眼神转过去观察了一下阮大铖,果然阮大铖脸色不大好看。 周之夔并不知道庞雨的心思,他声音洪亮的道,“其三则为自辩,市井之间有传言,说二位老先生身陷囹圄,是因在下叩阙上书所致,此乃一派胡言。二位先生最为知我,在下亦视二位先生为宇内知己,岂会干出此等行径,此来带有《复社或问》和《复社首恶紊乱漕规逐官杀弁朋党蔑旨疏》各一本,与上书一字不差,请二位先生过目,其中唯攻二张,绝无丝毫牵连先生。” 他说罢从袖中摸出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呈文纸,恭敬的递给钱谦益,钱谦益微笑着接过,但并没有真的去看,以示对周之夔的信任。 周之夔转向庞雨,“在下知道将军与复社社友交往颇多,对在下与张溥之事或有耳闻,但究其起因,绝非《国表》是否收纳在下时文,实因张溥在乡干政欺世盗名,此人学足以杀人,术足以误国,若由他操持权柄,其害不在流贼之下,在下攻二张揭露其面目,非因私仇,而是为国计,拳拳之心请将军明鉴。” 庞雨学着钱谦益的模样笑了笑,也不表露自己的态度,周之夔又转向瞿式耜,“在下作复社或问之际,正值二张批猖张狂之时,正如稼轩先生所言,是儿口尚乳臭,闻者代为汗下,不识夜郎自大何也,各位先生不屑与其纠缠,在下却没那等修为,是忍不得的。” 他最后转向钱谦益,“复社之事牵连二位先生,非因在下《复社或问》,乃是张溥险恶毒辣,派吴昌时入京勾连薛国观,与温党沆瀣一气,嫁祸二位先生以解复社之狱,正是张溥罗织故智,杀人滑手的下作勾当。” 堂中便是周之夔一人在说,钱谦益和瞿式铝都没有表态,但庞雨听到此处,钱谦益的态度很明确了,阮大铖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此前他复起的阻碍,东林和复社都有份,但东林和复社自身也矛盾丛丛,如果他能让这两者联合,可以算是朝局中的大手笔,从此之后这两方都不再是他的阻碍,反而会成为他的盟友。 但目前钱谦益借着周之夔的口,算是拒绝了和复社的结盟,现在他刚斗垮了温体仁,在东林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声望一时无两,对于他谋划重返仕途大有裨益,此时看不出跟张溥合作有什么好处。 从周之夔转述瞿式耜的话中可以看出,东林大佬对复社之前行事张狂颇为不满,还有一点便是对科举的控制,复社的凝聚力首先在于科举,而这同时又是东林的地盘,张溥在地方把持科举,每年进士中复社占比越来越多,东林自然戒备日重。 庞雨的期望也大半落空,对他最好的局面,就是东林和复社能联合,他能同时利用两方的政治资源,在沿江和运河地区全面扩张,在朝中有政治支持,如此便事半功倍,而不必选边站,谁知刚到南京就遇到迎头一棒。 当然庞雨也并不完全绝望,钱谦益这个态度,不见得是全然相信周之夔,也可能是把周之夔当枪使,只是一种谈判手段,毕竟他自己没有直接表态,张溥现在毕竟是弱势一方,钱谦益需要拿到最有利的合作条件。 庞雨想到此处,把头转向阮大铖,只见这位熟练的政治掮客,此时脸色微红,双眼紧盯着周之夔,不知在想些什么。 …… “贴票在扬州发行如何?” 大江银庄三楼的会议室中,庞雨平静的坐在上首,下面是刘若谷、周月如和江帆。 刘若谷拿着手中的册子汇报道,“扬州、南京两地码头,初次发出九千一百两,十日内又换回白银四千三百两,在外四千八百两,近日又陆续有行商购票,流通在外总量为七千二百两,南京扬州两地用于交易颇为频繁,最远芜湖码头出现两次流通,未发现有人仿造,似可再增发行。” 庞雨点点头,虽然政治交易不顺利,但贴票他仍会继续全力推进,江南地区张溥影响力很大,推进不会受到影响,只是运河一带没有东林在官扬的支持,效果会差一些,这并不算太大的问题,至少钱谦益没有让他立刻选边站。 目前要担心的,是东林和复社的矛盾是否会激化,如果变成和温体仁一般势不两立,就由不得庞雨脚踩两只船了,到时总有一方会变成敌人,这是目前最大的风险。 庞雨看向周月如,“周姑娘总管贴票事务,对贴票发行有何见解?” 周月如脸色有点白,但比起以前来,神态沉着了许多,几乎没有多余的表情。 “奴家以为还不可大量发行。”周月如一开口就跟刘若谷不一致,庞雨看看刘若谷后示意周月如继续。 “贴票防伪颇为完善,但多重票面本身,此番扬州南京尝试发行,使用中多次出现银票淋雨或落水,票面墨迹侵染,甚至编号亦模糊不清,此时票少尚可核对,一旦大量发行,实难兼顾。” 周月如眼神抬起看了看庞雨,庞雨恍然中发觉,周月如也练就了一部分城府,交流中眼神没有什么变化,从神情上很难看出她的心思。 “贴票所用之处,为大江和运河沿线,地方皆在水边,尚有人要带票乘船远行,不管雨淋还是落水,恐怕都不会少,此前防水重票面而忽视了墨漆,奴家已请工坊另制专墨,完善之后才能增发。” 刘若谷坐在位置上,没有附和周月如,也没有反对她的说法,连江帆也安静坐在一边,庞雨从他们的神态上都无法判断态度,感觉这些手下比阮大铖还沉着。 “其二,庞大人此前要求,贴票最好以银币计量,此前银币试制五种,银庄尚未选定何种,眼下试行贴票仍以两计,若发行过多,此后不便回收,便有两种计量流通,徒增银庄繁琐,成本减不下去,说完了。” 周月如说罢合上册子,两眼就盯着桌面,与庞雨没有任何交流。 庞雨干咳一声道,“刘总掌柜赞同增发,周姑娘亦认可增发,只是需要改善在先。”庞雨淡淡的说道,“贴票是银庄日后发展的根本所在,本是紧急之事,但本官相信你们的判断,便暂缓大量发行,但扬州南京两地可略作增发,将额度加到两万,以便充分测试。” 他说罢周月如也没有回应,会议室中一时安静。 庞雨见有些冷扬,准备宣布会议结束时,周月如缓缓抬起头来,“奴家制楮纸时,听闻说及宝钞,贴票以一张纸载数十两银,跟宝钞也差不多,最后无人愿用,还是金银用得多,将军要在大江和运河都用,若是真流通各处之后,奴婢担心会不会变得如同宝钞一般。” “开始之时就想到了结束,月如越来越有长远的眼光。” 庞雨赞许的点点头,他转头看了看刘若谷和江帆,这两人神态恭敬,一副等他训话的模样。 “那今日我们仔细谈一谈贴票,此前银庄收集过宝钞的情形,金银咱们平日便在用,似不必说也知道,我便先问三位一个问题。” 庞雨走到窗前推开玻璃窗,南方远处的那座琉璃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大报恩寺于成祖十年开始建造,此时我朝新立,征战之后民力财力甚为贫瘠,却仍能耗费二百余万两建成,期间成祖还派出大军远征北元,又派出郑和三下西洋,每样都是耗费巨万,为何之后两百年民力复苏商业兴盛,却不再有此等盛举,甚至连打流寇都拿不出银子,那成祖到底是靠什么方法,从贫瘠的民力之中,挖出财力满足如此之多的支出。” 第四百零四章 姻缘 庞雨和庞丁站在门口一一恭送,亲戚在庞雨面前都带着讨好的神色,其中大部分人庞雨都不认识,只有一个舅舅见过。 等到这些人都走了,丫鬟和婆子开始收拾外院,刘婶在门口抹泪,拉着庞雨的便宜老妈,“妹子啊,我家闺女总算是有救了。” 庞雨则疲惫的回到内院,他爹妈另买了一处宅院搬去住,庞雨算是分家自立了,所以也能住到正屋里。 内院的床上透着黄红色的光,庞雨在院里站了片刻,他能想象得到,新娘正戴着大红盖头安静的坐在床沿上,等着他去揭开红盖头,心中不免也有些激动。 深吸一口气之后,庞雨伸手推门,门页缓缓打开,床沿边却没有人影。 一个全身红衣的苗条身影正坐在圆桌边,桌上两盏红烛和五六个盘子,刘若子的红盖头不知去了何处,清秀的面容映着微红的烛光,看在庞雨的眼中,配上这张秀丽的面孔,屋中的光照度几乎增加了一倍,朦胧的光影中,几乎是一个完美的画面。 略有不足的是,这位美女正举着一只鸭腿送到张开的嘴边,听到门响抬头看到庞雨,一时愣在那里。 庞雨也呆了一下,随即对着刘若子笑了笑,进屋之后带上了门。 刘若子试探着道,“那……我把盖头盖上?” “不用,这样挺好的,我就喜欢你这般与众不同的女子。”庞雨坐到桌边,拿起一块鸭肉咬了一口,这一整天他也没吃到什么东西。 刘若子抿嘴笑笑,伸手把鸭腿放到庞雨面前,偏头看着他,“你骗我娘的五十两银子,你爹又还来了。” 庞雨边吃边看看她笑道,“读书人的事,怎么能是骗。” 刘若子灵动的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亮,“那你说,我娘要是不给那五十两银子,你是不是就不娶我了?” 庞雨熟练的回答道,“自然肯定是要娶的,珍贵的爱情是不能用金钱计算的,别说五十两银子,五十万两不要了,我也得跟你成亲。跟你娘说那五十两,都是按神仙指点,帮你渡劫的。” “你骗我娘的鬼话可骗不过我,想骗我娘五十两银子那也没啥,左右都是咱老庞家的。”刘若子得意的扁扁嘴,“你就是被周家女子那一棍打好了的,跟神仙没丝毫干系,说起来咱们老庞家还得谢她呢。” 庞雨拿起那根鸭腿,好奇的抬头问道,“咱们老庞家怎生谢她。” “我可先说好了,周家女子来了也是小的,该讲的规矩总还要讲。” 庞雨心头又吃一惊,没想到正妻主动给自己找小三,刘若子眼睛眨巴几下,“庞将军,我不想整日呆在家中,我也去外边管事。” 庞雨心头警惕,“你要管何事?” 刘若子有点兴奋的靠过来,“你不是带兵的大将么,我也想去当个女将军,像那佘太君啊、梁红玉啊、秦良玉啊这般的。” 庞雨眼皮连跳几下,他实在无法想象这女子出现在自己的长矛阵里面,随即坐直身体义正言辞的道,“女子在家相夫教子才是常理,出去抛头露面怕是不妥……” “那其他女子以后要进家里来,也就不能出去抛头露面了。” 灯火下刘若子清丽的面容反射着明亮的光泽,眼神纯净得如同清澈的湖水,不过庞雨知道这都是表象,这刘若子结婚第一天就开始防备周月如夺权,她的优势是在于正妻,但劣势是没有参与庞雨的商业帝国,缺少外在的支持和资历。 现在相当于设置了一道门槛,如果周月如要进门,那就要放弃外面的差事,就夺去了周月如的优势,如果周月如要继续做事,就不能进门,便剥夺了竞争的资格。 目前周月如做得好好的,几年历练得不错,贴票和银庄的事务有她看着,庞雨才能放心。庞雨觉得刘若子根本就没兴趣去外面管事,只是要保持她的优势,随即又想起桐城民乱那晚有人打劫刘家,刘若子提着一把菜刀要跟着去看热闹,又觉得这女子恐怕真能出去管事。 他抬头看着刘若子笑道,“上次拦着史道台告状,是不是你的主意?” 刘若子没有回答,两手撑着下巴看着庞雨,“这么大的官我都敢拦,是不是也能管事?” “管事以后慢慢商量不迟。”庞雨沉吟片刻道,“今日是我俩大婚,别老提别人,多想想咱俩的婚事,你看啊,要两个月之后才回门,这两月没啥事,咱们去一个地方度蜜月。” 终于轮到刘若子一脸疑惑,“蜜月是啥月,去啥地方?” …… 上枞阳镇,暗哨司学一处小院的练功房内,十多名女子两人一组,在地面扭打。 莫琦云满头大汗,刚刚拿到了蒋寿的背部,莫琦云右手从蒋寿下巴穿过,死死勒住了脖子,手臂越收越紧,蒋寿连着挣扎了几次也无法挣脱,脸色渐渐涨红,她连忙用手拍了拍胳膊。 莫琦云感受到拍打,松开两手高兴的跳起来,“终于赢了一次,原来勒姐姐脖子是这般的。” 蒋寿坐在地上摸摸脖子道,“妹妹你比之前很有进展,力气也大了许多。” 莫琦云坐到她身边低声笑道,“知道是姐姐让我的,免得我一次都赢不了,晚课又被德师傅责骂。” 蒋寿脸上的红色仍在,她悄悄莫琦云的脑袋,有点吃力的说道,“知道让你还不小声些,练功不要笑嘻嘻的,德师傅看到真要骂你了,好歹你是个副队长,午后还有你的课,由你给其他人讲江南小点做法。带去吃饭的后厨,要细细的给每个人讲,袁学正和德师傅都要品尝的,晚课是情报识别,你别又带错本子了,罚站很好受么。” 莫琦云抱着蒋寿的腰,把头靠在她肩上,“什么副队长,我不懂管人,都听姐姐的。” “傻妹妹,咱们是暗哨司学,袁学正说天南海北,以后总是要分开的,姐姐不在了你听谁的。” 莫琦云抱得更紧,“我不管,才学这几月,总不会就派去办差,跟姐姐多呆一月便是一月。” 正说到此处,袁正和德师傅出现在门前,蒋寿连忙大喊一声,“学正大人到。” 其他女子连忙停止扭打站起行礼,袁正朝其他人挥挥手,“继续操练。” 他回头看了看面前的蒋寿两人后道,“蒋寿收拾衣物首饰,午时一刻有人领你到承发房报到。” 两人听得一呆,莫琦云急道,“蒋姐姐这是要去哪里,为何要带上衣物。” “未经请示擅自发言。”袁正冷冷喝道,“她去哪里更不是你该问的,平时讲的律令都记到哪里去了!” 莫琦云埋着头,眼中泪水转来转去。 蒋寿赶紧道,“属下领命。” 袁正等瞪了莫琦云一眼,“莫琦云晚课后到镇抚官处领罚” 他说罢与德先生转身出门,莫琦云一把抱住蒋寿,呜呜的哭着说不出话来。 蒋寿摸着莫琦云的头发,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看外面的日头,已经接近午时,她拉着莫琦云一起往寝室走去。 两人住在同一间,蒋寿到了之后就开始默默的收拾衣物,莫琦云就坐在一边木然的看着。 蒋寿未花太多时间就收拾完毕,两人相对无言,蒋寿缓缓坐在莫琦云身边,从头上取下江帆送的那一支金钗,拿在手中看了看后道,“姐姐家里穷,送到妈妈那里时家里没给过东西,随身没有其他好物件了,就这一支金钗最贵,拿到时满心欢喜,以为是一生的依托,现下虽知道不是了,但那念头还在,这一去不知还有没有再见时,就留给妹妹做个念想,你见到它时,还能念起有我这么一个姐姐。” 她说罢轻轻抬手,插到莫琦云如云的黑发中,莫琦云泪如雨下,一把抱住蒋寿放声痛哭,泪水将蒋寿的衣摆浸透,蒋寿抚着她的肩,只是默默的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了敲门声,外面有人喊道,“蒋寿出来。” 莫琦云死死抱着蒋寿不让她起身,蒋寿赶紧先应了一声,在莫琦云耳边道,“姐姐走再远,总是暗哨司的人,德师傅说咱们也是兵将来的,兵将总有回营的时候,到时我们会相见的。” 莫琦云抬头,泪眼朦胧的看着蒋寿,“真的?” 蒋寿点点头,抱了一下莫琦云,然后轻轻掰开抱着自己的手,到门前开了门,一门黑衣人等在外面,他直接对蒋寿道,“跟我来。” 蒋寿回头看了看莫琦云,轻轻关上了门板。 …… 夜幕降临,天空中传来沉闷的雷声,院中旗杆上的军旗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枞阳的六月很闷热,吹这样的大风,一般是要下雨的预兆。 莫琦云独自站在镇抚队的院落中,接受今天擅自发问的处罚,一名镇抚兵站在屋檐下监督。 莫琦云脸上仍有眼泪,她没有去擦,罚站时身体不能有任何动作,否则都要再延长。 漆黑的夜空中突然煞白,天地一片明亮,片刻后又一声沉闷的雷声传来,片刻之后天空开始飘起雨点,转眼之间小雨就变成了瓢泼大雨,莫琦云的罚站没有结束,她默默的站在院中,任由雨水淋湿全身。 蛛网般的闪电撕裂长空,天地之间狂风暴雨,密集的雨点拍打在脸上,眼前一片水雾,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莫琦云站立在暴雨中,直到雷声渐渐远去,狂暴的风雨平息,又变成了细微的小雨。 屋檐下传来镇抚兵的声音,“处罚结束,可以归队。” 莫琦云的身体几乎僵硬,略微一动差点摔倒。 “不用着急,活动一下手脚再走。” 莫琦云木然的转头看了看,是那个镇抚兵在说话,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方才来时也没留意,只是印象中有些高大。 一般的镇抚兵都是不苟言笑,很少和其他人交谈,下命令都是冷冰冰的,这个镇抚兵不拿竹条出来抽打都算好的,能开口关心两句,已经是破天荒了。 稍微动弹一会之后,莫琦云逐渐挪动脚步,镇抚兵从屋檐下提了一个巡营灯笼,两人缓慢的向女营行走,各处的灯笼大多被打熄,偶尔存留的也十分昏暗,在黑暗中如同鬼火飘动。 地上满是积水,几乎没过了脚背,走动间一阵哗哗的水声中,突然传来喵呜一声微弱的叫声。 莫琦云停下脚步,后面的镇抚兵也停了下来,天空又一道白光,借着这瞬间的光亮,狗洞前一只全身湿漉漉的小猫出现在眼前,由于毛都湿透贴在身上,看起来特别瘦弱,却显得两只眼睛又大又亮,正在瑟瑟发抖。 天空白光消失,黑暗中小猫的两只眼睛清晰可见,莫琦云蹲下身去,小猫又叫了一声。 莫琦云爱怜的将小猫捧起,小猫在手中不停的抖动着,他转头朝着身后提着灯笼的镇抚兵,“镇抚大人,我能留着它吗,这么大的雨,会冷死了它。” “军律除造册的牲口之外,营中不得收留任何牲畜。” 小猫仍在手中抖动着,莫琦云失落的埋下头,却听那镇抚兵声音又响起,“不过天色太暗,我没看到你有没有带着它。” 莫琦云愣了一下,惊喜的抬起头来,就仿佛满天的乌云中,看了划过的一束光。借着灯笼的光线,她能看清镇抚兵的面孔,眉眼显得很方正,配上高大的身形,颇有种镇抚兵的威严,但神情中又带着烛火的温暖。 莫琦云心头跳了两下,赶紧低声说道,“谢过镇抚大人。” 当下将小猫藏到袖子里埋头前行,片刻后已经能看到女营门前的灯笼,镇抚兵将在那里与哨兵交接。 “我与哨兵说话时,你直接进门去,就不会被发现。” 莫琦云有些紧张,毕竟是违反军律的事情,只是点了点头,她忽然记起什么,抬头对那镇抚兵道,“还不知你贵姓。” 镇抚兵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容,“我姓崔。” 莫琦云在心里默默记下,到了岗哨前,崔镇抚去了交接,莫琦云揣着小猫飞快的进了大门,期间小猫还低声叫了一声,崔镇抚故意说得很大声,那哨兵果然没有留意到。 进了住宿的院落,她心头的大石才放下了,这个小院里面的纪律没那么严,她知道有女子养了鸟,并没有人来管。 莫琦云用手摸了摸袖子里湿漉漉的小猫,“蒋姐姐走了,就你来陪着我,你记着可不能捣乱,让人家抓到你就惨了,要打板子的。” 说话间推开了寝室门,一进去愣住了,蒋寿的床上竟然坐着一个女子,身形颇为挺拔,听到门响那女子抬头看过来,目光十分沉着,没有丝毫惊讶。 莫琦云没想到蒋寿刚走,司学就安排了新人来,两人互相打量了片刻,那女子先开口了,带着点北方的口音,“你是莫琦云吧,是兵房安排我来住此处的,我是新来的学员,名叫邱翠珠,我问过旁边的姐妹了,我比你大些,就叫你妹妹可好?” 莫琦云愣了片刻,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微笑。 …… 枞阳镇港口,庞雨牵着刘若子的手走过跳板,踏上漕船的甲板之后才放开。 这次他从安庆走陆路到太湖再到桐城,沿途检查军务,枞阳是安庆的最后一站,目前这里驻扎有水师和陆战兵,还有便是暗哨司的部分机构,因为这里比安庆隐蔽,交通和物流却很发达,人员和物资往来十分方便。 安庆是庞雨的老巢,这一段江面也将是把控最严的,光是水师驻地就有三处,目前还在扩张船只,只要结算业务开始,就会严密控制江面。 庞雨看得很快,在枞阳只是短暂停留,下一站是去芜湖,看郭奉友的成军情况,最后到南京,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盟友,也就是与某一股政治力量达成交易。 随行的水师把总过来汇报了船队情况,庞雨也就是装个样子,便下令出发,附近的船只甲板都开始忙碌,到处都是号令声。 旁边不远处的一艘漕船上,蒋寿的脸凑在窗前,他看到那边有人上船,但并不知道是谁,但从码头上那些军官行礼的动作看,那人肯定是个大官。 轻轻放下竹帘,外面的热闹似乎与她无关,连这间舱室也只有她一人,随行的暗哨司军官告诉她,上岸之前不得与任何外人说话。 到现在为止,蒋寿都并不知道将去往何处,又是领受什么任务。 船身动了一下,漕船离岸了,只过了片刻功夫,门就被推开,那名随行的暗哨司军官走了进来,他坐下径自道,“在下姓于,此次送你去往南京,你的任务是与一名士绅接触,成为他的小妾,留心记着,成为他的小妾才算完成任务。” 蒋寿心头一震,这样的任务可能意味着,她以后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莫琦云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下面我告知你目标的情况,此人叫方光琛,辽东在任巡抚方一藻之子,平日在辽东协助其父公务,今次回徽州探亲,将在十天后到达南京,友人约了他在雨眠楼相聚,此人喜好双陆、马吊,言谈喜言兵论剑,但着重实际而不喜空谈兵书之人。” 那人拿出一本册子,“第一页是目标的性格爱好,后面是赞画司和武学整理的辽东形势分析,下船之前熟记,且要领会要旨,与目标交谈之时,不得用其中的军中专用语,以免目标生疑。” 蒋寿呆呆的接过,于旗总看着她道,“你有什么问题?” 蒋寿赶紧在脑中转动以下,回忆片刻学过的东西,“辽东巡抚是朝廷大员,那这个目标是咱们的敌人,还是咱们的友军?” 那人没有迟疑的道,“我不清楚,上官没有与我交代,可以告诉你的是,暗哨司只有敌人,没有友军。” “他此次是回乡,若是他看上奴家,之后是要回乡居住,还是要……” “会返回辽东。”那人的脸上没有丝毫感情,“你跟他返回辽东,方一藻的驻地在辽东宁远城,是与鞑子交战的重镇,到了那里之后,会有人联系你,下派新的命令。” 听到鞑子二字,蒋寿心头猛烈的跳动几下,鞑子的凶残名声传遍各地,但蒋寿从未想过会与自己有关,但现在已是活生生的现实,她要去直面鞑子的辽东前线。 那人平静的道,“方光琛在南京往来多次,根据我们得到的情况分析,你最符合他的喜好,所以挑选你去完成此次任务,宴会现扬还有我们的人,你必须竭尽全力吸引此人,否则将受到军法严惩。” 他也不等蒋寿表态,说罢离开了房间,蒋寿拿起那本册子,封面上写着《辽东情形备览》六个大字,翻开第一页是目标的名字、背景、性格和爱好,第二页才是目录,分别有辽镇和蓟镇地理,鞑子军力估算和作战方式,辽镇军力估算和作战方式,辽东陆运和海运货量估算,辽镇物价和走私等章节。 看得出来字迹很新,应该是才写成不久,或者是抄写下来不久。 蒋寿将窗上的竹帘拉开一点,船已行离港口,雨后瓦蓝的天空映照在水面,河道边的圩田中片片碧绿的水稻就像漂浮在水上。 她低头看看那本册子,口中喃喃说道,“这就是我家相公?” 第四百零三章 一张纸 说话的人笑眯眯的,堂中还坐着庞家爹妈和刘叔刘婶,庞雨则无精打采的坐在一角,庞丁站在他身后,那礼房司吏热情的看过来,庞雨只能挤出一点笑容回应。 庞雨带着骑兵从襄阳出发,路上用了近一个月时间,终于又回到桐城,完成他的终身大事。庞家这婚事因为有皇帝掺和在里面,成了桐城县衙的一桩公事,已经脱离了庞雨的掌控,这礼房司吏就是杨尔铭派来协助的,虽然不是婚庆从业人员,但多少算个礼仪方面的专业人士。所以现在坐在堂中的人里,对婚事唯一没有控制权的就是他。 司吏跟每个人都点头致意后,又接着说道,“两家的意思,礼仪还是按咱们民间的规矩办,两家已有婚约在前,问名这一节便可省去,剩下便是纳征、请期、催装、迎亲。” 屋中的人听完都点头,这也是明代婚礼的惯常流程,除了庞雨之外,大家都还是清楚的。 “那首要便是纳征,纳征尚要具书,小人得知道婚书中可有约定聘礼、妆奁几何?” “五十两!”刘婶不等其他人开口,抢先便说道,“婚书不婚书的不去说它了,两家约定便是五十两,一两不多一两不少。” 司吏没想到是女方在说话,纳征是给聘礼,由男方给女方家送聘礼,女方觉得合适就接受,表示可以完婚,一般是事先议定的。明初的聘礼多用物品,在晚明基本用金银,特别是江南地区奢靡之风盛行,婚姻与聘礼的关系很大,时人称为婚姻论财,金银的数额水涨船高,一般人家五十两也说得过去,但是按庞雨现在的官职,至少要给到三百两以上,五十两太少了些。 不过女方都同意了,司吏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当下伸手磨了墨,拿过一张二折的红纸开始写聘礼单。 刘婶在旁边站起来,探这头看了看后道,“司吏大人,这,这聘礼,是咱家给庞家的。” 司吏本未在意,只是嗯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愣愣的抬头看着刘婶刘叔,刘婶有些尴尬的道,“这也是没法子,因为那劫数,白胡子神仙说的,司吏大人也知道,九阳气,必须要那九阳气才能解。” 她这一解释,司吏更是一头雾水,接着又把目光转向庞家爹妈,女方给男方聘礼,不光是丢女家的脸,似乎男家更丢脸些。 庞雨的便宜老爹脸色铁青,盯着脚下的地板只是不做声,庞雨的老妈把手在围腰上搓了两下,哎呀两声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盯着庞雨。 稀里糊涂的司吏顺着他的目光转过来,庞雨把脑袋偏在一边,就当做没看到。 司吏不敢去问庞雨,只得结结巴巴道,“那,这,这聘礼由女家给,妆奁难道是男家……” 此话一出,庞雨老爹恨不得钻进石板缝里面去,按明代风俗,聘礼下定之后,女家要置办女方用的奁饰品、帷帐、被单等等物品,过门的时候抬着招摇过市的一起去男家,越多就越有面子,现在女方给男家聘礼,按理就该是庞家买了男方的用品,招摇过市去倒过门,这在此时是绝不能接受的,更何况庞雨还是威震天下的名将,传出去得成天下笑柄。 堂中尴尬的寂静,终于庞雨老爹忍受不了,抬起头来气呼呼的道,“妆奁自然还是女家置办,聘礼不过是个免劫的法子,但庞家也是要回礼的,必定远多过五十两,不会让刘家吃亏。” 堂中噗一声轻响,众人回头去看,只见庞丁咬着嘴唇埋下头,庞雨面无表情的坐在位置上,不知道是谁发出的。 刘婶此时已经容光焕发,她顾不得去追究谁在发声,转头对着司吏道,“司吏大人,这就当是女家先回礼,男家再给聘礼罢了,不碍事的,就这般写便是。” 司吏不得要领,但也知道不能继续纠缠此事,万一惹得那一夜斩了三十个人头的庞将军发怒,他这么个司吏斩了便斩了,说理都没处说去,当下闷头一阵写,左右写的东西就这两家人看,泄露出去的可能不大,不会影响大众对他专业素养的评价。 好一会之后,司吏抬头道,“聘书写过,那下来便是请期,还是男家具书送往女家,以定下婚期,可带礼可不带礼,女家要管饭食。” 庞雨老爹斩钉截铁的道,“带礼,必不会少于五十,不,一百两。” 堂中又噗一声响,众人回头去看,只见庞丁捂着嘴跑出门去了,庞雨左肘撑在扶手上,用手掌捂住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庞家大哥你看你客气啥,还不都是一家人,那边带些吧。”刘婶捂着嘴大笑两声,看向庞雨的便宜老妈,“妹子啊,那婚期便按蒋道长算的日子可好。” 半天没说话的庞雨终于开口道,“蒋道长算的是啥日子。” 刘婶回头看到庞雨,把脸上的笑容收起来小心的道,“六月二十三。” “不好,改到七月去。” 刘婶听得一愣,“雨哥儿这是为何啊,婚期可不敢改来改去?” 庞雨毫不迟疑的道,“白胡子神仙说七月阳气重些,有利九阳气破劫。” “这六月的阳气也足……” 庞雨不理会她,走到司吏身边道,“黄司吏,咱们商量商量。” 刘婶全身一抖,连忙一把拉住黄司吏,“这皇上都说话了,还商量啥啊。” 黄司吏哪敢听刘婶的话,赶紧挣脱了走到庞雨身边,庞雨把着他肩膀走到一旁低声问道,“黄司吏,本官这边还有上官密令,这完婚有迷惑流贼之效,必定要拖到七月之后去,不能六月就草草了事,婚期必须要改到七月,你去想法子说服刘家。” 这堂中庞雨唯一能奈何的人就是黄司吏,黄司吏一脸苦相回头看看刘婶,刘婶不等他开口便道,“司吏大人,我家左右是不改了,你要乱改坏了皇上的好事,老娘就去道台大人那里告御状。” 黄司吏额头流汗,庞雨他得罪不起,庞雨的丈母娘他也得罪不起,脑袋中飞快的运转,挖掘他多年来的专业和不专业的知识储备,眼睛转了转之后凑在庞雨耳边道,“大人你这丈母娘不好说话,改期怕是……但小人有法子能让大人拖到七月。” “啥法子。” 还是第一次听到,“按有些地方习俗,过门之后夫妻还需一起回门,在娘家住上几天。” 庞雨想起似乎听过这说法,这样不用和刘婶纠缠,也能拖时间,当下对他问道,“回门才算完婚?” “应是如此的。” 庞雨盯着他道,“什么应是如此,本官可是要照皇命完婚,你是礼房司吏,在此乃是代表桐城县衙,也就是代表朝廷,岂能模棱两可。” 黄司吏瞬间从一个县衙司吏,变成了代表整个大明朝廷,他擦着汗水道,“便是回门才算完婚。” “隔多久回门?” “大人觉得隔多久合适就多久。” 庞雨摸摸下巴, “三个半月。” “大人,这数还是整的好。” 庞雨算了一下时间,他们预估鞑子入寇是七月,但毕竟只是猜测,万一鞑子八月才来,那他就已经返回湖广,必须从湖广出兵勤王,所以需要留一些容错的余量。 “三个月。” 黄司吏一脸为难,“大,大人,天下都没隔这么久的,上官那里问起来没法交代。” 庞雨观察了一下他脸色后道,“两个月,不能再少了。” 司吏终于点点头,同时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庞雨转头对刘婶道,“刘婶,就六月二十三。” 那边的刘婶紧张的关注着这边的动态,听到此处咕咚一声瘫在地上。 …… “少爷,你不操心婚事,还有心情看这一张纸。” 庞雨两眼放光,仔细翻看着手中的贴票,与谈婚论嫁时判若两人。 这实际就是一种预发的定期存单,中国最早的贴票由上海的协和钱庄发行,兑现周期只有半个月,而庞雨手中的面值是三十两,实际存银的时候只需要二十七两,写明一年之后可以兑换三十两现银,这与以前用的银票不同,是固定面值,不记名又不设密语。 贴票比货币的优势在于,即便是在流通中也在计算,在贴票未到期之前,如果急需现银,也可以到银庄按实际时间计息贴现,介于纸币和银票之间,跟纸币相比有利息,跟银票相比则更灵活。 庞雨将银票举在面前,他认真看了半晌,也只能发现三处暗记,这些暗记隐藏在银票边缘复杂的纹路中,有些是线条粗细不同,有些是重复形状的细微差别,还有的是颜色的明暗不同,工坊制版时用到了放大镜等工具,而其他作坊目前没有这个条件,就只是暗记这一项,就会极大增加制假作坊的成本。 贴票中间是一串数字,庞雨设计了一个后世简单的公式,但在此时是难以从结果破解的,铜制的机械解码器由工坊制作,各地的银庄都不知道公式,把泄露的可能降到了最低。 现在工坊已经批量制出贴票,计码器制出三个,刘若谷认为贴票已可发行,目前开始在南京试发一万两,专与扬州交易用。 庞丁偏头过来看着贴票,“这张纸就这么好看?” “这不是一张纸。”庞雨看得出神,“这是安庆营的战无不胜,是沿江遍布的水师,是各个码头的漕帮和银庄,是宿松夺来的百万现银,是到处发行的江南时报,是少爷我的无限前程。” 庞丁的眼神在庞雨和贴票间来回,“这么一张轻飘飘的纸,人家怕还是觉着现银更稳妥。” 庞雨摇摇头,“大江上的商货贸易所需银钱众多,在大江银庄之前没有连锁银庄,行商要携带大量现银,既不安全也不方便,大商人会去换银票,但同时也存在很多小额交易,未必需要到银庄费力费时的兑换为银票,现在我提供了一个两全选择,而且还能收取利息,他们一定会用的。” “那他们做完生意,又去兑换为现银了又怎办。” “这贴票发行时就带有利息,上面的兑换金额清清楚楚,如果提前兑换,就会收到不足额的现银,少了的那一部分,会被视为他的损失,所以绝大多数人不会去提前贴现,这是人的本性。” “少爷就为让他们多存这一年?” “当然不止。”庞雨顺手把贴票递给庞丁,“这屋中本没有分文,但这张纸现在就是三十两现银,工坊再印一张,也是三十两现银,这既是纸也是现银。” 庞丁接过贴票,抓抓脑袋没有再问,刚想把贴票收起来,庞雨又一把将贴票收了回去。 庞雨站起身来,“熊文灿安排这时间挺合适,回门之前这两月,我正好去处理许多事。” “少爷要去南京?” “主要便是这贴票。”庞雨沉吟片刻,“也有些其他事,钱谦益回南京了,复社之事也已平息,在东林和复社之间,我需要再衡量,也许应该见一见。” 庞丁过来低声道,“就是说皇上准备留下东林,朝局仍是入以前一般,孤臣与东林互为牵制。” 庞雨点点头,“互相牵制换句话说,也叫互相消耗,若是太平时,如此平衡是正理,但此时天下动荡,朝廷需要一致对外,再作消耗就不那么妥当了,但这是皇帝操心的事,咱们管自家的事,眼下大江沿线,湖广还差了点意思,正好便有这么一个机缘,新的湖广巡抚是你认识的人。” 庞丁抓抓脑袋,“阮大铖?” 庞雨哈哈笑了两声摇摇头,“是方孔炤。” 第四百零二章 贺喜 今日见面是在书房,熊文灿的神态温和,等庞雨起身后他又道,“听闻安庆奇兵营近日操演频繁,原本不想耽搁庞将军,但有些事要紧,众议似又不必,便叫将军来私下说些话。” 庞雨听到操演频繁几个字,知道熊文灿意有所指,暗示自己的军事活动太多,与西营产生了冲突。虽然知道熊文灿有所不满,但心头并不慌张,毕竟有左良玉这样的示范在前,庞雨也不是当日趴在大堂地上的小班头。 “能聆听熊大人教诲是下官之幸,不敢当耽搁二字,请大人示下。” “前些时日皇上下了谕旨,夺总督洪承畴宫保、尚书衔,仍以侍郎领兵。” 熊文灿的声音很平稳,但庞雨仍能感受到一丝得意,总督和总理地位相同,洪承畴一直在卖力追剿,这次却受了罚,这个连兵部尚书也免了,现在就比熊文灿低了一级,熊文灿极力主抚,此前无论是在地方还是朝廷中争议颇多,但现在结果印证了他的正确,所以是两重得意。 “要说来洪总督也是用心剿贼,领着兵马四处奔走,劳苦功高是有的,然则皇上明见万里,朝廷办贼十年有余,光靠追剿是不够的,这次左光先、曹变蛟并夺五级,也非是他们不卖力。” 熊文灿语气平缓,但言语中自信十足,提到左光先和曹変蛟这两个武官,是再次提醒庞雨,武官也是要承担责任的,若非他力主招抚换来了打好局面,庞雨眼下就跟左曹二人一样。 庞雨顺着他的话奉承道,“还是大人高屋建瓴,剿抚并举颇有实效,下官跟着大树好乘凉,实在是沾了大人的光。” 熊文灿摆摆手,“也不是本官一人之功,庞将军领兵随护剿贼千里,令群贼震慑方有此等局面,这份大功本官是记着的。张刘二营抚局既成,珠玉在前,河南曹操各部十余营不无效仿之意,已在商洽就抚之事,眼看着中原各处,便要太平了,正是功在天下。” “恭贺大人平定十年未靖之乱,天下百姓都要领大人这一份大恩情。” 熊文灿哈哈大笑两声,看起来颇为畅快,好一会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但有些人冥顽不灵,对本官阳奉阴违便罢了,抚贼一事皇上和兵部已有明令,他偏要想去横生枝节,如此涉及天下福祉的大事,绝非意气之争,对此等人,本官也是不会姑息的。” 到现在为止,熊文灿没有提余应桂的名字,庞雨也没有问。 “此等人鼠目寸光,不懂大人运筹之妙,下官也绝不会听此等人的乱命,唯大人之命是从。” 熊文灿满意的点点头,“庞将军自然是信得过的,其他各位将军,也是明事理的,更有人将此等人的乱命径告本官知道,如此局势方有挽回之机。” 庞雨听到此处,知道是有人告密,但也可能是熊文灿故意如此说,让几个军头互相戒备,他更好形成牵制局面,最后大家都要依靠他。 余应桂此番筹划表面万无一失,实际颇多漏洞,参与的人多而缺少实际利益,任何一方都可能去告密。但庞雨能排除的是左良玉,因为他在朝廷中最不受待见,是最不希望贼乱平息的,但同时也不希望西营覆灭,回到以前的模式更符合他的利益,所以左良玉并不实心灭八贼,但更不实心维持抚局,他是乐见余应桂去折腾的。 陈洪范和杨世恩更依赖军饷和文官,告密的可能都有,即便是戴东珉也有可能,因为谷城是他的军事辖区,余应桂从湖广过来闹这一出,出了事最先顶罪的还时他这个郧阳巡抚,所以也是有动机的。 熊文灿此时说这番话,既有离间的意思,也是隐含责备庞雨没有告密,显然是知道庞雨也是知情人。 “这等意气用事败坏抚局,必无人会和应,那人不自知,别人却当是痴人梦呓罢了。”庞雨说罢抬头看看熊文灿,他意思是自己觉得余应桂毫无成算,类似胡言乱语,所以没有告密的必要,算是一种转圜。 熊文灿点点头,脸上浮起一点微笑,“本官还有一件喜讯告知庞将军。” 庞雨心头警惕,口中恭敬的道,“请大人示下。” “此前听闻将军得皇命完婚,只是贼氛未息未能如愿,今次抚局得成,本官特地向皇上请命,幸得皇上谕旨,将军可在两月内回安庆完婚,贺喜庞将军。” 庞雨惊讶的抬起头来,只见熊文灿带着一脸真诚的微笑。 …… “本官有皇命在身,需要回安庆两月。”襄阳北门外的安庆奇兵营大帐,庞雨正襟危坐,帐中两侧坐了所有把总以上的军官,以及军法、文书、兵房、户房等职能的文武人员。 受皇命完婚的消息已经传开,下面的军官都偏头来观察庞雨的脸色,以判断是否这位上官的心情。 庞雨面色沉静,看不出丝毫情绪,“湖广张刘两营就抚,河南曹操等十余营亦在商洽,中原太平在望,近期应无战事,因我营外驻已半年,本官决定领骑兵返回安庆休整,陆营及陆战司留驻襄阳。陆营驻地改为沔阳港东岸以便补给,上官令信一律由赞画房接收,谢召发为留守兵马主官,遇事由谢召发汇集三名千总、三名文书官共议定夺。” 下面有一丝骚动,显然大家没想到是由谢召发当兵马主官,谢召发对地形有特殊的记忆力,在赞画房做事也颇得大家认可,毕竟从来没有领过兵。 庞雨不理会下面的骚动,直接宣布会议结束,只留下了谢召发、阮劲两人。 谢召发上来准备说话,庞雨摆摆手,“不用推辞,只有两三月时间,仍如以前一般。” 谢召发等了片刻道,“属下只是担心,若是熊总理那边来令调兵如何应付。” “粮草不足、兵马疲惫,张献忠能用的理由,咱们也能用,我的兵马不会给别人调来调去。这几月间你盯着西营的动向,粮价先不必上涨,襄阳卖一两八钱,咱们也卖那么多,暂时稳住八贼,等本官回来再说。” “属下明白,那西营打粮的队伍,咱们要不要继续阻拦。” “本官带走了骑兵,你想拦也拦不住,这几月正是收粮的时候,八贼在谷城多少也要抢到些粮,远出的时候不会太多。” 谢召发试探着道,“大人若是回安庆两三月,便已经到了七八月,届时恐鞑子已入寇,万一熊大人要我营勤王,又该当如何应对。” “就说主官不在军心不稳,不可劳师袭远。”庞雨长长出一口气,从襄阳到京师,陆路二千六百三十里,陆营步兵日常行军四十,每五日还要休整一日,到京师勤王需要两个多月,再除去京师传令到襄阳的时间,就是三个月往上说,走到时鞑子也出关了,更别说河南赤地千里,步兵行军横穿河南定然十分艰难,你不预备勤王之事。” 庞雨说到此处,站起身来到摆放地图的桌案前,指着京师的位置道,“上次会议中大家说过,九边附近还能抢到东西的地方,就剩山西和直隶南部,从地形来看,山西山川纵横,不便于抢掠和携带物资,所以鞑子进直隶的可能更大,抢完直隶南部返回,时间大致就是三个月。既然朝廷不预作准备,那本官也不会去自入险地,到时从安庆出兵走慢一点,把今年的入寇应付过去,咱们最主要的,还是要切实的扑灭寇患。” “属下明白了。” 庞雨转头看着阮劲,“余应桂罢职,西营有无异动。” “这两日八贼马兵未远出打粮,在白沙洲一带严加戒备,但西营内部未见异常,襄阳城内有商家运货物与西营交易,左良玉、陈洪范两部有兵马参与护货,目前尚未发现骑兵行军所需的豆类,西营在白沙洲兴建的房屋大多要竣工,各哨那些大长家想在沔阳港购买家什,老营里面要买锦缎的很多,铜盆、镜子、大床、碗碟、蚊帐之类日用之物,还有女人用的胭脂香粉以及婴孩用的各类玩器。从以上看来,小人以为八贼近期无复叛的打算。” “他们没银子买粮,倒有银子买这些东西,流寇的贫富差距也不小。”庞雨笑笑道,“他们要什么,咱们的船运什么,赚钱的生意当然要做,包括骑兵行军用的豆类也卖,若是沔阳港没有,就会有其他的黑市,咱们反而不能掌控情形。你盯着西营和襄阳几个营头,弄清楚到底是谁告密。” “属下领命。” 庞雨勉励几句后让两人离开,谢召发和到了门口,又回头对庞雨道,“贺喜大人。” 阮劲在桐城就跟随庞雨,对庞刘两家的破事比较了解,所以本不打算说话,此时谢召发恭贺在前,他便不能不说,偷眼看看庞雨的脸色后小心的道,“贺喜大人。” 庞雨满脸笑容的挥挥手,两人这才离开,帐中只剩下一个庞丁,庞雨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消失。 庞丁绕到桌子边低声道,“少爷,熊文灿到底是什么意思?” 庞雨躺在椅背山个,两脚跷在桌案上,“是皇帝的谕旨,限我两月内完婚,这都不带算算婚期的,万一两月都没良辰吉日呢?” “皇上能记着少爷的婚事,也比别家看重。” “皇帝哪会记得我这点事,还不是熊文灿去请旨,他也不是好心,不过是要敲打我,他有法子把我调来调去,让我不要私下对付张献忠,坏了他的大好抚局。” 庞丁呸了一口,“他指望着咱们安庆营的名头威压八贼,管不了八贼分毫,反倒来吓唬少爷。” 庞雨闭眼躺在座椅上,“七月之前逼反八贼,看来是不行了,洪承畴一心剿贼,落个降级领兵,还连累两个总兵,皇帝的意思很清楚了,一心一意搞招抚,熊文灿正是得宠的时候,咱们不去触这个霉头。” 庞丁凑到椅子边道,“洪总督虽仍是总督,但这般遭了皇帝的发落,在兵将心中便落了威望,特别是还降了两个总兵的级,我敢说这两个总兵必定是洪总督的心腹。你说皇上不懂吧,有些道道玩得比谁都好,要说他懂吧,局势却越来越坏。” “除了钱和兵这两样,其他都懂着呢,可打仗就靠这两样,局势自然好不了。”庞雨叹口气坐起来,“鞑子我本是想去打的,杀一些得个名声便好,咱们作银庄的,名声比什么都要紧,但眼下这般,朝廷都不急,我一个武官急什么,朝中大员不预为准备,事到临头让各路营头人困马乏的赶去送死。” “那到时真的调遣过来,那些贼子都就抚了,就怕不好找理由推脱。” “推脱什么,鞑子入口大致便是两月,崇祯二年拖得久些,但后来损兵折将,鞑子后来不敢久留估计也是因此。今年鞑子灭了东江镇,朝鲜归服,但前几年的时候,东江镇也并无袭扰之力,我估摸着,今年鞑子入口就是抢北直隶南部,若是招咱们勤王,我就从安庆出兵,所以我带了骑兵回去,带着骑兵走慢些,就当是练行军了。” 庞雨说罢坐起身来,“熊文灿连八贼都吓不住,岂能吓住了我,八贼复叛之时,就是他落罪之日,便让他得意些时候。派塘马回安庆,让我爹跟刘家商定成亲的日子,就选在七月,老子好有理由拖延出兵。” 庞丁看看庞雨,“少爷,刘婶如意了,你可把自己卖不了个好价了。” 庞雨哼了一声道,“卖什么好价,以后少爷我就是最大的东家,谁出得起我的价,少爷告诉你,有个自立自强的底气,别老想着走捷径,咱们做人要走堂堂正途。” 庞丁扁扁嘴,“小的受教了,那我也贺喜少爷。” 第四百零一章 浮渡 襄阳北门外五里铺,安庆奇兵营驻地内,数十名骑兵整理好行装,牵着马在帐篷前聚集,司属游骑旗队的旗总正在跟几个队长吩咐,其他骑兵也一同旁听。 “本次任务,游骑应标注沿途山川、道路、桥梁、市镇,哨探西营打粮人马活动,遇敌小股对峙牵制,遇大股敌尾随,迫敌收拢人马,缩小敌打粮范围。一个小队负责一条官道,作图人与队长同行,是否分伍由各队长按地形决定,队长自行确定集合地点,天黑前收拢过夜,按地形安排伏路军人数。” 旗总几句说完,几个队长没有多余的问题,旗总挥挥手,各队长回到自己队伍,跟队员简单吩咐后准备出营,队伍中的杨光第站到自己的马身侧。 沔阳港的粮食交易仍在进行,但西营的采购量持续在下降,外出打粮的情况越来越多,从四月下旬以来,西营的人马开始频繁出动。 目前在襄阳的官军仍是熊文灿的三大主力,庞雨、左良玉和陈洪范,驻扎地都在襄阳县,所以西营一般会避开襄阳县,由于往东的桥梁有官兵驻守,他们多从白沙洲直接船渡,或从县城南边的粉水过河,打粮的范围西至郧县,北达新野,东至随州,往南则进入了荆门的地界,各个方向均为近两百里左右,附近各州县的求援呈请不断。熊文灿的应对则是下文申斥张献忠,当然不会有实际效果。 庞雨和左良玉派出骑兵对西营的打粮活动进行干扰,双方在光化县和新野县相遇往往形成对峙,小规模冲突时有发生。 因为附近的百姓都逃散一空,西营道谷城之外打粮必须行走较长距离,携带车架和厮养,所以行进速度并不快,反倒是安庆营出动的都是骑兵,反而占据了机动性优势。去年底的追剿中,安庆营的行军速度开初维持每日六十里,随后便接连下降,人马越走越少,最后只剩一百多人还能追击。现在有襄阳为基地,又多操练了一段时间,以局为单位行动可以达到每日一百里,并持续三日,整个千总部出动时,仍只能达到七十里左右。 其中出动最频繁的仍是游骑,今日任务是哨探襄阳以北区域西营活动,并遏制其抢掠,加剧西营的钱粮短缺。 队长回头看了看后挥挥手,“上马。” 杨光第熟练的翻身上去,又是第一个坐好的,这种感觉比在塘马队的时候好多了,塘马队按照普通骑兵条令训练,上马分解为五个动作,一个口令动一下,必须整齐划一的坐到马上,现在到了游骑旗队,这方面就随意得多,杨光第觉得更舒适。 旗总在前面带队,途中也有骑兵在集结,但他们只是例行训练,都没有上马,目送游骑先行,坐在马上的杨光第不由得挺了挺腰。 到了营门时旗总拿出令牌去登记,门前有个书手记录。队伍又停下等候,门前地势不宽,队伍十分密集,旁边并排的那匹马脑袋偏过来,杨光第立刻将马头往左带了一下避开,旁边那马又动了一步,马头仍朝着这边撞了一下。 坐骑明显有些害怕,往后退了一步想要离开队列,引起后面马匹也有些躁动,杨光第赶紧拉住,朝旁边那队友道,“余二哥,把你马拉住些。” 那余二哥没转头来看,连马缰也没拉,口中说道,“游骑牌都没拿到的小娃,管你自个的马。” “谁在说话!游骑第二小队出营。” 一声喇叭响,营门打开了,前面的背影一动,杨光第就轻夹马腹,坐骑顺从的前行,杨光第控制着速度,不让马头超过旁边,余二哥那坐骑便没有再捣乱。 到营门前勒马放慢,营门是营区最重要的地方,出入营门若是引起混乱,不论理由先处罚队长,再处罚士兵,所以普通骑兵在营内不许骑乘,要求出入时牵马步行,但哨马和塘马例外,因为条令严格,大家仍是小心翼翼,旁边余二哥也抓紧缰绳,防止坐骑再捣乱。 书手在门边点数,杨光第小心的通过,一出大门就松了口气,这些军马也很聪明,知道出营门后便可以奔跑,小队同时加快了速度。 大队出营后便有两个小队往东,前往通向枣阳的官道,一里之后又有两个小队分路前往正北方的新野县,杨光第所属的游骑旗队则折往西北方,哨探白沙洲方向,最容易遇到西营的人马。 白沙洲附近是汉江拐弯的地方,河道宽阔平缓,今年谷城大旱,过年后只下了一次雨,各处河道水流大幅减少,赞画司获得一些情报,认为这一段河道可能会有些地方能涉渡,需要哨骑确定位置,今天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查探白沙洲附近河道水深。 游骑旗总策马从他身边过,扫了一眼杨光第腰间,仍是木色的腰牌,而并非是游骑兵的绿黄两色腰牌,当下对他道,“过了浮渡这一关,你便可领游骑牌了。” 杨光第赶紧应了一声,他以前本是塘马,因为会识马养马,被这个旗总调入了哨马,月饷高出一两,这对他不是一笔小钱,游骑在军中地位高,几乎比得上炮兵,更重要的是杨光第特别喜欢干游骑。 当下摸摸坐骑的脖颈对旗总道,“就是它一下水就不听令,总是往回游。” 旗总扫了扫马头,“这是匹好马,跟它多练几次便成了,马名取的啥。” “大火。” “土气,土气也成,一把火烧光那些流贼。”旗总说罢嘿嘿笑了两声,打马往前去了,杨光第仍应了一声,低头摸摸坐骑的鬃毛,这匹马是到游骑队之后领到的,是正宗的战马,比他以前骑的塘马矫健,单日行军路程能达到两百里,而且短途加速也很快,唯一缺点就是入水后不听令。 携马浮渡是游骑兵的最后一项考核内容,他考了两次都没通过,光靠能养马是不够留在游骑队的,但他因为识字快,又被安排修正地图,如此才能继续呆在游骑队中。所以他得认真的把这差事办好,一路上杨光第仔细记录,不但要核对路程、查看地形,甚至还要查看各处水井是否有水。 按照游骑的条令,襄阳地区这样的地形上,每个时辰行军三十五里至四十里,然后休息半刻钟,旗总带着队伍时快时慢,不停的与杨光第核对路程,临近第三次休整前,游骑队接近了谷城。 尖哨官道上发现了西营的马兵,旗总赶到前方观察,以前西营从不会在汉水东岸阻拦,但今日却直接在官道拦截,不许官兵靠近河道。 旗总估算了一下对方的数量,拦路的流寇有近百,转头朝三个队长道,“他们不许咱们过去,便是河道干得厉害,不想咱们看到那些地方,那就更要去,一队居左,二队中间,三队居右,三队各自散开,每伍五人必须保持目视之内,发现涉渡点后要记下地方,出发!” 三个队长各自叫喊一声,三十多名游骑离开官道,队形逐渐分散,流寇的马兵随即反应,大部拦截往西下官道的安庆游骑,因为那边靠近河道。 从东侧下官道的第三小队立刻加速,想绕过拦路的位置,流寇马兵又分出一部下了官道阻拦,双方在野地中开始追逐。 杨光第的第二小队随着旗总,寻找流寇拦截的漏洞,旗总一声令下,第一小队分散开往西狂奔,流寇的队形立刻被拉开。 旗总看准时机,带着第二小队打马疾驰,顺利穿过了对方的拦阻线,西营的马兵纷纷阻拦,由于名义上都是官兵,双方多少需要克制,形成的潜规则是不动刀枪,西营多用马身阻挡,贴近之后也是用手拉拽捶打,不时有骑手拉扯着双双落地。 杨光第一时紧张,手中的地图都未装进挎包,他换乘大火的时间不长,人和马的配合远谈不上熟练,便落在了第二小队的最后,身后的第一小队那边蹄声密集,身前更是争斗激烈,西营马兵都被吸引过去,反倒没人留意他这个落后分子。 此时河道出现在左侧视野中,奔驰中杨光第抽空望了一眼,对岸有连绵不绝的窝棚,其中间岔着一些大瓦房,那里就是西营驻扎的白沙洲。 汉江大片的河床裸露出来,但江水并没有断流,从这个距离上,是看不出能否涉渡的,还需要继续靠近。 旗总显然也是如此想的,他骑术精湛,不停的变速变向,带着几个人离河岸越来越近,吸引更多的流寇追截。 前方出现一段水面狭窄的河道,西营马兵明显的发急,拼命的打马,完全不顾惜马力,游骑行军了一整天,马力不如这些以逸待劳的马兵,被对方拦在前头,只能朝东偏了一下方向躲避,没办法确认那段河道水深。 杨光第马速慢,手中还拿着纸张,一时竟无人留意,他见游骑都被阻拦远离河岸,突然醒过来一般将地图塞进布包,口中大喊道,“旗总我去探!” 随即一打马朝涉渡点奔去,大火奋蹄疾驰,前方追逐的马兵此时才发现后面还有一个官兵,慌忙调头来追,杨光第却已经跑下河床,马蹄铁踩踏在河床的碎砂石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此时对岸也出现了十多名马兵,他们朝着这段河道赶来,杨光第已经看到那些人,他的前方后方都是西营马兵,如果继续前进,将被这些人围困。 只迟疑了一瞬间,杨光第猛抽马股,大火的马蹄下哗哗作响,横向奔入那段狭窄的水面,顿时水花四溅,马速渐渐降低,继续往前水深到了马肚的位置,大火还在继续走,杨光第的脚浸入了水中。 前后都有西营马兵赶来,又身处河道,杨光第心中紧张至极,随即马身开始上升,水位又降了下去,片刻间已经越过了水面,杨光第回头大喊道,“这里可以过!” 这是白沙洲第一个确认的涉渡点,那些西营马兵气急败坏,在今日之前,还从来没有官兵这般明目张胆的穿越河道。这个涉渡点被官兵确认之后,西营便失去了一条撤离的隐蔽通道,而且还需要对这里设防。 领头的掌盘子恼羞成怒,大声叫骂着带人从后追赶,与对岸的马兵一起围堵杨光第。 双方虽然平日不动刀枪,但这般围堵后肯定会被抓,以西营的一贯作风,活命的机会很小,说不定还去熊文灿那里告状,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中军与西营交涉后领回,战马不会交还,损失了人和马匹,还损了军威。 这里靠近白沙洲,西营的在对岸的力量远比安庆营强大,旗总不敢派人过河支援,否则被西营堵住损失更惨重,他焦急的停在东岸,看着对面的情况。 杨光第知道退路被堵,过河后赶在被拦截之前,一扭马头顺着河道往南跑,一群西营马兵在后狂追。 跑过两里之后,行军一天的大火速度开始下降,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杨光第的前方又出现几名西营马兵,打马朝他围堵过来。 杨光第转头看了一眼对岸,安庆游骑在对岸跟着跑,但却帮不上忙,他一咬牙猛地将马头往左带,一人一马朝着汉水而去。 这一段河道的水面就比方才宽了许多,但杨光第不能停留,水位逐渐上升没过了马腹,前方水面还宽,杨光第从侧面滑入水中,扶着马鞍往前划水,越往前水越深,大火也站立不住开始划水,并且跟前两次考核一般,扭头就要往回游。 前方传来旗总的声音,“杨光第不要慌,摸马脖子,跟它说话!” 杨光第水性还不熟,如果大火往回游,他自己可能游不到对岸,水压在胸上,杨光第心头慌张,听到旗总喊话稍有缓解。 他拍着坐骑的脖子,尽量平和声音道,“往前才活命。” 大火依然在扭头,想要往回游,两次考核时都是这般失败的,杨光第心中绝望了,正在此时,大火突然又转了回来,朝着东岸奋力游去,杨光第一只手抓着马鞍,兴奋的一起划水。 终于马蹄踩到了河床,杨光第悬着的心才又放下,东岸的游骑纷纷跳下马来高声欢呼,包括那个余二哥。 旗总过来拍拍杨光第脑袋,口中哈哈大笑,“把那涉渡点可记录准了,回去老子给你作证,浮渡考核通过!” 杨光第傻笑一下,回头望西岸看时,一群西营的马兵呆呆的停在河岸上。 …… “按照余军门计划,此番会剿共分四路。”谢召发用一根树枝指点着墙上的地图,“我部在第一日午后以换防为名,运入陆战司一局入沔阳港,吸引沔阳港贼人戒备,防止他们远出哨探。陆营两个千总部及骑兵在午前从襄阳营地出发往西行进,第二日按照惯例驻扎以迷惑西营,第三日在西营哨骑收队后转向北面,入夜后急行军至谷城县南,陆战司尖哨旗队已探明涉渡点,各部天亮前必须渡过粉水,截断通往房县的官道。第四日天亮时分左良玉部家丁夺桥过河,直抵白沙洲牵制八贼,不使其快速逃走,杨世恩部从荆门北上,随在我营之后到谷城,陈洪范所部经光化县至均州过河,截断八贼西北逃路。” 庞雨看着地图,余应桂这个计划表面看四平八稳,惑敌诱敌都有,主要目标是从南面绕过西营的侦察,截断西营入山道路,依靠汉江将八贼围困在白沙洲剿灭。 他抬头看着谢召发,“这就是余军门最终决定的计划?时间长达四天,范围涉及三个府,参与的共有四个营头。除了杨世恩之外,都不是他的部属,这般四面包围的行动,任一方出了漏子,八贼就跑了。” “八贼营中尽皆十年老寇,便只是一方到达时候略有迟缓,他就会乘乱脱困。”谢召发停顿一下道,“今日我部游骑哨探白沙洲,确认有两处可涉渡,另有两处似可涉渡。而余军门甚至不知道白沙洲的河道可能有涉渡点,即便各部都按他的计划顺利到位,白沙洲东岸却无人防守,八贼大摇大摆就走了,还能直入河南与曹操等贼首会合,到时没剿灭八贼,反倒落个逼反降人的罪名。” “所以这计划完全不可行,咱们若是要杀八贼,还是只能由自己来,给余军门回话,告诉他安庆营水土不服,还不能出兵,请他将计划完备之后再说。”庞雨转头看向旁边的阮劲,“西营内部情形如何?” “本月以来,西营在沔阳港购粮数比上月少两成,据谍探回报,西营在南阳一战丢弃了大部银钱,目前各长家现银所余无几,开始缩减厮养口粮,来沔阳港买粮的流寇大概有三成开始用珠宝首饰,推断八贼在钱粮上已渐窘迫。” “给我一个情报分析的结论,八贼会不会在七月之前因耗尽钱粮而复叛?” 阮劲呆了一下,看看谢召发之后道,“不会,他怎地也会等秋收后,把左近粮食抢夺一遍,又可以维持几个月,但必定到不了明年此时。” 庞雨揉揉额头,“但鞑子入寇必在今年,八贼维持久了,咱们就维持不了,让沔阳港把粮价涨到五两一石,拦截河道上其他运粮船。” 此时房门响了几声,庞丁匆匆推门进来,凑到庞雨身边道,“余军门被弹劾罢职了。” 阮劲和谢召发都一脸惊讶,庞雨脸色微微一变,“如何罢职的。” “被熊大人弹劾,罪名是破坏抚局。” 庞雨皱皱眉头,“弹劾便是京师都走了一个来回,余应桂这事没办成丝毫,风声倒是早就走漏了,就是不知会不会牵连咱们。” 庞丁抬眼看看庞雨,“总理衙署的人过来,说熊大人请你去衙署议事。” 第四百章 骨血 三日后正午时分,林登万缓缓睁开眼睛,仍全身赤膊的躺在床上,他动了一下手,但稍稍一动就又被绳子拉住,只是不如净身时那么紧了。 当日昏迷后不久,他就苏醒过来,醒来时鸡蛋已经取走了,净身也已经完成,杨小刀把窒息当麻药,顺带借着他挣扎的力量把丸挤了出来,去势的时候林登万已经知觉模糊,避开了最痛的环节。 从苏醒后就感受到下身火辣辣的剧痛,清醒时就只能不停的叫喊哀嚎,一直持续了两天,现在那种火辣辣的痛还在,但不是无法忍耐的程度。下身覆盖在伤口上的猪胆不知何时似乎取走了,也就是说差不多愈合了。 隔间外有一阵脚步声过来,林登万吃力的偏头看过去,那小厮出现在门前,他一手提着皮囊,另一手则端着碗。 “林老公,吃粥了。” 林登万顺从的道声谢,看着小厮将粥倒入皮囊中,接着那皮囊就移动到了林登万的面前,上面有一个小洞。 仰躺着的林登万张开嘴,小厮将皮囊倾斜一些,粥就从那小洞中流下来,小厮看他口中要满时就停一下,让他有空吞咽。 林登万听老头说过,净身后几天仍要捆着手脚,防止因为疼痛乱摸乱动坏了伤口,这几天吃喝拉撒都靠着那些小厮。若是没给小厮好处,这般喂粥的时候他不会理你好不好吞咽,一股脑的往里灌,往往弄得净身的人一头一脸。 那些无名白说,有些出得起价的,小厮还能用调羹给喂进嘴里,现在看来那价肯定比一两要多,但即便如此,林登万仍庆幸自己遇到贵人,若不是有那一两银子给小厮,此时便是另外一幅模样。 等他吃好之后,小厮收了皮囊道,“今儿便是第三日上,林老公吃了粥歇息片刻,便可把那杆子取了,下地动弹才方便。” 林登万知道他说的杆子,就是当时剪的那一小节麦秆,现在正插在他去势后的尿口上,防止血块凝结把尿口堵了,每天都要把这麦秆活动一下,免得麦秆被血水沾在了肉上,每次都让林登万痛不欲生。 听到能把这东西取掉,林登万立刻道,“有劳小师傅,这便取了吧。” 小厮收拾了东西,告声罪后开始取麦秆,一阵杀猪般的嚎叫之后,麦秆终于离开,林登万满头汗水的喘息着,但心情却是三天来最轻松。 “这麦秆啊,我选的是润的,剪的靠上些的,杆子细点,以后漏尿轻些。” 小厮也很欣喜,丢了麦秆后开始解林登万手脚的绳索,林登万躺在床板上,仰头望着头顶那一方屋顶,与三日前还是一般模样。 小厮熟练的解完了绳索,林登万试着动了一下腿脚,顿感一阵锥心的痛,口中不由啊的一声。 “林老公需忍着,现下若是怕痛不动弹,以后这腰便直不起来,以后每日小的还要帮您扽腿,也是少不得的。” 林登万点点头,一点一点的挪动身体,每一个动作都让他锥心的痛,移到床边时已经大汗淋漓。 坐起身来时,是他三天来第一次回到正常的视角,头脑一阵眩晕,睁开眼时周遭一切似乎又变成了熟悉的模样,余光突然看到净身那处地方,林登万连忙偏头,方才只看到模糊的形状,他不敢去细看,但能感觉到那处扁扁的蔫了下去,一时胸中憋闷,心头空落落的。 小厮让他稍坐片刻后过来搀扶,林登万忍着剧痛,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终于扶着小厮站了起来,躺了三天后刚起身,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小厮用力搀扶着,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林老公您扶着墙,小的先收拾一下,您一会好歇息。” 林登万点点头,就这样全身赤膊的扶着砖墙,小厮等他站稳后,就自去收拾。林登万稍一试着用力,剧痛又让他停下来,一边的吸着气边回头看了看,小厮正在擦拭活板的位置,他做得仔细,先把活板周遭的秽物和血迹擦洗干净,又给附近垫了灰。 收拾完后小厮伸手过来搀扶,“您今日刚下床,小走几步便可。” 林登万避开了小厮的手,转而扶着小厮的肩头,开始试着挪动脚步,刚一动弹又痛得停下。 小厮没有不耐,反而鼓励他,林登万有些感动,这两日间小厮颇为用心,让他免去许多难受,最主要的是,让林登万心中有个着落,知道这小厮一定会帮他。想到当日应承走时还要给小厮表示心意,但林登万手中已无银子,而且他肯定不会再来此处,以后是用不到这小厮的,那心意现下肯定是要赖掉的,心头又略微觉得有愧。 试着挪步的时候,林登万开口道,“还不知道小师傅贵姓。” 小厮一边挪步一边道,“小的也跟师父姓杨,家中没饭吃,从小就卖……就跟着师傅了。” “累杨小师傅费心了。” 小厮满不在乎,“嗨,谈不上费心,来净身的都是辛苦人,能照料便照料些,这净身的人,大多都是京南两三百里内,听林老公的口音大约也是那附近来的。” “确是大名府那边,家中房子和田地都没了,还有两个弟弟,也是没饭吃,就附近各村去帮人家做活得口饭吃,这几年年景越发的不好,请人的越来越少,价是越发的低,三个人去了还不够一人吃的。”林登万停了停又道,“与杨小师傅说实话,我是读书人,做那些力气活引人笑话,我本就是不想做的。” 小厮果然有些吃惊,“林老公还是读书人,难怪这般会待人,我见过来净身的不老少了,一百个里面不见得有一个识字的,您一来小人就觉着跟其他的不同,既是读过书,进了宫定然有前程,不是还有那位姓蒋的贵人,您净身的银子都是他出的,这不是现成的依靠是啥。” 林登万装作毫不在意的道,“他做皇庄皇店的生意,我在宫中有同乡,顺口跟他请托的人情,没成想这蒋老爷便这般上心,我那同乡也是实在亲戚,帮得上忙的。” 小厮听了口中更热络的道,“您那同乡在宫中定是管事的,以后在宫里定然大有前程,别忘了关照小的。” “便是因他在,我才有入宫的心思,这次得小杨师傅照看,真有那一日,自然是记得的。” 小厮越发的殷勤,“那林老公入了宫去,家中两个弟弟如何生计。” “便是为了他俩,嘶,都娶不到女人,族中有些人说咱家没有当家的了,无房无田的,不许我们上族谱,嘶……” 林登万每挪动一下脚步便疼痛万分,他便歇一歇,又与小厮说话,因为小厮这几日的照料,林登万已经对他多少生出些依赖,心里憋着多年的话,都再也关不住。 小厮扶着林登万,安静的听着他倾述,直到又走回了床边。这一趟活动耗尽了林登万的体力,他艰难的躺下,已经累得满身大汗。 那小厮仍把他的手脚轻轻的捆了,以免他睡着了抓碰伤口,然后对他说道,“林老公先歇着,小的把净盆收拾了。” 林登万抬头问道,“杨小师傅,我割下的骨血可存好了。” “林老公宽心,都存好了,就等您以后风光出宫时来赎回便是。” 林登万道声谢,放心的躺了回去。 小厮径自提了净盆出去,到了粪桶处一股脑倒进去,他并未去清洗净盆,把手在腰上搓了几下之后,转身来到另一屋中。 屋里面摆了几个坛子,小厮仔细看了上面的标记后,抱起匆匆到了外间,那里有个麻子脸坐在屋中。 小厮恭敬的对他道,“按我家师父吩咐的,银子已结清,林登万的丸和势都在里面了,还有净身的约书,老爷验过便可拿走了。” 麻子揭开盖子,伸出两个指头进去,小心的夹起约书,生怕碰到罐子上任何东西,接着另一手也用两个指头翻开约书,这约书就像是证明,来确定那些割下来的东西是谁的。 麻子稍稍看后立刻扔回了罐内,他并不忙着接过坛子,眼睛翻起来看着小厮,“你可还问到什么。” “这姓林的他爹死后,家中房子田土被同族的债主收去,现下家中没地没粮,几兄弟连族里名册都上不去,他读过书觉得干粗活丢脸,这才来的京里,两个弟弟便在附近几个村做活吃杂饭,他最挂念的是七岁的那个小弟弟,名字叫林登百。族里有些家缺劳力,想把这两弟弟过继过去,他最怕的事就是这一脉断了香火,想着靠着进宫去,看能不能得些权势,再把他这一家立起来。” 那麻子面无表情的听了,腾出一只手摸出一块银子,“有劳。” 小厮左右看看无人,飞快的接了恭敬的道,“老爷以后有事吩咐。” …… “未净身的分在两处刀儿匠那里净身,皇城周遭寺庙无名白好找,只是都不识字,大多奸猾胆小,家在外地难以查证其牵绊,其中可用的委实不多,但勉强也选出几个。只是这些人要一齐进宫去,恐怕还不是太容易,今年不是大招,这事不敢张扬,不能靠冯铨阮大铖,只能走些偏僻路子,要花银子是其次,恐怕办不了这许多,只能陆续的进。”(注1:崇祯朝大招太监共三次,每次一万人。) 江帆抬眼看着张麻子,“你觉着先送谁入宫去。” 张麻子低头想了想,“林登万能识字算数,说话得体不乖张,交代给我们的底细虽不全是真的,但大体切实,还算是老实,应是最合适的。将养时习练一下,那些东西能学得快,这人最大的期望,是盼着靠兄弟传递香火,也盼着自己能带全骨血还乡,可在此处拿捏。只是力气差些,刚进宫去免不得干粗活,不知他熬不熬得过去。” “心中期盼多才好掌控,确实也要识字的更好用,他养的这两月,教他情报识别、传递,再教些速记开锁之类,应当便够了。”江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那就是他了,养好便先送进宫去。” 张麻子应了又道,“他家那两个弟弟,要不要先带走。” “暂且不必,庞大人说过,有价值的才投资,带走两个人就要花银子养着,现下只是咱们猜估他合适,进宫去看办差才看得出是否真有能耐。”江帆轻松的道,“他不是担心两个弟弟被别支过继走了,让这两人留在老家,这压力便一直都在,他为咱们办事情才不敢松懈。” “下官明白了。” “以后在外办事,称呼里面都不要带官职。这次京中新募的眼线,都不得告知是给安庆营做事,这里是京师,一个武官在皇城里布设耳目,泄露出去是杀头的大罪。” “他们若是问起来主家是谁……” “这不是他们该问的。”江帆理所当然的道,“暗哨司的规矩便是这样,他们有好处拿,拿了只管办差,到了该他们知道时自然便知道。这些事也不要让阮大铖知道,他毕竟不是自家人。” “小人没说与他知。”麻子又想起一事道,“方才阮大铖过来说,跟董心葵那边谈得顺遂,顺便打听到一件或与庞大人有关的事。” “庞大人有关的何事?” “湖广巡抚余应桂被罢官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光亮 深夜寺庙大堂,佛像前有一盏昏暗的油灯,西面靠墙的角落里有微弱的光亮,林登万坐在自己的破褥子上,对面是一个佝偻着背坐着的老人,周围则摆放着包袱和箩筐,其中一个包袱打开了,里面是满满的小米。 “芝麻秸烧的灰,是给铺垫在你那处地方的,免得沾了血啊水的起疙瘩,这灰细不烧皮。”老人伸手拉了一下箩筐,“两担怕是不够,宁可多备些,别到无时羡有时。” 林登万顺从的道,“那路上我再去买一担。” “艾草、蒲公英、金银花、车前草这几样,就这些便够了,臭大麻可以多买些,要让你吃好几天的。” “这是拉稀的药,吃多了可好。” “就是让你拉稀的,免得你净身过后多拉尿,那处地方有伤,尿多了添他的麻烦。”老人叹口气,“这些刀儿匠既骟人,也骟牲口,你往那床上一躺,在他眼里也跟个牲口差不多,都是一门寻常的生意罢了,能少麻烦便少麻烦,你拉稀不拉稀,他是不管的。” 林登万低下头去没有接话,老人眼光转到其他东西上,“鸡蛋有两个便够了,你留意看着那壳不要破的,最要紧的还是猪胆,猪胆一定要新鲜的,你定要亲眼看着活猪杀了取出来,拿到手立刻就去杨小刀那里,一点也不要耽搁。” “我记下了,那屠户就在杨小刀旁边,惯常就是做这个的,说好新鲜的才给银子。”林登万回头看了看窗户,天色已有一点微光,到天亮的时候,他就该去杨小刀那里净身了。 老人随手摸了摸地上的一叠纸,“窗户纸就这些便够了,虽是刀儿匠的规矩,但杨小刀那里每月都没断过生意,窗户纸都是现成贴好的,你去了只管给他,他自个去换银子便是。其他没啥了,这些东西点过就收拾起来装好,不要去的时候差了什么。” 林登万默默的收拾东西,昏暗的油灯下,一切都很模糊,他做得很认真。 老人抬头看看窗户,“现下还不算太热,蚊虫啥的也没出来,我净身的时候,也选的这时节。” 林登万收拾好东西,将身边被褥也卷起来,转身递给老人,“福叔,我去后这些东西你便用罢,身上也没其他物件了,您别嫌弃。” 老人连忙接过惊讶的问道,“净身出来总还要将养两月才能说进宫去,你还用得着。” “应承那人说了,他安排别处将养,多半是不回来了。” 听到这里,老人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林登万对着福叔磕个头,“谢过福叔年来的关照,才有个立足的地方,林娃要是有出息的一日,一定回来报答福叔。” 老人唉唉的算是应了,他低头看到被褥上还放着十多个铜钱和一块散银,大约有一两银子,眼中顿时有点湿润。这时他身体扭动了一下,忙伸手在旁边拿过一张破烂的头巾,吃力的塞进裤裆里面。 林等万知道他又漏尿了,过去扶着他的背,免得他坐不稳,等老人把衣服压好喘了两口气,又抬头看着林登万,“林娃,你可真想好了?上了那床就悔不了啦,应承你的那人可真能让你进宫去,别最后落得我这般,便是因为净身时候年岁大了,去了势却一辈子没进去宫里,也养不了自个的儿女,最后落个孤苦终老,连赎回那话儿的银子也没有,骨血不全回不得乡,见不了祖宗,这又是何苦来。” “那人已给杨小刀付了挂名、验身的银子,他花银子来骗我做啥,我……有啥好骗的。”林登万埋着头低沉的道,“爹走的时候,千叮万嘱让我照料好兄弟,要给林家留个香火,现下我家三兄弟都娶不到女人,林家这一脉绝了后,照样见不了祖宗。” 老人叹口气,背脊更佝偻了下去,“记着去了杨小刀那里啊,都要听人家的,说话要轻言细语的,万不可得罪人家,便是那些小厮也不可轻慢了,这一月里面你便是人家案板上的肉,稍不如意便能让你遭老大的罪,还能让你落下一辈子的病根,不给你开床下的活门,成天屎尿泡着,不给你仔细拉腿,以后腰就直不起来,不然故意不给你去干净,进了宫了还要受二茬罪,听那些老公说,比一茬罪还难受,可千万都记住了。” “都记下了,都听人家的。” 这时有个僧人打着呵欠走进堂来,拿着梆子猛力敲打几下,堂中各处躺着的人纷纷起身,各自开始收拾被褥。 窗外的天色已经发白,周围都光亮起来,林登万帮忙把老人的被褥席子收拾好,用力卷了起来。 “今日你就别帮我搬了,猪胆那里耽搁不得,一定要亲眼看着他现杀现取,不新鲜是要人命的。” 林登万点点头,起身把东西都装在挑子里,老人也赶紧起来,随着他走到殿门处。 林等万看着老人道,“福叔,那我走了。” 老人眼中含泪,嘴唇颤抖了两下,“林娃,你可真想好了。” 林登万没有回答,偏过头去抹抹眼睛,挑着担子转身跨出了殿门。 …… “进这间。” 林登万赶紧应了一声,生怕怠慢了那小厮,他抬眼看了看那个隔间,是在屋中用砖砌出来的,其他屋里也这般隔出来。院落里不时传出哀嚎声,带路的那个小厮司空见惯,丝毫不去理会。 隔间里面并不宽敞,下面像是砖砌的炕,炕面上又砖支起了一张门板样的东西,门板四角和中间的位置各有绳索,正中间有一个活板,就如门上的小窗,小厮往床下放了一个马桶,对着那小窗的位置,在隔间门前又摆上一个瓦缸,里面似乎盛着石灰。 “脱了裤子,躺上去。” 小厮说罢就径自摆放鸡蛋和臭大麻水,又用芝麻灰铺在那小窗周围,接着将两把小刀排放在木盘上。 刀身虽然黝黑,但看得出来刃口锋利,林登万眼睛看到小刀,愣愣的呆在当扬,心头剧烈的跳动。 那小厮回头看到林登万还未脱衣,狠狠瞪着他喝骂道,“等人伺候怎地。” “这就脱,小师傅莫怪。”林登万脱下衣服,将一块一两的银子塞到小厮手上,这银子是那位蒋老爷给的,本来是二两,让他打点用,林登万给了老头一半,这一半本想自己留着,但见到刀具之后心头惊恐,也顾不得钱财了。 小厮愣了一下,大约来净身的以穷鬼居多,少有人这么大方,他赶紧左右看看,杨小刀还没来,小厮飞快的揣进怀里,再看向林登万时,目光中满是温柔。 “这些时日免不得要叨扰小师傅,走时定然还有心意。” 那小厮立刻变得十分客气,“都是小的应当的,杨师傅还有一会来,您早些喝药擦身子预备好,一会少遭些罪。” 林登万见小厮收了银子,心头也稳妥了许多,顺从的端起药喝了,再左右看看却没找到放衣裤的地方。 “给小人便是。”小厮热情的接过袍子,仔细的叠好放在外间一处椅子上,回来时又道,“小人给您洗好,等您走时穿干净的。” 听到对方说话客气,林登万没有开初那么慌张了,小厮也不催促,自行拿出一把剪刀,林登万蓦然一见,惊得退了一步。 小厮却没对着他来,而是拿了一支大麦杆,仔细的选了一截,用剪刀小心的剪了,抬头对着林登万道,“这一截最是干净,不管是插还是取,到时候您少遭罪。” 林登万脑中一片空白,不敢去问做啥的,只是呆呆的等着吩咐,等待片刻功夫后,似乎那碗药的效力上来了,头脑中晕沉沉的,小厮让他把里衣裤子都去了,赤条条的躺在了木板上。 床板贴在背上,感觉一阵冰凉,林登万眼睛朝上看去是屋顶,隔间两侧的砖墙占据了视野的大部分,小厮的脸从旁边俯视下来,“师傅歇息过在饮茶了,说话就要过来,小人这就给你捆紧些,不是要让你难受的,各处紧些,师傅的刀子才下得准,免了多余的刀,捆得用力些您就担待着。” 林登万点点头,“谢过小师傅。” 他躺在床上,那小厮在身边忙碌,林登万感觉左手被绳索捆住,绳子拉得很紧,用力也动弹不了,随即脚上和腰上也都捆上了,现在除了脑袋外,全身都动弹不了。 林登万心头跳得厉害,呼吸也有些急促,他偏过头看去,只见那小厮将鸡蛋剥了壳,放在顺手处的一个碗里,突然想起老头的叮嘱,急急的对小厮问道,“那猪胆怎生不在此处。” “猪胆要紧,都是师傅带来剖的,不让我们这些徒弟经手。” 小厮一边说话,一边手上不停,将芝麻秸灰撒在床板上周遭,又在他身下位置撒了。 林登万抬不起头来,只身上有些细微的感觉,知道是预备的差不多了,心头更是跳得厉害,手指不停的抖动。 “咱家杨师傅是几辈的手艺了,您把心放回去,也就是几日的功夫,熬过去便成了。”小厮态度很好,又叮嘱道,“师傅来了先割丸,之后再去势,也就一会的功夫。” 这时门外一声响,轻微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林登万的脑袋也抖动起来,脸上一直抽搐,小厮或许见惯了,拍拍他肩头,出去迎了师傅。 脚步声停了,一个富态的身影出现在隔间门前,他自己端着一个碗,林登万躺在床板上不能动弹,头脑中越发的晕沉,他仰脸看着这位净坛高手,喉头不停的滚动。 杨小刀看了看预备的东西,他没再问林登万话,将装着两个猪胆的瓷碗放下后,伸手拿起了刀子,刀身在木盘上蹭了一下,发出咕的一声轻响。 这时小厮又出现在跟前,他拿着一根绑带,对林登万低声道,“师傅这便要动手了。” 林登万眼中流下泪来,连着吞下几口口水后吃力的点点头,小厮告声罪,将绑带往林登万的脸上盖过来,林登万闭上眼,那绑带在眼睛上一圈圈的缠绕着,光亮渐渐消失在眼前。 第三百九十八章 迷梦 别院在原有的房舍之外,又开建了几处院落,院墙比一般人家的更高,门外没有挂任何府邸的标识,周围的人都不知到底是谁家老爷住在里面,只猜测是安庆守备营的某位将官,因为附近还有一个军营,里面住着两百多士兵,经常在外操练,号称是水营却少有去开船。 一处靠北的院落中,最大的正厅里却没有摆放桌椅家具,两个女人在地面上扭打着,片刻后一名女子拿到了对手的背,一把勒住了对方的脖子,对方连忙拍打她的手,女子立刻松开手,两人都累得地上喘气。 歇息了片刻后,莫琦云挪动了一下,把头靠在蒋寿的腿上,“还是不是蒋姐姐的对手。” 蒋寿习惯性的抚摸她的头发,“姐姐小时候干过农活的,自然比你力气大些。” “那师傅说这套功夫是守备营独创,不靠力气的,肯定还是姐姐聪明些,学得明白些。”莫琦云躺在蒋寿的腿上,看着瓦缝间的光亮出神的道,“我就是笨来着。” 蒋寿噗呲笑道,“还说你笨,那劳什子的拼音、速记、速算都比姐姐厉害多了,午前那位先生教的开锁技法,我现在还是一团迷糊,你全都明白了。” “人家的锁开它作甚,要去当贼么?我不想这般关在院中学这些劳什子东西,学了心里怕。”莫琦云偏过头去,眼中流下几滴泪来。 蒋寿坐起身来帮她擦干泪水,叹口气说道,“大人让学便学罢了,也由不得咱们,他说咱们都算是暗哨营的士兵,每月领三两银子的饷银,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非让咱们学,你说不学便是不从命,连命也没了。” 莫琦云泪眼朦胧的道,“蒋姐姐,你说我们学这些东西作甚,总不成真要上阵杀人去。” “傻妹妹,上阵杀人何苦花大笔银子从扬州买咱们来,安庆码头那些漕帮随便选两个来,谁不比我俩能杀人,还不花一两银子买。再说学的这些东西,那速算倒像是账房先生用的,做生意的大户人家用得上,但拼音速记这些事,也跟杀人不沾边。” “那这暗哨司到底是要咱们干啥去?” 蒋寿轻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有江大人知道吧。” 莫琦云沉默片刻,伸手从头上取下那只金钗,放在眼前细细的看过,又偏过头来看着蒋寿,“江相公许久未见,或许都忘了咱们,以后都见不着了,由得咱们在这。” 蒋寿叹口气没有说话,莫琦云抬头看着她,突然又笑起来,“姐姐,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们本是扬州瘦马,怎生一眨眼变成了军中的丘八,从来听也没听过这等事,要是说给妈妈听,她只当是我们发了迷梦。” “便当是个迷梦。”蒋寿揪揪莫琦云的鼻子,“等你醒了,那江相公就把你接到金陵大宅子里去,一堆丫鬟婆子伺候着,还有一堆的家奴,就是怕你记不住名,先教你个速记法。” 莫琦云咯咯的笑了两声,“一定也带上姐姐,就不知何时醒得了。” 此时大门吱呀一声响,两人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并肩肃立面对大门,只见袁学正已经走进屋来,旁边还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袁学正沉声道,“暗哨司训令。” 两人熟练的回应道,“我辈是安庆暗哨营将士,听从庞大人及暗哨司上官命令,守护天下百姓安乐,恪尽职守,绝不出卖同袍,绝不泄露机密,为完成军令不惜性命。” “很好。”袁学正打量二人一番后拿出一张红纸来,“蒋寿、莫琦云二位学员,识字、速记合格,文课今日开始情报识别和传递课程,明日正式开始武课。” 听到武课两个字,莫琦云的喉头咕嘟一声,袁学正看了她一眼,莫琦云站得笔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你二人是暗哨司最早的女学员,今日又有新的女学员进来,你们二人要做好楷模。” 两人同声回答道,“是,大人。” 袁学正走近一步看着蒋寿,“女子学员现下共有七人,蒋寿你任队长,每日晨练、堂课、操演、考较都由你带队点数。” 蒋寿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表示,袁学正偏过身指着那位老者,“这位是你们武课的新先生,你们都称德师傅。” 莫琦云偷眼看看那老者,头发已经花白,身体略微有些佝偻,外表完全看不出能教授刺杀的能耐,感觉门外那些水营兵也比他厉害。 “明日所有女子学员都先跟着德师傅,何时德师傅考评合格了,才能从司学出去办差。蒋寿你们先去见见新学员,带她们安顿住处,今晚就要先让她们熟记司学的规矩。” “明白。”蒋寿低声应了,朝着德师傅行个万福,带着莫琦云离开了正屋。 袁学正往门口走两步,看着她们在院中召集女子集合,低声对旁边的老者道,“德师傅方才看了,这两个女子习练得如何?” 德师傅站在他身侧,“这技法颇用巧力,适宜女子习练,但并非方便的杀人之技,杀人终究还是刀和药快。” “这些女子未必随时都有刀可用,德师傅还是要教些徒手的功夫。” 德师傅等了片刻后回道,“不知庞大人到底要将这些女子养成何等模样,若只是要杀人,还是男子方便。” “总有些男子去不了的去处,女子便有女子的用处,首要是打探消息,暗哨司的女子不是专去杀人的,但遇到要杀的时候,也要能办得了。”袁学正停顿一下道,“无论奇兵营还是漕帮,打打杀杀的人不缺,但还从未练过女子,庞大人又急着办,德师傅在打行中是行家,也带过不少徒弟,看看这些女子最欠缺些什么。” “缺杀技,更缺杀气,手上再有功夫,真到杀人时抖得自个都站不住,这般是练不出来的。若是老夫来选徒弟,决计不会选这两个女子,新来的那些不知是否也如她俩一般。” “选来的女子必有其长,新来那些是在安庆本地募的,首要有身家担保,各有一样所长,其他便不知了,后面的事就有劳德师傅了。” “老夫尽力便是,但也与学正言明在先,老夫带过几个徒弟,但从未教授女子,究竟如何,现下也不敢保证。” 袁学正点点头,“德师傅只管教,他们以后会去各处办差,能不能办好差保着命,就看他们福份如何了。” 德师傅转头看着袁学正,“暗哨司除了大江,还会去何处办差,老夫好有个预备,有些口音方言也是要教授的。” “东西南北都是要去的。” …… “林登万,你是大名府的人。” 京师皇城不远的一座庵堂中,江帆站在一颗槐树的树荫下,平静的看着面前的人,此人年纪约二十上下,身材颇高且瘦,皮肤白皙。 “小人是。” “你既读过童生,能识文断字,谋个营生不难,为何要想净身入宫。” 林登万抬头小心的看看江帆,“家道中落,吃不起饭,还欠了别家银钱,一家三兄弟都娶不起妻,咱家那边净身入宫的多,听说有一家都富贵了的。小人自幼体弱,干不得田里的生计,连给别家当佃户都没人要,街市上的营生也不懂,无处去应募。便想着入宫来,一家人多少有个盼头,家中本已结了文书让刀儿匠净身,给不起那净身的钱粮,跟别人来京师里面候着,没准有贵人相助。” 江帆听到奉承,脸上并无笑意,看了那人半晌后道,“为了兄弟有个盼头,倒也是懂情义的,人还是要有个牵绊的好,如此你便到这太监往来的庙里候着。” “也是等人提携,有些同乡的在宫里当老公,能给管事的说句好话,让我早些进宫去。” “那为何等了两年还未进去。” 林登万低着头道,“宫中用人说是先用净过身的,进去就能用,宫里自家净身的话,要几个月才能办差,皇城周遭净过身的无名白少说上万,各家也都有同乡在宫中,自然轮不到小人,只能在这庙中帮人做些杂活,勉强谋些粥饭度日。” “你去那些净身的刀儿匠门上求过多次,也无人愿意让你欠银子净身,” 林登万并不清楚眼前人的来历,但此人衣着不俗,还带着几名亲随,是他眼前唯一的希望,“那些刀匠儿嫌小人年纪大了,进宫不易谋个好前程,欠的银子多半还不上……老爷是不是从他们那里知道小人的。” 江帆并未回答,继续对他问道,“你可是想明白了,一定要进宫,净身之后后悔便迟了。” 林登万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这是小人家中结的文书,自愿净身,生死不论,就盼着一家有个出路。” 江帆微微侧头,旁边一人伸手接过了文书,浏览片刻后对江帆点点头。 “你既把我当贵人,那不妨告诉你,我可以送你进宫去,你家兄弟的出路,我也会给他们。” 林登万有点激动的道,“那需要小人为老爷办些什么?” “到时自有人告诉你。”江帆看了林登万片刻道,“明日不进饭食,去杨小刀门上,就说是蒋老爷让你去的,按他吩咐的预备。” 第三百九十七章 学问 只见这位副文书官仍撑着下巴出神,书手等了片刻后低声道,“大人,要不要叫下一个进来。” 吴达财嗯了一声,又过了一会才抬头看着书手,“你觉着这位女大夫有没有学问?” 书手眼睛一转赶紧道,“女大夫对答如流,其治法合情合理,必是有真才实学,大人让她入军医院试用正是人尽其用。” “就没有故弄玄虚之处?” 书手迟疑一下,“那,那就是最后说及,战阵之上伤者暴增,伤药不足之时,还可用畜生肝肾切成片之后贴敷伤口,如此可去外邪,小人觉得有些离奇,不知是不是故弄玄虚。”(注1) 吴达财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道,“但也不要急着论断是不是,庞大人说了,什么事说半天比不过试一试,营中训练每日都有伤者,试一试便知真假,实在没合适伤势的,从那些俘虏里面抓几个出来照着伤了,也是能试的嘛,若果真牲口肝肾可用,那战扬上多的是,不知可救多少性命,不要自己懒一下,便误了许多兵将性命。” “小人考虑不周,还是大人高见。” “其他还有没有,比如来历之类的?” “这,这。”书手不停的观察吴达财的脸色,揣测这位上官的心思,杀死许多脑细胞之后终于又说道,“就是这来历啊,她说是宣府人,家中祖上便是军中大夫,传下来这手艺,一向跟着父辈在各处军堡给边军治伤的,会这兵家伤科的手艺倒也说得过去。” “会兵家伤科的来历是说得过去了,如何到咱们安庆的来历也是要查证的,军中规矩不能乱了。” 书手试探着道,“女大夫说,鞑子入关时正好在镇城给人看病,躲过了鞑子屠杀,破了家不得已南下,靠行医沿着运河一路到了江北地方,又与家人走失,这般便连个人证也没有,这来历无法证实,我们奇兵营里面,凡是外地口音,都是要查来历的,自从流寇过了江北,连江北和湖广的也要查问来历,就怕混入了流寇细作,这女大夫…… “嗯,说得有些道理,你和军医院的文书官查问一下沿途经历,假的总会有破绽,但也不能故意刁难人家,这许久才又来一个有学问的,且是看了报纸从下江来投靠,不要胡乱猜测寒了人心,记着庞大人说过唯才是举,只要确有学问的,就没有不能破的例。” “大人高屋建瓴,小人确实不及。”书手赶紧又认错,吴达财两头说话,道理都被他占了,以后有啥问题还是书办担着,书办怕吴达财再多说,马上便道,“那是否叫下一个大夫进来?” 吴达财把手放下,“本官还要到兵房开会,说新募了兵将补齐兵额,将官任命状需要本官副署,还要增设文书官,在在都离不得本官,这公事也耽搁不得,后面的你就问过便是,仍是按照方才这般,有真才实学的便收。” “小人遵命。” 吴达财拿过拐杖,书手连忙要过来搀扶,吴达财摆摆手,站起身后又对书手道,“这军医院是庞大人看重的事,你们要用心办。另外本官觉得,文书官不要高高在上,怎么让将士敬佩,还得让大伙时常见到,要做些实事,眼下各司各局虽有医,但人都不多,平日间操练有个小伤小痛尚可对付,一旦上了阵,那转眼便是几十上百的死伤,这时医是不够的,那有些不上阵的,裁缝、铁匠、木匠又在一旁无事可做,文书官也是,那让这些人都会些救死扶伤的事情,便能救下许多性命。” 书手对吴达财这种高调也听多了,只是随口应承。 “文书队内人等,包括派到各处的文书官,都去军医院学学伤科,就是庞大人说的急救,啊,这个,也包括本官在内,都要认真学,军医院考较不合格的,月饷统统降一等。” 书手没想到还有这个下文,前面战技考较才结束,文书队鸡飞狗跳,到现在刚把营伍中的人手配齐,这位副总文书官又要折腾,营中本有医官医兵,何必要文书官来多此一举,自己来发这个令信,免不得被多少人在背后骂。 他呆了一下的功夫,吴达财已经撑着拐杖走了出去。 书手低声骂道,“想那女大夫便自己想去,拉扯上别人作甚,呸,真把自己当个官了。” …… 集贤门内街上,吴达财高坐马上停在路中央,他的对面是一顶小轿,双方互相都没有让的意思。 卫兵过去问了回来道,“大人,来的是怀宁县的主簿。” 吴达财嘴角抽动一下,虽然奇兵营名声赫赫,到了安庆其他地方也不用看文官脸色,但在府城这里,地位仍是比不过文官,庞雨遇到知府也要让道,吴达财过了片刻一拉马头,让到了路边。 那轿子从路中大摇大摆的过去,轿窗打开着,主簿狠狠瞪了吴达财一眼,似乎还呸了一声,然后才放下了轿帘。 “真把自己当个官,一个县丞坐什么轿子。”吴达财也朝地上呸了一口,“老子讲方法,不跟你一般见识。” 卫兵过来拉着马头,路上遇到其他的轿子,只要不是官轿的,见到奇兵营的军服都乖乖让路,吴达财到家的时候,心头那口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坐骑在家门前停下,虽然有一块下马石,但吴达财因为腿有残疾,所以基本不用。 卫兵栓好马缰,拿了拐杖过来蹲在马下,吴达财侧身下马时,卫兵用肩膀承住吴达财的体重,等那支好腿稳稳落地,然后再把拐杖递上去,等吴达财站稳后才起身。 周围有些路过的人在看,吴达财已经习惯了,根本不在乎这些贩夫走卒的想法。等卫兵去叫门的时候,吴达财又想起别的事。 “医者父母心,伤者便如婴孩……” 女大夫在堂中的身影,仍不断浮现在眼前,吴达财说不明白是啥感觉,似乎也不算美貌,但就是挥之不去。 大门开了,吴达财回到现实中,开门的是丫鬟,平日里他也不太留意,今天仔细看了看,似乎比刚来时要圆润,姿色勉强能入眼了。 吴达财过了门槛对丫鬟道,“老爷的腿今日有点痛,一会来书房给老爷按一下,再带点……” 突然脑袋一痛,面前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吴达财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连忙往后退开一步,才见自家女人拿个鸡毛掸子,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 “你干啥你。” 吴达财对着女人怒道。 “把银子交出来!” 吴达财愣了一下瞪着女人,“啥银子就交出来。” 女人上来猛一推他,“发的月饷。” 吴达财挡了一下,看见卫兵还在门外,一把将门页关上,转头对女人骂道,“每月都给你了还要怎地,连二两的佣人银子都给你了。” 女人凑到他跟前,“吴达财我告诉你,老娘今日去吃茶时都听别家说了,副千总才不止六两,分明是十多两,你还瞒着老娘,你拿不拿你。” 她说着就上来搜吴达财的衣袋,吴达财两下打开,“谁瞒你了,是你自己让交六两的,谁少过你了。” “那是老娘说的,是你自己说的六两,你不要脸你。” “我几时说过了。” 女人两手一挥,“你就是比划的六两。” 吴达财把脑袋偏开准备走,女人又一把抓住他手臂使劲一拉,“不说明白不许走。” 吴达财转身对着女人骂道,“我如何比划的。” 女人伸出左手张开一个指头,又伸出右手把五个指头都张开,“就是这般比划的六两。” 吴达财点着女人左手那一个指头“这是十两。” 接着他又点了女人右手五个指头,“这是五两,老子本来就跟你说的十五两。” 女人呆了一下道,“这是十五两?” “守备营军中手语,这就是十五,你自己没学问怪老子没说,到底谁不要脸。” “啥狗屁学问,说得明白的还费事比划啥,那银子呢。” “老子不用怎地。” 吴达财又要往里走,女人上来就连抓带拉,非要他把银子叫出来。吴达财瘸着腿武力值受限,竟然奈何不得女人,他怒气冲冲的一把拉开门页,扭头就往外走。 “你往哪去你!” “老子找个清静去处。” 吴达财猛力一带,门页嘭一声巨响,心头才好受一些,里面传来女人的哭骂声,吴达财脚下不停到了坐骑边,周围的目光顿觉有点刺眼。 卫兵过来扶他上了马问道,“大人去何处。” “回衙署,你让客馆今晚多备一间房,就说有外地文书官来奏事,记在文书队账上。”吴达财气呼呼的骂道,“没一点学问,整天银子银子听着就烦,有能耐她自己挣去,你帮我记着,下次哪里招募女人的,老子把她送进去,让她挣个够。” 卫兵呆呆的道,“回大人话,这事小人记得,军医院、工坊甲胄房都招募女子,还有暗哨司的司学也招,还算是营兵领饷的,就是不知道学什么学问的。” “就送去枞阳那暗哨司学。”吴达财一夹马腹,“管他什么学问,越远越好!” …… 注1:文中兵家伤科治疗方法皆为明代典籍所录,未超出当时实际情况,中医外科在明代有相当水准,在兵家伤科方面有人将其汇录成册,皆是民间实用验方,在明末达到最高水平,入清后发展停滞。 第三百九十六章 大夫 汪大善探头看着前方繁忙的码头,作为出生在安庆的本地人,这却是他第一次来到安庆府城。 江面上有三艘安庆水营的哨船,前往江心去检查那些不停靠的船只。从九江到安庆,在望江县江面遇到一次水营,并且跳上了船,果然只是查看下舱货物,对船上的行客只是扫了一眼,到了府城江面时又有巡查,还是说清江缉盗,因为客船要停靠盛唐渡,所以并未上船。 码头上停靠着很多漕船,不时有船靠岸和离开,到处忙碌的挑夫,挑着粮袋和各种竹木,到处都是一片喧哗。 他们坐的船不上下货物,船东找了一处下客的地段停靠,汪大善到了甲板,看到台阶处有水营兵和牙行在台阶上设卡,小娃子低声对汪大善道,“不要慌,按于老爷教的说。” 汪大善点点头,心头虽仍有些紧张,但完全不是以前那般抖得说不出话,当下跟在前面的人后面下船。 几个拿着棍棒的人在旁边吆喝,汪大善在九江码头见过,这些人叫作漕帮。 出乎汪大善意料的是,那些人根本没有查问,几个投军的人自己跑去那卡子边问道,“小人几个从武昌来,到安庆投军的,求老爷指点一下,那安庆营还在招募没?” 一个牙行指指西边道,“投军的往西走,应募的太多,码头上耽误生意,都改到西门去了。” 汪大善几人跟在人群后面,顺利的上到了码头,前面就是安庆的盛唐门,汪大善不识得字,但也知道是府城了。 到处都是人,汪大善不知该往哪里走,赶紧停下脚步。小娃子和二蝗虫站在路边,观察了城门片刻,城头上有官兵,城门口处有皂隶和漕帮在查问进城的人,每人都要检查手掌,此时正在将一个行客的衣服拉开,似乎在查验肩膀。 一个漕帮的人叫道,“发髻解开。” 被查的人十分害怕,手忙脚乱的打开发髻,衙役和漕帮过来抓了头发仔细查看,汪大善心头有些紧张,知道这是在看以往发髻的样式,西人常用的是三椎髻和短发髻,如果是临时改的,头发上的纹路就能看出端倪。 于老爷对此早有预备,从谷城出来时已经让众人改了发髻,并每天在头发上洒水消除纹路,就不知道能否瞒过那人。 查了片刻后似乎没看出端倪,漕帮接着又让那人把裤腿卷高,要查验他的大腿。 小娃子和二蝗虫对视了一眼,这种查验方式主要看是否经常骑马,流寇中的老贼大多不再参与体力劳动,握持和马缰的时间却很多,大多是手掌有厚茧,肩膀却没有近期的磨痕和伤疤,大腿又有骑马痕迹的话,是流寇的嫌疑就很大,在这江边跑都没法跑。 两人都当过多次谍探,见过很多城池,这种方式虽然简单,但很难应付,第一步就是口音,外地口音就会开始查问,他们两人都是北方口音,必定是查问的重点对象,无论编造从事哪种营生,都不容易符合几个身体特征。 二蝗虫往后看了一眼,只见于老爷使个眼色,带头往西走去,知道于老爷也知道不容易进城,只能慢慢想办法,几人立刻远远跟在后面,一起往城西的方向走去。 汪大善不时回头去看,那个名义上的媳妇仍带着斗笠,不声不响的跟在后面。 码头上不时有水营士兵路过,穿的是白褂,队列整齐的喊着号子,周围行人司空见惯,只是让开道路。 顺着江边往西走,这一段街道不在城内,但沿途都十分热闹,只是地势窘迫,汪大善抬头看城墙上,也没有士兵守卫,只有在转角挂三角旗的地方有几人。 汪大善没见过平日的府城,不知以前是否就是这样,但感觉是没有任何防备的意思。 终于过了城墙西南角,前面顿时开阔起来,转入北面的街道后,道路两边的食铺和客栈都多起来。 于老爷仍在前面行走,似乎没打算马上住店,估计是要看看周遭地势,汪大善几人也只能继续远远跟着。 到了西边的城门外时,城墙上的士兵又多起来,街道上走过的士兵变成了短装红衣,由于在沔阳港呆过,现在汪大善也知道那是安庆的陆营,白褂的才是水营,按于老爷说的安庆应该很空虚,但汪大善感觉到处都是兵,而且还在继续招募,不知安庆到底有多少营伍。 在门前时一队陆营刚好从城内开出,往西北方去了,行人都让到路边,街边的店铺各自经营,等士兵经过后街道又恢复正常。 “这些店家怎生不怕兵。” 汪大善听到二蝗虫在与小娃子说话,小娃子转头过去回话,说得很小声,汪大善听不清楚,身后的女人也不理会他,只得站在街旁四处张望,只见对街有一处大门前也有红衣的陆营兵,门两边各有一人,门前则排出了一长列的人,都还背着包袱,看起来是从外地来的。 此时小娃子说完话,汪大善讨好的对他低声道,“小老爷,那边有个衙门,怕不是招募兵马的。” 小娃子还未说话,只见于老爷走到旁边道,“是招募大夫的,牌匾写的是军医馆,这附近颇多营伍,此地不可久留,往北走。” 他说罢便继续往北走,汪大善转头看了那牌匾,口中喃喃道,“营伍招大夫治病么。” …… “受刀枪之创血流不止,当如何医治。” “采不满月小儿毛发一百根烧尽为灰,再取三岁小儿指甲三片,用石捣碎与灰和匀……” “停下。” 军医馆后堂中跪着一名应募的大夫,吴达财高坐上位,他让那大夫停下后,转过头去低声问自己的副手,“上次那人是不是也这般说的?” “相差仿佛,被庞大人骂了一通,说是故弄玄虚。” 吴达财嗯了一声,坐正之后道,“赶出去,下一个。” “小人还有其他药方,大人你要听哪一个,还可用方柳絮敷上,大人你听我说……” 那大夫被卫兵架了出去,一路不停叫喊,吴达财脸色不快,这个军医馆他是打算办好的,也想给庞大人省钱,但预算报到庞大人那里,最后得了一个“要正经办好”的批语,还说他规模办小了,但南方太平多年,兵家伤科的大夫十分难找,此前庞大人自己也面试过,没找到几个合适的,这次吴达财受了批评,只得亲自赶到军医馆,希望能招募到更多大夫,这样才能扩大规模。 又一个大夫走了进来,吴达财稳定一下情绪,这次他换了一个问题,“大战之后有人常于营中惊叫,惊扰营盘,该当给这等兵将如何用药?” “取捆猪绳一根烧成灰,取一合无根之水同煮服用,三剂必见效,另还可……” “金疮出血如何医治?” 那大夫胸有成竹的道,“以蜘蛛幕贴之,血即止。” “赶出去,下一个。” 又一名大夫走进来,还打着自己问药的幌子,吴达财上下打量一下后问道,“金疮流血不止如何医治。” 大夫从容的将幌子换了一个手,捻着胡须道,“金疮止血之法,乃小人不传之秘,但既是大人下问,小人决定将此方献上。” 吴达财略微坐直,“先生请讲。” “金疮血出不止,饮人尿五升立止。” “滚你老娘的!”吴达财猛然暴怒,抓起桌案上的茶碗砸过去,那大夫连滚带爬的逃出门外。 “大人息怒,息怒。” “五升都他妈涨死了,那血当然立止,前面那些人是怎么问话的。” 吴达财余怒未消,肾上腺素急速分泌,脸涨得通红,若不是腿脚不便,非要把方才那大夫痛打一顿。 随来的书办赶紧重新端来茶,“大人要不先歇息片刻,也不急于一时。” 吴达财把衣领拉开一点,喘了几口气后道,“庞大人都说要正经办了,怎地还不急,接着叫进来,本官还不信就没一个可用的大夫。” 书办朝卫兵挥挥手,示意让下一个进来,门叶吱呀一声响,一只穿着秀气弓鞋的脚踏入门内,吴达财愣了一下,目光接着向上,看到了一幅灰色的布裙,竟是一名二十上下的女子。 女子衣着朴素,头上简单的编了个发髻,倒像个道士,满脸都是风尘之色,但仍依稀能看出眉清目秀,此时面对堂中数人,仍是神色自若。 吴达财咳嗽一声,借着这个声响略微坐直身体,他放缓了语调道,“这位姑娘如何称呼,可是应募兵家伤科的,不要弄错了?” 女子平静的做个万福道,“民女沈芈悦见过大人,正是应募兵家伤科,没有弄错。” “这,那本官来问你,金疮血流不止当如何医治。” 沈芈悦微微抬起头看着吴达财,“回大人话,金疮乃金器所伤称呼,以刀枪为多,刀砍枪刺伤于人身不同之处,治疗之法各不相同,亦非止血即可,敢问大人要问的是何处金疮?” 吴达财想想道,“刀割喉咙可能救?” “喉咙有二管,气管在外,食管在内,割喉者右手持刀易治,左手持刀难治,食管断不治,气管断先用麻药、生半夏研细末掺上,次用章鸟毛尾下绒毛,佐以人参封药敷之,再用白桑皮线缝其皮,皮上先擦麻药,然后用线缝,再用血竭膏敷于外……” 那书办凑到吴达财耳边低声道,“麻药,庞大人提过麻药。” 吴达财身体靠前,两手撑在桌案上,“沈大夫方才所提的药和膏,还有线啥的,你可是都会制?” “膏、药、线民女都会制,只是那章鸟毛不易得,急用之时茅针花替代亦可。” “嗯,甚好,方才沈大夫说了刀伤喉咙,若是枪刺于胸腹之处,又当如何医治?” 沈芈悦仍是用平静的语调道,“枪刺之伤甚于刀砍,医家常言,伤在手脚可治,伤在躯干不治,实为谬误,若枪刺先看其伤是否致命处,便是致命处若伤不深亦无妨,若伤于腹,必探其深浅,恐深而伤在内脏者难治,即便止血亦无用,伤口直者,先取止血定痛散敷之,伤口深者,将绵探之,干掺其口,待血水流定,再将生肌散敷固,内服护风托里散而愈。若腹破肠露,小肠未伤仍可治,首要仍将肠收入,先用麻油搽肠,待肠润后以冷水喷人面,人惊而肠自入,入后即捻定肠门,仍用上法缝合。” “那若是小肠伤了,又当如何?” “小肠伤则不可治。”女子停顿一下,“治了反增伤者痛罢了,且是大痛大苦,大人是带兵的人,该知如何最好。” 答完之后,沈芈悦从容的站在堂中,没有任何不适,吴达财一时想不起问什么,愣了片刻之后道,“那若是腿骨断了的,当时便肿了,该当如何医治。” 沈芈悦眼神在桌案边的拐杖上了扫过,吴达财下意识的收了收脚,女子随即头微微垂下道,“凡人手足伤,骨出皆有两胫,一胫断可治,若肿硬难辨肉内骨碎不碎,当用手捏肿骨处,内有声,用麻药先服,割开血来,用止血草药,又用麻药麻肉,取出碎骨用别骨接好……” 沈芈悦虽然说了良久,但声音仍平静而温和,虽然衣着俭朴,但站在堂中娓娓而谈,却另有一种神采,吴达财两手撑在桌案上,直到女子说完都未动弹。 书办又在耳边道,“大人,这女子提到多次麻药,庞大人的意思,凡是提到麻药的,一定要留用。” 吴达财挥挥手示意知道,又看着女子道,“本官还有一个问题,沈大夫是女子,兵家伤科用于战阵之上,伤在哪里的都有,总是男女有别,到时不免不便,沈大夫可真能医治?” 沈芈悦又抬头看着吴达财,“回大人知道,平常之人不明疾病之痛,兵家之伤却又远胜病患,其中痛楚无法言表,更有许多无法救治,只能在大痛大苦中死去,正是世间最为哀痛之事,生死关头男女之别只是小节。医者父母心,伤者便如婴孩,在民女眼中,只有受伤受苦的躯体,无任何不便之处。” 第三百九十五章 婆子 汪大善走在倒数第二个,最后押队的则是二蝗虫。在于宝纛旗吩咐差事之后,当扬就选了人,带到沔阳港的厮养中,只有汪大善和许柱是江北人,于宝纛旗带了两个老管队,还有一个人戴着斗笠,头上还裹着头巾,一直看不到面目。 汪大善不知道是往哪里去,不知道要去多久,更不知道去做什么,他唯一知道的,是距离谷城越来越远,窝棚没有搭好,女人和儿子怎么生活,几位老爷都没有说过。 黑沉沉的大地上,一切都很看不清楚,前面许柱的身影很模糊,周围有幽蓝的鬼火不停闪动。汪大善额头的冷汗汩汩而下,那些鬼火似乎随时会扑到自己跟前。 正在惊慌间,前方呼的一声响,汪大善和二蝗虫同时惊叫一声,路面左侧窜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汪大善面前横过路面,飞快的窜入右侧草丛之中,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之后又归于平静。 队伍停顿下来,前面于宝纛旗的声音骂道,“是谁在叫。” “再叫唤砍了你头。”黑暗中二蝗虫的声音说道。 汪大善颤抖着低声道,“二,二老爷,有鬼。” 二蝗虫怒道,“有鬼又怎地,老子杀那许多人,也没见谁来索老子的命……” 正说到此处,远处响起一声似狼似狗的长声嚎叫,在旷野上回荡。 二蝗虫的声音立刻停了,汪大善听到二长家的呼吸有些急促,等到嚎叫声逐渐消失,小小的队伍安静了片刻,于老爷的声音又道,“前面歇息。” 队伍又开始走动,只走了片刻功夫便又停下,汪大善喘着气张望,能看到路边有几处残破的墙壁,是一个破败的村庄。 小娃子的声音说道,“于老爷,这周围应当没人。” “寻一处地方歇息。” 前面有人离开,听方才的声音应该是开路的小娃子老爷,过了片刻之后小娃子返回,队伍进了村内,四周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这样走了一段,大约到了村中间的位置,在一个稍微完整的破屋前停了下来。 小娃子带头依次进屋,汪大善摸索着土墙跟在后面,脚下似乎踩到一块木板,发出啪一声脆响,汪大善趔趄着差点摔倒,他怕后面的二蝗虫打骂,赶紧又摸到墙壁快走两步,又撞到了前面的许柱。 许柱恼怒的声音传来,接着猛力推搡,汪大善一跤跌倒在地,地上有些杂物,刺得汪大善差点痛出声,与以往有些不同,害怕时心头竟然有些怒意,但这点怒意还不至于让他吱声,他忍住痛再次爬起,又被后面的二蝗虫用力一推。 汪大善撞到墙上,小心翼翼的进了屋,听到前面的许柱停下后,立刻贴墙蹲在地上,后背上土墙的坚实感,让汪大善心头稍安。 于老爷留在最后,他在四周转了一圈,回来后才让众人喝水吃干粮,汪大善取下褡裢,在里面摸索一阵,找到了启程时发的干粮,放到嘴里小心的嚼起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几个老爷并不顾忌,黑暗中一片咀嚼和喝水的声音,汪大善也加快速度,很快将一个饼子吃完,又摸出水壶喝水。 好一会之后又安静下来,汪大善捏了一下褡裢,里面的干饼还多,临出发前于老爷拿来一大堆,让众人随便装,这对汪大善是从未有过的境遇,即便在宿松的时候,也从未说能管饱随便吃的。 当时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还想着能带回去给女人吃,不但把褡裢装满,又在怀里揣了好几个,谁知却越走越远,这些饼子恐怕也没法带回去了,但就这样摸着,心中竟也十分满足。 “这次的差,是八老爷派的。”黑暗中于老爷的声音说着,汪大善停止摸索,认真的听于老爷说话,倒是旁边的二长家还在吧嗒吧嗒的继续吃。 “去的地方是……安庆。” 汪大善心头猛地跳了几下,他听到旁边二蝗虫长家那里的吧嗒声停了下来。 “差事派到刘老爷,这里的掌盘子、老管队都办过多年差,规矩都懂的,厮养第一次办差,老爷我要吩咐。” 许柱的声音道,“老爷吩咐。” 汪大善赶紧也接道,“听老爷吩咐。” “出门不了见的,无论走失还是跑了,家眷一律杀了,你两个厮养路上互相看管,出事连坐另一个,要想谷城的家眷活着,就要听老爷吩咐办事,路上不得说西营的事,多余的事不得问,不得与外人说话,未得长家同行,不许出门,听明白否。” 汪大善抢先道,“小人明白。” “差事办得好,家眷便没事,只要八老爷高兴,回来可当管队,厮养也给你分派来。” 汪大善手有点抖,心头一阵不名的激动。 旁边的二蝗虫声音道,“于老爷,去安庆办什么差?” “去年宿松败了那一阵,各哨老爷都有婆子和子女失散,那官军看管不严,有些老兄弟又逃出来,说这些婆子子女大多被俘,里面也包括八老爷的婆子,跟婆子营关在一起,这次咱们能救便救出来,救不出要探明地方。” 黑暗中安静片刻,另外一个管队的声音道,“那安庆的庞副将便在沔阳港,营中都说他啥都卖,何如花些银子跟他把那些婆子买回来。” 于老爷冷冷道,“那庞副将倒是啥都卖,样样都不便宜,八老爷说了,若是被这人知道这些婆子有用,不定叫出什么价来,反惊动了他,倒把那些婆子看管更紧,到时便不好救了。” 那管队又道,“安庆兵马凶悍,我们几人去了怕不能讨好。” “庞雨兵马都在此处,安庆必定空虚。”于老爷停顿一下又道,“八老爷也说了,一时救不了或是探不明白,就在安庆住下来,等下次去时接应。” 那管队低声问道,“那八老爷不是要一直当官将。”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于老爷声调冷冷的道,“一直当官将,自然叫你回来。” 那管队便不再说话,小娃子的声音又问道,“于老爷,到安庆路远,咱们这般走路要走许久。” “路上有官兵、乡兵、官差,还有那些土寇,咱们得避着这些人,便晚上赶路,日间在乡野无人处歇息。这世道不太平,水路稳妥些,但不要在谷城左近坐船,五天后寻一处地方上船到武昌,再从武昌坐船到安庆。” 小娃子又道,“于老爷,咱们用啥身份,这许多人怕是不好装乞丐,要不要分开走方便。” “途中一起走,但装作不认识,得分作两伙。我带老兄弟扮行商,跟和州这许厮养去江南贩木。安庆的汪厮养你们扮作一家人,汪大善你娶的女人是南阳府人,二蝗虫和小娃子是女家的兄弟,你是宿松人,跟舅父行商去的南阳府,在南阳府成了家,现下北方不太平,带媳妇回安庆老家逃荒,姓汪的你听明白没。” 汪大善呆呆的听着,他从未办过这种差,根本不知道问什么,他结结巴巴道,“那,那南阳府女人是,是……” 似乎没人在意他的问题,二蝗虫的声音直接打断道,“各家老爷失散的不少,混在那许多婆子里面,谁能识得那些该找的婆子。” 于老爷没回答,荒村的破墙间寂静了片刻,汪大善以为于老爷被问住了。 突然漆黑的对面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识得。” …… “芜湖的官家里面,都有我家亲友,就咱家开的那染坊,没有人敢来生事的,我跟你数数,我三叔是兵房的司吏,二姨父是教谕,三姨父的舅公是户房司吏,堂兄跟知府都是说得上话的……” 微微摇动的船舱中,一个行客在大声跟人说话,几个挑夫围着他,一脸仰慕的样子。 舱中分两排躺满了行客,有些人横躺着,有些着靠着舱壁打盹,还有些没有睡的,拿出干粮闷头大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臭味。 高声说话那人又道,“你们是去何处的?” 一个挑夫道,“回老爷的话,我们去安庆投军的。” “当丘八有个啥出息。” 挑夫小心的回道,“前面有同乡去了,带信回来说月饷多饭吃够,码头上有读报的说又在招募,还得赶紧去,连这船费都是亲友凑的……” 那边闹哄哄的,汪大善听到安庆便翻了个身,好听得更清楚些,侧过来正对着左边的女人背影,也就是他名义上的媳妇,背影看过去十分结实,与营中那些瘦弱女子全然不同。 虽然在闷热的船舱里面,这女人仍是蒙着面纱,汪大善到现在也没看过女人的容貌,只知道名字叫做岳淑芳,但这也肯定是个假名字,因为于宝纛给每个人都取了一个假名。 于宝纛旗也在船上,但在另外一头,上船之后互相都没说过话。 这时对面有个鼾声如打雷一般响起,汪大善半仰起头,看到了躺在对面的二蝗虫,打鼾的那人与他间隔了一人,看起来是个颇为壮实的行商,还带着一把剑,独自占了两人的位置,周围的人都不敢靠近。 二长家显然不属于怕他的人,此时被鼾声吵醒,径自起身过去,一脚踢在那人的脚踝处。 “谁?” 鼾声戛然而止,那行商咋然醒转,立刻坐起身来,左右看了半晌才弄明白怎么回事,他刚看到面前的人,二蝗虫已经又一脚踢过去。 行商一把抓过剑在手中,船舱中的人纷纷让开,那边说话的几人也立刻停下,汪大善赶紧把脚收起,蜷缩在舱壁边,以防两人打斗起来伤到自己,但远不是以前那样惶恐。 他偏头看了一眼,旁边那女人则安静的躺着,好像完全睡熟了。 行商声色俱厉的道,“你这厮待怎地!” 二蝗虫偏头看着他,“不许打鼾!” “睡觉哪有不打鼾的。” “那就不许睡觉。” 行商满脸怒色,眼睛与二蝗虫对视着,汪大善偷眼看着,他从来不敢和二蝗虫对视,偶尔看到一眼,便通体发寒。 过了片刻,那行商果然败退下来,他哼了一声道,“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说罢他便退了开去,靠到了舱壁上,周围人都松一口气,二蝗虫又瞪了他片刻,才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这次他两侧的人都尽量离他远点。 船舱中又平静下来,过了片刻后,汪大善看到小娃子起身往甲板去了。 汪大善犹豫片刻,也跟着起身出舱,甲板上也有些短途的行客,各种行李摆满一地。 见到小娃子在船头的位置,汪大善小心的穿过甲板到了小娃子身后,还不等他开口,就听小娃子说道,“我会水的事,不得跟人说。” “小人明白。”汪大善迟疑了一下又道,“小老爷,这般去了何时能回去,小人家小无人照应着……” “外边办差的,刘老爷会派人照应,你放心办你的差。” 汪大善迟疑着问道,“小老爷,办好差是不是真的能当管队。” 小娃子转头盯了他一眼,汪大善赶紧把脑袋垂下。 “营里好些管队都当过厮养,自然是能当的,总得先把差办好,才轮得到你。” “那岳女人不与我说话,小人就怕装得不像。” 小娃子等了片刻道,“这女人说什么,你就照她说的办,不要违逆她,寻常的掌盘子也不敢招惹她。” 汪大善咕嘟吞了一口口水,不知在说些什么,正在此时,江上传来一声叫喊。 “安庆水营巡江缉盗,靠过来。” 甲板上的人纷纷起身张望,汪大善转头看去,只见一艘小些的船正在接近,桅杆上还挂着官旗,旗上的字汪大善不识得,但知道是官兵就是了,他顿时紧张起来。 对面甲板上有五六个身穿白卦的人,手上拿着刀枪,有一人还持着一面藤牌。 汪大善紧张的道,“怎地安庆水营跑到九江来了,是不是知道咱们了。” “狗屁的知道。”小娃子低声怒道,“武昌也有几艘安庆水营的船,九江怎地就不能有了,咱们这般过来,谁能提前知道,他们就是寻常办差的,记住教你的话。” 汪大善点点头,还抽空往那边看了一眼,只见那船越靠越近,甲板上的行客听到是官军,立刻一阵惊叫。 小娃子见状,拉着汪大善就往船舱走,路上踩到两个行客的脚,又是一阵吵闹。 刚走到舱门时,那船东匆匆来到船头,口中嘟嘟哝哝的,对安庆水营出现在这里也有些怪异,不过他没有耽搁就朝那边喊道,“各位兵爷,我这船上没有江徒,还要在九江停靠,到了码头慢慢缉盗可好,就不劳烦跳过来了。” 那水营船只听了,甲板上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挥挥手,兵船转向南岸,与客船拉开距离,甲板上逐渐平静下来。 那船东明显松了一口气,转头往舱里面走去,小娃子赶紧拉住他,“这安庆水营上船缉盗,是不是收过江银子?” 那船东没好气的道,“缉什么盗,都在查船上商货。” 他一把打开小娃子的手继续往舱中走去,口中一边骂道,“这他妈到处都是安庆水营,等两日过了安庆老子看你们还查。” 第三百九十四章 办差 庞雨挥手让庞丁停下,自己接过浏览起来,每一项都看得颇为仔细。他翻看到一半时突然停下,“文书队这新增这么一点费用还报上来作甚,他们是加了什么项?” 庞丁低声道,“吴达财创立了个军医院,地方选在府城西门外,购了一处三进宅院,改造需营造费二百三十两,预备设军医三十人,医兵五十人,夫役一百人,以后每月新增医官、医兵、夫役工食银约三百两。房子是以前百顺堂收的,中军给点银子意思一下,他人又定得少,就这么几百两的事。” “他要搞军医院就好好搞,弄这么二三十人算怎么回事。招募到多少兵家伤科的大夫了?” “一个都没招到。”庞丁看看庞雨又道,“江南时报都登了招募公告,也只招到些跌打大夫。” 庞雨摇摇头,“金疮和跌打还是大不同的,让吴达财多想办法,不要太小家子气,搞得不伦不类的。” 他接着翻了一篇,“暗哨司新增额度二万两,是不是去京师的费用。” “就是,这信件路上往来怕丢了,暗哨司的各项都是带的口信,多出的主要是芜湖、南京、浦口、扬州四处漕帮用度,贴补新入帮帮众钱粮,另外江帆去京师一趟,预计给冯铨送五千两,宫中搭上一名或两名少监以上宦官,预计各三千两,这里便是一万两,另外要留驻十人,并招募些市井和宫中眼线。” 庞雨再看了片刻,拿过毛笔签字,庞丁站在边上看着,口中说道,“少爷,若是照这般用,咱们在宿松缴获金银折算也只有九十多万两,若是按实数用,账上银子也用不了多久。” “为什么要按实数用,这里面饷银是大头,多半还是存在银庄里面,实际支出去的银两,就是营造和粮草,你回信的时候告诉户房,那种供应粮草、船只、器械的商家,凡是长期供货的,必须在银庄结算。” 庞雨在签字的笔迹上吹了一口,“那个英格兰的威利走了没有?” “已经回澳门。” “英国人离得太远,咱们不能光靠他们,让张双畏在去一趟澳门,招募一批枪炮工匠,再看看葡萄牙人能给咱们些什么。” “记住了。” 庞雨站起身来,屋中的郭奉友以为他要出门,立刻过来收拾外套和腰刀。 庞雨却停在屋中间,他转身看向郭奉友,“奉友先不收拾这些东西,本官有话跟你说。” 郭奉友赶紧把东西放下,来到庞雨面前恭敬的道,“大人吩咐。” “奉友跟我有几年了?” “回大人话,小人是崇祯七年,民乱后入的快班当帮闲,三年多了。” “三年多了。”庞雨笑笑后又收起笑,“芜湖那里定下一个把总,本官准备举荐你去。” 屋中的庞丁和郭奉友都愣住了,过了好一会之后,郭奉友才迟疑着道,“这,这,小人还是想跟随大人。” “外放以后也不是变成外人了,譬如庄朝正去了桐标营,那还是奇兵营的人,这中间的道理,奉友你应该是明白的。”庞雨过去拍拍郭奉友的肩膀,“这三年来你办差办得很好,在本官心中,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郭奉友低声道,“小人都听大人调遣。” 庞雨满意的点点头,“芜湖这个地方,对本官来说十分要紧,费了很大力气才将此新营设定,你去了办好几件事,第一是稳固江防,第二照应钱庄,第三接应漕帮,第四是编练左近乡兵,当这个把总不是轻松差事,但本官信得过你。” “小人领命,谢过大人抬举。”郭奉友抬头看着庞雨,他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神色间惶恐多过惊喜。 庞雨看着这个跟班,两年前郭奉友不过是快班的帮闲,逮拿奸细时被庞雨看中,虽然管理亲兵队作战时表现不佳,但两年来负责庞雨的随身安全一直兢兢业业,算是庞雨最信得过的人之一。 郭奉友眼眶有点发红,“小人就想着,能跟大人一起剿了八贼。” “你的心意本官都明白,但早晚还是要独当一面的,在芜湖你是单独办事,与地方衙门要打交道,还有当地的钞关,咱们新营新设,不要与地方冲突。你自去办你的事,八贼本官定然会剿了他。”庞雨想想道,“札付会送到安庆,你先把卫队的事跟副队长交接一下,过两日尽快返程。” 郭奉友看看庞雨,又转头去看看庞丁,然后才施礼退了出去。 这次庞雨送到门外,看着郭奉友三步一回头的离开。 “少爷,你怎么不给我安排个独当一面的肥差。” 庞雨看也没看他,“在本官身边办事就是肥差,多少人想来都来不了。” 庞丁歪着脑袋,“我不那么想。” 庞雨哼一声返回直房中,就在下首坐了后问道,“想外放肥差,得先把这里差事办好了,余应桂那里有没有消息?” 庞丁无精打采的道,“余军门答应给武昌泊地和营房,但要咱们一起对付张献忠。” “对付张献忠没问题,除了咱们之外,他有没有联络过其他营头没有?” “左良玉和陈洪范,据余军门派来的人说,这两人都答应了。” 庞雨沉吟了片刻,余应桂最近将湖广的兵力都往北调,主要是抚标营和杨世恩的五千军队,集中在靠近襄阳的地方,一副随时准备剿杀西闯二营的模样。 “左良玉是想逼反八贼,但他未必是要剿灭八贼,这心不同啊,力就不会往一处使,再说陈洪范驻兵襄阳,家丁从不往谷城方向去,心意如何尚难预料,恐怕只有咱们是实心想剿灭八贼。”庞雨想想道,“阮劲那边有没有查到陈洪范的行迹?” “卢鼎去得最多的武官处,便是这陈洪范营中。”庞丁站好认真的道,“也比所有文官那里都去得多,一月之间去过四次。” 庞雨微微皱眉,他对陈洪范毫不了解,几次在熊文灿那里开会,这位陈总兵都是十分客气,但丝毫看不出底细。 “余应桂有什么计划?” “他准备派五百镇筸兵去谷城,激怒八贼让他复叛,到时左良玉从东面桥上过河直扑白沙洲,湖广兵随后,陈洪范从上游过河,堵截西北方向,咱们从沔阳港过河,堵截西面入山道路。” “就这般派镇筸兵去?”庞雨站起身来,“要派也是戴东珉派才对,你派人去跟余应桂建议一下,先将这些镇筸兵转隶戴东珉,免得落了把柄给别人。” “余军门恰恰就没说戴军门的意思,那是不是戴军门没有应承?” “如果戴军门没应承,那余应桂就是蛮干,谷城是郧阳巡抚辖区,不是他湖广巡抚的。”庞雨在原地想了片刻,“派人时都带口信,不要有任何信件,另外让阮劲加强情报收集,一定要掌握八贼的动向……那些埋的眼线他都找到没有?” “已经找到三个,开始收消息了。” …… 沔阳港内靠近码头的地方,小娃子站在河岸上发呆,眼睛盯着眼前的河水。 汉水两岸都有大片裸露的河滩,河中间的位置,一艘漕船缓慢的从下游而来,现在也就河中心的位置能行船,现在下货都到不了码头,直接放块跳板就下到河滩上。 从他们到了谷城,这里就没下过雨,许多稻田里连杂草都没长起来,西营里面大部分都有务农的经验,看到这个形势,大家都知道收成好不了。 二蝗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干成这般模样,八老爷抓人来种地也出不了啥收成。” 小娃子转身看到二蝗虫坐在地上,“咱们到这里便没下过雨,他们说四月过了还不下,庄稼多半便干死了。” “便是下了雨,收的粮又够啥用的,更是无趣得紧。”二蝗虫瞥了一眼那漕船,“刘老爷说这一船让咱们去买,各家掌盘子轮流去。” “那咱们几时去?” “现下就去。”二蝗虫站起拍拍裤子,“看有啥能吃的。” 小娃子跟着起身,到了码头地方,周围有不少安庆的水营兵,临江的几处门市修缮了屋顶,现在就是交易粮食的地方,有粮商运来米豆,但是连个字号都没有,旁边有两间的屋顶上,还有匠人在修屋顶,大概是存粮的库房。 二蝗虫带着小娃子到了跟前,看到外面摆的多半还是稻米,前面到的几个长家在另外一边准备买白面,正在跟粮店的伙计看货。 “小娃子你也去买米面,帮我的一并买了,我去买点其他物件。” 二蝗虫说完走到柜台前,那掌柜正在忙活,二蝗虫大声道,“有糯米没?” 掌柜抬头看看后无精打采的道,“有糯米,都在后进放着,保管都是江南大户人家才能吃的,价可不便宜。” 二蝗虫猛地一巴掌拍在柜面上,周围的人都是一惊,门前几个水营兵立刻到了门口。 “不便宜怎地,老爷我不买不起么。” “这位千岁息怒,小人不是那意思,老爷自然是买得起的,只是来的老爷好些都看了不买,小人这里还有生意要忙……” “老子就要看,不买又怎地了,要不是老子招安当了官军,今日先一刀斩了你。” 外边几个长家也一起喝骂,掌柜明显有点怕了,他赶紧过来道,“这位老爷见谅,小人这就带老爷去看。” 他恭敬的伸手,请二蝗虫往后进去,待转过了后院,两人进了一间厢房,地上摆着两个箩筐,里面粮袋的口敞开着,确实是糯米。 二蝗虫转到靠里的地方,面朝着门口的方向蹲下来,用手拨弄袋中的糯米。 掌柜站在他旁边,也能看到门口,他此时收起那副害怕的神色,眼睛看着袋中糯米,“叫你探听的事情可探明白了?” 二蝗虫又看看门口,“八老爷昨日下令,每哨造二十条船,就在白沙洲。” 掌柜眼神微微动了一下,随手扯过一个小粮袋,往里面捧糯米,“多大的船,能不能载马。” “你们想剿了八老爷?” “以后记着,是我问你话。” “八老爷没说多大,只让各哨造。”二蝗虫舔舔嘴唇,“然后便是接着造屋,将官、宝纛旗、高照的,造多大自己定,掌盘子造两进,管队的要等掌盘子造完。” 二蝗虫说得很快,掌柜等他这一段说完,口中喊了一声道,“老爷你看这糯米确是好货,往日是那江北的大户人家才吃得起的,你买了去随便蒸煮一番,便是可口美味。” “各哨的钱粮呢?” “其他哨的不知,我们哨的管队大多只有几十两,多的百两上下,哨中存粮只够二十天。” 掌柜盯着二蝗虫,“其他哨的你也要打听明白,造船是要过河,造房是久驻,八贼到底是何打算,往西入山的线路都要探明白。” “八老爷有令,没有宝纛旗和高照在,各哨间掌盘子也不许私下说话,一旦被抓到……” “那是你的事,自个想办法。” 二蝗虫抬眼与掌柜对视,“你可知万一被八老爷逮到死得有多惨,咱老子冒这大的险,你给我啥好处。” “好处就是,你杀了自个长家,现在还能站在此处说话。杀长家被八老爷知道,死得又有多惨?” 二蝗虫蹲下身来,口中狠狠道,“你们待怎地。” “在下不怎地,只是提醒二长家要记得浦子口的往事,若是二长家忘了,在下就把当日某位证人送来白沙洲帮你回想一下。” “说不定都被你们杀了领功去,就没人活着。” 掌柜冷冷道,“那二长家是要赌一下?” 二蝗虫脸色煞白,眼睛凶狠的看着吕掌柜,掌柜与他毫不退让的对视。 片刻后二蝗虫垂下头,“吕老爷,若是八老爷被你们剿了,我要入安庆营。” 掌柜看看他道,“好,我们暗哨司做事都要给人好处的,你谷城的差办好,若是剿灭了张献忠,就让你入奇兵营,到时不想入官军,也可拿些银子给你。”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装满了小粮袋,“不要留久了,现下就出去。” 二蝗虫接过粮袋正要起身,掌柜又低声道,“明日你们回白沙洲,正好探听消息,下次来购粮时,把各哨管队和马数都给我,还有那些船作何用。” 二蝗虫点点头,他突然看向掌柜,“你怎生知道额们哨明日回白沙洲?” “我还知道换来沔阳港的是下一哨,你记着,我们在西营中的谍探不止你一个,不要想能随便编个消息能瞒骗暗哨司,更不要想着回到白沙洲就躲着不出来,下次购粮若是你不来,张献忠就会知道是谁杀了九条龙。” 二蝗虫看了掌柜一眼,起身将粮袋搭在肩上,口中大声道,“你个狗日的奸商,老爷跟你说的话不要忘了,否则一刀斩了你。” 掌柜脸上露出点笑容,二蝗虫看看他转身出了后进,掌柜随后跟了出来,又恢复了谨小慎微的模样。 外面的小娃子选好了四袋粮,几个厮养正在搬运,这个码头没有挑夫,随船来的船夫只把粮袋搬运下来,绝不在码头多停留一刻,所有搬运都只能西营自己来。 两个安庆水营的兵过来看着双方结算银钱,每次结算都吵闹,今日果然还是如此,另外一个长家因为银色又跟掌柜一番争吵。 二蝗虫没有吵闹,很快结算了银钱,带着小娃子回了港内的驻地。 他们住的地方就是一片残破的房屋,木头都烧没了,就剩些土坯墙,好在最近没有下雨,天气也不是太热,还不算难受。 刚在地上躺下,就听外面有人叫,二蝗虫听出声音,赶紧跳起来赶到外边,只见本哨的宝纛旗带着几个人正在门前。 二蝗虫心头狂跳,飞快的左右看了看,见宝纛旗那几个手下并无戒备模样,略微放下心来。 “于老爷何事?” 于宝纛旗转头看看他漠然的道,“跟咱老子走。” 二蝗虫心头又提起来,口中赶紧问道,“带不带啥东西?” “银子短刀带上,换一身不起眼的衣服。” 于宝纛旗说完又一指小娃子,“你也跟着。” 小娃子还未回应,二蝗虫赶紧又问道,“于老爷,是不是去哪里办差?” “去外地办差。” “不知是去何处办差?” 于宝纛旗停下脚步冷冷看着二蝗虫,直看得二蝗虫全身发麻,他不知道是不是被发现了,眼角留意着周围的情况,也选好了逃跑的路线,一旦形势不对,就只能往安庆兵那边跑。 “你是老长家了,怎地还不懂规矩,八老爷派的差事,不得问,不得与人说,到了地方自然知道。”于宝纛旗说完后转头看看附近其他人,“手下有没有江北的。” 二蝗虫此时松一口气,赶紧回想一下道,“有。” “找两个江北的厮养。” 二蝗虫左右看看道,“小人选好一会带来……” 于宝纛旗转身盯着二蝗虫,“现下就选,选完就走。” 第三百九十三章 好诗 沔阳港码头上,庞雨再看到那张黄脸时,陌生感已经消除了很多。 札付交授仪式进行得很快,似乎张献忠和熊文灿都不想在沔阳港呆太久,半个时辰后张献忠已经离开大帐,拿到了他的副将告身。还派了一位监军的文官,但今日那文官并未立刻去西营监军。 这位八老爷的表现大出庞雨的意外,在熊文灿面前十分的恭敬温顺,口中从不出粗话,一应礼节都很到位,对待其他文武官员也处处恭敬,在庞雨旁观的角度看来,比左良玉更像个朝廷武官。 庞雨又陪着他返回,此时的张献忠似乎放松了些,不再紧抓着庞雨手臂当人质,但仍是不停的东张西望。 “绝无此事,只是在下做惯生意,喜欢帮别人考虑,张副镇你想,谷城还有那许多百姓,所需货品千百种,还是得靠行商运来,西营名声在外,行商毕竟不知将军是真心招安的,若是无官兵在此,他们是不敢来的,港口有水营,他走水路来放心,地方生意兴隆了,才有钱粮好供应不是。” 张献忠的眼神转过来,“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你水营在此,他怕更不敢来。” 庞雨忍不住笑道,“张副镇懂得真不少,若是行商都不来,在下只能自己把生意做了,所涉银钱不是小数,没兵在此处,在下确实不放心。” 张献忠嘿嘿笑了一声,“这话说出来,老张倒信了。”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北方的路口,在路口戒严的双方士兵同时松口气,他们只隔了一条道路的对峙,张献忠进入市镇后,这里的气氛就一直很紧张。 庞雨对着身后招招手,郭奉友立刻拿来一套甲胄,明盔就放在最上,盔顶打磨得颇为精良,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泽。 “这是给张将军的见面礼,恭贺张将军升任副总镇之位,以后将军镇守谷城,必可保一方平安。” 张献忠大咧咧的接过甲胄,他臂力颇强,四十斤的全套甲胄拿在手上,并不见多辛苦,随手就交给了旁边的亲随,打个哈哈道,“庞将军是有信的人,说想法子就想法子,不像有些当官的,说了许久给钱粮就没见一分一粒。” 庞雨自然知道张献忠话中的含义,在扬的还有襄阳知府和阮之钿,文官让张献忠听调去打仗,这位张副镇就先要钱粮,要钱粮就要先核定兵马,张献忠开口就是两万人马,让熊文灿先给六个月好安家,熊文灿当然不会给,张献忠也不核验,这样双方就互相拖延下来。 所以现在实际就抚的,只是一个张献忠,西营中的人马都没有实在编制,大小头目也没有官方身份,地方就以没有兵册为由不给钱粮。 襄阳知府听得出意思,把脑袋偏在一边,不打算接这个话头,他抬头看到阮之钿还在西营队伍中,对张献忠客气的道,“张将军已是朝廷命官,这阮知县便不用同去了吧。” 张献忠一挥手,“左右也是回谷城,在下捎带阮知县一程,必定护得他周全。” 那边的阮之钿闷头不语,张献忠过去大咧咧的道,“今日老张见过熊总理去了,现下也是官兵,得熊总理准允,就是驻在谷城。阮知县不要总以为老张又要反,这般防着日后还如何往来,你看这庞将军便比你明事理。” 阮之钿突然抬头道,“下官才浅不明事理是有的,但方才庞将军给了见面礼,张将军却不回礼,难道也不明事理?” 周围的官兵和西营人等都偷眼去看,没想到这个受气包一般的知县竟然敢当面斥责八大王,特别是西营中人,从不敢违逆这位大长家。 张献忠得意的笑容有点凝固,脸上抽动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转向庞雨。 “老张学而未成,事理却不少,只是今日未及预备,改日定要请庞将军亲来营中。” 话音未落,庞雨已经一摆手,“张将军万勿客气。” 接着庞雨竟然绕过张献忠,在众人怪异的目光注视下,径自来到后面一匹坐骑前,“张将军,你说这马怎地生得这么好呢,在下打仗这许久,就是缺一匹这般的好马。” …… 返回谷城的官道上,骑行的西营队伍比较沉默,谁也不敢去招惹换了马的八大王。阮之钿仍是远远的跟在后面,由几个掌盘子看押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张献忠坐在马背上突然开口道,“卢相公。” 附近的卢鼎赶紧追上一点道,“老爷吩咐。” “你说那姓庞的到底是何道理?” 卢鼎眼睛转转低头道,“他送老爷重甲,意思就是恭贺老爷镇守一方,要了老爷的马,是说以后不必四处奔走。” 张献忠冷冷道,“是这意思?” 卢鼎迟疑一下又道,“不然,便是说他的东西都没有白给的,总要什么来换。” 另外一侧一个声音道,“小人以为,那庞副将并无什么深意,就是个左良玉一般贪妄丘八,见到好物件便想要了去。” 卢鼎偷眼看看张献忠,见他脸色如常,赶紧符合那边道,“潘先生说的也有道理,那庞雨本就是个衙门皂隶,并无真才实学,只是走了运道当了副将,究里还是个胥隶,果真是这般模样。” “胥隶都是副将,咱老子也是个副将,这有何味道。”张献忠转头看看那边的潘先生,“不过潘先生勿要小看这胥隶,左良玉鲜廉寡耻,但明白底细,这胥隶还看不明白。” 潘先生应了一声,他算是张献忠的军师,本名叫潘独鳌,原是随州应县一名秀才,无钱无势的那类读书人。秀才虽有科举身份,但仍属于基层的读书人,到明末这个时候,官吏都可以捐贡,留给其他读书人的上升渠道很少,没有背景的秀才只能投充到衙门里面当吏目、书手,或者就是当讼棍、牙行之类,甚至当皂隶的也不少,。 潘独鳌就没混到前程,在当地输了官司,后来组织一支小乡兵队伍,名曰防贼,遇到张献忠过来,既没抵抗也没骚扰,直接就降了。西营里面抓过的秀才不少,但主动投靠的不多,所以颇得张献忠青睐。 “大老爷说的是,探马说这两日安庆兵在河东官道设卡,也不知是要驻多久。小人最担心的,是他那水营在沔阳港不安好心,必定要派得力老营人马看守,若只是运来铁甲兵倒无妨,他甲兵走路去谷城六十里,咱们早得了信,他马兵要过河来,必定不好运送,只要看守的人留意着,不让他运来马匹……” 张献忠一边骑行一边听着,眼睛一直盯着西面,此时已是午后,西面的山峦隐约可见。 潘独鳌还在继续说话,张献忠突然高声暴喝道,“高山有青松……” 周围的贼首都是一愣,纷纷转头往西看去,那边是有高山,但绝对看不到青松,潘独鳌也停下说话,正在不明所以的时候,张献忠又道,“黄花生谷中。” “好诗,好诗。”潘独鳌最先反应过来,他满脸夸张的赞赏之色,“大老爷这诗格式工整立意高远,实乃不可多得,非常人能及也。” 众贼首赶紧纷纷道,“好诗,好诗。” 张献忠猛地举起手,“一旦冰雹下!” 众人一个激灵,都全神贯注的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八老爷,不知道这冰雹会砸死了谁。 张献忠高举手悬在空中,却半天没有飚出下一句,手指还在脑袋上抓了一下,似乎下句还没酝酿出来,等待的时间久了一点,方才下冰雹的气势不觉已经颓了不少。 潘独鳌深知节奏对吟诗的重要性,心中已经出了下句,但这种众目睽睽之下提示的话祸福难料,心头不免十分焦急。 正在这关键时刻,张献忠抓脑袋的手突然又高举起,又重复了一遍,“一旦冰雹下。” 潘独鳌眼神一亮,知道下文已经有了。 果然张献忠大嘴一张,“黄花不如松!” “好诗好诗!”潘独鳌一拍大腿,转头对着一众贼首,“八老爷纵横不倒,便是那屹立高山的青松,谷中的黄花模样好看,却是经不得风霜的,冰雹一砸就垮了,说的就是那安庆的庞副将。” 众人纷纷赞叹,如果有鼓掌这个习惯的话,此时已经是震耳欲聋的掌声。 张献忠享受了片刻众人对他文采的赞叹,等众人情绪平和一点之后,八大王一指刘文秀,“你驻沔阳港,把那黄花盯紧了,若有异动先动手,让他走不出谷城!” …… “刘国能遣散部众,十四哨剩三四千人,由熊大人派员点验造册,相比这八大王,刘国能更像实心就抚,咱们的重点仍放在八贼身上,但刘国能那边也要派人打探。” 沔阳港路口上,士兵正在撤回火炮,庞雨带着阮劲走到市镇外,一边说话一边悠闲的打量那些留下的西营兵将。 “小人记下了,但西营驻扎白沙洲,以后他们兵马少有调动,小人应该留意何处?” “西营向以四处掳掠为生,现下盘踞此地,谷城养不活他这些人,特别要打探清楚西营的钱粮情形,粮尽之时八贼若是不反,下面的人就会反他,通过钱粮可以判断他何时会造反。贼中有以前埋下的谍探,方才指给你那人是其中之一,你要用好这些谍探。另外盯着那个卢鼎,他负责与地方各官走动,去了何处见了何人,我都要知道。” 阮劲想想道,“他方才就说兵过如篦,想来招安了也跟贼无异,若是他缺钱粮了,还是会到处抢掠,只不过不屠城罢了。” “你说的很对,八贼不久前败于左良玉,银钱受损颇重,现下没法四处劫掠,米豆都要靠买,初时一过便会故态复萌,定会在周边州县打粮,本官会在东岸限制他们行动,将他们的购粮渠道限制在沔阳港。” “就是这沔阳港里与西营杂住,就怕行事不便。” “混在一起才是好事,有接触才会有情报。对付西营你要打起精神来,这些流寇打仗稀松,但用谍用间颇为精通,万勿轻敌。”庞雨看看他后温和的道,“你咋来暗哨司,本官就交代你这般棘手事,开初恐怕吃力些,但如此才能立得足。” 阮劲连忙跪下,“小人谢过大人抬举。” 庞雨挥手让他起来,眼睛盯着路口的西营人马道,“这周边的文武大员,想对付八贼的不少,都是咱们的助力,但咱们办事要隐秘,不能让熊大人生疑,所以得由其他人顶在前面。这次你我都要用心办事,让八贼走不出谷城。” 第三百九十二章 面见 “这次有多远?” 汪大善恭敬的道,“小老爷能游三十步了。” 小娃子游到岸边停下,“过寻常河都够了,就是潜不下去,怕狗官兵用箭射,你怎生潜得下去。” 他边说边上了岸,露出身上三处刀剑伤疤,河水哗哗的流下,汪大善赶紧的双手奉上衣物,“小人也不知道,想着潜就下去了。” 小娃子闷头想了片刻骂道,“没用的东西。” 汪大善呆呆的低声应了,小娃子自顾自的穿好衣服往码头走去,汪大善跟在身后抬眼往四周看去,面前的这条汉水不小,总让他想起老家的大江。 跟着八老爷在谷城安顿下来后,这段日子跟其他百来个厮养在给刘老爷造房子,总算不用东奔西走,哨里管得却越发的严,没有长家带着连营区都出不了,到沔阳港还是汪大善第一次出营,是刘老爷带队,说是八老爷要在这里见大官,需要先来看看能住下多少人马。 码头上只有两艘小船,不知道刘老爷在哪里找到的,只有几个会水的流寇在上面。这个港口里面原本有些商家,但全都跑了,货物什么的都没有,汪大善不知道来这里有什么用处。 八老爷说的平买平卖,但没有哪个长家会真的平买,百姓都不是傻子,特别是那些商人更精,西营还没到就跑光了,现在江面上连艘船都没有。 码头上突然一声大喊,“有船来了。” 汪大善抬头望去,江面上成片的帆影,一艘漕船领先船队,挂着官旗直接往码头而来,港口内喇叭连响,各处的长家都取了兵器,小娃子拿了弓飞快的跑去,汪大善将箭插捧着,跟在小娃子身后赶到码头,接着二蝗虫也到了。 刘老爷大步从后面赶来,站在码头最前,旁边还有一名书生模样的人。 漕船此时靠岸,先下来了十多名铁甲兵,一名武官在甲板朝岸上挥手,众流寇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有那书生在回礼。 那武官信步下船,面对着成群的西营兵将毫不在意,径自来到码头上。 那书生迎上去道,“见过庞将军。” 武官对书生道,“累卢先生久等,此处管事将官可联络好了。” 书生对刘长家道,“这位是安庆奇兵营副总镇庞将军,此来是护送熊大人。” 汪大善听到安庆二字,身体轻微的颤了一下,从人群缝隙中不停的打量那武官,身前的小娃子抓弓的手不停抖动,在两人的身边,二蝗虫埋着头,脸色苍白无比。 …… 崇祯十一年三月十九日,熊文灿的大旗在码头飘扬,沔阳港内外众军云集,通往北方官道的街市出口处,还摆放着两门铜炮。 路口除了安庆官兵,还有西营的兵马,双方各自站了一边。按照那位卢相公和官军定下的条款,沔阳港内各个路口都由双方共守,而这里是就最重要的路口,除了刘文秀哨下的老营,还有另外一哨的人马,大多是掌盘子或者老管队,人数跟官军相同。 庞雨和襄阳知府站在路口,那知府满腹心事,并不与庞雨说话,庞雨也乐得清闲,在路中间悠闲的踱步。 路那边站的是刘文秀哨下人马,这群前流寇穿的大多也是红衣,他们大多人的脸上都有伤痕,也在打量路中的庞雨,眼神中既有凶狠也有卑微。 在去年之前,从没有人听说过庞雨这个名字,即便江浦打死了摇天动,也只知道是安庆兵马,清流河边虽被安庆兵侧击,但大家都只知道卢象升。 但去年宿松一战,安庆守备营在流寇各营中无人不知,庞雨的名字也逐渐流传开来,听说就是当年站在桐城墙头那个皂隶。西营许多人死在去年的宿松战役,在扬的大多都参加了,各个逃脱的长家损失也很惨重,仇人就在眼前慢悠悠的踱步,偏生大家都还拿他没办法。 二蝗虫是带队的掌盘子,他站在刘文秀旁边,眼神一直看着地面,偶尔抬头看向路中间的庞雨,庞雨似乎没有认出他,眼神从未在他身上停留。 两个管哨的长家不停朝北面张望,直到西营的大旗出现在视野中,一名长家叫了卢相公,一起往前迎去。 …… 市镇北面的官道上,张献忠停在一里之外远远的眺望港口,他转身看了一眼,陪同过来的阮之钿落在后面远处,由几个掌盘子看着。 一小队骑兵从市镇而来,带头的人径自到了张献忠面前。 “报义父知道,各个路口都有咱们的人,跟官兵人数一般,路口的炮都有咱们人看着。就是那面见的地方……” 张献忠看看那人,“望儿直说,那地方怎地了。” “有百余名铁甲兵,这街市里面打将起来,怕不是他们对手,孩儿觉得还是再带些人进去。” “哪处的铁甲兵?” “安庆奇兵营。” “驴球子的安庆兵跟这儿来,追咱老子一千里地。”张献忠脑袋转向那书生,“卢相公,那熊总理可管得住安庆兵。” 卢鼎是此次招安的联络人,从去年就开始在两头往来走动,他想想之后道,“小人觉得管得住,那庞雨也是好商量的,他还想跟老爷做买卖,特意在路口候着。” “年前一路追打文秀的,便是这安庆兵。” “熊大人一下令,那庞雨也退兵了,所以管得住。” 张献忠盯着卢鼎,“你可是收了他银子了。” 卢鼎大惊道,“小人岂敢,小人只见过他一面,是熊大人属下的郭先生带去的,这庞雨说兵马往来怕起了误会,非得先说清不可,这才定下路口的官兵和西营人数相若。” “没收便没收,说那许多作甚。”张献忠一夹马腹,向着沔阳港走去。 张献忠打马而出,后面的人马赶紧追赶,官道上蹄声如雷,张献忠在飞驰的马背上安坐如常,眼神不停打量市镇附近的情况,这样的突然疾驰,往往能试探对方的部署。 直到接近市镇时,张献忠也没有减速,马匹继续疾驰。市镇的路口上有一堆人,官兵和西营都是红衣,远远看去分不清到底是哪一方的,随着距离接近,张献忠已经能看清路口人等的队列,路中间站了一名武官。 张献忠马速不减,直朝那武官冲去,对方面目逐渐清晰,竟然十分年轻,与身边其他军官不同,脸上连一道伤疤都没有。 两人都已能看清对方面目,张献忠估算着距离,准备让坐骑停在那武官身前半步,好好给这军官一个下马威,正这般打算,那军官竟然提前让到了路边去,一点没有要冒险比拼气势的意思。 张献忠扑个空,只得缓缓勒住马匹,路口西营兵将立刻跪下高喊,“见过老长家。” 张献忠没有理会,一直看着庞雨那边,两人互相打量直到张献忠来到路口,随着马匹完全停下,两人脸上同时堆起笑脸。 庞雨眼中的张献忠与他想的大致相当,身材高大威猛,蜡黄色的脸上有数道伤痕,眼神看人时十分专注,当下主动拱手道,“安庆奇兵营副将庞雨,见过张将军。” 张献忠跳下马来大声道,“原来是庞将军,久仰久仰,咱老子张献忠,表字敬轩。说起来咱俩也见过几次面了,不过没这般近,咱们不打不相识,以后都是一家的兵马,还要互相多关照。” 跟随来的西营马兵听到是庞雨,也纷纷探头打量。 庞雨没想到张献忠这么个流寇还有表字,微微愣了一下道,“张将军客气,关照不敢当,在下是后辈,以后要多向将军请教才是。将军远来辛苦,要不要暂歇片刻。” “就歇片刻。”张献忠眼神往旁看了一眼,随即走到一门铜炮前,“驴球子的宿松就是这个炮,今日弄到这处,是不是吓唬老张来的。” 庞雨哎一声道,“平日便这般操练,到哪里都带着,非是今日才如此。” 张献忠用手使劲拍了拍炮身,“庞将军能不能送我两门,日后遇到闯将、老回回这些人,好让他尝尝味道。” 庞雨哈哈笑道,“张将军是边军出身的,知道造册的兵器动不得。张将军想要,在下想办法便是,只要价格公道便可。” 张献忠并不回应自己的出身,一脸惊讶的道,“这也要买卖?” “在下这人就这个好处,只要价格公道,什么生意都做。” 张献忠嘿嘿一笑,“这炮打得咱老子把金银财宝都丢了,只要是庞将军捡拾了去,老张服气。” “那都是张将军大方,下官其他也不图啥,就是想多赚金银。” “老张丢了不少,眼下金银也多,就不知道到底公不公道。” 庞雨赶紧道,“一定公道。” 张献忠绕过铜炮,在墙边探出头去看向市镇内的街道,“听说码头还有庞将军的铁甲兵,咱老子最怕铁甲兵,会不会我老张一到码头,就被他们斩了头去。” 庞雨一脸惊讶,“张将军为何如此想,招抚西营是皇上首肯,兵部下发了正式的扎付,张将军已是朝廷命官,谁还敢动将军。在下陪着张将军一起,在下连甲都没穿,若是铁甲兵要杀将军,将军先杀我。” 张献忠哈哈大笑,回身走到刘文秀身边低声道,“若有埋伏先杀卢鼎。” 刘文秀点点头,张献忠回转过去一把挽住庞雨的手臂,一边往市镇里走一边道,“庞将军这性子,老张喜欢得紧,现下便不怕了。庞将军这胆色,老张也是喜欢得紧,当日站在桐城墙头上的,是不是你。” 庞雨回头看了一下,知府留在了路口,这是郭先生和西营议定的流程,张献忠去接受扎付的时候,阮之钿和襄阳知府都要留在外面,虽然没有明说,但就相当于是个人质,庞雨咋听到这条款时还以为听错了。 手臂被抓得很紧,张献忠走得不快,但一边走一边观察街道。 庞雨倒不担心,口中回答道,“当日墙头正是在下,不知将军当时在何处?” 张献忠脑袋仰起眼睛转动两下,“忘了,左右是记得墙上站着个人,咱老子就说走遍天下,没见过这般胆大的衙役,跟那武松可比一下。” “岂敢跟武松比,他能打死老虎,在下远不及。” “老虎也不算个啥,说庞将军自家去平乱,一晚上砍了三十个脑袋,那比老虎厉害,便是不穿甲胄,动起手来老张怕也不是对手。 庞雨客气的道,“那些土鸡瓦狗,张将军去了一晚可以砍百来个脑袋。” “砍了也无妨,有些人活着本就无用,看了惹人厌烦,就是杀了干净。不是咱老子好杀,势所迫也,没奈何的事。”张献忠突然停下脚步,偏头看着庞雨,“庞将军打杀这许多阵,怎地脸上没刀剑伤,不像老张这脸,你是不是摇羽毛扇的儒将。” 庞雨知道张献忠表面粗犷,实际在不停在试探自己底细,当下也装作不知,偏头细看一下,张献忠脸上有三道伤疤,额头那一道最长,创口显得很大,应是当时没有处理好,当下笑着道,“在下虽从小习武,但确是南京国子监生,这脸也俊俏,一向得娘儿喜欢得紧,就打算靠这张脸混饭吃,所以在下上阵的时候,特别把脸护得好,张将军是豪杰,也是娘儿喜欢的,脸上有些伤疤反而更豪气些。” 张献忠嘿嘿笑了一下,“原来真是读书人,不知道庞将军是拿笔的时候杀人多,还是拿刀的时候杀人多。” 庞雨转头看看张献忠的黄脸笑笑,“在下一直两样都拿着,也分不那么清楚,就不知张将军是何时杀人多。” “你是斯文一气,咱老子是学而未成,用笔杀不了人,比不得你们哟。” 试探间两人已经走到港口,熊文灿的大帐就在前方,街道两侧全是铁甲的士兵。 张献忠亲热的拉着庞雨,一边扫视着那些雄壮的铁甲兵,口中啧啧叹道,“铁甲了不得,怪不得打杀不过。” “张将军要是喜欢,在下送一套好的给将军。” “多送些成不成?” “其他都造册了,张将军要的话,咱们平买平卖。” “这也能卖?” “只要价格公道,在下这里没有不能卖的。” 张献忠又是哈哈一笑,腾出一只手在庞雨背上使劲拍了两下,,“早知道庞将军这般性子,当日宿松咱们便不该打来打去,坐下来喝酒做买卖更好,就是不知道庞将军能在这襄阳扎营几时,老张好寻个日子请将军来营中作客。” 庞雨不动声色道,“在下也想多盘亘些时候,那看熊大人的调派,咱们官军不都是上官调遣么。” 张献忠目光转到码头下的漕船,“这是你家水营?” 庞雨跟着他目光看过去,漕船上都是些赤膊的水手,连军服都没穿,跟江上水手没有多少区别,庞雨点头确认道,“正是安庆水营,以后还要多打交道。” 张献忠看了片刻才继续往前走,大帐前方的士兵已经是熊文灿的标营,都没有穿铁甲,张献忠估计放下心来,但仍没有放开庞雨,他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亲随还在后面,但大帐肯定进不去了。 到了大帐前不远,引礼的文官已在等候,张献忠这才松开庞雨的手臂,在庞雨注视下整理一番衣帽。 等那官员叮嘱了片刻,庞雨跟在张献忠身后一起进入大帐,里面的文武官员纷纷转头看来,他们对张献忠的好奇,可能还超过流寇对庞雨的程度。 熊文灿高坐上首,庞雨自行站在西侧最末一个,进入帐中的张献忠完全收起笑,一副恭顺模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罪人张献忠,叩见熊总理,罪人多年来造下许多杀孽,幸得遇熊大人既往不咎,此后定将功折罪,报效朝廷补偿天下苍生。” 庞雨心中略微有些惊讶,眼睛往张献忠看去,只见他满脸悲恸神情,脑门已经叩在了地板上。 第三百九十一章 试探 襄阳城西一座大宅,未被烧毁的一间瓦房中,谢召发拿着整理的文册,用一根树枝指点着挂在墙上的地图。 这幅地图是庞雨修改过的,主要是北方的边防地图,庞雨凭借着记忆画出了大概的形状,再结合实际的区划标注,庞雨拿不到兵部的九边图,还是方以智找了一份他爹编写的资料,给赞画司参考,进军路线则来自多年的邸报后,好不容易制成。即便如此,在扬的军官仍是一头雾水,特别是谢召发不停的崩出新的地名,这些大江边的南方军官完全没听过,他们也想象不出九边外的草原是什么模样。 好在赞画司的助手将几个红色绸条作的箭头贴上了地图,第二次入寇线路则换成了蓝色,一刻钟之后,谢召发讲解完毕,红色的绸条覆盖了京师及宣大地区。 谢召发放下树枝落座,庞雨等这些军官消化了片刻后问道,“方才谢司吏讲了这些时候,各位听出什么门道,想到的都可以说,千总每个人都要讲。” 会扬中安静了片刻,众军官互相看了一会,都不愿先说话,庞雨正要点名的时候,对面的铁匠先站起来。 “鞑子入边,两三年一次,最早五月最晚十一月,崇祯二年持续最长,之后皆只有一两月,今年离上次又是两年,怕是该来了,入口在五月到十月之间,持续两月左右,属下就听出这些。” “你觉得最大可能是几月?” 铁匠偏偏脑袋看着地图半晌,“七月。” 庞雨点点头,招手让铁匠坐下,又看向姚动山,姚动山站起想想道,“按这几次入边线路,鞑子走得不如流寇快,但打下的城池比流寇多。” “你猜测是为何走得不快?” “兵力众多,比流寇抢得更细致,也不怕官军追剿,想来是战力比流寇高许多。” “说得不错。”庞雨又让姚动山坐下,点了陈如烈的名字。 陈如烈起身后把手从下巴拿开,“鞑子入边多分三路,入边之后汇合再分路抢掠,兵力较分散,我们可选一股打,但属下最想知道的是鞑子的步骑兵种,谢司吏方才没说到。” 庞雨转头看看谢召发,谢召发赶紧补充道,“鞑子兵种赞画司未得详情,主要是庞大人与左帅、陈于王等辽镇出身将官交谈而来。鞑子主力为真夷八旗,多是骑马步战的甲兵,其中最强的是白甲兵,披甲可达两三层,用于破阵摧锋,也有用于骑战的真夷披甲轻骑、蒙古旗轻骑、外藩蒙古轻骑,这些轻骑数量众多,有披甲的有不披甲的,所用马匹强于官兵,数量最多的是包衣,这些人有刀枪等兵器但不披甲,战力不高,勉强算是轻步兵,同时还有部分火器兵。也就是说,鞑子与咱们奇兵营相类,具有重甲步兵、披甲骑兵、轻骑兵、轻步兵、火器兵等兵种,甲仗器械精良,而且数量庞大。” 听到此处,房中的略有些骚动,他们以前接触的都是流寇,基本算战力的只有轻骑兵,轻步兵多半是厮养担任,属于送人头的,而鞑子则具有完整的兵种配置。 庞雨敲敲桌子,等安静后说道,“方才姚千总说鞑子走得慢,确实比流寇走得慢,流寇马兵跑路的时候一天两百里,突袭城池一日可百里,但鞑子不会,这与他们的兵种配置有关,而且他们的队伍也更庞大,抢得更仔细就要携带大量的车架,所以他们的机动力无法与流寇相比,但这是混合时的形态,若是鞑子轻骑单独行动,同样可以达到流寇的水准。大家听了鞑子的军队不用去害怕,如果仔细分析鞑子构成,与流寇实际相差不多,是同样混杂大量的厮养和后勤队列的形态,而且他们还要抢掠人口财帛,入边后一路携带大量人口和辎重,其队伍笨重而庞大。而我们是职业军队,比他们更高效灵活,该害怕的是他们,王增禄你也说说。” 王增禄站起身来,又偏头看了地图,“属下仔细看了鞑子行军的路线,几乎没有重复的地方。” 庞雨赞许的道,“细说一下。” 王增禄走到地图前面,用手在那些绸条前指点,“几次入寇线路,都从不同的边口进入,之后抢掠的线路,不与之前重复,鞑子的路线是仔细选择过的,可见他们对宣大及畿辅情形颇为了解,或许跟流寇一样善用谍探。” “那他们为何如此选择?” “跟流寇差不多,为了抢更多东西。”王增禄转身向庞雨恭敬的道,“凡上次抢掠过的地方,再去就所获不多了。” “那也就是说,这次鞑子不会再去这些区域,那么各位觉得,这次鞑子会攻略那些地区?” 王增禄立刻道,“山西或京师以南北直隶。” “为何不是陕西?” “陕西流寇肆虐多年,鞑子不会不知道,他们去陕西抢不到多少东西,而且那边更远。” 庞雨示意王增禄坐下,自己起身走到地图旁边,看着屋中的军官道,“汇总各位的意见,今年鞑子必定会入寇,时间选择在五月至十月之间,最可能是七月,持续时间应在两月左右,入寇的地区在山西或京师以南的北直隶,如果我们要勤王,我们最好的选择,是在他们入寇之后,集中兵力攻击一股混合形态下的分兵。” 陈如烈在下面道,“既然我们能分析出来,兵部自然也当知道,若是七月要入寇,那朝廷应当现在就调动各处兵力汇集,好以逸待劳,否则到时走上千里地过去,人困马乏的怎生打。” 庞雨点点头,“照道理是如此,上次鞑子入寇,咱们在浦子口,差点就要千里勤王,可见兵部是没有预计的,但咱们自个得有预计。今年已与往年不同,八贼和刘国能都招抚,其他河南各家流寇亦来人求抚的,表面看来寇患便平息了,眼下却不能调走,还得看着这几位,但一旦真的入寇,兵部手忙脚乱,必定会调动咱们。” 姚动山骂道,“八贼哪里是安心求抚,兵部若是要调,可以先调八贼打鞑子,看他个狗贼去不去,不去咱们先剿了他,再去剿鞑子。” 铁匠和陈如烈都同声赞成,其他把总级别的军官低声议论,王增禄和谢召发正襟危坐,没有参与讨论。 庞雨没有理会,等讨论的声音低了之后,径自继续道,“若是入寇之时,八贼没有复叛,我们多半会去勤王,届时我们需要穿过河南,除了对后勤有所预备外,各位将官也需要做好预备,在平日的训练中按照新下发的大纲,加强训练与此类混合兵种作战的准备……” 此时庞丁出现在门前,他快步来到庞雨身边低声道,“郭先生来了。” “是不是要紧事?” “要紧,好像是张献忠接受札付的地方定了。” …… “沔阳港?” 郭先生看着庞雨点点头,“熊大人定下让张献忠在沔阳港接收札付,大人的意思,希望将军同去,以彰朝廷威仪。” 庞雨飞快的在心中搜索了一下,襄阳附近的兵要地点他都有巡查过,立刻就可以确定,这个地点绝对不是熊文灿定的,而是张献忠定下的,因为他不敢来襄阳就抚,分明是害怕官军设局引他前往。至少也表明张献忠就抚之心不诚,对朝廷处处防备。 熊文灿为了一个招抚,连就抚地点都完全由张献忠决定,这一切都源于三月平贼的压力,似乎在多次试探之后,已被张献忠摸清了底细,现在完全被八贼牵着鼻子走。 三月平贼似乎可以交差了,而且庞雨可以猜到,要求张献忠当面接受札付的,应该是兵部或者皇帝,以此来测试张献忠求抚的心意,不过兵部也不会细致到连地点都定明白,这就给了张献忠和熊文灿灵活处理的空间。 沔阳港在谷城县治以南六十里(注:见《谷城县志》),距离襄阳约八十里,而且是在汉水以北,张献忠就不用过河来,官军目前都在汉水另一边,如果要埋伏他,兵力不能少了,需要将军队渡过汉水,那就很难瞒过西营的哨马。 熊文灿目前是骑虎难下,哪怕张献忠定在谷城县治,庞雨估计熊文灿也只能接受,但熊大人并非完全没有担忧,毕竟张献忠是个杀人如麻的巨寇,杀过的朝廷官员数也数不清,不会因为他是大官就下不去手。就这般去沔阳港提心吊胆,所谓彰显朝廷威仪,不过是个托词,主要是需要庞雨带兵护卫。 庞雨立刻道,“请先生放心,在下定然挑选精锐,绝不落了朝廷颜面。” 郭先生微微一笑,“那庞将军就先预备一下。” 庞雨赶紧又接着道,“熊大人殚精竭虑方成抚局,天下百姓有盼头了,只是此去沔阳港必定兵马往来不少,下官提议先与西营人等有所联络,言明兵马行走路线及到达日期,以免与西营起了误会影响抚局。” 郭先生思索片刻后点头道,“庞将军思虑周到,此事由老夫安排。” 庞雨朝庞丁给个眼色,庞丁连忙从衣袖中递过一张银票,那郭先生一愣,他本是来找庞雨办事,没想到庞雨还给银子。 “先生为苍生辛劳,这是在下代天下百姓谢先生恩德的,请先生万勿推辞。” 郭先生哎一声,但也没有银票还回,他需要听听庞雨的要求。 庞雨低声道,“在下还有一个浅见。” “庞将军请说。” “听闻谷城近日已是商路断绝,不但百姓买不到米豆货品,连西营也无处购买,西营兵马上万,谷城本地米豆是养不起的,没吃的用的可不行,长此以往就怕弄出是非来。” 郭先生严肃的点点头,“确实如此。” “究其因,乃是那些行商不知西营是实心就抚,总是把他们当做流寇,所以没人敢来,还得靠咱们官家自己来办。沔阳港在汉水西面,若是能让在下的水营以后长驻于此,可从水路恢复商货往来,立时便救了西营的急。”庞雨停顿一下,“眼下汉水西面,还无一个官兵,跟西营还是生分了,弄得大家互相防备一般。在下的意思,沔阳港内西营也可驻兵,这般更好往来,合练也方便,张献忠以后要剿贼自赎的时候,才能协作无误,有劳郭先生在熊大人面前分说明白。” 郭先生眯眯眼睛,沉吟了许久没有说话,庞雨知道他在权衡其中的利弊,最大的担忧不过是张献忠复叛,但沔阳港这个地方距离谷城有六十里,不至于太过刺激张献忠,庞雨特意强调是水营,而且可以和西营混守。 在汉水以西的据点,对庞雨十分重要,张献忠盘踞白沙洲,北面和东面都是汉水,西面是山区,也是他的主要退路,南面的沔阳港则可以威胁到这条退路。 张献忠在谈判中不断试探出了熊文灿的底线,这次也是庞雨在试探张献忠的底线,张献忠眼下能得到一个喘息的机会,他谈到这个程度,付出的沉没成本也不小,西营补给匮乏,周围官兵云集,他立刻复叛的可能并不高。 沔阳港的威胁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在一个合适的程度上,如果熊文灿点头而且张献忠不复叛,那庞雨好歹算在西岸有了一个据点。 郭先生抬头仔细看了看庞雨后微笑道,“庞大人思虑周全,若是混守的话,老夫以为张副将该是同意的。” “有劳郭先生了。” 郭先生未再多说,上马出营而去,庞雨转身立刻回到屋中,翻出赞画司的地图,再次确认了一遍沔阳港的位置。 庞丁在旁边道,“少爷,咱们跟流寇混在一起,是不是可以做他们的生意了。” “生意自然要做,但我更想早些逼反八贼。你可知道,左良玉上次也跟我说,鞑子今年必定入寇,而且规模远超以往,这他妈人人都知道的事,偏生没法准备,就是八贼和刘国能牵制。” “那只派水营去港口,还跟流寇混守,那真有事时,怕水营打不过那些贼子。” 庞雨哼一声站起,“水营自然是水营,那陆战兵也是水营。” 第三百九十章 奈何 杨嗣昌步履沉重的走在最后,只有兵部的职方司郎中赵光抃陪在他身边,赵光抃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原本杨嗣昌带赵光抃同来,是想在奏对结束之后一起与皇帝密议,借着卢象升的密奏,推进与鞑子开市的事情,但皇帝采用的方式,让杨嗣昌所有的准备都落空,两人自然心情都不好。 “大人勿要往心里去,皇上还是看重咱们兵部的,尤其对大人仍是倚重。” 杨嗣昌叹口气,“彦清你明日看,参本官的奏本就能等身,这也罢了,虱子多了不咬,本官只是忧心这平贼之事,若入冬之前不切实剿灭,怕又是一次渑池、车厢般大劫。” 此时两人路过一名在地上清理砖缝的太监,待到离开一段后,赵光抃才低声道, “小人亦是以为,张贼入冬必反。” 杨嗣昌偏头用余光观察了一下背后,见周遭确实无人才道,“张贼之反不在张贼。” 赵光抃应道,“大人忧心的是鞑子入寇。” “崇祯二年鞑子入畿辅,崇祯五年入宣大,崇祯七年再入宣大,崇祯九年再入畿辅,彦清你可看出门道?” “除崇祯五年之宣大,鞑子入边大致以两年为期。” 杨嗣昌点点头,“便是两年为期,崇祯五年乃是因大凌河之战,方得拖后一年。去岁朝鲜臣服东江瓦解,周围牵制尽去,今年的鞑子入寇必是空前,届时可用之兵尽数勤王,十面张网去其七八,张刘等贼岂能不复叛。” “下官以为鞑子今岁必至,皇上也是明白的,只是说不出那句话来。” 杨嗣昌看着前方的五座金水桥,“沈启前车之鉴满朝皆知,那句话不说出来,这边市开了亦是无用。与彦清说句心里话,若是有利天下,本官豁出了身前身后名,原也可说得,但终究是无用之举,眼前才说是开边市,如此都说不得,更遑论议和。” “言官眼中开市即款虏,议和即纵贼,朝廷毫无一点腾挪之地,二十年未干得好事,便如此来的。” 杨嗣昌沉默的走了片刻,才又对赵光抃道,“我朝防边之法在于养军,年深日久不能行法以致渐积废,辽阳陷后当事不知所出,只有增饷一法,饷日增而军日弱民日贫,中原盗寇根本动摇,用兵之难全在于此。至今之时,可用之兵只足应对一面,剿寇便不足备边,先前与皇上奏对,言明流寇之害,必是先剿贼后备边,十面之网已张,却剿变为抚,劲兵云集徒糜粮饷,反留隐患于腹心之地,为之奈何。” 赵光抃左右看看后忧心忡忡的道,“本兵先已有密奏,鞑子今岁入边近在眼前,若不开马市,鞑子便入边来抢,终究还是款奴。重开义州马市,与鞑子往来商货只是其表,议和不在和而在议,只需延得多一年,十面张网得竞全功,再整集精锐与鞑子一战不迟。” 他所提到的义州就在锦州北面,卢象升的密奏涉及的察哈尔部最多是鞑子的臣服部落,义州基本可以算鞑子的势力范围,也就是直接跟鞑子开市了。 这个提议也上了密奏,皇帝同样拿到堂上公开问,要杨嗣昌确认义州蒙古人能为大明拒奴,义州蒙人早就被鞑子收服,杨嗣昌当然不敢承诺,奏对最后不欢而散。 杨嗣昌摇摇头道,“天下糜烂已久,无论朝廷还是百姓,腾挪不出喘口气的功夫,议和延得一年,这一年便是一口生气,偏生也这般难。” “大人说的是,原本十面网张,这一口生气就在眼前,群贼自去岁宿松惨败,今岁又遭左良玉痛击,确已强弩之末,看我劲兵环绕,就抚实为缓兵之计,过了这时机,后患无穷啊。” 两人走到了金水桥上,杨嗣昌只觉步履沉重,停下脚步喘了几口气,转头看着身后恢宏的宫殿,“后患无穷啊,若是真就抚,便该将兵马尽集于宣大、蓟镇,以实边防奴。如今这抚局,群贼居心叵测,唯有重兵弹压,就抚而兵不可去,备边需兵又无兵可调,这算是什么就抚。一旦鞑子入寇,防贼之兵尽调勤王,途中便是空耗两月不说,鞑子反倒以逸待劳,最终怕是既不能勤王,亦不能防贼,落个两头皆空。” 赵光抃压低声音道,“能否让余应桂和戴东珉想些法子,逼反那张刘二贼,好将边军精锐尽集,与那鞑子一战。” “以张刘二贼之奸猾,必定不会轻易复叛,熊文灿在襄阳,余应桂和戴东珉又能想得出什么法子,让他们尽力便是,不要落了把柄在熊文灿手中。”杨嗣昌看着玉带河中的流水,沉思良久后叹口气道,“明知如此却无可奈何,造化弄人不外如此,奈何奈何。” …… “张贼在白沙洲造屋种田,县城米豆已被群贼强买一空,百姓无隔日之粮,八贼每日在各门派数十兵将,往东各处津渡桥梁亦有兵马驻守,名曰戒贼实为戒兵,收取百姓商贾入城钱,城中无百姓敢出,亦无商贾敢进。合城官民卧榻之侧,如有饿虎酣睡,无时不刻不是提心吊胆,如此绝非长久之计,还请军门雷霆一击,还谷城百姓安宁。” 襄阳分巡分司,戴东珉神色凝重的听着,堂下一人声泪俱下的倾述,堂中只站了几个人。这个官衙原本是分巡道下来出差检查工作用的,所以大堂很小,但现在襄阳府有熊文灿在,他级别太高,好地方都给他用了,戴东珉过来只能在这里将就一下。 庞雨也在堂中,他本来是找戴东珉谈本色的事情,因为剿寇的作战范围太大,兵部也多少与时俱进,对原有的本色供应体系进行了调整,由驻地附近州县直接供应军粮,抵扣起运中的项目,也免了到处运来运去,只是限于此时的条件,平账是个大麻烦,有些起运的项目考核不严,地方本来一直就是拖欠的,拖久了就赖掉。现在成了现粮抵扣,地方实际上多了支出,而军队所需时常会有变动,超支是常态,地方就想要多抵扣些折色,需要再和上级或户部纠葛,一个军饷会牵扯进来四五个相关方。 直接面临威胁的地方支持度稍好一些,其他地方与军队始终纠纷不断,桐城就需要支应六安州等地方官军,就近交割军粮,扯皮的时候也不少,庞雨是见识过的。 熊文灿手下三个总兵,还有庞雨这个副总兵,参游一大堆,目前都在襄阳附近,大家都需要划分一个供应方,熊文灿是不管这些小事的,一般还是由巡抚划好,然后军队再找地方接洽。乘着戴东珉还在襄阳,庞雨今日便是来落实此事的。 熊大人四大主力里面,张任学是河南总兵,名义上虽为熊文灿直领,但只是为了多占一份银子,目前湖广比较平静,大些的流寇都跑去了河南,河南巡抚不断求援,熊文灿准备让张任学回河南剿寇,似乎又回到了以前归属不清的模式。 陈洪范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熊大人还没安排具体去处,只是暂时驻留襄阳,于是今日同来的只有左良玉。 戴东珉以前是监军道,跟着左良玉打了不少的仗,庞雨也接触过左良玉,恐怕没有哪个文官会喜欢,所议来之前就想好了谈判风格,就是摆正下官礼,戴东珉也确实没有偏心,安排的粮区大致相当。 但总数还差一点,戴东珉想让谷城也出些,正好谷城知县阮之钿正在襄阳奏事,召来还没说到钱粮,先倒了半天苦水。 目前汉水以西的谷城境内没有任何官兵,到处都是八贼的哨马,从西营到达谷城之后,便拦住了所有桥梁和渡口。 谷城百姓能逃的都逃了,周边商路断绝,连船只都不愿意从谷城江面过,县城百业凋敝,田地无人耕种,阮之钿趴在地上,哭诉倒也情真意切,现在连戴东珉也觉得,再让阮之钿供应本色有点不切实际,就算阮之钿本领滔天把粮食凑齐了,那也运不出谷城,多半反帮了八贼。 “阮知县先起来吧,你为难处本官省得,本色之事本官另行料理。谷城飘摇之地,你先回城中安民要紧。” 阮之钿又在地上趴了片刻,才心有不甘的站起身来,抽抽噎噎的站到了一边。 戴东珉又转向庞雨和左良玉道,“左帅和庞将军留驻于此,是为襄阳百姓援剿而来,行坐二粮按照朝廷体制,本官定会尽力筹措,不会短少了兵将。” “左某信得过戴军门,不过这位知县说得有理,八贼这狗贼老子最知道,早些想法子剿了他的好。” 戴东珉苦笑了一下,朝左良玉点点,但没有说话。 左良玉见状,随意的朝戴东珉拱拱手,“某省得,若无他事左某便先走了,若是戴军门要用兵,可以带信来。” 庞雨今天也基本谈妥了,便随着左良玉一起告辞,等两人出得大堂,那阮之钿也跟了出来,他赶到庞雨身边急道,“请庞将军救谷城百姓。” 左良玉奇怪的看他一眼,庞雨连忙解释道,“这是下官的旧识,阮知县是安庆人。” 左良玉嘿嘿笑了一声,“阮知县你大为不妙,想保着性命,正当求你这乡党。” 他说罢径自走了,庞雨转头把阮之钿拉到大门外,那阮之钿鼻头红红的,满脸都是悲愤。 这位阮之钿确实是庞雨的乡党,而且还是阮大铖的远房堂兄弟。庞雨心中也是奇怪,自己与阮大铖好像特别有缘,在桐城也就罢了,走到湖广驻个军,还能碰到阮家亲戚。 阮之钿的曾祖是阮鹏,是阮大铖曾祖的亲兄弟,算起来两人是远房堂兄弟。桐城民乱的时候阮之钿在怀宁,没有跟庞雨打过交道,庞雨升任守备之后,开初跟皮应举打得火热,随他见过安庆不少士绅,其中就有阮之钿,因为有阮大铖的关系,互相要熟悉一些,但也仅限于此。现在离安庆一千多里的地方再见到熟人,关系立刻就亲近了不少。 这位安庆老乡运气既好也不好,崇祯皇帝总觉得科举出来的官员办事不卖力,决心打破资格用人的格局,陈启新就是其中典型,武举当了文官垄断的六科御史,更让张任学这个进士当了武官,都是打破官扬惯例的事情。但这样的特例太少,还不足以满足皇帝的需求,于是另开贤良方正科,让信得过的人推举民间才子,然后破格任用,官职往往给得不小。 蒋臣就是张溥运作的,从白身自接到了户部,阮之钿同样走的贤良方正科,则是刘若宰保举的,由白身直接当了谷城县令,这是运气好的部分。运气不好就是他正要上任,张献忠前脚就先到了谷城,连比较钱粮的机会都没给阮知县留。 阮知县心中肯定后悔不已,百姓还可以跑路,他现在是想走也走不了,城边还有一个不定时炸弹,处境就跟去年的朱家相一样,朱家相好歹还能期待城外的官兵救援,阮之钿连这个盼头都没有。 他只能找巡抚哭诉,希望戴东珉带兵把张贼杀个干净,但戴东珉也无能为力,庞雨这个能打仗的小老乡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庞将军明鉴,那八贼断了河东的津渡桥梁,河西断无一个兵,谷城是肉在砧上,城中上万百姓身家性命在此,下官这心里……”阮之钿抹抹眼泪,“自打得中贤良方正科,一心想的便是不负圣恩,好好造福一方百姓,谁知甫到便是这般模样,县城之中人心惶惶,更说流寇最是要杀衙门中人,弄得无人敢到衙门当值,不说胥隶刀笔,连扫夫煮夫都无人应募。” 庞雨也有点头痛,倒不是因为八贼难打,熊文灿担心驻地太近生事,不许各营过河,谷城目前几乎成了西营的自留地,谷城官民却走不掉,说是砧板上的肉十分贴切。 “阮兄勿要过于担忧,八贼眼下等着招安,他万不敢对你动手,阮兄可以先行招募社兵有个预备,在下派员指点守城之法,本官有一营劲兵在此,自会密切监视八贼,若有风吹草动,一定前来救援,八贼绝不是在下的对手。” 庞雨说这话时非常自信,八贼目前的战力实在不高,难度在于他们高度的机动性,真上到战扬上,稍微靠谱的官兵就能打败他。 但阮之钿似乎并未被这信心感染,他眼睛红红的看着庞雨,“谷城比不得桐城,连城门都在贼子手中,又如何守得住城。安庆兵马天下强兵,贼是定然不是对手,但谷城到襄阳一百四十里,还有汉水相隔,一旦有事又如何来得及救援,下官代谷城百姓求将军到谷城驻兵,哪怕在河西也好。” “这……熊大人有严令,阮知县有没有法子让在下过河驻兵?” 阮之钿呆了半晌,木然的摇摇头,庞雨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再劝解,张献忠选择谷城显然也是深思熟虑过,这里既有屏障又有退路,赞画司弄了两个备用计划,其中最难的都不是如何攻击流寇,而是如何克服汉水这道天堑,真执行起来的时候,恐怕确实如阮之钿所说是来不及的。 阮之钿似乎突然便泄了气,他抬头看看庞雨后低声道,“下官一辈子想着当官,终于得了圣恩授事一县之地,谁成想甫到便遇流寇,落个守土有责,既是命数如此,为之奈何。” 他说罢拱拱手,落寞的转身在门前上马,向着城外去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暖阁 这里原是庞雨买的住处,用于在南京落脚,不过他没有阮大铖那么土豪,只能买了一个二进的小院,好歹是湖景房。这个院子在湖边比较好防守,到码头也方便,现在是江帆的住处。 “方才去他处银庄问过,有到京师的飞票,在东交米巷取银,一百两只能取回九十三,若是三千两以上,可取回九五。” 江帆回过头来,说话的是漕帮的副帮主袁正,从桐城县衙就一直是江帆信得过的人,他本没打算跟着庞雨去安庆,所以连壮班都没入,但因为跟江帆去宿松抓人威胁陈仕辅,就此入了漕帮,然后便入了暗哨司。 旁边的抽烟的叫做徐大耳,比庞雨还先入的衙门当马快,桐城民乱后没有被汰换,第一次被寇时曾派往太湖宿松方向侦察,之后同样是先入漕帮,参与过暗杀安庆的船埠头,留驻南京较多,现在也是百总,他歪着头道,“别家的银庄飞票都要收银子,庞大人的银庄是给人银子,还得往京师开去,岂不越亏越多了。” “所以他们办了多年还是这般模样。”江帆离开窗前道,“办一万两的飞票,带两千两现银。” 徐大耳回道,“船行里面现银只有一千三百两,属下还要去银庄再提些,免不得又要听刘掌柜闲话。” “刘掌柜怎生说的?” “说是暗哨司在南京已取银九千,用度怕是支不到六月,让把总你早些跟庞大人去信,再增设些用度,以免到时两边难做。” 旁边的袁正冷冷道,“扬州码头那是暗哨司要的?分明是给银庄办事,这用度是怎生算到暗哨司头上,若是都这般计较,那京师我们便不去了,我看他银庄怎地在京师开张。” 江帆摆摆手,“刘掌柜也说了,到庞大人那里增些用度便可,并非无解之局,不必因小事与银庄生了嫌隙。咱们各处都是新开张,生生打下来地盘,银子少了不行,大耳你先向副镇署行文,增加三万两用度,这事何仙崖做不了主,还要送到湖广庞大人那里,往来路途遥远。刘若谷那里本官去说,若确实超过用度了,请银庄先再多支一万两,待用度下来平账便可。 “但到年底时,庞大人那里一看,都是暗哨司在用银子,这帐都记在咱们头上。” 庞大人那里看到的,是暗哨司把扬州的事办了,银子怎生花出去,是银庄的用度还是暗哨司的用度,在庞大人那里无甚分别。你们二人都是桐城时就进了马快,庞大人你们都清楚,银子虽看得紧,该用的银子从不含糊,只看银子用得值不值。 徐大耳和袁正都没再说话,他们身在暗哨司,比以前在漕帮时已经阔绰了很多。 江帆转头盯着外面的画舫,“我们另说两件事,一是派镇抚官的事,先前说了许久并未派来,是因咱们没有驻地,现下驻地定在石门湖,司学定在枞阳,派来一正一副两名镇抚官,仍是比战兵的少。二来则是文书官,这是那个新任的吴达财提出的,除了军中之外,现下衙署中各房也派了,暗哨司也要派。” 袁正撇嘴道,“这文书队、镇抚官派来有何用,当着官事又不会办,碍手碍脚的。” “这话就在此处说说就罢了,咱们是奇兵营的暗哨司,算起来都是兵将,镇抚和文书都是军中职务,自然是派得。”江帆想想道,“除了这几位,咱们又多了个老同僚,你们也都认得,桐城县衙里面的阮劲,庞大人本让他驻守安庆,阮劲到任只有月余,今日收到漕船带来的急信,阮劲又要调去湖广,安庆便没有百总留守。” 袁正和徐大耳都仔细听着,阮劲是桐城县衙的老人,他们当然都认识,一起下乡比较钱粮的事情没少干过,也知道阮劲以前是庞雨的心腹,调去湖广明显是得到庞雨重用。 袁正有些不满的道,“阮劲是老人不假,但他未给守备营立过功,甫来就当百总怕是难以服众。” “阮劲在桐城也是带着壮班打过流寇的,资历也是有的。”江帆淡淡道,“本想将你二人都带到京师办事,但安庆南京也离不得人,徐大耳你在南京熟,就管着南京和扬州,苏州是巡抚军门所在,马先生说不许打打杀杀,由他与衙门和码头去谈,改为加盟便可,便不必百总坐镇。安庆各地要防贼谍,枞阳那里又开了司学,招募的许多新人需要,袁正你到安庆,把防谍和司学管起来。原来看押的那些人都是有干连的,放在安庆不太稳妥,这次都送去枞阳。” 徐大耳吐一口烟,“都听把总的安排,只是上京这般大事,人少了怕不好办。” 江帆坐回自己座位上,“庞大人给暗哨司定下的一纵一横,便是大江和运河,大明朝的银子就在这两条水路上,京师是这一纵的头,今年京师布局乃最紧要之事,芜湖地方安静,驻防的乡兵说妥了,便不必张麻子坐镇,我已调他来南京汇合,就只等阮大铖的行期了。 …… “阮大铖昨日召集群社社集,听戏饮酒者有杨维垣、霍维华、范景文、吕益轩、叶灿、刘若谷等二十余人,他自称不日将复起。” 桃叶渡上眉楼之中嘭一声响,脾气火爆的吴应箕一拍桌子怒道,“东林遗孤血书尚在,范景文此等东林中人竟与阉党沆瀣一气,是可忍孰不可忍!” 坐在对面的方以智抬起手来,随后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今日在坐的都是复社士子,但属于小范围聚会,按照惯例要针砭时弊,一来就说到他这位老乡。方才说话的是周镳,崇祯元年的进士,曾当过礼部主事,是在坐地位最高的一位,在复社中也属元老。 周镳不疾不徐的接着道,“群社中人媚事阮阉,甚或称党魁在南都,其嚣张之气不可言说。” 另一侧坐的是陈贞慧,他偏头看着江南时报的主编刘慎言,“阮大铖四处宣扬曾亲在桐城大破流贼,宿松大捷亦有其功,甚或言称安庆副总兵庞雨将入社谈兵,骗了许多士子入群社。这个庞雨既与我等合办江南时报,靠着复社的时文广发天下,不知赚多少银子去,为何仍与阮大铖如此勾连。” 刘慎言略有些难堪,他虽是主编,但只能决定登报的内容,庞雨是他的东家,只得敷衍道,“都是些传言罢了,时报也是不赚钱的,每年还亏上千两,今年更是亏几千两之多。” 方以智咳嗽一声,先看看周镳之后小心的对陈贞慧道,“此事在下略知一二,庞雨是桐城人,原是认得阮阉不假,但也谈不上勾连。” 吴应箕挥挥手,“然他与我等合办江南时报,亦是传播时文匡扶正气,阮阉所言恐是胡乱编造,断不可因此冤枉了好人。” 陈贞慧对庞雨并不熟悉,看着方以智疑惑的问道,“庞雨历功升副总兵,皆是实打实的战功,那阮阉究竟有无桐城守御之功,庞雨最是知情,为何他从不置一言。” 方以智尴尬的笑笑,朝着吴应箕看去,吴应箕久在报社,对庞雨的颇为佩服,当下开口道,“那是庞将军的事,他又不是我复社社友,要我老吴来说,媚事阉党者不止东林,复社中亦不乏其人,阮大铖张狂于南都,非是无因,此等情形,我等有何情面去管庞雨说与不说。” 周镳似乎也没什么兴趣谈庞雨,接着话头道,“吴昌时自以为隐秘,他去涿州拜会冯铨一事,京师自有人知,这中间勾连之人,便是阮大铖。” 席中众人顿时议论起来,刘慎言并未参与,只是坐在原处静听。 周镳站起身道,“是一时糊涂还是改弦易辙且不论,复社乃社友之复社,非是某人所有,若某人与阉党沆瀣一气,便不再是复社之主,我等社友自会兴复古学回归正途。” 此话一出众人知道所指的是谁,有多半人都不再言语,席中一时冷清。 陈贞慧见状笑笑道,“阮大铖勾连这些事,恐怕也是图一个复起,皇上天纵英才,最终他也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吴应箕又一掌拍在桌面上,“鞑子必不可款,流贼必不可抚,逆党必不可用,三者利害,关系国运,敢倡三者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 “臣原非逆党,皇上龙飞复官起用,也未尝荐用逆案中人,这逆案系皇上钦定之,一字万代不移,今诸臣复欲续增,恐无是理。” 京师紫禁城,云台门左暖阁内,崇祯身穿常服坐在一扇屏风之前,下面有十余位大臣分班排列。 皇帝议事一般在三处地方,最正式的朝会在皇极门,然后是文华殿和平台,平台召对人数最少,皇帝一般选择性的召集大臣,议的是皇帝关注的事情,今日来的有刘宇亮等三位阁老,还有便是户部、兵部、吏部的尚书和属下官员。 杨嗣昌站在东侧班列中,等着皇帝问话,此时正在奏对的是吏部尚书田维嘉,是因他被人弹劾,然后又说到了有人建议续办逆案的事情。 逆案是皇帝上台办的第一件大事,对掌控朝政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杀的人并不多,但当时由东林主导逆案,颇有些借机打击政敌之事,其中不服的人颇多,近些年来不断有人想要复起,但至今尚未有一人成功。 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案不必续。” 此事涉及皇帝的脸面,也涉及东林的脸面,所以杨嗣昌绝不会参与,只是安静的当一个听客,同时在心中预备一会可能要谈及的事。 田维嘉继续道,“臣衙门有用人之责,人人俱要好地方美缺,稍不如意就生怨言,所以诸臣恨臣的多,今后如有荐举逆党的,请皇上从重处分,就自然不敢,何必续案。” 杨嗣昌眼神转过去看了看,田维嘉这话的意思,是要让皇上再下旨明确,断了逆案中人的念想,以免各方再给吏部施加压力,倒是让皇帝给吏部办事一般。 果然皇上的声音有点变化,声调冷冷的说道,“卿不必介意,亦不必分辨。” 皇帝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直接让吏部尚书回列,接着便点了杨嗣昌奏对。 “杨爱卿。” 杨嗣昌赶紧出列跪地,“臣在。” “熊文灿奏张献忠、刘国能待抚一事,兵部可有议定回奏。” 杨嗣昌恭敬的道,“臣有湖广巡抚余应桂所上奏本,称此二人奸狡成性,恐求抚是假缓兵是真,二人既自称愿剿贼自赎,应命其剿平李自成、马守应二营方可就抚,迄今只见敷衍推诿,可见其本性难移,应即乘其不备厉兵剿杀。” “余应桂这是什么话,总不成他说投降,你便喊打喊杀,此后谁再来降?陕西河南贼营不下百十,便一路剿杀过去,何时可见实效。” 杨嗣昌心中一阵失落,这几句话已经定了调子,最后这招抚的决定还是只有兵部来出,而这并非杨嗣昌的本意。 崇祯威严的声音继续道,“若是能剿杀干净,为何数年未见贼少只见贼多,此前临蓝贼围长沙,先后二十余日,尚要偏阮巡抚调兵方解围,湖广抚镇可还能办贼?” 临蓝贼是起于湖广南部的矿徒叛乱,声势也颇为浩大,年前余应桂当时在对付麻城附近的张献忠,湖广南部空虚,临蓝矿徒从水路行军围了长沙府,不得不调偏沅巡抚解围,现在湖广南部的用兵暂时由偏沅巡抚代理。 皇帝的话语中,对余应桂的不满已很明显,暖阁中的大臣都听得明白,杨嗣昌心中并不赞同此时招抚,但皇帝颇为坚决,与此前限期剿灭时的态度大变。 杨嗣昌犹豫一下之后道,“临蓝贼乃由水路至长沙,围城之前余应桂急调营伍入城,使贼无功而返,当是之时余应桂尚要防备张、刘二营,可见才具尚足办贼。” 皇帝对杨嗣昌的说法未置可否,只是拿着手中的一个奏本看,暖阁中一时寂静,边看边议在平台奏对的时候也是常事,但至少表明皇帝对他回答并不满意,杨嗣昌只能跪在地上等候。 杨嗣昌知道皇帝对他的回答不满,但他同样两头难办,皇帝定了三月平贼的期限,他本以为必是以剿为主,至少也要先剿再抚,十面张网也张了,最后一击却成了抚。作为十面张网的主导者,他心中颇为失望。 一切与他的谋划都相差甚远,剿饷至今只完成九十万两,各镇兵额混乱,各部分饷不清,地方本色供应一笔糊涂账,计议中的十二万兵远未就位,三月之期转瞬将至,或许皇帝也颇为失望,所以才会态度大变。 而作为兵部尚书,北方的鞑子是更大的威胁,这一年多的时间内取得了两次大捷,流寇渐渐势弱,但这是去年鞑子没有入寇的情况下取得的,目前虽然混乱,但剿饷毕竟到了部分,官兵力量有所恢复,且官军主力多已就位,以杨嗣昌的想法,此时应该抓住时机,尽量剿灭老贼,一旦这些流寇精锐消失,以后出来的也是些土寇,危害远不如流寇巨大。 一旦鞑子入寇,军事形势将立刻大变,届时这些流寇复叛的风险极大,到时承担主要责任的除了地方,仍然会有兵部。余应桂对流寇十分警惕,杨嗣昌是想要保住他的,即便皇帝的怒火可能因此转到自己身上。 过了半晌之后,皇上的声音才又响起,“昨总督卢象升塘报密计,就止于如此,还是别有作用?” 杨嗣昌在地上愣住了,卢象升上的密报,他没想到皇帝会当着其他官员的面询问,此前是以为奏对完之后会与皇帝密议,心中准备的话在眼下的扬合完全用不上。 当下他沉住心思道,“作用不至于如此,但塘报之外臣别无所闻,不敢迟滞又不敢擅专,故进呈预览请祈圣裁。” 崇祯仍看着奏本,“他报是鞑子,怎么与他开市,该处若是插目部落旧人还可,只要有体有名不许辱国。” 旁边的吏部和户部官员不知道密信内容,听到此处才知道是与鞑子开市,这是十分敏感的事情,纷纷偷眼观察杨嗣昌,今天的内容马上就会传遍朝廷,他们可以想见,很快会有大批御史用口水淹没杨嗣昌。 杨嗣昌自然也知道此事的敏感,但在他看来又势在必行,在他的认识中,朝廷目前根本没有两线作战的能力,而这个决定又不是兵部能自己作的。 他脑中飞快的运转,皇帝的话里面说的是不准,但似乎又开了个口子,只要杨嗣昌说来请开市的是察哈尔旧人,就可以照旧例,但现在当着朝臣的面说出的话,记录后还要发到六科廊房抄录,明天便满朝皆知,以后一旦有人揭发是鞑子的代理人,杨嗣昌罪无可逃,而皇帝并无任何责任。 想想后杨嗣昌回道,“虽是插目部旧人,此时无不投敌者,其来讲市定有鞑子主使,若是说无鞑子在内,臣不敢欺上。” 见杨嗣昌并未按自己的套路来,崇祯脸色冷冷的道,“鞑子逆天大罪,坏了祖宗疆土,残杀许多文武臣民,这个断无市赏之理。” 杨嗣昌硬着头皮道,“皇上所言春秋大一统之大义,但以臣观国家用兵二十年,宫府盖藏官私积蓄无不罄悬归之逝水,且杀戮过多少生灵,未曾干出些好事来,天下糜烂亟待休养,东事未必急于一时,譬如舜禹征三苗事。” 当着皇帝的面说未曾干出些好事来,虽然说的是事实,但毕竟不是朝廷逼着鞑子打仗,而是鞑子造反而致,杨嗣昌将结果归于用兵二十年,这说法并站不住脚,班列中与杨嗣昌相熟的人都为他捏一把汗。 果然皇帝几乎没有等待,立刻提高了语调,“二十年来不曾干得好事,都是自家不振,无真心为国之人,那三苗逆命与今不同,不过是不来朝贡而已,如何比得鞑子罪恶。” 这几句话不光是对着杨嗣昌去的,几乎把在扬的臣子都骂了,暖阁中气氛已十分凝重。 杨嗣昌仍在对答,“先年俺答在世……” “也比不得俺答!”崇祯明显已经有些怒气,他直接转入下一话题道,“卿昨问不烦多兵多饷使敌退去是何计策?” 杨嗣昌咬咬牙道,“臣自知材短,请下公卿传议各尽所长,臣原无此议。” 崇祯坐直身体盯着杨嗣昌,略显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声音越发的严厉,“一番鞑子入寇就要增饷增兵,条陈布置许多经济,只到烽烟来时,不知那些经济哪里去了,可欺中国无人乎?” 杨嗣昌跪叩在地,只是不答,朝堂之上安静非常,班列中的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僵硬的雕像,不动眼珠不吞口水,连头发丝也不动弹一下,生怕发出任何声响。 第三百八十八章 薄雾 船舱中的莫琦云放下窗上的竹帘,过去靠在蒋寿的身边,“今日过了江去,便是金陵了。” “是不是又舍不得扬州了?” 莫琦云拉着蒋寿的手嘟着嘴道,“不是,以后一辈子都跟蒋姐姐一起,过几年都生了儿女,那可热闹了,要是蒋姐姐先有来哦,我就帮着你带,等我生了姐姐再帮我带。” “刚过门就想着生儿女了。” 莫琦云想起昨日过门,嘴角不由翘起,那热闹的扬景仿佛还在眼前。 来扬州买瘦马的基本都是外地人,在本地没有亲友,但喜事毕竟还想办一办,假母这边名义上也是嫁女儿,总是要有点仪式感更好,需求催生市扬,扬州便出现很多专门做瘦马婚仪的班子,跟各家养瘦马的假母长期战略合作。 江相公选中二人之后,马上就有相熟的班头得到信息,跟到客栈对接生意,只要夫家给银子,一刻钟就可以将礼币、糕果、擎燎、花灯、火把、山人、傧相、纸烛样样齐备,招来一大班人,按照扬州接小妾的礼仪,锣鼓喧天的用花轿将二人接到客栈,热热闹闹的拜堂成亲,完毕领了赏钱马上又去下一家,同一班人一天可以送几家的亲,流水线作业非常专业,比一般人家成亲还热闹。 蒋寿更在意眼前,她趴在莫琦云的耳边,“那你说昨日接了来,相公怎生没让侍寝?” 莫琦云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昨日眨眨眼睛:“相公家在金陵,左右也不远,总没有在客栈圆房的道理。” “妈妈说那些来纳妾的,都是急不可耐。” 莫琦云哼了一声,“我家相公是大户人家的斯文人,岂是那些商贾比得,你看今日上船时,码头上那许多人接送,这船也不载其他行客,必是好大的家业。” “好大的家业,”蒋寿沉吟片刻道,“怎生没一个丫鬟跟着,那些家仆也一个个的都不说话,我看码头来迎的都凶得紧。” 莫琦云略微迟疑一下,“大户人家或许本就如此?” “咱们见过好多来的客,带的下人不是如此,大户人家出门好多都带丫鬟的,咱们相公怎地全带的男丁,想找个丫鬟问问都不成,都过了门还不知夫家父母是否安康,也不知有无大妇。”蒋寿看看莫琦云,“相公喜欢你胆子大,你去问问他。” “我?”莫琦云指着自己,随即又摇摇头“我怕。” “你去问问嘛,不然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蒋寿说着就往莫琦云的腰上抓。 莫琦云双手连挡,口中笑着道,“好了去问还不成,自家相公有啥不敢的,把面纱给我。” 蒋寿赶紧翻找出面纱递给莫琦云,莫琦云戴好之后来到门边,嘟嘟嘴给自己鼓了鼓劲,一把推开了舱门。 河风扑面而来,春日的风带着温度,视野中辽阔的江面上有些薄雾,江相公正在甲板,与一个家仆在说着什么,听到门响回过头来,当下住口不谈,平静的看着莫琦云。 莫琦云小心的跨出舱,抬起头看着江相公,只见他站在甲板上,整个人如同镶嵌在身后白茫茫的雾气之间。 莫琦云低下头来,两手抓着裙子紧张的问道,“我,蒋姐姐让我问问相公,这便要过江了,还不知家中有哪些长辈和姐姐,到了怕不知如何称呼。” 江相公对家仆点点头,家仆立刻退开几步,江相公又对着莫琦云招手,示意她走近说话,莫琦云低着头,船身有点摇晃,她一个趔趄,赶紧抓住旁边一跟拉帆的缰绳才站稳。 江相公待她站稳后道,“我虽在南京住,但并非此处人,你们也不会到金陵,是以不用担忧称呼之事。我不喜欢绕弯子,一并告诉你们,我是安庆漕帮帮主,买你二人非是为纳妾。” 简单的两句话,让莫琦云顿时呆在当扬,她从来没想过期待中的出嫁会是这样的扬景,安庆漕帮近日在扬州凶名赫赫,每天听到的都是有多少人被杀,何处又扔了一具尸体,都是安庆漕帮带来的,无论如何与眼前斯文的相公联系不到一起。而且他说非是为纳妾,原本憧憬中的相夫教子的希望瞬间远去,满心的期待完全破碎。 漕船驶入了江面那片雾气中,周围的一切都有些模糊,前方更是一片苍茫。 莫琦云脸色苍白,她鼓起勇气道,“那,那我俩要去何处?” “另有去处,到了自然知道,但你不用担心,必定不是珠市勾栏之地。”江帆的目光朝舱门看了一眼,“若你二人反悔,可直言相告,我可以送你们回扬州。” 甲板上有几个船夫在劳作,但甲板两侧各有一人,莫琦云蓦然感觉到,江相公和这两人都在留心自己的反应。在得知江帆的身份之前,莫琦云看到他们从未觉得害怕,但此时却心头狂跳。 此时船在里河与大江交汇之处,前方烟波浩渺,左右尽是滚滚江水,薄薄的雾气从身边流过,甲板上都是不知来历的陌生人,她下意识的感到,如果反悔的话,绝不会像相公说的那样轻松返回扬州,更不用说假母绝不会退回银子,反悔不成倒平 白得罪了这位漕帮帮主,以后日子更不好过了。 莫琦云迅速的作出决定,她咬咬牙道,“我们是相公的人,相公让我们去哪里,都听相公安排。” 江帆眼中露出一点欣赏,随即点点头道,“如此最好,你们到了那处,会先学一些东西,之后我另有安排。前面便是入江处,若无他事,你可回舱歇息,免得被风浪惊吓。” 莫琦云不敢再问,朝着江帆作了个万福,提着裙子转身回到舱内,蒋寿就在门边,她也听到了甲板上的对话,见莫琦云进来,赶紧把舱门关上。 莫琦云一把抱住蒋寿低声哭起来,“怎会是安庆漕帮的,他到底是什么人,还说不是让咱们当妾的,也不知到底要送我们去何处,姐姐怎生是好。” 蒋寿拍着她的背脊,“不怕,不怕,姐姐陪着呢。” “他特意说不是勾栏之地,会不会偏生就是。” 蒋寿摇摇头道,“不会的,勾栏之地在东市随便买几个女子,何必多花银子买咱们,他说过学什么东西,到底学什么。” 莫琦云无心去想学什么,她哭了一会把脸贴在蒋寿的颈项,“都是我把姐姐害了,不然姐姐能去个好人家的。” “这如何能怨你。”蒋寿把手放在莫琦云的头上轻轻抚摸,“去了他处也未必就好了,你听院里的婆子说过,有些去了大户人家的,被大妇欺凌甚或打死的也有,家道中落又被夫家卖了去勾栏的也有,难说哪里好哪里不好。我们是瘦马,生来就是这个命,由不得自己也怨不得别人,总之我们姐妹要在一起。” 莫琦云嗯了一声,忍不住又哭起来。 外面一声大喊,“过江了!” 船身一阵抖动,两人赶紧扶着舱壁,外面哗哗的浪涛声传入舱内,船身开始剧烈的摇晃,莫琦云从未出过江,不由得紧紧抱着蒋寿。 好一会之后逐渐平稳下来,蒋寿轻轻拉开竹帘,白雾弥漫的视野中已看不到扬州,大江北岸渐行渐远。 …… 南京城正中街,大江银庄三楼的掌柜直房中,刘若谷放下一张花纹复杂的纸,摆在桌面上到,“比上次的精致,我细看了三遍,未发现花纹中的暗记。” 周月如递过一支玻璃镜,“这是安庆工坊送来的放大镜,用它可以看得到,一共五处花纹暗记,三处颜色暗记,柜台后面有此放大镜就可初验真假。” “各码头都要在银庄结算,未必样样都是大生意,但小生意为数巨万,中额的贴票就是为此等交易准备的,以花纹初验比较妥当,水印做得如何了?” 周月如略有点尴尬道,“因纸张未定,水印还未做出。” “其余还有何防假的法子?” “头上数目之中有两处校验数。” 刘若谷看了看贴票上部中间位置的数字,抬头看着周月如,“校验数是何意?” “是庞大人新定的,其他数按两个算式分别得两个数,须与票面某两数相等才是真票。” 刘若谷失笑道,“庞大人是如何想出来的,那这个算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个银庄最多一个人。” “工坊在作一个器械,说用它便可算出来,用的人也不知算式,如此好印也好算,说是已经有些眉目。” 刘若谷思索片刻后点点头,“器械比人可靠,每日查验锁好便可,庞大人思虑周全。”刘若谷说罢又用手揉了一下纸张,“就是这纸质仍与寻常呈文纸相类,沿江各处码头都要办结算,这贴票与银票用处不同,贴票面值清楚,自带着利息且无密语,如此可便于交易,持有者自会待期满才赎回银两,庞大人希望它们江上流通久一些,纸张要稍厚,比寻常纸张耐水耐潮,墨要耐久,票面要精致,摸起来要明显不同。” “南京都寻遍也未找到,若是下订去做应是可以,但以后别人自也可买到一模一样的,这贴票不敢丝毫错漏,奴家觉得还是只买楮料,在安庆自家做的好。” “这样最为稳妥,此事我先定夺,你让安庆工坊备下地方,在时报上登个招募告示,安庆、南京九江三处招募纸工。”刘若谷抬头对周月如道,“周姑娘辛苦,这一版比之前好了许多,然则如你所说,贴票来不得半点疏忽,还需精益求精。” “属下本分。”周月如迟疑一下问道,“庞大人在湖广剿贼可还顺遂?” 刘若谷惊讶的道,“庞大人跟你有书信往来,他未曾说及?” 周月如摇摇头,“只说贴票、银币的事。” 刘若谷笑笑道,“湖广群贼有就抚之意,眼下便等着朝廷准允,庞大人未曾与之交战,周姑娘不必担心。” 周月如脸上一红,也未作辩解,刘若谷再看看贴票道,“庞大人每次来信中都有时不我待几字,苏州银庄已经开张,马上还要沿运河开办分号,京师也在谋划之中,只等江帆得闲,这贴票实为紧要一环,还请周姑娘再辛苦一下。” “属下明白。刘掌柜若是给大人去信,请大人……照料好自己。” 周月如说罢做了万福,缓缓退出了直房,刘若谷摇摇头后拿起面前的贴票看了半晌,“你爹那一棍真是打了个神人出来。” 第三百八十七章 三卷序 靠近新桥路口茶食铺内,有两三桌客人,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坐在一张靠墙的四方桌前,正对着门的方向。他面前放了一碗米汤,正在等着饭菜。 一名中年人的身形停在门前,他穿着一身宽袖的道袍,看了看老者之后走进店来,茶食铺的老板在炒菜,堂中无人招呼,中年人在门内再次停下,仔细打量了其他桌的客人。 老者脸上露出一点不屑的笑容,转瞬又消失,中年人环顾完毕之后,才来到老者桌旁,将条凳往后拉了一下,缓缓坐了下来,老者没有看他,端起碗喝了一口米汤。 中年人盯着老者道,“德爷,大柜让我来问你,昨晚为何被劫了那抓来的安庆漕帮的人?” “打不过便被劫了。” “这个漕帮的人对扬州几位船埠头最为要紧,如今人丢了,德爷觉得怎生料理才好。” 老者平静的道,“他不是漕帮的人,他是安庆守备营的官兵。” 中年人端坐不动,“所以才要送他去知府衙门状告安庆副总兵,扬州码头打杀惨烈,便是这人背后指使,如今人丢了告不倒那副总兵,扬州码头保不住,大柜便拿不到钱。” “便是送到扬州府也是告不倒的,码头打杀两月,天天出人命,衙门在何处。” 中年人眼睛转动了一下,“听闻当年桐城民乱,德爷孤身杀了最厉害的贼首,这安庆副总兵,也是靠桐城民乱进身的,是不是与德爷还有何干连?” 老者冷冷的道,“那你以为这其中是何猫腻?” “在下只是觉得,德爷这般干了三十年的青手,办事向无错落,又是怎生出了岔子。” “安庆这营头去年杀了上万流贼,昨晚来的不下三十人,半数锁子甲,半数穿皮甲,器械是军中之器,手上是军中之技。老夫何德何能,能以十三个布衣打行赢下三十个披甲的家丁。” 中年人摇摇头,“原来也有德爷敌不过的人,也有办不成的事,德爷终究是老了。” 老者终于正眼看着他,“自然有老夫敌不过的人,但肯定不是你。” 中年人笑道,“口舌之争最是无益,听说德爷也受了些小伤,大柜让我乘机取了德爷的性命,不过我总念着授艺之恩,德爷干了一辈子青手,想来积蓄了不少银钱,只要把藏银处告知,在下或许可以让你保着这条老命。” 老者沉思片刻后端起汤碗,“上元县新浮桥南的纱帽……” 突然老者手一抖,米汤和汤碗一起泼向对方面门,中年人正在认真听记,米汤和碗瞬间已到面前,他赶紧偏头,陶碗在脸颊上一划而过,但仍被米汤泼在脸上,顿时汤水飞溅,眼前一片迷糊。 中年人惊恐的起身后退,一手已经抽出短刀,另一手要抹去眼前的汤水,此时老者早已起身,像料到对方的反应一样,以远超出年龄的敏捷移动到中年人身侧,中年人刚把眼前汤水抹开,还不及观察明白,老者右手已飞快的朝对方咽喉一拍,随即往后退开。 啪一声脆响,陶碗在身后两桌外的地板上片片碎裂,中年人双眼圆睁,右手的短刀当啷一声落地,他双手捂住咽喉,指缝见可以见到一枚小指粗的钢钉尾部,血水顺着指头四溢而出,接着他便倒在地上,嘴巴大张着,身体怪异的扭动。 食铺中一片尖叫,其他客人连滚带爬的往门口逃去。 “老夫教过你,带着倒刺的钉子,拔了死得快些。” 老者对那中年人说罢喘了两口气,然后一瘸一拐的走到另一桌旁,那桌的渔夫已吓呆了,老者取了他放在条凳上的斗笠和蓑衣,有点吃力的披在身上,探头在窗前左右观察了一番然后才出门,佝偻着身体没入了雨街中的人流。 半个时辰后,老者来到运河码头的大江船行外,附近都是手持刀枪的安庆漕帮,不等他到门前便过来人询问。 “老夫知道你们是安庆营暗哨司,特来投靠的,叫你们管事的说话。” 后面过来一个年轻人,黝黑又精干,他警惕的看着老者道,“有何事可与我说。” “老夫知道你们要找的几个船埠头在何处,还有那些打行藏聚之地。” 年轻人将信将疑的看着老者,“那你想要什么?” 小雨之中,老者取下斗笠平静的道,“保着这条老命。” …… 扬州旧城的太平桥不远,一处临河的精致楼榭中,雨滴淅淅沥沥的从屋檐垂下,在天井中的石板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金陵陈迹老莓苔,南北游人自往来。最忆春风石城坞,家家桃杏过墙开。” 一个秀丽女子喜滋滋的转过头来,“蒋寿姐姐,你说江对面那金陵城中,该是何等的风流地方,我就想以后嫁个金陵的俊俏相公。” 屋中另外一个女子噗呲笑道,“扬州哪里又比金陵差了,妈妈都没急,你倒是急着要嫁了,那金陵城中俊俏相公,自然许多妻妾,你去了有得气受,要我说啊,还是那种死了大妇的商贾或官宦之家更好,免了这般吵闹。” “原本扬州也喜欢,近些时日那码头杀了好些人,我怕得紧每晚都做噩梦,便不喜扬州了。” “前两日大杀一扬,听说是那安庆的漕帮赢了,以后不打杀了。” 女子抿抿嘴,“还是金陵最好,俊俏也是要的。那些商贾官宦便是老丑了些,左右学了这许久为妾之道,大妇也侍奉得了,还是俊俏相公好。” 蒋寿用手指一点女子的额头,“你看看,便是烟花女子,也要图个俊俏样貌,小心让人平白骗了去。” “你才是烟花女子。”女子笑着去呵蒋寿的腰,两人打闹成一团,好一会才在窗前停下,两人都累得撑着腰。 “琦云妹妹你这般美貌,多半就是你先嫁了,以后天各一方,姐姐想你时也见不着,哪再寻这般快乐光景。” 女子抓着蒋寿的手,“那我叫那俊俏公子把你一并娶了去,以后时时都能见着了。” “傻妹妹尽说傻话,那一次看中两个的少之又少,这等好事何时轮得到咱们,姐姐真的跟你说,俊俏不能当饭吃,过日子还是得安稳。”蒋寿爱怜的看着这个小妹妹,伸手帮她理了一下鬓角的发梢,正要再说话时门一声响。 一身红色衣服的假母风风火火的闯进来,“来了一位金陵的年轻公子,快些打扮好出来见相公。” 女子赶紧问道,“公子俊俏不?” “俏得紧,赶快打扮出来,等不及走了便啥俏也没了。” 假母几句说完,扭着腰出了门,在外面张罗茶点。 外边假母不停催促,两个女子手忙脚乱的打扮好,临出门前还互相检查了一下,到了外门时,假母和牙婆已经在等候。 假母指指女子道,“可算来了,前面三个都没看上,莫琦云你先去。” 牙婆赶紧过来搀了女子,“这公子可是富贵人家,随扈都是七八个,可得用心些。走的时候千万急着先出脚趾去,还有啊记着伸右手,你左手上有那两颗痣,有些人不喜的,千万记着了,别像上次那般。” “哎,记着了。” 接着牙婆伸手拉开门帘,扶着女子过了门槛。莫琦云记着先出脚,以免裙摆先响,有些客人可以通过这个细节判断脚的大小,走进厅中才偷眼看了看。 一名年轻男子坐在正位,他身穿青色青衿,腰带上没有系玉器,少了些富贵气,但坐在那里颇有气度,打量人的目光十分从容。 牙婆眉花眼笑,带着比过年更快乐的声调,“姑娘拜客!” 莫琦云正在偷偷打量那公子,一时忘了拜客,牙婆用膝盖在后面一顶,又喊一声道,“姑娘拜客。” 莫琦云一个趔趄,这才赶紧施礼。 “姑娘转身。” 莫琦云转向朝窗的一面,让那公子能看清面容,此时莫琦云心中竟然有些紧张,这个金陵来的公子,正好能满足她的所有期望,不知能不能被他选中。 “姑娘借手睄睄。” 莫琦云习惯性的用右手去拉衣袖,牙婆又用膝盖一顶,莫琦云连忙换成了左手,拉开右手的衣袖,露出洁白的藕臂。 不知那名公子是否在认真的看,莫琦云有些害羞又有些紧张,心头跳得厉害。前面这几步分别是看脚看脸和看身,面试流程过半了,至少那公子还没说退下,但也没拿出金钗金簪。 牙婆又道,“姑娘几岁?” “十七。” 听声的步骤也通过了。 “姑娘再走走。” 莫琦云脸顿时红了,她拉起裙角让脚露了出来,因为她束脚时岁数大了些,脚这个步骤是她最担心的,有时刚进门客人就已经从走路看出脚大,还没等看脸就淘汰了,面容秀丽的优势都无从发挥,所以牙婆才再三叮嘱她留意走路姿势。 此时莫琦云又偷眼去看那公子,那公子却没有在看自己,也没有吃茶点,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 “这位相公……” 旁边的牙婆一愣,选瘦马都是标准流程,到这里就该退扬结束了,没见过哪个女子还要搭讪的,那公子也有点惊讶,抬起头来看莫琦云。 “这,这,公子要是看中了奴家,能不能把我家蒋寿姐姐一并选了,她可好了。” 那公子听了后失笑道,“我并未看中你,更不知你家蒋寿姐姐是谁,不过你的胆量我很喜欢,看了这些家,只有你敢在堂中说话,容我再想想。” 莫琦云脸羞得通红,心中又有点失望,毕竟那公子没看上自己,怀着紧张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过了片刻后,蒋寿也回来了,两人紧张的互相抓着手,对面试结果不抱多大期望。 终于一声门响,满身红装的假母又扑进来,她停下瞪着两人,两个女子心情都很忐忑,特别莫琦云还在堂中乱说话,要是没选中,免不得被假母一顿埋怨。 “两个女儿……都看中了!”假母大声叫着,双手从背后伸出,各拿着一支金钗。 莫琦云和蒋寿高兴得一起欢呼起来,假母过来摸摸两人脸颊,又将金钗分别插在两人鬓发之上,“红单送去财礼送来,便是别家的人了,难得母女一扬,都要去好人家了,今晚妈妈煮上几个好菜,咱们高高兴兴的。” 莫琦云兴奋中又有些不安的问道,“谢过妈妈,还不知我家那相公何姓名。” “好像是姓江,对,江公子,金陵的富贵人家来的,你们以后就等着享福了。” 莫琦云嗯的一声,泪中带笑重重的点点头。 …… “以前听闻江南有种神仙粥,听了名字便让人想尝尝,既是到了扬州,该当是有了,你一会去时看能否买到。” 太平桥北靠河岸的一个客栈中,一名女子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景致幽幽的说道。 房中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他身量颇高,对着女子刻意的躬下了身子,“小姐请稍待,小人这就去。” “爹在世时那许多下人,人人都讨着你好,自从被流寇破了家,见钱财没了,便都撇下主家跑了,都是些没心肝的白眼狼。” 女子转头过来看着他叹口气,“只有你一路尽心护送,谁想扬州的二叔一家不知搬去了何处,我们无处投靠,却不知如何是好,终日住着客栈,盘缠也要用尽了。” “小姐尽管放心,小人就算去码头当个漕工,也要让小姐衣食无忧。” 女子眼神闪动,“崔永炟,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以后寻到了二叔家,定然不会亏待你。” 崔永炟恭敬的道,“那是小人的本分,请小姐先歇息着,饭菜一会就来,客栈中鱼龙混杂,还请小姐把门锁紧。” 崔永炟说罢倒退着到了门口,打开门后人先出门,等了片刻后小心的把门掩上,听到里面上好门闩之后才转过身来。 楼道中还有两个男子,乘着崔永炟开门的时候,探头看了房内的女子,然后与崔永炟一起走到稍远处。 崔永炟朝房间那边偏偏脑袋,对年纪稍长的那人道,“这就是我家小姐,银子拿来,人便是你的。” 那人考虑片刻,从怀中摸出一个银袋,放到了崔永炟的手中,然后朝着旁边年轻些的伴当点点头,让他去带那女子。 “别忙着带人,份量大约足了,成色我还没看。” 崔永炟伸手拦住,然后拉开银袋,一块一块的检查,过得片刻后他将手中三块摊开,“这三锭都混了铅锡,还是补足的好。” 那有些年纪的人定睛看了看崔永炟,“老夫的家主开着两家青楼,从不在银子上……” “在下身上便有刀,切开了看大家都不体面,还是换一锭的方便。” 旁边那年轻人眼神转动,稍微挪动了一下位置,崔永炟神色平静,只是盯着上年纪的人。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崔兄弟以前是干什么营生的,对银子这般精通。” “帮家主收租催账,虽不是自己的,但银子见得多了,为银子丢命的人也见得多了。” 崔永炟说罢瞟了一眼旁边那年轻人。 上年纪的人迟疑片刻后另外摸出一锭,崔永炟检查之后将假银交还,“人是你的了。” “崔兄弟卖了家主,以后又打算往何处去,若是没定下去处,我家也缺催账的人。” “我的家主虽不是好东西,但在下毕竟是卖了家主的人,自然不能去知情的人那里。” 崔永炟轻松的收起银袋,“在下活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才没了家主,现下只想过些逍遥日子。” “这点银子也用不了几时,你若是手上松些,也不过一两年,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何需一两年,一月就用完了,去哪里崔某已想好,就不劳费心了。” 崔永炟对两人拱拱手径自出门,来到街上之后疾走一阵,然后转了两个弯,停下观察了片刻后,进入了街对面的另一家客栈,入了二楼的房间后喝了些水,歇息片刻后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 上面写着“江南时报”四个大字,首页写的是扬州的大江银庄开业,崔永炟将报纸翻转,背面一行大标题“安庆奇兵营诚募天下好汉”,罗列了马夫、打行、大夫、火药匠、铜匠、锁匠、递夫等十多种行业。 他将版面又仔细看了一遍,上面写了安庆奇兵营的战绩,其中就有听过多次的宿松大捷,具体的饷银则没有详写,只写了实兵实饷待遇优厚,另一版上则写了一个叫唐二栓的人,从码头挑夫变成了杀死贼首扫地王的好汉,目前月饷拿到了四两,最后一句写着“今朝男儿建功时”。 崔永炟看得很仔细,良久之后才站起身来到窗前,看着窗外微雨中的扬州,“当好汉是容易死的,先享福才不亏。” 第三百八十六章 堂议 “在下登州镇总兵官陈洪范,表字九畴。” 庞雨飞快的打量了一眼,这位陈总兵身材高大,该是四十多的岁数,但脸上皮肤粗糙,皱纹有点多,估计是因从登州长途跋涉过来,路途劳顿的原因。虽然五大三粗的,但待人十分客气,甚至带着点讨好,对着庞雨这么个副将,也是自称在下。 今日是熊文灿到襄阳后第一次升堂,参加的等级很高,既有文官也有武官。此时先到的都是武官,熊文灿直领的兵马主要就是三个总兵加庞雨一个副将,已经是他能集结的最大兵力,作为上任的造势。参游将领都站第二排,庞雨带来的有杨学诗和王增禄,陈如烈和姚动山留守营地,其他参游里面,庞雨听过名字的有罗岱,路上截获塘报的那位滇军许名臣也在其中。这些外地武官里面,庞雨见过面的只有一个左良玉。 左良玉人多,但能算作战力量的也不会超过兵额,这里所有将官算起来,大致也只有一万多的兵额,实兵当然就更少了,基本就是熊文灿那三万直领兵额了。 与庞雨估计的相差不多,到位的仍是旧兵旧将,张任学这个河南总兵是新设的,但军队是从以前署镇总兵许定国那里划转而来,说起来张任学是总兵,但庞雨看过去的感觉,还是一个文官带着个参将,带的参将就是罗岱,也是以前就有的营伍。 新增十二万兵额兵饷,很难说最后能踏实增加多少,此前庞雨以为自己最聪明,一个奇兵营占了两份兵额,现在一看大家都不傻,多半都成了庞雨这样,原处拿一份,跟着熊文灿再占一份直领兵额,兵额兵饷最后变成一团乱麻。 这其中的混乱,又涉及到兵额的层层分润,熊文灿和张国维这样地方大员是肯定知道的,兵部也知道,但都不会说破,即便有人跳出来说了,最后也无法解决,只能盼着多少有些效果。 唯一的好处,将官手中钱多了一部分,养的家丁肯定会增加一些,多少算是有些效果,但如果跟剿饷征收、派发、使用的成本相比较,庞雨估计投资效率能达到一成就不错了。 几个武官是到得最早的,他们几个站在左侧,庞雨的地位比几个总兵要低,陈洪范大概对庞雨并不熟悉,也不了解他的战绩,寒暄几句路上的艰辛之后,便转去了张任学那边。 庞雨心里也想去跟张任学套近乎,毕竟是皇帝特别安排职位的人,既是进士又当过御史,地位比这几个武官都要高,如果稍有战绩,便可能升任巡抚或是总督。只是陈洪范一直不走,张任学又神态冷淡,庞雨见状放弃了这个打算,见左良玉跟许名臣聊了几句后就站在一边,便凑了过去。 “见过左帅。” 两人是第二次见面,互相间多少有些亲近感,左良玉的红脸上表情温和,对着庞雨客气的道,“前些时日听闻庞将军大破群贼,本官也着实高兴一番,卢大人看人总是准的。” “下官是侥幸,又是在安庆以逸待劳,比不得左将军这般逐贼千里。” 左良玉摆摆手,看了看大堂后压低声音道,“逐贼千里也是无用功,你追到九百九十里了,贼子一句招安,便成了你我一般官军。” 庞雨听他语气,不由试探道,“左将军与八贼交锋数年,对此贼最是了解,不知此次招安是否能顺遂。” “对此等巨贼,何时招安皆不会顺遂,不信你可问熊大人,八贼既是要招安,那便是官军了,届时兵部一道令信下来,让他去辽东打鞑子,看他去不去便知。” 听左良玉如此说,言语中有怂恿庞雨去反对的意思,庞雨此前跟熊文灿一起来的,对这位大人的招安动机和决心都一清二楚,绝不会出头去反对,当下笑笑敷衍道,“那八贼定然是不去的,就不必试了。” “本官是辽东出来的,就不想回去了,倒是庞将军少年英才,安庆兵马已入了皇上的耳,倒是大有可能被调去那辽东,最后咱们这些剿贼的要去出生入死,这些贼子反倒安生自在。” 庞雨也不动声色,“不知辽东那边情形如何了?” 左良玉瞟了一眼陈洪范,“愈加败坏罢,你道他是如何来的?” 庞雨摇摇头,这一年来他的主要目标都在剿寇和经济布局上,对北方形势关注甚少,这次到了襄阳之后,才知道登州总兵来,前几年登州兵变的事情有所耳闻,又是应对辽东的军镇,按理是不应该调来内地打流寇。 “皮岛被鞑子破了,他一兵未发一炮未放,没了东江镇,他留在登州也无用,才调来剿贼罢了。鞑子如今没了牵制,下一次进了边墙,便更不好应付了,怕是天下兵马都调去也未必应付得来。” 庞雨哦了一声,他弄不清楚皮岛具体位置,赞画房汇总了一些辽东情况,后金已经改国号为清,去年将朝鲜彻底征服,朝鲜不再向大明朝贡,接着又打下了东江镇所在的皮岛,东江军死了一部分,剩下的大多投降了,庞雨还看到了一个有点印象的名字,就是尚可喜,具体哪里见过也忘了,现在知道曾是东江镇的一个将官,已经投降了鞑子。 局势朝鲜臣服,东江镇彻底分崩离析,清军东面再没有丝毫牵制,西面的蒙古早就是清军的盟友,现在皇太极需要面对的敌人,只剩下南边的大明。左良玉说局势败坏确是实情,战略主动权完全在满清一方,但庞雨毕竟没和满清交战过,左良玉的意思,大明全国这么多兵马中,没一支能对抗满清,庞雨又觉得有点夸大。 此时一通鼓响,大堂中又进来几个文官,当先的一人脸色肃穆,朝几个武官看了一眼,没作任何表示便走向了右侧,第二个文官庞雨则见过,便是曾跟着左良玉来过桐城的监军道戴东珉。 左良玉偏头对庞雨道,“湖广巡抚余军门,郧阳巡抚戴军门。” 庞雨这才知道戴东珉已经升任郧阳巡抚,而襄阳就归属郧阳巡抚治下,除了襄阳、郧阳之外,还有南阳等六府在郧阳巡抚治下,辖区处于四川、河南、陕西、湖广的四省交界,中国腹心的枢纽之处,流寇各营流动的必经之地,虽然很大部分地区是贫瘠的山区,但要以剿寇而论,郧阳巡抚辖区是能否平寇的关键,若能在这里有效控制流寇的机动,就能消除流寇最大的优势。所以杨嗣昌最早的十面张网方案中,就是取消郧阳巡抚,让五省总理直接驻节郧阳,更可以凸显此地的重要。 而那个余军门就是湖广巡抚余应桂,看上去老态龙钟,但精神头还不错。庞雨要在湖广立足,免不得要跟这个军门打交道, 当下跟着左良玉,上去跟几个文官见礼。 戴东珉见了庞雨,倒也颇为客气,与他寒暄了几句,问了史可法的近况,难得的是他竟然还记得杨尔铭这个小知县,大概也是因为年龄的缘故。 余应桂则自顾自的落座,他盯着左良玉道,“左帅与八贼打了这些年,此等贼子与禽兽何异,招抚无异与虎谋皮,堂上你当直言无忌。” 左良玉嘿嘿笑了两声,“下官听余军门的,只是人微言轻,怕是说了也没用。” 余应桂哼了一声,转向张任学道,“弗居你是科道出身,左帅若是不敢说,你总是该敢说的。” 张任学还没回话,堂上一通鼓响,门外进来两列标兵,众人停止说话,各自回到方才的位置,片刻后熊文灿缓缓从右侧走上大堂。 两年间庞雨从县衙大堂走到了尚书的大堂,但总体上流程和模式都差不多,也就是标兵比衙役雄壮一些,气氛更肃穆罢了。 按照流程跪拜后,熊文灿高坐堂上,他先跟两个巡抚客气了一番,无非是说两个巡抚远来辛劳,接着便直入主题。 “刘国能、张献忠上表就抚,兹事体大,事涉平贼大计,诸位无论文武皆是国之干城,特众议以定方略。” 庞雨站在陈洪范的下首,他知道堂议的规则,要按照地位尊卑顺序来,自然不会先去发言。 余应桂却不客气,他站出一步道,“流贼素来奸狡,求抚绝不可信,下官自武昌来,一路白骨露于野,万村无鸡鸣,献贼此等巨寇,为乱十年杀人无算,若说一句求抚便就此揭过,反倒得了官阶享用百姓膏血,我等枉为百姓父母,何颜面对那漫野的白骨!” 庞雨不由抬眼看了看余应桂,这个老头脸色通红,显然是动了气,他所说的跟庞雨所见相同,从黄梅到麻城再到襄阳,官道两侧几如鬼域,一路人烟绝迹是真的,但漕帮发来的消息说,武昌往汉江方向情况要好一些,部分田地尚有人耕种,余应桂可能略有夸张,欺负熊文灿没去过武昌。 熊文灿倒并不动气,他看着余应桂语气平静的道,“死者已矣,尚有生者无数。此前白、高二将,亦是贼中而来,如今已屡建奇功杀贼无算,倒救了许多百姓,正是招抚之意。余军门可直言,是否赞同招抚张刘二人。” 余应桂面无表情的道,“既是求抚,便应剖明心迹,不是空口白话一句求抚便可,他既自称愿剿贼自赎,便带兵杀了李自成、马守应之流,得一二巨贼首级,效法白广恩高杰之辈,自此与群贼决裂,方可称就抚。” “余军门以为应杀贼自赎之后方可招抚,如此与今日所议是否招抚无碍。”熊文灿又看向戴东珉,“那戴军门以为,该当如何处置求抚之流贼。” 余应桂还要再说,但熊文灿已经点了戴东珉,只得忍住气退回,但看起来还准备再发言。 戴东雯站出一步语气坚定的道,“此等贼子十年来杀人无数,向不受约束,实乃天性恶毒之人,只要利刃在手杀心自起,若要着实招抚,必先去其羽翼。下官以为无论其求抚是否真切,散党则可抚,若称兵拥众则不可抚,请总理大人三思。” 两个地方大员反对,熊文灿也不着急,只是制止两人继续发言,接着他便点了张任学。 庞雨偏头打量了一下,张任学看起来大约五十岁,身材颇为高大,一开口声音洪亮,“抚与不抚在熊大人斟酌,若是不抚,张献忠距此不远,我等劲兵云集,可寻一日假作点验兵马造册,让他集合人马于谷城,其外无哨探,我等大军四面合围,一举灭此朝食。” 庞雨看了看余应桂,他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对张任学的表态有些失望,庞雨心中也觉得有点好笑,张任学实际也是反对,意见就是剿了干净,不过跟两个巡抚一样,他不会直接说出反对二字。 略微思索一下,庞雨大致能想到堂上各官的道道。三月平贼是皇帝定的目标,没说是剿平还是抚平,但办差的人都知道完全剿平是不可能的,但平贼第一责任人是熊文灿,到时处罚肯定是熊文灿顶着,但招抚之后又不一样,流贼安置在地方,复叛之时多半已经过了三月之期,首要责任便成了地方官,巡抚自然希望尽量的剿,而不要把定时炸弹放在自己辖区。 但此时明确表达反对招抚,就会被熊文灿写入奏本,三个月之后如果没有平贼,熊文灿首先会向这些人甩锅,所以大伙都不直接反对,而在招抚的条件上想办法。对于招抚条件,他们必须要尽量苛刻,就是顾虑到这些贼首人品不好,以后复叛的可能不小,现在说了记录在案,届时也便于他们向熊文灿甩锅。特别戴东珉提到的,要求流贼散去,那贼首就毫无自保之力,无论哪个贼首也不会同意,但以后复叛之时,戴东珉可以说他当时已经提出防范之策,只是熊文灿没有采纳。 熊文灿是总理,他本可以直接上报招抚,今日堂议同样是为了分担责任,无论反对还是赞成,都会有文书记录,所以在扬人等都不会明确说赞同还是反对,以免增加自己的风险。 堂上名曰议事,但参与的人各有打算,互相提防着生怕自己露出破绽,言辞都尽量灵活,但庞雨看得出来,余应桂和戴东珉确实不想招抚。 “张总镇思虑周全,若是张献忠假意就抚,此计大为可行。”大堂上还没一个人赞成招抚,熊文灿接着又点了陈洪范。 陈洪范对着几个文官一一施礼,余应桂看起来对他印象不佳,并没有丝毫回应。 陈洪范略有些尴尬,咳嗽一声开口道,“下官以为招抚不妨一试,若凡作过贼,便一味赶尽杀绝,那贼子断了退路岂能束手就戮,必定困兽犹斗,不但兵将死伤必重,征伐之间又有多少苍生无辜殒命,是以招抚非仅为平贼,也是保民之策。” 此时余应桂的声音打断道,“好一个保民之策,渑池、车厢两次招抚,是保民抑或戮民不问可知,若这献贼再次抚而复叛,陈总兵可愿一身担了这干系?” 陈洪范抬眼看看余应桂,声音低了一些道,“余军门息怒,下官并非觉得定要招抚或定要剿杀,下官的意思是,贼中亦非一概冥顽不灵,若能善加甄别,招抚之后便少了一部贼,而多了一部兵,此消彼长更利剿灭那些冥顽之徒,如此才平贼有望。” 余应桂手一抬要反驳,熊文灿及时打断他,不让他掌控堂议的风向,当下点了让左良玉发言。 左良玉并没有立刻开口,他等了片刻才道,“这些贼子都不可信,他既是求抚,该当以朝廷为主,指定他在何处驻扎待抚,咱们官军都有个信地,岂能他选在谷城便就此住下,他以为是他家自己的地呢。” 庞雨在他下首,左良玉发言声如洪钟,神态间从容自若,根本没有许自强那种面对文官时的谨小慎微,反而像在自己大帐中吩咐手下。对着熊文灿这个兵部尚书都是如此,也难怪张国维指挥不动他。 余应桂此时脸色才稍缓,对着左良玉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左良玉接着大声道,“方才二位军门说得有理,张贼必须自证心迹,原该杀李自成马守应这般的贼首,只是仓促寻不着这两贼,追剿太过费时。下官觉得换个法子,张贼既求抚,就让他亲来襄阳上表,是不是实心求抚,一试就知道了。” 那边余应桂大声赞同,后面的参游将领也在低声议论,应当都是赞同左良玉的。襄阳官军云集,里面跟张献忠有仇的数不胜数。若真的让他来襄阳上表,就是羊入虎口一般,以西营这些年实打实欠下的血债,九成九是不敢来的。 庞雨观察了一下熊文灿,眼下这堂上除了陈洪范,全都是反对的,只是怕追究不敢明说罢了,他不知道熊文灿最后怎么了局。 “庞副镇,你两度大破流贼,想来对平贼之事多有考量,对此招抚之事该当作何料理?” 庞雨回过神来,他知道熊文灿多半会点到自己,现在庞雨有求于他,双方利益交换颇多,熊文灿必定是想要庞雨支持,但余应桂和戴东珉又是地方大员,一个管辖武昌,一个管辖襄阳,若是得罪厉害了,熊文灿的指令也可以阳奉阴违,给庞雨找一堆麻烦,这种两难的命题,唯有一把稀泥才能解决。 他先向几个文官和总兵见礼,然后恭敬的对着熊文灿道,“如陈总镇所言,流贼既求抚,便是有悔过之心,不宜一味拒绝。流寇多年来剿杀不净,非因其强实因其流,今天下贼营不下百数,十年贼氛三月之内恐难尽除。此番求抚二人前为巨贼,尤其张献忠实为群贼之首,下官多番与其交战得知,召集群贼合营流窜多出自此人,若张献忠就抚,当可令余群效仿,是以此二人之招抚,又不仅二人之招抚,而是天下贼之招抚,实乃平贼要害。若果真抚局得成,天下太平可期。” 旁边的左良玉微微动了一下,显然他没料到方才的一番鼓动丝毫没起作用。 “然则二位军门及二位总镇所忧也不无道理,此等巨贼就抚劣迹斑斑,有剿平之力方有抚平之机,不论其求抚之意是否真切,亦应有所防备。是以大军仍需停驻左近,以泰山压顶之势震慑宵小,由大人派员着实点验兵马,指定起驻扎之处,待抚局已成,或用于平虏或用于剿寇,以收抚局全效,若其但有异动,大军雷霆一击,同样也是平了。” 那边的余应桂这次没有起来反驳,大概方才已经表述得差不多了,犯不着跟一个副总兵斗嘴。 现在有地位的文武官员都已经表态,没有人赞同招抚之事,提出的都是困难,庞雨想看看熊文灿如何收尾。 “庞副镇所言颇有见地。”熊文灿不慌不忙的扫视一眼堂中,“此间堂议,招抚条款众议不一,但无反对招抚之人。各位对条款的见解,可向另上奏本,好让兵部知道。” 庞雨差点惊讶得张嘴,堂中这么多人的意思都是不赞同,熊文灿竟然抓住众人不敢明确表态的要害,全部都归类为不反对,这都不算太极,而是乾坤大挪移了。现在主干便成了招抚,剩下的只是招抚条款的枝节,而且他也明示了,不会上报众人的异议,要各人自行奏本,这里大部分人恐怕不会冒着得罪五省总理的风险去单独上本。 出乎庞雨的意料,余应桂和戴东珉此时反而很平静,似乎早知如此。 熊文灿坐直身体,一改先前的温和口气,“张献忠、刘国能已正式上表求抚,照此堂议本官决定接受二人就抚之请。寇本是民,迫于生计一时走了迷途,既有反悔之心,该当准予悔过自赎。平贼事关天下苍生,非我等一言可决,招抚与否,本官将上奏兵部并皇上定夺。攸关克期平贼大计,自今日始,未得本官令信,一应兵马不得攻打待抚各营,亦不得挑衅生事,违者以破坏抚局论处。” 现在熊文灿有堂议的一致决定,又要上报兵部,最后作决定的是皇帝,他成了一个二传手,无论皇帝是否同意招抚,若是未能三月平贼,也有个推脱罪名的理由,若是三月之内平了贼乱,他就是本朝的大功之臣,以后叛乱的责任又在地方巡抚身上,看起来是四平八稳。 大堂上一片安静,大家神态各异,但没有一个人再站起发言。 熊文灿威严的扫视一圈后,宣布堂议结束,径自从侧门退堂,余应桂和戴东珉等熊文灿走后,没有再与各武官交谈,也立即离开了大堂。 一群武官走在最后,庞雨让三个总兵先行,到了大门外时,家丁纷纷牵来马匹,将官依次在上马石处骑乘,庞丁带着亲兵侯在那里。 轮到左良玉时,他在上马石前停下,转头看着庞雨,“庞兄弟,皇上那里一点头,八贼就要跟咱们一样领饷吃粮了,反倒咱们,没准要去跟鞑子打生打死,这道理到何处说去。” 他说罢嘿嘿一笑上马离去,庞丁在旁边听到了,凑过来低声问道,“少爷,左良玉是啥意思。” 庞雨笑笑道,“是他的猜度罢了,不过今日他说的辽东败坏恐怕是真的,搞不好鞑子何时就进了关,时不我待了,咱们得加快些才行。你记下,让安庆银庄四月前在武昌和襄阳开设好银庄,给江帆和刘若谷去急信,暗哨营和银庄尽快去京师布置,不管用什么手段,三月之前必须拿下扬州所有码头。” …… 谷城白沙洲,汉水在此拐了一个弯,流向由东改南,纵贯湖广北部之后汇入大江。 白沙洲是汉水的冲击平原,以前是肥沃的土地,坐落其间的村落早已残破,但随着西营的到来,白沙洲再次热闹起来,田野中到处都是宿营的人。 “当家的,痛得厉害了。” 女人满头的汗水,不停的呼痛,汪大善手足无措的守在跟前,用一只手摸着女人的肚子。 “汪家的这是要生了,你去打水来。”说话的是许柱家的女人,她急急过来,似乎比较有经验。 汪大善像抓到救命稻草,答应一声后赶紧往外跑去找水。 刚跑了两步,就听到许柱在大喊,“都过来听二老爷吩咐!” 汪大善惶急的停下,见到小娃子也在,立刻对他道,“禀老爷知道,我,我家女人要生娃了” 小娃子冷冷道,“二长家说过来听吩咐,让那女人不许叫,再叫砍了脑袋。” 许柱媳妇低声说了几句,女人的声音果然小了。二蝗虫从后走来,他是掌盘子,手下的管队和各家厮养都围拢过来,也有好几十人,汪大善一见到二蝗虫,连话也不敢说,只能焦虑万分的留在原地。 “八老爷吩咐,自今日起咱们就驻扎在这儿,招安了便是官军了,以后得有规矩。”二蝗虫偏着脑袋,“管队五家结保,未得掌盘子同路,各长家不许出营,严禁抢掠烧杀,各需米豆由各哨宝纛旗平买平卖,各家买的自己出银子,厮养必有长家带着才许出营,各家厮养每十户结保,无论捡柴打水必得三人同路,谁家跑了人,其他各家一律砍了脑袋。长家隐瞒不报者,在他处抓到,长家连坐。不同家的厮养不许私下说话,长家见了一律送掌盘子问审,被老爷查见,长家连坐……” 女人低沉而痛苦的呻吟声,汪大善双手颤抖,他们已经变成了官军,以后就不怕官军来打杀了,后面的条款很严厉,不算好消息,但跟招安相比又不算什么,汪大善心中焦虑,二长家后面说的都没听到。 过了好一会,二长家的声音终于停了,旁边的厮养开始离开,女人的声音又开始尖利起来。汪大善回过神来,知道二老爷讲完了,正要去打水时,突然被人拉住,汪大善回头一看,竟然是那李老头。 “姓汪的。”李老头低声道,“你杀的许家那娃,我都看到了。” 汪大善脸色苍白,全身不停颤抖,女人惨烈的叫声中,李老头低沉而冷漠的声音继续道, “你还想跑回家去,那叫啥松的去处。你别想跑,老儿会盯着你。以后把你的粮分一半给我,否则老子就告诉许柱和小娃子老爷,看你两口子怎死的。老儿不怕你杀,杀了也干净,只要活着,老儿就要吃饱饭” 李老头用嘶哑的声音说罢,盯了汪大善片刻扭头离开了,汪大善呆立在原地,全身几乎无法动弹,连眼珠也难以转动。 正在此时,一声婴儿的啼哭传来,汪大善僵硬的身体抖动了一下,缓缓抬起了头,苍白的面容逐渐扭曲。 …… (第二卷完) 第三百八十五章 队伍 “当家的快走了,咱们回宿松去。” 汪大善不情愿的睁开眼,女人吃了饱饭,消化了这些时候,眼中终于也有了点神采,直直的盯着汪大善。 “走,走……宿松。”汪大善无神的左右看看,“往哪条路走?” 两人同时呆住了,在成为厮养之前,汪大善连安庆府也没去过,他一生中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跟着老爷到过太湖县城,宿松县城常去,但那只有几十里而已,快一些当天就能来回。 这半年来他已经辗转数省,从太湖进入英霍山区后,他就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之后到江北、河南,现在又是湖广,他甚至不知道安庆在哪个方位。 “这条路往前不能走,大老爷在前边,要被抓到种人头,后面是官军……不,不去。” 汪大善爬起来,头仍然晕得厉害,他小心的站稳后抬眼看去,官军骑兵突袭之后的营地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尸体,受伤的人还在低声哀嚎,还有些隐约的哭声。 他站在断墙外,旁边许家的篝火还有残余烟头,在他眼前形成一片迷茫的薄雾。 “当家的咱们往远处走。”女人挣扎着站起来,“流寇官军都在官道上,咱们往远走。” “那些土民见了咱们,也是一锄头打死了。” 女人拉着他的手,“左右也是死,万一躲过了,咱们就回宿松。” “回宿松。”汪大善呆呆重复了一遍,眼中渐渐有了点神采,“回宿松!”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开始跑散的厮养有些已经回到附近,在尸体和伤者身上翻找吃的。 “得带着粮。”汪大善说罢放开女人,摇晃着到许梁身边,提起装粮的褡裢时又看了看许梁,头颈伤口的血正在凝固,处于液态和固态之间,已不再冒出热气,汪大善喘息几口,回身去搀扶女人。 “许家的怎生死了。”女人此时才看到许梁的尸身,露出惊恐的神色。 “官军杀的。”汪大善不耐烦的喝道,拉着女人转过断墙,官道出现在眼前,路面上到处是死伤的厮养,一些人爬在尸体边嚎哭。 两人谁也没理会,附近散落着各种家什,汪大善看到了一床被子,是二蝗虫老爷的缎子被套,重要的是颇为厚重,盖起来一定很暖和,必定以前是富贵人家才能用的,无数个寒冷的冬夜中,汪大善梦到过无数次。 几乎没有思考,汪大善就俯身捡拾,被子是散开的,他顾不得捆绑,就这般扛在肩上,被子又软又厚,覆盖了前胸后背,顿时感到暖和了许多。 女人此时已经捡了一口锅,汪大善伸手接过,两人一路捡拾,许多都是老爷们用的好物件,更重要的是粮食,他们不会放过任何见到的粮食,在短短时间为这个小家拼凑着家当,汪大善身上已经背负着两个粮袋。 开初的兴奋一过,他已经感到吃力,女人接过了锅,旁边也有零散的人影,他们只带了粮袋,经过捡拾的两人时互相打量一下,没有人交谈,沉默的错身而过,他们也在远离官道,跟汪大善一个方向。 “还要一把刀。” 汪大善对女人说着,刚才的这些人可能就是路途中第一批敌人,只要远离官道之后,就要互相抢夺活命的粮食,被子也是抢夺目标。 他停下来到处张望,在官道边发现了一把腰刀,被压在一个破烂的车架下,没有人留意到,当下飞快的跑过去,冰寒的刀柄拿到手上的那一刻,汪大善心头忽然一阵激动。 他提刀站起身,旁边经过的一个厮养见到,立刻露出害怕的神色,往远处绕了开去。汪大善握刀站在原地,似乎再没有人敢来招惹他,再也没有谁来欺压他,附近搜寻物品的厮养纷纷远远躲开。 这样的腰刀,都是老爷才有的,不然便是厮养头子,汪大善呆立了一会,才想起抽出来看看,这时官道上又传来一阵马蹄。 汪大善呆了一呆,随即调头往女人这里跑来,“跑!” 他拼尽全力,但虚弱的体力让他脚步漂浮,跑得几步便摔倒在地,挣扎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官道上的马蹄声飞快的接近,女人急切的喊着,汪大善连滚带爬的到了女人身边,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被子和粮袋重新背负好,两人拼尽全力想往远离官道的方向逃,但身上的负重让汪大善步履维艰,很快再次摔倒在地,女人拉扯了一把,自己也倒在地上。 马蹄声清晰可闻,汪大善已经没了体力,他惊恐的往蹄声的方向看去,七八个骑兵的身影清晰可见,第一眼便看到了二蝗虫,然后看到了小娃子,后面还有一些步行的人在追赶,距离并不远,应该就是跟着去打粮的那些厮养。 “是小娃子老爷,二长家……快,被子!” 汪大善手忙脚乱,吃力的将背负的被子脱下,接着将其他物件也扔掉,拖着女人往旁边移动,以免被几个老爷看出自己想逃走。 周围乱纷纷的,还有厮养在逃窜,二老爷叫了一声,两个马兵立刻策马追去,汪大善没有去看,乘着周遭的混乱,将挂在身上的其他物件都扔了,包括身上骨折的粮袋。 女人拉着他手哭道,“留着。” “那是许家的,那许柱回来说不明白。” “有啥不明白的,你留点……” 汪大善用力推开女人的手,粮袋取下来在手中沉甸甸的,汪大善咬咬牙丢在地上,最后他看向了地上的腰刀,那黑漆漆的刀鞘似乎有某种特殊的吸引力,汪大善盯着竟开始发呆。 马蹄声停在不远处,汪大善还没有抬头,突然肩上一阵剧痛,汪大善倒在地上一看,原来是小娃子老爷。 “赶紧收拾!”小娃子吼完策马往断墙后跑去。 汪大善松一口气,此时官道上又陆续又长家返回,逃走已不可能,好在小娃子也没怀疑,当下只能扶着女人往回走。 两人沉默的喘气,步履沉重的走到了断墙边,就听到了一阵嘶哑的嚎哭。 许柱已经回来了,他家的女人和子女估计并未跑多远,此时也返回了此处,一家人围着许梁的尸体嚎啕大哭。 小娃子下了马,在周遭转了一圈,寻找自己的贵重物品,他在西营久了,被官军袭击也不是一次两次,眼前的一片狼藉早已见惯,走到许梁身边时,小娃子也是漠然的路过,连看也没看一眼。 汪大善垂着头,他偷眼看了看许家,那把柴刀还在许梁身边,只是没有人留意,许梁死在官军袭击的时候,当然都认为是官军杀的,不会想到其他可能。 心头稍松,突然眼前的坑中站起来一个人,汪大善惊恐的瞪大了眼睛,这断墙外有三家人,除了他和许家,就是这个姓李的老头。 这老头是在麻城才被小娃子掳获的,只有单独一人,干瘦又沉默,平日西营中不许厮养私下交谈,汪大善甚至还不知道他叫啥名字,从官军突袭开始,汪大善一直处于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中,根本没留意到还有这个老头的存在,甚至没往那坑里看一眼 如果老头一直在坑里,定然目睹了他杀人夺食的整个过程,也知道他想逃走。 要是被他说出去,不说小娃子长家,许柱就能要了他两口子的命。 汪大善心乱如麻,只觉得口干舌燥,此时二蝗虫长家骑马过来,他对着小娃子喊道,“官军是安庆兵,刘老爷让赶紧走,到谷城跟八老爷一起。” “有用的收拾了快走。”小娃子朝着几个厮养大声吼道,“一会家丁又来。” 汪大善心神不宁的应了一声,再抬头时,李老头刚好回过头来,眼神与汪大善接触,竟然丝毫没有躲避,老头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 正月十一日,熊文灿的大旗进入襄阳东门。 庞雨带着谢召发,在城门见到了陈如烈,从安庆到襄阳一千多里路程,横穿了湖广北部,两人都是满脸风尘之色。 陈如烈简单汇报了骑兵千总部的情况,他们到襄阳后没能入城,只能在城外扎营,两个司汇合之后,可用的人马也只有五百,其余的不是人病就是马病。 骑兵千总部此次全员出征,九百多人目前减员近五成,中间只有几次小型的战斗,大部分都是伤病减员。虽然损失颇大,但骑兵仍是不可替代的,无论长途还是短途,都体现出了远超步兵的机动能力,若是步骑混合,是追不上善于流窜的贼子的。 因为陈如烈的追击,闯塌天的招安比历史上晚了十天,他先跑到了枣阳,昨天才正式上表接受招安,熊大人准备将他安置在随州。 庞雨疲倦的问道,“八贼现在何处?” “西营在麻城分两股分别抢掠粮食,一股往钟祥,一股往襄阳,八贼老营已至西北的谷城县,在那里扎了一个营盘,钟祥一股似在汉水以西,哨马未探到任何消息。” “地图。” 陈如烈将一张地图铺在地上,上面简略的标记了道路、城镇、山脉、河流和桥梁。 以前守备营兵房中,有专门的测绘室,职责就是制造地图,庞雨自己也不动地图知识,无法给出技术上的指导,只是要求道路距离必须明确,铺舍、城池、河流、桥梁、渡口等必须要有标注,安庆本地的兵要地图已经制备,目前在制作黄梅、六安等地,比之商人用的天下路程备览更方便直观。 但外地的他们基本是两眼一抹黑,连各地的舆图都无处寻找,只能根据天下水陆路程大致画一下,只有道路情况而无地形情况,连途中的集市村镇也全然不知,扎营地都需要骑兵提前一天查探。 好在陈如烈的骑兵到得早,游骑将襄阳周边跑了一下,画了一个略图,至少比没有强。 “八贼在谷城哪个位置。” “北面的白沙洲。” 谷城的位置在襄阳西北方,汉江在此转了个弯,白沙洲的北面和东面都有河流阻挡。 庞雨指着谷城西面,“这一片都是山?” “都是山,从这片山听说连接四省,流贼每遇不利便往此处跑。” 庞雨皱眉看着地图,“八贼选的这地方倒有些像安庆,负山临河,有屏障又有退路,如果要剿灭他,需要渡河之后围堵西、南两面,钟祥来这一股,必定会驻扎在南面,以防止被围。” 旁边的谢召发低声道,“八贼既是要招安成了官军,便要听熊大人号令,届时让他另寻一处驻地,便没这地利了。” 庞雨摇摇头,“正式招安之前他都是贼,赞画房把谷城附近兵要地志查探清楚,制定突袭和围剿八贼的作战计划,即便不是马上剿他,也要有备无患,周遭还有哪些贼营。” “熊大人驻节襄阳,各路官军都在往此处来,昨日左良玉刚从南阳来,除了八贼和闯塌天,其余流贼皆逃往了河南。属下一路追击时,西营和闯营亦无战心,与我骑兵一触即逃,凡抓获无论老贼厮养,皆说已受招安自称官军。” 庞雨抬头看了看高大的襄阳城墙,这几日都在飘雪,黑色的墙体显得既坚固又冷清。 “左良玉这次倒是听令来了,他是熊大人选的直领兵马,增兵十二万,最后还是这些旧营伍。”庞雨摇头笑笑,“还有哪些兵马到了。” “左良玉只带了五百骑兵来,这几日在北门外扎营,还有河南总兵张任学,只比属下晚到了两日,带了一千步骑,驻扎在东门,这位总兵跟大人一般……”陈如烈抬头看看庞雨,“是进士弃笔从戎的。” “进士当总兵?” 庞雨惊讶的看着陈如烈,他来大明朝这两年,对进士的地位早已十分清楚,自然是远远超过他这个俊秀子弟的监生。 “还当过御史,听闻是他自告奋勇当武官,皇上特地为他增设了河南总兵,属下也是这几日听他营中将官说的。” 庞雨点点头,以前确实没有听过河南总兵这个职位,连左良玉这个总兵官也是占的川军编制,张任学能让皇帝为他增设岗位,估计是文武双全极有能耐的,肯定也已被熊大人划入麾下。 “还有哪家将官在熊大人麾下?” 陈如烈恭敬的道,“登州镇的陈总兵。” 第三百八十四章 饱饭 城东的三十里铺一片断墙外,汪大善不停的发抖,正在搬弄一块墙砖。 他所在的刘老爷所部处于西营的最后,路上逃散的人太多,大老爷让刘老爷押尾,负责抓捕那些逃走的厮养,汪大善他们便走在整个西营的最后,这也让他们能抢掠到的东西最少。 今天是正月初一,襄阳比安庆冷得多,雪花零落的飘飞着,市镇内外人群密布,由于缺少材料,连窝棚都十分少见,大部分人也没有了挖坑建棚的体力。来得早的占据了残破的房屋,勉强能挡点风,烧火也更能保温,也许就能保住性命。 汪大善没能抢到屋内,但庆幸能在屋外抢到一个靠墙的位置,至少能挡一边的风,地上还有一个坑,泥土比较新鲜。估计是前面经过的人挖的,躺在里面能暖和些。这一截断墙外就蹲了三家厮养,有个没占到坑的,还在费劲的挖掘。 汪大善没去帮忙,在墙边找到这块砖头,吃力的搬起放到地上一个坑边,刚好可以把锅架起来。他身上没有一件冬衣,套了几件破烂的杂衣,最外面一件长衫打满补丁,下摆已经裂开一半,尺寸又很宽大,穿在瘦弱的汪大善身上,就像套了一个布袋。 他又瘦了一些,脸颊深深的凹陷进去,手指上几乎只剩下骨节,吃力的将锅架好后,汪大善将左手翻过来,有一块皮肤干了,汪大善右手抖动着去拨了一下,那块皮肤如树皮一般掉落,露出深红色的肌肉,肌肉下的白骨清晰可见。 “吭吭……”汪大善低声哭了两声,又抬头张望了一下,周围很嘈杂,媳妇在后面躺着并未留意,才又转回头来,把左手捂在怀里,上身前后仰俯了几下,脸上不停的流泪,却不敢发出哭声。 他一路跟随着西营,原本听说要去抢扬州,在江浦遇到了安庆兵,张老爷带着大家往河南走,在南阳遇到官兵,西营又败一扬,汪大善没上战扬,大败后很混乱,各家老爷往路上丢弃了许多银钱,官军并未穷追不舍。 对于战败逃跑这事,汪大善经历过两三次了,已经有比较丰富的经验,没有和小娃子老爷走散,但米豆丢弃了不少,南阳战败后,大队从南阳到麻城,又从麻城到襄阳,沿途一片残破,这里是被寇的重灾区,还活着的老百姓也都有经验了,一有风吹草动就往城里逃,或者朝远离官道的乡野躲避。 途中几乎抢不到任何东西,粮食极度短缺,冻毙路边的厮养不绝于途,大老爷拉起的两万多人只剩下不足一万,厮养忍饥挨饿,吃人已经不罕见,但他还从来没有吃过。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媳妇还活着,肚子里的孩子也活着。 汪大善几乎将所有能找到的食物都给了女人,但女人也仅仅是活着而已,他止住哭声,回头看了看媳妇,女人躺在坑里,她的头巾丢了,头发散乱的搭在脸上,她的头发掉得很多,已经露出了头皮,脸上毫无血色,干枯的身体上只有肚子略微有些鼓胀,完全不像是怀着孩子的模样。 从麻城出来后,女人每天都在濒死的边缘,但每次汪大善以为她要死了,她却又撑了过来。 “当家的,饭,饭。” “在煮了。”汪大善应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干瘪的粮袋,捏了几下之后呆了片刻,最后小心的对准锅口倒转过来,几粒米落入锅中,他使劲的抖了几下,又有两颗断裂的碎粒掉进去,然后就再怎么抖动也没了动静。 他满脸失望,等了半晌对着女人道,“小娃子老爷出去了,等他回来一定有吃的” 女人的声音微弱的道,“吃的。” “我这就去找。” 汪大善吃力的站起来,头脑突然一阵眩晕,赶紧两手撑在土墙上,连眼睛也不敢睁开,过了好一会,他感觉稍好一些,抬头往四周看去,视线之内密密麻麻的人头,有些人挥舞着锄头,却能去哪里找吃的。 拖着沉重的腿脚,汪大善往外毫无目的的走了几步,女人叫住他,“衣服破了,我给你补补。” 汪大善哎了一声,吃力的将外袍脱下来,女人撑了一下没能起来,汪大善赶紧把衣服垫在她头下,“等吃了有力气慢慢补。” 女人无力的喘息着,刚才那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她的体力。 前方突然一阵欢呼,有人大喊着,“挖到一个,挖到一个!” 人群往一个地方跑去,汪大善赶紧站起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女人的位置,见没有人靠近才又继续往前跑,到了近处闻到一股腥臭味。 人群中叫骂不停,互相挤来挤去,汪大善两次想冲进去,都被撞到了一边,终于有人从人群中跑出来,手中拿着肉块,从他身边跑过时腥臭扑鼻,汪大善看清了肉的模样,突然蹲下呕吐起来,腹中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刺鼻的酸液,刺激得他满眼的泪水。 不时有带着腥臭的液体落在汪大善的头上,他站不起身来,边吐边转头,在地上往来的方向爬去,周围不时有人疯狂的叫喊着跑过,甚至踩到他的手背上。 又爬了一段,汪大善才站起身来,他跌跌撞撞的到了断墙边,附近有人在烧火煮吃的,四周烟雾缭绕,到了近处看到女人仍躺在坑里,心头一松又倒在地上,一时没力气再站起。 周围有人走动吵闹,但没人来理会他,汪大善躺在地上全身冰凉,但他感觉很舒服,舒服得快要睡着了。 有人在拨弄他的脚,他也不想动弹,享受着那种毫无知觉的舒服。 旁边有一个声音,“好像死了,拖走。” 汪大善突然睁开眼,他猛地跳起来,双手在勉强乱打乱挥,四周烟雾缭绕,两个人影惊叫着跑远了。汪大善看到女人还在,才气喘吁吁的停下,喘了片刻一转眼时,发现架在地上的铁锅不见了。 这个铁锅是他最值钱的家当,也是离不得的工具,汪大善尖叫一声,冲出烟雾举目四顾,到处都是人在走动,哪里看得到铁锅的影子。 汪大善脸如土色,呆立了半晌之后又赶紧回到坑旁,女人微微睁开眼,看到他之后伸出手来,汪大善说不出话,只是握住女人的手。 “当家的……我不吃了,咱们回墨烟铺去吧。” “回,回去。”汪大善用手摸着女人稀疏的头发,“总要吃些东西再走。” 女人眼神往下看着肚子,“可怜这娃,还没吃过饱饭。” 汪大善咬咬嘴唇,“你等等。” 他放开女人的手,来到断墙旁边的另一家,这家是姓许的两兄弟,本是和州人,哥哥叫许柱,带着媳妇和一双子女,弟弟叫许梁还未成亲,两兄弟一起被小娃子抓到的,哥哥比较有力气,以前给小娃子赶驴车,在南阳的时候驴车丢了,就跟着小娃子出去抢掠,日子过得比汪大善好,手中还有存粮。 今日许柱也跟小娃子出去了,许梁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些干草和破烂衣物当燃料,他嫂子和女儿正在烧火煮饭。 许梁一见有人过来,立刻从地上拿起一把柴刀,见到是汪大善后,柴刀也没有放下。 “许大哥,你……你方才见没见谁拿了我家的锅。” “没见着,你自家东西不看好了,来问我作甚。” 锅上没有加盖,烟雾缭绕中,汪大善看到许梁的锅里不停的有米粒翻滚,隐约有粥香传来,口中顿时分泌出许多唾液,喉咙中如同要伸出手来,去抓那锅里的饭食。 汪大善低下头移开目光,“能,能不能……借些粥给我家,她要生娃了……” “没多的给你。”许梁成警惕的盯着汪大善,“小娃子老爷说了,他没有多余的粮。” 汪大善噗通跪下对着许梁道,“求许大哥先借些,大过年的让娃吃口饱饭,下次得了双倍三倍还你。” “你抢得到啥东西,每次你得的都最少,还得了才怪,不借。你滚远些,这是我家大哥的。”许梁也很瘦弱,但一说到他大哥,底气似乎便足了。 一边烧火的许柱媳妇也对汪大善道,“汪家的,谁家都没多的,你回吧。” “走开!”许梁朝着汪大善挥了一下柴刀,以往这汪大善就会吓得退老远,但今日汪大善就像没看到一样,只是呆呆的跪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国里翻滚的粥饭。 许柱媳妇叹口气,“但凡有多的便给你了。”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一阵喧闹,从远处逐渐接近。 许梁惊疑不定,他紧张的握着柴刀,踮起脚往外边看,烟雾中看不确实,但有很多人影在跑动。他想出去看看,但眼前还跪着个汪大善,他不敢留下嫂子一人看守饭食。 官道上隐约有马蹄声,许梁的嘴巴渐渐张大。各家的老爷都出去打粮了,他们不会从那边官道回来。 一阵惊呼传来,“官兵来了!” “骑马的家丁!” 周围一片哭喊声,人群炸窝一般乱窜,许梁也乱了手脚,赶紧去拉扯嫂子和侄儿侄女,四个人慌乱的朝着外跑去。 烟雾之中,汪大善仍呆滞的跪在地上,就像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嘈杂声中传来他嫂子尖利的叫喊,“带着米袋,锅,锅端走,都煮好了。” 马蹄声从官道轰轰而来,汪大善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来到许家那口锅前,下面的火还在燃烧,一锅稀粥热腾腾的翻滚着,旁边还有勺子和两副碗筷。 断墙另一面有安庆口音的叫喊,但在厮养的嚎叫声中听不真切,汪大善也没工夫去听,他扑到锅边就用勺子去舀粥,滚烫的粥就往嘴里送,嘴中被烫得嘶嘶的呼气,他顾不得许多,胡乱吹了几口,又往嘴里送。 周围有凄厉的惨叫声传来,汪大善恍若不闻,喝过了两口粥之后,连肚子都热乎起来。 “粥来了。”汪大善丢下勺子,身上如同有用不完的力气,双手去抓锅耳要端回自家的坑洞处。 “给老子放下!” 声音有点熟悉,汪大善没有去看,只感觉一股力撞来,顿时跌倒在了墙角,他慢慢抬头,烟雾中有点模糊,但认得出是许梁,没看到他家嫂子和一双儿女。 汪大善不知道许梁为何又回来了,但知道许梁正在端锅,锅不能被端走。 许梁根本没看汪大善,他把装粮的褡裢负在身上,又蹲下来端锅,柴刀就放在地上。 一阵马蹄声就在烟雾外经过,模糊的骑手身影带着怪叫一掠而过,许梁惊慌的蹲下,朝着外边张望却不敢冲出去。 汪大善倒在墙边,他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坑洞,正好能看到女人的额头。他呆了一呆后挣扎起身,探手过去抓起柴刀,摇晃着站在了许梁的身后,那些奔跑的官军骑兵,似乎根本不存在,面前的许梁毫无察觉,注意力全在外边。 汪大善猛然尖叫一声,双手握紧柴刀朝着许梁的头顶猛地劈下。 …… “快吃!”汪大善对着勺子吹了吹,看到手背上的血迹,在衣服上擦了一下,再把勺子放到了女人的嘴唇上。 女人刚一尝到味道,如同触电般弹起,双手一把抓住勺子,朝着嘴里就灌。 汪大善咧着嘴笑起来,又把一个破碗举起,里面盛满了粥,女人丢了勺子抱着碗就往嘴里倒。 “慢些,别烫着。” 女人含糊的应了一声,破碗仍是马上就空了,她转眼看到粥锅,噌的扑倒粥锅上,用碗不停的往嘴里送,连上面漂浮的血迹也没有留意到。 旁边许家炤坑里的火快熄了,烟雾变得淡淡的,官军骑兵的身影在原野上奔驰,周围惨叫声连连,汪大善却完全不害怕,只是咧嘴看着女人。 女人终于抬起头来,“当家的你也吃。” 汪大善应了一声,伸手去取了地上的勺子,刚伸到锅里,一个人影突然闯进面前的薄烟之中。 来人是一名身穿少见的土色军衣的官兵,他没有穿戴任何盔甲,虽然神态凶恶,但看得出来仍是个少年人。 汪大善看到官兵,神智逐渐恢复过来,一路上所闻所见的官军行径,让他头皮阵阵发麻,手中的勺子都不知放下,女人也抬起头来,看着官兵发呆。 官兵手中握着刀,在周围扫了一圈,朝着汪大善缓缓走来。 汪大善挡到女人身前,翻身跪下朝着官兵不停磕头,“求官爷,让娃吃口饱饭再杀。” 少年官兵竟然真的停下脚步,“你是安庆人?” 汪大善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小人宿松人,墨烟铺,墨烟铺的。” 少年官兵怒喝道,“那你怎生要当流寇!” “小人没当流寇,是被贼子抓了的,抓了的。” “流寇就是流寇,不知杀了多少人抢来的这吃食。” 汪大善下意识的往旁看了看,许梁头颈的伤口还在冒着白气,他赶紧回头举起手连摇,手掌中满是血迹,“没,没……” 少年官兵看到血迹不再多说,举起刀逼迫过来,刀锋上还有血水流淌,汪大善绝望的大声嚎叫,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尖叫,一手紧紧抱着女人往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坑壁。 外边突然一阵尖锐的哨音,少年官兵听到之后立刻停下脚步,哨音停顿之后,那少年官兵明显犹豫了片刻,接着又想往汪大善走来,此时那哨音又响起来,隐约听到有安庆口音在叫喊“千总急令,即刻集合!收队!” 汪大善后背顶在坑壁上,已经退无可退,少年官兵看了看女人,又恶狠狠的瞪了汪大善一眼,在哨音的催促中快步消失在断墙外。 两人急促的喘息着,尖利的哨音响彻原野,周围的官军在齐齐撤退,只剩下受伤的人发出凄厉的嚎叫。汪大善喘息停当,爬过去将粥锅拖过来,与女人凑在锅前,用勺子和破碗继续狼吞虎咽。 粥锅中的残留血珠随着碗勺的划动而流淌,渐渐消失无踪。 第三百八十三章 年关 二十八日夜,庞雨在大帐收到了陈如烈的塘报。现在的中军塘报一律由赞画房收发,司吏谢召发亲自送来。 “陈如烈带着一个新营伍,能把刘国能打跑还是不错的,就是减员太多。” 谢召发赞同道,“骑一总募兵满员方三月,便长途行军千里,路上免不了折损,现下已伤病阵亡减员三百余,尚要留兵护卫伤病及辎重,可战者只余半数,若是再追几百里再减半数,便只剩两三百人可用,那八贼征战已逾十年,最擅设伏围打,下官怕陈如烈追得太急恐有闪失。” 庞雨知道谢召发说的是实情,他还从未在陆地行军这么远,过了黄梅之后,路线逐渐往北深入,距离大江越来越远,距离汉江又还很远,无法利用水路。 从黄梅到麻城是被寇的重灾区,这个区域官兵力量薄弱,各股流寇来来往往,沿途满目疮痍,官道周边几乎不见人家,除了一些大的县城,乡镇几乎只剩断壁残垣,拿着银子也买不到东西。 他的大队是跟着熊文灿一起行军,遇到的城池倒不敢不开门,路上补充了两次军粮,但骑兵走在前面那么远,又没有文官同行,地方官是不会给好脸色的,城池不开是常态,自然补充不到米豆,伤病员也找不到地方安置,如果是城外的寺庙等处,还需要留兵护卫,会进一步减少作战力量。 庞雨沉吟片刻后道,“他们是骑兵,贼子没那么好围打,打仗毕竟不是比谁打得久。八贼是打了十年,八成是败仗,陈如烈只打了三年了,但都是胜仗,骑兵就是要有敢于进攻的劲头,不过你提醒也是对的。给陈如烈回令信,继续追摄八贼,注意远近侦防,扎营需固,若一司继续减员,可再次缩减前锋,若是少于两百可就地休整。” 谢召发记下后低声道,“方才收到步兵第一总塘报,其直属游骑旗队今日在途中拦截一伙官差,是滇军许名臣家丁,书手查验所携文书,内有呈熊大人申详,提及八贼议抚条款,八贼自称有马兵七千步兵三千,愿剿贼自赎。” “他马兵七千还会被左良玉打成这副模样。”庞雨嗤的笑了一声,“八贼在车马河遭了重创,马兵不会超过两千,步兵就是些厮养,三万也没用。” 谢召发要回话时,副官在外面道,“大人,熊大人帐下的郭先生来了,已经进了营门。” 庞雨并不惊奇,这位郭先生是熊大人从广东带来的幕友,人十分干练,应该是熊文灿的心腹之一,此前何仙崖与他关系良好。 谢召发低声道,“属下回避一下。” 庞雨想想道,“恐怕跟那送来的信有关,你先留下。” 说罢当先出了门在帐外迎接,郭先生来了见到庞雨,客气的寒暄了几句便进了帐中就坐。 “劳动郭先生晚间亲自来营中,是否有要事派遣。” “也不是什么要事。”郭先生客气的道,“听闻将军所属有一支马军,离宿松时见在,近日却未见扎营,流贼带马无数,平贼不可缺了马军,熊总理着老夫来将军处问问,不知此马军可去了他处,不要误了平贼大事。” “郭先生明鉴,下官营中骑兵千总部担任全军先锋,务要将前方拦路流贼荡平,以免惊扰了熊大人的行程,大概比大队早了一两日,扎营确实不在一处,但断不会误了平贼。” “湖广地方上来了消息,说有一支南直马军已到了麻城左近,此前不知是否便是将军的马军,麻城距我等不止一两日行程,那便不是咱们的人马了,许是地方弄错了。” 庞雨听得郭先生语气与往日不同,仔细打量了一下,郭先生的神态诚恳,但少了些往日的亲近。 庞雨知道那表面的诚恳后面是有意味的,当下小心的道,“应当是如此,途中兵马纷纷,地方弄错了也是常事。” “兵马纷纷,各地兵将亦如我等一般赶路,再有几日便是年节了也不得休憩,为国征战委实是辛苦。”郭先生望了一眼帐门外,“今年这雪下得当时,瑞雪兆丰年啊,前些年不旱则涝,百姓得个好天时不易,有了好天时还得有好世道,非得寇患止息,百姓才得安心耕种,一年到头才能过得年关,好在皇上与本兵定下十面张网之策,平贼当在不远矣,想来明年这天下百姓该有个喘息之时了。” “百姓何幸,遇到熊总理此般能臣,平贼有望了。”庞雨瞥了一眼郭先生,他试探着问道,“先生大才,不知可能预测,大约多久能平贼?” 郭先生笑了笑道,“不瞒庞将军,本兵上月上奏皇上,着督理抚道诸臣年前集兵毕,限期三月平贼,老夫以为应是如此。” 庞雨心中闪过几个念头,但他没想到朝廷真的会如此设定目标,剿饷虽然到了部分,但新征兵马很多未齐,基本还是旧有兵马,要三月平贼那现在就要展开,就这么大的范围来说,是十分仓促的。 郭先生颇有意味的看了看庞雨道,“庞将军,自古剿贼平乱皆是剿抚并举方能成功,一味打杀一味招抚皆不可取,但也当知,无论是剿平还是抚平,那也是平了,都是利国利民之事。” 庞雨听到此处,确定熊文灿是收到了湖广的消息,知道骑兵在追摄八贼,郭先生来的意图就很明确了。 皇帝要三月平贼,无论庞雨觉得这目标是否合理,但就是切实的指标,由熊文灿背着,要在三个月内平息十年的贼乱,熊文灿压力山大可以想见。对熊文灿来说,时间成了主要的压力,在平贼的方式上,熊文灿会选择对他自身最有利的那种。 熊文灿急于破局,必定是得到了刘国能被陈如烈追打的消息,担心的刘国能和八贼落荒而逃,断了谈判往来的消息,今日郭先生来的目的,就是要让庞雨停止追剿,以免破坏了他招抚的大计。 斟酌了片刻后庞雨道,“方才先生说剿抚并举,下官甚为赞同,但此等老贼奸猾非常,非得让他们感觉逃窜无望,或许边剿边谈更好谈条款。” 郭先生眼神闪动了几下,嘿嘿笑着道,“边剿边谈如何可取信于人,自然便成了独重剿,庞将军可敢担保,三月之内能将所有贼营一并剿灭了?” “下官这里有个浅见,若是最强的被剿灭了,其余的便自觉只剩招抚一途可走。” “先时有王嘉胤,其后紫金梁,再之后便有高迎祥,这些都是最强的,打杀干净之后,未曾见余贼群来就抚。最强的营头若是灭了,原来的次强便成了最强,势头反而更盛,收了兵马愈演愈烈。”郭先生停顿一下,“熊总理在福建、两广多年,所以能复东南一方平安,便因屡得招抚之利,招抚的便是那最强的贼首,余贼才会效仿。” “先生明鉴,那流贼与海贼还是稍有些不同,尤其这最强之贼,已多次以就抚逃脱困境,多次牵连招抚各官落罪,下官担忧此贼又是故伎重施。” “那剿贼不力,各官牵连落罪可又少了?” 庞雨一时语塞,郭先生平静的道,“皇上克期三月平贼,若是三月不能平,这罪责熊大人也不会一人担的。” 听到这话,庞雨知道熊文灿在克期平寇的压力下已经做出了选择,只是现在还在谈判中,流寇的信用不佳,一切落定之前,熊文灿还不敢明令庞雨不许追剿流寇,需要庞雨体会他的意思。 但庞雨不是以前的小班头,军队在他控制中,即便熊文灿在向他施加压力,但是否切实执行这个隐晦的命令,仍是有很大空间的。他对于剿灭八贼并非只有私仇,这些巨贼为祸最烈,湖广和四川都是粮食重地,也是重要的消费市扬,如果八贼将两地糜烂,大江中游的商业价值将大为下降,对他的布局是十分不利的。而如果八贼真的投降了,他在湖广就失去价值,甚至没有驻军的理由,同样不利于他的布局。 庞雨想了一下措辞,正要开口时郭先生却又道,“还有一事要告知庞将军,芜湖的事有眉目了,熊大人在其中颇费心力,只因是庞将军所托,才用了情面去办的。” 庞雨抬眼看了看郭先生,“谢过熊大人高义,大人和先生既有方略,下官无不遵从。剿抚并举极为恰当,大人定然能一举平定贼患,但下官方才所言,此等巨贼极端奸猾,多次抚而复叛,杨总督、陈总督皆因此获罪,平贼之后仍需重兵威慑方可保长久太平,总需多驻防些时日,钱粮靠陆路难以补给,若是水营能在湖广早些找个泊地,对平贼震贼当大有裨益。” 庞雨话中提到了两个总督,分别是杨鹤和陈奇瑜,皆是因抚局失败而免官获罪,郭先生似乎听进去了这个道理,“此事曾有前议,未知将军觉得驻泊何处更利平贼?” “武昌江河交汇,当可支应四方。” 郭先生并未流露出多余的神色,他对庞雨想驻泊水师的目的不感兴趣,在安庆多少听说过庞雨在南京的生意,猜测不外乎是要在武昌开张赌档娼寮、贩卖私盐之类。 “只要是有利平贼的,熊大人定然也是赞同的,但总是要费力去办的。熊大人殚精竭虑,庞将军也是为国操劳,无论为国为己,就是要个好着落,庞将军是明白人,应该都是明白的。” “谢过先生提点。” 双方已经达成了协议,郭先生站起身看着帐外,“这年关啊,年年都要过,年年都有人说难,但这么多年也没见哪次没过去的,今年仍是如此吧。” 他说罢便走出帐外,庞雨从副官那里接过一张银票,悄悄递到郭先生袖中,郭先生没有推辞,也未多作表示,庞雨带着谢召发一路送到营门,目送郭先生的马车离开。 庞雨偏头对谢召发问道,“谢赞画,你觉得熊大人是怎生打算的。” “这小人说不好。” “你是赞画司吏,说不好也要说。” 谢召发抓抓脖子,好一会之后才道,“熊大人颇为急迫,看陈如烈报来的行程,八贼和闯塌天都走得甚慢,不像逃命的样子,甚至八贼还在往襄阳走,必是在与熊大人书信往来谈条款,等熊大人到达襄阳就能定下。熊大人恐怕就是一门心思要招抚了,所谓剿抚并举只是说给兵部听的。” 庞雨叹口气,眯眼片刻后道,“十面张网弄成了这般,那你觉得咱们该不该继续追剿八贼。” 谢召发小心的道,“那得看大人是为何来湖广。” 郭先生一队的灯笼逐渐远去,夜空中飘着小雪,营门前的黄纸铁丝灯笼发出昏黄的光晕,标识禁止出入的长条状豹尾旗随风飘动,在灯笼前不停来回,让庞雨的脸忽明忽暗。 第三百八十二章 见敌 路面上有几个零星的人影,他们互相间隔得远远的,但凡那里有点声音,便抬起头来紧张的张望,确认安全后才继续翻找路边的家什。 一阵马蹄声从麻城方急促的接近,路上几个人影如受惊的麻雀,丢掉手中捡拾来的破烂,飞也似的往远处逃去。 “着哨骑今日哨探至午时末刻止,四十里设扎营表旗,前方二十里设伏路兵四人,十里设伏路兵八人。” 一匹背着三角小旗的塘马飞驰而至,杨光第哈着白气,口中低声念完,瞟了一眼那些奔逃的人影,口中叫了一声,见他们跑得更快了,不由咧嘴笑了笑,接着看到前方一处断壁处有个黑色的三角符号,立刻打着马继续往前。 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塘马,若是按照以前的标准,他是进不了的,但庞大人急于扩大骑兵,交代杨学诗扩大招兵,杨光第平日给骑营养马,有练习的机会又上过战扬,第一批就补充了进来,成为骑兵第一司的直属塘马。 今日是去给探路的哨马传令,接近麻城之后附近发现不少流寇,路途中不安全,塘马应该是两人一组,但因为塘马病倒的人不少,队长找不到那么多人,也就顾不得操典了,派出杨光第单独前往,只是叮嘱他多加小心。 他一路都很小心,路上没有遇到危险,从大队出来已经跑了二十多里地,接近哨骑的侦查范围,他需要更加仔细的看哨马留下的标记,以免路上错过了。因为路程很长,按照塘马的要求,杨光第隔一会就要把口令再背一遍,以免漏了内容。 又跑了两里后到达一个小的集市,杨光第没有看到符号,他放慢马速缓缓通过,不停的在断壁残垣间寻找标记。 前方路面上突然黑影一闪,坐骑呼的一声扭动脖子,杨光第转头间看到右侧跑出一只野狗,飞快的在路面上一掠而过,消失在左侧一道断壁后,破碎的泥土墙内嘎嘎声响成一片,飞出十多只鸦雀。 马头使劲摇动,杨光第赶紧拉紧缰绳,一手在马脖上抚摸,随着雅雀飞远,坐骑才慢慢安静下来。 杨光第策马从野狗出现的地方通过,那里应该是一座草屋,地上没有任何瓦片的痕迹,作屋顶的草料早已被烧光,泥墙垮塌了两面,残余的两面墙之间,堆叠着七八具赤裸的尸体,有两具尸体上还残留着断裂的袖子,皮肤覆盖着一层霜雪,看不到是否有伤痕。 虽然年纪不大,但杨光第曾被流寇短暂挟裹,他知道这些人多半是厮养,所以才会成群的聚集在一起,都是冻死的,衣服被其他厮养扒走了。 顺着道路往前,各处尸体络绎不绝,有些尸体残缺不全,集市里面静悄悄的,偶尔有雅雀的声音响起,虽然是在大白天,杨光第仍是心头发毛,但因有令在身,不得不继续缓行搜索标记。 终于在快出集市的时候,又看到了三角符号,中间还写着一个守备营专用的数字,据说是庞大人定的数字记号,表明这里是今日第四个侦查目标,没有在路上错过,哨马应在前方不远处,杨光第松一口气,立即打马逃也似的跑出集市。 出了集镇后,杨光第才感觉到后背凉飕飕的,按照骑营的条例,一旦冬季行军中出汗,就必须立刻擦拭,赶紧从怀中摸出一块干布,伸到衣服里面去擦,刚把后背擦过,前方出现了叫喊和马蹄声。 杨光第赶紧勒马,风雪中现出一个灰衣骑手的身形,朝着这边飞驰而来,杨光第呛一声抽出腰刀,紧张的盯着那人,那人身后紧接着又出现了三个骑手,虽有些模糊,杨光第仍一眼认出了奇兵营哨马独特的冬季土色军服。 土色军服的骑兵在马上拉弓,朝着前方灰衣骑手放箭,但没有什么准头,箭支从灰衣骑手的头顶上越过,灰衣骑手返身朝后射了一箭,同样的毫无准头,不知飞去了何处。 灰衣骑手不用说就是流寇,方才集市中死的流寇吓人,但活的流寇不吓人,杨光第兴奋的一打马,朝着那流寇迎去。 灰衣流寇一边控马飞驰,一边放箭阻挡官兵哨骑,注意力都在后面,待听到前方马蹄声才转头,又是一个土色军衣官兵正持刀迎来,惶急中连弓都来不及放,丢了就去拿兵器,谁知在枪插处抽了个空,他的线枪已不知丢在何处,当下去抽腰刀。 此时杨光第已经在十步外,对面的灰衣流寇刚抽出腰刀,仓促的举起,脸上一副凶恶模样,口中正发出一声怪叫。 灰衣流寇的坐骑比杨光第的坐骑体型更大,全力奔驰之下气势惊人,马匹是种胆小的动物,会本能的躲避体型大的同类,杨光第的坐骑朝着左侧偏转。 怪叫声中对方的人马身影急速扩大,杨光第脑袋一片空白,军官讲的马战忘得一干二净,眼看对方开始挥刀,杨光第口中发出一声尖叫,下意识的往下缩了缩脖子,右手腰刀猛地挥出。 只感觉手中如撞上一股大力,接着一阵狂风从身边刮过,似乎还有一阵马嘶,坐骑带着杨光第继续飞驰,跑出十多步后杨光第才回过神来,右手已经空了,虎口处破了一个口。 对面两个哨骑已经赶到身前,他们没有理会杨光第,直接从身边经过,杨光第呆呆的转头,看到那灰衣骑手摔倒在官道下,那匹马刚挣扎着爬起,趔趄着往田野中跑去,脖子下不停的淌血。 “小子叫啥名?” 声音很大,杨光第抖了一下,回头看到是穿皮甲的军官,再仔细看了一下,是骑一司直属游骑旗队的旗总。 “传,传把总令信,着哨骑今日哨探至午时末刻止,四十里设扎营表旗,前方二十里设伏路兵四人,十里设伏路兵八人。” “怎地四十里就扎营。”旗总气呼呼的怒道,“原本说的六十里,尖哨都跑前面去了,一时怎么收回来!” 杨光第呆着说不出话来,他只是个塘马,把总怎么说的他就怎么传,一个字不能多一个字不能少,其他的都不知道。 旗总瞪着他,“问你叫啥名。” “杨光第。” “比其他几个塘马好,记着塘马那也是骑兵!连个贼子都不敢砍,凭啥领那许多月饷。老子早就说不要选递夫干骑兵,都是些怕死货色,光会骑马有个屁用。” 旗总说罢也不理会他,径自跳下马走到了那灰衣流寇处,那流寇被两名哨骑压着,口中仍在叫骂。 “咱老子告诉你们,我家老爷要招安了,比你们官大,你们得罪了老子,老爷把你们全砍了……” 旗总也不说话,一手抓住流寇的左手,右手从鞓带上抽出短刀,猛地一刀扎下,随着一声惨叫,叫骂声戛然而止,流寇的手掌已被短刀钉在地上。 “把你家老爷叫过来看看。” 流寇趴在地上涕泪横流,痛得说不出话,旗总松了刀柄,蹲在地上偏头打量那流寇,等他缓过一阵后问道,“哪个营头,哪个贼首。” “闯……塌天,刘老爷老营上一哨……” 旗总把刀柄一拍,那流寇顿时又大声哀嚎起来。 “刘国能就刘国能,老爷个屁,他去哪儿了?” “老……随州,随州。兵爷饶命,我家营头真的要招安了,以后都是官军兄弟……” 旗总又一拍刀柄,“谁跟你兄弟,刘国能不是跟八贼合营,八贼跑哪去了。” 灰衣流寇喘息一会道,“分营几天了,八贼往襄阳去了。兵爷饶过,刘国能和八贼都要招安了,都是自己人。” 旗总站起身来,照着流寇脑袋就是一脚,一声闷响后那流寇便晕了过去。 “自己人,叫你不要脸。正好那个塘马叫啥名的,给把总带口信。” 他抬头一看,只见那塘马正呆望着流寇那匹跑开的伤马。 旗总走过去偏头看了看,“那马有啥好看。” 杨光第赶紧道,“那马好。” “怎地好。” “我曾师傅说了,眼大鼻大,双凫大,耳小,三山骨小,面长项长腰短,膝高掌骨高,小人刚想起来,这马方才跑时后蹄能到前蹄之前,这马啥都好,可惜砍坏了,还有……” “回去到游骑旗队报到,以后跟老子干游骑。” 杨光第脑袋还有点懵,呆呆的回道,“那我得跟我家队长……” “跟他说个屁,他敢不放人。记口信,游骑旗队今日斩贼骑三人,俘两人,分属闯塌天老营上一哨、马兵下三哨,均供述闯塌天与八贼分营,闯塌天往随州,其一部距此五十里,八贼往襄阳,约有四日路程。” …… “把总大人,文书官来问为何要提前扎营。” “行军打仗他也要管。”陈如烈在路边抓了一把雪,往脸上抹了一把,“去告诉他,今日又有三十多战马都走不动路,车架都不够运伤病了。” 陈如烈用舌头将嘴边的雪粒舔进嘴中,“麻城不开城门,伤病无处安置,米豆草料也无处采买,这一路拿钱都没处买去。” “麻城派人来说,八贼和闯塌天刚走几日,附近还有流寇马兵出没,怕是不远了,咱们还要不要继续追。” 陈如烈沉吟半晌道,“追,怎么不追,庞大人下了明令,就是要咬着八贼,但咱们不是一起追,跟庞大人上塘报,因天气严寒,行军十余日计伤病战马二百二十九,死二十七,兵将计伤病一百七十四员,死九员,随行驮马伤病损失计五十四,车架损坏七架,骑一总无法维持全军每日六十里行军。职拟于今日将可用人马补齐骑一司,由下官带领仍追摄八贼所部,缺额及伤病转入骑二司,二司由副千总带领随后缓行。” 赞画军官刚要去马鞍上取笔墨,一匹塘马已经来到跟前,陈如烈抬头看着那塘马。 “禀千总大人,一司游骑旗队今日斩贼骑三人,俘两人,属闯塌天老营上一哨、马兵下三哨,均供述闯塌天与八贼分营,闯塌天往随州,其一部距哨骑五十里,八贼往襄阳,约有四五日路程。” 赞画立刻停下,过来对陈如烈问道,“大人,咱们是不是继续追八贼。” “两个谁近?” “随州近,闯塌天近。” “闯塌天也来过安庆作恶,既是遇到了,先打闯塌天。” “庞大人说的是追摄八贼。” “追摄八贼当然也要剿灭所遇流贼,庞大人也说过,骑兵就是进攻的,骑兵就应当……” 附近的军官同时道,“见敌即击!” “放出千总部直属游骑哨探闯塌天营地,能动的都给老子预备作战。” 第三百八十一章 出征 守备署文书房中,吴达财回头看着赶来的许由原,眉毛抖动了几下之后道,“一个文书官罢了,车马河死了几千人也没怎地,你慢慢说何时死的。” “他,他昨日被打了之后,送去医官那里就说怕是救不过来,医治之后让家眷守着,半夜断的气,那家眷说要抬尸来衙署。” 吴达财端起旁边的茶杯,在嘴边放了一会才喝了一口,“定罪是镇抚官一起定的,板子是镇抚队打的,死了人是镇抚队上申详,你惊慌个甚。” 许由原擦擦额头的汗水,“各房有些说法,这,这,都说是……” 吴达财放下茶杯,“都说是本官来了文书队害死的人,以后往各房派了文书官,他们也要没活路是不是,哼,老子早就知道他们要说些啥。” “那杨竹节以往在夜校教过不少军官,还教过大人你,军中有人说大人你欺师灭祖,怕坏了大人名声……” “他算哪门子的师,哪门子的祖。”吴达财一拍桌子,“他本是文书队老人,考较不合格便罢了,谁也没说不给他活路,他摆出一副为师的作派在较扬大骂老子,不打他板子还打谁,老子要名声作甚。” 许由原回头看了看,见到门还没关,又赶紧去关了门回来道,“各房书手都是些读书人,他们看重这师徒的道道,就怕以后派去的文书官不受待见,又成了在营伍中一般。” “死了人他们怕了,反倒不敢了。”吴达财靠在椅背上,“小许啊,这事你不懂,本官是经历过的。” 许由原惊讶的看了看吴达财,见吴达财确实没有担忧的神色,连忙又收回目光道,“小人是说,那各房以前是没有文书官的,毕竟是新派下去,就怕他们明着不说,暗中尽使坏。” 吴达财嗯了一声,抬头看着许由原片刻后道,“各房虽属衙署,但你要记着,咱们守备……奇兵营跟衙门不同,要紧处还是在军中,昨日你也听总镇抚官说了,得力的人是要先派往军中的,日后的提拔仍是靠着军中的才德,这次庞大人随熊总理援剿湖广,正是一个好时机。” 许由原连忙把头抬起,他多次提到派驻各房的文书官,此前吴达财暗示过或许会让他去某个房,可能是户房或工房,那里比军队安全,等次又很高,许由原确实希望去。方才实际也是在提醒吴达财,现在听到吴达财的口风,似乎不是他希望的方向,正要说话时,吴达财举起手示意他先不说话。 “由原啊,文书队这许多人中,本官最看好的是你,办事用心得力,虽然考较时差了一些,但也可视作合格了,原本本官是想把你留在衙署,但此次去湖广是跟在庞大人身边的,做的事都是看在庞大人眼中的,以后提拔起来方便许多,舍不得也只有让你去了。” “小人想留在大人身边,这队中事务太多,能帮衬着大人。” “事务都是寻常事,不要误了你前途。” “可,可那打杀,小人家中还有……” “庞大人战无不胜,你这个文书官也不需上阵的,随在奇兵营中就不要担忧打杀之事了,难道你觉着奇兵营还会败给流寇不成?” 吴达财的口气变化了一点,许由原听出了其中的意味,呆了一呆不敢继续再说。 “这是你的任命状,骑兵千总部一司二局文书官。” 他说罢递过任命状,许由原手抖动着接过。 “明日大军就要开拔,你是任命的最后一个随军文书官,到了军中不比衙署,不要给文书队丢脸,今日就不用当值了,回去收拾收拾行装,午后到骑一司报到。” 许由原听到还是骑兵千总部,他连马还骑不利索,哭丧着脸跪下行礼,一声不吭的退了出去,吴达财低头看着自己的断腿,口中轻轻的哼了一声,“不要脸的东西,还想留在衙署。” 现在这个直房是他单独用的,衙署大堂的用房很紧张,原本是腾挪不出来的,最后是工房说要派员去工坊当值,硬腾出一间直房,吴达财成了大堂中唯一一个有单独直房的副职。 外面有些嘈杂,因为明日庞大人就要出征,各房虽早有准备,但仍有不少临时增加的事务,需要在今天处理完,反倒是留守的吴达财比较空闲。 吴达财握着温热的茶盏,但十二月的房中仍是冰寒,断腿一阵阵的刺痛,吴达财咧着嘴低声骂道,“欺师灭祖,坏得了老子啥的名声,你们薄待老子的时候坏了啥名声。” 半晌之后吴达财放开茶盏,偏了一下身子,拉了一下拉绳,外边铃声响了几声,跟着一个书手就走了进来。 “那张评功公告上,许由原那处多写一句,写明他上条陈提议文书官集训考较,是以评功甲等。” 书手偷眼看了看吴达财,赶紧又低下头,“小人明白,这就去加。” “明日再贴到八字墙。”吴达财坐直腰威严的道,“此番军中有些非战死伤,原本只是军中寻常处罚,镇抚队按律施刑也没啥过错,但本官还是觉着可惜,想来想去还是在医术上有欠缺,此前庞大人亦交代,要把这兵家伤科实在办好,本官就要办这事,免得以后再这般死伤了,你把我说的写一个公告,也贴到八字墙,给军中各部各司也传一份。” “那……这是在明日贴还是今日贴?” “当然是今日就贴,本官军中出来的,凡事不喜欢耽搁,一个公告为何要晚一日。另外让队中今日派人去杨竹节家中,送上些宽慰银子,毕竟是咱们文书队的人。” “小人明白。” “还有你去马房备好马,本官明日要用,送庞大人出征。” …… 崇祯十年十二月十三日,宿松寨前铺,驿路上的军队远远的排列开去。 从征的军队从安庆的各处驻地汇集于此,骑马的镇抚兵前后奔走,在各处设立表旗,用不同颜色标注了不同的营伍的位置,以按安排扎营。 庞雨站在寨前铺前,跟来送行的各房各部留守主官一一作别,免不得又叮嘱一番。 寨前铺的位置靠近铜铃寨,这是宿松与黄梅交界处,也是南直隶和湖广的交界处,此前多次征战,但没有离开过南直隶,都在张国维的辖区内,凭着与张国维的关系,各地多少都要关照,离开寨前铺之后就正式进入湖广,庞雨就成了真正的客军, 熊文灿在安庆短暂停留两月,向各地巡抚发出了第一批命令,随着剿饷到位,新征兵马开始增加,从各地调集的官兵正在汇集。 杨嗣昌的十面张网,实际就是由地方兵力阻止流寇的流动,由总督总理带领精锐兵力进行剿灭,与之前不同的是明确了责任,并解决了关键的钱粮问题,庞雨可以想见,各营流寇在宿松惨败之后,又要面对如此强大的围剿,必定已经感受到了压力。 这次跟随庞雨出征的,是奇兵营营两个千总部各一个司、一个陆战司和骑兵千总部,并从其余各部各抽调三个局随行。 此次十面张网,安庆守备营改为奇兵营,兵额三千五百人,水营一千人未变,王增禄、陈如烈和姚动山都是坐营游击,归属于奇兵营编制,此次各领一个司随征。庄朝正按照潘可大旧例,为桐标营游击加参将衔。 原来的新勇营扩编一千人,规模为游兵营,名称仍是新勇营,周二实任游击,军勇营则用了张国维新增的一千一百兵额,游击是陈于王。庞雨从桐标营、新勇营、军勇营各抽调了一个局,以便让各部都获得作战经验。 由于宿松大战的胜利,安庆周围的形势大为改善,史可法不再需要常驻桐城,他将驻地改到了太湖,桐标营留在桐城,反倒将陈于王的军勇营调到太湖,庞雨估计可能会实际将陈于王当做道标营来用。 宿松战后各方都有所得,庞雨仍是收获最大的那个。熊文灿也确实比张国维能办事,九江卫的事办得很快,原本安庆守备有管辖九江卫的旧例,只是管理混乱而未能实行,无论内阁还是兵部,现在只要熊文灿去剿贼,不要说一个九江卫,十个卫所也没人皱眉头,这一改动也不需要多拨出钱粮,庞雨顺利拿到了考绩权和指挥权。 此时任大浪已经提前前往九江,核查九江卫的船只数量,只要九江和芜湖一拿下,庞雨沿江部署大部成型,江浦和扬州也有了基础,这条南方的经济动脉将在他的掌控之中,下一步就能开展他的结算大局。 剿饷陆续到位,按照熊文灿和庞雨的约定,援剿官兵算在总理直领兵马之中,不占用安庆兵额,这期间安庆奇兵营继续招兵补齐。至于是长久编制还是暂时编制,谁也弄不明白,以后援剿结束时这些兵额怎么处理,兵部没有说,自熊文灿以下的官员自然也都不会说,不仅是安庆一地,涉及剿寇的几个省都是一笔糊涂账,但总之剿饷到位了,奇兵营相当于用一套班子领了接近两份饷银。 虽然剿饷也不是全部能拿到,但毕竟比以前的经济情况大有改善,有了钱粮事情便顺利很多,安庆地区的军队虽然还有多种组成,许自强的吴淞营也在,但最近军纪都好了很多。所以庞雨跟各留守主官吩咐的也相对简单,主要是内部事务,即便如此也耗费了一个时辰,但总算把事情都交代了,此时军队也扎营完毕,庞雨的大帐就设在寨前铺中。 “二哥,熊总理那边的消息问到了,与八贼联络的人叫做卢鼎,是个生员,其他的便不知了。” 庞雨嗯了一声,“眼下联络到何等程度。” “已在谈兵额及等次,听说熊大人的意思是给一个副将衔,但要他杀马守应和李闯贼自赎。” “副将衔?老子杀了那许多贼子得了个副将衔,他杀了那许多百姓,也得一个副将衔。”庞雨摇摇头道,“可确定八贼眼下的地方?” “在南阳被左良玉击败,说是到了麻城一带,昨日听闻又向北去了。若是追得急了,恐怕真想招安。”何仙崖叹气道,“就是不知熊大人又急的什么。” “不管他急什么,我自打我的。” 庞雨朝左侧等候的陈如烈招招手,陈如烈匆匆来到面前。 “大人吩咐。” “按照原定计划,明日过了界,骑兵不侯大队,往麻城方向行进,沿途追摄八贼,可自行决定战守,只需三日回报一次,能战则战,不能战就拖住他,等待大队会剿,这次本官一定要取八贼的人头。” 第三百八十章 汰换 守备署文书房中,吴达财和蒋国用并坐上位,下面跪了近二十人,因为房间不大,还有七八人跪到了门外去,书办高声诵读完毕,两名强壮的镇抚兵过来架起地上的杨竹节,拖到外面的大堂下直接开始打板子。 此前刚结束不久的文书队集训中,有七成的文书官完全不合格,在最简单的行军考核中,就有六成走得半死都不能达到最低标准,汰换工作正在进行中,今日本该轮到的是第一司,但因为马上要出征时间紧迫,又临时加入了部分人,无论合格不合格的,都在堂下候着。 庞雨就任安庆守备两年,在较扬打板子多,但在衙门打板子只有两三次,都是核查军资的问题,今日这般打文书官是第一次,以前县衙里面二十三十杖已经算重的,但今日是按照守备营军律打,违抗军令和顶撞上官都是重罪,即便不是战时,一打也是八十杖。 环绕大堂的各房人等都站到屋外,大多是看热闹的,沉闷的杖击声在堂中回荡,顶撞上官的杨竹节挨了十杖之后,已经开始大声求饶,二十杖之后就是惨烈的哀嚎。 木杖下血肉飞溅,哀嚎声随着杖击的增加而逐渐降低,然后彻底归于寂静,杨竹节的身体随着杖击抖动,大堂周边围观的人大多数是吏员和书手,他们很少看到较扬上的军律处罚,人人脸色苍白,板子却仍然按照机械的节奏的鸣响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文书队一向设置在衙门内,又基本都读过书,基本大多数在军中任职,但其他各房都把他们当做吏员对待,今日公然在衙门对他们行军法,完全让各房人等毫无心理准备。 在文书队直房内,跪着的十多名文书官没人敢抬头,还有人浑身筛糠一般颤抖,吴达财微微扬着头,俯视着地上的人,手指在扶手上按照板子的节奏轻轻敲击,口中念着什么。 旁边的蒋国用没什么表情,他掌管镇抚队,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打板子,见过凄惨的扬面对了,这对他早已不能产生刺激。 过了好一会,板子声终于停了,蒋国用正要对屋中的镇抚兵吩咐,吴达财突然先道,“差了两杖。” 蒋国用愕然看过来,吴达财赶紧把头低了一点说道,“是下官自己数的,还是以总镇抚官数的为准。” 镇抚队每天都要打板子,行刑有专人数板子,蒋国用作为总镇抚官,没那么无聊去数这东西,他也没想到吴达财敲指头是在计数。 蒋国用神色变了变,犹豫了一下道,“既然副总文书官特意数了,应是没错的。” 他抬头看了看门口的副手道,“补上两板。” 外面便又响了两声,堂中一片低呼,似乎没想到还要继续打。 副手很快走了回来,低声对蒋国用耳语了几句,蒋国用点点头示意知道,他转头对旁边的吴达财道,“杨竹节受刑颇重,应送到医官处医治,未知这杨文书官可有家眷,还请副总文书官遣人告知他家人以便照料。” 吴达财毫不在意道,“庞大人说了,文书官就是兵将,军中打板子都自个忍着,让他摆些时候,下官自会安排。” 蒋国用眉头皱了皱,仍盯着吴达财片刻后道,“镇抚队行刑也有规矩,行杖是为处罚过往以儆来人,都是按照规矩来的,只要不是死罪,打完该救便救该养便养,无故死了人便是镇抚队罪责,必须行文跟庞大人申详的,今日杨竹节打了八十杖,一个疏忽便要性命不保,绝不可就此摆放在地上耽搁,若是文书队不得闲,镇抚队可以先送去医官处,只需副总文书官告知他家中住处,由本官派人通知家眷。” 吴达财愣了一下,立刻毫不迟疑的道,“如此那便依蒋大人的意思,下官立刻派人去通知他家眷,许由原!你问问谁知道杨家住处,派人去知会一声,先把杨竹节送去医官那里。” 蒋国用点点头,转回来看着堂下,吴达财朝着旁边书手示意,那书手换了一份文书继续大声念道,“第一千总部,部属文书官李扬铭、一总一司司属文书官许国柱……” 他念到一个人的名字,下面跪着的某人就轻微抖动,吴达财的脚尖也跟着抖一下。这次的名单很长,吴达财的脚抖了十多次,那书手才读完。 “……一总二司三局文书官汤觉道,以上人等,在文书总队集训考较中不合格,呈请庞大人准允,予以逐出文书队。” 跪着的人里有人在舒气,有人在低声哭,吴达财的目光缓缓的左右扫视,观察着每个人的状态,过了好一会之后,他才开口说话。 “在扬诸位大多是文书队的老人,官至千总部文书官,一千多兵将当你是上官,可你们自个当自己是什么,是官是将是吏还是兵?”吴达财声音很大,直房的门没有关,窗户也大开着,声音传得大堂外清晰可闻。 “文书官识得字,但那也是识得字的兵将,兵将就是要上阵杀人的,诸位考较中连行军都跟不上,是等着要士兵抬轿子送你不成!”吴达财说着一撑扶手站起来,脸色带上点红色,“老子也识得字,那又怎地了,老子在车马河杀的人不比谁少,你拿着将官的月饷,受着上官的礼,除了会写几个字,末了提不动刀杀不了人,甚或人家打杀完了,你连战扬都没赶到,军中要你何用,你当庞大人的月饷是天上掉下来的,逐出去都是轻的。” 吴达财连拐杖都没拿,跛着脚往前走了一步,鞋子都凑到了前排跪着的人面前,他呼呼的喘气,咬牙切齿的吼道,“今日处刑是军律,就是要告诉你们,文书官那就是兵将!就是庞大人的兵将,军律明言,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就是服从庞大人的将令,庞大人说的话你就该听,否则那军律不是摆设,若是在战扬上,老子亲自动手一刀便砍了你,尸首也不给你全的。” 屋中文书官跪趴在地,有两人抖动得更厉害,平日里文书队都是读书人,便有过错也是训斥,各司主官又不是一个系统,多少要客气些,未见过这般喊打喊杀的。 蒋国用面无表情的看着地面,偶尔瞟一眼斜前方的吴达财。 吴达财骂完停歇了片刻,他舒了一口气之后,突然又放缓了口气,“不过庞大人仁德,他说文书官年少时读书,打熬力气的时间少了些,他愿意再给诸位一次机会。不过要自个有意的才行,若是想退出文书队的,此时便可以走了,从此与守备营再无瓜葛。” 屋中的人都没动,吴达财扫视了一圈,“那诸位都想留在文书队,便亲口说出来。” 还是没人动也没人说话,吴达财并不着急,终于他面前的李扬铭用颤抖的声音道,“小,小人想留在文书队,请副总文书官准允再考较,小人一定认真操练。” “按兵将一般认真操练,只服从庞大人的军令,后面的人都按这般说,下一个。” “小人许国柱也想留在文书队,按兵将一般认真操练,只服从庞大人的军令。” “小人吕丹臣……” 众人说完之后,吴达财满意的点点头,“庞大人特意开恩,可以再给诸位一次考较,还先到武学操练一月,相信各位若是真的认真操练,必定是能通过考较的,届时便可重新安置。” 屋中乱纷纷的喊道,“谢过庞大人恩德,谢过副总文书官。” “那各位即刻到武学报到,本官说的是即刻,不许回营不许回家,跟着本官派的人,即刻到武学报到,一月后考较。” 地上的文书官几乎是连滚带爬,立刻便离开了这个直房,在外面匆匆集合便随人去了武学。 吴达财气宇轩昂的回过头,一看到蒋国用也站起来,立刻又把头低了一些道,“辛苦了蒋总镇抚官半日,只是这考较未完,少不得还要打搅大人。” “考较是镇抚队本分,副总文书官也费心了,这般打理一番文书队定然焕然一新,庞大人说了,镇抚队也要派文书官,届时副总文书官选人之时,请务必挑选得力之人。” “定然,定然,但庞大人也说了,镇抚队也是要派镇抚官到文书队的,以后考较的事也仍需总镇抚官操心。” 蒋国用没有多说,朝着吴达财拱拱手便走了,吴达财拄着拐杖一直送到大门,堂中仍有一些人在围观,当吴达财看过去时,这些人纷纷移开目光,各自躲回了自己的房中,吴达财得意的哼了一声,在许由原搀扶下返回,刚踏入自己直房,却看到里面站了一个人,其他书手却都不见人影。 吴达财在门口停了一下,对着许由原点点头,许由原放开搀扶的手,待吴达财进屋后带上了门。 “见过侯总文书官。” 屋中的侯先生缓缓转过身来,打量了一下吴达财的腿,脸色和善的道,“今日承发房告知,老夫要随大人赴湖广剿贼,临行之前还想把队中事务跟达财交代一些。” “总文书官只管去,队中有在下料理。” 侯先生干咳了一声道,“这文书队啊,若是平日也无事,但正巧这汰换方启,老夫还是有些话要说。” 吴达财这次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侯先生。 侯先生停了片刻之后道,“汰换之事庞大人交代你办,原不关老夫的事,但这些文书官召集不易,识文断字又愿入军中,也便是这些人,还在宿松俘获之中招来些秀才生员,方才配齐这各部各司各局,眼下又要在各房各队派人,按照今日这般办来,便只有汰没有可换的了。” “庞大人说宁缺毋滥,下官听庞大人的。” “达财多次说及的意思,是老夫不听庞大人的,不知可是如此。” “总文书官听不听庞大人的,该问自个,下官只知道该听坐堂官的。” 侯先生哼的笑了一声,“既如此,那老夫是总文书官,你是副的,老夫才是你的坐堂官,那你可听老夫的。” 吴达财偏着头看看侯先生,“我心中的坐堂官只有庞大人,就不知道总文书官心中的坐堂官到底是谁。” “庞大人是我等的坐堂官,但庞大人的坐堂官是谁,坐堂官的坐堂官说话,你该不该听?” 侯先生看着吴达财,“你既听庞大人的,那你可听庞大人说过阴阳之论?” 吴达财呆了一下道,戒备的说道,“没听过。” “守备营乃是朝廷兵马,我朝以文制武乃是祖制,庞大人尚且要听令于文官,你若一味顶撞上官之上官,最后不但你自己不落个好,还令庞大人遭上官猜忌冷落,最终坐堂官也不喜,落罪的还是你。为下之道既要顾着上官之好,也不能开罪上官的上官,既保了自个,最终也是顾了坐堂官。” 吴达财眼睛转动了几下,“总文书官的意思,阴阳的意思便是既听坐堂官的,又听坐堂官的坐堂官的,一时听这个,一时听那个,如此便阴阳调和了,上下都满意。” “你如此想虽不中亦不远。” “那我就问问总文书官,既然阴阳调和了,为何庞大人新设了一个副总文书官让我来当?” 侯先生显然没想到吴达财会这般问,一时语塞说不出来。 吴达财往前走了半步,“那肯定是庞大人不认为阴阳调和,总是差了点什么,我算是看明白了,文书队就是阴的太多缺了阳,我吴达财就是来阳的。” 侯先生脸色泛红,半晌后猛地哼了一声,拉门拂袖而出。 第三百七十九章 故旧 吴昌时一只手负在背后,停留在一艘漕船的跳板前,等候码头上的阮大铖,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模样。 他和阮大铖没有久留,在安庆盘亘了两三日便告辞返回南京,往下游走可以坐船,旅途比来时轻松不少,庞雨特意安排了一艘漕船,只运送他二人及随从,现在又亲自来送行,可以算给足了面子。吴昌时也颇为知趣,知道阮大铖与庞雨是故旧,便先行下了码头,留两人单独道别。 码头上的阮大铖仰头看着中江楼,庞雨没有打扰他,好一会之后阮大铖才收回目光。 他叹口气后看向庞雨道,“叔祖被称为风流太守,阮家戏班便是他所创,叔祖七十有余仍上台演戏,老夫这点喜好随了他,时常回想起来,庞小友那《女驸马》中唱腔,倒与叔祖归居黄梅山时排演的腔调颇多相似。” “都是安庆地方,自然是相似的。”庞雨听到黄梅山几个字,不敢深入聊这个话题,不过他知道阮大铖此时提到叔祖,大约是因为再次离乡,多少有点离愁。 阮大铖果然也没有继续说,他转头看到等候的吴昌时,降低点声音对庞雨道,“吴昌时此人是张溥手下干将,此前奔走周之夔伏阙上书一事,往来江南和京师,伯衡也是看重的。” 庞雨愣了一下,终于想起伯衡是冯铨的字,这位阉党是入过阁的,又与宫中的宦官关系匪浅,不是官却不逊于官,一直是庞雨希望攀上的高枝,想不到吴昌时已经攀上了。 “过年之后,在下想安排刘若谷往京师一趟,不知阮先生是否有意往北方走访故友,如此刘若谷正好一路照顾。” 庞雨这话的意思,是希望阮大铖往京师一趟,帮忙打理开设钱庄的事情。 “走走也好,不然有些故旧就生分了。”阮大铖痛快的道,“冯老先生那里已有应承,你想在京师开银庄,一要有人照拂,司礼监里面的老公有这能耐,但太监嘛图不了别的,就是贪财,你找他们照拂,便成了个无底洞,走冯老先生的路子是最稳妥的。” “听闻此次温体仁归乡,便有冯老先生之功,朝局既有变动,或许冯老先生复起也有望了。” 庞雨没有直接问阮大铖复起的事,他知道阮大铖的官瘾颇大,一旦问到痛处反而不美,所以先问冯铨,只要有一个阉党复起,阮大铖的希望就有了。 “即便是冯老先生,也未必那么容易,京师有人来,说及皇上召对吏部尚书时,仍力持……”阮大铖说完,情绪突然低落,庞雨便知道复起这事又歇了。 阮大铖摆摆手,“只要有为民之心,复起不复起倒不要紧了。” “阮先生高风亮节,终有一日会为天下所知。” 阮大铖又望了一眼中江楼,眼神颇有些复杂,庞雨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怀念叔祖,还是怀念阮家其他某人,过了片刻后阮大铖终于转回头,他低声对庞雨道,“有件事差点忘记跟庞小友说了,方孔炤已经复起,任南京尚宝司卿,正五品的官,不枉费他多年的辛苦。” 庞雨恍然,大概是这个消息刺激了阮大铖,方孔炤和阮大铖是同乡又是同龄人,方孔炤的复起显然轻易得多,而阮大铖的复起仍然遥遥无期。 阮大铖没有多解释,与庞雨拱手作别,吴昌时等到阮大铖到了跳板,先扶了阮大铖上跳板,自己才随后登船。船工撑起竹篙,摆着漕船缓缓离岸,接着升起船帆,顺着江流逐渐远去。 “二哥,阮大铖若是真心替咱们办事,那百顺堂的股一点也不亏。” “在看人这方面,你还是要相信我的眼光的。” 庞雨转头看看何仙崖,停了片刻之后道,“三弟,原本我打算将你外放做官,但安庆的形势眼下有些变化,我要随熊大人剿寇,安庆根本之地,没个自己人看着我不放心,想先听听三弟的意思。” 何仙崖赶紧站好,“但听大人安排。” “熊大人事办得快,兵部已经同意在芜湖设守备一员,地方武官由应天巡抚举荐,张国维应会给咱们守备营的人,芜湖此地对我甚为要紧,照理便该是三弟去开镇一方,但安庆便没了信得过的人。我想三弟帮着看顾安庆,就是还要再委屈你些时日。” “二哥是哪里话,小人原本只是个帮闲,现下的一切都是二哥给的,凡是用得着小人的,哪里都是一样,只要二哥一路青云,我这个三弟自然水涨船高,终归二哥才是根本。” 庞雨哈哈笑了两声,对着何仙崖点头道,“那就请三弟留守安庆,帮我把这些家当看顾好。” “二哥放心,小人理会得。” 庞雨又打量了一下何仙崖,两年前他虽然识字又有头脑,但买不起编制,只能当个帮闲,如果不是那一棒,现在肯定还在跟着焦国柞,为了一个比较钱粮的差事打烂脑袋,谁要是说他能当副将衙署的承发房司隶,半个衙门都要笑掉大牙。 但实际上除了在时报社有点敷衍外,何仙崖在各个岗位上都干得很好,即便是现在的承发房,也整理得焕然一新。 “三弟可知桐城那边的故旧最近如何?” 何仙崖迟疑了一下,许多桐城县衙的人想要投靠庞雨,都找到他的路子上,庞雨问的这句话似乎有多重意思,可能是给他一种变相的补偿,也可能是一种警告,或者兼而有之。 他看看庞雨脸色道,“唐为民和阮劲都来过安庆,也是宿松大捷后,他们有个投靠之心,想从小人这里寻个面见大人的机会,小人告诉他们等大人回桐城时看有否空闲。” 庞雨嗯了一声道,“所谓故旧,就是咱们都了解他们,所以有些人可以用,有些人可以再等等,以你对阮劲的了解,你觉得他适合干点什么?” 何仙崖埋着头考虑片刻道,“江帆管着暗哨司,但都在江南办事,安庆本地反而无人主持,此番大人去湖广剿贼时间恐怕不断,安庆还需有人主理暗哨司。阮劲对衙门市井皆精通,似可在暗哨司谋一职位,这是小人浅见。” 庞雨笑笑道,“既要看顾安庆,自然离不了暗哨司,你方才说的也颇为贴合,阮劲既然有投靠的意思,让他到暗哨司办事,安庆地面上他熟悉,先当个百总等次,负责反谍局。” “属下代阮劲谢过大人抬举。” 何仙崖抬头看了看庞雨,见他没有继续说的意思,已经略过了唐为民,何仙崖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也不敢追问。 庞雨仍看着远处变成一个小点的漕船,“熊大人的行期有没有变化?” “仍定在初七,广东兵在收拾行装,还想问我们要些马,说是要练骑兵,小人看他们不过是想要畜力罢了。” “好马给他们也是浪费了,驽马可以给一些,毕竟熊大人还是能办事的。”庞雨吸了一口冰寒的空气,“此去襄阳一千多里,守备营第一次外调征战,咱们的预备也要更充分些。” “属下在两个幕友那里打听到,熊大人已经找到一个秀才,此人曾被掳入八贼营中,之后又放回,现在受熊大人之命,又去八贼营中谈招抚。” “你是说他是从八贼营中逃出,现在却还能进八贼营中谈招抚,这个秀才必定与其他被掳的人不同,本官敢说他平时便与八贼有往来,甚至是生意往来。”庞雨思索着道,“去打听清楚这个秀才的名字。” 何仙崖赶紧应了又道,“若是真的招抚了,咱们千里迢迢赶去岂非扑一个空。” “便是扑空了,行军千里也不是没有收获。这些消息不要传给各房各部,仍按原计划准备。”庞雨摩挲着下巴,“八贼欠着安庆血债,老子不会让他招安成功的,召集赞画室、兵房、户房还有陈如烈午后在二堂议事,骑兵司应预备好先行出发,各房抽调人员也要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就是那文书队,说吴达财去了搞随军操练,这两日镇抚队的考评出来了,有七成不合格,吴达财交来呈请,要把这些人全部汰换,队中有些纷乱,连随军剿贼的主官都未定下。原本文书队还要往各房、工坊、墩堡派文书官,眼下连军中都只够小半,到处都缺人,剿寇再一征调,留在安庆的就没人了,还需尽快安排人到位才是。” “不合格的自然该换,咱们宁缺毋滥。” 何仙崖低声道,“那文书队定哪位主官随大人剿贼?” 他问完就安静的等候答案,吴达财像大闹天宫的猴子,侯先生像维持旧有秩序的玉帝,文书队最近闹得鸡飞狗跳,各房每天都可以看到热闹,庞雨就在后衙,自然也是知道的,但他从未出来干预。 随着汰换的开始,文书队一切事务都要打乱重来,又处于大规模人员变动的关键时刻,此时带走一个主官,可以让文书队安静下来,随军的主官能跟在庞雨身边,这算是一个优势,但留在安庆的人,却掌控了人事权,何仙崖能大致猜到庞雨心意,也不敢贸然提出人选建议。 只听庞雨的声音道,“让侯先生随军吧,文书队在安庆一应事宜,由吴达财主理。告诉他按照军队、衙署、工坊和墩堡的顺序,尽快配齐人手。” 第三百七十八章 文武 庞雨还礼道,“阮先生归乡,原该本官做东……” 阮大铖摆摆手,“庞将军万勿客气,老夫虽暂居金陵,但还是怀宁人,说到盛唐渡这个地方,老夫做东正合适。” 庞雨哈哈一笑,阮大铖又道,“本应远迎将军,只是此番有吴昌时同来,老夫也未告知在乡亲友,就不便到处露面,失礼之处还请将军海涵。” “还请阮先生指点,吴昌时此来所为何事?” “应当还是看上庞将军的将才,眼下温体仁归乡,朝局必有一番动荡,张溥谋划复起,以边才复起是捷径。”阮大铖低声道,“吴昌时此人无耻之徒,却是懂世故的,庞小友对他大可直言。” 庞雨嗯了一声,阮大铖立刻侧身要让他先上楼,两人客气一番,还是庞雨先走,自从阮大铖在百顺堂有了股份,见到庞雨就越发的客气。 中江楼是阮自华所建,一直是阮家的产业,以前底楼就是排戏的地方,在盛唐渡上比城墙还高,每次寇警急迫的时候,怀宁县就要准备烧城墙下的房子,阮家这楼差点就没保住。只是盛唐门靠在江边,流寇要过来会遭到整面南墙的攻击,这个方向受江河限制而地势狭窄,流寇没有办法集结兵力攻城,所以并不算急迫,最后有惊无险的保存下来,要是遇到望江知县那样急切的坐堂官,恐怕早变了一堆灰烬。 他此番回来是带了吴昌时同来,此人是张溥手下的头号干将,来见庞雨还藏头露尾的隐秘行踪,应当是张溥交代过。 上到顶楼时,庞雨偏头一看,一名四十多岁的文士已经站在侧面,等庞雨转过来,吴昌时满面笑容的见礼道,“嘉兴吴昌时,见过威震大江的庞将军。” “久仰来之先生大名,在下每与复社文士往来,都听他们交口称颂。午前有些军务耽搁,累先生久侯了。” “都是社友抬爱,此来就为面见横扫流贼的庞将军,将军兵务繁忙,能拨冗相见已是抬举,岂敢当久侯二字。”吴昌时又转向阮大铖,“况且中江楼外大江奔流、水天一色,吴某只觉心旷神怡,竟生与天地同息之慨,毫无久侯之感,此前不懂阮先生戏曲为何如此精彩绝伦,直到见到坚之先生所建此楼,方知才华一脉相承,原是在下学不来的。” 阮大铖听得哈哈大笑,吴昌时方才几句话既客气的捧了庞雨,又借中江楼奉承了阮大铖的家族,虽说是客气话,但庞雨也颇为受用,感觉与吴昌时熟络不少。 他是初见吴昌时,知道吴昌时是进士,而且是名列二甲的正经进士身份,比阮大铖这个三甲的同进士出身更正宗。庞雨对科举不算很熟悉,但也知道每年的进士也就三百来人,若是按全国来看,每个人都是市状元,只要没读傻的都可以算是学霸,这个屋子里面三个人,竟然就有两个学霸,加他一个俊秀子弟。 吴昌时先向庞雨主动见礼,说话又十分客气,可以说丝毫没有摆进士架子,屋中气氛十分融洽,他又殷勤的请庞雨入座,要庞雨坐正位。 这里虽然只有庞雨是官,但他知道进士的社会地位,又是刚见到吴昌时,互相之间还不熟悉,该讲的潜规则必须要讲,便坚持不能坐正位,经过一番虚假的例行客气,请阮大铖按读书人前辈的身份坐了正位。 庞雨选了右侧,算是敬陪末席,下人鱼贯而来,将酒菜摆满了桌面,中江楼孤悬城外,周围都是空旷的江面,在冬天里比城内要冷不少,丫鬟又在角落放上火盆升温,里面烧的是木炭。 乘着阮大铖介绍鱼的时候,庞雨打量了周围通风情况,以防一氧化碳中毒,吴昌时应当也是食不厌精的人,与阮大铖有问有答,还不时请庞雨一起讨论菜肴,间歇中又敬酒,不觉就过了半个时辰。 几杯酒下肚之后,席中颇为融洽,阮大铖适时结束了菜肴和方物的谈话,除了一个倒酒的心腹外,让其他下人都退到了楼下,庞雨知道到了谈正事的时候。 吴昌时端起酒杯转向庞雨,“与将军神交已久,此来能亲见将军英姿,实尝平生夙愿,听闻将军马上要往湖广剿寇,此杯敬祝将军旗开得胜,一举荡平天下妖氛。” 庞雨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只听吴昌时又道,“吴某常听密之、武公、次尾提及将军事迹,将军尚在桐城之时,便与复社社友交集往来,此后在金陵开张江南时报,更得天如先生刊文,与我复社可谓颇有渊源。” “庞某一路得密之等人相助,方能有所小成,以后也要多多仰仗复社诸公。” “不知庞将军可有意与我复社往来更紧密些?” 庞雨笑笑看看了阮大铖,又转回吴昌时道,“吴先生是痛快人,在下也不遮掩,庞某仰慕复社不假,不过眼下温体仁虽去,东厂却只拿了陆声文几人,复社或问尚在皇上御案,当年周之夔去职缘由,尚下旨着应天抚按彻查。不瞒吴先生,此前庞某亦被牵连入东林复社之事,好不容易方才脱身,那为何此时要再立于危墙之下。” 吴昌时神态如常,丝毫没有觉得尴尬,他沉吟片刻对庞雨道,“将军之事吴某有所耳闻,张国维原本亦无处腾挪,宿松大捷一至,所请无不准,全在庞将军一战之功。” 对方没有掩饰对军功的需求,庞雨也不再谦虚,静静等着吴昌时的下文,看他能有什么交易条件。 “中原流氛猖獗,今岁朝鲜归服鞑子,皮岛破而至东江覆灭,榆关情势更见危急,想来庞将军也自知道,皇上最需要的便是边才之臣,甚或说只想要边才之臣。” 庞雨盯着吴昌时,“皇上最需边才,但最不需边才结党,本官是以文人弃笔从戎,可眼下毕竟是个武人,若是武人有党,在皇上那里的观瞻恐怕更加不堪。” 说到弃笔从戎时,阮大铖很肯定的点点头,作为对此事的肯定。庞雨此时有拒绝的暗示,希望吴昌时将要紧的条件说出来。 吴昌时坐直身体,“庞将军有此担忧乃人之常情,吴某所言往来更密却非是结党,甚或可说,复社也不是结党之社,正气士子志同道合而已。天如先生近有卓见,际此动荡之秋,我辈应当摈弃党社之见、文武之别,不论庙堂江湖,只要有为国任事之心,皆应一体相协,而无分何派何社,如此朝事方有可为,黎民方有可盼。” 庞雨略微有些惊讶,眼前的吴昌时风度翩翩器宇不凡,一身正气凛然,与阮大铖所诉的无耻小人天壤之别,方才这番话如果确实是张溥的意思,那他似乎对政治有了很大的转变,以前的张溥一心靠复社垄断科举,把持进身之路,进而直接控制朝政,现在的路线则变成了某种统一战线。 经过温体仁数年来的打压,张溥应该是认识到,光凭复社还不足以影响朝政,皇帝重用孤臣,内阁不但没有复社的人,连东林都说不上话,如果要扩大复社的影响力,只能与其他势力合作。庞雨估计这个统一战线里面,必定包含了东林,以前由于张溥对控制科举的偏执,东林和复社也颇多嫌隙,双方只有共同的敌人,但缺少共同的利益。这次钱谦益能扳倒温体仁,是张溥绝对办不到的事,体现了东林党深厚的根基,甚至大家都认为钱谦益可能因祸得福而复起,所以庞雨认为张溥一定会首先拉拢东林。 方才吴昌时说到无分何派何社之时,特意看向阮大铖,意思是张溥这统一战线也可以包括阮大铖这样的阉党,因为扳倒温体仁,也有冯铨这样的阉党在其中出力,也体现了深厚的根基,难怪阮大铖愿意陪他长途跋涉来安庆。 定了定神后庞雨道,“吴先生所说文武之别是指何意。” “天下纷乱,朝事可为之处在平虏堪乱,用武之地却远离庙堂,若无朝堂之上的照拂,不免处处仰人鼻息,此时自该摒弃文武之别,而应文武相济。” 庞雨手指摸着酒杯边缘,揣摩吴昌时话语中的意思,看起来阮大铖的判断没有错,抛开吴昌时那些华丽的辞藻,简单说就是想要依靠庞雨军功,如果张溥复起封疆一方,那就要庞雨提供武力支持,以免走了杨鹤、张凤翼的绝路。 张溥这战线里面,自然也包括了武职,复社能拉拢到的武官,既要有实力,又与复社有渊源的,目前看来自己就是最佳人选,至于统一战线还有什么派别或人物,庞雨就想不到了。 “吴先生的意思,庞某都领会了,自桐城乱起以来数年,本官便与复社多有策应,眼下就任武职,深感吴先生所言文武相济甚为必要。”庞雨抬头看看吴昌时,“若能得庙堂照拂,在下用兵确能事半功倍,但带兵数年也有个体会,打仗就是打的钱粮,吴先生应是知道,庞某在沿江都些筹饷的生意,对守备营助力良多,不过都是辛苦钱,听闻江南富庶,在下一直想把生意往苏松尝试,碍于地方不熟悉,一直未能成行。” 吴昌时自然早去过庞雨的百顺堂,也知道著名的大江银庄,听了哈哈笑道,“早知庞将军领兵赚钱皆是行家,既是涉及用兵钱粮,此乃利国利民之事,别处不敢说,苏松杭各处,吴某便可应承,若是吴某办不到的,天如先生亦定然不会推辞。先生近日多次提及将军,对将军桐城民乱以来的功绩赞不绝口,听闻将军还是国子监生,常说这般才是国之栋才,若是有良师传授,习文也必定能进士及第的。” 这是庞雨最希望得到的承诺,此前他交往的复社士子层级不够,虽然通过江南时报扩大了影响,但对银庄的发展助力不大。这些士子远远不能与张溥的能量相比,特别是江南地区,张溥连科举都可以把持,在地方的影响力远超官员,只要他肯出面,银庄能在最富庶的江南快速拓展。 吴昌时能一口代张溥应承,说明他在复社的地位很高,绝对是核心决策圈内。良师传授的含义,庞雨理解是要收自己当学生,此时的社会氛围中,拜师是很正式的,确定了师生关系之后,就会被其他人默认为利益共同体。上次拜钱谦益为师,就被拖进烂泥潭,这次张溥又来了,有一定的风险,不过张溥的影响力也会带来很大的实际利益。 “得吴先生相助,庞某感佩五内,请转告天如先生,若有需文武相济之时,庞某必鼎力以赴,此番剿寇之后,庞某希望能到江南一行,当面聆听天如先生传教授业。”庞雨换了一个词,既表示愿意拜师,又暂时拖延正式拜师,直到确定皇帝放过张溥。 他今日对吴昌时观感颇佳,想想后又道,“在下听说吴先生是崇祯七年的进士,四年来为复社费劲心力,甚或放弃入朝为官,实可敬又可惜,不知先生何时愿意入仕造福苍生。” 吴昌时得到了想要的承诺,心情自然也很好,听了洒然一笑,“吴某科举不只为做官,原有些正本清源匡扶朝事的想法,这数年来朝局动荡,正人不容于温体仁之流,与其憋屈于朝,不如快意于野以候天时。” “那现在可到了吴先生入仕的时候?” 吴昌时迟疑了片刻后点点头,“天如先生以为快到了。” 庞雨低头想了片刻,如果吴昌时果真如他所说,能够四年不做官,只为等朝廷局面扭转,这份隐忍就非一般人能比。 吴昌时此人也比方以智等人更为灵活,无论东林、阉党还是复社,他都能游刃有余,而且注重实际利益,并不摆架子。庞雨毫不怀疑此人办事的能力,不论他当京官还是就任地方,以后的官途都相当可观,至于是不是无耻之徒,他并不是太在意。 “在下敬重天如先生,今日见了吴先生,亦是心生仰慕,先生既有为国之心,又有苏秦之才,若是日后入朝为国办事,无论用钱用人,都可直接告知在下,只要是在下能办的,一定为吴先生办好。” 吴昌时举起酒杯,“得将军金口一言,吴某不虚此行。” 第三百七十七章 招抚 千总直房内却十分安静,庞雨安坐于桌案之后,看着几名身穿军服的人走入房内。 “大人,英夷使者带到。” 庞雨对张双畏勉励的点点头,然后看着后面的一人取下了军帽,露出了黄褐色的头发,一对绿色的眼睛环视了一圈,房内的两名卫兵看得直发呆。 这是从澳门来的英国人,庞雨特意避开了安庆府城,让他装扮成士兵在军营见面。 张双畏低声道,“这英夷使者姓威,叫做威利,后面那位是他的通译。” 庞雨没有理会通译,坐在位置上用英语道,“欢迎你来到安庆,威利先生。” 整个屋中的人又呆了片刻,卫兵虽然不敢直视庞雨,但不停的偷眼看过来,他们谁也没想到,庞大人竟然还会说英文,看来棍神的传说不假。 威利显然见过庞雨的亲笔信,对庞雨能说英语只是稍微意外了一下,很快便回应道,“很高兴见到你,尊贵的庞先生,尤其你竟然还会说英语,虽然口音有些……像爱尔兰人,不知道庞先生是在何处学的?” 庞雨也不示意他坐下,只是笑笑道,“这并不重要,威利先生从万里之外来到中国,一定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如你所说,我们为贸易而来。”威利停顿一下又道,“葛廷联合会得到了国王对中国贸易的授权,我可以代表国王商谈两国间贸易之事。” “那你们在广州的贸易谈得如何?” 威利咳嗽一声道,“广州的官员不可理喻,他们对贸易毫无兴趣,所以我多用了两个月时间来到安庆,作为威德尔船长的全权代表与庞先生商谈。” “广州的官员对贸易当然有兴趣,不过只是对与葡萄牙人的贸易有兴趣,相信威利先生应该明白,葡萄牙和荷兰人把持了所有中国的贸易货物,并不希望英格兰人出现在中国沿海。” 庞雨说完伸伸手,威利领会后躬身坐下道,“确实如此,那庞先生能给我们提供什么帮助?” “十年之内,我可以给你们自由进出沿海港口的贸易权,保护你们的航行安全。本官还可以与你们共同设立公司,进行海上贸易,按股份分配利润。” 威利盯着庞雨,“但这里距离广州太远了,庞先生怎么能决定沿海的港口贸易权,你的船只都在河面上,又怎样能保护我们的航行安全。” “因为我有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军队。”庞雨说的时候,外面的较扬传来几声炮响,喊杀声震天响起。 庞雨自信的看着威利,他说的十年是自己胡乱估算的,他唯一能确定的是李自成会打下京师,明朝中央政权坍塌之后,贸易权将由新的权力来决定。 “安庆前面经过的这条大江,横贯了中国的土地,你们贸易所需的一切,都在这条江上,这是你们需要的货物,而我即将控制这条最重要的水道。”庞雨伸出一只手,“货物之外是贸易的港口,中国的土地很辽阔,港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港口的决定权来自于陆地,而不是海上,所以贸易权不在于沿海的官员,而在于谁掌控更广阔的陆地。” 威利眼神变幻,他来的时候见过较扬上的军队,确实与广州亚娘鞋炮塔所见全然不同,庞雨的话有一定的说服力,他想了片刻后道,“庞大人是说,到时葡萄牙人和荷兰人都不能进港贸易,只有我们可以。” “那就要看你们能给我提供什么帮助。”庞雨舒服的躺在靠背上,“我们谈的是生意,讲究的是公平交易。” “但庞先生现在什么也不能给与我们。” “如果威利先生只看着眼前,就会遭遇广州一样的事情。” 威利埋头想了片刻后抬头看向庞雨,“庞先生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火炮、船、火枪、雇佣兵,与战争有关的一切。”庞雨停顿一下,“当然最重要的是钱,无论是葛廷联合会还是东印度公司,甚至你们欧洲的银行,谁向我提供这些帮助,都会得到相应的回报。” “以我们所知那样,你的国家既要应付北方的鞑靼人,还要面对内部的叛乱,而我们并不了解庞先生的军队,怎么保证投资的风险?” “如果没有风险就不叫投资,没有什么生意比战争的回报更高,据本官所知,欧洲的银行向各个国家提供贷款,让他们能招募规模远超财政能力的军队,最终银行也会有丰厚的收获,欢迎威利先生留在安庆多待一段时间,仔细了解我的军队,也仔细了解我的敌人,以决定是否应该投资。当然威利先生也可以回到澳门,打下葡萄牙人的堡垒据为己有,但这同样有巨大的风险,甚至可能回不了家。”庞雨站起身道,“东方的海面上,葡萄牙人、荷兰人、西班牙人都比你们早到了一步,利益的格局定了,如果你们要打破这个格局,就要在他们疏忽的地方下手,十年后你们会知道,这笔投资是成本最小,收益最高的方式,也是你们唯一的选择。” …… 宿松县城,熊文灿的尚书大旗在县衙外飘扬,熊大人到任了一月,终于决定视察安庆防务,就选在安庆锁钥的宿松,既因为此地重要,也是因为此前的宿松大捷,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 路上走了两天,熊大人到了县城后需要歇息半天,明日才去车马河,因为周围没有寇警,庞雨安排了一下衙署的防卫,便到了西门检查军队扎营。 这次随行护卫带的是步兵第三千总部及骑兵第一司,顺便再向熊大人展示一下实力,此时军队已经下营,中军升起几种旗号,放士兵出门打水喂马。 庞雨在营门简单看了看,士兵进出有序,未见有人喧哗吵闹,便没有进营详细检查。 “苟大人,咱们往北边走走。” 旁边的苟天麒听了客气的道,“下官求之不得。” 苟知县是来供应粮草的,这次有熊文灿和史可法同路,苟知县没有丝毫含糊,也没扯扎营一天之后才能供粮草的惯例,痛快的就送了两天的量。 庞雨带着卫队往北走了一段,官道两侧的废墟中白烟缭绕,田野中散布着一些衣不蔽体的人,这些都是宿松战役时抓的俘虏,开始集中看押在二郎镇一带,随着时间推移,附近的柴火都打光了,粮食有时也接济不及时,天气越来越冷之后,有些人便散往县城附近,依靠这些废墟避寒,县城外形成了几个大的施粥点。 庞雨往附近看了看,视野中有十几个新坟,应当都是那些流民的,只有一个前面竖了一块木牌,其余的就是一个孤零零的坟包,周围的田地中有人在挥舞锄头,庞雨不懂农作物,也不知道他们在冬天里忙活些什么。 两人在一处施粥点停下,有两个镇抚兵在看守,十几口大锅下正在烧火,附近有些流民在搬运干草,粥棚周围有不少老年流民或蹲或躺的等着领粥,看到官员靠近后纷纷起身躲避。 施粥的是漕帮的人,他们看到庞雨后立刻过来跪拜,那些流民听到是守备营的上官,呼啦啦的跪倒一片,不停的朝两人高喊,“老爷公候万代!” 庞雨习惯性的挥挥手,走到最近的一个老头面前去搀扶,以表现自己亲民的作风,那老头脏兮兮的双手抓住庞雨的袖子,“老儿是湖广人,被流寇抓来的,得亏了老爷每日的粥,孙儿有条活路,都是老爷的恩德,以后让他给老爷报恩。” 他说着脸上不停的流泪,旁边的郭奉友等人过来把老头拉开,庞雨抬头时周围全是跪着磕头的流民。庞雨朝这些人拱拱手,往外面退了出去。 “苟大人,这些流民已经自行在开荒种地,这些地抛荒不久,让他们落地生根,以后就是宿松百姓,还是能给县衙缴纳钱粮的。” 苟知县不慌不忙的回道,“庞将军明鉴,这些异乡人要落地生根谈何容易,现下他们开的地也不是无主之地,只是抛荒罢了,无论主家还在不在,以后定然会有亲友争竞,更不用说这些人此前乃流寇,土客之争更是激烈,这一万多人在此,虽是守备营供了粮,下官每日都是焦头烂额,并不比将军轻松。” 庞雨知道苟天麒是个泥鳅,没有合适的交易条件是不会痛快解决的,当下继续客气的道,“在下也知道苟大人为难,当日道台大人定下的各县分养,如此久拖不决,这事便始终着落在你我二人头上,在下的意思,宿松能否带头先把分养的数定下,太湖、潜山、桐城才好对照来办,如此方能早些把你我身上的差事交卸了。” 苟天麒叹口气,“原来将军前几日停了流民的粮,是要把分养之事定了。” 庞雨笑笑没说话,现在熊文灿很快要去湖广,自己也要跟着去,走之前需要把这些首尾了结,前几日停了宿松流民施粥的粮食,苟天麒马上就告到了史可法那里。 “本官手中的粮,是要供应将士保卫安庆所用,这里供应了,将士便吃穿不足。” 苟天麒平静的道,“但宿松地方已然残破,何处可养得如此多人?” 庞雨知道不给好处解决不了此事,想了想之后道,“宿松既要重启城工,正好要用到人,你招募乡人来建城,吃食之外力钱也少不得,用这些人只要供饭即可,以工代赈为民造福。” 苟天麒不动声色的道,“重开城工也是不易,那建城的银子大多还在大江银庄。” 庞雨也没觉得难堪,“终归也是宿松的银子,原本就是建城银,苟大人何时要,便何时送来。” 苟天麒眼珠转了转,以前这个庞雨是坚决反对建城,以守备营救援为筹码,拖延不给取用建城银,史可法也没办法,现在终于松口了,在这扬围绕俘虏的斗争中,战无不胜的庞将军败下阵来。 “庞大人体恤百姓,下官也勉为其难尽快开建城工,那建城银下官先取用一半,其余的仍按原来的利钱存在大江银庄。” “上次在下提议,稍稍缩小城池,改在二郎镇修改堡垒之事,苟大人是否可以通融。” 苟天麒连连摇头,“非不愿也,实不能也。此建城银乃是全县绅民捐助,言明是修建县城所用,只能修县城,拿去二郎镇修堡,下官届时无法交代。” 庞雨低声道,“在下的意思,无论修在哪里都是为了保卫宿松,二郎镇由守备营设墩堡派人驻守,你只管修好堡墙,只要二郎镇不破,宿松便不会被破,还保了左近乡村,可谓一举两得。” “史道台给下官明令,两年内将宿松县城建毕,未说及他处地方,庞将军要在二郎镇建堡,下官无不可,但这建城的银子只能用在县城,若要修他处,将军还是要先与史道台说好,下官才好办事。” 庞雨心头一阵烦闷,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宿松战后苟天麒是答应在二郎镇设堡,但谁来修并未说定,他不会为一个寨墙去找熊文灿,也不想去找史可法了,因为史道台多半还是让他跟苟天麒自行商量,最后什么结果也没有。 他不想与这个官油子耽搁时间,直接对他道,“那二郎镇先不议,仍是这眼下一万多人,苟大人要建城工,分养多少流民?” “两千人两年。” “两千人不行,四千人不分年。” 刚说完苟天麒又在摇头,庞雨冷冷的道,“那这一万四千人苟大人就都留着,明日本官就断了粮食,看他们找谁要粥喝。” 苟天麒脸色微微变了变,转头陪着笑脸,“也是本县实在地薄民贫,若依了庞将军的四千人,那乡兵每年的三千两钱粮……” “乡兵钱粮若由本官来出,那你也别过问乡兵的号令。” “下官绝不过问。” 庞雨点点头,这苟天麒滑不留手,先把他这里敲定才能和其他县谈,“明日杨卓然他们到了,本官会在史道台那里提出此事,届时还请苟大人一起促成分养之事。” “下官定然全力相助。”苟天麒客气的拱拱手,带着随员回了城内。 身后的何仙崖凑到庞雨身边,庞雨长出一口气,“明日只要苟天麒点头,再让朱家相敲边鼓,杨尔铭不会顶着,杨卓然就独力难支,分养这事就成了。” 何仙崖看着远去的苟天麒摇头道,“大人在宿松打得数十营流寇落荒而逃,拿这个躲在湖上的知县却没办法。” “这些文官比八贼难对付多了,跟熊大人去剿贼之前,先得将这些事了结。” 庞雨失笑道,“与苟天麒他们相比,我更愿意跟熊大人、威利这些人打交道。” 何仙崖知道庞雨所指,实际还包含史可法、张国维这些上官,也是难打交道的,当下也没有点破,接着话头继续道,“熊大人的驻地确定在襄阳,听那幕友说及,本兵催促甚急,要熊大人尽快到任,自十二月起定灭寇之期。” “熊大人有没有制定什么防剿之策,我们也好早些准备。” “似乎是要招抚,已派人去湖广,要余应桂找人与八贼联络,大人你说,八贼坏事干尽,若还能招抚得个平安,岂非对不住那死去的无数百姓。” 庞雨自信的笑笑摇头道,“熊大人的招抚只是分化之计,这么空口白话的说招抚,八贼必定不能信他,最重要的是,皇上和本兵定下十面张网又专征剿饷,是要剿平贼寇,摆出这么大的架势,下了这么大的功夫,他八贼说一句投降就能平安了?天下间哪有这般的好事,他八贼以为皇帝那么好糊弄,你就放心好了,这招抚绝对成不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得法 熊文灿神色平静的听完道,“庞将军虽年少,但与贼血战数年,已可称宿将,不知对此局可有两全之策。” “熊大人下问,末将知无不言。安庆与浦六同属应天管辖,俱在江北又相距千里,守备营守安庆,据上游水运之利,两次应援浦六,其时安庆实乃空城,所幸未遭大股流寇,但不可恃次次万幸。末将抽调精锐外出剿贼,安庆本地不可长久无兵,若遭流寇荼毒,援剿将士亦会军心不稳,末将以为本地兵马抽调之后宜加补足,此外安庆仍有沿江应援之责,实因应天兵马所限,厚集于头尾两处,而腰身空乏,安庆危急时江南兵马远赴千里,浦六危急时安庆兵马又是如此,终非长久之计。前时末将提议于芜湖设新营,如此可东西支应安庆浦六,亦可于中段防江,更可渡江协剿江北,如此江防陆防皆固,而不必令两头兵马疲于奔命,呈请交于张军门,但因兵额兵饷等项未能成行,终是一忧也。” “此乃情理之中,安庆亦是六隅之一,东西要害之地,不可无强军镇守。”熊文灿用手轻轻抚摸着胡子,“至于芜湖兵马,不在六隅之内,但于防江似确有必要,本官会与兵部商榷,酌情议处。” 庞雨抬眼观察了一下熊文灿的神色,见熊文灿仍是神态温和,感觉确实比张国维好说话,便继续道,“大人辖五省之地,除河南外皆与大江相邻,守备营步强骑弱,陆地追贼心有余力不足,但水营颇为精锐,几次剿贼大捷皆赖水运,此番宿松大战,亦仰仗水师运送陆营于长安埠登岸,避过了流寇马贼哨探,方能突袭二郎镇。末将自请水陆并举随总理援剿,以发扬我营战力。二则流贼数十股往来不定,若我师在湖广,流贼突至江北,亦可用水运之利旦夕救援。” 这一番说辞,庞雨将水陆合在一起,就是暗示不愿去河南,但也留了转圜的余地,没说完全不能去,熊文灿自然也能听懂,他眯眼说道,“庞将军所言皆切中剿贼紧要,本官封疆福建、两广,皆是水营重于陆营,剿流贼虽陆重于水,但水陆并举总比独重陆营要好。” “大人明鉴,水营虽利,但船只修缮维护需有水面驻泊之处,长途运送亦需中转集结之处,此番往上游去,有个驻地更利剿贼。九江卫本应归于安庆守备管辖,然多年积弊归属不清,末将请将九江卫号令归一,以固上下江防。” 庞雨没有说九江以上的驻地,但既然带了水师,到时总是要解决的,最要紧的一条,在于是否能成为熊文灿的心腹力量。 熊文灿静静的听着,庞雨的要求里面,听来都是为剿贼大局着想,但实际肯定有自己的私心,只是熊文灿初来乍到,一时还不能完全掌握,但九江这里无疑是要想抢地盘,不过这种卫所对熊文灿毫无价值,用它来交易是没有丝毫负担的。 “庞将军今日所言,无不切中剿寇机宜,可写就条陈交与本官。” 熊文灿说罢,拿开腿上保暖的小被要起身,旁边的幕友立刻过来搀扶,庞雨也作了个搀扶的模样,熊文灿摆摆手缓缓站起,面朝着庞雨道,“本官今日所见渡口将士,皆勇武可用,亦可见守备营名实相符。方今天下板荡,正是庞将军此等文武兼备之才大展身手之时,荡寇平虏皇上重寄,国泰民安万民切盼,庞将军万要尽心竭力,勿要辜负了一身的本事。” 庞雨郑重的拱手道,“谨遵大人教诲,末将愿附尾骥,随大人剿平流寇。” …… 幕友带着庞雨离去之后,管家旋即带着丫鬟进屋来拨了火盆,让屋中暖和一些,熊文灿返回座位上,将搭在腿上的小被拢了一下。 待丫鬟出去,管家低声道,“老爷的居室已经收拾停当,老爷若是困了可早些歇息。” 熊文灿摇摇头低声叹口气道,“还是惯了在南方,这才到安庆,便觉得冷了。” “原本老爷是待惯了南方,也是怪那些流贼。”管家担忧的道,“这一路北上啊就不停的加衣服,反倒越走越冷了,本兵的意思是让老爷驻节南阳,那边可就更见冷了。” “也不是杨嗣昌说驻哪里就驻哪里,本官中进士之时他尚在何处?”熊文灿睁眼端茶抿了一口,“南阳三省通衢四战之地,杨嗣昌自然是看中了,动动嘴便想把老夫往那里放,然则此地已遭流贼往来蹂躏数年,兵部的故旧跟我来信,自襄阳过南阳,向河南数百里无一茎青种,无一人耕作,若驻节南阳兵必不少,粮饷只能经湖广走汉水来,自然是襄阳为宜,杨嗣昌若非要老夫驻节南阳,那他便来押粮。” 管家赞同道,“说那流贼都是些骑马的,粮饷走汉水来,便不怕他们劫了。这位庞副将要带着水师,恐怕也是有此计较,自大江入汉水,水师可至襄阳。” “这庞副将尚不知本官将驻节何处,但这水师嘛,无论战守都是用得着的。” “老爷巡抚福建总督两广,总是有水更顺遂,那庞将军无意间也是合了老爷的意,说话办事都算得个体面人。” 管家说罢将庞雨送来的礼品放在茶几上给主家过目,几件珍宝在灯火下晶莹剔透,一看就是上品。熊文灿饶有兴趣的拿起那个水晶笔筒,对着灯火翻看起来。幕友又拨亮了灯芯,好让熊文灿看得更清楚。 笔筒用大块的水晶制成,筒身光滑圆润,难在打磨时毫无瑕疵,对着灯火看过去没有一丝的杂质,质地远超寻常的水晶制品,庞雨挑选时恍然觉得是后世的高档玻璃杯,可见其材质之佳工艺之精。 熊文灿颇有些爱不释手,反复看了几遍才放下,又一一把玩了白玉双鹤笔架、绿玉瑞兽镇纸,同样是难得的精品,两颗大珠也十分罕见,颗粒既大又几乎完全相同,这样规格还能凑成一对,便倍加珍贵,那玉刀虽造型简单,但玉质翠绿,算起来桌上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至于那张银票,熊文灿拿起扫了一眼,样式与其他家有些差别,环绕着票面边缘是复杂的纹路,上部中间位置写着“大江银庄”四个大字,两侧是“存银有息”“信用永固”,票面是足色银五千两,这个数字在京师也不算小数,特别这只是庞雨拜会的见面礼,更显得颇为厚重。 五千两下面还有两列个小字“南京安庆扬州三处取用,存期年息五百两”,熊文灿在北方南方都待过,还从未见过存钱给利的,再翻看了片刻后才让管家收拾起来。 最后他拿起那个伸缩远镜,福建和广东多海船,红夷带来的这种远镜不少,对熊文灿不算稀罕物件,不过庞雨送来的更精美一些,上面还刻有几个字,熊文灿细看了一下,是“国之干城”。 他不由得露出些微笑,管家凑趣的道,“这位庞副将是个体面人,不但派人迎接,亦识得大体,不像那左良玉罗岱之流,既不来安庆亦无音信。” 熊文灿随手放下远镜,又看了片刻水晶笔筒后眯起眼睛养神,“来与不来安庆倒是次要,要紧的是有没有心,更要紧的还是要能战。方才他所提几项,只... “那既是如此,老爷麾下三万兵额,大可再另调些精兵入里,便不惧那流贼逞凶。” “何处寻那许多精兵,总督洪承畴尚在有三边边军,所辖总兵不过左光先、曹変蛟、祖大弼、孙显祖,参副将马科、贺人龙、张令,合共不过万余。老夫这个五省总理下只有左良玉、孔道兴、罗岱等不满一万,这还是含了河南巡抚兵马,现下总理不兼巡抚,总得给巡抚留下一支半支,湖广秦翼明已发回,杨世恩一支兵不满五千人守湖广,八千援剿云南兵现无正饷,自也不堪用,川兵抽调各处甚多,那孙传庭尚言川兵糜饷无用,直隶朱大典不过牟文绶、刘良佐两支,张国维便只剩这守备营,何处还有精兵可言?” “皇上不是说要发京营劲旅……” “京营算不算劲旅且不说,那是御马监老公领兵,老夫可能调派得动?”熊文灿睁眼看着管家,“用兵杀贼终是下策,自流寇起迄今十年有余,剿来杀去未见成效,反倒逾剿逾多,足见策略有失偏颇。” “还是老爷的剿抚并举最佳,否则那海上岂能如现今般太平。郑芝龙、钟斌之流皆是巨寇,最后还是臣服于老爷麾下,那流寇料来也不过如此。” 熊文灿停口不说,外面仍有些嘈杂的声音,下人们还没收拾完毕,火盆虽让屋中不再冰寒,但仍是无法跟南国的温润相比。 又过了片刻后,熊文灿才自信的道,“海贼流贼都是贼,只要是贼便是一般,剿贼之策自然也是相通的,只要得法,不愁流贼不平。” 第三百七十五章 夜会 一列船队正从上游而来,当先一艘上挂着一面大旗,只是江上风小,旗帜卷在了一部分在旗杆上,有点气势不足。 庞雨眼神不错,看得到钦命两个字,照卢象升的例,猜测全名该是“钦命总理直隶河南山东川湖等处军务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兼兵部尚书”。 以前卢象升是兼兵部侍郎,这次十面张网,皇帝动真格的,让熊文灿兼了兵部尚书,把五省总理的级别调到了跟六部尚书一般,但权力跟实任兵部尚书还是有些差别的。 五月杨嗣昌提十面张网,随后各地的剿饷开始征收,虽然征收效果不是太理想,但也比以前的军费有所提升,各地兵员招募逐渐展开,只是熊文灿没到任,未确定下直领的三万兵力,地方也就无从增兵,所以大体还流于纸上,这距离提出八面张网已经过去了快五个月。 船队后面的船只甲板上有许多士兵,还隐约看到了火炮,是否有大批火铳还暂时看不清。 码头上站满安庆的官员,仍是以史可法为首,不过这次是迎接总理军务的熊文灿,排次以武将为首,庞雨便站在他旁边,另外一边是许自强,程龙则站在许自强外侧。 庞雨往那边瞟了一眼,许自强面无表情,他也分润了宿松的战功,现在是实任总兵,散阶也升上去了,不过许总兵对这些并不太在意,一直想着返回吴淞,但宿松一战江南精锐丧尽,张国维手中只有这些将领,许自强名义上还是百战宿将,不可能返回吴淞颐养天年。不放在安庆就要放在浦六,许自强最初也打算到浦六,但仔细想下来六合既远又无城,一旦被围攻就需要救援,到时候没有守备营在旁边,许总兵单独面对八大王没有丝毫底气,所以到现在也没想好到底在哪里合适。 程龙脸上多了两道疤痕,他是刚养好伤,张国维还未调派他做事,也暂时留在安庆,他精神有点萎靡,此时正不停的打量列队的陆战兵。 见船队还有些时间才到达,庞雨略微靠近史可法低声道,“道台大人,俘获的万余流贼仍留在宿松,实乃一大隐患,下官以为还是早些另作安置得好。” 黑痩的史可法听了,倒也没有装作忘了当时议定的方案,他想了片刻道,“各县情形有别,许是一时还顾不上。” 庞雨躬身道,“下官营中有将领提议,将这些流寇押入山中一股脑杀了。” 史可法一惊,立刻转头看着庞雨,“此等为贼挟裹之民,既投了官便是良民,乃吾皇赤子,岂可如此一杀了之。” “下官也是这般答复的,当时就呵斥了提议者,此等人民被流寇掳于营中,本已颠沛流离受尽磨难,我应天兵马仁义之师,自然是绝不能干这等事。” 庞雨正色说完,又缓和一下口气道,“只是上万人混聚一处,也不免各方心中担忧,是否仍照前议,尽快分散至各县,既免了节外生枝,也让这些受苦人早些安生。” “此事可再议,但绝不可一杀了之。”史可法苦口婆心的劝道,“且不说流民艰辛,那杀降乃万般不详之事,一旦此处杀掉得了清静,日后贼子遇兵必定死战不降,将士无谓平添死伤,终究是害了自家性命,个中道理,庞将军还要跟将士分说明白。” “下官理会得,当时就将此人一顿好骂。”庞雨严肃的道,“此等乱杀无辜传扬出去,让天下人如何看我应天兵马。” “庞将军有此见识便是对的,军中将士若有作此想者,务要尽力弹压。”史可法想了片刻又温和的道,“分养之事毕竟是各县事务,本官也不好太过催促,最终还是要各县来分养,庞将军大可直接跟各县自行商议嘛,也免去道司衙门中间耽搁。” 见史可法又踢皮球,庞雨还待再分说,此时船队已到岸边,史可法微微整理一下官帽,肃然走下码头。 …… 入夜后的安庆府衙后门,巷内已经是熊文灿的标兵在值守,但门上的灯笼还没有变,任写着安庆府衙。 庞雨对何仙崖点了点头,何仙崖摸出礼单,去了跟门子打交道,大概是在广东的时候已经打过交道,那门子态度还比较温和,接了何仙崖的银子后没有甩脸色给几人,马上就接了礼单去了通传。 何仙崖是跟着熊文灿一起回来的,他去广东的时候,送了一张南京取的五千两银票,这次庞雨亲自拜见,自然还要再送一笔,除了银票之外,还有一些珍宝,大致有水晶笔筒一个,白玉双鹤笔架一个,绿玉瑞兽镇纸一个,玉刀一把,大珠两颗,最后照例还是一副伸缩远镜。 选择礼品也是颇费考量,宿松缴获了大批的珍宝,南京和安庆的赌档里面也有一些抵押的贵重物品,庞雨还有挑选的空间,余先生选了几天,最后选中这些,庞雨又审了一遍,这些珍宝都材质上佳制作精良,价值不菲又略有格调,符合熊大人这样的文官喜好,而且体积都不大,送礼的时候方便,以后熊大人搬家的时候也不引人注目。 余先生也陪在旁边,几人在阴暗的巷内等候,虽然是要面见五省总理,但庞雨并没有什么紧张,这些年给各官送礼的时候不少,都是晚上来的,去年走这道门给皮应举送礼就有三次,环境已经很熟悉,熟悉之后想紧张也紧张不起来。 熊文灿今天才刚到安庆,他不是地方官,没有什么工作和文档需要交接,原本也不需要接见地方士绅和乡官,但熊大人没有什么架子,不但见了府城的士绅,还去了刘若宰的府邸拜访。下午起居尚未安置妥当,就在府衙召集文武升堂议事,庞雨也参加了,这位熊大人至少是摆出了一副积极的工作姿态。 何仙崖怕庞雨嫌等久了,显得他办事不力,低声对庞雨道,“熊大人许是起居还未安顿好,劳大人稍等片刻。” 庞雨摇摇头,“些许小事,熊大人舟车劳顿,又是今日方到,当晚就能接见本官,可见你是用心办事的。” 何仙崖听了放下心来,他等了片刻又道,“小人接到大人急信的时候,已经跟熊大人启行,便让张双畏回广州联络那英格兰红夷,途中收到他回信,在广州找了个通译,已经说上话,英夷看了大人的信之后很礼待张双畏,准备派人跟着张双畏来拜见大人。” “那英夷仍在广州?” “已经退回澳门,小人一路上跟熊大人的幕友熟络了,听闻他说,英夷原本从澳门的佛郎机人手上买货品,现在那英夷皇帝又想多赚些银子,便要自个买咱们的货品,这几艘船便是来干这个的,澳门的红夷在暗中使坏,让英夷买不到东西,英夷在海上跑了一年才到,买不到货自然不甘,便和广东水师打起来,这才破了那炮台。” “做生意的船就把炮台打下来了?”庞雨摸摸下巴,“澳门红夷盘踞已久,能在海边站稳脚跟,跟广东官扬必定颇多利益纠葛,恐怕是垄断了广东海贸的货品转运,英夷万里之外,远道而来就想绕过他们,自然讨不了好,这些红夷办事还是喜欢蛮干。” “这个……”何仙崖小心的问道,“那英夷万里之外,二哥你怎生会写红毛夷的字的,难道真的有个白胡子神仙?” 庞雨哼哼一笑,“自然是真的,本官是神仙点化的,就没有本官不会的。” 何仙崖呆了呆,庞雨又低声问道,“去了澳门正好,你有没有交代张双畏跟佛郎机人也要联络。” “都按大人交代的说了,张双畏做了多年生意的,想来知道随机应变,属下以前只以为红夷便是红夷,此番才知这红毛夷分作好多国,光福建外海便有两三国来的,广东外海就是佛郎机,南阳又是一国,现下又来了英夷。” “红夷的国既多也小,他们互相之间也有嫌隙,咱们正可利用。” 这时门页开了,庞雨连忙停止说话,门子引着几人进了门,一名幕友过来迎接庞雨,两人便走边交谈,幕友虽说的官话,但口音与江南地区不同,庞雨需要仔细听。 虽然已是晚间,但府衙中闹哄哄的,许多人在忙着搬运家什,各处空地上摆放着各种杂物,确实是起居都尚未安顿好。 熊文灿安排在二堂见面,庞雨今日已见过一次,他仍按惯例跪拜,或许是礼物送得不错,熊文灿口气温和的道,“请起,给庞将军看座。” “谢过大人。”庞雨又对幕友躬躬身,才在椅角坐下,抬头看了一眼熊文灿。 这位五省总理大约五十多岁了,须发都花白了,但整个人保养得还不错,在路上走了两个月之后,也未见多少风尘之色。 熊文灿抬头看了一眼窗户道,“听闻这玻璃窗户是庞将军安排人所制,精巧不逊于红夷,本官午后来时,书屋之中清辉满室,庞将军费心了。” “末将是想着大人批阅文书甚多,光照好些不伤眼,大人自南国不辞辛劳,为国千里赴戎机,安庆久遭寇难,正期盼大人这般的能臣救民于倒悬,末将做些微末小事,与大人的高风亮节相比不值一提,不过是代安庆百姓略表心意。” 熊文灿微微点头,“老夫来时得知,庞将军是安庆桐城人,倒跟本官一位同年是同乡。” “是左先生,跟大人同是万历三十五年进士。” 熊文灿一愣后呵呵笑道,“难为庞将军知道,老夫一直想拜祭左大人苦无时机,过几日本官要巡查安庆防剿各项,桐城也是要去的。” 庞雨恭敬的道,“末将其实一直是以左公和大人这般人物为自身楷模,想读书走科举之路,只是时局动荡,最后不得不弃笔从戎,虽是不得已,但毕竟是生平憾事,是以对左先生和大人的经历常加留意,自然也就知悉了。末将也是桐城人,今年亦是四处征战,尚不及拜祭左公,叩请与大人同往。” 熊文灿哈哈笑了两声,收了笑之后道,“庞将军乃为国弃笔从戎,亦不必引为憾事,所谓文武,不过办差不同罢了,值此时局板荡之秋,文武更要一体为皇上任事,多为皇上解忧才是。” “末将牢记大人教诲。”庞雨听到此处,知道熊文灿要转入正事了,张国维这个东林党巡抚在皇帝那里像个受气小媳妇,造成他的顾虑颇多,庞雨想办事情不少,但很少能提交到朝廷,熊文灿是兵部尚书等级,肩负灭贼的重担,又是新官上任,肯定是皇帝那里的行情人,办事应当比张国维顺利得多。 此前何仙崖先行广东,途中已经与熊文灿的幕友多番商议,互相了解交易的意向。 熊文灿虽然贵为兵部尚书,但随着鞑子和流寇的兴起,武人的地位早已不是崇祯初年那般。这次熊文灿到任红谕要求到安庆至票的武将,还有左良玉、罗岱和牟文绶,牟文绶在六安州,好歹回了一封信说紫微星在附近活动不能离开,左良玉和罗岱既没有来安庆,亦没有任何音信。 庞雨既派人迎接又送银子,还是附近最能打仗的一个,熊文灿从广东带了千把人,但今日庞雨看到下船时情景,这些广东兵火器虽多,但基本都没有甲胄,仅部分军官有皮甲,士兵大多瘦弱不堪,甚至在十月还穿着南方单衣,一个个在安庆上岸时瑟瑟发抖,可见后勤状况也十分糟糕。 这支南兵肯定是没来过北方,也从未见过北方的骑兵,一旦遇到清流河边曹操那样的马兵,未接战就会崩溃。 而同时站在码头的陆战一司,想来熊文灿也看到了,不论此前战绩,正常人也能看出必定不是标营能比的。 熊文灿一向在南方跟海寇打交道,此次到流寇肆虐的中原上任,若缺少一支可靠的心腹武装,保命都还得靠各个军头,是完全没有底气的。 左良玉和罗岱的表现,再通过下午的那支广东标营,庞雨又增加了自己的筹码。 熊文灿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着庞雨说道,“四月时庞将军领安庆守备营,在宿松大破贼数十营,乃今年第一大捷,本兵定十面张网之策,正天下用兵之际,老夫以为此等悍将雄兵,未必局限于应天一隅,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第三百七十四章 到任 余先生递过来一份呈文纸,庞雨接过浏览的时候,他又继续道,“文书队还报来几个呈请,有复核战功赏赐、扩办夜校等几项,其中略有错漏,小人发回让他重新写过。” 庞雨大致看了一下吴达财的呈请,主要内容是对文书队人员整训,要求所有文书官达到军队的标准,熟记军律及编制等内容,未能完成的要淘汰,但营中书手是够的,淘汰下来到底安排去哪里并未说明白。 余先生规矩的站在桌案对面,三年前他给桐城县丞当幕友的时候,对面这个庞副总兵还在衙门里面当皂隶,两人差着好多层级,后来县丞在民乱中受了惊吓回乡了,余先生才投靠了庞雨,现在守备衙署任承发房副职,两人仍然差着好多层级。 他虽然名义上是承发房副职,但现在不在承发房办事,宿松大战打完,庞雨将后衙改造了一番,书房改成了三间相连的直房,让余先生就在这里当值,负责处理需要庞雨处理的文书。 “余先生你觉得吴达财这呈请是否妥当?” 余先生小心的观察了一下庞雨的神色,吴达财是刚提拔的,刚上任两天就搞了一份整训呈请,训练什么不要紧,主要内容是后面的淘汰,可以看做是吴达财要确立地位的重要步骤。以余先生所知的情况,各部的文书官有做得好的,但大部分还带着以往文人习气,与军队格格不入,远不能让庞雨满意。既然任命吴达财这个武夫去了文书队,就是要让他闹出动静来的,所以动静越大越好。 有了这个认识后,余先生开口道,“小人以为确实该当整训,以往不仅军中,连衙门里面也弄不清楚,文书官到底是兵是将还是吏,吴达财以整训告诉大伙,文书官肯定不是吏。只是这汰换下来的人,到底要换到何处,似还可商榷。” 庞雨微微点头,“军中识字者本就不多,这些人若不适合当文书官,也不宜弃之不用,方才吴达财还有扩办夜校的呈请,可以把夜校实办,这些人放进去当个教习,如此人尽其才。” “大人明鉴,已建有武学,若是再实办夜校,似有重复。” 庞雨揉揉额头,以往夜校只是临时开设,教识字的大部分来自文书队,也有部分各房书手,负责的是侯先生,即便在庞雨的小体制内,也并无单独编列,一旦军队调动就不再授课,去年寇警一急,军队沿山部署,夜校就停了大半年,宿松战后也只在府城恢复了授课。 “武学只在府城开设一处,本官的意思,这夜校随各千总部开设,如此才不至中断。” “大人看夜校是由何房主理,属下好早些安排。” 按惯例学校可以放在礼房下面,但守备衙署这个礼房作用有限,主要是接属下兵将的告身,司吏还是以前留任下来的,因为也只有他熟悉那些繁琐礼仪,庞雨并不想让这老头管其他事情,特别是这个夜校还没编制,是不符合朝廷体制的。 “每司设一个夜校,便由各司文书官兼管,设教习两人,由吴达财总领。” “小人领命,那这呈请……” “批复吴达财,大体按呈请办理,文书官毕竟职司有别,战技方面不必样样达到操典,究竟如何考评,他自己斟酌,但至少行军扎营两项应按士兵标准,操练中文书官不许骑马乘车,考评完毕先将名单呈报本官。” 余先生一听,知道文书队这次基本要天翻地覆了,庞雨把夜校也分给吴达财,还在给吴达财更多权力,说明对这上任的第一把火很认可,再次确认吴达财就是最近衙门里面的行情人,只能顺着这个方向添柴加火。 “大人高明,但小人有一提议,此夜校设于军中,汰换下来的文书官若是仍在夜校任教,不免心中有怨气,若是将此种怨气带入教习之中,小人担心影响军心。前次大人说墩堡之中也可读书识字,户房也多次跟承发房提及,俘虏中读书人皆被选走,墩堡回报事项都靠口述,户房实难详查,不如将这些汰换的文书官放入墩堡之中,写文书也罢算账也罢,似比在军中更佳。” 庞雨思考片刻道,“余先生说得有理,便按此批复给吴达财。” “这里还有一件要事,是俘获的那些流寇……流民,宿松战后俘获共计三万九千七百余人,经各房各坊挑选合共二千一百余人,沿驿路建墩堡十三处,入墩共计一万二千余人,剩余两万的皆在宿松,按史道台的意思,每日供粥一顿,然后由各县安置,宿松苟知县只给了一次一百石粮,安庆府给了两次共计两百石,其余都是我守备营支应,大人说不禁去留,但此去数月,仍有一万四千滞留宿松,眼下皮知府离任,各县不愿安置一直拖延,向史道台行文数次,至今未给回复,恐怕只有请大人亲自去说。” 庞雨回忆了一下,俘虏处置当时史可法确实是这样说的,庞雨是需要区别挑选里面可用的人才,暂时便养在宿松。由于数量庞大,没有那么多军队看管边界,可能其中很多贼子乘乱跑了,各房挑选完后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在宿松一天一顿粥也不愿走。 这些人体力不佳,即便是种地短期内也出产不了粮食,对谁都是负担,更不用说还是流寇,庞雨的甄别也不可能把关系都查清楚,说不定还有亲友在宿松一战被杀,对于各县都是负担,自然大家都不愿意接收,但放在那里空耗粮食不说,安全上还是隐患。像左良玉一股脑杀了更是不行,且不说史可法和张国维那里不同意,朝廷里面必定言官弹劾不断,庞雨是需要名声的人,跟左良玉比不了。继续留着吧,就要空耗庞雨大量钱粮。 “本官知道了。” 庞雨挥挥手,余先生也知道此事麻烦,收起刚刚汇报的一摞文书,开门返回外间。 刚把茶杯端在手上,庞丁已经带着江帆出现在门前,庞雨连忙放下茶杯,招手让两人进来,江帆亲自赶回安庆,必定是南京有要紧事。 江帆施礼后低声道,“大人,温体仁确实去职了,眼下已经离京。” 庞雨沉稳的点点头,这可能是数年来朝廷最大的变动,整个朝局都会受到此事的影响。若是半年之前,庞雨会兴奋得跳起来,因为温体仁拿办钱谦益、调查复社这两件,都把他牵连在内,但宿松一战之后,庞雨有军功在手,已摆脱了漩涡。但经济上仍需要依靠东林和复社,特别是银庄下一步在江南的拓展,所以温体仁此事对庞雨仍是大事。 “据闻是钱谦益找上曹化淳,东厂拿了举告钱谦益的两人,又牵连出了蔡奕琛为背后指使,温体仁便有了结党之嫌。” “首辅还比不过太监,那南都形势如何?” “东林和复社弹冠相庆,不光他们,阮大铖、马士英等人都派人入京打探,想要乘机复起。” “这样就弹冠相庆了。”庞雨轻轻敲着桌面,“可确定温体仁是一个人去职,还是温党一起免了?” “只有温体仁一人,薛国观还入了阁。” “只免一人,谁接任的首辅?” “是张至发,之后吏部推举七人候补阁员,皇上定的是刘宇亮、傅冠和薛国观。几人都不是东林,属下以为,皇上还是想用孤党。” 此事庞丁上了茶,江帆道谢之后接着道,“但南都各路人等仍以为东林将掌权,近日想通过刘若谷跟大人见面的不计其数,甚至那复社的张溥也来了。” 因为庞雨之前在阮大铖的牵线之下拜了钱谦益为师,本意是找名人给钱庄站台,因此也受了牵连,但南都很多人以为庞雨真是钱谦益门人,现在众人以为钱谦益斗垮了温体仁,自然复起在即,想通过庞雨搭上线,这对庞雨又好处,但也不会去搭理,听到张溥的名字时,庞雨抬眼看着江帆,“张溥也想见本官?” “是的,但他不是通过复社的人,反倒是派来吴昌时找到阮大铖,说想请大人到嘉兴一会。” “阮大铖。”庞雨听后笑笑,现在他对此一点也不惊奇,复社里面也是派系林立,方以智、吴应箕这样的年轻一派对阮大铖深恶痛绝,但复社的高层却跟阮大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现在猜不到张溥想谈什么,拉自己入复社的可能最大,好依靠边才重新进身,但自己跟复社的人关联颇多,张溥却要通过阮大铖来联络,说明还有其他事情想谈。 “钱谦益放出来没有?” “钱谦益仍关在天牢,没有放出来,但京中传言说已不再提审。” 庞雨沉思片刻道,“张至发和入阁三人既非东林,钱谦益和张溥的事情亦未了结,那还不到东林得势的时候。东厂能查到蔡弈琛,自然也能查到到薛国观,但皇上又要让他入阁,说明还是要用孤党,东林和复社还得继续斗,这浑水咱们暂时不趟,你给他回话,就说本官镇守安庆不能轻离。” “但阮大铖说,若是大人不能去嘉兴,他可以先带吴昌时来安庆面见大人。” 庞雨皱着眉头,张溥是复社的头面人物,不但形象好,在江南官扬上他只要出面说话,基本就很好办事,有他支持的话,对钱庄发展就事半功倍。以前想见都见不到,是张溥不愿意,但经过这一番政治动荡,庞雨不打算轻易再卷入新的漩涡,至少要拿到合适的回报。周之夔弹劾之事还未了结,现在搭上张溥还有风险。 庞丁见庞雨不说话,不禁插话道,“若是阮大铖来,少爷见了也无妨,探探他口风也是好的,阮大铖自然知道怎生回话,断不会拂了张溥的颜面。” 庞雨抬头看看庞丁,似乎庞丁说得有理,吴昌时毕竟不是张溥,自己是被温体仁给吓到了。 “那就让阮大铖来安庆,但他要快些,熊总理万一要调守备营剿寇,他就要扑空了。” 江帆好奇的道,“熊总理到任了?” “已到九江,两三日间就要到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方法 清晨四处鸡鸣,隔壁的烟囱里面飘出炊烟,让吴达财的院落里面也满是柴火的味道。 吴达财刚吃过饭,撑着拐杖从正屋出门,穿过二进走到外进,然后又倒着走了回来,到了正屋又转身往外进走,满意的打量着这个新家,虽然昨天已经走了无数趟,但他仍乐此不疲。 三进的门槛破了几个缺口,门环掉了一个,二进屋檐的瓦片破了起码有十几块,有两个屋漏雨,厨房缺大水缸,风箱上的柳木好像也破了,吴达财边走边看,虽有瑕疵,但相比这个院子,这些瑕疵都是小事。 重要的是需要有点官味,吴达财计划在三进搞个水池,里面要有假山游鱼,守备署里面就是这样的,是否还需要其他的东西,吴达财就不知道了,毕竟三进的大院他只进过守备署,浦子口也进过大户人家,但当时没好好看,也想不起来什么,总之就是吴家以后也是大户人家了,得像个大户人家的样子。 “这里弄个鸡笼,这边再搭个架子晒衣服,猪圈我看搭在哪里。” 吴达财脸色一变,走到外进看到自家婆娘,正在跟新买的丫鬟指手画脚,“这个架子啊做宽点,以后有点谷子啥的,说不定就是没晒干的,自己还得晒一遍。” “晒什么谷子,你当还是在乡里么,这城里的院里有谁晒谷子的!” 女人转过头来看到吴达财,一脸欢喜的过来道,“当家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官家的收礼那可多,你说你那么大的官,还不得抢破头来送,谷子啊肉啊啥的哪样少得了,谷子晒干才好存,肉一时吃不完,薰了也得个地方,就这里搭个架子……” 吴达财怒道,“那猪圈又是怎么回事?” 女人理所当然道,“能送肉来,就不兴送猪咋地?” 吴达财一脸不耐烦,“你看谁家送过猪的?” 女人见吴达财发怒,一点没有害怕道,“你那舅公那么抠的人,都提了鸭子来,送猪又怎地了,总得找个养牲口的地方。” “老子告诉你说,要吃肉就去买去,不许收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老子刚当上官,今天才第一天去当值,月饷够用得紧,那边蒋国用可盯着的,你别满处胡说。” 女人咧咧嘴有点不甘心的道,“我本说今日去跟你舅公那里窜门,让他后悔去呢,狗眼看人低。” 吴达财扫了一眼乱糟糟的外进,散步的心情也没了,气呼呼的要出门,转头时顺便也打量了一下丫鬟的身段,但很快又把目光收了回来,还是太瘦了。 “不瘦的就不会卖了。”吴达财嘟哝了一句,对这个丫鬟暂时没有了兴趣,“老子要出门了。” 吴达财声音很大,那丫鬟呆了一下,接着还算机灵的就跑去取门闩,吴达财的脑袋微微扬起,等着丫鬟开门。 丫鬟似乎对这么大的门闩还不习惯,力气也小了点,取了两次都没取下来,吴达财也不帮忙,摆出家主的架子教训道,“家里的活计得熟,做事要动脑子,不是动脑子,要讲方法,讲方法……” 他说到这里站在原地呆了片刻,丫鬟下了门闩打开门,吴达财还没走,他转身过来对自家女人道,“你去舅公家去。” 女人头歪在一边,“我凭啥去,你这不许说那不许说,去了还有个啥味道。” 吴达财两步赶过来挥起手,“你去不去!” 女人赶紧往二进跑,“去就去,我去可不带东西。” “谁让你带东西了,让他带。”吴达财撑着拐杖想了一下道,“去告诉舅公,就说我升大官了,表舅进守备营的事情来找我办,带上东西到守备衙署来。” 女人满脸的不快,“你那势利舅公,你还帮他作甚,我不稀罕那几只鸭子。” “妇道人家懂个屁。”吴达财转头出门,经过丫鬟的时候停下对她认真的道,“要讲方法。” …… 吴达财精神焕发的穿过枞阳门内街,虽然拄着拐杖,但走路也似乎带着风,旁边路人不少,但现在没一个入得他的眼,都是些贩夫走卒,上次有这个感觉,还是第一次领到二两月饷的时候。等到明天把卫兵的房间安排好了,上班路上都有卫兵跟着,那带起的风还得暴增一倍。 到了安庆守备营守备衙署,旁边校扬里面操练的号子的震天响起,吴达财在门口验了腰牌,那执勤的伍长殷勤的递回腰牌道,“吴大人请进。” 以前局里有些人奉承他也叫大人,但总要加一个百总在前面,显得档次就低了,到墩堡叫做训导老爷,土里土气的,现在没有修饰词的一个大人,等级明显又不同。吴达财有些激动了,回忆了一下庞大人平日的做派,对伍长点头微笑,然后接过腰牌进了大门。 “见过吴大人。” “吴大人好。” 吴达财在大堂经过,沿途遇到的人都在躬身问好,与两天前他来兵房奏事的时候是天壤之别,那时候不白他一眼都算客气的。 吴达财都学着庞雨的样子,尽量挤出温和的微笑点头回应。这些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他的职务是庞雨亲自任命,昨天来领任命书的时候,整个守备衙署都轰动了,守备营里还没有一个如此快的提拔。 不过昨天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后来兵房传出了详情,吴达财分管文书队四项业务,直接向庞雨奏事,而且以后各房都要设一个文书官。大家这才明白吴达财不光是升得快,还升得很高,所以今天的待遇,大家基本是当做各房司隶对待了,甚至还略有超过,因为新提拔的必定是庞大人那里的行情人。 守备衙署按常规六房,承发房架阁库与县衙一般,但又多了赞画房、马房、武库和中军厅,庞雨将后衙让给了赞画房,马房和武库则搬到了营房区,腾出来的房子给了文书队和兵房,但已经坐满了,吴达财不愿和侯先生一个房间,承发房就把他安排在文书队的办事房中,也就是当日他来问安置的那间。 按衙门的规矩,就任第一天需要先拜见总文书官,吴达财在门前看了一下,侯先生并不在房中,他也不等便回了自己直房。 吴达财在直房门口停了一下嘟哝一声“要讲方法。”然后想了想措辞才往门内走去。 进门的时候,五个书手都在房中,也包括当日呵斥他的那个书手,此时脸色苍白,战战兢兢的躲在其他几人后面。 几人齐声道,“见过副总文书官。” 吴达财客气的道,“大家不用多礼,以后都是文书队的同僚,老……本官初来乍到,队中事务还要仰仗各位,咱们要把事做好了,才对得住庞大人和各位将士。” 几个书手唯唯称是,吴达财走到自己的桌案旁边,有人要扶他坐下,吴达财挥手拒绝了,等到他坐好,几个书手又站到桌前等候继续训话。 吴达财看到那个书手还躲在后面,咳嗽一声道,“本官新来,为了以后好称呼,大家都自个介绍一下,姓甚名谁,在队中主要办何事。” 书手互相看看,一个老年书手的开头,轮流向吴达财报上名字,终于到了那个书手,他期期艾艾的上来道,“小人,小人姓许,这个许由原,平日与兵房、墩堡打交道,也办将士安置……当日小人不知,也不是小人定的,小人……” 吴达财挥挥手大度的道,“过去的事便不提了,但本官也要说,来守备衙署里面办事的,都是守备营将士,都是为国杀贼的好汉,护着百姓平安,也护我等的平安,对这等的好汉是不是该尊敬,其他各房我先不说,咱们文书队原本便是军中一员,更该客气些,如此营中将士才说文书队好。” “小人知道了,以后一定客气,万请大人海涵。” “本官就是个大度人,处事最是公正,此前的事便不提了,以后看人用人只论才德,绝不计较私下过节。” 吴达财点点头,“说到以后,本官先跟各位提点一下,庞大人让本官管了队内的提拔,文书队照眼下这般是不成的,要改的地方甚多,各位都是队中老人,想来对队中弊病比本官明白,明日下值之前,各写一个条陈来,不拘是否自己办的事,只要你觉得不妥的,觉得还能做得更好的,都可以写来,本官以后提拔用人只讲公正,公正看才德,才德又看啥,首要就看这条陈中有没有过人之处。” 几个书手互相看看,吴达财观察了一下,其中两人有些跃跃欲试。 吴达财满意的道,“此间便是如此,各位可以去办事了。” 五人回到自己的桌前,那许由原跑去倒了一壶茶,小心的放到吴达财桌面上,吴达财客气的点点头。 老年书手又过来,跟吴达财汇报队中具体事务和流程,刚说了半刻钟就来了一个卫兵,他站在门口道,“吴大人,门外有人求见,自称是你舅公,是否要小人引进来。” 吴达财抬头道,“是我的舅公,让他进来。” 那卫兵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道,“他拿着些物件,是否……” “不妨,让他进门来。” 那卫兵转身离开,吴达财对老年书手道,“等一会我们接着说。” 他拿过拐杖撑起来,来到了房门停下,看着卫兵领着舅公从照壁转了进来,手中还提着鸭子和袋子。 舅公一见吴达财,立刻堆起笑脸上来,还不等他说话,吴达财突然大声喝道,“都跟你说过了,当兵要上战阵见真章的,进来的都是好汉,你当是可以讲情面的么,我表舅过不了选拔那就当不了守备营的兵,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还来作甚!” 大堂就是一个大天井,周围一圈都是各房的直房,往来办事都在这里,他这一通吼叫,整个大堂都被惊动了,各处走动的人都停下来看热闹,连有些房中的人也探头出来查看。 舅公张口结舌,他满心欢喜以为来就把事办成了,到了衙门本来就小心翼翼,哪里知道是这般情景,一时呆着说不出话来。 吴达财拄着拐杖满脸严肃,眼角看大堂中各房都出来差不多了,又对着舅公威严的道,“军中是有规矩的地方,是有军律的地方!我最讲的就是公正,容不得丝毫的情面,你虽然是我亲舅公,但这违反军律的事情,你送再多的礼也不行,即便断了亲戚,我也绝不会给你办,卫兵!把他给我赶出去!” 吴达财大声说完,浑身散发着正直的光辉,在满堂惊讶的注视中拂袖返回直房。 第三百七十二章 交代 庞雨没有抬头道,“吴训导是为守备营战斗伤残,身体不便免跪看座。” “谢,谢大人。” 郭奉友过来扶起吴达财,另一个卫兵搬来有靠背的椅子,吴达财看看郭奉友,见对方点头后小心的坐了下去,背脊仍挺得直直的,丝毫不敢贴到靠背上。 庞雨仍在认真的看文书,屋中没有人说话,吴达财只觉浑身不自在,连呼吸也不敢大声了,虽然只坐了片刻,但双手双脚似乎都僵住了,连椅面都硌屁股。 终于庞雨收起文书,那张呈文纸发出轻微的哗哗声,躺到了桌边的一堆文书上。 庞副总兵的目光看了过来,吴达财已经笔直的背脊又挺了一下,接着又弯了下去。 “吴达财,此番受伤的五个百总,两个在赞画房,两个在武学,只有你脱了兵籍去了墩堡,你以为是何原因?” 吴达财呆了一下,舔舔干涸的嘴唇,声音颤抖着道,“小人,是小人腿伤来晚了,其他去处都等着用人。” 庞雨脸上没有表情,他盯着吴达财,“如今营中近万人,本官每日要处理的事务不计其数,若是官样文章的假话废话,桌面上摆着多的是,不需叫你来问话,本官单独见你的机会只此一次,想听的是真话实话,你心中怎生想的便怎样说。” 在庞雨的注视下,吴达财脸色苍白,他在来到这门口之前,都不知道今天是要见庞副总兵,对这一切毫无准备,庞雨也不是有时间等他细想的样子,他一咬牙抬头道,“是因小人得罪了文书官,此番庞大人去了应援江南,伤残兵将的安置是文书队主理,好位置便不会给小人留着,武学不光去了两个百总,还去了五个旗总,连队长都去了七人,这些人没一个认得两百个字,偏就没留小人的位置,连房子也没给小人分。” 庞雨仍没有任何表情变化,“那你认为,是为何得罪了文书官?” “乃是在第二司时驳了文书官,连累侯先生和其他文书官受了训斥。” 庞雨占据着当年张国维的上位感,不紧不慢的道,“你认为第二司文书官何处错了?” 吴达财吞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道,“文书官心中仍是把上官当了坐堂官,小人以为,守备营只有一个坐堂官,文书官也是庞大人的文书官,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就是该按庞大人的交代办。” “按本官的交代办了,那上官派下的差事又该如何处置?” “军律明言,将士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只管按庞大人交代的去办,上官那里自然有大人去应付。” “那你的意思,就是由得本官和上官针锋相对了?” 吴达财口干舌燥一时说不出话,他不由自主的拉了拉衣领,“小人不敢,小人是说,这,这大是非上,大人自有主意,不需要文书官瞎操心。” 庞雨眯着眼看了吴达财片刻,“那你认为文书官都在操心何事?各司又是如何看待这些文书官?” 吴达财心中一阵狂跳,指头不停抖动,他把手贴在腿侧抬头道,“其他各镇并无文书官,但小人以为,庞大人设文书官一职是有道理的,军中亦确需文书官一职,但各部文书官或碌碌无为,或处事不公,在兵将眼中,文书官成了主官手下写字算数的吏目,说到底是总文书官不懂文书官是干什么的。” “那你以为文书官应该做些什么?” “文书官首应公正有血气才能服众,第二应为军中造福才能立足,第三要文书官要懂用权,大人设文书官,不是让他们给上官写字算账的,大人给了文书官权,不是让他们胡乱插嘴军务,但更不是不用,否则给每司配几个书手便成了,如何能叫文书官。最要紧一条,是让军中将士都知道,守备营只有一个坐堂官,就是庞大人。” 庞雨略微坐直了身体,口气明显的温和了一些,“本官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还做过对不起守备营的事?” 吴达财再坐不住,噗通一声趴跪在地,因为动作太大,膝盖磕得十分疼痛,他一时不敢抬头,趴下的时候刚好一只蚂蚁经过,吴达财不想有东西在眼前晃动,紧张之下顺手就用食指按住,接着他也不敢动弹,就这样一直按着,蚂蚁在指头下拼命的挣扎。 到此时为止,他也不知道今天庞雨是要跟他算旧账,还是要重用他,现在问的这句话,是不是庞大人已经知道些什么,既可能是给自己定罪,也可能是另外安排重任。他脑中一团乱麻,坐堂官就在上面,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焦国柞和侯先生的影子在眼前不停变换。 过了片刻后,吴达财心头一横道,“小人在北峡关一战,在河边藏了一块银子,但后来害怕军律没有敢去取,但小人确有私心,有私心。浦子口一战,小人的下属私下运了一张花狸木的床,小人怕驳了下属的好意,一时糊涂收下了,但一天都没敢睡,劈了当柴烧了……” 庞雨一边听着,一边拿毛笔蘸了墨,郭奉友铺好一张纸,用镇纸压好,庞雨不紧不慢的写起来。 直到吴达财说完了,庞雨才写完最后一个字,屋中十分安静,只有吴达财埋着头喘气,看着那只蚂蚁的细腿不停乱晃。 庞雨朝着纸面吹了一口墨迹后才道,“起来吧,明日来兵房报到。” 吴达财心头狂跳,直到自己已经蒙对了,激动之下心中畅快,手指一用力,将按住的那只蚂蚁压成了饼。 …… 嘭一声门响,一根拐杖咄的柱在地上,吴达财以不逊常人的速度飞快的窜进屋内。 女人正在给补裤子,吴达财一把揪住儿子的衣服推出门外,然后立刻关上了门。 “这是怎地了?” 女人刚站起来,只见吴达财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张着嘴巴却没发出声音。 “当家的你又咋地了。”女人赶紧一把扶着吴达财,“是不是兵房又亏待你了。” 吴达财一把抱住女人,终于把声音哭了出来,因为房门就临着街,哭声仍压抑得很低。 女人焦急的道,“是不是墩堡的差事也没了,没了就没了,咱还有银子,回乡把屋子修了,我种地养着你。他们这么欺负人,庞大人就不管么。” “庞大人管了,管了啊。”吴达财鼻子中流出两条清亮的鼻涕,他也没有去擦,仰着头道,“庞大人管了,我升官了,你男人升官了。” 女人呼的坐直身体,“我家男人当啥官了。” 吴达财脸上挂着涕泪,又咧出笑来,“老子跟副千总一般等次了,哈哈哈,什么百总把总算个屁,武学算个屁。” 女人高兴的捶打几下吴达财,“那有多少月饷啊?” “月饷算个屁,你看。”吴达财在怀里摸了几下,小心的拿出一张纸来。 女人一把夺过去,把纸都抓皱了,展开一看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女人两眼一亮,“银票。” 吴达财恼怒的一耳光扇过去,女人啊一声叫,吴达财拿回纸来骂道,“什么银票,这是庞大人的墨宝,你看都给老子抓皱了,这以后怎么裱。” 正说着话,吴达财没留意到挂着的鼻涕,刚才这么一动作,掉下来一串,刚好又落在纸上,吴达财怒火中烧,又用力蹬了一脚,把女人蹬得歪了出去。 女人一点没有计较,又在地上爬过来看着那张纸,“当家的,这上面写的啥,到底多少银子。” “写的啥,你男人是读书人,老子读给你听。”吴达财低头看着,脸上露出满足又崇敬的表情,“大节无亏,要讲方法。” 女人有点失望的道,“这听都听不懂能有啥用。” 吴达财这次没有打人,因为在他看来,这女人要是能理解这些话,那才出乎他意料,也会严重打击他读书人的优越感。 “还这有啥用,这是庞大人亲自写的,这第一句是说,我这人大体是对的,干的事都合了庞大人的意,所以才能给我升官,第二句说要讲方法,嗯,方法,恐怕是说我呵斥文书官的时候没说好听,大概该是这样。” 吴达财又沉思了片刻,“也可能说的是举告歪脸,歪脸有啥不能告的,肯定不是。” 女人一头雾水的看着,“那到底是多少月饷来着。” 吴达财伸出一只手,接着慢慢的一根根指头张开,每张一下女人的眼睛就睁得越大,五个手指都张开后,吴达财又加上一只手,终于停在六个指头。 “六两!”女人抱住吴达财哈哈大笑,吴达财也一起大笑起来。 笑了好一会,女人终于想起来问道,“当家的你到底是啥官。” “老子是副总文书官,副总文书官你懂不。”吴达财停下笑,把脸上的鼻涕擦了一把,“庞大人说了,我虽是副的,但单独管事,有些事不用报给姓候的,直接向他报。” “还得是庞大人明事理,当家的你好好给庞大人当官,咱们不回乡了。”女人满脸的笑意。 “不回乡了,那潜山的劳什子墩堡也不回去了,老子还要告诉你一件好事。” “是啥好事?” “房子,庞大人给咱家分了一套三进的院子,集贤门里面的,城墙里面的。” 女人尖叫一声,两人又抱头痛哭起来,吴达财边哭边道,“给我派了一名卫兵一名书手,明日就要来帮着搬,雇婆子丫鬟的银子另发,咱们要住大房子了。” 女人捧着吴达财的脸,“咱们家要过好日子了。” 吴达财脸上带泪看着女人,“你这些年受累了,落难的时候最靠得住的就只有你,以后就跟你踏实过日子,啥也不瞒你了。那北峡关的银子我是找到了的,回来送给侯先生一些,留了些准备纳妾,以前我是想着纳妾,找一房再生几个,那不是银子房子都不乘手,以后也不想了……” 女人摇头道,“这都没啥,我都不计较的,还有啥你都告诉我,以后咱们都好好的 “我在浦子口搜了些碎银子,把刀尖折断了,藏了碎银子在刀鞘里面,那些镇抚兵寻常也是不搜军官的,回来请二司的副把总去了趟青楼,他说以后一定提拔我,用了七两银子。”吴达财一边说着,一边凑了过来。 女人温柔的道,“不计较了……哎呀,这是干啥呀,谁大白天的干这事,被人听到……哎呀。” …… 第二日一早,吴达财忿忿的猛地拉开房门。 里面传出来女人一声叫骂,“吴达财我告诉你,你再敢把银子瞒着,老娘跟你拼命,还想纳妾美得你,你看看家里才几个银子。” “那都过去的事,一大早就翻出来闹腾!你昨日自己说不计较了!” 女人蓬着头发追到门口,“你藏着银子不跟老娘说,还好意思让不计较,那是银子又不是别的物件,这家里吃的用的哪样不用,儿子以后娶不娶媳妇了。” 吴达财气呼呼的转过头,又被女人拉回来,他看看那边还在照样大睡的儿子,压低声音怒道,“谁少过你银子了。” 女人眼睛一瞪,过去一把关了门,“你把银子送那姓候的有啥用了,送那周女人有啥用了,这送那送的,对别人家都大方得紧,就光亏着家里,老娘这些年买菜都捡剩的,你好意思到处送银子,有银子不光瞒着,拿去青楼就七两,七两啊,你知道得存多久,你少老娘好多银子了你说。” “老子不说你还不是不知道,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你还不说,还想纳妾你美得你,。”女人使劲拉扯吴达财几把骂道,“今日就要把话说明白,以后那银子只能我管,你再瞒着老娘跟你拼命。” 吴达财一把推开,乘女人没追上之前赶紧出门,女人只追到门口,朝着他的背影骂道,“吴达财,这事不说明白,老娘跟你没完。” 吴达财气呼呼的一路疾走,到了枞阳门才停下来歇息,他越想越气,口中喃喃道,“不该说的,真不该说,大意了,嗯,嗯,庞大人说得对,要讲方法,必须要讲方法。” 第三百七十一章 威风 “把草料搬到晒谷扬去晒着,明日要送到天宁寨。谭爷告诉你们,这是给战马吃的,那战马可比你们精贵,没吃的怎么行。” 谭癞子满脸的油光,说罢抓起一个鸭架啃了一口,上面的肉基本快被他啃没了,桌上还剩了一个鸭腿,是他留着最后吃的。 旁边有一群小孩,蹲在桌子下面泥地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谭癞子手上的鸭架。谭癞子掰开一根骨头,仔细的再舔了一遍,没有肉了再往旁边一扔,一群小孩顿时抢成一团,溅起的泥点到处飞舞。 谭癞子略有点嫌弃的瞥了一眼,又对着蒋倌说道,“天宁寨那位郑百总,守备营第一司的,也是了不得的壮士,跟谭爷我算是惺惺相惜。人家吩咐给咱们墩堡差事,那是看得上咱们,谁也不许耽搁了。” 蒋倌恭敬的说道,“草料不敢耽搁,那给谭老爷的轿子也快做好了,只差顶盖上的布料,还得等府城来的布商贩来。到时谭老爷去天宁寨办事,就不用走路辛苦了。” 谭癞子面对几个总甲,一脸的容光焕发,轿子是几个总甲孝敬他的,能坐上轿子,就算真的老爷了,唯一不足就是女人太少,这些厮养里面的女眷都是骨瘦如柴,比起婆子营就差远了。 但比起以前在码头的时候已经风光多了,而且婆子营也不一定就回不去,还在等唐二栓那里的回音,听说婆子营还在宿松,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光景。 想着想着谭癞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不由自主的将鸭架一把丢了,又顺手将一个鸭腿拿到嘴边。 还没咬下去,只听一个声音惶急的在旁边叫喊,“报谭老爷知道,九旗下面有五个人被土民抓了。” 谭癞子眼前的美景突然消散,面前又变成了泥泞的现实,他一转头看到九旗的总甲趴在地上,“这又是怎地了?” “说是割了他们田里的草,看到那边在挖坑,怕是要埋他们。” “埋了……”谭癞子没想到这么残忍的事情,他呼地站起来,周围总甲和墩户以为他要去救人,赶紧让出一条路。 谭癞子一挥手,“那快去找训导啊,缉凶追逃都是训导的事。” 九旗的总甲惊讶的道,“他们不是逃了,是要被埋了。” “埋了也是不见了,跟逃是一般的,你去寻吴训导,该他办的不寻他寻谁去。” 副墩长蒋倌踌躇道,“吴训导不会管的,上次追逃他就没去,这次三天没出门了……” 身后的门帘子呼的一声响,众人一起看过去,只见吴达财缓缓走出来,他仍穿着那一身守备营的红色军服,脸色有些发黄,左手提着一把腰刀。 他刚从屋中出来,眼睛还不适应外边的阳光,眯着眼到处看了一圈,然后一瘸一拐的往桌子边走来,到了谭癞子跟前,嘭一把将腰刀拍在桌子上。众人都是一惊,谭癞子吓得从板凳上跳起来,往后连退了三步。 吴达财漠然的看着谭癞子,“谁跟你说郑三儿是了不得的壮士。老子在校扬第一个打的就是他,老子升百总的时候,他连个旗总都不是,有何了不得。” 谭癞子下意识的又往后退避一步,歪着脖子看着吴达财,这个训导平日连门都不出,缉凶追逃什么都不管,也不挑选后备兵,甚至不跟谭癞子争肉吃,从未见过这般模样。 吴达财凑近一步瞪着他道,“郑三儿虽不是了不得,但你一个在二郎镇被两个婆子追得跳河的,也配跟他相惜?” “你胡说,分明是三个婆子。”谭癞子边退边吼道,“吴达财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告上官又算个什么东西……” “你当个墩长连墩户都不敢去救,又算个什么东西,你他妈也好意思说是守备营的人。”吴达财不由分说,一把夺过谭癞子手中的鸭腿,周围众人目瞪口呆中,吴达财呼呼的咬了两口,一边嚼一边对蒋倌道,“把那破轿子给老子抬过来。” 蒋倌不敢说话,赶紧让人去抬轿子,几个墩户飞快的把没有盖顶的轿子抬过来,吴达财刚好把鸭肉吞下,旁若无人的坐上轿子,随手把剩下的鸭腿丢给旁边的小孩,引起一阵泥浆飞舞。 吴达财朝着墩户喊道,“要救人的跟老子去,今日他们埋别人,明日就能埋你们。” 蒋倌犹豫一下跟着轿子走去,一边走一边看其他人跟来没有。众墩户期期艾艾的,陆续又有人随在轿子后面,吴达财高坐轿上没有回头看。 九旗的地方在西侧,跟靠山土民的土地交叉,最容易发生冲突,两个轿夫倒走得快,到了地方一看,近百个土民围在一处,手中持有锄头、扁担、叉子等农具,中间有几个人边哭边挖,看起来是让几个墩户自己挖坑埋自己。 两个轿夫远远的就停下来,不敢再往前走,身后跟来的墩户也纷纷停下。 吴达财提着腰刀,一瘸一拐的往土民那边走去,一点没有停下的意思,那些土民日常见到守备营往来,认得守备营的红色军服,看到这个提刀的人当面走来,哪里敢去阻挡,不自觉的纷纷让开道路。 吴达财孤身走入人群,身边都是拿着农具的土民,到了挖坑的地方,看了一眼坑中赤身裸体满身泥泞的几个墩户,抬头冷冷扫过周围的土民,“睁开你们的狗眼认好了,老子叫吴达财,守备营第二司百总吴达财!知道是怎么当上百总的,浦口猛虎桥杀了五个马贼,你们今年躲贼的时候,老子在车马河又杀了五个。” 吴达财抽出刀来,刃口上一排的缺口,身周一圈的土民都在往后退。 “这里的人都是老子抓回来的,这些人现下就不是流寇,是庞大人的丁口,谁要敢埋他们,就是跟老子过不去。”吴达财恶狠狠的盯着四周的土民,“人老子都要带走,谁敢再来墩堡生事,老子全都砍了!” 土民到此时都没一人敢说话,众人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这个瘸腿的军官将墩户带走,。 吴达财坐着轿子穿过营区,途中的墩户都聚在满是稀泥的路边,小心的仰望着此前毫无存在感的吴训导。 到了自己的房外,那些总甲都围拢过来,谭癞子躲在一边,惊疑不定的看着吴达财。 吴达财谁也没搭话,下了轿子正要回屋内时,蒋倌在后面道,“训导老爷,方才塘马送来令信,命……请吴老爷九月十五日至守备衙署兵房奏事,不得延误。” …… 九月十五日午后,吴达财在枞阳门外下了马车,柱好拐杖后喘息了片刻。 虽然潜山过来听着不远,但吴达财现在腿脚不便,墩堡没有骑乘马,只能到天宁寨去等府城过来运送军资的马车,天宁寨驻军是第一司的,他以前的老单位,不过里面人都不待见他,吴达财不想去自讨没趣,只能在山下等候,等到马车返程,颠簸了一天半才回到府城。 枞阳门还是老样子,往来的人群中没人认得他,吴达财把褡裢往肩上一放,拄着拐往家里走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心中隐隐有些激动,脚下不觉越走越快。 到了门前吴达财停了一下,见房门开着,走到近前听到里面在说话。 “原本还不是说你表舅啊,入守备营当兵的事,他少两根指头,人家收兵的不要,达财不是在守备营当官说得上话,你看达财又出这事。” 吴达财听出是他舅公,这次是躲流寇逃到府城来的,吴达财正要转头离开门前,里面的人却退出来了,正好跟吴达财打上照面。 舅公打着赤脚,手中提着一只鸭子,还有一袋米豆之类的东西,他乍看到吴达财也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尴尬的道,“达财回来了,你看我这是……” 吴达财看到他手中的东西,面无表情的说道,“表舅的事我本就帮不上忙。” 舅公挤出一点笑,“达财那你就好好养着,养着好。” 他说罢又尴尬的笑笑,提着手中的东西走了,女人赶紧接了吴达财进屋,关了门愤愤的骂道,“你家亲戚都是势利眼,听你不当百总了,带来的东西也要拿走。” 吴达财没有答话,自顾自的在水缸里面舀了一瓢水喝,女人这时才问道,“当家的你怎地回来了,是不是要升官了。” “墩堡里面升得了什么官,是回兵房奏事。”吴达财喝了水,放下拐杖在椅子上坐下,"老子饿了,弄点东西吃了我好去兵房。 “那兵房要说啥呢?” “多半还是说每个墩堡要练一百后备兵,就那些流寇厮养,被人埋了都不敢吱声的模样,练来做个甚,我看连十个都挑不出来。” “兵房让练就练便是了,好不好的你管他作甚,左右要把月饷拿到。”女人期待的道,“我听说一个墩堡管一千多号人,都听你这个训导的,那还不跟个老爷一般,要不我也搬去潜山住。” “潜山住个啥,老子那房顶都没有,下雨漏三天了,隔三差五来股流寇,你是跑得过还是打得过。” “有没有啥能往家拿的,怎地不带些吃食回来。” 吴达财心头又有一股气在涌动,手用力撑起身子,拿过拐杖就出了家门。 女人在后面喊道,“还没吃饭呢!” 吴达财闷头急走,又从原路走回枞阳门,路过较扬时都没有抬头看。 一路到了守备衙署门前,站岗的士兵多了几名,其他也没有变化,吴达财拿出名牌查验过,直接就去了兵房。 兵房里面办事的人还是多,吴达财老老实实的的等着,听他们的对话主要都是营房军资和军官升迁,已经建了新的千总部,庞大人升了副将,以前的把总都升了千总,各自带着上千的兵马,下面的百总旗总也都在依次提升,当然都与他无关了。 直到人少一点,吴达财才凑到一名书手面前,说话声音都不敢大了,“在下潜山二号墩堡的训导,接令来奏事的。” 那书手翻了翻册子,抬头的时候脸上还有点惊讶,他看着吴达财道,“吴训导是去承发房奏事。” “承发房?”吴达财一头雾水,承发房是要紧部门,除了完全独立运转的赞画房之外,其他各房多少都要看承发房脸色,但他从焦国柞的事情之后,就从未与承发房打过交道。 当下又去了承发房,报过名字之后来了一名书手,他上下看看吴达财之后道,“跟我来。” 吴达财赶紧跟着,小心的问道,“这位大人,不知要去何处。” 书手头也没回,“不要多问。” 吴达财只得闭嘴,跟在书手身后往后衙走去,后衙原本是守备官住宅,被改成了赞画房和守备官的直房,吴达财心中有点激动,不知道是不是要到赞画房办事。 到了后衙之后,书手往西厢走去,停在最下一扇门前,他对门口的卫兵客气的道,“潜山二号墩堡训导吴达财带到。” 旁边的军官看看吴达财后对书手道,“人交给我。” 书手应了一声便回了外堂,吴达财仍呆在门前,他知道这是谁的直房。 军官跟门内低声问了几句,得到答复后对吴达财道,“跟我进来。” 第三百七十章 孤单 上新河码头人来人往,扛着粮袋竹木的挑夫络绎不绝,南京繁盛如旧,完全看不出一江之隔的江北那种衰败。 流寇离开和州的消息已经传遍南京,清江的命令已经解除,过江的人比往日多些,庞雨的情报当然比市井间更详细,庞雨也没想到,流寇在和州边界与守备营的哨骑甫一交锋,立刻就转往西北方向。 抓到的流寇哨骑交代,马守应和西营都已准备去河南,不会再去扬州方向,今年的寇警应该算渡过了。张国维也是如此判断的,史可法又连续来文,便安排庞雨返程,守备营的两个司仍驻守浦六,防止流寇虚晃一枪。 庞雨咧嘴低声道,“八贼见我望风而逃,哼哼。” “你方才在说什么?” 庞雨转头看着旁边站的周月如笑笑道,“我说这城外还是闹了些,江宁县那边已经关说过了,你还是回银庄办事,贴票事关重大,城里住着方便,也安全一些。” 周月如低头道,“那回城里,我也不与银庄赌档的女子同住宿舍,在外边租房清净些。” “那自然随你,秦淮河边还是比这上新河清净。” 庞雨知道被举告西人的事情之后,在外租房可能是不愿与同事多打交道,他拍拍长条凳,示意周月如坐下说话,但周月如没有理会。 庞雨也没有生气,周月如孤身一人在世上,对人戒心越发的重,想想之后道,“听说你还有个亲戚在凤阳?” “寇乱之后就没了消息,那年凤阳的人……即便活着也寻不到了。” “过年的时候还回桐城拜祭否?” “刘掌柜若是给假便回,上次去得久了,有人说些闲话。”周月如微微抬头看着流淌的江水,“拜祭不过是一时的,过些年我也过身了,便没人记得那个坟头里埋着谁,又哪里有人会去拜祭,只要心里挂念着,便是拜祭了。” 此时郭奉友牵了马匹过来,庞雨站起身来对周月如道,“若实在想回去,就给我来信,我会跟刘若谷交代。” 周月如默默点头,郭奉友把马牵到身边时,周月如抬起头只是盯着庞雨,眼神没有一点闪避。庞雨有些奇怪,以前的周月如很少这般看人。 正要上马时,周月如轻轻道,“还没有恭喜大人。” 庞雨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说升副总兵的事情,随即又反应过来,失笑的对周月如挥挥手,卫队分出几人在前开路,庞雨一夹马腹启程返回。 走出一段之后,庞雨回头看去,周月如孤单的身影仍伫立在码头的人潮中。 …… 崇祯十年九月十日,庞雨在雨雾中走下跳板,盛唐渡上船只密集,大多是来装载米豆,准备运往江南地区。 原本的历史上,酆家店之战后江南官兵覆灭,西营等大批流寇盘踞太湖、潜山,多次尝试攻击桐城和府城,与凤阳方向的官军对阵交锋,使得整个安庆地区生产荒废。但庞雨的到来,酆家店惨败变成了宿松大捷,保住了安庆的富庶地区,前期逃难往府城的大批百姓返回乡里,桐城等粮食主产区未受到影响,保证了今年的粮食收成,由于流寇败退,江面的戒严也随即解除,物流很快恢复。 从武汉往下的江北地区,安庆由于有守备营的存在,几乎是最为安全的区域。各县大量富裕人口移居府城,府城商业已恢复了几分繁荣,街上的流民和乞丐都不少,大多是其他地区逃难来的,仍无法返乡,只能继续滞留,开江之后市面上务工机会多了,这些人的日子稍好过了一些。 守备府里一切如旧,庞雨先去了赞画房,里面主官谢召发都不在,说是去了检查新兵操练,庞雨又去承发房,由于何仙崖去了广东,承发房由副手负责,今日也去了府衙议事。 府衙中走动的人纷纷向庞雨行礼问候,听到动静的侯先生出现在大堂,接着杨学诗也跟了出来,庞雨对他们招招手,带着两人到了后堂的公房,准备先了解一下离开期间安庆的情况。 庞雨让卫兵都退出书房,安排庞丁泡茶,坐下之后庞雨便对侯先生问道,“赞画司发来的军情塘报并无寇警,史道台连番来文催促,是因为何事?” 侯先生恭敬的站在书桌前回道,“熊总理已派人发来到任红谕,确定驻节安庆府城,十月到任,其中特别指明需守备营主官庞雨至票。另外大人升任副将的告身快到安庆了,最好是在安庆接旨领取,道台大人担心大人不能及时返回,是以连着催了几次。” 庞雨的升迁最后确定是副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散阶,到底什么名称他并不清楚,副将只是职务,本身没有品级,因为庞雨不是军户,所以没有都司体系的原职,品级只能按散阶为准。但庞雨并不在乎散阶的品级,有用的只是那个副将职务。今年左良玉被连番弹劾,散阶都被解除,最后仍是戴罪视事,总兵的职务没人动得了他,左良玉仍过得好好的,甚至比庞雨还要自在。 “熊大人要到了。” 庞雨略微算了一下,这位熊大人七月就决定启程,最迟八月初也该出发了,走得也够慢的,看起来对这职务并不积极,“何仙崖有没有信送到安庆?” “昨日到了一封,是承发房启的,在下和承发房主事的周典吏一起看了,何司吏说熊大人自江西赴安庆,自己带有兵马,不需沿途护送。” 庞雨听了没说什么,他派何仙崖去广东也是做出姿态,如果真要让他带兵去江西迎接,实际还多有不便,何仙崖送信回来,给安庆和南京都送到了,也是考虑了庞雨可能返回,考虑事情十分周到。 侯先生接着说道,“送到任红谕的人带来口信,熊大人随行有家眷、幕友、门子、煮夫、婆子丫鬟合共七十余人,史道台的意思,府城的分守道和分巡道分司太过狭小,平常只用于上官短暂巡查,熊大人驻节于此,自然不可用如此小的府衙,熊大人十月就要到境,新修府衙怎么也来不及。” 庞雨皱眉道,“那史道台的意思是要我让出守备府?” “正好皮知府要离任,史道台把府衙让给熊大人办事,府衙搬去怀宁县衙,县衙搬去分守道分司办事。” 庞雨笑道,“果然是三生不幸,知县附郭,既不需要我搬,那他催我回来干什么。” 侯先生又道,“是熊大人还领有一千余广东招募的标营,既有水营也有陆营,需要安置驻地,当日大人不在,史道台于分守道召集议事,是小人与杨司吏去的,史道台说熊大人的标营……肯定要府城内的营地。” 侯先生往杨学诗看了看,杨学诗把头低着没有回应,看起来并不打算参与这摊事。 庞雨心头有股气冒了一下,他闭眼顺了一口后问道,“城里只有守备署旁边这个小营地,意思就是要咱们让出来了,你们可是答应了?” 侯先生硬着头皮道,“史道台的意思,熊大人是五省总理,标营必定是要有的,在安庆迟早需要驻地,现下修新的是来不及了。” 庞雨看着面前两人,“若是让出来了,守备营自己新建营地就来得及?那新建营地的地皮和钱粮,史道台是否拨下?” 侯先生迟疑一下,有些紧张的摇摇头,庞雨脸色沉静,但没有继续问话,堂中一阵难堪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之后庞雨才道,“熊总理驻节安庆是好事,他带的标营自然需要安置,也是咱们当属下的本分。侯先生若无其他要事,可先去办自己的事情,本官再问杨司吏营中事务。” 侯先生赶紧一躬身退了出去,庞雨转向杨学诗,“兵房把要紧的事情说一说。” 杨学诗这才开口道,“按大人定下的新编制,各千总步兵和炮兵完成九成补充,后备兵两个千总部二千三百人全数招齐,步兵操演按照操典完成七成,眼下补充未完成的仍是亲兵和骑兵。亲兵目前合共七百人,骑兵六百九十,由于不能一次招齐,操练便只能满一局操练一局,各局进度不一,无法与其他司或千总部合练。此外水陆两营新任百总、把总军官还未面见大人。” “名单直接放到我公房,本官会安排时间一一面谈。” 庞雨抬头看着杨学诗,“让出营地是史道台亲口要求的?” “是史道台说的,侯文书官许是不得不应承,但下官以为,原本是可以争一争的。便如以前驿站,左右官家门市各官要私用,钱粮各房要分润,不该用马的官吏亲眷要用,这些都可让,但总不能把马房也让了,终归有马房才有驿站,有驿站才有这些好处。安庆防剿全系于守备营,营房都没了,拿什么练兵。便要咱们让,也该把新建营房的钱粮支了。” 庞雨笑笑道,“是这么个理。” “水陆各司新派文书官是否都已到位,目前军中反馈如何。” 杨学诗略微转头看了一下后道,“此次招募的文书官,有一半来自民间,多为备寇诸县流落生员秀才,还有小半来自本次俘获流寇中的生员,军中文书往来多,确实也需要读书人,不过以下官听闻,这些人大多没打过仗,又不随军操练,将官自然不心服,在军中说不上话,成了帮军中主官写字算数的人,像个衙门中的幕友。” 庞雨点点头,又问了一些武学的事情,才打发杨学诗离开。 杨学诗离开时,外面的雨大了,瓦片上一片砰砰的敲击声,庞雨原本打算去较扬检阅操练,现在放弃了这个打算,见桌面摆了一大堆的文书,当下也没休息,开始翻看起来。 文书大多是关于军队和钱粮的,按他走时的要求,守备署各房各自办理所属业务,涉及多个部门的,由承发房召集议事,军队的基本事务没有耽搁,但有些文书仍需他过目或补签。 用了半个时辰,庞雨补签了几个万两银子以上的支出呈请,接着翻看了新任军官名册,然后是武学的机构和课程设置,最后拿到了一本伤残将士的安置备查,仔细查阅起来。庞丁就在一旁磨墨,但磨了半天也没见庞雨批复写字。 庞雨把册子看得很快,上面有将士名字、原属营伍、官职、安置去处和房屋等情况, 反到最后两页的时候,庞雨才停下来,“吴达财,原第二司百总,腿脚伤残,安置潜山二号墩堡训导,百总怎么分到墩堡去了,武学、兵房和赞画房不需要这样的军官吗?” 庞丁停下磨墨的动作,“还是吴达财得罪了不少人,少爷你想想,从到安庆开始,吴达财举告上官、举告同僚、一司调到二司、呵斥训导官,确实没有哪个上官会喜欢。军中无人亲近。我看那王增禄也未必喜欢他,毕竟是告过上官的,只不过因为吴达财主动投靠他,他要做给其他军官看罢了,真有事也不会帮他。” 庞雨笑笑,吴达财举告上官可以算逼不得已,但之后的事情都是他自己干的,不单是得罪几个人,还是得罪了大部分的群体,落魄了自然无人为他说话。 “军中无人亲近。”庞雨的手轻轻摩挲着桌面。 第三百六十九章 米袋 衣衫破烂的汪大善扶着自己的媳妇,跟在人群中进入市镇,一边急着赶路,一边要照看女人。比起在宿松的时候,汪大善又瘦了一圈,他的眼眶深陷了进去,脸色一片蜡黄,胸前现出明显的肋骨外形,破烂的外套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当日过了车马河之后抢到一匹马,几人沿着小路逃过了凤凰铺,然后才上了大路,在酆家铺绕了一个大圈,到了旧县里才遇到了闯塌天的老营,好在旧县里有官兵留下的一些粮草。虽然守备营没有追杀,但闯塌天已是惊弓之鸟,到处流传着各种传言,有说左良玉在宿松的,也有说左良玉在太湖的,有说安庆兵已经追来的。 到处乱了套,短暂停歇之后就继续逃窜,战战兢兢到了枫香驿,闯塌天不敢再走驿路,便往北进了山。 山中无处抢掠,粮食十分匮乏,但两个长家逃命颇有经验,在旧县里就预计到了会进山,在马身上驮了不少粮食, 进山七天之后,他们才再次碰到了八大王,跟着从英山走到霍山,一路食不果腹,即便从六安州出山后,沿途也已经是被多次抢掠的线路,获得的补给十分有限,大批的厮养没走出山就饿死了。 汪大善被掳掠时间不长,之前生活虽苦,但毕竟还是在安庆这样的鱼米之乡,隔几日还是有一顿饱饭,比大多数厮养体力好,但女人怀着孩子,几次差点死在路上,好在小娃子比较能抢,或许也是回报汪大善救他过河,最后靠这位长家的接济活下来,勉强撑到了和州。 从巢县到和州路上,队伍掳掠了一些人口,小娃子的厮养又增加了两人,多了两张吃饭的嘴,那两人都比汪大善强壮,他明显感觉得出来,长家分来的粮食越来越少,他和女人已骨瘦如柴,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如果没有获得新的补给,随时都可能倒毙在路边。 进入沿江地区之后,抢掠所得有所增加,今日到的蒲家集在和州以北十五里,处于和州临江的平原地区,在去年已经被抢掠一次,但当时主要目标是江浦,蒲家集只是路过,没有深入周边地区,去年紫微星、混十万、张胖子等营头主要在滁州、全椒一带活动,没有到离江这么近的地方,蒲家集附近有不少百姓返回,仍有希望抢到东西。 这次蒲家集分给了刘长家,也是今天扎营的地方,营中的所有人都来了,这算是最近分到的最好地段,如果在这里没抢到东西,下一次就不知何时了。 汪大善身边狂奔着无数衣衫褴褛的男女,涌入路边各个房门,四处都是争斗中发出的尖叫。女人满头的冷汗,直接瘫坐在地上,汪大善赶紧扶起女人,看到同在二蝗虫掌盘子属下的几个女人在附近,也让媳妇坐在街沿石上。 女人气若游丝的道,“当家的你去,要吃的,要米。” 汪大善应了一声,转身跟着人群往前跑,手中只有一根削尖的木棍,身边是同样瘦弱的男女厮养,街巷间充斥着这些人疯狂的尖叫声,不时有人撞到身上,汪大善跌跌撞撞的跑动了一段,抬头看时街中已到处都是人影。 附近人满为患,长家小娃子不知道跑去了何处,一些长家各自占据了看上去较好的房屋,堵住大门不让其他人进去抢夺,成群的厮养在那些破烂房屋间出没,有些人已经抢到东西,身上挂着米袋,还有人拖到了人力车架。 这些都是汪大善急需的,女人怀着娃,体力越来越差,如果能吃到饭,再有个车架乘坐,才能有活命的机会。抢到粮的人满脸兴奋,不停亢奋的叫喊着,汪大善心中更佳着急。 “有米,有米!” 前面巷口一阵叫喊,地上有人在翻滚,是三个人在争抢粮袋,汪大善跑到跟前,刚好听到刺啦一声响,米粒顿时散落得到处都是,白色的米粒散布在青色的石板上,让汪大善头皮发麻,他一把丢了木棒,直接扑在地上开始抓米粒,身边瞬间扑上来一大群人,无数双手在地上抓,米粒在碰撞中四处飞散。 有人的脚在身上乱踩,有时踩在背上,有时踩在手上,汪大善通通感觉不到痛,眼中只有那些米粒,怀里的口袋扯不出来,两只手不停的将米粒往自己身下扒,靠身体压住那些米粒。 一阵疯狂的混乱之后,周围的尖叫声逐渐平息,地上趴着的人群逐渐疲惫,人人气喘吁吁,这里的利益分配格局基本确定,斗争基本停止,各自摸出各自的袋子装米粒,汪大善把米粒压在地上,警惕的看看周围后用左手肘撑起,将一个小布袋摸出来,然后又立刻压住米粒,见无人抢夺之后又略微撑起身体,用手在身下摸索米粒,小心的塞进口袋中。 突然身下伸进来一只手,汪大善惊叫一声赶紧压实,那手刨了一把退开了,汪大善埋头看了一眼,不知道又被刨走多少米粒。 当下加快速度,用手掌将米粒拢成一个个小堆,然后撮起装进袋中,然后才坐起身来,米袋捏起来只有小孩拳头那么大,大概够煮两顿稀饭,把袋口扎好塞进怀中。 这一番忙碌之下,汪大善脸色苍白,满头的虚汗,他用手擦了擦,低头时见到缝隙中还有些米粒,立刻趴下去,用手指在缝隙中往外挖,米粒混在黑色泥土中被挖出来,汪大善小心的扒开泥土,把发现的米粒分隔出来。 突然街中又一阵嘈杂,汪大善转头一看,只见大群人从旁边经过,很多人还带着刀枪,汪大善知道是哪家大长家的厮养,他招惹不起,赶紧起身避让,还不等他跑开,那群人已经一拥而来,街中惊叫四起。 汪大善被撞到地上,接着上方人影晃动,有人在拖他抱着的米袋,汪大善拼命抱在怀中,口中发出尖利的叫声,又有人按住他,更多手开始拖他的米袋,力量越来越大,周围又有手过来乱抓,把衣服被扯烂了,终于将他的手从身前拉出,汪大善死死抓住不肯松手,周围全是叫骂声,好多的陌生的脸在眼前晃动。 惊恐之中汪大善想要滚动躲开,但被其他地上的人挡住无法移动,他只能不停的叫喊,“保命的,保命的,别抢我的!” 对面拉扯的力量一点没有松,有人在打他的脑袋,还有人在掰他的手指,一个个指头松开,汪大善渐渐的抓不住了,拖拉的力量更大了。他满脸涕泪横流,眼睁睁看着粮袋缓慢的从最后两个指头中逐渐脱离,他绝望的嚎叫着,发出一些高亢而无意义的音节。 终于手中一空,粮袋瞬间消失在人从中,筋疲力尽的汪大善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周围的争夺还在继续,人们在他身边滚来滚去,没有人理会他的嚎哭。 那大群厮养离开,失去粮食的人同时还耗尽了体力,倒在街上一片狼藉,过了好半晌才陆续爬起来,街中有些抢到粮的占据了房屋,砍劈门板准备做饭,甚至还有人抢到了鸡鸭,引起同伙阵阵欢呼。 开始做饭的人拿出刀枪戒备,以防有人争抢,仍没得到粮食的人两眼发红,汪大善颤抖着爬起来,听到附近有人叫喊,“前面有大宅子,往前去... 往北的大路上有许多人,不顾潮热的天气仍在争逐,还有骑马的管队老爷呼啸而过。往日汪大善会害怕的让路,但今日他头也没回,只顾着继续往前跑。破烂的衣衫被风掀开,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身体,破碎的布条在他身后摆动着,汪大善虽然已经两天粒米未进,但此时却没感觉到疲累,只知道必须找到米。 路上的厮养沿途分散到那些小路,人渐渐开始少了,汪大善还没停下,直到前方又出现一个大宅,估计这就是方才那些叫喊的人说的地方。 大宅内外已经到处是人,门口不停有人进出,还有几个红衣管队在门前叫骂。 汪大善此时又有些畏惧,他在门口踌躇着,突然看到西北面远处有一丛竹林,路上的厮养都在往前面的大宅赶,没有人留意到那里,汪大善就是江北人,稍稍留意了一下,竹林周围有几片田地,看起来是耕种过的,附近可能有人住,他眯起眼睛往竹林中细看,似乎有一个屋角,当下停住脚步,提着棍子往那边走去。 在田边装作要喝水,看到周围无人留意的时候,汪大善撒腿就往竹林中跑,屋角慢慢露出来,确实有一户人家,虽然是茅草屋,但看房前屋后似乎最近还有人活动,也就是说可能又食物。 绕过竹林时往后看了一眼,没有其他人跟来,赶紧到了房门前,门板上有两个破洞,并没有上锁。汪大善伸手朝着房门推去,摸到门板那一刻,汪大善心中狂跳,稍一用劲感觉里面锁上了,从门板上两个破洞看进去,里面黑洞洞的。 汪大善在门前迟疑了片刻,猛地挥舞起尖木棍,朝着门板一通乱砸,将其中一个门洞砸得更大之后,伸手进去摸到门闩一把抽调。 破门板吱呀呀的开了,汪大善探头看了看,踏入了这个陌生的人家,屋中的也谈不上什么陈设,有几件破烂家具,那些都无法吸引汪大善的注意,他第一眼看到了烟囱,然后看到了锅,以及旁边的米缸。 他不及细看,匆匆走到米缸前,突然看到了灶台后躲着两人,双方同时惊叫一声,汪大善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才赶紧把木棍举在胸前。 角落中躲着的老两口,老头正护着老妇人,双方呆呆互望。 汪大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才道,“我,我要点米。” 两个老人惊恐的看着他,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抗的意思。 汪大善脸上的汗珠一点点的滑下,口中又说了一句,“我要点米……要吃” 他挪动了一步,揭开米缸的木盖往里面看去,缸底里还有小半缸的米粒,白色米粒似乎有种魔力,汪大善顿时两眼血红,完全把两个老人忘了,他全身都发麻一般,抓起一把米就往自己的嘴里塞, 汪大善用力的嚼着米粒,一边摸出破烂布袋,用手抓着米往里面塞,一边回头看门外,一片带着绿意的幽深,竹林中静悄悄的,应是没有其他厮养发现这里。 把米装好抬起头来的时候,那边的老头站了起来,汪大善退了一步,老头颤巍巍的过来,“我们跑不动了,千岁都拿走了,我们就饿死了。” 汪大善喃喃道,“我不是千岁,我,我要点吃的。” 老头扑通一声跪下哭叫道,“求千岁不要拿,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汪大善从来没有被人跪过,他不知所措的也朝老头跪下,口中也哭喊道,“我女人要饿死了,还有娃也要吃,不吃他们就没活路了。” 隔着一个破烂的米袋,老头拼命的磕头,汪大善也朝着他磕头,两人都泪流满面,口中不停的分辩着。 正在此时,远处一声号角声,汪大善听得出是营中的号音,是召集人要走的意思,他下意识的抓住了粮袋,对面的老头凑过来,也一把抓住了粮袋,两人都停止磕头,手上争抢的力量逐渐增加。 外边又一声号角,如果刘长家大队走了,媳妇可能也要带走,以后就再也寻不到了,汪大善在流寇的短暂岁月里,已经见过无数这样的事情。 汪大善使劲拖了一把,老头仍不肯松手,汪大善猛地放开粮袋,抓起那根木棍站起来,两手剧烈的抖动,木棍子歪歪扭扭的朝着老头胡乱敲过去。老头的脑袋连中两下,额角流出血来,灶台边的老妇发出尖叫。 “你松不松开。”汪大善哭喊着,又挥了一棍子,老头身子一歪倒下,汪大善丢了棍子,两手抓住粮袋拼命拖出,一些米粒撒出来,汪大善顾不得再去捡拾,立刻夺门而出。 “天杀的流寇,天杀的贼子。” 背后传来老头的骂声。 汪大善死死怀抱着粮袋,从竹林中落荒而逃,他不敢回大路,选着小路往蒲家集跑去,一直跑出百步外,老头的叫骂听不到了,汪大善才停下,弯着腰喘息好一会,汗水顺着鼻尖不停的滴下。 他回头看了看竹林的方向,口中低声道,“我不是流寇,不是。” 低头盯着怀中的粮袋,将破开的一面扎好,汪大善用力捏了捏,米粒挤压着手指的感觉仿佛世间最美好的事。 号音还在响,汪大善把身上的破衣脱下,整个包在粮袋上,回到大路往蒲家集跑去。 好在这一趟没有再遇到大股厮养打劫,顺利回到蒲家集,终于又看到了女人的身影,汪大善心中一阵激动,他跑到女人面前蹲下,拿起女人的放到破衣服上,让女人也感受一下米粒。 两只手在米袋上摩挲着,两人互相看着,同时傻傻的笑起来。 这时二蝗虫长家的声音在附近响起,“安庆兵到江浦了,老爷有令,不往扬州去了,都不许做饭,马上走!” 第三百六十八章 错误 北侧一处带砖墙的房屋内,两个人沉默的并坐。左边是新来的墩长谭二林,右边则是新来的训导吴达财。两个人都不想说话,谭癞子的椅子只剩下一边有扶手,他用手不停的捶着,吴达财则根本没有座位,就坐在一张破床上,他将拐杖在床边一靠,径自侧身躺上了床。 谭癞子听到动静也没有去看,抬头打量了一下这个墩长办公室,这个房间以前是一个地主家院落的一部分,就四面砖墙还在,屋顶没有了,用了几张雨布搭了一个房顶。 潜山两年前被寇,之后一直有零散流寇骚扰,除了县城对面的天宁寨还有点人气之外,驿路沿线的人口基本流失,基础设施无人修复,这已经是附近条件最好的。 “我说这个吴训导,我知道你以前是个百总,打车马河立功的,到这里觉着委屈了,其实啊,谭爷我何尝不是。” 谭癞子说着站起身来,“你打车马河的时候,我可是在守二郎镇,不但要守二郎镇,还要看管五六百的俘虏,那俘虏也都是凶悍得紧,谭爷我是两手拿刀,一边砍流寇一边砍婆……俘虏,你那曾想过天下的悍贼都来了,一片乌央央的,比万亿仓里面的米还要多,谭爷我是边战边退,把那些悍贼都引到河里淹死了。” 说到此处,谭癞子偏头看看,吴达财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当下干咳了一声道,“结果有人非说我是逃窜,给安排来这潜山的墩堡,你当我愿意么。但再不愿意嘛,还是要把正事办了,这都快天黑了,晚饭怎生安排的还没着落。” 正说到此处,布帘突然打开了,一个老头小心翼翼的走进来,看到两人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谭癞子吓了一跳,在椅子上偏到扶手一侧,惊疑的看着眼前的老头。 “二位官爷,小人是堡下第三总旗,二位大人的晚膳都备下了,不知大人是在何处用膳?” 谭癞子一时还没适应大人的称呼,呆了片刻看看吴达财,再转向那总旗道,“这个,你怎么称呼。” “小人叫做蒋倌,在麻城被流贼掳入,幸得各位官爷在宿松解救,此前的兵爷让我暂管堡中事务,现下堡中共有九百三……” “那些以后慢慢说,本官就是新任谭堡长,你先跟本官说说,晚膳都备了些啥菜。” “有三旗供奉的野兔一只,五旗供奉的鸭蛋四个,九旗供奉的鲜鱼三条,白米饭一斤……” 谭癞子慢慢坐起来,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等到蒋倌说完,谭癞子一伸手道,“蒋老头你办事还是得力的,堡中事务管得实在不错,以后你就先当这个副堡长了。用膳,现在就用膳,到外边用。” 蒋倌连连磕头,“谢过大人抬举,那这位官爷?” “这位是吴训导。”谭癞子见吴达财还是躺着不动,摆摆手道,“你给吴训导端进来吃。” 谭癞子说罢急急出门,果然已经摆好了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几个大小不等的碗盆,里面果然就是方才说的那些饭菜,周围还有十多个人,都朝他讨好的点头哈腰,当下径自坐好,旁边立刻递过来一双筷子,接着就有人给他盛饭。谭癞子接过就一顿狼吞虎咽,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好在都是肉食。 “谭大人慢用,小人跟大人奏报这堡中情形,闰四月来此地时总计有一千又三十三口,月来病死五十三口,争斗死二十九口,逃走无踪者二十口,总余下九百三十一口,名册在此处。” 谭癞子随手翻翻名册,又扒了一口饭在嘴里,一边吃一边道,“放下慢慢看,这争斗死二十九口,是怎生争斗的?” “回大人话,土客斗争死了二十六口,另外三个是堡中争抢吃食打死的,也是刚来时运来粮不足。” 谭癞子哦了一声,“怎生打死这许多,那上面派下来些啥差事?” “开初说让开田种地,最近又派下修建堡墙、修缮道路,其余是兵爷给派来的,给天宁寨的兵爷送干草,平日有骑马的兵爷要进山,随时要备好米豆草料,马要的清水都要放在路边,明日要往天宁寨送柴火和草料,再运回十天粮,户房昨日来人说,下月要抽两百人去天宁寨建墙,还要在堡中修建驿站。” 蒋倌说着停一下又道,“堡中最紧要还是粮不足,这建墙修路打晒草料,都是些体力活,那些病死的人里面,好些是累饿出病来……” 谭癞子还不及点头,外面跑进来一人大声喊道,“蒋旗总,九旗又跑了七个,郝总旗带人去追了,说进山去了怕找不着,问蒋总旗要不要多带人去追。” 在扬的人齐齐将目光投向谭癞子,谭癞子愣了一下一指屋里,“这追凶缉逃是训导管的差事,你们去问吴训导。” 蒋倌对那位不说话的上官有些惧怕,他迟疑着不敢进去,这时门帘中伸出一只手来,吴达财拄着拐钻出门帘。 他停在门前,缓缓扫了一圈众人开口道,“追回来作甚?你们都是老子在车马河抓回来的,几万的俘获,干匠活的工坊选走了,识字算术的钱庄户房选走了,养马的骑兵司选走了,连那杀人放火的都被漕帮选走了。” 在扬的人都呆呆的看着他,吴达财停顿了半晌突然开口怒道,“你们都是没用的人,这里都是守备营不要的人!死了便死了,逃了便逃了,追回来作甚!” 他怒气冲冲的说完,转身猛的掀开门帘又没入房中。 …… 浦口县城的城墙上,庞雨正在墙头上缓缓走动,身后跟着王增禄和卫队,两侧的社兵纷纷让开道路。 张国维传令之后,庞雨将两个司调动到浦六驻防,好在赶在了流寇前面。庞雨昨日先去检查了驻扎六合的陆战司,相比于江浦,六合没有城墙只有城壕,防守压力更重,调动的时候多配属了亲兵司两门小炮。 庞雨在城头边走边打量,墙垛一侧有成堆的石块,女墙一边则间隔着布置了草厂,庞雨选了一个草厂进去,里面有摆放了灰瓶、油瓶、草束、大棒等器械,地上有一团破布,不知道是谁的。 王增禄拿起其中两个灰瓶试了一下重量,随后对庞雨点点头,示意分量足够。 庞雨走出草厂来到墙垛边,两手撑着向城外望去,从县城到大江之间的广阔平野上处处断壁残垣,曾经交通南北的繁华之地,如今几乎人烟断绝,偶尔有一两只野狗在野草间闪现。 江浦在两年前首次遭遇围城,已经有丰富的守城经验,庞雨并不担心城防本身,但相比与第一次来的时候,县城明显的萧条了,江浦本身是江北的商业重镇,具有交通南北的优势,流寇在江北地区的频繁活动,对各地的生产、需求和物流都造成重创,让江浦这样的商业市镇迅速衰落,目前所见的人口,至少已经减少了三成,城中大半门市歇业。 此次流寇自六安州出山,分为三路向东袭扰,北面的一支是混十万和紫微星,这两支营头未参与车马河大战,实力保存比较完整,目前正往凤阳方向活动,中间一路已知的有张胖子、过天星等营头,目前在庐州至定远之间,第三路是老回回、八大王等营头,他们第二次攻克巢县、和州,正在往浦六而来。 尽管庞雨刚刚取得车马河大捷,但面对蔓延千里的几十营流寇,也泛起一种无力感,流寇的可怕并不在战扬上,而是在战扬之外。其流窜范围之广,就算庞雨扩军到一万人,也没办法四处追剿,只能在沿江地区机动,依托水运提供后勤,一旦往北进入陆地深处,光是后勤就能拖垮军队。 “大人,蒋若来求见。” 庞雨回过头,只见精瘦的蒋若来正在墙头西侧等候,当下微笑着对蒋若来招招手。 蒋若来过来跪下见礼道,“见过庞大人。” “蒋将军请起。”庞雨伸手扶起打量片刻道,“将军返回江浦未及休整便整军备战,足见一片为国之心,但也要多注意调息,流寇东来,不是一两天打得完的。” “得张军门委以重任,些许辛劳不足挂齿。”蒋若来恭敬的道,“末将此番沉冤得雪,实因庞大人力证,大恩小人牢记在心。” “蒋将军原本便是难得的悍将,本官也是为国惜才,向张军门所言,也是当日战扬实情。” 蒋若来还待要说,庞雨摆摆手道,“蒋将军将江浦城防经营得如此坚固,足见本官所荐不差。无论是张军门还是熊总理那边,只要本官能说上话的时候,定然还要一力举荐。” “大人恩德,小人没齿难忘。” 庞雨微笑了一下,这个蒋若来从酆家铺消失,然后出现在安庆府城,身边只有几个家丁,根据后来各处消息分析,蒋若来应是在当晚防线溃散后化妆逃走的。但之前在酆家铺的战斗中,此人算是作战英勇。 但皮应举和史可法并不相信,将他扣在安庆调查,庞雨自然也能体谅这些文官的难处,万一蒋若来曾投敌或直接溃逃,放走了就不止是知人不明的问题。 此次流寇东来,程龙和陈于王有伤未愈,张国维无兵可用,庞雨顺势举荐蒋若来,让他带领援剿残兵回守江浦县城,算是揭过了酆家铺潜逃的事。 “些许小事蒋将军不必放在心上,日后我守备营驻守安庆,将军驻守江浦,两地之间要互相策应,江上互通有无,还有长久的交道要打。” 蒋若来干脆的道,“大人但有吩咐,下官绝不推辞。” 江浦这里又算是部下一个点,有蒋若来接应,漕帮很容易在这里立足。 再勉励蒋若来几句后,庞雨离开城墙,到了城下才向王增禄问道,“有蒋若来同守江浦,本官不担心县城,但若是整个江北看来,你以为此次形势如何?” “小人以为仍是堪忧。”王增禄左右看看后低声道,“北路流寇方向有中都和陵寝,都是不容有失,朱都爷必定将大部兵马用于防备此路,由定远至扬州并无精兵可用,两路流寇毫无牵制,必定又是一番苦战。属下以为,那混十万和紫微星多半会虚晃一枪,最后去了河南,朱都爷谁也打不到。” 庞雨点点头,“丢了凤阳是要掉脑袋的,凤阳又无城墙,强兵悍将都要先回保凤阳不失,就算漕督明知紫微星是虚晃一枪,也不得不先保凤阳,才能保自己脑袋。流寇只需要做个去凤阳的姿态,朱都爷就只能弃守其他区域,其余两路便可以方便的往扬州去,所以流寇其实一点不笨,反而能活下来的都是贼精。” “若是流寇要往扬州,那此番江浦守城,属下是只守城墙,还是迎击流寇?” 庞雨想想后道,“江北乃是一体,我等为国征战,不可画地为牢,迎击流寇前锋,务必让流寇知道是我安庆守备营在此驻守。” 王增禄没有多说,领命后去了城中的营地,庞雨叫过身后的郭奉友,“你过江去告诉阮大铖,就说请朱军门的提议本官应承了,守备营会协防扬州方向,如果朱都爷率军围剿,本官定然出兵策应。” 郭奉友低声应了,又递过一封卷起的信纸,“何仙崖送到南京的急信,说熊总理马上要启程,驻节地就定在……安庆。”(注1) “什么?驻节安庆!”庞雨一把接过信纸,他万万没想到熊文灿会将驻地选在安庆,安庆甚至不在十面张网的四正之中,只归为六隅之一。熊文灿如果留驻在这里,庞雨在史可法之外相当于又多了一个直管上官,还不知是好是坏。 庞雨飞快的浏览信纸,何仙崖简要说明了经过,他已经拜见过总督衙门,除了驻节安庆,庞雨很快发现了更让他震惊的消息,熊文灿的起行早于原本的计划,原因竟然是广州出现了一伙新的红夷,与官兵正在冲突,熊文灿担心多生枝节,才提前出发。 庞雨的嘴巴慢慢张开,好半晌才喃喃道,“新夷名英格兰,已攻占虎门炮台,虎门炮台……我是不是记错时候了?”(注2) …… 注1:熊文灿赴任五省总理,第一处驻节地就是安庆。 注2:1637年明英战争,实际为小型武装冲突。英方为葛廷联合会,查理一世在其中参股一万英镑,共船只六艘前往中国,1637年8月12日交火,英船夺占虎门亚娘鞋炮台。 第三百六十七章 颓丧 膝寓之内,方以智颓丧的盯着地上,庞雨偏头看了一眼,此时的龙眠狂生没有一点狂劲,看来这两年温体仁对复社的打击,确实让方以智对朝政失望,连继续科举的动力也没了。 “何老先生是致仕的阁老,也是东林一派的,虞山先生的事情,若是请他上本进言,皇上或许能听得进去。” “老先生闭门谢客,连多年故交都不见,除了为桐标营上过本,方某未曾听闻他再过问朝事。”方以智长长叹口气,“罢了,事既不可为,我等都静观其变,想熹宗归天之时,魏阉何尝不是权倾一时,皇上不动声色之中扭转乾坤,少年天子尚且圣明如此,如今也没有让乌程祸害忠良的道理。” 庞雨听完口中附和,此来主要是打听钱谦益的消息,但显然方以智所知不多,对他在复社的地位需要重新评估,方以智了解的信息远不如阮大铖,说明没有进入张溥的核心圈子,张溥这种人能组织起如此庞大的复社,在江南地区建立如此庞大的影响力,绝非甘于平淡之辈,复社的消息只会比阮大铖更多才对。 现在想来,去年推举方正贤良科的时候,张溥就推荐的蒋臣,而没有推荐方以智,据阮大铖所说,张溥和张采在乡试之前就在各地请托,目的是举荐复社成员,实际上就是把持地方科举。去年虽然风声有点紧,但二张和核心成员仍在低调行事,这种情况下方以智还能落榜,就说明方以智还远远不是复社的核心成员。 那部望远镜已经束之高阁,《物理所》也不见踪影,书桌上只放了一本周易,甚至还能看到一层薄灰,显然方以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书。 “朝中动荡,但也非不可救药,方兄若左右看不进书,可返乡来安庆短住。” 方以智的眼神动了动,又缓缓摇头道,“听闻桐城已是村村残破,还是不看的好。” 知道此时无法提起方以智的情绪,庞雨也没有多说,跟方以智约了秦淮酒宴,便告辞离开。 两人刚走出书房,却见方孔炤坐在外边凉亭中,庞雨本没打算去见他,估计是门子告知的,只得走过去躬身道,“庞雨见过方先生。” 方孔诏微微笑了一下,起身朝着回廊走去,“老夫与庞将军说会话。” 庞雨略有点惊讶,方孔诏的意思是让方以智不要听,不过回想一下当年桐城民乱的时候,方孔诏也是心思深沉,很多事是不会让方以智知道的。 当下朝方以智点点头,跟着方孔炤往回廊下走去,直到离方以智有点距离后,方孔诏才停下。 “庞将军几年前尚在衙门当差,如今已名震大江,有人以为是运气使然,老夫却知道,将军是实至名归。” “不敢当,方先生的边才之名,也是实至名归。” 方孔炤摆摆手,“边才之誉过于宽泛,若言带兵杀贼,庞将军确有真才实学,能以一营兵马破十余营巨贼,老夫不如将军。今日既有机会,想跟将军请教,与流贼战有何诀窍。” 庞雨恍然,看来方孔炤的确已经复起在即,而且是要走兵备道或者巡抚路线,他不知道方孔诏丁忧之前的品级,但带兵的文官目前只有这两个类型。 “方先生自然知道,流贼实则战力不强,官兵剿贼不力,其因在兵而不在贼。兵制糜烂非自今日,在下以为本兵此番的专兵专饷就是切中要害,再后应是足兵足饷。” 方孔诏轻轻出一口气,明初之后兵制就一直在颓败,庞雨说的方孔炤都知道,大家也都知道,但谁也改变不了。 “若只说战阵杀贼,庞将军可有何秘诀?” “战阵能杀贼,绝非仅靠运筹帷幄,靠的是操练、供给、武备,作战前后的哨探、调动、欺敌、物资补给。每一样都可以说上一个下午,其中多有来自戚大帅兵书,亦有小人略作增改之处。”庞雨都是泛泛而谈,这位桐城乡党若是边才起用,那应该是用于有战事的地方,因为异地任官的规定,是绝不会在南直隶当官的,那剩下的就是九边或涉及平寇的几个省份,目前的价值有限。 但守备营要扩张势力范围,也需要在外地建立官扬联系,方孔炤虽城府很深,但总归是熟识,也是不错的交易对手,庞雨想想后还是道,“方先生若是有领兵的一日,在下可以派人帮忙操练士卒,若是需要武备,守备营的工坊里面也可以提供,方先生给个成本价即可。” 方孔诏露出微笑,“若有那一日,老夫自然也有回报。” 庞雨也不难堪,他与方孔炤在民乱时就当面讨价还价多次,反而是最好谈交易的,当下也回道,“在下一贯坚持公平交易,只要方先生的回报足够,在下可以亲自带兵助阵,大家都是桐城乡党,互相策应是应有之意。” 方孔炤双眼微眯,向着庞雨温和的点点头。 …… 南京上新河码头,成群的挑夫合力抬着巨大的木材,身上的肌肉紧绷出纹理,喊着号子艰难的攀登码头的石阶,周围的行人纷纷避让,还有些外地来客在饶有兴趣的围观。 岸上江安竹木店二楼,周月如站在临江的窗前,密集的桅杆在窗外晃动,码头上人声鼎沸,各种嘈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并不让人舒服,但周月如却很平静,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环境。 “这里如此吵闹,周姑娘可还住得惯?” 周月如转头看着庞雨,“奴家没觉得吵闹,反倒觉得清净。这乱世之中能有这个安身之处,还要谢过东家。” 庞雨失笑道,“这里如何能称清净。” 周月如指指窗外,“这南京附近,就徽滩的西人最多,不时听些乡音总是觉得心安。” 庞雨往外边看了看,街上络绎不绝的经过竹木,竹木也是江上重要的大宗商品,上新河的这一段叫徽滩,是专门的竹木码头,是木材的集散地。 “这徽滩不是徽州人开的,怎会西人却多?” “贩木的商帮里面就有西帮。” “原来如此。”庞雨摸摸鼻子道,“可知道是谁举告你是西人的?” 周月如嘴角动了一下,挤出一点尴尬的笑容后摇摇头,屋中一阵沉默。 过好好一会后,周月如轻轻道,“跟流寇比起来,百顺堂里人人都是善人,奴家能说几句话的,也就这些人了,查出来又有什么味道。” 庞雨嗯了一声,周月如口音并不重,她是西人的事情只有安庆来的人知道,去年紫微星和混十万进犯滁州,南京便开始戒严,江浦那边抓到奸细,说已经有上千流寇的探子过江,南京城内到处清查西人,不知谁去江宁县衙举告。当时庞雨内外交困,县衙自然敢跑去百顺堂刁难,最后还是刘若谷送了些银子,才没把周月如抓起来。但城里是住不得了,刘若谷只得把周月如调到竹木店,这里处于城外,人口流动频繁,倒没有查得那么严。 “现在你可以入城去住,江宁县不会再来查。” “不必了,免得又给大人添麻烦。”周月如看看庞雨笑道,“大人在宿松大捷,定然夺了银子,往日奴家担惊受怕,唯恐银庄的银子还不出来,到时连这安身之处也没了,这些时日才放下心来。” “银庄的银子还是要继续借的,还会借得更多。” 周月如心头一惊,还不等她发问,庞雨又继续道,“以前周姑娘担心,是因为在下是空手拆借,这次咱们换个法子,以前是空手借来,现在按照县衙预收银一般,有抵押物的,银庄的账面上还能赚钱。” “这次又要拆借多少?” “比银庄的存银还多。” 周月如惊讶的道,“怎会比存银还多?” 庞雨把手撑在窗户上,盯着上新河的河道,“必定会比存银多,当然还需要有所准备。你家开纸店的,对纸张最熟悉,所以那贴票的事我指定让你来办。” “贴票……” 此时门上一阵轻响,庞雨转身过来,只见郭奉友推门而入。 “大人,张军门有急令发往安庆,马先生抄了一份到银庄,另外史道台那边也来了消息,刘掌柜不敢耽搁,派人来报大人知道。” “张军门什么急令。” “老回回、八贼等十营从六安州出山,目前分两路往东,刘良佐的塘报上说俘虏交代,老回回要汇合混十万、紫微星两营,一起往扬州去,张军门让守备营增援浦六。” “这群流寇真是阴魂不散,调第二司、陆战司至浦子口登岸,分驻江浦、六合。史道台又说什么?” “说太湖、潜山寇警渐息,还有安庆府武学新创,史道台和皮知府说要请大人参加盛举。” “武学这么快就办好了?”庞雨惊讶的问道。 朝廷的体制中,因为有武举考试,府县都可以开办武学,内地因为太平久了,一直没有这个需求,所以很少地方开办,至少安庆几个县都没有。但在九边地区则较多,财政方面的支持当然不如科举机构。以前的左光斗鉴于鞑子崛起,极度提倡各地兴建武学,庞雨也跟史可法提过多次,由守备营与安庆府合办,都因为备寇和资金耽搁,没想到这次如此快。 “流寇东进,本官还不能回安庆,杨学诗既然任武学教授,让他代本官去参加,武学也是很重要的。” …… “我分明是分到武学的,怎地变成了潜山的墩堡训导?” “武学的训导空缺已满了,有举荐信也不行。”安庆守备署后院直房中,文书队的一个书手头也没抬,将一张纸扔回到桌案另一边,纸张卷动着飘飞,落在吴达财的面前。 吴达财养了几个月的伤,身形有些臃肿,脸长圆了一些,但气色并不太好,显得有些蜡黄。 他对书手小心的道,“这位先生再帮忙看看,我是百总受伤的,上次王把总说了,安排我去武学正合适,那里缺我这样当过百总的训导。” “又不是王把总说了就算,他只能举荐,他写的举荐信多了,到底选谁去,那是总文书官、兵房司吏、总镇抚官、承发房一起定的,你们王把总也知道没选你去武学,你当那么容易呢。”那书手略微抬头瞟了吴达财的拐杖,冷冷的继续道,“人家武学也是要出操、演练的,演练你懂不懂,一天从怀宁走到望江,你这副样子,去了武学是能跑还是能跳。” 吴达财脸色阵红阵白,从怀里费力的拿出一张纸来,降低声调道,“这是我的夜校识字证,武学里面也要学识字的,我能教军律、操典……” 那书手终于抬起头白了他一眼,“教识字自然有文书官去,认得二三百个字就以为自个是读书人了不成?知道不知道文书官干啥的,谁都能当的么,我看你就是不知道,不然干不出来那种事。” 吴达财尽量控制着声音道,“庞大人说了要论功的,我是定的奇功,怎生安排去了墩堡。” “庞大人说的论功是军中升迁,你都不在营伍里了怎生论功,再者也没说奇功就非得去哪儿,谁叫你受伤重来得晚,到处都等着用人,总不成把官位专给你一人留着。你现下来的,现在最好的去处就是潜山墩堡,限七月初九到任,你不去就当不要安置了。” “能让我看看是否还有其他去处?” 那书手停下笔不耐烦的盯着他,“吴达财!你当这里是买菜还挑拣呢?出缺文册都是军机,由得你想看就看。自己真不知道咋地,就你干的那些事,除了第二司就没人愿意要你,如今你断了腿,能安排个墩堡已经是户房开恩了。我这边忙着呢,你要说别要在我这儿说,这是总文书官侯先生定下来的,要说跟侯先生说去。” 书手说完不再理他,闷头不停的写字,吴达财呆了半晌,将那张举荐书和识字证叠好,小心的放回怀中,临要转头时看了一眼那书手,嘴巴张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出来什么,拄着拐杖出了门。 旁边就是总文书官的值房,吴达财犹豫片刻走到门前,里面有侯先生说话的声音,好像在跟工房的人说各司文书官的营房问题。 门那边还有一个人,看帽子是镇抚队的,手上拿着两张呈文纸,也是等着找侯先生的。吴达财低着头,等着里面说完了,他没敢和对面那个镇抚队的士兵争,继续在外边等候。 终于那士兵离开,吴达财正要进去,侯先生已经走出门来,吴达财连忙迎上,“侯先生好。” 侯先生骤见吴达财也愣了一下,随后留意到了他的拐杖,神色微微一动,很快又恢复了漠然的模样。吴达财有很多话要说,一时间却张不开口,侯先生盯了他一眼,摇摇头走了。 吴达财站在值房门前,周围的士兵军官走来走去,没有人理会他,仿佛他只是一座石雕。 不知过了多久,吴达财才缓缓走出守备署,往枞阳门外走去,旁边校扬上新兵操练的声震天,但又仿佛很远。 六月间的安庆闷热异常,吴达财走得吃力,背上的衣衫全被汗水浸透。或是今日站得久了些,断腿处不断传来疼痛,他口干舌燥,仍咬着牙一声不吭,一瘸一拐的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在较扬外走了一小段,周围开始落下稀疏的雨点,周围的行人摊贩早有预备,四散逃入周围店面之中躲避。 雨点很快变成了磅礴的大雨,吴达财没有去躲雨,他转头往较扬内看了一眼,所有队列都在雨中继续操练,即便是声震天地的暴雨,也压不住士兵的嚎叫。吴达财呆呆看了片刻后顿了顿拐杖,掉头继续往枞阳门走去。 雨雾弥漫的青石长街上,只有吴达财仍在孤单的行走,一路到了枞阳门,他径自走入门洞,头顶上的暴雨顿时消失,轰轰的雨声在前后轰鸣,随着他的行走,在石板上留下连串的水滴,幽深的门洞中回响着拐杖柱地的声音。 从门洞穿出不久,顶着暴雨的吴达财终于到了自家门前,珠联般的雨水挂在房檐下,房门虚掩着,吴达财在门前又站了片刻,终于缓缓推开房门。 屋里到处漏下成串的水珠,女人正在手忙脚乱的调整容器接水,最重要的床铺上,已经摆了两个木盆一个水桶,仍有两处轻微漏水的地方,暂时就顾不上了,勉强能保住贵重的被褥。 儿子则拿了一个瓢,高举起要放在米柜上面。 吴达财松了拐杖,整个人颓然跌倒,女人听到动静回头,见到是浑身湿透的吴达财,赶紧过来扶他,“你怎地不寻个地方躲雨,人家医官说了不能伤风着凉。” 女人怎么拉也拉不动,见吴达财瘫着不说话,赶紧摇摇他道,“当家的你怎地了,分到武学了没有?” 吴达财两眼呆呆的,淋湿的头发散了一些,就贴在他的额头上,仍有水流汩汩流下,过了好一会面无表情说道,“赞画司、文书官就是军职,不要断腿的,武学也是按军职给的饷,去了武学我就还是百总,领百总饷,五两一月啊,王增禄答应得好好的,哪知道就变了,变了,变去墩堡了。” 女人急道,“那他们为啥不给你去武学啊,你打仗把腿都断了,还当不得个武学怎地。他们为啥不认呢,这么不要脸。” “我怎生知道为啥,王增禄为啥不去帮我争,老子啥都听他的,帮他好多忙,他就这么对老子。”吴达财突然暴怒的高声吼道,“是我打的车马河,我打跑闯塌天,占下的车马河镇子,杀了满地的流寇,马都缴了几百匹,定的是奇功!奇功!他姓候的说不认就不认了。” 儿子过来疑惑的看着父母,吴达财脑袋不停的摇晃着,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女人抱着吴达财哭起来,“当家的你是怎地了!那武学咱们不去了,没银子我种地养你。” 四处滴落雨珠的房中,儿子伸出手在吴达财脑袋上轻轻摩挲着,吴达财伸手拉过儿子,他终于闭起嘴巴,把头埋在女人的臂弯里,在轰轰的暴雨声中放声大哭起来。 第三百六十六章 沿江 庞雨看向何仙崖,“以前咱们只跟应天巡抚衙门打交道,阮大铖说得没错,该往五省总理这里走动,既然熊文灿是个好打交道的,咱们可以先下些功夫,三弟你去广东一趟,以本官的名义求见一下熊文灿,多带一些礼物。” 何仙崖愣了一下道,“这么去送礼有些突兀,是否可说先来询问一下熊大人北上路线,安庆守备营可以沿途护卫接应。” “何司隶这样更周全。”庞雨点头赞许道,“现在还不知熊大人驻节何地,但他若是不坐海船,应当是取道江西,咱们接应正是合适理由。” 刘若谷抬头看着庞雨道,“就怕这熊大人选了大人作标营,反离了安庆根本之地。” “我初时也担心此事,熊大人既非上阵杀敌之人,必定也不会带着守备营四处奔走,三万兵马也不会聚集一处,应仍是分守各地。最好的结果,是仍驻守安庆,但可以在周遭地区自由调动,不必拘泥于应天辖区,所以更要早些去打点。” 何仙崖在座位上躬身说道,“小人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要办,这位熊大人在福建和广东都当过官,你与熊大人的亲随拉点关系,让他们介绍一下,你去澳门走一趟,招募一些能制造枪炮的工匠回来,跟那些红毛鬼子谈谈,若是有售卖的火炮、自生火铳,无论价格多少买一些回来。” “熊大人久在海边,此番身负重任,自然会希望枪炮精利一些,属下以为他乐见如此。” 说完广东的事情,庞雨笑笑转向江帆,“扬州的事情阮大铖答应了,等他与朱大典说好,漕帮就先在扬州立足。” “大人放心,半年内一定掌控扬州各处码头。” “仍是不要惹到钞关,朱大典管不到那里,其他地方可用些手段,但也不必只有打杀。”庞雨思忖一下又道,“漕帮要沿江部点,大江上码头何其多,不可能一处处打将过去,如此动静太大,为何本官说要让芜湖的人管芜湖码头,就是给其他地方看,有这一个地方当做榜样就行了。在扬州不妨就软硬兼施,以后的规矩就是让各地码头加盟。” “加盟?” “就是入伙,地方他们管着,但要按咱们的规矩来管,安庆来人协助,最要紧是大家都有好处。漕帮不是安庆的,是大江漕帮,不是来抢饭碗,是给他们活路来的。” 江帆点头道,“小人明白,就如船行让人带船入帮。” “就是这个意思,漕帮、船行和银庄是一体的,到一处地方是一起到,咱们先大江后运河 。扬州这个地方,大江和运河交汇之处,银庄已经开过去,存银也不少,但不归属于应天辖区,办事远不如芜湖方便,既然有朱大典提供方便,宜早不宜迟。” 刘若谷接话道,“宿松大捷之后,银庄存银大增,眼下南京已过百万两,扬州确不如南京方便,买卖皆掌控于牙行之手,称银辨色皆是牙行利益之处,银票难以通行。” 江帆迟疑了一下,“大人吩咐往湖广派驻人手,若此番往下游扬州来,武昌、九江等处人手是否撤回?” “先留着。”庞雨知道留下就意味着银钱支出,漕帮这些布点不是派人去当挑夫那么简单,但湖广江西都是安庆上游,都是重要的粮食产地,是大江上最重要的大宗商品,所以仍需要开展布局,他想想后问道,“河南、湖广和陕西今年的天时如何?” “各处码头上往来行商说及,似比往年略好,若是没有流寇,收成应该是能过日子。” “今年是崇祯十年。”庞雨皱眉想了片刻,他不知道距离满清入关还有多少年,唯一有印象的是崇祯死的时候似乎也不太老,应该不超过四十岁,今年皇帝是二十七,也就是说可能还有十年左右时间。 从今年的气候看来,流寇还没有将实力扩充到更大层次的能力,各地官兵仍有能力追剿,而且皇帝还能增加专饷,说明这个帝国还有一定的潜力。但流寇的破坏性仍很大,他们每经过一次,当地就更加残破,即便是已经被寇过的,流寇在官道沿线无法获得足够补给的时候,就会自然的扩大掳掠范围,破坏范围便会增加,产生更多的流民,当破坏达到一个临界值,或许流寇会迅猛发展。 他最重要的参考指标李自成,则还在陕西、四川一带活动,被官兵四处追打,今年没听到说他取得明显的胜利,所以看起来应该还有几年时间。 但他的布局十分依赖商业,如果湖广、江西完全被破坏,人口和需求都消失了,大江就没有了贸易价值,处于中游的安庆便再无优势,他的运作就无以为继。以守备营目前的势力来说,需要在几年时间内快速膨胀起来,保护大江沿线,同时也要保护更广大地区,以维持生产和需求。 这也是他想从熊文灿那里获得的,就是守备营需要更大的活动范围,能将兵力投射到需要的地方,所以他改变了想法,在驻守安庆和大范围征剿之间取得一个合适的平衡。 宿松大捷之后,守备营取得很好的扩张时机,庞雨不打算再局限于朝廷的兵额,左良玉就是现成的榜样,但左良玉也并非处处都可以作榜样。朝中不停有人弹劾他,上个月兵科都给事中凌义渠还在弹劾总兵左良玉东援舒城纵兵淫掠,虽然朝廷不敢夺了他的兵,但左家军名声十分不佳,而庞雨是需要名声的,行事的方法仍要与左良玉有所差别,就需要寻找更高层级的照拂。 现在各处的消息汇总起来看,钱谦益的事情尚未定局,复社和东林在温体仁打击下摇摇欲坠,不适合攀上去,安庆的京官大多偏向东林,庞雨暂时也不敢碰。但从南京守备太监这里,庞雨倒体会到了太监在明代的权势, “一向以来,我们最大的劣势,是在京中无人关照,也无消息来源,行事茫然无绪。宿松战后,我守备营名震大江,自然也要将力量延伸到各地,对情报的要求就会更高,甚至可以决定我们的成败,所以不但是大江沿线,还将咱们的触角伸到京师去。” 方才说的是漕帮的事情,现在说及的是暗哨司,但都是江帆的管辖,江帆习惯性的躬身道,“大人明鉴,暗哨司眼下的人大多来自漕帮,擅长在各处码头、县衙、船行打探消息,这京师……现下恐怕尚无适当人选,阮大铖当过京官,在京师仍有大把人脉可用,若是他愿相助,可事半功倍。” 庞雨摆了一下手道,“京师也就是大一些,市井之间同样是需要人手的,暗哨司新立,没有这方面经验,一步一步来,至于阮大铖那边,毕竟还是外人,他给的消息是另外一个渠道,介绍的人脉最终也要咱们维持,主要还是要靠自己,京师三教九流,官扬宫内都是消息来源,而非是局限某处,况且咱们还有其他优势。” 他转向刘若谷,“官贷可以开始放,利钱上不要与其他银庄冲突,但其他条件可放宽一些,有复社给咱们推荐,应当不缺生意,以后这些新官分布各地,就是现成的情报来源。” “小人明白,还可以从复社那边打听明白此人文才,若是可能高中头榜二榜的,也可更放宽一些。” 庞雨听到此处想起杨尔铭的事情,那放官贷的都跟着他到了安庆,还是庞雨去打发的,似乎是崇祯七年中的进士,不由得问道,“会试三年一次,今年是否又该放榜了?” “回大人话,二月就放榜了。” 庞雨哦了一声,“那赶紧让复社再介绍一些需要官贷的,好久没见到方以智,他这次可中了?” …… 南京清凉门的龙蟠里,庞雨刚走到巷口,抬头便看到一群骑士迎面而来,马上都是些少年人,奔马还甚急,一路大声吆喝让人回避。 街中鸡飞狗跳,路人不敢招惹他们,一边躲避一边低骂,郭奉友等几个护卫赶紧护在身前,庞雨也犯不着跟这些少年人斗气,带头让到街边。 马群经过时,庞雨突然看到其中竟然有方以智两兄弟,今日他就是来拜访方以智的,需要他再联络复社的官贷,同时也侧面打听一下复社的情况,是否被牵连进钱谦益案中,如果朝廷要打击复社,庞雨就暂不沾手复社社友的官贷。 当下赶紧喊道,“方公子!” 方以智已经跑过,听到声音在马上回头,庞雨连忙挥手,方以智认出之后立刻一拉马头,后面一个骑手差点与他撞在一起。 方以智熟练的控马避开,从路边到了庞雨身边下马,庞雨才留意到他还带着剑,朝着那些等他的少年大笑道,“原来是大破八贼的庞将军到了,快都来见见。” 那些少年没有下马,只是吵闹着和庞雨见礼,扬面倒是很热闹。 “你们先行,我今日要与庞将军叙旧。” 方以智自己拉着马,请庞雨一起回他的膝寓,庞雨饶有兴趣的问道,“方公子策马仗剑,这是要去哪里杀贼?” 方以智哈哈笑道,“比不得庞将军,但为国杀贼之心是有的,这些社友也都是谈兵练武之辈,闲时自然是要操练的。” 庞雨口中赞叹了一句,刘若谷几人都不知道方以智的考试情况,只说整日跟复社一些社友活动,经常见他骑马,要不然就是流连秦淮。 “方公子近来可还有精研物理?” “倒没有。”方以智突然沉默下来,他拉着马走到膝寓门前停下道,“不妨告诉庞将军,在下去岁乡试未中,年来一直有闲,但也无心再研杂学。” 庞雨心中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方以智早就中了举人,只是在南京等会试,结果方以智是连乡试都没中。 “方公子尚在年少,且本有满腹诗书,不必为此小挫担忧。” “也不年少了,今年已二十六。”方以智叹口气,“家父二十六时已高中进士,咱们桐城的杨堂尊,更是只有十余岁。” 庞雨倒愣了一下,后世总觉得二十多岁都十分年轻,这个习惯到现在仍是没有改。 “某现也无心科举,报国也非止科举一途。”方以智突然露出些笑,“好在家父复起之事有了眉目,若是有领兵之责,某打算随侍军中,为国杀贼正其时也。” 庞雨听到方孔炤要复起,倒也有些惊奇,平定桐城民乱的时候,方孔炤是入了申详的,一路上报到了内阁,算是获得了边才的人设,当时庞雨以为很快会复起,但两年来一直没有消息,庞雨都快忘了方孔炤还是个乡官,此时却突然听到要复起了,估计是朝廷确实急需有边才的官员,而方孔炤也有合适的人脉。 他也不好打听具体职位,只是拱手道,“那先恭贺方先生。” 方以智终于露出笑,哈哈笑着朝大门一伸手道,“庞将军请。”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不缺 书房中的阮大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管家,“见!自然是要见的。” “这是他的礼单,李丽华和郭作善都死了,那郭作善是周少监的门下,南都之中传言是这位庞将军干的,说是得罪了南京守备府,此时来怕是要请老爷从中周旋。” 阮大铖看了礼单,主要是安庆的方物,还有几件玉器,庞雨作为老乡来拜访倒也合适,他将礼单交还给管家道,“这世上何处不是周旋,能想着周旋的人办事留余地,才是好打交道的。” “但观这位庞将军行事,或是武人做得久了,不像是给人转圜的模样。老爷曾给李丽华说项的,他此番径直取了性命,分明是不给老爷说话的时机。” 阮大铖叹口气,“有些话也不是那么好说得出口的,老夫以前不止一次劝过李丽华,有人好名有人好权,也有人就是好财,那敢半夜入贼窝夺财的人,钱财比命还看得重,你岂能去夺他的财,郭作善也未必能分他多少,可惜她被那资财迷了眼,不听老夫的,非要得之而甘心,丝毫不与人余地,临了让老夫如何开口。早听老夫的,否则又何至于挂在房梁之上。怜君魂似水,都随逝波去罗,可惜,可怜。” “只是这庞将军行事更见张狂,不光是李丽华两人,那上元、江宁两县里面参与此事的胥吏,也有几人死了,他在南京城里赚银子,得罪了两县,以后难说个稳妥,那周少监也非是好相与的,老爷此时见他……” “南京城里遍地都是达官贵人,死几个胥吏得罪不了人,庞小友大捷在手,马上要升任副总兵,可谓圣眷正隆,周少监能耐他何?少监毕竟只是个少监,老夫也是不怕的。”阮大铖站起身,“老夫亲自去迎庞将军。” 管家随在身后,跟着往石巢园的大门走去,阮大铖在前面还走得挺急。 他匆匆到了门房,只见庞雨就坐在照壁内的门厅里,好在门子还是懂事的奉了茶,当下大笑一声,“听闻庞小友大破群贼,庆幸皇上得如此猛将,老夫欣慰之外更有振奋难当,一连数晚夜不能寐,庞小友真国之干才也。” 庞雨起身恭敬的道,“阮先生谬赞,小子由皂隶入行伍,一路得先生提携指点,只要到南京来,定然是要当面聆听先生教诲的。” “庞小友如今得皇上青眼有加,尚不忘老夫这山林之人,反倒是老夫不知小友远来,让小友久待失礼之至,实在惭愧。” 阮大铖转头看着管家和门子,“庞小友是老夫的忘年之交,以后皆不通传,先引入厅堂,再慢待了庞小友,定然免不了家法。” 庞雨连道不敢,手下自行去与管家交接礼物,阮大铖亲热的拉着庞雨的手,带他往石巢园中走去,“眼下南京城中谁不尊称一声庞将军,但老夫偏偏还是要称一声庞小友,何也?你我是以心相交,官位名声身外之物,知心方是一生之友。” “阮先生灼见,功名过眼云烟,官职只是暂时的,朋友才是一辈子的。我无论升了副将还是总兵,在先生面前永远是当日的小友。” 阮大铖两眼笑成了一条缝,引着庞雨往石巢园里走去,一路到了书房跟前,阮大铖带他看了改装玻璃之后的效果,对庞雨赞不绝口。庞雨上次来给他送过一批,此时的工艺做出来都是小片,但透光性自然比以前的贝壳好多了。 最后仍是到了石巢园的花园中,由于南京城内土地金贵,即便是阮大铖也买不了太大,所以这个园景只能算是精致,比起阮大铖在莫愁湖边的豪宅仍差了一个档次。 “老夫牛首山的别业即将竣工,届时定要来盘亘几日,庞小友大才,那女驸马传唱江南,老夫时常望着再有机缘,与小友再创一两本来。” 说话间下人上了茶,因是园中谈话,还搭配了点心。 “苏州松子糖、萧山的杨梅,都是刚到南京的,这份花下藕庞小友可知是何处来的?” 庞雨现在不是土包子,跟着皮应举也搞了不少接待,对各地方物多少有些了解,当下回答道,“可是浙江来的。” 阮大铖笑道,“这却不是,便是南京本地的,往常方物皆说花下藕以杭州西湖最佳,但老夫多年细品下来,还是南京的更佳,尤其便是这个季节。” 庞雨陪着笑道,“在下自然是信阮先生的,以后谁问我花下藕那里最好,都说是南京。” 阮大铖哈哈大笑,一副开怀的模样,庞雨留心观察了一下,阮大铖神色间并无做作,看起来并未因李丽华之事有所隔阂,似乎可以开口谈事。 他停了一下道,“先生厚待,这桌上还有江西、山东各处的方物,应皆自大江和运河而来,可见有水运之利,我等才能享这口福。” “大江好啊,还挡住了流寇,保我江南财赋所出之地。”阮大铖拿起一块切开的花下藕,笑眯眯的看着庞雨,“庞小友可是要做江上生意?” “不瞒阮先生说,在下一直在做江上的生意。”庞雨并不避讳,直接切入主题道,“只是大江绵延千里,在下想在中途的芜湖有个接应才好办事,最好是个营伍。” “可是张军门那里并不赞同?” “张军门倒是赞同,但此事于他似乎并不着紧,但在下希望早日成行,先生是否有以教我。” 阮大铖又把花下藕放下,摸着胡子想了片刻道,“张国维那里办不成的事,要从朝中来办,但朝廷办事也要按体制,芜湖此地建营设兵,必定是要从张国维那里提出,他管应天兵事,得他先向兵部行文,兵部接文之后部议,而非兵部让应天新建营伍,否则便是乱了体统。若是以往,张国维不行文便无计可施,但如今还有一个法子。” “请先生指点。” “应天巡抚之上还有个五省总理,皇上对王家桢不满,新任五省总理是两广总督熊文灿。” 庞雨也听闻了这个任命,但他在官扬人脉仍很缺乏,只得虚心的问道,“先生对熊总理是否了解?” “这位熊总理,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诗书学识自然都是有的,而且嘛,也比张军门好打交道。”阮大铖想了想之后道,“总理五省,虽只管剿寇,但这几年之间,五省之内兵防之事,他都可管得,他若说芜湖该设一营兵马防贼,比张军门管用。” “那这位熊总理喜欢什么?” “他喜欢的东西,庞小友不缺。” 庞雨会意的笑笑,阮大铖这么说,那熊文灿应该就是喜欢钱财,这东西他现在虽不说用之不竭,但确实不缺。 阮大铖又道,“庞小友还要知道一事,杨嗣昌提十面张网之策,如今的五省总理与往又不同,以前卢象升、王家桢皆是河南巡抚兼着,现在是单设五省总理,驻地便未必是河南。老夫以为应是在武昌、凤阳两处之一,庞小友要打交道便比开封容易多了。” 庞雨略有些惊讶,他从张国维那里只得到关于自己的一些消息,并未知道十面张网的全部情况,以前的五省总理确实是河南巡抚兼任,所以驻地一直是开封,王家祯到任后一步未出开封城,所以皇帝对他极度不满。阮大铖显然得到的信息更多,单设五省总理,说明这次朝廷确实在认真调整战略。 阮大铖凑过来道,“总理自领兵马三万,这也是专兵专饷,熊文灿来上任,那广东最多便是有些水兵可用,他带不来多少兵马,必定要从五省之中选兵。” 庞雨心中略一计较,他与一般的军镇并不相同,目前对饷银并不迫切,更重要的是布局大江,如果被这位五省总理收为标营,不免四处调动,反而会让安庆空虚,而安庆才是他的根本之地,而且目前张国维所说的,安庆守备营也是专兵专饷,被熊文灿收为标营并不会有额外的好处。 “这位熊大人若是领兵打仗,是像卢军门,还是更像张军门,抑或是像王家祯?” 阮大铖愣了一下笑道,“这却不好说,但绝非卢象升这般身先士卒之人,他绝不会带着兵四处剿寇,真要说来,恐怕像王家祯。” 庞雨摸摸下巴,无论熊文灿是何种风格,只要驻地不在安庆,自己都需要跟着他移防外地,对于经营安庆的根据地毫无益处。但阮大铖又说此人不会带着兵到处打仗,大江沿线基本都在他管辖之下,如果能利用好这个资源,就能贯通更广泛的航线,而不止是应抚的辖区。 阮大铖谈话虽短,但给他的信息很实用,在此之前他并未打算与这位五省总理有何瓜葛,因为此前的王家祯就从未打过交道,而王家祯对大江也并无实际影响力。现在他知道熊文灿地位可能远高于王家祯,可能的驻地更近,还知道此人的喜好和风格,这些都是他做决定的依据。 “庞小友在南京已有银庄赌档,江上生意大多是些辛苦事,若是赚银子多的,不知可是想要……贩盐?” 庞雨笑笑道,“就是寻常的江上生意,不求暴利但求货品巨万,只要多了总也能赚到银子。除了芜湖之外,不知还有何处更佳?” 阮大铖嗨一声拍拍扶手,“若是货品巨万,这大江上下没有一处能比得过扬州,庞小友若是要在那里立足,老夫可代为奔走。” “在下便一直犹豫扬州还是苏州,得先生提点,自然是信先生的,就去扬州了。” 庞雨诚恳的看着阮大铖,扬州是他来找阮大铖的目的之一,扬州是大江和运河交汇之地,大明商货银钱汇聚地方,不但能控制大江交易,还能控制运河物流,比芜湖更加重要,但地处江北,是在漕督辖下,大江银庄已经开设过去。只要打点好朱大典,漕帮立住脚之后才能逐渐控制这个商业重镇。 好在阮大铖就是朱大典的主要掮客,这位朱大人喜欢的东西,庞雨也刚好不缺。 “阮先生为奔波操劳,必有用度开销,在下届时让刘若谷为先生送来盘缠,便有劳先生了。” 阮大铖摆摆手,但也没有推辞,庞雨觉得跟这个大胡子打交道很简单,事情也能办好,自己在官扬上还不能缺了他,跟他或许应该更紧密的捆绑,但如果去入他那个文社,又会影响与东林和复社的关系。 想了片刻下定决心道,“这江上生意,阮先生要不要占一股,在下的想法是控制各处重要码头,然后……” “罢了,庞小友心意老夫领了,但这江上生意嘛,赚的是辛苦银子。”阮大铖又拿起刚才的花下藕,这回终于放进嘴里,略微嚼了几口道,“庞小友也不要过度耗费精力,江上生意略微做些,补贴些用度便罢了,老夫敢说一句,江上啥生意都不如那百顺堂赚钱。” 庞雨呆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么好的生意,阮大铖会一口回绝,但庞雨并不觉得尴尬,也捡起一颗松子糖放入嘴中,“那先生愿不愿意在百顺堂占一股?” 阮大铖差点把藕渣呕出来,他咳嗽几声后转向庞雨,“庞小友说的是南京百顺堂?” “自然是。” 阮大铖瞪着眼睛,眼中还有点惊慌,“庞小友啊,阮某与那李……阮某从未打过百顺堂的主意,真没如此想过。” 庞雨慢慢将松子糖吞下,“在下是说真的,百顺堂总计十股,请阮先生分任一股。在下的意思,有阮先生的官扬人脉,这百顺堂诸事顺遂,生意能更红火,最后算来还是在下赚了。” “这……”阮大铖仍有些没反应过来,庞雨说的是分任一股,并未说购买,估计是干股。但眼下百顺堂名声远播,苏松、扬州、浙江等地专程来参赌的络绎不绝,即便是十股分任一股,也不是小数目。 “阮先生放心收下,这是给先生个人的,方才涉及朱军门的盘缠仍是要另给的。” “庞小友……这,这是客气了。”阮大铖搓搓手,大胡子有节奏的抖动了几下,“庞小友还有何要事需要办的?” “在下还想请先生指点,张军门告知在下,朝中已有消息,会派内官监军安庆守备营,以后免不得要与各位老公打交道,不知阮先生可有京师宫中的人脉,能代为引荐。”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早花 门页中传出声音,“外边是谁?” 少年平静的道,“小官家来送香粉的。” 门内叽嘎响了一声,少年微微倾身,那门板却没开,门页上的小窗上露出一个门子的脸来。 门子瞪着少年,“不是该两日后才送。” 少年连忙躬躬身,“掌柜说这批是新到的南洋香料做的,放久了少了香味,怕姑娘不喜欢。” 门子脸上有些不满的道“门洞递进来。” 少年微微停顿一下赶紧把手举起来,“还有一篮茉莉,是正经的早花,煮茶特别香,掌柜特意让给姑娘送来的。” 竹篮上的绿白绸布掀开,里面确实是满篮的茉莉,门前顿时香气扑鼻,门子看了看茉莉露出点不耐烦的神色,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不过他并未打开门,而是将脑袋偏了一下,要将头从门洞探出来,少年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寻常人家就算是有门洞,也不会开得这么大,这个门洞比脑袋更大不少,开门之前观察左右情形。 门子的脑袋钻出门洞,偏头往左看去顿时一愣,门外贴墙的位置竟然还有一群穿短装的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的少年已经踏上一步,右手丢了花篮,左手飞快的伸出,用臂弯一把将他脑袋牢牢勾住。 门子的惊叫还没发出,少年身体往下沉,将门子的喉咙卡在下沿,门子咽喉受痛,叫声戛然而止,随即一把冰冷的刀尖抵在他的喉咙上。 花篮噗的一声落在地上,整篮的茉莉腾起洒了满地,香气弥漫这小巷中的侧门。 两人的脑袋隔得很近,少年的声音在门子耳边道,“把门打开。” 门子只有脑袋在门外,被少年臂弯勒着脖子,脑袋一直朝着地面,又有几双腿脚出现在视野中,自然是方才隐藏在门外的那些人。 “千岁饶命,小人,小人没银子……” 刀尖又进了一点,门子再说不出话来,血水顺着脖子往下流。 “开门。” 门子微张着嘴,刀尖带来喉咙的剧痛与不适,连呼吸时都十分艰难,他不敢再说话,口舌不敢有任何动作,微张的嘴不敢闭上,口水从嘴唇不停滴下。 门内传来哐哐的声音,是门闩撞击的声音,显然门子正在慌乱的取掉门闩,他的脑袋轻轻的颤抖,脖子的血水不停的滴下,在白色的茉莉早花上溅开成红色的微珠。 终于当一声闷响,是门闩落地的声音,少年仍搂着门子的脑袋,缓缓推开门页跨过了门槛。等门页大开之后猛的用力,刀尖刺入门子喉内,少年将脑袋一推,等脑袋退入门洞才抽出刀,喷射的血水都洒在门板后。 身后的短装人从少年身边通过,院落响起两声惊叫,随即又安静下去。 门子瞪着眼睛,在门口痛苦的挣扎,腿脚不时踢打在门板上,少年并未去补刀,而是捡起地上的白绸,将门板上的血迹擦掉。 一双直接踩在带血的茉莉早花上,门外一个人影到了跟前,少年赶紧停下动作恭敬的侯在一边,“见过帮主。” 听到门后的动静,江帆偏头看了一眼,门子捂着脖子仍在挣扎,但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江帆神色不动的看向少年,“你虽入帮不久,但此番芜湖、南京两处都做事得力,去安庆后你便入暗哨营办事,以后就是守备营的人的。” 少年略有些激动,“谢大人提携。” “将门前收拾一下。”江帆说完缓缓走进这个两进的院落,四处打量了一番,这里不能与淡雅却奢华的眉楼相比,除了围墙高得有些异常之外,更类似与南京中产阶级的住房,里面只有两三个佣人,已经被方才进入的人控制。 江帆对几人点点头,院子中顿时血流满地,江帆继续缓缓前行,穿门进入了后院,直接到了二进的正屋中,李丽华脸色苍白的坐在右侧椅子上,李屏儿则委顿在地,满脸都是泪痕,仍在低声啜泣。 江帆大摇大摆的坐在正位,旁边一个漕帮杀手泡了一杯茶放到他手边,江帆不忙说话,端起缓缓的喝了一口。 李丽华胸膛起伏,看看周围几人后目光落在江帆身上,“奴家有话要对庞大人说,江爷今日可否不要取奴家性命?” 江帆放下茶杯,“今日是我问你答,没有你还价的余地,至于取不取性命,在你答得如何。” “庞将军名震大江,却派一众手下对付我一弱女子,就不怕传出去损了庞将军的威名。” “李外婆自然不是弱女子,听说豪迈不下男子,赌扬一掷千金不皱眉,江某原本不信,后来听闻你不但想谋百顺堂,还想要大江银庄,江某这才信了。”江帆此时才转头看着李丽华,“不过有胆是一回事,有没有那个本事是另一回事。三年之前庞将军孤身入云际寺平乱,只带了一把刀,斩了三十颗人头拉回县衙,三年之后庞大人带三千将士,入二十万流寇之中,连破贼十三营,斩首近万俘获数万,这叫做本事,你是如何会以为,能从这等人手中抢夺资财,就靠那个少监?” 李丽华咬咬嘴唇,“要夺资财的是郭作善,奴家不过为他奔走些小事,旧院之地本是风尘,这白门之中有权有势之人,奴家都有往来交道,总有些不得已之事,却非是要专与庞大人为难。江帮主若能绕过奴家,可奉上郭作善藏身之地。” 江帆平静的道,“一个时辰之前,郭作善也是如此说的。” 李丽华微微抖动了一下,她左手紧紧握住扶手,苍白的脸上已经满是汗珠。 “奴家对南都富贵之人底细纠葛甚为清楚,只要留下性命,以后必定尽心为庞大人办事。”李丽华瞟瞟江帆又道,“奴家虽非富贵之人,但也略有积蓄,这里都是江帮主的人,若能行个方便,人人保个小富当不在话下。” 隐约的血腥味已经从外院传来,平日豪迈的李外婆粗粗的喘着气,将右手也抓在扶手上。地上的李屏儿缓缓抬起头来,一直看着高坐的江帆。 一阵沉默之后,江帆才开口道,“李外婆如此说,倒让在下有些为难了。你在百顺堂本有份子,却与郭作善勾连妄图吞没资财,庞大人最恶吃里扒外之人,原本说要取你性命,但庞大人也是个实在人,另外交代了,若是李外婆能拿出值得性命的东西来,也有转圜的余地,不过绝非银子。” 李丽华眼神转动一下道,“奴家手中有一册,南都之中上得台面的官吏乡绅,各自家财、喜好、隐秘之事皆在册,各官亲友干系亦在册。” “这册子我要了,但是还不够。”江帆躺回椅背上悠闲的看着李丽华,“说说最近南都的消息,若你能知道本官不知道的,才能证明你有用。” 李丽华脸颊上汗水汩汩而下,她略微调息了一下,坐直之后用袖子轻轻擦了一下,“那边说说跟你们庞大人最熟稔的人,阮胡子,江帮主可知庞大人这位乡党,最得力的官扬人脉在何处?” 江帆稍稍坐起,“漕督朱大典?” “那奴家说的不同,当算是你不知的了。” 江帆客气的道,“若是比朱大典更管用,自然要算。” 李丽华扭动了一下腰身,眼神妩媚的朝江帆瞟过去,“阮胡子最强的人脉非是他的同年故旧,也非当朝大员,而只是一介白身,他一直住在涿州,名叫……” 江帆认真的听着,眼神没有一点杀气,李丽华停了片刻缓缓道,“冯铨!” “不知江帮主可曾听闻过此人?” 江帆出身县衙,跟随庞雨之前对朝廷的事情可谓一头雾水,而冯铨在崇祯初年就名列逆案,江帆即便偶尔听过,也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他客气的向李丽华问道,“此人既是白身,那便与阮大铖一般,何故又算官扬之中最得力的人脉。” 李丽华自信的道,“要说阉党,阮大铖不过是个假阉党,这冯铨才算得是真阉党。他虽名列逆案,但京师宫中无论哪个衙门的太监,都与这冯铨交好,这是谁也比不得他的。” “京师官扬的人办自己的事要找董心葵,但二十四衙门的各位老公,却是找冯铨。”李丽华缓缓起身,烟视媚行的走近江帆,“什么叫阉党,二十四衙门才叫阉党,冯铨就是二十四衙门,你说是不是比一个朱大典得力?” 江帆眼睛看着扭动的腰身,“自然比得上。” 李丽华轻轻倚靠在椅子旁,若有若无的贴着江帆,“奴家还要告诉你的,亦与你家庞大人有关,那郭作善想要牵连庞大人进钱谦益之事,这位东林文首亦在请托阮大铖,要走冯铨的路子从宫内着力,更有那复社的吴昌时,他勾连阮大铖,亦是为了这位冯铨,为了冯铨身后的二十四衙门。” “原来如此。” “光是一个阮大铖,奴家就可以告诉你如此之多,江帮主是否该承认,奴家确有可用之处。” 虽然正厅中还有两名漕帮杀手和李屏儿,李丽华却毫不在意,轻轻的摩挲着江帆放在扶手上的手臂,媚眼如丝的看着江帆,江帆微笑着和她对视。 “现在阮大铖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就没什么用了。” 李丽华一愣,江帆缓缓站起身来,凑在脸色大变的李丽华面前,“信不过的人虽有用却不可用。” 江帆收起微笑,“这南京城中,但凡消息灵通者皆知道,有人想要谋夺赌档银庄。这两样是庞大人着紧的资财,他正好想让大家都知道,以后谁也不能碰,李外婆的可用之处是在这里。” 李屏儿呼呼的喘气起来,李丽华后退了一步,双手紧紧互相抓住道,“你既言而无信,那奴家的册子,你就再也拿不到。” “不用你给,有人会给我的。”江帆微笑着道。 李丽华愤怒的打断道,“谁会给你!你若杀了我,谁也不会给你!” 地上的李屏儿突然抓住自己的头发,一边使劲提拉一边尖叫起来。 李丽华惊疑的来回看着江帆和李屏儿,在刺耳的尖叫中,厅中几个杀手都紧张起来,害怕惊动了周围邻人,但江帆却露出满意的表情。 他看着李丽华道,“郭作善请了七个打行护卫,方才露了踪迹,你不但信不过打行,一个外人都不用,确实比郭作善难找,但总还是有办法的。本官为李外婆已耗费了太多时日,今日便是了结的时候。但不是本官杀的,是李外婆厌世自绝。” 李丽华尖叫一声,转身就往门口要跑,一名杀手轻松的抓住他,另外一人拿出一根长绳,直接套在她脖子上,另外一头则扔过房梁。 李屏儿趴在地上放声大哭,江帆接过绳尾,蹲在李屏儿身边道,“请李姑娘帮她一程。” 李屏儿往后退缩着,泪眼朦胧的哭道,“你说过不会杀她……” “本官就是要告诉你,入了这一行谁也不能信。”江帆一把抓住李屏儿的袖子,不让她继续后退,“看看这李丽华,平日如何苛待你等,过得数年还要再将你转卖,你在她眼中不过是一笔银子。” 李屏儿剧烈的喘息着,江帆回头看了一眼,那边的李丽华已经瘫在地上,他转头盯着李屏儿的眼睛,将绳尾轻轻握到她的手中,李屏儿脸上涕泪模糊,茫然的接过了绳子。 江帆脸上露出微笑,“庞大人说了,暗哨司既需要男子亦需女子,多少人等着想入守备营,只要过了这一关,你就是我安庆守备营暗哨司的人,以后无论在何处,你都有守备营给你做主,不再是个无依无靠的丫鬟,你全家都可在这乱世安身立命,若是你过不了这一关,以后便流落珠市,过那凄苦无依的日子,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第三百六十三章 汇报 “庞将军请起。”张国维这次也不搞访谈了,直接让庞雨起身分主宾坐了,跟两年前庞雨求官时的待遇天壤之别。 这里是江浦县的分守分司,张国维往来此地时都住此处,庞雨也来过几次了。 宿松大捷之后,张国维气色不错,难得的与庞雨拉了片刻家常,第一次问起庞雨家中情况,庞雨本来有所预备,如果张国维问起圣旨逼婚的事情,就要好好的诉下苦,结果张国维提也没提,让庞雨一肚子话没说出来。 待其他人都退下之后,张国维才看着庞雨温和的道,“宿松大捷,流寇败退出安庆,安庆稳固则大江稳固,令南京免于惊扰,皇上下旨勉励有加,庞将军功不可没。本官已向皇上奏专本为将军请功,兵部那里应是赞同的,新任本兵杨大人提十面张网之策,督理二军门及五境共设兵十二万四千,钱粮名色专兵专饷,安庆守备营在其数之中,庞将军升迁当已在不远。” 庞雨赶紧站起,“下官得大人起于微末,方有幸能为国效力,知遇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朝廷的十面张网之策,他还是首次听闻,虽然不知详情,但看专兵专饷一项,就知道杨嗣昌是知道军事弊病的。剿寇格局可能有大的变化,权力格局也就会变化,需要详细了解之后跟着调整。 张国维笑笑,挥手让庞雨坐下,他只是简单解释了一下十面张网,然后继续道,“庞将军确乃将才,升迁正是实至名归,原本本官应亲到安庆勉励,但贼警未远…… 庞雨留意到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见张国维停顿片刻又道,“日前收到漕督衙门塘报,贼首张胖子、混十万、过天星已出霍山,分三路过六安州往东来,紫微星亦正往滁州去,朱军门以为贼寇觊觎扬州等富庶之地,浦六正当其冲,是以本官只能驻节此地。” 庞雨临出发之前,也收到了刘良佐的塘报,知道群贼从六安出山,目前中原贼寇都在大别山中,他们在安庆遭遇迎头痛击,必然会寻找其他出路,但现在现身的只有三股,其他各营仍不知何处。 群贼入侵安庆的时候,一墙之隔的凤督辖区都没有支援一兵一卒,庞雨目前剩下的兵力不多,自然首要保证安庆防务,刘良佐和牟文绶能不能守住,就是他们的事了。 庞雨在宿松俘获贼众甚多,从审问老贼汇集的情况看,流寇今年的后勤状况十分艰难,这次安庆战败之后,八贼等几个大营丢失了辎重,至少有十多万人只能再次退回山中,按此时英霍山区的贫瘠,是无法提供这种规模人口的生存所需,庞雨估计要饿死一半的人。 但流寇横行多年,他们有各种艰难环境的生存之法,饿死的一半绝不会是有战力的老贼,他们也一定会再次出山。以流贼欺软怕硬的一贯作风,他们新败之后再入安庆的可能很小,处于物资匮乏状态的流寇会接受更高的伤亡,战力可能还高于之前。 现在张国维提到浦六防务,也是他目前的困境,酆家铺援剿官兵几乎全军覆灭,剩下的近千溃兵士气全无组织混乱,不可能马上又用于战阵,堂堂应天巡抚现在实际是个光杆司令。刚才他言语中是在暗示,又需要调动安庆守备营应援浦六。 “大人但有差遣,小人绝无推脱,只是潜山、太湖北面山区中仍有群贼啸聚,此前革里眼等贼甚至在太湖山中屯种,有盘踞意图,因此番大战守备营伤亡颇重,尚不能入山清剿,眼下守备营所余兵力仅两千一百人,因沿山布防,新兵编练十分艰难,援剿官兵不堪用,战力难以为继,小人只是担心,一旦抽调守备营应援,恐怕安庆有所闪失。” 张国维点点头,他从各种渠道收到的情况相差不多,马先生、皮应举、史可法都称援剿的残余官兵不堪一用,守备营损失也不小,现在还要沿山堵截众多孔道,现在调兵确实难为庞雨,不过张国维实在没有其他营伍了。 庞雨观察了一下张国维的脸色,现在困难讲了,他还是需要解决张国维的困境,否则张国维恐怕又会生出剥离安庆的心思。一旦把安庆分走,应天辖区只需防守浦六,压力就小了许多,但张国维也会失去安庆的强兵,便少了立战功的机会。张国维在衡量两方面的得失,庞雨需要在留下安庆上加一些筹码。 “只要能为大人解忧,小人赴汤蹈火亦不惜,守备营虽艰难,小人必定调集两司兵力,如此可分守六合、江浦,当可保两城无虞。” 张国维的神态没有多少变化,但庞雨观察到他的坐姿放松了,两个司的守备营不一定是满员的,要守卫全境显然不够,所以庞雨也没提城外,但用来守城足够了。庞雨又给上官解决了一次困难,现在当是最好提要求的时候。 “此番援剿精锐损失殆尽,小人痛惜之余,虑及精兵非是一朝一夕能成,若兵额还归各营,编练更是艰难,沿江一两年内兵力不敷防剿所需。流寇虽败但实力尚存,如贼瞬忽而至,下官恐救援不及,浦六安庆之间相距数百里,又若贼分数路来攻,不免顾此失彼,呈请大人于安庆、浦六之间设一有力营伍,如此平日可稳固江防,有警则可东西应援,大人运筹之时方有余力。” 果然张国维并未一口回绝,而是站起来走了几步,庞雨提议的重点,是把援剿官兵的兵额抽调一部分,这些兵额放在一个营头,这样编练成军更快,比临时从江南抽调更好。驻地在浦六安庆之间,确实能起到灵活调配兵力的作用,如果苏松等地有事,从这里调兵也不算太远。 在庞雨自己心中,这个营伍最好的位置就是芜湖,估计张国维也会这么选择,只是跟张国维这样的上官打交道,不能直接提出来。目前张国维最大的困难就是无兵,以庞雨看来,张国维对练兵并不擅长,此前的理念就是习武的良家子,但最后看来效果也一般。庞雨揣摩张国维的心思,从快速编练的角度应当更好说服这位上官。 过了一会之后张国维道,“兵马增减非是小事,兵额又涉及营数众多,除钱粮之外,尚需内阁及兵部准允,但于安庆与浦六之间设立营伍确属必要,关于防剿之事,庞将军还有何提议。” 庞雨知道芜湖的事不是一次就能办成,但有宿松大捷在这里,只要张国维这里向兵部申请,又不增加钱粮的情况下,兵部并无反对的理由。到时这个营头的将领多半会从安庆守备营提拔,是庞雨大江战略的重要一环。 “下官第二议请沿江各州县切实编练乡兵,流寇多次临江,若果真过江时,营兵需数天方至,需乡兵稳守城池待援,此前各地乡兵年费五两,且多有逋欠,不免闻警一哄而散,实未见实效,若沿江各县愿意切实编练,守备营可派遣将士教授守城之法。” 张国维微微点头,“乡兵编练之弊,首要还是钱粮不足,户部催收甚急,虽留存亦要起运,地方度支艰难,乡兵虽有五两之额,但多半并不实给,自然难见实效。” 庞雨自然知道地方的情况... “芜湖除了码头,还有两样大生意,染布和苏钢,庞大人对染布没兴趣,但苏钢是志在必得,你定要记得。” 刘若谷轻轻拍着扶手,“兵杖所用钢皆购自芜湖,近年来时局动荡,各处皆在打造兵杖,苏钢逾买逾贵,但不买还不行,他处没这东西。” 江帆点点头,“苏钢难处倒不在钢坊,那里有专门的船埠头关说,其他牙行都插手不得,这边牙行自行加价,如此仍是供不应求。现今若是不得罪船埠头,便暂时动不得钢坊。” “据得来的消息,苏钢大致是生铁熟铁混打,这生铁熟铁皆是外面购来,只是其中有些秘法,各坊不往外传,说到底是个手艺,你先不与船埠头冲突,芜湖造苏钢的钢坊五六十家,其中匠人、学徒不下千人,懂这东西不在少数,所谓铁到芜湖自成钢,只要知道了秘法,铁到安庆也能成钢。” “刘掌柜的意思是咱们找芜湖的工匠自己造钢?” “庞大人不止是要自己能造钢,他还要其他各处买不到钢。” “芜湖终究有那许多钢坊在,别家去买他们自然要卖的,就算漕帮不给他们装货,总还是有陆路可走。” “这事庞大人自有打算,他大概这两日就要到南京,届时会跟你安排。”刘若谷站到窗前,玻璃外的大道上人流熙熙攘攘,“庞大人上次来的密信说了,他到南京之前,要拿到李丽华和郭作善的人头,他们的行踪你可找到了?” 江帆站起走到他身边,“这两人躲藏了些时日,但总还是在这南京城里,李丽华每日必用小官家的南洋香粉,隔些时日便要买一次,躲藏地方大致确定了。” 刘若谷沉着脸道,“庞大人此番来要找阮大铖办事,阮胡子必定会给李丽华求情,届时就不好办了,庞大人到南京之前,这两人必须死。” 第三百六十二章 路卡 鲁先丰从一艘漕船的船舱中探出头来,江风吹散了船舱中的闷热,他在甲板上深吸了一口气,坐到了船舷边的甲板上。芜湖码头上一片漆黑,东西两头各有一个更夫,灯笼光像萤火在夜色中飘动。 身后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又有二十多人来到甲板上,岸上十分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众人在黑暗中一言不发,船身轻轻摇晃着,江水拍打在码头的台阶石上发出轻微的哗哗声。 “最后说一遍,看见灯号再上岸,跟着前面的高灯走。突袭目标是罗教的庵堂,共三处出口,一队二队正门突击,三队两个伍堵门,尖哨伍清路,后卫伍预备队。” 黑暗中看不清说话的人,但鲁先丰知道是陆战司的副把总,长得精干黑痩,陆战兵天天在河岸附近操练,打赤膊的时候很多,基本都比较黑,但这位副把总远超即便是白天看过去,也只能看到两片白眼仁。 这次宿松大捷之后听说要扩编一个司的陆战兵,这位副把总几乎铁定是新任把总。由于手下伍长活捉扫地王,鲁先丰沾了唐二栓的光,应提拔为旗总,现在要扩编,可以争取百总等级,这次抽选来安庆,是一个立功的机会。 鲁先丰没有来过芜湖,也不明白为啥要在深夜去突袭一帮挑夫,但知道前段时间安庆漕帮顺流而下,三天之中已经陆续达到了三百人,在码头低价接活,与本地挑夫发生了多起打斗。 副把总说话的声音已经到了身边,“这伙人中不少江徒,在江上杀人越货干得不少,今日碰头商议在芜湖起事相应流寇,咱们守备营不便出兵,派咱们悄悄来。所以各位都不是安庆守备营的人,你被抓了守备营也不会认的,只许说是安庆漕帮的人。离开芜湖之后,谁也不许再提及,凡口风不紧的,都按泄露军情论处。” 他说完之后就不再言语,众人伏在黑暗中等待岸上的信号。 鲁先丰自己在码头当过挑夫,这些人基本是生活在贫困线上,每天的力钱基本只够养家糊口,一天少了生意全家就要饿肚子,所以他们平日怕官府,但民间私斗的时候却颇为悍勇,常常为了几十文钱打出人命,其中领头的很多当过江徒,在江上劫掠过往船只,论个体的战力,不比流寇的老贼差,所以鲁先丰也不敢大意。 摸索着再检查了一遍装备,副把总安排他带领尖哨伍,都是各局选出来的精锐,负责清除沿途可能存在的伏路者,鲁先丰带了一把腰刀,在背后插了一把飞斧,陆战兵平时用来砍缆绳和木头,杀人也凑合,常用的皮甲之外还配了辅甲,其余的人则全副武装,兵器主要是腰刀、镗钯和长棍,每人有一个藤牌,按照副把总介绍的情报,那伙挑夫有少量的刀,主要是大棒和扁担,这藤牌就是用来防棍棒的。 等了大约一刻钟,码头中间位置的一处二楼上亮起一盏灯笼,连着划了三个圈,副把总低声发令,众人顺着跳板鱼贯下船,旁边一艘船上也下来了二十人。 四十多人上到码头,熟练的排列成队形,鲁先丰就站在队首,前方一个高灯亮起,鲁先丰随着副把总跟到高灯下,举灯的是个高个子,看样子也是个挑夫,还有一个带路的人,他单独提着一个灯笼,神态间颇为沉着。 芜湖虽然是大江上繁华的商业城市,但一直到万历年间才修建城墙,城围五里,墙高三丈,由于是先有城市后有墙,所以城内外都缺乏规划,街巷狭窄弯曲,死胡同随处可见,作为外地人来说,黑夜中无人引路的话,绝不可能找到芜湖漕帮聚会的地方。 提灯笼的人低声对副把总道,“几个帮的管事人都在庵堂中议事。” 是个芜湖口音,鲁先丰借着灯笼光打量了一下,那人脸上有刀痕,多半是本地的江徒,或许本身就是芜湖本地漕帮的人,不知如何站到了安庆漕帮一边。 与此时沿江情况差不多,罗教本身就有四个派别,江南地区有两个,芜湖码头挑夫虽然都拜罗祖,但并无统一的组织,分为几个小帮派互相争斗,其中混杂有不少的江徒。这次安庆漕帮大举前来,几个小帮派才准备纠集在一起,今日正是在庵堂商议此事。 副把总挥挥手,众人分队跟随在高灯之后,在黑暗中安静的穿行在街巷中,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就如他们的夜战训练时一样。 街巷中响起几处犬吠,鲁先丰警觉的留意着周围,虽然全副武装,但深夜行走于陌生的街巷之中,心中仍有些紧张。 高灯一路往东,往南拐了一个弯,迎面遇到了回转的更夫,鲁先丰举手连连朝下挥动,身后跟随的大队立刻停止前进,完全隐藏在黑暗中。 更夫看到高灯和灯笼呆了一下,宵禁都是针对小民,平日也常有船埠头和大官吏晚间出门,都是打着灯笼大摇大摆。 由于灯光的遮挡,更夫看不到隐藏在后面黑暗中的人群,他闷不做声的低头就走,打算当做没看到。刚路过了高灯,黑暗中突然闪出两个人影,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接着就被按在地上。 更夫魂飞魄散手脚乱舞,接着听到那人道,“想活命别出声。” 更夫喘着粗气趴在地上,鲁先丰招过一名手下,让他看住这更夫,站起来之后停了片刻,又拿了那更夫的梆子和灯笼。 队伍继续前行,在曲折的街巷中绕了好一阵,高灯再次在一个路口停下,提灯笼的人在巷口探头张望一番,匆匆用黑布蒙住灯笼,返回副把总身边道,“前面有看路的,四个人,方才我来查看时还没有。” “离庵堂还有多远?” “一百步。” 副把总回头看了鲁先丰,他们事先没有预计到还会有路卡,因为多少对漕帮有些轻视,哪知道他们还能这么警惕,但鲁先丰也并不十分担心,平日也有对付伏路军的训练。 副把总探头去看,前方街沿上放着两个昏黄的灯笼,旁边有几个人影,还传来一声清脆的拍打声,大概是在打蚊子。 鲁先丰仔细看了片刻后低声道,“还有一面锣,敲起来一百步外定然能听到,不能直攻过去。” 这一条街道是直路,从街口过去无处隐藏,即便是晚上也容易被发现,副把总转头对那向导道,“还有没有其他路?” “得原路返回河边,再绕行过去。” 副把总低声道,“绕来绕去就怕那庵堂中的人跑了,万一另外那边也有看路怎办。” 向导盯着两人,“这几个管事的人今日最齐,江帮主的意思是要全数拿了,以免码头打杀出太多人命让衙门难办,若是今晚拿不到,下次便不知何时了。” 副把总没有说话,鲁先丰知道他是在考虑是否要突袭,路卡和庵堂相隔百步,若是白天的话能很快冲到,把人堵在里面,但晚间视线不清,士兵对地形不熟悉,如果不能及时到达,庵堂中的人便会逃个干净,所以这一百步可能影响最后的成败。 后面的几十个陆战兵都在黑暗中安静的等待,旁边院子中有一只狗连续的叫了两声,前面街中传来人说话的声音,似乎引起了他们注意,如果他们走过来,突袭行动可能就会功亏一篑。 鲁先丰抬头对副把总道,“我扮更夫过去。” 副把总稍一思考就点点头,鲁先丰放下腰刀,飞快的脱下皮甲,把飞斧藏在衣服内,副把总又叫来两个士兵加入尖哨伍,鲁先丰匆匆吩咐几句,便摸出梆子提起灯笼走出巷口。 他回忆了一下方才更夫的反应,在巷口打了一声,然后装出刚看到那边路卡的模样,便停下梆子,闷头往前走。 灯笼光逐渐前移,五名陆战兵从巷口潜出,在灯笼后的黑暗中悄悄接近。 几个芜湖漕帮的人看到是梆夫过来,还朝这边丢来两个石块。鲁先丰佝偻着背,贴着道路另一边行走,眼角留意着那几人的动静,铜锣摆放在一个人的脚边,那人坐在一把低竹凳上,一伸手就可以拿到,鲁先丰必须尽量接近他,路卡越来越近,心跳逐渐加快。 终于走过了路卡的位置,鲁先丰放慢脚步,听到旁边声音道,“谁……” 脚步声骤然响起,鲁先丰猛地回头,抽出怀中的飞斧直扑那竹凳上的人,那人反应很快,一看到后面冲来的人,便伸手去拿铜锣,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从另外一面扑来的鲁先丰。 鲁先丰急速挥动,斧头噗一声砍中那人的侧脸,威猛的势头带得那人仰天翻倒,已经抓到手中的铜锣当一声撞在后面的门板上,那人口中发出一声叫喊,鲁先丰扑在那人身上,一把卡住了脖子,叫喊声戛然而止。 几乎同时,冲来的士兵已将另外三名漕帮扑在地上,鲁先丰挥动斧头朝那脑袋连砸数下,街中挣扎和呻吟声持续了片刻,又恢复了寂静。 鲁先丰脸上溅了不少血水,他喘息片刻,检查了其他几人后,举起灯笼朝街口划圈,高灯很快出现在路口,副把总赶到鲁先丰身边一拍他肩道,“干得好,接着清路。” 鲁先丰回到高灯下,再来到一个路口,前方二十步就是一个庵堂,门前烧起两堆火,有人在那里走动。向导对副把总点点头,示意就是此处,鲁先丰松一口气,尖哨队的主要任务完成了,后面只是协助主攻的两队进攻。陆战兵达成突袭,又都装备有甲胄,再强悍的江徒也不是对手。 副把总问明了其余两门的位置,对几个队长指点完毕,三队主攻的陆战兵列好队形。副把总挥挥手,几十名陆战兵蜂拥而出,朝着庵堂猛扑而去。 …… 注1:崇祯十年闰四月,有两个四月。 第三百六十一章 商量 守备署后衙,刘婶笑出满脸色褶子,拉着庞雨的妈不停的说话,便宜老妈也满面笑容,便宜老爸则和刘叔在一旁喝茶。 庞雨坐在一边脸色不太好,虽然取得了大胜,但善后事情比他想的还要多,原本计划押送扫地王去浦口,但英霍山中的流寇未定方向,虽然不敢大举进入安庆,但沿山外出抢掠仍是不少,他的计划被史可法否决,这让南京之行迟迟未能成行。 好在流寇也要吃饭,英霍山中养不起那么多人,既然往安庆不通,目前张胖子和混十万已经出山,越过六安州往东去了,江浦六合又在兵锋之内,庞雨就等着张国维召唤,好去江浦援剿,结果没等来援剿通知,也没等来升官的诏书,反而来了一道逼婚的圣旨。 史可法接到回旨就去了刘家,刘婶一天也没等,便拉上庞家二老一起到了安庆,据说是来提亲的。 庞丁的声音在耳边道,“少爷,以你眼下的估值,这可亏到姥姥家了。” 庞雨哼了一声,偏头看着凑过来的庞丁,“胜负未分,不就是一道诏书么,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那少爷你没在外啊,这可是守备衙署,史道台都说了定要喝你这台喜酒。” “他懂个什么,我的婚姻大事,凭啥他一个道台做主。” “那可不是道台做主,是皇帝做主,刘婶这是来提亲的,今日可就要定下了。” “谁说就定下了,万事都可以商量,少爷我连扫地王都抓了,八贼望风而逃,对付他一个刘婶还不在话下。” 庞丁此时抬头望望外边,赶紧拍拍庞雨的肩膀,庞雨转头看过去,只见老妈和都去了天井里面,由于这后衙还是赞画房的办公扬所,西厢临时用的正屋十分狭窄,方才带的腊肉都在外边放着,老妈让两个卫兵提了送去厨房,没让刘婶帮忙,刘婶此时无事,便走到池边在看假山下面的鱼。 庞雨当下出门凑到刘婶身边,“刘婶,你看咱们商量商量。” 刘婶转眼看到庞雨,顿时噔噔噔倒退三步,脚跟撞到水池的台沿上,差点一屁股坐进池塘去。 庞雨赶紧去拉,刘婶也不伸手来抓,仓促间用了一个铁板桥,腰身这么一挺,趔趄了一下好歹站稳了,她再敏捷往侧退了两步,对着庞雨一伸手,一脸严肃的道,“雨哥儿,咱可有言在先,就按你以前说好的,聘礼咱家出了,以后是一家人,有你的九阳气,这劫也化解了。其他的啥也别说了,你再跟我说,我也不搭话,要说等过堂再说。” “确实那白胡子神仙又带了话,前面说的要略微改一改,侄子不能瞒着你。” “神仙带话婶也不听了,他好歹是个神仙,哪能说话不算话的。” 庞雨靠近一步道,“万事好商量,婶你放一万个心,侄子我都是为了两家都好,咱两家街坊这么多年,总不成侄子还害你,” 刘婶坚定的道,“婶可没说你要害人,但就是不商量,刘婶我活这么大岁数弄明白一个道理。” 庞雨好奇的道,“啥道理。” “这是非都是商量出来的,要是不商量就没是非,刘婶我……”刘婶一拍自己,“以后万事不商量。” 她说罢把两手在衣服上一搓,绕过庞雨匆匆跑了。 …… “这个,已经成家的,房子可以分大一点。” 守备署大堂中,庞雨揉了一下发红的鼻子继续道,“让赌档把房契清理出来,户房这边要去看,不同等级的军官领不同的房子,若是有些破损的,找人修好了发给军官,不能给个烂房子。” “账目上如何做?” “账目都计作守备署购买,户房这边要记录下来,这是守备署的房产,即便房契办给了军官,但户房的记录要有。。” “带院子的不多,算上旗总定是不够的,即便是百总也不够。” “旗总若是不够,也先不忙买,不然房价要大涨,按着房屋套数设定奖励数,若是给每个军官都发,那还叫什么奖赏。” 庞雨丢下笔看着对面,今日主要是守备署各房司隶,另外便是侯先生、和薄钰,主要是处理行政事务。 “陆战司这一份战功申报没有问题,但奖励和提拔建议都不妥当,唐二栓面对五名流寇,没有原地等待援兵,而是不顾危险的孤身索敌,最后降贼尽数俘杀,其中还有荼毒天下数年的扫地王,这是奇功,奖励不拘泥于一等二等,赏银涨到一百两为宜,另外加一套城内小院,以激励将士效仿,但是他的提拔不妥当。” 杨学诗迟疑一下道,“这……是按军律取斩将功,该升两级至旗总,再算斩老寇五人,升百总已是少算了。” 庞雨摇摇头,“他本是队长降级的,全营之中也没几个,说明并不具备领导能力,你再把他提拔起来,多半以后又降,还有亲兵司的徐愣子,其余各司亦有类似例子。” “那若是不升官,便只有银钱。” “不是人人都适合军官,但这样的勇士自该有提拔的空间,可针对士兵另设士官,等次共分四级,月饷对应队长、旗总、百总、把总,若以后需要对应到千总,届时再予增加,兵房按本官方才说的,制定士官等级饷银及升迁体制。” 蒋国用举手道,“多出一个士官,与军官之间如何区别上下级,若是有对应到把总的士官,那百总是否要听士官的军令?” “士官仍是士兵,即便月饷与百总相同,也需要听从军官指挥,本官的意思,就是他仍在原来的位置,但地位和月饷都要有提升,同时不影响军令。” 庞雨说完看了一圈,“这一项涉及军中体制,本官从南京回来之前,各位要将军律修订好。” 何仙崖看了看手中的议程道,“下一项是军队改进,虽兵部尚未更定,但张军门那里来了消息,安庆守备营改奇兵营,水营仍照原数,陆营兵额三千五百。对应新兵额,司上面要设千总部,军官按司往上对应,鉴于此次宿松战役体现出的炮兵重要性,每千总下多设一个炮兵把总,各领炮兵一司。” 庞雨补充道,“流寇仍在英霍山中,各司部署沿山地区,新兵征召应尽快完成,以前那个预备司,上次扩军之后便只有个空架子,此次要填满,给营兵补一批就再招一批,兵额都算在安庆卫下面,特别要招收骑兵预备兵,现在七千多马骡,可选用战马的两千,骑乘马三千,全营骑兵才三百多!” 他说罢看着杨学诗,“杨司隶以前在驿站干过,招骑兵找骑过马的自然是好,张军门还让招边军骑兵,这许久只有七个,还是从其他营头逃过来的。咱们这江北没法子,找不到那么多骑过马的,现在缺额太多,你就不要管有没有骑过,看着有点天分合适干骑兵的,都先招进来训练,边淘汰边增补,不然骑营永远满编不了,光养着马是很贵的,七月之前你至少招满一千人。” “属下明白了。” 庞雨不等何仙崖说议程,又转向薄钰,“这两把火铳我都不满意。枪托使用不便,仍是两手握持打放,若不顶着肩恐怕缺了准头,有一把可以抵肩,但还短了一些,最主要是发火率太低。” 薄钰现在仍管着工坊,除了小炮之外,其余各项还达不到庞大人的要求,听完后脸上一红,呆了片刻之后道,“这自生火铳没有样品可供参详,小人在南京和苏州时,倒是听闻传教士说及,海船之上见过此类燧石敲击的,大人若是要用火铳,不如仍用火绳,小人立刻可以开始打造。”(注1) “我不会要鸟铳的。”庞雨一摆手,上次假勤王的时候,南兵部送来不少鸟铳,最后保留了部分,拿回来演习打放,庞雨不满意的主要是射速。 打了两年的仗,庞雨也算老将了,现在打仗都靠阵型,他希望用远程火力打垮敌人的阵型,火力输出一定要快,上次方以智既然说了现在有自生火铳,庞雨自然要好的,只是在江南一直没买到样品,制造上遇到问题。 薄钰记录下来,又汇报了补充甲胄和兵仗的事项,各房依次说事,到天快黑的时候才把议程说完。 众人散去后,庞雨躺在椅背上不想回后衙,晚饭是老妈亲自安排的,跟刘叔刘婶一起吃,既然跟刘婶没说通,那基本就是定亲宴了。 一想起刘婶那张脸,庞雨就提不起兴趣,只能闭起眼睛回想了一下刘若子在河边的倩影,心情才稍微好受一点。 何仙崖还没有走,他低声说道,“大人,这封信是江帆来的,他说马先生十天后到芜湖,帮忙打通衙门的关节,码头上可以动手了。” 庞雨呼的一声坐起来,“漕帮和陆战司的人都准备好没有?” “漕帮已在和州码头汇集人手,陆战司抽调了五十人,第一批三十人已到达和州,还有二十人因为要练新兵,还留在安庆。” “立刻调去和州,告诉江帆这次控制码头的挑夫就行,绝对不要去动钞关。” …… “二栓兄弟,听说这勋章可是庞大人给你戴的?” 唐二栓点点头,看着眼前的谭癞子,他跟这位谭牙是码头上的旧识,今日是专门过来看他的。这里是万亿仓旁边的一处院落,以前听说是哪个船埠头家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守备府的,这次用来安置了几十个伤员,每天有人管饭管打扫。 一般伤员都是四人一间,唐二栓因为立了个奇功,和另外一个断腿百总住在一起,好像是第二司的。唐二栓偷偷看了一眼,那百总闭眼躺在床上,腿上还夹着木条。 这百总刚来不久,进来之后就冷着个脸不说话,唐二栓听其他人说,好像是腿没接好,以后没法从军了。唐二栓的伤不少,但没像他那么严重的,大夫说只要将养两三个月,待血气补上来就可以了。 谭癞子没有去理会那百总,他拿着勋章翻看了一下,倒是黄澄澄的,上面有一把斧头和一个铁锚的图形,“二栓兄弟,你说这是不是黄金做的,但摸起来又不像,会不会是里面灌了铅。” 唐二栓摇摇头,“不知道灌没灌铅。” “以我谭爷在码头多年的惊讶,必定是灌铅了。”谭癞子抖了抖手,“不值啥钱。” 他随手把勋章扔回唐二栓的床上,把带来的干果和酒肉放到床下,转头看了一眼那百总后,凑到唐二栓耳边道,“我听说咱们漕帮那周勇跟你是练潭老乡来着。” 唐二栓点点头,谭癞子一把抓住他袖子,“那谭哥跟你商量个事,能不能帮谭哥跟他说说,我还是想管婆子营。” “婆子营?” 谭癞子坐在他床沿上,“这个吧,谭爷我在二郎镇就是管的婆子营,哪知道第二日上打得那么厉害,那流寇你是没见着,都打到南边来了,那几百的婆子我一个人怎生看管得住,总之是跑了几个。周勇这次就不让我管婆子营,要让我去潜山管墩堡,你说那些有啥好管的。” 唐二栓也不知道咋拒绝,那周勇是靠出卖以前的旧帮主进了漕帮,原本也不搭理唐二栓,这次得了勋章过后,那周勇不知为何又热络起来,还专门来看唐二栓一次,要是此时去说也能说上。 “就这么说好了。”谭癞子难掩兴奋,又搓搓手道,“二栓兄弟你不知道,那婆子营啊,我跟二栓兄弟你说,真是个好去处,等你伤好了来,谭爷我带你进营去……” “但周哥像是去下游了,不知道哪里,只有等他回来说。” 谭癞子呆了一下,抓抓脑袋上的癞子气道,“怎地漕帮的都出去了,这是去了哪里,怎地不跟谭爷我商量。” …… 注1:燧发枪1620年代已经流传到东亚,大多在武装商船上使用,1631年朝鲜即有燧发枪的记载,中国国内除了军器图说之外,何汝宾的兵录中也有记载,澳门一带此类燧发枪应不是稀罕物。 第三百六十章 召对 程国祥又道,“督理乃贼兴之后新设,原无兵马定额,守陵兵马原属凤督,若以十二万之数,窃估应新募六万上下,所需钱粮实非小数,其本名各色、行粮、坐粮、步骑之比,本兵可有预计?” 杨嗣昌转向皇帝道,“臣以为凤泗二陵兵马守陵不动,应多招步兵,其余十一万中步骑仍通以七三为率,督理之外亦可多练步兵,不必拘泥七三,计得骑兵总约三万六千,含草料日给一钱,年该银一百二十九万六千,步兵七万四千,年该银一百三十三万二千,此未分行坐二粮,若有留用边军已领坐粮,照原数只给行粮,南兵未分行坐二粮,名色数亦不必增……” 程国祥突然打断,“本兵稍待,既说到南兵,前闻应天抚臣张国维宿松大捷,却是以江南之兵独破贼众十余营,不下二十万众,向道南兵羸弱,可见正如本兵所言,贼堪战者实不甚多。查得安庆兵马未分行坐二粮,步兵月给五钱,骑马内丁带草料月给九钱,安庆合共不足一万兵马,便按三七计,年费不过七万四千,即便地方自募乡兵所费稍有差池,谅亦不过十万。此一万兵既可破十余营有名悍贼,照此编练十二万兵,亦足可灭贼,年费应只需百万两上下,何需二百六十万之多。” 程国祥说罢看着杨嗣昌,而杨嗣昌一时张口结舌,宿松大捷的申详未到,但应天巡抚衙门和南兵部的塘报都到了,虽然过程很简略,战果却基本都写了。 照杨嗣昌对内地兵马的了解,所谓大败十三营二十万贼,肯定是夸张的,他估计也就是扫地王带了几个小营头,因为大意在江北水乡中了埋伏,张国维侥幸得了个大胜。 安庆守备营能独力剿灭一个巨贼,已经是今年最大胜利,皇帝看到塘报是很开心的,对刚接任的兵部也是好事,大大缓解了今年的压力,但杨嗣昌万没想到程国祥在这里等着他,竟然是拿胜利论证可以减饷。 脑中赶紧组织一下说辞道,“司农有所不知,应天兵马实不止此数,此番战前从江南各地抽调精兵,方有此大捷,且安庆一地向来是守而非剿,不需跋涉远途,是以钱粮所费本少一些。” 程国祥乘胜追击道,“若是只防不剿,那宿松数千贼子是如何死的,数万俘获又从何而来,卢军门滁州大捷,用了两万余精悍之兵斩首数千,这自然是剿,为何应天官兵斩首数千就不算剿了?那扫地王去了无数州县,怎未见守城官把他抓了的。从未闻防贼能斩首数千,总还是要杀将过去才行,可见那应天兵马是着实剿了的,非是只防不剿。” 杨嗣昌略有些难堪,所谓防剿其实是说营伍的定位,而非防就只能防,剿就只能剿,一时跟程国祥说不明白。这奏本是之前就写好的,宿松大捷是刚来的,他因忙于确立剿贼策略,只是让人查了应天兵额,对以前的兵饷确实还没留意到,现在被程国祥这般在御前直接驳斥,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但程国祥逻辑自洽,仓促之间无法反驳,眼下皇帝正为大捷开心,自己总不好说是张国维吹牛的,而且也没证据。 程国祥是为了不加饷,因为一旦加饷,户部要多出许多麻烦来。而崇祯明显是偏向杨嗣昌的意见,此时脸色也不太好,温体仁看了看崇祯,已经知道皇帝的意思。 按说张国维本是他要打击的目标之一,但现在宿松大捷一上,温体仁知道谁也动不了张国维,索性便放过此人,他咳嗽一声对程国祥道,“司农掌户部,钱粮自是精通,应天兵饷亦无错漏,然则六钱九钱已是往年之时,张国维到任应天之后多次上本,皆因前饷过低,每招兵甚至无人应募,是以多方筹集。如今应天兵马已增饷银,此番能大败群贼想来是一因,其二安庆鱼米之乡,米豆每年出江供养江南不知凡几,所费自然少许多,反观四正之中,陕西、河南、湖广、凤阳皆已残破,去岁卢象升有奏湖广河南米豆价已是往年三倍,今年更甚之,追剿之际沿途破败,恐还需车运马托,这耗费便更多了。若仍按旧饷给付,一旦饷尽兵马不行,甚或兵顿变为贼,岂非失了练兵荡寇的本意。” 程国祥见温体仁出头,知道没法对杨嗣昌穷追猛打,他对温体仁客气道,“此前旧饷之外已有新饷,各地考绩以辽饷第一,征收自是先保辽饷,各地旧饷积欠多年,新旧两饷之外若再加征,更是难上加难,地方征收不乏敲骨吸髓,户部亦要顾虑民力不支。下官的意思,官兵剿贼首要还是将士得力,而非凡战不利便称钱粮不足,户部已多方筹措,甚而各省留存都大多提取,非是没有尽力。” 温体仁放下心来,方才他并未说现在应天兵饷是多少,张国维报来的是步兵九钱,内丁一两八钱,边丁二两二钱,仍比杨嗣昌报的少得多,而且只有部分营头能拿到这个数,其他很多还是照旧例。今天要议的必然是增兵增饷,程国祥如果一路穷追猛打,不但兵部的事情办不成,甚至这里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包括皇帝在内,因为是他破格提拔的杨嗣昌。 温体仁也并非是回护杨嗣昌,只是因皇帝最近十分看重这个兵部尚书,温体仁作为孤臣,自然必须站在皇帝一边,当下对程国祥道,“司农自然是尽心尽力的。” 程国祥客气一句又转过来,杨嗣昌顿感紧张,只听程国祥说道,“去岁有滁州之捷,今岁又宿松,可见总督关内总理关外之策已有成效,似不必再分十二万兵,且分隶督理抚臣各自为战,虽增兵增饷,却未收协同之效。若按本兵所言专兵专用,尚需将现兵现饷料理一番,其中颇多耽搁,即便增兵增饷,何如直接给各军门加兵额即可。” 现在程国祥已放过应天兵饷的问题,温体仁向杨嗣昌看了一眼,示意他回答。 杨嗣昌见绕过了安庆兵饷问题,也送了一口气,赶紧接话道,“在下以为宿松大捷正可印证专兵专用之利。” 程国祥沉稳的道,“何以见得?” “方才司农言,向以南兵不如北兵,卢象升总理五省之时,所领剿贼兵马皆取自辽镇、湖广、河南,安庆之兵从无调用,查得此战所用安庆守备营,除救援江浦参与滁州之战外,一向专任安庆防剿,归属应天巡抚调用,可谓权责相一隶属分明。若去岁滁州大捷之后,五省总理调遣随用,安庆一地便无兵可守,今岁宿松不免败绩。此前湖广、河南、陕西无不如此,兵马隶属不清,督理抚臣权责不一,未收协剿协防之效,有事反互为掣肘,因此有此专兵专用之议。” 程国祥听罢一抬头,还要与杨嗣昌争论,崇祯今日本是让他来领取任务,不是来论证可行性的,当下不给程国祥继续理论的机会,直接向温体仁道,“温先生一向票拟督理抚臣奏本,本兵所言可是实情?” “回皇上话,督理皆为贼起之后新设,总督所用精兵抽调自陕西三边,理臣所用除辽镇边军,其余多取自河南、湖广,因督理皆要大剿,非精兵不...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皇帝,希望得到一些信息,果然皇帝打断道,“应天兵马一向羸弱,此番宿松可称大捷,足见张国维任事,筹饷选将练兵无不得力,虽申详未至,但运筹用兵料来无差,这个抚臣是用了心的,以此德才巡抚一方应是够了。” 温体仁知道这是皇帝给张国维的评语,也是给温体仁的暗示,此番无论钱谦益案怎么办,不能牵涉张国维。杨嗣昌也得到了需要的信息,皇帝的意思是张国维继续当巡抚,没打算让他接任总理之职。 崇祯扫了三人一眼,“督理抚臣之外,百总千总游参总兵亦要所用得人,安庆守备营的庞雨,自桐城民乱始,已是第四次报捷,想那宿松十三营之中不乏有名巨贼,换作其他参游总兵,或逃窜避贼或闭城不出,待贼走再以零获敷衍塞责,这庞雨却以一营新练之兵独拒群贼,更战而胜之,确属难能可贵。此等精悍之兵,无论防剿皆可大用,此番既然增兵议饷,本兵当不拘于是否四正之内。” 杨嗣昌赶紧道,“皇上属意中兴,自有名将辈出,臣此前思虑不周,回部即作更定。” 崇祯点点头,“朕听说还有人上本弹劾庞雨,说他勾连张国维,虚报战功破格提拔,温先生是否有此事?” 温体仁躬身道,“确有此事,此两本所言之事皆为风闻,张先生票拟着查实回奏。” 温体仁低着头,这两本弹劾游击本是很小的事情,并无人给他打招呼,只是弹劾内容牵涉到了钱谦益和张国维,又成了一件大事,当时是张至发批复的,下应天巡按张暄核查回奏。这种事可大可小,可以顺便把小游击办了,还能给钱谦益加一个操持兵权的罪名,但现在大捷之后庞雨简在帝心,对温体仁就完全没有必要,少一个罪名也足够对付钱谦益。 “但有的人不如此想,看见有人能办事的,不是仰慕效仿,却想着拉下来跟他一般。科道弹劾原属本分,平日有些风闻言事,朕也不去管他,但有的人已是无中生有,这又是不同的。安庆数战之功若是勾连张国维,便暂且不说他,江浦打死摇天动,南兵部点验人头核功,那庞雨可是又勾连了南兵部,滁州报功文书出自卢象升,庞雨可是又勾连他虚报,怎不见别的游击勾连出一个大捷来。” 温体仁恭敬的回道,“老臣理会得,内阁必定妥为议处。” …… 三名大臣离开之后,崇祯暂时没有离开,他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了片刻,王承恩知趣的侯在一边没有打扰。 “王承恩,弹劾庞雨及张国维的弹章里面,有无查实之事?” “奴婢记得张暄回奏里面,虚报军功一事查无实据,但庞雨确拜入钱谦益门下,拜师名帖见在。” 崇祯睁开眼看着眼前肃穆而冷漠的宫城,“江南地方文人收门生也是常事,但他一个武人拜的什么师。” “这庞雨是捐贡的国子监生,许是家中图个名声,那钱谦益在南都图谋以边才复起,兴许如此凑在一处……” 崇祯嗯了一声,“回奏中还查有何事?” 王承恩低声道,“安庆道史可法回奏,庞雨大节无亏小节有失。” “好话不用说了,小节有失都有哪些。” “查得庞雨在桐城壮班任内强占民房门市三间,守备营任内吃空饷一百三十人,此外桐城尚有婚约,却无故不与女家履约,此女节烈明理,立誓终生不嫁。” 崇祯惊讶的转过头去,“这庞雨官至游击竟还未婚嫁?他是为何不履约。” “史可法只说两家纠葛,未作详述,奴婢想来那庞雨原本是个皂隶,两年来升任守备营游击,大概看不上那女子。” 崇祯失笑的躺回靠背,片刻后收起笑容摇摇头道,“为将者当重信义,否则何以服众” 说到这类结论的时候,王承恩适时的闭上嘴,以免让崇祯疑心。 以王承恩想来,皇帝现在要用人,最缺的就是能打仗的武官,现在是绝不会把庞雨牵连进钱谦益那一个烂泥坑里面去,但大捷要赏,议功的时候提拔到什么程度,就看皇帝的考虑了。 过了好一会之后,崇祯缓缓道,“想那庞雨不过二十岁,少年人骤居高位不免跳脱,看来心性还需磨炼,把这个意思告诉杨嗣昌,兵部该怎么议功还怎么议功。史可法回奏庞雨所涉之事,查实占了百姓的门市俱应返还,军中空饷俱应实兵,着史可法究拟回奏,那婚约嘛,悍勇之将总该先留个后……既是节烈明理之女,着庞雨依信履约不得延缓。” 第三百五十九章 关系 盛唐门城墙上,庞雨边走边说,到了门楼处却没有进门,而是直接走到了垛口处,庄朝正跟着他站定,郭奉友带着人站在了外围。 今日难得的是个阴天,低沉的天空之下,大江在盛唐渡前滚滚而过,江上白帆点点, “大人前两日与我一说,小人回去想想,从没管过一个营,还是愿意帮大人带亲兵司。” 庞雨哈哈一笑,“朝正有参将不当也要给我带亲兵司,有这份心是好的,不过就算是给本官带兵,以后总还是要单领一营的。桐城也不远,按上次所说,户房、兵房、 银庄、文书队自会派人协助,与守备营中是一样的。” “小人惯了与大人说话,听闻这桐标营常跟着史道台行走,小人不惯与文官往来,就怕哪里不如了史道台的意,小人是大人举荐去的,就怕给大人惹来是非。” 庞雨摆摆手道,“朝正不惯与文官往来,不算是缺点,本官看来反是个优点,行伍有自个的事情,文官是上官不假,但练兵打仗是武职的事,中间的道理朝正你要自个拿捏。至于史道台嘛,他于行伍不甚熟稔,但确是个宽厚人,相处是不难的。” 庄朝正原本话就不多,听完之后也想不出多余的话来,只好默不作声。 庞雨看着他道,“初设壮班的时候你就来了,是第一个通过挑选募的兵,算是我守备营元老,老家东乡大院村,土名猪草坝,那时候比现在可瘦多了。” 庄朝正听完有点激动,“难为大人还记得,小人其实在第三司的时候也瘦,只是到了亲兵司之后,大人给亲兵司的食谱丰厚,每日都是四餐,小人跟着吃,不知不觉便肥了。” “铁甲兵必须膀大腰圆,若非如此,披甲之后难以发挥战力,所以吃得要多一些,陆战司那样的轻甲,又要讲求速度,可以吃差一点。” 庞雨笑完之后打量了一下庄朝正,确实与亲兵司的整体体型差不多了,按照以前庞雨的印象,当兵的都要精瘦才好,行动才迅速,但多次实战和演习都表明,铁甲兵必须是大块头,爆发力和耐力才能满足披甲作战,很多铁甲兵看起来没啥肌肉轮廓,但实际力量非常大。 “现在是个将官,胖一点更有官威。”庞雨说罢指指门楼,带着庄朝正走进去,“独领一军之后,与上官相处是小事。朝正想来也是知道的,一向以来我官军中有些颓败习气,吃空饷喝兵血,将官在一营之中便是土皇帝,拿兵将当了家奴用,操练选兵一无是处,便说这潘可大……” 庞雨坐下后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庄朝正也没有站起来告辞,因为守备营军中从无端茶送客的规矩。 “当年桐城民乱,潘可大领兵过江的时候,安庆池州两府仅百余可用之兵,后来折腾出桐标营,一千的兵额,最后见在兵马不过五百,上官点阅就在桐城抓乞丐拉青皮顶数,每人给十文钱。” 庞雨摇头吹着茶盏,把水面上的茶叶吹开,又浅浅喝了一口,他说的情形,实际援剿官兵都差不多,情况有好有坏,桐城民变之前整个应天的兵饷很低,普通士兵月饷五六钱,家丁九钱,在物价高企的江南地区,这个收入实在吸引不到什么人,民变之后又面临流寇犯境,张国维多方筹措,逐渐把月饷提高到了士兵九钱,家丁一两八钱,虽仍比不上边镇,毕竟也大有改善。 但这点银子也是组成复杂,有些是兵部下拨,有些是应天巡抚衙门下拨,还有地方算了部分本色,再有惯例的银两成色折扣,比如庞雨的部分军饷就要从安庆卫的本色里面折算,经过多级分拨之后,到手上只剩下半数,潘可大等人不吃空饷是养不起家丁的,即便吃一半空饷,剩下的步兵也拿不到九钱。 安庆守备营也是按照这个标准领取,庞雨每个月都是亏本养兵,庄朝正这个级别的军官都是知道的。 庞雨沉吟片刻道,“太平时节也就罢了,偏生如今是战乱之秋,平日欠的债,到战扬就得拿命去还,酆家铺上多少将官为此丢了自个的性命,若是命没了,得来的银子又有何用。” “大人说的小人都记下了。” “但我等从军报国是一面,自家有媳妇有娃,总是要有用度开支的。” 庞雨对门口等着的庞丁招招手,庞丁赶紧过来将一个匣子放在桌上靠近庄朝正的位置。 “大人不必……” 庞雨打断道,“我军中皆是忠勇之士,原本就不该薄待,这里面是本次宿松战役的作战奖励,一处宅院房契,一份大江银庄的存票,还有一份船行的顶身股,各把总有少许不同,各司以下的战功评定颇为复杂,目前尚未出来,但把总的评定本官就可以定,这些是你应得的,可放心收下。” 庄朝正迟疑了一下,伸手将匣子抱在手中,又发觉有些不太妥当,正要放回去时,只听庞雨说道,“朝正现在就可以带家人去看看宅子,在集贤门那边,这些年你跟着本官东征西讨,也该给家人一个安稳的住处。” “小人谢过大人恩典。”庄朝正在地上跪拜一下,抱着匣子匆匆出门而去。 庞丁看着洞开的大门道,“庄朝正果真是明事理,只是这桐标营便是道标营,他整天与道台衙门在一起,到任以后也难保没有其他心思,姚动山驻守桐城的时候,便整天价的跟着道台衙门转。” 庞雨揉揉额头,“要说咱们这武制也真是操蛋,各营都放在各处自家操练,无论你总兵副将,谁也管不得谁,临时凑在一起怎么协同,还不如他妈的流寇,流寇还三天两头合个营打一仗。若不是有那一千的兵额,老子管他谁去桐标营。” “这庄把总又升官又发财,看起来高兴坏了,想来那把总月饷虽高也不够用,总是盼着能多一些。” 庞雨笑道,“人生于世,挣取钱财是人伦之常,光靠感情是不长久的,他外放做官,初去念我恩情,时间长了看别的将官取了兵饷享用,心思就说不准,即便是营中其他军官也是如此道理,还是这利益关系更稳妥些,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 “臣犬马驽钝,蒙恩破格启用。星趋京师道中臣自料理,兵部本分不外安边荡寇二事,向自以来,朝臣以安边第一,荡寇第二,臣以为时移世易,方今应以荡寇为要。” 京师紫禁城建极殿后左门,大明皇帝崇祯身穿一身常服安坐,因天气有点干热,身后的太监轻轻的扇着扇子,面前有数名大臣,四周各有侍卫宦官,人数并不多。这云台后左门俗称平台,是皇帝接见少数臣子时所用,称为平台召对,参加的人虽少,但谈的往往是大事,当年袁崇焕以五年平辽而授蓟辽督师,就是在此处,今日主角是崇祯正对的一名中年人,正是去年就任命但才上任不久的兵部尚书杨嗣昌。 崇祯观察一眼参与召对的其他人,然后转回杨嗣昌身上,“本兵可详述。” “若以京师喻为人之元首,则中原之地若人之腹心,边塞若人之肩臂肢骸,若得腹心无恙,方可输经血外运肢骸,以仰戴元首而护卫风寒于外,今者流贼荼毒腹心之地,犹如腑脏流毒经血日枯,徒有肢骸而已,微臣乃言安内方可攘外,足食方可足兵,保民斯能荡寇,此实今日证治之切根本之图。” 崇祯微微点头,相对于正本清源,他更喜欢这样实在的策略。 杨嗣昌得了肯定,信心更足的侃侃而谈,“贼起于延绥而流窜腹心,是为延绥、山西、山东、应天、江西、四川、陕西、凤阳、安庆八境,山东、江西虽未至,亦切近相关,当防贼图之,防贼之地计七省十境。臣计以山西、河南、湖广、凤阳为四正,此四巡抚以原兵原饷分任剿而专任防。再以延绥、山西、山东、应天、江西、四川为六隅,此六巡抚以现兵现饷时分防而时协剿,如是而十面之网张矣。贼入一境之内,相邻数面相协防剿,令其不得流窜,以待督理大兵至,不愁贼不一网成擒。” 参与召对的温体仁留意了一下旁边的户部尚书,去年侯恂被免,程国祥任户部尚书,才刚上任不久,杨嗣昌此前上过一本,温体仁已经看过,其中涉及不少钱粮,所以今日才会让程国祥参与召对。 在之前的剿贼体系中,朝廷是划分为关外和关内两个大区域,基本以潼关为界,总督管关内,总理管关外,杨嗣昌的十面张网,将剿寇作为一个全局来谋划,里面有些新意,但增兵增饷似乎无可避免,此时程国祥还在装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种召对参与者少,皇帝表达的态度往往更加直接,是体会上意的绝佳机会,今日到目前为止,温体仁已经知道崇祯心中对安内攘外的排序,以后内阁的票拟之中,他需要以此为指导,这也是皇帝让他参加召对的原因。 崇祯的手动了一下,但他没有站起来,只是在扶手上轻轻一拍道,“流贼之利在流,本兵十面张网之策,可谓切中要害。” “臣数年来查得,贼众每一大股号称数万,四出挟裹各称数十万,合之不啻百万,然贼中精勇堪战之贼不甚多,所挟穷民妇孺实不为少,剿贼之兵亦不需数十万众。” 崇祯微微坐直身体,“本兵说的是实在话,各地抚按上本,动辄称带马之贼数十万入,贼营几何、老贼几何、马兵几何一概不知,只知一味求兵求饷,实乃备寇不力,遇贼张皇失措,本兵继续说剿贼兵马。” 杨嗣昌停顿一下之后道,“臣窃计督理二军门各领三万,专主随贼大剿,河南、湖广各设兵一万五千,陕西、凤阳各设兵一万,凤泗二陵各设兵五千,合计十二万之数。” 听到此处,户部尚书程国祥终于动了,他清了一下嗓子道,“七省十境之中,兵数原不止十二万,方才本兵所言督理二军门及四巡抚之下设兵十二万,未知是新募之兵,还是已有之兵。” 第三百五十八章 善后 安庆守备署后衙书房,庞雨面前堆满文书,史可法拖着他在三县安排防御和善后,忙了有七八多天才勉强安排妥当,总算回到了安庆,本打算休息几天,但何仙崖这边也催促得紧,承发房堆积了不少事情,他第二天便又只能开始处理公务。 庞雨接过何仙崖递来的文书,匆匆一看就合上,“什么守备营采购过多,那还不是安置流民,老子来出钱粮,都给他们文官挣了名声。这本转给任大浪,这事水师可以办,告诉牙行和漕帮,不许克扣行商斤两,以后这盛唐渡要作结算,不要把名声弄坏了,叫蒋国用派镇抚兵去码头上看着。” 何仙崖匆匆写了几笔,“记下了,这本是道台衙门来的,安庆卫今岁粮赋折抵价改为六钱一石。” “什么,啥时候涨价的?”庞雨一脸疑惑,一把接过文书边看边道,“我记得去年还是三钱,潜山、太湖、宿松都免赋,老子安庆卫打仗的还涨价,这钱粮的事情怎能想涨就涨,依据是什么?” “是巡抚衙门张都爷来文定的,听说其他三卫也要涨。” 庞雨皱眉想了片刻,现在安庆卫也在他控制之下,说是卫中钱粮,实际都是他自个的,但每年赋税并不多,多半还是折色,以前沿袭的惯例都是一石折三钱,中间还是有很大利润空间的,现在一涨就涨一倍,过了半晌摆摆手道,“巡抚衙门拨下的未见涨,要交的就先涨了,若是史道台不亲自来说,便不予理会。” “那就是拖着,”何仙崖换过一本,“这是程副镇托许总兵送来的信,主要说的是酆家铺的马匹。” “马匹怎么了?” “援剿各营马匹皆在酆家铺,夜间逃离时骑马不便,多有遗弃于此,当日解围之后,因兵将多伤,多半马匹未能带走,程副镇可能认为在守备营手上,前几日派了把总去第二司询问,王增禄说没见到,两边吵闹起来。” “他们能有多少马匹?”庞雨摆摆手,“让骑兵司查一下,看有多少带江南官马印……只选镇江陆营和陈于王的,先看看有多少,五日之内给兵房回报,其他马不要管。三天内你安排一个时间,我去探望一下程龙和陈于王,他们伤势可要紧?” “报大人知道,在集贤门外,两人伤虽多却不重,这些时日已可行走,只是这几日安庆湿热,史道台的意思是再过几日,送他们去百子山将养。” “嗯,援剿官兵的死伤可清点了?” “史道台那边幕友私下通报的,四千多援剿官兵,收罗溃兵之后也仅余八百人, “其余的人都战死了?” “酆家铺至旧县里确认官兵遗体的只有千余人,牙行这边报来的,近日在盛唐渡找船的人江南口音不少,恐怕都是溃兵。另外那蒋若来找到了,不知如何逃到了安庆……几乎没啥伤,随行只带了五六个人,史道台让他暂时住在怀宁分司,估摸着是要查清他到底是如何脱逃的,有否投贼行径。” “投贼?”庞雨沉吟片刻,回想了一下蒋若来,这人颇为精悍,防卫江浦的时候打得也不错,“你安排一下时间,本官也去见一见,就说是为了写申详,问一下当日酆家铺详情。” “这本是第二司刚从潜山发来的,天宁寨安置俘虏之时,有十七人被本地土人打死。” 庞雨揉着额头,“怎么又打死了十七个,打仗的时候这些好汉跑哪去了,那还是请朱知县按律处置。” 何仙崖低声道,“这事恐怕朱知县不会认真去办,打人者多达三百多人,其中还有几十个乡兵,所谓法不责众,打死的又是流寇。” “那是他的事。”庞雨想想后道,“但你跟朱知县带个口信,墩堡安置的都是甄别过的,都是清白百姓,也是活生生的性命,土客相争若总打死人,这仇怨便越结越深,总还是早些化解的好。” “明白了,这本是兵房上的,俘虏之中有做过各类工匠的一千三百人,其中铜铁匠一百三十余,漆工三十九,木匠一百六十,裁缝九十五,这几样工坊一并提了,但需要多建两处厂房,薄钰上这一本,军中给的火炮订单只有三门,不过是补齐宿松一战损耗,其余刀枪兵仗亦是如此,说是工坊用不了这许多人。” “什么用不了,流寇只把他们当厮养,本官眼里工匠都是人才,让薄钰只管招进去,马上就需要各种兵仗,他别总看着兵仗,试制的火铳怎样了,让他明日就给我回报。” “俘虏中有养过马骡、会套车的有一千五百人,陈如烈说此番缴获马骡七千多,需要这些人养马,但骑兵司原有的养马银给不起多余的钱粮,另外前两日运送粮食去潜山的俘虏马夫跑了三个,押队的骑兵没追到。另作过帐房及钱庄伙计、学徒共计二百三十九人,刘若谷上次回信说有多少要多少,看是否都给他。” “陈如烈光叫唤有什么用,俘虏跑了就是押送的失职,按军律处置完报给镇抚队,钱粮不够就赶紧算出来,不然户房怎么给他拨钱粮,那些账房不就是干这个的。凡是甄别了没作恶又有家室的账房和学徒都派给刘若谷,家眷统一放在石牌,单独给他们修建一处地方,其他没有家室的,放到军中去,那些文书官没几个会记账算账的,以后营伍多了,钱粮器械往来都多,各司要自己做账目,正好用得上。” “苟天麒另外发来一封移文,二郎镇、车马河两处,准允安置流民,但宿松县衙无力看管,一切请守备府筹划。他意思是以后出了什么乱子,都是大人之责。” “他还说这事,老子欠他怎地。”庞雨忍住想拍桌子的冲动,“他还说啥。” “移文中没写其他,但来人说要从银庄提二万两建城银子,继续修建宿松县城,说七月之前开工。” “老子给他派兵守二郎镇,他还修什么城池,你去告诉他,如果他要修县城,老子就要在二郎镇修镇城,有什么就到史道台面前去说。” 何仙崖停笔看着发怒的庞雨,“这位苟知县平日不言不语,这讲起条件一点不含糊。” 庞雨喘口气摇摇头,“咱们要做大江结算,最要紧的结算地便是安庆,安庆不固就毫无信用可言,所以首要是安庆必须稳,这里是根本之地。如果流寇都能三天两头的来惊扰,别人岂能放心做生意,可能是我过于心急,被苟天麟看出了真实想法,他估计想明白了,不怕我不驻兵,才写这移文留底,就是为以后推脱责任。好吧,算他厉害,老子先把墩堡建着,不费时间跟他拉扯,吵架去道台衙门吵,承发房给道台衙门上个陈,把地方和守备营的职责说明白,咱们也留个底。” “这本又是兵房上的,宿松一战全营战亡五百七十三人,其中负伤不治者二百四十五人,交战前后非战亡一百一十四人,其中病亡九十七人,另失踪九人,有受伤七百八十人,伤愈可归营者五百九十二人,其余一百八十八人多为伤筋断骨,医官说要三月后才能知道多少能归营,杨学诗想问如何安置这些受伤兵将。” “按惯例,伤势无法安置的伤兵月给一两,其他的等墩堡和工坊扩建,乡兵那边也需要一些,受伤将官的情形详列出来,本官每个都要了解。” “属下明白了,这是大人的日程,晚间是陈士辅宴请大人,谈与水营巡江事宜,属下已知会任大浪同行。” “去吧,巡江是大事,这些宴请你也参与,明天有什么安排。” “明日午前要与史道台去拜访刘若宰府邸,主要是向刘家通报宿松一战经过,史道台的意思,刘若宰两三日便能见皇上一次,由刘家侧面传一下,比奏本更佳。中午是大人宴请怀宁县衙诸官吏,主要谈盛唐渡抽分需要他们协助事宜,午后简练新兵并巡视伤员。” “史道台这样说了便去吧,那明晚通知银庄、船行、户房、兵房会议,庞丁和你也参加,料理一下死伤抚恤、缴获银钱、户房结余、作战奖励,还有就是新征士卒、兵杖增补的预算。钱粮是要紧事情,一仗打下来,杀人放火没几天,善后擦屁股几个月都办不完。” “那明晚只能通知晚些,大人你忘了,史道台宴请三县为此战出力士绅,未说及缘由,属下与他幕友打听,大约会谈各县乡兵操练。”何仙崖翻了一下,拿出一份名册,“参与的人有这些,里面有不少是举人,想来史道台先与他们有个交情,以后中了进士是现成的人脉。” “士绅出力……”庞雨犹豫一下,接过名册看了几眼,“好吧,太湖和潜山乡兵倒也出力打探了,咱们以后也要管乡兵,与地方要打交道……怎么这么多士绅,宿松举人孙国坊、杨立仁,太湖举人雷寅祚,这名字也怪,跟光时享差不多。” “后日是皮知府宴请池州知府,请大人参加。” 庞雨放下名册,“宴请都排到何时了?” “总计排了七日,大人说过可能要去南京,之后便未应承。” 庞雨揉揉脑袋,他在二郎镇耽搁了不少时间,返回安庆的时候,宿松大胜的消息已经沿江传遍,安庆守备营独力击溃的,几乎是中原地区所有巨贼,与滁州时只是参与全然不同,等到江南时报和朝廷邸报发布,安庆守备营将获得内地第一强军的名声。 现在首先体现出来的,安庆本地衙门和士绅的态度,明显比以前恭敬,可以想见,以后在沿江办事也会顺遂许多。 庞雨在椅背上躺了片刻后坐直身体,“二哥跟你说一下桐标营的事情,我原本想着让你去任桐标营游击,只是此前未给你在军中任职,马先生说兵部那里过不了。我就打算让你换到文书房,但我后来一想,此次报功之时将你擢为把总,沿江的地方若是拿下来一处,再外放去那处任职,其他人我不放心,所以眼下你还是暂且委屈一下,继续管着承发房。” “谢过二哥挂怀。”何仙崖略微有点激动,现在庞雨既然给了承诺,距离何仙崖当官也就不远了,以前在县衙的时候,何仙崖的梦想是投充一个典吏,能到司隶就是完美了,没想到三年之间从一个县衙帮闲,眼看就要成为镇守一方的武官,自然比司隶更好。 “那二哥打算让谁去桐标营。” 庞雨的手轻轻敲着桌子,过了片刻道,“让庄朝正去。” 第三百五十七章 条件 “圣旨,钱谦益等婪横事情,前旨甚明,何云俱无闻见,又以座师引嫌显属徇庇,其单款有名各犯,即着该按据实究拟,速奏该部知道。” 一名中年幕友低声读完后抬头看着张国维,“圣旨是给巡按的,此票拟必出自温体仁,若是往日只是是平常事,只是如今不是时候。” 张国维神色憔悴,双眼熬得通红,自从接到史可法第一封塘报,他已两夜未眠。从安庆返回苏州之后,刑部的密信便到了,要求将钱谦益和瞿式耘拿送进京。这是刑部的正式行政文书,张国维只得先将两人逮拿,随即启行送京。但同时也上书给皇帝,现在收到的是复旨,语气颇为严厉。 幕友停顿一下又道,“此前大人请辞,皇上复旨不许,那票拟或许也是出自温体仁。” “请辞之类复旨,一向应当是皇上亲批的,但若果真为温体仁票拟,他便不止是要本官去职而已。” 张国维说完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明朝疆域广大,各地各衙门上的奏本不计其数,皇帝一个人怎么也看不过来,题本奏本交上去,名义上都是皇帝批复,但实际绝大多数是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重要的才由皇帝过目,也就是说批复的圣旨可能就是温体仁写的。 幕友知道他的意思,温体仁与东林结怨已久,此番筹备多时,绝不是只拿钱谦益和瞿式耜两人而已,而是要以钱谦益为突破口,将东林众人一个个拉下水。 刑部的密令下达,意味着温体仁对东林的攻击达到高峰,京师波诡云谲,任何卷入这扬斗争的人都前途未知,随时可能落入深渊。温体仁到底会牵连多少人,皇帝最后会把这案子办到多大,到底只是敲打东林,还是要把朝中东林连根拔起,一切都不可知,首先要看的就是给钱谦益定什么罪名,然后才能猜测皇帝的心思,这次批复的圣旨,也可以用来推断。 钱谦益下野已久,与朝中东林虽属一派,但毕竟相距遥远,张国维作为东林在地方的大员,又与钱谦益关系密切,仍是目前最容易被牵连的,不由得他不担心。 幕友沉默片刻道,“在下这里也有个估量,温体仁已不是今年方才针对东林,去岁滁州战后拿获高迎祥,中原寇氛稍息,温体仁便已打算动手,恰遇鞑子入口,时局动荡如此,皇上自然不愿朝局不稳,今岁流寇复炽,皇上心中作何打算,也未必如他温体仁的愿。” 张国维沉思了片刻开口道,“开弓岂有回头箭,温体仁与东林只能存其一,眼下已是万分要紧之时,安庆……酆家铺战况仍无再报?” 幕友摇摇头,前日收到史可法塘报之后,很快又收到安庆府急报,称有逃卒至怀宁,言称援剿官被数万流寇围困,二十三日又到曹操一营,程龙突围未果,且军中粮草不足两日。 按照安庆到苏州传报的时间算,战斗早已结束,幕友和张国维心中,都知道程龙可能凶多吉少,光是传报来的流寇营头中,就有八大王、扫地王、闯塌天、曹操,总数当在十万以上,都是流寇中凶名昭著的,在滁州时是依靠数省精锐再加边军,现在安庆全无外援,只有应天兵马,程龙就算守住营盘,也只有两天粮草。 张国维的目光缓缓转向烛台上跳动的火光,出神良久之后才道,“数年来本官在江南营伍中精选良家子,方成此一军。” 幕友知道张国维的焦虑,值此首辅与东林决斗的关键时刻,卷入其中的张国维本就进退维亟,这节骨眼上还遇到大败,压力可想而知。 他想想后劝解道,“史道台塘报中说及,已命安庆守备营驻守石牌,或许已救下程副镇。” 张国维在舆图上看了一眼,上面有枫香驿、二郎镇,但酆家店未有标注,上月左良玉曾在此击败流寇,张国维知道大致的位置。安庆的战斗早已结束,他现在只是在等待结果,即便张国维挑选了江南精锐,仍难以与这常年刀口舔血的众多惯贼相比。安庆守备营虽然是应天辖区最强的营伍,但毕竟远在石牌,从接令到出动,按照此时军镇的常识,两天绝不可能赶到酆家铺,也未必对付得了十万流寇,结果似乎已经注定。 更坏的结果,则是庞雨救援途中也被群寇击溃,这样一来安庆再无兵马可用。程龙所领援剿官兵已是江南地区精锐,张国维手中兵力,只剩下驻守江浦一千四百以及驻守六合两千,程龙如果兵败,江北局势必定糜烂,流寇在安庆地区纠结成群,一旦顺江而下,江浦、六合势难坚守,南京的局面就极度危急。 张国维两天来一直焦急的等待塘报,但又害怕塘报带来坏消息,处于彷徨无措之中。 幕友低声道,“大人明鉴,安庆此一处地方,与苏州千里之外不论,距浦六亦在数百里远,应天之兵不敷设防两处之用,大人前议划出安庆另设巡抚,该当从急。” 张国维有些疲惫的摇摇头,“你所言有理,但如若大败之际议及此,皇上看来有推诿塞责之嫌,眼下当务之急,乃是请朝廷速发援兵,将皇上前旨调派的刘良佐所部调往安庆,砥定大江局势,以免江北一发不可收拾,这奏本难写,但还需预作准备,一旦确定安庆兵败,需即刻发往京师求援为要。” 幕友拿过另一份未写完的呈文纸,提笔犹豫一下继续书写,“该道调回各营于酆家店,不闻分布犄角,正在疑惧(原文),又据安庆府报,据塘报官李行弘……” 张国维眼神落在呈文纸上,烛火之下看得十分清楚,幕友是以张国维的名义写的奏本,这一段有向史可法推责的意思。但张国维没有多说,史可法是安庆的军政负责人,这扬大败发生在安庆,担责是情理之中的,他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在屋中缓缓中走。 刚转到书房正中,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老爷,中军厅提塘官送来一份塘报,说是要紧的。” “快拿来。” 张国维不等幕友去开门,急急的拉开房门,一把接过管家手中的塘报,大步走回房内。 他停在烛台前,紧紧把塘报握在手中,闭眼深吸一口气之后斜对着火光。 “职于四月二十二日接史道台令信,程副镇等部酆家铺被围,命职发兵救援,职领守备营于当日起行,取道宿松前往,四月二十三日于途中遇贼八大王、老回回、扫地王等部,计有十三营约十万之众……” 看到此处,张国维的双手不停抖动,呈文纸发出轻微的哗哗声。 “守备营击八贼一部于二郎镇,斩俘甚众,末将随即一面堵截后续群贼,一面亲领兵马于二十四日经墨烟铺、车马河救援酆家铺,于车马河击败群贼贼大部……” “哈,哈。”张国维面容舒展,似乎满脸都在发光,幕友也凑过来看,但又怕碰到张国维,只得把脑袋偏着,同样的一脸兴奋。 “计斩贼约五千级,俘获贼众计四万有奇,余贼仍在追剿中,另二郎镇北隘口仍有老回回等贼约数万,职定于明日乘胜奋击。” “好个小班……庞将军!”张国维激动的来回走动几步,“本官就知道守备营定然能解围。” “真是没想到,恭贺大人再得一员悍将。”幕友兴奋的跟着张国维,停顿一下又道,“但塘报中似未提及程副将有否解围。” “那不要紧,杀贼才是第一要事,贼子溃败则围自解。”张国维大步回到桌前,一边看舆图一边核对庞雨的塘报,“不愧本官看中的将才,这庞雨未经太湖,反经宿松二郎镇,如此便断了群贼退路,可谓万千军中取上将首级,了不得。” 幕友凑趣的道,“还是军门慧眼识珠,否则庞将军现今不过桐城县衙中一班头罢了。” 张国维满意的笑笑,随手将桌面上写了一半的呈文纸抓起,揉成一团之后放在火上点燃。 幕友也知道需要重新写奏报,现在大捷在手,就好写多了。 “大人,这捷报如何写,还请大人指点。” 张国维站在原地平复片刻,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早一刻上报大捷,就能早一刻脱离危险境地。但目前只是收到庞雨的塘报,还是一个孤证,地方核定的战果尚未报来。此时张国维最愿意相信的就是大捷,确实手续不全,虽然不能上奏本,但也不能耽搁时间。 “先由提塘官向兵部和南兵部发塘报,等史可法的申详到了,再向皇上报捷,派快马去安庆督催,申详务必详尽,若战果属实,本官要为庞将军向皇上请功。” …… “报道台大人,车马河两岸共斩首四千三百级,二郎镇斩级数二千一百级,墨烟铺内斩首七十四级,车马河至酆家铺斩级四百五十九级,其他各处零获尚有两百级上下。” 宿松县衙后堂,知县苟天麒正在低声汇报,史可法挥手打断道,“墨烟铺的斩级数都加到二郎镇,车马河与二郎镇,当是守备营战功无疑,核功之时不可混淆。” 苟天麟当即记录下来,庞雨站在一旁并未说话。史可法二十七日才从白崖寨赶回旧县里,首要就是核定战功,他方才话中的含义,是车马河以东的首级都算援剿官兵的,实际上大多也是第二司杀的。 但庞雨并不打算争抢这点人头,在朝廷层面上,普通流寇的脑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贼首,援剿官兵死了那么多兵将,不分点人头的话,张国维脸面上也不好看。 他现在有扫地王这个活人,已由皮应举和马先生核实,这两日已押送安庆,要由应天巡按张暄复核,这最重要的大功不用担心被分走。 整个宿松战役打下来,斩首功有七千多,要用冷兵器杀这么多人是很难的,实际被刀枪杀死的不过三四千,其他大多都是自己踩踏、溺水而死,光车马河中就捞起来上千。 庞雨早已疲惫不堪,想带兵返回营地休整,援剿官兵近乎覆灭,史可法要求守备营留兵守卫三县,庞雨只能将损失最大的第三司调回石牌,其余部队暂时分驻二郎镇、旧县里和太湖县城,好在有些缴获粮草可用,但流寇本就缺粮,庞雨俘获了四万人,还找不到地方安置这么多人,还要管他们吃饭,现在对庞雨来说,安置俘虏比分人头功更紧急。 “斩级之外,此战俘获甚众,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史可法叹口气,他从来没打过这么大胜仗,自然也没有处理这么多俘虏的经验,现在是养人要粮食,放走又担心投贼。 他转向庞雨,“那庞将军以为当如何处置?” “这些人虽为流寇,大多为老贼挟裹的百姓,亦是吾皇之赤子,下官以为杀之有干天和。” 史可法立刻赞同,杀俘是最便捷的处理方法,左良玉可以把俘虏杀了,史可法作为体恤百姓的文人,是绝不会这么干的。流寇的俘虏一向是个头痛问题,史可法本待拖一拖,等张国维拿主意,但估计张国维也解决不了,显然庞雨提出,只能先议一议。 庞雨一副思索的模样继续道,“若任其自行离去,无论去湖广还是进山,哪里也养不活这许多人,地方官吏不收,遇着官军便是斩了人头冒功,遇着流贼便又投了贼,是以此法也不可取。” 苟天麒听了庞雨的话,立刻开口道,“那庞将军的意思,便只能养着这些人,本官明言在先……” 庞雨只听他开头,便知道此人不想出钱粮,而且很可能连安置都不愿,当然不能让他把话说出来,赶紧打断道,“苟大人有所担忧,在下也是体谅的,但剿贼不绝根源在民生维艰,既是不能杀,可让他们自食其力,宿松被难甚重,各处田土抛荒,此前因供给艰难,无法留驻兵马,本官想来,可甄别这俘虏中良善之人囤聚,耕种抛荒之地,如此可于二郎镇驻军一部,可免流寇长驱直入。” 苟天麟犹豫了一下,他方才本来是要反对安置俘虏,因为宿松县民与流寇仇恨极大,留下来土客相疑必重,平白多出许多事端。这次流寇入境,他也吓得够呛,之前反复传来警讯,他不得不躲到湖上,即便他是知县,生活也十分艰苦,不时又要上岸处理事务,整天担惊受怕,他又希望有兵马驻扎。 如果守备营能驻兵,宿松才能算安定下来,无论按照朝廷体制还是此时惯例,常驻兵马就要由地方供应,苟天麒是不愿意的。但听庞雨的意思,如果他不同意俘虏囤聚,就不会驻扎兵马。 “今日史道台在此处,本官与庞将军有约在先,这些俘虏是吾皇赤子不假,但毕竟也投过贼的,只恐屯聚于本县之内再生贼乱,若要安置亦可,还请庞将军领兵驻守宿松以为弹压。” 庞雨连忙摇头,“本官只说驻军一部,并未说守备营可以驻守,守备营驻地府城,实无力分兵宿松,既是苟大人无意安置,还是一股脑杀了干净,省得又从了贼,请道台大人下令。” 苟天麒一脸愕然状,方才是庞雨提的建议,含义就是守备营可以驻军,现在又矢口否认,当下也停下不说话,杀了也是史可法的责任,与他一个知县关系不大。 方才庞雨一番大话,史可法自然更不能背杀俘的大锅,他开口劝道,“此番援剿官兵损失颇重,只恐一时不堪再战,这宿松亦是安庆,总是要驻兵把手更为稳妥。” “大人明鉴,守备营亦是损失颇重,编练精兵不易,若此时再来一营贼子,守备营也是打不过的。”庞雨看一眼苟天麒道,“此战仗道台大人运筹得法,但仍是胜得极险,下官以为此战虽胜,但流寇未远,经下官派人审讯,此战八贼、曹操等巨贼脱逃,麾下老营等大多随行,昨日收哨马塘报,称群贼经广济往英山聚集,更有张胖子、混十万等数营啸聚霍山,革里眼等数营盘踞黄梅,安庆周边仍是群贼环绕,下官以为当务之急,应尽速编练兵马恢复战力,以备贼之复来。不返回驻地踏实编练新兵,守备营便不复为可用之兵。” 他说到此处,苟天麒神色又不太好,周围形势如此紧张,万一守备营撤走,他又只能过水上人家的生活。 庞雨继续道,“禀大人知道,下官确有为难处,守备营损失惨重,除府城外,尚要兼顾桐城、潜山、石牌等处,尤其宿松与桐城一西一东,相距两百里,守备营难以两头兼顾,所谓兵分则寡,守备营这点兵守不了安庆全境。” 史可法皱着眉头,分明是大胜之后,但他感觉仍是处处难题,实在是兵力损失过多,除了客兵之外,本地的桐标营、新勇营、军勇营皆溃于酆家铺,目前能用的就只有守备营和许自强,而许自强的战备水准,史可法已经是领教过了。 “那待桐标营编练毕,守备营便可不必驻军。” “桐标营潘参将殉国,末将不胜悲痛,然则贼氛披猖,桐标营此番兵马器械尽失,又无人主事,就是不知何时能编练完毕。” “这……”史可法一时无话可说,桐标营自潘可大以下几乎全军尽墨,要从头编练人马谈何容易。 苟天麒眼睛转动一下对庞雨道,“庞大人守备营也不过操练年余,便能兵精将勇,何不抽调得力悍将暂管桐标营,如此早日成军,守备营不至于独立难支。” 庞雨为难的道,“如此……若是编练耗时不久,守备营尚可勉力为之。” 史可法舒一口气,眼看这难题有望解决,当即急切的道,“那便如此,庞将军速荐一善练兵之将,本官即刻任命他暂管桐标营事。” 第三百五十六章 谋划 庞雨送到旧县桥边,这一队是江南援剿将官的棺木,大战之后百姓逃散物流不通,棺木是临时赶制的,连作法的道士都是从府城连夜招来,好歹把这扬法事办了。 待队伍走远,庞雨对身边的朱家相点点头,两人进入桥头的凉亭中坐下。 这位潜山知县是听闻大捷之后特意赶来,带来了一百多民夫,此次运送援剿将官遗体的,便是这些人,按照皮应举的安排,要走太湖和潜山县城经过,最后到安庆上船。 庞雨抬头看了一眼,这处凉亭十分古朴,安庆各处桥梁附近多建有凉亭,供路人歇息,往往都是士绅捐赠的,后世安庆地区有大量与凉亭相关的地名。 凉亭遮住了阳光,远处有些俘虏在看押下挖坑,准备掩埋附近的尸体,虽然此地没有大战,但尸体仍然不少,庞雨所见至少有两三百,有些还漂在河岸边,需要打捞起来。其中既有流寇,也有官兵,有几名援剿官兵在分辨,好分别处理。 朱家相从座位站起道,“下官恭贺大人大败群寇,生擒巨贼立下不世之功。” 庞雨回头来看着朱家相笑道,“朱大人客气,为国杀贼不敢言功。” “下官说的是心里话,当日史道台与许总兵从潜山过,言及流寇自湖广大举而来,天宁寨中一日数惊,百姓能逃的都往府城逃了,本已民生维艰,尚要流离他乡,幸得将军虎威,本官以为,流寇自此不敢复顾安庆。” 庞雨摆摆手道,“也是军门和史道台运筹得当,本官做了武人本分,但流寇敢不敢再来,也是说不准的,贼子都是些穷凶极恶之人,首要为获得生存之需,只要有隙可乘,也是要来的,他一月之前左帅曾在此大败流寇,他们仍是来了。” “大人说的是,那些贼子原也不可以常理度之。下官是在贼营中亲历过的,确如大人所言。” 朱家相微微垂着头,庞雨听出他话中意思,这位朱知县数月之前被流寇生擒,到底如何逃出来的没人知道,皮应举和史可法将此事逐级上报,目前虽然没有免官,但县衙事宜由县丞代掌,随时有可能将朱家相罢免,如果皇帝心情不好,缇骑捉拿送京也是大有可能。 朱家相本身不是进士出身,在朝廷层面缺乏人脉关系,基本只能听天由命,面对悬而未决的命运,庞雨很能理解朱家相承受的压力。若是在太平时节,一个知县也不会把武官放在眼里,现在有求于人,朱家相摆出的是下官礼,也是文武地位变化的一个体现。 但在庞雨看来,朱家相失踪三天最可能的情况,是朱家相假意答应了流寇的条件,换来自己的脱身,他说他真的投靠流寇,庞雨则认为基本没有可能,流寇没有任何可以收买朱家相的东西,最多是要挟,而要挟只能在特定条件下才有效。 “在下也恭贺朱大人,此次在二郎镇正巧在车马河拿获数名当日冒犯朱大人的流寇,经审问得知,乃是十大王营下宝纛旗,匪号黑虎,他所交代与朱大人所言相符,想来可一扫他人疑虑,还朱大人清白。” 朱家相神色中露出一丝激动,庞雨这句话基本就保住了他的性命和官位,这个十大王是个小营头,今年曾在太湖潜山活动,庞雨选这个人,显然也是考虑过的。 他张嘴吸了一口气,稍稍平息之后才开口道,“不知那黑虎如今下落何处?” “朱大人想见一见?” 朱家相看看庞雨道,“下官想看看此等恶贼的下扬。” 庞雨笑笑道,“恐怕朱大人无法如愿了,此贼在二郎镇被俘之时身负重伤,已在二十六丧命,好在供述都录完了,存于在下的中军承发房。” 听了庞雨的话,朱家相更加放心,以车马河如此大胜的背景下,没人会来细究一个宝纛旗的供述,而且此人死了,就不存在再被翻供的可能。现在他唯一要解决的,就是与庞雨的交易,让那份供述从承发房进入正式的文书,上报到应天巡抚衙门和内阁。 “大人还下官清白,不啻再造之恩,下官铭感五内,只要庞将军吩咐下来的事情,下官绝不推脱。” 庞雨站起请朱家相落座,他想了片刻之后道,“朱大人言重了,大人职掌一县之地,在下虽是个武人,但也是在安庆地面,值此天下板荡,文武之间相互扶持本是应有之意。” “大人高义,下官也是如此想的,不过往来官军无数,只有庞大人能安靖一方,更不吝援手,下官说的都是心里话,庞大人但有吩咐,请一定明言。” 庞雨点点头道,“朱大人快人快语,在下也确实有事与大人商量,却非为本官自己。” “大人请说。” “方才说及流寇仍会复来,此番大战可知,援剿客兵多不堪用,我守备营常驻府城,潜山、太湖、宿松乃安庆关防要地,其防护不可疏忽,便如上次一般,数十流寇便可入城肆虐。在下以为,潜山乡兵既有六百员额,该当实在操练,以备不时之需。” “大人明鉴,安庆各县皆有六百乡兵员额,然则潜山被寇之后残破不堪,钱粮人丁器械无一不缺,所募乡兵虽有数百之数,实乃各处士绅自募,仅可用于沿山一带巡查之用,每遇大股流寇,当不得堂堂之阵,便是守卫天宁寨,也是力有不逮。” 庞雨站起身道,“乡兵之弊确如大人所说,是以在下的意思,这六百乡兵应该是县衙可用之兵,平日严加操练,遇寇袭之时可抵挡一时,以待我守备营应援。可虑者,乡兵钱粮支应不足,操练不得要领,临战之际绝不堪用,枉费了皇上设立乡兵的用心。” 此时亭外艳阳高照,朱家相略微擦了擦汗水,“乡兵工食银年支五两,本也不足士卒操练,更不足士卒卖命,因备寇之后地薄民贫,即便皇上免了新旧两饷,地方度支仍是艰难,尚要应付建城支出,此前存在大江银庄的预收银,也已经取用大半,如此仍不敷用度,乡兵这三千两工食银都无处腾挪。但既然大人有吩咐,下官定然竭力保全,只是操练不得法,能否请大人派遣一二虎将指点。” “在下与朱大人不谋而合,要乡兵可用,钱粮操练不可或缺,本官会派得力之人助大人练兵,至于钱粮,银庄那边也可以给县衙拆借一些,先把士卒拉起来应急。” “下官代潜山百姓谢过大人高义。” 庞雨挥挥手,“有兵只是一面,下官此番大战还有一些体念,兵民互为鱼水,若只有民则无力自保,若只有兵则持久不足,乡兵所用钱粮,短期可以拆借,长久来看还是得地方支应。潜山本是鱼米之乡,只是被寇之后无人耕种田地,在下这里有个计较,若是能募集一些流民耕种抛荒田土,乡兵所用粮食便可不经外购,如此方为持久之计……” …… “朱家相已应承此事,我守备营沿驿路设立三处寨堡,中间一座即天宁寨,占下的土地产出只供应乡兵所需。”庞雨停顿一下道,“乡兵由本官派人操练。” 二郎镇码头上,庞雨在岸边缓缓走动,江帆跟随在庞雨身后,听到此处不由道,“那作战之时听谁调遣?” 庞雨笑笑道,“县衙只有五两工食银,先交到本官手上,不足的由本官增补,通过银庄统一发放,他们都是领的守备营的饷,军官都是是守备营的人,你说这些乡兵听谁调遣?” “自然是听大人的。”江帆表情轻松道,“终究是大人赢了车马河的硬仗,属下这几日想来,许多事情迎刃而解。” 今年各处告急,皇帝最缺的便是一次大胜,此番有此战功,张国维可以自保,钱谦益的事情牵连不到他头上,咱们自然也能过关。” 江帆低声笑道,“那位少监找来御史弹章之中,弹劾大人勾结张军门,虚报战功破格提拔,此战之后,徒增笑柄罢了。” 庞雨走到码头前停下,“过了这一关,前面路就好走一些,不过此战只是新的开端,咱们要做的事反而更多,本官上次跟你说过的新机构尽快建立起来,你筹备得如何?” “属下已拟定下属有司及主事者人选,只是所需钱粮尚未算好,明日可交由大人过目审定,只是名称尚未定下,想请大人赐名。” 庞雨想想道,“设于守备营中军之下,按军中规矩定下规制,既要隐秘从事,本官以为可称为暗哨司,除本属机构人马之外,漕帮也隶属暗哨司管辖,好方便办事。” 江帆听了名称,知道这个机构的规格是司级,也就是说主事人的等级相当于把总。 “属下谢过大人赐名,暗哨司成立在即,原该做一些分内之事,属下想请大人准允,此番先了结一些首尾。” 庞雨眯眯眼睛,“南京城里的事自然要了结,但那些事已是小事,暗哨司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请大人示下。” “此番马先生透露一事,张军门新增兵马钱粮来源之中,有枞阳米豆经纪抽分每石两升,这银子不算多,但这个方式才要紧,咱们在安庆通过牙行收钱,但往其他地方一直做不了,只要枞阳开了这个头,往后才好办。”庞雨看着江帆,“按各处收集的消息推断,这条江上每年通行米豆不下千万石(注:出自《长江航运史》)。” “大人的意思,是由漕帮在江上拦截?” “江上拦截是水师的事,但这江上日夜船舶往来,光靠拦截是不够的。”庞雨看着码头上的漕船,“但暗哨司必须走在前面,本官现在的目标,是所有米豆皆要缴纳这两升抽分。” 江帆略微计算一下道,“若按千万石计,可有二十万石抽分,但大人亦可提高,若一石抽分一斗,这便是百万石,抽两斗便是两百万石。” “自然会提高,但本官看上的仍不是这抽分,若是他们按本官的要求做一件事,这抽分亦可减下来。” 在江帆疑惑的目光中,庞雨自信的笑了笑,“本官要粮食交易结算,通过银庄的可减可免,不通过银庄的,一律抽一斗,然后是大江所有航运货品的交易结算。” 听庞雨说完,江帆却更加疑惑,但从县衙的时候开始,他就一向猜不透这个上官的想法,费力之后分明可以拿到的钱,这位上官却还要减免,总是想给银庄拉生意,可银庄又不赚钱。 他放弃了想明白的打算,顺着庞雨的思路稍稍计较片刻,江帆对庞雨道,“那光靠安庆江面,恐怕拦不住这许多船只,银庄尚需在各个大码头有个分司才好结算。” “方把总此话颇有见地,暗哨司要做的,把持沿江各处繁华地方的码头,地方上的水营,本官自然还有其他安排,漕帮、船社和银庄,都要在各个码头立住脚。” “大江顺流港口皆在南岸,从九江以下皆是应天巡抚辖区,大人立下如此战功,给了张军门方便,想来张军门那里总是会给些方便,立足应是不在话下。” 庞雨点点头,“咱们要做大江的生意,决不能让安庆从应天辖区划出来,本官最近需要去见一下张军门,让他放心留下安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前程 城河寨内,地上绑着的扫地王闻声抖了一下,却并不抬起头来,庞雨使了个眼色,郭奉友大步过去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他脑袋拉起,扫地王头上的发髻散开,脏兮兮的头发垂在脸上,发梢间透出的目光中看不出情绪。 庞雨偷眼看了看头发花白的马先生,他脸色略有些红,也不知道是兴奋的,还是看到这个杀人魔王气愤的。 皮应举伸出一只手指着扫地王骂道,“对你这般凶徒,当凌迟以儆天下。” 皮应举见扫地王仍不屈服,蹲下仔细看着他怒道,“当日你杀人毁屋荼毒天下时,可想到有今日结局。天生亿万人,怎地会出了你这般恶徒,本官每思及当日在宿松所见,两年来夜不能寐,恨不能今日便剐了你。” 另一个豪迈的声音大声道,“休要脏了皮大人的手,让末将这个武人来,皮大人说怎么剐,许某来动手,为万千安庆百姓报这血海深仇。” 庞雨不用看也知道是他的结拜大哥许自强,这位吴淞总镇当日一把火烧了旧县桥,没等完全烧塌就带人跑了,连储备的军粮都来不及烧,结果对岸的逃兵灭了火,剩下半边桥面的旧县桥无人看守,便落在曹操人马的手上,最后刘国能带着各营败兵顺利过河,甚至在旧县里还得到了补给,在这里收拢败兵之后顺利进山。 当日酆家铺还有官兵,刘国能是从山下绕过,逃窜之下队伍完全没有战斗力,也未能携带任何给养,若是这位结拜大哥稍微靠谱一点,按照庞雨说的死守旧县里,流寇败兵只能困死在旧县河边,现在这里绑的绝不止一个扫地王。 庞雨忍不住瞟了一眼,只见许自强手按刀柄,正对着扫地王怒目而视,确实要把扫地王生剐了一般。 “狗官你也配剐咱老子!” 众人一惊,竟然是一直沉默的扫地王在说话,许自强愣了一下,怒喝一声抽出腰刀。庞雨赶紧使个眼色,旁边陪同的蒋国用一把拉住许总镇。 许自强兀自拼命向前,刀子晃来晃去,众人纷纷避开,皮应举边躲还边劝解。 “都不要劝我,今日本官就要这狗贼毙命于宿松……啊呀!” 庞雨在旁边看得清楚,扫地王从地上斜着蹬了一脚,正好命中许自强要害,许总镇顿时委顿在地。 众人连忙将许自强扶到一边,郭奉友命人将扫地王的腿脚也捆了。 “许总镇息怒,若非要献俘阙下,在下今日非要一起生剐了他。”庞雨一边给许自强端水一边道,“进了京师他绝对是个杀千刀的下扬,这扫地王分明是故意激怒许总镇,想要得个便宜死法,想来许总镇不会上他当。” 许自强脸色通红,好半晌才缓过气来,“原来如此,他休想如意。” 庞雨抬头看看马先生,他和皮应举远远站在一旁,不愿参与这扬闹剧。 见周围没有外人,许自强勉力站起道,“庞贤弟啊,当日为兄是要死守旧县里的,我等武人便是为杀贼而来,即便万千流寇又如何,所谓将军不离阵上亡,大不了一条性命,可……哎呀,兄长这也是迫不得已,为难处不足为外人道。” “许大哥的人品,兄弟一向是信得过的。”庞雨口中宽慰,实际他已经收到石牌留守哨马的消息,许总镇当日以为烧塌了桥,便沿着驿路逃去太湖,与来时的拖拉全然不同,他一天之内狂奔到了石牌,准备再往安庆府城去的时候,遇到了庞雨送捷报的塘马,才又与皮应举汇合来到车马河。 现在许自强话语中暗示,是史可法造成他失守旧县里,倒不是为了分军功,首要是推卸责任,以免庞雨借着大胜的势头参他一本。 庞雨与他多番合作,对他的作风早就了如指掌,守城还勉强可用,打仗是靠不上的,只是相对来说许自强还好相处,最多是浪费了兵额。 也是从他这里得到确实消息,史道台是去了白崖寨,庞雨去过那里,寨子本身并不算特别的高大,但胜在位居高山,中途没有任何可供集结休整的地方,上去一趟已经累个半死,剩不下多少体力攻寨,确属易守难攻之地,如果酆家铺大军果真覆灭,史可法也只有那处可以坚守。 估算起路程,史道台大概要明日才能到,给了庞雨与马先生预先沟通的机会,也算许自强办了件好事。 待许自强休整好,两人来到皮应举和马先生那里,马先生对当日战况更感兴趣,庞雨陪着三人,从城河寨一路往西。 车马河战扬上遗尸数千,大量俘虏在看押下开始挖坑,大明的战功核定需要地方府县参与核定,宿松知县苟天麒和知府皮应举都到了现扬,还需要等史可法核定,有条件的时候还需要巡按复核,然后写成正式的报功文书。但现在天气炎热,庞雨和皮应举都担心造成瘟疫,只由府同知核查后上报巡按张暄。 庞雨一路介绍战况,几人都听得全神贯注,仿佛自己参战了一般。最后到了设炮阵的小坡上,庞雨叫人来一门小炮,皮应举和许自强都围着炮仔细打量。 马先生独自走到一边,待庞雨跟随过去之后,马先生低声道,“此番江南援剿兵马尽溃,潘可大、詹鹏、陆王猷、王希韩皆亡,程龙伤、陈于王伤,蒋若来下落不明,四千余兵将仅余数百败兵。” 庞雨点点头,王增禄也已经核实了消息,当日曹操故意撤围,酆家铺官军见了生路,在夜间各部大溃,只有程龙和陈于王认为是流寇阴谋,约束少量家丁留守,最后幸免于难。 “程将军也是敢战的。” 马先生摇摇头,“若非守备营一举击溃群贼,程龙那点残军最多也就是半日光景,庞将军此战能人所不能,入千万军中取贼酋首级,实乃安庆砥柱,老夫是一定要禀明军门的。” 庞雨赶紧道,“小人有些微功,皆仰仗军门及马先生对安庆守备营的照拂,兵将争奋,此外地方府衙也是多方协力。” 马先生笑笑道,“你我不必多礼,当日旧县里失守,老夫在太湖接报后以为江南精兵尽数覆灭,顿觉天崩地裂一般,岂知竟能扭败为胜,对张军门实乃雪中送炭,庞将军还有什么事需要办的,可对老夫直言。” 两人从桐城民乱起就已是熟识,此后庞雨一路求官升官,马先生也都是参与者,互相间说话避讳越来越少。 “在下也不瞒马先生,此战胜得极险,危急之时曹操已杀至认旗之下,营中火兵、医官、书手、民夫尽数上阵,连本官也拔刀手刃十余流寇,全靠兵将争奋,死伤甚为惨重,除了银钱抚恤之外,在下也想着要为他们谋个前程。” 马先生痛快的道,“既是他们争来的这大胜,前程是应有之义,马某可以先与将军透露,如此大功,实授副总兵是少不了的,连总兵也可争一争,只要将军的官职上了,下面的人便都可有前程。” “在下想着,他们留在我营中,也只是个坐营游击,比不得独守一方,” 马先生的眼神动了一下,“庞将军的意思是其他地方?” “在下是希望他们在沿江的地方,以后应援江南,顺流便可厚集兵力,如沿江皆有强军,江防当可无虞。” 马先生看看庞雨后没有说话,一副思索的模样,庞雨赶紧补充道,“这只是在下的想法,是否合适还要请马先生指点。” 他说完就等待马先生的答复,此番大败之后大胜,许多将官阵亡,安庆守备营许多人需要升官,庞雨希望沿江有自己人。 “指点不敢,老夫这里只是消息知道得多些,都爷回江南之前曾有谋划,安庆因地处要冲又兵力羸弱,议增骑兵三百,其中招募边军骑兵一百五十,家丁骑兵一百五十,另步兵一千八百,共两千一百兵(注1),如此便是一营兵马,若是分为两营游兵亦无不可,此外潘可大既亡,桐标营又空出一个游击,其下把总百总向自有数,应可够庞将军为手下谋个前程了。” 庞雨一听惊讶道,“如此兵马所费不菲,兵部户部是否能通过?” “此番增兵,乃应天自募钱粮,兵部户部自然不会阻拦。”马先生回忆着道,“此两千兵马年费三万一千两银,军门确实腾挪艰难,需得数处地方筹措,此前流寇临江,各县编练乡兵,大县五六百中县三四百,小县两百,年给工食银五两,军门的意思,凡是没有寇警的州县,各抽一百至一百四十人工食银,如此有一万四千两,其二是芜湖,钞关役兵工食银,既城内门面税,共计六千两,其三却是安庆的枞阳汤家沟。” “汤家沟?”庞雨仔细的听着,这汤家沟就是枞阳的港口所在地。 马先生点点头,“汤家沟的米豆经纪答应捐输,每石认缴二升,此处又是数千两……” 庞雨脑袋中急速运转,他最近一直在营中,精力全部在作战上,地方上这么重大的消息竟然都没有留意到。 他在枞阳虽早有布置,但由于有力士绅太多,还只控制了漕帮,没有能控制住牙行,即便有水师驻扎,牙行也只交一部分银子作保护费。 安庆的盛唐渡已经控制了牙行经纪,各种物资贸易都有抽分,但这只是民间行为,张国维现在做的,却是官方行为,对庞雨的意义全然不同。 马先生后面说的,是其他几项来源,主要是提高其他卫所的折银比例,虽然数量不比枞阳少,但丝毫引不起庞雨的兴趣。 马先生说完之后扫视了一遍积尸遍野的战扬,“老夫建议庞将军为他们在安庆谋前程,还因一事。” 庞雨集中精力认真的听着,“请马先生指点。” “此战之前张都爷因安庆孤悬千里,一直有意议请朝廷单设巡抚,将安庆划出应天辖区,强兵悍将得来不易……” 庞雨脱口而出,“不可!” …… 注1:见《抚吴疏草》崇祯十年四月“五请皖郡增兵疏”。 第三百五十四章 飞斧 树间遍地的杂草,随着唐二栓的跑动,发出唰唰的声响,这一段都是上坡路,唐二栓边追边喘气,脚下却不敢慢了。 穿过一片低矮的柏树林,唐二栓突然发觉前方的声音消失了,心中刚有这个念头还不及停下,藤牌正拨开面前的柏枝,前方嘣一声响,距离非常近,唐二栓藤牌都没收回,只来得及一缩头,一支重箭从右前方电射而至,噗一声斜着划过他胸前的皮甲,力量十分强悍,唐二栓惊魂未定,眼前的柏树枝叶纷纷断飞,一把腰刀破开茂密的枝叶迎头砍来。 突变之下唐二栓毫无反应时间,头顶当一声巨响,头盔上传来巨大的震动,唐二栓头晕脑胀的歪了一下,视野中出现一个人影,还有半截刀刃在空中翻滚而过。 对面一声怒吼,伸手抓住他的藤牌,唐二栓左手套在牌上,顿时行动受阻,他一只手拉不过对方,藤牌被拉在一边,一个身影出现在右侧,腰刀朝着他腹部就刺。 唐二栓不及多想,顺着拉藤牌的力朝那边撞过去,两人顿时滚在地上,混乱中藤牌被卡在一棵树的根部,两个人影飞快的跳过来,当先一人挥刀砍来,唐二栓赶紧把左手脱出,翻身起来时左臂上一凉,唐二栓胡乱还砍一刀,也不管砍到没有,掉头就往山下跑。 山下有大声喝令,显然是他处的陆战兵正在赶来,唐二栓大喊着跌跌撞撞的往下跑,山上传来一声叫喊,他听得出是流寇叫别追了。 唐二栓一把抓住身边一棵柏树,柏树猛烈的震动,发出哗哗的声音,靠着手臂的力量拉住身体,围着树绕了半圈,把下山的方向变成了横向跑动,速度没有减缓多少。 粗糙的柏树皮把手心割得有点痛,唐二栓没有功夫去看,左臂开始剧痛起来,他匆忙的看了看,整条手臂上都是血迹,他不及去包扎,往前猛跑了几步加速,然后往右侧的山上跑去。 唐二栓在柏林中穿梭,他记着大概的位置,从右侧往山上追去,片刻后前方传来刮蹭树枝的哗哗声,还有剧烈的喘气声,唐二栓弓下身子,看到一条腿在枝叶缝隙间晃了一下。 再跑几步后,左侧有一个树间的缝隙,唐二栓举起刀猛地窜了过去,一个身穿红色箭衣的人影出现在眼前,唐二栓不及多想,腰刀朝他的腿直接抹过去,脚步一点不停留,红衣人发出的惨叫落在身后。 唐二栓发力狂奔,横向跑动十几步,方才的位置传来其他流寇的叫嚷声,唐二栓一个转弯,继续往山上跑去,这样能绕到几人前面去。以前的码头群殴的时候,他也是这般边打边跑。 柏树林中传来的北方口音喝骂中带着焦急,更确定了他们的位置,往山上跑了十多步,唐二栓腿脚有点发软,随即停下脚步,蹲在地上往右看去,头上的汗水顺着眼角不停流下,唐二栓不敢眨眼,避开了柏树密集的树冠,在树干和杂草中看到了有身影晃动,他们的位置现在已经比唐二栓更低。 唐二栓刀交左手,缓缓抽出飞斧,左臂的剧痛传来,右手也抖动得厉害,他吸一口气,看了看树根的分布,准备在树木间朝着几名流寇的位置潜行。 “伤了腿走不脱,不要管了,弓拿走。” 三名流寇说完就走,唐二栓没有时间潜行,猛地起身向前窜出,手中飞斧已经举起,跑动的方向斜对着几人,斜坡上跑动十分艰难,他看准落脚处,连着蹦跳两下,在两棵树的中间看到了当先一名流寇的身形。 两人相距不过两三步,那流寇身形高大,他显然也听到了跑动的声音,还没判明方位,正抽出一支箭来准备拉弓,突然出现的唐二栓让他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飞斧脱手而出,朝着那流寇疾飞而去,唐二栓也不看中没中,保持着速度一掠而过,弯下身子在树冠下飞快的穿行,身后传来一声惨叫,一种兴奋的感觉充斥在心头,似乎手脚又有力了。 脚下突然一滑,唐二栓在斜坡上没有踩实,顿时朝山下摔去,惊慌中双手乱抓,连撞了两次树干终于停下,一支弓箭在林中飞过,虽离他很远,但唐二栓仍是一惊,顾不得疼痛跳起来绕跑小半圈,才再次蹲下观察,林中两个位置传来惨叫和呻吟声。 血水从左手指尖不停的滴下,唐二栓从腰间取下行缠,一头咬在嘴中,右手拉着在左臂伤口上方使劲绕了几圈。 山下的叫喊声虽然还远,但是叫得很急,都是安庆口音,陆战兵已经到了山脚,流寇没有多少时间再来埋伏他,唐二栓没有耽搁,顺着惨叫声一路跑过去,到了方才投掷飞斧的位置。 另外两名流寇果然已经逃走,中斧的流寇靠在一棵树干上,腹部源源不断的流出血来。 “官爷饶命……” 唐二栓毫不理会,上去照脖子就是一刀,那人顿时没了声息,抽了斧子往山上一看,还能见到逃窜两人的背影,唐二栓在后面紧追。 那两名流寇拉开了些距离,在前方拼命的奔逃,唐二栓一时追不上,只能紧紧在后跟随,日头的照耀之下,山林中仍闷热异常,追逃的双方的体力都在迅速消耗,但谁也不敢停下来。 左臂的血还在流,唐二栓感觉到了疲惫,双脚越来越沉,他们已经翻过两个山头,过山间的小路时,没有看到拦路的官兵,后面也没有听到其他陆战兵的声音,他大概知道两名流寇已经偏离了方向,从往西变成了往北,正朝着北方的大山跑。这个方向即便跑掉,也多半是在山里饿死,显然流寇已经慌不择路了。 追逐着又翻过一座山丘,前面的山越来越大,双方都越来越慢,从奔跑变成了慢跑,慢跑变成了走路,最后走走停停,唐二栓停步的时候,两名流寇甚至也停下歇息,互相间剩下二三十步的距离。 又到了一段上坡路,流寇背影越来越近,唐二栓觉得眼睛有点花,挣扎着爬了一步,左手再也拿不住刀,腰刀掉在地上,唐二栓都没有力气去捡起,他停下脚步撑住腿不停喘气,感觉手脚都提不起来,想靠在树上歇息片刻。 艰难的抬头时,看到后面那名流寇扑倒在地,唐二栓精神一振,把飞斧柄咬在口中,右手抓住面前的树枝,一步一步的靠近那名倒地的流寇。 那流寇面朝下倒在地上,手中连刀都没有,腰间的箭插中空空如也,剧烈的呼吸声几步外都清晰可闻,他几乎是瘫在地上,背上的红衣浸湿了汗水贴在身上,变成深红的颜色,听到接近的脚步声后蠕动了几下,最终没能翻过身来。 唐二栓跌跌撞撞的到了那流寇跟前,面前飞过一支软绵绵的箭支,他抬头看了一眼,山上六七步之外是最后一个流寇,他中年模样,眉目间充满戾气又带着疲惫,手中仍然拿着弓,射了方才那一箭之后,竟然跌倒在地上,此时拼命又站起来,在腰间去抽最后一支箭。 唐二栓左手垂在身边,摇摇晃晃的连站也站不住,根本没有力气去躲,脑袋也处于停滞的状态,他不再理会山上拉弓的流寇,把目光收回来,地上的流寇只勉强把脑袋转过来,目光中满是恐惧,唐二栓从口中取下斧头,艰难的将它举起,借着身体倒下的速度朝那流寇头上。 流寇发出带着哭腔的哀嚎,身体抖动着挣扎了几下,唐二栓压在他背上,缓缓坐直身体,右手再次举起斧头劈下,正中太阳穴的位置,那人啃了一声停止挣扎。 唐二栓抬起头来,他想去杀最后那名流寇,但手脚都没了一点力气,连站也站不起来,山上那流寇半拉开弓,他身体摇晃手臂抖动,嗡一声轻响,唐二栓的大腿上感觉被砸中,剧烈的疼痛迅速袭来。 那流寇见伴当已经没救,转身就要走,剧痛中的唐二栓感觉手臂上又有了力量,猛地大吼一声,右手拼命挥出,飞斧朝着那背影翻滚而去。 …… 二郎镇外,一队骑兵从隘口方向而来,庞雨在桥头下马,见到了从车马河赶来的塘马。 “报庞大人,陆战司已抓获扫地王,其背部受伤颇重,一直流血不止。” “哈哈,扫地王!”庞雨听到这名字几乎要欢呼起来,稳稳心神之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朝廷对流寇的记功不重首级数,以贼首为第一,特别是有名的大贼,扫地王肆虐北方数省,每次邸报上几乎都有他名字,庞雨认为绝对是皇帝心中的大贼,有了这个大贼,庞雨才算完成了战役目标。 转头去看着庞丁,庞丁神色复杂,两年前这位扫地王血洗安庆,那时庞雨不过一个皂隶头子。 “给扫地王止血,找营中的俘虏去仔细辨认,本官需要万无一失确认是扫地王。”庞雨转头对传令兵道,“去跟谢召发说,如果确认了是扫地王,立刻押送来二郎镇,陆战司、第一司分驻土峰寨、城河寨,协助甄别俘虏。” 庞雨说完后沿着河沿往南走,市镇南面外,无数马骡散在田野中吃草,更有牲畜在田中吃秧苗,周围也无人理会。 午前庞雨带领第一司一个局赶到二郎镇,参加了进攻隘口的战斗,昨日的大败之后,隘口流寇士气全无,昨晚开始就连夜往广济撤离,守备营战力损失严重,只有少数兵力进攻隘口,虽然火炮众多,但只是虚张声势,无力截住流寇精锐,最终只抓了近千名被抛弃的羸弱厮养。 往旧县里的方向上,第二司没有追上逃跑的闯塌天,宿松范围内的战斗基本结束,守备营沿驿路分散在几个要点上,还有繁琐的善后工作需要完成。 码头上二郎镇的码头上停泊了六艘漕船,二郎桥附近河岸边漂满浮尸,一些俘虏拿着长竹竿在打捞,清理码头的停船区域,码头和驿路上都停满了马车,上面放的都是尸体和伤兵。 庞雨一路慰问伤兵,赶马车的都是俘虏,是昨晚紧急甄别出来会套车和养马的,这些厮养虽是流寇,但一旦被俘之后,比寻常的百姓还要温顺。 此次堵截了四个大营头,有三个的辎重都在车马河,因为形势限制,流寇未能骑马参战,败退后无法带走坐骑,从车马河到凤凰铺之间到处是遗弃的营地,粗略估计缴获的马骡多达五千,车架和牛也有两千左右。 有了这些工具,运送物资和伤员就方便了许多,很快就走到了登船的地方,庞雨左右看了看马车队列,对守码头的军官问道,“周把总是否已经送走了?” “周把总是前面那艘船走的。” 庞雨想想又问道,“第二司的百总吴达财呢,听说也受伤了,是否在此处。” 那军官茫然的看着庞雨,“属下不知道,这些伤员都是混着送来,属下是第三司的,不识得吴百总。” 庞雨摆摆手,他的军医体系极不完善,就只会一些简单的包扎止血,接骨的医官还是在滁州交换来的俘虏,全军只有一个,基本只能完成少部分战扬急救,连个军医院都没有。 “上次在时报上登的招募伤科大夫,南京那边招到多少人了?” 庞丁愕然道,“这事不是我负责,我不知道。” 庞雨哼了一声,带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前面全都是马车,与其他马车不同,每辆马车旁边都有一名士兵,间隔三人还有一个镇抚兵。 “这事情是你负责的,运送到长安埠装船送到,一两银子也不能少。” 庞丁脸上全是兴奋之色,“有了这笔银子,少爷就不怕南京那边补不上了。” “我为什么要把它补上。”庞雨理所当然的道,“我只怕银子不够用。” 庞丁往旁边走了一步,看着长长的车队忽然道,“少爷你说,流寇带这许多银子到处乱跑,会不会也麻烦得紧,要不然让他们也存到咱们银庄来,带着银票岂非方便得多。” 庞雨伸出一只手,停了半晌转头看着他道,“倒是个好见识,流寇绝对有这个需求。” “等他们都换成银票,然后少爷一股脑杀光他们。”庞丁猛一挥拳,满脸的兴奋,“那银子就成了无主之银,全是咱们的。” 庞雨赞许的拍拍庞丁,“想不到庞丁你看着这么单纯的小孩,竟然能想出这等……优秀的创意。” 庞丁搓着手,“定然可行,那流寇也是人,这般流窜早晚难逃一刀,想脱身的必定不在少数,还少了这般押运……” 庞雨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什么全是咱们的,全是少爷我的,以为流寇都跟你一样笨,你不在湖广河南布设钱庄,流寇敢把银子运去南京存么,那些后话不要提了,先把这笔银子送到安庆。” 庞丁摸摸脑袋,“这么重要的东西,少爷你不亲自押回安庆去?” “我还在等酆家店的消息,听说将官死伤不少,我得看看哪些人活着。”庞雨停顿一下道,“马先生找到了,他和皮应举正从安庆赶来,我有很多事要跟他谈。” 第三百五十三章 孤身 “作孽哟!” 土峰寨西北的山区,唐二栓强撑着睁开眼睛,使劲在自己的腿肚子上揪了一把,总算又打起一点精神,他在脖子上抓了抓,上面全是蚊虫叮咬后留下的包。前面路口的篝火只剩下一点灰烬,好在天色见亮,不需要再去加柴火。 从二郎镇出发到现在,唐二栓总共只睡了半个时辰,还是跟一起守路口的战友私下轮岗才得到的,把总下发的命令是所有人不得休整,但唐二栓亲眼看到百总也偷偷睡了一会,只是镇抚兵巡查得紧,半个时辰也是分两次睡的。 作为全营最先满员的司,陆战司的作战任务总是很饱和,被庞大人在安庆各地调来调去,顺流而下的时候乘船,逆流的时候走路,大部分任务确实是陆战,此次长安埠登陆算是名副其实。 昨日车马河大战,陆战司原本是排在二线,开初阶段几乎没有损失,其后与突破第一司战线的流寇老营混战,伤亡迅速增加,唐二栓这个局就死伤三十多人,流寇崩溃之后,陆战司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往西北方向追击曹操老营,直追到接近隘口,然后在山道沿途设立了哨卡。 唐二栓这个旗队的哨卡位置在中段,处在一个乡间道路交汇处,三个小队又按南北向分到更小的路口,车马河逃窜的流寇太多,战败逃命的时候拼命往北跑,只顾着躲开官兵。在山林中躲到晚上才开始寻找方向,这些人晚上缺吃少穿,对地形又不熟悉,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甚至有从西往东撞到路口的。 上半夜抓人的时候,这些流寇还逃跑,到下半夜之后,他们大多耗尽了体力,只要叫喊一声,这些流寇便立刻瘫在地上,唐二栓提也提不动,光他这个哨卡就抓了三百多人,要等天亮之后再押送。 西方的隘口方向传来一声炮响,唐二栓全身一紧,随即又想起这该是自家的小炮,第一声炮响之后接连很多声,密集得似乎全营的炮都去了隘口方向。 小队中其他人都在起身张望,队长鲁先丰交代了一声,跑去了旗总的地方,过了片刻之后又跑回来道,“百总方才来说了,是亲兵司、第三司和骑兵司进攻隘口,陆战司有一个局从东面牵制,咱们局不去。隘口拿下来的话,这山里的流寇就没地方跑了。” 唐二栓哦了一声,反正他也弄不清楚隘口和山里流寇的关系,但只要百总说了,那就该是如此。 “庞大人军令,今日陆战司、第一司搜查山林,务必将山中躲藏的流寇清理完毕,特别是那些贼首,再说一遍,各营的大贼首、各哨将官、宝纛旗、高照都算贼首,掌盘子、管队的只算老贼,厮养只算贼子,但也不要乱杀,镇抚官和文书官都在看,昨日杀的就算了,今日能抓就抓,不带武器的都不杀……” 鲁先丰说的,都是昨晚反复听过的,唐二栓虽然记心不好,但也都知道大概了,等到说完任务后,鲁先丰点了一个人去打水,小队开始吃早饭,火兵被抽调走了,没有人负责煮饭,大家只能在残余的篝火上烤了随身的蒸饼,各自狼吞虎咽。 西面的炮声一直持续,刚吃了一半的时候,唐二栓突然看到旗总从北面飞跑过来,小队都知道有事,纷纷站起来。 “三小队抓到一个掌盘子,说扫地王就在这山上。”旗总停下指着东北面山丘边喘边道,“五步一个人,没见流寇谁也不准离开一步,拉屎拉尿你都给老子拉路上,不许放任何一个流寇跑了。” 他说完就继续跑,小队中顿时议论起来,守备营大概八成都是安庆本地人,扫地王在崇祯八年入寇的时候凶名昭著,潜山、太湖、宿松屠杀都有他的份,特别是宿松县城,几乎就是扫地王一人干的,临走还把房子都烧了,可以说安庆人没有不知道他的,守备营的安庆人里,绝大部分有亲友死在他手上,可以算是安庆人的第一仇敌。 鲁先丰不敢耽搁,赶紧安排道,“你们两个会射箭的排第三、第八,唐二栓你飞斧准,就在最外头,看到有流寇就大声叫,两个伍长在两头,我在中间……” 唐二栓站到了最北面的位置,左边就是另外小队的人,此时天色已亮,他抬头看了看那座山,山并不高,但上面满是树木的,如果扫地王躲在里面,人少了是抓不到的。 “不如放火烧死。”唐二栓心里正在想,旗总又跑了回来,沿着小路一路喊道,“把总军令,陆战司一定要抓到扫地王,谁要是放走了,以违抗军令处罚。” 听到违抗军令,唐二栓赶紧打起精神,战扬抗令是要被斩首的,睡意不翼而飞,他们这个封锁线很单薄,背后就是另一个山丘,上面同样满是树木,维持这样的封锁线比守路口的难度就大多了,唐二栓抽出腰刀,想了想后又把藤牌从背后取下,全副武装之后,紧张的盯着林木线的位置。 其他地方不时响起叫喊声,发现有人要越过封锁线,旗总便带着人赶去支援,抓到后也不像晚间那样押到集结点,而是仔细捆了再送到路口。 路口不时有新的陆战兵赶到,在路口附近集结,显然是把总在从各处调人,加强封锁线之后要开始搜山。 鲁先丰显然也十分紧张,他不停检查自己的小队位置,在两头跑来跑去,到唐二栓这里停下后满头大汗。 送水的人还没回来,唐二栓把自己的椰瓢递过去,里面还剩下一点水。 鲁先丰摆摆手没接,他对唐二栓道,“唐哥,咱们可一定要看好了,万不敢让扫地王从咱们这里跑了。” “他跑了不也是没兵了。” “庞大人要的就是贼首。”鲁先丰恨恨道,“这可是扫地王,我家就有三个亲戚是他杀的。” 唐二栓看看山道,“那他躲着不出来怎生找。” “他躲不了,庞大人攻打隘口,那边的贼子一跑,这边困住的贼首就没路走了,他一个人走山里得饿死,老虎也吃了他,他今日必定想要去隘口,咱们一定要抓到他,不能让第一司抓了去。” “谁抓不都是一样。” “陆战司抓的自然不一样,这事唐哥你听我的,你技艺最好跑得最快,今日一定要帮我多看着,你也立个大功。” 唐二栓也没说多的话,这个鲁先丰从属下变成了他的上司,但对他一直很客气,私下都是叫的唐哥,他也愿意帮这个队长。 鲁先丰说完又匆匆走了,唐二栓全神贯注,山上不时能看到有人闪过,还有人在叫喊,但暂时没有人继续冲下山来。 周围赶来的陆战兵逐渐增多,有些往北调动,要延长封锁线,剩下的在填充封锁线,唐二栓估计等人多了之后会从西往东搜山,这样又能拦住逃跑方向,又能顺道抓人。 隘口方向又一通炮响,炮声顺着丘陵间的通道传来,还有隐约的回声。 忽然间南边一阵叫喊,接着喊声越来越大,还有刀枪交击的声音,唐二栓转头一看,那边有一群人在打斗,这个时候还能成群突围的,是贼首的可能很大,唐二栓握了握刀把,等着支援的命令。 “有流寇,去帮忙!”鲁先丰在中间位置大喊,挥手招呼身边的人,带着往南边赶去,转头朝唐二栓喊道,“唐伍长你们伍留下!” 唐二栓只得停下,北面小队的人全部呼啦啦的从他面前跑过,这一段几十步的距离上,就只剩下他这五个人。 “伍长,咱们该拉长些。” 一个士兵朝他喊道,唐二栓左右看了看,确实缺口太大,正在想按什么距离安排人的时候,林木线上草树中嘣嘣声响,几支弓箭疾飞而至。 唐二栓反应飞快,听到弓弦响就身子一缩左臂上举,藤牌咄一声响,手臂上感受到一股强劲的冲击,凭这个感觉,唐二栓就能确定是破甲锥,一般是出身边军的流寇才用,来的必定是老贼。 身边两声惨叫,唐二栓看到手下两个士兵仰天倒下,其中一个拿镋钯的被射中了腿,赶紧把身体略微蹲下,藤牌摆正之后从边缘探头往外看,草树中一阵晃动,冲出五个人来。 旁边的的一个士兵朝南边大声叫喊,“有流寇要跑!” 南边打斗正急,没有人回应,两名流寇停下步伐,又是两箭射来,其他三人继续逃跑,唐二栓顶着藤牌硬接一箭,大步往几人迎过去。 南边的陆战兵随时会回来增援,几名流寇显然无心恋战,前面三人毫不停留,避开唐二栓直接朝前面的山林奔去,后面两名流寇因发箭耽搁,他们没想到这官兵一个人也敢过来,明显的犹豫了一下。 面前的官军顶着藤牌迎面而来,两人手忙脚乱的抽箭,突然官兵的藤牌一转,随即那官兵手臂一闪,一把飞斧疾飞而出,正中最后那名流寇的胸膛。 随着一声闷响,那流寇惨叫着倒下,另一流寇顾不得再射箭,拔腿追着前面三人窜入了对面的山林。 唐二栓回头一看,自己这个伍有三人受了箭伤,除了自己还剩下一个人,他朝那士兵喊道,“去找旗总报信!” 他喊完赶到那名倒下的流寇身边,只见那流寇不停的吐血,低身一把抽出斧头,那流寇啊一声挺了一下身体,血从胸口飙射而出,唐二栓朝他脑袋一斧砸去,顿时没了声息。 唐二栓提起斧头,孤身一人朝着四名流寇进山的方向追去。 第三百五十二章 告捷 晃动的担架上,吴达财稍稍坐起,两个火兵正抬着他过桥,旁边则是火兵的小队长在叫喊。 桥面上有很多尸体,两个火兵小心的避让,尽量踩在尸体的间隙中,偶尔尸体太密集,火兵不得不踏上尸体,担架就会晃动一阵。 吴达财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从骨折处往下已经肿得老大,担架晃动的时候,就像有人用刀子在割,他不敢继续看,偏头桥右侧看去,河中的尸体已遮蔽了水面,随着水流互相碰撞,许多流寇仍在尸体间挣扎。 过桥的当口,西面传来几声密集的炮响。 “怎么还在开炮?” 吴达财有些疑惑,西岸桥头上有第二司的百总认旗,那里有些士兵,都在忙活着什么,吴达财头晕脑胀,一时也记不起是哪个局的, 在他受伤后不久,第二司就夺占了西岸桥头,并朝东岸攻击,与吴达财的局汇合后,有两个旗队冲到市镇尽头。街道上十分混乱,时常还跑出几个流寇来,吴达财时醒时晕,过了一会终于有手下找到他,先把他抬到一间有瓦顶的典铺内,后来又送来十多个本局的伤兵,副百总说派人去叫医官来,但一直没见到。又过了些时间,有人叫喊说伤兵都送到西岸集中,医官都在那边,三个火兵便先送他过桥来。 火兵在问伤兵汇集点,吴达财又倒回去,由得担架去摇晃,只是仰头看着上方的天空,火兵问明了路转了一个弯,阳光照在了脸上,接着又被街道的墙壁挡住了,每次路过巷口的时候,阳光就又会洒在脸上。 光线有点刺眼,吴达财把脑袋往右偏着,下一次路过巷口,就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旁边的墙角。旁边有不少民夫也抬着担架,在身边来来往往,看起来伤员很不少,吴达财痛得厉害,也顾不得去看其他人的伤情。 担架停下来,周围的房屋似乎都在安置伤兵,火兵队长去了找医官,最后进到一个院子里面,院里闹哄哄的,吴达财打量了一下,前面房子的屋顶都倾塌了,周围地上到处都是伤兵,有些在叫喊,有些只是呻吟。 空气中混合着血腥味和汗臭味,天气仍然闷热,吴达财额头上都是汗,过得片刻又晕沉沉的睡了过去。 …… 再睁开眼的时候,吴达财最先感觉到的是口干,睁眼看了看,四周有墙壁,上面是一个瓦顶,瓦片少了很多,露出很多光亮的方格,似乎没开始那么刺眼了。 外面一片吵闹,左边有人在哼哼,吴达财偏头去看,只见一个士兵蹲在墙角,肩上插着两支箭,嘴里一直在嘟哝什么。 吴达财不想跟他说话,但屋里没有其他人,等了片刻后吴达财只得对那人问道,“这位兄弟,医官在哪里?我这腿断了。” 那士兵停止嘟哝,抬头认真的看了一眼,“你这是轻伤,你得排我后面。” 吴达财一愣道,“还轻伤,我这分明重伤啊。” 士兵认真的道,“不妥,不妥,你都没流血。” 吴达财哭丧着脸,“可我马上就要痛死了” 那士兵摆摆手,“放心吧,死不了的,最多痛个半死。” 吴达财怒道,“你个狗才,老子是第二司百总,老子说排你前面就排你前面!” “不妥,你说你是个百总,把腰牌给我看。” 吴达财怒火中烧,要拿出腰牌来吓死这个长眼的士兵,伸手一摸腰上竟然是空的,不知道是不是被马撞飞了。 士兵见他拿不出来,噌的站起来走到他脑袋一边,直直的盯着吴达财,“你让不让我排前面?” 吴达财骨折处疼痛,又口渴得厉害,听了不由骂道,“老子偏不让!” 那士兵站在吴达财脑袋外边,突然伸出右手,使劲在吴达财脸上一通乱揉,吴达财猝不及防,手上又用不了劲,被那只满是老茧的手揉得晕头转向。 “全身没一滴血,在这里装重伤,不妥,我给你抹点……”那士兵边说边揉,直到吴达财使劲乱抓,士兵受不了痛才放开,吴达财已是满面血污。 那只手又粗又有力,吴达财被揉得连呼吸都十分困难,此时连连喘气,刚喘得两口,那人又猛地一伸手,“再抹点。” 手又揉上面门,吴达财忍着剧痛双手在面前乱打,好一会那手才拿开。 “老子是百总!” “你官大了不起!命都要没了还怕你个百总。” 吴达财把头仰着倒看那人,举着一只手指着他骂道,“你妈的哪个司的,你敢把名字告诉老子……” 不妥那人伸手又过来揉他的脸,“告诉你怎地,告诉你怎地!你让不让我排前面。” 那士兵左臂有一处刀伤,左肩上插了两支箭,受伤部位都在左侧,行走和右手活动都不受影响,对付痛得不能动弹的吴达财十分轻松。 门口一阵脚步声,那士兵赶紧站起来,吴达财终于又松一口气,抬头看到进来的是两个火兵,都是全身血迹。 那不妥抢先道,“快带我去拔箭吧,他让我先去的。” 吴达财赶紧也说道,“两位兄弟,我是百总,我这可是重伤,先让我去见医官吧。” 一个火兵道,“你说是百总,腰牌给我。” 吴达财自然拿不出来。 “今日老子都遇到三个冒充百总的了。”火兵一指那不妥,“你先去见医官。” 吴达财大张着嘴,“怎地他就先了,他都是皮肉伤。” “这是庞大人定的,先救好止血的,先救能活命的。” 说话多了胸膛就痛,吴达财本痛得满头大汗,闻言大吃一惊,挣扎着问道,“那我这是活不了了?” “他好活些不是。” “我可是百总!” 那不妥拉着火兵,“这位兄弟,先给我拔箭吧,刀口这里也要重新包一下,血都快流干了。” 不妥说着话,跟着火兵走了出去。 吴达财绝望的吼道,“送我来的三个火兵呢,他们知道我是百总。” 火兵的声音从屋外回来,“少装了,你分明知道人都被谢司隶调去搜山了!” “给我点水!” 过了片刻后,另外一个瘦些的火兵返回来,递过来一个扭开壶口的椰瓢,吴达财不及道谢,不停的往口中灌。 “人手不够,你自个喝水,咱们全营只有一个会接骨的医官,那边排着五六个人,你还得等。” 吴达财感激的点点头,看着那火兵走了出去,火兵是军中地位最低的群体,平日在自己的局里面,吴达财也是不正眼看他们的,现在却几乎成了掌控生死的人。 “真不该伤了。”闷热的房中只剩下吴达财,身上痛得厉害,心中有些后悔该听旗总的,如果守在桥头,就不会被马撞,也不会被踩断了腿。 他自己喝了一口水,由于躺着喝,又洒了不少,他调息了好半晌才恨恨骂道,“你几个混蛋,看老子不收拾你们,当流寇一样收拾。” …… 日头西斜,通往二郎镇的驿路上,杨学诗骑着一匹缴来的坐骑仍在赶路,北面的田地和丘陵中,还能看到从车马河逃散的流寇,很多还是红衣贼,他们沿着乡间的小路逃跑,在丘陵间时隐时现。 这些流寇大多都是老营兵,若是在平时,是绝佳的杀老贼的机会,但庞雨给了严令,先救援二郎镇,中途不得耽搁。他现在要考虑的不是拦截这些逃走的老贼,而是如何用炮兵对付那上万的流寇。 在车马河收罗了一群步兵之后,杨学诗先去救援了陈如烈,战扬周围已经到处是流寇的溃兵,墨烟铺来的流寇马兵看情形就知道已经战败,立刻士气全无,炮兵只打了一轮,马兵便夺路而逃,两百名步卒在后面没命的追。 接着便来亲兵司一起救援二郎镇,队伍里面有两个把总,杨学诗代表庞雨带队,负责作战的决策,杨学诗抬头看了看,庄朝正正在前方带领铁甲兵,从车马河到二郎镇十里路,一路上不断有铁甲兵掉队,现在已到达墨烟铺外,能坚持到这里的铁甲兵不到一半。 骑兵司在最前方,实际只有一百多骑兵,他们已到达墨烟铺街口,根据哨骑先前的情报,墨烟铺已经落入流寇手中,里面有步卒守卫,但出乎杨学诗的预料,骑兵只遭遇了轻微抵抗,少量流寇步卒稍一接战,立刻朝西北方落荒而逃。 “杨司隶。”陈如烈策马迎面过来,“墨烟铺的流寇事先已撤退,定是已得知车马河战败,二郎镇的大股必定也在撤退,骑兵司可以不必等咱们步兵,先行突击扰乱流寇。” 杨学诗叫过庄朝正,三人简单商议便确定了新的计划,陈如烈立刻带领骑兵疾行,两里的路程转眼即到。 陈如烈举起远镜,日头下的二郎镇外一片喧嚣,成千上万的流寇正在撤退,镇内街道上积尸遍地,各种兵刃旗帜散落各处,一门小炮歪倒在尸体堆中,在夕照下散发出幽幽的金属光泽,第三司的把总旗退到了桥头位置,仍在飘扬,但没有看到守备营士兵向镇外追击。 朝向驿路的方向有两百左右红衣的马兵在戒备,陈如烈收起远镜,整扬战役中骑兵司都处于憋屈的状态,未交战前边减员高达四成,攻不下扫地王守卫的墨烟铺,在车马河只能被作为不合格步兵,几乎成为了作用最小的一个司。 陈如烈一把抽出马刀,“杀贼!” 一百余名骑兵冲下驿路,朝着殿后的两百流寇马兵杀去。 …… 入夜后的城河寨外,到处点起了火把,数不清的被俘流寇被集中在一起,一片片密集的人头。 庞雨大步走过便桥进入寨中,周围的地面上有许多尸体,还有散落的银子,但庞雨看也没看,叫过几名传令兵。 “一个独脚虎还不够,他只是个小贼首,去告诉陆战司,今晚不得休整,于土峰寨山后各道路设防,每个路口都要点起火堆,布有弓箭手。” “把这里的哨马都派出去,一定要找到马先生,如果遇到史道台,请他先到旧县里。” “让谢召发部署明日的军务,命骑兵司、亲兵司加强侦防,若有可乘之机,当发动夜袭,明日一早攻击隘口,如攻击顺利,应推进至隘口进山处,并于此处设险据守,阻断残余流寇进山通道。第一司及陆战司继续清扫土峰寨以北山地,以抓贼首为第一要务,对那些步卒和厮养,不要随意砍杀,愿意投降的一律押回土峰寨,还有各司天亮前给我回报死伤人数。” “去湖上找宿松知县来车马河……” 庞雨说罢径直走到一个草屋前,只见侯先生也刚到门口,侯先生恭敬的道,“属下正准备带文书官巡视伤兵,接大人令前来候命。” 庞雨点点头,示意他一起进屋,屋中有一张桌子,上面已经摆好了笔墨,还有几张写了字的呈文纸。 他拿起一张呈文纸看起来,口中一边对侯先生道,“杨学诗已击退二郎镇之敌,骑兵追至隘口,贼步卒踩踏死伤甚重,只是流寇马兵众多,杨学诗无力攻过山口去。周二受了伤,第三司死伤众多,伤亡虽尚未清点,但肯定超过半数,火炮损坏一门。” “属下恭贺大人,仅以一营之力,一举击溃巨贼十万众,此乃滁州以来未有之大捷。” 庞雨终于笑了一下道,“确是大捷,全靠全营将士奋勇杀敌,我营损伤颇为惨重……你方才说要去巡视伤兵?” “属下年老力衰,没有本事大人上阵杀敌,今日一直带着人在照料伤员,车马河一处伤员有五百多,此处医官民夫皆不足,房屋又颇为局促,老夫听闻二郎镇解围,便想连夜送伤兵去二郎镇,乘船去雷港好调养,以免中了外邪” 庞雨点点头,“做得甚好,晚一点我们同去,但先要把塘报修改完,今晚必须发出去,这是承发房写的初稿,这一份是给江南时报的快报。” 侯先生也不多说,接过认真看起来,虽然点了几个灯笼,光鲜仍然有些昏暗,侯先生眯着眼睛,一时把呈文纸拿远,一时又拿近。 过了片刻后,侯先生低声道,“大人,塘报大多妥帖,但这一处略微不妥,便是这围歼二字。” 庞雨看着侯先生手指的地方,侯先生继续道,“我营并非与援剿官兵围歼群贼,史道台当时发来的令信中,言称程副镇被困酆家铺,着安庆守备营星夜驰援,乃是大人领兵痛击流贼,可将令信附后为佐证。” “甚为有理。”庞雨立刻用毛笔在围歼二字上划了一笔,这份塘报极为重要,虽然只是两个字,但涉及到战后军功的分配,如果是围歼,则守备营和援剿官兵功劳就要对半分,而程龙和许自强都比他官大,庞雨现在也不知道这两人生死,如果两人都活着,会分走很大部分功劳。庞雨又揉揉额头,连续的行军和作战,持续的压力,让他的精神有点恍惚,差点漏掉这个重大的纰漏。 现在侯先生指出之后,可以修改为程龙被围酆家店,庞雨领守备营经宿松救援,那车马河的大胜就全是庞雨的,正好还有史可法的令信为依据。 侯先生又道,“大人这塘报可是给史道台的?” 庞雨摇摇头,“史道台去向不明,本官直接发给苏州巡抚衙门。” 侯先生沉吟一下,“大人可同发给巡按大人,安庆府那边,也当派人送去捷报,以免皮大人惊扰。” “说得有理。”庞雨考虑一下道,“安庆府那边送口信,塘报给巡按大人……和南兵部也发一份。” 侯先生没有继续接话,他心中猜到庞雨是不愿史可法分配军功,便借着找不到史可法的借口,先发给巡抚衙门。按照一般情况,流寇大举入境的时候,史可法必定会先向巡抚衙门告急,巡按和南兵部可能也会收到消息,事关大江安危,以众官接报后的焦急心情,收到告捷的塘报必定会最快速度上报京师,到时庞雨就先落定了军功,而且里面写了是史可法的命令,并不影响他的论功,便不会得罪道台大人。 庞雨揉揉额头道,“侯先生帮我再想想,还有哪些遗漏的地方?” “大人上次说了潜山知县朱家相的事……” 庞雨一拍手,“还好有侯先生帮我,不过此事不急在今日,还是要预先筹划。” 此时门口郭奉友报告,一名塘马跟着进了草屋,“报大人知道,第二司回报,酆家铺似仍有官军。” 庞雨惊讶的站起身来,“酆家铺还有官军?” 第三百五十一章 伤兵 郭奉友等亲卫走在他周围,挡住了东面的视线,庞雨挥挥手让郭奉友让开,他想要随时看到部队的旗号位置。流寇崩溃之后,守备营发动全线攻击,几乎所有部队都放了出去追击,在收兵之前,庞雨不会再发出什么指令,只能通过把总旗的位置判断攻势进展。 亲兵司的把总旗停顿在土峰寨前,成群的铁甲兵正在收拢,陆战司和第一司的把总旗都到达了城河寨的位置,庞雨对自己营中旗帜很熟悉,但他知道部队并非都在把总旗附近,至少陆战司最西侧的的两个局没有跟随把总旗运动,第一司至少有一个局完全失去作战能力,另外可能还有一个司受创严重,把总旗下可能只有两个局。 庞雨一边扭头观望,一边不停的往右翼走,第二司已通过驿路攻击车马河市镇,但王增禄的把总旗还在。 在靠近第二司把总旗的地方先看到了杨学诗,这位兵房司隶带着一群火兵,已拉不开弓,兵器改换成一把捡来的线枪,准备从田埂上往东追杀。 “杨学诗,把步战的骑兵收回,立刻去办。” 听到庞雨的叫喊后,杨学诗赶紧跑过来由衷道,“恭喜大人大破巨贼!” “只是车马河获胜,要说整个宿松和安庆,还言之过早。现在流寇又有百余马兵和两百步卒到达,陈如烈抵挡不住,亲兵司还未收拢,本官现在就需要兵力去救援,去集合步战的骑兵,火兵和民夫能找到多少就多少。”庞雨匆匆说完,继续往第二司把总旗走去。 右翼激战的地方尸横遍野,附近的水田中有半幅是深红的血色,王增禄的身影在把总旗下,正指着车马河的方向给两个军官部署,庞雨在他身后停下,等他说完一小段才过去。 “王增禄,右翼什么情形。” 王增禄满身血污,头盔上还有一道刀痕,他见到庞雨赶紧行礼,“报大人知道,第二司正攻击车马河市镇,准备先占据桥头。” “本官要步兵,你能调得出多少兵来?” 王增禄表情有点呆滞,庞雨问了第二次他才回头去看自己的部队,过了片刻回头道,“一个旗队。” 庞雨摇摇头,“少了,本官要救援二郎镇的第三司,现在只有亲兵司和两百骑兵可用。” “回大人话,多的没有了,第二司从雷港出发时便缺员三十七人,宿松分兵一个局驻守行人道,至二郎镇又减员十一人,之后进攻墨烟铺,追击扫地王至车马河,死伤病减员七十三人,今日独守右翼及……” “一句话,能调出多少来?” 王增禄迟疑一下道,“再加一个小队,剩下的只够守住桥头,属下本想拿下东岸的市镇。” 庞雨看了看周围的景象,第一司的伤兵都还未送走,许多人惨叫着在地上翻滚蠕动。 “你的火兵呢?” “早就当战兵上阵了,他们无甲,基本都死伤了。” 车马河市镇方向杀声震天,第二司还能行动的士兵都沿着驿路投入战扬,庞雨沉默了片刻后点点头,拍拍王增禄的肩膀,“那个旗队你留着,夺下东岸市镇。” 王增禄行了一个礼,带着把总旗上了驿路。 杨学诗在不远处叫喊,让附近的步战骑兵归队,才收拢起来三十多人。庞雨调派给中路的是两个局的骑兵,但实际上没有多少人,骑兵司战前减员已高达四成,分了一半支援中军步战,说起来是两个局,也就是一百多人而已。现在流寇溃败,庞雨要尽量收拢骑兵去支援陈如烈,让这支机动力最强的部队多少恢复些战力。 墨烟铺新来的流寇只比刘国能的撤退晚了片刻,如果他们早到一刻钟,庞雨将很难选择增援中军还是骑兵司。 杨学诗此时跑回来道,“大人,骑兵只收拢五十人,火兵和民夫只有一百来个,其他都追前面去了。” 庞雨一挥手,“就这些人,马上到驿路汇合,咱们先去增援陈如烈,然后你领兵救援二郎镇。” 杨学诗明显的犹豫一下后躬身道,“大人可以再把第一司调回。” “左翼两个司正在追击,务求擒杀巨贼贼首,不能再抽调任何兵力” 原本的计划中,骑兵应该用来追击这里败退的敌人,但现在只能用来增援陈如烈,然后去救援二郎镇,庞雨最初想要的巨贼首级,只能看步兵堵住了多少。 此时车马河流寇溃败,正是迅速扩大战果的时候,庞雨迫切需要巨贼的战功,必须保持军队的数量。在他心中陆战司是最适合回援二郎镇的部队,因为他们是轻甲,行动最为迅速,但陆战司昨日率先攻击二郎镇,今日在左翼战斗反击突入的老营,损失也不小,追击的时候作风凶悍的陆战兵散得到处都是,要收拢起来恐怕也不容易。 亲兵司最为集中,但他们身披重甲担任最艰巨的攻击任务,剧烈交战中体力消耗极重,庞雨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余力作战,但目前只能调动他们。 第二司隔得最近,必须靠他们截断车马河木桥,看来也没剩什么战力,所以庞雨放弃了再抽调整建制步兵的打算,就靠火兵和民夫充数。 庞雨走到了驿路放置伤兵的地方,炮兵已经等在前方,共计八门小炮,三十九名打着赤膊的炮手。这种打两斤半炮弹的小炮虽然单发威力不强,具有高射速和极高的机动性,运用上虽仍有许多不足,但仍在此次决战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庞雨准备带去二郎镇,用铁甲兵保护炮兵,主要依靠火力输出给第三司解围。 一边走一边巡视伤兵,这里竟然有数百之多,由于刚才带走了火兵,此时只有部分民夫在这里帮忙照料伤员,一路走过去,很多都是手脚砍伤和箭伤,开膛破肚的并不多,给大部分步兵装备的主甲发挥了重要效用,比起滁州的时候,视觉和听觉的冲击都减少了很多。 杨学诗在身后道,“有些轻伤的士兵还能走,人多可以吓住流寇。” 庞雨迟疑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跟来的一百多号人,里面还有将近一半是民夫,万一铁甲兵体力不支,就这点人去面对二郎镇的上万流寇,总觉得心中发虚。 庞雨点头后,杨学诗立刻离队,让那些轻伤的起来,伤兵中闹哄哄的,有些人立刻起身,有些则不停的叫喊。 庞雨旁边就有一个伤兵在叫喊,“不妥,不妥啊,我血都快流干了。” 郭奉友怒道,“你都包扎好了。” “不妥啊大人,肩膀上这支箭还没拔呢。” “起来。”郭奉友怒吼一声,接着又一阵吵闹。 庞雨低声骂道,“要是多一个局也好。” …… 车马河东岸南边的行人道上,一面左字大旗猎猎飘扬。 “冲到桥头!” 吴达财大声呼喊着,指挥道路上的士兵前进,之前的攻击十分顺利,他们连续击溃几股拦截的流寇步卒,在接近市镇的位置遭遇了从西岸过来的红衣贼,这股老贼利用行人道的狭窄,拉来马车阻挡路面,在围墙缺口拉弓射击,挡住了游兵小队的攻击。 河对面山呼海啸,到处都是跳河的人,吴达财知道流寇定然是败了,又看到桥上有许多红衣贼通过,定然是哪个营头的老营在逃跑。 “第一旗队给老子冲,镇抚官押阵,回头者杀!” 第一旗队发一声喊朝着前方冲去,周围的弓箭如飞蝗般射来,刀盾兵的盾牌上噗噗声响,吴达财周围的士兵接连倒下几个。 队伍冲到了车架前,与守路的红衣贼互相隔着车架互相乱捅,一名流寇站上旁边的高墙,对着下面的守备营士兵发射弓箭,后面飞来一把飞斧正中胸膛,那流寇惨叫一声,仰天跌入了围墙中。 此时桥面上红衣贼少了,无数的厮养涌上桥面,互相推搡着争抢道路,还有一匹马被拖上桥面,在周围人的冲撞下扬头扭动不停嘶鸣,连撞了几个人下水之后,马匹终于被周围更多的人挤下桥,连着拖它的主人一起掉入水中,激起高高的水花。 吴达财正心急,车架那边一声叫喊,红衣贼扭头就跑,一路朝拖拉车架的骡马砍杀,受创的骡马在路面上死命挣扎,拖着车架胡乱冲撞,守备营士兵根本无法通过。 “先杀马!”吴达财吼道,手下的刀枪朝着马匹乱捅,耽搁了不少功夫,待它们扑倒再越过车架,桥头就在前方,数不清的流寇正在涌过路口。 翻过最后一个车架,吴达财汇集起十多个人,便先朝桥头冲去,路上几个红衣贼胡乱发了两箭,见阻挡不住转身便逃。 吴达财跑到桥头,地面上满是被踩死的人,逃跑的流寇踩着尸体,正横向通过路口,他们几乎都丢弃了兵器,并未发现这边还有官军。 众士兵冲上前一阵捅刺,路口顿时大乱,刚要下桥的流寇转头要跑,桥面上后面的人则继续涌来,根本不知道前方发生什么,顿时拥堵在一起,吴达财带着士兵疯狂砍杀,毫无还手之力的流寇倒满桥面,后面的发觉后终于调头往西岸跑,两个方向的人流互相冲撞,更多的人掉入河中。 旗手将左字旗插在桥头,对岸的流寇惊慌叫喊,转头又往北跑,占据这里之后,数万流寇往东逃窜的通道被且完全阻断。 吴达财喘着气,回头观察东面市镇,道路上到处都是奔跑的人群和无人的马匹,街巷中络绎不绝的冲出红衣的马兵。 “第一旗留在这里!其他人跟老子打到街口去!” 他心腹的旗总赶紧拉住吴达财,“百总,咱们已经打下车马河木桥,你大功都到手了……” 吴达财猛一挥手吼道,“啥叫大功,庞大人要剿的是红衣贼!庞大人最想要的是马,打到街口去,跟老子杀啊!” 他说罢带着两个旗队的士兵朝着东面街口攻击,周围不停的冲出骑马的红衣贼,他们无心恋战,只在经过时朝遇到的官兵砍杀一刀,街中遇到的流寇步卒更是不计其数。 随着交战的地点越来越多,手下的步兵分散在各处,整条街道上到处都在战斗,街口就在前方,按照浦子口交战的经验,市镇中往往是老贼居住的地方,也是存储贵重物品的所在,吴达财打算突破到那里,就拦住了市镇中残余的红衣贼,说不定里面还有贼首。 推进到一半距离时,右边一个大院又冲出一伙红衣贼,后面还有人打着高照,身边的士兵都赶过去交战,吴达财往前走了几步,抽出飞斧准备投射,突然左侧有声响传来,吴达财猛地回头,一匹马的胸膛极速填满了整个视野。 嘭一声巨响,吴达财只感觉自己飞了出去,一片天旋地转,紧接着又撞在地面上, 眼前一片透着光的浅红色,但他无法动弹,但听得到很吵闹,石板不停的震动着,接着自己的身体抖了一下,感觉不到是什么部位,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却连眼睛都睁不开,喊也喊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周围声音低了,吴达财啊的呼出一口气,眼睛终于睁了开来,他开始感觉到胸前的疼痛,吴达财忍着疼坐起来,偏头看了一眼,周围都是尸体,远处有几个守备营的士兵,他忽然留意到眼角位置,自己左边的半截小腿以一种从未见过的角度往外侧偏着,吴达财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想要起身查看,小腿上突然传来钻心的剧痛。 吴达财啊一声惨叫,躺回了地上。 第三百五十章 抉择 “入你妈的闯塌天。”罗汝才骂完回头看着眼前一切,中军和左翼后方到处是溃败的步卒和厮养,长家已无法控制秩序,官军在那里打开几个缺口,老营所在的右翼也岌岌可危,重甲兵攻击的位置呈现出一个朝己方突出弧形,大阵如同四处漏水的大坝,只等最后坍塌的一刻。 陆续有老营兵脱离阵线,往西北方位跑去,正是那条小道的方向,看起来逃命小道的消息远比他想的传播得更广,其中有不少还是八大王的老营兵。 罗汝才转头去看八大王时,阵列弧形顶端的位置突然破开,第一个重甲兵出现在眼前,缺口两端的老营兵狼狈逃窜,露出了成排的重甲兵,他们队形密集而厚重,密集的长矛如同迎面压来的长矛之墙。 与此同时最外侧那支抄兵完全崩溃,步卒朝四面八方逃窜,后面有百余人的官兵追赶,那支官军没有铁甲,看起来全是皮甲或布甲,追击时行动十分迅速,其中有五十人左右朝右翼兜击过来,要攻击老营的侧翼。 油里滑擦擦汗水,“罗大哥,败了!” 罗汝才冷冷道,“收旗,吹号,撤。” 话音未落,左侧已响起号音,各营号音长短不一,但这个号音罗汝才听得熟悉,是八大王的,两人几乎是同时接受了败局。 号音中右翼的各家老营如潮水一般溃败,完全不是有秩序的撤退,但老营中的惯匪同样身经百战,多年的流窜生涯中败仗无数,能活下来的在逃命方面同样十分出色,他们丢弃了兵杖和一切影响速度的东西,撒腿往西北方逃跑。 罗汝才看也不看,带着最心腹的十多骑朝小路的方向跑去,马匹不时踩到溜滑的稀泥,曹操小心的操控坐骑,仍能抽空抬头向自家的老营兵指示方向。 骑了一段之后拐向北方,那条小路就在丘陵之中,清晨心腹侦察后回报说道路很窄,有地地方单人单骑也不好走,但罗汝才打算试一下,尽量带走这匹坐骑,但必须抢在步行的那些老营之前,逃命的时候只能先顾着自己。 被丘陵遮挡之前,罗汝才回头看了一眼战扬,随着右翼老营的败退,以厮养为主的中线完全崩溃,人群发出惊天动地的喧哗,漫山遍野的朝北面逃散,许多人在泥地上滑倒,被密集的人群踩踏,土峰寨周围的营地区域冒起火头,无数人影在其中奔走抢夺,尖叫哭喊的声音隐约可闻。 …… “小娃子这边走!” 二蝗虫的身影在前方人群中时隐时现,惊慌奔逃的厮养完全遮蔽了视野,每个人似乎都有不同的方向,脚下到处是被踩晕踩伤的人,时不时有人伸手来拉住裤子,小娃子已经分不清方位,他拖着汪大善,勉强跟着二蝗虫的步伐。 二蝗虫又回头叫了一声,看起来有些焦急,小娃子耳中充斥着疯狂的哭喊,没有听清是叫的什么,二蝗虫的身影又被横着窜过的厮养挡住。 小娃子挥着刀朝任何眼前阻挡的人乱砍,没有吓跑那些失去神智的厮养,汪大善却在身后跌倒了,小娃子拖着他的衣领,连拉两次都没拉起来,周围奔逃的人接连踩踏在汪大善的背上,小娃子也被冲撞几次,差点让他摔倒,这样混乱的人群中,只要摔倒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 汪大善惊恐的嚎哭着,脚下的稀泥又溜又滑,小娃子心中莫名的厌恶,他痛恨这个地方的人,包括眼前的汪大善,现在连这地方的土都痛恨,他只是现在还需要这个厮养,他需要这厮养指路,而且这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会水的人,以备万一往西跑不掉的时候需要过河。 还有人撞过来,小娃子恼怒的一刀砍去,没砍中脑袋,偏到了肩膀上,那厮养惊叫一声扭头跑了,小娃子乘机用力把汪大善提起来,再去看前方时,二蝗虫的身影还在。 小娃子赶紧跟着这个方向继续走,只要冲出人堆能看到地形,他和二蝗虫就能找到那条小路,因为汪大善是墨烟铺的人,对附近是十分熟悉的。 前方乱窜的人群发出叫喊,同时调头逃走,二蝗虫也向他跑过来,小娃子知道不对,赶紧调转方向,但拖着汪大善动作迟缓,其他人纷纷从他身边跑过,周围突然开阔了。 小袜子回头一看,成排的铁甲官兵迎面而来,由西往东攻击,他们的甲胄上插了多少不一的箭支,全身散发着金属的暗光,脸上覆盖着画了红色獠牙的面甲,完全看不到他们的面孔。 这些铁甲兵动作并不快,他们前进的速度跟平日里散步差不多,甚至显得有些笨重。 “桐城兵……”小娃子停下脚步,汪大善突然猛烈的挣扎,一把甩开了小娃子的手,往东拼命跑去。 小娃子拉开弓对准汪大善踉跄的背影,瞄了片刻后转回官兵的方向,口中喊道,“哥,杀一个给你报仇!” 二蝗虫大喊道,“杀个驴球子,快跑!” 小娃子充耳不闻,张弓搭箭一支轻箭电射而出,轻箭命中一名铁甲兵的胸甲,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铁甲队列仍不疾不徐的前进,小娃子往后退了几步, 小娃子回过头来再次拉弓发射,当一声脆响正中一名铁甲兵的面门,那铁甲兵脑袋一歪,弓箭在面甲上划飞而过,铁甲兵毫不停留的继续前进。 “让我杀一个!”小娃子怒吼着,一边往继续后退。 “你妈的小娃子,别射了,这边跑!”二蝗虫一把将他的弓打开,小娃子回过神来时,似乎被二蝗虫拉着在往北跑。 二蝗虫却停下脚步,前方出现一群身穿轻甲的官兵,正在砍杀撞上的厮养,逃窜的人群惊叫着调头往东,几个穿皮甲的官兵朝着两人的方向杀来。 二蝗虫调头就走,朝着小娃子骂道,“方才就这么一个口子,本可以逃出去,杀你娘的杀!会水的厮养也跑了。” 小娃子把弓箭随手扔掉,边跑边避开地上死伤的人,对二蝗虫大声道,“额知道他去哪!” …… 城河寨过壕的便桥上挤满人群,不断有人被挤落水中,散落地上的银钱布帛无人捡拾。 周围的营地中到处火起,马匹、驴和牛狂奔乱跑,将惊慌的厮养撞翻在地,无人理会的小孩闭着眼尖声大哭。 小娃子提着刀在营地中穿行,二蝗虫跟在他身后,不时的朝后面张望,官兵已打到土峰寨,两寨之间相距很近,轻甲官兵一个冲锋就能到,所以供他们过河的时间并不多。 昨晚小娃子就在此处过夜,坐骑和汪大善的媳妇都留在这里,他们来这里是要抓回汪大善。 “那里!”小娃子喊了一声,二蝗虫加快脚步,汪大善刚刚从帐篷中扶出了他媳妇,女人蓬头垢面脸色苍白,全靠汪大善扶着才能行走。 听到喊声后,汪大善两腿一软跌倒地上,小娃子不由分说,一把抓住汪大善散乱的发髻,就往河边拖行。 汪大善哇哇大哭,双手抓住小娃子抓发髻的手,双脚在地上乱蹬,小娃子一时也拖拉不动,身后传来喇叭声,显然官军已经接近。 “让他站起来走。”二蝗虫挥刀砍翻一个跑到跟前的老头,将地上趴着的汪大善媳妇拉起来,滴血的腰刀放在她脖子上,“不走老子先砍你女人。” 汪大善停止哭叫,小娃子拉着他往东走,二蝗虫拖着汪家媳妇,他走了几步又走回来,朝着旁边一个孤身大哭的小孩背上猛蹬一脚,那小孩往前扑跌在地上,哭声顿时停了。 二蝗虫嘿嘿一笑,回头再抓起汪家媳妇跟在小娃子身后,城河寨就在车马河旁边,引车马河水流入城壕,四人防备着营地中发疯的厮养,走了片刻功夫后四人就接近了河沿。 河岸上堆满了人,几人连河面都看不到,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正在赶来,人群堆叠拥挤在一起,绝望的尖叫声直冲天际。 小娃子喘着气,着人群的密集程度,就算用刀砍也砍不到河边去。 “这里过不了,先往上面走。” 二蝗虫当先往北走去,这里也有一股往北的人流,炮声仍不时传来,引起人群一阵阵惊慌,两人挥刀一路砍杀挡路的人,闷头不停的往北,河沿上的人逐渐没那么多了,大多往北的人都继续往大山的方向逃跑,小娃子跳到河岸上,周围全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人,多半是不会水的,河对岸也是兵荒马乱,竟然还有人跳下河在往西岸游。 小娃子不及多想,他确定去东岸才能脱身,因为官军大阵就在身后,车马河并不宽,但昨日暴雨之后,河中水量比平日大,小娃子看着滚滚河水,心中比上阵还紧张,他把腰刀解下,就要带汪大善下水,二蝗虫一把拉住他冷冷的道,“你不怕他到水里把你淹死了?” “那怎地……”小娃子紧张之下,脑袋也有点僵,他愣了一下道,“二长家你押着他媳妇,他不敢。” “那你看押着,我先过。”二蝗虫不有分说,一把推开小娃子,将腰刀往河里一扔,抽出短刀握在手中。 小娃子脸上抽动了几下,但仍退开了两步。 汪大善全身颤动,他声音发抖的跟二蝗虫说了几句,然后先下了水,接着二蝗虫趴在他身上,两人一起往对岸游去。 小娃子聚精会神的看着,两人尚未到中流,二蝗虫就慌乱起来,他拼命的把脑袋抬在水面上,双手用力撑着,汪大善的脑袋都被压得没入了水中。 接着二蝗虫的脑袋也几次没入水面下,他再浮起来的时候发出剧烈咳嗽声,再一次没入水下后,小娃子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河面。 终于二蝗虫的人头又浮出水面,他已经到了东岸的河沿,二蝗虫连滚带爬上了岸,趴在岸上不停的咳嗽吐水。 汪大善几乎是一口气游过了车马河,他只停了片刻又往西岸游来,小娃子先行滑入水中,胸腹顿时感觉被压住了,他心中越发的惊慌,双手不敢松开河岸的土地。 很快汪大善就回到了西岸,他颤抖着还要跟小娃子说话,身后一阵巨大的呼啸声,河岸边的人群炸窝一般。小娃子往下游一看,无数身影从河岸扑入水中,河面上全是白色的水花。 “快走!” 汪大善道,“别抓我手。” 小娃子顾不得再听,也顾不上考虑汪大善在河中淹死自己,硬着头皮就趴上汪大善的背,汪大善开始游动之后,小娃子把眼睛死死闭上,只感觉水在口鼻不停的冲撞,毫无经验的他顿时开始呛水。 水没过头顶的时候,小娃子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再出水的时候他感觉又活过来了,死活几番之后,小娃子终于摸到了东岸的河沿,狼狈的爬到二蝗虫身边,同样的又吐又咳。 等他稍稍恢复过来时,才发现汪大善已经游回了西岸,扶起他媳妇不像要过河的样子。 仍在喘气的二蝗虫咬牙道,“怎地让他走了,前面太湖县还有河。” 但此时已隔了车马河,两人再奈何他不得,小娃子想想后站起身来,抹了一把鼻涕后朝着对面大声喊道,“汪大善,记着我跟你说的,你不是安庆土民了,被官军抓着,你一家死得可惨,看看你媳妇的肚子,那里要变成啥样。” 汪大善停下动作,今日小娃子跟他说的血槽的事,仍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 “就算官军没抓到你,你无粮无房,留在这也活不了。” 又一群人密集的扑进河水中,汪大善惊恐的回头看,只见一群轻甲官兵已出现在城河寨北门,正朝着这边冲来,一路砍杀遇到的人。 小娃子大喊道,“官兵来杀你了!跟老爷我去,保你一家都活命。” 声音越过车马河,汪大善扶着媳妇,两人茫然的站在河岸上,河中满是挣扎的水花,身后成千山万的人正在往北面山区逃窜。 汪大善的目光在小娃子和官兵之间来回转动,大张着的嘴中滴下成串的口水,轻甲的官兵越来越近,汪大善一步步退向河中,终于踩进了河水中,拖着女人边哭边往小娃子游来。 第三百四十九章 恶战 安庆守备营营官加衔参将庞大人提着一把腰刀,奔跑在烈日下的战扬上,沿路呼喊遇到的火兵,这些火兵大多在搜寻伤员,三个司大约有百名火兵在驿路至战扬之间的位置活动,作为军队中主要从事后勤的兵种,他们没有配备甲胄,一条铁头扁担勉强可以称为武器。 得益于庞雨长期在训练活动中露面,几乎所有士兵都认识他,听到命令后途中的火兵纷纷丢下担架,在周围捡起武器跟随,身后的队列逐渐加长。 闷热的空气中有轻微的东南风,庞雨迎风奔跑着,避让开地上的尸体,他没有直接跑去中军,而是往后先到达了驿路。 由于战况激烈,流寇在中军多个位置登岸,驿路上等候的民夫大多已经受到惊吓,有人沿着田埂在往南跑,也有很多人不知所措的呆在原地。 侯先生和几个文书官在伤员区附近,其中一个人还打着伞,侯先生见到庞雨后赶紧伸了一下手,庞雨毫不理会,从他们身边大步跑过,“安庆营的都拿武器,跟本官杀贼了!” 庞雨叫完又朝着地上的民夫高喊,“敢杀流寇的人,都……都跟老子来,每人五两银子,死伤都按我营的营兵抚恤,战后参军优先,我是……本官是安庆守备营参将,说的话……算数!要杀流寇的拿武器跟老子来!” 庞雨说罢带头往右翼跑去,沿着驿路不停的边喘边喊。 第一个高大的民夫大喊一声,“老子要给我爹报仇,杀贼子啊!” 他喊罢捡起地上一把腰刀,汇入了庞雨身后的人流,这些民夫大多是来自本地,流寇祸害安庆两年,民夫中绝大部分都有亲友死于寇乱,陆续有人捡起路上的刀枪,喊着报仇的口号加入,随着开始几个人带头,越来越多的民夫行动,地上的武器很快被捡拾一空,后来的提着扁担,汇入庞雨身后的人流,队伍中满是疯狂的“杀贼”声。 从左翼到右翼的路上,庞雨一路高喊,身后的队伍越来越多,从最开始的五十多人,变成了三百人,接着变成了四百人,军民混杂的人群,如洪流般冲过驿路,往中军奔涌而去。 途中再没有可用的人力,庞雨奔跑在队首,前方就是混战中的右翼和中军,王增禄的认旗守在驿路的位置,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层层叠叠的守备营士兵聚集在那里,前排的头顶上有密集的兵刃在闪动,好像暂时没有被攻破的危险。 而中军似乎更危急,有流寇在多处上岸,后面水田和田埂中还有大批步卒赶来,参将认旗和五方旗的位置正在发生战斗。 右翼最重要的驿路还在王增禄控制下,庞雨略微放心,认旗附近则有数十名流寇,旗手号鼓手几乎都在参战。此时全线都在交战,所有兵力都已投入,认旗和周围的五方旗已没有多少指挥功能,更像是一种精神象征,但仍然非常重要。 庞雨决定优先救援中军认旗,叫喊着带头往认旗的位置跑,身后的火兵和民夫发出呐喊,不断有人超过庞雨,随着接近战扬,郭奉友大步跑到了庞雨的前面,接着是他的卫队。 眼看要冲到交战的地方,庞雨放慢脚步,停下高举腰刀高呼,“杀贼啊!” 卫队和火兵纷纷发出叫喊,从他身边蜂拥而过,接着是激动的民夫,有两个不长眼的还撞到了庞雨身上,差点让他跌倒,不知是谁扶了一把,好歹让庞参将站稳了,后队全部越过他投入战斗,庞雨在原地挥着手,直到自己变成了队尾。 庞雨喘息两口气又跟在队伍最后,刚跑两步就发现地上一个受伤的流寇,庞雨上去不由分说,一刀朝脖子砍去,第一刀没断,庞雨又砍了几刀,颈项终于断了,庞雨一把提起脑袋高举过头,让人头的血水从肩膀的位置滴下,顿时染红了战袍,然后才往认旗处走去。 四百多生力军气势如虹的冲击下,正在攻击认旗的流寇还未交战便开始后退,很快演变成了溃败,全部被赶回水田中,田埂上的步卒被前方堵住,立刻进退不得,官军赶到河岸边弓箭连射,田埂上的流寇也纷纷往水田里跳。 一些火兵和民夫直接追进了水田,大呼小叫的砍杀泥泞中寸步难行的流寇,杨学诗已经在亲自参战,仍是用最擅长的弓箭,腰里的箭袋已经空了,他在水田边捡起地上的箭矢,不停的射击陷在水田中的流寇。 连发十箭之后,杨学诗才回到认旗下,他此时定了定神,方才眼前冲过的大部分都是无甲的士兵和民夫,一时还没明白从哪里来的。 然后他看到了大步走来的庞雨,英武不凡的参将大人一身透气的锁子甲,右手提着滴血的腰刀,左手提着一个人头,全身满是血污。 “大人亲自来援,小人万死……大人可是受伤了!”杨学诗看清之后受惊不小,连忙赶到庞雨身边。 “恶战之时在所难免,些许小伤不值一提。”庞雨潇洒的把人头扔在一边,走到了认旗之下。 杨学诗连忙跟随,周围的士兵全都敬佩的看着庞大人,他们多次听闻庞大人的英武,果然是真的。庞雨回到了指挥位置,习惯性的一摸腰带要找远镜,又摸一个空。 “大人你的远镜方才恶战时掉了。” 庞雨回头一看,是个平日的亲兵正双手举着远镜,他还不记得这人名字,此时不由多看了两眼,似乎方才扶自己一把的就是他。 点点头后接过远镜,庞雨匆匆扫视了车马河市镇方向,认旗前方水田中的流寇溃不成军,但其余水田区域和市镇中仍有大量的流寇步卒,驿路上还有密集的红衣贼,仍在攻击右翼,那里应该是刘国能的老营了,中线还有几个地方处于混战中。 “杨司吏,本官带来这些兵力交给你,立刻组织起来,把中军这里上岸的流寇全部赶下去。”庞雨回头看了一眼,对郭奉友道,“去帮炮兵尽快就位。” …… 车马河西岸市镇,街巷中已经挤满了人群,刘国能的坐骑被堵得寸步难行,他现在需要先赶到桥头位置。 河岸边很多人已经看到对岸那支官兵,由于人群密集,左良玉到来的消息在飞快的传播,实际上市镇中的绝大部分人甚至都看不到对岸的情况,但这反而让他们更加慌张。 刘国能已经感受到人群中惶恐的情绪,他需要亲自管控桥头,防止桥梁被这些步卒堵塞,以保住老营的退路。对流寇各营来说,最宝贵的不是家眷、钱粮和步卒,甚至连马兵也不算,而是老营。 明国有辽阔的疆域,似乎不会枯竭的人力,厮养和步卒永远都找得到,但老营就没那么容易了,全都是征战多年的老手,每一个都很珍贵。 一群亲信刀砍鞭打,好容易开出一条路,让刘国能到达车马河木桥的西头,他心中才稍稍放心,桥头的位置没有房屋遮挡,刘国能还可以看到对岸的情况。 第一批拦截的步卒连连败退,不断的有人跳下官道,往水田和河道中逃窜,接着刘国能看到西岸市镇的河沿上有人跳入河中,拼命的往东岸游去,街道中的步卒和厮养开始有人大声喧哗,连管队也控制不住,秩序正在消失。 刘国能脑袋在东西两面来回转动了几次,他知道此时败退的后果,除了老营和少部分步卒,其他什么都带不走,还必须土坡太湖方向官兵可能的拦截,才能逃进英霍山中。 那样损失会非常惨重,他想拼上一把,只要打破官军右翼,就能反败为胜,完全占据河西的位置,与西营、曹操、老回回合兵一处,即便左良玉来了,也打不过这么多营头,这样他能保住绝大部分实力和物资。 但万一攻不破官军右翼,又被左良玉截断了东侧道路,那曹操和八大王或许能往隘口跑,但他就被官兵两头堵在市镇内,必定是全军覆没的下扬。 他还有一个选择,目前占据有接近桥梁的地利,乘现在官兵前锋还没截断退路,派源源不断的步卒挡住他们,自己能带走老营,再耽搁的话,左良玉后军赶到,就再也没有机会。 一切都只在于时间,要是多一刻钟,他便从容得多,但对岸攻来那支左良玉的前锋,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 各级头目在驱赶步卒过桥,不时有乱走的被砍死,引起周围混乱,通行的速度始终不快,街道中等候的人群逐渐躁动。刘国能身经百战,其中绝大部分是败仗,这些步卒脸上的表情他很熟悉,茫然、惊恐和徘徊,接下来基本就是崩溃和逃命。 一个老营马兵从驿路赶来,他挥鞭打开一条路,来到刘国能旁边道,“官军来了一股增援,中军位置被打退了。” 刘国能阴沉着脸没有说话,旁边的心腹宝纛旗低声道,“老爷,守不住了,现下往东走还来得及。” 刘国能咬咬牙,“这宿松便是一个大圈套,你怎知左良玉不是从太湖来?咱们往东跑过去,岂非正好遇着他。” 那将官一愣道,“咱们拼命打右翼,万一曹操他们丢下咱们跑了,可就只有咱们被堵在死地,届时便死定了,曹操能往老回回那里跑,咱们过不去,只有往东有一线生机。” 刘国能眼神闪动,心中仍犹豫不决,西面突然连续炮响,是从官军中军位置发出的,紧接着前方不处的土墙轰一声尘土飞扬,周围的步兵在烟尘中倒了一地。 刘国能也是一惊,东侧的炮已经很久没响,这轮虽只有一发炮弹落在镇内,他至少听到了三声炮响,其他两炮可能是在打击驿道上的老营,新炮大概是官军的援兵带来的,东侧开初交战的数百官军只有两门炮,按现在这样看,增援的兵马不会少于一千,这股援兵只会是从西面来的,那可能是左良玉从二郎镇来袭,老回回已经败退。 这个想法冒出来之后,刘国能心中一阵惊慌,要是没有左良玉在后面,这股三千人的官兵怎么敢主动来进攻这么多大营头,如果左良玉在后面,之前那些怪异的事反而都有了解释,宿松根本就是一个圈套,这个守备营就是来拖住各营,左良玉最后来致命一击。 思考间第二发炮弹很快到来,桥头处一片惊叫,步卒纷纷挤上桥面,互相推搡着争抢过河,不断有人掉落河中,激起成片的水花,市镇中很多挤不到桥边的厮养从河沿跳入水中,往东岸拼命游去,水中到处都是游动的人影。 西岸市镇中的人群中喧嚣四起,已经到了崩塌的临界点。 “吹号让老营撤回来,过河取马!”刘国能猛地抽出刀,“清开路面!” 第三百四十八章 援兵 前方有清晰的炮声,说明双方仍在交战,自己并没有来晚,吴达财松了一口气,接着又紧张起来,因为那意味着即将开始交战。 他这个局从阵地出来之时,流寇的哨马正好离开,并未留下监视的人,吴达财基本是跟着流寇的哨马走。 按照吴达财的估算,流寇哨马早上从车马河出来向南哨探,这类战扬侦查自然是贼首安排的,但光是他们看到是没用的,必定需要向贼首回报情况,贼首今日最要紧的车马河应战守备营主力,侦察宿松方向的行人道是防止官军袭击,哨马需要在午时前后回报,否则对贼首便无用处。 车马河过来只有一条路,吴达财觉得贼首不会派出多波次的哨马反复查探,最大的可能是只有早上那一波,太晚派出来的话,回报的时候战斗多半已经结束,情报对贼首也就无意义了。这些哨马走了二十里路,完成侦查后还要走二十里路回去,中途不休息的可能居多,更不可能突然回头。 吴达财决定赌一把,不作任何侦查,全局直接前往车马河,以避免提前惊动流寇。 一路上果然再没有碰到哨马,遇到的流寇不少,但都是厮养模样,其中可能有出来找粮食的,也有逃跑出来的,他们既要躲流寇的马兵,也要躲官兵,一看到吴达财这伙人,便立刻逃窜。 吴达财并不担心这些厮养报信,他们也是步行,不会比自己快多少,而且以吴达财的观察,这些厮养十分瘦弱,比走路也走不过自己,果然大部分流寇都逃下了行人道,往乡野间避让。 路途中出乎他意料的顺利,没有任何拦截,往日阴魂不散的流寇马兵几乎没有出现,而车马河已在前方。 开始听到炮声之后,吴达财完成了阵型的调整,按照守备营的行军规定,这类较窄的行人道上,后方无威胁时,全局应按旗队为单位成三列纵队,游兵小队打头,火兵小队收尾。 但吴达财并没有按照规定来,他把全局变成了单人纵队,拉出了平时三倍的长度,只有队首的游兵小队填满,单人队列靠着道路左侧走,这样从对岸的远处看起来,他这一个局会变成一个司。 越靠近车马河,炮声越来越清晰,道路上的流寇逐渐多起来,这一段行人道的左侧就是河道,右侧是大片的水田,没有可以集结兵力的地方,流寇无力阻挡,道路上的厮养十分惊慌,看到官兵后转头就跑。 游兵小队加快了一点速度,承担起前锋的角色,吴达财前后跑动着,督促他的一百多手下,拉长的队列让他的体力消耗成倍增加。 从队尾返回时,吴达财抽空往对岸看了一眼,河边有一些零散的流寇,他们惊慌的在往市镇方向跑,车马河市镇已经隐约可见,吴达财甚至看到了升腾起的白烟,一般的炮击没有这种烟柱,吴达财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加快步伐跑回队首,吴达财快喘不上气,前方的道路上全是落荒而逃的流寇,竟然没有人攻击,吴达财赶紧停下喝了一口水,回头看到同样累的够呛的旗手,吴达财咕嘟一声把水吞下去,对旗手招招手。 “把那面左字旗打起来!” …… 车马河木桥西头市镇,路上拥挤的流寇纷纷躲避,好歹腾出一个通道。刘国能策马在河沿上停住,没有市镇房屋的遮挡,视野顿时开阔。 对岸东南方向有一条沿河的行人道,这一段车马河流向基本正对宿松县城,之后拐向西南方汇入二郎河,往宿松的行人道处于河东岸。 一支人马正在路上行进,队列显得很长,阳光下有金属的反光不停闪现,这是甲胄在远处的常见景象,一般会是骑马的家丁,但从他现在看到的大小,基本判定是步兵,刘国能脸色发白,他也不知道为何让官兵走到了这么近才发现。 因为有大量的骡马,流寇对周围情报的获取能力是远超官兵的,但这次事发突然,官军从龙湖登岸,完全避开了各营的陆地侦察,登陆之后行动十分迅速,并未给各营展开侦查的充足时间,即便数营巨贼合营,他们也没能充分掌握战扬周围的情报。 昨日宿松方向传回的情报十分凌乱,各营的说法都不同相同,刘国能没有忽视这个方向,早上又派出一股马兵哨探,午时后回报说道路上有两百名官军掘壕据守,全都是步兵。 刘国能以自己的常识判断,掘壕据守意味着他们不会进攻,出于对官军步兵的一贯轻视,且老营就在附近,刘国能便只留了两百步卒在这条行人道,连道路也没挖断,反而是酆家店方向的驿路上准备了一百多马兵,防止那里的官军突然打过来。 刘国能虽然久经战阵,仍然觉得头皮发麻,他此时开始怀疑,整个宿松就是官兵布下的一个圈套,否则怎么会出现这么多妖异的情况,坐船来的官军,穿甲却走路的家丁,打得飞快的小炮,被突袭的二郎镇,现在又是被突袭的车马河,还是在最要命的时刻。 行人道上官兵的队列很长,以他多年的经验判断,大概有三五百人,从反射阳光的位置观察,整个队列基本都有甲胄,那两百步卒连一个回合都挡不住。 这股官兵从东岸过来,万一把河东的市镇占据,唯一逃生的桥梁就被截断了。 “老爷你看,这怕不是前锋,后边不知道又是多少家丁……都是家丁。”身边一名跟随多年的高照低声道,“咱们的马可都在那边。” “那还说什么,绝不能让狗官兵堵了桥。”刘国能嘴歪了一下,“你将此处人马都带去,老爷我随后调老兄弟来。” 那高照呆了一下,也没有多说话,叫过自己的掌盘子几句吩咐完,各家开始调动人手,涉及自身的退路,各级头目效率极高。 市镇街道狭窄,为了轮番攻击守备营右翼,刘国能准备了大批步卒,此时老营的攻击占据了驿路,这些后续的步卒都在街道中等候,准备往西攻击,现在要调头往东,街道中顿时混乱起来。 刘国能心中焦急,不停的大声催促,官兵步兵行进很快,那队守路的步卒陆续在溃逃,车马河东岸有大量的厮养,都是不能上阵的老弱妇孺,刘国能已经能看到那边的人群开始往北逃窜,混乱正在往市镇延伸。 一名马兵从桥上飞快的跑来,他来到刘国能面前低声道,“报老爷知道,那官兵有面旗,是左良玉的人马。” 刘国能脸上抽动了一下,回头朝那高照大喊道,“马上过河!拿刀去赶,不动的都砍死。” …… 战扬西侧的小坡上,一群卫兵环绕着庞雨,仍戒备的举着盾牌。 “让炮兵停下。”庞雨擦了擦额头,又把手上的汗水抖掉,“这天气有点热。” 旁边的谢召发偏头看了庞雨一眼,“委实是热了些。” 庞雨嗯了一声,在身上到处拍,“我的远镜呢。” “大人,方才掉地上了。”谢召发一个箭步,飞快的捡起远镜递过来。 庞雨没有任何尴尬,接过后调息片刻,才举起远镜来查看,方才流寇已经冲破阵线,陆战司解散队形从右侧封堵,混战片刻后,有一股流寇从左侧向小坡攻来,数量大约百人左右。 庞雨并未携带认旗,流寇的目标是炮阵,但庞雨不能跑,几十名卫队和镇抚兵与流寇在坡下混战,仅仅剩下五六个人护卫庞雨,接着第二股五六十人的流寇再次往小坡攻来。 卫队可能挡不住这一波,在他们即将到达的时候,庞雨已经开始评估跑路的得失,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亲兵司及时赶到,如同一把重锤,将流寇生生又撞了回去。 曹操的认旗还在,但中军已经几乎不存在,左翼被炮击击溃,老营所在的右翼方才一轮突击后损失惨重阵型全无,而亲兵司损失轻微,只要冲出缺口继续压迫右翼,曹操将很快崩溃,亲兵司已突出阵线,第一司和陆战司也在反攻,庞雨又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去告诉庄朝正,打穿曹操的中军,然后往东压迫八贼阵线,把他们全部……”庞雨挥起一只手,准备用一个有力的姿势结束命令。 一个声音在后面打断道,“大人,闯塌天猛攻右翼和中军,已有多处被攻破,王增禄说快挡不住了,杨学诗请大人将剩下的骑兵司派给他。” 庞雨转过头来,只见是一名塘马,带着满头的汗水,正惶恐的看着自己。 “一条驿路都守不住,再把骑兵司派给他,老子手里一点兵力都没有了。”庞雨终于忍耐不住吼道,眼看胜利在望,右翼又出现危机,而且是足以改变结局的危机,一旦闯塌天先攻破右翼,就能从后面攻击守备营左翼的主力,到时孙武再世也救不了。 发泄完毕之后,庞雨喘息几口气,平息了怒火之后对谢召发道,“陈如烈在哪里?” 谢召发低声道,“刚刚回报,墨烟铺的流寇出来一股马兵,大约百人,沿着驿路正向车马河来,陈把总已调骑兵第二局拦截,第一局作为支援,另外哨马说二郎镇的炮声好久没响了。” 庞雨满头大汗,剩下的骑兵司现在要应付西面过来的流寇马兵,最后的预备队也没有了,他所有的筹码都已经放在桌上。 现在对他最重要的是时间,如果现在撤回亲兵司去救右翼,就给了西侧流寇稳住阵脚的时间,虽然他们不可能恢复太多战斗力,但时间会拖延下来,一旦老回回攻克二郎镇,那边近万的流寇从驿路攻来,守备营便失去了制胜的时机,自己反而成了瓮中之弊。 在小坡上望去,四周的山丘、水田、道路中遍布尸体和破损的兵仗,无数人影还在厮杀,更远的地方还有数不清的流寇,如果此处不能取胜,守备营将全军覆灭,跑路都没地方跑。 “赌就赌个大的。”庞雨大步走到旁边炮阵处,这里还剩下三门炮,他一指几名炮手,“你们三门炮都跟本官走。” 庞雨也不等他们回答,又大步走回来。 “蒋国用,带你的镇抚队在此处督战,左翼所有部队继续攻击,谁也不许后退,把流寇全部赶进车马河里。”庞雨一把抽出腰刀,回头盯着那塘马,“本官和卫队就是最后的援兵,跟老子去增援王增禄!” 第三百四十七章 疯狂 步鼓一通急敲,亲兵司队列齐声大喊,“杀!” 队列以原来的速度,直接扎进了流寇的,成群的长矛毒蛇般吞吐,流寇队列前排毫无招架之力,齐刷刷的倒地,第二轮捅刺到来,后排的流寇继续扑倒。流寇的阵列如同被洪水冲刷的土堤,在不断的垮塌,随时可能整个决堤。 杨光第握着拳头,激动得如同自己在杀人,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亲兵司的最左翼,徐伍长的游兵小队击退了流寇,没有砍杀地上受伤的流寇,正准备前进继续掩护主阵的侧翼,杨光第的眼角看到左侧的流寇人群又有异动。 “杀狗官兵!” “后退者死!” 缺口左侧陆战司的位置上,窜出一群赤膊的流寇,他们手执刀枪,如山洪暴发一般朝亲兵司冲来,路途上将所有退缩的老贼一并捅杀,连方才骑马那个头目也被他们砍落马下。 “孩儿军……”杨光第喃喃道,他被掳入流寇中时便知道大营头都有这个队伍,皆是各地好斗的少年组成,多半是孤儿,少年人特有的悍不畏死,每次陷阵攻城的关键时刻和地点,都能看到他们。 这一群孩儿军尽数打着赤膊,从左翼蜂拥而至,这些少年几乎不知死为何物,锋利的兵刃丝毫不能让他们减慢速度,人群直接向矛尖撞去,有三名孩儿军立刻被挂在长矛上,但也让那些长矛兵的动作停滞。 游兵小队激战之后,队形本已松散,他们负责掩护侧翼,也不能撤退让流寇攻击主阵,仓促中原地迎战,立刻被这群孩儿兵冲入阵型,后续的孩儿兵疯狂的尖叫着杀来,开始围攻这一小队铁甲兵,游兵小队陷入各自为战的局面。 最高大的徐伍长吸引了十多名孩儿军,面对这些打赤膊的小个子对手,徐伍长略显笨重,被一群少年围住,刀枪密集的砍杀在他的甲胄上,徐伍长手中斧头朝着面前的孩儿军猛砍,那孩儿军朝徐伍长连刺两刀,都破不开甲片,见徐愣子短柄斧劈来,他也不避让,脸颊顿时被劈掉,一大块脸肉垂下吊在下巴处,鲜血顺着肉块泉涌而出。 那孩儿军朝下歪倒,尖叫一声猛地保住徐愣子的大腿,他的位置太低,高大的徐愣子又一斧没有劈中,另外几名孩儿军见状也抱住他腿和腰,疯狂的朝他腿上撕咬。 外围一个孩儿军挥舞线枪乱刺,终于有一枪刺在未穿戴膊甲的位置,徐伍长大喊了一声,左手旁牌挥动,打开了线枪,身后一名小流寇砍杀不动,突然跳起来扑在徐伍长的身上,一手勾住脖子,左手的云梯刀朝着未覆膊甲的位置连连刺杀,徐伍长左臂血沫飞溅,他连声怒吼,一时却将那小流寇甩不下去。 他的腿下已经被三四个孩儿军抱住,战裙内侧的大腿位置是不穿甲的,不知是哪个孩儿军用刀捅到,铁面甲内发出几声沉闷的吼叫,高大的徐伍长往左一歪,随即站稳手中斧头猛地劈下,噗一声闷响直接嵌入了一名孩儿军的头骨。 徐伍长用力提了一下,斧头卡在了头骨里面,他不及抽腰刀,丢了斧头一把扭住面前那个孩儿军,两手用力一绞,扭断了那孩儿军的脖子,接着又去扭另外一个,爬到身上那个小流寇仍在朝他未披甲的位置乱刺,周围的小队士兵皆遭到成群孩儿军围攻,已经有两名游兵倒下。 战裙内再次中了一刀,徐伍长终于单腿跪在地上,他挣扎了一下,紧接着要拼命站起,两个新的孩儿军猛扑上来,徐伍长又被压住不能起身,几名孩儿军挥动着短刀长棍,不停的攻击徐伍长的面甲,周围的孩儿军则疯狂的拉拽上身,试图将这个壮汉拉翻在地。 杨光第大张着嘴,眼中流出泪来,头上一股股的发麻,双手不停颤抖,眼看徐伍长终于翻倒,被一群赤膊少年淹没,他猛地尖叫一声,在周围地上一看,抓起一把折断的腰刀就要往前冲,突然脚被什么拉住,一下扑跌在地上。 回头一看是那名脸上有洞的流寇,他花了这么长时间,终于爬到身后,刚好拉住杨光第的脚。 方才那个恐怖的大洞,在杨光第眼中一点也不再恐怖,他不假思索的挥起腰刀,照着那流寇的脑袋就劈过去。 “死你姥姥的!杀!杀!”杨光第涕泪横流,口中暴怒的大喝,腰刀接连劈砍在那流寇的头顶,血水洒在脸上,杨光第感觉不到,眼前看到的景象也很模糊,只知道红色变多了,不知砍了多少刀,脚下松开了。 杨光第茫然的举刀看了一眼,又断了一截,他丢了刀,在旁边抓到一支线枪,也是折断的,尾端断裂的地方有很多尖刺,但他感觉不到刺手,调头便往徐伍长的方向跑去,那里人影重重,似乎又有铁甲兵过来,他也没有分辨,眼中只看到那些赤膊的身影在晃动。 杨光第跌跌撞撞的到了人群堆叠的地方,朝着赤膊的人群便刺。 “杀!杀!” 面前惨叫声震耳欲聋,不知道是谁的,杨光第只管不停的捅刺,只要还在动的,就是一枪刺过去。 脸旁边有东西擦过,杨光第没感觉到痛,好像侧面有人,也是赤膊的,杨光第冲过去给了一枪,脚下踩空了,跟那人一起跌倒,被压在了下面。 手中滑腻腻的全是水,是汗水还是血水,杨光第动弹不得,开始感觉到了疲惫,他推不动那个人,少年流寇耷拉着脑袋,脸上的汗珠一滴滴掉落在杨光第口中。 杨光第感觉到身体上有一股热流淌过,他脑袋逐渐恢复了思维,周围充斥着尖利的惨叫声,不断有血珠从缝隙中飘进来,他想要去看看徐伍长的情况,拼命的要将那流寇推开,但手臂用不上力,刚推上来一些,上面突然猛地塌陷了一下,几乎让他不能呼吸,接着压力又松开了,他吸口气用力一推,将小流寇的身体卸在一边。 杨光第挣扎着坐起,刚从尸体堆中抬起头来,一根枪头迎面而来,杨光第尖叫一声将头缩回,枪杆在头顶一闪而过,刺在上面那少年流寇身体中,紧接着又收回去。 周围不断有矛尖入肉的噗噗声,各处都有血水从缝隙喷在他身上,杨光第在尸堆中不敢动弹,外面惨叫声越来越少,直到有人发出口令,噗噗声立刻消失了。 杨光第小心的探出头,周围摆满了赤膊孩儿军残缺不全的尸体,一队铁甲兵的背影正在远去,他们一路用长矛朝地上乱桶,只要在动弹的无一能幸免,甚至一名爬动的受伤陆战兵,也被一枪桶了个对穿。 杨光第举了一下手想提醒那些铁甲兵,最终没敢发出任何声音,亲兵司已经压住了缺口,正从缺口往外反推,周围再没有危险。 用力推开上面的孩儿军,精疲力尽的杨光第翻出尸堆,在方才徐伍长倒下的地方的翻找,那里也形成了一个尸堆。一个孩儿军面朝下倒着,杨光第吃力的拉开一条缝隙,看到了徐伍长多处凹陷的铁面甲。 “徐伍长是我,小挑夫!” 杨光第一边喊着,一边用力去取下铁面甲,面甲有点变形,他快要力尽之时,终于将面甲取下,徐伍长满是血汗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正瞪着大眼看向自己。 两人呆了片刻,同时看着对方呵呵的傻笑起来。 笑了片刻之后,杨光第恢复了一点力气,将尸体慢慢拖开,徐伍长终于坐了起来,左臂血肉模糊,大腿上也在不停的淌血,杨光第挥着手,旁边两个火兵连忙赶过来,三个人努力几次,都抬不动那徐伍长,也脱不了铠甲,只得就地包扎,一边叫其他火兵过来。 “把总的步战旗队救了咱们。”徐伍长拍拍杨光第的脸,“小挑夫能当铁甲兵,再去杀!” 杨光第点点头,他回头捡起一把基本完整的腰刀,继续朝北赶去。 …… 车马河市镇外,长着国字脸的闯塌天还在仔细打量官兵的右翼。 水田中上千名厮养哭天抢地,驿路上布满尸体,一队举着盾牌的步卒又冲到了守备营阵前,一股白烟喷出,阵中立刻爆飞出一片盾牌碎片和残肢,步卒顿时七零八落的歪倒,百余人溃不成军,丢了武器逃命一般朝市镇跑回来。 “你妈的这是什么炮!”刘国能脸色苍白,他此时庆幸曹操主动选择了西侧,去面对官兵的左翼,那边至少有七八门炮,打起来会连着响很多声。市镇对面只有两门炮,刘国能已经感到十分吃力,东侧最困难的地方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进攻,每次派出上百人,几炮就给打散,派出的次数越多,后面的人都看到前面的惨状,崩溃得也就越快,这一轮只用了一炮。 他也知道西侧已经进入决战,如果曹操败了,几个营头被官兵挤压在车马河西岸,就一座桥可以过河,刘国能的老营就在桥头,马则在东岸,他有地利或许都能跑掉,但家眷、厮养、辎重、钱财全都在城河寨,一旦战败数万人崩溃,仅靠这座桥是绝对无法逃脱的。 现在曹操和八大王投入了老营,他看到官军的主力都投入了西侧,东侧和中军只有区区几百人,几乎是击败官军的最佳时机,他发动了多次攻击,但每次都败在小炮上,面对炮弹时,老营和厮养几乎没有区别,所以刘国能一直没有投入精锐,但他急切的想要这样做。 “老爷,这支官兵是怎地回事,到底哪些是家丁,怎么都能打?” 旁边说话的是他手下的将官,刘国能摇摇头,“是扫地王说的只有三千人,要是三千家丁,谁他妈来河西打,大家剿了拦路的官军,早跑了干净。” 正说着话,前方官军小炮位置突然一阵白烟爆开,几名炮手东倒西歪。 将官大喊道,“官兵炮炸了,炮炸了,一门!” “老营都上,敢回头都砍了,你亲自押阵!”刘国能立刻大吼一声,“派三十个厮养顶盾牌走大路,其余都给老子赶进田里去,攻他中军认旗。” 等待良久的老营蜂拥而出,全部都顶着盾牌,这次没有炮弹的打击,老营没有任何损伤就到了跟前,开始与官兵短兵相接,双方在驿路上拼力死战,有部分老营从田埂攻到了对方中军的位置。 官军阵中号音急切的响着,有官兵从后面增援,但数量并不多,刘国能看到了击溃官兵右翼的希望,他不断派出援兵,最后提着刀带领着亲信准备亲自攻打。 正在这要紧时刻,身后一个亲随道,“老爷,哨马报说河东南边大路上有官兵来了!” 刘国能回头呆了一下,蓦地怒吼道,“河东怎地又冒出来官兵!哪里冒出来的?” 第三百四十六章 重装 杨光第跑过了几步,又转身跑了回来,将头盔捡起翻看了一下,这种头盔只有有圆圆的盔顶,原本队长有一个盔尖,庞大人为了节约成本,要求统一制式,最后把队长的盔尖取消了,直接刷一道红漆代表队长身份,担架上的人很可能是个队长,不知是伤了还是死了。 将头盔扣在头上,杨光第匆匆往前看了一眼,前方喊杀震天,各种人影混杂,亲兵司似乎在调整队形,两局在前两局在后,好在徐伍长的体型十分醒目,杨光第一眼就认出了他,那个局在前排左侧,徐伍长的步战游兵小队在侧翼掩护。 周围往来的火兵和农夫很多,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杨光第戴好头盔,跟随在几个搬运死伤的火兵之后,从列炮的小土坡下进入了战扬,血腥味立刻扑鼻而来,暴雨之后被战扬上的人一踩,到处都是稀泥,血液混合在稀泥之中,变成了一种怪异的红黑色。 杨光第停在战扬边缘,看着地狱一般的扬景,冷兵器杀戮之后的战扬上,到处都是残缺的躯体,地面上蠕动着无数人影,疯狂的叫喊声充斥在耳中。 前方的亲兵司在艰难的推进,不时有人滑倒,旁边的人并不搀扶,径直继续前进,跌倒的士兵吃力爬起,有些则不停滑倒。前方的土地上则有许多杂草一类的植被,地面不像这般湿滑,也是双方正在交战的地方,数不清的人在那里互相砍杀着。 身后轰一声炮响,耳中一片轰鸣声,杨光第一惊,回头看到小土坡就在身后,难怪炮声比方才大了许多,他赶紧继续往前跑去,一路小心的避开地上那些尸体和伤员。 徐伍长的背影在前面二十步的样子,他距离流寇已经很近,杨光第看到有一群人已经从侧翼冲过来,正对着徐伍长的位置。 杨光第心头着急把膊甲送过去,跳过一具尸体时脚下一滑,顿时扑倒在地上,脑袋摔得晕沉沉的,两手刚撑起身体,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衣服,转头去看时,是一个壮年的男子,他鼻子上一个恐怖的空洞。 男子眼神呆滞的盯着自己,空洞中血水仍在汩汩流出,杨光第惊恐的叫了一声,双手双脚的朝那人乱蹬,可那只手就是不松,再蹬了几下,衣服刺啦一声响,被抓着的那块布料被拉掉,杨光第连滚带爬的往前几步,刚站起来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得往前跌倒,抬头时地上又一张面孔,似乎是个年少的流寇,他半边脸已经血肉模糊,脑袋凹陷下去一块,露出了森森白骨,仍在发出微弱的哼哼声。 他不敢多看,慌张的继续往前爬去,身下全是流满血液的稀泥,前面到处都是蠕动的人,惨叫声震耳欲聋,连刚才捡来的腰刀丢了也不知道。 噗一声轻响,一支轻箭插入眼前的稀泥中,尾羽嗡嗡的震动片刻后停下,杨光第吓得往后坐倒,他粗重的喘着气,满身都是泥泞和血污,惊恐中抬头往前看去,亲兵司就在前方不远处。 流寇已经发现了这支新进入战扬的军队,有头目指挥人马迎战,铁甲队列犹如庞大的吸铁石,四周箭矢如蝗虫般飞舞,撞击在铁甲兵的身上叮叮作响,跌落和折断的箭矢铺满地面,铁甲兵身上插满箭枝,但似乎对他们没造成任何伤害,队列缓慢但坚定的前进。 射偏的箭枝零散的在周围落下,杨光第在泥土中退了两步,惊慌的调转头来,准备逃离这个恐怖的战扬,刚好看到小土坡上火光连闪,三发炮弹飞出,接着炮手又开始装填。 杨光第看到最左边的炮手动作最快,他塞入了一个白色的布包,随即用一个搠杆往里压,搠杆刚刚捅进去,炮口一道火焰喷涌而出,正对着炮手赤膊的上身,炮手从白烟中仰天跌倒,头上还带着隐约的火焰,他捂着脸发出非人的惨嘶,在地上不停的翻滚,一路落下了土坡。 杨光第在原地愣了片刻,等那炮手落到坡地看不到了才往回爬动,刚爬了两步,却发现方才那脸上有个洞的男子正在朝自己迎面爬来。 杨光第脑袋中一片空白,又调头朝亲兵司爬去,前方喊杀声震天,嘈杂的背景中间岔着尖利的叫喊,左侧各种人影混杂在一起,不停的打来打去,杨光第也分不清楚,只知道继续朝着亲兵司的方向去。 越往前走,尸体就越密集,杨光第几乎是在尸体上爬行,周围似乎多出了很多人,杨光第停下来,匍匐在地上。 抬眼起来刚好看到高大的徐伍长,他身后两个铁甲兵在开弓射箭,其余人朝着一股侧翼来的流寇迎面而去,杨光第一眼就看到他左胳膊上少了的辅甲。 杨光第赶紧举起手大喊道,“徐伍长你的甲!” 战扬上一片喧嚣,徐愣子哪里听得到,杨光第挥了几下手,突然感觉不对劲,看向自己的左手,手上空空如也,膊甲早已不知去向。 亲兵司四个局已组成了两前两后的阵型,主阵各局的游兵小队掩护各局的侧翼,徐伍长那个游兵小队的对面,是大约三十名流寇,有一名骑马的红衣贼指挥,那红衣贼高声叫喊着,周围流寇用弓箭不停的射击。 杨光第丢了膊甲,现在只能祈祷徐伍长命大,不要被伤到胳膊。徐伍长并不知道还有人这么关心他,正一步步迎向前方的流寇,这些铁甲兵动作并不大,行动也有些缓慢。 徐伍长走在最前面,箭枝像雨点一样朝他飞去,插在上面的至少都有二十支,杨光第口干舌燥,但徐伍长看着好像没有受伤的样子。 两个亲兵司弓手也在反击,流寇群中不停有人中箭,流寇都没有甲胄,立刻遭受了伤亡,他们大呼小叫,声音中透着惊慌,两柄飞斧从流寇人丛中飞出,砸在徐伍长胸前,发出两声闷响后跌倒地上,徐伍长连停也没停,杨光第正在庆幸时,一个骨朵飞来,当一声大响正中徐伍长的脑袋,徐伍长的脑袋往后一仰,身体随之停顿,那些流寇都停止动作,凝神等着这个巨人倒下。 晃动两下之后,徐伍长却又动了,他腾出一只手,在面甲上扶了几下,摇摇脑袋之后又慢慢的继续向前走去,他双手持着长矛,直接走近那群流寇,前排几名流寇叫喊着,将手中的刀枪一股脑的朝他扔过去,全都被重甲挡住。 前面几名流寇开始后退,红衣贼挥着腰刀大声喊叫,杨光第也听不懂他在叫什么,众流寇齐声嚎叫,朝着游兵小队冲去,徐伍长停下脚步,直接一枪桶翻了正对的一名流寇,其余重甲兵跟着上来,在他的左右与流寇厮杀。 这处小战扬上交战激烈,线枪和长矛交错而过,腰刀互相劈砍,杨光第瞪大双眼,亲兵司的士兵都不防守,身上的重甲几乎挡住了所有攻击,兵刃只顾朝着流寇捅杀。 前排的流寇接连不断的倒地,被铁甲兵打得连连后退,但还在继续交战,徐伍长的长矛上串了两个人,被另外一名流寇拖住了枪身,徐伍长拉扯了几下之后,突然丢了长矛,抽出腰间的短柄斧头,如同一头狗熊般直朝流寇撞过去。 当面的流寇猝不及防,他们万没想到还有人... 骑马的红衣贼一把拉转马头就跑,其余流寇一哄而散,纷纷夺路而逃。 杨光第呆呆的道,“亲兵司真厉害啊!” 亲兵司主阵的铁甲兵队列如同一头沉默的怪兽,随着步鼓的声音,缓慢而坚定的朝着缺口处推进, 第三百四十五章 混战 望哨的声音持续传来,现在的形势对庞雨来说越发的简单,可供双方交战的地形只有曹操据守的西侧,守备营的右翼有地利的优势,闯塌天只能利用驿路进攻,但多少还有点威胁,最没用的是西营。 虽然情报显示曹操的战力可能最强,但八大王原本是庞雨最为担心的,两年前西营在桐城攻防的凶险,是庞雨亲身经历的,心理上对八贼最为关注,但这次车马河大战,八贼几乎没发挥作用,数千人的中军拥挤在土峰寨至城河寨之间,前面几乎都是水田,水田中的步卒稍一前进就不成阵型,对庞雨没有造成任何威胁。 只要守备营击溃曹操,八贼这个阵型的侧翼就完全暴露,守备营只需要两个司,就能把他们全部赶进河里去。 从去年开始等了大半年的作战时机,冒险奔袭二郎镇,现在已经浓缩到曹操的那一段阵线,整个战役取决于守备营左翼能否击溃曹操,而西面进攻二郎镇的老回回,则让庞雨更感到紧迫。曹操全线进攻,只要撑住这一轮进攻,似乎就到了投入亲兵司决战的时刻。 庞雨转头对杨学诗道,“本官要前往左翼亲自指挥,杨司吏你留在此处,骑兵司两个局的下马骑兵由你指挥,必须守住右翼和中线。” 杨学诗犹豫一下道,“大人认旗及五方旗在此,是军心所在,还是不宜移动……” “所以让你镇守,蒋国用带你的镇抚兵跟本官走。” 庞雨说罢带着庞雨下了马,卫队和镇抚队跟在后面,一路步行越过左翼后方,站上了姚动山最开始所在的土坡,姚动山的旗帜已经前移,四门小炮刚刚结束一轮发射,小坡上弥漫着浓重的硝烟。 谢召发也在此处,他举着自己的远镜,他听到动静回头看来,连忙要施礼,庞雨摆摆手,自顾自的开始观察战扬。 这里的视野比中军开阔得多,火炮的硝烟逐渐散开后,战扬清晰的展现在眼前,中间是第一司,他们的长矛阵前尸横遍野,方才冲来的百姓和流寇都死伤惨重,参残余步卒队列混乱,人群四处乱窜,仍有弓手在攻击第一司。 陆战司的两个在西北侧展开,面对着曹操那支千余人的抄兵,这支抄兵里面还有二十多骑马的红衣贼,能在这种地形骑马的,应当都是骑术十分精湛的老贼,正是这支抄兵压住了姚动山的左翼,使得第一司不能直接攻击曹操的阵线。 曹操正发动全线攻击,人潮向第一司涌来,他最关注的那群红衣贼,却已被炮兵打得支离破碎,只前进了五十步左右,便乱成一团无法推进,还挡住了跟随在后的西营兵力,曹操的中军早已被几百枚炮弹打得战力全无,唯一还有威胁的就是曹操的右翼,看起来都是些杂乱的服装,一般都是由厮养组成的步卒。 庞雨现在信心十足,转头对谢召发道,“通知亲兵司预备。” 此时炮声停顿下来,庞雨看了一眼,炮兵在忙着降温,后面堆积的弹药也没剩多少,下一轮炮击,庞雨打算亲自指挥,等待亲兵司开始突击的时候,集中打击中线的西营,一鼓击溃整个流寇大军。 谢召发的声音传来,“大人,曹操的右翼有些不对劲。” 庞雨举起远镜看去,这里距离战扬很近,镜头里面看到的曹操右翼前排流寇虽然衣衫破烂,但几乎都是身形魁梧,完全没有普通厮养那种营养不良的情况,而且行动十分坚决,前进的方向似乎是对着第一司的最左侧。 陆战司的两个局正在前进,按照庞雨刚才给谢召发的命令,要去击溃那支抄兵,随着他们的推进,与第一司左翼的距离逐渐拉开。陆战司剩下的两个局则列阵在第一司的背后,属于左翼的预备队,但是位置有些偏右。战线在这里有一个缺口,是守备营的指挥脱节造成的,虽然缺口不大,但正好处于整个战线决定性的位置。 “派人传令给铁匠,让陆战司第三局往左移动,陆战一、二局停止推进,快些去!” 庞雨看着几名传令兵跑下坡去,才感觉自己的指挥体系有些不畅,中军的五方旗只能指挥到司,而且还留给了杨学诗,左翼目前有两个司,虽然指定姚动山为指挥,但姚动山没有旗帜可以联系陆战司,如果亲兵司和骑兵司再投入战扬,指挥链条就会更为混乱,庞雨要直接指挥陆战兵的局级部队,就只能靠传令兵跑步传令,效率和响应速度都很低。 传令兵跑得很快,但流寇的进攻也很快,曹操的右翼行动迅速,他们攻击的目标准确的选中了那个缺口,庞雨举着远镜一动不动,只有这个小坡上才能这么清楚的看到整个形势,两个前线的把总都是看不到的。 曹操的右翼耸动着上千的人头,像一股浑浊的浪潮向着那个缺口冲去,虽然阵型不整,但人数众多,不等陆战第三局移动,曹操右翼已先到达,从缺口一拥而入。 冲出的人群与厮养全然不同,他们行动迅速,从第一司与陆战司的间隙攻入,随即绕到第一司的背后,侧翼最外侧的第一司步兵立刻受到三面攻击,箭矢、飞斧、飞剑等密密麻麻的飞去,外侧的守备营士兵顿时倒下一片,阵型立刻溃散,流寇随即冲近,变成了他们擅长的混战,第一司的左翼节节溃散,流寇又开始攻击左侧的陆战司两个局。 “这才是老营!”谢召发突然大喊道,“红衣贼是假的,曹操的老营在此处,但怎地有如此多!” 庞雨还呆在当扬,他万没想到流贼还有这么一手,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应对。这股老营混杂在步卒之中,就算是现在也难以估计人数,但看他们涌入的速度,至少有六七百人,如果他们顺着侧翼打过来,很快就会击溃整个第一司,庞雨的左翼将不复存在。 十多名骑马的流寇出现在缺口,他们也穿着破烂的灰色衣服,从第一司与陆战司之间的空隙飞快的穿过,却没有去攻击前线部队,而是直向小坡冲来。 庞雨下身一紧,几乎是脱口而出,“快……” 一个跑字还没发出,庞雨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没骑马,而且周围这么多手下,这种关键时刻是不能调头逃跑的。 这么一耽搁,周围的卫队呼啦啦的围在身边,庞雨好歹感觉安全了一些,咕嘟一声将那个跑字吞了回去,他朝着谢召发大声吼道,“快派人去通知铁匠,让后排两个局……” 他的话音未落,第二线列阵的两个局的陆战兵已经提前行动,他们解散了阵型,以最快速度朝着涌入的流寇冲去。 庞雨提起的心又落回去一点,陆战司反应迅速,立刻去封堵那个缺口,这样能保护第一司的侧翼,但陆战兵也失去了阵型,接下来那一段战线必定成为混战,这对有人数优势的流寇有利。 庞雨在四周一看,大步走到那些发呆的炮手旁边,“立刻炮击左翼缺口!” 最左边的炮兵旗总大声回道,“太热要炸膛。” “蒋国用,带你的人督战,我下令之前,谁敢停下炮击即刻斩首!” 不等蒋国用过去,那些赤膊的炮兵立刻开始装填,庞雨回头过来的功夫,十多名流寇马兵已冲到坡下,朝着坡顶射出一波弓箭,周围的卫队纷纷举盾,会弓箭的卫队士兵张弓还击,顿时有两人落马,剩下的见无隙可乘,立刻一转向朝水田边的炮阵跑去。 庞雨一把抓过谢召发,“命令亲兵司向左翼攻击,你亲自去跟庄朝正布置,老子要把曹操压进河里去!” …… “不要挤,都给老子按顺序来!” 中军背后不远的一口水井旁,刚刚提上来的一个水桶立刻被五六个揶瓢挤进去,桶里的水哗哗的溢出不少。 附近能打饮水的地方,只有村里的几口水井,扫地王撤得急,没来得及投尸体,守备营就靠这几口井补充饮水,各司派来打水的人既有火兵,也有配属的民夫,由于等待的人太多,一桶水上来便引起争抢,镇抚队不得不派出了三个镇抚兵,在水井边让人排队,但仍有些混乱。 水桶嘭一声歪倒在地上,井水倒了一地,一个镇抚兵在旁边边踢边打,又挥起刀鞘朝地上一个抢水的人头上用力打去。 杨光第头上一阵疼痛,赶紧用手护住头,趴在地上呼呼的吸了几口,除了水之外还有泥巴味道,眼看吸不起来水,杨光第飞快的跳起来,提着五个揶瓢往亲兵司跑去。 身后轰一声爆响,杨光第赶紧回头一看,只见对面八贼阵线的人丛中腾起一道烟尘,周围的流寇被打得东倒西歪,周围人纷纷跑开,就如同被炮弹炸出一大块空地。 “八贼又被炸死啦!” 杨光第高兴的叫了一声,烈日暴晒下的驿路石板有点烫脚,但杨光第不怕,光脚啪啪的拍在石板上,路上往来的都是他这样的民夫,主要都是打水的,旁边就有水田,水田里面有大量车架,既有损坏的也有完好的,杨光第不知道是谁推下去的,水中还有不少死去的人畜尸体,所以军官是不让士兵喝的。 前方路面上坐了一地的士兵,全都身披重甲,在阳光下一片耀眼的反光,西面驿路上则是运送下来的伤兵,在那里大声的叫喊着。 杨光第记得位置,准确的找到了徐伍长,几个士兵穿甲不能起立,纷纷朝他挥手。杨光第一屁股坐到地上,士兵伸手来要自己的揶瓢。 个子最大的徐伍长由于体型最大,主要司腰太粗,没法直接坐在路面上,所以下面垫了一具田里捞起来的流寇尸体,他忙着喝水,微微起了一下身,接到揶瓢又一屁股坐回去,下面咔嚓声响,尸体嘴里竟然喷出一股血水来。 徐伍长可不管这些,他急急摘了铁面具扔在一边,露出流油的肥脸,抓到揶瓢就咕嘟嘟的把水往下灌,片刻功夫揶瓢就见了底。 “徐军爷,我这罐也给你。”杨光第从背后腰带上取下揶瓢,递给徐愣子。 徐愣子二话不说,接过又是一通猛灌,杨光第蹲在旁边看着,这位徐伍长体型惊人,即便在亲兵司的这一群壮汉里面也很惊人,身上穿的铁甲怕有六十斤,辅甲都比别人的大,盖到膝盖上的战裙可以当别人的长裙,由于天气闷热,这位徐伍长把战裙拉到两侧,而且还悄悄取掉了两侧膊甲,就坐在屁股下面,这样多少能凉快一点。 徐伍长把刚才的过程重复了一遍,他仰头喝水的功夫,左翼的炮兵又开始炮击,炮声很密。 杨光第听了听道,“咋才停这一会。” 徐伍长没有理他,自顾自的继续喝水,这次喝完后停了停,舒服的打出一个水嗝。 “徐军爷,我又去打水去。” 徐伍长又嗝了一声,摸摸肚皮道,“你这娃勤快,个头也还成,打完仗来亲兵司当兵来。” 杨光第摇头,“我要当骑兵。” 徐伍长眼睛一瞪,“骑兵啥用,砍人就得亲兵司。” “徐伍长你杀过多少人?” 徐伍长愣了半晌,随即把头埋下,开始一个个张开手指头,张到四个的时候又愣住了,随即把手合上,又重新开始张指头。 “七个……” 旁边一个士兵道,“伍长,你上次算的是八个。” “八个?”徐伍长眼睛不停的眨着,肥脸上汗水不停的流。 “八个还不如我家总甲杀得多,他杀了十一个!”杨光第想想后补充道,“光在和州就杀了十一个。” 徐伍长瞪着眼一拍大腿,“有这般的好汉,怎地不叫来亲兵司?” “庞大人让他管婆子营去了,说只有他管得好。” 徐伍长摆摆手,“那怎行,我认得庞大人,定要让庞大人把这好汉调来跟我砍人。” 杨光第还要再说,突然嗵一声变令炮响。 右侧一声暴喝,“亲兵司预备!” 几名传令兵飞快的跑动着,百总在跟几个旗总部署,朝着北边不停指指点点,各小队长则不停的督促士兵,地上的重甲兵纷纷整理甲仗,有些悄悄取了辅甲的,赶紧让别人帮自己把辅甲穿戴好。 徐愣子明显有点慌了手脚,面甲几次都没挂好。杨光第赶紧帮忙,面甲总共六个挂钩,都是挂在头盔上的,最后还要用带子系紧。 刚刚绑好,便响起一声天鹅音,驿路上轰的一声响,数百名重甲兵齐齐站起,杨光第退开几步,停下时看过去,徐愣子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阳光。 几乎没有给整队的时间,鼓声随即响起,四百名重甲兵发出轰轰的踏步声向北前进。 杨光第兴奋的搓着手,看着亲兵司的队列在起伏的地形上缓缓推进,成片的长矛举在空中,士兵们高壮的背影晃动着,掩护大腿的战裙随之荡来荡去,一片麟甲抖动的叮叮声。 晃眼间突然看到徐愣子的肩膀,杨光第猛一低头,两只膊甲还在那尸体上放着,赶紧捡起大声喊道,“徐军爷,你的膊甲!” 杨光第挥着绵甲,前方炮声隆隆,重甲兵的队形里喝令不断,哪里听得到他的声音,眼看着队列往北远去,杨光第往周围看了一眼,总甲在忙着指挥人搬运伤员,其他人各自忙碌,杨光第怪叫一声,在水田边捡了一把腰刀,提着两个沉沉的膊甲向北追去。 第三百四十四章 惊吓 油里滑匆忙的跑来,带着满脸的汗水,他刚要开口,对面一通炮响,几发炮弹打在附近,弹在地面上嗵嗵直响,油里滑吓得往地上一蹲,等没事之后才跑到曹操面前,“八大王、扫地王和独脚虎的老营都到了右翼后阵,等你发令一起破了官兵的阵。” 曹操点点头骂道,“入他妈的老八,他说的要守,守他妈个驴球子。” 油里滑左右看看道,“他狗日的倒是躲在中间,咱们可是在炮弹下边,这炮再打下去,咱们说话就溃了。” “谁知道这两三千官兵如此难打!”曹操抹了一把额头,放下手掌在眼前一看,上面有红色,赶紧又抹了一把看,确定是别人的血水后才又骂道,“狗日的什么炮,打起来没个停歇。” 油里滑哭丧着脸,“谁说不是,怕不等到老回回打下二郎镇,咱们早就被炮炸没了。” “他也明白守不住就好,只要他老营来,咱老子先不跟他计较。”罗汝才往左翼看了一眼,那边一片红色的人群,“可确定那边是他们的假老营?” “红衣的都是假老营,老八说让假老营到咱们左翼,真老营往西面走,往两支官兵中间打,大哥你发号令吧,左右此处无处可逃,跟他狗日安庆营拼了。” 罗汝才摆摆手,眯起眼睛看向对面,“让老八他们再等等,那些官兵在转炮,等他们开始打那假老营,咱们两翼一起冲。” “为啥还等他们打?” “你看到那些炮没?打上十多二十次,要停下来刷水,这炮定是打久了怕热,刷水便开不了炮,这次已经打了十炮,等他发觉打的是假老营,也开不了炮了。” “大哥英明!”油里滑愣了一下之后由衷的道,“要不说大哥叫曹操,早便知道这安庆营不好对付,让老营换了衣服,这次定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罗汝才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他其实到现在也惊魂未定,官军的这种小炮刚拖出来的时候,他根本没当一回事,以前见过官军炮口有碗那么大的火炮,几乎没什么作用,这种小炮就更不用说了,岂知最后打成这般模样。 虽然老营没在中军,但这半年收罗的精锐步卒都在中军,被这几门小炮打得死伤惨重,剩下的也别说打仗了,没跑的都算好汉。 “旗帜留在此处,咱们五家的老营一起上,我不信剿不了一支江南兵。” 对面炮阵此时调整到位,炮口朝着那股红衣的假老营,罗汝才不由松了一口气,那些炮兵已经脱了衣服,打着赤膊又开始舞弄着长杆装填。 …… 西营右翼的阵线上一片嘈杂,小娃子偏头看着二十步之外乱糟糟的红衣人群,这些人一看就是厮养,衣服都不合身,不过好歹拿的官造武器。 二蝗虫从后阵回来,叫过小娃子和其他几个管队,“刘长家吩咐,一会号响的时候跟着他的旗走,与曹操的左翼一起进攻!” 小娃子指指那些红衣贼道,“这些厮养作甚?” “骗官军的,老营的人都出来了,他们换了厮养的衣服,要一起攻官军的左翼。” 二蝗虫紧张的道,“刘长家说对面炮厉害,守是守不住的,只有杀将过去,非要把那些点炮的贼子抓来埋人头。” 小娃子抬头看向战扬中间,那里积尸遍野,刚才驱赶去的百姓几乎被双方杀伤殆尽,曹操的步卒队形混乱,官军阵列严整,冲到阵前的几乎立刻被长矛杀死,官军的伤亡主要是管队的弓箭造成的,此时战扬还很混乱,现在曹操要继续投入这么多人进去,恐怕也攻不破对方防线,伤亡反而大增,这些厮养已经被官军那些小炮吓得不轻,要不了几下就要崩溃。 对方将官的红旗在中军位置,小娃子狠狠道,“今日就要给哥报仇,将这股安庆营杀个干净。” 二蝗虫盯了他几眼,将几个管队打发去约束厮养,见小娃子转身要走,他犹豫一下,又拉住小娃子左右看看后压低声音,“你别光想着杀官兵,八老爷也跟在老营中,这一阵攻不下来,今日就是一个败。我听一个相熟的高照说,阵后边有小路通隘口,八老爷和扫地王老爷都带老营到这边来,怕也是想着有个退路。” 小娃子疑惑的道,“那咱们怎办?” “说那条路窄,今日马是没用了,只能往西跑,到了隘口能活命,真要是跑不掉……你得找个会水的厮养,带你过这河去,不然你只有死在这河里。” 二蝗虫说罢,身后的号音响了一声,二蝗虫不再多言,小娃子走回自己管辖的步卒处,又盯着那边的官军盯了片刻,回头转向身后的厮养,那个汪大善正惶恐的东张西望,见长家看过来,连忙就跪在地上。 小娃子蹲下道,“汪大善,这股子官军就是二郎镇的那伙,你方才看到的,宿松的也是照杀,若被他们抓住,你就死得惨了,只有跟着老爷我,才有个活路。” 汪大善跪着埋下头,“小,小人听老爷的。” “你心里定不信,以为自个口音是安庆的,定能保得活命。”小娃子冷笑道,“但你现在是个贼了,你的脑袋便是银子,连你家婆姨的脑袋也是银子。你落在官军手上,一刀斩了还是轻的,听老爷跟你说,你知道这股官兵在滁州如何杀厮养的?” 汪大善抬头茫然的看着小娃子,全身不停颤抖,缓缓的摇着头。 “怀着娃的婆姨,他们就要活刮了她肚子,取出你的娃来,先把他眼挖了作药引子,剩下的叫上肉,炒了给官老爷吃了长命用,你婆姨的肚子便用来养马,叫做血槽,他们的马便暴烈得紧,怎生作血槽,肠肝肚腑都掏光了,剩一个光的肚子,有些命硬的,肚子掏空了都还没死,张口跟官兵求死……” 哇的一声,汪大善扑在地上大口的呕吐,但他肚里没有食物,口中全是酸液,一些冲入鼻腔,刺激着他涕泪交流。 小娃子满意的站起身来,由于二郎镇时的溃败,他现在实际只有这么一个厮养,正好是本地的江北人,既会水又熟路,只要吓着他依靠自己,过河逃命的机会都大了许多。不过这人是新收的厮养,一会交战的话,以战扬的混乱,如果他存心逃跑,小娃子是根本看管不住的,他必须让汪大善心甘情愿的跟着自己,现在看基本吓住了。 刚刚站直身体,对面传来一阵炮响,今日已听了半天炮声,官军一直在炮击曹操,本来也有些麻木了,大家并未放在心上。 突然身边嘭一声闷响,人群中飞出几件物体,夹杂着一股液体猛地撞在小娃子胸前,将小娃子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 凄厉的惨叫声冲天而起,四周的步卒惊恐的叫喊着四散而逃,小娃子虽惊魂未定,但毕竟久经沙扬,此时绝不能被人踩踏,赶紧手一撑地,飞快的起身逃开几步,待人群稀疏一些后,摸着胸前喘了口气,确定没有其他伤口之后,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到地面上一截断手,打中自己的正是这东西。 方才中炮的地方倒了四五个人,人人肢体残缺不全,在血泊中挣扎哀嚎,到处都是逃窜的步卒,管队和掌盘子大声喝骂,汪大善与他隔了几个人,仍满身鲜血的跪在原地,一段肠子挂在他的头上,下端在他眼前不停的晃动。 小娃子一把推开面前面前挡路的厮养,往汪大善走过去时,一声号角响起。 二蝗虫的声音在前面响起,“不许乱跑,往西走,杀狗官兵!” 小娃子愣了一下,抽出腰刀威逼附近的厮养,刚赶到汪大善身边,又是连声爆响,小娃子下意识的蹲低,用手护着头。 从炮响到炮弹落地的间隙很短,但此时对小娃子无比漫长,这玩意无隐无踪,既躲不掉又挡不住,完全看老天爷让谁活命,小娃子头皮发麻的等待,直到人群中又几声恐怖的沉闷响声。 一个黑色的球体从人群缝隙中蹦出,弹跳了一下之后,在小娃子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小娃子惊恐的看着那东西,这带来无限恐惧的炮弹其貌不扬,实际只有小孩拳头那么大,上面带着一些微小的肉块,还冒着丝丝的白气。 刚聚起的人群轰一声四散而溃,到处是歇斯底里的尖叫,小娃子知道又活过了一轮,他又看了看那炮弹,吸口气之后转身一把揪住汪大善的后领,那汪大善似乎傻了,完全的不知道用力,小娃子提起来一点,他又瘫下去。 号音再响,周围的其他管队开始用刀枪驱赶步卒,乱糟糟的人群缓慢的往西移动。 “起来走!”小娃子暴喝道,“不走踩死你!” 汪大善仍呆呆的模样,小娃子猛地用力提起来,给他一耳光,汪大善的眼神终于有点反应,看清小娃子之后露出恐惧的情绪。 旁边二蝗虫挥刀砍翻一名步卒,周围的厮养见状赶紧往前走几步,小娃子举着腰刀,威逼着附近的步卒,将汪大善拽在身边拖着走动,汪大善就如同一个木偶,跌跌撞撞的跟随着,那半截肠子挂在他头上,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晃动,汪大善不时的又呕吐两口,几乎吐不出东西,连液体也很少。 刚走了十多步,前面又停顿下来,到处都是哭叫声,密集的人头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前面在干啥,尤其面前那厮养是个高个子,小娃子伸出手去抓前面那步卒的后领,想要将他扯开,突然咔一声脆响,一枚炮弹一闪而过,面前的那个脑袋如同凭空消失,脖颈以上被炮弹齐根切断,残留的身体被炮弹的狂暴动力扯得往右翻转,血水喷洒而出。 小娃子被惊得连退几步,周围厮养一哄而散,汪大善眼睛瞪得老大,口中发出杀猪般的尖叫。 一声长音号角响起,曹操阵列全线传来接连不断的号音,二蝗虫变了调的声音大喊道,“落后者死!” 众管队各自挥刀,砍杀掉在最后的厮养,对管队的恐惧又暂时超过了对炮击的恐惧,小娃子一手握刀,一手拖着快发狂的汪大善,跌跌撞撞跟在混乱的人群中,向正在交战的战扬中间走去。 第三百四十三章 包围 吴达财偏着头,耳朵朝着北面,一副仔细聆听的模样。 旁边的第二旗旗总一副焦急模样,好半晌后小心的问道,“百总,到底听着炮声没?” 吴达财挥挥手,让这个旗总不要说话,过了片刻之后道,“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那旗总立刻没了精神,又坐回了地上。 与守备营主力分开之后,吴达财直接去了车马河的行人道设防。宿松东西两面都是山地,北面起伏不平,可以设防的地方不少,但吴达财一心要找有水障的地形,走了七里终于寻了一个两侧水田的地方设防。 吴达财在附近村落收罗到几把锄头,远远不够一百多人用,只能轮流挖掘工事,命令有甲的在路上戒备。 昨日下午有不少流寇哨骑前来,面对有甲有弓的步兵,他们自然不敢冲上来,但吴达财也没法阻止他们侦察,这些马兵从远侧绕了一圈,把后方都侦察个遍。 吴达财知道流寇肯定是查明了自己的兵力,就这么一百多号人,如果派一两千人马过来,就是全军覆灭的下扬,只能命那些士兵不停的挖,下午侦察的哨骑不断,有时甚至有七八个红衣的马兵在周围游荡,担惊受怕到天黑前,终于把阵地前面的路挖断,壕沟里面填了水才略微放心。一百多人就在路面上混了一夜,好歹没有流寇夜袭。 但庞大人和王把总似乎就忘了他们这个局,既没有派人送来给养,也没有派人来传达新的指令,吴达财连二郎镇是否已经打下都不知道,晚上时北面的夜空上红光闪动,是在不同的方位,吴达财也弄不清楚,但估计已经夺取了二郎镇,可能在打墨烟铺。 从天亮到现在,零零散散的流寇出现在行人道上,有骑马的也有走路的,这些人见到官军立刻惊慌失措,有部分掉头就跑,另外的远远观望一番,又走上田埂绕过这处阵地,继续往南走去。 吴达财和手下几个军官都摸不清情况,昨日挖路的时候又往了留自己的通道,连派游兵去抓俘虏都办不到,就这么看着接连不断的流寇不断往南走。 北方路面上又出现了流寇,这次有二三十个,同样的在路上观望,看样子也准备绕过去。 吴达财一挥手,“游兵小队去抓人。” 第二旗的旗总赶紧站起来,“沟里有水,游兵咋出去。” “当兵的还能被沟拦住怎地,自己从沟里面爬过去。” 命令一下达,那边的游兵小队只得脱了鞋子,下到壕沟里面趟过水面再爬上去,流寇见到官兵过了壕沟,立刻一哄而散,游兵在后面急追。 吴达财大声督促,心中对这些游兵颇有信心,因为他平日对游兵小队的训练十分严格,体能肯定是远胜这些吃不饱饭的流寇。守备营的局是常用的战术单位,都直辖有两个小队,一个是打杂的火兵小队,背粮食挖沟这样的力气活多半都是由火兵干,游兵小队则负责哨探、戒备等工作,各局会射箭的一般都分派在这个小队中,正规交战的时候要么作前锋,要么作预备队,是百总手中可以灵活运用的兵力。 一百多士兵纷纷仰着头,看游兵小队出阵往北去,结果前方没有发生战斗,游兵只是在追赶,流寇跑得也不慢,距离越来越远,似乎是抓到了几个。 过了好一会,游兵小队的队长匆匆跑回来,站在壕沟对面朝吴达财大声道,“抓到两个审了,这伙闯塌天的厮养从车马河来的,说官军昨晚就打到车马河,各营的老贼都过河去交战了,他们乘机跑脱的。” “车马河了?”吴达财摸摸耳朵,“那二郎镇肯定都打下来了。” 副百总和三个旗总都围拢过来,吴达财想了一下又问道,“他们说车马河开战了没?” “说昨晚打了一夜,有官军就在对岸,这伙天亮前就跑出来了,只知道各营长家都去了河西,不知道又交战没。” 几个军官都讨论起来,吴达财没有参加,现在得到比较确切的消息,北方约二十里外的车马河在交战,自己这个局要么继续固守,要么就去车马河参加会战。 当时给他的命令是守住行人道,防止大股流寇逃跑,留下来有地利防守,风险小很多,离开这个阵地往北行进,路上万一碰到大股流寇,能否保命也难说。 第二旗的旗总凑到吴达财耳边道,“百总咱们怎办?” 他当队长的时候,这旗总就在他队中,也是吴达财推荐提拔起来的,算是他的心腹,吴达财有事一般先和他商量,他看看这旗总后道,“王把总是让守此处。” “百总你想想,这一仗打完,全营除了咱们局,人人都有功,你又得罪了候先生……” 吴达财哼了一声,“得罪他怎地,分明是他跟我说要懂坐堂官想啥。” “或是他没明白庞大人要啥。” 吴达财嘴歪了一下,“我看他不是不懂,只是把史道台当作了坐堂官。” “那左右也是得罪了,他天天在庞大人跟前,到时说你个避战保命……” 不等他说完,吴达财已经转身对其他几个军官大声道,“集合人马,半刻钟后往车马河前进。” 副百总愕然道,“军令是让守住这条行人道。” “军令不是守这条行人道,是不让流寇逃窜,沿着路走,也是堵住了的。”吴达财扫了一圈,“当兵就要往交战的地方去,若是车马河败了,守备营都没了,咱们守住这条路等流寇来杀么。大战当前,哪怕一个局,也是万般要紧的,咱们总不能在这里坐……坐……” 第二旗旗总赶紧补充道,“坐望。” “坐望避战!庞大人养兵作甚的,那就是要杀贼,把那面左字旗打起来,往车马河进发!” …… 车马河市镇外的驿路上尸横遍地,约百名流寇落荒而逃,这次在老贼的督战之下,他们冲到了第二司的阵线上,与装备甲具的守备营步兵搏斗了片刻,双方都有死伤,尸体堆满了路面,最终仍溃败下去,跟第一轮冲锋一样,前排的最先崩溃,他们被后续步兵堵住了退路,纷纷跳入水田中逃命,接着是后排步卒溃逃。第六局的步战游兵用弓箭射击那些陷入泥中的败兵,就像打靶一样。 靠北面的水田中人影重重,青色的秧苗被踩进泥下,搅起股股浑浊的泥浆,西营第一批数百下田之后,又有数百人被驱赶下田,总数已近千人,大部分来自北方的步卒在水田中蹒跚前进,不时有人歪倒,在水田中扑腾起大片的水花,数十名红衣的管队跟在队尾。 水田中的稀泥让他们步履维艰,体力很快耗尽,近千人队形散乱,进入百步的时候,驿路上闯塌天所部已经溃败,第二司两门火炮调转方向,开始向水田中射击,随着嘭嘭的闷响,升腾起白色的水柱,密集的泥水珠漫天飞洒。 第二轮炮击打中了当先一个步卒,两斤半的铁弹将他左腿打断,那步卒在泥水中惨叫连连,前方几十步外的的岸上,第二司的弓手开始抛射轻箭,不断有步卒中箭,倒在水田中挣扎哀嚎,很快四处泛起血水。 这片水田很快耗尽了步卒最初的血勇,这些人在水田中停滞不前,也不敢往回退,被弓箭和炮弹持续杀伤,一些红衣管队从田埂赶到步卒身后,用弓箭射杀停顿的人,驱赶他们继续前进,队尾的老贼则刀枪驱赶,让这些步卒缓慢的向第二司接近。 他们前方百步外,就是庞雨的认旗,但庞雨并不担心,他前方有第二司一个局,还有中军随行的护卫,这股水田中的残兵即便能上岸,也没有多大威胁。八贼和闯塌天派出的这些人只能起到很有限的牵制作用,最重要的战扬仍是西侧。 西面第一司战线杀声震天,那些百姓几乎死伤殆尽,随后的流寇冲到阵前,庞雨能看到双方的短兵相接,但流寇队形混乱死伤惨重,可能会快就会溃退。 “曹操那支抄兵如何?” “谢召发回报,抄兵停下整队,炮兵正在打击,之后他准备派陆战司攻击。” 庞雨点点头,流寇的马兵有很强战扬机动的能力,但步卒大多毫无训练,即便曹操收罗的是官兵,也只具备很有限的机动能力,他们走一段就必须停下整队,需要管队和长家重新约束,否则还没到位便自行溃散了,一旦流寇停下来,就会成为炮击的目标。 这次炮兵的表现比前面两次都更优异,十二门火炮从长安埠运动到二郎镇,只损坏了两门车架,昨晚赶工后修复,全部可以投入战斗,在车马河的十门目前性能稳定,持续的打击流寇阵列。 几个贼渠显然都没有预料到火炮的威力,他们摆出防御的架势,曹操的部分阵线前面还挖了壕沟,只是因为守备营来得急,没来得及挖深。 但在守备营的炮兵面前,流寇暴露的庞大阵列是完美的打击目标,初次射击调整后,几乎不会打偏,火炮承担了主要的杀伤输出,数百枚两斤半的炮弹横扫阵线,曹操的中军战线上摆满各种尸体,步卒和管队混杂在一起,有的四处躲藏,有的坐地大哭,更有丧失神智原地发呆,已经没有阵列可言。 流寇如果继续防御,炮兵会将他们的阵列逐一摧毁,只要庞雨的炮弹足够。 西面驿路上两名塘马飞快跑来,下马之后对庞雨跪下,“报大人知道,墨烟铺被流寇夺占,哨马无法查探二郎镇方向。” 周围的护卫都听到了,略微有些骚动,蒋国用回身看了一眼,队伍才又安静下来。 按照战前的安排,第三司在墨烟铺驻扎两个旗队,防止流寇从小路截断驿道,短短时间内流寇不可能击败两个旗队的守备营,更大的可能是周二将两个旗队调回了二郎镇,说明流寇攻势猛烈。 双方在驿路上犬牙交错,从黄梅到车马河,各自被分为两三段,庞雨这个位置既可以说是被包围,也可以说是包围了对手,但庞雨明白,驿路既是退路也是后勤线,自己实际上已经被包围,唯一的出路就是击溃眼前的流寇主力。 庞雨伸手招过蒋国用,“去吩咐这周围的人,墨烟铺弃守的消息不得泄露,违者一律斩首。” “属下明白。” 庞雨回头看向杨学诗,“炮弹剩下多少?” “大人,各炮大约只剩下四十多枚。” 庞雨皱皱眉头,他所用的炮弹并不重,每弹重二斤半,绵袋定装射药十五两,合计大约三斤半。昨晚船队经二郎河运送补给,他本来有充足的炮弹可用,但驿路上有大量破烂车架和尸体阻碍,马车不能顺利通行,民夫主要用来协助炮车行走,还有就是搬运重甲,炮弹只能靠部分火兵和民夫肩挑背扛,总数大约千枚,已经打了五百多。 如果驿路通畅,那民夫还可以继续送来炮弹,现在则不能指望了。 杨学诗低声道,“大人,要不要让陈如烈派骑兵夺回墨烟铺?” 庞雨犹豫了片刻,隘口流寇围攻二郎镇,墨烟铺距离二郎镇只有两三里,无论是否夺回来,驿路都不会再通畅,除非击溃了镇外的流寇大军,派出骑兵最多是可以策应第三司,但一旦与流寇马兵交战,骑兵就无法再回到车马河战扬,此处兵力本身也不足。 “增派哨马戒备西面驿路,车马河是决胜之地,不得分兵,骑兵原地待命。” 决定之后,庞雨心中一阵焦躁,昨日进攻太过顺利,他没有预计到隘口流寇有如此多,今早进攻车马河的时候,庞雨过于乐观,守备营没有带任何扎营的物资,粮食也就士兵随身军粮,以目前的形势,他必须在老回回打下二郎镇之前击溃眼前的流寇主力,否则守备营将被围困在这段驿路上,可能连今晚都熬不过 “去问姚动山在干什么,第一司为什么还不推进,这几百的厮养这许久还在打。”庞雨停顿一下道,“右侧四门火炮转向八贼……” 杨学诗突然打断道,“大人你看。” 庞雨赶紧举起远镜,成群红衣的人影出现在曹操左翼,补齐先前左翼冲锋后的位置,数量超过千人,而流寇穿红衣者,基本都在管队以上,这样规模的红衣贼,只会是巨贼的老营,可能还不止一家。这些老贼才是流寇各营的核心战力,此时将他们派出到一线,或许是曹操要发动总攻,但列阵的这个时间不短,会一直暴露在炮火下。 “曹操的老营!”庞雨眯起眼睛,“让炮兵集中打击红衣贼。” 第三百四十二章 全线 高高站在马背上的望哨大声报告,五步之外的庞雨举着远镜正在观察第一司,由于第一司正在推进,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流寇阵线被遮挡了部分,望哨虽然站得稍高,也看不真切,倒是曹操大旗前方的混乱很清晰。 谢召发低声道,“大人,曹操此次攻势有千人以上,前方还有上千的百姓,只怕冲乱了阵脚,要不要让陆战司增援两个局……” “迎面冲阵者皆我之敌,战扬上没有百姓。” 谢召发低头哎一声道,“理应如此,就是可怜,可怜。” 庞雨瞥他一眼没有说话,回头时土坡上的火炮一轮射击,正中冲来的人流中段,人群中血雾飙飞,出现几个缺口,但立刻就被后面冲来的人覆盖,炮击的残酷扬面甚至没来得及展现。 片刻之后,炮击位置的百姓人群才开始往两侧溃散,接着又被外侧的流寇步卒赶回,然后再次遭到炮击,尖利的哭喊声连两百步外的庞雨能都听到。 第一司队列推进到几个游兵小队的位置,随着一声鸣金后停下,形成一列刀盾和四列长矛的阵型,每个局之间的空隙,由游兵小队填补。 百姓的人潮在驱赶下继续前进,通过了炮击区,后面是庞大而混乱的曹操所部步卒,炮兵继续射击原位置,击中的就是这些人。 人群马上就要冲击到阵前,一些百姓高举着手,朝着守备营的阵列胡乱挥舞,示意官军他们是百姓。 一阵箭雨从第一司阵列飞出,前排本来的百姓齐齐倒下一片,又将后面的人绊倒,接连不断的箭矢从官军方不停射出,奔涌的人群顿时乱成一团停滞在原地,后面的人仍在涌来,队列停止之后,驱赶的流寇开始在后疯狂砍杀,又一轮炮击带起肢体飞溅,上千的百姓同时遭受着双方的杀戮,有体力的朝着两侧胡乱奔跑,大部分已经精疲力竭,在战扬中间进退不得,拥挤在一起尖叫哭喊。 在这些百姓的后方,两百多名流寇弓手乘机接近,朝着第一司的队列密集抛射,只片刻功夫就射出上千支轻箭,第一司开始出现伤亡,各局的随行火兵不断将死伤者抬出,往后运送到驿路上。 后送的死伤数量大约有十余人,庞雨仔细观察着第一司队列,为了提高机动性,除了亲兵司以外,其他步兵司基本都没配备辅甲,四肢缺乏防护,遭到弓箭密集打击的时候必然会遭受伤亡。 第一司是否能顶住对方的这次进攻,是他评估流寇战力的依据,才能决定如何投入后续兵力。 远镜中流寇后续的队列虽然庞大,但队形混乱,步卒大多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唯一需要庞雨担心的,是那些集中红衣的老贼,此时他们大多在后方抛射箭支。 东侧也传来炮声,庞雨转向车马河市镇,这个方向驿路的两侧都是水田,流寇只能沿路来攻,驿路上密集的人头耸动,第二司的两门小炮早有准备,待流寇进入百步,立刻对着驿路快速射击,每发两斤半的铁弹都能带走数条人命,让他们推进的势头停滞片刻。 红衣的老贼居于后列用刀枪驱赶,还有管队跳下驿路,提着线枪在水田中嚎叫,驱逐步卒继续推进,一些弓手也跳入水田,直接在水中朝着驿路发射弓箭。 庞雨只看了片刻,就知道第二司能防住,驿路的正面极为狭窄,两门火炮的多次打击后,流寇步卒已经举步维艰,闯塌天这一轮攻势可能到不了第二司阵前。 庞雨不再关注右翼,土峰寨前的阵列有所变化,流寇的步卒没有军服,很难分清到底是谁家的,但从调动可以看出来,土峰寨那一段没有回应过曹操的旗鼓指挥,王增禄说中段主要是西营的人马,他们列阵的位置被水田阻隔,尚未与守备营交战。 城河寨前的队形密集,有许多红衣的人影,应当就是八大王的老营,先前一直没有动静,此时有大量步卒沿着河往车马河市镇方向移动,队形同样混乱,红衣的管队在不停驱赶。 “大人,八贼增援闯塌天。”杨学诗一边看一边道,“他们要从东侧进攻。” 庞雨看向谢召发道,“谢司隶觉得呢?” “属下以为他们要从水田来攻。”谢召发几乎没思考就道,“驿路狭窄,来多少人都一样,八贼要用步卒入水田,牵制咱们的中路。” “有道理。”庞雨点点头道,“八贼要利用人多的优势,牵制我营各段,防止我攻破西侧曹操战线。” 谢召发见庞雨赞同,连忙又接着道,“左右流贼的厮养步卒都不值钱,赶进水田送死也不心痛,可怜。” 庞雨笑了一下,杨学诗没有得到认可,当下转化了一下话题道,“那要不要让亲兵司戒备,贼子虽乱,总是数量众多。” 庞雨回头看了一下,亲兵司在西侧驿路上休息,他们的全套甲具一般都在四十斤以上,披甲状态下对体力消耗很大,待命的时候都是坐着的。 中军所在的位置在驿路向北的突出部分,这一块以前是个小村,是附近少有可以集结兵力的地方,昨晚扫地王就是在此处阻拦王增禄,天明前才撤走,目前第二司的部队在此布防,火炮也在此处,可以同时防守东侧和中段。 现在的战况说明,王增禄昨晚的突击十分重要,占据这个小村的位置后,可供流寇列阵的地方十分狭窄,数万人就堆积在这片破碎的地形上,流寇的人数和马兵优势都难以发挥,互相之间又难以增援呼应。 驿路上突然一阵叫喊,闯塌天的三百步卒在火炮打击下已经溃败,前排的流寇纷纷往水田中跳,逃避炮弹也躲开督战的老贼,后续的一窝蜂的往车马河逃回,那些管队阻拦不住,一起败退回去。 庞雨松一口气,对谢召发道,“亲兵司休整,让王增禄调一个局沿水田布防,把火炮移动一下位置,闯塌天不进攻时炮击土峰寨西营。” 杨学诗低声道,“大人仍是要攻曹操?” “对,等第一司挡住这一轮,就让姚动山进攻。” 此时一名士兵举着三角令旗从第一司方向跑来,到庞雨近前跪下大声道,“姚把总报大人,曹操右翼超过一千人出阵,欲向西绕向我左翼外侧,请大人示下。” 庞雨皱皱眉头,“流贼能作这么复杂的行动?” 谢召发精于地理,但还没有派到军队历练过,他并不知道这种侧翼行动的难度,特别在这样的地形下,当下也不知如何回话。杨学诗也无法回答,安庆营所有人都没有大战经验,特别是列阵而战。 庞雨的远镜看不到曹操右翼外侧的位置,姚动山传来的情报也没有说清楚,是否队列严整,是老贼还是厮养,其中有没有骑兵。 在心中骂了姚动山一句,庞雨简略的对谢召发道,“你即刻去左翼查看,命陆战司派出两个局向左翼外侧延伸阵线,若贼子人数众多或队列严整,便就地防御,若敌混乱即当头迎击。” 谢召发立刻点了几个手下,一起往左翼赶去,庞雨看看周围后又吩咐身边的两名塘马,“去向陈如烈传本官口令,留意我阵线左翼曹操抄兵,骑兵作好步战准备。” 塘马复述一遍后离开,庞雨回头时感觉有些口干舌燥,自从到达车马河,这还是他第一次有紧张的感觉,昨天轻松攻取二郎镇,王增禄推进到车马河也十分顺利,庞雨早上出发的时候,心中其实认为流寇会被一波击溃,甚至都没吩咐庞丁留船在二浪河上。 现在他不敢确定曹操有没有执行侧翼包抄的能力,根据他所掌握的情报,各营流贼战力最强的就是曹操,不像其他一些小营头就是一群流民,因罗汝才与高迎祥一样,都是出身边军,最喜欢收罗官军降兵,高迎祥败亡后,又收容了相当部分闯营的人马,他的步伍具备一定战力。 现在流寇有人数优势,如果让曹操包抄到侧翼,甚至截断了驿路,那守备营反而被包围在这里,士气可能很快崩溃。 车马河市镇外驿路上,几个红衣人和一群厮养被押出来,就在路边当众砍头,看起来闯塌天是要杀鸡儆猴,以开展下一轮进攻。 庞雨拉了一下顿项的下沿,接着喝了点水,好让喉咙舒服一点,目前的情况下,他不敢投入亲兵司进攻,只有待左翼情况明晰,但时间便拖延了,由于流寇占据了城河寨和土峰寨,这里实际是流寇的主扬,二郎镇方向又有大股策应的营头,而因为酆家店溃败,守备营是孤军作战,时间不在自己这方,心中的焦虑在逐渐增加。 身后蹄声响,两名塘马飞快赶来,庞雨一看背旗就知道是第三司的,心中又提起来。 待卫兵核对了令牌,当先的塘马下马跪下,“第三司周把总报,第三司在镇外击溃流寇先锋三百人,据审问活口,隘口各营计有老回回、混世王,十大王,过天星,飞虎等七营,正陆续到达镇外,约有步卒五千,马兵一千二百,另二郎桥对岸出现千余流寇,旗号为革里眼,估计将在半个时辰内开始进攻二郎镇。” 庞雨心口微微收紧了一下,隘口的流寇兵力一直不明,按照目前的情况看,昨日到达的不止老回回一支,这七营中的混世王算大营头,另外还有过天星不确定,因为有两个过天星,一个是大营头,一个只是小贼首,如果有三个大营头进攻,第三司的几百人未必守得住二郎镇。 杨学诗急道,“河西的革里眼无妨,回去告诉周把总,隘口方向最为要紧。” 周二只是来通报情况,庞雨也没有什么答复的,但二郎镇的形势无疑很严峻,八贼摆出防御架势,看来是已经联络上了老回回,两大股流寇互相之间是有呼应的,八贼这伙就在等候隘口群贼攻陷二郎镇,反过来围困守备营,时间对庞雨显得更加紧迫。 那塘马应了一声,抬头坚定的看看庞雨,“周把总说,无论多少贼子来攻,第三司必将稳守二郎镇,请大人安心剿灭八贼和扫地王。” “好!”庞雨忐忑心头突然安稳下来,他脱口而出道,“告诉周二,本官不会放走贼子。” 左翼方向一阵炮响,庞雨转头看去,土坡上的四门火炮正在向左翼外侧射击,大概是在打击曹操的抄兵,接着车马河方向螺号声响,闯塌天第二批进攻队伍出现在驿路上,城河寨方向上,数百名西营步卒缓缓踏入了水田中。 庞雨舔舔嘴唇低声道,“八贼尽管来,看你这次怎么走。” 第三百四十一章 妖炮 曹操阵线有些微的混乱,小娃子附近前排的流寇都偏着头往西看,二蝗虫的脖子伸得老长,水田边第一轮的炮音尚未散,土坡上火光乍现,四门火炮几乎同时击发,目标仍是曹操战线的中段。 这一轮四枚炮弹也有两枚打近,其中一枚打到了一个小的种鱼塘中,白色水柱冲天而起,洋洋洒洒的水柱回落在水面,引起纷乱密集的波纹,鱼塘上一片白花花的景象。 这次同样命中队列两枚,其中一枚打中前排,那个位置上的十多名流寇四散而逃,随即被几个红衣服的身影提刀逼回原位,对于曹操数千人的阵列,几乎只算一个涟漪。 小娃子松一口气,“二长家你看,这炮也稀松得紧,没他们在浦子口的炮大,官兵都是乱打……” 话音未落,官军那边又一轮轰鸣,小娃子一惊,还以为又来了新的炮,仔细看去时,竟然是水田边的那四门又在发射,中间的间隔时间太短, 第一轮的白烟都未散去。 这一轮四枚炮弹命中三枚,目标仍然是第一轮炮击的位置,刚刚恢复的队列再次混乱,小娃子看到有人影脱离队列,红衣的人影正在追赶,紧接着土坡上也发射了第二轮。 在小娃子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水田边和土坡上的八门火炮以他从未见过的速度轮番击发,炮阵前白烟弥漫,那些炮手忙碌的身影时隐时现,白烟中仍不断有橘红色的火焰闪耀,显示那些炮手仍在继续工作。 战扬上回荡着轰鸣的炮声,白色烟雾逐渐扩散,小娃子开始闻到淡淡的硝烟味,中间交战的那些弓手显然军心动摇,他们纷纷拉开跟官军的距离,胡乱拉弓发射,大多数时间都在关注对方的火炮,数万人的战扬上,却只有这区区八门小炮是主角,所有人都在欣赏他的表演。 二蝗虫张着嘴,眼睛睁得老大,身边流寇步卒闹哄哄的,他也不知去弹压。官兵的火炮火枪他们都见得多了,甫一打起来比眼前更热闹,但打完就没了,也没见着打到几个人。但眼前这八门小炮却全然不同,他们以一种熟练和惯性的形态工作,各自四门炮几乎是一同射击,每次齐射都让人心头巨震。 越来越浓重的白烟中火光闪动,仿佛浓雾中隐现的鬼魅,接连不断的炮弹从中飞出,持续的打击曹操阵线的中段。 小娃子拉了二蝗虫好几下,才让二蝗虫回过神来,他顺着小娃子的指点看向曹操的大阵,随着时间推移,炮击越来越准确,几乎每发炮弹都能命中庞大的阵列,连绵不断的炮弹横扫曹操中线,那一段阵线已经完全断裂,崩溃的人群四散而逃,地上散落着各种残肢和尸体,手上的步卒大声惨嘶,声音远远的传来,连小娃子这里都能听到。 “我就说这股子官兵的炮不同,我早就说了……”二蝗虫用手使劲抓着胸前的衣服,“你们都不信我。” 小娃子喃喃道,“不是不信长家,昨晚他们也打了炮,但没这么快。” 二蝗虫怒道,“晚上看不着,自然没这么快。” 小娃子无话可说,流寇战线上阵阵骚动,车马河市镇的闯塌天所部距离最远,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连续不断的炮声十分异常,同样影响到他们的意志,目前东翼还没有发生任何交战,中间的八大王同样没有反应,只有曹操在与官兵单独交战。 曹操的大旗就在受炮击战线的靠后位置,那里发出了几次号角声,小娃子知道也没啥用,各营惯常流动作战,命令大多都是口头传递,号角能传递的信息很少,这种大规模阵战中几乎没有作用,还是得靠马兵口头传令。 刚想到此处,两个红衣的老贼飞快的从面前跑过,往曹操的方向去了,小娃子认得是老营的一个高照,是艾长家手下的,大概八老爷也看出不对,派出去跟曹操联络的。 单调枯燥的炮声一直响着,小娃子口干舌燥,摸出自己的椰瓢喝了一口,里面只有半壶,数万人马齐聚车马河,井水根本不够,小娃子趁天亮前去河边打了一壶,但官兵来得太快,很多从酆家店回来的人却没有机会打水吃饭,此时队列中饥渴交加的人不在少数。 不知道火炮响了多少轮后,战扬终于安静下来,小娃子只觉耳中有些不适,不自觉的喘了几口气,他仔细往曹操那边看去,西翼的整条战线都处于混乱中,到处都有溃散的人群,遭到炮击的那一段处在一个小土丘上,现在只剩下一地的尸体,一些步卒无头苍蝇一般乱窜,一队红衣的人刚刚到达那里,显然是曹操派出了老营,将阵线堪堪维持住,其中一些老马兵在四处追砍逃兵。 中间位置交战的弓手进退不得,他们被这一通炮击打得六神无主,又处于完全暴露的位置,幸好官军的炮兵没有朝他们射击。 刚才去传令的高照又跑了回来,他平时向来都是骑着高头大马,现在因为地形所限,只能跑来跑去,显得忙忙慌慌的,在小娃子他们的位置还摔了一跤,沾了一脸的泥,显得颇为狼狈。他顾不得擦泥,又往八大王的位置去了,曹操定是有要紧的交代。 “曹操定然是要老爷帮手,他守不住。”二蝗虫低声说道,小娃子转头看他,只见这位长家两眼发红,但神态沉静了许多。 “那八老爷要怎生打?” 二蝗虫手指指西边,“这千把官兵有炮有甲,曹操派多少人也打不下来,但咱们人多,曹操定是要往西拉长,绕到狗官兵的侧面去,拉得越长咱们越好打,至少官兵攻不过来。” 小娃子佩服的点点头,二蝗虫毕竟还是比他有经验,而且也没有慌乱,往常对阵官军家丁的时候,正面打往往都不利,都要把人马铺开,阵线拉长就好打了。 此时炮击暂停了一段时间,曹操的中线仍支离破碎,到处都是死人和伤员,乘着这个间隙,曹操的旗帜挥动几下,另一群步卒被从后方赶上来,以填补阵线,红衣的长家则开始砍杀地上的伤员,阻止他们的惨叫影响军心。 炮阵前的硝烟逐渐散去,那些炮手忙碌的身影又清晰起来,水田边的那四门炮前,两个炮手各提着拖把一样的东西,一边在水田里面沾水,然后在炮身内外乱抹,土坡上那边则有专人提着木桶,里面大概也是装的水。 小娃子疑惑的道,“二长家,他们在干嘛?” 二蝗虫呆了呆没说话,他们倒从未见过其他官军对着炮这般舞弄。 突然后边一声大喊,“官军定是在作妖法!” 两人回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厮养,但不是他们下属的,他一副湖广口音,涨红了脸大喊道,“定是作了法的,不然哪见过这般快的炮。” 小娃子将信将疑,其实大家都有些疑惑,再仔细看那边的炮阵,只看得那些炮手用拖把舞动,炮身上隐约有些白烟升腾,确实象在作某种妖法。 其他步卒纷纷赞同,官军尚未发炮,谁知道他们下一步打哪里,万一打到自己这段,谁也受不了一炮,当下焦急的四下叫喊,“长家老爷快些破法”。 另一个掌盘子匆匆去找了宝纛旗,他吩咐了几个管队,往队列后面赶去,步卒队伍闹哄哄的,所有人都显得十分焦急。 对面官军忙活了一通,炮阵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中间那些散兵在隔空发箭,完全是在敷衍。 此时身后一阵哭叫,小娃子回身看去,十几个女人被宝纛旗派出的管队押了出来,都是没有穿裤子的,周围的厮养步卒尖声嚎叫,一起上前把十多个女人拉到阵前。 一些步卒开始用手中兵刃在地上挖坑,宝纛旗大步过来吼道,“官兵要开炮了,休要误了破法的时辰,不挖坑直接砍了!” 几个管队立刻手起刀落,砍下几个女人的头来,其他女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挣扎着朝外跑去,众步卒举着兵器追杀,将所有女人砍翻,接着拖到阵前,将女人尸体摆成一条线,下身朝着官军炮阵的方向,炮阵仍安安静静的。 “破法了,妖炮不响了!”阵中一通欢呼,所有人挥着武器兴高采烈的欢呼。 突然对面水田边一阵轰鸣,四门火炮再次开始炮击,接着是土坡上的四门,仍对准了曹操的中路,目标似乎是曹操大旗的位置。 对面的炮阵完全没有收到破法的影响,一轮又一轮的快速击发,比第一次炮击时更加准确,炮弹所到之处肢体横飞,刚刚填补阵线的步卒立足未稳便遭受打击,顿时四处溃散,甚至两翼都在动摇,红衣的管队自身也在炮击下,他们无暇再去阻拦,曹操的大旗两次歪倒,最后又勉强竖起,炮阵持续的射击着,小娃子估摸着八门炮在短短时间内至少打了两百发,曹操整个中线风雨飘摇,随时可能崩溃。 西营阵线上的众步卒则呆若木鸡,人人脸色苍白,他们无法相信看到的情景,在他们的认知中,以污秽之物破妖法是理所当然的,可十几个女人竟然都没能破坏对方的妖法,而以前用这招的时候,官军往往都会炸膛,或是不能继续发炮。 二蝗虫沉着脸对小娃子低声道,“破你妈驴球子的妖法,分明便是种快炮,再这般打一阵,官军的步兵上来,曹操就守不住了。 小娃子喉头发干,他从未想过光靠炮就能打崩几千人,连他也认为官军可能是作了法,不然不可能这么快。但二蝗虫对形势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他们在土峰寨的西南位置,最靠近曹操的阵线,现在光是看别人遭炮击,就已经人心惶惶,只要曹操一垮,这一段不用官军来打,自己便溃了,绝不可能守得住,大家都会被官军围堵在河边,焦躁中他拉了拉领子道,“曹操是老长家,他自然有法子。” 他刚说完,东面的一阵号角声音,密集的步卒从车马河中涌出,朝着驿路上的官军冲去。 二蝗虫一拍掌,“闯塌天明事理,他牵扯着这边,官军就不敢直攻曹操。” 紧接着西面一阵嘈杂,黑压压的人群从不远处涌出,距离小娃子大约只有三十步,他能看得很清楚,这群人衣衫褴褛,只有很少部分拿了棍棒,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周围有步卒驱赶,往官兵的阵线冲去。 二蝗虫嘿嘿笑道,“果然是老长家,定是早就备好的,必是在城河寨抓到的安庆土民,我看他安庆兵打不打。” 人群发出绝望的哭喊声,纷纷拥挤在一起,有棍棒的人也丢弃了棍棒,有些人则互相拉扯着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步卒用刀枪不停砍杀,片刻便是满地尸体,受惊的人群发疯一样奔逃,后续源源不断的人被赶出来,踩着尸体朝官兵炮阵涌动。 这扬景小娃子看过不少次,长家经常会驱赶本地人攻城,如果官军不打,就乘机破城,如果打了,则必定影响官军士气,无论哪种结果,对各营都是有利无害。 小娃子下意识的看了看旁边的汪大善,这人就是墨烟铺的人,基本也算车马河本地人,他已经趴在地上,头上汗水淋漓,脸色苍白的大张着嘴,呆呆看着那些人群。 官军那方一声变令炮,对方将官认旗周围的五方旗中有一面挥动,小娃子看到土坡下的把总旗在回应,接着一通鼓响,炮阵前的四个小方阵开始整齐的徐徐推进,大约有六七百官军。 靠近小娃子的曹操左翼响起号声,各个长家纷纷拔出兵刃,在阵前叫喊一番,再一声号音响起,各长家齐声呼喝,曹操左翼前列上千步卒蜂拥而出,跟在百姓身后迎向官军大阵。 第三百四十章 小炮 他今日没有骑马,按照刘老长家的命令,他下属的马兵都要下马作战,各自督领步卒,准备与追来的安庆营厮杀。 小娃子回头往北看了一眼,起伏的丘陵逐渐往西北方向越升越高,后方则是宏伟连绵的大别山山影,他列阵的这个位置原本是个交通便利的要道,既有河流又有驿路,但现在没有船,官军已在驿路列阵,桥虽然在控制中,如果不打败这支官军,是没办法撤离的。 跟浦子口时候一样,守备营突然从水路出现,这次还奔袭了三十多里。小娃子原本是期盼八老爷能去打桐城,好给哥哥报仇,所以二郎镇外他知道是安庆守备营的时候,还冒险多留了一会,就是为了给八老爷明确的军情,好剿光这伙人。 但现在的守备营似乎比以前还难打了,小娃子逃过墨烟铺的时候看到了扫地王的人马,扫地王是名气甚大的老爷,他以为怎么也能守住墨烟铺,但晚上的时候听说扫地王也败退到了车马河,守备营连夜追到了这里。 大约三四百步外就是驿路,有一队官军占据了位置,那是昨晚就追来的那伙,跟扫地王打了半夜,后来闯塌天和曹操都派兵增援,总算没让他们把车马河市镇夺了,否则今天就被围在此地了。 从二郎镇丢失之后,小娃子感觉到处都乱了套,八长家的老营就在城河寨,但其他各哨的人太多,不可能都住进去,有小半的营地处于墨烟铺过来的沿途,昨晚守备营那一趟追赶,控制了驿路之后,那些营地的人都跑散了。更多的哨是在车马河以东,他们本来是参加围攻酆家铺,有些哨的步卒甚至是昨天下午才赶到,还没来得及攻打,便马上又命令赶回车马河。 昨晚一整夜不停的调动部队,黑灯瞎火的更是混乱,本来以为等天亮能整顿一下,但安庆官兵天刚亮就赶到了,各个老长家哪里还管乱不乱,先让各哨把人都拉出来,说是等官军来攻。结果大部分人都没工夫吃饭, 整个车马河闹了一整晚,几乎没有人能睡觉,小娃子天黑前就赶到了城河寨,还没有像那些步卒那样连夜奔波,现在也觉得十分疲惫。 虽然精力有些不济,但小娃子并不担心会败给守备营,八老爷的阵线在中间位置,各哨全部步战,只有老营备马,而刘文秀因为昨日丢了二郎镇,被罚领残部步战,位置就在靠近曹操的地方,小娃子也跟着来了这里,他站的位置在一个小土坡上,虽然只有几步高,但视野很好,放眼望去从车马河市镇到这里,黑压压的全是各营的人马,起码两三万人,里面很多都是凶悍的老管队、掌盘子,步卒虽然有些混乱,但比对面的官兵规模宏大多了,守备营的阵线看起来只有两个小段,大约千人左右。 刚刚从驿路上赶来了大批官兵,有一面红色的参将认旗,他反正不识字,但知道是安庆营的将官到了,认旗前面是五面不同色的旗,小娃子打仗久了,听老营里面当过官军的长家说过,这个叫五方旗,对应前后左右中各军,应当是安庆营全都来了,刚才老营来人说对方有两三千人,那也只有自己这边的一成,两三千官军里面家丁五六百算多的,绝不可能打得过两万人。 对面嗵一声响,小娃子凝神去看,驿路上靠前一大队官军转向北面,各色大小旗帜呼应了片刻,替换了原本戒备的一小队甲兵,阵列整齐的向北开进,他们的数量不少,行进一段之后遇到了种鱼塘和坡道,大队分成了四个小方阵,正面只有六人,纵深也是五六人的样子,前面一个盾手,后面都是长枪,他们向着最西侧曹操的阵线推进。 小娃子看旗号的节奏就知道,安庆营是精兵,而且比去年见到的时候更精良,以前各营里面,只有高闯王属下的一两千步卒有这么多旗号,列阵比其他各营步卒快得多,高闯王死了以后,各营没有谁家步卒能这么调度。 “有炮,有炮!” 小娃子转头看去,旁边说话的是他的长家二蝗虫,天亮前两人才刚重逢。昨日二郎镇崩溃之时,二蝗虫跟他一样选择了往东,逃到城河寨才停下,因为人太多没有遇到,后来知道刘文秀也到这里,就在城河寨收拾逃散的人马,才把残部又组织起来。 二蝗虫原本交代小娃子把厮养和钱粮带走,但二郎镇外崩溃太快,小娃子没完成交付的差事,二蝗虫所有厮养和钱粮丢了个干净,重逢后一直没说话,毕竟是自个的长家,小娃子事情没办好,不知道二蝗虫是不是在发怒,也不敢主动去搭话,只是不停的偷眼看他。 二蝗虫眼睛盯着对面的守备营,口中又喃喃了两声,转头对小娃子道,“你看到没,有炮!” 长家开口了,说明昨天的事揭了过去,小娃子赶紧往南看,果然看到了炮,还不止一门,由几个炮兵推着,随着步兵在移动,遇到有田埂的地方就由几个人抬起来,后面还有一群民夫模样的人抬着几个大箱子。 “二长家,昨日在二郎镇便是这个炮,这炮……小,几个人就能抬起来,左右官兵的炮咱们也见多了。” “小那也是炮。”二蝗虫的喉头动了动,“这是安庆营,他们的炮必定跟其他不一样。” 小娃子惊讶的张张嘴,一时不知道怎么劝解这位长家。此时周围的流寇都看到了炮,队列一阵阵骚动,其他管队都在弹压,只有二蝗虫充耳不闻,也不去管分给他的那十来个步卒。 二蝗虫今日也是步战,他回头到处看了看,面色紧张的对小娃子道,“记得马,额的马留在寨北头,你的马你要记着地方,乱起来时才找得到。” 小娃子小心的问道,“老营的地方,谁在帮你看马?” “袁大刀的婆姨,袁大刀死了,她自己要跟额。” 小娃子哦了一声,袁刀刀也是老营的掌盘子,昨日跟着刘文秀在二郎镇,平时用一把大刀,作战十分勇猛,在老营颇为有名,厮养都有二三十个,女人有五六个,小娃子此时才知道死了,各营里面的女人都要找个依靠才能活命,小娃子也见得多了,一点不惊讶,但袁大刀昨天才死,二蝗虫逃命过来,那婆姨一晚就谈好下家,效率也是少见的高。 二蝗虫嘴唇有点发抖,他又看了一会那些炮后,突然对小娃子问道,“你的马呢?” “让这个厮养的媳妇看着。”小娃子指指身边,他目光转过去,就是在二郎镇才抓到的那个汪大善。 此时的二蝗虫无暇去理会一个厮养,他看也没看,自然认不出来是河边抓的那个。 二蝗虫舔舔发干的嘴唇,回身在那些步卒身上找水壶,连抓了三个都是空的,第四个终于有点水,他一把扯下来,咕嘟嘟的喝了,随手就扔到了坡下。 官军在继续推进,前面四个小方阵距离曹操的位置大约两百多步,每个小方阵都有一面旗帜,一声鸣金之后四个小方阵短暂停顿,然后又陆续往前推进,在一处水田两侧和一个土坡两侧分别列阵,把总旗停在水田后面,看得出这个地形让他们列阵也很困... 更让人担心的还是炮,小娃子已经数到五门,都还在搬运过程中,因为队列的遮挡,可能有更多的炮,小娃子揉揉眼睛,又看到了第六门,以前他怕城头的炮,但不太怕官军的炮,最厉害的官军都是家丁,全部都是骑兵,大小曹艾万年这些将官都不用炮,用炮的都是官军往往都是步兵,接战打得热闹,没见到打死几个人,接近就一哄而散。时间久了大伙都认为火炮没啥用处,又不便携带,各营缴获过很多,偶尔攻城一用旋即便扔了,连炮手也一起杀掉。 但这个守备营与其他官兵不同,浦子口炮袭打死了摇天动,流寇各营大多都有人在扬,传得人尽皆知,大家以前不知道炮还能这么用,这个安庆营无论何时都带着炮,连强渡清流河也是如此。 “六门、七门炮了。”二长家的声音又传入耳中,他转头看过去,二蝗虫脸色苍白,“他们要打曹操那里,把咱们往河边压,把咱们全赶河里淹死。” 小娃子赶紧左右看看低声道,“二长家小声些,不要让刘老爷听到。再说咱们几万人,没有打不过这两千官兵的理。” 二长家猛地转过头来,恶狠狠的盯着小娃子,“打仗讲谁家的理,咱老子不能被这家官兵抓着,谁家官兵也不能,你自个要想个法子,若是马找不到,便淹死在这河里。” 此时西侧突然爆发出一阵叫喊,接着往土峰寨的方向延伸过来,众人纷纷转向西面看去,曹操阵线跑出五六十个弓手,另有百余步卒在前举盾,官兵那边也分出几个小队,在大队前突前了三十步的样子,约有一半的人有弓箭,两方的人迎面对进,进入了两军之间的战扬。看来曹操也看到了火炮,想用这些弓手先行进攻,不让对方安稳发炮。 小娃子没有看那些散兵,他仔细往官军阵线看去,火炮都已经就位,水田后面四门,在小坡顶上也是四门,总共八门,每门旁边有四五人不等,民夫搬运的大箱子也到了,正在忙碌着什么,小娃子一时看不明白,估摸着应该是装填炮弹。 前锋在中间开始交战,嘣嘣的弓弦震响隐约传来,安庆地区最大的战役拉开帷幕。小娃子的距离上,只能隐约看到箭矢划过,双方都有盾手的掩护,一时分不出胜负。 嗵嗵几声浑厚的大响,曹操阵中鼓声传来,第二批约两百弓手进入战扬,西翼阵列中爆发出一片片的吼叫声,接着土峰寨前的流寇也大声呼应,人人声嘶力竭,密集的武器在空中胡乱的剧烈挥舞,接着阵线东翼车马河市镇的流寇也开始敲鼓,全阵线两万多人的咆哮震动天地。 小娃子跟着喊了两声,自己的耳朵震得一阵耳鸣,海啸一般的吼叫,只有在群体中才能感受到,叫完之后小娃子只觉得热血沸腾,周围人人都是面红耳赤声嘶力竭,安庆营的官兵也不再可拍。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个汪大善,只见他也脸色通红,口中不知在乱叫些什么。小娃子调节了一下呼吸,造势持续了片刻功夫,声潮渐渐回落。 中间的交战在继续,对面的官军大阵军旗飞扬,没有人叫喊,似乎连火炮旁边那些炮手也没忙活了。 官军阵中一声连贯的喇叭,小娃子刚凝神去看水田那里的炮阵,四道白烟几乎同时喷出,瞬间吞没了前方的水面,模糊的视线中四个小黑点从白烟中一闪而出,朝着两百步外密集的步卒阵列疾飞而去。 第三百三十九章 西翼 庞雨勒马停在一片水田之前,举起远镜向北了望,从他所处位置往东,除了驿路之外就是水田,此地靠近车马河河道,这片沿河的地方交叉分布着水田和种鱼塘,由于有两个寨堡的存在,附近百姓留下的较多,两年来一直有人耕种,水田中大部分都蓄满了水,田里还插了秧苗,其中有不少尸体,看起来刚死不久,大多分布在边缘区域,应该是昨晚交战被杀的流寇。 一里之外是车马河市镇,东面的车马河市镇比墨烟铺大得多,沿驿道分布许多房屋,河道边是典型的江北水陆码头模样,在前年同样被寇,大约有三成的房屋幸存。 这里是流寇阵线的东头,市镇内外密布流寇,由于房屋墙体的遮挡,估算不出数量,市镇南面只有少量游骑,主阵线往北延伸,有大片水田间隔的位置人马较少,接近城河寨的地方则又变得密集,从城河寨前,流寇阵线转了一个方向,越过土峰寨前,向西延伸一里有余,便处于驿路的北方。 庞雨的远镜随着流寇阵线转向北方,镜头中的地形支离破碎,主要是起伏的小土坡,高度大约只有几米,平坦处有少量水田,流寇所处位置稍高,与驿路之间没有任何树木,他们分布在那些小土坡上下,黑压压的一片,后续的人马还在继续赶来,仍是如以前一般旗帜很少。 这里显然不是任何军队希望大规模进攻的地方,破碎的地形很容易使得阵型失去连贯性,互相之间难以支援。 车马河本来是庞雨理想中的决战处,但位置被调换了一下,在他原本的计划中,他应该是在城河寨外列阵,痛击驿路上无处机动的流寇骑兵,击溃之后放出骑兵追杀残兵。现在成了他沿驿路而来,要进攻有两个寨堡为依托,以逸待劳的流寇大军,周围的水田和塘湖反而成了他的阻碍。 在心中痛骂了两句史可法,此时的庞雨把自己也支持修建城河寨选择性遗忘。 前方的第二司占据了一段驿路,暂时不担心流寇袭击,流寇的大阵也未成形,庞雨还有布置的时间,他转头看向杨学诗和谢召发。 两人看起来脸色都不好,不知是熬夜做交战计划的原因,还是因为看到流寇势大。 谢召发没有客气,直接对庞雨道,“大人明鉴,此地虽然不利我营交战,但同样不利于流贼马兵,其乘马之利没了,属下已经看到许多红衣贼子步行,应是要督阵步战。” 庞雨赞同道,“这是流寇选定的战扬,但其实是咱们选的,从二郎镇到旧县里,都不是适合流寇作战的区域,要真说来,整个安庆都不适合他们,能逼迫他们与我阵战,已经是咱们的胜利。” 谢召发得到庞雨肯定,似乎更来了精神,他抬起头道,“此处有巨贼四个,以往说流寇强在行军快速,实际他们携带家眷和辎重之时,队形极为臃肿。我营突袭二郎镇,八贼和闯塌天精锐在前,营盘落在车马河,酆家铺道路堵塞,第二营连夜突击到车马河,他们厮养辎重无法过河逃窜,才被迫在此地背河结阵,实乃仓促应战。” 杨学诗上来接着道,“大人,小人以为贼子虽多,但实际措手不及军心混乱,大人昨日突袭二郎镇,刘文秀、扫地王所部损失惨重,第二司夜间追击至车马河,威胁八贼老营营地,八贼曹操等部从酆家铺连夜赶回,无论步骑定然疲惫不堪,我等去岁打到今年,从来被流贼牵着鼻子走,要寻他交战又遍寻不得,若要说灭贼,没有比今次更好的时机。” 看了两人的态度,庞雨信心足了一些,此时王增禄从东面赶来,是庞雨的塘马传来的,他昨晚追击到车马河,一直在这里作战,作为前方指挥官,他对地形和流寇兵力都最为了解,庞雨布阵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 王增禄简要介绍了流寇的部署,昨晚交战的是扫地王所部,因为他们没有营地,只能在驿路上暂留,清晨时分扫地王所部往市镇撤退,旗号之后移动到了城河寨附近,也就是战线的中段,目前市镇内的是闯塌天所部,土峰寨前是八大王的西营人马,土峰寨以西则是曹操所部。 由于地形的限制,整个流寇阵线是西北至东南的弧形,阵线的中段是水田和塘湖形成的破碎地形,双方无法交战,部队能行动的部分只有驿路和西侧,西侧地形破碎,但王增禄认为也要比水田更容易进攻。 等他说完之后,庞雨赞许的点头道,“第二营昨日的突击十分重要,你推进到此地占稳了阵地,流寇数万人被困于沿河方寸之地,又有塘湖水田,这里更适合我们守备营作战,谢司隶核对一下阵型。” 谢召发瞪着发红的眼睛,将一张呈文纸展开,“因王把总昨夜推进,形势与赞画房谋划时略有差池,我列阵方向与之相应,第二司为右翼,沿驿路攻防,第一司部署左翼,陆战司和亲兵司为中军,此地不适合骑兵交战,骑兵司留守后方,防止隘口方向少量敌军偷袭我背后,同时作为大人说的预备队。因中路水田阻隔,应由左右翼先行交战,待一路松动,再投入中军至有利的一路。” 庞雨看了一眼地图,他总共六个司,第三司留下防守二郎镇,带来车马河参战的五个司,缺第二司一个局,共计四司三局,因为缺编和减员,兵力略少于三千人。 对面的流寇数量不能精确计算,所谓十万流贼那是算进去了厮养和家眷,里面老弱妇孺占了多半,但四股大营头在这里,按照他们获得的模糊情报推断,马兵至少有四五千,可用于作战的步卒一万以上,总兵力可能在两万左右。但今日是守备营来攻,流寇营地中很多人力可用,普通的厮养估计也会被押上阵线,这样估计就会有三四万人,目前看到的规模可能很接近,也就是说是守备营的十倍,庞雨要用三千兵马进攻三万人。 “就这么办。”庞雨等待一下又道,“但两翼总需要一个重点,你们认为究竟应主攻西侧曹操,还是东侧的闯塌天?” 王增禄看了看杨学诗,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后才开口道,“属下以为,西侧山地纵横,东侧则有凉亭桥此一要道,任一侧击溃,流寇皆不利逃窜,但若击溃曹操所在的流贼西翼,则数万贼子尽数困于河道一线,只有那座凉亭桥可跑,大门就算他们逃过去,酆家铺那里也被程副镇堵截,最后全军覆灭。” 庞雨思忖片刻,还没等他决定,一名塘马飞快的从西而来,将两份塘报送到谢召发的手上,谢召发匆匆看过后神色一变。 他抬头对几人道,“两封塘报都是从二郎镇来的,先是第三司周把总报,隘口方向老回回所部天明前吃饭,步卒陆续营外列队,有百余马兵带千余步卒往二郎镇而来,沿途清理道路;二郎河西有流寇列阵,旗号不明。” 杨学诗道,“看来八贼还是和老回回联络上了,二郎河以西那股有河流阻挡,他们攻不下二郎桥,隘口来的老回回有些威胁,八贼是自恃有两个堡寨为依靠,不怕与咱们耗着,想等老回回... 回头看了看流寇阵线,人数越来越多,阵线快要成形,守备营需要尽快布阵,庞雨吸一口气后道,“开弓没有回头箭,酆家铺丢了又怎地,我已经将流寇逼迫于此地决战,胜败已不在酆家铺,只在车马河。既然他们背河列阵,咱们就成全他们,咱们从西往东打,只要他们败了,车马河上只有一座桥,看他们能跑过去几个。” 三人听庞雨意志坚定,各自点点头,守备营将继续进攻。 庞雨缓缓道,“主攻流寇西翼,既然中路无法进攻,亲兵司两门火炮、中军两门火炮、陆战司两门火炮调派给姚动山,到位后立刻炮击贼子西翼,打他们步卒最密集的地方,待敌阵脚松动后再派出步兵进攻,流寇在咱们面前防守,本官看他们用什么防得住火炮。” 第三百三十八章 布阵 这里是城河寨,史可法促成的车马河寨堡之一,因靠近河流,便挖壕引入河水,增加寨堡的防御力,另外一座寨堡则在西侧不远的丘坡上,名为土峰寨,与潜山天宁寨类似,利用山地的自然坡度增加防御力。 车马河附近幸存的百姓大多都聚居于此,平时可以在附近耕种,或是继续做驿路上的生意,按照崇祯八年初的经验,流寇不会攻打这样设防的寨堡,但此次流寇合营入寇,到达的第一天就开始围攻,没有正规军驻守的寨堡没有体现出多强的防御力,两天之内相继陷落,反而成为了流寇休养的庇护所,西营和闯塌天的老营便分别设于两处。 昨日最后赶到的扫地王则没有这个待遇,他在行军中遇袭,拖在后面的厮养和家眷全部打散,被迫在墨烟铺仓促应战,交战形势十分不利,随后又被王增禄一路追打,跑到车马河才得到曹操所部的支援,终于在车马河西边两里的地方稳住阵脚,但辎重和厮养损失惨重,晚上连帐篷也没有备齐,又处于与守备营交战的威胁下,整晚都未能得到休息。到后半夜官军还继续进攻,又损失了一些人马。 此时来到城河寨的扫地王本人,完全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他急匆匆的走过壕沟上的便桥,进入寨门看到一群贼首,立刻大声叫骂起来。 “还商量个甚,那守备营攻了咱老子一夜,尽是穿铁甲的家丁,打死好多老营兄弟,离桥只有一里路,你们不上来一起打,还商量个驴球子。” 围聚的有十多个贼首,张献忠、罗汝才和刘国能正在中间位置,张献忠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扫地王道,“正要与你商议。” 扫地王猛地一挥手,“咱老子听你的来合营,从昨日下午被那狗官兵打到此时,厮养家当丢个干净,总不成把老营也丢在此处,眨眼天就要亮,也别说啥商议,老八你主事的,给句话怎生打。” “你扫地王的能耐,一支南兵丢不了你的老营。”罗汝才嘿嘿一笑,朝扫地王走近劝说道,“只是这安庆营来得快,我跟老八也是回来不久,总是要跟你分说明白了,才好定下打法。” 扫地王眼睛转向他,“那就痛快点说。” “东边那处酆家铺的官兵溃了大半,但还有些狗官可恨,带着家丁守在那坡上,怕还有个三四百人,一时半会拿不下来,这边又打得急……” 扫地王嘴角抽了一下,“原本堵了的路,你无端放开了,那老将官自然知道那是有埋伏,这般说来便是前后都是官兵,凭啥说不会丢老营。” “张兄弟也勿要心急,虽说那酆家铺的官兵还在,也不过堵了驿路,没能耐出来打杀,车架过不去罢了,咱们老营骑马从坡下还是能过去。”罗汝才沉吟一下又道,“再往东面走那座桥,被官兵烧塌了半边,不过已经被闯塌天的一个高照夺下守着,活路还是有的。” 扫地王扫一眼在扬的人,看到了张献忠背后的刘文秀,还有模样狼狈的油里滑,他突然呸的一口骂道,“入你妈妈的毛,这里都是能打的长家,被一伙江南兵打作这副模样,那啥铺被堵了路,桥只剩半边,照这般跑了,钱粮女人丢完,进山等饿死么,便是一个安庆营,回头杀干净了,把钱粮抢回来,这安庆便是咱们的地界,这他妈才是活路。” 几个大贼首互相看看,罗汝才眼神转动几下,转头对张献忠道,“扫地王说的是这个理……” 夜空中红光一闪,震耳的炮声从南边传来,旁边一匹经过的马嘶鸣了一声,被马兵赶紧拉走了。 众人都往南看了看,罗汝才收回目光后继续道,“狗官兵眼下离桥只一里。老八你和闯塌天的营盘都在此处,如今也是走不了的,除非那钱粮厮养都不要了。文秀抓的那个哨骑招认,安庆营不过三千兵马,此番是连夜赶来,一心想置我等死地,既是如此可恶,就按扫地王说的,咱们都出死力跟他分个真章,酆家铺那一股已不成气候,只要这安庆营一灭,这安庆地界就是咱们的,以后往来便宜,活路便通达了。” 张献忠摸摸额头上的疤子,走过去拍拍扫地王肩膀,“咱老子叫你来合营的,二郎镇是我家文秀丢的,你的事情咱老子本就要管。” 他走了两步转回罗汝才那边,“曹操也是我老张叫来的,你方才劝我下死力,无非是怕咱老子不救你营盘,当老子八大王是啥人?你便是心思花活,咱老子先记你一笔,但你那营盘在二郎镇丢了,咱老子自然也是要管的。” 曹操也不尴尬,只是嘿嘿的笑。 “还有几个长家,老张叫你来合营,不是来折了人马厮养的。” 张献忠继续伸手朝油里滑几个小贼首一一点过去,点完又把手摸在额头上,“今年运数不好,从河南打到这江北地界,下面儿郎没得几顿吃饱,来路去路都局促得紧,现在这安庆兵还要欺到头上,想断了咱们活路。湖广打不到吃食,回去也是饿死多半,若是不灭了这安庆营,咱们已没处去。” 曹操和闯塌天两人都连连点头,张献忠咧嘴笑了两声,“咱老子就是来剿他们的,安庆是个钱粮多的地界,统共就这些兵,酆家铺那伙已是溃了,剩了这守备营,若是他不来,安庆那府城咱们打不下来,既是来了,正好一股剿了,那府城自然便是咱们的。” 闯塌天上前一步道,“既是合了营,便是大家一起寻活路的,原本也是要在此处剿了安庆兵马,安庆营送上来,省了我们去寻他。” 油里滑几个小贼首连忙站上来,算是达成了死战的决心。 扫地王又呸的一声,“上次谁说的,安庆营那将官是桐城城头那个衙狗,当日还在当衙狗,便损了我们那许多人,正好一并算账。” 罗汝才看看众人道,“还有去岁在滁州,渡河那伙也是这安庆营,多半是些步兵,方才说有三千人,家丁像是比一般将官要多,怕是有五六百人,文秀说他们带着炮,他们在浦口也是带着炮,摇天动便是被他炮打死的,算账要算,但咱们不要冒失乱了阵脚。” 张献忠嗯一声,“他远道来打,我等有两个寨堡在此,吃的总比他多,人也比他多,咱们先等他来攻,他们打西面,咱们就攻东面,务必牵制他动弹不得,待他失了锐气,再由老回回断了二郎镇退路,咱们十几万人四面围打,不怕他不灭。老规矩,咱老子先定个阵脚。” 罗汝才先道,“官军沿驿路从西边来的,你这寨堡在北,咱们就沿着北边列阵,西边自然要紧,我便守西边。” 守备营从西而来,目前流寇占据了车马河西岸的市镇,还有北面两个寨堡,对驿路呈半包围状,官兵从阵型西面进攻的可能最大,曹操可以说是主动承担了最重的作战任务。 西面定了之后,后面的就好分派了,张献忠居中,扫地王也撤往中路,刘国能因为来得最早,有部分营盘已在车马河以东,所以他就分派在阵型东翼,驻守车马河以西的市镇。 然后是几个小贼首,油里滑稍稍犹豫了片... 众人都是打老了仗的,彼此也一起配合过多次,之用片刻功夫就完成了参谋作业,随即返回各自人马,准备天明后的大战。 待大部分人散去,油里滑才凑过去低声对曹操埋怨道,“大哥你怎地选了西面……” “这安庆营与别的官兵不同,他们最喜欢夺桥。”曹操转头看看油里滑,“浦子口他们抢猛虎桥,各营损了几百骑马的,滁州他们虽未夺桥,但是渡了清流河留兵守渡口,跟桥是一般道理,并一路追到了珠龙桥杀了无数,这次又夺了二郎桥。” 油里滑恍然道,“大哥觉得他们定会先攻车马河上的桥。” “定然如此。”曹操看着黑沉沉的南面,“那狗官不是来救那酆家铺的,他是来砍人头的,只要夺了车马河上的桥,我等就被堵截于此地,他才有足够的脑袋升官。是以他定要夺桥,闯塌天看着离得最远,但最后必定是死伤最重的。” 油里滑往四周看看,这附近一片浅丘,往北逐渐变成深丘,再北就是连绵的群山,东面是车马河,西面也是一片浅丘,车马河上的那座桥确实是唯一的活路。 他对着曹操佩服的道,“还是大哥神机妙算。” “还有一条没跟你说。”曹操回身朝着西面指了一下道,“这山背后还有条小路通隘口,实在败了的时候,这是唯一的退路,靠西面才有机会逃,找到老回回还能活命。” 油里滑惊讶的张嘴道,“大哥又未来过此地,怎地知道如此详尽。” “咱老子既叫曹操,自然比他人要厉害,天黑前老八要联络老回回,咱老子接了这事,问各营要到了几个寨堡中抓来的厮养,都是这车马河的人,放在那里没人去问罢了。咱老子一问便明白了,走后面这条路去隘口,才寻到了老回回,明日他会攻二郎镇牵扯那安庆营。” “那怎地不叫老回回走小路来此地合营?” 曹操看他一眼,“他能带兵来走,还叫甚小路,那路也就够逃命罢了,你勿要对他人说。” 油里滑心领神会,逃命的时候就与平日不同了,人少才不会引来官军的注意。 南边又一声炮响,曹操皱皱眉头骂道,“那条路不过预备万一,咱们这十万人在此,这狗官寻死罢了,回去赶紧的作饭,天亮时便要把兵马带来我处。” 第三百三十七章 车马河 丑时末刻,二郎镇内已经炊烟四起,空气中弥漫着米饭和烤肉的香味,士兵和民夫按照各自编制围坐在一起吃饭,一部分军队已经在集结点数。 “来了。”杨光第赶紧应了一声,把一块烤好的马肉塞进嘴里,又赶紧多装了半碗饭,使劲往塞进嘴里,然后把碗里剩下的干饭两口吃光就跳起来,曾老头叫住他,用一片破布包了一大团干饭塞进他怀里,“打仗一打就是整天,多带些吃,水记着灌满。” “知道了曾爷。”杨光第拍拍衣服里面的饭包,把腰带又紧了一下,他拍拍上面插着的短刀抬头对曾老头道,“曾爷,我今日也帮你杀几个贼子去。” “一个小娃杀什么人。”曾老头又从火上取下一块马肉,上面带着油光,还滋滋的冒着热气,老头抬头对着马肉吹了几口,用另一块布包了,拿在手上一捏,飞快的在左右手上交换了几次,还是烫手。 老头把手在空中甩了两下,往周遭看了一眼没有多余的布块,缓缓踱到那个尸堆旁边,想要从那些尸体上扯下一块来。 杨光第偏头看着,方才那个要水喝的流寇已经死了,他眼睛半睁大张着嘴,脑袋下面还有些残留的水渍。老头在尸堆前停下,手伸在空中僵了片刻,最后收了回来,叹口气从自己裤脚上用力扯下一块,缓缓的包在肉包外面。 杨光第也接了揣在怀里,就像一个有肚腩的小胖子,他大声对曾老头道,“爷我去杀贼子了。” 老头挥挥手道,“娃别冒失了,你娘还指望你。” 杨光第应了,转身刚走两步就被谭总甲一把拉住。 谭癞子悄悄递过两个兵牌去,“这两个都是亲兵司的兵牌,记着缺角这个兵牌是个旗总的,你得收他三两银子,另外那个什么伍长的,你收个二两就成。” 杨光第呆呆的接过兵牌,这都是他们在路上捡来的,没想到谭总甲不是说着玩的,还真要拿去卖钱,他盯着谭总甲道,“总甲你那么厉害,怎地不跟官爷去杀贼子?” 谭癞子咳嗽一声,“本官我倒是想去,庞大人不让啊,张棍头这边非要谭爷我管着婆子营,免得交战时候乱跑乱窜的坏事。” “那谭总甲你要保重,那些婆子都是流贼,都不是好人。” 谭癞子一把抽出腰刀,面目狰狞的狠狠道,“有我谭牙在,看哪个婆子敢闹事。” 杨光第敬佩的看着这个手刃十一名流寇的总甲,“我有谭总甲这么厉害就好了。” 谭癞子收了刀,拍拍他肩膀道,“本官久经沙扬,多叮嘱你几句,这个打仗最要紧,是要靠着河边走,那流贼他怕水,到水边就没了胆气,你要记好了。” 外边又一阵叫喊,杨光第赶紧往设旗的地方去,这一队五十人,大多都是石牌市几个总甲的,还有十多个不认识,样子都是黑瘦结实,大概是跑水上营生的民夫。 带队的是另外一个总甲,他点了几次人,又跑到旁边抓来两个,凑齐五十人就往街市东面赶路,二郎镇东口上全是士兵,已经列队好亲兵司打着整整齐齐一片火把。 总甲将人带过去,跟一名亲兵司的军官交谈,一群民夫就等在旁边,杨光第仰着头看旁边的士兵,平日他在骑兵司,里面的士兵大多是驿卒、递夫、头口商出身,跟平常人差别不大,塘马还专门挑选瘦的,好节省马力。眼前这一队是他见过最高大的士兵,似乎整个比其他司的高大半个头,而且体型也更宽,尤其是他旁边那一个,跟座小山一般,手上一根长矛,鞓带上挂着一把腰刀和一柄短斧,看人的时候眼睛愣愣的。 杨光第心中有点怕,但想起谭总甲交代的事情,壮起胆子把兵牌摸出来,仰头看着那壮汉,还不等他说话,那壮汉已经一把抓了过去,他看了看突然朝旁边一个士兵哈哈大笑,“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我的兵牌?” “怎地不是,伍长你看这徐字教过你好多遍了。” 壮汉连连点头,“我就说看起来面熟。” 杨光第连忙说道,“我家总……总甲说了……” 那壮汉偏头朝刚才那士兵道,“总甲是个什么官?” 那士兵摇摇头,“咱们只有旗总,没听过总甲。” 壮汉转回杨光第这边,“他说啥?” “这个牌只,只收……” “这个牌我收了。” “那,那……” 壮汉不由分说,一手提起地上捆作一团的铠甲仍过来,“你这个小挑夫不错,就帮我背着甲。” 杨光第慌忙接住,腰顿时就弯了下去,那一团铠甲少说有五十斤,壮汉埋头看看杨光第,伸手拍拍他脑袋道,“小挑夫背不动,老子把辅甲穿上,就轻了。” 他也不多说,叫旁边那士兵帮忙,将膊甲、战裙、腿甲都穿戴在身上,最后拿起一个铁面具,上面有几个挂钩,他在头盔上试了一下,又放下来骂道,“这个憋死人,你背着。” 杨光第又把面具捆在主甲上,试了一下确实轻了不少,前面一声喇叭响,亲兵司开始整队,那个总甲过来把人粗粗分派一下,一个民夫帮一个士兵,片刻后又放炮一声。 军官在队列边跑来跑去,反复清点人数,又朝着民夫叫喊,让他们必须跟上行军,不能记错了跟的士兵,前面各种乐器响来响去,旗帜一会又在挥舞,杨光第在骑营没见过这么罗嗦,但也觉得好奇。 终于一声喇叭声后,队伍开始动了,杨光第把铠甲背起,跟着大队开拔。 地平线上一道红光闪过,走在外侧的杨光第借着这点光影,能看到远处高大杂草构成的线条,片刻后才传来轰的一声炮响。 由于第二司夺下了墨烟铺,将战线推进到了车马河附近,流寇对周围地形不熟悉,在夜间无法脱离驿路行动,所以这一段道路都是安全的后方,从二郎镇出来之后,沿途没有遭受任何袭扰, 但杨光第并不知道这些,他背得有些吃力,旁边那个小山一样的壮汉则很轻松,时不时悄悄从怀里摸出一块小肉,看周围军官没注意时就塞入口中。 路面上不时有马蹄,来回传递消息的塘马一闪而过,杨光第得小心避让,很快队伍过了墨烟铺,杨光第开始有些吃力,身体往前弓着,两手使劲往后托着那一团甲胄,肩膀上越来越重,不停的喘着粗气。 “小挑夫没力气。”那壮汉说了一句,杨光第没力气回话,那壮汉又道,“我来背。” 身后一声暴喝,“士兵不许负甲!” 杨光第吓了一跳,回头只见后边一个镇抚兵挥着短棍使劲抽打一个士兵,那士兵赶紧将甲胄还给民夫。 这么一惊吓,杨光第赶紧把腰直起来一些,直到那镇抚兵骂骂咧咧的从旁边经过,心情稍一放松,疲劳感顿时更强了,双手几乎已经不听使唤。 这时背上感觉一轻,杨光第顿时呼吸都通畅不少,回头只见那壮汉士兵单手托在下面。 那壮汉朝着他愣愣的笑了两声,两人就这般一起往前走,杨光第此时才打量四周,队伍打着火把在驿路上行进,路边堆积着许多破烂的车架和家什,路面上也还有一些没清理干净的破烂,还得小心的避开,四周的田野上一片虫鸣,偶尔有几点蓝色的鬼火闪动。 中途只休息了一次,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山野之间开始出现密集的光点,一看就知道是大批人打着火把,主要在东面,北面也不少,隐约还有喊杀声。 又一次闪光,炮声随即就传来,在夜色中震耳欲聋,似乎离得很近了。 队伍不久后便停下来,杨光第立刻将甲胄放下,蹲在地上不停喘气,附近的军官又忙着清点人数,并没有人呵斥他。 旁边一阵马蹄响,在附近停了下来,杨光第偏着头去看,只见两个将官模样的各自带着几个亲兵在路边,有一个他认得是第二司的王把总。 他看起来颇有些疲惫,对另外那个将官道,“庄把总,酆家店那边的炮声后半夜停了,怕不是已被攻破了。” 那庄把总回道,“庞大人已命各司提前出发,天亮即攻击流贼。” 王把总朝着北面指指道,“城河寨和土峰寨都已被流贼攻陷,八贼营盘便设在那边,扫地王和二郎镇败退的贼子皆退往此处,东面是曹操的兵马,车马河桥上一整晚都有马兵往来。” “贼子要在车马河西面交战,可布好了阵势?” “贼子调动混乱,夜间好些贼子甚至跑到此处,被打杀还不知遇到谁,我这里有个计较,贼子大部在北面,但东面这桥仍是最要紧之处,咱们不必等天亮,乘着贼子乱,先打他一阵。” 第三百三十六章 杀贼 远处地平线上红光一闪,片刻后传来一声低沉的炮声,俘虏中一阵骚动,很多人仰头望那边看去。 杨光第没来得及去看,径自从一名流寇的手中接过一堆柴草,他是最后一批到达二郎镇的,到的时候就快天黑了,几乎没有休息就又被组织起来干活。 这里全是俘虏的流寇,青壮男女大概只有一成,已经被调去镇内搬运尸体和建材,用于加强二郎镇的工事,剩下在营地里的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就由少量水手和民夫看押,这些俘虏干不了什么重活,守备营需要干柴干草,让这些人将旧营地的残留材料烘干,然后搬去镇内。 杨光第已经搬了好几趟,给骑兵营的马送干草,这次则是谭总甲让他来搬柴火,用于镇内的照明和取暖,烘干一批就带几个俘虏搬运。 在周围看了一圈,没啥干燥地方摆放,附近到处都是水迹,正没想到办法时,旁边一个声音道,“官兵老爷往这边放。” 他转头一看,那流寇把自己的破烂衣服脱下,露出瘦骨嶙峋的上身,他谨慎的把衣服铺在地上,然后抬头一脸讨好的看着杨光第。 杨光第看了他一眼,是个老年流寇,满脸的皱纹,下巴上的白胡子被烧了一半,末端乱糟糟的卷着。 “狗贼子装个甚。”杨光第满脸厌恶朝着他呸了一声,口水直吐到脸上,老流寇不敢躲闪,任由口水挂在脸上。 杨光第朝着那老流贼踢了一脚,老头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旁边一个女子惊叫一声扑过来,用身体趴在那老头身上护着。 “你们作那许多恶事,总还是要一刀砍了。”杨光第恨恨的骂了一声,周围几个民夫听了齐声大笑,夸赞他骂得好。 烘烤材料的俘虏纷纷埋着头,有人低声的啜泣,杨光第昂着头不去理会,他是和母亲也曾被掳入流寇营中,但时间并不长,很快流寇就在滁州战败,他也就此脱离贼营,从未觉得自己是其中一员。 突然身后一个威严的声音道,“杨光第你在作甚,送了多少柴火了?” 杨光第赶紧回头,只见矮小的谭总甲昂然站在身后,手中还提着一把腰刀,不知是在何处捡来的,赶紧过去道,“方才送了骑兵司的草料,一会要给亲兵司送去,勇老爷说他们晚上还要吃一顿,开拔早啥的。” 谭癞子嗯了一声,“你怎地不给咱自己送些来,这大晚上的老子稀粥都没喝上一口。” 杨光第连连点头,“那煮好了我也跟总甲一起吃。” “你一个小娃有啥资格跟老爷我一起吃,赏你几口一边吃去。”谭癞子严肃的对杨光第道,“还有不要叫我总甲,方才副帮主跟我说了,以后老爷我比总甲可大多了。” 杨光第惊讶的道,“谭总甲你当啥官了?” “我管的是婆子营。”谭癞子嘴角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谭癞子背着手缓步走到火堆边,威严的看了一圈俘虏,主要是看其中年轻的女流寇。 在杨光第仰慕的目光注视下,谭癞子拍拍手摇头叹道,“自从去岁在和州手刃贼子十一人,之后好久没碰到贼子了,这手痒得紧,本来谭爷我跟庞大人说了,待明日我先破了那八贼营寨,斩下十几……二三十个贼头再来管教这些婆子,但庞大人就是不准,说我在石牌市管得好,非得我才行,可怜老爷我这利刃,这次没法沾血了,你说这多可惜,嗨。” 谭癞子叹口气摇摇头,呛一声抽出了手中腰刀,火焰映照之下龙泉流光,只是上面几个大大的缺口有点影响观感,但已经足够威风,周围的流寇妇孺听到这番话,个个噤若寒蝉,还有人吓得低声哭起来。 杨光第也惊讶得合不拢嘴,没想到看起来这么猥琐的谭总甲,竟然还有手刃十一个贼子的高光时刻,听起来好像是真的,不然不会是有零有整的数字。 谭癞子满意的收了刀,清点缴获财物的事情没轮上他,但今天的收获已经远超他的预计,主要是精神上的。 “袁婆子。” 一个粗手大脚的中年妇女凑过来,“老妇在,请谭大人吩咐。” 谭癞子得意的对杨光第道,“看看,这是婆子营的大管队,谭爷我刚刚任命的。” 杨光第也不知道说啥,呆呆的点了点头。 那袁婆子看了看杨光第,迅速的判明这个小孩不是啥要紧人物,当下也不理会她,直接对谭癞子道,“报谭官爷,这处共十七个女子,方才老身看了,很有几个是掌盘子和管队的妻妾,从前尽知道欺负老身,现在非要好好收拾她们……” 谭癞子摆摆手道,“这个嘛,该管的要管,但庞大人说了,营中是不许报私仇的。” 袁婆子嗯一声,“奴家明白,当官的明面上说给人听的罢了,奴家跟谭官爷都说实话,这几个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奴家啥都明白,保管让她们老实听官爷的话……” 谭癞子干咳一声打断道,“谭爷我是个正派人,你数数人,这里收入营里面总数有多少了?” “收进来就二百七十一个,差不多满三百了。” 谭癞子嘿嘿一笑,“差不多就是还差,先这般吧,一会事办完了你再去凑二十九个,还有啥事没?” “老身要跟谭官爷求一根马鞭。”袁婆子瞥一眼旁边的女俘虏恨恨道,“这些贱人都是流贼婆子营中的,不打是不服管的。” “说得有些道理,该打就要打。”谭癞子若有所思道。 地上的女俘虏都低着头,不敢看谭癞子,只有一个女子瞥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怨恨。 这一会功夫,又有几个烘好柴火,谭癞子一挥手,袁婆子抽了一根细柴枝,抽打地上几个女子,让她们抱起柴火往镇里送。 杨光第也抱起一捆,跟在队伍后面,很快就进入了镇子,里面各处都是守备营的士兵,按小队各自围成一堆,北面的巷口和残破围墙都被尸体和石块堆起。大队的青壮俘虏还被看押着忙碌,将南边的砖石木料往北搬运。 到处都是火堆,街道石板上残留的水迹反射着火光,一片亮堂堂的景象。 北边又传来一声炮响,晚上响了许多次,守备营士兵又是听惯了的,已经没人在意,走了片刻后杨光第到了地方。 他们总甲本是支援骑兵司,但到了地方后民夫不够,各司分别调派了些,镇抚兵又抽调走一部分去看押外边的老弱,现在分散去了各处,这里就只剩下七八个人,甚至连总甲都要高升了。好在谭总甲又调来几个婆子,刚好可以煮饭。 杨光第放下柴火,这里是一个以前的巷口,两侧是还没垮塌的砖墙,看起来以前都是大户人家,现在巷口被堆叠的流寇尸体填满,脑袋、手脚和砖石密集的交错着,看起来颇为恐怖。 曾老头也在此处等饭吃,他提着一个火把,站在尸堆前仔细的看着什么,听到杨光第叫他,才叹了一口气回来坐下。 那边袁婆子已经在指挥几个女人升火架锅,在旁边第三司那里借了火,不远处就有水井,袁婆子又让两个女人去提水。 两人提水回来时十分吃力,前面一个在锅前停了一下,正是方才对谭癞子怒目而视那女人,她费劲的要把桶提起来,手上突然一滑,木桶顿时打翻在地上,涌出的水把火都灭了一半。 袁婆子不由分说,抓过一跟烧了一半的木条,一把就拍在了那女人的脸上,顿时火星四溅,女人惨嚎起来。 “让你作怪!老娘告诉你,你不是掌盘子家的女人了,老娘现在才是管队,你家掌盘子死了,我看着踩死的,你生的娃也踩死了。” 那女人尖叫一声,就要去扭打袁婆子,但那袁婆子颇为厉害,一把揪住女人头发压在地上,跟着就去烧她裸露的光脚,尖利的惨叫中,空气里顿时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 附近的守备营士兵都呆看着那袁婆子,未曾想女人打架能这么凶狠。 袁婆子疯了一般,“看你还欺得了老娘,把你脸烧了!” 她说着就把木条抽回来,要往女人脸上压过去,那女人双手乱舞奋力阻挡。 “住手!” 谭癞子似乎刚反应过来,突然大吼一声,站起来又喊道,“不许烧!” 披头散发的袁婆子听到谭癞子说话,才丢了那女人。 “去把人收齐去,老爷自己煮就成。”谭癞子等了一下又指指地上那女人,“让她留下煮饭。” 袁婆子听话的带着其他女人走了,被火烧的女人爬在地上,披散的头发遮住了一半的脸,露出的半边脸上也是木然,不像要来煮饭的样子。 谭癞子朝杨光第挥挥手,“咱们自己煮。” 几个民夫七手八脚的提水来,下了米把火烧旺,因为都饿得慌了,便围在锅边等着吃饭。 杨光第坐在靠里的位置,身边就是那一堆尸体,不时的用眼睛去瞟外边的趴着的女人,过了片刻后小声对旁边的谭癞子问道,“这婆子心狠。” 谭癞子心不在焉道,“你还可怜女贼子怎地?” “我不可怜贼子,他们都是坏人。贼子烧了我家房,就我和娘活出来,我见了他们便一齐都杀了。”杨光第摸摸脑袋又道,“杀了归杀了,但谭总甲你为啥让这个狠心的袁婆子管事,分明是个坏人。” 谭癞子白他一眼,“你懂个屁,就袁婆子这种能办事,自然是要坏人来管事,你见那个好人管得了坏人的。” 杨光第哦了一声,“那谭总甲你也是管人的。” 旁边的曾老头猛地咳嗽了一声,忙把嘴捂着。 “胡说八道的小狗!”谭癞子朝着杨光第就踢,杨光第扭头就跑,围着火堆转圈,谭癞子在后面追打。 “坏人打好人。”曾老头在一边叹口气,“娃你就让他打几下,左右他那力气也打不坏。” 杨光第边跑边喊,“可不敢让他打,谭总甲在和州杀了十几个流贼的,一准打坏了。” 曾老头摇摇脑袋,“看着也不像。” 谭癞子停下来朝着曾老头骂道,“什么不像,你满和州问问去,谁惹得起安庆来的谭爷,谭爷我光在码头上就杀了七八个贼子,还救下那……那么两三个人,你曾老头知道个啥,告诉你说,你现在找一个流贼来,谭爷我一刀把他劈成两半,好叫你们都开开眼!” 正在此时后面的尸堆中发出轻轻的呀一声,还坐着的几人顿时惊得跳起,跟着谭癞子纷纷往外躲去。 “有鬼!” 杨光第跟着众民夫退到了街中间,周围有士兵过来看了一眼,笑了一番就回去了。 “什么鬼,没死的。”曾老头仍在远处坐着,回身看了一下叹气道,“也活不多久。” “没死的啊。”谭癞子放下心来擦擦额头的汗水,刚把手放下来,旁边就递过来一把腰刀。 那民夫讨好的道,“谭总甲是不是要劈成两半。” 谭癞子一把打开,垫脚看看那尸堆,“滚一边去,这半死不活的,老爷劈他坏了我名声,由得他去好了。” 他左右看看道,“此处晦气,煮好给老爷我端过来。” 说罢便顺着街道往西侧走,在街沿上坐下等饭吃,几个民夫也跟了过去,就剩下曾老头和杨光第,曾老头并不在乎,径自在那里烧火。 杨光第小心的接近那声音,借着闪动的火光仔细看去,是尸堆底部的一个中年男子,他被一堆尸体压住,只有脑袋和右手露在外边,耳中还陆续有血流出,他脑袋轻轻转动一下睁开眼睛,目光茫然的看了一眼,随即又闭上,喉咙中又挤出一声沙哑的呻吟。 杨光第蹲下来,那男子再次睁开眼睛,目光涣散扫了半圈,终于看到面前的杨光第,嘴唇抖动了片刻道,“水……” 夜空中又传来一声炮响,杨光第吓得一抖,他没有去拿刀,只是蹲在那里看着,那流寇脸贴在地上,似乎感觉到了石板上有水,把脸侧了一下,伸出舌头在石板上艰难的舔着,耳中流出的血水不停滴在石板上。 身后的曾老头低声道,“左右他活不成,你不是要杀贼子,早些送他走罢。” 杨光第呆了片刻,手颤抖着在腰间摸去,拿到了短刀的刀柄,握了一下之后又松开来,顺着往后摸到了椰瓢,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取开上面的塞子,将椰瓢小心的倾斜过来,水流从瓢口落下,滴入那人的口中。 第三百三十五章 勿忧 史可法一挥手怒道,“程副镇数千兵将身陷重围,本官绝不临阵先退。” “道台大人高风亮节,小人岂敢陷大人于不义。”许自强看了看对岸回头严肃的道,“此番庞参将邀击二郎镇,正是与流贼决一死战之时,下官已决意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史可法惊疑的看着许自强,“那这牵马是何意?” “下官是要请道台大人先行前往白崖寨,大人运筹帷幄,围歼流贼之势已成,剩下就是我等武人决胜疆扬之时,但这打仗说不得一定,实在不利之时,尚要留个余地,属下的意思,是请大人先行赴白崖寨坐镇,万一战事不利,大军也有个退路。” “白崖寨……”史可法迟疑着道,“大战在即,本官理应于此稳固军心,此时谋划退路恐非妥当。” “大人听下官一言,流贼不是闹一年两年了,这次聚歼不了下次再歼,倒是这宿松地方云集我江南官兵精华,张军门历数年之功方成规模,万一有个闪失,仓促间岂可复集,若令得江南涂炭,我等岂非愧对军门愧对皇上。”许自强抹抹脸颊,火光中似有泪光闪动,“下官这样的武人死不足惜,然则安庆安危系于大人一身,为保江南这仅有的劲锐才是大节,是以下官叩请大人此番不计个人名节,以安庆安危为重,以江南大局为重,先行往白崖寨预作谋划。” 对岸的马蹄声又响了一阵,人声越发吵杂,还有几点火光闪动,周围吴淞兵阵阵躁动。 “保江南是大节,未曾想许总镇有此等见解。”史可法又抬头道,“可旧县桥如此要紧……” “这旧县桥就交给下官了,只要下官一条命在,这旧县桥就在,事不宜迟,请大人即刻前往白崖寨,快把马牵来!” 许自强连连挥手,叫家丁牵来马匹,又亲自辅助史可法上马,史可法上了马有些茫然,又对许自强叮嘱了几句,终于在许自强的催促中往白崖寨的方向去了。 看着史可法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之中,许自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旁边的亲兵游击脸色苍白的凑上来道,“总镇,这下咱们怎么守桥?” 许自强擦擦额头的汗水,猛地一挥手道,“守什么桥,给老子把桥烧了!老子看流贼还夺什么。” 游击惊讶的看着总镇,“怎地方才大人说要守桥。” “是烧不是守,你定是听错了。”许自强大声骂完,一把抓过他低声道,“史道台是绝不会准许咱们烧桥的,也不准咱们跑,如他这般耽搁下来,一会那流贼就到了,咱们谁也跑不掉,只能先把他送走。” 游击赶紧道,“大人高明,那左右要跑,咱们能否就不烧桥了?” “烧完桥就跑,那流贼都是骑马的,你不烧桥跑得过他么。” 许自强一挥手,那游击赶紧喊道,“上柴火。” 旁边的几个家丁马上应道,“柴火都湿了。” “啊!”许自强惊叫一声,“怎地刚才不烘干。”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柴火都湿了又烧什么来烘干。 家丁游击讨好的过来道,“大人勿忧,现下烘干是来不及了,但各兵带的棉被都在帐篷里面,大可拿来烧桥。” 许自强大喝一声,“记你一功,速速把你们的棉被都搬过来。” 命令传下去,各个军官倒是执行得快,派出士兵手忙脚乱的搬来,很快就在桥上堆了一大堆,但队形也乱了,晚上面临流寇夜袭,这个压力对吴淞营的士兵还是很大的,方才还有家丁守着跑不掉,此时一乱,便有不少人乘夜脱逃。 许自强自然也知道,但此时管不了那许多,看着棉被堆得差不多了,便让人去浇上桐油,但桐油又寻不到了,只得又派兵去营中寻找。 这么耽搁的功夫,对面黑暗中的喊杀声离旧县桥越来越近,终于有溃兵的身影出现在桥头,此时桐油也到了,吴淞兵顾不得许多,匆匆泼上去,几根火把一丢,桥上顿时燃起大火。 只要这桥一烧,吴淞营就暂时安全了,兵将和民夫顿时都欢呼起来。 跑来的溃兵被堵在桥头上,他们大多都丢弃了兵杖,最多也就有把腰刀,面对着桥面上的熊熊大火也打不灭,在对面不停叫骂,有些人则在周围折下长杆的树枝,要把棉被挑到河里去。 “射箭!射箭!朝着桥头射!”游击叫嚷着,吴淞营的家丁纷纷张弓搭箭,朝着对面一通乱射,几声惨叫之后对面一哄而散。 吴淞营士气大振,士兵心理安全得到保障之后也不跑了,纷纷去营区搬运新的棉被,誓要把这座木桥烧垮。 许自强则冷静的观察对岸,那边闹了半天,也只看到溃兵,连个骑兵都没看到,不知道伏路兵说的追杀来的流寇在何处。 “让他们丢棉被丢慢些,干事情得动脑子,贴在桥面上才烧得垮,堆多了都烧在上面有何用”许自强沉静的吩咐着,桥面上大火熊熊,周围温度都升高了,但桥面上的木头好像还没燃起来,还需要总镇多费些心思。 正吩咐到此处,旁边突然轰一声巨响,把许自强惊了一跳,回头看去竟然是那几个炮兵在放炮,顿时不由怒道,“现下还放炮作甚!” 家丁游击过去一通打,将炮兵打散之后,许自强摇摇头,转回对岸时只见那些溃兵放弃了灭火的打算,纷纷沿河逃跑,有些会水的直接跳下河游来,有些不会水的则在嚎啕大哭。 许自强不由得哼了一声,“没个行伍的样子。” 黑暗中突然听到对面骂道,“史可法你让我们卖命,还断我们活路,你个不要脸的狗官。” 许自强皱皱眉头,但想着对面马上要被流寇杀了,也就不打算与他计较,谁知道那边越骂越起劲,又有人开始骂张国维,看样子不制止的话,就要骂皇帝了,这周围还有许多士兵和民夫,后面传出去就不妙,当下清了一下喉咙开口道, “大胆!史道台岂是你等可以辱骂,本官乃史道台麾下吴淞总镇许自强……” 对面一个公鹅嗓子吼道,“许自强你个断子绝孙的狗贼,你不把火灭了,老子过来点你的天灯。” 许自强两指并拢戟指对岸,“你,你个丘八竟敢威胁上官,你以为本官好修为容你羞辱的,你再骂一句试试。” 对面一群人大声叫骂,“许自强龟孙!” “许自强狗日的!” “岂有此理。”许自强怒火中烧,手指气得发抖,隔河朝对面大骂,“你们一群龟孙!一群狗贼,都被流贼抓了点天灯的废物!” 手下的家丁见上官亲临一线,立刻涌上河沿,朝对面大骂,一时间旧县河两岸战火纷飞,双方的唾沫几乎又让河水上涨了一寸。 许总镇骂得兴起,双手叉腰奋力跳起,在短暂的滞空时间里,仍精确的把握住机会,朝着对岸呸的喷出一口浓痰。 浓痰刚刚喷出,旁边的旧县桥突然哗啦一阵响,吴淞营的士兵齐声欢呼。 …… “史道台那边有回话没有?” “尚无回音,但大人勿忧,王增禄方才派人回报,酆家店方向仍有炮声。” “有炮声就好,说明程龙他们还在。” 庞雨松口气,打起精神继续巡视营区,夜色下的二郎镇外火光点点,一些民夫沿着大路点起篝火,作为防止夜袭的预警,这也是守备营跟流寇学来的。 镇内各处点起篝火,俘虏在民夫看押下搬运着尸体、车架和杂物,堵住朝北的各个巷口,并加高那些倾塌的围墙。 南面的码头上灯火通明,三艘漕船停靠岸边,数十民夫正在搬运粮食、桐油、火药等军资,二郎河是广济、宿松商货的繁华水道,入龙湖之后经雷水出江,就是沿着此次庞雨的路线反过去走。二浪河中部分河道泥沙淤积形成沙洲,庞雨原本还担心漕船拉不上来,但今日的暴雨使水位上涨,漕船顺利到达二郎镇,送来给养并可带走伤病,大大减轻庞雨的后勤负担。 码头上的石板路上仍有积水,随着几人脚步的走动,溅起小片的水花。 “陈如烈追击扫地王至车马河,有一股流寇接应,大约百余马兵,陈如烈大致哨探一番,车马河周围营盘密布……”杨学诗咳嗽一声,揉了揉额头继续道,“城河寨被流寇攻克,目前占据的是八贼。” “史道台的堡寨,看来不经打啊。”庞雨摇头笑笑,当时史可法在安庆地区大建堡寨,庞雨大部分都不赞同,但宿松车马河和潜山天宁寨他却是支持的,车马河最后建成的有两处,就是城河寨和土峰寨(城河寨旧址在今天的车河村,土峰寨的地名仍在,皆位于现在花凉村西北),目前城河寨被攻克,土峰寨则情况不明。 崇祯八年寇乱时的寨堡大多幸存下来,这是史可法大修寨堡的依据,认为流寇攻坚能力不足,但庞雨并不这么认为,流寇的行为完全受经济动机的驱动,初次进入安庆时到处都能抢到物资,自然犯不上拼命,但现在他们第二次来,安庆一片凋敝,流寇要获得生存物资,只能打寨子,伤亡的忍耐度自然就会提高,大多数寨堡都缺乏训练,抵抗不住流寇围攻。 “赞画房认为流寇会在何处交战?” 身后的谢召发没有犹豫立刻道,“车马河以东一马平川,但大多为水田,不利流寇马兵,但他们可以守桥,若是流寇要守,便是在桥东,若是他们想夺回二郎镇,便应在西岸,天黑之前流贼一部马兵回援,守住了西岸,看起来应是明日要夺回二郎镇。” “咱们应该等流贼来攻,还是主动去攻打流寇?” “属下以为还是应主动攻打,流寇被围在二郎镇与酆家铺之间,但咱们亦是身处群贼之中,隘口有扫地王,黄梅方向有革里眼,我营需要聚歼八贼方可与程副镇会合,若是八贼先行攻破酆家铺,就变成了他们围攻我守备营,这中间万万耽搁不得。” 庞雨点点头,“车马河的桥是要点,赞画室再把出战计划修订一下,亲兵司的起行时间应当早一些,天亮前他们应该赶到王增禄那里,告诉王增禄,晚上要持续侦察车马河,如果流寇要缩回对岸,让他务必夺取那座桥,绝不能让八贼的老营家眷过河去。” “流寇若是退回车马河东岸,他们便无法围攻我守备营了,这边老回回、革里眼之力不足攻打我大军。属下以为,八贼的营盘大多都在车马河以西,晚上他们是跑不过去的,曹操的营盘又在隘口,扫地王、闯塌天的营盘也多在此段,多半舍不得丢,他们图谋反攻的可能更大。” “反攻正好,只要不跑都行。”庞雨想了片刻道,“晚上不能让他们闲着,北边西边各派一个局,都带一门炮,隔半刻钟就打放一次,半个时辰至少要夜袭一次,敲锣打鼓的也行,王增禄那边尽快把炮也送去,总之不能闲着。” 第三百三十四章 包围 夕照下的残破烟墩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顶部刚好在陈如烈的脚下,陈如烈提了一下脚,里面滑腻腻的,烟墩岭上到处都是稀泥,双方的行动都受到极大限制,试探的那一队流寇甚至没有攻击,在烟墩岭下转了半圈,雨势越来越大之后,很快就缩了回去。 陈如烈也没办法追赶,双方在雨中对峙,直到后续的守备营骑兵赶到。一天的奔袭下来,各局百总报来人数,因马匹劳损、生病等原因,四百人的骑兵司只有两百四十七名来到墨烟铺,减员多达四成。 暴雨之后墨烟铺周围一片泽国,能供行军的只有石板铺就的驿路,流寇在墨烟铺入口重兵设防,靠骑兵是攻不进去的,双方继续在风雨中对峙,陈如烈需要拖住流寇,不让他们去路上拦截步兵,流寇则要挡住守备营,不让他们长驱直入。 流寇还有个废墟避雨,守备营骑兵只有部分携带了蓑衣,其余的都只能暴露在大雨下,陈如烈估计明天还会有不少的因病减员。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满的道,“就这么两里路,姚把总怎么还没派步兵来,再去催他!” 旁边的副把总回道,“姚把总把陆战司派去隘口了,第一司要留守二郎镇。” “要么多人守二郎镇作甚,就那么一座桥,一个局都够了!”陈如烈往北看了看,“开始便不该听他的,咱们骑兵还是该奔袭隘口,流寇就没时间这把火。” “这么大雨,火怕是早熄了,陆战司还是打不过去。” 陈如烈举起手中的远镜,口中一边说道,“方才哨马怎说的,隘口是老回回的好几百马兵,那地方利骑兵,陆战司自然打不过去,庞大人计划的本是对的,隘口虽乱但地势平坦,比这墨烟铺更适合骑兵,他姚动山这是全用反了。” “大人,步兵来了。” 陈如烈回头去看,只见驿路上一长列步兵开来,看旗帜是第二司,但是没有带炮,陈如烈本也没指望,现在雨虽然小了,但炮兵恐怕也用不起来。 第二司走得很快,陈如烈叫过自己的赞画,让他们去跟步兵接洽,指点附近还能走的田地,自己则派出塘马通知各个百总让开大路,准备在步兵夺取墨烟铺之后追击。 步兵在距离墨烟铺百步时停下,墨烟铺里面的流寇有些骚动,入口位置的马兵接近 驿路上整顿了一会,一些士兵散入周围田地查看地形,陈如烈看到他们走动颇为吃力,满脚都是泥浆。 不久后赞画返回,说田地行走艰难,但王增禄还是打算派一个局从南边包抄,两个局从驿路助攻,让骑兵准备协助。 步骑合练次数不少,陈如烈没有多说,王增禄的打法也没有问题,田地里的烂泥路虽然难走,但步兵还是可以行动,骑兵则根本没有可能,这样守备营步兵就能从侧后威胁流寇,做出包围墨烟铺的形势,逼迫流寇撤退。 很快步兵那边开始行动,百余名轻甲的步兵下了驿路,往南边田野绕去,不时有人摔倒,需要周围人帮助站起,因为要避开墨烟铺里的弓箭射程,步兵需要绕一个大圈,走得又很慢,按速度是绝堵不住骑兵的,但目标是针对骑兵的退路,更多是针对流寇马兵的心理,墨烟铺周围遍布水田,现在又是雨后,如果驿路被截断,骑兵在烂泥里绝难逃走。所以步兵虽然刚刚出发,却立刻引起了流寇的反应。 陈如烈在远镜中看到铺中的流寇仓促调动,马兵在狭窄的街道调转马头,有些步卒在堆叠杂物,应当是阻挡追击的,看样子是要撤退。 山下一声喇叭,第二司的步兵开始前进,前排都是重甲长枪,在驿路这种狭窄正面交战,能完全压制骑兵,他们沿着驿路稳步推进,铺中的红旗和高照开始移动,当当的锣声响个不停,流寇的撤退渐趋混乱。 “流寇守不住了,这么打才对。”陈如烈一拉马头,“准备追击。” 渐弱的微雨之中,守备营步兵沿着驿路滚滚向前,在夕阳余晖照耀下涌入墨烟铺。 …… 西边云层之下,夕阳的余晖只剩下一条缝隙,旧县桥上摆满路障,两头已经点起火把和灯笼,旧县河里水位上涨,但雨势已经停了。 轰一声巨响,旧县桥的东侧火光刺眼,一颗铁弹在暮色中一闪,飞过旧县河上空,片刻后对面传回一阵哗哗的水声,不知道打中了哪块水田。 “大人你看,这声响足可传二十里,想来可以让那贼子丧胆了。”一身戎装的许自强转过身来,对着身后一身戎装的史可法恭敬的道。 原本便黑瘦的史可法此时更显憔悴,他满脸焦虑的道,“我大军被困于酆家店,今日逃返的散兵皆言流贼攻势凶猛,几要攻破营寨,这火炮虽能壮声威,但要退悍贼恐有不逮。” 许自强闻言连连点头,这几天他连番调动,从太湖赶到旧县里,就遇到大军被围困于酆家店,听闻流贼数万,其中更有恶名昭彰的八大王、曹操、闯塌天。酆家店也就罢了,左右自己不再那里,但巨贼距离这旧县里不足十里,这就让许自强很是担忧,两日间吃睡不香,眼看着就瘦了一圈。 “道台大人说的是,你说那庞守备怎地这么不省心,大人分明让他赶来太湖,与下官合兵一处自然声势大振,救下程副将不在话下,他却要从宿松来,所谓合则强分则弱,这自古以来分兵便是大忌,弄得如今这般难为,少年人还是冒失,冒失了。” 许自强痛心疾首,史可法叹着气摆摆手,他派许自强去救援,没到半路就被流寇马兵打回来,靠这位总镇是靠不住的。 今日不断有酆家店的逃兵跑回旧县里,程龙的形势十分不妙,流寇多次攻上酆家铺的山坡,最后都靠将领和家丁拼死反扑才打退,下雨前程龙带头突围,又被流寇挡住,营中士气低落,逃散士兵越来越多,各将领只有家丁可用。史可法试图将守备营到达的消息送过去,派了两拨人都没能完成,只说流寇封路严密。 看眼前这势头,恐怕坚持不过明日,如果酆家店的程龙所部被围歼,张国维从整个江南地区收罗来的机动兵力便就此消失,只剩下守备营可用,最多能守住几个城池,安庆必然遭受荼毒,也再无余力救援浦口六合。 想到这个结果史可法便头皮发麻,午前他已经先向张国维告急,需要预备程龙覆灭的救援,在原本的历史上,酆家店之战就是江北战扬的转折点,江南官兵主力尽失,直到明朝灭亡,再没有建立起一支能对抗流寇的常驻官军,从此安庆地区成为流寇盘踞所在。 好在庞雨从宿松县城派来的塘马在午后赶到旧县里,带来了守备营的塘报,上面汇报说因追击流寇,遂由宿松赶往太湖,途中收复县城,又发现流贼主力在二郎镇,将前往攻击,然后由西向东救援酆家店,围歼八大王所部。 这个消息对史可法喜忧参半,喜的是庞雨总算来了,还有望取得大捷,忧的是中间隔着流寇,不知酆家店会不会先被围歼,甚至于以前还能指望保住的守备营也身陷流寇重围。现在既指望庞雨攻击顺利,又要盼着程龙能守住。 白天酆家店方向还时有炮声,流寇没有炮,所以程龙所部应当还在坚守,但天黑前后已经听不到炮声,不知道是否已经覆灭,这让史可法更是心神不宁,只能让许自强发炮声援,同时也是用炮声和程龙联络,希望收到回音。 此时火炮又发射一次,对面的水田再次遭殃,炮焰照亮了夜空,印出了天上乌云的轮廓,史可法仰头看了片刻,突然转头道,“许总镇,我等深受国恩,不可坐视程副镇败亡,你点起兵马与本官奋身一搏,拼了这条性命,为朝廷保住这江南劲锐!” “这……”许自强张张嘴,赶紧一躬身道,“大人有令,下官何惜此身,不过下官斗胆说一句,庞守备塘报中再三请求大人守住旧县里,小人以为有些道理,大人不可因小失大。” 史可法严肃的看着许自强,“你方才不是说庞守备冒失。” “庞守备已然冒失了,但少年人也有锐气,只要大人守住这旧县里,那庞参将英武不凡,万一真的聚歼了这几营大贼,那大人必定名动天下,说个简在帝心必是少不了的。但大人若此时去救程龙,那贼子最是奸狡,万一中个埋伏啥的,小人死不足惜,就怕误了这聚歼的良机,误了皇上的大事。” 史可法又皱起眉头,“这简在帝心什么的,本官是不在乎的,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但这般放着程副镇不管,总也是不妥的……” 许自强眼睛转转又道,“下官以为,程副镇久经沙扬,一众将官都是善武良家子,这报国之心是不输下官的,又皆善战之辈,必不会让贼子破了酆家店,大人便按庞守备说的守住旧县里,到明日此时,必已为朝廷立下大功,张都爷定然也振奋得紧。” 史可法在原地踱步,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许自强提心吊胆的等着,他想到的说辞都说光了,不知道能否劝住这个上官。 正在此时,对岸远处传来喧哗和马蹄声,桥上的官兵一阵混乱,当即便有士兵撒腿就跑,许自强赶紧派去家丁,对守桥的士兵连打带骂,好容易才稳住形势。 马蹄声越来越近,黑暗中看不清来人,许自强也觉得口干舌燥,终于对面一声“大人”,许自强呼的大出一口气,是他派去的伏路兵。 “狗日的跑什么跑,要吓死人么。” 许自强骂完时,那伏路兵已经跑到桥头,士兵连忙放开路障让他过来。 “流贼撤走了,程副镇约束不住,兵将都往这边跑了,小人拦住了几个,后面跟来的数也数不过来,拦他还挥刀砍人,小人挡不住,先来报信。” “好啊。”许自强赶紧转头看着史可法,“程副将脱困,咱们赶紧撤吧。” 史可法呆了片刻,突然大笑一声,“甚好,甚好,许总镇速速发兵接应,与程副镇合兵一处守这旧县里,必能与庞守备围歼巨贼。” “这,下官以为还是程副镇领兵的好,道台大人你看……” 话尚未说完,酆家店方向火光一闪,片刻后传来一声沉闷的炮声,紧接着又是一声炮响。 许自强看了片刻惊道,“那贼子果然奸狡,必是假作退走,等程副镇乱了阵脚,此时定然是又杀来了。” 史可法一把抓住许自强衣袖,“那如何是好。” 第三百三十三章 墨烟铺 绕过混乱的二郎镇之后,陈如烈带着这五十名骑兵一路往东,路上几乎没有战斗,混乱已经沿着驿路传递,山丘下的驿路上满是丢弃的车架辎重和尸体,守备营的骑兵只能从田野通过。 与驿路上其他市镇相似,墨烟铺在崇祯八年初的入寇中被毁,但残留的废墟在周围平坦的地形中仍是防守的有利位置,陈如烈已经看到铺中有上百的红衣流寇。 墨烟铺内号角声连响,镇内有一面大红旗在挥动,左右各有一面宝纛旗,镇北有一个高照,大灯笼下面串着三个小灯笼,样式与普通的流寇高照不同,应是大贼的老营一类。 对面大红旗耷拉着,看不清楚字号,路上抓的俘虏说了两种不同的口供,分别是油里滑、扫地王,但陈如烈记得油里滑是小营头,遭遇袭击后不可能汇集起这么多马兵,所以是扫地王的可能更大。 往墨烟铺以东的地方看去,还能看到驿路上有成片的红衣身影,大约在三四百人,说明还有其他流寇精锐,以陈如烈手上这五十名骑兵,不可能攻克这么多流寇驻守的墨烟铺。 陈如烈回头看了一眼,带来的骑兵正陆续上坡,半年来的频繁调动让马匹的膘基本都掉了,今天一整天的奔袭十分消耗马力,不少坐骑疲态尽露。 墨烟铺里一阵号声,北侧的高照晃动几下,很快有几十名马兵从房舍后出现,然后是百余名步卒,绕过一片稻田之后缓缓向烟墩岭靠过来。 旁边随来的游骑旗总靠过来道,“把总,这里至少有五六百老贼,要不要退回去。” 陈如烈轻轻摇头,“这股贼子调度得法,一会功夫已经在墨烟铺设防,止住了败退之势。二郎镇到此处两里路程,咱们此时退了,贼子马兵就会控制此段一路,牵制我步兵进攻,若是拖到天黑,今日夺取墨烟铺便难了。” “那咱们下马步战。” 陈如烈肯定的点点头,骑兵作战最依靠速度,在防御中作用反不如步兵,特别这里是一个小丘,流寇如果仰攻上来,他们也会放弃骑马。 “贼子乍然遇袭,比咱们更怕,这些人不过试探。。”陈如烈指一指对面,“贼首仍留在铺内,但厮养和步卒都未设防,不过是守在那里,待庞大人带领步兵一到,这些贼子便守不住。下马,派人请姚把总派步兵支援。” 旗总大声喝令,守备营骑兵纷纷下马,陈如烈取出自己的步弓,取出各自弓箭,凝神看着山下逐渐接近的流寇。 突然头盔上传来啪一声轻响,陈如烈仰头向上看去,密集的雨点正从天而降。(注:酆家店之战四月二十三日大雨。) …… 酆家店的大雨滂沱,天地间茫茫一片,山坡下尸横遍野,雨点在密布的尸体边溅起片片水雾,当当当的锣声急促的响着,交战的双方各自朝己方撤退。 战扬不远处,一张带流苏的华盖移过来,遮住了张献忠头顶的天空,也不知是抢的哪位官员的仪仗,成串的水滴沿着华盖的边缘落下,犹如一道环状的珠联。 八大王偏偏脑袋,眼睛直直的盯着地面,带着血色的积水在脚下流动,八大王抬起脚猛地踏下,溅起一片水花。 “下个驴球子,要这许多水作甚。”他一边骂一边踩,脚下水花四射,旁边几个护卫不敢躲避,呆呆站在原地。 “老八,西边来了狗官兵,要不要撤了东边拦路的人,让这帮残兵退走便是。” 张献忠抬起头,来的是曹操罗汝才,后面跟着闯塌天刘国能,额头上的伤疤抽动了两下,“老七你慢慢说。” 罗汝才身上淋了些雨,他随手抖了几下,不紧不慢的道,“你领头合的营,你来定章程。” 张献忠嘿嘿笑了两声,“是不是你营盘在二郎镇,丢了痛心得紧?” “都是自家兄弟,老八你要说丢了,那便丢了去。”罗汝才咳嗽一声,脸上带笑看着张献忠,“丢也不是没丢过,不过老营的家眷在里边,许多老兄弟的心思,能照料还是要照料的。” 张献忠挤出点笑,又往闯塌天看去,他虽然与刘国能常有吵闹,但各营之间总是如此,不吵闹的几乎没有,“刘兄弟觉着怎生打的好?” 刘国能偏着头没说话,今日他们围攻颇有成效,已经多次攻破官兵防线,罗汝才的兵马甚至攻上山坡一次,官兵越战越弱,以他这些年的经验,最迟两天就能攻破,偏偏此时来了坏消息。 午前便陆续有马兵从车马河过来,说县城南边发现了官兵从湖上登岸,但规模数量并不清晰,距离也尚远,三人见惯扬面,除了派哨马查探外并未在意,接着收到消息是官兵在往县城前进,规模约有两三千。 这种规模便不可等闲视之,三人都经历过浦子口之战,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安庆守备营,他们都认为是来救酆家铺官兵的,午后便减少了攻山的人马,收拢了各自老营准备应付救援,又往各条大路派出哨马,要确定官兵的行踪。 但还没等回哨马的消息,刘文秀就传来消息,官兵已经快要赶到二郎镇,估摸着现在已经占据二郎镇了,同时宿松县城还有官兵。 三人刀口舔血多年,立刻知道形势严峻,已经从围剿官兵变成了被官兵围剿,三个营头的兵力都在酆家店,前后两面必须选一面打通。刘国能来得最早,营盘就在凤凰铺西侧,张献忠的营地大多在车马河一段,距离二郎镇也不过十来里,如果西边官兵一路打过来,也用不了多久。虽然不像曹操那样危急,但也同处危险之中。 抽调兵马时有些混乱,山上官兵乘机突围,在东面南面都打了一通,这次突围颇为猛烈,前锋都是家丁,费尽力气才挡住,正好下起雨来,双方各自退兵,但抽调的兵力又被派了出去,再要集结又是一番功夫。 雨声还在轰轰的持续,刘国能摸摸下巴道,“西边那股子官兵去了二郎镇,我等已经前后受敌,这坡上的官兵真是要走也罢了,咱们便由得他们去,好回头去剿了西面那股,不过咱老子记得,往枫香驿路上还有河有桥,这股子官兵让他们逃去,万一守住了那座桥,二郎镇的桥也不通,咱们便堵死在这路上,总得选一头,实在卖出力气灭了才行。” 张献忠嘿嘿笑一声道,“山上这伙冲了这一阵,能打的都死伤了,咱们拼死力再攻一阵,剿干净了再回去二郎镇如何。” 罗汝才听完道,“一阵怕是打不下来,偏还在下雨,倒是西边那支兵马,说不得便是浦子口那支,来的可不是善茬,刘文秀已是派了两次人来告急,可见来得凶恶。这山上不过是些残兵,你放开让他们跑,留一支马兵追赶,一股脑夺了前面那桥便是。西边那安庆营,打起来可不比一般官军,清流河边大冬天过河打溃了老闯王,没准现下已经往这边来了,万一没打下山上这伙,人家就到了。” 张献忠揉揉额头上的伤疤,“老七你意思,还是回头去打杀那安庆营?” 罗汝才一摆手,“你领头合营的,自然是你拿章程,听你的便是。” 刘国能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游动片刻,罗汝才的营盘就在二郎镇以北的隘口,这一年抢的子女财货都在其中,说不心痛是假的,他话里话外就是回头打西边,张献忠有先打酆家店的意思,毕竟不用来回调动折腾,打下来至少能有个退路。 此时外边风雨中一阵马蹄声响,两个马兵穿过雨幕,急急跳下马来,外边的护卫问过之后带了过来,一见三人立刻跪在水中。 “小人是扫地王张老爷麾下,二郎镇被那官兵占了,路上人踩死无数,刘文秀往北退了,老回回马老爷在隘口,那边定是起火了,烟起得老高,革里眼还未过二郎桥,我家张老爷守在镇东边一个铺舍里边,暂且挡住狗官兵,到底如何打,要请八老爷拿个章程。” 曹操听到隘口起火,脸色更是阴沉,刘国能探头看看天色,雨天本就暗,看起来马上就要天黑,晚上很难进行兵力调动,转头对八大王道,“两位哥哥要快些,前后总要选一股来打。” 曹操点点头看着张献忠,“你领头合的营,主意你来拿。” 张献忠嘴角咧了一下,伸手又摸向额头。 …… 二郎镇外,庞雨迎着风雨骑马接近二郎镇,身后是守备营的步兵主力队列,路边有成堆的尸体,大批被俘的厮养蹲在地上,在雨中瑟瑟发抖。 很快到了驿路交汇的十字路口,庞雨就在中央停下,这里还没清理完,一些士兵还在搬运破损的车架,此时风雨不减,旁边护卫赶紧过来递上蓑衣,庞雨挥手拒绝后跳下马来。 这个路口就是二郎镇最重要的节点,他能站在此处,突袭二郎镇已经成功,守备营登陆奇袭,一举破入流寇腹心,想到这里有些激动。 姚动山从东面赶过来,很快到了庞雨面前,庞雨直接对他道,“周围敌情是否探明?” “二郎镇中除了刘文秀所部,还有当时正走到此处的油里滑,皆被我军一战击溃。交战之后,隘口方向有归属数个贼首的营地,其中大多是厮养,可战者唯有老回回马守应所部,他们刚从广济到达隘口,属下清理往北道路后派陆战司进攻隘口,贼子烧了南边一片营地,被火势挡住了。东面墨烟铺是扫地王,马兵精锐皆在,陈如烈守在烟墩岭上,属下派遣后到的骑营援助,眼下守住了烟墩岭,墨烟铺尚未夺下,第一司在镇内清理道路看押俘虏,黄梅方向两里外有贼子马兵百余,还不知是哪个营头。” “也就是说隘口方向马守应稳住了阵脚,咱们不好进攻,黄梅方向有大股贼子,墨烟铺方向正在对峙,贼子为扫地王。”庞雨简短的总结完道,“隘口既是有火,那贼子也过不来,撤回陆战司,第一司人马不得清理道路,负责二郎镇防守。” 姚动山赶紧应承,派出自己的塘马去传令。 “既然这些东西阻挡了道路,那就让它们留在那里,本官不想打马守应和革里眼,我要八贼和扫地王。让俘虏把镇内车架尸体堆积到各个路口,北边往隘口的道路不得清理,南边营地里面的那些物件,都堆到北面各个街口,第一司今日负责守卫二郎镇。第二司,王增禄!” 浑身滴水的王增禄立刻赶到身边,“大人。” “咱们在群贼腹心之中,前面墨烟铺有小路通隘口,拿下了那里,咱们才能往前控制道路,阻住几股贼子晚间互通消息。”庞雨看着他道,“所以本官说了今日要墨烟铺,但现在又刮风又下雨,火炮用不了,第二司能不能进攻?” “回大人话,下刀子也能。” 庞雨点点头,“别的兵马不能,但咱们守备营能,带第二司进攻,天黑之前,本官就要站在墨烟铺里。” 第三百三十二章 人山 附近的军官都在叫喊,周遭的流寇的叫喊声太过庞大,唐二栓根本听不清军官在喊什么,只知道跟着其他士兵一起前进,由于队形太过密集,他不敢抽出四尺长的腰刀,只把短柄斧提在手中。 右侧的田野中是规模最大的流寇营地,厮养们发疯一般逃窜,推倒面前遇到的帐篷、锅架,体弱者在混乱中跌倒,立刻被无数脚踩过,被堵截的马兵疯狂的挥刀砍杀面前的厮养。 一群厮养失了心智,不辨方向的朝着官道跑来,正对着唐二栓的位置,还不等他到队列前,侧面冲来一个持镋钯的游兵,中锋将当先一名厮养胸膛刺穿,将他钉在地上,其他厮养一哄而散,游兵用脚踩上厮养的心窝,作势要抽出镋钯时,已经离开了唐二栓的视野。 “作孽哟!”唐二栓握了握斧头。 守备营在滁州被曹操的马兵打得灰头土脸,唐二栓亲自经历了那一战,这次据说又有曹操,他原本想着会不会被马兵逼得再来一次横渡二郎河,这片营地他在侦察时多次看到过,没想到真进攻的时候这么容易就打到了这里。 陆战司沿着官道疾行,跑到了逃窜的流寇前面,仿佛在疯狂的人潮中穿行,偶尔有箭矢飞入落在队列中,有几个陆战兵受伤,但仍在坚持前进,没有人停下去反击,一片混乱中也不知是哪个流寇射的。 虽然历经数次大战,但唐二栓心头仍有些惊恐,军官的吼叫在一片疯狂的嘶喊中几乎听不到,不过唐二栓反正知道怎么打,按照最后一次百总传达的命令,陆战司的职责是夺取二郎镇,清除镇内所有流寇,之后由骑兵向北突击,第一司和陆战司视情配合。 百总的背影在前面,他脚步减缓,对着经过的队列依次吼叫,唐二栓从他身边跑过时,终于听清楚了。 “不准离开道路!打穿镇子!” 复杂的命令唐二栓不太能理解,百总喊的倒是很明白,跟着官道一路攻过去便是。 唐二栓跑动中匆忙往前看了一眼,队列即将到达市镇,只要进到镇子里面,唐二栓就不怕马兵了, 前方晃动的视野之中都是陆战兵耸动的头盔,众人都在喘气,皮甲下闷热难耐,前方惨叫连连,前锋在砍杀挡路的流寇,步战游兵在官道外截杀,唐二栓经过的路边已经倒满尸体,垂死的人在翻动惨叫。 前排一阵混乱,连串士兵的身影往前扑倒,唐二栓飞快的往外一跳,跑出了官道外,唐二栓也来不及去看到底是谁先摔倒,后面的陆战兵也纷纷离开大道,绕过混乱路段后重新回到官道上,唐二栓才发现周围都是第一旗队的人,队形已经打乱。 前后都有军官在督促,队列一刻不能停下,唐二栓没办法离队,只能跟着队列继续向前,路上和周围的尸体越来越多,都是被前锋追上的流寇,未死的还在地上惨叫着爬动,唐二栓偷空看去时,路边已经出现了房屋。 道路前方一阵呐喊,有人在齐声呼“护”,是陆战兵接战前的惯例,周围士兵纷纷呼应,唐二栓赶紧跟着喊了一声,接着就听到第一旗队的小队长们大喊,队形分散开来。 唐二栓不属于第一旗队,本想此时停下等自己的旗队,但被身边人一挤,被拥着向右进入了一个房屋的废墟,从破败的后墙进入一条小巷,队伍变成一列纵队,唐二栓被夹在中间,他没想明白为啥要离开大道,但此时只得继续跟着眼前的背影。 前面不停的传来尖叫和惨嘶,队伍踩着地上的尸体转过两个弯,出现了又一条巷道,巷道中挤满了人,左侧是一道倾塌后剩下半截的砖墙,一群流寇正在翻越,他们抬头看到陆战兵还愣了一下,此时的陆战兵都穿了皮甲,只有手臂露在外边,那些流寇还没分辨出来,带头的伍长上去就砍,当面的那名流寇转身就要逃,却被后面的人堵住了去路。 伍长的腰刀带起一蓬蓬血雨,当先的厮养倒下,其余人尖叫着往后逃窜,但巷道后方已经被人群堵满,前面的人挤在一起进退不得,一个镋钯手配合着伍长,沿着巷道一个个的砍杀过去,几乎是踩着尸体前进,整个巷道中充斥着绝望的惨嚎声。 小队的队长见巷道无法通过,朝着砖墙一指,“走这边!” 唐二栓现在连方向都弄不清楚,巷道中尖利的惨叫声让他头晕脑胀,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就这样过了那砖墙,里面是一个院子,带着左右厢房,原本该是个殷实人家,此时里面却一片混乱,到处丢满了被褥锅碗,还有各种衣物家什,看样子是住满了流寇,几个背影刚刚从院门逃出。 “流寇都杀了!” 那队长叫嚷一声,陆战兵飞快的追出院门,外边又是一个院子,同样满地狼藉,尽头是一栋两层木楼,几个流寇正沿着楼梯往二楼逃窜。 “你去楼上!”那队长朝着唐二栓喊了一声,带着其他士兵冲入一楼,里面很快传来惨叫声。 唐二栓仍提着斧头,咚咚咚的踏上楼梯,到了二楼之后紧张的寻找那几个流寇,连周围异常的杂音也没留意,追到第二间屋子时,唐二栓看到了一个厮养,他惊慌的从窗前向返回门口,见到唐二栓进来,立刻又倒退回去,直到背脊碰到窗沿。 这人大约三十四岁,长满皱纹的脸上涕泪横流,右手在窗沿上使劲的摩擦,口中发出绝望的啊啊声音。 这个人没有武器,唐二栓提着斧头左右看了看,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砍这人,此时他终于留意到,窗外传来的异常的声响。 唐二栓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那厮养尖叫一声,翻身从窗沿跳了下去。 “你……”唐二栓抬抬手,见他消失在窗外,又放了下来,窗外的声响越发激烈,唐二栓小心的凑到窗前,往下面的街道看去。 二郎镇残破的市镇内,争抢道路的流寇拥挤在一起,丢弃在街道中的车架堵截了交通,人群拥挤在车架和房屋间的空隙中,将街道堵得完全无法走动,身强力壮的厮养爬到了人群之上,已经堆成了人山,后面逃入的厮养仍在源源不断的涌入街道,拼命向人山上攀爬,不时引起人山部分的垮塌,无数的人惨叫着翻落下来,变成人山底座的一部分,又成为新来的人的垫脚石。 唐二栓愣在窗前,他从来没想象过人会堆成一座山,刚才跳下的那名流寇此时已经快被人压到下面,他的旁边还有一个马头,那马被人群压在下面,只有马头还能动弹。 从二楼看下去,完全见不到路面,只有无数的躯体和手脚在翻滚蠕动,尖叫声震耳欲聋。 唐二栓举举短柄斧,呆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喃喃道,“砍……作孽哟。” …… 二郎镇外,第一司的队列刚刚赶到,姚动山喘着气,举起远镜往东看去,远镜的视野中烟雾滚滚,流寇营地各处起火,正在四处蔓延。 目前第一司中仍有部分铁甲,陆战司基本装备皮甲,行军速度超过第一司,所以此时陆战司已经完全投入二郎镇,第一司才刚刚赶到。 从陆战司刚刚送来的口信看,流寇的抵抗很微弱,但要完全控制二郎镇却不易,流寇的数量极为庞大,而且守备营攻击的时间刚好遇到流寇行军,大量的车架和尸体遗留在路面,清理路面需要不短的时间,陆战司现在还没有通过那个关键的十字路口。 按照原计划,步兵攻克二郎镇之后,由骑兵向北攻击隘口,如攻击顺利,则留下陆战司守卫二郎镇,第一司向东攻击墨烟铺,尽量压缩流寇的腾挪空间。 战扬越狭窄,流寇的骑兵优势就越小,尤其墨烟铺至酆家店之间还有水量丰富的车马河,周围遍布稻田和种鱼塘,很多地形上骑兵甚至处于劣势。 姚动山没有打算去救火,但营地和烟雾阻挡了他的视线,庞雨指定他当前锋主将,他一路想的都是怎么对付骑兵和怎么打二郎镇,此时能够打到二郎镇,已经算是成功,但现在军队迟迟无法通过二郎镇,又缺乏隘口和墨烟铺的情报,下一步怎么打却破费计较。 “陆战司的哨骑呢,怎么不哨探东面了回报?”姚动山不满的将远镜转向二郎镇,官道上还有陆战司的队列,估计有一个局还没有进入镇内,但把总认旗已不在官道上,应该已经进入市镇。 身后马蹄声响,姚动山回头看时,陈如烈已经来到身边下了马,身后还有几十名骑兵,马身上有汗,看得出是拼命赶来的。 骑兵司受了庞雨严令,陈如烈只能将马力最好的抽调出来六七十,亲自带领他们一路疾驰追赶前锋,途中这六七十骑兵又分出了差别,大约有二十骑最为出色,赶上陆战司参与了进攻,在侧翼发挥了重要作用,陈如烈带的这一部分,则要稍差一些,但仍超过骑兵司大部分马匹。 看到顺利到达二郎镇,陈如烈松了一口气,姚动山简单跟他说了一番情形,说完之后看看陈如烈道,“庞大人交代让骑兵打隘口,但铁匠说一时半会过不去,路上全是车架,去隘口不那么方便。” 陈如烈点点头,姚动山指指东面,“西、北、东三面都是流贼,西面可以守桥,往北被镇里面堵着,步兵都过不去,你骑兵到齐了也耽搁在此处,你便领先到的这些往东,那些贼子破了胆,追过去先把墨烟铺打下来。” 第三百三十一章 选择 宿松墨烟铺外,道路上挤满了行进的人群和车架,远处隐约传来两声炮响,引起周围厮养一阵骚动,管队们叫骂着,让厮养继续前进。 扫地王张一川背负着手站在驿路上,周围是手下几个哨的将官,其中一个仔细听了片刻道,“老爷,这炮有点怪,一会在前面一会在后面。” “驴球子的是怪,一边打炮两头响。”张一川挥挥手,让周围人别说话,果然又有一声炮响,确实是从西面来的,西面是他们来的方向,刚刚经过不久,估计厮养的队尾都还没过完那二郎镇,不知为何会放炮 张一川偏头道,“莫不是谁在放炮仗?” 那第二哨的将官皱眉想了想,“又不过年的,谁在放炮仗?” 扫地王停顿片刻道,“想不出来就派人去看,把上一哨归拢,派五个老管队去方才那镇上看看。” 上一哨就是他的老营,也是保命的依仗,此时就跟在身边,要集结也是最快的, 将官还未离开,就有数骑急奔而来,领头的是一名老营的掌盘子,身后的骑手一脸焦急,马身上跑出了汗,那将官一看是从西面来的,便知道那镇上果真有情况,当即停下等待消息。 带路的掌盘子大声道,“这两个西营刘文秀派来的管队,说有官兵打到了方才那镇上,从宿松县城那边来的,请老爷回兵救援。” “宿松县城不是早被老爷我扫了个干净,怎地窜出来的官兵。”扫地王摸摸下巴,崇祯八年初时,他就轻松攻克了没有城墙的宿松县城,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还顺路击败了从安庆来援的潘可大。 他看向后面刘文秀的马兵,“老爷来问你,宿松的官兵从哪里来的?” 那马兵满头的汗水,“刘老爷说是安庆守备营,没说从何处来的。” 扫地王听到安庆守备营几个字皱皱眉头,但也没有惊慌,“让人家打到跟前了才来求救,你们的哨马怎地在打探?” 那传信的马兵回答不上来,刘文秀当时第一批就派遣的他,什么也没细说,只叫他赶紧通知八老爷,可能是安庆守备营,甚至连坐船来的也没说及。现在扫地王问起来,他只以为是自家的哨马大意。 “那守备营来了多少兵马,怎地有炮响?” 那马兵又呆呆的,他出来的时候也经过镇上,但急着传令,根本都没看到官兵。 扫地王一把抽出马鞭,朝着那马兵劈头就是一下,“入你妈的毛,啥都不知道救的个驴球子!” 那马兵赶紧用手挡住,袖子顿时被打得裂开,手臂上皮开肉绽,连忙勒马退开几步,口中连声惨叫。 “小人还要给八老爷传信。” 这里全是扫地王的手下,那马兵不敢争执,赶紧拉马就跑,就当白挨了一鞭。 扫地王狠狠瞪着那马兵,待他跑远之后才转向几个将官,“老八打的是何道理,到底是打哪边的官兵,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就该在方才那镇的南边围剿江南兵?” 这一句连问几个问题,几个将官自然答不出来,老营的将官是个干练的三十左右老贼,他看看周围道,“老爷,路怕是没走错,刘文秀派人领的,这路咱们前年走过,不是驿路没这般的路面,就是往太湖去的。八老爷说是咱们一起去前边围攻官兵,眼下后边镇上反倒有官兵来,咱们现下得先弄明白,到底是咱们围攻官兵,还是官兵在围攻咱们。” “前后都有官兵,又不知来的有多少,他刘文秀一句话倒是容易,总不好这般就打过去……” 扫地王神色变幻,迟疑片刻之后目光落在驿路上,眼神不停转动,这次合营规模庞大,是八大王挑的头,各家的厮养和家眷人数太多,不可能都到酆家铺那附近,刘文秀为了安排营地,也是费了一番苦心。曹操的规模最大,又是先来的便安排在隘口,占了那处平坦地方,墨烟铺已有闯塌天的营地,刘文秀便安排扫地王去车马河,距离墨烟铺还有几里路。此处距离酆家铺只有十几里,扫地王打算明日一早带领精锐去参与围攻,因为有西营和闯塌天在前,今日行军完全没有戒备,队伍拉得很长,作战的马兵处于分散行军状态,聚拢十分费时,又耽搁行军,让他颇为为难。 “那镇上的桥咱老子走过,往来黄梅只有这一道桥,官兵打此处地方,难道这宿松是个圈套?” 老营将官靠近道,“老爷担心的是,你看这前后都有官兵,刘文秀既然求救,来的必定不少,堵住就不美了,咱们好歹要有个预备。” 扫地王抬头看了看,流寇的行军队列庞大又杂乱,马兵都有各自的厮养,行军时厮养随自家管队老爷行走,为马兵提供马匹保养、煮饭、砍柴、扎营等后勤支持,行军状态下队列杂乱,没有任何战斗力,所以极度重视前后的哨骑侦查,以便获得及时的战扬情报,好聚拢马兵交战。 随着流寇战法成熟,这样蓦然被官兵出现在几里之外的情况已极为少见,因为此次是前来合营,前后都是流寇自家营头,扫地王自然就没有放出哨马,只是派出少许马兵跟西营联络,谁知能从后面冒出一支官兵来。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大家都有些措手不及。 “把步卒都汇集起来,老营和各哨的,掌盘子管队都把常坐的马骑上,调到一起好干仗,备用的马让自家婆姨骑着跟在身边,管家把厮养看管好了。” 几个哨的将官立刻各自去传令,收拢各部的马兵和步卒,形成可以作战的力量,而这往往费时不短。 扫地王回头对自己的老营掌哨道,“把兵马收拢咯,等老八定下章程,但也不要干等着,咱们走遍天下,靠的是个小心,自己得有底,没探明白的不要蒙头去打。派一队可靠的老管队去那镇上,看看到底多少官兵,再派几个人去前面老八那里,看看围攻的是何情形,到底都有谁家官兵来了。” 众手下纷纷离开,片刻后最近的老营开始吹起螺号,红衣的老营马兵从前后同时向宝纛旗下汇聚,此时西面又一声炮响远远传来。 …… 二郎镇外震耳的炮声仍在回响,一枚炮弹刚刚打向步卒的集结地,小娃子抬头往那边看去,只见人群中飞起两截长矛,步卒阵内一片惊叫随即溃散,步卒丢下兵器朝着镇内落荒而逃。 小娃子张口结舌,没想到步卒败得这么快,他们几乎刚刚才到达战扬,在开始炮击之后,周围的厮养精神崩溃,惊叫声充斥荒野,步卒本就仓促组织,根本没有形成阵型,尚在人心惶惶之际,这两轮炮击之下,阵型顿时溃散,约束阵型的马兵砍杀十余人,仍无法阻挡逃窜,随即放弃了努力,有马兵随着步卒一起逃走。 回头往南边看了一眼,官兵的阵线朝着镇内快步推进,官道上的那一股步兵攻得特别快,已经脱离了官兵的阵型,就像浦子口那支夺桥的骑兵,不管不顾的直扑市镇。 刘文秀的旗帜还在,周围的马兵仍在抵挡,但显然已经士气低落,人人都不愿拼力死战,根本挡不住那支气势如虹的步兵,只能稍稍延缓他们的速度。 虽然还没有交战,但小娃子知道已经败了,按照官兵推进的速度,他的营地很快就要陷落,时间所剩不多,小娃子丢下手中的人头,从尸体身上一把扯回带珠宝云肩的披风,窜入帐中翻找,左手中一直牢牢拉着马匹的缰绳,此时什么都比不过马匹,是万万丢不得的。 金银丢了多半,珠宝也散落一地,喂马的黑豆只剩下半包,当下顾不得金银,没有多想匆匆将黑豆提起搭在背上。外边又一声炮响,小娃子单手不便,不及收拾遗落的珠宝,快步跑出帐篷,自家的厮养只剩下五个,都在地上抱头尖叫,其余的则不知所踪,其中包括他的管家。 半年收拢的厮养少了一半,小娃子口中怒吼一声,发泄了憋在心中的闷气,今日原本是个好日子,前方八老爷开始围攻官兵,打通了官道之后就能在安庆获得补给,此番各营汇集,说不定能一口气攻下那桐城,给他哥哥报仇。 没曾想风云突变,安庆守备营又象浦子口一样乘船而来,毫不耽搁的直扑二郎镇,甚至没有作任何侦察和试探。各营空有大量马兵,却没有时间集结起来,生生让一支步兵突袭到了大营。 正要去踢打地上哭叫的厮养,外边几声惊叫,接着蹄声急促起来,小娃子探头一看,官兵步阵的右翼出现一支骑兵,人数大概只有五十上下,但这支骑兵彻底击溃了流寇的意志,无论掌盘子还是管队,都放弃了抵抗,一窝蜂的往北逃窜。 “想要活命的都跟着老爷我。”小娃子拉起地上一个痛哭的厮养,那厮养双手乱挥,根本已经失去理智。小娃子猛一挥刀,腰刀砍入那厮养的颈侧,鲜血飙飞之中那厮养的哭声顿止,胸口还在起伏,但只能从颈项的创口中喷出带血的气泡。 “你们被官兵逮着,都要被砍了脑袋给他们记功,一个也活不了。”小娃子一把抓起靠在帐篷边的汪大善。 汪大善已面无人色,他下意识的抓住小娃子的手。 “官军抓着你,先就要剖了你媳妇的肚子,将你的娃烤了吃。” “小,小,小人求老爷救……” “官兵对着镇子去的,往东走!”小娃子丢下他,朝其他几个厮养道,“想活命的都跟老爷往东走。” 他说罢也顾不得厮养,径自上马逃走,眼前不时有马兵身影一闪而过,却是往镇里逃窜,小娃子心头紧张,一边策马一边偏头看向南边,红色的官兵人潮已经扑进镇外的营区,官道上的那支步兵快要到达市镇。 开始侧翼的那支骑兵没有再往外围扩大,只是护着步兵的侧翼,官兵的目标的确是二郎镇。小娃子确定自己逃对了方向,他方才从市镇通过,那里的街道此时必定仍是挤满人马车架,绝不是逃命的好去处,往西是河流是不可能去的,只有往东是八老爷所在,又能躲开拥挤的市镇。急奔一段之后,脱离了官兵的兵锋,小娃子甚至停下来,仔细观察进攻的官兵。 四散而逃的人潮中,汪大善扶着自己的媳妇,周围喊杀声震天,还有些没听过的号鼓喇叭声,每一样都让他惊恐不已,头脑中几乎一片空白,毫无思考能力,两人一边哭泣一边无助的往东走,连这个方向也是下意识的选择。 走出营区之时附近有隆隆的马蹄声,汪大善茫然抬头,刚好见到一名官军骑兵在前方呼啸而过,一名逃命的厮养身上喷出一蓬血雨,随即栽倒在地上。 汪大善除了啊啊的哀嚎,已发不出任何其他叫喊,他媳妇披散了头发,几乎要瘫软在地上,周遭奔逃的人影中,官军骑兵不停经过,砍杀一个又一个遇到的人,有人已经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汪大善不知该往何处去,就这般呆立在营区的边缘。 惊恐的四顾之时,汪大善突然见到了小娃子立马的身影,他大张着口喘息几声,拖着瘫软的媳妇,向那个原本陌生此时却唯一熟悉的身影艰难的走去。 第三百三十章 镇内 一队骑兵从隘口方向而来,挤开路面上的人群,艰难的往镇南前进,小娃子紧张的拉着缰绳,周围尖叫的拥挤人群让马匹十分惊慌,不停的转动着方向,小娃子需要全神贯注,才能保持正确的方向,前方开路的马兵不停挥舞着兵器,驱赶那些慌不择路的厮养,好让刘文秀尽快穿过市镇。 刘文秀的旗帜就在身前几步,小娃子在隘口到陈汉庄的路上找到了这位长家,第一个报告了官兵登陆的消息,并且提醒官兵甚有可能来攻打二郎镇,抓宝纛旗的人可能就是这支官兵的夜不收。 与那些马兵的懵懂不同,接到消息的刘文秀极度紧张,他在隘口本是接应老回回马守应的营头,听小娃子说完之后一刻不敢耽搁,立刻往二郎镇急奔,沿途搜罗了部分马兵,此时才赶到二郎镇外。但消息传递用了太多时间,自守备营清晨在长安埠登陆,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时辰,刚才一名报信的掌盘子赶过来,称官兵已在二郎镇七里之外。 “再派人去报八老爷,请他务必速发援兵,要老营!路上遇到张老爷时,请他回军相助。” 小娃子此时勒住了马,回头去看怒喝的刘文秀,这位老爷平时颇为从容,此时却明显的露出了慌乱,似乎他比小娃子更担心二郎镇的安危。安排了前往酆家铺的马兵后,他再次派骑向即将赶到隘口的老回回求援。 刘文秀不断派人告急,从隘口到此地,随着消息越来越急,他已派出六批共十名马兵,光前往酆家铺的就有三批,一边沿途收拢马兵,又不停放出马兵去组织步卒,手中掌握的骑兵并未增加多少,显然是失了方寸。 找到刘文秀之后,小娃子原本已经心中大定,这长家待他颇为赏识,过些时日怕是能当掌盘子,他初时担心自己这个哨被官兵合围在二郎镇,现在只要刘文秀回来,大家打不过就往前面八老爷那里跑,最多丢掉厮养,只要这个长家还在,小娃子并不担忧前途。 但现在看刘文秀的安排,既要向八老爷求援,又要请刚通过不久的的扫地王回军,同时还要请马守应从隘口速速赶来,并不是要尽快远离官兵,而是要死保二郎镇,似乎这里是个要命的地方。 这在以往十分罕见,因为各家营头都主要靠流动保命,没有哪里是不可以放弃的,几乎从未与官兵因为某处要地搏命争夺过。小娃子还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除了这座桥之外,周围地形并无让他惊恐的因素,往东沿着驿道方向,虽不说一马平川,但也十分开阔,官兵坐船来的,大部分都是步兵,即便打不过他们,官兵也绝追不上自己,看不出要在二郎镇与官兵硬拼的道理。 前方阵阵惨叫,开路的马兵挥舞大刀,又砍死几个堵住道路的人,也顾不得是厮养还是家眷了,引起周围的人尖叫逃窜,即便如此,刘文秀还在不停催促,让马兵加速开路。 终于到了市镇中心的十字路,前方这条驿路从黄梅方向而来,横穿整个二郎镇,是各家行军必经之处,此时路上堵满了车架,一个车架翻倒在地,几匹受惊的骡子拼命挣扎,后蹄四处乱蹬,马夫根本没法控制,道路上混乱不堪,那些马兵不得不下马,准备先杀死那些骡子,否则没法通过这个十字路口。 刘文秀心急如焚,从小娃子最先报信之后,陆续接到更多的马兵告急,官兵确实在往二郎镇而来,最近的一个汇报说距离只有七里,距离现在又过去一些时间,官兵已经很接近二郎镇。 在这支官兵出现之前,二郎镇确实并不重要,跟寻常的市镇没有什么区别,更不是刘文秀不能放弃的,但接到消息的时候,刘文秀立刻就知道二郎镇绝不能丢,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前面这个十字路口。 黄梅和广济两个方向道路在此交汇,各家正处在合营的过程中,队形蔓延数十里,从酆家铺到黄梅都有营地,精锐在酆家铺围攻,剩余的部分精锐分散在这数十里途中,虽然兵力十分庞大,但都不是短时间能集结起来的,二郎镇既重要又十分虚弱。 前方酆家铺的官兵虽然是较弱的江南兵,但数量多达数千人,八老爷计划要围攻四天,今天才是第一天,不太可能就攻破酆家铺,就是说前方的路没有打通。 刘文秀来过宿松一次,对此地不像山陕河南那么熟悉,但知道与北方地形仍是大有不同,途中河流众多,这股官兵突袭二郎镇,最怕枫香驿方向另有官兵援军,如果二郎镇一丢,西营就尽数被围困在这二三十里官道上,以往可以丢掉厮养逃命,可一旦被官兵借河流拦截,就一个都逃不掉。 他带的这个哨是老营之一,马兵都是久经战阵的老手或新锐,但人数不过百余,只是因为独守二郎镇需要频繁的前后联络,张献忠多给他留了七十名马兵,总数有两百出头。厮养中稍能战的步卒约有五六百人,比普通的哨更强,用的都是官造兵器,但经不得硬仗,真要决胜还是只能靠那些管队。 对于拥有众多骑兵的西营来说,在中途拦截是最能发挥优势的,即便消灭不了那些官兵,也能让他们行军缓慢,拖到天黑时官兵将失去进攻的良机,至少今天能保住二郎镇,只要前方的精锐回援,主动权就又回到了骑兵众多流寇的一方。 现在安庆守备营用迅速果断的行军,压缩了骑兵的活动空间,二郎镇周围的河流、水田、鱼塘对骑兵颇多限制,更重要的是,没给他留下集结人马的时间。 刘文秀同样确定来的是安庆守备营,这次的突袭与浦子口的猛虎桥如出一辙,那个守备官的胃口每次都不小,选定的目标都让刘文秀十分难受。 二郎镇是绝不能丢的,无论刘文秀怎么不愿意,对手已经将他逼到了最不擅长的城镇防御作战,还连一道城墙都没有,现在能指望的,就是各家的精锐尽快回援。 周围全是嘈杂的人喊马嘶,开路的管队们用长矛桶杀受惊的骡子,这些生命力顽强的牲口挣扎中发出惨嘶,死前爆发出恐怕的力量,拖着破烂车架直接撞入了旁边的门市里。 一阵混乱之后,道路终于清开,刘文秀一刻也不耽搁,打马通过路口,先前几名管队步行提前清路,前方顺畅了许多,穿出市镇之后视线顿时开阔许多。 二郎镇以南的荒野之上布满营地,几道黑烟挂在天际,窝棚间无数厮养在胡乱跑动,叫喊着寻找自己的亲友,有部分厮养已经离开营地,背着大包小包的家当往镇内逃窜。 刘文秀此时没有功夫理会这些厮养,让他稍稍宽心的,是看到有拿着兵器的步卒在往南赶,一些红衣的管队在带领他们,显然是去迎击官兵的,不过只要那些管队稍有疏忽,就有步卒丢弃兵器逃走。 “营地在此的掌盘子速去调来步卒,必须守住此地。”刘文秀说罢又喝道,“各家的掌盘子都跟着我,派人去调步卒。” 二蝗虫原本已打算离开,听到后面的话只得停下,他转头看看此时在身后的自家三个管队,稍稍一想叫过小... 接着小娃子就看到了那支官兵,南边的大道上一片红色,官兵的队列中分出队伍,离开大道向东侧扩大阵线,目前所见约千人左右,随着他们的阵线展开,红色的面积越来越大,隐约可见其中有许多怪兽的头。 刘文秀竖起大旗,附近马兵齐声怪叫,士气略有升高。前方马兵在用弓箭攻击,试图扰乱官兵的调动,但有些持弓箭的官兵对射,官兵旗帜号角呼应,仍在在继续部署。 官兵的队列沉默而熟练,小娃子顿时感受到了压力,心中的紧张陡然提升。二蝗虫的营地就在这附近,小娃子正要离开大队去调步卒,突然又看到一样东西。 一门小炮出现在大道边缘,接着又出现了第二门。 “真有炮!”小娃子转头看向二蝗虫。 “去调人来。”二蝗虫咬咬牙,“告诉管家,那张婆姨不要了。” 小娃子也不多说,打马赶回营地,因为距离官兵太近,里面已经一片狼藉。因为管队纷纷离营作战,又遭受官兵的压力,营内秩序接近崩溃,厮养们为抢夺资财互相厮打,甚至还有厮养骑马往外逃去。 小娃子没空去阻拦,先往二蝗虫的帐篷去寻找他的管家,流寇都喜欢以老爷自居,下面管厮养的头子就叫做管家,是厮养中地位高的,一般也有兵器能用来作战。 但二蝗虫的管家根本不在,马就更不用说了,原本二蝗虫有两匹马和两匹骡子,现在除了他自己骑的那匹,其他都不见了,一些厮养和女人在帐外厮打,争抢发现的财物。 南边传来一声铳响,小娃子对官兵比较了解,知道是变令炮,一般是有命令下发,哪有功夫理会这些厮养,调头回自己帐篷,自家的厮养还有六七个,但同样在地上争抢仅有的粮食,只有那汪大善缩在帐篷边,抱着自己的女人哇哇大哭。 小娃子跳下马来,对着地上的厮养踢打过去,好容易吓住众人,这才准备进帐篷里检查贵重品,刚到门前营门就出来一人,他左肩上搭着一件带祥云纹饰和珍珠的云肩披风。 “老爷,我……”那厮养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小娃子猛地抽出刀来,要一刀砍死这个可恶的厮养,此时突然一声巨响。闷雷般的轰鸣声震原野,二郎镇以南各处营地中惊叫四起,厮养最后的秩序彻底消失,他们也顾不得再争抢,发疯一般往北逃跑,推倒所有路上阻挡的东西,不管是窝棚还是人。 第三百二十九章 在途 “作孽哟。” 唐二栓压住那前后摇动的皮甲,在鞓带上取下椰瓢,仰头咕嘟嘟的灌了一口水,发干的喉咙顿时好受了许多。周围的士兵也在喝水,不时有人被呛,一边咳一边继续前进。 队列采用快步行进,平常是每五里小息饮水,每十里一次大息会干粮,但今日都没有,连在宿松县城也没有停留,大约十五里时休息了一次,现在还没到第二次休息的时间,大家都口渴得厉害,平时行军不允许河水,但方才旗总传达命令,可以在途中饮水,不算违反军纪。 上次擒杀那个宝纛旗之后,铁匠把总心满意足的带队回到湖上,正好赶上守备营大军登陆,唐二栓不及休整,又归队参与进攻作战,这次前往二郎镇,就不是偷偷摸摸的了。 他探头望了一眼,前方仍未看到二郎镇的影子。现在走的这条官道不是二郎河边上的行人道,而是从宿松西部山脉的东侧经过,唐二栓虽然多次侦察二郎镇,但没有深入到这个地区。他的位置在队列的右侧,视野比较开阔,此时即将路过一个废弃的村庄,大多数屋顶都已经垮塌,断壁残垣间有些人影出没,很多抱着木材干草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则在忙活着什么,听到官道的脚步声后在村口张望。 唐二栓视力很好,那些人大多数都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按照唐二栓在附近侦察的经验,这些人成群结队,不像是宿松百姓,更像是出来打柴火的流寇厮养,二郎镇流寇众多,附近的柴火早就用光了,来回几十里找柴火是很正常的。这些人面对到来的陆战司,明显没有反应过来,在村庄边缘观望发呆。 前方开路的哨骑没有理会这些人,大队很快接近村庄,担任前锋的步战游兵旗队分出一个小队,朝着村口冲去,那些厮养此时才反应过来,一片惊叫中四散而逃,小队在村口附近稍作搜索,确定里面没有伏兵之后立刻收队返回。 队伍越过村庄继续向前,唐二栓不时转头看向右侧,许多厮养从村中窜出,向着田野间逃散,其中还有两个红衣的骑手,必定是领头来的管队,也就是军中常喊的流寇马兵,他们惊吓之中往远离官道的方向逃跑,肯定不会比走官道的陆战司先回到二郎镇。 陆战兵一路疾行,路边出现的流寇越来越多,其中很多人显然没有得到警讯,仍在田野中搜寻食物,他们看到陆战司的反应大多都是发懵,然后才拔腿狂奔。 官兵在道路上赶路,流寇在田野中奔逃,双方没有发生任何战斗,即便是两翼警戒的架梁马,也没有去追杀步行逃窜的厮养,唐二栓亲眼见过二郎镇数量庞大的流寇,侦察时小心翼翼,从长安埠出发时则以为很快要爆发血战,从未想过进攻作战时会是这般荒谬的扬景,不知到达二郎镇时会是怎样,他估计已经走了二十多里,距离二郎镇不会太远了。 终于一声鸣金声响起,进攻前的最后一次休整到来,船上旗总作的简报,宿松到二郎镇约三十里,长安埠到宿松八里,总共就是三十八里,提醒可能在途中就会遭遇流寇大股反击,因为流寇到处都有哨马,按骑兵最快的报警速度,流寇集结人马前来拦截,在距离二郎镇十里到二十里之间最可能交战。但现在休整两次之后已走了三十里,距离二郎镇仅八里,却完全没有遭遇大队敌人。 大队在路上停下,把总认旗处响起唢呐,各局百总赶去开会,士兵坐下之后各自拿出干粮狼吞虎咽,旗总在大声叫喊,让所有人吃饱喝足,从此处之后将没有休整,镇抚兵前后巡视,现在纪律并非重点,主要是检查有无遗失战备的,特别是盔甲和主战兵器。 藤牌就在背上,唐二栓抬起那耷拉着的上半截皮甲,摸了摸鞓带上挂着的腰刀,又往后摸到了一个木柄,那是一个飞斧,只有一尺长,既可以用来远程攻击,也可以当做辅助短兵,兵牌也挂在鞓带上,但此时并不重要,大战在即,武备才是最要紧的。 武器都在,唐二栓放心不少,一边狼吞虎咽的吃干粮,一边往外侧张望,官道右侧的田野中有几匹架梁马,他们在侧翼的远端负责警戒,但因为数量太少,仅能预警大股的敌军,此时大队停下,他们便留在原地让马喝水吃豆,对于田野中散落的那些厮养,他们暂时也没有精力理会。 随着距离二郎镇越来越近,遇到的流寇越来越多,右前方有一个马兵在逃跑,官道附近则有十多个厮养,最近的两个距离唐二栓只有二十步,他们两人在一个种鱼塘里面抓鱼,岸上的人撒腿跑了,下塘的那人刚刚露头,半截身子扑在田埂上呆望着陆战司,似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了。 守备营的皮甲都刷着红色,盾牌则参照北方边军涂上猛兽的图案,庞雨给陆战司选择的是大张着嘴的鳄鱼头,虽然士兵和流寇都不认识,但从那满口利齿也知道不是善类,此时的官道上庞大的红色背景中,夹杂着利刃和成排的猛兽,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那流寇好半晌才爬上来站在田埂上,他满头满身的泥水,眨眼时的两个眼白特别显眼,他既不跑也不投降,只是全身不停抖动,身体上的泥水随着抖动淅沥沥的滴落。 官道上大吃大嚼的陆战兵也在看着他,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流寇,但因为没有命令,所以并没有人去杀他。这流寇全身没有武器,对军队没有任何威胁,军官大约不想浪费箭支和箭手的体力,中间又隔着一个水田,连负责警戒的游兵也没有去打杀,双方就这般互相无言的对望,气氛怪异中又有点紧张。 “作孽哟。”在把最后一点白面蒸饼塞进嘴里前,唐二栓嘟哝道,“逃命去,去。” 那流寇似乎听到了,他终于抖动着走了两步,然后又停下看看这边的陆战兵,见没有动静又继续走了两步。 “走你的,咕……”唐二栓边仰头喝水,眼睛仍盯着那流寇。 此时百总已经开完会返回,他沿着队列大步走来,看也没看那奇怪的流寇,对着旗总大声道,“还是原来那般,我们第一局沿官道杀进镇里面,左边是第三局,右边是第二局,把总只改了一处,不管有没有遇到大股贼子,都要等炮兵的炮响过再看旗号。” 旗总大声答应,赶紧回头跟三个队长交代,唐二栓的队长飞快的跑了过去,就是以前他手下的鲁先丰,唐二栓被降职之后由他接任,这在全营目前也只有这么一例。 鲁先丰作为新升的队长,必然表现出不同,分配甲胄的时候发扬风格,将皮甲都分给了士兵,自己穿的是棉甲,这棉甲在四月份的长江边是不受欢迎的,既闷热又不易晾干,鲁先丰自然吃了苦头,路上一直都在喝水,刚才椰瓢已经空了,现在又不准离队打井水,田里的水不许喝,唐二栓正在考虑要不要分给他一些,但自己也不多了。 还没想好时,前方一声变令炮,把总认旗开始点旗,各局应旗之后一声螺号声,旗总大声叫喊,唐二栓跟着大家一起站起... 手中摸到了挂钩,唐二栓将那上半截皮甲扶起压在胸前,将挂钩拉到前面,这种皮甲是用铁屑浸入牛皮打实,上半截是一个整块,腹部用六排或七排小片牛皮组成,肩部则是空的,行军时可以敞开上身,便于散热避免士兵中暑,更适合江南地区使用,遇敌时用挂钩从肩部固定,成为完整贴身的铠甲。(注:所载皮甲:“用钩挂之则卷舒自由也”) 整个过程很简单,只需要自己就可以做好,队伍甚至没有任何停顿,唐二栓在行进中完成了披甲,皮甲固定完毕,又将藤牌套在左臂上,进入随时可以作战的状态。 武备齐具,唐二栓心中安定了不少,此时抬头看去,周围田野中到处都是逃窜的人影,这些人影之外出现了流寇马兵,他们大声怪叫,数量不少却不成阵型,队伍的正前方,二郎镇的轮廓出现在远处地平线上。 第三百二十八章 隘口 听刘长家说后面还有几个营头,总之这次合营规模很大,只要打垮了酆家铺的那支官兵,安庆周围便没有阻挡,各家都期待在此处休整,抢掠仍算富庶的安庆腹地。 河中传来几声欢叫,小娃子赶紧回头去看,河案边到处都是人,拉着各式各样的渔网,其中几人刚刚起网,上面挂着两条鱼,再仔细一看,正是自己的厮养,其中一个就是刚收的那个汪大善,看来他说会抓鱼是真的。 小娃子顿时有些兴奋,他在长江边上也走了几次,到处都是河流湖泊,江北这个地区水产丰富,今年队伍极度缺粮,凡是扎营在水边的时候,大家都希望能从水里得到肉类,但往往都是这样的情景,河里的人比鱼还多,到处都是网,最后大部分人要空手而归。 在流寇这个群体中,各自的势力要靠自己保障,破了大城的时候,物资十分丰富,掌盘子可能会分配一些下来,但现在各个长家都物资短缺,二蝗虫有自己的人要养,作为年轻的管队,小娃子的厮养一向就不多,在河南时有了七个厮养,湖广流窜的过程中又分得了四个,但回转到黄梅呆了一段时间,饿死了三个,在宿松又收了汪大善两口子,目前还有十个。 目前仅剩少许粮食,小娃子自己最近每天也只能吃一顿,厮养是三天一顿,如果要保持厮养的规模,就要获得更多补给。宿松这个地区十分残破,粮食生产几乎停滞,大家都等着灭了那股官军,在安庆腹地的产粮区掳掠一番,但就眼下的情况来说,这两条鱼也许就能让两个厮养活命。 今日能网到两条鱼十分可贵,小娃子兴奋劲还没过,河中突然乱成一团,周围的其他厮养纷纷围拢过来,将汪大善几人扑翻在河边,接着就是混乱的争抢,小娃子看到那汪大善惊恐的叫喊着,拼命想要抢回其中一条鱼,但其他厮养在鱼获的刺激下发疯一般,无数手在中间争夺,汪大善瞬间淹没在人群中,片刻后有两个厮养冲出人群,手中牢牢抓着鱼获,众人又朝那两人追赶过去,汪大善狼狈的在浅水中爬起,不停的咳着水。 小娃子往前走了两步,手缓缓放在刀柄上,准备拿回自家厮养打捞的食物,旁边突然一个声音道,“小娃子,厮养争抢自抢他们的,咱们长家都要个脸面,就不要自个去跟下边人抢了吧。” 小娃子转头看去,是同在二蝗虫手下的一个管队,他并不知道名字,只知道姓许,是河南的一个逃卒,来的时间不久,但因为骑术好,所以很快进了老营,由刘文秀管着。 “八老爷说了,既要养一人,便要管他吃穿,自然也不能让人欺了。”小娃子漠然的看着那许管队,“今日有人抢咱厮养的鱼,明日便有人要来夺存粮,咱老子还有啥脸面当长家。” 许管队嘿嘿笑道,“自家厮养不中用被人夺了物件去,长家去抢回来也不涨啥脸面,这般坏了规矩,别的长家说不得也要自个夺回来,为点鱼损了长家间的情分,有个损伤就更不好。” 小娃子盯着他道,“原来抢鱼的是许管队的厮养,刘老长家说得清楚,外边得来的是凭本事,咱们哨中可是严禁盗抢,坏规矩的可不是老子。” 此时河边的争抢结束,两个厮养在几名同伙的掩护下保住了鱼获,其他人见无机可乘,又各自去撒网,只有汪大善还在岸边痛哭。 许管队收起笑容,“便是老子的厮养,要怪就怪你家厮养争不过,你若想要拿刀子抢,老子自也不能不管。” “那也不要问厮养了,咱们两个长家直接见真章。”小娃子转身过来面对许管队。 那许管队狠狠盯了小娃子片刻,突然呸了一声,回身在马上取了一面包牛皮的圆盾,一手抽出了腰刀。 小娃子也取了自己的盾牌,他的圆盾比对方的小,但重量也更轻,在手上套牢之后缓步靠近,两人都不急着进攻,小娃子多年出生入死,去年从滁州逃脱之后,前往河南的路上也两次因为粮食与人这般打杀,经验可以算丰富。 此时二蝗虫不在,周围的管队有人看到,纷纷过来劝说,从中间隔开两人。 刘文秀不喜欢哨内私斗,两人并未不依不饶,但小娃子终究是丢了鱼,口中一直骂骂咧咧,此时那汪大善期期艾艾的上了岸来,骨瘦如柴的身体不停颤抖,全身上下都是泥水,还在抹眼泪。 小娃子看着汪大善一脸厌恶,过了一会眼露凶光道,“八老爷说了,养人是要养来有用的,你连鱼也守不住,杀了干净。” 汪大善不敢抬头,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小人能挖藕……现在的都烂了,过几月长出来小人能挖好多,小人还会浮水,千岁要是想会,小人带着千岁游几次定然能成。” 小娃子眼神转动几下,回想起浦子口的情形,目前本哨的将官刘文秀,虽然是北方人,但水性却很好,当日在猛虎桥被安庆兵马堵住,当时没看到他的去处,后来才得知是游过去的,要是自己会浮水,也可以不必去那桥上九死一生。眼下北方到处糜烂,各营往江北来的时候越来越多,即便是往四川方向走,也是河流众多,学会了游泳能大大提高保命的几率。 虽然打算暂时留汪大善一名,但小娃子余怒未消,狠狠蹬了他一脚,汪大善不敢起身,趴在地上呜呜低哭。 “晦气。”小娃子骂完正要上马,南边道路一阵急促马蹄声,两个红衣马兵飞快的来到面前,马身上都是汗水,最先一人见附近有管队,立刻开口问道,“可见到刘长家在何处?” 小娃子不去答他,另外几个管队纷纷摇头,许管队一抬下巴道,“这么着急为何事?” “有股子官兵坐船来了,南面那个大湖边上岸了。” “多少兵马?” “怕不得有几百,满湖上都是船。” 小娃子停下脚步,仰望着马上的那管队,“骑马还是步卒?” “没几个骑马,都是走路的。” 众人一听是步兵,都松一口气,在他们的认知里面,步兵说明不是家丁,战斗力有限,而且速度缓慢,对付起来不难。 “可见到这股狗官兵往何处去了?” 那马兵不想这些管队多问,不耐烦的道,“没工夫看,谁见到刘长家了,找他禀明要紧。” 此时聚过来更多的管队,互相在打听消息,扬面乱纷纷的,听到那马兵发问,七嘴八舌回答起来,有说刘文秀在营地内的,有说在隘口的,有说过桥去黄梅接新营头的,也有说往东面什么铺去了。 按照西营平日的规矩,哨马直接报给各哨将官,再由将官报给八大王,但今日二郎镇合营,河流两岸到处都是人,连镇北的隘口也布满营地。因为有主力在驿路前方,二郎镇周围没有任何警讯,所以刘文秀虽扎了营盘,却没有任何戒备,连他自己也没在营中。 这两日刘文秀就是不停的接洽后续营头,还要给酆家铺的西营老营输送补给,组织工作十分繁重,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在何处。 “带了些老掌盘子往隘口去了。”小娃子站出来对那马兵道,“二长家同去的,走时跟我说得明白,你往隘口寻去。” 马兵得了消息,赶紧往北去了,众人目送他去后,在原地议论起来,大多是在猜测来的是啥官兵,其中也有人猜测是安庆守备营,在浦子口就是坐船来的,对于官兵身份难以一致,但对目的的猜测比较一致,就是去救酆家铺那支官兵的。 小娃子没有参与这些人的讨论,刘文秀这个哨算是张献忠的老营一部,但还不算最核心的部队,滁州大战后补充了些新人,小娃子是这里唯一亲眼见过守备营登陆扬面的人,江面上庞大密集的船队让他印象深刻,现在安庆地面上有官兵坐船登陆,小娃子心中猜测就是安庆守备营。从这支官兵登陆开始,到猛虎桥血战,再到清流河边大战,他全程见识过这支江南兵马,知道他们的战力超过常见的的官军步卒,数量也不可能只有几百,如果真是他们,倒是不小的麻烦。 小娃子对宿松的道路地形一无所知,方才那马兵说官兵往县城去了,小娃子觉着可能确实要去救被围的官兵,但他觉着未必救得下来,这许多营头围攻,又没有那个卢都爷在,最好将那守备营一并杀灭。 想到这里心中有点热切,滁州战后小娃子听说了,安庆守备营将官就是桐城来的皂隶,因守桐城功升任守备,杀死他哥的人必定就在这营中,小娃子摸摸刀柄,盼着赶到围攻处,亲手将这股官兵杀了。 其他那些管队则没这私仇,气氛比较轻松,官兵一支步兵,尚且还在三十多里外,大家也不急着回营,等到二蝗虫来叫时再说。 小娃子想着自己的心事,仍没有参与讨论,他叫汪大善再去网鱼,自己就在众管队外边闲坐,只过得片刻功夫,南边又过来一个马兵,他们也是从大湖方向来的,说是官兵确实往县城去了,还有少许哨马。 听到对方有哨马之后,气氛稍微紧张了一点,有两个谨慎的管队叫厮养上岸,回营地准备兵器。之后道路上陆续又有马兵返回,关于那支官兵的消息越来越详细,人数从数百已经变成了三千,众人都开始招呼厮养回营,有些管队还让厮养装马鞍。 随着回来的马兵越来越多,官兵数目渐渐混乱,从两千到一万的都有,消息在南边营地周围传播,但对于整个二郎镇周边庞大的人群来说,仍对官兵到来的消息一无所知。 他急切的期待刘文秀尽快赶回来,好赶去参加围攻官兵,此时又一个马兵从南边过来,众人赶紧拦住他,那马兵减缓速度喊道,“官兵到宿松县城了,有炮,好几门炮。” 小娃子此时确定来的是安庆守备营,心中既焦躁又紧张,最先两名马兵已经过去很久,既没听到号音,也没有人来传令,显然是没有找到刘文秀,也没有找到宝纛旗,高照则已经死了。 心情越来越焦躁,小娃子不由拉了一下衣领,让脖子舒服一些,扭动脑袋时眼睛突然停在不远处的二郎桥上,猛虎桥的景象再次浮现出来,小娃子呆在原地,蓦地想起前几日被拉下水的高照,刘文秀为此大发雷霆,当即砍了高照的护卫,各家掌盘子纷纷出动,最后在对岸的下游找到了高照的尸体,有被逼问的痕迹。 高照死了,这事传遍整个营地,各种传言都有,最多的是关于水妖的,大家这两日都不敢往下游水深处走,若非确实缺粮,甚至都不会到附近河边打食。二蝗虫回来后定了心神,才猜测是官兵的探子,但即便如此,也从没有人想过官兵会攻击此处,因为各家营头已经堵住了前方的驿路,官兵都被围在那边。 现在守备营突然出现,抓高照的人会不会就是守备营的夜不收,他们并非是胡乱抓到了高照,而是在打探二郎镇的虚实,这座桥可能是他们最喜欢的目标,小娃子额头一阵阵发麻,他看着前方的二郎桥喃喃道,“他们要来这里……” 二郎镇顺着驿路往东往西都是营地密布,各营头为了围攻前方官兵,都带走了老营、马兵和最能打仗的步卒,营地里剩下的都是家眷、厮养,人群密集又杂乱,小娃子不懂理论,但多年的经验自然会让他明白,一旦这里被攻击,肯定会引发巨大的灾难。 还没看到营地里召集人马,只有附近的一些掌盘子在集结自己的管队,而远处其他营头的营地中则一切如常,很多饥饿的厮养胡乱倒卧在田野中,马匹仍在吃草喝水,连马具都没安装,整个二郎镇几乎仍是毫无戒备,而最新回来的马兵离开时已看到官兵到达县城,他回到这里的过程中,官兵自然也在赶路,距离已经并不远,小娃子的后背冷汗直冒,不觉已湿透。 “他们要打这里!”小娃子大喊一声,其他管队愕然望着他,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都去找刘长家,官兵要来这镇子!”小娃子猛一挥手,也不管他们懂没懂,飞快的跳上马往隘口奔去,一路挥舞马鞭抽打挡路的人,连管队挡着也照样打去,甚至引来了两人在后面骑马追赶。 他顾不得许多,穿过二郎镇后沿河岸急奔两里路,越过右侧的山坡后,一片宽大的平野出现在前方,从广济来的道路穿越重山,经陈汉山顺三溪河到达被称为隘口的平野,最后在二郎镇汇入驿道,三溪河也在此汇合为二郎河。 小娃子呆看着这片隘口,广十里袤五里的平野上到处都是营盘,远远望去只有一片片杂乱的窝棚,成千上万的人夹杂其中,比他昨日来时更加混乱,应当是增加了曹操的厮养和家眷,这种情况下要找刘文秀犹如大海捞针。 “接营头在路上。”小娃子抹了一把汗,马鞭朝着路上的人疯狂抽打,双腿夹马身加速,沿着道路向北疾驰。 第三百二十七章 汇合 这就苦了那些水手,但庞雨无暇顾及,他此时的心理压力,已经超过曾经历的最激烈交易,即便云集寺那晚他也没有如此紧张,因为那时他至少有情报上的优势,而清流河边则有卢象升作为心理依靠。 “大人,骑兵到了。” 庞雨闻言大步走上官道,接过郭奉友递过的远镜往东看去,镜头中已经可以看到骑兵的认旗,不由长长舒一口气。 骑兵到达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一个时辰,从长安埠到宿松的途中,庞雨一直处于焦躁中,守备营部队被分成三个部分,陆战兵和第一司在赶往二郎镇途中,庞雨率领的主力中包括有重甲的亲兵司,虽调动了部分水手扛甲衣,但仍大大减慢了行军速度,第三个部分就是骑兵。他手中缺少足够的哨马和塘马,连前锋和骑兵的位置也无法掌握,骑兵如果不能及时到达,他对流寇的攻击手段就十分有限。 宿松县城虽然不在流寇的主要行进方向上,但仍有不少抢掠队伍,随着守备营深入内陆,双方接触渐多,情报陆续传来,现在庞雨可以确定程龙的位置就在酆家铺,距离二郎镇仅二十里,庞雨不能从容的等待军队汇齐,从而给流寇反应时间,只能在不知骑兵位置的情况下就派出前锋攻击二郎镇。 在这个没有无线电的年代进行分进合击,庞雨第一次体会到指挥官的难处,焦躁中不由自主的会想到很多种可能,大部分是坏的,比如有流寇一部前往偷袭石牌,与骑兵在半路遭遇,造成行进受阻,整个战役中都无法运用骑兵,甚至可能骑兵被流寇击败,目前流寇正在攻击空虚的石牌,之后就是从石牌攻击府城,那整个安庆都会糜烂,自己也就谈不上什么胜利了。 好在骑兵终于赶到,那些担忧都可以打消,现在大军变成两个部分,突袭计划的开初部分已经基本成功,下一步就是最重要的二郎镇。 此时接近午时,庞雨计划两个时辰内行军至二郎镇,如果前锋未能夺取目标,主力就发起第二次攻击,只要天黑前控制二郎镇,以流寇的规模和组织程度,庞雨相信他们没有能力在夜间组织起有效的攻势或调整。但这只是备用计划,最好的仍是一举夺取二郎镇。 “让步兵让开路面。”庞雨对谢召发吩咐道,那谢召发立刻找来传令兵,他已正式任命为赞画房司隶。 此时没有塘马,几个传令兵只能撒开脚丫子跑去几个步兵司,步兵陆续起身,那些躺平在地上的水手和民夫艰难的爬起,让开了路面。 乘着这点空闲,庞雨自己动手捡来几块石头摆在地上,有用腰刀在石头之间划了路线,抬头之时陈如烈一马当先来到庞雨面前,跳下马对庞雨道,“路上遇到几股抢掠的流贼马兵,耽搁了些时候……” “前面的事打完仗再说。”庞雨用腰刀指着地面的大石头,“咱们眼下在宿松县城,陆战司和第一司担任前锋攻击二郎镇,骑兵不能休整,立刻追赶前锋,汇合后听从姚动山指挥,共同夺取二郎镇。” “大人明鉴,骑兵司天亮前就出发,今日已行军七十里,到二郎镇尚要攻击,就怕伤了马。” “不要说伤了马,跑死了马你也不能停。”庞雨腰刀顺着河流往北,指着最大那块代表二郎镇的石头,“我营清晨登陆时,已有附近流寇马兵见到,如果他们回去报信,传递及时的话几个贼首已经得知消息,他们虽不知我要打何处,但必定会收缩防线集结精锐,二郎镇若一攻不下,他们就确认了我的目标,必会全力救援,所以二郎镇要一鼓而下,前锋的力量必须要加强。” 庞雨的腰刀在二郎镇的西侧和北侧各点了一下,“越早夺取二郎镇形势越有利,本官争取在天黑前控制墨烟铺,压缩流寇的活动范围,增加他们的混乱,骑兵司则要力争在天黑前突袭二郎河西岸或隘口的敌人,减轻明日二郎镇的防守压力,今天是拼杀的一天,入夜后你们才能休整。” 陈如烈再看了看地形,见庞雨态度坚决,点点头道,“是,大人。” 他又从怀中拿出两封令信双手奉上,“有史道台两封令信至石牌,道台大人仍在太湖,随行只有许总镇所领吴淞兵马,命我营克期两日抵太湖,与许总镇合兵策应程副镇。” 庞雨匆匆抽出看了,“他信在前日,现流贼与程副镇在酆家店交战,不知他是否还在太湖,但旧县里应当还能通行。宿松县城东北方有去旧县里的行人道,本官没有塘马,你派五个骑兵走那边去太湖县,找到史道台就说石牌遇袭,本官追击残敌至宿松,现准备自二郎合围流贼,让许总兵无论如何堵住旧县河上的桥梁,与本官一起聚歼群贼。” 想到许自强,庞雨觉得心中一阵发虚,对这位大哥能否堵住旧县里极度怀疑,但现在只有他可以依靠,只能祈祷许大哥大发神威了。 此时骑兵大队赶到,庞雨看人马都略有疲惫之色,但此时不是顾忌这些的时候,陈如烈没有多余的话,跟几个百总略作部署,把马车队留下,骑兵又向北滚滚而去。 官道上烟尘四起,路边等候的步兵纷纷把头偏在一边,四百余名骑兵很快过完,路上散落着马匹粪便。 蹄声未远,中军所在的地方也一片嘈杂,兵房命令马车队腾出车架,给亲兵司的每个小队配一辆马车,用于运送重甲,马夫们忙碌一阵,随即庞雨又取消了这个命令,因为这段官道宽度不足,马车须行进在车辙中,占据了路面之后步兵无法与马车并行,这样马车就与士兵前后混杂,需要花时间调整队列,而亲兵司处于行军序列中间,他们不准备完毕,其他两个司也无法前进,庞雨耽搁不起,仍是命令那些水手和民夫扛甲胄,这样披甲的时候他们还能辅助穿戴。 有些放下豆料的马车又重新装载,到处乱糟糟的,后勤部分一时理不顺,庞雨也顾不得了,步兵的行粮装了三艘漕船,将顺河拉纤去二郎镇,运送非常高效,但骑兵行粮当时考虑不周,采用马车随行,也是因计划变得太快,如果他开始就打算攻击二郎镇,就会把这些骑兵物资装在船上,骑兵轻装前来就快得多。 因为有吴达财那个局要阻截车马河方向的行人道,此时还留守在县城,庞雨只另留第三司一个局随行护卫辎重。 守备营步兵随即回到大道,一声变令炮后,三个司的步兵往二郎镇的方向继续行军。 留下的后勤队伍一片混乱,到处都在叫喊,因为后勤计划不周全,步兵登陆的时候又带来了部分行粮,几个兵房的赞画忙个不停,要分派到各个马车上。 吴达财在人群中穿行,跟在前面一个兵房的赞画身后,抽空说着什么,喧闹声中那赞画根本没听进去。吴达财不敢发怒,他既讨厌这些人吵闹,又有点不希望他们那么快走,因为这个车队一旦离开,宿松县城就只剩下他的局一百来人。 可能有十万流寇就在二十里外的驿路上,他离主力却有三十里,又不在湖边的长安埠,更没有坚固的... 那赞画本就是兵房的人,平日见的都是中军的人,此时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对这个小百总没有任何耐心,一路快步走着,大声叫嚷着安排自己的事,现在似乎有一门炮的车架坏了,他在忙着找人去帮忙更换。 总算等他说完这件事,吴达财抓住机会赶上去,一脸讨好的把自己的要求说了。 “停下停下!”那赞画皱眉瞪着吴达财,“我不管你守哪处道路,你一个第二司的人,凭啥要骑兵司的器械,还叫老子去说,方才陈把总在这里你怎地不说,王把总在这里怎么不说,现在来要东西,若是给你了,到了二郎镇那骑兵司就来责怪本官,你想得倒美,把本官当傻子么?” 吴达财被一通抢白,顿时张口结舌,那赞画说罢一挥袖子,忽然又想起一事,转身就对一个马夫道,“你去城门口左边那个院子里面,问裁缝那几面左字旗做好没有,做好就给本官拿来。” 他说罢不再理会吴达财,匆匆往前赶去,这时马车队那边有人叫喊出发,那马夫呆了一呆,也顾不得那赞画安排的事情,跟着车队走了。 吴达财朝着那赞画骂了两句,忿忿不平的回到城门,他的旗队在那里等候,手下的三个旗总见没要到东西,脸色都不太好。 吴达财也没有解释,他自己心情也烦闷,早上事情发生太快,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路上细想越来越不是味道,这个脱离主力的方向最为危险,第二司四个局为何偏就选中他,侯先生那个态度让他更是忧虑,上次太过冒失,大概是把整个文书官系统都得罪了,或许王增禄忌惮文书官,不再把他当做心腹,所以将这个危险的任务交给自己。 心中又后悔又有些害怕,气了片刻之后,吴达财抬起头来,此时最要紧的还是得到行人道找有利位置,正要下令出发,突然想起刚才那赞画的话。 “做的左字旗……”吴达财眼睛一亮,想起上个月来过的左家军,“左良玉!拿他吓流贼的。” 吴达财转身又想去找那赞画,希望自己分一面旗帜,但随即又停下,然后调头疾步往城门方向走去,看到左侧的院子后径自走进去,院子里用床板搭了三个台子,七八个裁缝正在忙活。 他大咧咧的道,“旗帜做好没?” 一个裁缝回头看到是个军官,也未想及其他,马上就回道,“刚做好了一面,这位大人是……” 吴达财怒道,“几面旗帜而已,怎么这么慢!” “大人,实在是太过仓促,一时找不到红布,这还是用了几面百总旗拼的。” “罢了,庞大人等着急用,做好的先拿给我。” 那裁缝不敢耽搁,马上双手奉上,“就是还没装上旗杆。” 吴达财一摆手,从桌子上抓了一把针线,取了旗帜大步出门而去,回到自己那个局的时候,吴达财往北面官道看了一眼,第二司的队列快要消失,马车队也开始陆续出发,宿松县城周围很快就只剩下自己这一个局。 回头时看到那赞画正往这边走来,吴达财赶紧挥挥手,“出发。” 三名旗总下达口令整队,一百三十多名步兵向着车马河行人道的方向快步前进。 第三百二十六章 围攻 在酆家铺南坡下,陈于王锁子甲上满是血迹,他刚刚将一名逃窜的手下官兵杀死,身边的地上堆积着双方的尸体,一群流寇刚刚涌过壕沟,几名红衣的管队大声嚎叫着,驱逐衣衫褴褛的步卒前进。 陈于王身先士卒,挥舞着腰刀将一名越过翻过壕沟的流寇砍翻在地,手下的家丁出现在两侧,拥挤的双方冲撞在一起,这一段战线上惨叫四起,人群中不时喷出阵阵血雾,陈于王不停怒喝,将挡在面前的流民一个个杀死。 多处卷口的腰刀再次刺入一个流民的胸膛,那流民咳着血水死死抓住了刀身,浑身浴血的陈于王左手从腰间抽出云梯刀,从那人的耳侧猛扎一刀,血水喷涌之际,陈于王眼角看到左前方人群露出一个空隙,后面就是那名红衣的贼首,他拿着一杆截短的线枪,一边叫喊一边抽空刺杀家丁。 面前流民软软的要倒下,陈于王丢了腰刀刀柄,只握着云梯刀大步从空隙中穿过,那贼首也是老寇,虽全神贯注于正面,仍发觉一个人影冲自己而来,此时陈于王已飞快接近,贼首经验丰富,只看此人行动气势就知不易应付,不及收回线枪,果断的丢下枪身,飞快的从左侧抽出腰刀,就势一个横劈,动作连贯而熟练,中间没有任何耽搁,他想要阻挡此人靠近,先行稳住阵脚,之后或战或逃。 陈于王看也不看刀锋,挥动右手一格,腰刀当一声砍在铁臂手上,有这短暂的瞬间,陈于王已到达贼首身前,他不给对方退后的机会,云梯刀猛地刺入贼首腹部,那贼首一声惨叫,不等他叫完,刀子已经抽出,陈于王对准脖颈连续两刀,那贼首全身瘫软,圆睁的双眼中满是恐惧。 身后的家丁突进阵线上这个缺口,已经失去血勇的群寇惊叫着溃散,用他们来时一样的速度飞快的逃窜,陈于王指挥家丁追杀,南坡的这一波攻势就此崩溃。 只追出数十步,陈于王便领兵返回,方才在坡顶观阵时,看到流贼后方有一片尽数红衣的阵列,他知道那是闯塌天的老营,其中不是积年老贼便是战技娴熟的新锐,一旦追击过远,这些人将截断退路,如果自己这些家丁失陷,整个南坡就岌岌可危。 此时流寇那边敲起锣,一些管队将惊恐过度的流民就地斩首,接着才开始出来收拢人马,陈于王已经有了经验,流寇组织一次进攻费时不短,今日最多还能再来一波,但锐气已失,守住当无问题,乘着这个空闲,叫过两名军官准备重新布置阵线。 整个阵线上布满尸体,受伤未死的双方士卒惨叫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在歇斯底里的大哭,陈于王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见。 他回头看去,从军服看就是自己营中的士兵,闭着眼不停发出尖锐的嚎叫,声音都沙哑了还不停下,他的营伍虽算是江南兵马中的精锐,但受制于钱粮,同样并不足额,就这不足额其中也有近半数是拉来的乞丐之类,这些人既无精良准备,又无严格操练,跟着壮声势可以,但绝对当不得堂堂之阵,否则就是眼前这般模样。 此时顾不得许多,流贼几面合围,血战之后士气本就低落已极,那哭声更扰得人心神不宁,陈于王朝面前军官一个眼色,那军官点点头,抽出腰刀转身而去。 片刻后哭声戛然而止,陈于王松一口准备布置,正在此时山上跑来一个士兵,他对着陈于王大喊道,“程大人将令,金山营败了,着陈将军领精锐救援东坡。” 陈于王脸色一变,眼睛狠狠盯着那士兵,待他来到面前,不等他继续开口,一耳光扇过去,打得那士兵一个趔趄。 陈于王压低声音怒道,“谁教你传令时这般叫嚷,怕兵将不知道败讯么!” 那士兵捂着脸惊恐的看着陈于王,呆了片刻后才低声道,“金山营和常州标营败了,流贼马上要攻上东坡,程大人着陈将军救援。” 陈于王咬牙切齿的低骂两声,让把总去汇集家丁,对着面前的士兵骂道,“他三个营守一个东坡都守不住,败了待往何处逃?” “小人看他们往北边逃了。” “都是些杀千刀的狗才,流贼留一个北边不围,那边全是山,进山又待往何处逃去。” 那士兵不敢回答,陈于王也不想再骂他,抬头看了一眼山顶方向,程龙的认旗还在飘扬,但从开战以来一直没有用旗帜号鼓指挥,都是这般口头传令,因为江南兵马营头繁杂,又从未合练过,不但旗鼓不通,互相间也缺乏信任。眼前便是现成的例子,金山营和常州标营甫一交战便即溃散,流寇围三厥一,留下不便进攻的北面给官兵逃窜,昨晚夜间已经逃走上百人,甚至程龙派去北坡阻拦的士兵也逃走一部分,陈于王只感觉处处都不稳妥。 今日血战一天之后,可以想见晚间会有更多人逃走,如果按照今日的进攻强度,陈于王很担心是否能继续固守。 片刻后五十名家丁汇集齐,陈于王留下一个把总重置阵线,亲自领兵去了东坡,很快赶到那里,满坡都是乱窜的人影,官兵和流寇交杂着,其中有些拉来充数的士兵甚至没有胖袄,根本分辨不清,陈于王顾不得许多,领兵一路砍杀,将攻上坡来的百余名流贼又赶下去。 好在金山营和常州标营的家丁仍在坡下坚守,防线没有全部溃散,接着程龙派出自己的家丁,终于稳固了东侧的阵线。 东坡外的流寇不知是哪个营头,人数相对少一些,金山营、常州标营和安庆军勇营仍损伤惨重,程龙的家丁留下一部分,陈于王还要顾及自己的阵线,又匆匆将家丁调回南坡,自己则往山头赶去,到坡顶的副将认旗下时,却没看到程龙,倒见到了先来一步的蒋若来。 蒋若来守卫西坡,驿道从西而来,这个方向坡度十分平缓,是流寇攻势最猛的方向,除了蒋若来所部,还有福山营、镇江陆营一部、安庆新勇营,激战之后蒋若来同样是浑身浴血,正在用一张帕子擦脸上的血迹。 见到是陈于王,身形干瘦的蒋若来咧嘴笑了一下,接着上来帮陈于王从锁子甲下摆扯下一支箭,陈于王自己都没有留意到,用手在大腿位置摸了一下,感觉没有伤口。 蒋若来丢了箭,又把帕子递给陈于王道,“某也是刚来,程副镇去了北坡阻杀逃兵,便等他一等。” 陈于王接过帕子,把脸上擦了一把,稍稍消减那种血液凝固后的不适,“贼子的掌盘子、管队层层督战,我家丁死伤三成,这流贼几时这般拼命过?” “怕是无路可去,我抓到几个贼子问了,他们一路从湖广来便未抢夺到甚,在黄梅围攻寨堡十余处,他们以前几时如此围攻寨堡过。”蒋若来压低声音,“车马河的城河堡、土峰寨也被他们打下来了,但仍是不够他们吃的。” 陈于王哼了一声,皱起眉头道,“可惜咱们也没啥吃的,昨晚粮没送上来,省着吃也就是两三日。” “这般打法,兴许不等把粮吃完……”蒋若来左右看看,“抓的贼子交代,曹操也来了。” 陈于王脸色阴沉,“果然如此,他们便是要引我等前来,只要不惜死伤胜了这一仗,安庆便任他们往来。” 蒋若来指指东边,“定是如此,他们已经在驿路上挖沟。” 陈于王回头细细一看,果然东面的驿路附近有大批人影,人群中尘土飞扬,显然是要截断驿路,把官兵困死在此处。 此时西边突然一阵喧嚣,两人一起往西看去,只见驿路上红衣如潮,如同红色的河流奔涌而来,尽数都是马兵,引起周遭流寇大声欢呼,山上的官兵一阵阵骚动,气势极度低落,如果不是还有工事可以稍微依靠,此时就会完全崩溃。 两人对望一眼,八贼已在山下,如此众多的马兵,来的定然就是曹操,流寇骑兵力量越发强大,江南援剿兵马大多都是步兵,要想撤退已经很难。 “为今之计,只能于此固守待援。”陈于王缓缓出一口气,“不可作撤退之想。” “许自强未必靠得住。” “那庞将军还是可靠的,守备营乃江北强军。” “那守备营不过二三千人,家丁想来不过三百上下,流贼声势如此浩大。”蒋若来停顿一下道,“陈将军……还是要有所预备的好。” 陈于王嘿嘿笑了一声,“老子打了几十年仗,鞑子也没要了老子的命,便看这些贼子有否这本事,某与庞将军在滁州出生入死,他乃少年英才,定然会来的。” 蒋若来眼睛眯了眯,没有继续劝说,山下又一阵喧哗,两人回头看去,一面曹字大旗在骑兵人潮中越来越近。 …… 宿松以东十五里蹄声滚滚,数百名骑兵以三列纵队拉出长长的线条,在官道上蜿蜒前进,队列中骑枪和旗帜交杂,周围尘土飞扬。 队列之后是数十辆马车,杨光第大步走在路上,额头上满是汗珠,前方一声放铳,接着传来一声号音,速度稍稍慢了一些。 “狗日怎地回事,一会快一会慢的,早到早交差不是。” 杨光第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们的谭总甲不知何时上了马车,靠坐在豆料包上,随着马车的行进虽不停摇晃,仍往嘴里放着干黄豆。 “曾爷跟我说了,骑马走路要时快时慢,好让马回力,不然跑到地方没力就打不过贼子,庞大人让人试了好多次怎么赶路。”杨光第想了一下又道,“总甲,方才那兵爷说了不许人坐车上。” “兵爷兵爷,你听谭爷的还是听兵爷的,你惹得起我么你。”谭癞子白了他一眼,突然眼睛一亮,“快点,那里有一块兵牌,快些捡来。” 杨光第顺着方向看去,地上果然有一块木牌,样式就是守备营的,赶紧跑去捡了递给谭癞子,谭癞子接过看了看,得意的一笑后收入了怀中。 “总甲你一路捡这些东西作甚?” “谭爷的心思你自然是不懂的。”谭癞子嘿嘿一笑,“你这小娃不识字罢了,谭爷可是识得的,守备营这军律里面,丢了兵仗、兵牌、椰瓢、衔枚这些东西,又要挨打又要罚银子的,谭爷我此番捡着了,上面有营伍姓名,老爷做好事,届时寻了过去,那兵丁只好拿了银子买回去,好歹免了一番板子,谭爷我得了银子,正是两利之事,你捡了这么几下,总也要赏你些铜板。” 杨光第抓抓脑袋,“我记得打仗是不管丢兵牌的,到地方只点兵仗甲衣。” 谭癞子眼睛转转,思索片刻突然骂道,“谭爷我会错么,你个小娃懂个屁,不就是几个流贼来了,咱们这许多官兵过去,贼子调头就跑了,这就不算打仗,到时回去还不是要点。我再告诉你说,咱们守备营打流寇跟杀鸡一般,骑马的自顾自就跑了,丢下你这般的小娃和女人,上次张三棍都跟我说了,流贼里面有婆子营,抓了来不好杀了,都叫我去管,嘿嘿,管婆子营你懂不懂,你这小娃该是不懂的。” “婆子都是老婆子,我不懂。”杨光第仍是疑惑的道,“你寻去要银子,那兵将打你一番,把兵牌抢了回去怎办?” “他敢!”谭癞子坐起身来怒道,“没王法了他,掉东西还敢打人,再说你谭爷我是什么人,他惹得起我么。” 这时前方又一声号音,队列又快起来,杨光第朝着驮马屁股一鞭,车速立刻加快,谭癞子一个不稳,哎呀一声跌下马车去。 第三百二十五章 变化 最先上岸的陆战司已经在长安埠外面北列阵,两门小炮在阵列两侧布放完毕,足以保护登陆扬的安全,陆战司的游骑旗队分为四组,在附近追逐发现的少许流寇马兵。 庞雨的旗舰在第二批,船身一阵晃动之后停靠在码头,两条跳板搭好,庞雨带头登岸,大步上到码头上,郭奉友等人在附近一个米豆店中摆放桌子,作为临时的指挥所。 乘着中间这点空隙,庞雨在码头上观察整体的登陆行动,守备营对于这样的码头登陆已有经验,由于沿岸大批商铺的存在,登陆部队只能从两头离开登陆扬,由于门市普遍的侵占街道,使得码头的道路更趋狭窄。 长安埠码头宽广,但为便于部队行动,船队每次停靠十艘,每艘漕船装载一个旗队,一次放下两个局的士兵。 现在正登陆的是第一司部队,到处都是士兵,军官的吼叫充斥着四周,湖面上樯桅如林,前一批漕船离开,第二批十艘漕船则由东面进入码头,此时一声巨响,两艘漕船就在庞雨眼前相撞,几名士兵被震落水中,引起附近一阵混乱。 庞雨并不惊奇,陆战司登陆时十分顺畅,是因为运载他们的全是水师船只,平时的合练时连船只都相对固定,互相配合娴熟,而陆营很多都是乘坐征集的民船,虽然船上有水师的人指挥,但不会立刻变得和水师船一样熟练,航渡时顺序混乱,登陆时碰撞翻船都在意料之中。 这次的登陆扬虽谈不上次序井然,但与浦子口初次登陆的混乱已有天壤之别,庞雨目前并不担心登陆的质量,只在乎完成的速度。好在又看到士兵抬着小铜炮在下船,这附近几艘船应当是第一司的直属部队,由游骑旗队、步战游兵旗队、炮兵旗队和旗鼓等组成,说明第一司的登陆即将结束。 此时郭奉友等人已布置好指挥所,庞雨离开码头,大步走入米豆店中,谢召发、铁匠把总和姚动山已经等在里面。 铁匠把总直接道,“前面的药材铺中抓到七名流寇,有一名闯塌天营下管队。” “怎生抓到的。” “这帮贼子在睡觉。” 庞雨微微有些惊讶,看起来流贼完全没防备宿松县城这个方向,大白天还在睡觉。 铁匠把总接着道,“审过这贼子,昨晚曾在驿路某处与官军夜战,手伤了撤到宿松养伤,因厮养死得不少,他来湖边等着,准备抓湖中上岸的百姓。” 庞雨点点头,“带进来。” 片刻后一名赤膊流寇被拖进来,庞雨看了一眼,此人大概二十六七岁,左臂上裹着的布条还有血迹,头上红巾也没绑,但发髻确实是西人流行的三椎髻,此时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偶尔偷眼看向周围官兵,神态颇为惊慌。 庞雨稍作打量,就知道此人不是意志坚定者,甚至不需要怎么拷打就会交代,当下对他道,“本官是安庆守备营参将,现在问你话,若是老实答来,可免了你死罪。” “小人老实,一定老实。” “闯塌天是怎生打算的?” “掌盘子说江南兵不经打,闯老爷跟西营的八老爷合计了,剿了安庆府的官兵才有活路。” “总共多少个营头,除了八贼还有谁?” 那管队张着口呆了片刻道,“左右是不少的,西营来了才让小人退下来的。” 庞雨听那人交代得很快,便看向谢召发,示意他接着问。 “你们昨日在何处与官军夜战?” 那管队跪在地上小心的道,“小人不知何处,只知官兵是在一处山上。” 谢召发上前一步,“周遭可有河?” “回老爷话,没河,就是山。” 庞雨眉头皱起,如果史可法听自己的劝告,在旧县里防御的话,流寇就不可能看不到河。在他的计划中,旧县里是最佳的案板,距离二郎镇较远,又有旧县河的天然阻隔,击溃大队之后,大部分流寇无法逃脱。 现在没有河,有可能是在枫香驿交战,好处是流寇主力距离更远,庞雨可以有充足时间夺取二郎镇,坏处就是庞雨需要走更远的路,而枫香驿周围的地形也更容易逃脱。 谢召发停顿一下又问道,“那驿路是从山上过,还是从山下过?” “山……”管队脑袋歪了一下,似乎不太记得清楚。 谢召发对郭奉友一个颜色,郭奉友过去一把捏住那管队左臂受伤处,屋中顿时充满惨叫声。 “大人饶命,是从山上过。”流寇惨叫道,“小人想起来了,离了驿道走路去攻的,那驿道就是往山上去了。” 庞雨和谢召发对望一眼,几乎同时道,“酆家铺。” 因为上月刚去过,两人对此地都并不陌生,宿松也只有此处,驿路是直接从山坡上经过的。 庞雨快步回到桌边,酆家铺距离二郎镇仅仅二十里,比宿松到二郎镇还要近。 谢召发又连问几句,包括那管队到达此处用的时间,从二郎镇经过几条河流,最后确定夜袭发生的地方是在酆家店。 这完全出乎庞雨的预料,他怎么也没想到程龙会这么积极,直接从太湖打到了酆家店,这让他的计划更加困难。 现在大军登陆,周围活动的流寇不少,消息会陆续的传到二郎镇,甚至车马河也有行人道,这个管队很可能就是从那条路来的,消息传到酆家铺的速度会更快。这个消息让庞雨的局势骤然紧张,现在不但流寇人马众多,他们距离二郎镇仅有二十里,而庞雨距离二郎镇超过四十里,还全都是步兵。 从到达长安埠附近,庞雨得到的都是坏消息,流寇的兵力和位置都超出了他的计划,庞雨伏在桌案上思索,其他人不敢打断,屋中有些安静,姚动山低声跟谢召发讨论,铁匠在旁边听,那个流寇管队摸着左臂,倒在地上呻吟,庞雨挥挥手,郭奉友将他拖了出去。 庞雨皱眉看着地图,“第一司上岸完成没有?” 姚动山往码头看了一眼立刻道,“最后两个局正在列队。” “骑兵有没有消息?” “没有。”谢召发赶紧应了,他大约知道庞雨的打算,又低声说道,“大人,若是只用两个司先行进攻,万一二郎镇流寇众多,一击不成反惊动了他们。” 庞雨皱着眉,他计划是步兵全部登陆完成,骑兵到达之后一起前往二郎镇,由骑兵担任前锋突击任务,夺取二郎镇之后,若广济方向有大股流寇,则骑兵向隘口方向追击,防止广济方向流寇重整,步兵一部防守二郎桥,主力则立刻向东沿驿路进攻,如此投入兵力最为有力,不给流寇留下反应时间。 但现在得知程龙到了酆家店,不但失去了地利,还比计划中近了十里,加上流寇马兵报信的时间,距离就少了二十里,如果在长安埠继续等待后续部队上岸,流寇就会获得更多反应时间。 现在守备营的优势在于,流寇即便收到消息,一时间还无法确定庞雨的兵力和目标,但他们会首先回收部分精锐,并调整前后队形,这会让守备营失去奇袭的突然性,给后续进攻增加很多麻烦。先前跟谢召发说,只要一上岸,所有计划都没用了,其实只是安慰的话,没想到一语成谶。谢召发的担心也有道理,庞雨需要衡量两个计划的风险。 庞雨招手叫过铁匠和姚动山,语气坚定的道,“陆战司及第一司为前锋,以姚动山为前锋正官,立刻向二郎镇攻击,中途不得停留分兵,最快速度夺取并守卫二郎镇,直到本官到达。” “是,大人。”姚动山和铁匠同时立正,条件反射一般回答。 两人转身出门,姚动山突然又停下道,“大人,县城乃一县道路交汇之地,先前赞画房计划之中不留守兵,属下以为该当留兵据守。” “本官知道了,去做你们的事,陆战司留五个游骑在码头。” 姚动山这才匆匆出门,屋中气氛凝重,庞雨在屋中转圈,谢召发则一直趴在地图前。 片刻后谢召发对庞雨道,“大人,姚动山所言有些道理。” “流贼势大,我营不但要守二郎镇,还要攻击驿道,甚至可能要攻打隘口,这便是三个方向,此时不宜再分兵。” “属下以为可以放一支小军于此地,大人请看。”谢召发等庞雨过来,在地图上连点了几下,“驿路周遭平野之地约为三角,二郎镇控扼西侧通道,旧县里控扼东侧通道,酆家店到二郎之间,只有车马河有行人道可通县城,大可留一支兵堵住此路,流寇就无处可逃。” 庞雨皱眉半晌,他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击溃流寇大军,在此基础之上才是扩大战果,不过宿松县城确实也有作用,目前守备营全军出动,如果有流寇从这个孔道逃走,可以直接通往石牌,绕过太湖逃入山中。 “最多一个局。”庞雨见谢召发还有劝说的意思,摆摆手制止后道,“派三个游骑去路上找骑兵司,让他们最快速度赶来,不必到长安埠,直接去宿松县城,若到达时大队已前往二郎,让他们随即赶来;通知水师加快速度,一个时辰内完成登陆;还有,找几个营中的裁缝找来,马上做几面左字大旗,左字做大些,到达二郎镇之前本官要用。” 谢召发心头疑惑,裁缝也是各营中的编制,大家都要行军,裁缝怎么能一边完成行军,一边穿针引线做成旗帜。但庞雨语气坚决,这又是别人的事情,谢召发本身因为出了一个好主意,已经让庞雨处于窘迫的状态,现在犯不着为几个裁缝招惹主官。当下只是答应一声,立刻派人手下去传口令,此次航渡登陆船只紧张,运送的几乎全是步兵,空余船只优先保证炮兵,所以只有陆战司带来游骑旗队,因为他们是第一批上岸,需要展开战扬侦察。 此时一阵脚步声,王增禄大步走近米豆店,庞雨抓紧时间,跟他简单说明部署,王增禄略有些紧张,庞雨看看他道,“你司上岸之后即刻占据宿松县城,待本官汇齐之后前往二郎镇……你部留一个局守卫县城,不与大队一起行动,让他们堵住车马河过来的行人道,此局单独作战,你派一个得力的人。” 时间紧迫,王增禄也没有多余的话,领了命令匆匆出门,码头上到处是列队的士兵,他一眼看到了正在大吼的吴达财。 王增禄稍稍停顿,推开面前几个挡路的镇抚兵,来到吴达财面前道,“吴百总,攻击宿松县城之后,你留守县城,堵住通往车马河的行人道。” 吴达财一个立正,“是,大人,堵住通往车马河的行人道。” 王增禄没有回礼,拍拍他道,“这条路就你一个局,一定要堵住了。” 命令很清楚,但吴达财连那条路在哪里都不知道,不过他并不担心,他记得自己局中大部分人的籍贯,至少有十个是从宿松来的,其中有两个就来自车马河,找他们应该能问清楚,不过需要等到离开码头之后。 正要继续整队,吴达财忽然看到侯先生的身影在面前经过,自从开始备寇,他已经很久没见过侯先生,连忙赶上两步道,“侯先生好,此次大战还请先生保重。” 侯先生脸色不太好,抬头看到是吴达财,嘿嘿的笑了一声拱手道,“原来是吴大人,老夫也不过一个文书官,就不劳吴大人挂怀了。” 侯先生说罢收起笑,径自走进了米豆店,吴达财愣着看了米豆店的门口片刻,缓缓转身朝自己的队伍走去。 第三百二十四章 信得过 程龙大步走到驿道的西头,朝凤凰铺方向看去。一队官军骑兵匆匆奔回,不少人马身上插着箭支,两名骑兵歪着身子趴在马上,刚到山下就跌落地面,官军身后百步外,有少量流寇马兵,他们见到阵地之后放慢马速,不远不近的的缀着队尾。 陈于王领着骑兵退回山上,甲胄上也插着箭支,满头满脸的血汗污垢,神态间颇有些狼狈,他下马后立刻大声道,“程将军明鉴,末将在凤凰铺前遇敌,本意杀到车马河,下官初又小胜,但再往前时贼死战不退,与我交战之流贼马兵不下两百,阻我哨探车马河,其后愈战愈多,下官只得退回,途中抓获一活口,其乃八贼下四哨管队,供称西营已至墨烟铺,我大军万不可再前行。” 凶名昭著的八贼出现,流寇的行动突然变得十分坚决,原本顺利的形势急转直下,众将低声议论,程龙回头看向练总詹鹏,詹鹏迟疑一下道,“史道台又来了令信,着我等回撤固防。” “史道台到了何处?” “道台与许总镇今日将到太湖。” “庞参将呢?” “正由石牌赶往太湖,但回奏没说何时到达,史道台又派了塘马去催促,命守备营两日内克期到达太湖。” 程龙回头向西面观察片刻,流寇马兵的红色身影越来越多,陈于王拔下铠甲上的一支轻箭,扔在地上后对程龙道,“下官以为流寇必有大队在车马河至墨烟铺之间,现身的马兵已然众多,此时若要撤,当慎之又慎。” 程龙皱着眉道,“此处四千兵将要退谈何容易,流贼皆是马兵,此处至太湖尚有四十里,只要我等一退,他们一个掩杀便是全军尽没。” 全身披甲的陆王猷走上一步,“兵将士气仍高,但大伙那么多营头来的,此时退了要出乱子,还是守在此处,贼子敢来攻打,咱们求之不得,待他败退时一番掩杀,得个大胜不难,少说也要将这些贼子逐出安庆。” 程龙嗯了一声,又转头看向蒋若来,这位身形瘦小的将官貌不惊人,扔在士兵里面都看不出差别,但确实武艺高强,守卫江浦时身先士卒,给了群贼当头一棒,是援剿官军中战绩较高的一位。 蒋若来先拱手道,“下官在江浦打过这八贼,攻城无甚出奇之处,但便是此等贼寇,令曹文诏这般大将殉国,皆仗其来去迅捷聚散无定,我等此时要撤甚为不易,亦要守过一阵挫其锐气,现下仍当据山而守。” 此时流贼游骑之后出现大队马兵,驿道上蹄声如雷,成群结队的红衣马兵由远而近,数量不下两百。 “蒋将军所言有理。”程龙脸色凝重,眯眼看了片刻之后道,“让潘将军与我合营,将火炮架起,我等便在此处设立坚寨,待敌锐气一失,再行掩杀。” 詹鹏迟疑一下道,“粮草大部尚在旧县里,军中只余不足两日……” 程龙脸色不太好,旧县里之前太过顺利,轻装追击之下意外遇阻,粮草本已不多,现在又与军队已脱节,“流贼晚间要退回营寨,让旧县里那边晚间送粮来,今晚务必将余粮送至此处。” 此时流寇马兵到达山下,他们并不上来攻打,而是在一百步外策马缓走,不停的发出些怪叫,有三十余骑往南散开,看样子准备绕过酆家店的山坡,侦察后面潘可大的营地。 众将官忧心忡忡,眼前的流寇马兵表现出强烈的进攻意图,而援剿官兵的骑兵太少,难以控制周围的战扬,面对流寇大股的马兵十分被动,此时作战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流寇手中。 周围的士兵一阵骚动,众将官抬眼看时,驿道的远处又出现了一股新的马兵,远远的尚看不清详细数量,但应当在一百以上。酆家店的山坡上的士兵都在朝西面指点,很多人有畏惧之色,气氛一片凝重。 蒋若来对程龙道,“流贼势大,有一战之心,大人要防备流贼乘夜劫营。” 程龙闻言叫过其余几名将官,低声商议起来,一边指点着周围地势,安排夜间防御事项。 乘着这个空隙,蒋若来回头对身边的家丁低声道,“去寻两套百姓衣服,不可让他人知晓,你亲自去办,本官只信得过你。” 家丁会意的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去,蒋若来吸一口气,凑到程龙等人身边,只听陈于王正说道,“道台大人既已督促守备营两日赶到太湖,到此不过三四日,此山有地利,只要晚间旧县里余粮送至,必可守住此地。下官曾与守备营同在滁州血战,虽万千流贼,庞参将亦未退缩,打仗是信得过的……” …… 二十二日深夜,太湖阜民门城楼上挂着七八个灯笼,昏黄的光影中,一身甲胄的史可法站在城垛边,不时抬头望西南方观望。他身后站着许自强和杨卓然,许自强靠在门楼的柱子上打瞌睡,此时脑袋一偏,又猛地惊醒过来。 许自强领着自己的吴淞兵,与史可法一起来的太湖,本意是汇合程龙守住太湖,预想有一番交战,没想到程龙径自去了酆家店,现在太湖算是安全的后方,劳累下难免睡意上头。 许自强迷茫的张望一番,才发觉还在城楼上,揉了一把脸之后,朝着旁边的杨卓然打个眼色。 太湖知县杨卓然也是神态疲惫,今年寇乱以来他被迫多次离城避寇,上月跑到了宿松,这个月八贼又来,还不知要逃去何处。连连担惊受怕奔波劳累,原本便精力不济,今天又陪着史可法熬夜,确实有些撑不住,他张了张嘴想打个哈欠,见史可法转过身来,生生的又忍了回去。 等史可法面朝自己时,杨卓然恭敬的颔首道,“大人不必忧虑,虽在酆家店遇贼大股,但想那程将军也是宿将,所部乃张军门多年精拣习武良家子成军,也不惧了那流寇。大人已两日未眠,还请早些安歇,为安庆百姓保重自个身体。” 史可法摆摆手,“本官所虑者亦在于此,这四千余兵马乃江南精华所聚,张军门为赴援安庆,已将十府精兵抽调一空,应天安危实仰仗此一支兵马,此番贸然一掷于险地,本官岂能安卧。” 杨卓然低声道,“塘马所见流寇仅数百而已,其后步卒虽多,不过乌合之众。程副镇虽在酆家店遇敌,但已先据地利,八贼绝难讨好。” “数百马贼足可当数倍之步卒,程副镇所领……毕竟仓促拼凑之兵,一旦遇贼大股,恐非胜算。”史可法停顿片刻道,“明日我等先领兵至枫香驿待机而动。” 后面睡眼惺忪的许自强一个趔趄,从睡梦中突然惊醒,他赶紧凑过来对史可法道,“禀道台大人,下官以为还是等到庞将军前来太湖,合兵前往更为妥当。” 史可法摆摆手,“庞将军前有回奏,亦说旧县里设险更佳,我等且先赶去,在旧县里等庞将军,也好就近策应程副镇。” 正说到此处,驿道上一阵马蹄声,接着有伏路兵叫喊,停了片刻后马蹄声来到城下。 三人都有些紧张,塘马走夜路多半是有急事,又是从宿松方向来的,史可法带头匆匆走下城梯,城门内也挂着灯笼,几个士兵已把城门打开,一名把总正在查塘马的令牌、令符和口音。 那塘马并没有携带塘报,一见史可法便道,“小人从旧县里来,入夜之后酆家店那边炮声大作,有逃散士卒十余人到旧县里,言称潘参将已与程大人合营,夜袭之贼有上万之多。” 史可法搓搓手,一副焦急模样,他回头对许自强道,“天明之后即刻去旧县里,以为程副镇后劲。” 许自强喉头咕嘟一声,但史可法语气坚决,他一时也不敢回绝。 杨卓然见史可法神色焦虑,当下低声道,“下官在此等候庞将军,只要守备营到达,下官可与他及时分说战守情形,之后随庞参将大军前往援剿。” 史可法没有回话,杨卓然又宽慰道,“守备营操练精良,两日内必定到此,届时便不惧那八贼。” 史可法终于点点头,“庞将军虽仍年少,却已有宿将之风,行军打仗还是信得过的……” …… 四月二十三日清晨,宿松长安埠五里之外的龙湖上,上百艘船只遮蔽了湖面,前方的船帆均已降下,后续跟来的船只在陆续降帆,逐渐降低航速。 几艘挂着白旗的小哨船在周围缓缓游动,上面有人挥手大叫,指挥附近的漕船更换位置。 长安埠距离宿松县城仅八里,是宿松最大的码头,整个龙湖流域的贸易以此地为核心,码头条件极好,是常规登陆的好地方。 守备营通过雷水上行,经泊湖、大官湖至龙湖,此时距离长安埠五里,庞雨派出哨船联络陆战司尖哨,确认最新的情报之后才决定是否登陆。同时也调整船队的顺序,由于征调了不少民船,他们没有水师的编队训练,航行途中不可避免的秩序混乱,水营镇抚队的哨船正在指挥调整。 一艘脚船飞快的从西北方划水而来,小哨船前去检查后放行,脚船靠到挂着参将红旗的漕船边,两个人顺着放下的绳子攀上甲板,片刻后庞雨便收到了最新的情报。 这艘漕船的甲板层作了些改造,这间舱室比一般的漕船宽大得多,庞雨看完情报后递给了随行的谢召发,杨学诗也在扬,但他识字不多,还不能顺利阅读。 谢召发看完后低声对他道,“至昨日午后,确认八贼已通过二郎镇,扫地王、马守应、曹操亦要前来,但尚不知其是否已至二郎镇,抓获的宝纛旗提及,八贼曾交代刘文秀,闯塌天在驿路遇大股官军,让他接应到这几个巨贼之后,合兵攻杀安庆官兵。” 杨学诗呆了片刻道,“这大贼营头岂非都来了。” 谢召发接着道,“另抓获一名油里滑所部管队,言称革里眼、张胖子所部亦正前来,但他只是听闻传言,并未亲见。” 杨学诗吞了一口口水,一时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庞丁埋着头,不停的咬嘴唇。 谢召发低着头,攻打二郎镇打聚歼的主意是他提的,当时以为最多两个大营头,现在显然远远超出了预计,守备营主力到达此处,继续攻击难度太大,若退回太湖,时间上已来不及支援太湖,颇有些进退两难。 他想着庞雨躬身道,“属下思虑不周……” 身穿锁子甲的庞雨大度的一摆手,“运筹是你的本分,作决定的是本官,既然采纳了此策略,无论对错皆由本官承担,与召发你无关。” 谢召发脸色稍霁,庞雨过来拍拍他肩膀温和的道,“八贼既留话要合兵围攻,可见程副将定然是到了旧县里,聚歼之势已成,此时只要我等上岸,便已收奇袭之效,你的策略本身并无过错,更可说是十分绝妙,至于多来了流寇,那不是你能控制的。况且本官对此等情形也早有预料,一旦到了战扬,计划便失去作用,但计划仍是不可或缺的,以后你多打几仗就明白了。” 庞雨神态自若,混没将如此众多的凶恶流寇放在心上,一看就是战扬宿将,原本忐忑的谢召发心情平稳了许多,心中不由对庞大人十分佩服,杨学诗也崇拜的看着庞雨。 心情轻松之后,谢召发思路也灵活起来,他对庞雨恭敬的道,“骑兵司若是顺利,大约一个半时辰之后将到长安埠,届时便惊动宿松周遭流寇,此处步兵是否要登陆,还请大人早作决断。” 庞雨点点头道,“言之有理,但战扬形势变化甚大,本官需静思片刻,以定战略。” 谢召发和杨学诗一听,立刻起身往外退出,庞丁也准备出去,到门口时见庞雨在打眼色,会意停下脚步的将门关好,连门闩也插上了。 关好门刚一回头,只见庞雨突然一把捂住脸,在屋中急急走动,口中急促的道,“完了完了,老子这次要完了!” 庞丁跟在庞雨身边低声道,“那咱们不上岸了便是,流贼虽多总追不到此处来。” 庞雨捂着脸上下仰头,口中带着哭腔道,“不胜就是败了,大败,老子当啥武官啊,狗日的流贼,狗日的温体仁,还有那个狗日的死太监,合起来生生要老子命啊。早知这般难做,当日得了云际寺的银子便去南京,莫愁湖边买个大园子,买一百个丫鬟,跟着阮大铖当艺术家不好么,还求情送钱绞尽脑汁谋这个磨人的武官,当你姥姥的守备啊!” “可不当也当了,好歹是个大官……” “狗日的流贼,老子不怕你,你把徐愣子叫来,就跟在老子身边,打仗还是得徐愣子最信得过。” 庞丁抓抓脑袋,“少爷你忘了?你说他太笨不能当亲随,打发去亲兵司当重甲兵了。” 庞雨一挥手怒道,“这分明做得不妥的事,你怎地不劝住我。” 庞丁正在发呆时,庞雨突然一把抓住他衣领,声音压到最低道,“前次吩咐的都备好没有?败了咱们得有钱跑路。” 庞丁有点害怕的回道,“三千两现银都备好了,放在池州那处房中,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少爷咱们可是往南京跑?” “败了还敢去南京送死么,咱们直接去池州,取了银子便往苏州,不,张国维在苏州,咱们去杭州,总之是谁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 庞雨说罢长长喘几口气,颓然丢下庞丁走了几步,缓缓坐在椅子上,盯着地面发呆。 庞丁小心的过来道,“那老爷太太那边怎地带走好,还有那个周姑娘、刘若谷、何三弟……要不要给他们留些银子,左右银庄里面还有。” 庞雨只是缓缓摇头,庞丁又低声问道,“少爷可是怕朝廷逮拿?” “你不明白,想要我命的不一定是朝廷,更不一定是流寇。”庞雨说完又呆了片刻后,突然语气平静的道,“给我拿一块沙雍来。” 庞丁赶紧去对面的桌边,从铜盒中取出一块沙雍递给庞雨,庞雨没有看,接过之后也没用力去咬,而是轻轻放在口中,仿佛要用口水慢慢化了它。 庞雨如同静止一般,船舱中一片沉默,湖水轻轻摇动着船身,偶尔传出叽叽的声响,湖面上水营指挥的鼓号声不时响起,透过仓板传入舱内,感觉既远又近。 过了好一会,庞丁感觉自己的腰都有些酸了,庞雨终于动了,他将剩下的沙雍拿开,站起走到桌边重新放进铜盒,动作很慢却很平稳。 庞丁偏头看着庞雨,“少爷咱们不去二郎镇了便是,咱们回安庆去,少爷你有几千兵马,谁能把你怎样。” “不用说了,哪怕再多一倍的流寇,我也必须去二郎镇,否则就是放弃了胜利的机会,而我从不放弃。”庞雨转头过来看着庞丁,语气坚定的说道,“没有胜利,就没有生存。” 庞丁张着嘴,此时的少爷身上充满逆境中奋斗的光辉,与以往的少爷完全不一样的,心中充满敬佩的看着庞雨,心中一阵激荡脱口而出,“那我跟少爷一起上岸去杀流贼!” 庞雨一巴掌拍在庞丁头上,口中低声骂道,“你上去作甚?不放弃又不是不留退路,你就留在湖上,要是老子吃了败仗,回来咱们就跑路。” “让任大浪接应不行么?” “任大浪怎行,这事只有你信得过。” 庞雨再狠狠拍了一下,长长出了一口气后,稍事整理军容仪表,恢复沉稳的宿将风采之后,庞雨径自打开舱门,对外边等候的谢召发和杨学诗平静道,“传令水营及各司,按预定顺序登陆长安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