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和太子妃》 1、001再来一次 安定门。 城墙高悬,似天堑俯瞰人间。 这里是大盛国最坚实的防线,自建国以来,多少次生死存亡都在安定门之下转危为安。这座高耸的城墙,是大盛国攻不破的铜墙铁壁,也是太子萧启最后的希望。 谢宁双手捆在背后,粗粝的绳索早已经勒进她的血肉,繁重的太子妃华服之下,谢宁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但她依然涂着鲜艳的唇色,眉目也被精心装饰过,就连蜡黄的脸色也被上好的胭脂覆盖,远远望去,她依然是那位端方可亲的太子妃。 耳边是萧启疯狂的声音,“谢宁,看呐,这就是日后我们的江山!”他猛地拽住谢宁腕部的粗绳,手掌沾上血珠,却满不在乎地将谢宁压进怀中,逼迫她遥望城墙之下,“谢宁,我可以原谅你和皇姐的荒唐事,只要你乖乖劝你爹弃暗投明,待我登基,我必封你为皇后,封你爹为护国一等公,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你想想,你爹为萧深那个老东西戎马一生,到现在也不过是个从二品镇远将军,还一直守在边阳关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值吗?” 谢宁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往下望去,只能看见乌泱乌泱大片大片的黑影,人好像变成蚂蚁,分不出谁是谁。 她知道她爹谢远山就在城墙之下,率领着一万八千名边军,伺机而动。她也知道,如今,自己被狼狈逃窜的太子当成救命稻草,以为拿她谢宁的小命,就能威胁到谢远山。 但太子忘了,自己同他一样,不过是这座皇城之中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她没有回应,好像没有听到太子的话。 萧启吐出一口痰,再顾不上仪态,直接掐住谢宁的脖颈,“谢宁,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谢宁依旧很平静,萧启望着她毫无波澜的目光,恨恨道,“你就这么看不上我?谢宁,你真以为萧容比我好?我告诉你,我那位好皇姐,和我是同类,她或许喜欢你,但在权势面前,对你的这点喜欢,太微不足道了。” 谢宁听到这话,脑海中略过萧容那句不耐烦的话—— “皇族里哪有什么情意?感情都是装出来的,说穿了就是利益交换。” 陡然被戳到痛处,谢宁眼中闪过一丝痛苦。萧启捕捉到这个表情,大肆嘲笑,像是故意享受亲手拆掉谢宁脊骨的快感,他阴恻恻在谢宁耳边说,“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也来了。” 更远一点的地方,萧容亲自率领卫队,风尘仆仆赶来。 距离很远,但谢宁还是忍不住去看,想在一片一片的蚂蚁中,找到那个唯一。 “谢宁啊,我跟你打个赌吧。”萧启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中传来,“我给你一次机会,待会萧容过来,只要她肯弃甲投降,我就放你出城。你说,我这位好皇姐,会不会为了你放弃唾手可得的滔天权势?” “还是会选择,踏着你的尸体,走上这至高无上的权利巅峰?” “我真的,很期待。” 他彻底疯了。 谢宁忽然抬头,盯着萧启的眼睛,“萧启,你下棋的时候,有被棋子打过眼睛吗?” 她这话问得莫名其妙,萧启险些没跟上她的思路,有一瞬间的愣怔。 就是这一瞬间,谢宁从城墙之上,一跃而下…… *** “谢宁——” 公主府中,长公主萧容陡然从噩梦中惊醒,脸色煞白,浑身僵直。 长侍苏合香急忙取来丝帕,跪在萧容面前,“殿下!”她焦急万分,“您又做噩梦了?” 萧容手心里都是冷汗,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睁开眼睛,还是神思恍惚,“无碍。”待侍女们为她擦洗梳妆后,萧容才回过神来,“什么时辰了?” “未时一刻,京中命妇们已经陆续出发,不过咱们离宫里近,除夕宫宴申时三刻才开始,您就算申时初刻去也来得及。” 萧容揉了揉眉心,“眼下到的都有谁?” “跟往年差不多,六部尚书、翰林院总编修、各地总兵等等重臣及其家眷,”苏合香顿了顿,“还有镇守边阳关的镇远将军谢远山一家,谢将军和谢夫人只得一女,名唤——谢宁。” 萧容登时手一顿。她还记得梦中那种足以将她湮没的巨大情绪,一时哑然。 “我应该没有见过她。”萧容自语道,“怎么会——” 怎么会梦到谢宁从安定门坠落而死的场景?况且,素未谋面之人,她便是死了,又与自己何干?为什么梦里有那么痛彻心扉的巨大绝望? 苏合香思索道,“也许是您近日听她听多了。宫里的消息说,虽然谢远山天生巨力,但生出来的女儿却自小身子虚弱。谢远山以忠心得圣宠,从不依傍旁人,皇上怜惜,有意扶持谢家,所以想聘谢宁为太子妃,接入宫中好好养着。眼下这会儿,谢将军应该已经在面圣了。” 萧容安静听完,忽然道,“准备一下,我们也进宫去。” 苏合香愣住,“殿下,往年您不都是等到申时一刻才去吗?况且,今次除夕宫宴,主持女宴的依旧是颜贵妃——” 长公主萧容母妃出身不好,向来被崇尚世家贵族的颜氏一族看不起,因此萧容和颜贵妃也是互相看不顺眼。 萧容却打断她的话,“去!” 像是有一种难言的驱使,让萧容迫不及待想赶去宫宴。她想去看看,那谢宁到底是何方神圣,模样如何? 梦里那个谢宁,距离实在太远,只能遥遥看见一个凤冠霞帔的华服女子从半空中坠落。 萧容甚至没能看到梦中的谢宁到底有没有坠地,只在看见那个身影坠落的一瞬间,她就好像身魂分离,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救下谢宁! 不过,梦就是没有道理,按照距离来说,她根本不可能接住谢宁,更别说抱在怀里,可她就好像灵魂出窍一样,一瞬间跨越数公里的距离,稳稳的把谢宁抱入怀中…… 萧容定定神。 她想,梦里的事,做不得真。 *** 隆庆殿偏殿。 谢宁和母亲李婉安静地等待谢远山面圣归来。 两个月前,她们一家就从边阳关赶过来,陆路水路轮着换,足足走了六十多天,才终于来到京都。 京都中的将军府有皇帝差人照管,打理得干净整洁,随时等待谢远山一家入住。谢远山带着妻女才刚刚在将军府中略做安顿,次日就马不停蹄进京面圣。 此刻,谢远山正被皇帝召见,不知在谈些什么,已有半个时辰之久。 谢宁和母亲在偏殿等着,因实在耐不住困乏,颇有些昏昏欲睡,又都不敢睡。 谢夫人忍不住有些抱怨,“你爹这人,说话拉拉杂杂,总是一句话能说三句,还不晓得要耽误皇上多少功夫。”她有心埋怨,也只敢埋怨丈夫耽误皇帝的时间。 谢宁低着头,像是在发困,叫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听见母亲的埋怨,她垂着的眉眼忽然抬起,望向谢夫人,“娘,你说,爹和皇上说什么能说这么久?” 她其实知道的。自从两个月前,陆路换水路的第一段路程那里,她就重生了。 她从安定门一跃而下,没有看到粉身碎骨的自己,一睁眼,却来到了故事的开端,也就是盛元七年这场除夕宫宴。 她清楚的记得,谢远山就是在这次面圣之后,回来告诉她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可实际上,这个好消息,早在赴京都之前,她的爹娘就已经知道,只是瞒着她罢了。 意识到自己重生的时候,谢宁其实没有精力思考。 她是个旱鸭子,边阳关常年干燥缺水,一年到头能看到的绿叶菜就是辣姜菜,但凡多要一点水的植物,都别想在边阳关活下去。 谢宁赴京这年,刚满及笄两年,头一回坐船,足足坐了半个月,头一天还新奇,到第二天就开始晕头转向不停呕吐。因此,在水路醒过来时,谢宁觉得自己好像快要吐死了。 断断续续吐了十来天,好不容易换回陆路,谢宁才有九死一生的庆幸感。说实话,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时,谢宁甚至觉得,上辈子从城墙上跳下来直接摔死,都比坐船吐死这种缓慢谋杀强得多。 漫长水路将谢宁满心仇怨冲洗得更清楚,也让她更确定自己想走的路。 比如,她不再对爹娘抱有幻想。 上辈子,她一直努力装乖扮巧,想尽办法博得爹娘疼爱,哪怕根本不想做什么太子妃,也一直违背自己的心意,只是因为不愿意让爹娘失望。然而,她又并非逆来顺受之人,私下里自己绞尽脑汁想办法,可惜最后什么办法都没用,还是被赐婚。 当沦为萧启的人质时,谢宁心寒之余还觉解脱,她终于知道,爱是求不来的。她只是爹娘手里向皇帝表忠心的工具,他们真正的爱都留给了那个隐瞒下来的儿子。与其卑微地博取爹娘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疼爱,不如好好爱自己。更别提恨,恨只会让自己受折磨,他们根本不值得。 再比如,她不想再跟萧容有瓜葛。 皇族之人自幼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这些早已刻进他们骨子里。他们这种人早就失去爱人的能力,毕竟感情对她们而言也只是工具,只需要装出有感情的样子,就可以换取一波实在的利益,对他们来说,何乐而不为呢? 当萧启以她的性命为筹码来赌萧容的抉择时,谢宁实在是怕了。那种情况下,萧容选不选她,谢宁都无法接受。选她,意味着因为她,萧容一生努力付诸流水,不选她,更加说明自己永远是萧容可以舍弃的那部分,多残忍啊!谢宁那时就想通了,自己的命运,何必交给别人选? 她要自己选。 至于萧容——谢宁相信,萧容或多或少对自己是有感情的,只是那感情,从一开始就充满算计和利益,最后难免面目全非,分不清真情假意。如今重来一遭,与其还陷在感情的漩涡中难以抽身,不如快刀斩乱麻,痛痛快快活一回! 想要痛快,最重要的是自由。如果可以,她当然希望立刻就能天高任鸟飞,远离这些是非,然而,她此时已然身陷京中,眼下想要轻易摆脱父亲的控制和皇帝的婚约,显然没有那么容易。 她所遭遇的一切,第一根源是皇帝,第二根源就是她的父亲谢远山。以她之纤弱,想要和常年征战沙场的谢远山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是谢宁心中已有决断。 她还记得安定门附近的郊区,曾经闹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野猪灾,京中巡城司去围剿过好几次,都没能清除祸患,尤其野猪成群结队时,杀伤力不弱于一个三五十人的军中小队。直到京中起了叛乱,大军压境,才彻底把野猪群惊走。 她自然不是谢远山的对手,但谢远山未必是野猪群的对手。而且,眼下他们刚到京中,谢远山还不知道安定门闹野猪的事。谢宁心里清楚,这件事得速战速决,主打一个攻其不备,拖得越久越糟,然而眼前的母亲让她拿不定主意。 她知道母亲是父亲的帮凶,但母亲从来没有反抗父亲的能力,甚至也是谢家的受害者。她已经确定对抗父亲,却拿不准该如何对待母亲。 谢宁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望着母亲,“娘,爹和你说过吗?” 她想知道,自己的亲娘是否有那么一刻,曾替自己想过?魔/蝎/小/说/m/o/x/i/e/x/s/.c/o/m 2、002故人如旧 李婉为女儿冷不丁的问话感到奇怪。 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却是个女儿,这让谢将军哪怕功在高位却总觉矮别人一头,也因此让李婉抬不起头,心中苦楚无人倾诉,只能倒给女儿。平日里往往都是李婉有的没的说一堆,谢宁安静倾听,李婉已经习惯了女儿做个乖顺的听众,今儿倒是奇怪,谢宁罕见地主动发问,问话时的表情,没来由让李婉心里发虚。 李婉很不高兴,厉声呵斥,“瞎打听什么?这么大人了,一点事儿都不懂,这是在哪儿,能是你乱说话的地方?爹娘好吃好喝的供着你,可也从没短缺过你,怎么那么费心教你,你还是这么不知礼数!” 她理所当然地没有回答谢宁的话,也理所当然的训斥。 谢宁听见头一句,就觉得头皮一紧,一种惯性地愧疚霎时涌上心头,她又重新体会到那种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让爹娘满意,怎么做都是错的无力感。 这种愧疚和无力曾缠了她一辈子,让她一生都无法对爹娘说个“不”字,终其一生都在想办法令爹娘满意。 一时间,谢宁手心惯性地沁出汗来,下意识低头,听着娘亲的训斥。哪怕心底明明已经在喊出来,不,不是这样的,不是我的错!但是,她现在十七岁的身体,依旧习惯于向母亲低头。 谢宁双手交缠,大拇指死死扣在一起,掐住红痕来,想让自己摆脱这种下意识的反应,但身体似乎还不能完全听从她的指挥,她重生带来的勇气尚不能完全冲破自幼而来的身体习性。 差一点,只差一点。 谢宁听着母亲的训话,在心底告诉自己,再多一点点勇气,抬起头来,告诉母亲,这只是一句平常的问话,不是什么该死的大逆不道的话,不应该被这样责骂。 她下定决心,刚抬起头,却听见外面传来通报,“长公主到——” 李婉喋喋不休的训斥,因为这声通报戛然而止,急忙起身迎接长公主。 谢宁也愣住了,猛然看向殿外。 十八岁的长公主萧容,眉目明艳,身段风流,举手投足都是寻常女儿家少见的意气风发,仿佛天下间就没有什么能让她为难的事。 事实似乎也确实如此。长公主萧容,封号昌懿长公主,生母兰贵妃是皇帝萧深少年时就倍加宠信的宠妃,皇帝荣登大宝后还一度冠宠后宫。萧容是皇帝和兰妃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历来少有本朝公主封号为“长”的,但皇帝宠爱这对母女,特加封昌懿公主为长公主,乃当朝唯一的长公主。据传当初要不是兰妃产后孱弱早逝,只怕皇上都恨不得将兰贵妃封为皇后,只是兰贵妃出身不高,又命薄,以至于刚封贵妃没多久,就因病而去。 关于长公主各种各样的传闻,坊间早都传遍了。只是谢宁现在不关心这个,她震惊于萧容为何在此时出现? 明明上辈子,她和萧容初见,是在后来的上巳节。 是了,上巳节,大盛国有情人可以互诉衷情的日子。此次除夕宫宴后,谢宁将会被独自留在京都,送入习艺馆学规矩,因她沉默寡言,平素不爱与人交往,以至于上巳节那日躲清闲找到僻静处,遇见了女扮男装的长公主。很长一段时间里,谢宁都以为那时风流俊雅的长公主就是太子殿下,屡次刻意寻找,只是为了想让太子殿下不要同意这门婚事。 如今想来,真是天真的可笑。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萧容,眼前人依然是一派洒脱畅快之态,那举手投足透露出来的俊雅风流,依然令谢宁赞叹。 还有那熟悉的兰花香。 谢宁心里一个激跳。她始终记得,自己曾经多次表达过喜欢萧容身上的兰花香,淡淡的,透着股冷冽,恰到好处的熏香却让人闻之不忘。但萧容只是笑笑,袖子伸到她鼻前,说喜欢就多闻闻。很久之后,谢宁才知道,萧容根本不喜欢兰花香,甚至可以说厌恶,她身上终年带着这种香味,只不过是因为这种独有的兰花香继承自她的母妃兰贵妃,而她的父皇尤其喜爱这个香味。 当初谢宁知道后,除了心疼,更有一种难言的寒意。明明萧容那么厌恶兰花香,却能表现得那么喜欢,那么,萧容口中所说“感情都是装出来的”,又何尝不是她行为的一种映照呢?这些皇子皇女们,最擅长的恐怕就是伪装了。 如今再次闻到这独特的兰花香,那香中的冷冽之气仿佛已然化作一道寒气,狠狠扎进谢宁心底,刺破一切旖旎。谢宁回过神来,垂眸而立。她想,这兰花香将能够一直警醒自己,面对萧容,最好的身份,是君臣。 萧容身后跟着贴身长侍苏合香。她一直垂手立在萧容身后,此刻知道眼前人是谢宁,也忍不住抬头相看。苏合香实在很好奇,这谢宁到底有什么特别,竟然能让长公主殿下未曾谋面,却已经深入梦中?只是这一抬头,苏合香就大失所望。这谢宁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孱弱,面黄肌瘦,人长得也干巴,好像这冬日里还愣挺挺扎在雪堆里的细竹,只是过了季节,细竹也毫无生机,只显得又脆又黄,身材也单薄得前胸贴后背,就连女子引以为傲的头发都显得细软无力。要不是知道这是谢将军的独女,平白往这一看,还以为是哪里逃难来的难民呢! 苏合香暗自撇嘴,心道,怪不得都说边阳关是苦寒之地,实在是不养人。只是不知道长公主殿下看见谢宁这幅尊荣,是何感想?她悄悄扫一眼,偷偷看自家主子的反应。 这一看,才发现,长公主好似呆住了! 苏合香心想,看来失望的不止是自己。 这么想着,却见长公主抬起步子,大踏步走向谢宁,一手扶起行礼的谢夫人,“谢夫人快快请起,无需多礼!”这才站定在谢宁面前,“这位就是令爱谢宁吧?” 她也伸手去扶谢宁。 但谢宁不动声色往后一退,已经先一步收回手,规规矩矩站在母亲身后了。 萧容的手空悬片刻,不由得再次打量谢宁一眼。只是谢宁低着头,叫她看不清表情。萧容也不在意,她一时间觉得自己有些好笑,竟然为了一个噩梦,着魔一般大老远特地跑过来看看谢宁。只是,眼前这个干巴菜一样沉默寡言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姑娘,怎么好像有点……排斥自己? 有点意思。萧容不作此话,只道,“怎么只有你们在此,贵妃娘娘主持女宴,竟然还未过来?”颜贵妃作为此次宫宴的女方主席方,于情于理都会压轴出场,此刻也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但萧容向来看她不顺眼,趁机挑刺也是常有的事,“谢将军镇守边关,劳苦功高,怎可让谢夫人和谢小姐独自在此消磨时光——” 她话音未落,就传来颜贵妃的声音,“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长公主殿下大驾光临,”颜贵妃也不过三十出头,近些年又得盛宠,可谓雍容华贵,语气却酸溜溜的,“本宫怎会慢待谢将军家眷,就不劳烦公主殿下在背后指点了。” 萧容没回头,不用看都知道,颜贵妃一定是听说自己来了,紧赶慢赶过来,生怕被自己抓着把柄。萧容淡淡一笑,勉强屈一分身子,算是行过礼。她如此傲慢无状,当即就气得颜贵妃拉下脸来,只是当着李婉和谢宁的面,却不得不做出大度的姿态,上前拉住李婉的手,亲热道,“谢夫人,今儿宫宴繁忙,本宫耽搁了片刻,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李婉赶忙再次行礼,“贵妃娘娘哪里的话,您能亲来召见,已是我谢家的荣耀。” 颜贵妃又拉住谢宁的手,说话也亲亲热热的,“这便是谢宁吧?久闻大名,如今一见,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不愧是将门虎女,看着便灵巧。” 萧容冷眼看着,见谢宁并没有像刚刚躲自己那样,躲开颜贵妃的手,顿时心生不满。她心里不满,可是一点都不藏着掖着,于是阴阳怪气道,“此言差矣,再巧也巧不过贵妃娘娘的一张巧嘴呀。”她阴阳颜贵妃睁眼说瞎话。 颜贵妃彻底拉下脸来,“放肆!” 萧容又掬了一礼,“贵妃娘娘何故生气,儿臣明明在恭维您呀。” “你——” 气氛越来越尴尬,谢宁心中暗叹一声,只好突然大力咳嗽几声,掩住咕咕作响的五脏庙。 她一咳嗽,颜贵妃也顾不上和萧容斗气,忙道,“哎呀,你看我都忙昏头了,早先皇上便嘱咐过,谢小姐舟车劳顿,若实在体力不支,尽管先回去歇着便是。” 李婉本想谢绝,但是念头一转,就行谢礼,“多谢贵妃娘娘体谅,我这女儿确实身子不好,勉强留下,恐冲撞了陛下,反倒不好。” 上辈子也是如此。谢宁早在宫宴开始前就已经离开,因此,申时一刻才匆匆出发的萧容,根本没和谢宁见面。 但这次,似乎不太一样了。 谢宁就要退下,瞥见萧容眉眼间的烦躁,忽然开口,“我初来乍到,于宫中也不相熟,可否请长公主殿下送我一程?” 她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轻易不再和萧容有瓜葛,但此时重逢,她对萧容仍免不了有几分眷恋。尤其是她死前没能见萧容最后一面,不知道当时萧容是什么表情? 谢宁心想,让她陪自己走出这皇宫,就当是自己一个人的告别。 她其实明白,萧容和自己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只是谢宁不想走萧容选的那条路。 她上辈子一生都在被束缚,不得自由。要说这普天之下,真有人能给她一份自由的话,就只有皇帝。但显然,皇帝只会和她爹娘一起,困她入笼中。 她是笼中鸟,萧容也是。她们都是无路可逃之人。与其靠卑微讨好,乞讨那一点微末的垂怜,不如破釜沉舟,靠自己闯出一条生路。哪怕头破血流,也算不枉送这重来的一生。 谢宁终于抬头,望向萧容,目光坚定。魔/蝎/小/说/m/o/x/i/e/x/s/.c/o/m 3、003无声告别 萧容抬眼望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片刻后轻笑一声,“好啊。” 反正也不想看见颜贵妃,与其在这里和讨厌的人相看两相厌,倒不如顺势离开。萧容心想,这个谢宁有点意思,若是对皇宫不熟,颜贵妃自然会安排妥当的人护送出宫,可她竟然直接向自己发出请求,一时间萧容甚至觉得,谢宁好像在刻意为自己解围。 不过,长公主向来是玲珑心思,她还没忘记刚刚谢宁举止间透露出的抗拒,明明素不相识,为何谢宁的态度这么奇怪?萧容已经拿定主意,既然不知道谢宁何故如此,那不如就给谢宁一个表达的机会。 她倒要看看,谢宁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萧容起身,都没有向颜贵妃行礼告退,直接走到谢宁身边,负手而立,“请。” 一旁李婉欲言又止,然而,在长公主和贵妃面前,李婉也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狠狠瞪谢宁一眼。这场除夕盛宴,谢宁因为出了名的身子虚,又是晚辈,不来也没关系,但李婉作为将军夫人,断不能缺席。 谢宁只做看不见,恭敬地向萧容作揖,“有劳公主殿下!”又对颜贵妃屈礼,“臣女告退。” 轿撵已在殿外候着,萧容大步向前,率先上轿,谢宁紧随其后。 隆庆殿离宫门有一段距离,宫墙之中,耳目众多,上轿之后,两人都默契地未再言语。 直到出了永德门,已然离开皇宫范围,谢宁好像圆了一场旧梦,终于能和萧容一起离开这高耸的宫墙,一时有些恍惚,片刻后,又为自己的妄想感到可笑,心道,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已经决定独自离去,因此主动打破寂静,“劳烦长公主殿下费心。” “倒也费不上什么心。”萧容一汪眼睛天生水盈盈的,看谁都好像带着缠绵的情意,只是此时,她眼眸锋芒闪过,忽然欺身上前,凑到谢宁眼前,逼得谢宁下意识就往一旁避让。萧容眼眸轻闪,确认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轻飘飘地挑开谢宁额前的发丝,“看错了,还以为有个蚊虫。”她眉眼含笑,坐回自己的位置,意有所指的问,“谢姑娘,你可是认识我?” 谢宁骤听此言,顿时心里一个惊跳。好在她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执拗天真的傻子,知道萧容向来心思缜密,怕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才有此一问,故而语气自然地回应,“现在认识了。” 但萧容显然没有这么容易被打发,追问道,“我瞧着谢小姐,倒觉得像是见过。” 谢宁神情未变,装作听不出萧容话中的引导,“也许是长公主殿下与臣女投缘,一见如故罢。” “既然过去不曾认识,今日初见,又怎能像故友?”萧容语调轻缓,言辞却透着股让人无法逃脱的绵密,“谢小姐可是觉得我像哪位故友?” 谢宁微微垂眸,有些厌倦萧容这不着痕迹的套话。她知道不能顺着萧容的话答,言语中一旦多说点什么,萧容就会紧追不放。谢宁心里觉得好笑,上辈子时自己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到萧容一次又一次的套话,只是傻傻地沉迷于萧容不疾不徐的音色和语调,当萧容百出温柔可亲的姿态时,自己就一股脑地陷入这兰花香中去了。 然而现在已经不是前世,谢宁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满心满眼都是长公主的谢宁,她跳出萧容的话,转而回道,“虽然不曾见过长公主殿下,但是长公主盛名远播,谢宁在边阳关亦有所闻。” “哦?都是些怎样的盛名?” “无非是夸赞公主相貌出众、气度卓然之类的仰慕之语。” 萧容笑意很淡,“谢小姐也仰慕于我?” 谢宁沉默,丝毫不意外萧容能追问至此。萧容就像一只善于织网的蜘蛛,每一根蛛丝上都沾着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黏液,总要将猎物彻底掌控在手中才肯收手。 好在,谢宁的肚子在此时响起,主动替谢宁摆脱了这根蛛丝,咕咕叫了一连串。 猝不及防听到这一串声音,萧容直接愣住,她平生接触的人中,还从未有人饿到如此地步!尤其是女子,肚子发出这样的声音,实在不雅! 然而谢宁并不以为意,她按下眼中情绪,抬眸向萧容告别,“臣女腹中饥饿,还请允许我先行告退。” 萧容:…… 眼见谢宁走下马车,转身要走,萧容却觉得心尖猛然一跳,像是那场噩梦的后遗症,她突然没来由地感到紧张,鬼使神差地发出邀请,“如今已是年关,街面上已经没有几家开着的店面,只怕将军府上也还来不及准备,倒不如我请你?” 谢宁一顿,没有回头,刚要谢绝,又听萧容道,“只是晚些我就要去赴宫宴,倒要留你一人了。” 她这话就没给谢宁留下拒绝的余地,谢宁顿住片刻,也担心自己抗拒得太明显,再引起萧容怀疑,只好回身道,“如此,多谢殿下!” 萧容眼眸含笑,等谢宁再次进入马车,变得十分好说话,“不知道谢小姐想吃什么?” “我于京中不熟,听您安排就是。” 萧容再次沉默,她从谢宁的反应中敏锐地觉察到一丝丝的抗拒,像是错觉,但长公主殿下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开始下意识摩挲左手腕,直勾勾地望着谢宁,“谢小姐喜食荤还是素?” 人总要多说话,才能透露出更多的信息。谢宁余光瞥见她拇指放在左手腕处,知道这是长公主殿下心里不舒服的表现,想来她是嫌自己话少,于是故意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听闻长公主是天底下最爱美之人,但凡美丽之物,不管是吃喝玩乐,长公主都费心收集,臣女相信,由您安排,无论荤素都是美味!” 萧容眼眸深深,摩挲左腕半晌,忽而展颜,“难为你初入京中,还特地打听这么多。”于是指尖一顿,停下摸左腕的动作,直接对外面的侍从道,“回府!” 长公主未成年时,便已御赐府邸,就在紧邻皇宫的福东街敕造长公主府,距离永德门也就一刻钟的距离。 苏合香早已在府门等候。见轿撵落地,即上前掀帘,“公主!”而后看见另一侧的谢宁,一时有些惊讶,“谢……谢小姐?” 萧容淡淡看她一眼,苏合香连忙收起异样,先是扶着长公主下轿,又朝谢宁伸手。谢宁笑道,“多谢!”她虚虚地搭在苏合香小臂,并未接触到。 走在前方的萧容余光瞥见,眸中神色更深。 苏合香快步跟到萧容身后,谢宁则跟在苏合香身后,一行三人刚踏进公主府,萧容便道,“阿香,吩咐厨房备晚宴。” 谢宁不想这么麻烦,“殿下,我实在饿极了,不知道府上有没有现成的吃食,我先垫垫。” 萧容闻言,立刻让人摆上糕点。 谢宁确实饿得狠了,毫不避讳地大快朵颐,足足吃下半桌糕点。 萧容在一旁静静看着,并未言语,只是苏合香忍不住皱眉,“谢小姐,后厨还在备餐,您——” “无妨,”谢宁吃得兴起,重生之后一路颠簸,好不容易回到京中,连口热茶都没喝上就着急忙慌进宫,确实又饿又渴,眼下难得吃得尽兴,她委屈什么也不愿意委屈肚子,于是爽利道,“放心,吃得下,我已经许多年没吃这样尽兴了!” 苏合香沉默片刻,默默望向萧容,萧容探究地望着谢宁,缓缓向苏合香点头。 苏合香领命而去。 殿中只剩下谢宁和萧容。 趁着谢宁喝茶水的间隙,萧容笑道,“谢小姐好口福。” “不瞒公主,我自幼便食量巨大,”谢宁吃了饭,才有劫后重生的喜悦感,又知道自己话说少了会让长公主没完没了地追问,索性主动说,“可惜边阳关实在物资奇缺,爹娘又觉得我一个姑娘家,吃这么多实在不雅,因此从我记事起,就没有吃饱过。” “常年挨饿,我才一直虚弱,并非天生体弱” 她想,娘亲常说没缺她吃少她穿,这话并不准确,穿是没少,吃这方面却是打小就少太多。 萧容把玩着杯盏,“如此说来,谢小姐也如谢将军那般,天生巨力?” “幼时确实如此,我记得七八岁时,和府上男丁扳手腕就没输过,”谢宁抿抿唇,“可惜,我已经太多年没有吃饱饭,只怕早就饿小了肚子,力气到底大不大,也不敢说了。” 她二人闲聊,因为谢宁话说得多,萧容就乐意扮演倾听的角色,只是时间飞快,眼见着宫宴在即,萧容吩咐苏合香无条件为谢宁安排吃食,自己则去赶赴宫宴。 除夕宫宴,皇宫之中言笑晏晏,盛筵相待。 公主府中,流水宴席一般,谢宁也没有客气,有吃饱饭、吃好饭的机会,她才不舍得白白浪费,于是等到萧容从宫中返回,餐盘杯盏已经堆满长公主的厨房,仆役们全都挤在一起洗涮。 饶是萧容平日里再镇定,此刻也难掩震惊之色,“她一个人,吃了这么多?” 苏合香回道,“回公主,是的。” 萧容沉默。片刻后,又问,“人呢?” 苏合香语气一言难尽,“在……在吐。” 萧容蹙眉,怀疑地看向苏合香。 苏合香深呼吸一口气,“没错,殿下,谢宁从回府开始一直吃到现在,只是后来她就开始呕吐,吐完又要吃……” 萧容想起谢宁之前说的话,思索片刻,快步朝殿中走去。 谢宁又吐完一轮,感觉腹中又有空余,还要再吃,却冷不丁被人抓住手腕。 没有回头,谢宁便从这天下独一份的兰花香上认出来人的身份,于是抬头,“殿下?” “要懂得节制。”萧容拽住她手腕,吩咐下人,“把饭菜撤了!” 谢宁也没想到,饿了十七年的身体,一旦能放肆大吃,竟然是这般情难自禁。她眼睁睁看着饭菜被撤,眼中满是眷恋,这么一看倒像个活灵活现的小姑娘了! 萧容感到好笑,心道,这个谢宁,看起来沉稳,怎么一到“吃”上面,就如孩童一般? 谢宁目送饭菜一一撤下,不由想起前世。上辈子也是这样,她唯一吃饱饭的时候就是和萧容在一起的日子,此前此后,不管是在边阳关还是在习艺馆,哪怕成为太子妃,她都在无时无刻被饥饿折磨。就连在安定门纵身一跃的那一天,她都是饥肠辘辘,何其惨也! 萧容见她眼中留恋不似作假,十分感慨,“谢将军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怎会舍得如此苛待?” 谢宁愣住片刻,忽然像被当头棒喝一般!她恍惚片刻,露出古怪的笑意,“是啊,如果只有我一个女儿,怎舍得如此苛待……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 萧容神色有异,“当初?” 谢宁语气一顿,“当初——在边阳关的时候。” 她不愿再多说,萧容看着她,心里涌上奇怪的感觉,愈发对谢宁感兴趣。她很想看看,谢宁如果知道自己是父皇钦定的太子妃会是什么反应,于是装作不经意道,“你可是要做太子妃的人——”萧容含笑望着她,“放心,堂堂太子妃,日后锦衣玉食,不在话下!”魔/蝎/小/说/m/o/x/i/e/x/s/.c/o/m 4、004另有内情 谢宁简直撑破肚皮,连上轿也不能了。 无奈之下,只能在公主府中暂且借宿一晚。只是肚子发胀,翻来覆去到下半夜都没有睡着,后来好不容易犯困,便直睡到日上三竿还在酣眠,连门外仆役敲门都没吵醒。 苏合香知道这个情况,亲自过来查看,敲几下门,果然不见屋内有动静。她到底是个体贴的,叹道,“那就这样吧,你们几个在门口守着,谢小姐醒来速去禀告我。” “是。” 苏合香这才去禀告长公主。 萧容已经用罢早饭,此刻正在珍宝阁摆弄她四处收集来的小玩意,听苏合香说起谢宁的情况,才道,“若只是睡着,倒并无大碍,别出什么事才好。”略做停顿,又说,“阿香,你善医术,依你看,她如今是什么情况?” 苏合香道,“她的饭量绝无作假,但食量如此巨大,应是饿久了的缘故。尤其昨儿撑吐了还吃,更加佐证这一点。客房的丫头们说,直到下半夜还听到谢小姐房间走动的声音,只怕是撑得狠了,睡得晚又吃的足,今儿起不来也属正常。” 萧容这才放心,笑道,“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是啊,”苏合香想起昨夜谢宁的狼狈模样,也不由替她心酸,“谁能想到堂堂谢将军的独女,竟会饿成这样!” 萧容把玩着一块美玉,想起昨晚谢宁听到太子妃之言后的冷笑,意味深长道,“只怕其中另有内情。”只是具体如何,谢宁不说,旁人也无从猜测。 正说着,仆役匆匆来报,“启禀公主,前门说,宣旨太监正带着赏赐过来!” 萧容见怪不怪,“阿香,去准备一下。”除夕宫宴之后,按惯例正是宫里赏赐的时候,萧容很熟悉这套流程。来禀报的仆役笑道,“殿下,这次刘公公带的东西好像特别多。” 特别多?萧容秀眉一挑,“没有这样的惯例。”她想了想,不紧不慢迎出去,倒要看看刘公公此次是什么情况。 宣旨太监刘喜人如其名,还未进府已笑靥如花,穿着暗红色绣金须蟒袍,远远看着就像一个送财金兽,“昌懿长公主接旨——” 萧容从容跪下,圣旨内容也没什么新鲜,和往年大差不差。刘喜宣读完圣旨后赶忙去扶萧容,“长公主殿下越发好看了!”萧容与他寒暄,一旁苏合香搀扶刘喜之际,不动声色朝刘喜手里塞了一大包银子,足有上百两之多,刘喜脸上都快笑出褶子来,口中却称道,“实在太客气啦,咱家能到府上来,看见长公主殿下,已是咱家的福分!” 萧容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刘公公有空不妨来府上玩,正是年节上,给公公添个彩头,公公不要嫌少才好。” “哎呦!长公主哪里的话!”刘喜早已掂量出银两的数量,心中熨贴,才小声对萧容道,“殿下,那谢小姐可是一直在您这里?” 萧容道,“昨日谢小姐点名让我相送,我想,既然如此,不如送佛送到西,好意请她吃顿饭,又见天色过晚,才没将人送回去。怎么,可有什么不妥?” 刘喜叹道,“殿下,莫怪老奴多嘴,原是不该说的——”他环顾左右,才敢低声道,“昨儿宫宴前,皇上已经召了谢将军谈话,属意聘谢宁为太子妃。皇上的意思是,谢宁出身边阳关,不大懂得京中规矩,要送往习艺馆去。公主,您也知道,习艺馆是内侍女官习教之所,通常不许与旁人勾连,虽然谢宁还没去,但陛下已经预备出了年关就下旨,为着您好,您还是与那谢宁保持距离才好!” “竟有这种事!”萧容故作惊讶道,“想不到谢小姐竟然是未来太子妃,多谢公公提点,若论此话,于情于理,我也不该留她过夜才是。” “不知者不怪,殿下不怪老奴多嘴就好。”刘喜道,“老奴还领了旨意,待会要护送谢小姐回将军府,不知道谢小姐现在何处?” 萧容心里冷笑。这个谢宁还真是父皇眼里的宝贝,生怕和自己走近了,竟然还特地让刘喜将人从府中接走。不过心里这么想,萧容面上却轻轻一笑,“谢家小姐确实和京中小姐不大一样,这不嘛,眼下这个时辰,她还没有起床。” “刘公公稍坐片刻,尝尝我刚从南方寻回来的雪茶,我这就让人去请谢小姐。阿香——” 刘喜道,“公主做事,自然妥帖,只是老奴又添口福,何德何能尝公主的茶!” 两人说着客套话,那边苏合香已经去喊谢宁起床。 然而没过一会儿,仆役过来禀报,“启禀公主,东街送来了您从南方运来的万年松,苏管家说不敢擅自做主,请您亲自去看。” 萧容一顿,对刘喜道,“这万年松可是我要送给父皇的岁礼,确实半点差池也不能有。刘公公,我先过去一趟,您自便就是。”她起身,又补充一句,“对了,刘公公,这年上的岁礼我还打算给父皇一个惊喜,还望公公替我保密才是!” 刘喜自然无不应承。 萧容加快步子,快速往后院而去。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仆役道,“是、是谢小姐。她醒来后要去如厕,谁知道丫鬟们久等未见她回来,去找时才发现,她、她误打误撞,进了流芳园。” 流芳园——萧容顿时脸色一沉,脚下步子更快了。 ** 谢宁看着流芳园中这几个袒胸露||乳的少年郎,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些少年……应该就是长公主殿下豢养的面首。 谢宁顿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原来,萧容早已经在这个时候,就豢养面首了吗? 谢宁还记得,到明年上巳节,京中就会广为流传长公主荒淫无度、暗中豢养面首的传闻,以至于萧容声望急转直下,就连皇帝原本预备为她挑选的几个驸马,得知消息后,都纷纷称病,婉拒这门婚事。 上辈子,她初识萧容时并不知道萧容的身份,因此,习艺馆中有人出言侮辱长公主萧容时,谢宁还因为嫌话难听,为萧容打抱不平。这让她本就不顺的习艺馆生涯更加雪上加霜,只是碍于谢宁“未来太子妃”的身份,众人才不敢明目张胆对她做什么。其实,她也不完全是为萧容辩解,更多的是不喜欢习艺馆中众女子满脑子都是良夫佳婿的习气。因为她不想嫁人,更不想成为太子妃,以至于谢宁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其他女子竟然对婚姻和夫婿如此期待? 她那时也属于义愤之词,“凭什么男子就可以三妻四妾,光明正大的喜新厌旧?女子就只能专于一人?我瞧着长公主就很好,她不过是做了和天下男子一样的事,甚至她还未婚配,没有妻子,不过是多找几个男人,从中挑出几个喜欢的,比男子种种行径可好多了,这有什么大不了?你们今日这般辱骂,难道等你们成婚后,夫君三妻四妾时,也要如此恶语相向?若是这样说来,真正不守妇道的反而是你们!” 她说这些话,一是不忿,二是错认萧容为太子,故意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想引得“太子”厌恶自己,殊不知萧容听了这话,只是含笑望着她,一汪水眸像是盛着看不见底的深意,直看得谢宁心里一跳,不由得脸颊发烫! 当然,后来谢宁才知道,萧容之所以豢养面首,不过是掩人耳目。一则为了培养自己的势力,好隐蔽行事,二则也有刻意败坏自己名声的意思,长公主萧容也不想成婚,只是身份摆在那儿,年纪渐渐大了,她又羽翼未丰,只能出此下策。 可是,再为掩人耳目,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比如,一开始萧容纳入流芳园的,确实是些小倌儿,个顶个的面嫩肤白,穿着举止也异常会献媚,半露不露的,看得更让人火大。 就算萧容是做戏,可一想到萧容曾经真的被这些人蹭过肩膀摸过手,谢宁就觉得一股子邪火直窜脑门,压都压不住。 这股直冲天灵盖的火气,是被匆匆赶来的萧容一句话扑灭的。 萧容脸上再无半点笑意,语气冷得让人直哆嗦,她逼视着谢宁,“谢小姐走错地方了,来人,请谢小姐出去!” 说着,就过来两个仆役,故技重施,想把谢宁架走。 但今天,谢宁是个吃饱饭的谢宁。她轻轻一挣,就挣脱了仆役的束缚,而且因为没控制好力道,直接将两人推倒在地。 萧容脸色更冷了。 她眸色低沉,略一示意,这次直接换了四个高大的仆役去抓谢宁。 谢宁再次轻易挣开。 苏合香见状,有点想去施针,一针下去,保管谢宁无力反抗。她看向萧容,等待公主示下。 但萧容只是皱眉,想到前厅刘喜还在等着,一时还不能如此激烈动作。只是声音更像淬了冰似的,“找几个好手来。” “且慢!”谢宁压着火气,“公主,我有话说!” 萧容叫来人,没有贸然行动,只是冷漠道,“谢小姐请讲。” 谢宁道,“你让其他人都退下,我这话只对你说。” 萧容还没回应,苏合香已经急了,“公主,万万不可!这谢宁力大无穷,万一对您不利——” 谢宁笑道,“怎么,公主这就怕了?” 萧容沉默片刻,又下意识的摩挲左腕,“如此拙劣的激将法,”她冷笑,“我倒要看看,谢小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说。阿香,带人到园外等候!”魔/蝎/小/说/m/o/x/i/e/x/s/.c/o/m 5、005剑指咽喉 连那几个小倌儿都被带出去了。 萧容站定不动,居高临下望着眼前这个干巴巴的小姑娘。她实在没想到,看起来像个难民一样枯瘦的小姑娘,竟然这么能折腾。 但是……这么折腾起来的谢宁,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萧容静静地站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忽然意识到,是谢宁的眼睛。 初见时,谢宁像个没有主见的小姑娘,始终低着头,蔫吧吧没什么存在感地跟在谢夫人身后,后来跟她共乘轿撵时,也只是平平无奇。昨晚吃饭时的谢宁,更没有形象可言。 然而此刻。 谢宁望着她,目光灼灼。 那瘦弱干巴的身体,好像突然迸发出无穷的力量,尤其是那双漂亮的杏眼,眸光澄澈,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倔强,像一道灼热的光,能够穿透萧容冷若冰霜的脸庞,直落进萧容心底,烫得萧容都不由得心上一跳。 萧容终于正视她,目光相撞,就让萧容有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她脑海中不由再次浮现出那场噩梦。噩梦中,她是不可能看到谢宁双眼的,但是,梦外的萧容,还是觉得自己看到了。那双属于谢宁的漂亮双眸中,是痛苦,亦是释然。那双眼睛,最后遥遥望她一眼,万千言语道不尽的话,都在那短暂的一眼之中,而后永远消散。 梦里的目光和眼前的谢宁,有那么一瞬间,好似融为一体,让萧容感到片刻恍惚,分不清此时是梦还是真。 但谢宁接下来的话,还是让萧容迅速作出决断。 谢宁说,“公主,我知道您豢养面首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是想借豢养面首培养自己的势力。” 她话音刚落,萧容就已经刷地抽出长剑,剑尖直抵谢宁咽喉,口中却道,“谢小姐不要胡言乱语,本宫不过是养几个男人玩玩,虽然于世俗中或许稍有微词,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谢宁扫一眼自己咽部的剑尖,那冷厉的锋芒激得谢宁下意识做出吞咽的动作。只是这一动,咽喉就直接接触到剑尖,刹那间,谢宁就觉得,那锋芒毕露的长剑似乎已经在自己咽喉上点出一个血点。 她冷静下来,知道自己一时莽撞,激起萧容的杀心,却并不后悔,有些话她上辈子就想说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而今重来一次,该说的话要早早都说清楚才好,只是要委婉些,不然把长公主逼急了,一剑了结这条小命也不是不可能。于是谢宁轻轻吐出一口气,“长公主殿下向来洁身自好,名声极好,如今却在私豢面首,我猜,殿下若不是为培养势力,就是想败坏名声,让配得上您的世家贵胄不敢娶您。” 萧容闻言,眯了眯眼睛,长剑往前一送,结结实实抵住谢宁咽喉,剑尖已经渗出血来,“谢小姐这话更是胡说,天下女子,谁不盼望能得良夫佳婿,好让夫妻琴瑟和鸣?” 谢宁抬手,捏住萧容的剑,不让她再往前送,只说,“天下女子皆是如此,长公主未必如此。况且,天下之大,公主殿下才见了几个女子,怎能断定人人都想觅良婿呢?譬如,您不想,我也不想。” 她抬头,望向萧容,一字一顿缓缓道,“殿下昨晚说,太子妃日后锦衣玉食——我生平最厌恶皇宫,一点都不想当什么太子妃。” 萧容眸光一厉,凝视谢宁双眼,却从这双漂亮的眼中读出坚定和诚恳。长公主显然并不是这么容易被说动的人,只是长剑确实没有再动,“谢小姐是个妙人,谁不想荣华富贵、位高权重呢?你是父皇看中的人,父皇着意聘请你为太子妃,这意味着,日后太子即位,你就是皇后。这便是女人一生至高无上的荣耀了,谢小姐怎能轻言不愿?”说到这里,萧容声音变轻,“谢小姐这话,多少有些大逆不道,既寒了父皇的心,也很可能连累谢家。还望谢小姐慎言。” 谢宁知道,这是萧容不信她。也是,长公主若是能够如此轻信于人,日后也不会走到和太子争锋的高位上去。怎么说呢,好在,如今长公主才初露锋芒,谢宁还有机会。 最重要的是,谢宁远比萧容以为的更了解她。 “我生性惫懒,不喜谋略,向来有一说一。”谢宁道,“皇上属意我为太子妃,不过因为宠信我爹,爱屋及乌,想更进一步巩固我爹的忠心。只是皇上不知道,给我赐婚并不能让我爹更加忠心。我只是谢家名义上的独女,却并非谢远山在意的软肋。” 萧容眸光闪动,却并未接她的话。 谢宁眼神落在泛着光芒的剑身,“公主有所不知,我爹有一私生子,只比我小四岁,养在边阳关寻常富户之中,现下还姓马,就在富商马有财家,叫马小虎。” “马有财靠贩马起家,在边阳关算不上大户,家境也算殷实。” “他对此子甚为爱重,又因为马小虎同我一般天生巨力,是从军的好苗子,我爹唯恐皇上会让他从军,因此隐瞒下来,只盼他安生长大。我爹连年征战早已累垮了身子,这么多年,只得马小虎一子,可谓如珍似宝,看得比眼珠子还要重要,不舍得让他吃一点苦。皇上若是给马小虎赐婚,才算是真真拿捏住谢远山的命根子。给我赐婚,不过是隔靴搔痒,还毁了我的一生。” 谢宁说完,萧容沉默片刻,心知她说的多半是真话,这若是假事,自己只要一查证,岂不轻易败露?直到此刻,萧容才有些相信谢宁。 她动了动剑,谢宁会意松手,萧容已将长剑收起。 “谢小姐固然有此志愿,奈何父皇天威难测,若是不从,只怕会招致祸端。”萧容这就算缓和语气,接起谢宁的话头。 谢宁道,“这点公主放心,我自有办法。”只是她要走的路和萧容不同,她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像长公主一样精心部署步步为营,她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谋划。毕竟,她的命运已经悬在门前,若不能当机立断,很快就会重蹈覆辙。 她必须在皇帝下旨让她进习艺馆之前,让皇帝彻底断了这个念想。 只要不进习艺馆,就不会成为太子妃,也不会再因为身不由己而和萧容纠缠不清。 谢宁记得,上辈子她之所以会在习艺馆见到萧容,就是因为皇上让钦天监为萧容算了姻缘,说是公主的良人会在上巳节出现。萧容虽然心底不屑一顾,面上却装得满心欢喜,二话不说,就大张旗鼓地扮作儿郎,在上巳节当日带着人满京城闲逛。最后临近傍晚,实在疲倦才回了宫中,无意中逛到习艺馆附近,想躲会清闲,没想到被谢宁误会。 萧容神色平静,让人看不透她在想什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谢宁的话太出格,又是出卖亲生父亲谢将军,尤其将马小虎的事情和盘托出,等于将谢远山的软肋拱手交到萧容手中,这让萧容心中充满疑虑。 谢宁没办法回答。她只是不希望萧容像上辈子那样以情谋事,哪怕这辈子她已经不打算靠近萧容,她还是抱着一丝期待,不想萧容谈感情时也满是算计。而且,既然已经决定远离萧容,上辈子没来得及说的话,这次她想一下子说完。 谢宁甚至想,如果当初一开始萧容通过扣住谢远山的命脉来克制太子,是不是她和萧容就会不一样?当然,这只是幻想,因为上辈子她很晚才知道这个弟弟的存在,而自己如果对萧容没有利用价值,也许萧容根本不会靠近她。 “我撞破殿下一个秘密,”谢宁垂眸,语气近乎冷漠,“自然要还一个秘密。以此交换,两不相欠,还请公主饶我一命。” 萧容眯起眼睛,心绪起伏不定。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宁,只觉得谢宁性情难以捉摸。 太不一样了。谢宁平静冷漠的语气和她求饶的话语形成两个极端,像是冰与火交融,明明难以捉摸,却让敏锐的长公主殿下从中捕捉到一丝暴风雨前的宁静。 她从谢宁身上感受到一种难以言明的炽烈,像是压在冰山之下极致的疯狂,能把所有人都卷进去而后同归于尽! 直觉告诉萧容,最好离谢宁这人远一点,不然,很可能是个大麻烦。但实际上,这一刻萧容简直移不开眼,她从谢宁身上嗅到的那种疯狂,带有强烈的失控感,非常危险却令萧容情不自禁靠近,像是快刀斩乱麻,一力破万难,不管对方怎么出招,这边只管莽就是了! 很傻,很笨,却又很畅快!如果可以,谁愿意循规蹈矩瞻前顾后的生活呢?细心筹谋,步步为营,到最后也未必就能赢,只是胜率更大一些罢了。 萧容沉默地握着剑柄,她终究和谢宁不同,不可能像谢宁这样横冲直撞,只是说,“你不要再告诉任何人,日后你遇到难事,可以来找我。” 这是一个交易,也是一份承诺。 谢宁心里清楚,萧容并不是就此全信她了,只是萧容善于权衡,愿意给人以宽容和耐心。因此哪怕明知道以谢宁现在的处境,这样一份承诺必定要担着极大风险,她也还是给了。 谢宁并不指望得到她的帮助,实际上,今日踏出公主府去,她就会和萧容成为陌路人。但她也没有反驳,就是心中五味杂陈,两辈子了,这是萧容头一次这样明明白白地给她一个承诺,可惜这承诺,再也不需要兑现。 “好。”谢宁应下来,绕过萧容要走,却被萧容拦下,她取出随身丝帕,刚近前一步,谢宁就下意识后退一步。萧容停下脚步,递出丝帕,“颈上有血。” 谢宁接过,简单擦了下咽喉的血珠,又听萧容道,“你似乎有些怕我。” 谢宁动作一顿,语气冷淡,“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臣女理所应当对您敬畏。” 因为萧容冷不丁的问话,让谢宁思绪有点断,她用完丝帕,知道萧容一张帕子从不用第二次,便下意识随手往袖子一塞。 萧容看见她这动作,耳听得她“敬畏”之语,眼中似笑非笑,“阿香,拿伤药来。” 萧容除此之外没说别的,只是觉得谢宁真是有意思,嘴里说着敬畏,好像真的很敬畏一样,可是接过她的丝帕又像是这个动作已经做过千万遍,熟稔的就往袖里塞——哪个敬畏殿下的臣女,在用完她的丝帕后,不仅丝毫没有归还的动作,还好像摸清了她的习惯,直接自己收起来了? 这个谢宁,身上多少藏了些秘密。 萧容也不急,谢宁性子古怪,不能急于求成,日后有的是时间挖出她的秘密。 长公主心想,她当然愿意尊重每一个人的秘密,前提是——这个秘密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苏合香不知道长公主和谢宁到底谈了什么,看见谢宁咽部血珠,便猜想谈得并不顺利。她取出自己上好的伤药,本要给谢宁涂抹,却被谢宁拒绝,谢宁自己涂好后,也没有把伤药退还。 苏合香欲言又止,萧容看着她往袖里塞的熟练动作,差点笑出声,因为不想让苏合香讨要,便先一步开口,“谢小姐,宣旨太监刘公公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他会护送你回将军府。” 谢宁抬步向前。 萧容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心中一动,忽然叫住她,“谢宁——” 谢宁回头,“嗯?” “我说话算话,日后你有需要,尽管来找我。”萧容并没有在意她不用敬语。 谢宁听着,忽然就笑了,却没有说话,只是略微行礼作为告别,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前厅而去。 她上辈子除夕宴是独自在将军府孤零零地度过,也是第二天一大早就见到刘公公带着一堆赏赐来,对着她猛一顿夸赞。那时她还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宫里的太监那么喜欢自己,被夸得满脸羞红,却不知道那是自己下半生的序幕。 现在,她要亲手撕烂这场开端大幕!魔/蝎/小/说/m/o/x/i/e/x/s/.c/o/m 6、006旧日欢愉 苏合香站在萧容身侧,欲言又止“殿下,伤药让谢宁拿走了,万一您有磕碰——” 萧容还在望着谢宁离去的方向,声音里透着她自己都没觉察到的轻快,“无妨,不过是一瓶伤药。” 苏合香闻言,幽幽道,“殿下,那可不是普通的伤药,属下精心研制半年,才得此半瓶。” 萧容听出苏合香的埋怨,这才转头,“我知你费心,只是我向你保证,在你研制出下一瓶伤药之前,我绝不会让自己受伤,如何?” 苏合香一口气悬在半空,“您真能说到做到才好。”说着还是忍不住嘀咕,“这谢小姐,怎么拿别人东西如此顺手……” 萧容笑意敛去,严肃道,“不可妄作此语,若传了出去,岂不让人伤心?” 苏合香张张嘴,本想反驳长公主殿下何时在意过伤谁的心?但一看见长公主神情,便咽下质疑,俯首称是。 却说谢宁这边,已随着宣旨太监刘公公出门,刚要上轿,因为步子走得急,冒出点汗,就随手取出萧容的丝帕擦汗。 刘喜随意一瞥,惊讶道,“哟,这不是长公主殿下的帕子吗?” 谢宁愣住。 刘喜凑上前来,看清帕子角落处绣的兰花,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唏嘘道,“想不到您和长公主殿下这么投缘,竟能让长公主赐您这等贴身之物!” 谢宁闻得此言,当即心里咯噔一下。 是了,女子丝帕本就是极为私密之物,轻易不示人,何况,这还是大盛朝最盛宠的长公主殿下专有丝帕! 她清楚地记得,萧容这人日用上极为奢靡,除了酷爱搜罗四海珍奇,日常主要就是体现在丝帕上。她每一张丝帕都是用顶级软青天绣成,布料柔若无物,却又丝滑舒适,这等极品丝帕,萧容却从不用第二次,又因为是女儿家贴身使用之物,故而每次用完都直接烧毁。后来是谢宁实在看不下去,萧容扔给苏合香要烧时,她就直接抢过来,洗罢收作他用。 她在边阳关可没有见过这样上等的料子。边阳关日子艰苦,哪怕是漫天大雪的冬日,还是有衣不蔽体的穷苦百姓,活活冻死的不在少数。因着这些经历,谢宁实在受不了萧容的铺张浪费,每次都像吝啬的小松鼠一样,收集许多萧容要丢的东西,久而久之,逼得萧容也不得不相对节俭些,减少浪费。 但,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谢宁拿着丝帕,愣在原地,袖子里那瓶伤药,也在提醒谢宁无意识犯下的错误。 她原以为上辈子的记忆大半都已模糊,但刘公公一句“贴身之物”就像一个开关,过往记忆瞬时倾泻而来—— 那是苏合香的伤药没错,可谢宁与萧容交好后,给萧容上药的事就自己包揽了。 她可看不了苏合香给萧容上药。尤其是知道萧容平素冷淡,轻易不让任何人近身,只相信苏合香,谢宁就像是整个人泡进了醋坛子,但凡看见苏合香的手碰到萧容,谢宁都觉得心里好似被蜜蜂蛰了一样难受。 尽管萧容解释过无数次,苏合香是她身边的老人,又师承民间的医仙,医术很是了得,但谢宁就是觉得不舒服。她头一次如此迷恋一个人,仿佛满怀少女心事倾泻到萧容身上,因此对萧容有着极强的占有欲,乱七八糟找尽了理由,比如说就算苏合香是大夫,大夫就只管治病就行,怎么给萧容涂药揉捏这种谁都能做的事,还非苏合香不可呢? 最后萧容哭笑不得,干脆把苏合香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抱到她跟前,说什么“你既然不让阿香帮我,以后这些就只能你帮我”,谢宁很乐意,她就乐意贴着萧容美玉一般的肌肤,一寸一寸抚摸,在萧容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她就乐意萧容整个人都只能她碰。 …… 谢宁想起上辈子那些旖旎时光,一时间心旌神摇,只觉得心尖都颤了起来。 然而,那颤抖之下,是更深的痛苦。 她太痴迷萧容了,容不得这份感情里有一点瑕疵。可是,萧容这个人的感情,就充满瑕疵。 瑕疵遍布,像是捧着一颗全须全尾的心去,却被人密密麻麻凿满洞,最后只需要轻轻一碰,就彻底碎裂。 萧容那句话永远都刻在谢宁心底,时至今日,她还能记起萧容说这句话时的冷淡表情和不耐烦的语气,她说—— “感情都是装出来的,说穿了就是利益交换。” 她说这句话时,是如此的理所应当,以至于谢宁都不敢问出那句藏在心底的话,“如果你的感情一直以来都是装的,那你,对我呢?” 然而有些答案不必通过言语证明,拨开过往的蛛丝马迹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就像现在的萧容早知道她会成为太子妃,上辈子萧容也是刻意接近她,挑逗她,让她动心,让她对长公主死心塌地,从而挑拨太子和她爹谢远山的关系。 萧容不允许太子得到谢将军这样强大的助力。 谢宁后来一度怀疑,她们的初见真的是偶然吗?还是运筹帷幄的长公主殿下精心安排? 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管始于怎样的结识,萧容接近她之后目的不会变。 提到上辈子,实在太多意难平。哪怕如今谢宁重生,回忆起来,还是对萧容种种行径难以释怀。 ——她好像很爱谢宁,然而她的爱寄生在利益和算计之中。 谢宁最不能原谅的,就是萧容以情谋事。她错以为萧容是太子,所以从一开始就想办法让萧容讨厌,到最后情不自禁为萧容动心,终于满怀期待想要做她的太子妃,谁知道,赐婚前日,萧容找到她,选择在这一刻告诉谢宁自己的身份。 谢宁已经想不起当时那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其实萧容是女子的身份,早有端倪。谢宁在边阳关,常年混迹在军队之中,对男人的脏和臭深有体会,非常不喜欢。何以萧容这个“男子”,身上全无男子的油腻,反而有种干净的熨贴?谢宁心里隐隐是有察觉到的,毕竟除萧容以外,她在京中见到的其他男子,都没有萧容身上那种令人着迷的细腻体贴。只是,谢宁不知道萧容身份,因而多少也存在些自欺欺人的侥幸心理。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谢宁简直恨死了萧容。她觉得自己像是坠入地狱,萧容就是那个推她下地狱的罪魁祸首。她质问萧容,“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对付太子才接近的我?” 萧容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然而,这对谢宁来说,已经是个答案。 “所以,你永远都只让苏合香靠近,才对我推三阻四?”谢宁那时已经失去理智,恨不能把所有过往都掀开来,仔仔细细审视一遍。 但这句话,似乎激怒了萧容。萧容摔门而去。 谢宁太过痛苦,已经没有反抗的心力。她心如死灰,说不清是报复还是绝望,次日顺从地接受了赐婚,被封为太子妃。 赐婚大典当晚,本该去太子东宫的她,接到萧容的信。 萧容约她去望月楼,说要和她做个了断。 那是京城最奢华的所在,也是最高的建筑。 萧容站在望月楼顶楼,宽大的长袍之下,她瘦得不像话。 谢宁不想去的,她太恨萧容了。但是,她又不甘心。于是抱着满腔的愤恨,想要亲口告诉萧容,从此,身为太子妃的谢宁,将是萧容后半生最大的阻碍。 所以她去了。 萧容自己一个人在房间,连如影随形的苏合香都没带。 谢宁去的时候,她在平静地饮酒。骨节分明的右手,端着琉璃碧玉盏,配上长公主的容貌,实在是一副不可多得的美人宴饮图。但谢宁只从这美人图中,看到了无边的黑暗。 她恨萧容。可是,如果没有那么多爱,又如何撑的起满腔恨意?所以当发现萧容中毒后,当萧容洁白的脸颊泛起红晕,抓着谢宁的手,哀求似的望着她时,谢宁的理智彻底崩塌。 她和萧容一晌贪欢。 并且在成婚前的这三年里,一次,又一次,说不清多少次和萧容厮混在一起。 好像爱恨变得具体,从说不分明的感情变成纯粹的欲望。 而谢宁,在这段浸透苦水与蜜意的时光里沉沦,一切都终结于萧容查到她爹原来有个私生子。谢宁恍若晴天霹雳,说,“就算如此,我爹娘对我的感情做不得假,皇上对我也很疼爱。” 萧容的嘴就像淬了毒,毫不留情戳破她的幻想,“哪有什么情意?感情都是装出来的,说穿了就是利益交换,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她后面还说了很多,包括分析谢远山夫妇对谢宁的利用,甚至包括皇帝的虚情假意。 但谢宁发现,自己并不在乎那些,她只在乎萧容的真心。 然而,面对那样锋利的萧容,谢宁问不出来。她已经浸在蜜里,可有些话一旦问出来,那些香甜的蜜就很可能变成杀人的穿肠药,让谢宁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彻底破碎。 最后的最后,谢宁已经不再去要这个答案。 相比这些纷纷扰扰,她更想要一份自由和解脱。 她得到了。 而今一切重来,再次面对萧容,因为早已知晓萧容美丽的表相之下,是个什么样的深渊,以至于谢宁竟然能很好的控制自己。 好像一切真的过去了。 她没有再为萧容动心,也没有再因萧容心痛。 直到此刻,她被太监刘喜提醒,下意识的留下了萧容的丝帕和伤药。 那些尘封的过往,好似突然被这两样物什牵引,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险些将谢宁吞没。 很快,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谢宁后背被冷汗浸透。 “谢小姐?谢小姐?”在刘喜的呼唤之下,谢宁慢慢神智回笼。她艰难但决然地做出决定,只是一张口才发现声音嘶哑,“是我误取了,非是公主相送。”谢宁递出丝帕和药瓶,“烦请公公帮忙,还给公主。” 她绝不再重蹈覆辙,谁爱要萧容的感情谁要去,反正谢宁一点都不想要。魔/蝎/小/说/m/o/x/i/e/x/s/.c/o/m 7、007掀翻棋盘 将军府位于西街,临近西市,最是热闹。这也是皇上偏爱,怜惜谢远山将军常年镇守边阳关这等苦寒之地,有意把他的府邸安排在京都繁华之处。 谢宁坐在轿中,每多看一分这京都繁华之景,心中就多一分破釜沉舟的勇气。 很快,就到谢府。 将军府门前挂着两个硕大的红灯笼,衬得“镇远将军府”这块烫金的御笔匾额更加熠熠生辉。谢远山已经接到风声,早早在门口候着。 谢宁下了轿子,也有等候多时的婆子丫头迎着她往内院里带。 远远地,谢宁听到谢远山与刘公公寒暄,惊觉谢远山貌似憨厚实则熟通人情世故的一面,不由得嘲讽一笑,谁说善于打仗的就一定是粗人呢?谢远山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肚子里都是算计。 婆子丫鬟们才把谢宁送到内院,李婉就脸色阴沉,“好大的胆子,真是在边阳关净学会了些没轻没重,那长公主也是你能支使的?昨儿当着贵妃和长公主的面,我没好说你,真是把我和你爹的脸都丢尽了!成何体统!” 李婉紧紧攥住手指,浑身怒气,谢宁却并不在意,只是眼神掠过母亲的手背时,目光忽然顿住,她盯着那一块青紫,语气陡然转冷,“他又打你了?” 李婉原本的怒气一窒,局促的捂住手背,脸上慌乱之色闪过,更加色厉内荏,“说你的事儿呢,你又胡乱攀扯什么?” 谢宁盯着她,冷笑道,“你倒是顾全了体统,只怕到最后,顾不全性命。” 她略带嘲讽的语气彻底激怒了李婉,“谢宁!你失心疯不成,怎么说话呢?再说,你爹他只是喝多了酒,平时里对你我还不够好吗?你也可着这全京城看看,哪家大门大户的只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我平日里多劝你爹纳妾他都不肯,他这样的,全天下能找到几个?全是我对不住他——” 谢宁听不下去。她觉得自己的娘就像被人下了毒,毒坏了脑子,明明被谢远山打得体无完肤,却竟然还总觉得是自己对不住谢远山。谢宁几次张嘴,又憋了回去。她真得很想知道,如果母亲此刻知道,不久后她真的会被谢远山活活打死,现在还会不会这般维护他? 谢宁清楚记得,除夕宫宴之后不到半个月,她就被下旨送进习艺馆学习宫规。而她的母亲李婉,在元宵之后随谢远山返回边阳关的路上,会被活活打死。但谢宁要等到次年三月赐婚大典结束,才能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报信儿的只说是李婉禁不住旅途劳顿,旧病难医而亡,又时隔一年,谢宁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谢宁有心,当初收敛尸身的士兵和被打发的侍奉丫头都能告知谢宁真相。 粗粗算起来,她十七岁入宫,十八岁被封为太子妃,赐婚结束后得知母亲死讯,为母亲守孝三年,二十一岁那年才真正入主东宫。 当然,她和萧容真正相识发生在不久之后的习艺馆,但直到二十五岁从安定门一跃而下,她和萧容的关系才彻底断绝。 现在回想起来,在京中八年,每一天都是噩梦。包括和萧容厮混沉沦的那些时光,都像是引人入彀的毒|药,所有的亲昵旖旎,在撕破真相后只剩下鲜血淋漓。 母亲爱过她吗?应该是爱的,但是母亲的爱里带着毒,这份毒的引子是谢远山,她的母亲李婉愿意为了丈夫献出一切,当然包括女儿。谢宁知道,娘亲心中有杆秤,一头是她,一头是谢远山,但她显然远远不敌谢远山的份量。 萧容爱过她吗?应该有过,毕竟堂堂长公主殿下,如果对她没有一点感情,绝不至于以身入局,能与谢宁耳鬓厮磨水乳相融。但是,萧容的心里也有一杆秤,一头是微不足道的谢宁,另一头是泼天权势。在权势面前,谢宁又显得太不值一提了。 谢宁生命中最重要最在意的两个人,却都并不将她视为最重,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现在谢宁也不愿以她们为重了,别人不在意她,她自己在意自己。她和谢远山的斗争,将是她这一生斗争的开始,谢宁已经知道,唯有斗争,才能真正获得平静。一切靠上位者所谓的赏赐和良心得来的,都是水中月镜中花,他们可以给,就可以拿走。 至于良心,那更是那些人少之又少且极不可靠的稀罕物了。 更何况,谢远山就没有“良心”这个东西。 李婉的喋喋不休,在谢远山过来的那一刻终于划上休止符。 谢远山收起笑容,锋利的眉峰一聚就透出一股慑人的凶悍,“年关这样的日子,怎么能在长公主府上叨扰?你娘就是这样教你的!” 他不必说多重的话,只需要脸拉下来,语气一低,配上一身肃杀之气,足以让人腿软。 谢宁上辈子最怕的就是爹训话,然而现在再来看也不过如此。既然觉得她除夕夜宿公主府不妥当,昨夜怎么不见去寻?若是寻回人来,如今再骂,也算有始有终,可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年关时节女儿不在府上,却连问都不问,现在才来顾劈头盖脸责骂,到底该怪谁? 一时间,谢宁甚至觉得,上辈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真是荒唐可笑! 今时不同往日,她静静地听谢远山训斥,神色也很平静,全然不似过去那样惶恐不安,就连谢远山这样以粗人自诩的莽汉,都觉察出不对来。 然而,谢远山并不了解谢宁。这个女儿一贯给他的感觉是胆小呆板,现在这个表现好似也只是呆板罢了。谢远山眉头皱得更深,收起话头,转而道,“有要事交代你。” 谢宁垂眸,对他要交代的事情心知肚明。 果然,就听谢远山缓和了语气,“你是我谢远山唯一的女儿,皇上疼你,怕你将来没有好出路,给你配了天底下最好的男儿,你要懂得皇上的大恩大德,将来好好辅佐太子殿下!” 李婉这才面露喜色,瞪谢宁一眼,“听到没有,你这丫头,木得跟个死人一样,皇上要聘你为太子妃呢!这真是天大的福气!不然以后,你能嫁给谁呢?你看看你,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段没身段,连礼数都不知道,这多亏皇上看重你爹,全是沾了你爹的光,你才能有这样的好命!” “以后做了太子妃,可不能像现在这样一副死人样,你要懂得讨太子喜欢!” “你娘说的没错,女子出嫁从夫,最要紧的是讨得丈夫欢心,只是你的丈夫非同寻常,自然对你的要求也和寻常妇人不同,”谢远山道,“这些事倒是不急,以后谢宁就留在京中,去习艺馆学几年规矩,等太子弱冠礼之后再行赐婚,不然,她现在这个模样,怎么配得上太子殿下!” 上辈子,她的爹娘就是这样把她“交代”出去的,从头到尾都没有谢宁开口的机会。 谢宁平静地看着他们,直到李婉觉察不对,“怎么,你高兴傻了?” 谢远山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此刻也看出谢宁的反常,略做思索,以为是女儿对于独自留京有所抗拒,便道,“太子今年十七岁,距离弱冠还有三年,这三年时间,你好好在习艺馆学规矩,等日后赐婚,你就会正式成为太子妃,也让爹娘脸上有光!爹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日后老了,还指望你多帮衬点呢!” “当然,你做了太子妃之后,爹娘也是你背后的依靠!再怎么说,你爹我也是手握边阳关大军的镇远将军,日后你要是生了儿子,绝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谢宁听烦了。爹娘喋喋不休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让她做好太子的狗,同时也做好爹娘的血包,不仅要讨好太子,还要一心为她爹撑腰,毕竟,她背后唯一的依靠,就是她的爹娘呢! 谢宁怀疑自己上辈子到底怎么做到听完这些话,还一字未反驳?是了,她上辈子满心都是害怕让爹娘不满意,所以哪怕觉得这些话听着不对劲,还是选择乖乖地做爹娘手中的牵线木偶,最大的反抗就是在习艺馆时误认为萧容是太子,努力接近“太子”,异想天开地指望“太子”会因为讨厌自己而拒绝她这个太子妃。 谁又能苛责一个从小被责骂大的人,能够一瞬间拥有反抗的勇气呢? 有毒的血脉亲情就像是一滩淤泥,脏臭不堪但藕断丝连,对于出身其中的人来说,想要挣脱,往往要付出削筋断骨一般血淋淋的代价。 谢宁不想再听,她上辈子从萧容身上发现,女子从来就不比男人差,甚至,要远远强过大多数普通男子。而她生而为女不是错,真正错的是千千万万个她爹娘这样的人,谁说女子不如男? 谢宁抬眸,直视着以往很少敢正眼看的亲爹,短短一句话说得非常清晰,“我不做太子妃。” 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空气好像停住了。 李婉呆滞一般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谢远山也愣怔片刻,而后语气森寒,“你说什么?” “我说,”谢宁并不介意再重复一遍,“我,不,做,太,子,妃。” 这一次,她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从唇齿中跳出来,前所未有的清晰。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谢宁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原来表达自己也没有那么难! 然而,下一秒,“砰”地一声,谢远山山抓起茶盏,狠狠砸到谢宁头上。镇远将军的手笔,自然是准之又准,谢宁当场被砸得头破血流,巨大的撞击让她踉跄几步,撞到门框上才借力稳住身形,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眼花,脑袋嗡嗡响。 李婉惊呼一声,却被谢远山的怒吼声盖住,“放肆!” “混账东西,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皇上让你做太子妃,那是你上辈子积德!有你说话的份儿了?!” 李婉追上前去,手忙脚乱给谢宁擦血,一边心疼,一边责骂,“你这孩子,疯了不成!太子妃这样的身份,多少人一辈子求都求不来,那可是一生的荣华富贵!再说了,自古以来,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你愿不愿意?” “快别说傻话了,看把你爹气的!仔细回头你爹抽你!” 谢远山已经让人去拿鞭子了。 谢宁冷笑一声,“只怕他不敢。” “我不敢?我不敢!”谢远山怒气冲冲,像头失去理智的疯牛,“好好好,我今天非打死你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臭丫头!” 谢宁抬起头,血珠顺着眼窝留到她鼻翼,语气却依然镇定,“这里是京都,不是边阳关。天子脚下,皇上前脚和你商议完要聘我为太子妃,你后脚把我打得半死,到时候传到皇上耳中,谢将军,不知道您该怎么交代呢?” 谢远山高高举起的鞭子,就这么停在半空。是啊,皇上刚说有意聘谢宁为太子妃,结果自己回家就把谢宁打了,这……这不是打皇上的脸吗?意识到这一点,谢远山顿时面黑如碳,更加气喘如牛,眼珠都气得发红,“放肆,放肆!混账东西!” 他拿起鞭子,肆意发泄,把前厅里的茶盏杯具通通抽得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李婉给谢宁擦血的手愣在原地,她不由得看向女儿,一时间,竟觉得这个女儿陌生得很。 谢远山像个发狂的疯牛,自己乱抽一通后,瞪着谢宁咬牙切齿,“好,我不打你,但是,太子妃这事,你最好给我乖乖认下,不然,别怪我这个当爹的不讲情面!” 谢宁抹掉流到眼角的血,“我不认。”她不仅不认,还要火上浇油,“除非我有个弟弟,能在你们百年之后成为下一个谢将军,像你一样,因为忠心耿耿给皇上卖命而被爱重。” 她没有直接指明那个所谓的弟弟,但就是要逼爹娘撕下那层“为她好”的假面。真要是为她好,怎么可能在家里埋藏这么大一个秘密的情况下让她进宫?与其说这个弟弟将来会成为她的靠山,不如说或许将来能因为她博得太子欢心而给弟弟一条生路。 要知道,但凡边关重将有子嗣,哪个能不成为皇帝重点关注对象?一要防止边将拥兵自重,二也会以子嗣为软肋,三则也会对边将子嗣寄予厚望,希望子承父业。谢远山的隐瞒表面上无伤大雅,然而他是因“忠”得皇上信赖,隐瞒就代表着“不忠”,不忠是为人臣子尤其是为将大忌。 一旦东窗事发,谢远山顶多是解甲归田,毕竟也到年纪了。可被困宫中的谢宁呢?到那时,无所依仗又失去了皇上的重视,甚至对太子也彻底失去利用价值,这种情况下,谢宁能有什么好下场? 上辈子这一切都瞒着她,谢宁不过是一枚可以轻易舍弃的棋子,但现在,谢宁要掀翻这盘棋。 她这意有所指的话彻底断了谢远山的后路。 本来,谢远山还打算直接将人绑起来,饿个几天,把人饿服了再放出来,到时候,就算谢宁心里有怨,可一旦入宫,谢宁身后无依无靠,还是只能向他这个亲爹服软。 但是现在,牵涉到他唯一的宝贝儿子,谢远山好像突然被人按下暂停键,狂怒一扫而空,立刻冷静下来,只是眼神却像淬了毒,寒意森森地盯着谢宁,“你胡说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c/o/m 8、008杀局已开 毕竟是久经沙场之人,这毫不掩饰杀意的目光,让谢宁一个激灵,忍不住哆嗦。 谢宁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指,眼前闪过萧容摩挲左腕的动作。 那里有一道丑陋的伤疤,代表着萧容曾经的至暗时刻。 萧容每次思考时,都下意识摩挲左腕的那道疤痕,却从不将伤疤示人。哪怕与谢宁交欢之时,不小心被谢宁碰到,她都下意识露出痛苦之色。谢宁曾心疼地亲吻那道疤,极尽温柔,以至于萧容终于肯抬起手,将左腕彻底亮在谢宁眼前,却说,“它时刻提醒我,恐惧和懦弱只是虚张声势的猛兽,真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后,反而发现,这世上没什么大不了。” 是啊,没什么大不了。 谢宁也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充满恐惧的懦弱少女。 所以,哪怕身体本能的害怕、哆嗦,谢宁还是咬紧牙关,仰着头,逼视谢远山,“我就一句话,除非给我一个弟弟,否则,我绝不会去做这太子妃!” 她没有将话说死,这也是萧容教她的,当掌握对方的命脉时,不要轻易露出底牌,越是含糊其辞,就越会让对方举棋不定,这样才会有更多的操作空间。 谢宁相信,谢远山明白自己的意思。 果然,谢远山彻底沉默下来,犹如一座亟待爆发的火山,视线锁定着这个干瘦的女儿,一时间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就连话,都不敢说得太过直白。因为,这里是京都。这座将军府,是皇帝派内廷亲自打理,就连将军府的仆役,也全都是内廷给悉心安排好的人。说好听了是恩宠,说不好听的,谁知道这里有多少耳目? 谢远山不敢赌。 而谢宁,要的就是谢远山的“不敢”。 一个人,一旦有“不敢”,有所忌惮,就离输不远了。 谢远山的沉默,像是闷雷酝酿在半空中。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谢宁始终高昂着头颅,没有半点屈服退让的意思。 这短暂的对峙,却让谢夫人李婉大气都不敢出。 她先是看看一脸阴沉的谢远山,又看看挺着脊背满眼倔强的谢宁,只觉得像陷入一场噩梦,丈夫依然是那个对她呼来喝去总是不满的丈夫,而向来任由自己捏扁揉圆的女儿怎么竟也变得这么姿态高昂、让人不敢直视? 李婉呆立在原处,她本可以像以前一样,掐一把谢宁,好好把她骂一顿,让她学会讨好亲爹,但此刻,李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哪个都十分吓人,她连给谢宁擦血的手都僵住了! 这场无声的风暴终止于谢远山的一声冷哼。他已经意识到,再这么对峙下去,自己将彻底失去优势,于是甩袖而去,临走前,派人把谢宁锁进房间。 谢宁知道,这是一场没那么容易获得胜利的战役,但她绝不会让步。 她本可以直接走,但是,刚刚李婉急忙过来查看她的伤势,让谢宁仍旧忍不住对母亲抱有一丝奢望,所以没有立刻反抗。 谢远山冷眼看着她被下人带走,这才心里气顺一些。只是这火实在无处发,只好把李婉叫来,怒斥她怎么教养的女儿云云。 李婉低眉顺眼心惊胆战,不管谢远山怎么发泄怒火,她都只能跪在原地低着头,就连哭泣都不敢出声,只有忍不住时才啜泣一声。 谢远山又踢了她一脚,暴躁如雷,“哭哭哭,就知道哭!我问你,小虎的事儿,是不是你嘴上没把门,让那小贱人知道了?” 现在,谢宁已经沦为他口中的“贱人”。 谢远山天生巨力,一脚下去就叫李婉疼得钻心,腰胯处更是像当场断了一样,她伏在地上,有气无力,“我哪有那个胆子!我从来没在她面前提起过啊!” 谢远山不信,又逼问一番,确认李婉确实没说过,这才心里略微放下一点。 “那她怎么忽然说这个?难不成是觉察了什么?”谢远山自言自语,李婉痛得发昏,不敢回答。半晌,谢远山不耐烦道,“你去问问,她到底知道多少?” 李婉不敢耽搁,艰难从地上爬起来,浑身疼得厉害,几次踉跄才好不容易起身。 谢远山还在后面叫嚣,“也叫那丫头看看,我虽然不能打死她,但要是再敢这么无法无天,我可不会轻易饶她!你告诉他,老子打女儿,天经地义!只要不打死,皇上那里,我自有交代!”他虽然怕逼急了,谢宁真的把他宝贝儿子抖落出来,但吓一吓总没什么。 听了这话,李婉连伤药也不敢取,就这么肿着脸,一瘸一拐地去找谢宁。 谢宁看见母亲又一次鼻青脸肿,心中竟然也没有像上辈子那般难受。她只是冷眼看着,有句话一定要问她娘。 李婉一见到谢宁,就放声大哭。 “儿啊!你救救娘吧!” “你要是不答应,你爹能把我打死!” “当太子妃有什么不好,以后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说不定未来还是皇后,宁儿,你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呢!就当娘求你了,你就当给娘一条活路——” 扑通一声,她跪在谢宁面前,涕泗横流。 谢宁低头,望着自己的亲娘,嘴唇翕动,要说话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哑了嗓子。她罕见地没有与李婉对着跪,甚至没有伸手去扶,只是平静地望着跪下哀求的母亲,一阵阵寒气直往心底窜,却还是不死心地问,“娘,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李婉愣住,“走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只要离开谢远山,只要——你与他和离。” 李婉猛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呆住了,片刻后怒斥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再怎么那也是你亲爹!他可是堂堂的镇远将军,离了你爹,别说你了,就连娘都没脸活下去!” 是了,总是这样。再次听见这样的话,也没什么稀奇。谢宁眼中那一丝不忍和心疼彻底散去。 见谢宁神情不对,李婉心里莫名有点发怵,又不敢不替丈夫问话,“你今天是得了失心疯吗?敢和你爹那么说话?还胡言乱语什么弟弟?你哪有什么弟弟?你娘我就生了你一个!要不是因为你是个闺女,我也不能被你爹这样嫌弃!”她语气中仍不掩对女儿的埋怨。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谢宁垂下眉眼,“娘,你替我给爹带个话。” “就说,他若能拒绝这个婚事,自然皆大欢喜。不然,他失去的可不止是太子妃之位。” 话音刚落,她一记手刀落在李婉后颈,李婉当即身子一软,落入谢宁怀中。谢宁抱着她,像小时候母亲用柔软的怀抱抱着自己一样,谢宁轻轻将李婉拥入怀中,一个久远的本该由母亲给予她的拥抱,现在由她来给予母亲。李婉轻微挣扎,并未完全昏迷还有意识,只是身体吃痛虚弱无法醒来,谢宁靠近母亲耳边,又说了一句—— “他打你,只是因为他想打,我答不答应他都会打你。娘,”谢宁声音轻得像幽灵,终于肯承认一个锥心的事实,“我救不了你。” 她的嘴和她的心一样冷硬,眼泪却不争气地落下两滴,坠在李婉脸上。 谢宁把母亲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而后推门而出。 她在公主府吃得很饱,还有不少力气,轻易解决两个守门的护卫,到后院扯起一匹马,毫不犹豫地朝安定门策马狂奔。 将军府在西市,京都之中最热闹的地方,但安定门在最东边,多是马匹军需所在,人烟较少,离这里大约要一个时辰的路程,骑马则会快一点。 谢宁没有丝毫停留,直奔安定门附近的野猪林而去。 等李婉彻底苏醒过来,能动弹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她浑身剧痛,嗓子里都是血腥味,恍惚间想起谢宁跑了之后,不由得一个激灵,害怕得魂都要没了,喃喃道,“这个要命的讨债鬼——” 她想起谢宁说的话,自语道,“不会的,你只要答应,你爹就不会打我,一定不会……”然而这话却越说越没有底气,李婉害怕得瑟瑟发抖! 可她又别无选择,她只是个柔弱妇人,要是离开了丈夫,该怎么活下去?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来都是蜗于内院,有丈夫在,她还有个落脚安身的地方,要是丈夫赶走她——她要沦落到外面去了! 外面!外面的世界多可怕啊!那么多男人,就像边阳关那些凶狠的土匪一样,光是一个眼神,就已经够让李婉害怕了!何况,在外面,人人都可以随意看她,她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到路上的妓子,全世界的人都会来指责她、辱骂她、欺侮她! 光是想想外面的世界,李婉就恐惧极了! 这样的恐惧远远胜过被打的恐惧,以至于李婉强撑着剧痛,连滚带爬去找谢远山,“老爷——老爷!女儿她——跑了!” 谢远山虎目一瞪,“什么?!”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把李婉吓得扑倒在地,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到底怎么回事!” 李婉伏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却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发烧,脑子都有些糊涂,心里知道免不了一顿挨打,却着魔般执着地问,“老爷……老爷!要是女儿答应了,你是不是就不会打我?” 谢远山气得上去就是一脚,这一脚直接将李婉踹得口中吐出血来,谢远山却不以为意,“问你谢宁那个贱人去哪儿了?听不懂人话吗?” 李婉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听见谢远山这么问,脑子已经烧得不大灵光,“她走之前说……”无论如何,算是把谢宁要她带的话带到了,只是嘴里还是没有停,执着地说,“你打我是应当的,我没留住她,我要是留住她,留住了,你就不会打我……是不是?谢远山……是不是……” 她眼前依稀看见当年那个壮实的年轻人,笑起来一脸憨厚,对她说,“你、你放心,你这样的大小姐肯嫁给我,我、一定对你好!” 从前一开始的时候,谢远山不是这样的,谢远山还是她爹手下的副卫队长时,明明对她很好,到底是什么时候,谢远山开始打她的呢? 已经记不清了。 她和谢远山也有过蜜里调油的时候。 那时候,她爹李勇是军中正三品参将,谢远山不过是区区火头军,是李参将慧眼识人,将他从火头军调到前锋队,后来又提拔为副卫队,从队员到副队长、队长,最后升为副将。 李参将看中他的天生巨力,又觉得他憨厚忠诚,不仅一力举荐,还把最疼爱的小女儿李婉许配给谢副将——她爹李参将还在世的时候,她和谢远山很好,谢远山不识字,是李婉一个字一个字教会他。偶尔谢远山手重,伤了她,也会立刻满脸愧疚,告诉她自己本就天生巨力,控制不好,实在不是有心,李婉也就原谅了他。 许多年过去了,李婉记不太清什么时候开始,谢远山的无心变有心,打骂变平常。好像她爹李参将去世的时候,谢远山都还算正常,直到谢远山接替了参将的位子—— 她的丈夫官位越来越高,李婉的日子却越来越难过。然而,越是难过的时候,她越是怀念当初相好的时候,总觉得谢远山终有一天能够回心转意。 “爹,你不是说,只要我不像大姐一样高嫁,就能安稳一世吗?” 李婉疼得模糊了。 她大姐李玉,嫁给了巡城司统领王占的儿子,巡城司统领虽然也是三品官,但作为京官,又肩负守卫京城平安的重任,实际职权是远高于李参将的,李玉当年算是高嫁,本该是好事,可惜出嫁第二年,就因为难产而亡。她爹背地里总说,是王统领家苛待了大姐,所以给小女儿找一个憨厚老实的人家,家世差点没关系,最要紧的是人品好,有出息,将来还能扶持一下家中幼弟李仁。可是她弟弟文不成武不就,连个功名都没有,要不是皇上垂怜,蒙荫了个员外郎,好歹能让李仁糊口,不然,李婉真不知道弟弟的未来在哪里。 不过,现在李婉不用担心李仁的未来,她好像就要没有未来了。 她还在问,“是不是……谢远山,宁儿答应了,你就不会打我,是不是……” 谢远山心急如焚,“疯婆娘!”他没空理会李婉了。谢宁留下的两句话,让他心中危机感大增,必须立刻找到谢宁! “来人——”谢远山刚把下人喊来,又让人全都退下,他意识到,不能这么大张旗鼓地去找人,要是被皇上知道谢宁跑了,一定会不高兴。 他得把谢宁找回来,又不能声张,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亲自去找。 好在,谢宁牵走的是府上的马匹,谢远山对军马尤其熟悉,稍加打听,再加上观察足迹,很快就确定下来,“去了安定门?难不成是想从安定门逃回边阳关?”谢远山几乎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怒极反笑,“看我回头不打断你的腿!” 知道谢宁已经离开半个多时辰,他也来不及多问,立刻就往安定门追去。魔/蝎/小/说/m/o/x/i/e/x/s/.c/o/m 9、009杀机重重 野猪林。 谢宁驱马前行不到百米,就翻身下马,而后松开缰绳,狠狠抽上一鞭子,让马儿吃痛狂奔,朝野猪林深处跑去! 而她自己,则找到视野中最高的一棵树,动作敏捷地爬了上去,找到最适合隐藏的位置。 正是隆冬季节,枯叶簌簌。 这个季节的树木大多数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偶尔有零星几棵树上还能缀着一两片枯黄的树叶,苟延残喘着,寒风一吹,就彻底没了生息,掉落下来。 谢宁屏息静气。她伏在树杈之间,薄柿色劲装几乎与枯木融为一色,只有呼吸和眼神让谢宁从一众枯木中凸显出来。 她在等。 马蹄声渐远,但还能听到。谢宁不动声色,但一颗心已经高高提起。 她需要耐心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如果马蹄声顺利消失,那么她这趟野猪林就算白来了。她不能确定,此刻这个所谓的野猪林中,是否还有野猪存留。而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又不能孤身犯险,只能牺牲马匹前去探虚实。 谢宁呼吸放得很轻,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耳朵上,细心地倾听这片枯林里的每一丝动静。她听见马蹄声踩踏枯叶的声音,偶尔还会陷入林子里的水洼,发出甩动水渍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越来越远—— 马儿跑得快,谢宁根据马蹄声远近来判断,见声音越变越小,难免有些心急如焚。这个声音,应该是马已经跑至深处,怎么还是—— 就在这时,谢宁听见马儿吃痛的嘶鸣和野猪奔动的声音! 这代表着,深处有野猪! 谢宁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能够略微往下放一放。但是,这才仅仅是开始,她还要继续耐心等待,要有足够的耐心! 时间缓慢爬行,谢宁纹丝不动,几乎与枯树融为一体。 日头不慌不忙,散步一般从正中缓缓落到西南,谢宁都快僵住时,终于再次听到疾驰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 近了,更近了—— 谢远山骑着马追踪至此,即将进入野猪林时,还特地下马查探了地面的马粪和马蹄印。 他追踪得当然没错,谢宁带走的那匹马,确实沿着这条路往前走。 确定之后,谢远山再次上马,疾驰入林,从谢宁眼皮子底下奔向野猪林深处! 谢宁目送他进去,本该激动不已,此刻却出奇的冷静。 她深知,不能急,要耐心再耐心,要等。 以弱胜强者,必须以足够的耐心,才能抓住那转瞬即逝致命一击的机会! 谢宁伏低身子,在高高的树杈间倾听着林子里的动静。 偶尔枯叶被卷起,沙沙的声音像在谢宁的心弦上奏乐,每一丝响动都紧紧勾着谢宁的神经。 终于,马儿吃痛的嘶鸣再次传来! 这一声痛嘶,让谢宁的心立刻跳到嗓子眼,她恨不能立刻近前去看,看谢远山是否已经和野猪正面交锋! 然而,还是不到时候。 要等! 野猪发狂的时候,谢远山不是对手,谢宁更不是。 她还要更多一点的耐心,等到林中的声音平息! 谢宁神经极度紧绷,几乎有些令她头晕目眩。 耳边听着野猪林的厮斗,此刻她的心脏好像不是长在身体里,还是长在嘴里、长在耳边! 心跳在耳边疯狂大跳,似乎只要她一张口,心脏就会跳出来! 不行了,太紧绷了!谢宁微微闭目,极轻、极缓却极长地吐出一口气,一连吐了好几息,才把心脏稍稍往喉咙里按了按,能够让她继续屏气凝息,凝神细听林中动静。 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 林中动静渐渐平息时,谢宁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过了一辈子。 她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林中不再闹腾,才移步从树上跳下来。 此时夕阳还在,红彤彤的夕阳也像染了血一样,照得整片野猪林都红彤彤的。 谢宁手脚发麻,跳下来后缓了一会儿,才慢慢恢复知觉。她握紧匕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缓慢朝林中前行。 一切都静悄悄的,除了谢宁脚下落叶和枯枝发出的吱嘎声。 静,越发静。 太静了! 谢宁脚步越发放慢,直觉有些不对。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声爆喝,“呔——” 就见不远处,浑身是血的谢远山突然暴起,一头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野猪被他一枪贯头! 谢远山不愧是天生巨力的镇远将军!竟然能从三五只野猪群中脱身而出,还能把野猪分而杀之! 野猪固然野性难驯,但毕竟求生本能非常敏锐,眼看着又一头野猪暴毙,更远处的一头野猪,原本正在奔袭,此刻突然一个急刹,远远地和谢远山对峙,并不上前。 它似乎对谢远山产生了惧意,然而又看得出谢远山已是强弩之末,因此并不肯轻易放弃。 谢远山且战且退,既不能速速逃离,以免被野猪背后偷袭,也不能继续恋战,毕竟连着杀戮三头野猪,他也身受重伤! 只是,他退一步,那不远处坠着的黑毛野猪就近前一步,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只要野猪不靠近,谢远山就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然而,谢宁追在不远处,此刻却进退两难了。她甚至不能再动,一动就会被谢远山发现,可若是不动,谢远山早晚会退到这里来。 她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是,谢宁只能等。 她望向那头野猪,只见野猪覆盖着黑褐色粗毛,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开始左顾右盼,粗重的哼叫声带着一股子惊心动魄的兽性,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浓重的腥臭味!那两条锋利又坚硬的獠牙之间不断喷出腥气,地面枯叶被喷的起起落落。 它很危险。不管是外露的獠牙和粗硬的猪毛,还是野猪本身蛮横的力道,都足以轻易置人于死地。 而现在,它似乎是不打算继续跟人类周旋下去,打算发起最后的进攻。 谢远山也意识到这一点。 他仔细观察着,确定野猪有发起攻击的意图后,谢远山猛的一个跳起,直奔前方狂奔! 奈何他实在有伤,紧紧跑了不到百米,速度就慢下来! 但,就是这段狂奔,让他看到了谢宁。 谢宁当机立断,也扭头就开始往回狂奔。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背后忽然传来强烈的破风声,谢远山手中那柄长枪竟然直剌剌朝她突刺而来! 谢宁竭尽全力,猛地扭开腰身,险险避开这一击! 但她这一躲,就打断了狂奔的进程,重重摔倒在地! 谢远山却仿佛重获信心,大步朝谢宁奔来! 谢宁急忙爬起,本想抓起谢远山的长枪作为武器,奈何谢远山那一掷力道太重,长枪深深陷入泥土中,谢宁根本拔不出来!她也不恋战,拔不出来仍旧拼命往回跑。 可身后的谢远山却已经走到长枪跟前,虽然显得费力,却也终究是拔起长枪,再次往谢宁刺去—— 谢宁这次留了心眼,眼看着长枪又一次袭来,她立刻转身,闪避之后,举出手中匕首勉强格挡。长枪擦着匕首而过,插进树里,也震得谢宁双手发麻。 就在此时,谢远山已到跟前,紧随着谢远山的,是那头发动攻击的野猪!野猪速速极快,眼见着就要扑到谢远山,谢远山就纵身一跃,冷不丁跳到谢宁不远处,身子一扭,就抓住谢宁脚踝,而后毫不犹豫把谢宁朝野猪扔去! 谢宁一下子明白过来,谢远山这是打算以她为饵,拖延时间,野猪吃她的时间,足够谢远山博得一线生机了! 说时迟那时快,谢宁一下子抓住插入树中的长枪,伴随着谢远山的巨力,长枪也被她成功拔起。她从空中朝着野猪坠落,但谢宁并没有认命,她用尽全力攥紧长枪,而后学着刚刚谢远山的样子,对着野猪的额头,一枪猛地掷出! 精准地插进野猪额头! 而谢宁在跌落野猪身上时,朝着那杆长枪双脚猛地一蹬,原本只堪堪插入半个枪头的长枪,终于整个枪头都没入了! 尽管如此,和谢远山一杆长枪直接贯穿野猪头颅相比,她这一击远不能让野猪毙命!却足以让野猪吃痛发狂,狂上加狂! 但是,谢宁借着刚刚那一蹬的力量,被有韧劲的长枪弹远了,近在野猪跟前的,是浑身血腥的谢远山。 谢远山也看见了谢宁的那一击,既惊讶又不屑,“废物!”他还想骂更多,但是野猪没给他时间,发狂的野猪顶着长枪朝他狂跳,锋利的獠牙几乎立刻插入谢远山小腹,谢远山紧紧攥住它的獠牙,奋力相博,被野猪用獠牙贯穿小腹顶出足足十米之远! 命悬一线之际,谢远山发出怒吼,拼尽全力竟然徒手抓住长枪,猛的往下一按—— 长枪已经钻透野猪粗硬的头骨,再被谢远山使出搏命之力一压,野猪头骨之下的血肉顿时像切豆腐一样迅速被穿透!这还不算,谢远山穿透野猪头骨之后,发现下方已经无法使力,立刻将长枪抽回,朝着野猪的獠牙根处猛的一刺,整根獠牙直接脱落,野猪挣扎间,獠牙也从谢远山腹部被拽出,远远甩在一旁。 谢远山却好似不知痛,见野猪发狂,却还没死,立刻再次掷出长枪,这次拉开了距离,野猪额头又有上次被谢宁钻出的血洞,这一枪就成功贯穿了野猪头颅,野猪当场毙命! 谢远山捂着流血不止的小腹,跪倒在地。 而那根獠牙,被甩到谢宁不远处。谢宁发现,谢远山竟然打赢了!赢了,意味着只要走出这里,谢远山就还有活命的机会! 谢远山活着,她娘就会被打死,而她自己,且不说刚刚就已经被谢远山杀过一次,本身她就是奔着谢远山被野猪咬死才设的局!如今,谢远山竟然有活的机会? 不,谢宁不允许。 她双目凝聚,凛冽的杀意聚在瞳中,而后果断抓起獠牙,猛地前扑—— 谢远山还没来得及回头,野猪獠牙就狠狠扎穿他的咽喉,鲜血汩汩而出。 直到谢远山扑倒在地,他还是硬拧着身子,望向身后,只看见溅了一脸血的谢宁,宛若罗刹一般,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整个野猪林都安静下来。 谢宁心脏狂跳,血气上涌,但面上依旧保持冷静,目光一瞬不瞬地锁死谢远山,就像她曾经被人视为随意拿捏的囊中物一样,直到谢远山双目圆瞪,彻底失去温度,谢宁才脱力,跌坐在地。 血一样的夕阳渐渐隐没,残留的红色照在野猪林,一时分不清是夕阳更红,还是谢宁身边的血渍更红。 谢宁的目光落在野猪獠牙上,上面的野猪血已经变凉,腥臭的獠牙浸在斑斑血渍中。 夕阳最后的余晖映在獠牙上,那尖利的顶端闪着光,像是来自地狱的杀器。 凛冽的寒风无端卷起,稀稀落落的雪花落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谢宁身上的伤口都冻得没有知觉,她却迎着夕阳笑出来。 除夕已过,今天是大年初一,是新的一年。 新的一年,从此之后,一切都和从前不同。 她很满意。 伴着如血残阳,谢宁最后望一眼那獠牙,而后毅然加快脚步,快速离去。魔/蝎/小/说/m/o/x/i/e/x/s/.c/o/m 10、010情不自禁 长公主府。 萧容正在吩咐苏合香,“你把手头的活交给于清,自己去挑十来个好手,即刻去边阳关一趟,争取早去早回。” 她让苏合香去查谢宁说的那个弟弟。 苏合香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不敢马虎,“公主放心,谢将军一家之所以走得慢,是因为拖家带口又行李繁重,我轻车简从日夜兼程,往返也就一个多月。” 萧容叹道,“此事我只能交给你,旁人我不放心。你辛苦一趟,等回来时,我自有重赏。” 苏合香领命而去,和公主府内务管家于清擦肩而过,“于姐姐,巧了,我正有事要找你。” 于清行色匆匆,微微颔首,“你先等我一下,我有急事禀告殿下。” “何事?” 于清略一停顿,便拉住苏合香,“一起来便是。” 萧容刚打发苏合香出门办事,一回头见苏合香又回来了,还不等问,就听于清说道,“公主,外面出事了!” 年关上外头是要乱一些,偷摸拐骗的多,连街头巷尾打架闹事的也多起来,不过这都和萧容这些王公贵族无关,就算是江洋大盗,轻易也不敢进他们的门。只是,权贵人家会更惜命,年关时节也会关注外面乱象,多安排点人手就是。因此,听见于清这话,萧容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哪里闹起来了?” 于清道,“谢将军和谢小姐好像都误入城东野猪林了!” 萧容猛地抬头,“什么?” 于清细细禀报,“晌午的时候,巡城司的人看见谢小姐孤身骑马,前往城东,后来一路出了城,据巡城司的人说,谢小姐慌不择路,一出城净挑着小路走,没多时就不见人影。因为今儿是大年初一,常有世家子弟出城访亲游玩,也有不少性子顽劣的喜欢去人迹罕至的地方找刺激,这都不是巡城司能管的,所以看见谢小姐专挑小路走,巡城司的人也没在意。但是到了下午的时候,谢将军也孤身骑马去往城东,还边走边看马蹄印,当值士官才觉察不对,特意上前询问,但是谢将军什么也没说,只是随意敷衍两句,当值士官没问出什么,就是觉得奇怪,因此留了心眼,差人多关注了谢将军的动向,谁知道就看见谢将军出城后,竟然寻着马蹄印,直奔野猪林方向去了!他们本要去阻拦,可等巡城司的人回来禀报后,再去找人,已经不见人影了!” “于是当值的士官赶紧向上回报,这才报给巡城司王占,王统领立刻找来晌午的当值士官一合计,又派人去查了谢小姐的骑马踪迹,这才推测出,谢小姐极有可能也误入了野猪林!” “想必是他们初来京中,不知道野猪林的事,又是年关,城外几乎没有人,城内又多有乱子,巡城司人手不够,就没留人看着野猪林,这阴差阳错之下,才让他们父女二人齐齐误入。现在,巡城司已经乱成一锅粥,王统领亲自率队去野猪林找人去了。” 萧容抬头,正看见落日后的晚霞铺满天空,“已经快戌时了。”她怔怔地,轻声再问,“可知道谢家父女具体什么时辰进入野猪林?” “据巡城司的推断,谢小姐大约是巳时左右,谢将军大约是午时之后,距离此刻大约……”于清语气一顿,“大约已经两个多时辰,只怕——” “只怕凶多吉少……”长公主声音越发轻些,茫茫望着绚丽的晚霞,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清和苏合香都没敢出声。 萧容沉默片刻,见苏合香还在,略显烦躁地摆摆手,“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天塌下来有巡城司的人撑着,跟我们有什么干系?” 苏合香和于清对视一眼,见长公主确实没什么异样,已经又捧起一块美玉把玩起来,这才放下心,两人一齐告退离去。 “说的也是,天塌下来,也是巡城司的事,与咱们无关。”苏合香说着,又不放心地回头,悄悄看一眼长公主,忍不住压低声音对于清说,“昨夜殿下待那个谢小姐甚为亲厚,我原本还担心公主会着急,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于清道,“殿下待人向来亲厚,是那谢小姐初入京中,又指名请殿下帮忙带路,主动巴结咱们殿下的人还少么?不足为奇。虽说有一面之缘,但说到底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咱们殿下担心或许是有的,着急却不大可能!” 苏合香点头,“但愿如此。只是……”她想起长公主殿下之前噩梦的事,梦的不知是什么,竟然是喊着谢宁的名字醒来——想到这里,她又回头望向长公主寝殿,然后摇摇头,甩掉自己奇怪的念头,自语道,“做梦的事,怎当的真!” 于清看她神思不属,“怎么了?” “没什么,”苏合香心道,还是正事要紧,“我要出一趟远门,少则一个月,这期间,我房里的药材,还请于管家帮忙照看。” “你且放宽心,我一定给你安排妥当!” 于清这边刚把苏合香送出府,就听到侍女来唤,“于管家!殿下找您!” 萧容扔下美玉,又捧着话本子发呆,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心烦意乱。 “凶多吉少”四个字总是从她脑海里飘出来,还伴随着噩梦的场景重现。 她甚至都不需要闭上眼睛,就看见谢宁跳下安定门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在脑子里重现。 “安定门,怎么又是安定门!”萧容有些气急败坏地扔下话本子,烦躁地招来于清,“找个人去将军府打探下情况,再问问巡城司找到人没有!” 然而于清领命出去,刚派了人,侍女们又匆匆来报,“于管家,殿下急着问您情况怎么样了?” 于清:…… 这会儿于清才意识到不对劲。长公主殿下向来息怒不形于色,怎么今晚如此反常?她心里悄悄叹气,偏巧苏合香刚走,不然,还能让苏合香去帮公主熏个香凝神。她再次返回主殿,还算沉稳,“回殿下,属下刚刚派了人去,还没回来,需要等上片刻。” 萧容也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了。她微微闭上眼,再次打发走于清,心道,谢家父女出事,该着急的应该是父皇和太子才对,怎么自己倒乱了阵脚? 倘若太子因此少了婚姻的联结,就等于少了谢远山这样强有力的助力,对长公主来说,应该是件喜事。镇远将军一旦空缺,候补人选这方面就可以做点文章,从大局上来说,长公主萧容此刻正应该高兴才对。 但萧容笑不出来。她只是沉默。 要忍耐,长公主对自己说,要冷静。 情绪可以不受控制,但不能让情绪左右了行动。 然而,下一秒,萧容闭上的眼睛就突然睁开。 她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昨天和谢宁初见的光景,还间或有噩梦中的场景交错,“安定门”三个字好像有什么魔咒,让萧容无法平静下来。 她没办法再按兵不动。 但她也没有动的理由。 此事,于公,应该是巡城司的人负责,于私,此时也早该传到太子耳中,该是太子的人走动。 她萧容一个长公主,于公于私都没有去掺合的立场,甚至于,萧容清楚地知道,自己如果此时掺合进去,说不定还会惹一身骚。 她左右权衡,把利害关系看得一清二楚,最好的处理就是装作不知道。 然而心底总有个压不住的声音在叫嚣,“去看看,就去看一眼,只是路过看一眼,算不上插手吧?” 萧容努力压下这个蠢蠢欲动的蠢念头。 直到于清再次前来禀报,“殿下!” “说!” “将军府里,将军夫人昏迷不醒。野猪林那里——” 于清一卡顿,萧容心里就咯噔一下,“说完!” “是!”于清压低了声音,“野猪林里,发现了谢将军的尸体……” 萧容心中一个激跳,忽然觉得喘不过来气,一时间好像被噩梦笼罩,她手脚发软,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谢——谢宁她——” 于清道,“还没有找到谢小姐的尸体,只找到了谢小姐的马。巡城司的意思是……谢小姐身体瘦小,连谢将军都惨遭毒手,谢小姐可能——可能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四个字一出来,萧容忽然头晕目眩,险些瘫软在地。 “殿下!”于清和侍女们赶忙前来搀扶。 萧容出了一头冷汗,喃喃道,“怎么会——” 她想,谢宁那样古怪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被野猪吃了?难道她的噩梦就是昭示谢宁的死亡吗? 但是谢宁和她有什么关系?何以由她来预告谢宁的命运? 她还记得谢宁灼灼的目光。她还没见过那样的眼神,倔强、热烈,透着执着,那是充满力量的目光,能让萧容一个外人都从中受到感染,在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记。就连自己长剑抵在谢宁咽喉,都没见谢宁有丝毫惧色。 那样奇特的人,怎么会这么草率地死于野猪之口? 意外……意外当然是有的。比如不知情的谢将军,孤身误入野猪林,就能有去无回。 但谢宁会死于意外吗? 萧容越是细想,越是觉得不信。她还想起谢宁说过,不想当这个太子妃,又说自有办法解决,那么,谢宁的办法是什么? 萧容心中忽然涌出一个荒唐的念头,然而越想这个念头就越清晰! 长公主殿下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她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如果谢宁有困难,她一定会出手相助。 而现在,萧容就要去验证自己的猜想,如果——如果她的猜想为真,说不定还能顺便兑现自己的承诺。 “来人,取大氅来。”萧容已经恢复了平静,吩咐下人准备外出保暖的衣物。 于清非常震惊,“殿下,眼下外面正乱,您切不可孤身外出啊!” “无妨,我又不去野猪林。”萧容随口道,“我去一趟别院,让我们的人远远跟着,非召不要上前。” 晚霞已经散去,夜幕渐渐拉开,原本稀稀落落的雪花已经大片大片坠地。 萧容戴上挡风的锥帽,披上厚实的冬衣,裹得严严实实,往风雪中走去。魔/蝎/小/说/m/o/x/i/e/x/s/.c/o/m 11、011雪夜重逢 正值年节,家家户户都在过年,街上再没有往日的热闹,反而显得很冷清。 尤其是一场薄雪下来,本就人烟稀少的城郊就更显得分外荒凉。 “这荒得简直和边阳关没什么两样了。” 谢宁早已用铺落一地的白雪搓洗半身的鲜血,只是没能去净,仍然留着可怖的血痕,尤其她身上的伤口。搏命的时候没有觉察,好像自己是个全须全尾的人,离开的路上才发现,身上的狐裘被生硬的猪毛撕裂好几处,冷风嗖嗖地往里灌,把伤口都冻麻了。 原本厚实的薄柿色裘服现在已经不太挡风,寒气直往身体里钻,伤口甚至感觉不到痛,就是脑袋有点发昏,而且还有越来越晕的趋势。 谢宁心觉不妙,赶忙加快脚步,得在晕倒之前,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 她原本想连夜回去,现在只怕不能了。她不能让人发觉自己和谢远山是同一时间出现在野猪林。 思来想去,眼下能走到还又隐蔽的地方,或许只有萧容那间位于城郊的别院。 那地方呀——谢宁心情很复杂,她不太愿意去别院。 前世大多数时候,她和萧容都在那间别院中厮混。 长公主府毕竟人多眼杂,谢宁又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她怨恨谢远山,也对死去的李婉有埋怨,因此不乐意住在将军府,十天里倒有八天都住在萧容的别院中。 如今时过境迁,谢宁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面对。她犹豫不决,脚下步伐却没停,不知不觉还是朝着别院的方向走去。 天色愈发昏暗。 谢宁赶到城郊,隐约已能看到去别院的岔路,她心中越发矛盾,不想去,可若不去,就只能撑着走更远的地方。岔路渐渐映入眼帘,她停下脚步,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有什么撑不下去的,我尽管往前走就是!” 她主意已定,脚步未转,反而直直往前而去。 很快听到隐隐的马蹄声,万籁俱寂中,声音越来越近。 谢宁心中一紧,担心是巡城司的人找来,连忙脚步更快,往僻静的角落里走。她想,按说谢远山的尸身不应该发现这么快,就算已经发现,也该是一片兵荒马乱,怎么这么快找到她的方向? 正想着,马蹄声离得更近了,谢宁立刻决断,闪身往官道旁的野丘里一躲,这才敢悄悄往来人的方向看。这一看,顿时叫谢宁情不自禁地低呼出声,“萧容!” 萧容披着绣白底金纹的绯红鹤氅,领子缀着上等的白狐毛边,骑着通体乌黑的大宛马,哪怕马蹄声疾让萧容身上玉佩碰撞,环佩叮当,却丝毫不见她身形倾倒,就连头上帷帽也只是被寒风吹开一侧,没有丝毫的歪斜。 远远望去,入眼都是雍容华贵、珠光宝气,好一个天家贵女! 映着满地的白雪,她好似那漫漫黑夜中高悬天边的明月,又像是无边雪原之上惊艳绝伦的山巅雪莲,通身雅致、端方,若只论皮囊,真真是当世独一份,直教人见一眼就终身难忘! 有那么一瞬间,谢宁望着她,简直要忘了今夕何夕、自己是谁! “吁——” 萧容几乎快要与她擦肩而过,好在寂静之中,这声低低的轻呼也顺着暮色落入长公主耳中,毕竟就算声音再小,直呼长公主的姓名也如雷鸣。 长公主有片刻的迟疑,但还是急忙勒停马匹,寻声回头,果然见谢宁站在低矮的野丘旁。 暗蒙蒙的夜幕之下,黑夜还未完全到来,只是这暗淡的天光,好像披在了谢宁身上。 脏乱的裘服裹着谢宁干瘦的身体,额头上还鼓起红肿的大包,血渍未干,本就枯软的头发此刻沾满雪花,唯独一双眼睛,亮的惊人,仿佛这具枯瘦的身体藏着珍贵的宝藏,只靠一双澄澈的双眸才稍微透露出一丝深藏的瑰丽。 雪白映衬下,这双眸子配上那些暗红色血迹,让萧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撼,这一幕仿佛立刻刻进她心里了!萧容在马上回望,一种奇特的感觉油然而生,像心尖被火燎了一下,催生出一种短促却强烈的情绪,眼前这个干瘦的少女,明明不过是个潦草的小姑娘,却接二连三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深刻印象,从梦里到这里,此刻相望,让长公主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幻觉。 萧容很快翻身下马,疾步走到谢宁跟前,呼吸略显急促,难掩惊喜,“谢宁?!” 长公主确实没有去野猪林,那里到处都是巡城司的人。她只是路过,去自己的别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去别院,但是去别院确实会路过安定门,然而这一路她心不在焉,就走过了头。 萧容觉得自己没有刻意去找谢宁,她只是随便出来走走。但是就这么猝不及防遇到这人,长公主还是感到一种巨大的惊喜。像是劫后余生,黑夜助长了长公主的情绪,让她也有片刻的放纵,她快速靠近谢宁,急迫之情不加遮掩,像是重拾了遗落的珍宝。 谢宁觉得自己头昏得更厉害了,心跳也不听使唤,“你……你是特地来找我的?” “我听说你和谢将军都进了野猪林——”十八岁的萧容还没有后来那么沉稳,说话时还带着不易察觉的轻喘,透露出她的急切,“既然说过你有难处可以找我,自然要来看一看。” 萧容的喘息声很轻很轻,是骑马一路过来的颠簸所致。但这很轻很轻的喘息,混在她的兰花香中,在一片冷冽的空气里,足以让谢宁回忆起以往的甘甜。她情不自禁凝望眼前人,只觉得心头滚烫,“有劳殿下记挂,我并未进野猪林,听见怪叫声便弃马而逃了。” 她话说得客气,但呼吸间温度灼热,尤其想到萧容明知道危险,竟然孤身前来找自己,谢宁就更觉得浑身发烫。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哪怕隔着片片雪花,也一点点穿透寒气,不着痕迹地落在萧容心上。萧容被她看得眸光一闪,莫名有些不自在,抬眸时,视线停在谢宁额头的伤口处,她轻叹道,“你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这是要去哪里?” “不知道,”谢宁抿抿唇,“但京城这么大,总有我爹找不到的地方。” 她没有说实话,但一向敏锐过人的长公主这次却好似并无觉察,也没有继续追问,似乎只要谢宁这一句话,长公主就已经验证了心中所想。 天光渐渐愈发黑暗,夜幕彻底笼罩大地。 大片大片的雪花趁着夜色聚在一起,纷纷扬扬落下来。 谢宁头昏得更厉害,只觉得冷不是冷,热也不是热,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哪里不对劲,因此不敢耽搁,“多谢殿下记挂,谢宁感激不尽,日后必亲自登门致谢!” 她向萧容行礼,想趁着自己还清醒继续赶路。 萧容拦住她,“既然只是躲一阵,我来安排吧。” “不可——”谢宁拒绝,“京都人多眼杂,殿下您出来有这么多眼睛看着,就算此刻旁人不知道,早晚也会传出去。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断不能给旁人添麻烦。” “呵——”萧容简直要生气了。她既为谢宁的傻话感到好笑,又因为这番话中的疏远而心中不快,“你这话未免看轻了我!固然为你安排会有一点小麻烦,但,难道我连这点麻烦都处理不好吗?”她自是有野心有抱负,但绝非徒有野心而无手段,恰恰相反,长公主殿下有的是耐心和心胸。 谢宁看见眼前人意气风发的眉眼,一时怔住。 她当初不正是被萧容的意气所吸引吗?萧容扮作男子时,已令她心动,然而,等萧容坦白身份,以女子之身相见时,谢宁那原本微不足道的心动简直变得难以抑制了! 在萧容之前,谢宁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能为哪一个女儿家那般痴心着迷!她对萧容的占有欲强到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地步,她太爱萧容了,爱她的一举一动,爱她的一呼一吸,爱得越多,欲望越深,萧容眉眼微动,她便恨不能抚之千千万万遍,如捧珍宝,如含美玉,直到萧容喘息啜泣,她把萧容的泪珠也含入口中才肯罢休。 那样的痴迷,眼里只有这一人,心中只有这一人,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越是迷失深陷,越是痛苦难当。 而越是从痛苦的深渊中抽身重生,如今才越能够清醒自持。 “既如此,就劳烦殿下了!” 她微微后退,再次向萧容行礼,顶着震耳的心跳,镇定地保持着臣属的距离,屈膝,低头,行礼,一举一动都充满对长公主的敬重和感激,却唯独把心跳死死地按了回去。 昏过去前,谢宁心想,长公主对臣属果然大度、体贴,且推心置腹,令人感动,也令人敬佩。对谢宁来说,这样的距离就很好。 萧容没料到这人说晕就晕,上一秒她还要生气,下一秒,谢宁就已经要摔下去。 好在她眼疾手快,立刻将谢宁扶住。 谢宁头一歪,就倒在她怀里,枕在她肩上。 这时候,感知到谢宁口鼻呼出的热气,萧容顿时心里一咯噔,急忙探她额头温度,这下真是气笑了,“烧成这样还硬撑着,真是——” 萧容也不知道该骂什么,手上动作却不敢耽搁,立刻要将人抱上马,这拦腰一抱,才发现谢宁比看起来更瘦,简直瘦骨嶙峋,抱在怀里全是骨头,轻飘飘地几乎没有重量。 谢宁紧闭双眼时,脸色煞白,那双明亮的眼睛紧紧闭着,就好像失去了生机。 萧容不由得收紧双臂,快马加鞭往回赶。 离这里最近的地方,就是她的别院。 那是她私下购置的宅邸,不是很大,也很少有人知道,就连贴身长侍苏合香都没有来过。 这里是她的自留地,属于她一个人的安放之所,萧容从来没打算让任何人进入这里。 可是,眼下没有选择了。 思忖再三,萧容咬咬牙,决定把人带去别院,还是救人要紧。 马蹄声更加急促,很快消失在岔路上。 空荡荡的别院只有一个守门的老仆,勉强帮忙牵住马匹,萧容费力地把人抱下马,又抱进房间。 谢宁迷迷糊糊睁眼,就看见美丽矜贵的心上人。 她烧得有些糊涂,几乎把全身力道都卸在萧容身上了,嘴里还在嘟囔,“萧容,你打算把我金屋藏娇到什么时候?” 萧容动作一顿,看她一眼,见她双眼无神,就知道是说胡话,只是这胡话倒是有意思,和谢宁清醒时的客套截然不同,她一边费力地支撑着,一边好笑道,“金屋藏娇?亏你想得出来。” 好不容易把人拖进房间,刚送上床,谢宁却忽然伸手勾住她脖颈,萧容猝不及防,跌倒在谢宁身上,愈发强烈地感受到谢宁炽热的体温。 却见谢宁忽然睁大眼睛,目光发直,像是看着她,又像是没看到,口中却胡乱说着,“昌、昌懿……” “昌懿”二字一出,萧容立刻瞳孔地震。 谢宁还在含混不清地说着—— “有些话,我一直想问你——”她语态亲还昵,“……你、你到底……” 谢宁声音越来越低,咕哝的话更听不清,断断续续,“我是、我是因为你……我才……”她用力抓住萧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心口,“……昌懿——” 萧容掌心覆在谢宁心口,好像半条手臂瞬间麻了,一时间心慌得厉害,一向自认稳重的长公主殿下,从未以这么近的距离听人说话,好像她自己都被谢宁传染得烧糊涂了!明明谢宁的胡话乱七八糟,但她喊“昌懿”时带着撩人的旖旎,这两个字从她舌尖吐出来,好像在萧容心尖儿上绕了一圈,直喊得萧容心跳乱了节奏! 不知是不是被谢宁身上的热气烫昏头,萧容感到茫然——她……她为什么这么熟稔亲昵地喊自己“昌懿”?好像已经喊过无数遍! 要知道,她姓萧名容,号昌懿,昌懿是她的封号,即昌懿长公主! 以她的身份,当世能这样喊她的人必是极亲近之人,按说除了父皇和故去的母妃,再没人能这样唤她……魔/蝎/小/说/m/o/x/i/e/x/s/.c/o/m 12、012故地新人 大雪下了一夜。 谢宁醒来时,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但房间里却暖烘烘的,炭炉哔啵作响,旺盛的火苗不急不缓地烧着。她口渴得厉害,刚艰难地吞咽罢,就有一盏温水送到跟前。 没有闻到兰花香,但人还是那个人。 谢宁望着眼前人,有些恍惚。 萧容又把温水往前递了递,“嗯?” 谢宁茫然又顺从,下意识喝了几口。 萧容望着她呆呆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谢宁细软的头发,“好乖!” 谢宁一个激灵,烧红的脸颊本就红晕未退,有气无力地推了萧容一把,而后扭过头去。 萧容沉默片刻后,扑哧笑出声。她觉得此刻害羞的谢宁,真是可爱极了!比活蹦乱跳时那或扎手或客套的样子,简直一个天一个地,让长公主的心都跟着柔软起来。 她守了谢宁一夜。不为别的,就想看看谢宁还能说出什么胡话来。但是,喂完大夫熬的药,谢宁就不大说胡话了,长公主也困倦得厉害,索性就让人整理好暖阁,勉强凑合睡下,一夜竟也睡得安稳。 就是谢宁迟迟没有醒转,令萧容放心不下。好在快到晌午,终于看见谢宁苏醒。 谢宁听见她这没遮没掩的笑声,脸上更是红得厉害,心里不忿,又转过身来再推一次,有些恼羞,“萧容!” 萧容又一次听到她直呼自己姓名,眼中不免露出惊讶之色。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谢宁身上藏着什么秘密……但长公主是何其聪慧之人,她对谢宁的冒犯并未做出反应,眼睛一眨,惊讶的情绪就一扫而空,反而亲切地伸手再次去探她额头,“我看是不是还烧着?” 谢宁还是有些烧。她身上伤口很多,虽然处理及时,但又受冻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加上本就身子虚,常年吃不饱饭,这一遭下来,几乎去了半条命。 谢宁确实神志还不算太清醒,尤其睁眼后她发现自己是在萧容的别院,脑子就更糊涂了。长公主问她是不是还烧着,她没有回答,只是说,“这褥子怎么不一样了?” 好像还有哪里不一样。 别院虽然还是那个别院,但别院内的装饰却显得过于奢华。谢宁有些恍惚,明明萧容为讨她欢心,特地在别院里添置了许多边阳关的旧物,就连床褥都是谢宁故地的花色。但此刻看来,全是真丝软被,就连房间里的暖炕都不见了,转而换成最初的炭炉—— 最初……谢宁猛地睁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回笼。 萧容若有所思,却装作没事人一样问她,“本该是什么样?” 谢宁瞬间绷直脊背,脑子极速转了几转,“腾”地坐起来,慌忙跪在床上,“殿下!” 萧容神情一顿,因着谢宁这一跪,心里竟有些隐隐的悬着,于是不说话,只是盯着谢宁。 谢宁出了一身冷汗,“我实在是病糊涂了,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听见这句话,萧容原本悬起的心彻底放了回去,只是免不了失望,“既是生病,我自然不会计较。”她看见谢宁身上的伤口,心里叹息一声,起身道,“罢了,你多休息吧。” 谢宁俯首,“多谢殿下!”只是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都换了,“殿下,我、我的衣服……” “扔了!”萧容道,“又脏又破,难不成还能穿着上我的床?” 谢宁本来还想问谁帮忙换的衣服,这话一听只能低着头脸色涨红,什么都不敢再说了。 萧容有些烦躁,摆摆手要走,临到门边一回头,见谢宁还是跪送,原本这是很正常的君臣之礼,但长公主突然觉得不太顺眼,她不高兴可不乐意憋着,于是坏心眼地说,“对了,你睡着的时候,一直直呼我姓名,谢宁,你可是对我大不敬啊!”说着,故意停顿一下,又道,“你可得好好想想,等你病好了,自己来找我解释。” 然而说罢,并不等谢宁开口,径自开门走了。 徒留谢宁一人在房间,简直肠子都要毁青了!她就不该生病!不对,就不该在生病的时候出现在萧容面前!也不对,明明是萧容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等等,这不是重点! 谢宁不甚清醒的脑袋更加发昏,捋不出个一二三来——这让她怎么解释?以她和萧容现在的身份,她就是说破大天去,也不能直呼长公主殿下的姓名啊! 当然,她还不知道自己喊过“昌懿”这种枕边昵语,长公主也不会告诉她。 喊“萧容”还能解释,喊“昌懿”……聪慧如斯的长公主甚至本能地不愿让她解释。 又有侍女来送药。 谢宁也不怕苦,她现在巴不得赶紧好起来,离开这里。药刚送到手里,下一秒她就一饮而尽,侍女都看呆了! 谢宁可不管这些,她真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跟萧容解释。然而,不知道是身子太虚弱,还是药力起了作用,没过一会儿,她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梦里一会儿是和上辈子的萧容亲昵,一会儿又变成这辈子还不熟的长公主殿下,给谢宁急得出了一身又一身汗。 好在这一天又一天过去,谢宁终于想出来解释的理由,然而直到谢宁彻底退烧,准备离开时,萧容都没有再来过。 不来也好,谢宁心想,倘若日后不再相见,这几天的事就可以权当没发生过。 谢宁望着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别院,心中五味杂陈。 尤其一抬头,就看见院墙南侧露出头的槐花树。 别院其他装扮不似记忆中光景,唯有这棵槐花树,已经长得和上辈子一模一样。此刻的槐花树落满雪花,和以前每一个她与萧容厮混的冬天一样,枝干银装素裹,顶端积雪彼此牵连,宛如张开的巨伞,一半在院内,一半在院外。 谢宁站着,望向覆上一层白的院落,盯着那颗压在南墙上光秃秃的槐花树,就像以前萧容被折腾地睡去时,她守在床边常做的事。 以前的时候,谢宁盯着那棵老槐树,无数次问自己,这样和萧容耳鬓厮磨,到底算什么?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几天?等到真正要成婚的那天,怎么办? 她和萧容没有未来,就像南墙老槐树,秋天一过,再美的花和叶也只能凋落。只是,槐树还能等到下一个春天,她和萧容等到的下一个春天却是她的大婚之日。 萧容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她们的未来,谢宁有心想问,也说不出口。 于是所有说不出口的情绪都化作指尖的温度,以陷入湿溺的炙热而告终。 她们默契地没有向彼此讨要一个承诺,因为都知道各自的身不由己。但在安定门的那天,知道萧容也意在皇位的时候,谢宁忍不住想,如果萧容登基为帝,不再受老皇帝的控制,那么她和萧容会不会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当然,谢宁没有等到那个未来。她自己选择了自己的未来。 现在,就是谢宁自己选择的未来。 谢宁从往事中抽离,轻轻吐出一口气,向留守的老仆告别。 城郊别院距离安定门很远,走这一路,谢宁已经知道将军府的变故。 果然,她还没走到安定门,就有巡城司的人迎上来,“谢小姐?” 确认是她后,发现她的守卫忙道,“快去禀告统领大人,找到谢小姐了!” 没一会儿,巡城司统领王占亲自带人来接,非常殷勤,“谢小姐,可算找到你了!”王占虽然年逾半百,但向来身强体壮,然而谢远山父女误入野猪林一案,尤其谢远山身死之事,险些要了王占的命,此刻,王占竟然头发都白了一半,神情憔悴不堪,哪还有半点威严的模样!见了谢宁,他老泪纵横,自己的脑袋总算保住了!因此,看谢宁仿佛是看活菩萨,万分恭敬地亲自送谢宁回府,一边细细交代—— “谢小姐,都是老夫的错,老夫治下不严,疏于管理,才让您和谢将军误入野猪林——” “真是天妒英才,谢将军乃国之栋梁,竟然就这样去了,老夫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只是,谢小姐有所不知,老夫家中也有老有小,若然我为赔罪,随谢将军而去,又置家中老小于何地?” “真要论起来,我与谢将军也算姻亲,将军夫人与我家儿媳乃一母同胞,咱们到底都是一家人!仔细算一算,谢小姐还得称我一声表叔祖呢!如今,谢将军撒手人寰,我既然是亲戚,你和你母亲日后有任何麻烦,尽管来找我就是,我一定竭尽所能!” “还希望皇上召见时,侄孙女儿你能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人家,替我说两句好话!对了,那两个疏于值守的当值官,我已经全都打入大牢,绝不会姑息!” …… 王占绞尽脑汁,想博得谢宁同情。实在是宫中皇上大发雷霆,事情传到宫里时,王占差点立刻掉了脑袋!要不是因为皇上听说,没有见到谢宁的尸身,让巡城司全力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三天之内要是找不到人,不仅王占要提头来见,就连王家子嗣也要受牵连。 这种情况下,哪怕巡城司的人都推断谢宁是被野猪吃干净了,也不敢再多报一个字,只能日夜不停,四处搜寻谢宁的下落。 谢宁默不作声,听完后才震惊道,“你说什么?” “我爹——我爹怎么了?” 她满目惊惶,话都说不利落,“王大人,这不可能!我那天离家出走的时候,我爹还孔武有力地在打我娘,把我娘都打得半死——对了,我娘怎么样了?” 王占忙说,“放心、放心,谢夫人已经醒了!” “我娘被我爹打了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我爹怎么可能死?我那天实在是被我爹打我娘的样子吓到了,怕我爹打急眼,连我一起打,我才连夜离家出走,没有地方去,就想回边阳关……” 谢宁哽咽起来,“但是没想到,我刚出安定门,没走多远,路过一片树林,就听见奇怪的叫声,还惊了马,把我摔了下来!我害怕极了,没敢钻树林里去,就在外面躲着——” 听到这里,王占一拍大腿,“好侄孙!幸好你没去那个怪叫的树林啊!” “你是不知道,那林子叫野猪林,往年因为人少,又草木茂盛,不少野兽都爱往那里钻,我们巡城司年年都要派人防守,提醒过路人离远点,以前就发生过命案!”王占叹道,“现在看来,谢将军是去找你,以为你进入野猪林,也跟着误入了!谁知道——” 谢宁呆呆的,“你是说,我爹,谢远山,被野猪咬死了?” 王占都要愁白了头,艰难地点头。 “怎么可能!”谢宁惊叫,“我爹可是镇远将军!天生巨力!区区一头野猪,怎么可能咬死我爹!” 王占看着小姑娘又惊又痛的模样,唏嘘道,“侄孙女你有所不知,那野猪不比其他畜生,常常结伴走动,少则一两头,多则十来头也是有的,谢将军遇见的就是一群——你爹他固然英勇,甚至杀了好几头野猪,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经现场查看,谢将军应该是在和最后一头野猪搏斗时受了重伤,野猪獠牙咬穿了谢将军的脖子,但谢将军也一枪贯头杀了那头野猪,真是一顶一的英雄啊!只可惜——” 王占摇头叹息,他是真的佩服谢远山,也是真的可惜,更是真愁。 谢宁呆滞半晌,“这事……我娘知道吗?” “还没敢告诉谢夫人……” “先不要告诉她!”谢宁叫到,“我爹——我爹的尸体在哪儿?我要去看看,我不信我爹能被野猪咬死!” 她总要亲眼看见谢远山的尸体,才能真正放心。魔/蝎/小/说/m/o/x/i/e/x/s/.c/o/m 13、013朝堂交锋 年关摊上这样的事,巡城司府衙本来死气沉沉,透着股风声鹤唳的沉重,但听到谢小姐还活着,大家不约而同松口气,总觉得不至于丢了脑袋。 “没想到谢小姐看起来一脸短命样,竟然是个命大的!” “可不是,谢将军都惨遭毒手,她反倒没事!” “谢将军还不是为了找她?要我说,谢将军这么英雄的人物落得这样下场,八成是她克的!” “嘘——可不敢胡说,我听内部消息说,这谢小姐可是皇上相中的,要当太子妃呢……” “就这样还当太子妃呢?长啥样啊?” …… 都是同僚,长官又不在,本来大家都紧绷着神经,现在好不容易松口气,就开始议论纷纷。 谢宁还没进门,就已经听到这些议论。她没有说话,王占的脸色却难看极了,“都闲着没事吗?全体罚俸一年!” 正值年关,这样的惩罚实在是噩耗,巡城司的人看谢宁的眼神都变得怨恨起来。 谢宁忙拦住他,“王统领且慢!眼下正过年,因为我家的事害得巡城司诸位百般忙碌,我已经很愧疚,再说发生这样的事,免不了旁人议论,我并不在意,还请王统领高抬贵手,免了大家的责罚!” 这话一说,巡城司不少人顿时羞愧起来,毕竟谢家遭此劫难,正主谢宁才是最难过的,现在反而还要替他们求情,最重要的是,谢将军的死确实和巡城司疏于职守有关,这就更让众人不安起来。 王占也没想到谢宁一个小姑娘,竟然敢当众驳回他的命令,如果放在平时,王占当然不会放在眼里,甚至还可能责怪,然而此刻不同,他正巴不得讨好谢宁,因此立刻夸赞道,“谢小姐有如此胸襟,实在是令人佩服!既然谢小姐都发话了,王某定然在所不辞!”又训斥巡城司众人,“都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谢过谢小姐!” 这下众人是真心感谢谢宁,知道她是来看谢远山尸体,一个比一个殷勤,快到跟前时,其中一人直接上前来,犹豫道,“谢小姐,谢将军死状有些可怖,你真的要看吗?” “对对对,”王占也很担心,“陈吉说的对,你要不还是别看了,免得受到惊吓。” 谢宁看了陈吉一眼,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我要看。” 陈吉愣了一下,被她那种坚定且不容置疑的目光一望,反驳的话一时竟说不出口了。 倒是王占,实在放心不下,“谢小姐,你有所不知,谢将军模样着实惨烈,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又这么虚弱,万一受到惊吓,再——哎你!” 谢宁根本不听他唠叨,这些男人不给她看,她直接自己动手掀开了裹尸布。 掀开的那一瞬,周围传来不少倒吸冷气的声音,甚至有人只看一眼就捂住了眼睛。虽然谢远山的尸体是巡城司找回来的,但毕竟亲眼看见他死状的人不多,只知道惨烈,却不知道是何等惨烈。本来知道谢宁一个小姑娘来看,还觉得一个弱女子,只怕远远看一眼也就罢了,难道还能近前来仔细查看不成?谁也没想到,他们王统领话没说完,谢宁竟然已经掀开了—— 猝不及防、毫无防备,在场不少巡城司的人看着谢远山的惨状,都觉得夜里要做噩梦了! 连他们这些大男人都觉得瘆得慌,那虚弱的谢小姐只怕早已经吓得昏过去了吧?很多人惊吓之后,都纷纷看向谢宁,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谢宁不仅没有昏,还更上前一步。 谢远山的身体已经被处理过来,即便如此,横穿咽喉的那道血窟窿还是如此惨不忍睹。谢宁望着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谢远山,目光渐渐移到旁边的獠牙上。那根锋利的獠牙还带着血渍,谢宁正是用它贯穿了谢远山的咽喉。 “这就是杀死我爹的东西?” 王占看着面不改色的小姑娘,心中非常震惊,“你不怕吗?” “怕,”谢宁声音很轻,“但是,怕没有用。” 王占沉默了,“不愧是谢将军的女儿啊!”这才继续说,“谢将军在与野猪搏斗的过程中,已经身负重伤,但是这根野猪獠牙才是最后的致命一击。若没有被贯穿咽喉,以宫中御医之能,说不定谢将军还有一线生机。” 谢宁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獠牙,“这个,我要了。” 她纤细的手拿起来那锋利凶狠的獠牙,指间上还有不少伤痕,明明是那么纤瘦虚弱的少女,此刻举起獠牙,却让王占本能地感到一阵凉意,“这——谢小姐,这是不祥之物,你要它做什么?” “警示。”谢宁已经握紧獠牙,“我要永远记住这一天。” 她说话声音一直不大,语气也不急切,还低眉顺眼的,看起来像是很乖顺,可是她说出来的每个字都让王占脊梁骨冒寒气。王占忍不住稍稍后退,“谢小姐,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 不等他说完,谢宁已经转身走了。 路过刚刚那个说话的陈吉身边,谢宁忽然抬头,“陈大人,我不怕。” 她想起来了,难怪觉得这个姓名有些耳熟,这不是后来娶了六公主的女驸马陈吉吗?她没见过此人,只听过断头台上的传闻。如今看来,陈吉扮男相,可比萧容像太多了! 谢宁忍不住又多看她一眼,这才离去。 陈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神情十分复杂,一时间简直不该作何是想。 倒是王占在背后感慨,“这谢小姐不同凡响啊!”他拍拍陈吉的肩膀,“以后见到她,能让就让,这谢小姐不好惹。” 何止王占,整个巡城司守在这里的人,都有点被谢宁震到了,往日都觉得女子弱小,全要仰仗着他们这些五尺男儿来保护,今日却觉得自己没了用处,甚至还不如人家一个弱小的少女有胆量,顿时心中生出难言的怪异感来,直到有人说了一句,“这谢小姐一点都不像个女子!” 王占听他们议论,也觉得说出了心中所想,只是他不愿意多惹事,又呵斥众人。这厢刚刚平息,宫里已经传来旨意,说皇帝要召见谢宁,特来巡城司找人。王占冷汗又下来了,他们巡城司才刚刚把谢宁接到,去宫里报信的人估计还没到,现在皇上已经来要人了,说明皇上一直在关注着这里的动向啊! 王占一个激灵,年过半百的人了,没来得及喘口气,又亲自引着传旨太监去找谢宁。 谢宁还没走多远,就被追上。知道是皇帝召见,不免心里一惊。 她也不愿意露怯,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大大超出谢宁的意料。 她只是抱着两辈子的怨气,一鼓作气想要弑父,甚至没有考虑过成功或失败的后果。这口气憋了她一辈子,到这辈子才发出来,谢宁已经不愿意委曲求全,和谢远山演一些父慈子孝的戏码,也不想被自己的怯懦和幻想绊住脚步,畏首畏尾什么都不敢做。 她经历过残酷的争权夺利,才明白所谓温顺是一场骗局,只不过这骗局骗的是全天下的女人,所以让人不敢相信这是骗。她可以装得很温顺,但不能真的温顺,因为温顺等同于任人宰割。 唯有斗争,才能求得真正的和平。 谢宁悄悄吐出一口气,吐掉心中的胆怯,落落大方地跟着太监走。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皇帝说什么,她都能平稳应对。但谢宁没想到,她刚进隆庆殿,看见的不是皇帝,而是长公主萧容。 谢宁原本平稳的心绪顿时咯噔一下。 萧容站在皇帝旁边,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看她进来也没有什么反应。 谢宁一进殿,刚跪拜完,就有太监为她安排了座椅,谢宁忙避开,“臣女不敢!” 皇帝这才叹道,“好孩子,没有什么不敢的,我常听你爹说,你本来就身子不好,现在又受到惊吓,如今谢家只有你一个独苗儿——”皇帝竟然哽咽了一下,“你爹是为国尽忠的大忠臣,如今惨遭不幸,剩下你们孤儿寡母,放心,朕一定不会让你们受委屈!快坐下!” 谢宁有些犹豫,就听见萧容说,“父皇是真心疼你,谢小姐请坐下吧,切莫辜负父皇心意!” 长公主这么一说,谢宁才敢坐下来。 皇帝又问,“听说你离家出走,是为何故?” 谢宁早料到会有此问,因此一一细说,最后才放低声音,哽咽道,“……我那天实在是害怕,虽然我爹常常打我娘,一次比一次狠,但上次真的好像要把我娘打死,我……我这才害怕想跑,早知道——” 皇帝眉头微皱,却很快展眉,“不要怕,我看你额头上有伤——”他眼神示意了下,谢宁道,“是我爹用茶盏砸的。” “唉,老谢这人,就是性子急躁,下手没个轻重,”皇帝轻描淡写带过去,“快传御医来,给谢宁看看!” 似乎早有御医等待一旁,几乎立刻就上来为谢宁诊断。不一会儿,御医禀报道,“启禀皇上,谢小姐常年体虚,气血不足,容易受惊,须进补些将养才好。” 谢宁本来没觉得这些事有什么不对,皇帝召见她表达关心,还特地找御医为她诊治,似乎只是寻常之举,但是…… 但是她了解萧容。 萧容陪伴在侧,却始终不发一言,神情也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关心。 这不对劲。 以她对萧容的理解,按照萧容喜欢在皇帝面前扮演天真女儿的习性,此刻怎么也该说点什么才是,但是没有。 谢宁虽然也说不上来原因,但也因此留了个心眼,因此道,“启禀皇上,臣女自幼体弱,以前大夫也看过,治不大好,又从边阳关赶赴京中,一路过来,身子确实更差了些,但不妨事,臣女固然身弱,但气势不弱,我是镇远将军的女儿,绝不能丢了我爹爹脸面!” 皇帝听她这么一说,又见她昂头挺胸,虽然故作坚强,却还是止不住发抖,尤其小脸儿苍白,额头上还带着血包,更显得虚张声势,因此叹道,“好好好,不愧是将门虎女!难怪你独自坠马,在野外度过冰天雪地的一天,还能安然无恙!” 皇帝话说的是夸赞之语,但是谢宁不由得心里一紧。要知道,她后来是被萧容捡走,并不是冰天雪地过了一夜! 谢宁心中嘭嘭直跳,一时间拿不准主意,却想着,绝对不能牵扯出萧容,因此忙道,“启禀皇上,臣女并非在野外过夜,而是被一位老伯所救——” “哦?”皇上话音刚落,谢宁余光就看见萧容突然抬起头来,轻轻一叹,似嗔怪道,“父皇,我就说我白做好人,你看她,一点都不知道真正的救命恩人是谁!” 谢宁心里的弦顿时绷紧,萧容打算做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c/o/m 14、014致命把柄 只见长公主一脸不乐意,对着皇帝很是一顿埋怨。 皇帝这才笑道,“好好好,你的功劳朕都给你记着呢,少不了你的!”安抚罢长公主,又对谢宁说,“谢宁,你有所不知,那个救你的老伯,是昌懿别院的门房,本来不知道你的身份,后来巡城司的人发了告示到处找你,那门子才去禀告了昌懿。是昌懿连夜赶去,又为你请了大夫——” “原来如此!”谢宁朝着萧容叩拜,“多谢长公主殿下救命之恩!” 长公主懒洋洋的,“这还差不多。” 皇帝又问了谢宁一些闲话,什么在京中的日子可还习惯等等,最后才说,“你尚未出阁,你爹的殡葬之事无需操心,朕会安排妥当。你和你娘日后有什么事,尽管差人告诉朕,朕一定给你们做主!” 谢宁千恩万谢罢,这才听命退下。 萧容与她一道,一前一后,一路无话。直到出了宫门,萧容才笑吟吟道,“真是傻人有傻福!” 谢宁不解地望着她。 萧容轻叹一声,“我说,这点小麻烦根本不是事,你看,这不是很容易?” 谢宁皱眉,“你说我傻?” 萧容一愣,眼中笑意更深了,“于你而言,傻点更好!”说罢不再多解释,径自上轿走了。 谢宁听得很不是滋味。怎么自己都重活一回了,在萧容嘴里还是只落了个“傻”字?那要看和谁比了!拿萧容作对比的话,那她确实只能是个傻子,谁能比得过长公主殿下八百个心眼子? 谢宁怏怏不快。她有心弑父,且奔着成功策划,但没想到真的会成功。如今谢远山一死,谢宁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反而局面更复杂了。尤其皇帝刚刚还特地提到她未出阁的事情,这让谢宁很不安。 好在,谢远山一死,谢宁按理要守孝三年,这三年,赐婚的事指定是要往后推了。谢宁一时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只能且走一步看一步。眼下更重要的是,谢远山死了,不知道母亲会是什么反应? 谢宁既期待又担心。 而皇宫里,谢宁和萧容都离开后,皇帝再次召见了刚刚给谢宁诊脉的御医。 “启禀皇上,谢小姐虽然有天生巨力之相,奈何后天不足,据臣观察,她常年腹中饥饿,身体生发不全,确实非常虚弱,只怕没有拉弓之力。” 皇帝默默听完,挥手让人退下,这才对贴身太监刘喜说,“看来,是朕多虑了。” 他怀疑谢远山之死和谢宁有关系,虽然没有缘由,但皇帝生性多疑,“都怪此事太过巧合了。”一则是谢远山追谢宁而误入野猪林,反而谢宁没事,谢远山身死,二则谢宁没死归功于长公主萧容的救助。主要是长公主的卷入惊动了皇帝敏锐的政治嗅觉,哪怕理智上觉得不可能,一个是向来体弱的谢远山之女,另一个是骄傲娇宠的长公主,两人不过是不足为虑的弱女子,怎敢对堂堂镇远将军下手? 他的怀疑毫无根据,但仍要验证。幸好谢宁表现得与长公主不相熟,长公主对她也爱答不理,这才打消了皇帝的疑虑。 刘喜为皇帝奉上新茶,皇帝看着茶盏,顿时想起谢宁头上的肿包,叹道,“谢远山这人,就是憨直无状,怎么对夫人子女下手也没个轻重!” 刘喜道,“谢将军在战场上英勇雄壮,是厉害惯了的,到家里只怕也不好改。” “那谢夫人情况如何了?” “回皇上,御医说,谢夫人身上都是经年累月的伤,现如今虽然醒了,但上次确实是挨打得狠了,依然卧床不起呢。” 皇帝听完,又骂了谢远山一阵。但也不过如此了。他现在更愁的是太子的婚事,“朕实在没料到会有这种事,要谢宁当太子妃的事已经私下里跟谢远山说了,只怕谢夫人也已经知晓。可是如今,谢远山身死,谢家又后继无人,谢宁一个孤女,如何能与太子相配?” “做个侧妃倒也罢了,就怕现在谢家母女还抱着太子妃的念想,再闹出什么笑话来。” 刘喜道,“谅她们也不敢,再说,太子妃这事,皇上只是口头宣召,尚未明发谕旨,知道的人也不多——” 皇帝冷笑,“你以为都像你这般夯货,如今满朝文武还不知多少人已经得了风声,且不说别的,谢远山尸骨未寒,朕总不能失信于一妇人!此事,实在让朕为难。” 刘喜道,“谢宁初到京中,连个亲朋好友都没有,唯独与长公主殿下有点交情,而且长公主殿下又救了谢宁的命,不知道谢宁会不会听长公主的话?” 皇帝一听,顿时眼前一亮,“说的对,快,让昌懿赶紧过来!” 萧容还没回到长公主府,半路上又被皇帝叫了回去。她心里固然疑虑,面上却一点表现都没有,“儿臣参见父皇!” “昌懿啊,快起来。”皇帝说,“谢宁可是回去了?” “回父皇,儿臣奉父皇之命,已将她送出宫门。” 皇帝叹道,“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你与她年纪相仿,以后要多多照顾她才是,不可令忠臣之后寒心。” 长公主眼眸微闪,“有父皇在,何须儿臣操心!再说了,谢宁此人不通礼仪,行止粗放,儿臣不喜。” “她自幼生在边阳关那种地方,谢远山又是个武将,能指望她懂什么礼仪?”皇帝招手,让萧容到身边来,“你是满朝上下唯一的长公主,理应为女子表率,更应该多照顾谢宁,让她向你学习。” 萧容眨眨眼,“父皇,想让她向我学习,您应该跟她讲才对,难不成,儿臣还能逼着她学我?” “你这丫头!”皇帝瞪她一眼,“谢宁那边,我自会派人去说,倒是你这里,推三阻四,哪有一点长公主的风范!”顿了顿,又道,“朕还要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呢!” 长公主这才抬眼,“何事?” “你不是说谢宁不通礼仪吗?朕有意将她许配给太子,你同她年纪相仿,多带带她,教她学会宫中礼仪,算你大功一件!” 长公主缓慢眨眼,“父皇,教太子妃礼仪,不该是习艺馆的事吗?” 皇帝闻言,脸色立刻一沉。 萧容立刻跪下请罪,“儿臣失言,请父皇恕罪!” 皇帝冷着脸,“连你都知道朕属意她当太子妃的事了?” 萧容不敢吭声。 隆庆殿一片沉寂,仿佛一头沉闷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随时吞没一切。 良久,皇帝才叹道,“她如今要守孝三年,又是孤女,给太子作侧妃,也算朕厚待于她,太子妃的事,再议吧。但,即便是东宫侧妃,也不能失礼于人前,她既然不能进习艺馆,昌懿,以后教管谢宁之事就交于你了。我看这个谢宁,性情与她爹相似,都是憨直之人,若是强行逼迫只怕弄巧成拙,你须得费点心思,让她自愿才好。” 见萧容没有说话,皇帝又道,“朕也不会亏待了你,你若是教好了她,朕可以满足你一个小愿望,只要不有违法度,你尽管提。” 长公主这才抬起头来,“还是父皇对儿臣好。虽然这事儿吃力不讨好,但有父皇您金口玉言,儿臣一定竭尽全力办好!” “好了,起来吧!”皇帝道,“也不是朕非要为难你,只是你既身为长公主,自然要多一点责任,而且那谢宁一来就似乎对你青睐有加,再加上你又对她有救命之恩,算来算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朕答应你,日后你处理谢宁这事儿上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朕就是。” 长公主大大松口气,“有父皇这句话,儿臣就放心了!儿臣一定把谢宁带好!” 皇帝这才满意,等长公主接旨告退时,他又装作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你也去谢府看望一下谢夫人,顺便打探一下谢夫人的口风,看她知不知道朕本来要赐谢宁为太子妃的事。” 长公主一顿,领旨退下,“儿臣遵旨!” 她面上平静,心里却忍不住冷笑,前面说那么多都是虚晃一枪,真正交给她的任务,是去堵住谢夫人的嘴。谢夫人作为将士遗孀,若是她闹将起来,让天下知道皇帝失信于人的事,岂不令其他将士寒心? 至于教谢宁礼仪——如果谢宁只是作为一个侧妃的话,她的礼仪并没有那么重要,宫中随便找一个教习嚒嚒带上两三个月,也就学出来了。表面上看,交给萧容的任务是教谢宁礼仪,实际上是让萧容打消谢宁做太子妃的妄想。 “父皇仍然这般自以为是。”长公主心想,如果没记错的话,谢宁曾经明确表示过并不想做太子妃。当然,话是这么说的,谢宁是否当真这么想,长公主还要再去验证一番。 最重要的是,皇帝给了萧容一个承诺,虽然萧容知道这许诺作用有限,但要是她能漂亮地完成这个任务,说不定这个“皇帝的许诺”会有大用。萧容可不会被皇帝表面上那些漂亮话所迷惑,她深深明白皇帝真正想要的,并不是教导谢宁,而是让谢家母女心甘情愿放弃太子妃之位,最好她们能主动站出来三催四请,让全天下都知道是她们自己不知好歹不愿意做太子妃,而她那个英武的父皇是个重情重义的仁义之君,迫不得已只能满足她们的愿望,好让全天下都传颂皇帝的美名,而不是背地里骂他失信于妇人,还辜负了忠心耿耿为他卖命的将士。 萧容太知道皇帝想要什么了,正因为如此,她才要尽心把这件事办好,把利益最大化。而这一切的关键就在于,她要如何牢牢握住谢宁。 对于这一点,萧容倒是有一点胜算,她猜得出,谢远山的死和谢宁脱不了干系。 救谢宁当晚,她就在谢宁衣服上发现不少抓痕,经手下勘查发现,和谢远山身上的野猪抓痕如出一辙。这至少说明,谢宁也曾直面野猪。可怪就怪在,谢宁直面野猪却毫发无损,反而谢远山身死。此事不查则矣,一旦去查,谢宁指定脱不了干系。 至于谢宁那晚的衣服,长公主当然没有扔,那么明显的证据,她保存得很好。 这是目前谢宁身上最大的把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萧容想用这个把柄去威胁谢宁时,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和恐慌。长公主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她还是决定,先看看谢宁的表现再作决定。魔/蝎/小/说/m/o/x/i/e/x/s/.c/o/m 15、015一家之主 将军府门前,两个大红灯笼依然鲜艳红火。 谢宁再次回到这里,又是一个黄昏时分。暖洋洋的余晖洒在将军府巍峨的大门上,这座曾经如牢笼一般困她一生之地,此刻才终于有几分温度。 不会再有那个将她当做物品上贡的父亲,也没有了那个会在元宵之后活活打死李婉的丈夫。重生至今,谢宁抱着破釜沉舟的莫大勇气,打了一场绝地反击的胜仗,悄无声息,却在此刻让谢宁感到莫大的欢喜。 这欢喜固然来得迟,但是胜利的滋味着实令人着迷。 谢宁的勇气更添几分。 她抖擞精神,大踏步迈进将军府。府上小厮们看见,早已经去禀报将军夫人,将军府原本没什么存在感的管家,此刻守在李婉房门口,看似恭敬地等待着谢宁。 孤女,寡母,偌大的将军府现在可不是要靠着他这个管家撑起来吗? “小姐,夫人有令,等您回来立刻带您去见她。” 谢宁顿住脚步。她其实对眼前这个中年人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上辈子在京中,她一半时间在习艺馆,一半时间在萧容的别院,还有一些零星时光浪费在东宫,在将军府其实没待过几天,因此对管家也没什么印象,她甚至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此刻看来,这个管家面相倒是周正,小指粗的眉目挂在脸上,显得很忠厚,态度也还算恭敬,就是说话的语气透着一股让谢宁不舒服的……爹味。 仿佛谢远山不在后,将军府当家作主的人就变成了这位管家,而不是谢宁或者母亲李婉。 但谢宁并没有立刻发作,她只是淡淡看了这个不知姓名的管家一眼,而后从他身旁路过,对他多此一举的发言并未理睬,径自进入母亲房中。 李婉已经醒了,一个簪花包头的妇人正在喂她喝水。听见房门响动,一侧眼就看见谢宁回来,李婉急得呛着,慌忙要坐起来,“宁儿——” 簪花妇人忙扶起她,“夫人莫急!”又对谢宁行礼,“老妇见过小姐!” 谢宁刚到跟前,李婉就急忙抓住她的手,“你可算回来了,不要任性,听你爹的话,做太子妃那可是——” 不等李婉把话说完,谢宁就打断她,“谢远山死了。” “多少人——求之——”李婉的思绪像断了线,好像没能理解谢宁的话,“什么?” 谢宁一脸冷漠,“谢远山,死了。” “在安定门外的野猪林,他被成群的野猪咬死了。尸体就在巡城司,皇上会为他准备好后事。” 李婉宛如提线木偶一般,呆若木鸡地听谢宁说完,立刻又一头栽倒在床上了。 谢宁很冷静,对那妇人道,“去叫大夫。” 簪花妇人看看昏迷不醒的李婉,又看看一身冷气的谢宁,很有眼力见地疾步小跑而去。 谢宁守在床边,静静地望着母亲的面容,除了母亲身上看不见的伤,她原本温柔的脸庞如今已经双眼凹陷,神态如幽魂,脸颊削瘦似饿鬼。可谢宁明明记得,小时候母亲神态温柔,最喜欢抱着她在边阳关的城墙上等待,告诉她,“你爹很快就会回来了。”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笑容越来越少,而神态越来越癫狂。有时怯懦如鹌鹑,有时怨毒如厉鬼,有时枯槁如落叶。 温柔不见了,笑容也不见了,母亲越来越少见到丈夫,偶尔见到还要被拳打脚踢,她似乎彻底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依仗,以至于到后来她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谢宁。 她要求谢宁不得离开她一步,规定谢宁一顿饭要吃多少,每餐只能吃什么,她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谢宁身上,谢宁每学一个字,每念一行书,都要让她满意才行。 她成了牵线木偶,唯一还像个活人的时候,就是把谢宁当成自己的新木偶。 谢宁心疼她,从小就心疼,在父亲每每几乎逼得母亲走投无路时,谢宁小小的身影站出来,充当了母亲的慰藉。直到她也沦为母亲的玩偶,把自己的一辈子也搭进去—— 这次不会了。 谢宁垂着眼眸,属于母亲的命运,只能让母亲自己去扛,她不能越俎代庖。谢宁能杀掉谢远山拯救母亲免于被打死的命运,却没办法将母亲从精神枯竭的深渊之中拉出来。 那得靠李婉自己。 “吱嘎”一声,房门再次被打开。簪花妇人带着请来的大夫还有管家,一起出现在李婉房间。 谢宁往一旁让了让,给大夫看病留出空间。 谁知道大夫刚要上前,那不知名的管家突然站出来,“且慢!”他说,“快去给夫人拉下床帘——” 簪花妇人忙依言照做。 大夫道,“章管家,这是何意?” 谢宁这才抬眼,原来这管家姓章。 就听章管家道,“如今谢将军尸骨未寒,按理,夫人应当为将军守孝,不得见外人。只是如今夫人病重,为夫人名节着想,只能拉下床帘,隔帘诊脉!” 大夫道,“话不是这么说的,病不避医,况且大夫诊病,须得望闻问切,望字为先,你这样不是耽误病人病情吗?你去找你主家来说,要是这样,这病我看不了!” 章管家怒道,“我看你是庸医!如今府上旧主已去,新主病重,只有一位未出阁的小姐,难道还要来见你不成?”他并未问谢宁意见,只是扫了谢宁一眼,“小姐,您不用担心,此事我定处理妥当。”于是强行要求大夫按他的要求诊病,不然,宁可换人。 大夫气得不行,“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说什么女子名节,难道比性命还重要?” 那簪花妇人偷偷看谢宁一眼,见谢宁无动于衷,又看向章管家,劝道,“章大哥,夫人病急,事急从权,您还是通融通融——”这样说着,不由得又看向谢宁,只是这一眼就带了叹息和可怜之意。 谁不觉得谢家母女可怜呢?好不容易舟车劳顿到京中,本来是堂堂镇远将军的家眷,又传出要被赐为太子妃,原本是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谁料到谢将军一朝丧命,这谢家竟然再无可依仗之人!有人如簪花妇人觉得她们孤女寡母甚是可怜,就有人如章管家觉得可以欺负孤女寡母,想要恶奴欺主。 章管家正是耍威风的时候,哪里肯退让半步?硬是死咬着不松口。见谢宁始终没动,他更加气焰上天,瞪一眼规劝的妇人,“于三娘,这可是事关主家清白的大事,我要是真放任不管,出什么事你负责吗?” “你——”于三娘一脸怒气,却也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章管家“哎呦”一声,原来是谢宁一脚狠狠踹在他腿骨上,直接将他踹得往前扑跪,双膝着地,跪在大夫跟前。 大夫傻眼,于三娘也吓了一跳,谁也没料到谢宁突然发难。 谢宁已经确信这个章管家恶臭不可用,当下不再留情,直接道,“来人,将此人赶出府去!” 原本将军府的小厮们还在察言观色,以为章管家耍威风,真能一跃而翻身成为将军府的主人,没想到谢宁一脚踹灭了众人的幻想,尤其是那一脚又重又响,光听着就觉得疼死了。 章管家一边疼得直不起身,一边叫道,“你——你不能赶我!我是经礼部王大人举荐——” “聒噪!”谢宁眉头一皱,已经有小厮立刻脱下鞋子堵住章管家的嘴,很快把人拖出去了。 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不用谢宁动手,簪花妇人于三娘已经主动上前,重又掀起床帘,请大夫上前诊治。 好在最后大夫说李婉并无大碍,只是急火攻心加上身子虚弱才昏过去,开了个方子,喝下去就立刻转醒了。 只是李婉仍然很虚弱,虽然醒来,却并无力气,还是让于三娘照看着。 谢宁看于三娘心细又有些正直之气,心里不由赞赏,一问之下才知道,于三娘是安排到将军府专门伺候当家主母的,“小姐放心,我们都是经礼部举荐,特地送来将军府伺候的,如今章管——章威那厮自己冒犯主家,被赶出去,若是礼部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知道说不定还要给他好看,以后没人敢用他了。” 谢宁看她说话很有条理,手上办事又利落,心念一动道,“既然如今府上没有管家,不如请你来做个管家,如何?” 于三娘愣住,“这、这还从来没有让一个妇人做管家——” 谢宁摆摆手,“你只说愿不愿意。” 见谢宁神色不似作假,于三娘心里砰砰直跳,连忙跪下表态,“只要小主不嫌弃,老妇人愿为小主鞠躬尽瘁!” 谢宁扶起她,“你好好做,我不会亏待你。”看于三娘激动地满脸通红,对自己感恩戴德,谢宁其实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此刻才发觉,如今自己很多举止都不知不觉染上了萧容的影子。她确实从萧容那里学了太多太多! “另外,府上如今只有我和我娘,下人管教要严些,你尽快掌握府上仆役们,该留的留,该换的换,有些眼高于顶不听话的,男的一律赶出去,女的先改过一阵,若还是不听话,也不必留了。” 她安排得清清楚楚,倒叫于三娘心里暗自佩服,于三娘既然是礼部特地选出来照顾当家主母的,自然也是有在官家帮衬的经验,像谢宁这样年纪轻轻甚至还未出阁的姑娘,能有这般决断与魄力,属实少见! 于三娘半是感慨半是奉承地说,“世人只道男子能干,殊不知老妇行经半生,见过能干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可惜没人欣赏罢了!多亏小主人英明,给老妇人一个机会,小主人放心就是!” 谢宁听着她的话,脑海中却忽然灵光一闪—— 她想起萧容豢养面首,其中一个主要目的就是借面首之名培养自己的势力,这样才不显山露水。可是,如果萧容的势力培养全放在女子身上,那何止是不显山露水,只怕就是摆在明面上,也不会被皇帝放在心上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 16、016真情假意 谢远山的丧礼由皇帝差礼部亲自主持,一应事宜都不用谢宁操心,倒是母亲李婉,迟迟没有醒来。皇帝得知后,还特地派了御医来,说是问题不大,心结所致,慢慢调养就是。谢宁每日来看一次,并不说话,只是于三娘悄悄说了实话,“夫人已经醒了,就是不愿意面对。” “无妨,你守着就是。”对于母亲的逃避,谢宁能够理解。李婉向来以夫为天,如今天都塌了,她要是能坦然面对,谢宁才要担心呢。 只是年关期间,家家户户红灯彩照,唯有将军府撤下红符,换上白幡,谢远山的尸体在将军府停了七日,这七日期间,谢宁没日没夜的守在棺椁前,一丝不苟地将野猪獠牙细细打磨,量身定做成一把弯刀,还亲手磨出了刀鞘。 七日毕,棺椁起,谢宁将獠牙弯刀跨在腰间,一身素缟再次来到李婉床前。 “娘,今日是谢远山下葬之日,你若不去,就由我来送他最后一程。” 床上的人久久未语,就在谢宁要退去时,李婉才终于开口,“于管家,你退下。” 于三娘闻言看向谢宁,得到谢宁首肯,这才静静离开,还贴心地关上房门,给这娘俩一个说话的空间。 直到房间里只剩下母女二人,谢宁才听到李婉虚弱的声音,“宁儿,你过来。” 谢宁依言上前,谁料卧床的李婉突然伸手,狠狠拽住谢宁到衣领,眼中全是怨毒,“你不是我的宁儿,你是谁?” 谢宁愣住。 “我的宁儿最是乖顺,知道心疼人,也从来不敢对她爹大呼小叫,而你,”李婉仿佛爆发了全身都力气,满腹怨恨都化作戾气,语气简直像下刀子似的,“你是哪来的魔鬼妖孽,占了我儿的身子!你把我女儿还给我!” 谢宁任凭她抓着,感受着母亲的指甲深深扣进她肉里,在她颈下抠出血痕,却没来由地感到温暖,“娘,你心里还是疼我的,对不对?” “谁都不知道我变了样,”谢宁凝视着李婉的双眸,“只有娘知道,娘,你心里也很在意我,只是不敢忤逆谢远山,是不是?” 李婉眼中都是恨意,“你把我女儿还给我!” “还不了了。”谢宁声音很轻,“娘,以前那个愚蠢的谢宁确实死了,现在活下来的,是我这个不再轻易被你们拿捏的谢宁,娘,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听话,你是会更在意我,还是会不要我?” 李婉都惊呆了,“你——你——” “该怎么说呢,”谢宁神情很平静,眼中却藏着很深的疯狂,“娘,我死过了,但是又活过来了,很离奇是不是?也许是老天都看不下去,才给我了一次重生的机会。” “我活过来,所以我不一样了。娘,上辈子,你和谢远山如愿将我送入东宫,可知道太子萧启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平日里看着很严肃,但常常很爱笑,只是他一笑,就有人要遭殃。比如我。他早就知道我和——但是他装的一无所知,我还天真的以为他是个君子,祈求他能不让我做这个太子妃,原来他一早就打算拿我当棋子。” “盛元十三年,皇帝突发恶疾,萧启逼宫不成,举兵造反。从他造反之日起,我每日都被吊在城墙之上,就是为了给谢远山看。娘,你知道寒冬腊月冰雪渗到骨子里是什么感觉吗?或者遍地尸臭被蚊虫包围是什么样?” “比大拇指还粗的麻绳,因为绑得太久了,所以就会扎进肉里。到最后,麻绳都变成血红色,娘,那是我的血。但是萧启也不会让我轻易死掉,每当麻绳被我的血浸满时,他就会放我下来,亲自将麻绳从我的身体里拽出来,让御医给我敷上上好的伤药,等伤口刚结疤,又重新把我绑好。” “不过,他每次把我吊起来时,都会特意为我穿上凤冠霞帔,给我涂脂抹粉,让我看起来完好无损。”吊起来是为了威胁谢远山,凤冠霞帔却是为了刺激萧容,萧启的目的昭然若揭。 眼看着李婉的神色越来越惊恐,谢宁微微闭上眼睛,平复情绪,“算了,都过去了。这辈子,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 重获新生,自然要摒弃过往,她不愿放任自己陷于旧窠,所以万般仇怨都尽力放逐。但,过往经历历历在目,她的重生带着旧日记忆,只能放下,无法忘却。此生若是与萧启再无瓜葛也就罢了,若不然,她绝不会放过萧启。 谢宁这才伸手,握住李婉的手腕,“娘,不要害怕,这辈子我不会让你看到这些。” “当然,上辈子你也没来得及看,”谢宁语气冷漠,“因为,马上元宵节后,你随谢远山返回边阳关的路上,就会被他活活打死。” 李婉浑身一抖,掐住谢宁的双手几乎失去了力道,虚弱地想要从谢宁身上垂下,但是谢宁还在握着,“对于你会被谢远山打死这件事,你心里应该是有数的吧?以谢远山打你的程度,这一天不过是早晚的事。好在,这一次,谢远山早早的死了,你没有机会再被他打死,娘,你总不能因此觉得可惜吧?” “宁——宁儿……”李婉确实被谢宁的语气和神情吓到,虽然谢宁的话实在过于荒唐不可信,可是李婉竟然发自内心的觉得,谢宁说的都是真的! 谢宁微微垂眸,终于还是将李婉的手放开,“你想要的那个女儿确实已经死了,没人能还给你了。至于现在的我,”她转过身去,“也许真的只是一个厉鬼吧。” 谢宁不愿意再多说,快走几步又停下来,“现在,我要去给谢远山送终了。这是一件喜事,娘,你也应该来看看上辈子杀死你的凶手,以前你可没有机会看到他的死状。” 谢宁大踏步离去,留下李婉呆呆地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谢宁说话时平静却令人恐怖的表情,一想到谢宁说的那些可能都是真的,李婉就不寒而栗! “宁儿……”那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人生天平上的另一端,哪怕谢宁这一端常常比不过谢远山,但终归谢宁也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李婉脊梁骨一阵阵冷气直网上蹿,不知道怎么回事,却忽然心底生出无限的情绪来,好像要冲破她的身体一样,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我要去!” 要去送谢远山最后一程,要去看看谢远山最后的……死状。 李婉终于也换上素缟。 和谢宁一前一后,沉默地送行。 盛元八年,旧岁刚去,新岁才起,京都之中张灯结彩,家家户户还沉浸在春节的喜悦之中。唯有镇远将军一家,白衣素缟,敲锣打鼓,成了万红之中一抹白。 整个京都的人都在围观这场葬礼。 送行这日,京都连下数日的白雪就此停止,烈烈艳阳高悬,仿佛是这冰冷冬日里新生的温度。 长公主萧容奉皇命,陪太监来宣旨,镇远将军一生劳苦功高,戍边有功,追封镇远侯,夫人谢氏李婉封为二等郡夫人,镇远侯遗孤谢宁加封宁安郡主。 如此封赏已显天恩,还有长公主殿下亲临府上,安抚孤女寡母。时人莫不称颂当今圣上重情重义,体恤下臣。 太监宣旨结束,长公主亲自上前扶起李婉,“郡夫人节哀顺变!虽然谢侯爷英年早去,但父皇看重,断不会让郡夫人你和宁安郡主受苦,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就是。” 谢宁已经听过这样的话,如今再看,发现萧容和母亲李婉说这话时,也是一派亲和,端的是情真意切。李婉很感动,诚惶诚恐,口中不住称谢,眼泪簌簌而落,谢宁却面沉如水,好似这一切苦厄都与她无关。 萧容看了她一眼,又说,“宁安郡主如今还小,又要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只怕婚期已经有些晚。父皇的意思是,郡夫人也无需为此着急,三年之后,若是郡夫人愿意,父皇可以为宁安郡主指婚,为太子做侧妃也并无不可。” 若是之前,李婉听见这话,说不得要对皇帝感恩戴德。但是,她不久前才被谢宁吓到,现在长公主一提起“太子”,李婉眼前就不由浮现出谢宁说的话,顿时一哆嗦,话就说的不利落,“臣妇谢过皇上大恩大德!先前亡夫与臣妇说过,皇上属意让宁儿做太子妃——” 她话说到这里,陪萧容过来的太监就皱起眉头,只是垂着头,没叫人发现。即便如此,萧容还是余光看了宣旨太监一眼,也没有说什么,继续听李婉说话。 “可惜宁儿没这个福分,如今家中遭难,宁儿婚配之事还是暂且搁置吧。” 这话一说,长公主都有些讶异,因为听起来很像李婉不满意皇帝的安排,故意以退为进似的。 但这也怪不了李婉,她本就虚弱,又接二连三遭受打击,能撑着起来去给亡夫送行已是不易。现在说这些话,只不过是惦记着谢宁那隐隐的疯狂之态,唯恐激怒了谢宁,这才斗胆推拒。只是她常年偏居边阳关,少有与京中贵族打交道的经验,虽然知道有些话要委婉,表达上却不能做得很好,因此这一说就产生了歧义。 谢宁也没想到母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眼皮子终于抬了抬。见萧容看似亲和,眼神却已经变了,这才主动开口,“感谢皇上和长公主殿下记挂,只是我父亲刚刚去世,母亲又在病中,此情此景,实在无心论及其他,还请长公主殿下见谅!” 场面话说到这里,萧容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 待宣旨太监离去后,谢宁亲自送长公主出府门的时候,萧容低声问她,“我记得,你上次在我府上,还说不愿意做太子妃,原来是诓我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 17、017至亲至疏 “自然是实话,只是,此事须从长计议。” 谢宁在等一个机会,她看向萧容,“敢问长公主殿下,如今皇上对我与太子的婚事是什么态度?”萧容秀眉轻动,正要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糊弄,谢宁突然行礼,“还请长公主殿下如实相告,这对我很重要。” 就在这一刻,萧容心底蓦地一惊,好像这个谢宁竟能将她看穿似的! 长公主迎上谢宁波澜不惊的目光,无端生出一种被冒犯的恼怒,此时谢宁带给她的感觉忽然与别院那日昏昏沉沉唤着“昌懿”的谢宁重合,仿佛至亲至疏并存于一人之身! 萧容半晌没说话,被自己突然冒出来这种“至亲至疏”之感吓了一跳,以至于她忍不住回想起宫宴那日做的噩梦。以梦中她对谢宁的在意程度,说是“至亲至疏”毫不为过,但——但那只是个毫无根底的莫名其妙的噩梦而已啊! 长公主惊疑不定,心中生出火气,却又强自压住情绪,决定实话实说——这个时候,萧容有一种必须坦诚相待的直觉,好像自己一旦欺骗或者耍心眼糊弄了谢宁,就会产生自己并不想要的结果,虽然长公主殿下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结果。 “父皇的意思,因为谢侯爷已逝,谢家不仅身后无人,背后也空无一人,已经没有必要再撮合你与太子。只是前些日子父皇已经向谢侯爷明确传达了这个意思,你母亲也已经知晓,父皇担心你们孤女寡母闹将起来,影响不好,所以才要许你侧妃之名。你若是坚辞不受,才最合父皇心意。” 谢宁长长松了一口气。 果然不出她所料,自己作为谢远山的附属品,之所以能入皇帝的眼,不过是拉拢重臣的手段。 毕竟,皇上虽然是天下之主,可这天下却并非是皇上一人之天下,仅仅是京都便有颜氏、卢氏两个世家大族,与皇族萧氏三足鼎立,虽不敢僭越皇权,却足以对皇帝构成威胁。更何况,还有地方豪强尤以江南陈氏为首,虽然看似忠心,但背地里的勾连,皇帝岂能不知!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谢远山这个没有背景、全靠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忠臣,才备受器重,说白了,谢远山属于皇帝的势力范畴,不仅对皇帝忠心耿耿还能打仗,能替皇帝守卫边疆,最难得的是谢远山忠心可鉴,从不与其他势力勾连,这份耿直忠厚就更让皇帝喜欢。 皇帝就是要借着嘉奖谢远山的机会,让天下有才有能之人都看看,到底效忠于谁,才能真正得到好处。 但是,现在谢远山死了。 谢远山一死,这个招牌就失去了后续作用。皇帝也可以勉强把谢宁指太子当侧妃,但毕竟太子侧妃的位子也有限,对于谢宁这些女眷来说不过是婚配之事,对于皇帝和谢远山这些男人来说,看似婚配,实则是权力分割。之前要封谢宁为太子妃,是为了给谢远山吃定心丸,告诉他江山有你的一份,那可是太子妃啊,未来极大可能是皇后,这份荣宠足以让谢远山为皇帝抛头颅洒热血了!不仅如此,还能极大鼓舞大盛朝其他观望的有能之人,有谢远山这个活招牌在,皇帝就不怕招不来人。 然而,万万没想到,谢远山竟然如此草率地就死了!甚至没有查到颜、卢两家插手的痕迹,一切迹象都表明,谢远山的死竟然只是个意外! 这已经足够让皇帝呕血了。然而谢远山的眷属却不能不顾,可是,这些眷属已经没有多大作用,皇帝需要重新物色人选,重新进行权力分割,皇帝固然位高权重,看似天下第一人,但手中权力能控制的范围相比他实际想控制的范围,实在是太小了!因此,每一份权力的分割和下放,都必须慎之又慎,要以最小的权力换得最大的利益!太子侧妃之位也是一份小小的权力分割,是能够传递自己人信号的重要载体,这权力虽小,却也不能不慎重,毕竟,太子只有一个,能娶的妻妾也是有限的,与其给谢宁,不如给其他更有用的人。 这些道理,谢宁本来是不懂的,弯弯绕绕的太复杂,非三言两语可尽述,可她上辈子在萧容身边耳濡目染,又因为实打实地一心扑在萧容身上,绞尽脑汁想要抚平萧容的愁眉,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摸透了宫中权力争斗的边角。 所以她重生之后,没有再像上辈子那样天真,以为求着哪个人就能解救自己,不是的,要想破局,就要从根上破! 也因此,她睁开眼的那一瞬,就已经明白,要想自救,必须弑父! 在这个大盛朝,她和母亲李婉都是谢远山的附属品,只要谢远山活着一日,她们就只能任由谢远山处置,而且全天下都会觉得理所应当,会有无数压力将她们母女二人困在脚下,踩得严严实实,丝毫动弹不得,就连喘气都得得到谢远山的允许! 只有谢远山这个所谓的“主体”死去,谢宁这个原来的“附属品”才能得到喘息的空间! 她做到了。时至今日,得到长公主萧容的回答,也彻底验证了谢宁决策的正确性。她突然容光焕发了起来,原本冷厉的眉眼此刻竟像那春日冰雪消融,透出一股子明媚来。那眉眼间的飞扬和风采,一时让萧容都看呆了! “我的婚事倒不急,我有一计,想献给殿下,不知殿下可愿一听?” 谢宁微微歪头,也没有行礼,眼底却活泛许多,英气的眉毛往上扬起,嘴角还噙着如释重负的笑意,直让萧容看得眼波流转,目不转睛,“谢卿但说无妨。” 谢宁原本生动的表情却突然一滞,因着“谢卿”这个称呼心跳都短暂的跳停片刻,以至于忍不住抿唇,微微避开萧容的目光。 “我记得,殿下府上养着一些面首——” 一些记忆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是长公主雪白细腻的肌肤贴在身上的感觉—— “倘若您一是掩人耳目,二也是为了败坏自己的名声——” 记忆里的萧容乌黑顺滑的长发,如绸缎一般铺展在谢宁心口—— “但此法并不妥当——” 萧容身上还带着缠绵后的余韵,欢好的气味混杂着萧容的兰花香,好像全世界都被萧容占据—— “败坏名声,可能会让您失宠于陛下,日后行事不利——” 但是萧容纤长白皙的手指却轻轻地点在谢宁额头,半是嗔怪半是调笑—— “而且您借面首培养势力,终究太受掣肘,束手手脚也施展不开,倒不如——” “谢卿倒是好本事~” 那婉转潮湿的音调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谢宁险些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谢卿?谢——谢宁!”萧容改口,打断了谢宁的愣怔,“倒不如什么?” 谢宁抬眼,再次看向萧容,眼前人依然面容皎白如皓月,细眉温婉,唇珠诱人,一双眼睛更是天然带着一段风流,让人轻易就能陷入其中。 还有那似有似无的兰花香—— 谢宁突然感到无比的烦躁,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像被火烧,又像是浸在冰水中,明明心里拔凉拔凉的直冒寒气,脑子却不受控制地感到燥热。 热自然不可能是真热,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哪怕过了腊月,元宵还没来临,冬雪尚未融化,满地冰霜仍在,哪里又能热到? “倒不如以各家女子为突破口。与其暗地里培养面首这些男人,何不光明正大与各家女子结交?少不得这些人早晚会成为哪家命妇、谁家诰命,若是遇上一两个厉害的,拿捏住夫家的也不是没有。若是厉害的女子少,长公主何不多多培养一些厉害的女子出来?而且这天底下再没有比女子最不显眼的了,你私蓄面首,以你的身份再怎么隐蔽,也会被人格外关注,可你若是多与女子结交,就是谈论再多,那些男子也只会以为你们是小女儿家亲近,不足为虑。就算你培养出一支娘子军来打到皇城朝殿上去,那些眼中从来没拿女子当回事的男人也只当你们是小打小闹、不堪一击,可事实当真如此吗?殿下,这世上不是只有男人,还有一半女人,有不知道多少像您这样有野心也有胆略的女人,只是她们明珠蒙尘,亟待人擦拭罢了!” 谢宁一口气说完,也不看萧容什么反应,她现在好似冰火交融,脑子在理智的进言,心却似被火煎,“或许,我的婚事正是个契机,”前世她正是因为婚事才被迫进入习艺馆,对世家子女有所了解,虽然如今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但谢宁知道,有个名头就能聚齐这些人,“就是,我还没想到具体该怎么做。” 终于把想法说完,谢宁大大松口气,理智与情绪的交锋也终于渐至顶点,逼得谢宁只能狼狈地先行退场,“殿下,我突感不适,就不送您了,告辞!” 萧容还在被她这番话大大的震惊,没反应过来时,谢宁人已经大步走得远了,就连萧容伸手想拉一把,都被谢宁腰身一扭躲了过去,徒留长公主一个人,既震惊不已,又哭笑不得! “这人——”怎么能一边说出这等振聋发聩的东西,一边又像个狼狈逃窜的逃兵,头也不回的跑了?萧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忍不住轻唤她的名字,“谢宁……” 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蓦地涌出在心底盘旋,那情绪教向来自负筹谋的长公主殿下也感到陌生,仿佛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都汇聚成一点,而后浓墨重彩地落笔在萧容心尖儿。 无人拨动,却心弦自颤。 她难以自抑地心潮涌动。虽然长公主没有谢宁这样奇妙的想法,但谢宁的办法却似拨开了云雾一角,像一个天降的引路人,尤其这捧出一颗心般的诚挚与真诚,让萧容不禁动容,她确信谢宁就是那颗蒙尘的明珠,亟待自己的抚拭! 只是这颗蒙尘明珠,隐隐中总透着股刻意的疏离,靠近她,却又不让她靠近——长公主殿下一时心跳得极快,面对谢宁像面对一个神秘的谜,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探索。 萧容伸手捂住不受控制的心脏,尚不能理解这种激越的冲动到底是什么,她只是生出一种强烈的欲念,那念头简单又直白地从心底钻出来,异常清晰地叫嚣着:她想要谢宁! 惜才也好,征服也罢,或者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理由都好,那层层遮蔽之下,是她对谢宁的渴望!好似梦中一样——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