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的鱼》
1. 碎片01
《梦游的鱼》
2022.11.28//晋江文学城首发
文/听喃
“有木栽岸,繁盛末季,人约定见,深葬于前。”
-
7月滨岛,正值暑热。
滨岛本就是一座临海的城市,不管这里在地图里面有多小一点,也不管这片岛上到底住着多少居民,潮湿照旧十年如一日席卷这片连旅游的游客都不怎么会来的地方。
气候不好,经济也不发达。
但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时看到海。
当然了,这对于喜欢海的人而言自然是一件好事,可是自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早已经习惯了海在生活里遍布,时间一长,只剩下厌弃这城市四季都不会退去的潮湿。
常在海边住,身上似乎总会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海腥味,海风越到海边仿佛吹得越黏腻。
又湿又咸的海风,仿佛一吹就能紧紧贴在身上,像顺着风吹贴在身上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塑料布。
日落西沉,渐渐到傍晚时分。
陈渔穿着白色的抹胸婚纱,走在潮汐不断推向岸边的浅滩上,原本穿在脚上的高跟鞋此刻被她拿在手里,绑在鞋上细细的带子绕在指间一圈又一圈,早已经不再纯白。
婚纱没有遮住脚踝,堪堪垂到小腿肚的位置。加上陈渔太瘦了,这件婚纱穿在身上只会更显她的背薄身小。
海风一吹,吹到她后背裸露的皮肤,女孩的身体不自觉抖了一下,体感温度湿湿凉凉,引得她瑟缩。
女孩身后的肩胛骨明显,如果有人躺在沙滩上透过她身后这处突起看日落,都能在远处挡住一部分光的余晖。
但下一秒,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一部分光影从她身上撤去,换成另一部分之前未照到她的余晖。
陈渔垂眸看着钻进脚趾缝的泥沙,又细又硬的沙砾磨在趾间,掀起一阵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触感,实在不能叫做舒服。
身上的婚纱早已经变得灰扑扑的,边角还带着刮破的残缺。裙摆处还有面积不小的黑色污渍。
陈渔摸了一下,一手的黑灰。
她正想着这件从婚纱店租来的婚纱弄成这样最后要怎么处理,倏忽想起那位婚纱店老板的模样,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婚纱若是真的这个样子还回去,肯定会被老板一顿“打”。
陈渔微微抿唇,心里斟酌着对策。
好像留给她的选择只有买下,但是买这件婚纱以她现在的存款,又差一些。
她有些自暴自弃地垂下头,瞳孔里挣扎的情绪此刻如同蛰伏在平静下的暗潮涌动,波浪看似狂妄地卷起,却翻不起任何一点有力量的浪花。
正在这时,脚边湿漉漉的触感再次袭来,她不用去看都知道这又是一轮潮水向岸边涌来的证据。
只要是在海边,这样的场景就绵延不断,奔腾不息。
光的余晖都变得刺眼,陈渔微眯眼睛侧头看落日,落日下就是层层涌动的海水。
波光粼粼,犹如秋收的麦浪。
陈渔站住脚,指尖微蜷。
要是人的生命和热情能一直像这样的潮水一般就好了,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奔腾不息。
热情也是一种心情。
造物者赋予人类多种多样的情感,我们时常被其左右,任其拿捏。实在憋不住时又将其狠狠掷在墙上,望着那一个个情绪砸出来的深坑,好像痛快许多。
只是另一面墙背后的人,看着墙上的坑坑洼洼,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陈渔钝钝地想着,极其艰难地勾起唇角。
她,一个悲观主义者,不管是在怎样的境遇抑或是环境下,都能往那阵子悲痛的回忆想。
想啊想啊,直到消磨所有希冀和期待。
然后变成一个足够自私和冷漠的人,对待这生活也觉得枯燥。
陈渔踩到一块小石子,还好边缘不锋利。她怔了一瞬挪开脚又蹲下身,指尖扣弄着已经被海水打湿的沙子。
扣得指尖一阵钝痛,婚纱裙角漂浮在不断涌向岸边的海水泡沫上,裙角已经被打湿。
浪花的白色泡沫浮在白色纱裙下,平添了几分不真实的梦幻,夕阳余晖染上色,有一种让人捉摸不清的美丽。
陈渔不受控制地咳嗽两声,右手攥成拳头,手背贴在唇畔处。
嗓子痒得出奇,她咳嗽不受控制地用力,用力到肺都快从嗓子眼冒出来。
剧烈的不适让陈渔生出来了几分暴躁。
于是想起了某个失约的人。
明明说好今天取完钢琴就和她去滨岛唯一的公园拍照,毕竟这是之前约定好的事。
也是周澜树说让她穿婚纱拍照好看,所以这件婚纱还是陈渔和他一起去婚纱店借的。
可是她等了那么久,周澜树都没有来。
心里难免有点窝火。
陈渔甩了甩黏在指尖的沙砾。
合着诓她呢是吧。
情绪上来,陈渔眼眶倏然有些红,想起这几年和周澜树的点滴,就连委屈也是带着情分在的。
如果是陌生人,她又何必难过。
手机也已经给周澜树发了很多条信息,打了很多通电话。
但无一例外,都没有在这个下午联系到他。
直到公园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和她说他们今天要提前关门结束运营,陈渔讷讷说了句好转身往门口走,从大门离开的时候,她看见当地绿化队的工作人员凑在一边正说着什么。
门口一阵喧阗,陈渔从他们的口中听到了几个字眼。
腐坏,伐木。
类似的字眼。
没等到邀约的人,陈渔内心也不快,勉强听进去几个字。
加上那群大叔抽烟,陈渔不喜欢这个味道,皱皱眉火速离开了这里。
还不想回家,陈渔琢磨着这个点阿婆应该已经做好了饭,要是没等到她回家估计先会用竹条编织的饭罩子蒙上,等她回家再热热。
于是陈渔来到了海边,滨岛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海。
以前她和周澜树也曾很多次踏足这片海,在沙滩上留下一排排足迹,又被海浪冲走,一次又一次。
痕迹被冲走,但是记忆还在,约定也还在。
陈渔不怕这些痕迹丢失,因为她和他,都记得。
这是第一次,周澜树没有来赴她的约,但是联系不上他,陈渔也无可奈何。
从公园来这里的路上,陈渔因为中间过马路的时候有些魂不守舍,被突然冲出来的摩托车吓了一跳,当时直接失神跌坐在地上。
陈渔瞥了眼脏兮兮的婚纱裙摆,还蹭了不知道哪里来的黑灰,也许是跌倒那个时候沾染上的。
顺着这条思路想,又想起了某个人。
周澜树啊周澜树。
你要用什么补偿我呢?
陈渔想到这,唇角竟莫名地勾了下,顺手把脸侧的碎发勾到耳后。
无意间偏头,看见站在她的斜侧方,有位老人正在往海水涌来的方向走。
而且越走越近,越来越靠近海边。
陈渔眼神一凛,下意识立刻站起身,脑海中迟来的眩晕让她身形晃动了一下。
正当老人快要踏进水里的时候,陈渔脑海遽然一白,加快脚步上前阻止他。
“老人家,您怎么还往海里走啊,太危险了。”
“您家人呢?就您一个人?”
陈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紧张眼前这个陌生人往海里走的动作。
很奇怪,她的第一反应,以为这位老人要……
轻生。
女孩睫毛轻颤,想起刚才一连串的话,和此刻落下的缄默倒是有些不相称了。
眼神上移,陈渔离近看清老人的脸,他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皱褶,脖子的侧面分布着星星点点的老年斑。
她鬼使神差地看向老人的眼睛,下一刻,浑身一颤。
那双眼睛是浑浊的,没有一点聚焦。
陈渔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也没有任何反应。
微微张唇,陈渔没说话,此时她知道,这位老人是看不见的。
但是就算看不见,听着海水涌动的声音应该也能分辨出来哪边靠近海哪边远离海。
陈渔的双手紧紧抓着老人的手臂,再次对上那双失明的眼睛,她一瞬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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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刚才……
整个人像是刚好卡在瓶颈的弹珠,而喉咙处的话,也被堵在里面,一字未发。
“我……我……”
陈渔见老人“我”半天也不出来话,刚想告诉他您慢点说不着急,有什么忙我能帮上的我一定尽全力。
她还没说出口,老人隐藏在“我”之后的话已经吐露出来。
“我正找人呢,找一个……失联了很久的人。”
话到此处,包着哽咽。
老人牙都快掉没了,可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十足的急切心情,也努力把每个字都吐清楚。
陈渔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问:“您找了多少长时间?”
“找了多少年了……我好像也记不清了……”
她看着老人的模样,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如鲠在喉。
按理说,如果要帮助找人,应该最开始问这位老人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之前有没有报警求助警方,而不是最先开口问时间。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好像对时间这个问题很敏感。
陈渔皱眉忖了两秒,抬眼启唇,企图将问话步入正轨。
“您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我陪您一起去警局吧。”
陈渔说完这句就开始想从这里到警局要怎么走,她闭上眼睛冥思苦想。
警察局……警察局……
以往每次从家里出去,都是周澜树带她去这里那里的。陈渔有点路痴,到了一个地方分不清东南西北。再加上滨岛这么小,警察局统共也没几个。
但她,需要好好想想。
陈渔打算扶着老人先找地方坐下再细问,可是老人的身影就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塑定格在海边。
他仿佛丝毫没有走的意思,空洞灰败的双眼此刻却仿若攫取万物的黑洞。
一座黑幽幽的、看不清尽头的黑洞。
老人依旧面朝大海,嘴里喃喃。
“我要找的人……她叫……她叫……”
靠海的一座木屋,窗口的风铃被吹响,发出“叮”地一声。
声音恍若在发出的位置割出了一道口子,有风在往里灌让这条口子撕得越来越长。
越来越挡不住,从口子里灌进来的东西。
老人因为奔波而生出厚茧的手指都快握不住手里的盲杖。
他嘴唇颤抖,一字一字说出名字。
“陈渔……”
“我找陈渔……”
陈渔去扯他袖口的手倏然顿住,不可思议望着他苍老的脸。
她感觉脚旁边生风,这阵风怎么会吹得那么疼,好像带着一股要将她皮肤掀开,窥视她深深隐藏的孤寂灵魂。
“您说……您找谁?”
老人不再说话,陈渔眼眸微动,周遭的世界也是在这一刻开始发生了变化。
老人消失了,大海消失了。
都化作眼前的一片虚无的空白。
陈渔看见自己身处一片白光之间,在她身体的四周,是落满光影的斑驳墙面。她像是一个困在盒子里的人,只能看清楚这个空间想让她看见的部分。
脑海里感觉有玻璃球在撞,发出噼里哗啦的响声,陈渔皱眉闭眼,试图缓解这样的异响。
此刻,这个四四方方的空间再次起了风。
照旧吹得陈渔浑身都疼。
和风声一起入耳的,还有重复在耳边的那一句。
“陈渔,我找陈渔。”
和那道苍老的声线不同,这次的声音温柔悦耳,陈渔即使因为刚刚的疼痛而闭眼,却也在听到说这句话的声音是谁时,还是没忍住心底狠狠抖了一下。
熟悉得让陈渔一下子落泪。
她记得,那是十几岁时周澜树的声音。
破败老旧的小城,仿若生活在鱼缸里的她,黯淡无光,生活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陈渔周围残破的一切,都因为有那个少年而在生活里看到光。
她想自己应该是记得的,只有他,温柔如初。
他说他叫澜树,是一棵长在水里的树,是一棵一辈子都不会枯萎的树。
周澜树曾说过。
有木栽岸,有木,有澜树。
2. 碎片02
有时候,噩梦真的是一瞬间降临的。
而制造噩梦的那个人,或许不曾想到,自己无意间剑指的对面——
其实只是一个破败不堪的灵魂而已。
-
“就这样吧,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当陈渔听到母亲赵孟舒说这句话的时候,原本捧着碗的手猝不及防被这句话刺激得僵了一下。
但对于已经听过很多遍类似话的陈渔,面上早就练就了不露声色的本事,只是手上下意识放慢的动作,表示她也并不是完全不在意赵孟舒这一句直戳她心里的话。
陈渔无声垂眸,望向手心正捧着的碗,里面装了一半海鲜粥。
那是阿婆最拿手的,也是她最爱喝的粥。
可是,当赵孟舒说完这句话时,陈渔突然觉得没了胃口。
不管是前段时间和赵孟舒在城市里一起生活的小半年,还是此刻她们在整个寒假再次乘坐颠簸的火车回到滨岛,然后在此刻看似平静地坐在一个房子里。
看似平静,实则屋子的四个角就像是被一股隐藏的气微微顶开,咸涩的海风涌进屋中,好似从四面八方搅进陈渔的身体里,隐隐作痛。
赵孟舒总是最有本事仅仅凭几个字就让陈渔的心情直接跌入低谷。
赵孟舒只喝了不到半碗的粥,她伸手从桌子上的抽纸盒里抽了一张面巾纸,仔细擦着嘴角。
她画了明显的眼线,在眼角处勾勒上扬。
嘴唇上抹了口红,身上喷了香水。
一副都市丽人的模样,却让陈渔越来越觉得她这位母亲,让自己好陌生。
陈渔有些木讷地一勺一勺喝着碗里的粥,已经熬得很稠的米贴在碗的内侧,然后慢慢下滑。
她余光落在木质的桌子边缘,时间让这张自她出生起就使用的桌子出现了岁月的磨损,原本油亮质感的漆脱落,变得黯淡。
只不过陈渔还没来得及嚼嘴里的虾仁,身侧淡淡的声音已经戳进她的耳朵里。
“我真不知道像你这样自私、薄情、冷漠的人,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赵孟舒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极具讽刺地落在一言不发的陈渔身上,而陈渔余光里那抹赵孟舒唇上刺眼的红,似乎比这番话还更轻易刺伤她。
哦。
心底缓缓弹出来一个字。
陈渔执勺的手一下一下动着,勺子边缘在粥里划出一道一道的痕迹。
她想,原来她在赵孟舒眼里,是一个自私薄情冷漠的女儿啊。
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挺招人讨厌的。
陈渔扯了扯唇角,掀起眼皮,淡淡的目光落在赵孟舒的身上,然后又不着痕迹地偏移开。等到视线重新回到碗里,才发现碗里的粥已经不再和刚出锅时的热腾腾一样了。
阿婆说,粥冷了就不要吃了。
赵孟舒见自己不管说什么陈渔都是不语的样子,心里倏然生出一股无名火。
而她又是一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于是心里窝着的火就只能让她通过刺耳的话传递出来。
她用自己情绪在墙上砸下的深坑,隔壁就是陈渔,所有的坑坑洼洼,都是陈渔承受着。
她把用过的纸巾扔在桌子上,头歪着看陈渔那副默不作声的样子,似乎一定要看清她脸上因为自己说的话而产生了歉疚、愧疚这些类似的情绪,才肯罢休。
“陈渔,你这性格,未来就算结婚也得被家暴。”
“你信不信?”
像诅咒一般的话,落在陈渔耳朵里,甚至掺了点不怀好意的恶毒。
陈渔的心狠狠抖了一下,她努力控制眼里快要崩塌的平静,那双仿佛一直藏不进情绪的瞳孔里,此刻却有些崩裂。
家暴。
这样的字眼,竟有一天会从一个为人母的嘴里说出来,还是说给自己的女儿听。
闻所未闻。
“是吗?”
陈渔努力吞下刚送进嘴里的一口粥,明明粥熬得那么软糯,可是从嗓子滑进去的时候,还是让她觉得有些刮嗓子。
嘴里也像是失了原本品尝到的味道。
身体里似乎还有哪处在疼,可是她却不知道哪里最疼。
哪里在疼呢?到底是哪里呢?
陈渔情绪很淡的一句话,让赵孟舒的那句讽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径直出了门。
离开之前,再没有一眼看过陈渔。
风将原本半开着的窗户一下子推开,这次是真的风刮进来,腥咸的海风很冷,冷得让陈渔浑身打了个冷颤。
她目光愣愣地落在刚才赵孟舒离开的地方,往嘴里又送了一口粥。
嘴里机械性地嚼着。
又黏又凉。
就像是冷透的、没有体温的皮肤贴在她身上。
确实,阿婆说得对,粥凉了就不要吃了。
……
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拾到水池里,陈渔又把池子里所有的餐具洗掉然后放在碗架上晾干。
从倒置的碗盘上流下来的水不一会就变成一滩,仿佛镜面般投射光的影子。
冬天水龙头里的水冰凉,陈渔没有开热水器,洗完碗之后手已经被冻得通红。
冬天的滨岛湿冷,是那种透着骨子里的冷,是不管你穿了多么厚的衣服,寒意似乎都能穿透所有布料直接接触你的皮肤,然后渗入你的骨骼——
让你知道这冷,无处可逃。
滨岛的冬天,实在有点太难捱。
阿婆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和陈渔说自己准备上街买点菜回来,当时她还没醒,缩在被窝里迷迷糊糊答了一句好,之后醒来回想起来有点懊恼。
她应该和阿婆一起去的。
陈渔瞟向窗外,地上还有昨晚未融化的积雪。
指尖微微发麻,陈渔用毛巾简单擦了下手上的水珠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这次被赵孟舒送回来,她大概也知道自己又要被放弃了,那就在这里一直待着,也挺好的。
就像小时候那样,和阿婆作伴。
陈渔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常年潮湿的这里已经让墙皮发软脱落,就连原本铺了白色墙皮的天花板也显得斑驳。
要是人的心也被这样直接掀开就好了,里面谎言下隐藏的现实,遮掩下埋藏的丑陋,还有那强撑不了多久的伪善嘴脸。
她想,直面善与恶,往往比辛苦的佯装来得痛快些。
陈渔盯得眼睛发涩,感觉到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闭眼,耳边能听到自己清浅的呼吸。
躺着躺着,她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她很少做梦,睡着的时候脑子里就是一片漆黑,像是持续播放的黑色默片,再睁眼,又是新的一天。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陈渔被一阵争吵声吵醒。
“你看看她现在在屋里那个死样子,当时和我一起住的时候就是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做给谁看呢?”
“每天也不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总是沉浸在自己那个小世界里哀呀怨啊的……”
陈渔在这密密麻麻透不过气的字眼里逐渐睁开眼睛,醒来时额角遍布冷汗。
她伸手摸了一下,一片湿漉漉。
只不过这次睁眼不是白天,而是夜晚。
所以眼前的漆黑让陈渔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外面的声音还没有停下,没有停下对她这个屋里人的斥责。
这声音她知道,是赵孟舒。
陈渔忘不了那阵声音曾无数次掀起她所有遮掩脆弱的帘子,将她从不愿意展示在外人的一面讽刺得一文不值。
几次这样折腾就让陈渔觉得,自己和赵孟舒在一起生活,太过痛苦。
她当时还希望赵孟舒上午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面对伤害自己的人,我们最原始的选择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选择不见面。
陈渔自然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偏偏她和赵孟舒之间还有斩不断的血缘关系,这就代表她们之间注定无法避开,有些问题不面对,也就无法解决。
陈渔听着那些话僵硬地支起身,看了眼自己身上盖的薄被,上面是阿婆打的补丁,还有密密麻麻的针脚。
就连被子里,也满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她想起刚刚赵孟舒噼里啪啦说的一堆话,密得有点像这缝在被子上的针脚。
手下的被子是陈渔刚出生时阿婆给她做的,这张被子当时裹着还在襁褓中的她。
之前阿婆还想重新给她做一张小被子,就想着把这个打了补丁的扔掉。可是陈渔说什么也不肯,磨了阿婆很久,老人见她舍不得扔也就由着她去了。
陈渔抿唇,她正盯着那块补丁发呆呢,虚掩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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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和赵孟舒讲话的人也出了声。
“你当时说把这孩子带去城里,我一句话没说就同意了,就是希望她能有更好的教育资源,现在你把她带回来,滨岛只有一所……”
阿婆苍老的声线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无奈,可即便她是赵孟舒的妈妈,也劝不动这个一直拥有很强自我的女儿。
“那我不管。”
赵孟舒陡然拔高声音,“你当年处处和我说我哥苦我哥累的,纵使我心里不舒坦可从来也没说过什么,可是结果呢?现在他们一家搬去大城市过得休闲自在,两口子一年收入二十几万你告诉我他们有多苦多累?”
“我没……”
赵孟舒冷嗤一声:“我倒是没看出他们苦啊累啊的。”
说到这,赵孟舒有点歇斯底里起来:“你再看看我,妈,陈文斌那个混蛋背着我都做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苦和累的是我,不是我哥,你到底还要偏心多久!”
“我是把陈渔接走,可是她是怎么报答我的?每天吃着我做的穿着我买的。她都多大了?一点活不干,学习装样子,整天那个混吃等死的模样……”
“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歇斯底里,用尽伤人字眼。
这就是赵孟舒宣泄情绪的方式。
陈渔攥紧的手又松开,掌心印着月牙形的指甲印。
阿婆也累了,望着赵孟舒被怒火充斥的眼眸,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那你想怎样?”
“以后我不会再管她了,她所有的事情都和我无关。”
“她未来的生活,她自己看着办吧。”
陈渔刚刚直起的后背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仿若砸下千钧巨石,压得她连呼吸都困难。
她控制不住有些心悸,眼眸里的冷沉恍若久久未晴的天空。
明明最终的审判已经落下,她的心里却始终飘着一块石头,还没有最终落地砸出巨响。
陈渔偏头,望着窗外的天空,滨岛晚上连云都没有,只有黑这一种颜色。
单一的颜色,一如她看得见尽头的单调人生。
“不行,她还未成年呢。”
阿婆反驳,不同意赵孟舒这样做。
这基本就代表她要断绝和陈渔的母女关系,这和弃女又有什么区别?
“妈,我从把她送回这里你就应该明白。我还是给了她选择的机会了。”
“不然,我应该就把她带到杉城的行李都扔出去,让她自己想办法回来,而不是带着她回来。”
“你真要做这么绝?”
“是你们所有人逼的。”
说到激动处,赵孟舒落了几滴眼泪,有人说落泪是展示脆弱的表现,可是她不是。
她的眼泪容易刺伤人。
落泪还是能说出那么伤人的话,逼得人直逢绝处,无路可走。
良久,似乎没等到阿婆的回复,赵孟舒也等不了,疾步往里侧的屋子里走。
阿婆见此想要上前阻止,但是年纪大脚步也慢,她自然追不上赵孟舒的步伐。
咚、咚、咚、咚……
和以往一样令人心慌的脚步声。
陈渔知道,赵孟舒这是往她这屋来的。
她微微仰头,心跳却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都能想象到,赵孟舒一进来和自己目光对上的模样,她能看到女人厌恶她的神情,听到她刻薄的话语。
比滨岛最冷的天气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啪”地一下,虚掩的门被人从外面一掌拍开,赵孟舒进来的时候,阿婆急切的声音也钻进陈渔的耳朵里。
“孩子还在睡……”
随后阿婆看到陈渔已经坐在床边,声音戛然而止。
陈渔看着阿婆一贯慈祥的面容此刻藏了很多疲惫,遽然想起之前赵孟舒对自己见缝插针似的厌恶和诋毁,莫名在心中生出几分恨来。
恨自己,还是恨赵孟舒,那一刻,她是分不清的。
陈渔只觉得荒谬。
她咬紧后槽牙,目光带了点狠劲,迎上赵孟舒的。
那一刻,她像是无声在和她对峙。
陈渔在心里说。
你看吧,像我这样自私、薄情、冷漠的人。
你还能用什么样的话伤害到我。
你还能怎么伤害得到我。
3. 碎片03
“悲伤时会想落泪,但是我没有一落泪就让人心疼的本事。”
所以我慢慢不再尝试用眼泪解决问题,而是用冷到极致的淡漠。
眼泪是最脆弱的武器,可我连手都抬不起来,这把短刃,我终究是握不住。
-
赵孟舒推开房门的时候,陈渔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身板挺得很直,因为刚刚睡了一觉,原本扎起来的马尾被她轻而易举解开。
一头黑发披在肩膀上,额前厚厚的刘海是她中考结束之后剪的,之后只要是刘海长长,她就拿着一把剪刀开始修。
只不过这段时间没来得及修剪,现在长度已经有点扎眼睛了。
头发茬密密麻麻戳在她的眼皮上,很痒,还带了点细碎的疼。
赵孟舒曾直言特别讨厌陈渔这个刘海,说她整个人因为这个刘海本来就不阳光的人看上去更加阴郁,和她那个差不多闷死性格一样。
当时剪刘海的时候,陈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是知道每当自己低头时,刘海都能挡住眼里的情绪。
像是一层似有若无的盔甲。
她告诉自己,隐藏在刘海下的眼睛,目光里哪怕流露出来的是恨,哪怕是厌恶,别人也看不见。
她心里扬起嘲讽,这样的想法确实挺见不得光的。
在陈渔成长的这十六年里,除了之前和赵孟舒去杉城住了小半年,剩下的时间从没离开过滨岛。
她曾在滨岛的市场里见过玻璃鱼缸里游着的鱼,她的前十六年就仿佛生活在这空间有限的鱼缸里,只能透过澄澈的水看到外界折射进来的光。
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外面世界。
那令人心驰神往的外面世界。
那是她怎么逃也触摸不了的外面世界。
那是从来就不属于她的外面世界。
渲染外面世界的冷色与暖色交织在一起,和斑驳的光影一起落到她这条“鱼”上。
她对这一切都感到好奇,会幻想自己某一天变成飞在天空上的一只鸟也好,或是纵身一跃真的成为在水里游的鱼也罢。
总感觉比现在成为人要好得多。
想到这陈渔发觉自己想远了,赵孟舒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出神,指着这一点无限放大就开始滔滔不绝,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批评就像是家常便饭。
“你的人生,以后你自己看着办吧,十六岁,距离成年也不远了……”
阿婆站在她身后,插了一句话。
“你能不能少说几句。”
“不能。”
怎么有脾气这样极端的人,陈渔骤然皱起了眉。
她不想继续用沉默面对赵孟舒了。
“知道了,你什么时候走?”
陈渔僵硬地扯出来一句话,语气里是从未有的不耐烦,以至于她说出这话之后感觉全身都在忍不住发抖。
这是第一次,面对赵孟舒含枪带棒的话,她出言反击。
前十六年里,她总觉得自己在童年时期被赵孟舒责骂的阴翳下已经沉寂得太久太久了,她的性格一直跌进深谷里,哪怕发出振聋发聩的响声也只能停留在最低处。
在最没有关照的地方。
没有人听到的地方。
以至于此刻似乎看起来已经长大的人,反驳这一句,底气还是不足。
那是一种,源自内心的,恐惧。
就像赵孟舒张牙舞爪的样子,不也是害怕吗?
害怕失去、害怕背叛、害怕拖累……
害怕责任。
赵孟舒没想到一向用沉默回应自己的陈渔有一天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眼睛一下子瞪大,指着陈渔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她的脸上。
“死没良心的,现在知道烦我赶我走了?你放心,我肯定走,和你这样消耗人性格的人待在一起,我也累够了。”
放在身侧的手遽然攥紧,陈渔试图不去听清赵孟舒到底说了什么,但奈何对方的声音太过刺耳,像密密麻麻的针扎在她身上每一处。
赵孟舒说完这句,又从陈渔出生的时候开始数落,等到把记忆里所有关于这个女儿令她不满意的地方全部如同倒豆子般吐露出来之后,觉得还是不够。
在赵孟舒那狭隘的世界观里,伤人就要伤透是一种不说清具体时间但仍固定上演的节目。
说完之后她也有点情绪激动,说话的尾音从尖利变了调,就像是扭曲了突然折在空气里,颇为怪异。
说也说够了,骂也骂够了。
赵孟舒走了,彻底走了。
离开她的世界里。
陈渔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用力绷着的肩膀也终于一松,心里的大石头终于从悬停到落地。
果然砸出巨响。
她的心,裂开了一个小口子,发出的一点声音仿若玻璃碎裂,那是一种令人慌乱的声音。
这个时候,只有她自己知道。
陈渔坐在那,感觉浑身像是被人卸了力气,门口传来一阵节奏很慢的脚步声,和赵孟舒又快又重仿若落下的沉重鼓点不同。
她朝门口看去,看见了阿婆。
阿婆笑了,问她。
“囡囡,要不要吃糖饼?”
一句普通的问候,好像那些坏事,都没有发生过。
那一瞬间,陈渔突然眼眶一热,这阵情绪来得突如其来,眼里的热浪快要将自己吞没。
她说好,抬手就要去擦眼泪。
阿婆看见她哭,坐在她身边,让陈渔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老人的手一下一下抚摸陈渔的头发。
干燥而温暖。
“哭什么。”
阿婆问她。
陈渔摇摇头,眼泪砸在了阿婆的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上了年纪的阿婆手上遍布褶皱,眼泪滴入她手背上的“千沟万壑”,像是融入了一汪湖水。
陈渔下意识去擦落在阿婆手背上的眼泪,指尖沾染眼泪,一片冰凉。
可是明明,泪滴落下来的时候还那么烫。
陈渔倚在阿婆怀里,老人嘴里看似在喃喃,但是她都听见了。
她也应该都听见。
“只要阿婆还在一天,就多供你一天的生活,你不要担心。”
“你不担心……”
“我们小渔,要去读书,要读大学,要过好日子。”
走出滨岛,走出这个破败的海边小城。
陈渔没有说话,只是感觉阿婆的呼吸又沉又慢,仿佛化成一股浓郁的沉香,令人安定,缭绕在她身边。
厚重又平静。
是啊,如果能够平静地度过每一天,该有多好。
其实,她也只想要平静而已。
那天,陈渔吃上了阿婆烙得热腾腾的糖饼,陈渔在饼皮边缘咬开一个口子,里面的白糖馅儿顿时往外流,甜意沾染舌尖。
好烫,好甜。
糖饼刚烙的,出锅的时候还很烫,热气氤氲,让陈渔眼前一片朦胧。
就这片朦胧里,陈渔看见阿婆坐在桌子的对面,笑着问她是不是很好吃。
陈渔点点头,在那一刻好像又闻到了。
眼泪的味道。
-
次日阿婆就和陈渔说了高一继续在这边上学的事情。
因为这里地方小又不发达,只有一所滨岛一中,分初中部和高中部,供这里的学生就读。
但好在国家鼓励发展经济落后的地区,所以每年会对这里的学生采取一个关照的政策。
所谓的关照政策就是在考大学的时候可以根据最后的成绩按照名次降分择优录取,让这里的孩子们也有机会读到国内知名的好大学。
用这样的方法试图消减小城市和大城市之间教育不平衡的差距。
但这样的机会虽然每个人都有,却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择优的那个优。
机会的抓住,也不是那么容易。
中考结束后,赵孟舒也不知道是怎么鬼使神差地冒出要把陈渔接到杉城读书的想法,当时直接把陈渔的学籍转回杉城。
杉城的教育资源自然比这里好,阿婆也真心希望陈渔可以得到优质的教育,但当时陈渔其实并不想离开阿婆,不想和这个在自己前十六年里出现甚少的母亲一起走。
赵孟舒从来不会问陈渔的想法,说把她带走就带走了。
走的那天,夏日炎炎,陈渔在照得人眼前发白的阳光中看着阿婆的身影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汗水流进眼睛里,蜇得沙疼。
她没忍住落泪,被赵孟舒看到白眼喊了一句没出息。
陈渔就这样在杉城待了一个学期,因为她在一个新环境里需要适应,上课需要适应,回家面对赵孟舒还是适应。
赵孟舒一直有非常强的个人生活习惯,陈渔刚和她住了不到几天时,就被她批得一文不值。
哪怕吃饭时怎么拿碗赵孟舒也有自己的规矩,陈渔那个时候就在想,像她那么排斥异己的人,怎么可能适合和其他人一起生活呢?
她觉得累,自己也觉得累,更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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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段时间,陈渔精神压抑,经常睡不好觉,成绩在班里也是一直处于中等偏下的水平。
每天的生活,陈渔都过得仿佛透不进光一样。
赵孟舒接受不了她的平庸,平时只要看见陈渔坐在沙发上愣神,就忍不住要上去推她的脑袋。
陈渔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是沙漏,只要被赵孟舒推一下,里面的沙子就加快流动的速度。
她想,她想回滨岛了。
赵孟舒的耐心自然也是有限的,强撑着在陈渔寒假放了以后,就把她送回来了。
还顺带断绝了母女关系。
真够荒唐的,陈渔想。
所以命运又何尝不是永远看不到尽头的莫比乌斯环呢?
陈渔一直都挺信命的,所以她认为在这里出生的她总还是要回到这里的。
这里有对她最好的阿婆,她也不愿再次离开了。
或者说,她始终是不愿的。
只是没人会考虑她怎么想,她怎么想实在是不太重要。
所以现在,当命运在此发生转折,推着她的生活重新回到这里。
陈渔很开心。
她人生贫瘠,能有一点开心就已经足够了。
尽管她总想渴求更多。
-
滨岛一中放假的时间比杉城那边的高中晚一点,陈渔被赵孟舒送回来之后,因为要再次把学籍转回到这里,她需要本人自行去一中办理。
于是她就打听到滨岛一中这几天正在进行期末考试这件事。
学籍这件事挺重要的,阿婆几乎是每天都要提醒陈渔赶快去一中找专门负责这方面的老师办理了。
每日催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陈渔哭笑不得,打趣阿婆这比她自己每日固定遛弯的时间还要准确。
这天恰巧阿婆坐在马扎上择菜,陈渔提了个袋子,装好办理学籍要用的资料就出门了。
回来没几天,几个月没在滨岛待着,陈渔走在路上好奇地四处瞅瞅,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新的变化。
她兀自看着,注意到道路两侧不知道什么时候新种了梧桐树,纵使现在树木全都光秃秃的没有几片叶子,她还是从梧桐的树干辨认出来。
十字路口的斑马线重新被重刷新漆,陈渔觉得走在这里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
在杉城时,陈渔只觉得压抑。
无限的压抑。
滨岛地方小,陈渔步行十几分钟就走到了滨岛一中。
一中聚集了滨岛里所有的初高中生,因此占地面积不算小,再加上初中部和高中部都在这里,曾在这里就读初中的陈渔自是轻车熟路就找到这。
她需要办理学籍的老师办公室在高中部的行远楼,陈渔走进去的时候路过一层没忍住从教室外的窗户往里瞧,里面已经没有学生了。
一中放假了,她想。
略显空荡的楼里,陈渔走着,感觉自己的脚步声就像是被无限放大,然后一遍又一遍的回声在耳边萦绕。
手心在冬天还发汗,陈渔用手指捏了捏掌底,她使了点力气,试图通过这动作缓解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感。
办公室门口,陈渔对了好几遍旁边挂着的牌子,确认是这间办公室。
刚要敲门,里面突然走出来一个人,陈渔吓了一跳,庆幸自己刚才没凑上去,否则向外推门时门板一定会撞在她的身上。
她不自觉摸了摸鼻尖往一旁闪去,给从里面走出来的人让地方。
不过让陈渔更尴尬的是,办公室的门是被拉开的,所以应该撞不到她的鼻子。
倒有可能和从里面往外走的人撞上。
陈渔在短短几秒想清楚了这些事,然后将目光投射到门缝之中。
有光漏进来。
门被推开,走出来一个男生。
他身上穿着破旧的棉衣,那是一种非常显老成的脏灰色,少年的额发及眉快要遮挡住眼睛。
陈渔在那一瞬间突然想到了自己厚厚的刘海,倒是和他挺像的。
少年推开门之后才注意到门外有人,目光在陈渔身上停留了一下,也就是这一刻,陈渔终于看见他的眼睛。
很浓的黑。
仿佛可以藏进任何情绪都不被发现。
少年抿唇,说了一句抱歉就从她身侧走过去。
陈渔回眸望了一眼他的背影。
心想,怎么会有人把一句抱歉都说得这样“沉默”。
后来,陈渔知道。
有一种温柔其实就是缄默的。
4. 碎片04
“忍不住化身一条固执的鱼,逆着洋流独自游到底。”
我想做一条自由的鱼。
陈渔的“渔”,一定会离开水里,终将会变成一条自由的鱼。
身不自由,心一定要自由。
-
陈渔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里面的老师还在整理刚刚少年留下的资料,老师侧眸就看见逗留在门外的她,说了一句你进来吧。
办公桌的侧面窗户被打开,风吹进来的时候陈渔似乎能察觉到那股湿凉的冷意,下意识轻轻屏息。
如她所料这股风有点凉,但少了些海腥味,陈渔再次抬手摸了下鼻尖。
把资料递过去的时候,陈渔下意识想去看老师刚才整理的资料,似乎想要寻找些什么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
直到低垂的目光和老师对在一起。
陈渔睫毛微颤。
那一刻,她心慌了一下,随即连忙别开视线。
老师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觉得眼前这女生看上去有种怯怯的安静,和刚才出去的那个学生差不多。
见惯了这个年纪孩子的缄默和腼腆,老师自知自己很了解他们。
简单翻了一下陈渔的学籍资料,老师问了一句。
“怎么刚转走又转回来了?”
她像是只在兀自感慨,又像在问陈渔。
陈渔听见这句话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像是一把隐形的钝器擦着她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划了一道痕迹,很浅。
没有流血,没有明显的疼痛。
只是让她略微感觉不自在而已。
其实老师问这句话只是一句随口的感慨,转学这些事对于他们这些学生来说,很多情况都和他们自身的状况有关。
心理健康,家庭情况,生活因素,各种各样。
近两年因为国家重视对青少年心理健康状况的情况,采取各种方法关心和照料,对各地区在校中小学生的心理教育开展很多活动。
所以一般老师也都明白这些学生心理的压力,也会帮忙开导。
比如滨岛一中就聘请了专门负责心理辅导的老师,还配备了心理咨询室,里面还有学生们感兴趣的沙盘游戏。
只是这些陈渔都不太关注,有关这些具体的事情还是等她开学之后才慢慢得知。
而此刻,陈渔只觉得待在这间办公室的时间有点长,也让她在无形之中感觉到了一股压抑。
她兀自摇了摇头,马尾辫的发尾扫在她黑色棉服的领口处,发出轻微的声响。
像是小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
陈渔也听见了,登时停住了摇头的动作,老师手里的动作倒是没停,等一切资料都确认完毕之后就和陈渔说。
“我会上报处理,你可以走了,返校日那天来报到就行。”
陈渔点了点头说好,又补了一句谢谢老师这才往外走。
关门的时候刻意放轻动作,等到门缝完全合拢之后才罢。
她脚步有些轻快,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务般轻快。
这股轻快劲让陈渔走回家的路上都觉得冬天的温度似乎不再那么冷,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趁着时间还早,陈渔突发奇想去海边走一圈,杉城不靠海所以自从离开了滨岛之后,陈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海边走过。
临近滨岛最大的一片海叫做星湾,周围海滩的地方零星有几块黑色礁石。
而之所以叫做星湾,是因为夜晚来临时白色月光倒映在海面上,伴随着海浪涌动就会形成浮动在光里的细碎白点,像极了碎在里面的星辰。
陈渔找了一块稍微高点的礁石上坐着,以前在滨岛时,心情稍微不好一点她就这样做。
阵阵海风从海面上刮起,一层又一层的浪宛若堆叠在一起不断推向岸边。
陈渔此刻心里什么也不想,她就想这么看着海,就想这么坐在礁石上听着海浪声。
她看着白色的泡沫细细密密打在她坐着的礁石上,弄湿了她的裤腿和鞋袜。
但是陈渔不以为意。
她看见白色泡沫那么细,就像是白色纱裙融化在海里所形成。
虽然她不是一个翛然畅快的性子,在生活上也经常被赵孟舒诟病。
但她有一颗足够细腻的内心,有一双可以发现美的眼睛。
或许这对于这么小的一个她来说,就足够了。
她不舍得奢求太多。
-
滨岛人住的房子有很多都是带院子的,类似于小平房那种。
恰好陈渔和阿婆就住在这种带小院子的房子里,颇有些乡野情趣在里面。
陈渔回家时,早就在院子里择完菜的阿婆已经开始和上了饺子馅,是家里最常吃的芹菜猪肉馅。
香油加了之后,整个厨房都是香味。
她鼻子灵,连手都没来得及洗就直接钻进厨房,果不其然正见阿婆在包饺子。
陈渔正要从厨房的洗手池里洗干净手一起帮忙包饺子,结果阿婆这会倒是眼神好,一下子看见陈渔的鞋和裤腿都湿了,自知自家这囡囡又不知道上哪疯玩去了,还沾着面粉的手就去捏她的脸蛋。
“玩够了小皮猴?瞅你裤腿子湿的。”
陈渔猝不及防被阿婆捏脸,加上吸气的时候不小心被面粉呛了一下,她大笑出声。
“玩够了,玩够了……”
“不过阿婆,你就算要惩罚我也不能用面粉呛我吧。”
一时间,先是阿婆没绷住笑,眼角的皱纹因为笑而聚集在一起,细细密密的。
老人难得如此开怀地笑,陈渔看着心里作慰。
赵孟舒没离开滨岛以前,陈渔哪怕知道这是自己生活了近十六年的地方,可还是觉得压抑。
在一个房子下,呼吸着一小片来回循环的空气,她都觉得很难忍受。
陈渔知道这是自己的心理问题。
赵孟舒造成的心理问题。
可现在她彻底走了,走得决绝,走得绝对不会再回头,反倒让陈渔觉得,自己以后的生活不会再那么压抑。
至少不会和刚刚过去的半年一样。
哪怕以后她再遇见更苦更难的日子,都不会更压抑了。
现在看见阿婆慈祥的笑脸,陈渔一时间有些眼热,随即伴着那阵笑声响起,她也伸手捏了一下外婆的脸。
然后忽地看向自己的手,一脸震惊:“阿婆,我没洗手。”
语毕,看向也愣住的阿婆。
扑哧,两个人又都笑了。
陈渔脸上的笑晃眼,她偏瘦的脸上有从小到大一直在唇边的酒窝。
阿婆在瓷盆里和面,道了一句:“快过年啦,下周带你去买一件新衣裳,小小年纪的女孩子总穿这么深色的衣服,看着那么老成可不好。”
少女脸蛋白白净净,只是这个年纪身上总是穿着些颜色暗淡的衣服,看着有些不符合这个年纪。
老成。
她唇边的笑一滞,指尖抵上案台边。
倒是想起了今天在办公室门外遇见的男生。
自己进去的时候老师已经把他的资料收拾好,所以她当时想看一眼也没机会。
阿婆问她发什么呆,陈渔摇摇头,兀自洗了手,正要帮阿婆包饺子结果就听见门外有人在敲门。
趁着手上还没沾面,陈渔就和阿婆说自己去开门。
陈渔从里面将锁打开,门外站着一个身姿娉婷但看上去有些虚弱的女人。
一副完全陌生的脸孔,陈渔微怔,狐疑问着。
“请问……您找谁?”
女人抱歉地笑笑,这么冷的冬天她里面穿了一件质感还不错的羊绒裙,外面套了一件呢子大衣。
令人意外的是,她脚上竟然还穿着拖鞋。
女人有些斟酌地开口。
“您好,我是刚刚搬到这里来住的人,但匆匆忙忙搬来了这里可家里东西不是很全,想问问能从您家借两副碗筷吗?过几天我上集市买回来新的还给你们。”
女人嗓音温柔,在这刺骨的天气里宛若一阵缥缈的春风。
明明你知道抓不住,却还是想在这春风里多停留两秒。
陈渔微愣,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说了声好刚要回屋,结果正巧看见阿婆已经走了出来。
阿婆看陈渔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门外的动静她也听不太清,于是急急忙忙走出来了。
得知事情因果之后,阿婆慈祥朝着女人笑道。
“碗筷借给你,不急着还,你们刚来这个点是不是还没吃饭?”
女人似是没想到这家这么好说话,刚才她也敲了其他几家离得还算近的门户,要么直接没给她开门,要么就是开了门之后婉拒。
她昨天晚上刚刚来到这里,匆匆忙忙回来的原因,家里的很多东西都已经没有了,整个房子里都是厚厚的灰尘,今天上午她在家打扫了一遍算是勉强干净起来。
快到下午饭点,她才发现自家没有碗筷,于是又匆匆忙忙出来借。
现在老人问起吃饭这件事,她一时间愣住,下意识说:“没……”
阿婆了然,大致估摸了下时间。
“还有大概一个小时开饭,你带着你家里人来这边吃吧,吃完之后我给你拿碗筷。”
女人没想到眼前慈眉善目的老人问她吃没吃饭的目的是这个,刚要摆摆手说不用了,结果老人已经笑笑走回厨房了。
陈渔见此,也朝着女人露出一个笑。
“今天我们包饺子,您一会来这里吃饭吧,不用不好意思。”
可能是陈渔的笑太过真诚,少女笑容美好,女人嘴唇微颤,说了一句好就离开了。
陈渔阖上门,洗了手和阿婆一起包饺子。
她没再提起刚才发生的事,因为她知道自家外婆是个善良的、爱帮助人的老人。
阿婆总说虽然咱能力也有限,可是能帮忙还是帮一下,反正老天有眼,会看的。
陈渔鼻尖微涩。
可是老天真的会看吗?
如果好事做的多,是不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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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也就会少一点。
那么幸运呢,幸运会不会多一点?
……
裴文竹刚走到门口就被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少年撞了个满怀,少年手上还提着新鲜的菜,整个人急急忙忙地就要往外冲。
却没想到这个时候裴文竹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
裴文竹被少年匆忙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的手。彼时少年还提着一大袋子菜,突然停下身子时袋子还一晃一晃的,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少年手腕清瘦,裴文竹握着的时候心上扬起一丝难言的酸涩。
她柔声开口:“澜树,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着急往门外跑?”
被叫做“澜树”的少年在看到裴文竹身影的那一刻嘴唇骤然抿紧,刚才用力绷着的肩膀一下子因为卸力塌了下来。
“妈,你怎么出门也不给我留个条告诉我一声?”
裴文竹身体不好,上午趁周澜树去学校处理学籍问题时候默默把家里做了个大扫除,桌子上地上的灰呛得女人咳嗽不停,结果这事被周澜树知道之后深刻批评了她几句,于是便自己拿起了扫帚和簸箕处理着屋里的卫生。
下午趁着裴文竹午睡的工夫,周澜树独自一人出了门去离这里比较近的市场买了这几天需要吃的菜,顺便还提了一袋米和一袋面回来。
手上提着的米面太重,勒得他手上都是红印子,周澜树进屋就顺手放在厨房的台子上,一进屋发现裴文竹不在家,这才连手里的菜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打算出门找人。
少年穿着已经明显变小的棉衣,身材清瘦身高却不显矮。
裴文竹看到自家儿子棉服袖口的灰尘,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可她只是朝周澜树温柔地笑。
“妈错了。”
说完还补了一句,“你原谅我呗?”
周澜树有些无奈,松开了抿着的唇,唇间因为用力有些发白,可少年还是露出一抹笑。
“我买了点菜,晚上我做饭,你看着。”
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裴文竹,她想起邻居老人邀他们一起去吃饭这件事,拦住了正要接着去厨房忙碌的周澜树。
“诶,澜树,今天不在家吃饭了。”
少年回眸,眼里尽是困惑。
-
一个小时很快到了,等陈渔洗干净手上的面粉,下意识将指尖凑到鼻尖闻了闻。
是阿婆调的饺子馅味。
阿婆开始烧水煮饺子的时候,和旁边的陈渔说了一句。
“囡囡,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你去门口看看人来没来?”
陈渔说了一句好,擦干净手就往外走,结果门从里面被她打开时,正好看见站在门外的两人。
一位是刚刚的女人,只不过她旁边还站了一个人。
陈渔脑子里的思绪一晃,突然想起女人刚开始来借碗筷的时候,说的是两套。
那男生身上的脏灰色棉服,熟悉得让陈渔心惊。
她有些诧异地对上少年的眼睛,这次停留的时间不再只是一瞬。
陈渔看见他眼睛里也不再是只有一种单调的、浓重的黑。
夕阳从他们的西边照过来,照在少年的侧脸上,似乎有光晕糅进了他的瞳孔里。
但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今天在办公室外遇见的男生。
陈渔抿唇没有多言,看向裴文竹淡笑了下,余光看见周澜树,张口道。
“请进。”
彼时厨房开着门,加上厨房距离门口不远,裴文竹看到阿婆正在忙碌煮饺子,于是也走进去帮忙。
这一小片空间里少了一个人,陈渔局促地捏了捏手指,怎么也想到事情竟有如此的巧合。
而周澜树也是目光一直看着她,像是察觉到了女孩的不自然,他率先开口打破寂静。
“你好,周澜树。”
“波澜的澜,树木的树。”
陈渔在心底记下。
“你好,陈渔,三点水的渔。”
周澜树点点头,抿了下唇伸出右手,似要与她相握。
陈渔惊了一下,抬头看他。
少年目光澄澈,举止大方,就连说出口的话,也坦率得似乎不需要加任何修饰语。
“谢谢。”
声音足够清越。
陈渔自知他话里的谢谢指什么,没有拘谨,她伸手,握住他的。
下一秒,便感觉他的手指拢上了她手背上的皮肤。
很轻,很轻的温度,却让陈渔觉得面颊发烫。
院里放了阿婆种的一盆花,原本以为叶子都掉光快要枯死,所以索性从屋里拿出来让它“自生自灭”。
而此刻,不起眼的角落,枯枝上隐隐冒出了一小点绿色,只是太小,太难以察觉。
似乎在期待这即将到来的春天。
而陈渔也在回到滨岛的几天里遇到了一个人。
周澜树,澜是波浪。
他是冬天的树,是长在水里的树。
他是长在那片未名海里的树。
5. 碎片05
在我贫瘠的一生里,我知道我自己其实只是在走一场很孤独很孤独的旅行。
我那么渺小,却还是期待爱。
期待,降临在我身上的爱。
-
热气腾腾的三盘饺子摆在桌上,家里比平时多了人,陈渔提前从隔壁的房间里搬出来了两把空余的椅子。
周澜树看见她进屋没跟进去,但在看见陈渔端着椅子往外走的时候连忙凑上前帮她。
搭把手的工作干起来就快了,陈渔见状心蓦地一软。
这个男生按照老一辈人说的话里,就叫“眼里有活儿”,这让陈渔一下子想起了赵孟舒。
当时自己和她住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希望自己做这样眼里有活的人。
可是陈渔真的想做点什么忙碌起来,帮忙扫地擦地,赵孟舒又会说她擦得不干净,于是自己又重复做一次,然后噼里啪啦说她不懂事。
不做就是不懂事,做了就是装样子。
那个时候陈渔的思维又开始因为赵孟舒的指责而麻木到天马行空,就觉得会不会真有那么一种人,符合赵孟舒眼里“懂事”孩子的标准。
反正她知道,自己是做不到了。
思维彻底放空,陈渔自嘲地笑笑,或许也只有赵孟舒自己,能满足这个条件。
她陈渔不是赵孟舒理想的那个样子。
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所以陈渔挺感谢赵孟舒提前“看透”了她,并且主动放弃了她。
手里的椅子交给周澜树,陈渔又从屋子里搬出来一把,她一走出来就看到周澜树在调整四把椅子的位置。
少年模样认真,倒是没想到他做这样简单的事也认真。
所以像周澜树这样的人,这样的举动,也是在生活里被迫形成的吧。
这样的帮忙像一种下意识的条件反射一样。
也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陈渔心想。
“你怎么了?”
周澜树看陈渔抱着椅子杵在那神色不对,问了一句。
反应过来的陈渔端着椅子摇摇头:“没事。”
少年侧眸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
人的内心,有时候是不能剖得太狠的。
……
陈渔夹起饺子慢慢地咬着,阿婆和馅一绝,这饺子她去杉城之后就没有再吃到,今年倒是幸福的事都往一堆赶。
小屋子里面四个人围在小桌上吃饺子,阿婆和裴文竹聊天,只有她和周澜树几乎没说几句话。
裴文竹似乎也注意到这点,慢慢把话题也往她和周澜树身上引。
她看着阿婆,眼神温柔。
“我们昨晚来到这太仓促了,但还好这里还有一个房子,不至于让我们两个没有地方住……”
阿婆似乎想起了什么:“你们住这附近?”
裴文竹应声:“对,就在你们家西侧的第一家,我们是邻居。”
“呀!我想起来了,隔壁一直住着姜老太,我前些年曾听她说自己的女儿女婿带着孩子去城里了,想得你就是她女儿吧。”
前些年滨岛政府着手推进绿化建设,建设第一步就是建公园,在选址之后对那块地方的住户进行拆迁。
因为得到一笔还不算小的拆迁款,于是有人也不打算继续在这里住了,有的动辄全家就搬到了城市里面住,买了一个还不错的房子。
有的老一代人在这里住太久一时间也舍不得离开,后来听从滨岛去城市里的人说大城市就是不一样,简直太好噜,交通便利气候还怡人,当时有相当一批住户离开滨岛选择搬去城里。
后来滨岛公园建成,大家赶着新鲜劲去这新建的地方看看,结果别说,这公园的环境还真不赖。
滨岛有了公园,倒是可以给老人和孩子提供了活动的地方。
阿婆记得,姜老太的女儿应该也是差不多拆迁的那个时候走的。
所以这些年来隔壁的房子一直是姜老太住着,姜老太去世以后她的家人倒是回来过,不过阿婆年纪大了记不清来来去去人的面貌,这才没什么印象。
裴文竹是典型的愔嫕样子,笑起来温温柔柔的没有半点赵孟舒的咄咄逼人和锐气。
陈渔默默看了她好几眼。
嘴里的饺子烫,仿佛能一直烫到她的心上。
裴文竹淡笑,“是啊,那个时候我们因为孩子升学的事搬去城里住,后来妈不在了这边的房子空下来,我们就回来了。”
说到这,阿婆也知道这突然回来的原因应该是他们的家事,自知不便多问便点点头,开口时让裴文竹和周澜树吃饺子,别客气。
陈渔对他人情绪感知格外敏感,明明还没见过裴文竹几面,可她却能从裴文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
莫名的温柔哀伤。
接着陈渔看了一眼刚吃了几个饺子就放下筷子的周澜树,他脸上的情绪那样淡淡的,就好像一杯温水放在那,底下垫着加热杯垫,始终不会冷却。
因为他无时无刻透露出来不符合这个年纪的缄默让他整个人第一眼看上去并不冷漠,只是带着沉默的温淡。
他身上带着一种不锋锐的沉默,却让你仿佛坐在他对面也和他隔了很远似的。
不知道阿婆和裴文竹又说起了什么话题,陈渔不插嘴,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周澜树,微微伸头问了一句。
“是不好吃吗?你吃得好少。”
她看见周澜树的手顿了一下。
少年似乎没想到她这样问,只是看着陈渔的眼睛摇摇头。
“很好吃,谢谢。”
今天说的第二遍谢谢。
说罢,周澜树的视线再次低垂。
陈渔见他用筷子尖蘸了醋,然后缓缓送入口中,直到那股刺激的酸味蔓延上味蕾让他微微蹙眉,陈渔看不懂他的情绪。
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男生,他不说话却可以轻而易举吸引自己的目光。
陈渔试图找着话茬,以往和赵孟舒在一起默然的性格到了现在和周澜树说话的时候,默然的那方好像变成了他。
“你转学回来之前,在哪个学校上学啊?”
周澜树微微抬眼,微抿了下唇角。
“杉城实验中学。”
陈渔一惊,怎么可能,和她一个学校?
阿婆也听见了,和陈渔一样诧异地看向他,随即倏忽笑了,眼角的皱纹再次聚集。
“这么巧啊,我们家小渔之前也是在杉城读了一个学期的高中,当时就在杉实验呀。”
裴文竹也是一脸惊讶,看向陈渔,又把目光放在沉默的儿子身上。
“咦?那你们认识吗?”
陈渔在裴文竹问这句话的时候就摇了头,她虽然不善交际,但也大概知道年级有哪些人,自己没有印象在年级里见过周澜树。
周澜树似乎知道陈渔摇头的原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弯起唇角。
他看向陈渔,后者在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抹极速逝去的促狭。
他问:“你读高几?”
陈渔答:“高一。”
率先明白过来的裴文竹恍然大悟看向陈渔,语气含笑:“上个学期澜树在杉实验是读高二的,你们不在一个年级自然大概不会认识。”
陈渔紧张就喜欢摸鼻尖,正如此刻。
但下一秒,陈渔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那现在他们转学回滨岛一中,周澜树读高二,她读高一,他们在两个不同的年级。
思及此,陈渔有些兴致缺缺地拿筷子尖戳了戳碗里刚夹进去的饺子,皮被她戳出一个洞。
裴文竹说起周澜树上学这件事,眼里划过一抹落寞。
“他中间因为原因休学了一个学期,所以这次转学来刚好跟着这边的进度把高二下学期落下的课给补上。”
陈渔握筷子的手登时一紧,心中升起一股微妙的情绪,然而面上却没流露出半分。
休学,这两个字眼竟会和他有关系。
她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做声的周澜树,敛了敛看向他的目光。
话题说几句没人接着问就翻过去了,这顿饭吃得也还算顺利。
裴文竹和周澜树临走之前,阿婆已经给他们装好了两副碗筷,同时还给他们拿了几个盘子,并说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过来拿就行。
都是邻居不必客气。
陈渔跟在阿婆后面送两个人到门口,听到“邻居”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掀起了一阵浪潮。
她和一个沉默的男生成了邻居。
可偏偏面对比她还要沉默的人时,自己突然不太想继续沉默下去了。
陈渔第一次面对一个人的时候,有了一种想要打破沉默的想法。
门被阖上从里面上锁,陈渔停顿了几秒才往屋子里走。
她穿着有些单薄的衣服站在院子里,风声擦过耳畔一阵又一阵,阳光照在陈渔的身上,并没觉得有多冷。
滨岛这一年冬,终究是快要过去了。
-
一连好几天基本没出过家门,陈渔自然也没再看见周澜树。
她本身的性格就是不善与人交际的那种,哪怕深知自己可能以后都要伶俜一人,和孤独长久地作伴,她也认。
这天阿婆正要出门被陈渔叫住,阿婆说她要去市场买一桶油,陈渔怕老人行动不方便拎不动,于是说还是自己去吧。
刚推开门,伴随着湿冷的风一起袭来的,还有隔壁门打开吱嘎的声音。
陈渔的心倏然一动,偏头看过去。
周澜树还是穿着那件早已不合身的脏灰色棉服,陈旧的颜色衬得少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尘。
“周澜树。”陈渔下意识喊他。
少年回头,面上被阳光照耀,他下意识眯了眯眼,等到视线重新聚焦到陈渔身上,他看清了她。
周澜树朝陈渔露出了一个笑,他今天似乎心情还不错:“早。”
这句早是和陈渔说的。
一瞬间好像之前少年在她,啊不,是在几乎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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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面前维持的缄默似乎被撕开了一个小口。
里面陈渔曾经偷窥过一眼,是金灿灿,发着光的,不同于其他人的卓荦不凡。
陈渔觉得,他会不凡,而且能不败平凡。
锁上门以后,陈渔走到周澜树对面,他的脚步没动,视线在陈渔朝他说话时也定格在她身上。
“你去哪?”
“市场,我出来买点东西。”
陈渔展颜一笑,心里感谢这巧合:“我也去,走吧。”
说罢,便从周澜树的身侧走过去,似乎对方有点没反应过来,少女又唤了一声。
“不走的话,一会中午市场人就多了。”
周澜树不语,默默加快了几步走到她身侧。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气氛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前几天餐桌上的时候。
陈渔把棉服的拉链往上拽了拽,企图挡住被风吹得有些疼的脸颊。
“啪嗒。”
陈渔踩到一条枯枝,滨岛昨天晚上刮了很大的风,街道两旁的树不少树枝都被这股强风吹下来,零零落落散了一地。
这样细小的声音在两个人的沉默里倒是格外明显,陈渔停住脚步,往左侧离自己最近的树上瞟了一眼。
应该是这棵树掉的。
冬天的树仿佛都是一个样,但陈渔留心,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树,于是伸手摸了摸树干。
“这是梧桐树。”
周澜树打破平静,陈渔指尖微僵,看着他问道。
“你怎么判断出来的?冬天的树都是干巴巴杵在那,不长叶子,只有枯枝。”
她也知道这棵树是梧桐树,通过树干的模样判断,和周澜树所说的一样。
这才让她刚刚微愣。
周澜树伸出原本揣在兜里的手,轻轻摸了一下树皮,声音平静。
“梧桐树皮较平滑,虽然这是冬天,不能通过叶子去辨认,但是你还记得吗?学校里当时就有一棵梧桐。”
学校,陈渔想了一会才明白周澜树口里说的学校应该是指杉实验。
但她其实从来没有注意过,那段上学的时间在她记忆里太过迅疾,以至于让她忽略了很多细节。
比如校园里的一棵树是什么样子,甚至她连同学和老师的名字都开始淡忘。
那段记忆对陈渔来说,早就已经放在了不重要的位置上。
灰暗的日子里,没有人会留心细节,陈渔自然也不例外,可是周澜树这么说了她也配合着点点头。
话题到这截止,两个人不约而同继续往前走。
这次是陈渔率先开口。
“快过年了。”下周六除夕。
“嗯。”
“那你有没有考虑买一件新衣服?我看你这件棉服有点小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陈渔偏头看着他,语气放得很平淡,似乎只是在谈论一个可以挂在嘴边随口问出的问题。
可事实上,她注意周澜树这件不合身的衣服,已经好几次了。
周澜树没想到她是说自己的衣服,倏然笑了,看她:“小了是好事。”
陈渔没明白:“嗯?”
“你看我。”周澜树停住脚步,慢慢张开双臂,这个动作直接把他身上变小的棉服带起来,露出里面他白色的针织衫。
陈渔配合他,仔细打量。
少年维持轻哂模样:“你看我,现在穿这件衣服像不像在穿童装?”
陈渔被这个形容整乐了:“别说,还挺像。”
“所以啊。”周澜树收回手臂,下意识把棉服下摆往下拽了拽,“穿童装显小,这不是好事吗?”
陈渔没想到周澜树想说的是这个意思,一时间还真有点哭笑不得。
这人脑回路,还真清奇。
“你才十几岁,显什么小啊。”
陈渔觉得周澜树在胡诌,但是她一时间还真没摸到什么证据,所以只好用语言“谴责”。
“那你呢?”少年眼神认真看她,语气不似刚才说到自己的玩笑意味,“总是穿着黑色,小姑娘不都喜欢颜色鲜亮一些的吗?”
陈渔捏着自己厚重棉服的一角,心里像是早已经吹了一个太鼓太鼓的气球,周澜树的一句话又给这个濒临爆炸的气球再次添了一口气。
此刻横亘在心里,堵得慌。
过了一会陈渔回复他一句。
“黑色禁得住脏。”
谁觉得周澜树沉默就是不善言辞来着?
这不,说得挺一针见血的吗?
真和其他人不一样,陈渔心想。
这人透露出来的沉默大抵是被之前栉风沐雨的变故打出来的,可是现在呢?
他无意间透露出来自己的想法,展露自己细致的观察,难道也是这沉默促生出来,还是说,他原本就是这样。
沉默一开始并不存在,只是后添上去的。
太过仓促,却能好好隐藏起自己的情绪。
他也许只是在沉默中,等待花开。
6. 碎片06
我的心是一座没有被任何人涉足的孤岛,我总希望有一个人的温暖能以高屋建瓴之势倾落,填满我整个心脏。
孤独行走的人,总是盼望着团圆。
我也有私心,我其实也想被人深切地关心着。
-
和赵孟舒过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曾带陈渔买过衣服,虽然陈渔这个年纪的孩子刚刚长开,也对自己的形象开始有了基本的在意,但是她仿佛是这其中的一个异类。
陈渔经常穿深色的衣服,用最普通的黑色皮筋扎成一个低马尾,头上没有一个鲜亮颜色的卡子。
她的鞋子和裤子也基本都以黑色为主,这个年纪的女生,这样的装扮未免也太过暗沉了些。
一年到头陈渔也买不了几件新衣服,所以当赵孟舒说带她去商场的时候,陈渔内心其实是抗拒的。
记得选这件棉服的时候刚刚入冬,陈渔从滨岛带过去的衣服有的实在是太旧,被赵孟舒嫌弃地剪了垫在门口,边剪还边说。
“谁给你买这么土的衣服?是不是你阿婆捡来给你穿的?你也是这个死性子,说让你穿你就穿……”
陈渔麻木地坐在沙发上,微微低着头目光不知聚集在哪里。
这时,陈渔肉眼看见了一根白色的羽绒,来源于刚刚赵孟舒嫌弃而被剪碎的、带来的唯一一件羽绒服。
白色的羽绒在空气里飘着,这样的微弱的存在此刻也只有陈渔注意到了。
那么轻,却承载了她那样沉重又无措的目光。
陈渔看着那根又轻又小的绒毛降落,然后又不知被哪里来的微弱气流吹得腾空而起。
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最终落在客厅的旮旯里,再也摸不到踪迹。
她就那么盯着,盯到眼睛发涩。
耳边的声音在陈渔的世界里淡去,赵孟舒走过来意识到陈渔又在发呆没听自己讲话,直接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陈渔头皮一阵疼痛,脑海里的玻璃罩子突然破了,碎了一地。
好疼。
她双手捂着脑袋,唇角轻颤。
赵孟舒不满:“别沉浸在你自己的那个小世界了,一天天也不知道你都在想些什么。”
陈渔的脑袋直发麻。
是啊,她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心底里缓缓发了芽。
她想逃走,想离开,想以最快的速度消极避世。
走了几家卖棉服和羽绒服的商店,赵孟舒看见陈渔从一排排的衣服里走过来又走过去,那一言不发的样子看得赵孟舒心里不耐烦的情绪逐渐水涨船高。
“平时做事磨叽,买个羽绒服也磨,真不知道你都在纠结些什么,看上哪个就买哪个呗……”
几乎在赵孟舒说这句话的同时,陈渔瞳孔微缩,随手指了一件:“我要这个。”
突然被打断的赵孟舒蹙了蹙眉倒是没再说下去,只是抬眼看向陈渔刚刚指到的衣服。
那是一件很普通很普通的白色棉服,但可能因为太白了,店里的灯光照上去,有了几分似月光般梦幻的美丽。
陈渔耳边没有安静两秒,赵孟舒的声音再次如同风暴般聚集起。
“你自己不知道你穿白色会弄得脏吗,本来就不爱干净还爱穿白色。”
陈渔咬唇,走到身后的一处小沙发坐着,而赵孟舒叫来导购问那件棉服还有没有别的颜色。
导购说还有黑色,赵孟舒让她找来之后塞给陈渔:“去去去,赶紧试试,合适了就买了,买完赶紧回家别在这耽误时间。”
陈渔站起往试衣间走,周围人声嘈杂,她心里也一团乱。
把帘子拉好,陈渔低头看着那件黑色的棉服。
啪嗒,一滴泪蓦然落在那黑色的布面上,形成一个黑色的洞。
陈渔盯着那个洞,原来黑色可以这样压抑。
她仰头,暖灯打在她的眼皮上,似乎要晒干她心里默默流的泪。
不能被赵孟舒看见的泪。
穿上以后,陈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因为常年的营养不好,她整个人看上去有种病态的瘦。再加上此刻穿上黑色的衣服,仿佛一下子将她包裹在了一片久不见天日的阴霾之中。
再之后,陈渔再也没买过白色的衣服,下意识在回避那些赵孟舒眼里不适合她的浅色。
-
周澜树没想到陈渔给的竟然是这么个理由,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脏了就洗呗,难道能因为怕弄脏衣服,就不去买自己喜欢的颜色和款式吗?”
周澜树似乎在极力地告诉陈渔很多事情,于是接着说:“你做任何事情,难道不应该先取悦自己吗?”
陈渔放在羽绒服口袋里的指尖有点僵。
取悦自己,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做到。
从出生开始,她仿佛就没做过一件取悦自己的事,所以总觉得自己在被生活推着走,走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也要等待命运在她身上画圈。
后来被赵孟舒接走,每天都在她的语言暴力里越来越变得怯懦自卑,越来越不敢正视真实的自己。
可是真实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陈渔真的快记不清了。
以至于现在如果试图让她找回曾经的那个自己,她都不敢打包票说我可以做回自己。
明明自己的身体就站在这,可是真正的自己却丢了。
陈渔在冷风中问了他一句。
“那你做每件事的时候取悦自己了吗?”
少年沉默少顷:“正在。”
很多话说起来那个理,谁也不傻都懂,可是做起来太难太难。
陈渔勾起唇角:“做自己太难了。”
这样的环境下,这样的压力下,我们都不能纯粹地做自己。
当心里那处裂痕已经到了一种无法修补的地步,自己才会明白,想要找回那个完美的、完整的自己,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毕竟破碎无法消失,也很难有力量能让你重新愈合。
不过周澜树有一句话说进了陈渔心里。
衣服脏了就洗,喜欢白色也没关系。
冷风吹得鼻尖也跟着疼,但是陈渔却有了一个新的愿望。
新的一年,她想买一件白色的衣服。
至少在这件事上,她不想再违背自己的意愿选择不适合她的灰扑扑的颜色。
……
当陈渔和周澜树各提着一桶油回去的时候,听到声音出来接周澜树的裴文竹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发出感叹。
“你俩这是……”
陈渔下意识回答她:“买重了。”
话说完她就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怎么有一种她和周澜树在一个家庭里生活的感觉呢?还买重了。
其实她想表达的意思是他们两个都买了油,油是重复的。
裴文竹没陈渔想得多,只是笑着和女孩说:“有空了来阿姨这里玩,阿姨给你烤小饼干吃。”
陈渔看着她笑:“明天就来。”
周澜树提着油站在门外,想等她俩交流完再进去,当听到这句话看了陈渔一眼,戏谑道:“你还挺不客气的。”
“阿姨喜欢我不行啊。”
陈渔说这话脸不红心不跳,把刚刚自己以为误会的话全然抛在脑后。
周澜树被她这个样子整乐了:“行。”
经过这一路的交谈,让两个人之间似乎可以通过一些小玩笑让彼此深藏在缄默下的真实流露出那么一点点。
而陈渔也发现和周澜树交流的时候,会让她有一种想要透露更多的感觉。
所以她开始想,会不会呢,会不会某一天,周澜树可以把那个完整的她自己揪出来。
陈渔想,她不能一辈子黯淡。
-
陈渔喜欢睡懒觉,可能是因为昨天周澜树的话确实有影响到她,那晚的梦,她脑海里又开始回荡那几句话。
找回自己,做自己,取悦自己。
每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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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做起来都那么难,可是陈渔却觉得自己愿意听下去。
愿意听,这个在她眼里在某方面已经成为巨擘的少年的话。
哪怕只是听,就算做不到,也可以当作是一种期待的鼓励。
梦还没做完,陈渔就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敲门。
阿婆早上都要出去遛弯,快中午才会回来,因此这个时候只有陈渔在家。
她迷迷糊糊从床上起来,路过院子时候浑身都冻得直打哆嗦。
陈渔推开门,“谁……”
“啊”字还没说出口,她就看见周澜树站在门口,少年没有穿那件灰扑扑的棉服,上身就穿着那件白色的针织衫。
阳光不知落在地上哪处形成斑驳的痕迹,陈渔连忙噤声,连冷都忘了。
周澜树看着眼前凌乱着头发的呆滞少女,无奈问她。
“我妈问你今天还来吗,她正要提前做饼干。”
陈渔的脸几乎是在他说完的一瞬间就腾的一下红了,自己说的话怎么能因为贪睡差点忘了呢?
“去。”
陈渔面露尴尬,下意识摸头,结果发现自己的头发早都睡乱了。
指尖一僵,她看着身上泛着褶皱的睡衣,下一秒也不顾周澜树就站在门外,于是连忙把门阖上,然后急忙往屋里跑。
周澜树听见她跑步时拖鞋趿拉在地上的声音,那节奏,倒像他来催债似的。
周澜树哭笑不得,闷声笑着回了隔壁。
走到门口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
原本他以为两家在隔壁这么近的距离,敲几下门陈渔应该很快就能听见,就没套外衣出来,结果谁知道他敲了这么半天的门陈渔才开。
一脸惺忪,一看就是还没睡醒被他打断。
周澜树摸了摸鼻尖,微微挑眉。
他是不是还得感谢陈渔没有朝他发起床气?
……
陈渔发誓这是自己洗漱和穿衣服最快的一次,比上学迟到还让她感觉出糗。
她一想到周澜树说不定还会一直拿这件事哂她,整个人就有点耷拉下来。
刘海有点翘,陈渔拿水单独洗了之后又用毛巾擦干,因为这刘海有点厚,陈渔擦了将近十分钟才基本擦干。
犹豫半晌,陈渔找了一根黑色的一字夹,把上层的一部分刘海往后固定,这样挡在额头前的刘海少了很多,看上去也似乎不似从前那样阴沉沉,清爽许多。
陈渔朝镜子露出一个笑,她想,这次头发长长她就不留刘海了。
陈渔锁好门,走到隔壁,结果还没进门就嗅到了一股饼干的香味,她敲门也是周澜树给她开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陈渔总觉得周澜树的目光在看到她的时候流露出一股浓烈的揶揄。
她往里走,只给了周澜树一个“敢嘲笑我你就死定了”的眼神。
裴文竹在厨房忙碌,招呼周澜树给陈渔倒水,陈渔坐在沙发上,目光看着屋里的陈设。
简单、干净、陈旧。
例如电视柜、桌子这些容易落灰的地方都盖了一层白色的布,上面绣着彩色的花朵图案。
但她没有打量几秒,就看见周澜树俯身在她面前的玻璃桌上放了一杯水。
陈渔身体前倾,手刚要碰到杯子的时候,周澜树伸手挡住了陈渔往前探的指尖,温声提醒她:“烫。”
陈渔立刻收回手,感觉比起水杯的烫,还是周澜树的触碰更让她觉得烫。
陈渔下意识往后倾身,她无意识捏了捏指尖,抬眼看到周澜树没有直起身,在与陈渔视线平齐的时候盯着她额头的位置看了半晌。
陈渔呼吸一窒,还以为自己的刘海乱了,心一慌连忙伸手捂住额头。
只露出一双澄澈的眼睛和周澜树对视。
眼神微愣,她扯唇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干嘛。”
周澜树笑笑,缓缓直起身。
“不用捂着,挺好看的。”
7. 碎片07
我始终认为温柔的人善良敏感,他们经历过不亚于任何人的绝望与哀伤,却还是在遇见跌落谷底的人时希望自己能带给他们一些快乐。
温柔的人,其实是最不快乐的。
比起他的温柔,我更希望他可以自私一点,不考虑别人,只关心、照顾自己。
周澜树,你听见了吗?
我想让你自私一点。
-
听到周澜树的话,陈渔捂着额头的手都僵了,整个人脸上的表情也仿佛固化了似的。
少年说完这句话,心情似乎很好,也没管陈渔听到这话是个什么反应,只是继而揣着手走向了厨房。
陈渔余光瞥见他的身影不在眼前,这才放下手,眸光微敛。
心里的那一片青草地似乎此刻被疾风过境打了个措手不及,吹得她整个人都乱了。
直到周澜树从厨房端来一盘裴文竹刚刚烤好的小饼干,放在她面前,陈渔这才讷讷地应了一声。
她伸手拿起盘子旁边的玻璃杯,里面的水已经不似刚倒出来的时候那般滚烫。
只是温度触碰到她的手心,仿佛能顺着掌纹的纹路一下子钻进人心里。
这期间她没怎么看周澜树,只是微微低着头,直到裴文竹坐在她身边,亲昵地拉起陈渔的手。
似乎是瞥到了陈渔进屋里还穿着那件黑色的羽绒服,她连忙对陈渔说:“穿着羽绒服热吧,快脱了放在一边吧。”
陈渔点头,往下拉袖子的时候听见裴文竹哂她。
“你这孩子也是实诚,进屋热了也不知道脱衣服。”
这话从裴文竹嘴里说起来也是温柔得不行,没有半点责怪人的意思。
和赵孟舒说出的话完全不一样。
指尖勾住羽绒服袖口的线头使劲时蓦地一痛,陈渔不经意看了一眼,指腹有一条被勒过的痕迹。
裴文竹将陈渔的羽绒服放在自己膝上,认认真真叠好之后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好像自己,是她的孩子一样。
陈渔在她叠衣服的时候刚要阻止说我自己来,裴文竹挡开了她伸过来的手,笑着转移话题:“阿姨烤了饼干,你快尝尝。”
陈渔收回手,看着眼前温柔的女人,心头又开始莫名的播洒酸涩。
她拈起一块饼干送入口中,眯眯眼朝着裴文竹笑。
笑得唇角都咧开。
“真好吃。”
裴文竹看着她高兴的样子面上也多了几分喜悦,视线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羽绒服。
“小渔啊,今年新年得空就去商场买一件白色的衣服穿穿,阿姨瞅着你这喜人模样穿浅色肯定好看。”
陈渔闻言喉间一哽,这次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所以眼里落寞的情绪也没有隐藏,披露在这间被阳光照耀的屋子里。
她佯装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道:“我妈说我这样不爱干净的人,穿浅色也会弄脏,所以我……”
所以我总是在挑衣服的时候选择那些很深很深的颜色。
赵孟舒对她的影响从童年一直维持到现在,再到以后,她或许都会因为那些伤人的话而一直维持这份怯懦,那些落在她身上的苛责,转化成深深自卑,这是她早就要走的路。
坐在一旁的周澜树闻言心底掀起了波澜。
原来她当时给出的理由不只是黑色禁脏,她的人生,也在别人的话语里成长得很不快乐。
裴文竹拉着陈渔的手,目光还是一样的温柔,只是问她。
“那你妈妈今年过年还回来吗?”
陈渔唇畔浮现出苦笑。
怎么可能还会回来,她在赵孟舒走的当晚就已经知道了,她们的母女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如果不是这之间还有逃也逃不开的血缘成分在,估计赵孟舒当时都不会考虑把她接到杉城。
虽然接到杉城之后也不免落下一个被抛弃的结局。
陈渔抿唇摇头,裴文竹敛眉,温暖的手一下一下抚着陈渔的手背。
她说。
“那今年过年,阿姨带你去买一件新衣服。”
“小渔长得这么好看,要穿最好看的衣服过年啊。”
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连空气里跃动的细小灰尘也能看得见,陈渔在这样温暖的阳光里看到了一份善意。
提起来是那样轻,可是笑起来却又那样重。
等陈渔从喉间艰难地挤出来一个“好”字时,眼角有一滴微不可察的泪从光芒中倾落,仅仅一瞬便再也看不见痕迹。
只不过这次的泪水,不再如同以往,象征着悲伤。
……
裴文竹和周澜树一起生活的习惯是上午七八点吃一顿饭,下午三四点吃一顿。
等到裴文竹要去厨房准备做饭的时候,就叫陈渔把她阿婆也喊过来一起吃。
陈渔说好,小跑着来到门口,结果发现他们家的锁和自己家的不一样,摆弄半天也没明白,周澜树则闲庭信步地跟在陈渔身后。
看到小姑娘跟一个锁较劲,忍俊不禁从她侧边走过去,伸手拨弄,“啪嗒”一下把门锁开开了。
陈渔呆滞了几秒没看他,只是推门出去。
回到自家院子,她便不再保持着在外的拘谨。
“阿婆,阿婆——”
语调拉长,声音音量不小,隔壁的周澜树还站在院子里,将陈渔喊的这两声阿婆全部听见。
这音量,这嗓音,说她会唱山歌也有人会信吧。
陈渔推开门才发现阿婆就在客厅坐着,老人家双腿上盖着一条毯子,正看电视迷迷糊糊打着盹儿呢,结果陈渔一嗓子直接给她喊醒了。
阿婆绷着嗓子有些无奈:“你这囡囡。”
陈渔笑着走过去,在阿婆身侧的沙发上坐好,双手挽着老人的胳膊,把裴文竹邀请她们去吃饭的事和阿婆说了。
阿婆点点头,没有多言,只是问了一句:“几点过去?”
“三点半吧。”
阿婆睨她:“去吧。”
陈渔愣住:“去哪?”
“还一个多小时,别吵我睡觉,你不是刚从人家家里回来的吗?估计还没待够,先去那边玩吧。”
“嘿。”陈渔叉腰,心想阿婆怎么猜中自己心思的,嘴上倒是没反驳,“阿婆现在也会撵人哩!”
阿婆完全不吃她这套:“去去去,出去时候把门锁好,让我一个人睡一会。”
陈渔眼睛弯成月牙,心想人老了还真是会变得孩子气,于是锁好自家门之后来到隔壁门口。
门没锁,陈渔直接小心推开门,结果刚进门她就看见站在一边的周澜树。
四目相对,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都有点尴尬。
周澜树看着她,眼底意味渐浓:“回来了?”
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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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下意识回:“回来了。”
说完她就后悔了,还只能面上故作无常继续往里走,结果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差点同手同脚。
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陈渔有些懊恼地扶额。
谁能把这混蛋拉走,她真是一秒也受不了这人了。
周澜树家里的院子倒是冷清,也没几盆植物,陈渔绕着院子走了一圈,也没管身后的周澜树一直跟着自己。
陈渔在一处角落里看到早已经枯败的花,枯败到什么地步呢,就是连这株植物到底是什么品种都已经看不出来了。
干巴巴的一株,时间的产物。
但更让陈渔不解的,是栽种这株植物的,竟然是一个透明的鱼缸。
时间原因,鱼缸的表面落了一层灰,再加上里面装的土几乎都已经凝成块状,所以如果不是特别注意到这个造型奇怪的“花盆”,陈渔都差点没看出来这是个鱼缸。
周澜树见她蹲在那一动不动便也走过去,然后在她身侧徐徐蹲下。
陈渔知道他凑过来,便抬眼看他:“你们家怎么用鱼缸当花盆?”
周澜树没想到她问这个,一时间也有点无奈。
他的右胳膊肘拄在膝盖上,似乎在思忖着过去的回忆,说话时音调牵动着陈渔的思维,让她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在少年身上。
“记不太清了,我记得从这里离开的时候,家里还是种了很多花,都是我妈妈种的,她喜欢看花朵盛放的样子。”
“但是后来我们离开得太仓促,花这类的东西不方便搬走,于是能送人的送人,送不了人的也只能放在这,一放就是好几年。”
周澜树目光看向这株栽在玻璃鱼缸里的植物,微微皱眉。
“这应该是离开前不久我妈刚买的,结果突然离开还没来得及打理,你看这。”
周澜树指了指枯萎后植物极细的茎,“它还没来得及生长,就已经死在了岁月里。”
死在岁月里。
陈渔心尖似乎被什么钝器砸了一下,泛开几乎不容易被人察觉的、密密麻麻的疼。
周澜树似乎没觉得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对的,眉目间仍旧带着那种温淡的情绪,陈渔默默看向他,少年仿佛一直走在袂云汗雨的街口,却总是能够云淡风轻站住脚。
即便陈渔这几天已经感觉可以和周澜树开起玩笑,但她始终觉得这个少年还是离她很远。
仿若刚刚感觉到他无意间洒出来的热水,才刚触摸小滴的温水就已经开始变凉。
周澜树的世界是温淡清醒的,她偶然近距离曾见过,也不过是方枘圆凿,终难以靠近。
“木虽死,但缸还在。”
周澜树突然冒出来这一句话,陈渔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嗯”了一声,疑问的音调。
周澜树好整以暇看着陈渔有些呆滞的神情,失笑道:“傻了?”
这句陈渔没愣神,驳他:“你才傻。”
陈渔就知道他不能说什么好话,于是便打算站起。
她努力忽略站起来的晕厥感往屋里走,于是并没有注意周澜树的目光在离开她身上之后,又回到了那株栽在鱼缸里格格不入的、已经枯败的花。
风刮进院子,吹起堆在地上的尘土,周澜树的目光都没有变过。
他看着蒙尘的鱼缸,透过这小块不再透明的玻璃里,仿佛想要窥见什么更深更远的东西。
8. 碎片08
周澜树,他是一个温柔的少年,但是我不似他那样温柔,我自知自己怯懦,所以时常蜷缩在角落里窥视这个缤纷多彩却又黯淡朦胧的世界。
我只敢看他的温柔,如果能感受过他温柔,就已经足够幸运。
我们有很多不同,但兜兜转转,我们总是有一件事是相同的——
那就是我们其实都不幸福。
-
在周澜树家吃完饭的当晚,陈渔没有睡着,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扑腾好半天,直到把阿婆都弄醒了。
阿婆无奈说她这个小皮猴,声音有种被吵醒之后的哑。
陈渔看着阿婆头顶被压乱的一绺头发翘起,强压着笑意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在被窝里发出一阵阵笑声。
阿婆嘟囔了一句说的什么陈渔也没听见,几分钟过后,身侧再次响起了轻微的呼噜声。
像是之前被她打断之后的延续。
陈渔有点忍俊不禁。
她仰躺在床上,头一偏正好看到窗外,今天睡觉没有拉窗帘,而床又靠窗户,这个角度她刚好可以透过玻璃看窗外的星。
之前在杉城的时候,是看不见这么多星星的。
杉城繁华,到了晚上市井仍旧热闹,只不过这样的热闹却让她无数次都踯躅不前,只因为陈渔觉得这样的喧阗不属于她,陌生始终纠缠在她身边,陈渔感觉到自己始终融不进去。
而现在回到滨岛,这个带着海腥味的小地方,纵使它经济不发达,纵使它这样的气候总是让衣服不能正常晾干,纵使它有很多很多缺点。
陈渔却觉得,这里才是她的家。
哪怕她以后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也相信自己一定会回到这里,回到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这叫,魂归故里。
而现在,陈渔回到滨岛,她在夜晚微微仰头,就能看见很多星。
陈渔不着痕迹地掀开被子下床,给熟睡的阿婆掖好被角,穿上那件似乎能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羽绒服,推开锁上的门之后倒也没走远,就这么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夜里风凉,陈渔揣着手坐在那冻得鼻尖都红了,却还是仰着头看向天空,风刮得她脸疼,陈渔没在意,思维开始天马行空。
星光璀璨,她在想天上这么多颗星星,有没有一颗是属于自己的呢?
哪怕只有一颗呢?
她真的不太贪心,所以也希望不太贪心的自己,能在新一年里过得还算不错一些。
夜风渐凉,陈渔呆呆地看着天,渐渐冻得鼻子的嗅觉感知都下降了,她下意识吸了吸,刚要捻捻发麻的指尖。
旁边倏然传来一道声音——
“陈渔?”
熟悉的声音在夜里划破寒冷,直直撞在她的身上,让陈渔有点措手不及。
她偏头去看,黑暗中拿手电筒的男生正站在隔壁门口,喊她名字的时候一条腿跨在门槛外,另一条腿还没往外伸。
即使那手电筒的光没有直接照在陈渔身上,可还是让她不自禁眯了眯眼。
或许是感觉到女孩的不适应,对方立刻将手电筒的灯光移向和她相反的另一侧。
陈渔因为这短暂的强光瞳孔失焦了几秒,微微错愕地看着从隔壁走过来的人。
周澜树。
他手里提着个黑色的手电筒,上身还是那件陈渔在心里腹诽吐槽了很多遍的脏灰色棉袄。
陈渔微怔,没想到这个点出来都能碰上,更没想到周澜树从门口看见她的时候就直接走过来,然后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她身边。
这一通操作像在脑海里重复了很多遍似的。
周澜树刚要在陈渔坐着旁边的石阶上落座,就见那身影往旁边挪动了一下。
他目睹这一幕,嘴角微抽:“躲什么。”
陈渔讷讷道,眼神无辜:“谁知道你这个点出来坐在我旁边,是人是鬼?”
周澜树感觉自己两侧的太阳穴在跳,一下一下的。
他丝毫不介意地坐在石阶上,他腿长,脚底放在平地上也不显局促,如果是陈渔的话,踏到平地上估计腿都快蹬直了。
少年神色淡然,坐好之后偏头看她:“确认吗?”
陈渔不解:“确认什么?”
“我到底是人还是鬼。”
“……”
陈渔扶额,她刚才就多余说那一句话。
她还没开口,周澜树便偏头问她。
“你这么晚不睡觉,就这么出来迎着冷风坐着?你不冷?”
“你不也是,还顺带拿了一个手电筒。”
言罢,陈渔指了指周澜树手里还没关掉的手电筒。
周澜树垂眸,似乎才想起来手里还有这么个东西,于是默不作声地把开关关掉。
白光收束,在一瞬间消失,于是又只有天上的星星在发光。
陈渔余光看了一眼坐在她旁边的周澜树,夜色过于晦暗,以至于她不太能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她目光重新回到天空,陈渔轻轻眨眼,语气很轻,像落在水里的翎羽。
“我有点睡不着觉。”
周澜树闻言,拿着手电筒的指尖微僵,似乎也是这夜太过凉透,他蜷起指尖下意识试图埋在袖口里面。
只可惜这件棉服太小,他用了点力,但手指并不能完全退到袖口里面。
陈渔说话的时候看向天空,全然不知自己的眼底此刻成为和星星一样明亮的存在,周澜树侧眸看着她的,可以很清楚看见陈渔在夜里的眼睛。
澄净,明亮。
和平时在阳光下看到她的感受完全不同。
阳光下的陈渔,总是一副内敛少言寡语的模样,就连眼睛里的神采都仿佛被一层淡淡的阴霾所笼罩。
但是此刻,周澜树看着她的眼睛,在黑夜中仿若瑰丽的夜明珠。
于是他想到了家门口那透明的玻璃鱼缸,仿佛现在那鱼缸只是被蒙尘而已。
被擦干净的时候,仍然可以恢复到最初透明无瑕的模样。
陈渔说罢偏头问他:“那你呢?怎么这个点出来?”
周澜树神色如常看着她,微微弯唇,学着她刚才的语气回答道:“因为我也睡不着。”
切,陈渔转移视线的同时撇撇嘴。
这人,有时候还挺……
奇怪的。
陈渔从脑海里的字典翻出这么一个词,形容周澜树。
“明天——”周澜树开启话题,似乎也是斟酌了一段时间,“我想去市场买几条鱼,你去吗?”
陈渔没理解他的意思,一脸古怪地看着他:“买几条鱼,你吃得完?”
周澜树闻言,有些无奈看向她,眼底漫上了些戏谑:“我说的是金鱼。”
陈渔一噎,下意识把脸埋在羽绒服厚实的领子里。
少顷,女孩的声音从一旁闷闷地传来。
“去。”
得到这个答案的周澜树唇角弯了弯,心情很好的样子看她:“还得感谢你。”
陈渔想起自己在周澜树家的院子里无意间发现的玻璃鱼缸,自然明白他话里的这句感谢指的是什么,心里忖着这下蒙尘的鱼缸真的要物尽其用了。
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陈渔隐藏在领子下的唇线微微上挑。
“现在我确定了。”
周澜树微怔:“什么?”
陈渔没忍住笑出声:“确认坐在我身边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
有了上次周澜树敲门的经历之后,这次约定好的次日陈渔很早就起床了,阿婆看她起这么早还颇为差异。
阿婆知道事出必有因,于是揶揄她:“有约啊?”
陈渔伸懒腰的时候因为这句话没忍住用力抻了一下腰,一瞬间僵在那半天才缓过来。
半天之后她才愣愣地“啊”一声,彼时阿婆已经走到了门口,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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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朝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接着嘱咐了陈渔一句。
“出去记得把门锁好。”
阿婆离开没多久,陈渔就听见了敲门声,这次倒是没让门外的人等久,喊了一声来了就跑去开门。
对上周澜树视线的时候,陈渔能明显感觉到对面的人眼神里带了点细微的笑意。
这样的笑意让陈渔一下子想起自己那天令人尴尬的行径,她捻了捻指尖看向周澜树,有些不自然。
“走吧。”
市场里卖金鱼的店家不多,陈渔走到第一家的时候就没迈动脚步。
这家的老板把鱼缸放在门口格外显眼的位置,所以路过的人都能透过玻璃看见店里有一个很大的鱼缸。
里面彩色的灯照着水幻化成不同的色彩,各个种类的鱼游在鱼缸里,纷纷摆尾,好似畅快地遨游。
恣意极了。
虽然这样的空间和一望无际的海比起来还是有很大的局限性,可是陈渔没见过这样好看的鱼缸,里面容纳了这样令人目眩神迷的景致,一瞬间眼神定格在鱼缸里良久,迟迟没有挪开。
她站在那,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陈渔,是有水的鱼,是注定在水里平静安宁活一辈子的鱼。
陈渔走进去,站在那个鱼缸的面前,眼神反反复复从里面不同颜色不同种类的鱼上面划过。
她不是鱼,所以她不知道鱼缸里的它们是如隐士般沂水弦歌,还是似罪愆的人一样被禁锢在这里。
但她现在只是看着,那些鱼尾划过的细小的、微弱的水花好像都旋进了她的心里。
很平静,至少这一刻,陈渔觉得自己的思想很跳脱,很脱离现实。
但她很自由,于此刻。
“喜欢哪条?”
周澜树站在她身边,偏头看她。
陈渔的思绪收回来,对上他的视线,倏忽笑了。
她说。
“喜欢最普通的那条。”
最普通的,最自由。
于是陈渔和周澜树带着两条店里最寻常的金鱼往回走。
橙黄色的两条鱼像活跃在水里的两道迅疾光影,陈渔提着塑料袋把它举起,阳光折射进水里,照在那暖色的鱼鳞上,发出细细的光。
微弱的橙黄色微光。
走回去的路上,陈渔有点懊恼地和周澜树说:“我们应该再讲讲价的,十块钱买了两条鱼,总觉得有点亏。”
周澜树走在陈渔身后,看着她雀跃地拿起装在塑料袋里的两条小鱼,然后又用手托着塑料袋的下方一脸纠结和他聊讲价这件事。
少年有些失笑,走到和她并行的位置,无意间瞥见她刚刚因为跳跃,后衣领处勾进去了一绺头发。
他刚要抬手,陈渔一个偏头,头发伴随着动作从衣领里抽离出来。
周澜树动作一顿,伸出的手重新收回上衣兜里。
他抿了下唇,声音清越。
“怎么,替我担心钱?”
这两条小鱼是周澜树买下的,陈渔将他的话听进耳朵里,有点脸红。
于是只是低着头不语。
周澜树像是恰好读懂了她的沉默,主动开口。
“有时候买了开心,也是钱的值得。”
“好好养着吧。”周澜树看向陈渔手里的两条小生命,轻轻哂笑,“是它们的福气。”
买了开心。
是它们的福气。
两句话,将陈渔心里布满阴霾的一角撕开了一个小口。
也仅仅是这一个小口,让陈渔看见了最原本的自己——
弥山亘野,盘桓在山脚下的一处,涌动着霁风朗月的幻影。
少年同女孩走在路上,披在他们身上的光影愈发清晰,清晰到快要照清楚两个人并行不悖的灵魂。
两个不甘被脆弱轻易击倒的灵魂。
两个即使快被脆弱击倒却还顽强盛放的灵魂。
9. 碎片09
我经常想,“孤单”到底是不是一条必须走的道路,如果我不愿意继续维持这份孤单,那我要付出怎样大的代价才能换取一份难能可贵的温暖呢?
我曾感受过与我擦肩而过的温暖与爱。
我也曾无数次用艳羡的眼光去追随这一份终点不在我身上的温暖与爱,我真的,非常珍惜降临在我生命里的每一点温暖。
每一点。
-
周澜树和陈渔回到家里取鱼缸。
在周澜树向陈渔提出去市场里买鱼之前他就已经把鱼缸清洗出来晾在院子里,此刻看着被洗刷干净的透明容器,边缘被阳光镀了一圈金色的光环。
煞是好看。
陈渔第一眼还以为是天使头顶上的光环,但她怕说出来惹得周澜树大笑不止,于是就没说出口。
陈渔把两条小鱼连带着水倒进鱼缸里,周澜树又从屋子里舀了点水补进鱼缸里。
一时间随着水灌入,小气泡从水里往上飘最终在水平面破裂。
周澜树最后把鱼缸递给了陈渔。
彼时少年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他蹲在地上,一只胳膊支在膝盖上托腮,一只手把鱼缸拿到陈渔面前,说让她好好照料这两条鱼。
临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捧着鱼缸的陈渔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彼时周澜树没进屋,只是站在原地,视线正好追随着陈渔的背影,女孩回头,视线和他碰在了一起。
院子里有阳光倾落,轻轻风卷起,但却吹的两个人身影愈发清晰。
太轻,太静。
陈渔似乎都能听见鱼缸里小生命游动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那天的阳光太好,陈渔总觉得这视线有些滚烫,紧紧熨帖在彼此两个人的身上。
指尖微颤,陈渔看着周澜树,就那么看着。
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所以不知道自己是以一副怎样的表情面对着他。
半晌,陈渔赧然一笑抿了抿唇,开口说了句谢谢。
只是这句话太轻,刚说出口就溶解飘散在风里,周澜树只来得及去读陈渔的口型她就已经离开。
陈渔的消失让周澜树一直注视着门口的眼神有些变化,他摸了摸心脏处倏生的空白,往前挪了步伐上前想要锁门。
锁门以前,周澜树迈过门槛站在门外看了一眼隔壁的方向,随即沉默地走回家将门锁好。
裴文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刚才她听到了门外的动静,熟悉的声音让她知道是周澜树和陈渔在院子里。
晓得这一点,她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并没有起身从房间里走出去打扰他们。
加上身体并不太方便,限制了裴文竹活动。
“妈。”
周澜树推门进来,室内温度要高一些,他缓缓脱掉棉服。
裴文竹嗯了一声,看见周澜树的这件棉服,一时间心酸更甚,只是她面上没表露,朝他柔和笑笑。
“澜树,快新年了,妈带你去买一件新衣服吧。”
周澜树神色如常地换了拖鞋,听闻这句话只是抬眸淡笑:“不用。”
说罢便去卫生间洗了下手,然后走出来坐在裴文竹的身边。
电视里还在重复播放82年的《西游记》,不知道重播回哪个剧情,周澜树也没仔细看,心里在想别的事。
裴文竹皱眉站起身拿着周澜树的那件棉服,这回语气严肃了些。
“你快开学了,就这么穿着已经小这么多还旧到不行的衣服去上学?”
周澜树将裴文竹佯装的严肃看在眼里,企图用玩笑揭过这个话题:“妈,大家上学都是学习去了,也不看谁穿得怎么样。”
说完,周澜树看向裴文竹,温和开口:“诶,对了妈,棉服袖口破了一个小口,还得您帮我缝一下。”
言罢,周澜树放下手里刚刚攥着的遥控器,起身朝裴文竹的方向走过来。
少年神色平静挑着眉,找到棉服袖口破开的位置展示给裴文竹看,见妈妈眉宇间有散不开的愁思,心下猛地一沉。
“我可以给你缝。”裴文竹轻拍了一下周澜树的肩膀,“前提是,你得和我去买一件新衣服。”
少年的身高已经比裴文竹要高了,伸手拍少年的肩膀也不再和儿时一样容易。
裴文竹眼里酿出温柔,胳膊肘搭着那件脏灰色的棉服,她腾出两只手给周澜树理了理他白色针织衫里面的衬衫衣领。
她的儿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周澜树望着已经比自己矮的裴文竹,心里似有一团酸涩在翻滚。
滚到草地上,又疼又痒,然后受不了这阵让人难以忍受的痒疼,于是倏然一下子飞到天空里。
本以为只要飞到天空里就没事了,结果没想到酸涩破开了一个小口,不断向周围撒。
他这次没再拒绝,只是说了声好。
-
到了夜里十二点,客厅里的大灯已经关掉了,裴文竹打开了放在桌子上的一小盏台灯,微黄色的灯落在她放在膝上的羽绒服,靠近桌子边被光笼罩的区域里还放着针线盒。
她是趁着周澜树睡着的时候才下床翻出针线盒,怕开客厅的大灯惊扰了周澜树,于是只点了这一盏小灯。
整个屋子里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黑得似乎能够吞没所有悲伤,那一盏小小的灯,无声地支起裴文竹心里的一顶帐篷。
那顶名为“母爱”的帐篷。
周澜树爱干净,所以即使这件衣服的颜色是那样灰暗显脏,但是此刻裴文竹拿在手里仔细看,袖口也始终是干净的。
看得出来他经常清洗袖口,所以袖口总是不断开线,袖口周围的布料都被洗得发白。
裴文竹戴着眼镜一点一点弯着腰凑近灯光缝着袖口,穿针引线在那块已经隐隐发白的位置,最后藏好针脚,仿佛没有破过一样。
针线活这样细致的事,也是得在反反复复的实践中汲取经验。
缝好最后一针,裴文竹剪断了线,又把线头贴心地藏好。
缝好口子,裴文竹没着急关灯,只是反反复复摩挲着这件对于周澜树来说已经小到不行的棉服。
这件衣服,以前是她的。
还是她好几年前穿的衣服。
原本以为在杉城的日子将会是跌跌撞撞的新开始,再苦再难也能挺过来,却不曾想家中横生变故,他们被迫回到这里。
在杉城定居时,周澜树的父亲原本是一名出租车司机,裴文竹也有一份还不错的设计工作。
周澜树的父亲有一次接了个代驾的活,却不曾想找代驾那人不知怎的惹了当地某片区域的地头蛇,那天晚上恰好就是他们报复的时机。
就这样,周澜树的父亲受到了无妄之灾,裴文竹赶过去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行了,连罩着尸体的布上面也是一片一片的血。
裴文竹得到一笔赔偿款,而那些满身罪愆的人似乎根本没受到任何影响,这一件事,毁掉不止一个家庭,对于这群始作俑者来说却可以如此轻易揭过。
她不甘心,满心愤懑找人去问去理论,收到的只有来自对方的威胁。
父亲出事的时候周澜树还在学校上着学,原本裴文竹还打算瞒一阵子,但是她的精神压力太大也太痛苦,这样残忍的事实终究是再也兜不住。
少年没想到自己这个年纪就要承担如此沉重的事。
裴文竹那段时间精神都有些失常,周澜树休了一个学期的学在家,等到她的状态稍微好一些之后,少年提出的第一件事是回到滨岛。
裴文竹的妈妈是滨岛人,结婚后因为妈妈去世三个人回来过一次。
这场白事陆陆续续办了一个月,也是那个时候裴文竹往院子里放了很多花,似乎只有将悲伤填满,才显得脸上不那么苍白。
这次裴文竹和周澜树从杉城回来,也是住的她妈妈的房子。
一开始周澜树提出回到滨岛这件事裴文竹是不同意的,但奈何少年那时太过执拗,周澜树知道滨岛虽然靠海四季潮湿,但这里胜在清净,适合裴文竹养好身体。
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裴文竹不行。
可偏偏裴文竹也是这样想的。
离开以前,裴文竹曾经问周澜树,学习方面你换了地方,滨岛教育水平不及这里,你要怎么办。
少年没想到她担心这件事,于是放松似的露出一抹笑。
“怎么?你还不相信你儿子的实力吗?”
这句话,好像是周澜树最笃定的承诺。
那时裴文竹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每颗泪水,都砸在了周澜树握着她的手上。
思绪归一,此刻的裴文竹坐在沙发上,一盏小台灯就能将她眼角残余的泪照得通透,照得更加无法隐藏。
一滴滴溅在脏灰色的布面上,她发现自己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有些事如衣服,表面看着缝好了,其实穿针引线形成的孔你不仔细看,真的是看不见。
而又有些事走得又是和缝衣服相反的路,从源头开始就没有办法修补。
比如一颗,饱经沧桑又泫然欲泣的、快要枯竭的内心。
-
转眼就到了除夕这天,裴文竹来到隔壁,和阿婆说要带两个孩子去商场里买新衣服这件事。
站在一边的陈渔看着大人之间的讨论,掌心微潮。
倒是阿婆爽利许多,微微思索了一下就答应了这回事。
临走之前,阿婆塞给陈渔两张一百块钱的纸币,说她挑好了直接付款就行,不用考虑价钱。
滨岛物价低,两百块钱能买一件很不错的衣服了,倒是陈渔捏着手里的红票子迟迟没有放进兜里,眼神复杂地看向阿婆。
阿婆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慈爱地拉着她的手,悄悄在她耳边说。
“宝贝,没什么的,你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呀。”
“阿婆有钱,囡囡听话,拿着去买件好衣服穿。”
陈渔眼眶倏然一酸,她轻轻吸了一下鼻子,眼角噙了点泪,慈爱的阿婆看在眼里,轻轻拭去,然后推着陈渔出了门。
陈渔强压着心底的酸涩回头,只见阿婆朝她笑了一下。
阿婆靠两侧的牙都掉了好几颗,可她还是不禁回想起小时候,和阿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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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坐在马扎上啃西瓜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是真没觉得阿婆会老,会迟钝,会有一天掉牙齿,更会有一天到了再也走不动的时候。
路上陈渔因为阿婆刚刚的话心里的酸涩始终没有停止,她将这件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上面,直到她扯领子的时候可以将她的半张脸都遮住。
裴文竹似乎是看出了陈渔的情绪,便放慢了脚步和她说话,原本周澜树走在裴文竹的旁边见此,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另一边。
原先裴文竹走在三个人中间,周澜树这一换位置,走在中间的就变成了陈渔。
周澜树会开玩笑,陈渔被他逗乐了好几回,气氛不似刚才那般凝滞,三个人走在路上倒是也乐此不疲。
滨岛的商场在市中心较为繁华的地区,逢年过节大家需要买新衣服才会来这里的次数多一些,平时来这里的人也一般是居住在这附近薪资水平还算不错的人。
除夕当天商场营业时间缩短,他们来的时候人还不少。
陈渔看着商场门口装饰布景一闪一闪的彩灯都看得起劲,还是周澜树把她拉走的。
刚踏入一楼,陈渔在嘈杂的人声里听见一道旋律,优美动听到仿佛能划破空气直直钻进她耳朵里。
她下意识寻找声音的来源,急切的目光在周围扫过可是她都没能看见。
跟着裴文竹和周澜树上楼的时候,陈渔站在电梯上看见了。
一层大厅中央,那是一位女孩在演奏钢琴曲。
黑色的三角钢琴挡住了女孩的俏丽身影,陈渔眯了眯眼,只看见了那女孩和钢琴曲一样梦幻美丽的裙角。
在光中翩跹的裙角。
陈渔不自禁搓了搓发麻的指尖,然后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的时候收回视线。
裴文竹给周澜树看好了一件男款的白色羽绒服,拉链是黑色的,里面的内衬也是黑色,后面还带了一个厚实的帽子。
工作人员介绍这件羽绒服是可以正反两穿的,裴文竹眼里划过惊诧,连忙让人找了一件合适周澜树的号码让他进去试。
周澜树穿着羽绒服出来的时候,陈渔看着他微愣了几秒。
颜丹鬓绿的少年气质清润,黑色的眼瞳此刻闪烁着光,他也似乎因为穿上新衣服而觉得喜悦,眉目间的神采愈发夺人目光。
这才是少年本身的样子,那件脏灰色的棉服本就不适合他,陈渔当时是这样想的。
裴文竹似乎也对这件衣服表示很满意,让他转身看看效果,又找了好几件让他穿,在对比之下找到那件最好的。
周澜树笑着配合,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意思。
陈渔坐在店里的椅子上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白光把她的鞋都照亮,上面的灰尘也能看得很清晰。
她看着裴文竹再次找衣服的身影,工作人员都在招呼进来试看的客人。
只有这样没有人注意到陈渔的此刻,她才能大胆地泄露眼底的情绪。
陈渔可以将孤单抛露出来,将它无处安放的它踢进一个没人的角落,因为她可以穿过人海和它无死角对视。
她可以透过孤单看到自己。
陈渔看着温柔温婉的裴文竹,眼里满是艳羡。
以前她买衣服的时候,赵孟舒从来没有这样耐心地让她一次次试穿,直到找到那件让陈渔最满意的衣服。
或者说,陈渔和她说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件衣服,但坦诚的结果又被赵孟舒批得一文不值。
时间长起来,陈渔觉得只要和赵孟舒在一起的日子,就让自己感觉太压抑,太痛苦。
所以即使现在她逃离了有赵孟舒存在的日子,却还是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里住满了她的影子。
就像此刻自己又不自觉想起她,顿时觉得赵孟舒带给她的阴影始终晦暗,始终驱之不散,一直纠缠她。
陈渔思绪游离,瞳孔失焦。
“陈渔,陈渔。”
有人在喊她,但陈渔眼神有点僵,身体也有点不受控制。所以她强迫自己摇摇头甩开刚刚的思绪,抬眼看到了站在自己眼前的人。
周澜树。
还是他在喊她。
少年见她发呆,有些失笑地摸了摸她的头。
陈渔发丝细又软,周澜树挪开手的时候感觉掌心还有刚才微痒的触感。
他目光柔和看向陈渔,指了指裴文竹站着挑衣服的方向:“要不要去看看自己喜欢的款式?嗯?”
陈渔闻言微怔:“你买完了?”
少年点头:“嗯,我已经挑好了,刚才妈妈去看女款的衣服了,你可以和她一起去看看。”
陈渔压下心底的震惊,没想到刚刚裴文竹挑衣服竟然是给自己挑,这下心底更酸涩了。
她也更珍惜起来,毕竟这样坦诚温暖落在自己身上的阳光太少了。
于是她站起身看着周澜树,还没说话少年倒是先挑眉。
“走吧。”
两个字,极具温柔。
陈渔在心底默念,念着念着就忘不了了。
毕竟温柔对她而言难得,而难得的东西总是让人记忆深刻。
10. 碎片10
我在心底为你写诗诵咏,每一句都铺成对你独一无二的馈赠。
我的目光是温酒,为你酿成泼墨挥毫就能写下的诗篇千万句。
周澜树,我为你写诗。
不知来路是大雪,只道归程是四季。
-
之前裴文竹说陈渔穿白色肯定好看,于是当陈渔走近她的时候,女人正好余光瞅见她过来,兴奋地拉起陈渔的手。
“乖乖,看看这件你喜欢吗?”
陈渔还没来得及仔细看裴文竹拿出来的衣服,对方就已经把衣服贴在她身前比量了一下。
她微微错愕地低头去看,是一件做工精致的白色羽绒服,帽子周围还缀了一圈白色的绒毛。
见陈渔没说话,裴文竹拿开衣服,伸出一只手搂住女孩的肩膀,偏头小声问她。
“小渔,不喜欢这件吗?”
裴文竹总觉得陈渔心里好似有些心事,但她又没办法直接问,所以只能尽可能去读懂女孩的沉默,说一些鼓励的话让她能够少一些烦恼。
陈渔感觉到裴文竹凑过来的身形,但是她没有躲。
裴文竹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太过温暖,就连女人垂下的头发丝好像都缠绕着陈渔生命里缺少的温柔,将她丝丝缠绕。
陈渔好眷恋这股暖流,但却不敢紧握。
女人身上的暖香伴随着她靠近而充斥在陈渔的世界里,她突然觉得有点眼热,目光看向裴文竹,非常开心地笑了一下。
“没有阿姨,我很喜欢这件。”
陈渔垂眸,手抚上羽绒服帽子上的一圈白毛,那触感太过柔和,让她爱不释手。
见陈渔露出的笑容,裴文竹并没有觉得心里有多宽慰,而是继续温柔地和陈渔低语。
“那我们去试试这件衣服怎么样?”
陈渔笑得更开心,脸颊微红,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好。”
在陈渔说完好之后,裴文竹和站在她们一旁的周澜树使了个眼色,周澜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于是自然而然地找了个小沙发坐下。
少年目光盯着陈渔走远的方向,若有所思。
……
裴文竹揽着陈渔的肩膀走向试衣间,边走边和她聊天。
“小渔,当时阿姨挑这件衣服的时候就觉得特别适合你,只是当时阿姨看见你愣坐在椅子上,还以为你在想什么特别的事情,所以就没打扰你。”
温柔的女人解释起来都这样如同细雨般滋润人心,陈渔鼻子一酸,看向裴文竹的目光掺了歉疚。
她当时还以为裴文竹在给周澜树挑选衣服,自己就寻思着找一个地方坐会,但没想到她是在给自己挑选衣服,还因为照顾她的情绪和她解释这样多。
陈渔觉得这些温柔落在自己身上非常不真实,但看着裴文竹柔和的侧脸近在咫尺,她又想伸手触摸一下这样梦幻的美好。
暖融融的灯光照在女人的脸上,让这美好少了几分真实。
触手可及的距离,哪怕是一触就破的幻境,陈渔都不想再辜负这样一份降落在她身上难能可贵的温柔。
陈渔有些歉疚的目光落在了裴文竹的身上。
“抱歉,阿姨,我那个时候有点走神,不知道你是给我挑选衣服的。”
说这话的时候,陈渔眼里折射着店里投射下的灯光,视线里的一切也因此泛着一层朦胧的光。
但即便如此,陈渔眼里的歉疚还是那么明显,明显到裴文竹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不知道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为什么要因为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道歉。
这样的疑惑并没有横亘在裴文竹心里很长时间,她耐心地停下脚步看着陈渔。
彼时她们站在试衣间门外,裴文竹抬起手摸了摸陈渔的头顶,柔声说。
“宝贝,不用因为这件事情道歉,只要你买到了喜欢的衣服,穿上了漂漂亮亮的,阿姨就开心。”
言罢,裴文竹掌心又有点痒,于是刚要放下的手又抬起,似是在不停安抚女孩,于是掌心再次贴上了陈渔的头顶。
她已经不能轻易摸到周澜树的头,无法再像儿时一样每次在周澜树踢球踢的一身泥回家的时候失笑着抬手摸他的头。
但是现在,她看着眼前陈渔安静柔和的模样,心里泛起一阵宁静的柔和。
多好的孩子啊。
陈渔不想在这个时候流眼泪整得大家都不开心,于是她拿着羽绒服扬起一抹笑对裴文竹说:“阿姨,我去试试衣服,等换好出来您给我看看合不合适,可以吗?”
裴文竹闻言心里软得不行,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姑娘,她笑眯眯地弯下腰和陈渔平视:“当然可以啦。”
陈渔拿着衣服转身进试衣间的时候,无人看见她的一滴泪砸在羽绒服滑面的布料上。
陈渔指尖颤抖,羽绒服微微倾斜那滴泪便从衣服上跌了出去,一下子砸在地上。
一滴、两滴、三滴……
陈渔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可以确定眼泪是从眼眶里直直掉出来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陈渔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极其想要落泪的时候,是不需要什么煽情的前奏的。
一个酸涩、一处温柔,只要恰好攻克你心底最脆弱的堡垒,只需要轻轻敲一小下,就足以让你溃不成军。
而陈渔本身,又是一个这样既脆弱又坚强的人。
坚强的人,有时候是看似坚强,不过不管是否真正坚强,成为这样人的第一步都是在最脆弱的时候被狠狠一击。
然后被迫竖起保护自己的刺。
陈渔是在擦干眼泪之后才推开门,第一眼没看见裴文竹,于是她试探性往外走了几步,看见裴文竹站在试衣间大门外,旁边站着周澜树。
因为女试衣间不让男性进,裴文竹只能走到试衣间的门口和周澜树说话。
在没看见陈渔之前,他们还在交流,只不过这次周澜树要更快看到走出来陈渔,眼底顿时酿出一抹笑意。
裴文竹感受到周澜树的眼神变化,随即也看见了穿着新衣服走过来的陈渔,连忙抛下自己的儿子迎了上去。
女人眼里满是惊喜,看得陈渔微微失神,有那么一瞬间的念头让她想也不敢想。
她以为自己是裴文竹的女儿。
这个想法也只如流星般出现了一瞬,随即便被她狠狠压在心底。
“诶,我们小渔穿这件衣服真好看。”裴文竹倏然回头,望向刚刚被她甩在身后的周澜树,“澜树,是不是很好看。”
陈渔没想到裴文竹直接问周澜树这样的问题,顿时呼吸一滞,眼神也不敢去看周澜树,只好垂下视线。
与此同时,她的掌心微微发潮。
像夏季迟来的一场雨。
沉默两秒,少年的声音夹杂着难以捉摸的笑意,也许是陈渔没看他的原因,耳朵才能捕捉到他语气里透露的每一分情绪。
“嗯,好看。”
陈渔觉得耳根发烫,嗫嚅道:“阿姨,那就这件衣服吧。”
结果没想到裴文竹拉着她继续在店里走:“阿姨还找了好几件呢,你都换换试一下,没准会找到更喜欢的呢。”
陈渔微怔,望着被裴文竹挽住的胳膊,喉咙仿佛被一团棉花所堵塞。
她回头望了一眼周澜树,少年已经拿好她们的包坐在了一处沙发上。
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陈渔见此,没忍住唇边上扬的弧度。
……
几番筛选,陈渔还是买下了第一次试穿的白色羽绒服,她在裴文竹之前抢先付了款。
用的是阿婆给的两百块钱。
即便她心里很喜欢裴文竹,也不愿意对她有所亏欠,毕竟温柔是自己借来的,她感受一点就够了,实在不敢奢求太多。
本来买来的新衣服是要放回袋子里的,但是裴文竹直接让她和周澜树换上新衣服,这样原本的袋子就只好装他们之前穿的旧衣服。
下电梯的时候,陈渔特意往三角钢琴的方向看了一眼,已经没有人在演奏了。
余光一瞥,陈渔看见同样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周澜树,露出一抹没让他看见的笑。
这样的笑藏在除夕这天,宛若片片花瓣飞舞在陈渔空旷的世界里。
她走在自己的世界里,迎来今年的第一春。
这样的笑可以放肆地藏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俏皮地躲进这场还没到来的春风里,酝成一杯值得人细细品味的佳酿。
春天,此去已不再遥远。
-
陈渔穿着新衣服回去的时候,阿婆看见她这副打扮,笑得乐开了花。
“我们囡囡,真好看。”
陈渔站在门口,望着正给花浇水的外婆笑得开怀,那是她在那一年开始最开心的一天。
大年初一的早上,陈渔很早就起床了,她在屋子里穿上那件新买的白色羽绒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上那双融进了阳光的眸子里。
少顷,她看向镜子里自己厚厚的一层刘海。
陈渔从抽屉里找出几个黑色的一字夹,一点点把遮在她额头上的厚刘海别了上去。
一共用了三根一字夹,别好以后陈渔抬头,看见自己因为没有刘海遮挡而露出的额头。
那双无需靠刘海隐藏的眼睛,终于自信昂扬地袒露在空气中。
她睫毛微颤,嘴角却扬起。
陈渔不想像曾经那样把自己缩在一个会漏风的、破碎的壳里。
她也想做天空自由的鸟,做海里遨游的鱼,做天上漫布的星。
做那个可以把自己全方面剖开,即使站在阳光下暴晒仍不怯懦、不退缩一分的人。
她不想再成为一个脆弱又渺小的自己。
她想伟大。
成为一条“伟大”的鱼。
-
初一晚上,陈渔和阿婆在家里包豆包,刚和好的面被扣在盆里醒发,借此工夫两人在客厅里休息片刻。
陈渔坐在客厅正看着电视台重播的《西游记》。
阿婆躺在躺椅上,电视里的声音被陈渔调小,模糊的音浪如同细雨浇在屋子里,阿婆眯眯眼睛似乎要睡着了。
“咚、咚、咚……”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声音不大但是坐在屋里的陈渔刚好能听见。
阿婆也似乎听见了,但估计是在梦里听见的。
她迷迷糊糊地抬眸,松垮的眼皮艰难地掀起,和陈渔嘟囔了一句。
“快去门外看看,是谁。”
“诶。”
陈渔放下手里的瓜子跑出门,刚打开门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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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里开门,便对上了一双正要往上抬的眼瞳。
陈渔脸上的表情一滞,手指尖无声从门锁上滑下。
屋内的老太太见外面半天没动静,试探性地朝着门外喊了一声。
“是澜树吗。”
站在门外的周澜树听见阿婆喊他顿时笑了,于是声音清越地也喊了一声。
“奶奶,是我。”
声音回荡在陈渔耳边,激得她心跳如擂鼓,怦怦怦地跳个不停。
言罢,少年刚刚张口呼出的热气还没消散,脸颊两侧也冻得有些红。
他的目光回到陈渔身上,很亮,照在她的眼里,掀起了一层一层的涟漪。
波纹是那样荡漾不散,一圈一圈似乎比年轮还更要让人注意到。
他看见陈渔已经将自己刘海全部别了上去,露出那双喜欢拼命躲闪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美,周澜树当时这样想。
他扬唇笑,问着:“不让我进去吗?”
陈渔倏忽觉得心里下了一场大雪,雪花化成一滴滴柔和的雨落在她身上,然后钻进她的身体里让她的血液愈发滚烫。
周澜树走进去,见着阿婆的时候没忍住笑,问候了几句新年快乐之后似乎斟酌了几秒,然后提出了他这次来的目的。
“奶奶,能不能让陈渔和我出去一小会,我找了点小孩子都爱玩的东西。”
他挠挠头,说这话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
“光我自己玩也挺无聊的,所以想和她一起分享。”
站在他身旁的陈渔指尖收紧,捏在了手心里。
言罢,周澜树看了一眼陈渔,无声也在问她的意见。
阿婆自然没有意见,笑呵呵地说:“你们去玩吧,注意安全就行。”
陈渔有些着急地看向阿婆:“可是豆包还没做……”
阿婆朝她摆摆手:“我也得等一会才能去包呢,你先去玩,回来之后咱俩再一起弄。”
这下陈渔抿唇,不再言语。
就这样,周澜树把陈渔“拐”出了院子,他们穿着白色羽绒服走在夜色里,倒是格外亮眼。
陈渔被周澜树带到了院子后面,只见少年朝着一个墙角的小旮旯里扒拉扒拉,但因为天黑,陈渔看不见他在找什么。
四周漆黑,她心里胆怯横生,于是伸手攥了一下周澜树的衣角,女孩声音微颤,融在冷风里。
“周……周澜树……”
“嘘。”
少年回头看她,身处黑夜里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感好像都被模糊化,周澜树的面颊离陈渔的脸特别近,近到这一声嘘好像在她耳边说的。
周澜树完全没管陈渔拉他衣角这回事,但是陈渔被他突然靠近脑海猝然一白,连忙噤声。
而此时周澜树也从墙角杂物的堆积中找到了他说的“小孩子都爱玩的东西”。
周澜树取出东西握住陈渔的手腕走到了一片空旷的位置,示意她蹲下。
少年从上衣兜里拿出一个打火机,背向陈渔摁了几下开关,火光燃起的瞬间,少年手腕微动,靠近另一只手上从墙角拿出的东西。
“嘶。”
火花顿时照亮了这一小片黑暗,陈渔诧异地捂住嘴。
下一秒,周澜树将手里的烟花棒递给陈渔,自己又熟练地点燃了一支。
陈渔的目光仿若黏在不断迸溅细小火花的烟花棒上,分外惊喜地问周澜树:“你从哪里搞来的?”
她在刚上初中的时候也曾放过烟花棒,但当时年纪小,和表弟在一起玩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的烟花棒火花溅在了表弟的眼皮上。
于是也因为那次放烟花棒,导致表弟的左眼皮上始终有一小块无法被抹去的痕迹,自此之后,陈渔身边的人就再也没让她碰过烟花棒。
想到这,陈渔唇边的笑容不自觉放淡,将烟花棒拿得远了些。
“许个愿?”
周澜树问她,少年眼底满是细碎的笑意,像浮在湖水上流淌的星光。
陈渔歪头看他,脑海里却在思考许什么愿。
“那就祝我们来年顺利,比前一年要欢喜、要开心更多。”
少年调侃她:“你都说出来了,许愿不灵可怎么办?”
火光照亮两人的眼,让彼此眼里的情绪都真实地呈现在对方的眼里。
陈渔一脸笑得大方,没有刘海的遮挡,她的笑容也似乎更渗透进人心里,周澜树耳边都能听到心脏处清晰有力的跳动。
她没有一点赧然的样子,笑得愈发明丽:“说出来我们就都知道了,等明年过年的时候看看许这个愿到底管不管用。”
周澜树轻哂:“成。”
火光渐渐消失,燃烧的味道弥漫在他们周围,陈渔抬头,更见星光耀眼。
彼时少年继续点燃烟花棒,一共有六根。
细碎火花堆叠,如同秋风里浮动的麦浪,一点点漫上两人被黑夜笼罩的双眼。
陈渔不自觉看了一眼身边的周澜树。
其实我还有一个愿望。
陈渔闭眼,在心里默念。
我希望温柔的你,降临在身边的善意,都能化作你以后前行上的正反馈。
少些风浪,少些坎坷。
此去经年,少年,请多些幸福,愿四季的风,一直伴你偕行。
11. 碎片11
明明四季里最难挨的是冬天,可是那天的冬,我在雪地里站了很久,身上满是冷风席卷的滋味。
可我却贪恋的却想要让这场冬天再持续一些时候。
冬天里遇见的那个人,请你在我的四季一直做那棵常青树吧。
-
初一晚上临分开的时候,周澜树对陈渔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头发很好看,晚安。”
少年在她别上去的刘海而露出的额头上看了一眼,然后目光下移对上女孩惊诧的眼睛,说了那句晚安。
他没有说你把刘海别上去好看,只是说你的头发好看。
陈渔觉得,这是周澜树给她改变的肯定。
她是那么不喜欢改变的一个人,之前赵孟舒曾说过无数次你这个头发我不喜欢,陈渔都没有改变过。
而今这样的念头再次从她脑海里复燃,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自己拥有了改变的决心。
不想再试图用外界的一切遮挡自己的目光。
只不过周澜树这样的肯定陈渔倒是没想到,语气笃定的少年说那几句话是为了安慰自己,陈渔一时间有些愣怔,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思绪。
直到周澜树走到门口看着陈渔还在傻站着,微微失笑——
“还站在外面傻冻着啊。”
……
屋内。
看着陈渔第七下用手指戳着刚刚发好的面团,阿婆抿唇问她。
“玩得很开心?”
陈渔回神“啊”了一声,低头用手再次把面团揉平,直到那些被自己手指戳出的洞再也看不见这才悻悻地挪开手。
嘴角露出笑容,她挺诚恳:“开心的。”
阿婆尝了口小豆馅,然后又给陈渔唱尝了一口,后者兴奋地“嗯”了一声,眼里闪着雀跃的光。
“好甜!”
阿婆眼里闪过困惑,看向陈渔:“我怎么觉得不甜呢?”
陈渔一愣,又尝了一口细细品味。
不对啊,明明很甜。
眼神上移,阿婆已经往菜板上撒了一层面粉,把放在瓷盆里的面团拿出来,手指沾上面粉轻点了一下陈渔的鼻尖。
对上阿婆含着笑的眼睛,陈渔的思绪已经重新落到阿婆在她鼻尖上留下的面粉,心想“老小孩老小孩”这个词就这样来的。
祖孙俩对视一笑,开始了分工合作。
从小和老人住在一起的陈渔在烹饪这方面已经学习得不差。
包饺子、包豆包、包包子,陈渔都已经熟稔于心。
早些年赵孟舒和阿婆的关系还没那么差的时候,每年除夕也会过来。同时差不多一个时间一起过来的还有赵孟舒的亲哥哥,也就是陈渔舅舅的一家。
陈渔的舅舅生的是个儿子,这位表弟比陈渔晚生了七个月左右,所以他们之间并不存在很大的年龄差异。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个人总是被放在一起比较。
而作为当事人自身,陈渔只想简简单单地过个年而已,实在不想听一个个自诩为自己好的大人的说教。
当除夕夜必备节目包饺子登场的时候,陈渔总是习惯凑在阿婆身边和她一起包,同时和她俩一起的,还有陈渔的舅妈。
一年到头舅舅家的三个人也就来一次,可也就是这一次,将这一年里孩子获得的成就攀比攀比。
舅舅性子沉默,一来就找个可以充电的角落翻看手机,电视机的热闹,室外的喧哗都不能分走他的注意力。
这样一个性子就注定了他对家里的这些交谈两耳不闻。
陈渔的舅妈倒是和舅舅完全相反的性子,来了说几句吉祥话缓冲缓冲气氛,之后便说起陈渔表弟在这一年里获得什么奖,又报了什么补习班,身边同学的家长在哪里高就之类的。
别人不关心却还是要提出来的场面话,估计指的也是这种。
阿婆性子软,听到这些夸几句也就完了。
如果舅妈再说,阿婆也就嗯嗯啊啊地回应过去。
舅妈嗓音不小,一说起这些儿子令自己骄傲的事情就像是不会累一样,滔滔不绝能拽着你的手讲一晚上。
展示自己培养儿子的功劳不小,在别人的夸奖中找到那些年“辛苦”所能得到的一些表面上漂亮的反馈。
表弟性格随舅舅,他们俩的沉默,倒是更衬得舅妈这一番话有些伶仃单薄。
那个时候赵孟舒也会来,听到这些翻了个白眼,陈渔有一次无意间看到了。
手指捏上饺子的褶有些用力,旁边的馅都有点溢出,陈渔抿唇,指尖沾了点面粉重新捏上去。
终于补好了。
幸好没有包坏,当时陈渔想。
本该是一年里最快乐的日子,可也是过得最不纯粹的一天。
后面几年,表弟升学,舅妈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不落窠臼,于是即便是在假期也给他安排了满满当当的课程。
转眼间他们一家三口已经两年没有回来看过阿婆。
而前些年赵孟舒因为陈渔姥爷无意间的一句话和家里翻了脸,从小到大她都觉得自己的父母重男轻女,这样怨恨深埋的种子在那一年爆发。
赵孟舒指明说和自己的父母断绝关系,但因为陈渔一直生活在滨岛,她当时没有立刻将陈渔接走,靠着血缘牵连的母女两个人断断续续也有联系。
只靠着联系,陈渔倒是没有更多机会见识到赵孟舒的跋扈和专.制,只是和她一起生活的一个学期里,陈渔在一点点的打压和失望中才陡然撕开心里飘着的那张纸。
上面的内容,注定要让她独自飘零。
然后陈渔窥见这行字,不得不苦涩咽下这个悲伤的事实。
之后陈渔姥爷去世,赵孟舒也没回来看过一眼。
冷漠也是冷漠到了极致。
一想到前几年被厚厚阴霾笼罩的日子,陈渔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些交错的时空里来回穿梭,哪怕仅仅只是当个与她没什么关系的看客,静静看着,竟也觉得满心疲惫。
其他的她也不想知道,陈渔过上现在的日子,只知道阿婆对她最好,而她不能辜负对自己最好的人。
趁阿婆不注意,陈渔眼神微动,指尖拈着面粉朝阿婆的脸颊抹了一下。
厨房里住着两个小孩。
一个老小孩,一个小小孩。
两个人陷在笑声里,陈渔放声大笑,好像只有这样没有压力地笑出来,才能冲淡她心里反复研磨的苦楚。
好像只有笑得快乐一些,才能让那些痛苦快速地翻篇过去。
……
晚上躺在床上的陈渔又有点睡不着觉,今天是阿婆拉的窗帘,拉得严实些,密不透光。
陈渔想了想,于是她蹑手蹑脚地下床将窗帘拉开一个口,窗户外的满天星布满夜空。
陈渔笑得满意重新躺回床上,想起少年那如同燎原般的视线扫过她的额头,和她说的那句晚安。
陈渔勾唇,闭上眼睛也在心里说了声。
晚安。
-
那一年过年晚,十五元宵节就是开学的日子。
前几天教务处的老师打来电话,告诉陈渔给她安排在了高一九班,已经和班主任交代过了,开学那天直接去到高一九班的教室就行。
陈渔刚挂断电话就不自觉地搓了搓掌心。
阿婆从卧室走出来,手里拿着陈渔一直使用的红色书包。
刚刚班主任打来电话,阿婆倏忽想起陈渔马上就要开学这回事,于是连忙从柜子里翻出来这个红书包。
阿婆寻思着给她洗洗,在接水的盆里放了皂粉,老人找来家里用的那种老式搓衣板。
阿婆坐在马扎上,两腿夹着搓衣板,那双枯瘦的手一下一下给陈渔洗着书包。
陈渔见状,连忙上去阻止:“阿婆,我来洗我来洗,你快去坐着吧。”
阿婆抬头,耳边白发藏不住。
架不住陈渔的念叨,最终阿婆拿了干毛巾擦手,然后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她笑:“囡囡长大哩。”
陈渔“哎呀”一声坐在马扎上,朝阿婆露出了一个“请信任我”的眼神。
“都快十七了,还长不大啊。”
一瞬间电视的声音填补在房间里。
陈渔坐在那搓洗自己的书包,时而抬眼看向电视,上面的画面让陈渔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说:“《西游记》又在假期重播了。”
陈渔刚洗完书包,正准备把废水倒进厕所里,就听见有人在敲门。
手指被盆的凉水冻得发僵,陈渔斟酌两秒,于是放下手里的盆跑去开门。
打开门看见是周澜树,陈渔没管他要问什么,就赶紧先让他进来。
周澜树进屋和阿婆打了招呼,之后跟着陈渔进了卫生间。
他见陈渔一点点挽起袖子,再看了眼地上的一个容积不小的盆,里面还装着晃荡未停的水。
周澜树一下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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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陈渔在给他开门以前是准备倒掉这些废水的。
陈渔刚要弯腰,周澜树上前攥住她的手腕,怕她拒绝于是没说什么,只是把她轻轻拉到卫生间门外。
周澜树走进去,一下子端起了那个装着水的盆,回头望了一眼呆滞的陈渔。
“倒在哪?”
陈渔回神,看向他:“倒在厕所里就成。”
言罢,陈渔的右手搭在周澜树刚刚攥她左手腕的位置。
只觉得皮肤都发烫。
周澜树倒完废水,刚摆好盆的位置,一转身就看到陈渔握着自己的手腕。
少年愣了一下,不解问:“刚刚攥疼了?”
“没。”陈渔连忙解释,似乎说完觉得只说这一个字有些单薄,于是又补了一句,“没攥疼。”
一时间沉默再次落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彼时阿婆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对陈渔说。
“我进屋睡会,你带着澜树去客厅里看电视吧。”
陈渔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周澜树:“走吧。”
电视里还在放老版《西游记》,周澜树坐在沙发上笑了一声:“你也在看啊。”
陈渔留意到了那个“也”字,正要拿遥控器的手僵在半空,偏头问他:“看这个行吗?”
周澜树露出一抹温和的笑:“自然行。”
电视里播放到女儿国的情节,主角的对话声通过音响流露出来,带着微乎其微的电流声。
陈渔点点头,后背靠向沙发背,突然想起周澜树来找她应该是想说什么事情,于是便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讲。
周澜树直接问:“你的分班结果出来了?”
陈渔点点头:“出来了。”
她手指微微牵动,随即想到了什么问周澜树:“教务处老师也给你打电话了吧。”
“对。”周澜树说起这次来找陈渔的目的,“我打听过,一中高一和高二下学期的书在上个学期期末考试之后就已经发了,但是我们新转学来,要在开学当天上课之前先去取书。”
陈渔没关注这方面的事,听起周澜树这么一说然后顺口接着他把话说下去。
“那开学那天一起取吧。”
周澜树看她一眼:“好。”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这也让电视里的对话更加明晰。
剧情正播到太师带玄奘去看“传国之宝”,却不想这“国宝”竟是女儿国国王。
玄奘顿时诧异万分,诚惶诚恐道了声“陛下”。
电视里的女儿国国王一颦一笑太过动人,陈渔的心思也都被攫取进电视剧情里。
“佛心四大皆空,贫僧尘念已绝。”
“你说四大皆空,却紧闭双眼,要是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不相信你两眼空空。”
“来世,若有缘分。”
“我只想今生,不想来世。”
“周澜树。”陈渔手指攥紧,轻唤了一声,“人会有来世吗?”
周澜树没有很快给出自己的见解,他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最后也只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也许有吧。”
陈渔扯出一抹笑:“若有来世又如何,前世的记忆也没有了,谁还记得前世许下的承诺?”
周澜树接着她的话往下说:“或许前世如果吃苦吃得太多了,来世就能活得愉快些。”
“不过——”
周澜树看她,语气里倒是有几分认真:“正如你所说,两世的记忆没有牵连,所以不管前世今生来世的假设是否成立,这一世里你存在,过得快活些就好。”
“我也希望——”
“你活得快乐些。”
周澜树声音小得仿若喃喃自语,以为被电视机的声音掩饰过去,却没想到这话陈渔全部都听见了。
刚刚自己的注意力都在说话的周澜树身上。
陈渔侧头看他,与周澜树的视线撞在一起。
目光有些烫人,陈渔抿了抿唇,伸手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声音开大了点。
“今且西去,春事依然。”
陈渔的心脏在这八个字声音出来的时候跳得更快,更重。
仿若使劲敲落的鼓点。
陈渔的余光看向周澜树。
我也不想什么前世今生,也不管今生今世会吃多少苦。
我只想和你之间的联系哪怕保留一根线那样细的宽度,是我强求。
不会后悔的强求。
12. 碎片12
“多看你几眼都发酸,所以只好多眨几次眼——”
“才不会让眼泪无故落下。”
我的心因为岁月而被尘封在盒子里,里面是一座如同水晶球般的世界。
我的眼睛,因为它而澄澈,为它而绽放。
那是我最拿得出手的东西。
澄澈到、饱含希望到,希望还未消失殆尽之时。
-
开学前一天,陈渔起来得有些早,穿好衣服和阿婆打了一声招呼就要往外走。
阿婆问她去哪,陈渔斟酌了一下说想去海边走走。
老人家微微皱眉,但是也没有出言反对,只是嘱咐她一句。
“明天上学了,别吹太多冷风,省得感冒。”
陈渔抿唇说好。
她就是因为明天要上学,所以才想着去星湾那边走走。
这次再转学回来,又是一个新环境。
陈渔是一个喜欢待在舒适圈的人,但遇上这样的情形也没办法,只能被迫地习惯着这种改变。
她的心有点乱,但是却不知道让心里这种焦虑平息下来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就像她总在心底发问,但也不是每个问题都能有一个恳切的回答,太多太多的问题都被含糊过去——
但昨天那个问题不是。
陈渔想到自己问周澜树会不会有来世的问题,他倒是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了。
他说,这一世努力快乐就行了。
刚阖上门,陈渔就将手放在衣兜里。
冷风吹得她指尖发麻,但好在这件新买的羽绒服还算保暖。
刚买来的时候,陈渔太宝贵这件衣服,都有点舍不得穿,生怕弄脏。
生怕弄脏换来一句。
你那么不爱干净,真不适合穿浅色的衣服。
爱弄脏的白色袖口在陈渔手中摩挲好几遍,阳光照耀下,好像显得这件衣服更加干净。
陈渔思绪神游,又想到了周澜树的那句话。
脏了就洗干净,不要怕弄脏而不选择自己喜欢的。
而事情又是可以举一反三的。
有些事明明道理都和选浅色衣服类似,可是陈渔却在条条框框里来回转圜。
一边拯救自己,一边又会因为纠结趑趄而被浪潮卷走。
这样矛盾的心理让她十年如一日的走过,直到把心都走疲惫。
脑海里浮现少年的影子,陈渔刚好路过隔壁门口,忍不住看着那门。
早已经淡退了曾经的颜色,无声走过这世界多少年,还能如旧。
陈渔只是淡淡站在门口看了一眼,须臾之间再次起风,似乎要把这门吹得更加腐朽。
-
陈渔沿着海边走,不用偏头看,单单仅凭借听觉就能听到那阵海浪声阵阵。
好像都能冲刷进她心里似的。
踩在沙滩上,陈渔的思绪短暂放空。
这样放空的时候,她可以凭借自己的感官对这个世界呈现一种最原始的感受——
用最简单的方式。
陈渔走到海边一处较为隐秘的木屋处。
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这座木屋就已经开始有了。
但那个时候滨岛的绿化建设还不太完备,所以木屋建在那,格外突兀。
近些年走过来,木屋被树丛掩映,倒是看不太真切了。
陈渔一边感慨,一边往那边走。
她第一来的时候还是被阿婆领着去,当时印象最深刻的……
“叮——”
陈渔抬头,虽然隔了十几步,可她还是看到了。
挂在木屋窗口的风铃。
窗口没有任何遮挡,可以看见木屋内部空荡的模样。
陈渔走到那挂着的一串铃铛下,被海风一次次吹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轻轻闭眼,耳边海风拂过,潮起潮落,风铃侧耳仿若风吟。
耳边声音不绝,可是陈渔却觉得。
太安静,太美好,太纯粹。
“叮——”
“叮——”
“叮——”
风铃声,陈渔听了一次又一次。
好像在不断循环轮回,获得一次又一次新生。
抑或是重新将胸口处的心灵一次次洗涤,直到暴雨终于过去,等来天晴。
等来新的希望。
少女站在风铃下,低眉祈诵。
来路仆仆,栉风沐雨。
我心茕茕,日日蹀躞于希冀之畔。
渴盼有人千山万水,救我于囹圄——
此生不负。
-
陈渔回去的时候只是中午,走在路上的时候,她听见了鸟叫声。
循声望去的同时,陈渔下意识伸手捋以往遮在自己额前的刘海。
直到指尖触碰到额头,有些冰凉。
她才想起自己把刘海别上去了。
犹豫了两秒,陈渔放下手。
女孩抿唇,眼望着那些鸟栖息在光秃树干上又飞起,飞到自己再也无法用肉眼去捕捉的远处。
新一年,很多事情都已经在变化了。
视线一转,陈渔看向前方,脚步再次没迈开。
脚尖都有点发僵。
放在衣兜里的指尖蓦然发麻,陈渔面上却不变,甚至笑了一下和对方打招呼。
周澜树。
又遇见了。
周澜树手里拿着他时常去市场买菜用的布袋子。
布袋子是那种结实的材质,原本的白色已经都快洗得看不出来了,岁月将其染色,让它看上去陈旧。
陈渔想起自己去周澜树的家里他招待自己的时候,不管是从厨房还是在客厅,寻找起每一样东西来他都轻车熟路。
忙碌都好像成为了他的习惯。
少年一个人包揽这生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事事亲力亲为,就连帮忙也成为一种习惯。
陈渔最近去过他家里,周澜树去买菜只有裴文竹在家。
她也无意间从裴文竹口里得知了一些周澜树的事情。
或许少年一直不会和她主动说的话题。
陈渔鼻尖一酸,脑海里有关周澜树的事如同菟丝般生长,缠绕于她的心脏。
裴文竹身体不好,周父又已经不在了。
什么事情和重担,都要他承担起。
他不能再做那个被保护的人,也不能无所忧虑地畅想着自己的未来。
多年前在父母那两棵挺拔如松的树下茁壮生长的孩子,实际上早已告别无忧无虑的日子,势必终究要有那么一刻——
他得成为那棵树,成为那棵能为别人遮风挡雨的树。
经得起生活波澜的树。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被家长圈在一隅角落口头规划着未来。
无数美好蓝图在脑海中绘制、上色、铺展。
可是周澜树呢?
他的未来在哪里?
陈渔与他相隔十几米,有些茫然在想。
他的未来,早就在少年时期锻炼出一身铁骨的冷风中几乎消亡渺茫。
有些人明明站在那,明明还有力气,你看着他清风霁月美好,那是你未曾窥见他的黑风与深谷。
周澜树见陈渔未动,连忙上前。
他走过来的时候,陈渔如鲠在喉,她微微抽了下鼻子,眼泪流进心里,化成一阵一阵心底泛酸的浪。
这个人走到她眼前来的时候,已经被磨得没有任何棱角了。
所以初见时,他给自己的感觉是那样沉默。
他已经没有任何锐利的棱角了。
“怎么了?”
周澜树见陈渔发呆,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喉结滚了滚,然后看似平淡地问了这么一句。
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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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感觉她刚才脸上的情绪有点怪。
陈渔摇摇头,佯装无意间抬手,“不小心”擦过眼角的时候发现并没有沾上水渍,这下心把手垂下来。
“出去走走,刚回来。”
陈渔避重就轻没有直接回答,心底却仍在打鼓不停。
还好没突然落泪,不然可真要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
周澜树“噢”了一声,朝她扬了扬手里的袋子,语气也已经恢复了平常。
“那我去市场了。”
陈渔点点头,在他刚要侧身走过自己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
“诶。”陈渔出声的瞬间,周澜树正好偏头看她,这个距离不过几十厘米。
陈渔下意识屏住呼吸,嗓子似乎也被这风蜇得有些哑。
“注意安全。”
周澜树微怔,随即笑出声。
“嗯,注意安全,你也注意安全。”
少年声音朗润,说话哈出的白气蒸潮了空气,陈渔眨眨眼,在路的这处和周澜树告别。
走回家的路上,陈渔游离的思绪渐渐又重新回到与周澜树有关的事情上。
于是,她发现自己刚刚出门的焦躁和烦虑似乎已经少了很多。
想到这,陈渔没忍住回头望去,身后哪里还有周澜树的背影。
良久,冷风吹得直让人瑟缩,陈渔缓缓在风里绽开一抹笑。
强势破冬的春,在发芽。
-
十五元宵节开学,早上阿婆给陈渔煮了一碗汤圆。
白白胖胖的团子飘在煮的汤里,陈渔一口一个汤圆吃着。
从初中到现在,陈渔几乎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因为她一旦吃早饭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就开始肚子疼。
但是今天是元宵节,阿婆又给她煮了,陈渔不想辜负这份心意,于是那一碗她都吃了。
嘴里嚼着半个元宵,陈渔挥手和阿婆告别,模模糊糊喊了声再见。
咽下元宵,陈渔将手撑在锁骨下面来回捋了捋,那动作似乎要加快消化似的。
这元宵吃得陈渔噎得慌,一推开门看见周澜树在自家门口站着,陈渔的手停下动作,有些呆滞地看向他。
“走吧。”
周澜树穿着白色的羽绒服,下身是黑色长裤。
看着周澜树的裤子,陈渔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应该还没有校服。
陈渔也没有滨岛一中高中部的校服,但是她曾经在初中部就读了三年,初中部和高中部的校裤是一样的,只是上衣外套的主色不一样。
初中部是深绿色,高中部是深蓝色。
昨晚陈渔找出了自己的校裤,外套今早她鬼使神差穿了初中部绿色的那件,幸好外面还有一件羽绒服罩着,不然都挡不住。
想到这,陈渔有点后悔,早上脑袋不清醒,一下子套上了初中部的校服,还不如不穿呢。
于是她眼珠转转,看向走在自己身旁的周澜树,开了口——
“周澜树,你帮我个忙呗?”
“嗯?”少年看她,等待着陈渔的下文。
陈渔冥思苦想,现在重要的是需要把那件穿在羽绒服里面的校服外套换下来。
于是在等到周澜树的回应之后,直接把刚刚想的话说出来——
“帮我换个衣服……”
话音刚落,周遭寂静。
周澜树看她,没忍住笑:“这我可帮不了你。”
陈渔顿时一激灵,整个人霎时僵住,说出话也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不是那个意思!”
这次换周澜树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一脸的愿闻其详。
“嗯,不是那个意思。”
少年语气诚恳,莫不是陈渔看见他眼底的笑意,还真信以为真了。
不是,哥们,这个时候能不能别打配合啊?!
陈渔心底咆哮一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