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第五百二十九章 团队 “吴总文书官,这是铜城驿之后新募的步骑兵人员,各局各司文书官已依次谈话,品行个性开列在后,其中七人已临时升任伍长,多数是骑兵,呈大人备查。” “吴总文书官,这是永定河之后多次作战应表彰人员,按照等次开列在此,要请大人签署。” “这是勤王各部报来最优文书官表彰,请大人签署。” 桌案后的吴达财面无表情,接过一本草草签了就扔在一边,他现在认字还不多,但签字已经很熟练了。 书手递过下一份册子来,躬身对吴达财道,“这是参战各部报来的,勤王之战合共战功核定,赞画和镇抚那边都已经签过,各司各部的文书官也签了,要请吴总文书官核准,看有无调整,之后交庞大人准允,好定下各营伍等次和赏赐额度。” 吴达财脸色不太好,一把接过看起来,抬头看了一眼面前,亲兵部、骑兵部、辎重司的三名文书官小心翼翼的等候着,都是在等战功核定。 册子里面是一个个列表,也是安庆营常用的,吴达财虽然看习惯了,但很多字还是不认得,吴达财一行行的询问,三个文书官耐心的解释,生怕惹怒这上官, 一般情况下,各司各部之前商议的时候就会提前把异议消除,这类副署的文件寻常也不会出问题,但吴达财之前受伤不能说话,没有跟他交流过,现在看起来心情又不好,万一他不签字,大家还得按吴达财的意思回去跟镇抚和各部主官重新商议,就费时费力了。 “亲兵第二局,王庄战役核定这么高作甚,他们位置是在东南角,有一半防线是对着南边的正黄旗,东线和西线战斗最激烈,第二局凭啥跟他们一样等次。” 亲兵部的文书官低声道,“这个局后来支援东线作战,又向庞大人将旗派遣两个小队,稳定了战线,赞画那边……” “本官就在东头,我是亲眼所见,不需要听赞画说,你是亲兵部属文书官,多听自家人说,多去听听第二局文书官说,文书队打的分,先给他们扣了,亲兵一司那边若是有异议,让把总来找本官说话。” 亲兵部的文书官不敢再说,他不太明白吴达财怎么就对第二局不满,但听这个结论也不是非要拉着第二局不放,只是要第一司的主官去求他。 吴达财往后翻看,没有再质疑,到中军的时候,吴达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的作战奖赏数字不少,心头跳了几下,表面上仍若无其事的样子。 后面几个局他都没仔细看,安庆营作战的评价里面,作战目标达成最高,占到了六成,人头数只占一成,其他是军纪、操典、伤病料理等次要方面,主要由赞画、镇抚核定,文书队也占了一些分值。定下各个司局营伍的等次和额度后,再由各营伍分到个人,最后再交到中军户房发放,随着安庆营人数膨胀,这些管理成本也随之增加。 “这几人是怎生回事,为啥单独列出来。” “是自鞑子营中逃出返回的,共计有五人,三人是兵将,一人是辎重马夫,一人是墩长。” 吴达财看到两个二字,抬头看向辎重司的文书官,“墩长是不是谭二林。” “是,大人。” “他一个被抓的还报什么战功?” “之前奏报过的,谭二林之前在徐州还有个升迁功未赏,被鞑子抓去后,他逃出之时点燃鞑子辎重,延烧一处营盘,得以让千余百姓乘乱出逃,有唐二栓为证,定下的是一等……” “是不是两人互相为证,这两人从敌营逃出,之前在敌营干过什么交代过什么可曾问明白了,有没有出卖过安庆营的要紧消息?烧粮草时两人去了瘟病地方,回来时不先通告接应将士,致一个局百余人退出作战,这叫什么功?” 吴达财语气严厉,那辎重司文书官声音有点发抖,“镇抚那边问过话了……” “文书官问过吗?” 几个文书官面面相觑,这类问话本来就是镇抚干的,他们大气不敢出一声,吴达财抬头看看道,“唐二栓是归属武学的,他们的文书官呢,怎么不来奏事?” “武学远哨来时未派遣文书官来,是火器队的文书官兼领。” 吴达财看了看那几个名字,几个文书官不敢打扰,过了好一会之后,吴达财抬头道,“让各家的文书官把事情问明白,镇抚问归镇抚,文书队不签字也罢了,既然要我们副署,那自己也要问明白,特别是谭二林,为啥其他人都剃了头,就他一个人没剃头,是不是有潜入城池骗门的勾当,不然为何就他留着发,他这种人干得出来这等事,又为何非要去瘟病地方点火,其他地方点不得么,回来又不事先言语一声,是不是故意让我兵将无法作战,都要问明白。” 辎重司的文书官听出意思了,吴大人好像就专门针对谭二林,亲兵司的文书官小心的问道,“吴大人明鉴,营中将士都盼着这奖励,中军不定下了各司各局的等次额度,各营伍都不好算,之后的升迁也要凭此作为依据,也等着用呢,既是这几人未定,我等把这一页取掉,其他的部分,吴大人看若没什么异议,是否可以酌情先办。” 吴达财等了片刻道,“可以如此,逃回那几人,像这唐二栓战斗英雄,本官是信得过的,问过了就早些拿来,有些人就要问清楚了,若是大意漏了坏人,以后出事我第一个先问你们的罪。” 几个文书官听明白了,吴达财就针对谭二林,他们虽不知道原因,但知道只要把谭二林的事情放一边,自己的工作就好做了,谁管他谭二林冤不冤,当下纷纷答应。 等文书官退出去,书手又递过来一张呈文纸,“是骑兵总递来的呈请,有几个新募的边军哨骑想回乡接家眷,都是宣大和山西的,一起带回安庆去,一是要离队回乡,二来要支些银子用,三是要带马走,队长、旗总、百总作保,把总和千总同意,镇抚那边同意了,陈如烈本是报到庞大人那里,庞大人要去通州奏事,让吴大人办。” 吴达财装模作样看了,“百总、旗总、队长愿意作保,咱们可以放他们去,带家眷来才是安心要留下的,但这几个人作战奖励不要全发了,他们在咱们这里无牵无挂的,你全发给他,谁知道回不回来,马要是他自己带来的,可以骑走,若是咱们营中得来的马,只能带骑乘马走,不许带战马。” …… 安庆奇兵营的营门前,五个带马的人在哨位前等待,一群骑兵围在旁边,跟各自熟悉的人说话。 他们刚从青山口撤回蓟州,中军通知两天后驻地要改到通州,要回山西的几个边军要赶时间,今天就要出发。 前面两个骑兵已经出了营门,杨石三牵着马站在最后,只有杨光第陪着他。 “石三哥,我跟司部预支的,你带着用。”杨光第拿出一小锭银子来,杨石三伸手推辞,杨光第没有理会,直接塞到杨石三的褡裢里面。 杨石三没再拒绝,两人沉默片刻,杨光第问道,“这些银子可够了?” 杨石三摇摇头又点点头,杨光第叹口气,“我只能支到这么多,中军说缴获的先还了些给那义商,现银还是不够,先给新募的将士发,不知为何你们几个回乡的又被少了一截。” “只能回去再想法子,或许也不要那许多银子。”杨石三抬起头,“杨光第你放心,能不能把她带出来,我都要回来的,你和百总愿给我结保,不会让你交不了差事。” 杨光第点点头,前面第一个骑兵在哨位核查腰牌,换了坐骑后出了营门,在外面等候,杨石三跟着往前走了一步,还有一个人排在他前面。 后面走来一群人,杨光第抬头看过去,不由微微一愣。 杨石三顺着方向看过去,只见游骑兵小队的人都来了,陈斌走到杨石三身边拍拍他肩膀,将一块银锭塞到他手中,跟着又塞过去一份文书,“这是中军给出的文书,说是去宣大办差的,虽是无甚大用,但路上方便点,兵荒马乱的,入宣大之前跟这几位同袍走在一道,回来能走在一道还是走在一道,尽量快去快回,今日收到湖广急报,八贼复叛了,可能往江北去,怕是很快要南返,要打流寇了。” 周围游骑兵听到打流寇,并没什么紧张,杨石三也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陈斌没有多说,给了银子就转身走了,满达儿撇撇嘴角,过来塞了两锭银子,“我比他们领得多,回来记得还我。” 杨石三看了满达儿两眼,也伸手接了,满达儿退到杨光第身边,后面的秦九泽漠然的走到杨石三面前,也塞过去两锭银子,偏着头检查了一遍杨石三鞓带上的武备,“那女人命不好,人不坏,把她带出来,路上小心些。” 秦九泽习惯性的把重箭和轻箭区分开,咳嗽一声让开位置,其他同小队的游骑兵都过来,大部分都是铜城驿新募的,作战奖励比较少,每人只有一点碎银子,都塞到了杨石三手中。 杨石三手中满满的大小银锭,此时前面那骑兵出了营门,杨石三把银子塞进褡裢,转头去了哨位,查过兵牌后,哨兵让开营门,杨石三回头看了一圈众人,对众人点点头之后出了营门,与同路的四人一起上马,向着西面的官道飞驰而去。 秦九泽叹口气道,“人活着吧,不易啊。” 他说罢径自走了,一众游骑兵仍看着杨石三等人远去,过了一会才各自散去,满达儿还站在杨光第身边,“队长,中军又开始招边军哨骑了,你说不定就要升旗总,万一杨石三不回来,你这个结保书的可就升不成了。” 杨光第嘿嘿笑了一声,拍了一下满达儿的肩膀,“我最多不当旗总,你的银子可又没了。” “等东虏来再挣。”满达儿拍拍脑袋,自行往营区去了。 哨兵催促了一声,营门是不能有人聚集的,游骑兵立刻离开营门,杨光第走在最后,他没有直接穿过营区,而是顺着营区的边界往南走,作战结束后,游骑兵也不能随便出营了,杨光第有点不适应,从这个方向走视野更开阔。 到了西南角的位置,他该拐往南边了,刚扭头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看向营界之外。 营界三十步外就是一片流民区,那片区域里面住的流民大多是从永定河跟过来的,安庆营的营盘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由于他们的存在,这一段的营墙就不仅仅是标枪,而是挖掘了壕沟,以防止外面发生营啸冲击营地,营地外面还站了两个镇抚兵,不让流民距离营墙太近。 杨光第盯着流民区边缘的一个短发女子,她身上裹着两件破烂长袍,怀抱着两块木头仰躺在地上,旁边两个少年流民正在抢夺木头,女子尖叫着怎么都不放开,双脚不停的朝少年流民乱蹬。 对流民来说,燃料和粮食同样重要,这附近可以烧的早就抢光了,随着驻扎时间延长,他们只能拆自己的窝棚烧,现在基本也快烧光了,现在只能互相抢夺。 两个安庆营的镇抚兵站在原地没动,少年流民大呼小叫,凭着力气占优使劲拉扯一番,便将木头夺过,女子爬起来要去追,另外一个少年朝着旁边架着的铁锅一脚踢去,铁锅歪倒一边,里面的半锅水倾倒出来。 女子尖叫一声赶紧去把锅扶住,回头时两个少年笑骂着跑远了,女子在原地呼呼的直喘气。这种军队的驻扎区里面要找到水也是不容易的,大部分的水井整天被军队占用,流民只能晚上去打水,打翻了就要等一整天,两个少年的片刻破坏,女子就要付出一整天的劳动。 女子在原地呆了片刻,回头时看到了这边的杨光第,朝着这边看了片刻,似乎认出了他来,杨光第脸上慢慢浮出笑容,他回头看看周围,从怀中摸出半块糖饼,一挥手朝着那女子扔去。 女子呆了一下,接着飞快的跑过去,一把抓起塞在嘴里大嚼,眼神直直的看着杨光第,黑乎乎的脸颊上也挤出一丝笑容。 第五百三十章 谈兵 京师内城一处精美宅邸,薛国观坐在书房中,闭着眼睛倚靠在椅背上,听着面前的幕友说话。 “吴昌时的话说得客气,想拜入老爷门下,以师礼待先生。然则小人以为,此人鲜廉寡耻,还是不要接纳的好。” 薛国观没有作声,幕友接着道,“之前他来为安庆营游说岳托斩将功之事,言语之中多番暗示,庞雨本是刘宇亮的人,一门心思要把夺旗功给刘光祚,是经他力劝之后,那庞雨才改了心思。听来是他站在老爷这边,但他实际要说的是,若不将斩将功给安庆营,便要为刘光祚分下夺旗功,虽是假庞雨之名,但小人以为,实际都是他自己要说的。” 薛国观闭着眼道,“吴昌时此人无耻,不是今日才知道,但他能办事也是有的,兵部确认岳托死了,给一个斩将功,总是比让岳托病死能挽回些朝廷脸面,皇上那里其实也是愿意的,本官是顺手之劳,要顾虑的无非是给谁罢了,他用夺旗功来换,实际是用刘宇亮首辅之位来换,要说是本官划算,换一个正派人来,不跟本官说话,直接把夺旗功给了刘光祚,反倒不如这无耻之徒实在。” 幕友抬头看着薛国观,“那老爷的意思是接纳吴昌时?” “鲜廉寡耻的不止他一个,老夫不接纳他,因他是张溥的人,与本官是敌非友,复社能给他的,本官未必能给,利不足以定他心思,放在身边反成隐患,所以不宜接纳。” 幕友点点头,“建奴已出边,后面那庞雨想给刘光祚报功也不成了,那刘光祚已解到刑部,现下最好就不斩他,才好一直拖着刘宇亮,孙传庭在畿东几无所获已可定论,朝野科道弹章交织,湖广的八贼又复叛,皇上雷霆大怒,只要这怒气往刘宇亮身上引一些,便可空出首辅之位了,小人以为,皇上属意的就是老爷,若是老爷就任,那东林复社又要群起攻伐,朝中科道也罢了,现下还多出一个武官来,现在武人跋扈,就怕对大人不利。” 薛国观未置可否,幕友接着说道,“现下可知那庞雨是复社的人,这安庆营是南直隶来的,想来也是复社盘踞的地方,只是未曾想多年羸弱的南兵还出了这么一营,这次必定开镇升任总兵,若是这般能战,以后复社还多了边才的名声,便不好对付了,小人以为,这结党之嫌,能否拉扯到这位庞副镇身上去。” 薛国观睁开眼睛看着屋顶,“桐城民变的时候,温老先生本是要将张国维陷在其中,谁知道这皂隶一人去砍了三十个头,民变变成了小乱,就此的敷衍过去。后来庞雨便投靠张国维,进身当了安庆守备,打仗是真有能耐,一番钻营拜入钱谦益门下,原本是要牵连进去,他又得了个宿松大捷,现在又跟复社勾连在一起,谁知他到底是谁的人,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一个武人自作聪明,投靠来投靠去,总归会把自个套上结党之嫌。” “那等老爷就任首辅……” “杨嗣昌已在拟定此次入边各官罪责,吏部那边一体商议,要斩不少人。湖广再一乱,朝廷也是不免一番大动荡了,皇上得了消息之后,这两日谁也不见,原说的让勤王将官面圣,现下也都免了。”薛国观过了片刻摇摇头,“今时已非往日,鞑子方才出边,但总还是要来的,那边湖广叛了八贼,天下又多事了,皇上看重的就是这些能打仗的武人,兵部也要靠庞雨这等武官。就即便拿到他结党的真凭实据,眼下皇上也是听不进去的,你得等到他战败的时候再递上去,那就不单是他一人,复社与武人结党,更是罪不可赦,这斩将功现下给他,也让复社群獠得意一时,我们静待时机。” …… “兵部部议报到内阁,众阁老议定,安庆奇兵营阵斩岳托,马上登入邸报明发天下,庞将军立下东事以来第一奇功。” 通州总兵衙门的后堂,杨嗣昌看着眼前的庞雨语调温和的说着,沈迅就站在旁边。 庞雨心头跳了几下,一连串的宣传计划已经掠过心头,口中赶紧说道,“托皇上洪福,仗杨老先生运筹,下官不敢居功。” 杨嗣昌对这类话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笑了一下,“东虏方去,兵马不免一番调动,安庆营是南兵,给皇上的勤王军返回信地的奏本中,本官已将庞将军所部列在首批。” 庞雨道了谢,这短暂的交流之后,他对杨嗣昌的印象大好。这是庞雨之前就跟沈迅提过的要求,杨嗣昌显然也放在心上,但他对庞雨肯定也是希望有所回报的。 以前孙传庭写文书的时候庞雨也看过,经常称呼杨嗣昌为本兵,不过杨嗣昌的职务其实不是兵部尚书,而是礼部尚书。 这个礼部尚书也不是到礼部就任,而是一个代表级别的虚职,因为朝廷地位名义上以礼部第一,然后以礼部尚书的虚职任大学士入阁,再以大学士管兵部事,这样他绕了一个圈,在礼部尚书的职位上做兵部尚书的工作,听起来有点怪异,但目的就是任内阁大学士,地位比其他尚书高出一截,兵部的事务优先级就会相应提高。 刚入京的时候,杨嗣昌就颇得崇祯看重,对他的战略也鼎力支持,但在招抚流寇问题上皇帝突然改变主意,杨嗣昌的政策推进不下去,对东虏开边贸的问题上双方更是僵持不下,关系不如开初那般融洽。但是总体来说,杨嗣昌管兵部的这两年里面,形势是在好转的,皇帝对他不如以前亲近,但仍然可算作信任有加,在清军入边之前,很多京官是把他当做首辅的, 清军入边之后官军无所作为,宣大还大败,按说管兵部的杨嗣昌责任最大,但皇帝的怒火主要还是对执行的人,杨嗣昌多次请罪,皇帝对他的处罚仍很轻微,在对待孙传庭的问题上,更与杨嗣昌站在同一战线。 京师传来的消息显示,杨嗣昌仍然会继续主持兵部,而庞雨多次立下大功,回去肯定会升总兵,安庆开镇也有可能,兵部就是他对口的上级。 杨嗣昌在通州召见庞雨,对庞雨而言颇为重要,这样的当面交流机会难得,可以更好的把握朝廷战略,特别是如何平衡流寇和东虏两条战线,也能向杨嗣昌提出自己的意见。 沈迅在旁边道,“襄阳最新来的塘报,安庆步骑攻打房县曹操、混十万,败敌两阵斩首千余,余贼往西溃散,湖广抚标家丁并庞将军家丁一部,在南阳败西营老营一股,八贼苗头仍往东去,此番八贼复叛,幸得湖广抚标和安庆兵马有备,两路流贼败绩,逃窜之中为害尚不烈。” 杨嗣昌接着道,“流寇一向易败而难灭,英霍山中还有十余股,八贼定是往那里去了,此地三省交界最是不易追剿,安庆便在隔邻,庞将军对此地有何预备?” 庞雨见杨嗣昌没有虚话,便直接说道,“报杨大人知道,英霍山中可避官兵,但里面并不出粮食,群贼还是要出山抢粮,因为安庆兵马强壮,他们一向往河南、湖广出没,只是这片山区绵延数百里,出山便是不同辖区,传递消息不易,群贼便可以乘隙而入。下官以为增兵只是一面,安庆兵马强壮,但归属应天辖区,便是去六安州也是入了凤督的信地,过了黄梅就是湖广信地,上官担心惹出事端,不许越界追剿,这样是剿不完的,下官请兵部准许安庆兵马便宜行事,至少可入周边沿山沿江一带追剿,若是安庆能开镇,单独建游兵、援兵各一营,专事英霍山区追剿,复据英山、霍山县城,不许贼在山中流窜,如此有望平息。” 庞雨之前已经跟沈迅说过安庆营的计划,控制英霍山区对剿寇很重要,但在朝廷兵制中,庞雨能管的只有奇兵营,其余什么新勇、铜标、水营都不是他的手下,山敌营和乡兵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庞雨只能打着游兵援兵的名义,乘机要兵要饷,但大体计划是相同的。 作为十面张网的提出者,杨嗣昌对中原地区军事地理十分熟悉,对安庆的重要性很清楚,但庞雨打听安庆开镇的可能,他并未答复。 杨嗣昌对旁边的沈迅点点头,沈迅在桌案上展开一幅地图,却变成了北方地区,似乎杨嗣昌对平寇并不十分迫切。 沈迅对庞雨道,“蒙古各部臣服,九边皆是他可入寇之处,去岁皮岛陷落,东江分崩离析,朝鲜亦臣服东虏,建奴两翼牵制尽去,是以今岁入边持续半年之久,荼毒之惨远超以往。庞将军此番对阵东虏两战胜绩,又立下斩将奇功,未知对复辽有何见解。” 庞雨看着地图,大明朝的战略形势确实十分被动,之前的西面有察哈尔、东面有东江镇和朝鲜,对东虏形成了有力牵制,后金要担心老巢,每次的进攻的持续性不足,现在两翼反被清军控制,九边都在对方威胁之下,山海关外只剩一个辽西,完全无法威胁到清军。 “下官有一事,想杨老先生示下。”庞雨抬头看向杨嗣昌,“此次建奴退去,两年后又要再来,中间这两年里面,按建奴的惯例也不是缩在辽东不动,下官整理历年战况,他们还会在辽东周边进行一两次稍大规模作战,察哈尔、东江、朝鲜、大凌河、宣大便是此类,大人以为他们下一次会攻击何处?” “辽西,尤以锦州最为可虑,其次则为宣大。”杨嗣昌倒没有犹豫,显然他早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 庞雨想了片刻道,“东虏国小而兵强,需要持续消耗大明的精兵,特别是临近的九边各部,所以两年一大战,每年一中战,不会给咱们缓一口气的时机。老先生管兵部事,一旦东虏果真攻打锦州或宣大,兵部可有预计如何应对?” 杨嗣昌没有直接回答,看着庞雨道,“庞将军以为该当如何应对最佳。” “东虏与我大明相比,其虽名曰一省之地,但实际人口耕地并不大,无论真夷蒙古还是汉人都在八旗之下,都是帮主子干活,除了种地、抢劫之外,全无其他经济,辽东近年干旱不在中原之下,再以此种低效耕作,无法养活治下人口。” 杨嗣昌和沈迅都没插话,庞雨指指蒙古位置,“西面蒙人虽曰外藩,也是要有实在好处才认东虏为主,东虏自身并无钱粮好处可给,一切都来源于入边抢劫,辽西或是宣大进攻一次,是得不到这些东西的,之前抢的钱粮两年间也会消耗完毕,最终还是要叩边深入来抢。” 杨嗣昌微微点头,庞雨指向辽西的位置,“如若朝廷要与东虏大战,不宜在辽西,此地距离辽东太近,敌运兵易而朝廷运兵远,也不宜在宣大,因外藩蒙古可以为东虏提供后援和退路。两年后他们必定要入边,辽西只要仍在,东虏就只能分一半兵入边,山西、宣大地形不便行军,靠边好抢的地方他们已经抢过两次了,北直隶这次荼毒惨烈,河南早就被流寇祸害,剩下的他们能选的地方不多。” 沈迅低声道,“京师周围通州、密云、天津等地方,或是临清以南、济南以东的山东地方。” “下官浅见,守着辽西复不了辽东,只要剿灭东虏精兵,辽东自然便回来了,东虏貌似强大,但他最大的弱点,便是只有征战之力,而无休养生息之能,所以东虏的行动是可以预测的,朝中都怕建奴入边,但下官以为,这才是平辽的最佳时机。” 庞雨看着杨嗣昌道,“京师周边尽是大城,建奴轻师入寇,受不得大的伤亡,只要派现有直隶步卒守卫,建奴便破不了这些大城,他们必须继续南下,直隶南部已经荼毒,抢不到足够钱粮,必须继续往南,便如沈大人所说,要走到东昌以南,下官不知他们会深入多远,但斗胆猜测,他们回程会从衮州往东,将走山东东部回师,如此不走回头路,能抢到最多的钱粮。” 沈迅看看杨嗣昌后道,“庞将军的意思,辽西放着不去理他。” “勤王各部即刻返回剿贼,两年内不管鞑子怎么攻,只要山海关不丢,辽西只用现在这些兵马守着,不与他们大战消耗兵马。两年后待东虏入边,其兵马便只有总数一半,或稍有过之,我便占了以众击寡的便宜。届时无论剿寇形势如何,将各地精锐调集待命于东昌府一带,预先在徐州、衮州一带囤积钱粮辎重,并从南直隶继续接应,以逸待劳迎击入边清军,该部跋涉近两千里滚军深入,人困马乏水土不服,缺乏情报又绝无后援可待,只要他们稍有失利,或是退路被截断,譬如永定河南岸,这股东虏会更易军心浮动,我们不需要击败他们,只要牵制使其无法行军,他们必定会自溃,无一人一马可返辽东,这是下官能想到最好的决战之地。” 杨嗣昌神色复杂,庞雨觉得杨嗣昌可能也曾设想过这种方案,只是并无实力去执行,现在庞雨提出来,安庆营当然会担任交战的主力,按此次的战绩,特别是永定河一战,便有了一丝成功的希望。 庞雨试探着继续道,“只要入边一路败没,东虏兵强马壮的虎皮被扯去,辽东只剩下一半东虏,外藩各部又没有钱粮补充,两翼的蒙人和朝鲜自然离心,辽东形势立刻逆转,即便暂且不能收复辽东,东虏也绝对再无入边之力,此时我们再全力对付流寇,待流寇剿灭,最后再平辽,天下才有太平指望。” 庞雨说完后,杨嗣昌看着面前的地图,眼神不停的变幻。 第五百三十一章 贵宾 通州张家湾东岸,一队身穿各色短装的骑手停在码头位置。庞雨熟练的勒马停住,旁边一个麻子脸策马靠拢过来,他低声对庞雨道,“大人,就是约的此处。” 庞雨点点头随即跳下马来,周围的骑手纷纷下马,在码头周围戒备。 目前辽镇返回山海关外,各地来的勤王军滞留在蓟镇,蓟镇的存粮不足,出于后勤供应的考虑,部分营伍转到了通州,其中就包括安庆营。 入边之战结束后,各镇的丘八们摆脱了阵亡的担忧,又开始四处劫掠闹事,若是只抢点吃的都算文明人,兵部自然也知道各镇军队的德行,怕这些丘八影响运河的恢复,安排的驻地并不在张家湾。 所以庞雨带的卫队都只能穿便装,以免引人关注。 张麻子举起远镜,看向对面的码头,那里的河面上停靠着十多艘船只,但都没有靠岸,甲板上有人朝这边张望,一边叫嚷着通知其他人,显然这些船家也知道周围还不太平,都防着岸上的丘八。 张家湾是大运河上客运的终点站,一般的货船也是在此停靠,只有正经的漕粮才能继续走水路进京师。作为运河上客货终点站,一向最是繁华的所在,也特别吸引盗贼,崇祯初年后金首次入边,张家湾就被抢劫了一次,多年繁华烟消云散。 这些年有运河源源不断的补充,张家湾逐渐恢复过来,但后金军改名清军又来了,从青山口入边的左翼军直扑通州,在周边驻扎十余日,通州总兵是刘泽清,他只能守在城里,城外的地方就顾不得了,张家湾又遭了一次灾。 东码头上只有零散的几艘船,同样不敢靠岸,甲板上的人见到庞雨一伙,纷纷撑起竹篙要远离,庞雨独自下了几级台阶,跟那些船夫搭话,船夫见庞雨斯文,有的跟他回应几句,都说是天津过来的,竟然没有一艘南边来的,看起来运河至少还需要两个月才能恢复运转,可见清军入寇抢走的资源只占其中很小一部分,对北方的破坏却是全方位的。 庞雨在张家湾东岸转了一圈,沿街所见铺面的门窗几乎都是空着的,只剩下砖瓦,茅屋顶上也基本都是空的,庞雨追在清军后面,见多了这种情况,清军入边的时候就是几万人,这些军队集中到了一个地方,所需的燃料数量惊人,各种木头干草都是燃料,清军在通州附近驻扎十多天,肯定能烧的都抢光了,如果后面再跟着明军,就还得再刮一遍,这样两遍之后,连老鼠都会饿死。 这种情况下,自然没有门市开张,街巷中出没得多半都是各营士兵,这些人看到庞雨一行,虽然不认得是谁,但看行动也知道是家丁,而且人不少,那些士兵便自行避开。 “大人,挂蓝旗的那艘漕船就是了。” 庞雨往对岸看了看,一艘河中挂蓝旗的漕船往东岸移动过来,甲板上除了船夫,只有一名文士模样的人。 接近岸边的时候,那文士朝着张麻子喊了两声,两人互相确认之后,船才靠了岸。 船上搭过来跳板,张麻子先行上去,与那文士进入船舱片刻后出来,对着岸上点头。 庞雨带着庞丁过了跳板,张麻子站在舱口,将舱门上的帘布拉开。 一名身形瘦削的男子安坐船舱之中,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袄子,腰带上挂着香囊和龙纹白玉佩,脸上没有留胡须,却敷着一层脂粉,眉毛的线条清晰而秀美,明显是描过的,脸颊还有腮红,如果不是头戴的文士巾,完全与一个绝色女子无异,要是在后世,就是个超级花美男。 庞雨咳嗽一声恭敬的道,“晚生庞雨,见过冯老先生。” 舱中男子轻轻的笑了一声,过来笑眯眯的抬起庞雨的手臂,开口时声调也十分温和,“来前听来之提过,庞将军是国子监生投笔从戎,卫青霍去病一般的少年俊杰,但真见到了,仍要啧啧称奇,谁曾想横扫流寇、阵斩东虏大帅的庞将军,还是个俊秀的读书郎。” 庞雨连道不敢,眨巴一下眼睛仔细看去,面前这位花美男就是大明政坛上著名的阉党大佬冯铨,虽然名列逆案多年,但在政坛的影响力并不因此而衰落,去年反而因辅助钱谦益翻盘而越发显赫。 但他的劣势仍是逆案,一直无法真正的从政不说,名声也相当不好,求他的人虽多,却都要暗中行事。包括庞雨今天来,也不敢在通州见面,特别安排在张家湾,从两岸不同地点分别登船,这样但从一面跟踪是无法得知见了谁的,见一面都费尽力气。 之前暗哨司送过资料,庞雨对冯铨的风格有点心理准备,但方才乍一看见,仍觉得此人比美女还要俊俏,此时隔近了还闻到浓郁的花粉香气,忍不住仔细看去,正好窗口的光亮从侧面斜照过来,光影之间冯铨的面部线条柔和清晰,更显得眉目如画,似乎比俊秀子弟还要俊秀。 但再细看一下,大概年龄大了一些,冯铨虽然化了妆打了粉,仍能看出皮肤松弛,庞雨自我感觉,冯铨的颜值虽然高,但岁月仍然败美人,他现在比起自己这个俊秀子弟的颜值还是要略微差那么一点点,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庞雨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位阉党大佬跟宫中宦官的关系一直很密切,即便入了逆案之后也没有断过,而且都是些大太监,特别得宫中的青睐,他的为人处世是主要方面,这种个人风格或许对太监也有独特吸引力,被打成阉党倒是实至名归,至少比阮大铖要正宗。 因为冯铨目前没有官职,但有进士的身份,庞雨以国子监生的身份,自称晚生或者伺教生都可以,把冯铨当做老师辈,称呼老先生则是因为冯铨当过阁老,老先生可以有两重含义,从方才冯铨的话语中可以听出,他对庞雨第一印象不错。 “不敢当老先生夸奖,都是皇上洪福庇佑,中枢运筹得法,换谁家营头都能立下大功,晚生只是沾了一点气运,再有冯老先生和来之费心,才侥幸得了这斩将功,晚生铭记于心。” 冯铨哈哈笑了两声,伸手让庞雨坐下,下人提过来一个篮子模样的东西,把上面厚布揭开,露出一个精美的食盒盖子,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精致点心,还冒着热气。 庞雨见识过阮大铖的资产之后,对这帮阉党的土豪程度一点不惊奇,阮大铖在南京当掮客就已经那么有钱,冯铨在宫中的关系根深蒂固,京官中要想跟二十四衙门勾连的,很多最终都求到了冯铨门下,比阮大铖的单价和业务量又高了数倍不止。 “庞将军万勿谦逊,东虏凶残暴虐,数月前某往真定府拜祭卢总督,沿途所见荼毒之惨,实不忍闻也,首恶便是入边奴酋岳托,听闻将军将其阵斩,不禁夙夜难眠,今日某要代万千受难百姓,谢过将军的高义。” 冯铨严肃的向庞雨一揖,庞雨连忙避开,两人互相把马屁拍完,再客气一番之后,才各自分主客落座。 刚才冯铨有意无意的提到了卢象升,庞雨等那文士上了茶后对冯铨道,“先生方才提及,还曾去真定拜祭卢都堂,晚生曾与都堂大人在滁州并肩迎战流寇,虽只是一面,却如多年至交,未曾想一别便是天人相隔。” 冯铨叹口气,扭头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当日是他的幕友许德士在涿州病发,因之前某带领绅民捐助军粮时相识,便投靠到某府中,方得知建斗殉国,停灵于真定府,某便即刻赶去拜祭,其时遗体放于府城东关,真定巡抚、巡按皆在,却都说不认得是不是建斗,因不认定身份,一直无法收殓……”(注1) 说到此处时,冯铨摇摇头停口不语,按照他说的时间,大概是十二月二十多的样子,清军全军东进横扫山东,庞雨正被围困在铜城驿,兵部焦头烂额,皇帝则对卢象升满腔怒火,朝中定然是没人愿意理会这件事,张其平和巡按对朝中怎么给卢象升定性没有把握,迟迟不认定卢象升战死,以免引火烧身,遗体也就无法收殓。 在通州呆了这些时间,兵部差官在各营查问历次作战功过,庞雨也得知一些消息,对当时的形势有了全盘的了解,知道卢象升的处境,但真听到冯铨这个亲历者说起,仍感觉有点悲凉。 “之后某又去了高阳,拜祭孙阁部,要说起来,某刚入翰林院时,便跟孙阁部相识了,未想最后一面是这般。” 冯铨语气萧索,庞雨从去年进入山东之后,经过的地区大多都是被清军蹂躏过的,见过的惨状又远比冯铨多了,最近在通州碰到的士绅,都有亲友死于寇难,社会上弥漫着一股颓丧气息。 这短短两段话,庞雨对冯铨的印象立刻就立体起来,似乎冯铨是一个颇有信义且很念旧,他不知是否冯铨营造的形象,而且并不显得很刻意。 “此番两位总督和孙阁部此等众臣殉国,直隶百姓罹难者更是数不胜数,京城中几乎家家都有亲友在其中,宫中更是如此。” 庞雨听到此处,知道冯铨转入了正题,连忙打起精神,对冯铨关切的道,“各位老公肩负重责,又不能离京寻访亲友,当时担惊受怕又无能为力,现下收到消息,心情可以想见。” 冯铨叹口气,“流寇复叛于湖广,整个中原地方又不安宁了,原本说京师还是上善之地,但建奴多番肆虐,城中的老公多半来自河间、保定、真定各处,这次破了五十多城,北边到处都不安稳,各位老公忧心的,多年来薄有积蓄的,也想要有个安稳去处。” “晚生这里已有预备,此前跟老先生提及大江银庄,本应年初在京师开张,但建奴一来到处都乱套,不是合适时候,但各位老公既有此担忧,五月定然开张。” “庞将军现下可能定下利钱了?” “存银的利钱一律都是五分,凡通过老先生来存银的,一万两以上三年取的银票,每万两给老先生二百两的心意,五年的三百两,要现银还是银票都听先生的。” 冯铨认真的听着,神色十分平静,对庞雨说的数字没特别的反应,实际上庞雨提到的是一大笔钱,他直观上觉得冯铨比阮大铖还有钱。 “之前南京那边有人说,可是给到过一钱五分,为何到了京师便成了五分?” “南京的银子,是南京存南京取,京官的银子则是担忧北边不安稳,都是京师存外地取,在下要担着途中丢失的风险,部署相应的人马护送,船也要用自家的,这些都是成本。”庞雨停顿一下又道,“除了利钱之外,晚生的银庄还有一个好处,凡存银一万以上的,我们都提供贵宾服务。” 冯铨愕然道,“什么贵宾服务?” “对存银一万以上的贵宾,一旦京师有变,晚生的银庄将在天津为他们预备南下的船只座位,存银五万以上的,在下负责将他们由京师送到天津登船,走海路到江南上岸,并安排他们安稳立足。”庞雨看着冯铨道,“存银十万以上的贵宾,他们的亲友也由晚生的属下接应,若是在保定、真定、河间、大名的,无论陆路还是海路,晚生的属下会负责将他们护送到江南,并保他们在江南地方取到银子立足,只要有存银,我就保他平安,乱世最大需求的是平安,这就是晚生银庄的贵宾服务,也是要成本的。” …… 注1:根据许德士的记载,他经过涿州摔伤了腿,留在冯铨家养伤,带去了卢象升阵亡的消息,冯铨随即于十二月二十一日南下,去真定府祭拜卢象升,当时卢象升遗体停灵在府城东关,由于身份没有认定而无法入棺,只用草席包裹,直到阵亡五十七天后才大殓入棺,经办人就是许德士。 第五百三十二章 折算 “董某何其有幸,得见阵战奴酋的庞将军一面,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通州城南的一处宅院内,一名身穿黄绿相间棉袍的中年人站在庞雨面前,此人满脸俗气中还带着点土气,但看人的眼神非常真诚,便是混迹京师官场的著名掮客董心葵,他本身并非官员,但最为擅长帮京官处理各种钱财、资产,颇会为人处世,多年下来在京师官场很有名望。 庞雨对他哈哈一笑,“董先生抬举,庞某的手下在京师多有叨扰董先生,原该在下登门道谢,只是兵部没让进京去,咱们这些武人走动不方便,只能有劳董先生跑一趟通州。” “何敢提有劳二字,能得幸面见将军,不说一趟通州,便是南通州也去得,况且董某早有些疑惑,要跟将军请教。” 庞雨客气的道,“董先生请讲。” “将军想来知道,在下在京师的友人甚多,其实都是他们跟我打听银庄之事。这些京官都是流官,到处地方的都有,但眼下各地动荡,只有南边还算太平,致仕后想要往南边走的京官不少,来问到银庄的也不少,董某代京中一些大人向庞将军请教,如果是几十上百万之巨的银钱,如何能保证这银票到了南边,还能兑换成到足额的银子?”董心葵看着庞雨恭敬的道,“董某必定是信得过大人的,只是京中百官总会有些顾虑,毕竟最少也是上万的存银,董某先跟庞将军对过口风,好安他们的心。” 庞雨毫不在意的笑笑道,“各位大人的银子不是大风吹来的,那也是十年寒窗过关斩将好不容易挣来的,存银进去换回一张银票,说来就是一张纸,为数又很是不小,要问明白也是情理之中的,董先生这般直言不讳最是方便。” 董心葵连忙客气的一躬身,庞雨又仔细打量一下此人,董心葵有点发福,再穿一件棉袍显得有点臃肿,不过看起来就十分暖和。 “各位大人担心的,首要应该是担心银庄跑路,他们拿的纸成了废纸,寻不到地方换银子。” 董心葵口中连道不敢,庞雨摆摆手,“话说的越明白越好,本官开张这个银庄,不是为了吞没别人银子,而是用银子赚银子,再以利钱的方式分润给各位大人,绝非是要一包卷了跑路。如先生所说,若是千万两的银子,光重量就是七十万斤,我若是吞没了它,各位存银的贵宾都是非富即贵,没一个是好相与的,我这般夺了银子,他们绝不会与我干休,庞某带着这七十万斤重的银子能逃去何处,不敢停留买房舍美女,难道就为带着一堆用不出去的银子天涯海角的逃命不成?” 董心葵连连摇头,语气恳切的道,“决计不会,只是小人还有一个疑问,无论山西票号、江南银庄、京师银柜,从来银票飞票都是要会银子给店家,官贷放出去也是交利钱给店家,从未见过存银给利钱的,京师销金之地,最是不缺银子,各位大人若是真的去存,汇集起来或不下千万数,庞将军若是收了这些银子,每年利钱最少五十万,五年下来便是二百五十万两,董某代那些大人想请庞将军释疑,从何处生意挣来这许多银子?董某是信得过大人,只是那些京中……” 庞雨摆摆手道,“理应跟董先生说明白,这银钱的去处,是大江上的生意,在下在沿江各个码头都建有大江船行,从谷城往武昌,再从武昌往下游,九江、雷港、安庆、枞阳、和州、巢湖、芜湖、荻港、浦口,这些地方的码头和江面,本官说的话都是算数的。实话与先生说,大江上的生意远超运河,每年过的银钱巨万,光是粮食买卖的银子就过千万两,以前没有足额银两,有些生意只能看着别人做,若是本金够了,自然也就赚得多。本官做的这些江上生意,别家做不了,在下在江上能赚到这笔钱,才能给出这等利钱,其他任何家都是给不出来的。” 庞雨把安庆江段拆成三个部分,一连串的地名说出来,董心葵这个北方人有点宕机,实际庞雨并未提及具体生意,但董心葵知道运河上生意就大,推论大江生意能赚钱是在情理之中。 还不等他捋顺头绪,庞雨并不给他太多推敲的时间,便又接着道,“本官也与董先生直言,若是通过其他钱庄往南边开飞票,不但没利钱,每百两反而要给银庄五两至十两不等的费用,存银子还给利钱的,只有大江银庄独一家。接纳了存银给利钱又能接下千万两这等大笔银子的,也只有大江银庄一家,先前提及的贵宾待遇,其他银庄是想也不敢想的。” 董心葵一拍手,“小人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有些京官非要小人再问一遍,其实都是一样的。” 庞雨并不介意,冯铨同样也问了这些问题,只是董心葵问得更直接。 冯铨和董心葵都是在京师官场游刃有余的老手,一个的圈子是内官,一个的圈子是京官,这两人经营的就是在官场圈子的信用,目前大江银庄在南京有名,又靠着江南时报在大江沿线名声渐起,但在京师并无什么知名度,这些老公和京官许是知道庞雨名声,但这么大笔的身家财富要放心交托,光靠庞雨和银庄是远远不够的,此时就要靠冯铨和董心葵经营几十年而获得的信用。 庞雨给冯铨和董心葵的提成,就是对于他们信用的付费,也是把他们的信用暂借给庞雨用了,对于精心营造信用的两人来说,再谨慎也不过分。 想到这里,庞雨对董心葵诚恳的道,“在下的意思,是请董先生此番一起回南京,或是沿江走一走,看看各地的船行和银庄,还有本官的旗令在江上能不能管用,快的话两三月就能往返,亲眼所见才最可靠。” “在下信得过将军。”董心葵连连点头,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不去。 庞雨给董心葵的条件跟冯铨一样,因为京师的成本高,初期针对的都是高净值客户,银庄主要推银票,三年期和五年期存银各有提成给董心葵,虽说都是一次性的,但依京中可能的总额来说,仍然是一笔巨款。董心葵以前处理银钱并不方便,每次要派护卫押送,现在相当于外包给庞雨,自己少了风险少了操劳,还能拿一笔丰厚的提成。所以对他来说,唯一需要顾虑的就是存银的安全性,所以即便他问得多些,庞雨仍然十分耐心。 董心葵低头想了片刻后道,“庞大人的贵宾服务里面,能否再加上一条。” “董先生请讲。” “京中百官与宫中老公还有些许不同,百官来自全国各地,路程要遥远得多,银子只是一面,还有不少的家什……” 庞雨立刻就知道,是那些官员的古玩、木作、瓷器之类,很多都是大件,很不好运送。 董心葵想想措辞道,“兴许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只是平日用惯了,就此扔了又割舍不下,若是致仕了随身离京,大车小车的太过招摇也不好,知道的是家什,不知道的胡乱传言资财几十车,有碍观瞻不说,还不利于各位大人的名声,最好是也能先运送走。” 庞雨哦了一声,看起来董心葵是打算把运输业务一起打包给庞雨,自己就安心当中介了。 “本官可以负责安排车架人马,只是那些贵重的易损件,本官的属下没什么经验,最好各位大人自己派家人押送,我们负责护卫。” 董心葵连声应了,再与庞雨商量了一些细节,双方的合作关系基本确定。 这个宅子是董心葵安排的,临时给庞雨使用,庞雨对董心葵很耐心,态度也很亲热,两人在通州见面也比冯铨方便很多,董心葵这一趟过来还不止见庞雨一个,还要见辽镇和宣大的人,估计也是请托他在京师办事。 大体谈得差不多了,董心葵便起身告辞,庞雨也没有多留他,勤王军留驻通州,高起潜那边也有不少营头在附近,现在清军出边去,朝廷正要追究作战罪责,找董心葵跑关系的肯定不少。庞雨是第一等的战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所以有大把时间办自己的事。 几人送到了门前时,董心葵突然停下道,“在下又想及一事,此前张兄提及南京大江银庄富丽堂皇,甚或远近府县好事者还特意跑来观赏,在下提请将军,京师这个分号……一定要寻常,不要招摇的好。” 庞雨迟疑一下后点点头,董心葵对几人一一施礼告别,匆匆往城东方向去了。 旁边的庞丁低声道,“少爷,京师的银票定五分利钱,可比江南少多了。” “京师是权力汇集的地方,自然也是金钱汇集的地方,他们交易的都是最顶级的权力,涉及的资金量自然也是非常大的,他们最迫切需要的不是利钱,是人财平安。五分还是一钱的利钱,对他们差别不大,若是想要利钱高些,可以去换贴票。以后各地的存银利钱,都不能高于贴票,不然贴票就发不动了。” “少爷,若是老公们和京官们都把银子存到了咱们银庄,以后银庄的事,就没人敢打搅了。” “我还能在京师附近保留一支不大不小的人马,名义上就是护卫押运的,至少各位存银的老公和京官们,会给我们这个方便。这里还有一个要点就是天津,水路一定会经天津过,等到存银达到规模,他们自会帮我拿下天津水营,这北方就算站住脚了。” 庞丁摇摇头,“以前少爷说要信用,我就不知道这信用有啥用,现今少爷这能打仗的名声,就是吸引他们存银的信用,他们觉得安庆兵能打仗,又不像左良玉那般蛮横,大人提供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银子果真要来了。” 庞雨肯定的道,“所以铜城驿和永定河这两仗,至少给我们带来三百万两,这些钱三五年内都是不动的,用这些银子作保证金,我轻松能发出一千万两贴票来,你算算能养多少兵马。” 庞丁愕然转头看着庞雨,“这么算来,建奴最终要败于宫中老公和百官之手?” 庞雨哈哈大笑,拍拍庞丁的肩膀,“那岳托一个人就会给我们带来三百万两,我又可以发一千万贴票,所以东虏也许是败于岳托之手,信用是真的能折算成钱。” 第五百三十三章 版面 “庞大人的银子得来也是不易的,你当是天上掉下来的,那都是谭爷这般墩堡一分一厘辛苦得来的,你以为能被你那么容易挣了去,姓罗的,谭爷我告诉你说,混天下做生意的,没一个像你这般做生意,这一趟我们安庆营是卖命打仗,把你家徐州保了,把你家山东保了,你跟着一路卖高价粮不说,还收月息二钱的利钱,你那脸皮怎么长的,好意思收咱们安庆营这许多利钱。” 距离中军不远的另一处宅院,这里是安庆营镇抚队的驻地,后进的厢房中,谭癞子正对着面前的船埠头怒目而视,满脸的愤慨之色。 船埠头摇着头,“谭兄弟你这话就不地道了,啥叫保我家徐州,那都是皇上家的。安庆营打仗归打仗,胜了也是庞将军升官,怎地成保我家山东了,月息二钱是庞大人定下的,你当是寻常地方借贷,那可是铜城驿,鞑子围着的时候!” 谭癞子猛地一挥手,“不管你怎说,你本就赚老了银子,现下还找谭爷我说什么退贴票,退啥贴票,怎生说得出口!” “谭癞子你说退什么贴票,在初家圈时给骑兵供粮,咱两定的后边山东供应五百石,议好价了你说加二两,咱们一人一两,我罗某最是个信人,当即便先给二百两贴票给你,说回来立字据,那你转头就被抓了,兄弟我可是个讲究人,还给你烧纸来着,你收到没……呸,呸,没收到好,谭兄弟你回来我可高兴,但这账还是要算明白的,后边一路退到铜城驿,辎重司非跟我重新谈的价,每石就少了四两,本就是亏着的,没道理你不退我这二百两。” “你要这么算,那我先问你魏家湾老街口交割那一笔,我们分明是议定的一百五十石,鞑子攻来前你只运到五十石,为啥跟辎重司按一百五十结清的?” 船埠头一呆,“你怎生知道?” “谭爷我后来又到魏家湾,虽是鞑子取了那些粮,那谭爷也是粗粗点过数的,你以为能瞒骗谭爷,庞大人大度,只要交货的都算安庆营的,但总还是要运到才算。辎重司那边的账目也都交谭爷过目,没有谭爷首肯,他们那账能做平没有,庞将军为啥叫老子来管这事,就是谭爷这一身正气,还有一身的本事,你要跟我算那二百两,先把这一百五十石说清楚。” “谭兄弟这样,这两百两我们不说了,我们还是算初家圈那一笔……” “怎生不说,魏家湾的米是六两一石,那可是九百两,你要谭爷不说,先补我七百来,不然咱们就说清楚。” 船埠头脸色通红,往后退了两步突然一指谭癞子,“那许多鞑子进魏家湾,凭啥就还是你寻到粮,你说是不是你带鞑子去寻的,那几十万的鞑子,怎生就正好被你得了,你跟我说清楚。” 谭癞子呆了一下,往左右看看道,“罗兄弟这样,这一百五十石咱们不说了。” 船埠头气势汹汹,“怎生不说,我赚点银子还是该当的,老子在铜城驿被鞑子围城,我可没像你被鞑子抓了去,那鞑子冲上城头,老子提了一杆长枪,用的是祖上传下的罗家枪,十来个鞑子都挑下去一个不剩,才救下一城人的性命来,我赚你点银子怎地,那都是该当的,那二百两退来!” “罗兄弟,这等骗人的话就不要跟谭爷我说了,谭爷是亲手杀过十一个流寇的,真的假的一听就明白,这次要不是鞑子来了几万人,谭爷我岂能被他们困住。这些闲话不提,咱们说远哨供的粮,你说远哨没带称,正好分开供粮,谭爷我想着远哨单独在一路便同意了,你第一天就短少三成,咱们从徐州出来一笔一笔算……” “谭兄弟这样,前面的咱们都不说了,那两百贴票你返我一百,咱哥俩还是好兄弟。” “谭爷我说了没贴票,一张都没有。”谭癞子偏头往外面看了片刻,转头过来,“你勿要再叫嚷,被辎重司的人听了去,以后都防着你,你也没得个好。你先别说两百了,谭爷也不说不还,便算欠你一百,等谭爷我再主理粮草了便返你。” “谭兄弟啊,你没听辎重司的兵爷说么,其他逃回来的问过话,虽不能回营伍,但都放出去了,随着辎重队行走,就你啊,你啊……这个文书队不签字,你回不了墩堡,还得镇抚看押着,这意思啊,你的墩长都没了,还管供粮呢。” 谭癞子听完呆了片刻,突然怒道,“那是他吴达财害老子,当初在墩堡老子知道他窝囊样,他一个训导不管事,连墩户被抓了他都不敢去救,谭爷我看不过眼,自己去把人救了,回来忍不住数说他几句,他就记恨在心了,这就是个小人!他一个副的文书官,庞大人看重我谭爷的,他吴瘸子惹得起我么。” 船埠头把手在面前连挥,“谭兄弟,你给哥哥句实在话,你的贴票到底还在不在?你跟镇抚队说用贴票烧了鞑子粮草,贴票舍得用来烧的?你这般二百两都要赖掉的人用贴票烧粮草,不说文书官不信,哥哥我都不信。” 谭癞子忧郁的眼神转向帐篷顶,眼眶微微一红,“你爱信不信,反正我烧了鞑子营盘,救了那许多人出来,贴票左右烧没了,你非要我给也是没有,权当作了一回过路财神,反正也没人知道了。” …… “刘总编,这一篇是去年十二月文书队从徐州传过来的,关于一个墩长买卖贴票的稿子,传来时要求尽快登载,让人知晓贴票的流通方便,已经推迟了几次刊发,眼下鞑子出关,庞大人他们快要回来了,实在不能再延了。” 南京城江南时报社内,一名四十多岁的书手站在屋中,对桌案后的刘慎思说完,又抬眼看了看他。 刘慎思把手中的稿件放下,看着书手道,“时报是庞大人与复社合办,江南时报广发大江沿线,有教化天下之责的,这稿子里面写的墩长纯是投机取巧,他就不是个好人,靠着这等坑蒙拐骗赚取四百多两,骗人贴票便罢了,还要登载到江南时报上,别人以为安庆营都是这般坑蒙拐骗之徒,让天下人看了是何等观感!” “这稿件上是写得生硬些,看起来这堡长殊为可恨,传信回来的说稿件是文书队编写的,许是那文书官只是识字。”书手埋头等了片刻道,“确实有欠妥当,但说是庞大人亲自叮嘱的必须要登载上去,若是这文字有些不妥,小人润色一下,赶在庞大人回南京前见报的好。” 刘慎思右脸上抽动了两下,又把稿件拿起看了片刻,突然一把揉了怒道,“去排,都登载上去。” 书手停了一下小心的道,“那小人就安排在本期第二版,跟徐州银庄开张的稿子放在一起,这样万一庞大人问起为何久未登载,就可以说是等徐州银庄开张。还有就是当年流寇屠和州后,大江银庄寻到先生交还存银的稿子,银庄那位姓周的女管事要求再登载一次,以帮助贴票发行,小人也准备排在第二版。” 刘慎思脸色阴沉,过了好半晌终于道,“登载什么既是各家都指定了,你就不必问我这个总编,只说定在哪个版面就是。” “这……这些是避不开的,总还是先生拿主意。”书手吞了一口口水接着道,“这期的头版全版都用来登载庞大人手刃岳托,目前排版还差插画,前天那插画说的是把岳托画得太高大,还得重新来刻,明天当能完成;还有第三版原来的时文版面改作最新带回来的英烈传,第四版登一半时文一半志异神怪。” 刘慎思冷冷的道,“马上就要乡试,本期的时文都是吴应箕精挑细选,或许就有中了考题的,还有二张和虞山先生这等文首写的,无数士子都等着看,你得知道这报纸是给识字的人看的,你把时文缩减那么多作甚,不怕士子骂咱们吗。” “那……可版面只剩这些,若是时文不动,便只能把志异神怪小说都取消了,但所有志怪小说都是连载的,沿江各处茶楼都在等着讲评书,特别是这一期的神怪小说里面也加了银币的广告,银庄刘掌柜说以后都要加,若是缩减了又怕得罪刘掌柜……” “那狮驼岭上的妖怪做买卖都用大江银庄的银币了,他还想怎样,排版是我这个总编说了算,不怕得罪他,第三版还登时文,,英烈传又不急迫,可以分成几期排版,本期把第四版分一半登载英烈传,剩下能排多少神怪就排多少,乡试后版面够了再补上,就按这样定版。” 书手还要再说,刘慎思不耐烦的朝他挥挥手,书手收拾起稿件退了出去。 门口的亲随探头进来道,“刘先生,复社的周镳先生来了,已经等了一会。” 刘慎思往后倒在椅背上,叹口气道,“请他们进来。” 他说罢站起身迎出门外,片刻后周镳到了门前,这个周镳是金坛人,家中书香门第根基深厚,伯父周应秋在天启年间当到了吏部尚书,叔父周维持也当到御史,但周镳早早跟这两人划清界限,反倒得了不错的名声,他崇祯元年就中了进士,之后得罪人被免职,但在复社中很有地位,和同在复社的周钟是从兄弟。 刘慎思也是复社社友,对周镳这个大佬很客气的见礼,招呼他分主客坐了。 亲随看茶后带上门,周镳才对刘慎思道,“上次跟竹声说的事,可有确信了?” 刘慎思咳嗽一声道,“不瞒周先生说,版面最近都十分紧张,这一点次尾(吴应箕)是知道的,本期连时文都差点缩减版面,还是在下力争才得以保下,下一期还要增加工坊的商货广告,三版四版各占去两成版面,安庆那边要登载的都要顺延两期,恐怕腾不出版面来给先生,确实在下都做不得主……” 周镳挤出点笑容道,“竹声既担总编之责,排版自然一言而决,再说此文本身,是因阉党啸聚南都图谋以边才复起,以致南都之内乌烟瘴气,我等复社士子声气想通,乘此乡试之际共击之,乃是匡扶正气之举,眼下虽尚未张贴,署名者上百,声势已令阮阉惊惧不已,但若仅城内张贴公揭,毕竟只有南都知晓,能刊发在时报之上,顿时广布沿江数省,天下无人不知,阮阉避无可避,必再无颜纠众结社危害民间,如此方能起正本清源之效。”(注1) 刘慎思为难的道,“这,刘某也不瞒先生,阮大铖与在下的东家私交甚密,此文既攻阮大铖,时报是不宜登载的。” 周镳等了片刻才不慌不忙的道,“刘先生是报社总编,也是复社社友,这几年掌管时报,才华众所周知,时报广发大江,都赖先生操劳。” 刘慎思忙道,“不敢当先生称呼。” 周镳摆摆手,“但刘先生自个的前程也是要顾虑的,听闻竹声还是秀才,这次也要参加南直乡试……” 听到这里,刘慎思不由自主的坐直身体,周镳平静的道,“南直乡试,总有人说复社举荐是徇私,但某要说,为国荐才徇私就徇私了,无论公荐私荐,总归是有用的。” 刘慎思盯着地面,眼神不停的转动。 周镳的声音在旁边继续道,“时报虽是操持舆论,但我等读书作学,总还是要图个正经前程的,总不能一辈子甘于这武人东家之下,功名才是读书人的正途。” 刘慎思眯眯眼睛,缓缓抬头看向周镳。 …… 注1:《留都防乱公揭》倡议于崇祯十一年六月,十二月成稿,之后开始串联签名,崇祯十二年乡试前后,复社众人乘着阮大铖在南京,于桃叶渡河房会盟后正式发布公揭,吴应箕和陈贞慧是主要撰稿人,背后推动者众说纷纭,提到较多的就是周镳兄弟。 第五百三十四章 管事 “周钟、陈贞慧、吴应箕几人到处串联,各地来南都乡试的士子陆续到了,打算在乡试张贴。” 南京库司坊的石巢园内,阮大铖在书房中焦躁的走动,管家停顿了片刻,小心的看了看旁边的杨维垣后又道,“小人按老爷吩咐,去杨廷枢的门上送信,杨廷枢没有接,只带话出来说,他不共署公揭,但也不便劝其他社友。” “杨廷枢,杨廷枢,首鼠两端你……”阮大铖恨恨的念叨两句后道,“周镳那里呢?” “小的在他门上等了许久,把礼单和信都退出来了,说他不管这些闲事。” “周钟既如此卖力,周镳自然也在其中,他装出一副不管世事的模样,说不定偏就是他在后面主事。” 杨维垣看着躁动的阮大铖道,“周钟两兄弟必是在何处得了消息,知道集之你参与在冯铨、张溥此事中,他两兄弟一直想把持住复社,自从张溥丢官返乡,复社中不服他的人就不在少数,我估摸着周钟必定只是风闻,拿不到真凭实据,所以不敢直接对着张溥去,知道你参与其间,便照着你来打,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能坏了这事。” “复社的人入不了阁,是他们自家不争气,关老夫何事!他不敢对着张溥去,便撺掇复社一帮黄口小儿专门败坏老夫名声,我阮大铖就好欺负不成,欺人太甚!”阮大铖猛地一挥手道,“那公揭满篇污蔑之辞,纯是造谣中伤!偏生一群小儿要听信,有多少人共署了?” 管家小心的道,“打听到名字的近百人了。” 阮大铖喘息几口,胖胖的圆脸上一片绯红,他转头看着管家,“有没有安庆的?” “眼下打听到的,说吴应箕之前想找方以智共署,只是方以智去了湖广不便,但成稿之时,是送到上江让方以智和方文看过的,眼下方文已经签了,方以智不在南都,听说从湖广回安庆养病,不知能否来乡试,还未听到他曾共署。” 阮大铖呆了片刻后喃喃道,“两人都看了,只有方文签了?当年方以智从下江回来,将我的中江社生生拆散,他便是在背后使坏,撺掇钱秉镫、方文把社友拉走,此番难保不是故技重施?” 屋中安静了片刻,阮大铖下巴轻微的颤抖,过了好一会,管家才低声道,“报老爷知道,他们是打算等到参加乡试的士子到齐,然后在贡院、城门、码头各处一起张贴。小人想着,等他们张贴出来,咱们就去撕掉,就没人看到了。复社是人多,但咱们可以找刘若谷帮忙,那边赌档人不少,能用漕帮的人更好。” 阮大铖摇摇头,“刘若谷要靠复社给他增存银,他不会帮咱们。” 杨维垣站起怒道,“刘若谷要靠的是张溥,又不是他周钟!你跟庞将军是至交,又在一同办大事,刘若谷的东家便是庞将军,他总该帮咱们。” 阮大铖不耐的摆摆手,“那周钟良心败坏,只要一撺掇,吴应箕之流就四处叫嚷,寻常的复社士子有几个明白事理的。刘若谷只管自家手上的银庄生意,岂敢去得罪复社,是不会帮咱们的。” 管家恨恨的道,“此次庞将军手刃岳托,东事以来第一功,上邸报就名满天下了,以后那周老爷才坐得稳内阁,这都是老爷举荐给张溥的,周钟一伙闹了大半年了,张溥也知道是对着他去的,老爷分明是替他遭罪,他就不肯出来说一句话,不然共署的人必定会少一半。” 阮大铖叹口气,“张溥派吴昌时往来联络,跟咱们一起办的这事,只能做不能说,他必定是装聋作哑,也怪不得他,周钟他们也是算准了如此。” 管家抬头道,“张溥那边才带话过来,说庞将军南返后,若是方便的话,想请老爷、庞将军和虞山先生同往嘉兴一游,另外那位周先生应该也在勺园。” “原本他说在南京跟庞将军见面,现下南都乡试,他必定看周钟一伙闹成这般,不想来南京惹人留意。”杨维垣拍拍桌子,“上次那候家后生说,吴应箕一伙要等你在南京是张贴,好打你脸面,你干脆就往嘉兴去,等乡试过了再回来,复社一群乌合之众,一本公揭闹了两年了也未成行,只要泄了气,便再闹腾不起来。” 阮大铖说完,脸色阴沉的呆了半晌,最后转头看向管家,“也有些道理,但南都这边还是在复社自家身上想法子,你带上礼单先去何老先生门上探探口风,看能否请他出面跟杨廷枢分说,复社在南都这里,杨廷枢算说得上话的,他原本也不赞同发这劳什子的公揭,让杨廷枢出来说句话,那些士子只要散去一半,其余就没什么声势了。我出去避一避也好,既然天如先生说去嘉兴,便看庞将军能否抽空,去走一走也好。” 管家走近一步道,“老爷若是往嘉兴去,正好那位汪先生也托人传话,请先生方便的时候往杭州一游,或是他来南京也可以,小人看他还是想从先生这里引荐庞将军,大概他不想跟刘若谷谈。” 杨维垣皱着眉头,“可是徽州那位汪先生?徽帮这些人跟刘若谷闹什么,他们在南京办典当、银庄,扬州搞盐业,安庆只要码头,南京城里的官贷也是小打小闹,没抢了徽帮多少生意,其他商帮都用贴票交易,回来换回银子便是,他要谈怎生不径自去找刘若谷。” 管家低声道,“这些盐商有钱有势,在扬州、淮安不理会漕帮,不用贴票不挂旗,下江码头上漕帮不占便宜,但到了中江上边,安庆水营开年就在中江拦下了十多船,盐商闹到漕督那里,他们人面广阔,操江那里也去了,找人跟内阁上了本,原本动静不小,只是鞑子动静更大,朝廷尚来不及理会。” 阮大铖转向杨维垣道,“徽帮跟复社一样,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心思也不一样,有些放官贷的,手中有银子放不出去,也想来大江银庄存银,有些盐商想投靠安庆,有些不想用贴票,船在江上被安庆扣了,死了人丢了脸面,要跟安庆冲撞的自然也有。现下庞将军阵斩岳托,你操江上个本屁用没有,这汪家是大盐商,他来想跟庞将军谈过后,再跟刘若谷详谈,所以不从银庄那边去,反要找我引荐。” 杨维垣嗯了一声,徽帮就是徽州来的商帮,主营业务是盐业、典当、银庄,在南京和扬州的势力都颇为庞大,之前大江银庄只拉存银,放贷其实只有一个客户,就是庞雨自己,跟徽帮基本没有冲突。现在银庄扩展很快,存银有利息网点又多,徽帮往各地的飞票已经完全没业务,只是重要的官贷以前安庆没做,现在单独开了一个白门银庄,专门做官贷,乡试的时候是官贷的旺季,双方矛盾开始尖锐起来,还有就是江面上的盐业运输,又涉及到结算问题。原本盐商算是沿江一霸,文斗武斗都很有实力,并不太惧怕庞雨,但庞雨现在弄个斩将奇功,本身又是军头,盐商就不太好对付了。 阮大铖揉揉额头,“庞将军有没有回信说什么时候回来?” “刘若谷那边有消息,按那时间快启程了,若是不跟营伍一起走,半个月就能到。” “好些事情都要等他回来了办,张溥和周先生那里要去,都还是要看我这小友的意思,若是去嘉兴,那位汪先生那里可以顺路一行。”阮大铖长长叹口气,“漕督衙门里面,都是这些盐商多年往来的人,徽帮根深蒂固,朱军门也不好偏着帮忙。生意还是要和气生财,闹来闹去最多就是为个钱庄,特别是那个贴票,上江各个码头上,不用贴票交易不许起行,沿江都是安庆水营,总还因官贷是赚钱生意,江面上更是没来由,他贴票都是亏钱的,那庞小友是个灵性人,就不知道为啥非要弄个存银给利钱的事情出来,一年几十万两的利钱给出去,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不知道图个啥。就算他如今立下斩将奇功,但少年人总还是免不了思虑不周,这次回来老夫还是要提点的。” …… “刘掌柜,周管事,最早一批贴票是按月计息,基本都已经换回,总计还有三千四百两未换回,可能是遗失或损坏了,九月这一批是首批按年计息的正式贴票,沿江共发行五十万两,之前各处总计换回二十九万面额,剩余二十一万两,十月至三月,每月都是三十万两,计一百八十万两,共兑换回现银的面额为七十七万。去年各处银庄分号开业,尤其苏松各分号有复社二位张先生保荐,存银增长甚多,截止四月大江银庄现银存银共七百二十三万两……” 大江银庄三楼,面朝北面的一间直房中,一名女子声音平稳的说着,周月如边听边记,用毛笔在记账册上歪歪扭扭的书写,旁边的刘若谷没有记,只是偏头坐在座位上。 “开春后沿江货运多了,三月后各码头兑换贴票剧增,上游贴票已不够用,五月要发行新版贴票,这是要新发的贴票,是按元计价的,去年至今年,安庆工坊共制作银币七十万枚,面值都是一两,含银七成,钱息三成。五月、六月到底发行多少此类贴票,要周管事定下,好先行安排到各处银庄。” 周月如拿过贴票看了一眼,这个版面她早就看过无数次,跟以前主要的变化就是计量单位由两变成了圆,除了钱息之外,这种标准化的银币能减少辨认银色和份量的工作量,更有利于流通。 周月如看向刘若谷,“庞大人不在,到底发多少贴票,还是请刘掌柜拿个章程。” 刘若谷调整了一下坐姿,口中客气的道,“庞大人有言在先,贴票发行都由周姑娘主管,银庄这边嘛,就是报个用度,谈不上拿章程。刘某这里就说一个,这贴票是以存银为基数发的,存银原本就不是我们自家的,存进来的便是欠别人的债,年息均数大致是一钱,这边贴票发出去,年息又是大致一钱,这便是两钱的息,若是银币能用,那是不给息的,自己还有三钱的息,是以刘某觉得,沿江各处倒是都说缺贴票,但未必非要发贴票,先把银币用出去也是一样,若果真要发,还是按之前的三十万发,庞大人问起也好回话。” 周月如思索片刻,刘若谷见状马上又道,“刘某这只是随口一说,总归还是按周管事的意思办,在下还要跟上新河的船埠头面议,周管事你也知道,南京的码头一直没动,咱们只能跟他们客气打交道,不得不去一趟。” 周月如赶紧站起来,“那不耽搁刘掌柜。” 刘若谷连说不敢,又跟那汇报的女账房点点头,才出了房门。 屋中安静片刻,那女子捏着手中的册子小心的道,“刘掌柜说的也有道理,银币是不给钱息的,要不要沿江就先用银币罢了,按着三十万发,免了被庞大人责怪。” 周月如没有接她的话,回到桌边看看了自己的册子,“除了九月那一批外,之后贴票重新兑银不足四成,九月到期的那些只要兑到了足额的银子,以后换回银子的人就会更少,存银七百万,折银币一千万圆,就可以发行两千五百万贴票。” 她说到这里,声调不由有点抖动,站在旁边的女账房呼吸声也粗重起来,周月如的眼神看着呈文纸,两手也颤抖起来。 周月如在屋里走了两圈,稍微平息了一下之后才回到桌边,“存银里面,有五百万是按银票进来,按两计数的,他们换回时多半还是要银两,除非银币能很快用起来,所以还是跟江面上有干系的,沿江各处都要发,但下江多发些,特别是苏州附近,银币配着银票贴票用,只要大家都知道了,他自然就要银币了。” 女账房低声道,“庞大人去勤王之前,只定下了半年的发行数,三月四月本就不该发了,但开春了到处都要换贴票,不但三月发了,四月还发了五十万,都是我们自作主张的,到明年这个时候,庞大人就要多付十万两的钱息,五月沿江报来,差不多要一百万了,至少要到九月去,我……” 她声音越说越小,到后面快要哭出来,周月如抬头看着女账房,“你也辛苦了,这是我准许发的,有事不会责罚你。” “周主管,辛苦点都不算甚,只是这心头怕得紧,这里一动笔,就是几万几十万的银子,我别说见过,以前想都没想过这许多银子,若是真的发二千五百万,一年钱息就是二百五十万,那边还有银票的七十万,光钱息就是三百二十万,万一要是出点错漏,我一个小女子怎生担待得起。” 那女账房说着说着,眼睛一红就流下泪来,停下来不说话,只是不停的擦泪,“这边每年都是几十万的利钱要给出去,那边又要千万两的发,奴婢也不知道,这般多出来了,最后会怎样,一宿一宿的都在想,整夜睡不着。” 周月如走到她身边道,“刚开张这银庄,存银几万的时候,我就在担忧,到三十多万的时候,也是在担忧,后面宿松缴了百万两银子,我还是在担忧,眼下七百万了,我也不知道最后怎样,但眼下来说,银币是庞大人之前就定下要制的,那为何还要费力用带息的贴票,总有他的道理,看前面那些人都没换回去,便是因那贴息。银币也就只能发一千万圆,至少七百万是别人的,贴票却可以发两千五百万,现下庞将军打胜了仗,更不会一起都来换,每月五十万应是不妨的,每月发一百万两或许也可以的,只要码头那边需要……” 周月如说到这里,自己心头都抖了一下,两人都停住不说话,这个数字比刘若谷的已经超过三倍。过了好一会之后,两人才消化了这个数字,周月如才轻轻道,“总归是我定下的,有什么事我担着,你先去统计各处报来的呈请,特别是那些估算七八月用量的,不要等缺了再印,那来不及的。” 女账房止住哭,把一张呈文纸铺在桌面上,擦了泪出门去了,周月如回到桌边,埋头看着桌面上的发行计划、银币和新版贴票, 五月的发行数量还没定下,那一处是空着的,周月如在册子上练习着写了两个五十万圆的字样,这是她的习惯,因为字写得不好,每次要练习后才写上去。 再练习几遍之后,周月如把笔尖蘸了墨,悬在正式呈文纸那处空白上,正要落笔时突然又停下来。 周月如几乎凝固了一般,呆了好半晌之后,把毛笔一把丢在砚台上,扭头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叶,大江银庄的三楼看出去,南京城内层层叠叠的屋檐楼宇尽收眼底。 对面的百顺堂前赌客进进出出,身穿素淡长裙的侍女在门前迎来送往,堂内传出阵阵喝彩或惊叫,街中人等来来往往,无不抬头仰视金碧辉煌的大江银庄,眼神中都是向往和羡慕。 周月如俯视片刻,在窗前闭上眼睛,调匀了呼吸之后回身到了桌边提笔就写,在呈文纸上抖动着,稳稳的写下“壹佰万圆”字样。 第五百三十五章 返程 “银庄里开出的银票、贴票,都是别人的银子存进来,我要给他们利息的,这是一笔亏本生意,但进来了本金。没有存进来银子就开出去贴票,是凭空多出来的,如果别人愿意用,就是扩张的信用,就可以换回其他东西。” 通州城外的安庆营中军大帐内,庞雨放下安庆来的信件,站起身对庞丁道,“扩张出来的信用,变成了可以流通的贴票,跟存银进来的贴票看起来是一样的,用于安庆营的建设,通过这个途径,各地权贵地窖里的银子,有一部分重新配置到了我们最需要的军事领域,这就是金融最擅长的部分,上次来的英格兰人,他们所在的欧罗巴战事频繁,一个小国可以短时间内动员出数万大军,就是靠欧洲的银行业借贷,金融就是力量。” 庞丁跟在庞雨身边,“但这个贴票不是真金白银,多发出来的总归是要还的。” “最后还不还,这需要看我们在安庆营的投资效率,就譬如朝廷增兵,上次加剿饷,从下而上收银子,自乡间册书开始,县、府一直到户工两部,再从两部分发巡抚、兵备道、军头,这是一个漫长的链条,征收成本如果是百两,最后用到营伍之中,绝对不足十两,一营数千只能养几百家丁,刘光祚这样的,兵数三千五,实兵才三百五,家丁几十个,投资效率就算他一成,十足十的赔本生意。再对比东虏的效率,他们也是自下而上收银子,只是层级远不如大明复杂,征收效率相对高,但落后的奴隶制度,没有自由民,生产效率低,他们可以将奴隶的生活资源降到最低,多余部分直接征收,各级主子本身要上战场,也需要进行抢劫,军事领域本身就是生产的一部分,除了上交军事贵族之外,剩余资源几乎全部配置到了军事领域,从战争结果来看,他们的资源使用效率远高于咱们大明。” “少爷的意思,就辽东那一点点人口土地,只要全用来打仗,就能比得过咱们这许多地方。” “东虏这种极端剥夺的奴隶制,是完全没有效率的,所以野蛮人永远都会缺乏物资,永远需要抢劫,只要抢不到就会垮台,资源必定会集中在打仗上。咱们安庆营直接从银庄配置资源,一般年息是一钱,即便是支出两成的利息,也远远高于朝廷的使用效率,同时贴票还能缓解白银紧缩,对经济起到的是促进作用。” “少爷是希望银庄多发一些?” “当然希望多发一些,贴票本身并非没有成本,维护贴票的是一个体系,银庄、工坊、水师、船行、漕帮都是成本,不多发贴票我们用什么,但是发出来的一定要有明确去处,要有足够的投资回报,不能平白的多给利息,投资效率才是重要的,谁的投资效率高,谁手上的资源就多,胜利属于多出一个铜板的人。” 庞雨到了桌案上,翻看着副官送来的塘报、情报,庞丁从旁边的火盆上提了铜水壶过来,给庞雨泡好热茶,“那皇上为啥自己不做银庄呢?” 庞雨哈哈一笑,“皇帝来做的话,你猜会怎么做,还是先交内阁众议,内阁、司礼监、户部、工部、兵部一通文章往来,几年都没个结果,等到终于有个结果了,还是下发布政司、府、州、县开办银庄,最后开办的银子用了一大堆,贴票发出来还是没人要。” 庞丁抓抓脑袋,“我还是想不明白,你能让银子重新进到办兵马的事,朝廷为啥就不能。” “朝廷也是许多人组成的,他们互相间的关系,由利益分配的方式决定,反过来也决定利益分配,银子一进去自个就耗得差不多了,就跟咱们在南京筹措勤王物资一般,钱粮甲仗在江面一个来回,就无影无踪了,他们办银庄也会一模一样,就算今日把大江银庄给他们办,明日他们就要赖掉所有贴票,三个月内银庄必定关张。” 庞丁呆了片刻后,庞雨把手中一份京师暗哨司送来的的情报递给他,“孙都堂局势不妙,朝中弹劾他的人很多,弹劾他和刘中堂拥兵不前,任由东虏出边,内阁让他们两人上疏自辩,刘宇亮先上本,把德州之后的罪责都推到了孙都堂头上,永定河大捷则是他激励有功,孙都堂每天都要上本自辩,兵部那边整理入边以来功罪,开始抓人了。听说刘钦、倪宠和祖宽被抓了?” 庞丁老实的点点头,这件事已经在勤王军中传了几天,营中都在猜测谁会被抓,基本都猜中了,除了李重镇。 贾庄之败大军败没总督失陷,朝廷肯定要抓人抵罪,杨国柱、虎大威是一镇总兵,不会轻易逮拿,论罪李重镇这个中营副将该排在第一,但最后是抓了刘钦。 庞雨摇头道,“看来李重镇帮忙买的人头不够啊。” 庞丁偏头看着庞雨,“但我听孙都堂的书手说,李重镇没给刘钦人头,都报给自个了。” 庞雨惊讶的转头看着庞丁,“他两次来买人头说是给刘钦和祖宽买的。” “他一个都没给刘钦,在他营中跟书办这些人说,朝廷已经定了要逮拿刘钦,他就不去无谓的浪费人头了。”庞丁舔舔嘴唇又道,“所以我仔细想想,李重镇就是一心要把人头买光,免得落到了刘钦手中,少爷你想,他李重镇是中营副将,卢都堂阵失,他则临阵脱逃保下性命,刘钦是有令牌令信派出去的,有理由不参加贾庄大战,若是人头都一样,肯定是砍他李重镇的脑袋,不会砍刘钦的。李重镇在永定河得了战绩,最怕的就是刘钦也有战绩,如此就还是砍他,买光人头加给自己,等刘钦砍头,还能把右营的家丁吞了,免了死罪还能恢复实力。” 庞雨消化了片刻道,“那祖宽呢,跟他李重镇有啥干系。” “贾庄之后还有一个大罪责,就是济南城破了,逮了颜继祖、倪宠,都是山东的,勤王的两路人马,至少还是要有人顶罪的,祖宽去顶了,李重镇就又过了一关,所以才能顺利脱身。那刘钦战前被派出救援他处城池,在贾庄战后第二天就赶回,寻到了卢都堂尸首送到真定,马上又跟着孙都堂继续打仗,许自强一箭未发一刀未砍,算准时间到边口,便得了兵部的嘉勉,再说刘钦的那三个本家总兵,刘光祚、刘泽清、刘复戎,都是一场正经仗没打,虽说要问罪,却未必会丢命,最后要掉脑袋的恐怕反倒是打仗最多的刘钦。” 庞丁说完之后,庞雨没有继续翻其他的塘报,眼睛看着桌面平静了片刻之后道,“要说心里的话,贾庄一战敌我悬殊必败无疑,这是一场无望的战斗,除了卢都堂外,从将到兵没一个愿意打,李重镇不弃卢都堂而逃,他手下就会弃他而逃,虽说如此,心里还是有些看不上他。永定河边打仗,即便是为保命,他毕竟是出了力的,刘钦却没来,我们只能帮李重镇,否则以后没人站在咱们一边。刘钦自然有点冤,那颜继祖又何尝不是,他是兵部调去德州的,抚标兵部要求带走的,他中间还几次提醒兵部和高起潜调兵防守济南,兵部也没说不调兵,但山东巡按说不用调兵,高起潜带着四万人就困守临清,哪怕派五千去济南,那济南也不会破,最后济南破了,巡按死在城里,兵部和高起潜都毫发无损,反拿了颜继祖顶罪,要说冤,他比刘钦还冤。” 庞丁连叹两口气,此时门帘一响,颜观出现在门前道,“大人,北营门报来,宣大的哨马通传,宣大督标今日拔营返回信地,王朴和李重镇特意来辞行。” “本官马上去迎,他们都要走了,沈迅那里有没有回音,咱们南兵到底什么时候回信地?” “说是请了皇命,除了陕西兵马外,其他的都要返回信地,这两日间给咱们的部咨就要下发了。” “陕西兵马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洪承畴任蓟辽总督,要留那些营头带去辽镇,需要洪都堂来定,说洪都堂那边或许想留抚标,但陕西抚标的人都是边镇招募的,募集之后家口都在省城居住,兵将早就想回陕西,说是可能调去辽镇的消息传来,顿时跑了许多人……还有些没家口的十来个投靠到咱们营。” 庞雨笑了笑,“去见见李重镇他们。” …… 营地南门上挂起黑旗,一长队马匹被牵着出门,营门外的一个池塘外,到处是哗哗的水响,提着水桶的士兵在水井边排队打水,给马匹清洗饮水,密集的马蹄踩踏下,池塘边的地面一片泥泞。 杨光第卷着裤腿和袖子,带着游骑兵小队返回南门,到了自家营地前,把马匹栓好后放了草料,马匹开始吃草料之后,小队才返回自己的帐篷休整。 满达儿跑出去片刻后回来,兴奋的对秦九泽道,“今日右营的夜不收又来了七个,说是刘钦已经抓走了,右营乱糟糟的,李重镇想去收人,大家都看不上他,现下右营的人最好带来,等会跟陈百总说一声,咱们再去招呼一趟。” 杨光第放下裤腿,“今日还收了督标左营前后三营一共十个,宣府镇十七个,山西镇五个,大同镇十多个,辽镇还有几个,这几日收罗的边军有两百多了,陈千总单独给他们编了两个局,。” 满达儿一脸兴奋抬起头来,“中营也来了两个老兄弟,还有几个想来的,说是要回去带家口,问一下陈百总,能不能先预支些饷银。” 旁边栓马石上坐着的秦九泽漠然的道,“满达儿,我劝你不要去勾连,回去带家口,空口白话的拿银子,不回来都计你头上。” “那杨石三不也去了。” “杨石三是领的前面杀鞑子的银子,他自家挣的……” “我给他凑了。” 秦九泽咳嗽一声,“那也是大家凑来,不是营里给他的。” 满达儿转头对杨光第,“咱们营能不能在北边留个接应的,那些边军赶不到的,后边来了才好知道往哪里走。” 杨光第呆了片刻后一点头,“我跟陈百总说去。” 满达儿又回到秦九泽那边,“老秦,你说杨石三会不会真的不回来了,庞大人给我发了两次银子了,被鞑子追丢一次,这次都给杨石三了,总不成一两都不给咱们剩下。” 秦九泽平静的道,“我没全给他,留了几两。” 满达儿呆了呆,想笑结果只是脸颊抽搐了一下,他转头往其他人看去,那镖师杨仕忠几人都满脸的关注,见满达儿看过来,几人赶紧把脑袋转开。 “你们都出了银子的,听那么仔细,是不是怕他不回来银子没有了。” 几个新游骑兵纷纷摇头,杨仕忠摆手否认道,“庞大人都说了,袍泽就是要互相信任扶持,一点银子算啥,不要把我们想得那么小气。” 满达儿大声道,“我也不是可惜那点银子,袍泽么是不是,就是担心他路上有个好歹啥的,那是袍泽间的叫什么。” “关爱。”杨光第沉着的道,“你看我就不担心,我相信杨石三会回来的。” 此时帐篷外有人喊,“游骑兵局!北门门岗通报,有山西游骑兵返回,今日无出门记录,让旗总以上军官去接人。” 帐篷里面一阵欢呼,杨光第第一个跳起来,一群人纷纷涌出帐篷,秦九泽摇摇头,慢慢起身后最后一个走出帐篷。 片刻后杨光第找到了陈斌,全队排成一列纵队往营门走去,最前面的陈斌压着速度,后面的游骑兵走得急,不时撞在前面人身上。 终于靠近了营门,众人纷纷探头,只见营门前三个士兵,杨石三满脸风霜,看到众人后挤出一点笑。 游骑兵们则是满脸畅快的笑容,仿佛站在营门外的不是杨石三,而是一堆银子。 陈斌跟三人打过招呼,先接了他们兵牌,然后去了门岗登记。 杨光第走到侧门,从门内往外看看,没有看到什么女人,对杨石三问道,“你接的人……可接到了?” 杨石三讪笑道,“她进不了营,在西南边那里,有镇抚看着。” 他说罢又看向秦九泽和满达儿,但只是点头讪笑,没说出什么话来。 秦九泽点点头,“接到就好。” 满达儿咳嗽一声道,“就是,接到就好,其他都没啥。” 杨石三不知道说什么,陈斌已经登记好,刚把杨石三接入侧门,突然听到门岗值守的旗总大声道,“本营主将庞大人到营门,门区各军官带队肃立。” 门前一阵忙乱,陈斌赶紧招呼,众人匆匆按位置排好,满达儿脑袋不敢转动,眼珠往营区转过去,看到庞将军和陈如烈陪着几个人一起往这边走来,看起来是送客人出营。 满达儿向着秦九泽稍稍转头嘴唇微动,“是王朴……还有李重镇,杀才怎地还没抓去砍头。” 秦九泽面无表情,倒是更远点的杨石三哼了一声,那一行人很快就到了门前,庞雨正低声说着什么,李重镇和王朴都偏头过来倾听,显得很尊重,庞雨说完时,两人还畅快的笑起来。 李重镇转头间突然看到了秦九泽,笑容随即一滞,接着又看到了满达儿,这一伙尖哨以前都是家丁,是属于宣府旧有的精锐,并非李重镇从辽镇带过去的心腹,但他们最熟悉宣大边口外的情况,大部分的哨探还是他们去,多次获得对东虏的斩级功,所以李重镇对每个人都很熟悉。安庆营在私下招募边军精锐,最近各营都有追索过来的,在营门附近吵闹的只是把总以下的军官,边军的将官未来过,不过他们并非是不知道。但李重镇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几人,贾庄大战几乎是半年前的事,从那之后这三人就没出现过。 秦九泽漠然的平视前方,杨石三和满达儿都冷冷的和李重镇对视。 只是瞬间的迟疑,李重镇脸上又堆起笑容,就像没看到几人一样,神色不变的随着庞雨一起出了营门,就在门外客气的道别。 陈如烈留在门内,他到了陈斌身边,看了看几个游骑兵之后道,“接到兵部准予返回汛地的部咨,收拾行装,咱们要回安庆了。” 第五百三十六章 公揭 “勤王各部返回信地的部咨可发出了?” “已经发出了,这一批营头最多,延绥、宣大、河南、南直隶都在其中,剩下的就是陕西几个营头。” 京师棋盘街东侧的兵部后堂中,沈迅对着桌案后的杨嗣昌恭敬的回奏。 杨嗣昌斜靠在右侧的扶手上,这里是兵部后堂,他以前坐惯的值房,身形完全的放松,不必像内阁那样拘束。 “松锦一线的东虏可有新动向?” “方一藻奏报建奴苗头,从青山口破边出去的鞑子,已经过了义州,确定是回辽东去了。他给松山守将金国凤请功,此番守城四十余日,杀伤东虏甚重。” “奴酋攻松山实为取锦州,锦州粮道必过松山,奴酋已数攻松山,此番是为接应入边一路,并未尽全力,但松锦是他们必取之地,每年一中战,下次他们必定会在此发动,绝不止四十余日,想消耗我边军精锐,以利于下次入寇。” 沈迅低声道,“那庞雨所提的方略,辽西只守而不战,厚集兵力于内地,待敌再度入边之时,以我全力对敌半力。确是比锦州更好的交战处,然则一旦东虏攻锦州,譬如大凌河一般久困,建奴围城打援,虽明知如此,朝中喧嚣四起,亦不能不救……” 杨嗣昌摇摇头,“昨日那郭景昌上本弹劾本官罪在颜继祖之上,言称济南之事罪在中枢,科道弹章更是数不胜数,不乏直言本官死有余辜的,到了锦州松山战启,若按那庞雨说的只守不援,弹章等身便步说他,一旦松锦陷落,更是本官将松锦拱手送敌。所以那庞雨所言方略,本官没有打算跟皇上提,此事唯有在暗中准备,尽量保留一些精锐,东虏入边将近之时,提前以剿寇名义调往徐州、东昌附近,聊尽人事而已。” “东昌府报来的奏本里面,说东虏过处数百里盗寇蜂起,河总兵马难以弹压,请兵部调兵应援,但德州至济南之间同样乱民成群,眼下颜继祖和倪宠都逮拿下狱,山东无人主持兵事,下官打算先调抚标去济南,登州抚标赴德州,倪宠原部赴东昌。” 杨嗣昌点点头,“照此办。” “方一藻还有一封给下官的私信,说考功罚罪的事,祖大寿与他商议,请老先生费心,辽镇交祖宽出来,入边的事就不再牵连其他山永辽镇的人,最好将祖宽免职充军。” “被难地方三个巡抚颜继祖、张其平、陈祖苞都问拿下狱了,这两次奏对,皇上的意思都不止考功论过。”杨嗣昌沉默片刻后道,“你跟方一藻回话,本官可以照此奏本,但不应承他什么,皇上只是让本官主持此次论功罚罪,也下了明旨,司败考功都不可少,下三法司议罪,就不光是免职下狱,斩绞徒流都说不准,兵部说了不算,他们自己去跟三法司周旋。” 沈迅一时没有说话,朝中众官对皇帝的风格已经比较了解,但具体他会怎么做,谁也不能预测。那些得到明确命令可以返回信地的,譬如庞雨、许自强这类,基本就算安全了。杨国柱、虎大威、王朴、李重镇这类,可能有罚俸降级等处轻微处罚,也基本安全。 其他可能及入边罪责的人都惶恐万分,在京中活动的不少,辽镇的人也在其中。 杨嗣昌想想后又道,“皇上属意傅宗龙来当兵部尚书,来的快的话,就该他主持了,正好卸了这劳什子的费神事。” 屋中两人沉默片刻,沈迅低低的叹口气,杨嗣昌入阁之后,皇帝实际是故意让兵部尚书一直空缺,杨嗣昌名义上叫管兵部事的阁老,但其实就是兵部尚书。 东虏入边之前,流寇大体平息,很多人以为杨嗣昌就是下一任首辅,但沈迅知道,杨嗣昌与皇帝的关系已经开始有裂痕,主要是在开边市的问题上,杨嗣昌不愿意独自承担款奴的名声,皇帝更不愿拉下面子,两人间僵持不下。东虏入边之后战事不利,皇帝虽然没有全数责怪在杨嗣昌头上,但不满肯定也有,杨嗣昌自然能体会到压力,主动提出把兵部尚书补缺,相当于交卸部分差事,皇帝马上就同意了。 原本今天兵部收到流寇的多份塘报,四川和河南的形势都不乐观,但今天看杨嗣昌的模样,东虏入边的考功罚罪让他精疲力尽,沈迅不打算现在交给杨嗣昌过目,等午后再送去内阁,这样明天杨嗣昌才会看到,多少能轻松半日。 “还有一事禀老先生,孙传庭又上了一本,仍提陕西抚标军心浮动,结伙潜逃回陕者不绝,在良乡拿获两人已军前处斩,仍请早些调回汛地。还有便是言称耳朵聋了,请辞去保定总督,他还……请求殿见。” “耳朵聋了?”杨嗣昌冷笑一下,“建奴奔青山口出边,十余日不绝,那时他便是装聋作哑,现下可算故技重施?勤王军尽数囤聚三屯营,太平寨夺山占山,战得热闹非凡,只见捷报来,却未见首级、辎重、难民何在,东虏踉跄鼠窜,那凭据何在?” “实情确如老先生所言,下官当日在蓟州,三屯营往来官民皆说,数万勤王军在焉,皆瞻顾不前,太平寨以南山口,东虏每日过者不计其数,勤王军连尾追也无,遑论截杀。” “所以皇上亲笔御批他‘躲闪虚恢,全无调度’,青山口之战毫无实绩,全是巧言掩饰而已,皇上不会让他殿见的,你给他回文,仍着他在通州待罪,不得入京。”杨嗣昌疲惫的叹口气,撑着扶手从椅子上站起,沈迅过来要搀扶,杨嗣昌对他摆摆手,“孙传庭这些都是些微小事,眼下刘宇亮去职就在跟前,昨日皇上召薛国观单独召对,他便是下任首辅,马上要办的事情,就是开征练饷。” “已有旧饷、新饷、剿饷,这练饷再征,只怕民力难支……” “剿饷停征。” 沈迅看了看杨嗣昌,前年提出开征剿饷的时候,是跟着十面张网一起提出来的,这位兵部尚书意气风发,准备大展拳脚,结果十面张网虎头蛇尾,转眼间北方糜烂,现在剿饷停征,流寇再次汹涌而起,面前的杨嗣昌满脸的灰败之色,再无丝毫。 沈迅小心的道,“地方上一般都会预征一年,那这已经征了的不知……” 杨嗣昌摆摆手,“那是地方自己的事,我们不要再管,论功罚罪的事我来办,你便筹备练饷开征之事,内阁一番变动,入边论功罚罪未定,形势微妙难测,万事都要小心。皇上是个急性子,过几日说不定就要让回奏练饷,你要紧着办,多跟户部工部一起商议,计银还是计亩,因田还是因粮,各自利弊几何,务必要预备周全。” …… “张老爷要的练饷的消息打探得如何了?” 惜薪司北厂旁边的小市场内,林登万蹲在接头宦官的摊位边,“没打听到,现下天气暖和了,平台里面不用烤火,进不了候召的暖阁去。” “旁边不是还有茶水房么。” “茶水房每天只要两个人,都是跟着少监多年的人了,我三五天才轮得去一次,添茶送水的人都是司礼监的,还是进不了暖阁。” 接头人不满的道,“林登万,你要兵荒马乱的时候去城外找人埋人,要银子租房子、买胭脂,张老爷都准了你,那都是因为能打听消息,交代这两三件事,半月了一点消息没见着,你以为张老爷” “咱家张老爷到底是做啥的,论功罚罪和练饷的消息都是朝中的大事,他打听这些东西作甚,宫里面的规矩你都知道,要是被人知道往外边送消息,连命也没了。” “张老爷跟你说过,该跟你说的都说了,没说的不要问。”那接头人压低声音,“实话与你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你若是办不好张老爷交代的差事,不但是银子没了,照样也是命也没了。” 林登万盯着地面看了半晌后道,“那福叔可还好。” “送银子去的时候他刚病了一场,说冬天都不好,几次起不来,那庙里大殿白天由不得他躺着,几个同住的把他拖到后面僧房墙角,幸好有你送去银子,好歹是把这冬熬过了。” 接头人盯着他道,“你要是探不来消息,张老爷那里一生气不再给银子,这卢福熬不过下一冬去,你那対食是田妃宫中的人,皇上喜欢去田妃那里,你进不了平台去,就找她多打听。” 林登万沉默的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闷头走到了皇城东北角,林登万拐进巷子,里面往来的都是宦官。 这里在紫禁城外,这一片房屋较多,属于紫禁城的生活服务区,宫女宦官劳役大多在皇城内居住,住着不少的对食。 他住的屋子原本仍是归属惜薪司的,一般要住六七个人,但给管房的人交了银子,就成了他的房子。 门上没有上锁,林登万对着门页拍了两下,里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门板吱呀一声开了,宫女的笑脸出现在眼前。 “回来了。” 林登万挤出一点笑容进了屋里,靠门不远有一张木桌,桌面的木板间裂开了口,桌旁只有两张椅子,林登万径自坐在靠里的那张上。 宫女拿着一个水瓢,在水缸边朝木盆中舀水,口中一边对林登万道,“我今日跟雪燕说,还得再买两张椅子,家里要是来了客人才有坐处,不然别人都不敢来了。” 林登万嗯了一声,接过宫女递过来的面巾,擦在脸上一股冰冰的感觉,他把面巾往桌上一放,站起身伸手准备解开裤带。 那宫女正好转过头来,林登万迟疑一下又停住手,宫女的眼神躲闪开,过了片刻道,“你要换干的,我帮你拿来。” “我自己去拿。” 林登万到了角落边,那里堆着些衣物,径自在里面翻找起来。 “以后这里还要买个柜子,贵妃宫中就有好几个柜子,我问一下唐婆婆,看哪里有旧的卖……” 林登万拿到一块干布,站起后转身问道,“皇上最近到你家宫中没?” “皇上近些时日都没来,还是那些鞑子闹的,说从直隶到山东杀了几百万人都有了,末了又回头从京师东边出去了,那个孙总督带着兵不敢去攻打,任由鞑子把钱粮女子都带着出去了,又说以前那些流寇又出来了,破了不少城,皇上心头不好受,这些时日谁宫中都没去,就在养心殿睡了,整日连门都不出……” 宫女一边收拾水盆一边说着,林登万低低的叹口气,口中喃喃道,“张老爷的东家到底是谁,怎生要打听朝廷的事?” …… 崇祯十二年五月二十七,南直隶徐州府外的官道上热闹非凡,道路两侧挤满了百姓和挑着货担的商贩,身穿红色军服的安庆军正在穿过城外街道。 上次在徐州购粮的经过,让这支官军在徐州名声鹊起,这次回程经过时,街道上的店铺都没关门,百姓也没有逃跑,还有不少人想继续来卖物资。 庞雨把中军设在上次议事的客栈,一起返回的部分伤残士兵也在这里。 庞雨把脸在木盆中泡了片刻,抬起头用手抹了一把后对庞丁道,“让那位罗先生一会来见我,请他把徐州城里有力的士绅引荐一下。” “少爷,徐州可是漕督管的地方。” “这地方我们一定要争,山东我们也要争。” 庞丁回头看看房门后低声道,“少爷你快把大江都占下了,现在还要争徐州山东,少爷到底争来做什么?” “少爷争来自然有用,眼下进了北直隶,明日就跟军队分开,我们去南京办事,先看看银庄,阮大铖已经安排要跟张溥见一面,还有一个徽商。现在咱们在京师有冯铨、董心葵、吴昌时,在江南有张溥、钱谦益,咱们有钱有兵有人脉,若是能把周延儒推上首辅,咱们办事就无往不利了,这些事情你听少爷的安排就行,你想是想不明白的。” 庞雨接过干巾开始擦手,此时有人敲门,庞丁到了门口,颜观低声跟他说了几句,送进来一份报纸。 庞丁接过后转头过来,一边走一边看,还不等他说话,庞雨已经一把将报纸夺了过去,头版上写着“千里勤王阵斩奴酋”八个巨大的标题。 “你看看,刘慎思办事还是得力的,这一段两声号炮伏兵四起,就写得扣人心弦。” “少爷,你看看第二……” “你听这一段,庞将军手起刀落,奴酋岳托人头已在手中,东虏群贼惊惧,纷纷口称……” “少爷你看第二版。” 庞雨放下报纸,看到后面偏着头的庞丁,庞丁指指报纸,庞雨疑惑的翻过来。第二版的最上位置赫然写着“留都防乱公揭”六个大字。 庞雨盯着版面,一列列的看过去,脸色渐渐凝重,看完结尾后庞雨缓缓放下报纸,盯着庞丁道,“派游骑兵去上江下江通知各码头,截下所有没发放的时报,能拦多少是多少。” 第五百三十七章 往昔 “查明刘慎思受周镳指使,先以考察苏州印坊为由,将报社三名书手派往苏州,排版当日又以报道扬州银庄票银通兑为由,将另两名安庆书手派往扬州,剩下的只有排版匠人,由副总编吴应箕亲自将公揭改入第二版,说是新出的时文,让排版工匠连夜更改。那些工匠识字但不识文,只道跟复社寻常的时文一般,排出后立刻交付书坊印刷。” 南京大江银庄三楼上,庞雨平静的坐在上首,他刚刚从徐州赶来,下面的暗哨司副把总徐大耳正在奏报,旁边坐着刘若谷和周月如,庞丁则站在一边。 庞雨原本计划中,到了南京优先检查银庄的业务,特别是重要的贴票发行事宜,万没想到最先处理的却是报纸。 “时报目前三处印刷,武昌、安庆、南京,印好之后顺流发送,因为是南京负责排版,制好版才往上江送,所以南京这里印制最早,当日复社的人盯着书坊,印出一批就往码头送一批,都是发往下江的。见报当日午前属下接报,随即派人堵住印坊及报社,码头未发放的尽量追回,总计发放一万七千余份,南京虽然都往下江发,但这里四通八达,很多会被行客行商带往各地,陆路无法拦截,下江很多州府是客船带去,零散又走得太快,只追回两成,苏松一带几乎没有追回。” 徐大耳看看庞雨脸色后小心的继续道,“送往安庆的印版刚印出第一批,即被印坊发觉不妥,报到承发房后,何典吏扣下了报纸未曾往外发送,武昌的印版由快马追回,上江中江都未曾流出。” “本官派人在徐州以北运河沿途所有码头高价回购,尽量减少往北的影响。”庞雨看着桌面上的两张纸,“也就是说,影响主要在下江,南京至苏松一带。” 徐大耳连忙躬身道,“确实如此,都是复社士子最多的地方。” 庞雨说罢拿起桌面上的另一份呈文纸,这份上面连共署的名字都有,庞雨仔细看过一遍,桐城的士子只有一个方文他认识,孙临、钱秉镫、方以智这些人的名字都没有看到。 再细看过一遍后道,“这是在城内张贴的?” “正是,南京街市码头各处有张贴大幅公揭,这份是照着三山门张贴的大幅公揭抄下来的,此外在贡院周遭复社在街上四处发送,主要是给那些应试的士子,但内容与时报刊发的略有差别。” 庞雨抬头看了看几人,“各位再细看一遍,我们逐段细察,涉及到重要的人,我们务必要马上想办法向他们解释,力求弥补错漏,减少其中损失。” 刘若谷拿起自己面的那张道,“街市张贴这一版上,写明了阮大铖贿通淮抚,给吴光龙免罪,没有指明是朱军门,但跟指名道姓也差不多,时报那版则是请托同年中任军门者某某,吴光龙所在庐江县就在凤督辖区,有心人一看也明白,好在是没有明说,跟朱军门那里,不知该否去弥补一番。” 庞雨嗯了一声,公揭中涉及朱大典的就这一处,如果在南京城内张贴,那不关庞雨的事,但上了江南时报,就跟庞雨相关了,而且传播的范围和力度都是指数级的增长。 徐州在朱大典的辖区,这是南北分界上的重镇,又有运河经过,这是庞雨正在准备经营的地方,不但是码头漕帮,他还准备在这里运作出一个营头,将徐州打造成预想中的大战后勤基地。 如果没有朱大典的支持,这个预想根本无法实现。这两版公揭之间,时报没有直言是淮抚,比张贴版委婉一点,但传播范围更广,朱大典知道时报背后东家是庞雨,他会在多大程度上记恨庞雨,目前殊难预料。 “第二人涉及的是这一段‘而大铖每欺人曰:涿州能通内也。在中在外,吾两人无不朝发夕闻’。” 听到这里,徐大耳全身僵硬,这一段的涿州,他们都知道是写的冯铨,公揭中的文字显得甚为浅薄,一看就是胡乱编的,但人却是真的,涉及的两人对庞雨都十分重要。 刘若谷抬头看着庞雨,“寻常人不知此是谁,只是这时报流传出去不少,早晚会流传到京师,可能跟冯老先生那边,还是需要这个,这个……” 桌边唯一不知道涿州是谁的,就是周月如,她看几人反应就知道涿州这两个字惹了大麻烦,眼神在几人身上转动,想寻到一点信息。 徐大耳低声道,“刘慎思改了淮抚却没改涿州,或许是因为他只知道朱军门与大人有往来,而不知大人也与冯老先生交厚。这刘慎思擅自改动书手共制的定版,他在安庆的家眷……” “银庄的惯例是如何处置。” “原本是在安庆府城内住,犯事之后家眷转入婆子墩堡,吃住都只能按个寻常墩户,由墩中总旗看押。” “先照此办理。” 此时外面一阵喧哗,隐约听到有人叫喊阮胡子,庞雨缓缓起身到了窗前,楼下街中一群士子正在边走边嚷,还向路边读书人模样者发放报纸,不用说主要就是为了上面的公揭。 大江银庄所在的淮清桥在大中街上,距离贡院不远,最近南京乡试临近,街上随处可见来赶考的士子,复社一群人选择这个时候,也是故意要把影响做到最大。 下面街中士子叫得兴起,一起欢呼起来,引来周围路人纷纷侧目。 刘若谷来到庞雨身边低声道,“公揭之中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或是污蔑之辞,甚至把桐城民变的肇因也归在阮先生头上。” 庞雨摆摆手,“你预备些名贵些的物件,再备一万两银票,先去朱军门那里走动一下,解释清楚缘由,尽量减少误会,冯老先生那里我找吴昌时想办法。” “是,大人。”刘若谷看看庞雨道,“小人是觉着,朱军门那里最好还是阮先生亲自去走动,说出来的话朱军门才信,冯老先生那里也是,最好阮先生能去一封信,比吴昌时的管用。” “可打听到阮先生在何处?” “公揭发布之后,南京士绅之中群情沸腾,先是躲在石巢园,复社堵在门前吵闹恐吓,阮先生不敢留在城内,对外说去了牛首山,实际在莫愁湖别业,还在私下托人跟复社主事的求情。” 庞雨点点头,“最先需要去解释的,便是阮先生,本官去看看他。” …… 夜色降临,南京城外的莫愁湖上画舫纷纷离岸,辉煌的灯影倒影水中,犹如湖上的不夜城。 庞雨戴着帽子,在一处昏暗的小院门前停下,几名亲卫散在周围警戒。 眼前这个院子其实是阮大铖给亲父修的,请了园林大师计成设计,园子虽小却精致,与莫愁湖的野景相得益彰,距离庞雨在湖边的住处不远,庞雨每次来都觉得心怀舒畅,但今天全然没有心思欣赏。 只听吱呀一声响,小院的门页开了,一盏灯笼探出来。 庞雨借着灯笼光认出是杨维垣,跟阮大铖一般的同列逆案,杨维垣小心的往两边看了,连忙把庞雨迎入门内。 庞雨跟他打听阮大铖的情况,杨维垣只是摇头,打着灯笼在前面领路,小院中一片暗淡,只有东厢房里面透出光来。 到了东厢房门前,亲卫都留在外面,庞雨跟着杨维垣走了进去,目光扫过去没有看到人,再往下一看,只见一个人影跪在地板上,阮大铖头发散乱,平时打理工整的胡子也乱糟糟的,他呆呆的看着地面不出声,整个人如同枯败的干草一般,连庞雨走进来,他也仿佛没听到一般。 “阮先生你……”庞雨默然看着颓败的阮大铖,他跟阮大铖交往数年,对此人也颇为了解,阮大铖想当官也想要名声,这次复社就专败坏名声,同时也断了复起之路。 庞雨来之前估计阮大铖受到的打击可能很重,但没想到会达到这种程度,话到口边一时又不知如何劝说。 阮大铖听到庞雨的声音终于有了点反应,他缓缓抬起头来,愣愣的看着庞雨,好半响之后嘴角慢慢裂开,两行老泪从脸上滑落。 庞雨轻轻扶着阮大铖的手臂,“在下御下无方,累先生受苦了。” 阮大铖眼神茫然的看着庞雨,呆了好一会声音沙哑的道,“老夫十七岁那年的冬天,家父在河南任上病重,收到消息时祖父悲痛万分……” 庞雨有点意外,但不敢打断他,只能静静地听着。 阮大铖仍在回忆,嘴唇抖动几下接着道,“阮某陪着祖父远涉千里,赶到河南终于见到家父最后一面。” 庞雨没有插话,只是不停的点头,在这个时代,陪着一个老人在冬天远涉千里,去看望病重的父亲,无论路途的艰难还是精神上的重压,都是可以想见的。庞雨知道阮大铖说的家父是他嗣父,阮大铖的亲爹还在莫愁湖边住着,肆父死后阮家的族内又让他回到了亲父名下,但接触中看来,阮大铖心理上实际更亲近嗣父,在这个他人生遭遇沉重打击的时刻,他自然会想起最亲近的人。 “家父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端正为人光耀门楣” 阮大铖口中述说着,眼神中出现了一点神采,仿佛又看到他的肆父一般,“阮某一直记在心中,也一直如此做的。十七岁便中了举人,二十九岁中了进士。” 以往的时候阮大铖常常会暗示自己冤枉,但又回避事件的详情,庞雨还是第一次听阮大铖细说他的过往。 “老夫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熹宗朝之初便是给事中,同年故旧遍朝野,大好的前程。高攀龙是吾座师,左光斗是意气相投的同乡好友,老夫入朝便死心塌地跟着东林。”阮大铖眼中微泛泪光,“天启四年老夫在家丁忧,左光斗带信,让我回朝补任吏科都给事中,老夫昼夜兼程入京。到京之日才知道,东林竟已把吏科都给事中给了魏大中,就只因高攀龙、杨涟与左光斗不和,他们视老夫与左光斗为一党,便生生夺了老夫的吏科都给事中,要老夫去任那魏大中空出的工科都给事中。他东林凭什么如此对待老夫,老夫名列三榜第十名,他魏大中名列三榜第十三名,在老夫之后足足三名,他凭什么任职为首的吏科!老夫却任职末尾的工科,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维垣跟着低声骂了一句,庞雨没听清,但肯定也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却不知到底是骂谁。庞雨因为与复社中人常有来往,听闻过不少阮大铖的往事,当时东林并非铁板一块,对外跟魏忠贤斗,内部也斗来斗去。因阮大铖和左光斗的同乡关系,高攀龙、杨涟将他视为左光斗一系,吏科都给事中的权力很大,是六科御史中的顶级,他们担心左光斗势力大增后把持东林,于是用魏大中顶替了阮大铖,阮大铖与东林的决裂正是源于此,从此走上了另一条全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阮大铖摇着头,泪水连连滑过脸颊,语气中满是悲愤,“连青皮喇唬都要讲个言出必行,何况自诩谦谦君子,分明许了我的给事中,凭什么给了别人,我为东林鞠躬尽瘁,攻浙党、弹劾史继楷,哪样不是我挺身在前,魏阉所制的《东林点将录》一百零八将,老夫的绰号是‘没遮拦’……”(注1) “不信你去看…”阮大铖抱着庞雨的手臂拼命摇动,一副他不信就要拼命的模样。 庞雨不敢推开,只得连忙点头,“阮先生委屈了。” “没遮拦啊,没遮拦,哈哈哈。”阮大铖松开庞雨扑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干笑了几声,“没想到最后阉党视老夫为东林,东林视老夫为阉党,皇上视我则首鼠两端,你说还有比老夫更倒霉的人否。” “老夫十余年来忍辱负重,从不敢对东林复社稍加一词,就如此……”阮大铖又紧紧抓着庞雨的手,庞雨感觉又痛又麻,从未想到阮大铖会有如此大的手劲。 “他们尚要对老夫赶尽杀绝,赶尽杀绝!” 阮大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恨意,“东林满口仁义道德,究其实不过画地为牢党同伐异,一群小人互为标榜尔!东林待我不义,强行将老夫划入阉党,竟连乡党也要反目,左光斗目我如寇仇,何如宠视老夫如路人,这些也罢了,方家与老夫三代之交,方以智竟然在老夫身后放冷箭,老夫对不住任何人,没有对不住方以智,老夫待他不薄,三代之交啊!” “阮先生……”庞雨本想说方以智没有共署,但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接下去。 “都是你!”阮大铖突然指着杨维垣,眼中如同冒出火来,“熹宗归天今上登基,老夫分明给你两封信,东林得势用一封,东林失势用另一封,写得明明白白。你已明知皇上要重用东林,却因你与东林私斗,竟然不分青红皂白把老夫攻东林的《七年合算疏》送上去,惹怒了东林,生生将老夫归入逆案,变成了这劳什子的阉党!” 杨维垣一时不防,只得慌乱的回道,“杨某是想着,你那《七年合算疏》有理有据,正可斗垮东林。” “那你不知署你的名字!” “若是恰好斗垮了东林,你又要说杨某窃了你的大功!” 阮大铖对杨维垣怒目而视,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庞雨正待劝说,阮大铖猛地一把扑倒了杨维垣,双手朝着杨维垣头上乱打,杨维垣被打得晕头转向,口中叫骂着奋力抵抗,两个老头体力不强,一时也难分胜负。 庞雨在旁边劝解,外面的亲卫听到动静慌忙赶到门口,见到两个老头打架,也不知该不该进来。 地上的杨维垣猛地大吼一声,阮大铖被推得歪倒一边,他也不起来,便瘫在地上嚎哭道,“写的明明白白,东林失势才用《七年合算疏》,明明白白啊……你私心作祟,你和东林私斗,关老夫何事……你害得老夫好苦啊,老夫这一生啊,便是被你这等人误了!” 庞雨还是首次听说此事,看样子阮大铖是两手准备,说难听点就是首鼠两端,只是当时他不在京师,委托杨维垣根据情况投递,结果杨维垣有了私心,看阮大铖确实写得很好,直接当作和东林搏斗的武器发射了出去,彻底得罪了东林,阮大铖就此在逆案中稳坐一席,可以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或许是压抑在心头多年的话说了出来,阮大铖瘫在地上放声大哭,不时还嘶哑的笑两声。 过了好一会,阮大铖才撑起身体,他就这般趴在地上,眼神慢慢的凝聚在跳动的烛火上。 “周镳上月还借了我的戏班去,听了三出戏,都是老夫所作的,哪次复社诸子来借戏班老夫没借给他们,老夫敢不借吗?他们竟当着我戏班的面边看边骂,老夫也从不敢恶言相对。老夫进士及第年过半百,原本是受人冤枉,却要乞怜清流,自表无罪。终究到头来,他们还是不肯放过老夫,好,好!”阮大铖两眼通红,趴在地上涕泪横流,两条长长的鼻涕挂在胡须上。 “复社小儿,老夫与你们势不两立,只要有一口气在…” 阮大铖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下巴的胡须不停的抖动着,用几乎是从喉头挤压出来的沙哑声音道,“必报今日之辱!” …… 注1:魏忠贤所编《东林点将录》有几个不同版本,是随着当时阵营变化而变化的,阮大铖曾名列“马军八骠骑”,绰号“天究星没遮拦”,阮大铖投靠他之后,又换成了其他人,要说魏忠贤还是很有创意的。 第五百三十八章 兑换 莫愁湖上的风穿过窗口,给小院的二楼带来一丝凉意。 庞雨第一次来南京时,阮大铖就在这个小院中的二楼接待他,小院以莫愁湖的野景代园景,让人并不觉得狭小,每次来时都让庞雨心怀舒畅。所以庞雨后来自己也在莫愁湖边买了个院子,距离阮大铖这里不远。 阮大铖脸色灰白嘴唇干裂,坐在窗前看着湖面发呆,短卦上糊满脏兮兮的东西,成群的小咬在他脸颊和手臂周围飞舞,不断的落在皮肤上开始吸血,阮大铖也恍如不觉。 六月的南京已经十分燥热,水边虽然精致优雅,但蚊虫扰人,并非是避暑的好地方。 庞雨用一把蒲扇在旁边扇动,帮着驱赶蚊子,由于阮大铖不允许其他人上楼,连杨维垣都不行,庞雨只能亲自动手,一边帮阮大铖扇风,一边还要用巴掌打自己身上的。 有些小咬十分顽强,风扇过去仍然不肯放弃,庞雨又不好直接打在阮大铖脸上,只得加大力度舞动,扇得阮大铖杂乱的发须晃个不停。 这样没一会,庞雨便出了一身的汗,手臂也有些受不了,阮大铖仍是那副模样。在北方的时候,庞雨其实心中期盼过很多次返回南京,在安全悠闲的环境中品尝美食,实在没想到是现在的场景。 楼梯上有轻微的响动,庞雨回头看去,只见庞丁的脑袋在楼梯口,当下放了蒲扇走过去,庞丁在他耳边低声道,“大人,有人在淮安要一次兑换二十万贴票,淮安银庄没有这么多存货,发急信到南京调用。” “是什么人?” “一个淮安的徽帮盐商,因为近日跟徽帮纠葛颇多,刘若谷怕他们不怀好意,请大人示下要不要兑给他们。” 庞雨想了片刻,对庞丁挥挥手,再回到阮大铖身边坐下,正不知道如何开口时,突然听到阮大铖的声音传来,“我都想好了。” 庞雨愕然抬头看去,却见阮大铖仍然盯着湖面,只有下巴杂乱的胡须在微微晃动。 “不可以为只牵涉朱军门和冯老先生,虞山先生那里也还是要顾及到的。报社是你与复社合办,此事在他们看来,或许是你与张溥另有打算,特意弄出这般事来。所以虞山先生那里的,老夫与你同去,他就明白了。” “阮先生最近不必操劳……” 阮大铖径自打断道,“还不止虞山,这次署名的人都是复社的,公揭牵涉冯老先生,周延儒那里定会猜忌,共举之事若没有冯老先生是不行的,张溥现下必定也焦虑,老夫的浅见,庞小友先去见虞山先生,之后出发去嘉兴,跟周老先生和张溥当面说个明白,商量好了之后,再跟冯老先生分说。” “谢过阮先生提点,就请先生派出熟悉的人手与在下同行,以便跟天如先生联络见面……” “老夫陪你同去。” 庞雨呆了一呆,他昨晚看过阮大铖的状态之后,没有指望阮大铖还能帮忙串联,但还必须去嘉兴一趟,已经打算跟钱谦益同去,杭州那个徽帮的汪姓盐商,是阮大铖联系的,就不准备去了,没想到阮大铖这么快就缓过气来。 “朱军门那里,天如与他并无多大干系,他可以不去,但庞小友你与漕督衙门瓜葛甚多,务必要小心应付,我先修书一封安他的心,等我们从嘉兴回来,老夫再专程去一趟淮安。” 庞雨听了心头大大松一口气,阮大铖是当事人,而且是事件中的受害者,由阮大铖亲自跟各方解释,比他自己去说话有用得多。 “这几方里面,你的说辞要有些差别。在外人看来,刘慎思是复社的人,时报仍是复社办的,连南京的士绅,大多也不清楚报社如何经营,所以朱军门那里,我们应该跟他说明,庞小友只是因社友身份而襄助开办,安庆只出了钱财,这次因复社行事轻忽,庞小友怒而收回报社,免了他们再生事端,如此公揭就与你关联甚少,而非生事之后道歉,朱军门知道报社以后在你手中,一是可以放心,二来他此番知道时报对舆论之重,以后不敢轻易招惹你。” 庞雨连连点头,阮大铖一边说着话,眼神逐渐从呆滞变得灵动。 “虞山先生那里,他对时报情形清楚,不可敷衍应付,老夫近日不便进南京城中去,你先以实情告知,他要同去浙江,途中老夫再帮你证实,如此当可以弥补。” 阮大铖转头看了看庞雨,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憔悴,平时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胡子也乱糟糟的,庞雨认识他以来,从来没如此邋遢过。 这件事的关键人物就是阮大铖,只要他出面,庞雨弥补起来事半功倍。 庞雨觉得这副形象有点好笑,但不敢笑出来,只能低下头客气的道,“此事令先生受累,还麻烦先生奔走,确实于心不忍。” 阮大铖终于动弹起来,他举起手轻轻摆了一下,“这世间的事吧,人人都看着自家的那点好处,他如何对你,只看利害干系,你对他有用无用,有好处或坏处,便来定下怎生对你,好或坏近或远,打骂或奉承,你对他无用有害,即便讨好乞怜再恨再怨,他该骂你打你还是骂你打你,等到你对他有用了,他自然便赶着对你好来,打骂他也打骂不走,老夫这一生里面,见过的人大多都是这般,此番公揭一发,还能来看望一眼的,都是老夫的贵人。” 庞雨没有插话,阮大铖眼神仍看着窗外摇曳的垂柳,半晌之后叹口气道,“说到底还是老夫自家穷途末路,人家便都来欺你,总归还是要自己争气才行。这内里牵涉的各方吧,这次都受了委屈,即便老夫帮着去分说了,他心头对你还是有怒有怨的,但你千万不要着急非要去吧这怒啊怨的化解干净,那就是白费了银子,这公揭又不是你登上去的,最多只是个牵连,无论周老先生、朱军门、虞山先生、冯老先生还是张溥,你现下阵斩奴酋名震天下,以前对他们有啥用,现下对他们就还是有啥用,他们如何对待你,只看利害干系,你把话说明白,脸面给足他们,耐心点等他们心头的怨气过了,就还跟以前一般。” 庞雨点点头,“阮先生高义,晚生以后一定还先生一个公道。” …… “时报改为旧版之后已经重新发行,报社说尽量多发行一些,这样看那改版公揭的人就少了。刘慎思自公揭发布之后,便跟报社告了病假,最近都住在周镳府上,因为发公揭的事,被复社奉为义举,是南都行情人,来应试的社友都以请到他赴宴为荣,几乎每日都有往来应酬。” 大江银庄三楼的议事房中,庞雨端坐在上首,刚从安庆赶来的江帆坐在右侧,刘若谷、徐大耳和周月如也在。 庞雨看向徐大耳,“查到周镳给了刘慎思什么好处。” “有两个消息说,是周镳答应让他中举,查到刘慎思确实报了今年乡试,应该是请托在提学那边。”徐大耳停顿一下道,“这刘慎思吃里扒外,要不要直接把他……” 庞雨回头看看江帆,“江帆你觉得呢。” “周镳、刘慎思都在南京,要取他们性命很是容易,但属下觉得眼下不可,刘慎思是复社的人,银庄这边用他和州经历传播信用,时报上都登载了三次,外地人或许不知刘慎思是谁,但南都士子中间几乎人人皆知。咱们除了时报,还有银庄多有仰仗复社,刘慎思死不足惜,可一旦被人揪着不放,周镳很容易牵连到银庄上来,如此得不偿失。” 庞雨微微点头,时报最先发售的时候,内容和渠道都依赖复社,现在也时常花一个版面刊登时文,专门针对读书人群体,因为这些人的家中一般都比较有钱,银庄的广告也是对着他们去的,复社对于庞雨既是合作者又是大客户。 江帆继续道,“属下的担忧是,吴应箕、陈贞慧这一伙人只是受周镳操纵,公揭明面上是对着阮大铖去的,暗地里到底是针对张溥,还是对着周老先生那件大事去的,眼下不得而知,公揭刚刚发布,各地应试士子云集,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周镳说不定就盼着咱们取了刘慎思的性命,乘着南都乡试的风头,把着事情闹大,再牵连到周老先生那件事去。” 刘若谷站起来道,“小人也说一句,虽有些让阮先生受委屈,但当下最好大事化小,勿要牵连到共举的大事之上,否则得不偿失。等到乡试临近,这些士子要奔自个的前途,这事情就淡了,到时再处置更为妥当。二则刘慎思是复社的人,时报名义是我们与复社合办,吴应箕是副主编,按照眼下的情形,不能让他再继续任副主编,还有怎么对付周镳,这三个人都是复社的人,还是要先探一探张溥的意思,否则也会影响那大事。” 庞雨握着两手,过了半晌之后看着江帆道,“周镳请托的事情打听清楚,无论他请托的谁,绝不许刘慎思中举。” “小人明白。” 庞雨拿起桌面上另一张呈文纸,“下面说淮安的事情,刘若谷你再跟各位通报一下。” “要求兑换二十万贴票的盐商姓陈,是淮安的场商,淮安银庄初步打听,此人并无这等财力,他对着的行商是黄家和汪家,猜测是这两家在背后指使。阮大铖约了跟徽帮的人面谈,他们此时来兑贴票,一说他们银子多势力大,跟大人谈的时候不落下风,二来此时可以兑,二十万贴票拿到手,可以在沿江任何一处银庄兑换,我们就要运送现银,他们若是不安好心,从此我们疲于奔命。到底如何想的不得而知,所以要不要兑换给他们,报请大人定夺。” “咱们扣了他们多少船?” “目前扣了九艘,徽帮的销路以湖广、九江居多,所以大多查扣在安庆至九江段。他们在淮安装船从不经漕帮,无论正盐私盐交易都不用贴票,所以从来不挂旗。” 庞雨看看刘若谷,“他们也贩私盐?” “也贩,盐业之外还做钱庄,若是整个徽帮加起来,可能比我们的现银还多。” 庞雨沉吟道,“阮大铖约的人是汪家的,那这次淮安背后的人,多半便是汪家,听阮大铖的意思,他能代表徽帮的盐商。” 江帆低声道,“查到这个汪汝谦在汪家兄弟中排第二,本人颇有文采,平日不在淮扬经商,常居杭州与文人往来,这次是先找上钱谦益,然后联络上阮先生。他们选在淮安,是盐商的老窝,也是漕督的驻地,现银不担心运输,还有这公揭发出,里面牵涉朱军门,徽帮选在此时,定然也是有意的,至少朱军门会偏向他们。” 庞雨把目光转向坐在左侧末尾的周月如,“周管事主理贴票发行,淮安这一笔,你觉得该不该兑换给他们?” 众人一齐朝周月如看去,周月如愣了一下,稍微有点慌乱的整理了一下呈文纸,过了片刻后终于抬头道,“银庄开门做生意,贴票谁都可以兑,若是因为他势大就不兑给他,大人就落了下风。咱们在江上扣他的船,就是要徽帮兑成银票贴票,现下人家来了,还没说要寻一处偏僻地方挤兑,只是一次兑二十万两票去,咱们若是就不敢接下,反倒露了底细受他看不起,他反而真要去挤兑了,江上不想用贴票银票的多了,特别下江一带,要是盐可以不用,那芜湖的钢、湖州的丝、松江的布都可以不用,上江的米豆也可以不用,规矩没了就没人用了,贴票发出去作甚。” 周月如说到二十万两时语气平静,庞雨不由抬头打量她两眼,听完点点头, 周月如脸色有点发红,但仍继续道,“他们就是来探大人的底细,也探银庄的底细,现下他们至少知道淮安没有二十万贴票,那他们也能猜到江上各处差不多,多半也没二十万现银。再者来说,是咱们要他们兑换,此时他们来换,并未说要挤兑,表面上还是给了大人脸面,也是告诉大人,他们随便就能动用二十万银子,终究一个道理,这些颜色都是为了跟大人谈。” 屋中参会的几人都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好像周月如从来没这么有主见过,更没有表述得这么明白。 庞雨沉思片刻后道,“月如说得有道理,徽帮实力不小,但大江上我们是定规矩的人,开门做生意,他们既然来兑贴票,就照数兑给他。暗哨司往淮安集中力量,要获得明确的情报,除了这个陈姓盐商,到底还有哪几家盐商在策划此事,这笔贴票打算如何用,存放在何处,我到杭州之前要知道头绪。” 江帆立刻道,“小人领命。” 庞雨站起身笑笑,“我现在倒有点想早些见到这位汪先生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西溪 “锦塘花历乱,云拥雷峰暗。触绪抚瑶琴,澄怀一寄心。” 杭州西溪和风微雨,两个女子俏立一座临水凉亭中,左侧女子身穿青色的立领斜襟长衫,右侧女子则穿着对襟上袄,一副丫鬟的打扮。凉亭周遭塘湖环绕,临岸一方竹树掩映,临水岸边芦苇丛生,几只野鸭在芦苇边缘游动,犹如一副动态的画卷。 “杨云友这首诗,姑娘已经读过好多遍了,只是姑娘从没见过杨云友,汪先生却请你为他作悼词,写出来怕少了神韵,是否有点强人所难了。” 身穿青色长衫的女子听了摇摇头,“你见过的只是他人的脸面,未必见过了他的心,有些人一面之缘便是知己,更有人未曾谋面,看诗词画作便犹在眼前。” 丫鬟高兴的拍拍手,“原来姑娘已经有头绪了,杨云友驾鹤西归许多年了,阴阳相隔还得了姑娘这样一个知己,若是泉下有知定然还是开心的。” 青衣女子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看着细雨中摇动的万千芦苇,眼神迷离的缓缓道,“泣蕙草之飘零,怜佳人之迟暮。容矣一荒山烟雨之中,直当以痛哭成之可耳,想那杨云友临去之时,不知是否真的开心。” “悼词总归是给活人看的,姑娘到时写出来,汪先生看了可以无憾了。”丫鬟抱着青衣女子的手臂,“汪先生早上还派人来说,今日有贵客来西溪,午间请姑娘一同赴宴。” 青衣女子女子沉默的看着桌面,丫鬟偏头看了看低声道,“姑娘要是不愿,想来汪先生也不会见怪的。” 女子挤出一点笑,“我本风尘女子,承汪先生不弃,以诗友相待,容许我在此横山别业养病这许久,免了我们江湖漂泊,年来方得安宁静养,身体也有起色。人家有贵客来,招呼我同去赴宴,能让贵客尽兴而归,也算对汪先生略表谢意。” 丫鬟偏头看着青衣女子“汪先生近日有没有跟姑娘说过什么?” “汪先生是个厚道人,杨云友过世已十余年,仍请我为她作悼文,可见汪先生用情至深,他心里早有惦念的人了。” “是不是福建那位林姑娘,听说林天素当年与杨云友同在西湖卖画为生,难道汪先生看着是惦念杨云友,实则是惦记林天素。” 青衣女子笑了笑,“林姑娘是个潇洒人儿,跟这位杨云友一般,在世间洒脱来去,不执着不依附,我羡慕她们,却还是学不来。” 丫鬟沉默片刻道,“不知她们是不是潇洒人儿,未必大家都要做个潇洒人儿,姑娘才情艳绝世间,一定会有知音的情郎,女人总是要有个归宿的,但肯定不是谢三宾那种人,就是汪先生为何明知谢三宾居心不良,还让他在此盘亘。” 青衣女子眉头皱起苦笑了一下,接着长长叹口气,丫鬟也没有再多说,只是帮她铺好呈文纸,在另外一边开始磨墨。 女子没有急着动笔,则望着亭外的细雨出神,眼角发现北边的回廊下有人在走动,女子凝神看去,是汪先生和几个人刚到湖边,仪表堂堂的汪先生在廊边的长椅上坐下,一直与身边的年轻士子说话,热情中还带着一点恭敬,那年青士子模样俊秀,气度却颇为沉稳,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 “这个公子可就是今日的贵客?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丫鬟跟着转头细细看了半晌,“怎地我也觉得面熟。” 女子皱着眉头,看着那边跟汪然明热聊的年轻士子疑惑的道,“肯定见过,怎地就是想不起来。” “这横山别墅中往来都是斯文人,他与汪先生看起来很是亲近,定是士子中的后起之秀,咱们再想想在哪里见过的。” 青衣女子闭眼片刻,好像抓住了一点头绪,但总差那么一点点,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只得睁开眼再看过去,那士子正对汪先生侃侃而谈,两人的神态都很温和。 丫鬟揉揉额头,“我也想不起来,他们谈的必是汪先生最喜好的诗词歌赋,等会听一听或许就知道了。” …… “大家都是在江面吃饭,庞将军管着安庆陆营水营,若是要徽帮在安庆码头讲庞将军的规矩,在下觉得是,要抽分也罢,要给庞将军捐贡也罢,可算情理之中的事,徽帮绝非油盐不进之辈。” 回廊下的汪然明亲手接过茶盏,递到庞雨的手中,下人又摆好小案,放上三四样点心。 汪然明对等候的下人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休,然后停顿一下道,“但现下安庆出了漕帮,从上江武汉到下江镇江的码头,都要讲安庆的规矩,不然就不准装卸,不停靠码头过路也不行,江面上说扣就扣下了,徽帮被扣的十来艘船中,有多半都不是在安庆江段扣的,有些同乡就说了,这是否有些不近人情,更有打算找科道上本弹劾的。汪某一力拦下来,说或许中间有些误会,先跟庞将军说上话,大家都把话说明白,没有必要两败俱伤。” 庞雨取了一块蜜饯放入嘴里,酸酸甜甜的颇为好吃,也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但以汪然明的财力看来,肯定是沿江某地最好的方物。汪然明虽然客气,但也暗含威胁,特别是安庆水营远离信地扣船,在以往是朝廷大忌,以往武将听到这个罪名,立刻就偃旗息鼓了。 但庞雨一副毫不在乎的额模样,他把蜜饯慢慢嚼了几口吞下,咳嗽一声之后才道,“汪先生明鉴,武昌到南京的江面上确实有规矩,但不是安庆擅自的规矩,乃是因为江北流寇肆虐,如今北方糜烂,百姓荼毒甚惨,就看着大江以南地方还有条活路,若不严厉清江缉寇,那流寇潜行过江了怎办,汪先生住在浙江,但大江过来无险可守,庞某保江防,其实也就是保汪先生一般的无数南直绅民,也保下江西、湖广南边那许多百姓,才有人买淮盐不是,在下是不是该当认真办差?” 汪然明呆了一下道,“该当,只是……” 庞雨摆摆手打断,“汪先生果然识大体,武汉到到九江之前,是湖广巡防的江段,湖广流寇披猖,钱粮都练了陆营,方军门担忧江防不稳,遂邀请安庆水营赴援防江,庞某重任在身,岂敢片刻松懈,只能严厉清江缉寇,九江至枞阳本就是安庆水营管辖江段,之后则是荻港水营,沿江有些地方自家也在备寇,譬如芜湖、浦口、和州这些地方,备寇自然要水陆兼备,有些兵船也是常事,大家都是防江的,跟安庆常要互通消息,大家商量了一下,光查江面事倍功半,必须码头和江面一起严查,船只停靠码头查验过人货就挂一面方旗,江上的兵船就不必每船都查,好钢用在刀刃上,如此才能防止流寇潜行过江。或是下面人做事太认真,尤其去年九月在下去北方勤王,离得远了对水营疏于管教,便常常让人误会是在下故意刁难,其实只是清江过度了一点。防江事涉江南千万百姓身家性命,过度一点并不算大事,所以在下寻常是不解释的,但与汪先生一见如故,又是虞山先生调和,特意跟先生分说,还请先生体谅。” 汪然明看着庞雨殷勤的笑脸,一时倒也不好发作,但安庆水师控制了整个上江和中江,包括江面和码头,要求交易都要用银票或是贴票,徽帮往上游的交易都是淮盐,无论官盐还是私盐,一船过去数额巨大。 大江银行这几年才突兀的出现在南京,那贴票更是去年才开始发行,徽帮并不愿意把真金白银换成纸张,今年开春以来双的冲突主将增多,也是他约庞雨见面的原因。 庞雨一股脑推到清江防寇上面,虎皮扯得呼啦啦响,而且只是要汪然明体谅,丝毫没说可以商量。 汪然明眼角留意了一下回廊周围的护卫,庞雨随身的这些卫队确实与寻常见到的营兵不同,如果是一般总兵,徽帮是没耐心跟他这么打交道的,但这位庞将军阵斩岳托的消息随着江南时报迅速传播,马上就要升任安庆总兵,徽帮不得不小心应付。 汪然明笑笑道,“将军为国剿贼,在下岂敢当体谅二字,只是盼着能与将军说上几句话,大家商量着不伤和气,能把两家纠葛办妥。除了清江扣船之外,南京城中的官贷也一并与将军商量,白门银庄是庞将军的产业,按说做生意大家各凭本事,但在下刚收到消息,说白门银庄前几日把南京的官贷降了五分的利,贵属刘掌柜还放话说,若是徽帮跟着降利,那白门银庄就再降五分,无论徽帮降多少他都多降五分。这次是汪某请庞大人体谅,徽帮若是不降这五分,生意都去了白门银庄了,是以还是只能跟着降,若真按刘掌柜那般干事,两家一直拼到无利可图才能停下。汪某虽也是徽帮,但主要做淮盐生意,官贷是不做的,只是许多同乡在在开张银号典铺,知道汪某与虞山先生相熟,想着不要因为意气之争坏了一门生意,不自量力居中调解。 “南京的官贷有利可图,之前一直是徽帮在做,但并非是定下是徽帮的,在下想做就可以做,怎么做也不需要徽帮准许。”庞雨停顿片刻之后道,“但做生意嘛,讲究和气生财,南京的官贷利息可以恢复原价,甚至在下可以不做官贷,但徽帮也要给我一些好处。” 汪然明客气的道,“庞将军是爽快人,但请直言无妨。” “按江上的规矩,以贴票交易淮盐。” 汪然明大致也能猜到,“大江银庄存银给利钱,总要有个出处,时报上言称都是借贷给了大江船行,江上每年米豆交易便是千万两之多,加上其他的商货,发出去一千万贴票毫不费力,利钱便是一百万两,船行赚不出来这笔银子,他们用什么来还,将军到底靠什么保证我们能兑回银子。” 第五百四十章 盐商 “不知汪先生觉得我的船行能赚多少银子?” “庞将军明鉴,大江银庄放银子给船行,船行赚钱将利钱还给银庄,银庄就能给存银的人利钱,如此是钱能生钱。但据在下所知,船行的船要么是安庆以前的漕船,要么便是船埠头带船入行,多半是为了江上往来方便,除了交易用贴票之外,赚的钱还是自家的,这两年安庆在石门湖新造的船,漕船只有一半,哨船占一半,从清江船厂买的船只有二三十艘,用来江上缉贼或许足够,但要靠这点船运货赚钱是绝不够一百万两的。 庞雨失笑道,“汪先生有备而来,石门湖上是在下的工坊,造的船确实漕船和哨船各半,只够水师清江所用,但能切实清江,对在下就足够了,沿江千百种生意,都要从江面过,在下控制了渠道,赚钱的办法便很很多。譬如沿海有许多地方可以晒盐,运到镇江交给船行,中江以上地方的码头只许船行的盐船靠岸,一年百万两应该是能挣出来的,庞某还可以把盐课一并代缴了。” 汪然明脸色微微变化,但仍带着笑脸。庞雨这话不留丝毫余地,是完全断了淮盐的财路,不单是对付徽帮,而是与漕督、操江对抗,汪然明没料到庞雨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沉吟着道,“汪某觉得庞将军不会败坏朝廷的盐政。” “去岁两淮盐课只完半数,不足四十万引,在下至今未从淮盐之中谋利一分一毫,败坏盐政的恐怕另有其人。” 汪然明知道庞雨是暗讽徽帮自己贩私盐,但他没有动气,而是语气温和的道,“淮盐的主要去处,是湖广、江西、南直、河南一部,自流寇渑池南渡,这些地方荼毒甚惨,江西前两年又出了蓝田矿徒,行销之地糜烂,就此淮盐滞销,盐课自然远不如以往,却非是要故意败坏盐政,想来庞将军也不会如此。” “汪先生不信,在下自己也不敢信。”庞雨悠闲的道,“但现在流寇复炽,江北到处土寇蜂起,巢湖里面已经有不少江徒盘踞,有些事情本官不做,他们却是敢的,操江能管本官,管不了江徒。” 汪然明眼睛眯了眯,以往贩私盐的主要是盐徒、江徒,水营自己也夹带一点,总体来说还是私下小规模的干。正常时节没人敢如此破坏盐政,但现下江北糜烂,到处都不太平,安庆控制的江段一直到了镇江,庞雨确实有条件自己贩卖私盐,一个中江的水营到下江贩私盐去上江,这听起来有点离奇,很像是口头威胁,但汪然明此时不敢全然不信,更不敢出言刺激这位刚立功回来的将军。 安庆扣了运商的船,手中已经有一份筹码,所以徽帮在淮安换二十万贴票,是一种隐性的威胁,就是增加筹码以保持谈判中的对等。今日两人都没有提及此事,庞雨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但汪然明自认为仍是有效筹码,双方是平局。 现在庞雨先是打出白门银庄的降利,不过白门银庄规模尚小,而且只对经营钱庄的徽帮有用,对汪然明这样的运商是没用处的,只能算稍占上风。 但方才庞雨甩出安庆营贩私盐,完全是凭空变出来的筹码,汪然明觉得匪夷所思,却又不敢全然不信,庞雨跟着变成了巢湖江徒,对安庆来说可操作性就很高,对汪然明这样的运商威胁很大,完全占据了优势。 庞雨暂时没有说话,身体放松的靠在长椅的椅背上,回廊下安静了片刻。 汪然明斟酌片刻,他把声调更加降低道,“将军明鉴,要把私盐贩卖到各地,远非控制江面就能做到,所谓巢湖江徒之举,更是两败俱伤。” 庞雨点头道,“汪兄言之有理,所以方才的问题,船行靠什么能赚钱,在下给的答案不是答案,因为我不会这般去做,庞某另外说两个意思供汪先生参详。安庆营雄踞中江,保上江援下江,徽帮的根基在淮安扬州,但淮盐最大的市场在湖广、江西、江北,去岁淮盐只卖出四十万引,皆因流寇荼毒行盐地区,如果任由流寇阻断道路消灭人口,徽帮只会越赚越少。” 汪然明没有打断,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庞雨指指自己,“在下是个武官,保境安民是本分,打流寇打东虏都由在下来办,但朝廷给的银子不够,我赚来的银子不是自个享乐了,而是替朝廷养军了,有了军队才能保住运河,就保住了淮安各位的身家,保住湖广、江西、江北,就是保住淮盐的销路。” 汪然明皱皱眉头,庞雨一番东拉西扯,现在已经把控制江面的行为合理化了,他赚了银子,好像徽帮还要感谢他一样,汪然明微微抬了一下手,正准备开口时,庞雨一举手阻止他说话。 趁着汪然明一呆,庞雨接着道,“汪先生不必担心,徽帮多年来经营盐业风生水起,自然有独门的道行,我不想去跟各地巡检司、批验所打交道,也不想一家家去谈坐商,江上各行各业,各有各的门道,我自己去做,必定不如你们,所以我想的从来不是破坏一个行业,而是帮着行业繁荣。只是安庆营受朝廷重寄,受各方之托,要防江要剿贼,江上要有规矩,钱粮要有出处,又不好直接找各位来收,我只得把江上管好,让地方安靖百货畅通,你们生意好做了,赚的钱更多了,我理应抽分。怎么抽的汪兄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本官可以保证,绝不是直接从你钱袋里面拿。” “将军能否提点,贴票带着利钱,是个赔钱生意,又不从船行赚钱,徽帮的真金白银拿去,不是一个小数字,特别这两年淮盐滞销,大家也经不得风浪,只是想问个明白。” 庞雨平静的道,“现下贴票在各处流通,沿江各地都能兑换,你们身家虽多,但交易中的银钱只是一小部分,你贴票拿回淮安便即就可以兑换,不要利钱罢了,我经营大江千里地方的生意,不会就为你徽帮这点现银。如果徽帮实在不肯,在下也不勉强,我们且行且看。” 汪然明沉默了片刻,庞雨今天打出的牌给了他很大压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过了好一会他终于道,“庞将军明鉴,生意总是要两家都有利,才能做下去。 “生意也需要两家都让步才能做下去,不会只有一家让步,所以每次谈妥的时候,总是甜中带苦。” 汪然明哈哈笑了两声,停顿片刻道,“徽帮可以给将军帮忙,但也希望将军襄助徽帮。” “汪先生不妨直说。” “流寇荼毒江北以来,水陆两路都不太平,地方官府破败,贩私盐的数不胜数,在下有个想法,江北地方离淮盐产地太近,此处私盐难治不去说它,江西、湖广两地都要从安庆周遭过,将军截住安庆水陆两路,就算是给淮盐帮了大忙,若是能用水营剿私盐,徽帮必定都用贴票交易。” 庞雨双手搭在长椅的椅背上,手指轻轻敲打,这才是徽帮真实的条件,庞雨沉吟片刻开口道,“私盐的成本不足官盐的三成,利润率按时节不同在五成至两倍之间,足够让人铤而走险,沿江的亡命徒以盐徒为第一,多少年来穷朝廷之力也剿不尽,淮盐经销之地被流寇毁去近半,但若能把私盐之利夺回来,可以补上缺少的这一部分,汪先生若是要安庆营对付盐徒,我的水营成本会增加数倍,只是交易用贴票是不够的,还得加好处。” 汪然明抿嘴想了片刻道,“徽帮当中有些既办淮盐又办银庄的,不放官贷时那银子也是闲着,而将军的大江银庄有利钱,只要剿私盐见到实效,徽帮在大江银庄另外存五十万两,如此是两利之事,汪某或许能办到。” 庞雨毫不犹豫道,“先存入一百万两我才会开始剿,一年后见成效加到两百万,存期五年,安庆剿中江私盐,枞阳以上的水面再没有盐徒,安庆以上的陆路不会有私盐通行,江南的芜湖至池州不会有私盐通过,盐徒绕路的成本和风险会大增,私盐数量自然下降,一年之内淮盐到五十万引就算有成效。” “六十万。” 庞雨迟疑一下,“五十五。” 汪然明跟着道,“存银年息多少?” “年息五分。” “将军之前给的都是一钱。” “他们的存银,我不用跟亡命徒拼命。” “出银时不要贴票,存现银取现银。” “入银按银色折算为七成银计数,出银给银币,银色保七成。” 汪然明眼睛一眯,“将军快人快语,汪某要去商议。” 庞雨早猜到还有徽帮的人在,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感觉有人在靠近,往左边看过去,只见两个女子正走过来。 汪然明站起身来,庞雨见状也跟着站起,庞雨匆匆打量了一眼,为首女子穿了一身青色长衣,完全看不出身材,脸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眉目间清秀灵动,两眼十分有神,看向庞雨时带着一丝好奇和大胆,与平常见过的一般女子气质迥异。 旁边的女子一看就是丫鬟,她看向庞雨的眼神却带着一丝怒气。 庞雨不去理会那丫鬟,青衣女子很快来到跟前,汪然明伸伸手道,“柳弟,这位是上江来的复社社友庞公子,是做……船运营生的。” 那女子径自一拱手,“女弟柳隐见过庞兄。” 听到这个自称,庞雨略有点惊讶,不过江南这一带风气开化,各种奇人怪事不少,庞雨也见怪不怪,当下连忙还礼。 汪然明等他们寒暄两句后对庞雨道,“到杭州不可不去西湖,今日请将军到西湖不系园一游。柳贤弟与庞小友先聊片刻,汪某且去安排。” 庞雨知道他要去找徽帮的人商量,当下起身送汪然明离开,回身过来时,那柳隐正凝神看着他,庞雨作为俊秀子弟,对女子的关注司空见惯,并不以为意。 只听那柳隐道,“汪先生说庞兄做船运生意,没有提到家中,可见是自家开创,庞兄年少有为,不知有什么秘诀么?” 庞雨左右无事,方才跟汪然明谈判大占上风,正好心情十分舒畅,同时觉得这女子风格独特,当下伸手请那柳隐坐下道,信心十足的道,“秘诀一般是不告诉人的,但柳兄下问,庞某自然知无不言,生意最主要是四个字,就是诚信和责任,做到这两点,生意自然就越来越好。” “那庞兄生意兴隆,定然是船行天下,不知可曾行船去过苏州?” 庞雨不假思索道,“倒是去过。” 柳隐抬眼看着庞雨,“原来经营的是那种小船,不知庞兄最近还发漂流瓶吗?” 庞雨随口回道,“我对那个没兴趣,只有心理空虚的人才需要,我每天都过于充实,确实用不着。” 柳隐低低的哦了一声,“庞兄那么充实,可是因心中志存高远,不知那八贼是否已落荒而逃了?” “当然,不止落荒而逃,八贼现在是望风而逃,闻风而逃,哈哈。”庞雨笑了两声突然停下来,转向那柳隐,“在下做船行的,姑娘如何知道我和八贼有仇……” 第五百四十一章 突袭 在庞雨惊讶的注视中,那叫柳隐的女子微微一笑,“庞兄或许是兵务繁忙忘了,几年前某日太湖之上,一位庞兄的同行照常做着船运营生,率一众手下驾着乌篷船,撞坏我画舫船板,为了不让小女船上人等查看,谎称算命东拉西扯,小女一时晕头转向,无暇想及其他,最后八贼有没有落荒而逃我不知道,这位同行倒是落荒而逃得很快,方才庞兄说诚信和责任,你说说你的此位同行,如此行事可符合了诚信和责任?” 庞雨呆了好一会,似乎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茫然间指着那女子,“你是三……我想想。” 柳隐大大方方的道,“相府下堂妾正是小女,也是江湖飘零的风尘女子,那人当日乔装打扮成算命先生,一番东拉西扯,小女当时还真以为是真心开解于我,直到晚间船身漏水才幡然醒悟。” 庞雨听到下堂妾,终于记起来湖上的事情,赶紧放下手指咳嗽一声,“姑娘说的可是真的?真的把船撞坏了么,在下当日沉醉于姑娘绝世容貌,浑然没发觉……” “我虽是女子,但也明事理的,当日我带着面纱,你是看不到容貌的,自然没有沉醉一说,那船身撞破处就在你们跟前接水处,从你船上定然是看得清楚。你们一言不发跑了,我们一路不知,到晚间船身歪斜,才发现舱中漏水,未知庞兄逃窜之时,就不怕船漏了水进去,一船人死于非命?” “那撞击处起码在水线上一尺,不会漏水的,定然是其他地方……” “那庞兄就是承认看见了,果然就是水线上一尺,但庞兄怎知不会一直裂去水线?” 庞雨擦擦额头,“太湖平均水深不到六尺,姑娘的画舫摆在那里都不会……” 说到此处,庞雨抬头看了看,只见柳隐脸色不善,只得缓和口气道,“当日也是那船家不小心,在下后来就呵斥于他了,那么大一个湖不走,他怎生就朝着姑娘的船上撞,船家也知道错了,但船确实在下雇的,意外撞上了自然由在下承担责任,这就是责任的含义。在下一直有愧于心,天幸跟柳姑娘如此有缘,在杭州又碰上了,正好给在下一个补偿的机会。” “那船都修了两月,你说如何补偿我。” “柳兄看这样可好,修船花了多少,在下一应赔偿,随从的误工费,惊吓费在下也都赔,请姑娘说个数。” 柳隐偏头看着他,“你若是富人,便该多赔些,若是贫苦人,我不要你赔。你根本不是做什么船运的,老实告诉我你是谁,我再看要你赔偿多少。” 庞雨这次带着阮大铖,后面还要去见张溥和周延儒,并不愿太多人知道,当下随口回道,“在下身份是机密,不可与人言,姑娘直接说个数即可。” “你不说,我自会去问汪先生。” “汪先生自有分寸,不会告诉你的。” 柳隐仰头看着庞雨,“汪先生今日才认识你,与我却相识已久,他定然会告诉我的。” “总有些事男人不会告诉女人。” “小女其实已知道你是谁,汪先生方才就已经说过了。” 庞雨愕然道,“汪先生几时说了?” “他称呼庞兄为将军,小女已猜到个大概。” 庞雨一脸平静的道,“那是在下的表字叫江君,江上君子的意思,表示我这人最讲诚信责任。” “那就真是字不符实了。”柳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真以为女子没见识,当年不知八贼,现下还不知八贼是谁么。你从中江而来,多半便是安庆,能让八贼望风而逃,汪先生这般能人推脱了其他贵客,横山别墅、不系园、随喜庵都只接待庞兄,甚或连你姓氏都不便去改,我猜庞兄便是刚刚阵斩东虏统帅的安庆奇兵营副将庞雨。” 庞雨心头一跳,表面平静的干笑一声,清清嗓子道,“只是姓氏相同罢了,在下就是个跑船的,柳兄不要妄加猜测的好。” “小女并不想如此猜测,庞兄可知为何? “为何?” “庞将军的名声可是很响亮的,但凡提到之时,复社诸公都赞不绝口,光是江南时报一项,就是造福社稷的大善举,柳某也是久仰了,去岁东虏入寇,奴家每思北方人民流离,只恨自己身为女子不能杀贼,幸而将军挺身而出,阵斩奴酋岳托,又立刻与复社一同共逐阉党,更令小女对庞将军敬佩万分。” 庞雨赶紧道,“柳兄听我解释,这江南时报以前是复社在办,在下只是提供些方便,公揭不是……” 女子斜斜的看着他,“那你就是承认自己是安庆副将庞将军了。” 庞雨呆了一呆,方才原本跟汪然明谈判大占上风,兴奋之下一时没有防备,就遭遇了这女人突袭,一通闷棍下来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 “便是将军承认了,小女仍觉得难以置信,那时报上写,安庆大军行至铜城驿地方,东虏伏兵四起,军心浮动之际唯独将军誓死不退,手执八十斤双斧大呼酣战,众将士受将军感召而军心大振,随将军杀穿东虏中军,奴酋破胆欲逃,将军凌空投出一只大斧,奴酋顿时身首异处,东虏大军遂溃。”柳隐抬头仔细的打量片刻,“看罢之时,对将军的敬佩又多了几分,想着是程咬金一般人物,至不济也是李逵,可今日见到庞兄,看起来怎么都不像能飞出板斧的模样,奴家本来挺相信时报所言,现下也不敢尽信了。” 庞雨摆手道,“时报大体上还是符合实情的,不过有时细节略有夸张是有的,那什么程咬金李逵都粗鲁得紧,谁打仗用板斧,我是国子监士子投笔从戎,少说是个岳飞王阳明。” “那庞将军不用板斧,又用的什么兵器。” “岳飞用的是长枪,我也擅用长枪。” 柳隐却根本没在意他到底用什么兵器,转头自顾自的道,“兵器终归是小节罢了,原本在小女心中,庞将军是个磊落伟丈夫,万没想到就是当日太湖上的浪荡子,是以小女根本不想猜测你是安庆来的庞将军,奈何实情便是这般,造化弄人不外如此。” 庞雨咳嗽一声道,“柳兄明鉴,那打仗和磊落也无甚干系,在下确实可算一代名将。” 柳隐难得的点点头,“果然还是将军说得有理,细想之下庞兄当日已有名将之姿。” 庞雨愕然时,柳隐淡淡的道,“孙子兵法有言,将者智、信、仁、勇、严,遥想当年,庞兄撞船之际临危不乱,片刻间已成一计糊弄小女整船人,最后全身而退,可以称智也;说了落荒而逃,果然就落荒而逃,可以称信也;萍水相逢仍费时开解于我一个风尘女子,可称仁也;以一小舟敢硬撼小女花舫,可称勇也;你一船人都听将军号令,眼看船坏俱不发一言,可称严也。足可见庞兄确实一代名将,难怪能打得流寇建奴落花流水。” 庞雨头脑一时处理不过来,也不知怎么辩解,眼角突然看到汪然明又回来了,正在往这边走来,庞雨和汪然明还处于谈判中,万不能把这种糗事让对手知道,左右看看后走近一步道,“柳兄我们商量一下。” 柳隐偏头看看他,“商量什么。” “我多赔你些银子,撞船的事你不要跟汪先生提及。” “我今日才认识你,与汪先生却相识已久,我定然会提醒他,要小心结交你这智、信、仁、勇、严的将军。” 庞雨严肃的道,“却不是为我自己,说了对汪先生不好。” “小女觉得定然是将军欠了汪先生不少银子,怕汪先生得知此等行迹,但还是想听庞兄说说看。” 庞雨小心的道,“我欠的银子多了,唯独不欠他的,是汪先生正遇到一件为难事,涉及他的身家性命,只能靠我帮忙,方才我已经答应帮他了,若是你告诉他这事,他或许以为我不可靠,到时想来想去乱了方寸,最后害了他性命。” 柳隐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庞雨指指自己,“你想想我是干什么的,刚刚杀了奴酋回来,天下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办,若不是汪先生有大事,我一天也不会来浙江耽搁。” 此时汪然明越走越近,庞雨满脸诚恳看着柳隐,柳隐看了他半晌,突然噗呲一笑。 “姑娘可是答应了?” 柳隐却盯着他笑笑道,“有鉴庞兄过往劣迹,小女原本是不信的,但将军方才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小女又有点信了,待我想想才答复将军。” 此时汪然明走到近处,听到将军二字,以为庞雨已经告诉柳隐身份,当下便直接道,“汪某已安排妥当,请庞将军动身去湖上一游。” 他又转向柳隐,“柳弟可愿同去?” 柳隐瞟了庞雨一眼道,“汪先生有约,自然同去。” 汪然明笑了笑,立刻吩咐下人去准备。 庞雨也不知那柳隐信没信,但汪然明在这里陪着,又不好再跟柳隐下水磨工夫,只得跟着汪然明边谈边往外走,回廊不远的路边,已经停满了车马。 庞雨的护卫很快准备停当,二十多人都带着马,披着整齐的斗笠雨披,在细雨中肃立,无一人张望交谈。 颜观已经备好了雨衣,庞雨伸手接过。柳隐刚好走过,她停在马车前对庞雨问道,“庞兄一军之将,怎生也用麻制的油衣。” “军队用的东西讲究皮实耐用,但也要讲成本,麻制油衣没有绢缎油衣那般轻便舒服,但在民间用得最多,采购方便价格实惠,防大雨更佳。安庆营中官兵一体,吃穿都是一样的,在下自然也用。” 柳隐看了油衣一眼,笑了一笑道,“将军可有多余的油衣?” 庞雨将手中的油衣递过去,“柳兄不嫌弃军中器物粗鄙的话,这件送给柳兄。” 柳隐双手接过后转向旁边的汪然名,“有劳汪先生,既有名震天下的庞将军在此,弟也想体会一番金戈铁马。” 汪然明低声道,“柳弟仍在养病,还是不要淋雨的好。” “人之相知,贵济其天性。先生之于弟,得无其信然乎?” 汪然明听了哈哈一笑,跟旁边的下人吩咐两句,那人立刻离开,片刻后回来已经拉着一匹坐骑,柳隐戴好斗笠又披了麻制油衣,在她的坐骑边等待,丫鬟用一张巾帕擦着马鞍上的水渍,不时抽空瞪庞雨一眼。 庞雨一句都没听懂两人的对话,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但看这女子要披着军队油衣骑马,觉得颇有点特立独行,在明代之后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得更加好奇。 此时阮大铖也到了,他不愿抛头露面,早上一直没出来。因为最近的公揭事件,钱谦益也不愿让人知道他与阮大铖同行,被汪然明早早送去了西湖边。 汪然名另外安排了一架马车,阮大铖进去时,柳隐也看到了,庞雨方才听她说驱逐阉党,还怕她看到阮大铖惹出事来,但这柳隐似乎不认得阮大铖,并无什么异常。 庞雨松一口气,此时汪然明走了过来,他戴了个斗笠,也准备陪庞雨骑马,两人谈判的业务有进展,神态之间也更加亲密。 那边的柳隐在丫鬟帮助下上了马,坐在马鞍上似模似样,庞雨见状笑了笑,也准备上马出发,此时一个下人匆匆赶来,到了汪然明跟前低声道,“老爷,那谢三宾不知从那里听到消息,从西院追过来了,说要跟着一起去不系园。” 汪然明有点尴尬的抬头看看柳隐,庞雨跟着看去,只见斗笠下的柳隐阴沉个脸。 正不知怎么回事的时候,那柳隐突然大声道,“庞兄,有追兵来了,我们比试一下,看谁先到不系园。” 她说罢一带缰绳,坐骑立刻小跑起来,在细雨中向着西湖的方向而去。(注1) …… 注1:柳如是崇祯十二年在徽州盐商汪然明的横山别墅养病,柳如是尺牍中记录的前面几首就是十二年初所写,给杨云友写悼词也是这段时间,期间谢三宾对柳如是追求不果,除了到处造谣中伤外,多次追来死缠烂打,柳如是不得不求汪然明另外寻一个偏僻地方躲避,此事记录在柳如是尺牍第五通上。 另外根据后来记录,柳如是会骑马,到南京的时候带剑骑马而入。 第五百四十二章 情敌 濛濛细雨下,一串车架停在西湖边。 庞雨径自下了马,前方就是烟雨苍茫中的西湖,他面前不远处,一道长堤从岸边往湖中延伸过去。 他前世曾来过两次,从周围的景色估计,应该是在苏堤春晓附近,长堤边一处码头停靠着一排大大小小的船只。 汪然明走到他身边,“将军请看,右侧这三艘小舟也是老夫所有,最外边那艘名为团瓢,取一瓢之地之意,适以数人泛舟湖上,水天一色中观天地之阔,中间这艘名为观叶,因观落叶之时要去往林草丰茂河汊水巷,大船不便因以为舟,最近这艘名为雨丝风片,出自牡丹亭《惊梦》,‘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之意。” 庞雨随着汪然名的指点,什么雨丝风片没听懂意思,但脸上没有丝毫疑惑的神色,好像理应如此,还认真的边看边赞叹。 汪然明西溪的横山别墅规模宏大,听说杭州城中还有一处宅院,湖边光是游艇就有五艘,庞雨感觉汪然名的财力多半还在阮大铖之上。 旁边的阮大铖自己打了一把伞,他问了团瓢的价格,看起来有意在莫愁湖上也来一艘。 不过庞雨很怀疑阮大铖还敢不敢去莫愁湖泛舟,因为复社那帮人不光在库司坊的石巢园外叫骂,已经寻到了莫愁湖边的踪迹,庞雨他们出发之前就有人朝阮大铖院门扔石头,阮大铖回南京的话,估计也只能住牛首山,那边就没有莫愁湖这种条件了。 牛首山离城三十里,去一趟成本不小,而且周围没有什么餐馆旅店,复社的人早上走过去,骂不了几句就要天黑,他们的住宿吃饭都成问题。复社一群士子吃不了什么苦,所以不可能经常去,阮大铖可以在牛首山躲个清净,但相当于自我放逐,离开南京城里,各种信息会滞后,沟通交流也不便,对他当政治掮客的主营业务会有很大损失,庞雨作为他的大主顾,多个利益方的关系都靠阮大铖维护,受到的影响也不小。 公揭事件在发布后逐渐发酵,南京城中的复社士子痛打落水狗,阮大铖萎靡不振,庞雨担心阮大铖精神出问题,带着离开南京后感觉阮大铖的状态恢复许多,只是比以前稍有些邋遢,还有就是不远抛头露面,到西湖来都是坐马车。 从西溪过来的道路条件很好,但阮大铖仍不停的让车夫走慢点,连带着整个队伍都走得很慢。 阮大铖对那艘团瓢很有兴致,和汪然明到了近处去看,庞雨也随了过去,眼角看到旁边柳隐主仆二人不停的朝后面张望,神色中透出些焦急。 这柳隐的骑术尚可,能策马小跑,但只骑行了两三里就停下了,一直等到他的丫鬟赶上来帮着她下马,之后也一直坐车,但即便如此,也让庞雨刮目相看,只是一路上并未见到她那追兵赶来,不知追到了何处去。 汪然明和阮大铖谈兴大发,冒着细雨在湖边讨论小舟设计,柳隐虽然焦急,但并未过来催促。 庞雨想想后道对汪然明道,“汪先生,那边停靠是否不系园?” 汪然明果然转过来指着那边的两艘大船,“将军明鉴,那艘大些的便是不系园,小些的是随喜庵。” “听闻不系园是以船为宅以湖山为园,在下是个急性子,忍不住想早点一饱眼福。” 汪然明立刻过来引路,“将军对弊船有兴致,汪某受宠若惊,将军请。” 庞雨客气两句,到了不系园旁边时,颜观早在甲板上等候,方才已先行派出十余人上船,此时还未查看完毕。 庞雨停在跳板之前,稍微打量了一下这艘不系园,大概有二十多米长,四五米宽,甲板上有一层船舱,舱顶有围栏,之上还有竹帘搭建的棚顶,看起来是仓顶是个露台的设计。 颜观在甲板对庞雨点点头,庞雨对汪然明低声道,“汪先生见谅,在下这些年杀戮太重,仇家遍天下,这些护卫的将士职责在身,到一处地方都要先行查看,并非是信不过先生,还请不要介意。” “将军荡寇平虏,是代天下百姓结下的仇家,汪某想结都没那本事,只有羡慕哪有介意,将军请!” 庞雨伸手请那柳隐先上,汪然明愣了一下,也停下道,“如此柳弟先请。” 柳隐的眼神流水一般扫过两人,停在庞雨脸上道,“汪先生有‘不系园约款’,共十二宜九忌,凡用舫者须具名流、高僧、知己、美人四类,就是不知将军是在哪一类中。” 庞雨毫不犹豫的道,“美人,柳兄请。” 柳隐一笑抬步踏上跳板,她的丫鬟小心的扶着一起上了船。 庞雨跟着要上船时,后面慕然一声大喊,“然名稍待,总算赶上了!” …… “去了西溪那边,又说你们要游湖,害得我一个来回,人都快累脱形了,好在紧赶慢赶总算赶到了。” 庞雨站在甲板上,他面前一个中年文士刚刚追上船来,他外貌大概五十上下,显然是坐马车来的,长袍上只有少许雨水痕迹,但是在岸边时不小心踩到了积水,鞋袜全部透水了,上了甲板就不停的跺脚,先庞雨一步跑进了舱门。 “还不快些。”那中年文士满脸不快,朝着后面催促几声,两个仆人模样的跟班跑上来,其中一个飞快的蹲在文士背后,那文士一屁股坐在那仆人肩头,另外一个仆人就开始给文士更换鞋袜。 舱门处并不宽阔,那文士堵着了门,甲板上众人都进不去,柳隐主仆二人都满脸不快,汪然明则有点难堪,向着庞雨尴尬的笑了笑。 等候的时候,下面又上来两个女子,当先的女子身穿窄袖的白色长衣,束腰之后显露身段,走动间风姿绰约,后面还有一个家仆,他担着一副挑子,上船后都在甲板上等候,那白衣女子不停的朝柳隐打量,眼神中似有敌意。 终于那文士换好了鞋袜,这才满意的起身让开舱门,庞雨最后一个进门,在门前取下了斗笠和油衣,颜观立刻接了过去。 门内是第一个舱室,庞雨扫视了一眼,装饰并不豪华,但四壁摆满了酒壶,大概有上百瓶,酒壶材质形状各异,甚至有几个似乎是玻璃酒瓶,格局颇有些新意,跟其他的画舫确实不同。 汪然明在前面带路,过了酒舱之后是一个小客厅,长宽大概一丈,里面摆放了三张小几,平日几个人饮酒大概够了,但今日这许多人难以安排。,果然汪然明继续往前,却是一个卧室,右侧是床榻,床旁有窗可观湖景,左侧则是一排柜子,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卧室出去就是一个围栏,围栏上面张开布幔遮雨,顺着围栏过去有一道木梯。 庞雨的几个护卫在围栏外的甲板上,中年文士一眼扫过去,不满的瞪了几眼。 庞雨跟在最后,一起到了舱室上的露台,露台顶上用竹蓬遮雨,台上十分开阔,已经摆好六个小几,但总共只有两名丫鬟伺候,钱谦益已坐了一席。 那中年文士绕过汪然明,径自到了钱谦益跟前行礼,“原来虞山先生也在,学生象三见过先生。” 钱谦益虚抬一下他手,脸上笑眯眯的,“是象三啊,听闻你在西湖边也有一处别业,原本想跟然明打听,没想到这般先碰上了。” 那象三抬头道,“之前听说先生被问拿进京,学生还是担忧的,但丁忧返乡多年,也帮不上忙,好在后来先生总归是平安回来,只是听人说靠了阉党接济,学生绝不去信他,钱先生东林文首,总是要脸面的,怎会去请托阉党,又不是只有阉党能办事。” 庞雨眼角留意着阮大铖,果然阮大铖走动时停顿了一下,显然听到了刚才的话,公揭闹得沸沸扬扬,现在阉党两个字对他来说十分敏感。 钱谦益有点尴尬的道,“清者自清,老夫这一生被人中伤多了,计较不过来,由得他们去吧。倒是象三你丁忧返乡多年,可在谋划……” 那象三突然毫无征兆的就扭头就走,钱谦益说到一半,刚把手举起来,面前已经没人了,不禁尴尬的呆在当场,那象三已径自往边缘的柳隐那里走去。 柳隐跟丫鬟站在角落中,方才一直在打量钱谦益,此时象三过来,立刻把头扭在一边,并不想与那象三打照面。 汪然明赶紧一把拉住那象三的衣袖,转身对庞雨道,“庞公子,这位先生是谢三宾,字象三,天启五年进士,不但诗画双绝,还边才了得,曾平定登州李九成之乱,官至太仆寺少卿。” 南京太仆寺在滁州,庞雨是见过太仆寺卿的,少卿也见过一个,已经是不小的官,更别说还平定过登州之乱。 这次勤王的时候曾抓获过两名天佑军的俘虏,庞雨看过审讯记录,天佑军都是在登州造反,被官军打败后渡海投了清军,还带去了不少红夷炮,没想到是被眼前这个文士带兵平定的。 庞雨心头有点诧异,听汪然明这个介绍,谢三宾是文武双全,但似乎柳隐对他颇为厌恶,而汪然明对他也不算特别热情,只是碍于面子才接待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汪然明又对谢三宾道,“象三来见过今日我的另一位贵客,这位是南京来的国子监士子庞公子,家中是做江上……” 那谢三宾看看柳隐后直接打断道,“这位庞公子,马上就是南直乡试,你既是国子监生,怎生不去乡试去,是不是捐贡的监生,是寄学还是附学,现下这国子监里面没几个正经读书人,科举还是要走正途,不要总想着捐贡的捷径,认真学来的才德毕竟是不同的。” 庞雨呆了一下,拱拱手正要解释,那谢三宾已扭头去找汪然明,他一指露台下面庞雨的护卫,口中不耐烦的道,“是谁带这许多家仆上不系园来,汪兄你的不系园约款九忌第一是杀生,九忌之五是童仆林立,这许多家仆上船,带刀带剑的不成体统,这约款还算不算了,下次我也带几十个家仆上来,汪兄看可好?” 汪然明咳嗽一声,对着谢三宾道,“最近湖上有些水盗,又有虞山先生大驾在此,多些人手以保周全,自然不算违背规约。” “湖上有水盗?”那谢三宾丢了汪然明,径自走到背对他的柳隐旁边急匆匆的道,“杨姑娘最喜好泛舟湖上,有水盗怎生是好,在下考虑再三,还是由在下作陪同游湖山为宜。” 柳隐转身道,“小女现姓柳,只要先生识得的那些青皮不来,区区水盗是扰不到小女的。” 庞雨听得出柳隐口气不善,这谢三宾显然对柳隐有意,连带着对船上所有男人都带着敌意,似乎觉得庞雨一伙人都是他情敌,也包括钱谦益这个老头在内,上来就先把老师暗讽一番,接着是庞雨这个年轻人,而阮大铖最近形象不佳,看起来没啥竞争力,暂时放过了。 上得船来短短时间,他几乎已经把船上所有人都得罪遍了。但柳隐对谢三宾该是早有嫌隙,全然没有方才面对庞雨时的灵动俏皮,显然谢三宾曾经找青皮骚扰过柳隐,难怪没有一点好脸色,一心想躲着这个人。 可谢三宾全无异常,继续热情的道,“听闻柳姑娘贵体有恙,特别带了些滋补之物略表心意。” 柳隐笑笑道,“谢先生好意心领了,以后只要先生勿要在外说些不实之词,小女的微疾恐会自愈。” 谢三宾突然一声大喊,“这一笑,在下顿时成诗一首,笔墨伺候来。” 后面担挑子的那个家仆咚咚咚的上了露台,一把揭开挑子上的油布,飞快的把一套笔墨纸砚摆在了小几上,连墨都是已经磨好的。 在一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谢三宾坐在小几前提笔蘸墨便写,片刻写就后双手将呈文纸提起,摇头晃脑的念道,“香袂风前举,朱颜花下行。还将团扇掩,一笑自含情。” 谢三宾一脸沉醉的读罢,双手将呈文纸奉到柳隐跟前,柳隐往旁边移开了两步道,“先生大作,非小女所能消受。” 露台上气氛有些尴尬,那谢三宾举着诗作凝固片刻,汪然明突然大笑一声,过去接过了呈文纸,口中对谢三宾道,“象三片刻间成诗一首,不愧是虞山先生的学生,果真名师出高徒,今日汪某有幸,得各位光临不系园,实在蓬荜生辉,今日湖上烟雨,正好往西冷行船,别有一番风味,不系园马上行船,请各位就坐。” 他拉着那谢三宾坐下,柳隐走到另一边,选了一个距离谢三宾最远的位置,在靠近庞雨相邻的下首坐了。 两个丫鬟开始传菜,方才的一番闹剧弄得露台上气氛怪异,众人都没有话说,只有汪然明介绍菜品的声音。 谢三宾一直闷着头没有说话,但神态间跟方才又有不同,庞雨看得出谢三宾方才被柳隐当众回绝,已经憋了满肚子气。他不停的打量庞雨、阮大铖和钱谦益,最后重点打量庞雨,因为他和柳隐坐得最近,看起来颇有嫌疑。 庞雨连湖景都没心情看,转头见柳隐气色不佳,正准备开口询问的时候,只听对面的谢三宾突然说道,“庞公子可知,方才为何谢某说在国子监也要走正途,当个正经的读书人。” 庞雨抬头看着谢三宾,心头也有点不快,当下冷冷回道,“那谢先生是何意?” 谢三宾盯着庞雨嘴巴咧了一下,随即转向旁边的柳隐,脸上带着嘲弄的干笑,“因为宰相须用读书人。” 第五百四十三章 典故 庞雨愣了一下,他从始至终也没说过要当官当宰相,完全想不到谢三宾为何问出这么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 但对面的汪然明和钱谦益神色都别扭起来,庞雨心头知道多半是有什么坑,但自己全然不知,旁边柳隐那边急促的喘息两声,似乎情绪有点激动,庞雨偷眼看去,柳隐满脸带着病态的潮红,眼眶红红的快要流下泪来一般。如果不是考虑汪然明的脸面,恐怕要当众拂袖而去。 庞雨心中疑惑,不知道谢三宾这厮到底是针对谁,自己贸然开口可能适得其反,只得转头去看阮大铖,只见阮大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理会。 庞雨一头雾水,知道这个坑定然和柳隐有关,却全无头绪,其他几人似乎都清楚。 想到这里打定主意不理会谢三宾,谢三宾却得意洋洋的对庞雨继续问道,“庞公子总不会不知此来由,还要回家查吧?” 庞雨心头不满,正不知该不该开口的时候,旁边传来柳隐的声音。 “谢先生往事重提,不外乎暗示在座各位先生小女的出身低贱,小女并未曾隐瞒过,在此告知各位先生,小女出身周府流落风尘,一介女流比不得谢先生堂堂男子,那相府下堂妾的艳招,是为谋生无奈之举。先生大可明示小女是下贱出身,不必去牵连别人,让庞公子左右为难。” 庞雨偏头看向柳隐,只见柳隐脸色有点红,那丫鬟则对着谢三宾怒目而视。 柳隐抬起头来看着那谢三宾,“谢先生重提此事,不过是说周老先生不学无术,小女受他指点也是徒有虚名。小女读书识字之时,周老先生不过闲时路过指点一二,流落江湖以来得各位先生抬举,送了才女之名,但小女自知才浅,从未曾自称受教于周老先生,以免才学粗陋损了先生的名声,是以周老先生究竟如何,皆与小女无干。只是小女想来,谢先生天启五年进士,周老先生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宰相当用读书人,他究竟知之或不知之,小女不在其时其地不敢断言,但那入阁的大学士不是假的,若是要问宰相当用读书人,总还是那曾入阁为相的人来问更合适。” 庞雨有点听懂了,好像这个周老先生曾入阁当过大学士,也教过柳隐读书,不知是不是周延儒,或许周延儒也是谢三宾的情敌,那谢三宾的仇人档次真不低,今天船上要处理的关系就更复杂了。 谢三宾的意思是这位周先生不知道读书人的典故,结合那个相府下堂妾的称呼,周延儒应该就是柳隐的老爷。 这女人反击也很犀利,开始有些难堪,但很快就调整过来,可能猜到庞雨处于茫然的状态,立刻把谢三宾的火力都拉到自己身上,为庞雨解了围,而且坦然承认低下的出身,而且不惧和谢三宾撕破脸皮,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谢三宾连大学士都没当过,连问这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面前的柳隐脸色微红,但昂然抬头跟谢三宾对视,丝毫没有退缩,庞雨眼角打量,对面的汪然明和钱谦益都露出欣赏的神色。 “谢某绝无质疑周老先生之意,但方才柳姑娘既说到周老先生万历二十六年进士,那谢某多问一句,柳姑娘的眼中,到底何为读书人?” 柳隐平静的道,“何为读书人,小女来答你,不是看读的书有多少,也不是看谁的出身高,而是读书读到知礼明理,方可称读书人,当不当宰相还在其次。” 她几句话说完,端起小几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柳姑娘说得好,谢某也是这个意思。”谢三宾大笑一声接着道,“不光是读书多,那阉党之中也不乏进士出身之人,却只学了一身卖弄讨好的本事,既要读书明理,更要从书本中读出文胆,所学方能用于正途,方有为民任事的胆魄,为何宰相当用读书人,知之便是知之,连承认知之都不敢,又如何为国任事。” 露台上气氛不睦,汪然名这个主人最为尴尬,听到此处赶紧接道,“有些旧事不过是朝中之人编造出来,对政敌造谣中伤罢了,又不是当真的。周老先生能入阁,那都是从进士一步步升迁而来,皇上御笔钦点,自然是不会错的。” 谢三宾原本把手已经举到一半,看样子要打断汪然名,这句皇上一出来,又把手放下了下去,汪然名接着道,“象三进士出身,又亲历营伍平叛,论功官至太仆寺少卿,这读书也是读出了文胆来,原本就是有当宰相的才德,只是丁忧返乡,但方今天下动荡不堪,必有复起之时。” 他把两边都安抚了一番,正好船身此时动了起来,船头朝向东面湖上驶去,趁着这个功夫,汪然明招呼下人上差点小菜,露台上人来人往,谢三宾终于安静了片刻。 阮大铖将自己的小几移动过来,靠拢到了庞雨旁边,庞雨看了看他,阮大铖脸有怒色,想来是刚才谢三宾言语中糟蹋阉党,把这位真阉党得罪了,当下凑过去问道,“阮先生,宰相当用读书人这句话什么意思?” “是柳隐主家旧事,那主家叫周道登,万历二十六年进士,今上即位后官至大学士。这柳隐幼时被卖到周家,因为比一般女子聪慧,很得那周道登欢喜,常抱在膝头教她识字读书,妻妾嫉妒吵闹,那周道登嫌烦,最后将这柳隐赶了出去,相府下堂妾就这般来的。这句‘宰相当用读书人’,原本是宋太祖问赵德的话,暗讽赵德没学问。当年周道登在朝为阁臣,皇上曾用这话问周道登,周道登回话说没听过这典故,等回去查一下再回奏,奏对被抄录到六科廊房,弄得满朝皆知,被人嘲笑说没学问。这柳隐以前艳招写的是相府下堂妾,谢三宾嘲弄周道登,实际也是贬低柳隐,因为这姑娘的学问都是周道登教的。” 庞雨松一口气,原来不是周延儒,他有点诧异的问道,“宰相何用读书人,这个问题有什么难处么?周道登为何不愿回答。” 阮大铖低声道,“这话不好答,要说读书人见识多,皇帝下一句就会问,那你也是读书人,既然读书人有见识,怎么把事情办成这样,是不是没用心,周道登就把自己逼死了,所以他一句没听过,断了皇帝说后面话的机会,皇上的后手都发不出来。” “原来如此。”庞雨知道在这类典故方面,自己和这帮职业官僚还有差距,但他并不打算专门花功夫去弥补。 只是这谢三宾是来追求柳隐的,却让柳隐颜面扫地,不知算什么方式。 此时小点都上好,走动的下人少了,只听对面的谢三宾哼一声,又开始了吵闹。 “读书不是比谁入阁,老夫那是读书读到明事理,真本事自然便来了,当不当宰相却在其次,但这文胆是别人比不得的。当年李九成乱起吴桥,山东涂炭,其时辽东大凌河酣战未了,朝中尽是无胆之人,皆言宜抚不宜剿,老夫临危受命老夫当即断言,胜势在我,贼不足惮,了此叛乱不过数月。皇上谕旨命下之日,老夫片刻不敢耽搁,即刻殿辞赴军。” 汪然明顺着话题小心的道,“当年登州之乱,象三边才之誉举朝皆知,想来复起是迟早之事,我朝二百余年,读书人入阁为相,象三也未必不是宰相。” 谢三宾猛地一挥手,“入不入阁当不当相都在其次,朝廷养臣子,正为有事之用,若皆逼危求安,国家事其谁任之。某赴军至昌邑,当即请斩王洪,刘国柱,之后军中绝口勿言抚事,如此鼓起大军战意,战事方有改观。” 此时船行湖上,阵阵微风掠过露台,细雨在棚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配上西湖周边的美景,原本是一场好好的酒宴,现在却是谢三宾的担单人表演。 庞雨还听得很认真,这个谢三宾当时是山东巡按,按说不该是直接领兵的文官,但这人颇有一股寻常文人没有的蛮横气质,带兵打仗说不定更合适。只从前面听到的而言,谢三宾说的话是符合战场经验的,是不是他的功劳不好确认,足可见他确实曾亲历战阵,这种文官按说是现在很急需的,只要有举荐就肯定会启用,却一直不能复起,多半就是情商太低,没人愿意举荐他。 谢三宾仰头看着棚顶出神的道,“彼时贼之残登莱也,所过焚僇,自蓬莱抵昌邑,四百里间,无一椽存。从莱州至黄县过去一路皆山,山径险峻,马行甚艰,军中樵采并乏,将士露处,谢某与朱抚和将士同甘,日则视营伍,夜则治军书,扫地为榻,倚马而食。” 汪然明抬抬手,想要打断谢三宾的回忆,谢三宾长居西湖边的燕子庄,跟汪然明经常往来,显然这一段战场经历,汪然明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谢三宾似乎早有预料,提前猛一摆手,阻止了汪然明的企图, “就这般一路艰辛拼杀,五年九月初一,终于到了登州城下。登州一面临海,有州城和水城互为犄角,城高池深难以急下,谢某与朱军门早有运筹,数日间在城外筑长堤三十里围困,由城西海边至城东海边。陈洪范、刘泽清守西墙,吴襄骑兵策应。刘良佐、邓玑守南墙,祖大弼骑兵策应,牟文绶步兵守东墙,祖宽骑兵接应。城中东江叛军防守森严,非辽人不得行走,每垛五人守夜,传箭鸣警彻夜不息……” 庞雨听着还来了兴趣,这谢三宾说的人他大部分都认识,像牟文绶在滁州一起打过流寇,刘良佐驻守六安州,跟桐城是协防关系,两边经常交换情报,也在北峡关外见过两次面,陈洪范在襄阳一起驻守过,刘泽清、吴襄、祖宽这几人都是勤王时候见过,不过祖宽已经定了杀头,属于无用人脉了。 他偏头对阮大铖道,“那朱军门是……” “就是朱大典,平叛时为山东巡抚。” 又是一个熟人,庞雨不由得更有兴趣,此时身边有人走近,庞雨眼角看去是柳隐的丫鬟,这丫鬟躲在庞雨身后,挡住谢三宾视线的地方低声道,“我家姑娘说,将军是横扫东虏的名将,又是机变的浪荡子,能不能把惹人厌的人一并扫走,便当赔了当日的船了。” 庞雨笑笑看过去,那边柳隐借着饮酒连连跟他打眼色,要他想办法。 庞雨也觉得头痛,那谢三宾一个滚刀肉,除非抓起来扔进西湖里去,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赶走。 正想到这里,谢三宾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转过头来看着庞雨,满脸都是回忆的神情,“城中叛将李九成贼心不死,时常寻机出城搏战,试图破长围而出,朱军门与在下住密神山破庙中,山距城五里,城上红夷大炮,子叫声如柢,常从头上过,触之糜烂,日有死者。贼每中霄挠我,或发炮或夜袭,谢某夜卧不敢解甲,马常披鞍置诸卧侧,一闻炮风即跨马下山,入营督战。盖两军想持,胜败呼吸,八月之久,无时不怀丧亡之忧也……” “那谢先生怎地不住在营中?” 谢三宾愕然停下,露台上的人都盯着庞雨,庞雨对着谢三宾举起酒杯道,“先敬过先生为国征战的艰辛,但在下有一事不明,既然李九成每夜皆要来袭,谢先生为何还要住山顶,非要等到炮响再赶去不麻烦么,为何不能跟士卒同甘就住在山下,免了赶夜路奔波。” 庞雨满脸的诚恳,阮大铖和柳隐都低笑了一声,那边汪然明和钱谦益都知道庞雨身份,汪然明今日被谢三宾坏了酒局,心头也颇多不满,当下也不劝阻,只以余光去观察谢三俊。 “这位什么……庞公子,那所谓每夜,是读书人常用说法,只说其多其频,非是每夜,你到底读过书没有。” 庞雨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是在下浅薄了。在下另有一事提请先生留意,营中牲口必须辅兵民夫集中看管,不许带入帐篷,否则一旦夜惊不可收拾。夜营更不许骑马,先生为一军之帅,不可违反军法,而且晚上看不到路,骑马下山容易摔着就更不美了。” 旁边的柳隐啊一声,“那谢先生日后复起,免不得还要领兵打仗,可一定要记住了。” 谢三宾脸色有点发红,他狠狠瞪一眼庞雨道,“老夫亲历行伍,平定东江叛军数万,难道不知夜营不能骑马,那密神山顶又不是兵营,我下山到营门便即下马了。” 庞雨诚恳的点点头,“在下还要请教谢先生,红夷炮弹道平直,射程不会超过三里……” 谢三宾猛地站起身来大喝道,“老夫从京师到登州,一路都是骑马过去的,军中能不能带马入帐篷老夫能不知道么,你一个国子监生,不过读两卷武备志之流,岂敢指点行伍之事,老夫官至太仆寺少卿,怎生管马怎生养马老夫比谁都懂。” 谢三宾声色俱厉,显然被庞雨激怒了,汪然明连忙起身,“象三给老夫一个情面,勿要动气。” 谢三宾停了一下,突然大声道,“只是不知情面何解?” 汪然明神色一变,赶紧对着谢三宾摆手道,“老夫食言,象三勿要多想。” 谢三宾神色兴奋,对着柳隐那边大声道,“何谓情面者,柳姑娘可知道?” 庞雨转头只见柳隐满脸怒色,不知道谢三宾又挖了一个什么大坑。 只听露台梯口的位置一个女子声音脆生生的道,“所谓情面,即面情之谓也。” 第五百四十四章 降魔 “昨日所梦,池亭俨然。只图旧梦重来,其奈新愁一段。寻思展转,竟夜无眠。咱待乘此空闲,背却春香,悄向花园寻看。” 不系园划破水面向西冷航行,露台上琴歌悠悠,湖面之上烟雨迷离,如果不是对面那个谢三宾,庞雨觉得应该是一趟非常不错的旅途。 弹琴的是谢三宾带来的那名女子,据方才谢三宾说出自张家戏班的旦角,这个戏班似乎在杭州一带很有名气,其他人都知道一般,庞雨自然也不会去询问,以免显得自己太土。 这女子跟谢三宾一伙,气完柳隐之后,谢三宾又以助兴的名义,让女子弹奏七弦,庞雨听不明白,但也觉得旋律动听。 虽然汪然明知道是谢三宾带来气柳隐的,但总归比方才那样鸡飞狗跳的要强,弹完七弦又让那女子唱一段《牡丹亭寻梦》。 庞雨在南京往来多了,社交场合经常有牡丹亭戏本,几种唱腔都听过,他能分辨出这女子用的是海盐腔,跟弋阳腔、昆山腔有很大区别,这里是杭州,用海盐腔自然受众最多,但对于庞雨来说,海盐腔的戏词就完全听不懂了。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元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女子举手投足都与戏词配合,明显受过专业训练,庞雨也相信她出自戏班,而且这女子体态妖娆,比起柳隐确实更有诱惑,引得露台上众人的目光都跟着她转动,唱腔也很动听,这样一番又弹又唱,把露台的气氛略微调节了一下。 此时阮大铖凑过来低声道,“此女过于追求唱腔,用的海盐腔飘而不实,这句‘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定要唱出少女怀春之感才行,唱戏最要紧是领会唱词的含义,才能以歌达意,绝非光是为好听,刻意注重唱腔反失了戏曲个中滋味,这女人比之阮某戏班中的朱音仙,差了不可以道里计。” 庞雨如同专家一般连连点头,对阮大铖的话表示赞同,实际他连那女子唱的到底是哪一段都不清楚。 阮大铖接着道,“此女虽不能与我阮家戏班旦角相比,但寻常戏班中也是上上之选,谢三宾是特意带她来羞辱那柳隐,听说柳隐不擅唱戏,倒是擅长七弦,这女子便先弹奏七弦,抢了柳隐的风头。” 庞雨转头看了看,柳隐脸色从开始的发红变成了发白,这种心情下,庞雨不觉得柳隐想表演任何才艺。 他转头对阮大铖道,“方才这女子说什么情面,又是什么旧事?” 阮大铖又凑过来道,“这也是周道登的糗事,皇帝问他什么叫情面。” 庞雨诧异的道,“这也不好答了?” “今上……这个喜欢架着人办事,周道登老奸巨猾,知道皇上绝非只问个情面这么简单,后面又有一连串难题等着,一旦他详解了情面,就必定留下破绽,皇上后面就会问,既然这叫情面,那谁用情面请托过你,那你办了没,没办是不是对人不讲情面,其他办了的人,你觉得该怎生处置为好,这些都是很难答的。” 庞雨想起了当年张国维的问答,也是处处可能挖坑,最后简单问答都要动无数脑筋,不由失笑道,“这般问就确实不好应付,那周相国怎答的?” “跟那旦角说的一样,所谓情面,即面情之谓也。” 庞雨使劲忍住,总算没笑出来,他没想到堂堂大学士真的能这么糊弄皇帝,难怪能名扬朝野。 对面的汪明然转头来看,庞雨连忙端起杯子装作呛了酒,又补了几声咳嗽,汪然明关心两句算掩饰过去。 阮大铖偏头看了柳隐,低声对庞雨耳语道,“皇帝踢了一堆棉花,准备的后手都用不出来。周道登老奸巨猾,皇上奈何他不得,只是这两段奏对被抄到了六科廊房,弄得举朝皆知,寻常京官哪里知道他这么多弯弯绕的道理,皆以为他是浪得虚名没学问,常拿这几件事来嘲笑他。这谢三宾居心不良,反复借着周道登揭这女子的旧伤,二来这柳隐非以美色见长,而以才艺双全著称,谢三宾嘲讽她徒有虚名。” “谢三宾就这么追求女人的,把女人气到嫁给他?” 阮大铖嘿嘿干笑两声,“说他对这位柳姑娘有意,但这品行谁看得上,柳姑娘自然婉拒了,谢三宾就到处四处造谣中伤,这姑娘走到哪里,他就追到哪里,想把这女子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从他。” 庞雨想想这也是个办法,明末江南虽然风气开放,但毕竟不是现代社会,女性的生存空间并不大,谢三宾打压柳隐的生存空间,逼到这柳隐无路可走,最后被迫嫁给他的可能并不是没有。 这时歌声结束了,汪然明起身赞叹道,“七弦、唱腔双绝,古人所谓余音绕梁,想来便是如此了。” 谢三宾跟着道,“此曲只因天上有,杜姑娘才艺无双,容貌更如天仙下凡一般,说声仙子也当得。” 那杜姑娘对着两人万福,“当不得二位先生谬赞,奴家自知只是中人之姿,七弦也罢歌赋也罢,凑个趣给各位先生佐酒罢了,各位抬举是先生们的气度,奴家岂敢以此招摇江湖,更不敢装腔作势。” 杜姑娘说着话,瞟了一眼柳隐,她一句都没提柳隐,但句句都是对着柳隐去的,庞雨怀疑谢三宾来之前都排练过,或者是抱怨了很久,否则这女子怎会知道周道登那么久远的糗事。 谢三宾哈哈一笑道,“杜姑娘不但才艺过人,见识也是不一般。之前那张家戏班,,便是因有杜姑娘作旦角,可称天下第一戏班,谁也比不得。” 听到天下第一戏班,阮大铖低低的哼了一声,庞雨心头好笑,似乎说到戏曲的时候,阮大铖的精气神都回来了。 那杜姑娘抿嘴笑笑,又转向汪然明道,“早闻汪先生不系园之名,今日有幸一见,果真湖山船人相得益彰,各位先生均是大家,又逢如此盛京在前,奴家斗胆提议,在坐各位先生都凑一个趣,诗词歌赋酒令都不论,若是会七弦的……” 杜姑娘眼神如丝掠过众人,落在柳隐的身上,“也不妨显露一番,或许便把奴家比下去了。” 庞雨已经不是当年初到眉楼的少年,并不太担心酒令什么的,偏头偷偷看了看柳隐,只见这女子面沉如水,感觉到庞雨的目光,柳隐转头看过来,眼神倒颇为平静,没有打眼色催促庞雨赶走谢三宾。 庞雨对她鼓励的笑笑,又去看那谢三宾,正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只从今天这酒宴上看,肯定为人小气,人际关系极差,偏偏又是个滚刀肉,寻常是气不走的,自己方才那样挑刺,谢三宾暴跳如雷,也没有丝毫走的意思。 他想想后转头问阮大铖,“方才说谢三宾当啥官?” “太仆寺少卿,就养马的,跟我们科道差远了。” 庞雨想想道,“阮先生,左右都要凑个趣,我们排个新戏把他气走。” 听到新戏两个字,阮大铖顿时精神一振,谢三宾到了船上,从头到尾都跟他打过招呼,甚至没问名字,之前不断提到阉党,又说张家戏班天下第一,没一句是他爱听的,谢三宾不知不觉间已经把阮导得罪到姥姥家了,所以排新戏和把谢三宾气走都是阮大铖感兴趣的。 “庞小友的新戏必定非同凡响,叫什么名称?” “是西游记里面高老庄行者伏魔。” 阮大铖脸上浮现失望之色,跟着就诧异的问道,“西游记的戏本可是少见,可是用女驸马的戏腔?” “不是,我们用两人评书。” 阮大铖好奇的道,“两人评书?” “我们一人饰那猪八戒,一人饰那孙悟空……”庞雨观察了一下阮大铖,这大胡子这几年明显发体,脸长得圆嘟嘟的,形象上肯定更适合猪妖,但估计阮大铖不愿意,口中试探着道,“阮先生饰演那行者可好?” 庞雨自觉已经把形象好的孙悟空让出来了,谁知道阮大铖竟然一脸为难,他考虑半晌道,“庞小友你看,老夫年纪大了心宽体胖,饰那毛脸雷公多少不合适,能否委屈庞小友就演行者。” 庞雨呆了一呆,他心目中的悟空就是六小龄童形象的美猴王,没想到阮大铖总结了一句毛脸雷公,竟然推了主角,非要去演配角猪妖,回头想想猪八戒毕竟是正经的天蓬元帅,阮大铖是个官迷,难不成看不起野路子的猴子。 他想不出到底什么原因,回了回神之后,庞雨看看对面毫不知情的谢三宾,低声对阮大铖道,“我们词本短一点,阮先生一会骂的时候一定要大声些,把这滚刀肉气走。” 阮大铖眯眼瞪着对面的谢三宾,“庞小友你说怎么骂。” …… “良辰佳兴人所共,虽云好事心无私。试看不朽自千载,湖光一片长相思。” 汪然明捻着胡须刚刚吟罢,谢三宾已经夸张的大声叫好,但他似乎也是作个样子,很快就丢下汪然明,也没去请他座师钱谦益接下一个,而是直接对着柳隐这边,“汪先生大才,那下一位便是柳弟了。” “在下两人先来凑个趣可好?” 汪然明惊讶的看向庞雨,今天这位庞将军才是主宾,他一直担心谢三宾扰了庞雨的兴致,现在庞雨主动要表演,自然是连声答应。 谢三宾也只得跟着落座,待众人都坐好,两人走到露台中间,庞雨顺便抽去汪然明那里借了折扇拿在手中。 他站定之后摆摆折扇,“话说三藏带着行者西去取经,这一日上,师徒二人到了一处地方, 庞雨转头看着搭档,阮大铖却没有接话,他虽然是娱乐圈精英,但毕竟第一次接触两人评书,见庞雨望过来才接道,“不知是何处?” “此地名叫高老庄,刚刚会了斋饭安歇下来,那高老儿跟三藏说及,家里现有一个丑头怪脑的猪妖女婿打发不开,来时云来雾去走石飞砂,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里,一发半年也不曾见面,更不知死活如何。” 庞雨又停下,阮大铖见状赶紧道,“这可如何是好。” “行者路见不平,要将这妖怪退去,径自破了后宅大门,只见那高小姐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倾颓。” 庞雨说罢停住,目光扫视了一番场中,众人都愣住一般,庞雨转过去,正好看到柳隐也在发呆,这边汪然明的嘴巴张得最大,浑然不信这是不久之前跟他谈判时杀机四伏的庞将军。 庞雨眼神落在谢三宾身上,摸出腰间的扇子一拍,“行者怒道,原来这猪妖看上人家姑娘容貌秀丽兰心蕙质,可惜自家是个丑大妖怪,姑娘看不上他,便用这等下作手段,想要逼迫姑娘嫁给他,可是想的这等好事!” 阮大铖毕竟是娱乐圈专家,此时已经掌握了两人评书的要领,重重的哼一声道,“这猪妖臭不要脸!” 话一说完,谢三宾脸色微微一变,他全然没想到剧情这般拐过来,其他人自然也听懂了,汪然明眼神往谢三宾那里瞟过去,最上首的钱谦益也同样如此。 庞雨把扇子收起,“行者让老儿带姑娘前面宅里侯着,自家在后宅等那妖怪,不多时果真一阵风来,真个是走石飞砂。那空中降下一片黑云,中间落出一个妖精来,果然生得丑陋。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一条花布手巾,脚踏一双黑布新鞋。” 谢三宾方才上船刚换的黑布鞋,听到下意识的把下摆拉了一下,想遮住黑色鞋面。 庞雨往后退了一步,指着阮大铖道,“只听行者大喝一声,哪里来的猪妖!” 阮大铖也往后退一步,扮着猪妖神态道,“那里来的毛脸和尚没见识,什么猪妖,让你见识见识,我老猪分明是天仙下凡。” 这话一出,场中所有人都回过味来,因为方才说了杜姑娘天仙,现在阮大铖说猪妖是天仙,分明就是针对那杜姑娘。 汪然明显然也没想到,他先前听庞雨暗讽,只以为是谢三宾扰了庞雨的兴致,但一般想来,没人会为一个商女得罪乡官,但现在庞雨两人似乎就是在帮柳隐。 谢三宾的脸色逐渐难看,柳隐则满脸茫然又新奇的神情,呆呆的看着庞雨。 庞雨猛地将折扇拍在手心中,跟着一指阮大铖,“你一头猪怎生敢自称天仙。” “我猪刚鬣原本是天上的天蓬水界,自然是天仙下凡。” 钱谦益噗的笑出声来,赶紧咳嗽两声想掩饰过去,谢三宾两人的脸色更加难堪。 众人此时都知道,庞雨两人确实是在针对谢三宾。露台上的侍女都听懂了,发出低低的笑声,谢三宾脸色苍白,瞪着庞雨的眼神要喷火一般。 阮大铖继续道,“老猪不但是天仙,还是天上的仙官。” 庞雨哼哼一笑,“你这个天蓬水界也不算得什么大官,我行者是个更大的天官下凡。” 阮大铖怒道,“你这磕头毛脸的雷公,还能是个什么官?” “张开你的猪眼好好看看,行者我是跟天一般大的官,齐天大圣是也!” 庞雨说罢,阮大铖突然哈哈哈大笑三声。 等众人都看向他时,阮大铖两指并拢虚空一指庞雨,“我道是哪里来个尖嘴猴腮的毛脸雷公,还真把自己当个官,老猪我想起来了,原来……” 阮大铖缓缓转身,手指跟着虚指向谢三宾的方向,两眼神光电射,“是你这个养马的弼马温啊!” 柳如是哈一声笑了出来,汪然明连声咳嗽,钱谦益大张着嘴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模样,露台上的侍女仆人都在捂嘴,杜姑娘咬着嘴唇,谢三宾脸上则阵红阵白。 “岂有此理!” 谢三宾终于忍耐不住,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酒水四溅,他猛地站起满面怒容指着两人,下巴上的胡须气得不停抖动。 第五百四十五章 湖光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要不是汪兄劝阻,今日老夫定要好生教训这不知礼的后生!教训你这不知礼的老匹夫!” 不系园停靠在苏堤边,谢三宾满脸通红,在跳板前转身朝着露台栏杆边缘站立的庞阮二人喝骂。 汪然名用力拉住他,口中一边劝解道,“象三万勿动气。” 谢三宾手指阮大铖,一边在船头和汪然名对抗,还不等他说出话来,阮大铖先伸手作挽留状,十分诚恳的道,“谢先生听汪兄的,只是听个评书,勿要动气坏了兴致,若是不想听西游,在下也可以讲程咬金看姑娘。” 庞雨站在露台前方边缘处,方才高老庄除魔完毕,谢三宾忍不住翻脸大骂,但他单枪匹马,阮大铖和庞雨则一唱一和,谢三宾气急之下根本不是对手,很快落了下风,酒宴已然无法继续,汪然明只得让不系园调头,拉着谢三宾下船。 虽然游湖被打断,但庞雨,对着下面的谢三宾茫然的道,“我们这两人评书说得好好的,又没有骂人,谢先生为何突然发怒,对我二人恶语相向,在下实在费解。” 谢三宾躲避着汪然明的拉扯,口中怒骂道,“你二人岂有此理,老夫岂止恶语相向,跟你老拳相向都是轻的!老夫告诉你们,那登州十万东江贼我都杀个干净,岂容你两个匹夫羞辱!你松开!” 船头位置几个庞雨的护卫听到谢三宾语出威胁,以免警惕谢三宾动作,一边留意庞雨有没有示意,汪然明则招呼自己的管家一起,死死拦着谢三宾, 庞雨却一脸轻松,在露台上点头道,“晚辈还是监生,以后还要科举当官的,谢先生身为前辈,岂可听个评书就暴跳如雷,甚至想饱以老拳,晚辈浅见,还是该有个读书人的气度,特别是登科的前辈,理应给晚辈好好作个表率。” 谢三宾呆了一下,猛地又要往船舱进去,汪然名赶紧拉住,谢三宾怒吼道,“今日老夫不要气度了,就要痛打你二人,让你看看老夫是不是浪得虚名。” 汪然名看到庞雨的护卫已经堵住了舱门,赶紧死死拉住谢三宾,“谢兄听汪某的,万万打不得。” 管家急得一头汗水,也顾不得失礼了,急忙叫过两个仆人,连拉带拽的将谢三宾送上跳板,终于往岸上走去。 阮大铖摇摇头,“宰相当用读书人,老夫来跟你分说,是因人读书懂礼数明事理,做人要个脸面。” 谢三宾原本已经快下了跳板,听到后一转身要回来骂,跳板上雨后湿滑,脚下一滑摔下了跳板去,啪一声溅起地上大片积水。 那杜姑娘和柳隐同时尖叫,汪然名赶紧走下跳板去扶起谢三宾,焦急的招呼仆人,“去如意庵中预备衣物,好给象三更换。” 谢三宾从地上起身,已是满脸水渍,散落的头发贴在脸上,模样颇为狼狈,或许摔得不轻,连目光都涣散了,看人都带着茫然之色。 汪然明连伞都来不及打,径自搀扶着谢三宾往如意庵过去,谢三宾踉踉跄跄的走了一段,终于缓过气来,他回头指着不系园,“今日老夫给你们记下了……” 谢三宾突然转向汪然名,“那骂我弼马温的老匹夫是何人,还有那姓庞的小匹夫名字,欺人太甚,然名你今日必须给老夫一个交代,必须给老夫交代!” “冤家宜解不宜结,象三勿要动怒。” 汪然名和管家一路拉着谢三宾,终于登上旁边停泊的另一艘游船如意庵。 谢三宾一进如意庵的船舱,叫骂声顿时就消失了,整个辽阔的西湖都仿佛安静下来。 站在栏杆边的庞雨一时还有点不习惯,他转头看看阮大铖片刻,两人突然都哈哈大笑起来。 后面的钱谦益摇摇头,指点了一下两人,径自坐回了自家的小案前。 庞雨和阮大铖都没落座,几个仆人正在收拾,方才下露台时汪然名拉扯不住,谢三宾一脚踢翻了阮大铖的小案,把庞雨的位置也弄脏了,两个丫鬟刚收拾干净,还未摆上新的小点。 柳隐则站在左侧栏杆前,脸上一片通红,大概许久未见方才那么激烈的骂战,一时有点兴奋。 湖上的细雨还在下着,万千个微小的涟漪在湖面交错,头顶的雨棚沙沙作响。 阮大铖则容光焕发,仿佛脸上的皱纹都全部平顺了,从公揭刊发以来,阮大铖整个人都萎靡不振,来杭州的路上庞雨想尽办法开解,但几乎没有效果。 这个联盟当中,阮大铖串联往来,起了很大作用,庞雨担心影响后面的会面,好在今天终于见到他调整好状态,只是万万没想到骂人骂出来的效果。 阮大铖颇有点兴奋,等到小案上的酒水摆好,就不停跟几人劝酒,虽然主人不在,但也比谢三宾在的时候融洽。 只等了片刻功夫,汪然明便匆匆忙忙返回,他一登船就吩咐赶紧开船,然后才上到露台。 汪然明上来便对两人拱手道,“谢三宾性格火烈,其实他并无恶意,只是脾气急了些,还请阮先生和庞将军勿要见怪。” 庞雨连忙回礼,“在下不知谢先生曾贵为太仆寺少卿,语言唐突得罪谢先生,虽是无心,仍是不该。” 汪然明摇头失笑,“将军不必在意,实话与将军说,他追至寒舍,就是为河东君而来,老夫也劝他不可强求,但他听不进去,求而不得,便在外四处编排是非,现在又追来在下这里,言行又实在是不体面,汪某抹不开脸面,得亏将军把他气走了,老夫免得当恶人。” 庞雨没听过河东君,估计就是那柳隐了,但也没有多问,仔细看看汪然明,方才衣服湿了都不及更换,不由笑道,“那在下还算办了件好事,就是累得汪先生在雨中奔走,方才从如意庵过来,连伞都忘了带,何急如此。” “急的。”汪然明擦擦额头,凑过来低声道,“就怕猪妖取不成经时,还要回高老庄的。” 庞雨哈哈一笑,“那还真是急迫。” 此时船身一动,汪然明挥挥手,“即刻就走,去个那猪妖寻不到的地方。” …… 傍晚时分小雨停歇,夕阳从西边的地平线洒下金黄的余晖,西湖之上万顷鳞光,停泊在岸边的不系园随着湖水轻轻摇动。 这里是汪然名的湖边小院,因为横山别墅离西湖有些距离,汪然名常在湖上往来不便,所以在湖边也有个用于暂歇的小院,由于有西湖的野景,院落规模不算不大,但比阮大铖在莫愁湖边的院子要大一些,仍有三进的院落,汪然明说刚买来不久,其他人并不知道此处是他的别业。 小院就在湖边,临湖尚有二三十步,两头用竹篱围起,成了一段私人湖岸,竹篱内建了一个简单的木亭,已经有些年月。 庞雨一个人躺在木亭中的躺椅上,旁边小几上没有点心,只摆了一盏热茶,淡黄色的茶面上隐隐有热气升腾。 重新开船之后,柳隐弹奏了七弦助兴,又和几个文人写诗作画,庞雨一样都不会,只能在旁边凑趣,但柳隐和汪然名都对他很关照,不时让他作简单的评价,丝毫没让庞雨觉得受了冷落。 不系园就是古代的游艇,起居饮食都有,但限于此时的造船水平,建造规模不能太大,内部的生活空间并不宽裕,特别是带上一帮丫鬟仆人和护卫之后,失去了泛舟的清净滋味,众人在湖上游览后便登岸来到此处。 其他人各自有房间歇息换衣,庞雨的衣裤沾了不少泥浆雨水,但他多年行伍生涯,跟着军队根本就没讲究的余地,对脏乱差早就免疫了,也不急去更换,在木亭中小坐片刻,看着西湖夕照,竟感觉出奇的平静,仿佛能一直坐下去。 “谢过将军今日援手之恩。” 庞雨听声音就知道是柳隐,赶紧起身回头,柳隐的的身形被夕阳的光晕包围,将轮廓雕刻得分外清晰。 “既有缘跟柳兄再次相遇,稍尽绵力是在下荣幸,况且我也很讨厌那猪妖。” 柳隐走入亭内,闻言抿嘴笑道,“方才骂他是弼马温,此时又是猪妖,也不知到底是谁。” 庞雨示意外边的护卫送来椅子,待柳隐也在木亭中落座后,庞雨偏头看看她道,“不论是弼马温还是猪妖,这妖怪的家境实在不错,以后你身上穿的锦戴的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你还有那些儿不趁心处,看不上这妖怪?” 柳隐白他一眼道,“这妖怪全没些儿礼体,这样个丑嘴脸的人,又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如何看得上。” 庞雨哈哈一笑,两人说的都是高老庄降魔中的对话,柳隐的意思,就是那谢三宾人品太差,钱再多也不行。 方才阮大铖跟庞雨说及,登州叛军在山东掳掠了大量财物,都带回了登州,他们从登州逃走的时候是走的水路,又不敢惊动围城的官军,许多财物都被留在登州,都被官军所获,朝中传言说谢三宾分了不少,是个货真价实的富家翁,或许是因此而缺少再入仕途的必要。 谢三宾有地位有资产,对寻常女子是唾手可得,但这柳隐偏就看不上,庞雨感觉这个风尘女在此时尤其显得特立独行。 两人笑了片刻,柳隐看着亭中的地板道,“听汪先生说,将军明日就要离开,是否又要去剿灭流寇了?” 庞雨明天是去嘉兴见张溥和周延儒,地方是在吴昌时的勺园,这是私下结党的敏感事件,自然不会随便告诉人,当下只是点头道,“中原流寇复炽,安庆地处要冲,英霍山区又是平寇的要害,勤王走了半年多,确实有很多军务需要回去处理。” “庞兄已是天下名将,这次见了八贼,勿要让他落荒而逃了,务必要多飞出两把板斧,将他多斩几段,为天下受害的百姓报仇。” 庞雨笑笑后道,“在下一定竭尽全力,也实话跟柳兄说,时报上登载的颇多夸大,真正的打仗时,主将既不用板斧也不用长枪,千刀杀来万枪还去,阵中无一寸腾挪躲闪之处,杀鞑子剿流寇,是靠那些兵将拼了性命搏来的。名震天下几个字,都是士兵抬举起来的,这些兵将都是百姓家中父子兄弟,,带着百姓救百姓,两头都是这名将肩上的担子,也是武人的本分。请柳兄放心,在下若是遇到所有流寇东虏,都一定多斩几段,不让他们再害人。” 柳隐等待片刻后抬头道,“上次太湖一见之后,庞兄从一个班头变成今日名震天下的名将,此一别将军不免南征北战,下次再见不知又是何时,万请将军保重。” 亭中安静下来,木亭屋檐上残留的水珠滴滴答答的落下,在台阶石上溅开成小小的水花,夕阳下的西湖波光闪动,两人在昏黄之中并坐,小小的木亭似乎跟湖光融为一体。 第五百四十六章 竹亭 嘉兴西南方向的官道上,一队马车吱吱呀呀的行进着,摇来晃去的轿厢中,庞雨手握一张棉帕不停的抹汗,心头涌上来一阵恶心,差点吐了出来。 他们在杭州跟汪然明谈完,没有多作耽搁便出发经过桐乡前往嘉兴,途中所见的集镇规模堪比安庆一带的县城,这一点倒与庞雨后世的认知一致。 昨天落脚的濮院镇,就是江南地区的丝绸要地,镇中水网密布,河道上船只往来不绝,道路上随处可见力夫和车架,显示商业非常繁华,百姓大多衣着考究,绝大部分人都有鞋子,经济水平明显超过中江的安庆。 途中也比较太平,嘉兴这一带不属于应天管辖,但地理和经济上实际跟太湖周边是一体的,也属于广义上的江南。庞雨因为归属南直隶,应天巡抚衙门经常都转辖区的塘报,江南地区的动乱也在逐年增多,包括张国维驻节的太湖附近,前两年也闹过水贼,在宿松大战后,张国维把许自强短暂调到苏州,才平息了那些水贼。 总体来说江南周边没有大的动乱,在庞雨看来经济也比较繁荣,只是他以前并未来过浙江,还无从对比。从沿江银庄回报的情况看,这几年航运量一直是下降趋势,流寇平息时稍有反弹,但随着八贼复叛,今年往上江的航运量骤减。江南是商业经济,可以推论他们的经济情况也在变差。 但即便如此,跟白骨千里的北方相比,仍可以称得上是天堂。 在相对安全的路途中,庞雨心情颇为放松,从当了武官之后,还少有这般轻松的的旅途,平时打仗行军不说,即便外出到南京时,都是在银庄和百顺堂住着,办的都是公事,此次去杭州,也是带着目的,而且跟汪然明并不熟悉,一路上都在考虑跟徽帮斗到什么程度,最多能妥协到什么程度,并没有放松下来。 这次去嘉兴也是办大事,但之前已经大致议定,张溥虽然没见过,但心理上并不陌生,心情是比较轻松的,只是乘坐马车却很难受。 从杭州出来之后钱谦益一改常态,非要让庞雨和阮大铖都坐马车,还要把车帘放下。而且一点不着急,途中故意拖着行程,一天只走三五十里, 此时的马车车架没有任何减振,庞雨只能靠自己的肉垫,军中的车架也是如此,所以庞雨平时在军中从来不坐车,现在骑着马南征北战的将军,坐马车竟然差点晕车。 庞雨怕传出去丢人,只得把恶心忍下去,低声把钱谦益骂了一通,这位东林大佬不想被人认出,也不想庞雨和阮大铖被人认出,但庞雨都没来过浙江,就算大摇大摆在路上走,也没人认识他。但这里钱谦益最有资历,庞雨被迫坐了几天马车,全身骨架都要散架了一般。 此时阮大铖也坐在轿厢中,这个大胡子平时坐惯了马车,状态比庞雨好很多,原本他自己有马车,估计是途中无聊,从濮院镇出来后便要跟庞雨挤一个马车,途中不停说话。 “不妨告诉庞小友,此番去嘉兴,老夫复起之事就要着落在周老先生身上。” 阮大铖挥舞着折扇,胡子随着扇来的风摇摆,从那天骂完谢三宾,阮大铖的状态就一直有点亢奋,庞雨一直以为是骂人的效果,现在看来是又有复起的希望。 “那恭贺阮先生。” 阮大铖呵呵笑着摆摆手,“光是老夫自己恐怕还不稳妥,昨日我又跟虞山先生请托,他已经应承了,由他再跟周老先生提出,这样便更可靠了。” 庞雨见阮大铖兴致高,顺着他的话头凑了个兴,这个政治联盟中,阮大铖是南边的联络人,但也是最弱的一方,他参与其中的诉求,就是重新入朝为官。 庞雨偷眼打量了一下阮大铖,这大胡子已经五十有三,对这个官身却还没放下,刚刚在南京遭到公揭重击,转头就又开始满怀希望,说到复起时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但是吧,他们两人怕还得缓两日才能见面。” 庞雨诧异的道,“为何还要缓两日。” “周老先生和钱先生有些前尘旧事未了,恐怕还急不得。”阮大铖露出回忆的神情,“当年虞山是东林干才,官至礼部侍郎,原本已经定了入阁,有东林为后盾,日后任首辅是迟早的事,正巧浙江的科考舞弊案发,有人举告说当年乡试士子买通考官,在卷中末尾写上‘一朝平步上青云’几个字为暗号。当时周老先生和温体仁抓住不放,闹得满朝皆知,皇上便让查明,结果那试卷上果真有‘一朝平步上青云’,由此断言不是诬告,虞山先生这下就脱不了干系,最后不但没能入阁,连官身都没保住,只能回乡当个文首,从此再也没能入仕,对虞山先生不啻于生死仇敌,说来还是周老先生有所亏欠。” 庞雨点点头,此事暗哨司曾在回报过,比阮大铖说得更明白,不是正巧案发,背后就是周延儒和温体仁策动的。 这个联盟里面三方大的势力,阉党、东林、复社,以前斗来斗去,恩怨情仇自然不少,张溥和吴昌时能把这几方纠集到一起谈判,就是了不起的政治胜利。 “但也正因此,周老先生恐怕不好回绝虞山先生的提议,所以老夫才请托……” 阮大铖话音未落,马车突然停下了,颜观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大人,天如先生在前方凉亭远迎。” 庞雨估算距离嘉兴也不远了,听到张溥来迎接,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马车,出了轿厢后,看到钱谦益也下了车,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庞雨连忙跟在他身后,几人一起向前方凉亭走去。 途中庞雨打量着凉亭里走出的人,张溥体态瘦削,容貌有些显老,但庞雨知道他实际上才三十七八岁,看起来却比五十三岁的阮大铖还老一些,走路时的步伐有些漂浮,恐怕身体状况不太好。 “虞山先生。”还隔着老远,张溥就对着钱谦益施礼。 钱谦益显然对张溥比较熟悉,亲切的回礼道,“有劳天如远迎至此。” “在下知道今日要见到虞山先生……”张溥目光转向阮大铖和庞雨,“集之和庞将军,心中切盼难耐,在园中坐卧不安,便干脆出门走走,也好早些见到各位,现下这心头总算不慌了。” 钱谦益哈哈一笑,张溥走近两步,先跟阮大铖打了招呼,两人显然也早就见过,最后才来到庞雨跟前。 庞雨拱手道,“晚生庞雨见过天如先生。” 张溥上下打量庞雨半晌,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闻庞将军之名久矣,密之、次尾、维斗、来之他们都跟某说,该当去南京与将军一见,只是俗务缠身未能成行,今日终于得偿夙愿。了。” 庞雨躬身道,“理应晚生来拜见先生,得复社诸公襄助良多,今日总算有机会面谢,晚生也是得偿夙愿。” 张溥哈哈一笑,转身看着钱谦益道,“勺园就在前方不远,虞山先生一路奔波,先作歇息再商议不迟。” 钱谦益严肃的道,“商议自然也不必急于一时,是非当有公论,了却前尘旧事,我们才好谈其他。” 庞雨听完偷眼去看张溥,钱谦益之前接触中脾气都比较温和,庞雨觉得方才是故意拿高姿态,以便在后面的谈判中占据有利地位,在联盟中获得更好的条件。 说起来庞雨虽然是钱谦益的弟子,但只是名义上的,当初只是因为钱谦益缺钱,庞雨要找他给银庄题词剪彩,钱谦益又想沾点边才,这样才拜师的,庞雨实际并不了解这个老师。但从暗哨司和阮大铖提供的分析,钱谦益也是想复起做官。 当初皇帝认定他参与了科考舞弊,对他的印象大坏,所以这么多年无法复起,但是比起身处逆案的阮大铖来,钱谦益的希望又大得多,如果这个联盟推举周延儒复出成功,那必定是就任首辅,钱谦益的机会就很大了,他就更希望在联盟中获得更有利的地位。 对周延儒和张溥而言,东林虽然在内阁不济,但在朝中仍是第一大势力,拉拢钱谦益就获得了东林的支持,以后周延儒这个首辅在朝中施政就会顺利许多,朝政也少了内耗。 张溥没有丝毫局促迟疑,他立刻点头道,“一切依虞山先生的意思,在下也觉得理应如此,日后互相不存芥蒂,才能共襄盛举,先生请。” …… 嘉兴城南鸳湖畔,鸳湖周边林木葱郁,亭台楼榭隐约其间。 湖岸的西北角一小块陆地深入湖中,形状就如同一只勺子。庞雨正在勺子的东部边缘的回廊行走,回廊两侧遍种翠竹,湖水在竹林间时隐时现,嘉兴气候闷热,但湖上清风穿过竹林而来,发出阵阵沙沙轻响。 引路的人在一处竹林掩映的地方停下,这里蝉鸣起伏竹林繁盛,枝叶几乎遮挡了日光,林间一个石桌,周围四个石凳,桌凳造型古朴意境悠远,有些缝隙处长着青苔。 庞雨径自在石凳上坐下,顿时感受到一丝林间传来的凉意,游目四顾间,发现从竹林间能看到外面的湖水,还有不知何处隐约传来的丝竹声。 这里就是吴昌时的园林勺园,又名竹亭,地处鸳湖西北湖岸,由园林大师张南垣设计建造,也是这次联盟各方约定见面的地方。 今天已是到达的第三天,这勺园颇有规模,几人是分别居住,庞雨知道周延儒已经在园中,但还没有露面,昨天张溥在钱谦益的院落奔走往来,充当两人谈判的中介。 今日估计张溥已经探出眉目,终于腾出时间来见庞雨,约定的就是此处深入湖中的半岛上,勺园的勺字就是因此而来。 张溥选在这里大概是因为这里景色最佳,而且林木繁盛要凉快一些,岸上的几处院落都有些闷热了,谈事情有点让人烦躁。 庞雨见多了谈判,他原本以为张溥要利用主场优势,让自己等半个时辰,失了气势之后才来,结果只坐了片刻,张溥就匆匆赶到,倒让庞雨有点意外。 两人简单见礼后隔着石桌落座,张溥微笑着对庞雨道,“勺园便因此处得名,取‘勺水可容沧海’之意。” 庞雨哦了一声,做出一个夸张的恍然大悟神态,张溥伸手指指西面,“那边是听萧阁所在,集之正在那里指点竹亭戏班唱戏,就是他自家创的春灯谜。” 庞雨哈哈大笑,他在这个《春灯谜》中还唱过生角,听到就觉得亲切,看起来张溥十分周到,先见了庞雨,又特意安排了阮大铖做他有兴趣的事,以免觉得受到冷落。 张溥几句话,两人的关系就亲近了不少,再说笑几句后,张溥便说道,“累将军久等,今早醒来时,在下细细回想,某是早在八年时因安庆民乱,已听闻将军之名,后来吴应箕特意从南京赶来见面,说及将军愿襄助钱粮开办时报,张某立知此乃教化万民造福万代之事大善,如今看来大体还是如此的,苏松一带但凡读书识字的,都盼着时报到来那几日,一份时报知天下事,明天下理,已是士子文房中不可或缺之物。” 张溥一番话,把时报的功劳大半揽在自己头上,庞雨顺着他的话回道,“此事若无天如先生促成,绝无时报今日之盛,时报今日广发数省,无论好事坏事,只要登载上去影响都非同小可。” 庞雨说到此处便停下,他没有直接说公揭的事,但公揭是复社士子发起,将时报牵涉进去,他需要了解张溥的立场。 张溥作出思索状,片刻之后他抬头道,“如将军所言,报社已成舆论重器,沿江沿河不论,之前吴昌时来信,专门说及京中情形,说京中街巷流传的时报为数不少,甚至去年的旧刊还有人争相阅看,京官之中流传的也不在少数,影响可见一斑。如此某以为,时报要温厚持重,若是惹起过多争执,便不免多了生分,反倒让其他人乘隙而入,于社事不利,于时报也不利。” 庞雨听出张溥的意思,就是同意换人主持时报,但暗示目前敏感时期,希望庞雨不要采用激烈手段对付刘秀才和吴应箕,在联盟成立的关键时刻,庞雨并不打算在次要问题上跟张溥对抗,当下点点头道,“果然还是天如先生高屋建瓴,在下感佩,时报确实应当更持重些。” 张溥见庞雨没有争执,神态更放松了一些,这次他直接进入主题道,“此番盛举由来已久,庞将军知道前因,正是朝中小人当道,正人不容于朝,而致朝政糜烂天下动荡。是以我等非是结党,而是共谋为天下人寻一条活路,将军也是志同道合,对日后朝政有何提议,大可直言不讳。” 庞雨打起精神,张溥就是要探庞雨的条件了,这个联盟中每一方都有自己的作用,庞雨是武力支持,这在以前是不需要的,但现在时局动荡,朝廷面临流寇和东虏的威胁,武人地位急速提升。 这里每一方都有自己的作用,自然也有自己的条件,周延儒需要评估,张溥是这个联盟的实际发起人,他跟周延儒的关系相对最亲近,由他先探个口风。 想了片刻后,庞雨开口道,“天下动荡,内则流寇外则东虏,我等共襄盛举,是要让正人临朝,但若是兵事不利,正人的位置坐不平稳,匡扶天下便无从说起。晚生的浅见,东虏入边大致两年一次,可以后论,平寇则以英霍山区为要,此地三省交界,绵延数百里,其中千沟万渠,晚生在安庆沿山各县编练乡兵,但限于信地,只能防御沿山数十里,深入则于朝廷规制不符,若是打胜了还好,一旦损兵折将,地方推诿塞责之际不免拉扯出来,闹到朝廷上,武官擅入信地就是大罪。在下于湖广方军门曾会剿一次,仍因协同艰难而无功而返。如此一来,各地营头明哲保身,流寇盘踞山区出入数省,三省之地兵马互不统属,必定顾此失彼。” 张溥微微点头,庞雨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只听张溥说道,“那庞将军的提议如何?” “在下的提议,是沿英霍山区周边,三省交界之地设立安庆镇。” 张溥思索着道,“这安庆镇的信地可有想定?” 庞雨看着张溥,“西起麻城,北至固始,南至大江,东至庐州。” 第五百四十七章 举荐 “庞将军少年英才,滁州、宿松几败流贼,此番铜城驿、永定河又两胜东虏,更斩首奴酋岳托,论战功九边各镇无一可比,升任总兵开镇安庆,要说来也是该当的。”“ 勺园东北角的小院书房内,三人分主宾对坐,上首的就是曾经的少年状元,大明朝曾经首辅周延儒。 跟张溥初步谈过之后,周延儒只间隔了半天时间,便跟庞雨面谈,他住的院落在东北角,确实和钱谦益离得最远。 这位首辅的形象比较圆润,但又不是阮大铖那么胖,胡子打理得很工整,说话语气温和,一副不紧不慢的性子,看起来比较符合庞雨心中阁老的形象。只是前面刘宇亮把大明朝首辅的牌子砸了,庞雨不敢期望太高。 周延儒自己用一把折扇摇动,屋中没有任何仆人和丫鬟,庞雨对张溥此次的安排比较满意,至少在保密方面做得很好。 “庐州、安庆自古兵家要地,此地开镇于平贼大有裨益。”周延儒停顿片刻道,“然则此前本兵有十面张网之策,仍未能平定流寇,英霍山区虽交通三省,毕竟只是一隅,是否真的是平贼之要害。” 张溥坐在旁边没有插话,但周延儒先往他看了一眼,似乎在观察张溥的态度,周延儒的动作很轻微,更像是个下意识的行为,但庞雨在这屋中已经发觉了两三次。 庞雨的神态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没注意到一样,但按前面了解的情况,周延儒是张溥的座师,又曾经是首辅,他是不用看张溥的脸色的。 这个政治联盟由张溥发起,最后选定周延儒,庞雨以为是几方共同选定,但从方才的细微处,庞雨发觉自己似乎没有掌握联盟中的细节,暗哨司的重点一直在大江、南京、运河几个地方,江南相对平静,暗哨司部署的力量十分薄弱,庞雨掌握的情报很有限。 庞雨放下这些念头,看着周延儒道,“十面张网未竟全功,策略与施行皆有其因,四正六隅看似严密,实则尽在外线,松散难以协同,打起来仍是各自为战,流寇需要在流动中从各地获取足够的物资,英霍山区盘踞腹地,沿山三省便是流寇周旋之处,只要安庆镇设立,镇内军令通行,便不需四正六隅,一支可用之兵足以平寇。” 周延儒思索了片刻,他抬头看着庞雨,“内地一向以来太平无事,军镇均在沿边沿海之地,若要在安庆开镇,涉及三省之地五位巡抚,所涉非小啊。一旦开镇则战乱之地环绕,无论何股贼人流窜何处,皆与安庆镇相关,没有推脱余地,以一镇之力是否应付得来,将军可想好了。” “诚如老先生所言,英霍山区周边四战之地,又是贼寇必经之处,辛苦艰危自不必说,但非如此不能平贼,但我辈军人只要能保民报国,斗胆也要试一试。” 周延儒自然不会被庞雨这种大话打动,他平静的听完立刻接着问道,“开设安庆镇,对将军有何好处?” “想来两位先生有所耳闻,宿松战前晚生已经身在虞山先生案中,若非宿松大胜,晚生说不定也要去刑部走一趟,回想其时担惊受怕,晚生不想再经历一次,每每想来,还是朝中无人。” 周延儒微微笑了一下,张溥则点了一下头,庞雨知道自己可能说中他的真切感觉,温体仁对张溥施加了巨大压力,使得张溥两兄弟前几年甚至不敢抛头露面,复社不能组织大型社集,整个复社活动都进入低潮。周延儒是首辅致仕,皇帝对他并不厌恶,温体仁并未对他穷追猛打,自然是体会不到的。 “周老先生本已养望林下,今日愿复出为苍生立命,正是我辈楷模。值此乱世,若是先生真的重掌内阁,自然非是权宜之计,内阁中经年累月下来,首要仍是两件事,便是平贼平虏,其他皆不足论,皇上着紧的也是这两件事。此番勤王所见北方涂炭,数月间皇上心虑百姓,每日皆有御批到军中,战事不利之际,军中焦灼之情难以言表。” 周延儒的眉头抽动了一下,此前东虏入犯,首辅刘宇亮闹出的动静举朝皆知,周延儒自然也知道,若果他复起,战事是避不开的,庞雨说的焦灼之情,自然是说的刘宇亮。这个政治联盟成立,并非只为把周延儒推回首辅大位,当然还希望尽可能久一些。 庞雨意思就是上去容易,若是战事不利,首辅其实也坐不稳,这对周延儒更有用。 “晚生弃笔从戎数年,于行伍之事有些领悟,正可略尽绵力,辅助老先生在内阁办事顺畅一些,皇上心情就顺畅一些,晚生剿寇也就顺畅一些,如此相得益彰,既是公事也是私事,算晚生的好处之一。” 庞雨一番话像是实话,又带着为周延儒着想的意思,周延儒大约听起来觉得受用,不由抬头看了看庞雨,神态间明显亲切了一些,庞雨躬身道,“晚生自己在江上有些生意,那是全然的私事,给皇上和老先生办差办得好,沿江没了贼,赚的银子多了,是晚生的好处之二。” 周延儒哈哈两声,张溥也凑趣的笑了笑,庞雨自己能赚银子,想来这两人也是早就知道,但庞雨猜测,他们仍是以为百顺堂是安庆营的主营业务,什么漕帮都是为百顺堂当打手的。 双方关系毕竟拉近了一些,周延儒看看张溥之后又转向庞雨,“开镇之事先应承下来,再来是东虏,将军和天如说的意思,平辽的要害不在边外而在边内,需要在徐州新设一营,以未雨绸缪,可是如此?” “若是在辽西交战,以我大明九边全数汇集,也未必能战而胜之,我们就要在战场选择上下心思。东虏必定会在两年内再次入边,要抢到足够的东西,他们能抢的只有山东南部和东部,甚或要直入南直,到达徐州淮安附近……” 周延儒打断道,“东虏为何不可在德州转向青州、登莱。” “这条路线之前因吴桥兵变已经被祸害过,数年时间恢复不了多少人口钱粮,不够东虏抢的。即便他们要走这里,到了登州之后他们不会原路返回,必定要从衮州绕过山区,可以多抢钱粮子女,最后仍要走东昌北返。”庞雨抬头看向周延儒,“徐州这个营头,便是未雨绸缪的准备的,晚生要信得过的人掌管这个营头。” 张溥和周延儒交换眼神,东虏是比流寇更大的威胁,他们不是在评估这个徐州营头的必要性,这种营头跟开镇毫无可比性,对首辅就不算个事,他们是在评估庞雨的实际作用,确定他是否知兵,是否真的有用。 庞雨从容的道,“卢都堂、孙都堂都有知兵之名,对上东虏都难当其一击,与其交战务必选择时机地点。而东虏最为虚弱的时候,就是行军几千里入边到达顶点之时,此时深处大明腹地,面对我以逸待劳之大军。” 两人再次交换眼神,庞雨说的基本跟杨嗣昌面前说的差不多,但这次提出了具体的要求,就是徐州要有一个营头,预先进行准备,特别是后勤方面,否则跟此次勤王一样,在自家腹地也跟外线作战一般。 “是否设立这个营头,将军便可以击败东虏入边大军。” “不要调安庆兵马去北方作战,尽量保存北方边军,在徐州至东昌之间准备,将周边剿饷粮草汇集徐州,一旦东虏入边,任命晚生为武经略节制徐州东昌之间兵马。” “徐州援兵或游兵一营可,剿饷可,武经略可,边军一向在北边调用,东虏入边之际都紧着京师用,老夫不敢应承,边军此番看来也不堪大用,庞将军最好不要预计在内。”周延儒简单的说完道,“将军还有需要预备的?” “我要一个可信的人掌管天津水营。” 周延儒哦了一声,“这又是为何?” “这个营头不是小人为自己要的。”庞雨抬头看向两人,“直隶地方荼毒惨烈,京师孤悬北地,周老先生为万民复出,肩负天下安危,然则东虏残暴,万一有紧急之时,走海路最为快捷稳妥,东林各位先生,复社各位社友,也有个退路,天津水营有自家港口,要紧时有用,平日也有用处,老先生有什么家信方物要带回南边的,海路比运河方便,晚生信不过别人掌管,必须用安庆的自家水营将官。” 周延儒直起身体,庞雨话中的家信方物,自然可以是任何东西,周延儒语气更加温和,“将军办事周全,天津水营可。” 庞雨松一口气,他现在体会到政治联盟的作用,这件事是没办法找杨嗣昌办的,因为两人间只有公事往来,之前安庆开镇之事,兵部部议之后再无下文,庞雨最多只能说为手下找个前程,若是点名说要天津水营,杨嗣昌就要怀疑他的目的,徐州新建营头也会费时费力,最后还未必能成。 现在周延儒一口应承,庞雨就减少了大量成本。这些是他主要的要求,其他军饷、银庄扩展反而是小事,不必周延儒这个首辅亲自去办。 而对周延儒来说,至少有一个武力上的依靠,能帮助他在内阁施政,甚至还有一条紧急时的退路。双方各取所需,对互相都有价值。 这次能谈得顺利,前面阮大铖和张溥的铺垫也起了很大作用,庞雨感觉这一趟嘉兴来得很值得,下一步就是合力将周延儒送上首辅之位。 周延儒大概连续谈判有些累了,连着猛扇了几下扇子,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之后,还是轻轻端了一下茶盏,张溥和庞雨立刻告辞出门。周延儒倒也客气,一路送到了门外才回去。 离开院门十多步之后,张溥停下脚步,庞雨知道他有话说,也跟着停下。, 张溥皱眉想了片刻道,“老夫这里有一事,想请庞将军代为周旋。” 庞雨连忙道,“先生请讲。” “集之那里……为此事奔走联络,很是耗费了些精力,为的是复起,老夫开初也是想着,但凡有一点转圜余地,也要尽力一试,但朝中打听来的情形,逆案在皇上面前提也休提,并非是我等推拒,更不能敷衍瞒骗集之,周老先生那里也是这个意思,要早些跟集之说明白,只是老夫有些难以启齿,想到将军与集之是忘年交,是否更加方便开口。” 庞雨立刻知道钱谦益已经放弃了帮阮大铖说项,说不定用阮大铖交换了什么条件,否则张溥不会直接去告知阮大铖。想那阮大铖满心欢喜等着,钱谦益、张溥、周延儒都不愿意去,自己此时去开口,不知碰多大一个霉头。 张溥不敢让周延儒、钱谦益去说,却让庞雨去,仍是在心理上自觉比庞雨高一层,可以安排他来办这事,而庞雨并不如此觉得,这个联盟中,自己已经不弱于任何一方。 “将军可以如此说,虽然集之不能复起入仕,但也不是空手而……” 庞雨不想听他的条件,径自打断道,“阮先生十余年来一直期盼复起,从铜城民乱之时起,晚生就得阮先生襄助良多,这次南都公揭,也有在下一份过错,恐怕晚生是更难以启齿,此事不敢应承天如先生。” 张溥没想到庞雨直接回绝了,他眯眼看了看庞雨,最后摇摇头,“如此就不劳烦将军了。” …… 傍晚时分,伸入湖面的半岛上群鸟归巢,到处都是鸟鸣声。 阮大铖坐在竹林边的一个石凳上,面对着湖水发呆。 鸳湖上游船往来,数量不少于莫愁湖,阮大铖好像石化了一般,又回到了莫愁湖边小院中的状态。 庞雨知道张溥已经跟阮大铖说了,在这之前阮大铖应该还是满怀希望的,如果东林、复社、阉党、孤臣纠集在一起都不能办到,那他真的就再无复起的可能。 “现下这个时候,虞山先生那边该是谈好了。” 庞雨默默点头,阮大铖平静的道,“当年浙江科考舞弊案,一句‘一朝平步上青天’,当时周老先生抓住不放,虞山先生入不了阁还丢了官身,不啻于生死仇敌。但今日他们在此相见,却是为了共举大事。当年的阉党,今日也跟东林共襄盛举。” 阮大铖缓缓转头过来看着庞雨,“这便是老夫跟你说的,旁人怎生对你,不是看你是谁,是看你对他有用无用。” 庞雨低声道,“先生说的是。” 阮大铖的眼中带着神采,似乎是憧憬又像是在回忆,“当年朝中各派,上朝互相算计那是自家的差事,下来还是要把酒言欢的,不必生死仇敌。要说那魏忠贤也是不妥,左光斗、杨涟这些人,你把他免官去职罢了,何苦夺人性命,就是仗着自家有权有势,丝毫不给人余地,最后轮到自家失了势,照样也丢了性命。” “先生这些年受魏阉连累,也是受委屈了。” “老夫这复起的执念,恐怕到今日为止了。”阮大铖等了片刻之后道,“天如来说过话,几次召对说到阉……逆案中人起用之事,皇上便大发雷霆,朝中无人再敢提及,周老先生的意思,老夫复起之事无望,但可以另行举荐一个才德俱佳之人,代老夫报效朝廷。” 庞雨才知道是这个条件,他原本不想打听,毕竟阮大铖是帮人做了嫁衣,心情不会太好,但他既然主动说起,只得接着话头道,“那先生可举荐了。” 阮大铖看着湖水出神,过了半晌终于轻轻道,“我举荐了马瑶草。” 第五百四十八章 溪桥 日落时分嘉兴鸳湖上飘着小雨,湖面还笼罩着一层薄雾,湖上画舫游船缓缓往来,在弥漫的薄雾中划开一道道印迹,船上游湖的人在船头嬉笑,隐约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勺园深入湖中的半岛上,一条廊桥沿着水岸蜿蜒,在半岛的顶端有一座竹亭,正对着湖上的烟雨楼。 吴昌时的管家在竹亭正中站立,不时朝着亭外两侧延伸的回廊张望。 庞雨和阮大铖跟在钱谦益身后,从东侧向竹亭缓缓走去,对面回廊下出现了周延儒和张溥的身影,双方一同朝竹亭靠近。 这个见面方式是张溥定下的,庞雨知道多半是钱谦益的要求,周延儒曾经是首辅,地位其实是比他高的,但这个首辅的位置很大一部分是从钱谦益那里抢夺的,钱谦益咽不下那口气,现在要跟这仇人合作,至少要在形式上取得平等地位。 距离逐渐接近,周延儒主动往凉亭走来,两边都在调整速度,需要正好在凉亭相遇,双方谁也不必等待,以体现地位的平等。 张溥落后周延儒半步,庞雨和阮大铖则跟在钱谦益身后半步,这样也显得双方均衡。 得到东林的支持,很可能是周延儒对张溥提出的条件,否则他重回内阁也是处处掣肘,但鉴于两人的宿怨,在钱谦益被温体仁逮拿之前,这是没有丝毫可行性的。 但钱谦益在天牢走了一趟回来,想法肯定也变了,东林的想法也在变化,否则钱谦益不会出现在这里。张溥能将两个仇敌拼凑在同一战线,在庞雨看来,不但有高超的协调能力,还有十分敏锐的政治嗅觉,能从狭窄的缝隙中寻到到破局的机会。 之前温体仁去职,东林和复社身上的强大压力顿时一松。刘宇亮担任首辅的时候,这个联盟对钱谦益来说还并紧迫,为了达成这个联盟,张溥和吴昌时已经运作了一段时间,但进度比较缓慢,庞雨推断其中比较困难的部分应该是东林。 东林根深叶茂,无论在朝在野都势力庞大,跟阉党和孤党的恩怨也是由来已久,与复社在科举方面的争斗也很激烈,在联盟中却要跟各方协作,并以孤党周延儒为首,在东林看来是很难接受的。 最终打动钱谦益的,应该是薛国观就任首辅。刘宇亮在勤王过程中丢尽朝廷脸面,无论皇帝还是朝野都不能让他继续当首辅,薛国观是温体仁一党,由温体仁一路提携,政治立场自然也相近,钱谦益和复社两案他就是操盘手,能够就任首辅,证明皇帝仍要重用孤党 东林和复社人数虽多,却很少能进入内阁,这次皇帝的选择,显示这个趋势将持续下去。 温体仁主政之时,对复社施以高压却引而不发,张溥惶惶不可终日,温体仁同时对东林发动总攻,将钱谦益问拿下狱,一副要将东林连根拔起的架势,若非司礼监最终偏向了东林,钱谦益恐怕还在大牢中。 薛国观就任首辅,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动作,是因东虏入寇之后朝廷仍处于混乱中,过了这一个时期,大权在握的薛国观是否会重启大狱殊难预料,复社和东林极有可能再次陷入之前的凶险境地,共同的敌人把他们推入了同一条战线。 吴昌时在京师反应灵敏,立刻把握住了这个绝佳的机会,庞雨还没有启程南返,吴昌时已经开始联络南京,最终在庞雨到达南京前,联盟取得了进展。以前谈不拢的事情,在薛国观的刺激下终于可以妥协。东林的条件到底有哪些,庞雨目前还不知道,但估计与朝中人事安排有关,特别是六部尚书和大学士人数上,从崇祯二年之后,东林在皇帝那里就失去信任,虽然在朝中人数众多,尤其是科道上首屈一指,但一到尚书和大学士这个层次,就不成比例的少。 从根本上来说,这个联盟是温体仁促成的,四方对立的势力才合流到一起,庞雨算是第五方,也属于相对中立的势力,与其他几股都有联系,但并不与某一方完全捆绑。 在联盟成形之后,庞雨仍然打算维持中立的地位,如果一旦联盟破裂,不至于成为某一方的死敌。 庞雨抬头往前面看了一眼,前方的回廊有一定弧度,周延儒和张溥的身影在廊柱间时隐时现,钱谦益走得很平稳,他没去看斜前方的周延儒。 很快回廊进入直路,双方正面相对相向而行,庞雨抬头看去,周延儒神色从容,没有任何不自在的表情。 双方步伐都越走越慢,以方便控制距离,终于双方同时到达竹亭的台阶前,钱谦益和周延儒隔着竹亭停下脚步。 周延儒主动向着钱谦益拱手,“一别多年,虞山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 钱谦益也拱手还礼道,“别时在京师,重聚在嘉兴,钱某与周先生走的是同一条道,周先生也辛苦。” 从庞雨的角度看过去,也能见到钱谦益侧脸笑起的褶子,语气柔和得像是他乡遇故知,庞雨如果不是知道那些往事,一定会以为两人是多年好友。 周延儒略微呆了一下,接着严肃的道,“大道至简,以家国社稷为本怀,正是我辈共行之道,周某幸甚。” 钱谦益在原地看了看周延儒,哈哈一笑后拉了一下袍子,周延儒见状做好准备,钱谦益抬脚的同时,周延儒也同时上了台阶。 两人到了跟前,这个联盟中的几方在竹亭中的聚齐,天启朝以来争斗不休的阉党、东林、复社、孤党终于找到了共同的的利益,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中。 从到达嘉兴,这里的人都没有提过温体仁,没有提过薛国观,更没有提过当年的恩怨,但庞雨知道,如果哪一天皇帝突然变了心思,让东林或复社的人入阁主政,那这个联盟当即就会破裂,几方又会争斗不休。 但此时几方亲密如战友,周延儒神色激动,“先生高义,周某感佩。” 他没有说钱谦益捐弃前嫌,用高义这样宽泛一些的词语避开当年两人的恩怨,并未承认当年自己有错,但也可以勉强看做隐晦的致歉。 钱谦益停顿了片刻,不知这个程度的歉意他是否能接受,庞雨感觉有点凝重的时候,钱谦益突然又微笑着点点头。 张溥立刻道,“张某何幸,得与二位先生共襄盛举,朝事大有可为。” 阮大铖也凑过来一拱手,“天下众正同力,朝中小人当道从此休矣,阮某何幸,苍生何幸。” 庞雨之前没想到还要表个态,落到了最后,这小人当道几个字一般是别人说阮大铖的,没想到也能从阮大铖嘴里说出来,赶紧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等阮大铖一说完,立刻接上上道,“有诸位先生主事,上下同德文武同心,天下太平可期,晚生与有荣焉,在此代天下人谢过诸位先生。” 周延儒朝众人一一颔首,等亭中人都表过态,钱谦益却没有立刻说话,他微笑着往前伸伸手,示意周延儒一同往湖边的廊桥走去,庞雨和阮大铖跟随在后面,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钱谦益背影的左侧就是鸳湖上的烟雨楼。 到了廊桥的台阶前,钱谦益停下脚步,众人只得一起停下,等了片刻后还无动静,庞雨正在疑惑的时候,钱谦益脚步往台阶上踏去,周延儒连忙跟随,暮色下钱谦益缓步慢行,中气十足的朗声道,“寒园竹树正萧萧,几度南湖影动摇,有雨云岚浑欲长,无山翠霭不曾消,波深地角生朝气,水落天根见暮潮……” 庞雨眼角观察其他人,他不知道这首诗完结没有,意思也没听明白,要看别人才知道此时该不该喝彩。 钱谦益的节奏把握很好,那句“水落天根见暮潮”的话音刚落,脚步也刚好到了廊桥之上。 这里没有翠竹遮掩,视野开阔湖景最佳,正对着湖上的朦胧的烟雨楼。 钱谦益缓缓转身,亲切的抬手扶着周延儒的手臂,接着上一句吟道,“……楼上何人看烟雨,为君杖策上溪桥。”(注1:钱谦益《题南湖勺园》) 庞雨到这里终于听懂了,钱谦益这首诗隐晦的表达了对周延儒的支持,似乎什么都说了,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张溥和阮大铖齐声叫好,庞雨又慢了一步,声音落在后面有些突兀。 钱谦益和周延儒同时一笑,两人把臂同行,沿着廊桥往前走去,张溥紧随在两人后, 三人代表了大明最大的政治势力,一路亲切的低声交谈,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庞雨有点跟不上节奏,正要跟上去时,突然发现阮大铖落在最后,一副落寞的模样。 庞雨放慢脚步等阮大铖上来,今天的几方里面,阮大铖是实力最差的一方,他被归类在阉党,但又不能代表最有影响力的冯铨,因为周延儒跟冯铨是儿女亲家,钱谦益因为此前案件,也跟冯铨私交甚厚,不需要通过阮大铖代理。 庞雨虽然跟各方不算特别密切,但他有庞大的安庆营势力为后盾,勤王之后在武人体系中拥有巨大影响力,就非阮大铖可比了。所以这次他的境遇,也是与实力相称的,失落在所难免。 庞雨边走边道,“阮先生,世事无常,或许柳暗花明,终归也有为先生杖策上溪桥之人。” 阮大铖伸手接着天空中落下的雨滴,有些出神的道,“老夫今年五十有三,比不得你们风华正茂的少年人,杖策上桥的贵人怕是等不到了,便作那楼上观烟雨之人也罢。如此留在南京也无甚味道,要说还有什么盼头,只盼着庞小友平灭流寇,老夫可以落叶归根,到怀宁百子山下归养终老,老夫……想回安庆了。” 阮大铖叹口气道,跟着几人缓缓去了。 庞雨停下脚步,看了看前方几人的背影,摇摇头后低声道,“我也想回安庆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问话 “总算到安庆了。” 吴达财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拄着拐杖挤进了拥挤的集贤门。 他面前的集贤门内街人山人海,哭笑叫骂声响成一片。 安庆勤王军进入南直隶后,在徐州停顿休整,庞雨之前的计划是分批返回安庆,让骑兵先回安庆补充和训练,由于流寇复起,有三四股营头在六安州至和州之间活动,整个江北都成了威胁地区,只能合并在一起走,特别是伤兵都要带着一起,有时行军速度只有二十里。 等到进入桐城才终于安稳下来,原本应该将各部发回驻地,但庞雨要求勤王军队先到府城,所有军队都要穿城而过,到较场集合后才返回驻地。 吴达财让文书队提前谋划,效果比他想的还要好,几乎整个府城的人都来了,许多都是军中的家眷,原本通知的在较场等候,但家眷哪里忍得住,都跑到城外等候,顺着队伍寻找自家的亲属,找到的就一路欢呼,跟着队伍一起进城,弄得道路拥挤不堪,镇抚兵都疏通不开。 前面的热闹正在远去,路上也没那么拥堵了,吴达财的伤还没完全痊愈,是跟着军医院一起行军,这一段的气氛就差远了,虽说伤亡的统计之前已经送回安庆,各家家眷早得了消息,多少是有所准备的,但真看到自家亲友残疾的,仍不免哭成一片。 伤病都在车架上躺着,原本路面就拥挤,家眷看到亲友都围拢过去,每个车架都围满人,女人哭小孩叫。路边还有些阵亡将士家眷来招魂的,抛出许多纸钱在空中飞舞,弄得气氛一片愁云惨雾。 磨了半天才进了集贤门,又被一群新赶来的伤兵家眷堵住道路,镇抚兵不敢打骂,只能在那里好言相劝,但没有什么效果,街中哭成一片。 吴达财也进退不得,无聊中回头看了一眼,那位沈大夫的马车间隔了几辆,但能看到没有打开帘子。 上次报功的事件之后,军中到处都在传,很多人都不信吴达财这个瘸子杀了那么多鞑子,吴达财也听到些风声,恼怒自然是有的,但这种传言都是私下流传的,若是大张旗鼓去抓人打压,反而闹得人尽皆知,更说不清楚了,未必是件好事,吴达财暂时忍了这口气,只让文书官私下收集是谁传出去的。 但沈大夫后来对他有些冷淡,不知是否与此有关,吴达财一路都没想好怎么去开口解释,途中的时候相处的时间还多一点,现在回了安庆机会就少多了。吴达财迟疑片刻,终于往那马车走过去,脚步刚迈出去,几个医官凑到了马车前,吴达财赶紧停下,跟着那马车帘子一动,沈大夫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她跟几个医官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下车一起往东边的巷子里面走去。 吴达财就住在集贤门,那边巷子可以绕过这段路,几个医官肯定是嫌堵,走路往衙署去了。吴达财撇撇嘴,前面突然一阵惊叫,他转头去看,只见乱哄哄一群人围着,似乎又有人倒在地上了,引起许多人围观。 吴达财今天已经看过几次这场面,索性让汤盛开路,一路扒开人群走了进去。 正中间是一辆躺着伤兵的马车,那伤兵只有左手,躺在马车上没下来,估计腿也坏了,只在马车上招呼,马车边的地上躺着一个年轻女人,两个镇抚兵又不便拉,另外一个老年女人震天价的嚎哭,比后面那些阵亡家眷还哭得惨,身边两个小孩吓得不轻,看着周围聚集的大人满脸惊慌的哭泣。 吴达财一指地上的女人,对着两个镇抚兵道,“找几个女人帮忙,先把人扶到车上。” 两个镇抚兵是勤王回来的,吴达财没伤之前骑着马每天在队列里面走无数趟,他们自然都认识他,这次评功的时候,这位副总文书官拖着几个局迟迟不签字,连把总去说都不好使,最后还要庄朝正、陈如烈亲自去商量,现在没有那个营头敢得罪这位副总文书官,赶紧招呼几个周围女人帮忙,把地上女人扶上马车,跟那伤兵抱在一起哭得更厉害了。 吴达财不去理会,低头对着嚎哭的老年女人道,“本官是安庆营副总文书官,大娘勿要担心,手断了不用担心,安庆营管钱粮,日子有着落的。” 那老年女人抹着泪道,“也没说给多少,一家子可怎么活啊……” “去较场那里,找他们局的文书官同去兵房查了就知道,绝不会少了你们吃穿。” 老年女人这才停下嚎哭,扶着车轮站起来。 吴达财松一口气,转头看见两个小孩在旁边站着,想起平日看到庞雨的做派,立刻摊开手掌朝着汤盛伸过去。 半天也没有东西放到手上,吴达财转头过去,只见那汤盛还在发呆。 “大人你要啥哩。” 吴达财怒道,“我盯着两个小娃,你说要啥!” 汤盛小心的道,“大人,你想剪他们指甲吃么,我没带剪刀。” “谁他妈要吃指甲,你少去信那些市井巫医的偏方,踏实跟着军医院大夫学。赶紧把庐州府买的那糖糕给我!”吴达财忍住要打人的冲动,不悦的说道,“以后是在衙署办事,那是要讲方法的,一定要用心才行,火器队那些劣习得好好改。” 汤盛不敢顶嘴,只得连声应了,在怀中一阵摸索之后,终于摸出一块已经压扁的糕点,吴达财接过来翻看了记下,抬头时满脸的不快,手举起来指点汤盛,眼神往周围看了看,最后又把手放下去。 汤盛赶紧又摸出一块,“大人,这里还有一块好的,这块没压坏。” 吴达财一把揪住汤盛衣领,口中低声骂道,“这块是给夫人带的,老子走一趟北方,什么都没给家里带回来怎么交代,跟你说了要讲方法!” 他丢开汤盛转过头去面对两个小娃,脸上马上又堆起笑来,把糕点递了过去,两个小孩也不哭了。 那马车上的残疾士兵赶紧对老年女人道,“快带着娃磕头,这是咱们吴大人,多亏他办的军医院,才救回我一条命。” 吴达财连忙摆手,对着伤兵一家温和的道,“庞大人说了,是靠你们这些将士英勇作战,才有安庆营的今日,无论我为你们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快去较场吧。” 他朝两个镇抚兵打个眼色,镇抚兵连忙把前面围观的人赶开,马车终于又开始动了。 吴达财擦擦额头的汗水,抬头看了看地方,庞雨分给他的宅子就是集贤门内街,已经能看到大门。 心头突然一阵激动,回头看队列还堵着,跟随从的书办交待两句,便急急朝着那边走去。大门打开着,门前有一个穿裙子的身影,被墙角挡了一半,吴达财的心快速的跳动了几下。 吴达财的拐杖咄咄的快速敲打着石板,他敏捷的在人群中穿梭,快步赶到门前,视线绕过了墙角的位置,满脸笑容的出现在那裙子面前,吴达财呆了一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却是丫鬟的面孔出现在面前,吴达财呆了片刻问道,“夫人呢。” 丫鬟一见是吴达财,立刻尖叫了一声,高兴的叫道,“老爷你回来了,衙署的人说在校场等,夫人天不亮就去校场了。” 吴达财有点失望的哦了一声,转身准备返回队列,突然又回头过来,对着丫鬟上下打量了片刻,一年时间不见,这丫鬟似乎个头长高了,也长圆润了,不像以前那么瘦里吧唧的。 丫鬟见吴达财要走,赶紧追过来道,“,老爷你回来了要不要吃点啥,夫人说你们这些丘八在路上连糠都吃不上,说不准都吃人肉了,夫人都备好的,奴婢热一下就行。” “她懂个球。”吴达财随口骂了一句,打量完丫鬟后犹豫了片刻,眼睛再次在丫鬟身上转了一圈,终于转身过来抬脚进了自家大门,“你过来,老爷问你些事情。” 丫鬟又跟进来,“老爷要问啥事呢。” “老爷走了这么久,当然要问问。”吴达财咳嗽一声,回头对汤盛道,“你守着门。” 汤盛呆了一呆,还不等他问,吴达财已经急急往门里走去,一边对那丫鬟道,“问问家里的事,到你屋去,” 丫鬟愣愣的道,“奴婢那屋子乱糟糟的,老爷要不要到正屋问话。” 吴达财不耐烦的道,“还能有营伍中乱怎地,快些,老爷一会还有差要办。” 丫鬟不敢违逆,只得跟着吴达财往外进的西厢走去,刚一进了她的屋子,门闩就咔嚓一声插上了。 汤盛站在门前,只听院子里面传来一声尖叫,随即又消失了,汤盛紧张的扭头看了一眼,立刻又转了回来。 汤盛好像懂了点什么,但又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扭捏不安的在原地不停转头,满脸的惶恐不安。 身后的院子里面有隐约的怪异声响,面前集贤门内街上人潮涌动,哭喊声中一片嘈杂混乱,招魂幡随风飘动,纸钱在空中飞舞。汤盛左脸颊上的一块肉不停抽搐,看着既像哭又像笑。 突然一个身影撞开飘飞的纸钱,汤盛顿时一惊,只见一个女人急急忙忙的赶到门前。 她一见到门口有卫兵就喜形于色,对着汤盛喜笑颜开的道,“到较场才问到,说我当家的在押队进城,害我白跑一趟,果真先回家了,快带我去见当家的去。” 她一边说着径自就往里走,汤盛是在王庄之后跟着吴达财的,从来没见过这女人,但看着跟吴达财肯定很熟,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见女人要进院子,汤盛赶紧挡在门前,“大人在问话。” 女人一愣道,“问谁的话。” 汤盛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里面突然又有声音传出,女人转头看向外进的西厢,脸色慢慢阴沉下来,她一把推开干瘦的汤盛,几个大步走到西厢的丫鬟房门前,猛地一脚朝着门板蹬去。 第五百五十章 旧伤 “吴副总文书官这脸上,是在王庄受的旧伤?” 安庆奇兵营副总兵衙署后院,赞画房的议事厅中,何仙崖关切的看着吴达财. 吴达财正准备坐下,闻言对何仙崖讨好的笑笑,“确是当时一点旧伤,原本快要好了,昨日在家中一时忘记,不小心又抓破了。” 旁边的的庄朝正道,“要不要再让军医院来人查看一下。” “军医院里伤病还多,我这些微小伤就不劳烦他们了,谢过庄千总挂怀。” 吴达财说罢又对上首的杨学诗客气了两句,何仙崖颔首之后,吴达财扫了一眼议事房中的人,还有个陈如烈,两人勤王时见得多,跟他简单打过招呼,其他都是些典吏之类比自己地位低的,便不跟他们打招呼,一个炮兵把总曾翼云,据说要加千总衔,但吴达财自己也加千总衔,等庞雨的总兵升完,吴达财还要升一级,所以他也没理曾翼云,径自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 何仙崖偏头看过来道,“方才副总文书官去了军医院巡慰伤员,赞画房将中原剿寇形势大致说过了,何某跟副总文书官简述一遍,八贼从谷城起兵之前,将部分辎重厮养等送往房县,因我军和湖广抚标早有预备,威胁谷城前往房县道路,八贼遂调头向东,驻扎房竹两县的曹操、混十万等十余营随之复叛,我步兵入山追击,击溃群贼押后人马,曹操各部往西入山,骑营与湖广抚标家丁往东,八贼似有预备,将老营分作七八股,我营击溃其中两路,其他几路于河南唐县汇合,革里眼、马守应、紫微星在桐柏接应,数路流寇伏击追兵,我营及湖广抚标皆有损失,之前已有塘报通报,八贼就此摆脱了各营的追击,在英霍山区北面与革里眼等贼首汇合,近期在河南南部、漕督辖区北部等地方劫掠。” 这些军情吴达财之前已在途中看过,八贼往东之后的行动很有章法,无论往西还是往东应该是早有预备,否则革里眼几个贼首不会在桐柏组织一场伏击,追击的安庆和湖广骑兵损失不小,英霍山区的群贼原本就受到安庆山地营攻击,八贼一来就全数出山,河南南部和南直北部一片混乱。 各地原本招安的大小贼营大多复叛,利用勤王军未返回的机会四出劫掠,几乎又回到之前的形势,杨嗣昌的十面张网全面溃败。 但流寇的活动绕开了安庆,英霍山区的流寇被山敌营威胁,纷纷往北离山,谷城的驻军击溃了曹操和混十万的部分步行队伍,缴获许多辎重,但流寇马兵全数逃脱,安庆的营伍已返回谷城。 “辽东那边,洪总督到了辽西之后,开始编练新的营伍,以车步骑混合,东虏暂时没有新的军情。”何仙崖翻开下面一张呈文纸,“何某再啰嗦几句,为何先通传敌情,是因勤王剿贼两次大战下来,咱们营伍交战时,将官认为多有不便之处,所以下一个议题是营伍编列,庞大人在京师时发回令信,改进营伍编列,整补各营兵员甲仗,交办兵房总领,就请杨司吏跟各位分说。” 坐在何仙崖旁边的杨学诗咳嗽一声,“兵房接庞大人将令,总领营伍编列改进及整补,实际是两件事,需要先定下编制,才能说需要整补多少人马甲仗。此事庞大人严令,在他返回安庆之前要呈交方略,兵房总领此事,但单靠兵房是不行的,涉及的赞画房、户房、工坊、各千总部要尽力协作,是以何司吏请各位一起众议。” 杨学诗翻了一下手中的呈文纸,吴达财眼角扫了一眼,他知道杨学诗以前是不识字的,但中间走了这么一年,不知道杨学诗私下学了没。杨学诗的视线没有在纸面停留,吴达财埋头把视线聚焦一下,看到杨学诗的册子上只有断断续续的字,应该是书办给他写的提示词,也就是说他只认得这么一点,吴达财松一口气。 “营伍编制的依据,是针对我们的敌人,安庆营的敌人是两个,一个是流寇,一个是东虏,偏生又差别甚大,按庞大人定下的整编概略,陆军千总部在北方平原地形中,应当能抵抗东虏一个旗的进攻,北方村镇地形中能抵御两个旗的进攻,并具备采取进攻行动延缓其行动的能力。在面对流寇时,一个千总部能正面击败曹操、八贼、混十万此类流寇巨贼营头,并具备追击敌溃退中的老贼能力。兵房预备了两个方略,已经事先发给各位参看,各房各营坐堂官看过,有何提议请直言。” 过了好一会仍没有人说话,场里面安安静静的,吴达财看着呈文纸,没有要先发言的意思。 何仙崖见状抬起头,先往庄朝正那里看了看,亲兵千总部的重步兵成本最高,但战斗力一直是全营最值得信赖的,这类编制改定的议程,似乎亲兵司先发言更合适。 他正要对庄朝正说话时,对面的吴达财先开口了,吴达财抬头看看杨学诗道,“某仔细读了兵房整编方略,杨大人下了大功夫,吴某大致都赞同。” 杨学诗客气的点点头,作为参加过第一次桐城保卫战的老人,又是当时的箭术高手,在军中一直有很高地位,以前是递夫出身,脾气不算太好,但受伤后再没有参加战斗,时间久了脾气好像也温和了。 吴达财继续道,“在下这里有两个提议,第一个方略里面,拟将现有千总部的两个司扩编为三个司,总人数超过两千人,并增设一个直属重步兵局,用于对抗鞑子白甲兵。吴某提议不要增加重步兵,重步兵打流寇用处不多,对东虏的话,某参与了王庄战役,村镇防御之时只要骑兵能阻挡东虏突袭,一个晚上可以修建起工事来,北方一马平川,野外遇敌的话,一个重步兵局无甚用处御作战无论平野还是村镇,大致仍是四个方向,你若是要就地防御,总是练熟的营伍最好用,不如定为四个司,每个司人少一点也可以,跟一个重步兵局所费相差不多,但攻防更好用,行军更方便,追击更快些。” 议事房内几个将官都抬头看着吴达财,按说这种军事议题,文书官只是参会,大家一般也没想过听他们发言,侯先生以前一直就是如此,但吴达财无论什么议题都要参与。 杨学诗点点头平和的道,“东虏是马步轻重齐全,流寇全数都是轻骑轻步,原本就是不同的,若是要同时跟这两类打,就用骑兵最合适,咱们没那许多骑兵,就加了重步兵应付东虏,打流寇的时候,这重步兵也是有用的,就譬如宿松之时。” 吴达财接着就道,“宿松时是流寇来袭安庆,那之后他们再不敢来,都是咱们追着流寇打,重步兵用处自然就不大了,照此方略扩编到两千余人,一个陆军千总部有部属游骑局、司属游骑旗队,合共两百骑,其余皆为步兵,现在又编列重甲,长途行军不说,作战行军也要带着,行军大为不便,某这趟去勤王,去了快一年,打仗只有几天功夫,其他都在途中,以往练兵都盯着练手脚、兵器、旗号,这趟打下来,最耗费功夫的是在粮草供应,重步兵编列在混合营伍里边,长途行军必需车架拖带甲仗,短途必需有民夫背扛,而且所费钱粮比寻常步兵多两倍……” 一直没说话的庄朝正突然道,“重步兵所费钱粮是多,但打仗也是杀得最多的,也不光是说杀得多,还能帮着其他营伍一起打杀,譬如吴副总文书官在王庄是杀了不少鞑子,是因有那许多重步兵顶住鞑子,才能打放那许多枪。” 吴达财反应过来,赶紧对庄朝正道,“王庄都靠亲兵千总部重甲兵才能获胜,某只是说寻常混编营伍,加了重步兵反而画,画什么……” 何仙崖等了片刻道,“副总文书官的意思,是不是画蛇添足。” “正是正是,就是何司吏说的。” 庄朝正把双手撑在桌上,“那吴副总文书官觉得,该当如何修正。” 吴达财向何仙崖递过去一张呈文纸,接着又递了一张给杨学诗,“一个千总部改四个司,混合步兵千总部不设重步兵,改自生火铳局,每司加自生火铳旗队,每局火兵小队改为自生火铳小队,作轻步兵用,带的甲仗不多……” 庄朝正再次打断,“重步兵带的甲仗多,但总归没有火炮重,也没听谁家说不带火炮的,一架马车就能带一个队的甲仗,三十里铺靠重步兵杀鞑子,铜城驿靠重步兵守城,王庄最终也是靠着重步兵守住了阵线。副总文书官打死了七八个鞑子,这事全军都知道,那是吴大人勇武,一万个人里面不见得有一个,到哪里找到那许多火枪兵。” 在座几人都盯着自家跟前的桌面,没有人露出嘲笑的神色,但场中气氛始终有点异样。 吴达财脸上有点不自然,按等级来说,庄朝正比吴达财高半级,朝廷官职就更没法比较了,庄朝正是游击加参将衔,吴达财在朝廷兵册上就停留在百总,之后进入的文书队是庞雨自己设立的,在衙署中没有编制,所以面对这些正牌的千总时,吴达财一般都比较低调,勤王途中很少与千总争执。 不过庄朝正今天显然是故意跟自己不对付,吴达财当下也冷冷道,“在下就是个寻常文书官,还把腿断了,自然跟庄千总比不得。重步兵是能打死巴牙喇,但某也在王庄亲眼见十来岁的火器兵一枪打死东虏白甲,既是都能打死,那为何不可以用火器兵,攻防都是可用的。” “那武学火器队在三十里铺的模样也是大家都看到了,他们能怎生的攻,又能怎生的防,怕是都不可靠。” 吴达财心头火起,一点不耽搁就顶回去,“王庄火器队是差些,那是因为只有几把枪,若是枪多了,打一两轮就能杀那许多,就譬如吴某背后还有许多民夫,都在那里扔石头,若是都有自生火铳,自然又不一样。” “既如此有用,那为何其他军镇都不用火铳?” “那其他各镇的火炮也无甚用处,为何咱们安庆营的炮兵就有大用,不同人用起来自然不同。” 庄朝正瞥了吴达财一眼,“有何不同?这里说在北方防御东虏一旗,不能只想着村镇,万一在野地遇到,没有重步兵抵挡,火枪如何能打放,顿时便溃了。” “那要是说野地遇到东虏,重步兵也抵挡不住,不然在铜城驿时为啥不敢离了城墙往南走,那是不是重步兵也不要了。” 庄朝正和吴达财冷冷对视,陈如烈和曾翼云盯着桌面,何仙崖从来没打过仗,听完也不知谁对,只是不停观察桌边将官的神色。 …… 砰一声响,一叠文书重重砸在桌面上。 吴达财指着房门的方向怒道,“以为就他懂打仗,这衙署里面谁不是阵上杀出来的。” 文书队直房中,吴达财把改编方案一把拍在桌上,端起茶杯要喝水,一看里面是空的,一把扔回桌面,哐啷啷的转了两圈。 站在墙角的汤盛过来的拿起茶杯,提着水壶倒水的时候才发现水壶也是空的。 “进了直房就要先顾着看茶水文书,不知道自家用心,老子守门鞑子都冲不进来,你守门让个什么人都进来了,那火器队都给你教了些啥,怪不得庄朝正要糟蹋你们火器兵,井水在曹书办桌旁边!” 直房里面几个文书都不说话,门口路过的人都不敢往里面看。 汤盛闷头去打了水,小心的放在吴达财面前,吴达财端起喝了一口,放下后瞪着门看了半晌又道,“我又没说要减他的亲兵千总部,天下重步兵都他家的?老子说的是混编陆营,带那么多重甲怎么打仗,那就是不成!我管他怎么想,汤盛你给我记着……曹书办你给本官记着,承发房今天的纪要发过来的时候,要是没记录本官说的话,文书队不许签收,我要自己给余先生写条陈,又不是只有他庄朝正能说话。” 那边坐的曹书办是文书队最年长的书办,在那边应了一声,吴达财余怒未消,坐在座位上也不说话,几个书办都闷头写字,汤盛又缩回了墙角。 过了好一会之后,曹书办起身打水,偷眼打量了一下吴达财的神色,看到稍有缓和,打过水回来之后拿过一本册子,到了吴达财跟前。 “禀吴大人知道,勤王之后累积了许多往来文书,有些事耽搁不得的,已经都交办了,有些要紧条陈,小人把概要列在册上,请大人过目。” 吴达财出一口气,伸手结过册子翻看了两页,转头对汤盛道,“看到该怎么办差没有,以后跟曹书办多学着点。” 汤盛声音细微的应了一声,吴达财抬头对曹书办道,“这概要本官会细看,还有没有今日需要紧着办的。” “这里有两项,一是军医院刚上的呈请,要建一个兵家医学,多练些伤科医兵出来,大人是在归途中已经同意的,交到承发房,何司吏的意思是在武学里面建一个兵家医科,免了另起炉灶,发回文书队请大人参详。” 吴达财接过看了看,他在途中新认了不少字,何仙崖写的回复词语简单,吴达财已经基本能看懂,这个军医院最早是吴达财在创办,所以一直隶属文书队下。 “申请的房屋钱粮都没有改动,何司吏是觉得另开医学,多出来的主管不好定下层级,牵扯他处较多,便放在武学里面建个伤科,跟其他科便是一样的,如此能快些办起来,发回军医院,让他们按这个意思改。” “第二件是五月的时候侯大人觉得,军医院与文书队关联不大,提议将军医院转隶兵房,原本已经用印,因是吴大人你管辖,被承发房发回,说还请你补齐签字……” “不签。”吴达财斩钉截铁,“下一件。” “是。”曹书办一点都不意外,气定神闲的继续道,“这件是队中事务,因为势必要扩大营伍,各处缺编文书官应在不少,队内会提请开办一个文书班,第一批是一百人。” 吴达财懒懒的躺在靠背上,随口回道,“改成两百,让武学帮忙找个学堂。” 曹书办赶紧记了,翻出下一份道,“这份是中军书房转来的。” 吴达财一听立刻坐直,这个中军书房是庞雨的直属书办,跟承发房不同,承发房处理整个衙署的行政文书和事务,中军书房只辅助需要庞雨处理的文书,首领书办是余先生。 “是户房对此番勤王各墩堡人等提拔奖赏,这里涉及一个谭二林墩长,庞大人此前有明令送回存在中军书房,任命谭二林转婆子墩堡墩长,但镇抚那边说谭二林在途中被俘一事还未了结,是吴大人不签字,但余先生已经签发了任命,户房左右为难,请吴大人派人参会议事。” 曹书办说到此处停下,谭二林的事情原本是个小事,永定河大战之后,东虏陷入一段时间混乱,从东虏军中逃出的人不少,很多人一路跟着安庆营行军,不少还跟回到了安庆,甄别起来实际并不严格,因为东虏一向看不起南军,庞雨认为东虏不会事先计划安插谍探在南方,而且光从距离来说,东虏即便安插了间谍也无法传递消息。 谭二林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是吴达财逮着不放,户房不敢得罪他,也不敢得罪中军书房,所以派人来问他意思。 吴达财嘴角抽动两下,如果是户房来谈事,他可以不理会,因为户房在副总兵衙署里面早就边缘化了,基本就是个管墩堡的机构,但中军书房他不能得罪。 “为个谭癞子还开会议事,他镇抚队的事情推到我身上作甚……” 吴达财低声骂了一句,还不等他继续说,曹书办把声调降低了一点,“正好暗哨司那边也有个旧的文书,里面涉及潜山二号墩堡副墩长蒋倌。” 吴达财抬头看着曹书办,潜山二号墩堡就是他以前跟谭癞子一起呆的地方,谭癞子就是墩长。 曹书办恭敬的道,“蒋倌因儿子仍在流寇营中,与潜入的西营掌盘子勾连,传递大量军情给西营,差点让府城遭袭,事发时墩长不在,衙署尚未处置。” 吴达财精神一振,伸手抓起旁边的拐杖,呼一声就站了起来,汤盛都不及赶过来搀扶。 “汤盛你去后厨多点两个菜,本官中午要吃。”吴达财满脸的舒畅,他突然一指曹书办,“本官记得许由原是不是也在潜山二号墩堡?” 曹书办呆了一下,回想片刻后道,“好像确是在那里,是书办。” “汤盛你再加三个菜……还打两壶酒来,中午我们屋中几个人一起吃。” 汤盛小心的道,“后厨那里拿多的酒菜要说个缘由,小人怎么说?” “这也要问,你跟他们说开办了文书班,吃饭的人多,就记在文书队账下,做事要讲方法,以后多学着点,不要什么都不知道。”吴达财又指指曹书办,“曹书办你代本官去户房议谭二林之事,你记一下本官的意思,谭二林因在徐州筹粮有功转任婆子墩墩长,此乃庞大人明令,本官认为庞大人明见万里,有功必赏务必照办,这没什么好说的。但有过也必罚,蒋倌这副墩长,当年就是谭二林任命的,本官就在场亲耳听到的,当时本官就觉得蒋倌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当时管不了这事,你看果然出事了,谭二林自然要牵连在其中,许由原事发时在潜山,也要牵涉其中,但单独再议。只说谭二林,本官的意思是,谭二林转任婆子墩墩长,但因牵涉蒋倌谍探一案,再即刻免去墩长职位,就任个,任个……”吴达财手指放在耳边,考虑了半晌突然一挥手,“墩户,对,就任个婆子墩墩户!” 第五百五十一章 掌心 “谭癞子,罗兄弟我先跟你说,你墩堡的差事没了,辎重司的人跟我说的,原本你是在啥婆子墩堡的墩长,吴大人那边非不准,连那个上过时报的唐二栓都不敢帮你作证,镇抚队不会让你当墩长了,发派到婆子墩堡当墩户去,这地名也怪得紧,叫什么婆子墩,婆子很多么?说这几日户房就要定下。” “当什么墩户,我谭爷是当墩户的人么?户房怕他吴瘸子,我偏不怕他,你满盛唐渡问问去,谁不认识当牙行的谭爷,我这墩长那是庞大人亲口应承的,他吴瘸子惹得起我么,总有一日他得亲口来跟谭爷认错,跪着求谭爷我当这墩长。” 安庆枞阳门内街,长长的步兵队列正在经过街道,是安庆的亲兵千总部准备返回桐城方向的驻地,无数百姓在街边围观喝彩。 谭癞子和罗船埠头坐在一桌,这位船埠头从徐州开始跟着安庆营,一路打到了边口,又一路跟着回到安庆,行程少说两千里了。 谭癞子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猛地一挥手怒道,“他吴瘸子现下想害老子,把谭爷变成个墩户,但老子又不是安庆营的丘八,以前没他安庆营的时候也见没饿死,老子当什么墩户,一辈子都不当墩户,就回渡口当牙行他能怎地,他吴达财管兵管将,还能管码头怎地。” 船埠头拍拍手,“谭爷说得硬气,我听说安庆码头上都是庞大人的漕帮在主事,但牙行也有自己的规矩,只要你有牙贴也不怕他吴瘸子?” “牙贴自然有……”谭癞子转头看着船埠头,满面怒容的骂道,“谭爷我早就有牙贴,那是怀宁县衙发的,他吴瘸子管得了个屁。” “那咱们不怕他个吴瘸子,谭癞子你听哥哥说,咱们做生意的总是起起落落,落了要起来,除了靠自个,还要靠别人出力帮一把,别人为啥帮你,就看你为人,我老罗这些年在运河上打出名声,就是靠这平日为人的义气。”船埠头说罢,左手在怀里摸索起来,谭癞子分明听到银子相撞的声音,眼睛直直的盯着船埠头的手。 左手过得片刻拿出来,掌中有几块碎银子,谭癞子有点失望,但总也能救个急,当下把手伸过去,船埠头却用右手挑了一小块,大概只有三钱左右,他要放到谭癞子手中时,谭癞子突然两手合掌过去,把船埠头的手连带几块散碎银子银子一起包住了。 船埠头一呆的时候,谭癞子手上用力,要把银子都裹在掌心,船埠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明显的迟疑了一下,感受到银子要离开掌心时,船埠头下意识的握紧了银子。 谭癞子一拖没动,身体往后一仰,用力拖住船埠头的拳头,两人互不相让,逐渐由坐姿变成了站姿,脸上咬牙切齿,手背上青筋暴起,围绕着碎银子展开了你死我活的争夺。 船埠头人高马大,稍稍对抗之后就占据了上风,他脚下不丁不八,庞大的体重产生了更强的力量,他已经看到胜利的希望,正要发力夺回控制权的时候,突然感觉手上一松。 只见对面的谭癞子竟然松了手,他两手一拱道,“罗兄弟仗义,谭爷被小人陷害,还能来接济,不愧是我谭爷的兄弟,到哪里都要说一声仗义。” 船埠头还保持着方才争夺的姿势,闻言愣了一下,看看谭癞子后身体扭动了两下,拿着银子的左手悬在空中,既不好递给谭癞子,又不便收回去。 只过了短短片刻,船埠头哈哈大笑两声,“啥叫仗义,咱老罗在运河上走南闯北,到哪里做买卖都方便,就是这天生的仗义,想改都改不了,哥哥身上就这么多盘缠,谭兄弟你都拿去。” 谭癞子伸手过去,从船埠头的掌心里抠出了碎银子,船埠头脸上痛惜的神色一闪而过。 谭癞子收好银子,心头顿时踏实许多,抬头看看船埠头道,“罗兄弟,你跟着来安庆,看过安庆营家底了,回去是不是就要放心跟着庞大人办事了?” “罗某一向都对庞大人放心得紧,来安庆主要是陪谭兄弟你的。”船埠头看了看街道上的步兵,“江上生意跟运河生意也差不多,庞大人在江上能做,在运河自然也能做,罗某就帮衬帮衬,徐州的大江银庄都开张了,庞大人要某赶紧回去,怕是好久看不到谭兄弟,但总归大家都是帮庞大人,早晚还能见着。” “庞大人那是看重谭爷我的,早那年漕帮才建起来,谭爷在盛唐渡上干牙行干得好好的,你满安庆问问去,庞大人说他是桐城来的,这江上的事情他不明白,非要请谭爷我入帮,谭爷想着庞大人也不易,说能帮衬庞大人的就帮衬些,这么些年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有个模样了,按说该接着帮庞大人,但现下有小人害我,老子暂且不跟安庆营办事了,只是暂且的,迟早跟罗兄弟你见着。就眼前这功夫,我自家有牙贴,那是怀宁县衙发的,正经的官牙,我要当牙行就当牙行。”谭癞子一拂衣袖,一脸正气的道,“公道自在人心,那盛唐渡上的人定然都站在谭爷这一边的。” …… “谭爷勤王回来了啊,来喝碗米汤来,不要嫌弃啊!” “小人这茶铺里面有几年的新茶,这碗算小人的,谭爷来坐会再走。” “谭爷回来了,还记得我老康没,当年跟你一起喝酒的老康,对对,就是漕帮的老伙计,难得遇到谭爷,我们兄弟凑了点银钱,请谭爷你赏脸来饮酒……” 安庆府城康济门内,谭癞子右手提着一根猪腿,左手提着一袋米豆,在街上走过,从盛唐门到康济门都属于码头区域,吃码头饭的三教九流都在附近,谭癞子在此混迹多年,认识他的人不少,他出现的地方都引发一阵阵热情的招呼。 漕帮的老康一脸讨好的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只差拉着谭癞子的裤子了。 谭癞子扬着头,根本没看老康一眼,“今日庞大人给谭爷派了紧急公干,忙着呢,得闲了再说。” 老康等人闻言立刻点头哈腰,不敢继续跟着,生怕耽搁了谭爷的公干,谭癞子仰头继续往前。 “谭爷你赚那许多银子,谭爷你别忙着走啊,你这次赚那许多银子,能不能把以前欠的酒钱先结过。” 谭癞子听着声音有点熟悉,转头看了一下,是码头食铺的钱掌柜,以前在那里佘不少银子,也因为抢过江客的生意挨过他不少打,当下也冷冷道,“今日庞大人给谭爷派了紧急公干忙着,过些时候结,谭爷我有钱。” “过些时候便是,信得过的,谭爷是时报都上过的能耐人,上江下江都知名的人物了,信得过。”钱掌柜满脸媚笑,停在原地不停朝谭癞子拱手。 打发了那些人,谭癞子闷头一路急走,到了康济门右侧的城根街里面,在一个巷口停了片刻,喘了几口气之后走了进去。 大哥门前站着一个人影,谭癞子仔细看了看,竟然是大哥等在门口,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大哥见到谭癞子,连忙赶过来接过猪腿和米豆,他看看谭癞子道,“二林啊,咱们兄弟好多年没喝酒了,今日备了好酒好菜,一定要喝个尽兴,就是有些话先跟兄弟说一下,你那许多贴票吧,哥不是要问你借银子,就是你贴票到息了兑出来,若是还要兑贴票,你可得从哥这里兑,码头上现下都在做这些营生,你以后是庞大人跟前行情人了,你说句话关照一下,那毕竟还是亲兄弟,又不是什么外人,哥日子好过些,爹妈日子也就更好过些。” 他说罢有点尴尬的笑了笑,随即转身走在前面推开院门,口中一边喊着,“二林回来了。” 谭癞子跟着进去,院中飘动着白烟,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柴火味道,地上有一堆湿淋淋的鸡毛,旁边是一滩血,一只猫趴在墙角叭叭的吃着一截肠子。 抬头看到老爹已经在正屋门前等着,谭癞子迟疑了一下,正要把头埋下去,老爹已经走过来,伸手给他拍了拍肩上的灰尘,笑眯眯的看着他。 “咱们谭家这许多人,还没谁的名字被印出来过,还是印在书上,也是给祖宗增光了,那份时报我买了好多份,给列祖列宗都烧了去,好让他们都看到。” 谭癞子抬头看了看,父亲面对着自己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大约是他记事以来从未有过的,谭癞子本想说点什么,嘴角抽动了一下没说出来。 “好些多年没走动的老乡邻这次专门来串门来,那都是因你出息了,你眼下是个大名人,说是上江下江万万人都知道,这都是托庞大人的福,你以后要用心给庞大人办事,咱们谭家以后要靠你光耀门楣。”谭老爹自顾自的道,“爹以前就是跟你说,为人争先就是要光宗耀祖,现下你当了管事的,又赚了那许多银子,族里公中要办什么事,你多少要出一些,亲友乡邻那里才有脸面。” 老谭笑眯眯的看看谭癞子,转身进正屋去了,谭癞子没有跟着他进去,抬头看了看,只见老妈刚从厨房出来,两手在围腰上不停的搓着,赶紧走了过去,老妈把他拉到一边。 大哥见状也没去打扰,就在正屋门口等着。 老妈打量了谭癞子半晌,眼中逐渐有泪花闪动,伸手捏了捏谭癞子的手臂,“娘听说你去打鞑子去了,这一年担惊受怕的,就怕你伤着了痛着了。” 谭癞子握着老妈的手,“没伤,好着呢。” 老妈过了半晌低头从怀里摸出一张帕子来,一层层的展开来,谭癞子以为是什么首饰,最后一层翻开却露出一张报纸。 “那些人都说你一次就挣了几百两银子,娘一辈子想都没想过。你说你二十好几的人了,也没有个家,那都是没钱闹的。”老妈抹了抹泪,“这报纸妈一直存着,就是也看不懂,听别人说你都换回来些贴票,那贴票娘在你哥那里看过,就是一张纸,还是不如银子拿着实在,你早些去换了买个大些的宅子,你现下得早些买,这些丘八回来都分了银子,城墙里边的房子可涨得厉害,娘再找媒人给你踏踏实实说一门亲事,就能成家立业了,那庞大人那么赏识你,这次回来有没有说让你升个官啥的,那潜山县的差事太远了,一年半载的回来一趟,这次要是能升官,最好能当个府城的官,以后娶妻生子方便。” “换到石牌镇了,另外一个墩堡,庞大人特意调我去的,是要干些大事的,你要是听别人说是啥闲话别信他们。” 他娘愣了片刻,终于想起石牌是什么地方,小心的问他道,“那石牌娘也没去过,听说倒是近些,沿着河走能到,但还是不如府城好,要不然就不要当那管事的了,咱有银子就还在渡口当个牙行,二林你的牙贴记得换了没?” 谭癞子埋着头,“忘记换了。” 老妈听到谭癞子这么说不由愕然道,“怎地没有换,那后边三年就没用的了。” 谭癞子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换帖的时候去勤王去了,误了换帖的时候,反正以后跟着庞大人干大事了,那牙贴换来也用不上,就当省了换帖银子。” 大哥在旁边道,“二林大出息了,得了庞大人赏识,都上了时报,满安庆谁不知道,那牙贴还要来作甚,就光靠贴票都赚了几百两银子,放在家里一辈子也用不完。” 老妈一脸关切的看着谭癞子,用右手的手背帮谭癞子擦掉脸颊上的汗水,“有银子就好了。” 谭癞子将怀中的碎银子摸出来,塞到老妈暖暖的掌心中,“有银子,我有银子。” 第五百五十二章 好汉 安庆石牌镇,官道上密密麻麻的人,到处一片喧嚣,勤王的军队正在返回石牌驻地。 麻塘湖西北方散布着一片草棚,这里相对比较安静,就是安庆营管辖的婆子墩堡。 这一片草棚有几百个,就是竹竿上搭着芦苇建起来的,草棚中仍留下了交叉的道路,十字街中间是墩堡中最好的一间屋子,草棚周围有泥胚墙。 上百个女人站在路边,带着一脸茫然看着草屋前一个瘦小的癞子,许多女人窃窃私语,还有人在低笑,用戏谑的眼光对癞子上下打量。 提着行李的谭癞子嘴角抽动几下,伸手要去推拿泥胚房的门,才发现竟然挂了锁的。 墩中管事的一个都不在,抬眼看看周围成群的女人,谭癞子额头出汗。 泥胚房前尴尬的寂静了片刻,谭癞子突然转过身来,对着围作一圈的女人大声怒骂道,“围着谭爷作甚,墩中的事都干完了没,你们以为庞大人不在安庆就可以不干事了么,大白天的一个管事的都不在,催粮派运清路的差事来了谁接着,误了军务把你们通通斩了脑袋。” 听到庞大人三个字,围观的女人都是一惊,下意识的往外退了一步,圈子顿时就大了不少。谭癞子士气大振,往前跨了一步,用手指着面前的女人们继续怒道,“户房派谭爷来这里,就是看你们怎么干事的,难怪衙署里面说呀把婆子墩解散,你们就这般做事的,我看就该散了作罢,副墩长、训导、文书全都不在,这些管事人的情形谭爷自会报给户房,报给庞大人,谭爷我就管得了下面的人,总甲和队长又在干啥,都给谭爷站出来!” 人群中立刻就有女人扭头便走,圈子顿时分崩离析,还有部分留下的也走远几步,小心翼翼的看着这个癞子。 包围圈溃散之后,谭癞子松一口气,眼神开始打量附近那些留下的女人,有些看得过眼的,尽量把面貌也记住,他管这帮人的时候还叫婆子营,时间太短了,记忆十分模糊,有必要重新记录一下。 此时北面大道上两个女人匆匆赶来,当头一个正是谭癞子认识的袁婆子。 与其他墩堡不太一样,婆子墩堡没有分下土地,所以驻地一直不固定 最早安置在宿松,跟着在宿松修建城墙,宿松开始包砖之后又去了太湖,也是从事建城的打杂活计。 从宿松大战之后,周边的流寇都不敢来安庆,太湖也太平了这么久,但沙土地基修建确实困难,城池还是没有建好,太湖地方再支持不住,只能停了建城大工。 基建工程一停,婆子营的钱粮跟不上,安置成了个麻烦事,西营婆子营里面那些有点身份的婆子,比如将官、高照、宝纛旗的妻妾,被早早甄别后送去了枞阳,剩下的都是地位低下的,因为在流寇营盘里面混过,土民大多不愿娶,杀又不能杀。 其他墩堡绝大部分以前都是单身厮养,目前养活自己都很勉强,这么多单身女人过去,生计难以维持,更要惹出不少是非来,墩长不好管理。 户房就让婆子营在太湖呆了两个月,尽量减少供给,也不加以看管,想着逼这些婆子自己跑路,到时候没剩下多少就合并去其他墩堡,结果两个月下来只跑了二十来个,大多还是跟投靠附近的土民,总数仍有七百多,分散不到其他墩堡去,最后又安排到了石牌镇。 现在管事的副墩长就是正在走来的袁婆子,这婆子一脸横肉,最早在二郎镇的时候便是谭癞子提拔的,这两年就一直当副墩长,之前的墩长已经被户房调离。 在西营中的时候她遭了不少罪,所以这婆子待人颇为刻薄,在二郎镇当晚就要对其他婆子打打杀杀,后来谭癞子一离任,这婆子就冷言冷语,送也没来送。 在袁婆子走近的过程中,两人目光对视着,袁婆子认出了谭癞子,两人都在小心的打量着对方。 谭癞子知道这婆子的习性,现在反倒成了她手下的墩户,还不知着婆子要怎么对付自己,心下也十分的忐忑,但他突然发现这婆子眼神中有点躲闪,不是那么凶巴巴的,好像还有点温顺。 最后两步的电光火石之间,谭癞子大脑中的一千亿个神经元飞快运转,推算袁婆子这样的眼神,大概是掌握了多少自己的信息。 两步走过,袁婆子停在了跟前,谭癞子把脸色冷了下来,却并不说话,眼神密切的留意袁婆子的反应。 袁婆子眼神迟疑了两下,小心翼翼的道,“谭……老爷这次来,这次来,到底是,这个……” 谭癞子右手微微一抬,制止袁婆子说话,从袁婆子这段话里面,他肯定这婆子是接到户房的命令了,但很可能命令很简略,造成袁婆子没能把握情况。 他以前在潜山二墩堡经常跟户房的人打交道,户房司吏虽然架空,但那是被庞雨任命的典吏架空,户房这机构还是管事的强势机构。这些书手看不起墩堡的流寇男女,经常是随口吩咐,也不解释前因后果,出现前后矛盾、命令模糊的情况,墩长不太敢问,只能靠墩堡自己理解,最后出现错误又被臭骂,谭癞子迅速的掌握了袁婆子的情况,就是知道自己成了墩户,但不知道是怎么成墩户的。 户房这次是出了两个任命书,先是中军书房给的命令,户房先任命他当墩长,然后又改成了墩户,被俘获的事情涉及镇抚队、文书队,蒋倌那流寇谍探案则涉及暗哨司,最后变成了户房的两个命令,牵扯这么多机构,户房不会写得那么明白,再有前面的大江时报的报道,袁婆子是弄不明白的。 谭癞子心头有了底,不紧不慢的扫视一眼周围,半晌后冷冷的道,“满大江的人都知道,谭爷我这次是赚了大把银子回来,袁婆子你是不是奇怪,为啥谭爷还来这婆子营?” 果然那袁婆子被谭癞子掌控了节奏,立刻凑过来道,“老身糊涂,那谭爷你到底是墩长还是这个,这个……” “谭爷这次来,是中军书房余先生签发的令信给到户房,正式任命的墩长。” 听到中军书房,袁婆子脸色一变,神态恭敬了许多。 “知道谭爷怎么得了庞大人看重的,那是在徐州时候大军缺粮,那知州刁难庞大人,谭爷我一看来了气,别人怕城上石头打,我谭爷不怕,就在城下数说,整整三天,感动了满城的绅民,买来了急需的军粮,你满徐州问问去,谁不知道安庆来的谭爷。”谭癞子背着双手,下巴微微扬起,“庞大人当着那许多人亲口应承的,定下谭爷我当婆子墩长。但回来安庆几天,谭爷听衙署里面有很多管事的人说,婆子墩堡的人好逸恶劳,又三天两头都有人逃匿,不如直接解散了分到各个墩堡去,中军书房的余先生已经被说动了。” 谭癞子故意停顿片刻,袁婆子两人都出现紧张的神色,谭癞子才又道,“就是因为衙署里面闲话多了,谭爷找到余先生说话,就是说一个墩堡,留着总是要有用处才对,这样谁也没话说,但谭爷总想着不让庞大人为难,说先不要当什么墩长,谭爷从来不看重啥官职,只要把差事先办好,便来这墩堡里面当个墩户又怎地,先看看这婆子墩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到底该不该留,那户房司吏先是怎么也不肯,说谭爷这墩长是庞大人亲自定下的,谁也更改不得,谭爷跟他磨了三天,才勉强答应让我当这个墩户。” 袁婆子一副恍然的模样,就像解开了一个困惑多年的难题,她当即摸出一串钥匙作势就要去开门,谭癞子摆摆手,让她就在门前说话。 “袁婆子,说说墩堡现下都做些什么差事,怎么会有人说这墩堡解散了好。” 袁婆子焦急的道,“谭老爷你休要听那些衙署的人胡说,婆子墩去年到了石牌,就是因这里骑营的牲口多,那些骑兵没走之前啊,就是五千多匹,后来打仗走了吧,那马房的人又在不停买,说不清买了多少,左右是池州的递夫把驿马递马都卖光了,全都过江到安庆来了,除了马还有骡子驴子也多,这草料用量大得不得了,都是婆子营在晾晒支应,从来没短少过骑营,不知衙署里面那个房的乱嚼舌头,谭老爷你来了奴家心头就有底了,老爷务必要跟庞大人说说,婆子墩没耽搁办事,还是留着好。” 谭癞子当着众多婆子的面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袁婆子则一脸讨好,凑过来低声道,“难为老爷还记挂婆子墩,老爷喜好奴家还记得明白,现下这婆子墩多少也有收成,吃穿都短少不了,那女人更是少不了……” 谭癞子干咳一声道,“谭爷是个正经人,这些不必说了,到时你悄悄办了便是。庞大人那边嘛,谭爷自然要去说的,你就不用担心了,这两日你把墩中钱粮账目先拿来本官过目,各总旗、队正都叫来谭爷看看姿……来问个话,这么多女人靠着墩堡过活,那些衙署的人一句空口白话就要解散了,大家去哪里营生去,不知道什么坏心思,谭爷最是见不得不平之事,有本官在你就不用担心了。” 袁婆子两人千恩万谢,谭癞子这才让开门前,袁婆子摸出钥匙开了门,谭癞子走进去看了看,还是有点简陋,比不过潜山二堡的条件。 他径自在书案后面落座,目光往门口看了眼,那袁婆子自觉的关了门站在案前,恭敬的等谭癞子说话。 “谭爷我呢是个念旧的人,来这婆子墩是一番好意,但这里有些人啊,还是有些不讲理的,这个……”谭癞子神色凝重的压低声音道,“如果有婆子追打谭爷我,你一定要来帮忙,不可让她们得手。” “老身一定来,谭大人你放心。” “谭爷我就是不放心,你说二郎镇的时候两个婆子追我,你不去挡住他们,反倒跟着谭爷跑什么,害我以为是三个婆子在追。” 袁婆子脑袋偏过来,“谭老爷不要怕这些婆子,追你的两个婆子,一个在二郎镇已经打死了,现下墩中只有一个,老身都把她收拾服帖了。” 谭癞子干咳一声,“谭爷不是怕,你以为谭爷是打不过她们么,休要说两个婆子,谭爷在和州手刃十一个流寇,这次在蓟州啊,一把火烧了鞑子十多个营盘,上万的鞑子都杀了,你满蓟州问问去,谁不说谭爷是个好汉,我会怕两个婆子么,那是不想造杀孽,要是只杀两个勉强也杀了,杀三个那就多了些,上干天和了你懂不懂,嗯,这才被迫跳河保她们的命,什么怕不怕的。” 袁婆子正要搭话,突然听到远处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袁婆子小心的的道,“是不是骑兵回营了。” “骑兵跟谭爷一起来的,婆子墩要把差事办好,今日就要支应足够的草料。”谭癞子往外边看了一眼,“在北边又夺了不少马,户房说要拨下银子新建营房,以后这石牌的骑兵还要更多,草料也就要得更多,婆子营必须留着。” …… 从府城往西的官道上,正午的烈日暴晒着路面,远处的路面上的空气不停的蒸腾。 道路边一望无际的金黄稻田,中午时分少有农人劳作。长长的骑兵队列沿着皖河河道行军。 “这里就是石牌?”满达儿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怎生跟坐在炕上一样,这日子怎生过得,还不如宣府。” 旁边杨石三哼一声道,“这里许多稻子肯定不缺吃的,比宣府可好多了,你要想宣府你回去,我不回。”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的往后观望,看那个女人有没有跟上来,秦九泽没说话,任由额头上的汗水不停流下,只是用眼神打量这片叫石牌的陌生土地。 安庆境内三个有城墙的县里面,怀宁和桐城都偏处东侧,望江则在大江边,塘河交错交通不便。宿松、太湖、潜山都在沿山一带,而且都没有城池,地方又遭受过流寇侵害,后勤上比较困难。 石牌在地理上处于安庆的中心位置,周围是粮食产地,又有河运通往府城,往年就有大量粮食从这里出江贸易,在地理和后勤上都是优越的驻军地。庞雨刚掌握安庆守备营的时候,就将石牌作为安庆防务的枢纽,之后骑兵千总部便驻扎在此,去年安庆军队外出征战后,除了新勇营之外,还在此新建了一个预备司。 路边来了不少骑兵的家眷,有些人是跑到府城迎接,又跟着从府城回石牌的,但都是父亲兄弟这类男人。随着靠近石牌,路边也出现了远迎的女人,成群结队的,看到自家男人的就又哭又叫。 杨光第跟在秦九泽身后,指着左边的水面喊道,“秦叔,那边就是麻塘湖了,我以前在这里钓鱼来着,这两日钓了你们来家吃。” 秦九泽挤出点笑容,满达儿不停的擦汗,他对杨光第问道,“这安庆怎生到处都是水,骑兵只有官道跑么。” “驿路、官道、行人道都能走。”杨光第认真的道,“水里也要过,路上跟你们说过了,到了安庆要考核浮渡,通过了才能拿游骑兵腰牌。” “我真的不会水,你跟陈百总说说,不考浮渡行不行,我不会水也打这么多年仗了。” “陈百总自己都考了三次才拿到腰牌,你拿不到腰牌就拿不到全饷。” 满达儿烦躁的拉开衣领,前方一声喇叭响,余老二呼喝着从旁边飞驰而过,营门出现在前方,众人停止说话,从营门鱼贯而入。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较场,骑兵各司分别集合,军官开始训话,较场外边已经围满了家眷,都眼巴巴的看着自家的人,等着解散回营。 现在千总部和各司的游骑兵是合在一起,便于陈斌在回师途中训练,游骑兵在较场西侧集合,满达儿等人都下马,将马匹交给辅兵后列队。 陈百总来到众人跟前,余老二高喊道,“百总到,立正。” 众人纷纷昂首立正,陈百总大步走到队伍面前,扫了一圈眼前的队列片刻后大声道,“这次勤王,游骑兵是最先从桐城出发的,最先进入战地,最先哨探到敌情,最先斩杀鞑子,战临清、三十里铺、铜城驿、东阿、王庄、太平寨,游骑兵打了勤王路上每一仗,去时前锋回时后卫,最后一个回到安庆。” 队列中的杨光第扬着头,他已经看到了人群中等候的老娘,嘴唇不停的抖动,眼神回到陈百总的身上。 “有坐骑兄弟死了,有老兄弟死了,但游骑兵不会死。没有游骑兵,大军就不能行军,不能与敌人交战,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庆营的精锐,所以游骑兵跟炮兵一样,拿安庆最高的饷。” 陈斌提高音量,“我们拿最高的饷,就要有比别人高的战技,回到安庆了,流寇鞑子都还在,游骑兵一定要比以前更多更强。今日是回家的高兴日子,游骑兵全体休假五日,有媳妇的回家生娃,没媳妇的回家讨媳妇,回到营中时就只有一件事,勤加操练、踏白摧锋!” 队列中众人同声大喊,“勤加操练、踏白摧锋!” 陈百总说罢对余老二点点头,现在余老二已经是副百总,他来到队伍前大声道,“回家的记住明日午后来营中领取作战奖赏,解散!” 较场上轰一声响,人群欢呼着朝营门奔去,剩下几十个已选入游骑兵的的边军,这些人都无处可去,只能留在营房。 在蓟镇驻扎的时候招募了几百名边军的骑兵,按照陈如烈的意思,这些人都更适合当游骑兵,只是要等扩编之后。但这些边军有不少兵油子,不适合直接编入安庆骑兵,目前是暂编成一个临时司,将训导合格的陆续往安庆骑兵中调用。 途中经过军纪培训之后,选入游骑兵的有五十多个,加上沿途招募的人手,整个骑兵千总部的游骑兵恢复到了两百多人。 这些人都是北方人,在安庆无亲无故,就连带着家眷的杨石三也没安顿好,同样只能呆在营中。 杨光第跟老娘挥挥手,仍留在秦九泽几人身边,陈百总先来到几人跟前,“过几日就安排游骑兵考核,过了好拿全饷,几位战技高超,我一点不担心,就是浮渡这一项,骑兵本身必须先会水。” 满达儿昂首挺胸,“我早就想会水,就是没人教。” 陈百总点点头,“我们在安庆时候请到了武学的陆战兵兄弟,他们明日就过来,说保证三日就学会,老秦、杨石三你们都一起学。” 满达儿高兴的道,“百总放心,我们一定学会,踏白摧锋。” 杨石三也跟着表态,旁边的秦九泽咳嗽两声,长长的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