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宜夫君他凶神恶煞!》
1. 第一章
明州府,早春,细雨翻飞,天气阴冷湿寒。
昏暗的厅堂内,尖利得像是在铁上刮过的辱骂斥责声,不断朝温屿头上砸来。
“温氏你这小娼妇,以为躺在床上称病装死就能混过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挥舞着手臂,神色狰狞着骂得唾沫横飞。
厅堂内其他男男女女,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跟着骂:“贱妇生的野种,在荀氏混吃混喝这些年,早就该赶出去了!”
在半昏睡中,温屿从床上被粗壮婆子拖到厅堂,迎面便是劈头盖脸地一通骂。她茫然打量着眼前的情形,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时,脑中涌起似是而非的记忆,温屿勉强理出了些头绪。
围着她骂的这群人,是原身公爹荀大福的原配、妾室,一众儿孙。
他们要将原身夫妻赶出荀氏,理由如下:
原身的夫君荀舫,非荀大福亲生。
荀舫生母秦氏,本为荀大福在外地做买卖时置办的外室。
秦氏趁着荀大福外出经商,与人私通有了荀舫,荀大福当了便宜爹。
证据则是荀舫俊俏似美娇娘,荀大福生得五短三粗,儿女们相貌与他并无相似之处,一看就是野种。
荀舫的真正出身,温屿无从得知。从他们的话,加上残存的大致记忆,她明白了荀氏众人着急忙慌,要将他们赶出去的真正缘由。
如今荀大福重病在床,已在弥留之际。
荀家是做布帛买卖的商户,家中有三间布庄。
荀大福生了五儿三女,宅邸虽宽敞,妻妾儿女孙辈们将院子填得满满当当。荀大福偏爱荀舫,让他住了宅中最好的两进院落。
荀大福还将荀家最大的布庄交给荀舫经营,引得几个儿子与他已吵过无数次。
荀氏众人看中了他们的院子,以及布庄。
要是再不识相赶紧交出院子布庄,估计会再次横死。
因为温屿穿来时,原身坐的骡车不知何故掉进河中,万幸得经过的船只搭救。
好心人将他们送回荀家后,荀氏众人连湿衣都未曾替她更换,院中亦不见人影。
春寒料峭的天气,温屿是打着寒噤穿到了这个陌生世界。当时她的身体太虚弱,挣扎着下床摸到箱笼,换了身干爽的衣衫,回到床上再昏睡了过去。
天冷受了寒,骡车翻倒时,这具身体又伤得不轻,稍微动一下,仿佛在刀尖上滚过般疼。
以前温屿心脏不好,养成了遇事波澜不惊的习惯。
前世到死时,温屿也没等来一颗心。能重活一次,她很珍惜。
被围在中间指着鼻子辱骂,温屿并不太在意,坐在杌子上冥想养神。
在温屿右侧,坐着的便是“野种”荀舫。此时看不出半点美娇娘的影子,青白如浮尸般肿胀的脸,额头上顶着两个深紫的包。他努力睁着一双微肿的眼睛,神色呆滞,看上去痴痴傻傻,配得无脑草包的称号。
她有些想不明白,荀氏既然下了杀手,为何不干脆再杀他们一次,要将他们赶出去。
只一想头便钻心地疼,温屿只能暂时放弃了。
端看荀家乱糟糟,他们能杀人,绝非良善之辈。
能下一次杀手,他们可能再下第二次,荀家危险,温屿当即下了决定,她必须赶紧离开。
老妇人乃是荀大福的正妻张氏,振振有词道:“三叔公,荀氏一族,哪能容得下偷人的丑事。以后我的小兄弟,还要读书考学呢。”
被唤作三叔公的老者坐在上首,露出洗得发白的裤腿,破洞的千层底布鞋。在他身边,依偎着一个留着鼻涕,目光呆滞的垂髫小儿。
三叔公慈爱打量着身边的孙儿,似乎想到了他考中状元的景象,浑浊的双眼,霎时泛出热烈的光芒,激动道:“去取族谱来。”
荀氏众人顿时喜气洋洋,待族谱拿来,三叔公拿了笔,在族谱上划了几笔。
张氏忙拿了族谱,她不识字,脸上还是浮起了得色。啧啧两声,不屑瞥了眼低头不吭声的荀舫,张氏得意更甚了,将族谱交给儿子荀柏:“你且好生收着。”
荀大福的长子荀柏年过四十,是张氏亲生。他今年已经当了祖父,只能跟在荀大福身边打下手。他拿着族谱,与张氏一样,对着荀舫一脸不屑地笑了。
三叔公端着架子,语重心长对荀舫道:“你既非大福亲生,荀氏养了你这些年,已经仁至义尽。离开荀家以后,你们夫妻踏实做人,好生过日子。”
“温氏的父亲温举人虽已辞世,到底是要敬着读书人。温氏的嫁妆,且由她带走。”三叔公再对着厅堂中众人吩咐过,拉着孙儿起身离去。
温屿正在想嫁妆之事,突然“咚”地一声响。她循声看去,荀舫喘着粗气,趴在了三叔公的脚后跟。
三叔公似乎被惊吓到,回头恼怒地道:“你作甚?”
荀舫脖颈上的青筋都快崩开,看得出很是用力,伸手扯住了三叔公的裤腿:“老.....咳咳咳!”
荀舫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随着他的抖动,三叔公的裤腰带断裂,裤子掉了下来,钱袋“咚”地砸在地上。
温屿看着钱袋,无需多想也能一清二楚。
听声音,钱袋里面当装满了钱,连条结实的裤子都买不起,三叔公应该是收了荀氏的好处。
虽有外袍挡着,厅中妇人依然惊呼躲避。三叔公老脸涨红,手忙脚乱提上裤子,抓起钱袋塞到怀里,一脚踢开荀舫,骂道:“混账东西!”
荀舫止住咳嗽,神色狰狞,哑着嗓子咆哮:“穷酸老狗,得了不义之财,回去买根结实的裤腰带,就别做春秋大梦了。就你那孙儿的蠢样,比你那裤腰带还无用,还敢妄想读书考学,就是猪考中状元,也轮不到你家!”
三叔公气得直哆嗦,见荀舫眼睛赤红,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他撕碎。他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搂着裤腰带与孙儿飞快离去。
张氏嫌弃地朝三叔公背影淬了口,瞥着荀舫轻蔑地道:“野种就是没规矩。识相的话,自己滚出去,否则,就休怪我不客气!”说罢,扭着身子走了出去。
荀柏对仆从吩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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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句,绕过荀舫,意味深长朝温屿看了眼,扬长而去。
荀舫跟疯了一样,谁都不敢去招惹他。见张氏荀柏离开,其他一众人跟着走了,留下盯着他们的仆从。
厅堂内终于安静下来,荀舫垂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温屿顾不上他,回屋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原身住在后院,卧房内乱糟糟,已经被翻动过。床上连被褥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只压扁的枕头横在空荡荡的床上,几件旧衣衫扔了一地。
没钱万事难,温屿将衣衫捡了起来裹在一起。强撑着在卧房内到处寻找,想要找出值钱的东西。
温屿找了一通,什么都没找着,全身痛得受不住,坐在床沿上喘息。
蓦地,温屿手下按着的枕头似乎不对劲,她愣了下,一阵摸索之后,从塞了碎布的枕头里,扯出了一个荷包。
温屿见四下无人,打开荷包飞快清点了下。里面放着一份位于翠柳巷的屋契,约莫十五两左右的碎银子,十六个铜钱,一副丁香大小的金耳钉。
这些应该是原身藏下来的家当,屋契是三叔公所言的嫁妆。她依稀回忆起娘家在城北羊角巷,父母已去世,只剩一个哥哥。
温屿思索着将荷包贴身藏好,准备先去投靠娘家,有个落脚处,再寻求出路。
外面有婆子在大喊:“温氏,还不管滚,难道要我们来将你抬出去?”
温屿拿上那几件旧衫走了出去,婆子看了几眼她手上的旧衫,嘲讽地笑了,耀武扬威地喊:“还不快滚,只当自己还是富家主子呢!”
温屿自不理会婆子,循着记忆往外慢慢挪去。到了前院,她实在走不动了,放下旧衫靠着墙柱歇息。
周围不见人影,温屿顺势朝厅堂看去,荀舫已经不见了,不知他去了何处。
从先前荀舫的表现来看,他跟疯狗般去找三叔公的麻烦,骂人的嘴皮子利索,凶残,却莽撞无用。
如今他不见了,温屿便自顾自朝角门走去。角门虚掩着,一个婆子听到动静从门房探出头来,看到是她,面无表情又回了屋。
温屿前脚刚走出角门,砰地一声,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雨淅淅沥沥下着,温屿晕晕乎乎中,一脚踩到了水坑中,布鞋浸湿,寒意从脚底爬上来,冻得直哆嗦。此时她又冷又饿又虚弱,几件旧衫似有千斤重,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这时,温屿看到巷子口,荀舫直直站在那里,全身湿淋淋,跟活死人一样渗人。
温屿犹豫了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原身留下来的“家当”中,他也算一份。在身份上,他是她现在的夫君。
雨太大,由不得温屿多想,她将旧衫搂在怀里,让自己能暖和些,一步一步往巷子口走去。
经过荀舫身边时,他终于动了下,掀起眼皮看向温屿。
这一眼,阴森森,杀意凛冽。
温屿像是回到了以前生病时,心跳无力呼吸困难,禁不住踉跄了下。
一只冰冷的手,无声无息伸过来,搭在了她的手腕上。
2. 第二章
指尖传来微温,荀舫徒然收回手,麻木的脸,终于一寸寸皲裂。他身子摇晃了下,茫然望着眼前弥漫的雨雾。
温屿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感到莫名其妙,荀舫疯疯癫癫,还是离他远些为妙。
悄然往旁边挪了两步,温屿眉头一皱,停下脚步打量着荀舫。
原身坠河没了命,她穿了过来。原来的荀舫,也有可能丢了性命。说不定现在的荀舫,也是穿越而来。
温屿斟酌了下,小声道:“要吃肯德基吗?”
荀舫站着没动,温屿以为雨大,他没听见,准备靠近些再说一次。这时,荀舫掀起眼皮睥睨着她,眼神冷漠。
若荀舫一样是穿越,他该是惊讶或者惊喜。温屿没再多问,紧了紧怀里的旧衫,准备赁一辆车去羊角巷娘家。
巷子不见车马经过,温屿准备去别的街巷找车。她低垂着头往前,青石地面坑洼不平,到处都是水坑。布鞋早已湿透,裙摆也湿哒哒贴在腿上,全身上下都冷得快没了知觉。
街巷口的油铺窗棂打开着,一个伙计百无聊赖趴在那里。看到温屿经过,他顿时来了劲,啧啧两声,“哟,这不是温氏嘛。”
温屿朝伙计看去,他一脸兴味,眼珠子转动着,在她身上来回打转。
原身生得圆润丰盈,此刻湿衣衫紧贴在身上。伙计眼神更加肆无忌惮,流里流气道:“温娘子,雨大,快快进来避一避。”
温屿见伙计就要出来,她当机立断往回走。伙计撑着上了窗台,探出半截身子,看到站在巷子口的荀舫,犹豫了一下,悻悻跳了下去。
荀氏将他们夫妻赶出去之事,在街坊邻里很快会传开。她若独身一人,哪怕回到娘家,也不一定会得安生。
温屿衡量了下,准备将“活家当”捡起来。她来到荀舫身边,问道:“你可有地方落脚?”
从荀氏众人以及模糊的记忆中,温屿知道荀舫生母秦氏本是从牙行买来,父母早已去世。他没有外家亲戚,荀大福也没其他兄弟姐妹,九成九无处可去。
荀舫充耳不闻,如石像一样杵在雨中。
温屿耐着性子,继续问道:“你平时结交的友人们呢,可能先去寻个落脚之处?”
荀舫依旧没有做声,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
“你交好的红颜知己们呢,她们看在往日情分上,可能暂时收留你?”温屿不气馁,再次问道。
荀舫终于缓缓朝温屿看来,冷冰冰吐出一个字:“滚!”
至少没动手打人,温屿自嘲安慰自己。她缓了缓,轻言细语道:“你跟我去吧。”她硬着头皮上前,腾出一只手,去拉荀舫的衣袖。
“再淋雨下去,不冷死也得病死。如今,你死了也白死,再不甘心,得要先活下去,才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荀舫本来脸色一变,抬起手要甩开温屿。听到她先要活下去的话,手停顿在半空,无力垂落下去。
温屿拉着荀舫往前走了两步,见他没再反对,便松开了手。
再次经过油铺时,伙计还是趴在窗棂上,眼珠子咕噜噜,不怀好意来回转动,倒没敢再出言调戏。
温屿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活家当”还是有些用。走了没一会,巷子那边转进来一辆驴车,赶车老翁来回看他们,道:“客人可要坐车?”
“要要要。”温屿忙应了,问道:“去羊角巷多少钱?”
老翁道:“羊角巷得要小半个时辰,得要五个大钱。”
温屿对这个世间的物价不甚清楚,见老翁人老实巴交,五个大钱她也出得起,应了老翁上车。她坐好看向荀舫,他站在那里,皱眉看着破旧的驴车。
竟然还敢挑剔,温屿拧眉正要说话,他总算上来了。
老翁驾着驴车朝羊角巷方向而去,温屿取了旧衫擦拭着身上的雨水。荀舫直直坐在那里,散乱的发髻往下滴着水,脸与嘴唇都毫无血色,他也浑然不顾。
温屿想了想,他们都生不起病,另取出一件旧衫塞给他,“你先擦一擦。”
荀舫垂眸望着身前的旧衫,指尖将其捻起来,嫌弃表露无遗。
温屿边绞着湿发,淡淡问道:“你身上可有钱?”
荀舫放下了旧衫,侧头看过来,道:“你已第四次出言羞辱。”
温屿手上动作略微停顿,回想起与他所说的几句话,默默道:“擦一擦吧,要与人拼命,也得先有力气。”
先前问他去处,问他身上可有钱,他视为羞辱。温屿也不辩解,她本意的确如此。
他必须明白一件事,他现在身无分文,还无处可去,只有她可以倚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温屿希望他能识相些,别再发疯。
荀舫静静看了眼温屿,没管头脸上的水,只在身上随便抹了下,便将旧衫扔回了她怀里。
温屿实在没力气与他计较,将旧衫套在身上,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驴车颠簸,头不时被磕到,像是要裂开般疼。温屿只能坐直,背靠着横在身后的木板。
后背也疼,温屿挪来挪去坐得很不舒服。荀舫侧身靠着车壁,头微微上仰,闭着双眸,修眉紧蹙,神情看上去很是痛苦。
温屿趁机背过身去,借着旧衫的遮掩,小心翼翼取出荷包。她留着碎银,将里面的十六个铜钱全部拿了出来,再将荷包藏好。
回转身,温屿发现荀舫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正面无表情看着她。
温屿神色镇定,只当无事发生。耳边传来一声嗤笑,温屿顿了顿,仍旧无动于衷。
财不外露,荀舫的轻蔑,比他贪婪追问要让她放心。
驴车到了羊角巷,温屿数了五个大钱给车夫。雨小了些,天色昏沉,巷子的铺子开着,兴许是午间时分,行人多了起来。
食铺的香味飘散,温屿饿得前胸贴后背,走到刚出炉的包子铺前,问道:“一只包子多少钱?”
伙计忙着搬蒸笼,扬声道:“杂面鲜肉包五个大钱,白面鲜肉包八个大钱,杂面羊肉包十个大钱,白面羊肉包十三个大钱。”
付了五个大钱的车钱,温屿手中还握着十一个大钱,只能够买两个杂面鲜肉包。她挣扎了下,强忍住饥饿,再问道:“杂面与白面馒头分别多少钱?”
伙计忙得很,不耐烦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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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面馒头两个大钱,白面馒头五个大钱。你究竟可要买,问一大堆作甚!”
看来白面金贵,白面馒头竟与杂面鲜肉包一样的价钱。温屿不将伙计的态度放在心上,道:“要四只杂面馒头。”
伙计瞄了他们两人一眼,捡了四只杂面馒头,用干树叶包好递过来,收走八个大钱。
温屿将杂面馒头递过去,道:“你我各两只。”
荀舫敛目看着片刻,拿走馒头的同时,并包着的树叶也一起扯了过去。他捏着树叶,咬了一小口馒头慢慢嚼着,像是嚼蜡一样,半天才吞下去。
温屿也咬了口杂面馒头。粗糙无味,的确味同嚼蜡。吞下去时,嗓子像有异物滑过,噎得温屿忍不住抻了抻脖子。
所幸馒头刚出锅,热乎乎比较松软。温屿饿极了,将两个杂面馒头吃得干干净净。吃饱之后,勉强好过了些。
荀舫也吃完了馒头,漫无目的四下张望。
“走了。”温屿叫他。
荀舫缓慢转过身,跟在了后面。温屿循着记忆来到温氏香药铺,铺子临街的窗棂关着,大门半虚掩。她心生疑惑,退后两步抬头看去,门前的匾额歪斜挂在那里。
屋内走出来一个中年壮实汉子,他看了看温屿与后面的荀舫,拉下脸不客气道:“你看甚?”
“劳烦问一声,这可是温氏香药铺?”温屿见他生得凶悍,态度蛮横,顿时留了个心眼,怯生生问道。
中年汉子骂道:“温屹早就将铺子抵给老子,还欠老子一屁股债不还,一家子不知跑到何处去躲债了。你是谁,可是温屿那龟孙子的亲戚?”
温屿脸不红气不喘道:“温屹也欠了我家的债,我与夫君千辛万苦从外地来讨,他竟然跑了。”
中年汉子见温屿与荀舫形容凄惨,不疑有他,黑着脸骂了句,转身进了屋。
温屿松了口气,忙低头就走。荀舫不紧不慢跟着,望着她急匆匆逃走的背影,神色若有所思。
回娘家的这条路不通,惟余下最后一个地方可去。
羊角巷的车马多了些,温屿找到一辆驴车,询问了去翠柳巷的价钱。
有车夫要四个大钱,有车夫要三个大钱。温屿选了三个大钱的驴车,这下不用她招呼,荀舫在她后面上了车。
到翠柳巷只要两炷香的功夫,两人一路无话,车到翠柳巷停下。温屿将最后三个大钱付了出去,来到屋契上的巧绣坊。
绣坊门开着,温屿走上前,顿时愣在了那里。
屋中像是遭了强盗般乱糟糟,几凳倒在那里,柜台破了个大洞,里面空无一物,地上扔着踩得脏污的破布与撕烂的账册。
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男子,从柜台底下慢慢爬起来。他嘴角破了一块,右脸肿胀,嘴里直哼哼呻吟:“哎哟,真是晦气,这把老骨头,差点都得碎了。”
温屿怔怔望着他,这时脑子浮起他的名字,问道:“高掌柜,出什么事了?”
高掌柜见是温屿,也不禁一愣。不过,他没问温屿为何这般模样,指着站在外面的荀舫,恨恨道:“出什么事,亏你还来问我!你问他去,都是他干的好事!”
3. 第三章
被控诉的始作俑者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冷眼扫过,便站在门外望天。
高掌柜被荀舫的态度气得仰倒,恨铁不成钢对温屿道:“娘子,我念在温举人的份上,才给你做了这些年的掌柜。我的话,娘子从来不听,倒是姑爷一发话,你就当做天大的事,也不想想,姑爷那些荒唐主意,如何能赚到大钱!”
温屿上前,弯腰将凳子捡起来放好,招呼高掌柜坐着说话,她也坐了下来,问道:“高掌柜,究竟发生了何事?”
高掌柜手撑在膝盖上,瞥了眼门外的荀舫,生气地道:“还不是怪姑爷。前些时候,姑爷突然跑来绣坊,他嫌弃绣坊买卖不好,要将巧绣坊做到明州府,全大周都有名!”
说到这里,高掌柜愈发火大,再转头去瞥荀舫,只恨不得淬他一口。
“翠柳巷是什么地方,周围住着小门小户,平时街坊邻里来买个荷包,一块手帕。谁家女儿出嫁,帮着绣个喜字福字罢了。钱虽赚得不多,胜在稳当。姑爷却要做大,从他管着的布庄拿了好些绫罗绸缎来,让绣娘改绣富丽堂皇的绣屏,十八幅的销金裙,瓜瓞连绵的云肩!一寸缂丝一两金,如此贵重的衫裙,本钱值几何,绣出来,本钱又值几何,买得起的人家,如何会来巧绣坊这种地方买?”
高掌柜说得唾沫横飞,手一通乱指乱摇,着实气得不轻。
温屿静静听着,她同意高掌柜的话,做买卖,成本与销售非常重要。
“最最重要之处,如此金贵的布料,如何配色,绣何种花,如何裁剪,需要手艺精湛的绣娘把关,画花样,再针绣。一个手艺精湛的绣娘,一月工钱得十两银子起。就是拿着银子,也难以寻到。人家早就被世家大户找了去,去了京城进文绣院,伺候公主娘娘们!”
温屿默默点头,绣娘是绣坊的顶梁柱,手艺的好坏,关乎着绣坊的存活。
“绣坊的几个绣娘,手艺最最好的黄娘子,一月拿三两银子,活了三四十年,连寺绫碰都未曾碰过,如何能绣双面的绣屏,做那贵人主子们才穿得起的销金裙!且铺子赚的钱,都被娘子全部拿了去,已经欠了绣娘好几个月绣娘的工钱,她们靠着月俸养家糊口,成天来讨要工钱。娘子得赶紧想办法与她们结清,都是邻里街坊,我的这张老脸!”
高掌柜抬手,啪啪拍着自己的右脸,“还要呐!”
温屿算了下荷包中的钱,转头四望。
所有的金银,加上这间前铺后院的宅子,不知可支付得起拖欠绣娘的工钱。
温屿还未算清楚,高掌柜接着愤愤说了下去:“先前荀家老大荀柏带着人来了,二话不说就开始到处翻找,打砸。我拦不住,还被他们打伤了。旁边的铺子听到动静,赶着来看究竟。荀柏称姑爷乃是荀家的野种,他怕事情败露,从家中的铺子偷了布料,荀老爷已经知晓,被气得病倒在床。荀柏要清理门户,将姑爷逐出荀氏,赶出荀家。姑爷偷拿的布料,当然要找回去。荀大少爷还称少了布料,扬言会再来讨要。”
工钱都不一定结得清,又欠了荀家的布料。
温屿暗自叹了口气,关心问道:“高掌柜,你可有受伤?”
“我就些皮肉伤,上了年岁,一把老骨头,受不住惊吓。”高掌柜自嘲道。
温屿微松口气,道:“人没事就好。”
高掌柜跟着说是,眉头皱起,想着荀柏的那些话。
他倒不相信荀舫非荀大福亲生,荀柏几兄弟不满荀大福偏袒荀舫,彼此不和之事,高掌柜早就知晓。他认为荀柏只是找个借口,要从荀舫手上抢夺家产罢了。
旋即,高掌柜一愣,狐疑地打量着温屿,再转头看向门外的荀舫,察觉到了两人不对劲。
温屿头发衣衫濡湿,脸色青白,一看就病恹恹。荀舫再没了以前的意气风发,比天气还要阴沉。身上衣衫脏污,皱巴巴像是从坛中挖出来的咸菜,头顶盯着两个青青紫紫的包,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娘子,你们如何弄成了这般模样?”高掌柜问道,他似乎想到什么,惊声道:“莫非,荀柏所言为真?”
温屿道:“荀家将我们赶出来了。”
“你.......你.......哎哟!”高掌柜一拍手掌,跳起来烦躁无比转着圈,再停下来,难以置信盯着温屿。
“姑爷在荀家长大,荀大福看做眼珠子般疼爱,要非自己的亲生儿子,能将最值钱的家产交给姑爷?再说了,荀大福做了一辈子买卖,他能被大字不识的妇人栽赃了去?”
高掌柜哀叹声连连,又焦虑不安,“两个大活人,怎能就让他们赶出来了。娘子,你已长大嫁人,这般天大的事,不经脑子想个明白?大郎不争气,败光了家产,如今不知躲到了何处去。温氏就剩下这间铺子,还欠着债。娘子也别嫌我话说得难听,就凭着你与姑爷,只这间铺子,你们也保不住。你赶紧回荀家去,就说要去报官,让官府来断!”
温屿深深蹙眉回忆,现在她脑中空空,对高掌柜认识模糊,只记得他是跟着原身父亲多年的老掌柜。
有温举人这层关系在,高掌柜兴许会向着她几分。
只是温屿不认可高掌柜的说法,原身已经长大嫁人,又是他的东家,不该把她当做傻子来看。
温屿能看得出高掌柜的轻蔑,原身也一定能感受到,能听他的话才奇怪。
再者,先前进屋时,高掌柜应该先解释当前的情形,再发泄怒火。
现在他也只对着温屿噼里啪啦训斥一通,听上去是在为她好,实则并非如此。
她与荀舫形容凄惨来到绣坊,高掌柜看在眼里,却并未过问缘由。
他做了多年的掌柜,主次不分,若非他打心底看不起他们,就是他能力不足。
风从大门吹进来,温屿浑身像是被泡在冰水中。她抱紧手臂,道:“高掌柜,我不回去了,以后就住在铺子里。时辰不早,我得去收拾一下。”
高掌柜见事到如今,温屿还不肯定他的话,脸色顿时黑沉如关公。
“娘子主意大,既然我劝不住,再多说就讨人厌弃。巧绣坊如今这般模样,留我这个掌柜也没用。欠我的两个月工钱,我看在温举人份上,就不跟娘子要了。”
高掌柜冷声说完,走到柜台后,从底下翻出两本账册、锁匙,往柜台上一扔:“绣坊的账目,门锁都在这里。娘子且收好了!”
抬头不见低头见,温屿不愿与高掌柜闹翻脸,她站起身,歉意地道:“高掌柜,多谢你看在阿爹的份上,看着铺子这些年。按理说,铺子离不开你。只现在铺子什么都没了,留你下来,也付不起工钱,哪好意思让你白做工。我也不强留你。等到铺子重新开张,付得起工钱的时候,我再来请高掌柜,还望那时,高掌柜莫要计较,再来替我掌管铺子。”
难得听到温屿的好话,高掌柜脸色勉强好转了些。他没再说什么,抬了抬手告辞,走出屋,看都不看荀舫,径直扬长而去。
温屿顺势朝屋外看去,荀舫不知何时来到门口,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听着他们说话。她现在没力气跟他解释,道:“你快进来,还有很多事要做。”
荀舫沉默片刻,慢慢走进屋。温屿拿起旧衫与账本,往侧门走去,道:“关门。”
大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门闩插进门槽,荀舫跟在了她身后。
温屿穿过夹道,打量着眼前的天井与房屋。
四下收拾得还算整洁,天井地上铺着青石,上面湿漉漉,一颗歪脖子桂花树斜伸过来,地上飘着几片落叶。
右侧绣娘的屋子,绣绷被砸烂,凳子翻到在地。库房也一样,里面的柜子斜靠在墙上,柜子空荡荡,地上散落着一些被撕烂的纸张。
茶水房里的茶盏与瓶瓶罐罐,被砸碎在地,盐与茶沫混在一起,撒得到处都是。放锅与温水的灶口都空空,上面的锅不见踪影。
杂物房是间矮草屋,里面堆着半捆柴禾。草屋没甚值钱之物,估计荀柏的人没来过。挨着杂物房有口井,木桶也完好系在井沿边。
再去正屋,里面一样遭了殃,桌椅案几倾倒在地。不过屋子里面本身没甚家什,看上去倒还整洁。东西两间屋,里面摆着空床,空柜子,木榻,除去柜子打开着,屋子得以保存。
温屿绕着走了一圈,回到正屋,她去扶翻倒下的椅子,荀舫站在那里冷眼旁观。
“你渴不渴?”温屿气喘吁吁摆好一张椅子,坐下来喘气,看向依门立着的荀舫问道。
他们从早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过。又干吃了两只杂面馒头,温屿现在嘴干得要先抿一抿,才说得出话来。
她口渴,荀舫肯定也一样。果真,温屿看到荀舫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口渴的话,就来干活。”温屿指着另外一张翻到的椅子,省着唇舌简明扼要说道。
荀舫待了片刻,走上前将椅子扶起来,大马金刀坐下,依靠着椅背,双手搭在胸前,抬头仰望着屋顶。
温屿本来要先去看账本,想了想,她将账本啪地一下扔在了旁边的案几上。
债多不愁,要先活下来,再去想还债的事情。
荀舫没动,仿佛周身都长了眼睛,对温屿的举动,他嗤笑了声。
温屿不理会他,掏出荷包,沉吟着取了约莫二两碎银在手,道:“我们出去添置东西。”
首先,要买两口锅,再买些粮食油盐酱醋,碗盘,自己做饭吃会便宜些。
其次,要买被褥,才有办法睡觉。
最后,再添置些布巾,木梳等必须的家什。
温屿从后角门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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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舫不紧不慢跟在了她身后。小巷中无人,两人一前以后走着。
水珠不时从树上掉落,滴进衣领中,温屿冻得直哆嗦。她缩起脖子,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向巷子口。
荀舫也加快了步伐,始终落后一步,不疾不徐跟着她。转出巷子口往东,到了热闹的杏花巷。巷子两边铺子鳞次栉比,粮油米面等一应俱全。
温屿进了铺子,一一仔细询问价钱。先了解民生物价,好为以后的生计做打算。
白米白面要一千个大钱,也就是一两银子一石米。杂面糙米,则只要三百个大钱一石。
蜡烛六十个大钱一支,灯油便宜,三十个大钱一罐,一罐约莫有一升左右。
盐则是五十个大钱一斤,吃的麻油贵,一壶半升左右,要一百个大钱。其他诸如胡麻油,菜菔子油等,价钱都不不便宜。
寻常人家多买肥猪肉熬油,一斤肥猪肉,要一百个大钱。瘦肉反倒便宜些,精瘦肉只要三十个大钱一斤。
温屿一边询价,一边胆战心惊自己手中的那点钱。巷子中有两间布庄,除去卖布,还有做好的衣衫鞋袜卖,只她未曾看到被褥。
一路走过去,荀舫跟哑巴一样,只默默跟着她。温屿打算自己去询问何处卖被褥,这时她看到角落的铺子前,摊着雪白的蓬松絮状物,她以为是棉花,忙走了上前。
伙计迎出来询问道:“客人可是要絮被?”
温屿答是,她伸手去捻棉絮,发现手感不对,待定睛一看,原来是芦苇絮,并非棉花。
伙计听到来了生意,愈发客气了:“客人是要买絮自己回去缝制,还是客人出布,我们铺子帮着缝制?铺子中也有布,客人可以选了,我们铺子帮着缝好。客人放心,我们铺子的绣娘,手艺好得很,保证客人的被褥,盖在身上暖暖和和,絮不会散得到处都是。客人请过来看,这是现成缝好的被褥。”
温屿跟着伙计到了柜台,他抱出一床灰黑麻布缝制的被褥,让她看针脚,掂量被褥重量,感受布料的结实。
麻布比较粗糙,针脚缝合得倒很细密。温屿不会针线,只能买现成的被褥,不动声色打听道:“这床被褥如何卖?”
伙计道:“三百个大钱一床。客人放心,我们铺子在这里开了几十年,周围邻里都知道,向来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温屿倒吸了口冷气,她不可能与荀舫同盖一床被,至少要买两床。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温屿全身都快脱力。她恨不得将被褥直接裹在身上,忙强自克制住,与伙计讲价:“我还要买垫褥,你若便宜些,我就买两床。”
最后,伙计去请了掌柜来,垫褥加被褥,共便宜了二十个大钱。被褥加上底下铺的垫褥布巾,碎布填塞的枕头,花掉了温屿九钱银子。
铺子服务周全,伙计可帮着送到家。掌柜听到巧绣坊,不由得上下打量着温屿:“巧绣坊?听说绣坊出了事,客人可是温娘子?”
看来,荀柏来铺子闹的事已经传开。温屿想着以后都是邻里街坊,点头承认了。她并不多言,颔首与掌柜道别,让伙计待半个时辰后送来。
被褥还不算贵,温屿到了打铁铺,铁锅与柴刀的价钱,才让她瞠目结舌。
一口铁锅,要三两银子,一把菜刀,要一两银子。掌柜耷拉着眼皮,一个大钱都不肯便宜,一副爱买不买的模样。
温屿知道铁稀少,用来打造兵器箭矢,由朝廷监管。只没曾想到,一鼎铁锅竟然这样贵!
待到这时,温屿反应过来,怪不得,灶台上的锅都不见了。
最后,温屿咬着牙买了一把菜刀,铁锅暂时买不起,只能去买粗陶锅,再添只小炉,用粗陶锅煮水煮饭。
堪堪买齐了急需之物,温屿共花了二两五钱银子。她仿佛对待前世的心脏一样,不时去摸瘪下去的荷包。
回到绣坊,伙计送来了被褥,其他东西也陆续送来。
温屿清点好,先去灶房烧水喝。荀舫按照她的吩咐,打了一桶井水到灶房。温屿蹲在小炉边,手上拿着火折子,半晌都没动。
荀舫倚在门边看着温屿,又是一声嗤笑。
温屿充耳不闻,转头问他:“你可会生火?”
荀舫接连嗤笑,上前拿过火折子,揭开盖子一吹,火折子燃了。他拿了柴放进小炉中,用火折子点了油灯,再来生火。
不过瞬息间,柴禾熄灭。荀舫顿了下,掀起眼皮看了眼温屿。
温屿并没有嘲笑之意,她从没用过土灶,荀舫会的话,便最好不过了。
荀舫敛下眼眸,继续去点柴禾。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炉火依然冷清。
两人面无表情对视,看到彼此眼中的鄙夷,互相别过了头。
两个废物!
4. 第四章
温屿实在受不住,起身来到水桶边,埋头进去咕噜噜喝了几口冷水。口渴暂时缓解,冷得她牙齿都咯咯响。
荀舫侧头看着温屿的举动,情不自禁抿了抿干涸的嘴唇,默默放下柴禾,跟着来到水桶边。他立在那里盯着水桶,望梅止渴的“梅”就在眼前,他却迟徊不决。
温屿心知荀舫嫌弃她喝过了水,不过她并不在意,淡然往角门走去。荀舫抬眼看到,自发跟了上前。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雨停了,墨蓝夜空几颗明亮的星辰闪烁。小巷漆黑,惟有巷口传来隐约的灯火。
温屿裹紧衣襟,摸索着朝巷子口走去。荀舫落后一步。跟着她来到了杏花巷。
晚上的杏花巷比白日还要热闹,各式吃食摊子摆了出来,散发出阵阵香气。温屿一一问过价钱,选了一碗十个大钱的素面。
素面是杂面做的面片,加上剔得干干净净大骨头熬煮的骨头汤,放几粒翠绿的葱花进去,吃起来比杂面馒头软和可口。
汤底有些烫,温屿小口小口喝着。面前木桌上滚来一颗葱花,她视线缓缓往上移动,看到荀舫专心致志在往外挑着葱花。
温屿最喜欢葱花放在热乎乎的汤中,见他还未动筷子,将碗推了过去。
荀舫手停顿住,掀起眼皮睨了她一眼,将葱花扔进了她的碗中。葱花挑完,温屿拿回碗,细细品尝着葱花骨头汤。
一碗热汤面下肚,温屿感到至少回来了半条命。她还忍痛拿出五十个大钱,买了一小筐白日没舍得买的炭。
回到绣坊,温屿这时脑子清明不少。她从油灯中取出灯芯,准备将灯油滴在柴禾上,用灯油引火。
这时,荀舫不知从何处搬了几块石头进屋。温屿朝他看去,他也朝温屿看来,视线在她拿着的灯芯上停留,再看向她藏荷包之处,嗤笑出声。
温屿明白他的意思,灯油贵,他在嘲笑自己,没钱还用灯油引火。
身无分文,竟敢如此嚣张!
温屿不搭理他,在柴禾上滴了灯油,拿着火折子,学着荀舫那样吹。噗呲几下,火折子燃了。又学会一项技能,温屿很是高兴地生火。
这下柴禾一下燃起来,温屿放上炭,等了一会,炭跟着燃起来,她不禁愈发高兴,看向旁边闷声忙碌的荀舫。
捡回来的石头,荀舫在地上垒了一个灶。灶的空间比小炉大,再堆上柴禾,极为容易烧了起来。
两人各自生起了火,彼此对视,再次别开头。
先前两人都不大聪明,好似现在也如此。
他们光顾着生火,忘了要将陶罐放上去烧水。
温屿起身去拿陶罐,准备舀水时,荀舫提走木桶,将水倾倒在门外的水渠中,去井边重新提了小半桶水回来。
原来他还记得先前自己喝过桶中的水,温屿看着他湿了变干,此时又湿了一块的衣袍,没有说话。
他就这一身衣衫,等到发臭时,再看他的洁癖如何办。
洗过陶罐,温屿煮了一罐子滚水,将新碗碟都烫洗过一遍,倒了一盏水凉着,再去擦拭卧房。
铺好被褥,温屿回到灶房,垒起来的灶火已经熄灭,陶罐里的水满着,荀舫不知去了何处。
温屿也不管,自顾自喝了杯盏中的水,洗脸擦牙,熄了小炉。打了些热水去卧房,囫囵擦洗过身子之后,钻进了被窝中。
混乱惊险的一天,终于结束。
此时放松下来,温屿以为自己会感慨,迷茫。可惜周身上下,连骨头缝都痛。她什么都不想,只盼着赶紧好转,能睡个安稳觉。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了过去。在迷迷糊糊中,温屿仿佛听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估计是荀舫在咳,她咕哝一声,拉起被褥蒙住了头。
“柴禾,卖柴禾咧!”
温屿在睡梦中,被叫喊声惊醒。她睁开眼,望着灰蒙蒙的屋子,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柴禾,卖柴禾咧!”外面又在叫喊。
温屿清醒了些,记起草棚中只有小半捆柴,她准备再去买一捆放着。刚坐起一半身,又痛得倒下去。
“算了,用完再买。”温屿安慰自己,很快就睡着了,直到被饿醒。
外面天已经放晴,太阳明媚。睡过一觉,浑身依旧酸痛难忍,温屿强撑着下床,挪去灶房。
荀舫不知何时已经起来,砌起来的灶煮着水,他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烤火。
不知荀舫的脸是被火烤着,还是生病发烧,青白中顶着两块红晕,嘴唇也嫣红,像是抹了口脂。
若忽略头顶青紫的包,倒也唇红齿白,美娇娘初见雏形。
看到温屿,荀舫行动迟缓,朝她看来。温屿发现他的眼睛也血红,确定他是生了病。
温屿前世是病人,对病人多了几分体谅。舀了热水洗漱,顺便问道:“你可还好?”
一开口,喉咙发痛,声音沙哑得像是牛哞哞在叫。
荀舫头搭在膝盖上,蜷缩着身子,答了句:“还好。”
他的声音也差不多,像是破风箱呼呼,带着尖鸣回声。
两个病人都没再说话,温屿兑了两碗淡盐开水,她端了一碗,眼神示意荀舫另一碗归他。
荀舫神色呆怔,看到温屿端着盐水去漱口,再小口喝着。他反应过来,学着她那样漱口后,将淡盐水喝了下去。
一碗水下肚,空荡荡的肚皮变成水在里面晃荡荡,依然饿得慌。
不算欠债,如今温屿还剩下不到十二两五钱的银子,加上一幅丁香大小的金耳钉。
如何赚钱还毫无眉目,温屿必须省吃俭用。虽然浑身乏力,决定不再出去花钱,现在开始自己煮饭吃。
温屿在以前生病躺着的时候,看过无数美食视频,做饭尚属于理论派,打算从最简单的煮粥开始。
舀了一碗糙米,温屿见外面的谷壳大半还留在上面,她不禁犹豫起来。以她现在的嗓子,估计难以下咽。
灶房有个石臼,温屿将糙米放进去,准备舂掉外面的谷壳。她拿着杵捣一阵捣,不知力气还是技巧原因,糙米溅了一地。
温屿舍不得,放下杵捣,一粒粒捡起放回石臼。
荀舫缩在灶边,饶有兴致看着温屿捡米。察觉到他的打量,温屿撑着石臼起身,将杵捣一扔,下巴一点:“你来。”
荀舫拉下脸,温屿视而不见,起身到案台边。昨日没舍得买肉,鸡蛋两个大钱一个,温屿买了四个。
拿起一个鸡蛋,温屿掂量了下,听到身后传来舂米的动静,她迟疑了下,再拿了一个在手。
糙米舂掉谷壳,变成了碎白米。温屿算了一下,虽说铺子中的白米要比舂出来的完整,新鲜,但买糙米自己舂,要比买白米划算。
黑面也与白面差不多,将外面的壳磨掉,多筛选几次,就变成了白面。
温屿心情很好,短短时日内,她不但学会如何精打细算过日子,还迅速适应了穷人的身份。
洗好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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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锅,荀舫盯着看了片刻,讥讽地道:“你将米撒进河中,便能请全明州府的百姓喝粥了。”
温屿不会被他破坏了好心情,指着他的喉咙,道:“别说话,当心会变哑巴,”
荀舫一瞬不瞬盯着温屿,坚持道:“水太多了!”
“是吗?”温屿见荀舫坚持,她微微皱眉,变得不确定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煮粥,拿勺子在陶罐中搅动,感觉水的确多了些。
于是,温毓舀了一瓢水出来,荀舫还是道:“再舀一些出去。”
温屿怀疑地打量过去,“你会熬粥?”
荀舫沉默片刻,肯定答道:“会。”
“行,听你的。”温屿将葫芦瓢递给荀舫,又将鸡蛋交到他手上:“等会将蛋打进去,再加些盐,做蛋花粥。”
此刻太阳正浓,温屿回到卧房,将被褥楼出来搭在天井台上晒。来回弄了两趟,温屿喘息起来,依靠着栏杆坐下,仰头闭起眼,任由太阳洒在脸上。
不知不觉中,温屿睡了过去。荀舫从灶房中出来,看到温屿坐在那里,雪白的面孔,在日光中如玉般,微微透明。
荀舫依靠在门边,静静望着温屿。
眼前的一切,安宁如梦。
可惜,他想要醒转的梦,始终不得其法。
荀舫神色暗淡下来,喉咙泛起阵阵痒意,弯下腰咳嗽起来。
温屿被咳嗽声惊醒,朝荀舫走去,问道:“粥煮好了?”
荀舫止住咳,别开头,道:“好了。”
能睡醒吃饭,实在是太好了。温屿面带笑意走进灶房,看到陶罐中干巴巴的一坨,再看向荀舫:“这是粥?”
荀舫半点都不心虚回道:“是,这是干粥。”
都怪她自己,居然以为一个草包纨绔会煮粥!
温屿不生气,事已至此,生气已经无用。粥变成了干坨坨,当做米饭吃也是一样。
荀舫去拿了碗过来,各自剜了一坨在碗中。温屿看到蛋花,凑近闻了闻。
胡椒花椒生姜等香料都太贵,温屿现在还吃不起。所幸闻不到腥气,她舀了一块放进嘴里,立刻吐了出来。
“一斤盐,要五十个大钱。”温屿一字一顿说道。
荀舫将嘴里的饭也吐了出来,他一言不发,前去舀了一瓢水倒进陶罐:“你喜欢吃稀粥,正好。”
好你个头!
温屿不说话,再也不敢离开,坐在旁边亲自看着。等到水煮开后,干坨坨变成了稀糊糊。
“不咸了。”荀舫先尝过,像是做了件非常了不起的事,面上竟然露出了得意之色。
温屿嗤笑回应,当吃药一样,面无表情吃着软烂寡淡的稀粥。
吃完饭,荀舫兴许觉着理亏,拿了水桶去打水回来清洗锅碗。
荀舫提着水,晃悠悠走到门边。这时,他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花,双腿发软,人连着水桶一起摔了出去。
温屿吓了跳,赶忙前去将水桶捡起来,看没摔坏,长长松了口气。
放好水桶,温屿见荀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顿了下,上前问道:“你没事吧?”
荀舫宁愿趴着永远不起,他恨这具虚弱无用的身体!
温屿伸手去扯他衣袖,问道:“可有伤到哪里?”
荀舫慢慢撑着爬起来,咬牙切齿道:“自尊!”
温屿:“......”
废物,穷得只剩下无用的自尊了!
5. 第五章
荀舫顶着湿哒哒的一身,脸色难看回了屋。
温屿提着木桶去井边,木桶非常重,她只提着空桶,就累得气喘吁吁。
探头朝井里看去,水离井口不算深。她在水桶上绑好绳索,小心翼翼放进井中,拉着绳索晃动,水桶翻倒,装了满满一桶水。
温屿提不动,连忙晃动着绳索,打算将水倒出去一些。
木桶不听使唤,在水中像是大鱼扑腾,水花四溅。
饶是温屿耐心十足,只恨不得扔掉水桶,什么都不管了。
荀舫怀里搂着一团湿衣衫,晃悠悠走了过来。温屿朝他看去,他身上裹着一块灰色的麻布,麻布看上去有些眼熟,她定睛仔细一看,认出麻布是床褥。
“好装扮。”温屿实在忍不住,呵呵赞道。
荀舫面无表情盯着她,道:“我们做个交易。”
温屿想都不想拒绝了:“你没甚可拿来与我做交易。”
荀舫不为所动,指着井中的水桶,道:“你提不动水,我可以。你帮我洗衣,我帮你打水。”
“不。”温屿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笑,她自己的衣衫都没洗,何况给他洗衣。
不过,荀舫提醒了她:“你打水起来,顺道将我的外衫一起洗了,晚上我煮粥,再给你一个白水蛋吃。”
荀舫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盯着温屿。温屿看似表面镇定迎着他的视线,心中却直打鼓,生怕他发疯咬人。
两人僵持片刻,荀舫将衣衫往地上一扔,夺过温屿手上的绳索。只见他随意晃动几下,提了半桶水上来。
温屿赢下对峙,暗自松了口气,心道废物还是有些用。
荀舫提着水,双股颤颤走去灶房。温屿跟过去,舀水倒进陶罐,言简意赅道:“我烧热水,你等会用热水洗。柴禾很贵。”
贴身衣物她自己动手,他只洗厚重的外衫。一捆柴禾要二十个大钱,温屿已经说得很克制,他身无分文,一切吃穿用度都要靠她,必须有自知之明。
温屿让他用热水,也是看在他生病咳嗽的份上。他们都必须赶快好起来,想办法赚钱,不能再坐吃山空下去。
荀舫板着脸,搬了木盆去井边。温屿生火烧着水,回屋拿了脏外衫走到井边,扔进木盆中。
陶罐的水热了,荀舫提着热水去了井边。温屿也不去管他如何洗,这边继续烧热水,顺道洗碗筷,收拾灶房。
等温屿收拾好,荀舫还没回灶房拿热水。她心下狐疑,走出去一看,荀舫已经将衣衫往天井边的桂花树上搭。
看衣衫的颜色,正是她藕荷色的外衫。温屿走到井边一瞧,木盆里面只剩下荀舫的衣衫。
荀舫搭好衣衫走回来,见温屿站在那里,他倒神色坦然,弯腰提起自己的衣衫,在木盆中一通晃动。
温屿这时反应过来,这就是荀舫的洗衣方式,并非他故意不洗干净她的衣衫。
“你用皂角搓过了吗?”温屿问道。
澡豆贵,温屿只买得起皂角。她记得以前洗衣要用棍子捶,不过她也不大确定,便没多问。
荀舫手上用力一甩,水溅得到处都是。他猛然朝温屿看来,一副你再说,我就弄死你的狠厉。
温屿退后几步,抬手挡着水,转身回屋。
算了,不与他计较。
脏衣衫在清水中走过一遭,也就算洗过了。
稀粥不顶饿,太阳下山,温屿将被褥收进去铺好,肚子又饿得咕咕叫。
理论与实际之间相差甚远,温屿怕浪费杂面,还是选择煮粥。
吸取第一次的经验,这次温屿亲自动手,最终煮出一罐稍几近完美的白粥。
夜间天气寒冷,衣衫未干,荀舫裹着麻布巾,坐在灶边烤火。他脑袋搭在膝盖中,看上去无精打采。
温屿将答应的白水蛋,给他留下一只,舀了粥放到凳子上吃。
荀舫过了一阵,缓缓抬起头,脸与嘴唇都白得没有半点血色。他撑着起身去拿碗盛粥,剥好蛋壳,将蛋放进粥中,再坐回灶边,极为缓慢吃起来。
四个鸡蛋,在一天内已全部吃完。温屿吞着寡淡无味的白粥,算着今天的帐。
他们两人,至少吃了一斤半糙米,加上四个蛋,约莫花费二十个大钱。
盐与灯油用得少,暂时忽略不计。
三分之一捆柴禾,算六个大钱。
一天下来,花费共计二十六个大钱。最贵在鸡蛋,吃进肚中毫无感觉,还没滋没味,实在不划算。
柴禾也要省,只如今他们身体都不好,用冷水实在受不住。所幸开春后,天气热起来,就能少用一些。
温屿决定,明日去买些肥肉回来炼油,再买一点生姜,一把青菜。加点油盐煮菜粥,或者面片,比白粥要好吃,也算是荤素搭配有营养。
晚间荀舫还是在不断咳嗽,温屿一觉睡到半晌午,身上的酸痛,比昨日缓解了些。
今朝又是个大晴天,温屿去到灶房,荀舫已经起来了。他脸色比昨晚好了些,没再裹麻布,穿着薄夹衫,生了火,拿着湿外袍在火上烤。
温屿没理会他,洗漱之后出门。荀舫烤干了外袍,往身上一套,如常跟在了她身后。
天气好,杏花巷比往前还要热闹。温屿去肉摊前,挑选了一斤白花花的肥肉。她见剔得光溜溜的大骨头便宜,一斤只要五文钱,顿时高兴极了。像是捡到大便宜一样,大方地买了三斤,打算拿回去熬煮骨头汤。
有肥肉与骨头,拇指大小两块的生姜,也要五个大钱。温屿忍痛买了,再花上两个大钱,买了约莫十根翠绿的小葱。
如今的菜蔬,大多是菠菱菜与菘菜,豆芽等,这几样都不便宜。惟有冬葵,一大捆只要两个大钱。
温屿以前没见过冬葵,也不知味道如何。看在便宜的份上,她买了一捆。再顺道买了捆柴禾,让卖柴的老翁送上门。
回到绣坊,温屿准备炼油,煮骨头汤。她打算试做面食,取出杂面放在石臼中,使唤荀舫去舂。
荀舫不动,他黑沉着脸,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盯着小葱。
温屿反应过来,荀舫不吃葱。小葱贵,温屿还舍不得给他吃,道:“葱只放在我的碗里。”
荀舫这才去舂杂面,温屿生火,骨头先煮过去腥,切了一小片生姜,趁着荀舫不注意,挽了一根小葱放进去熬煮骨头汤。
肥肉切成块,小火炼油。陶罐开始噼里啪,散发出来的气味,虽然带着股腥气,总算闻着荤腥,温屿还是忍不住闻了又闻。她比划着再切了点生姜,卷起两根小葱,放进陶罐中。
荀舫筛好面过来,正好看到温屿放小葱的动作。他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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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一沉,将面放在灶台上,拿了筷子就要去夹小葱。
“哎哎哎!”温屿赶紧扯去扯他的衣袖,“你别动,等炸干就捞出来,不会让你吃进去。”
荀舫冷着脸,推开温屿的手,道:“有气味!”
“没气味,什么都闻不到。”温屿坚决不退让,再次拉住他,振振有词道:“只两根葱,能有什么气味。葱姜去腥,难道腥气好闻了?”
荀舫手一抬,甩开了温屿。他没再去夹葱,只威胁她道:“若是有葱味......”
“你不吃便是了。”温屿飞快接道。
“我弄死你。”荀舫冷冷瞥了她一眼,在小杌子上坐下来,盯着瓦罐中的油。
温屿冷哼一声回应,舀了温水去活面。她怕水多面少,一点点加水,努力回忆着和面方式。
最终,和出的面团,虽不是想象中的光滑,到底没有水多加面,面多加水。温屿盖上布巾,放在灶边醒面。
肥肉炼得快焦掉,以及出不来油,温屿才捞起油渣。待油冷却一会后,舀进干净的罐子中。
一斤肥肉,炼了小半罐子油。温屿也不知能吃多久,她小心翼翼放好油罐,尝了块油渣。
油渣酥脆香喷喷,温屿差点连舌头吞下去。她撒了些盐到油渣上面,在碗中晃均匀,忍不住再吃了一块。
荀舫一瞬不瞬盯着她,她自顾自吃着油渣,面不改色道:“有葱。”
话音刚落,碗被荀舫夺了过去,凑在鼻尖,像是狗那样闻来闻去。
温屿气道:“你凑那般近作甚,口水都流进去了!”
荀舫没闻出葱味,很是满意,拿筷子夹一块吃起来。他一边吃,还一边拿眼角斜向温屿,满脸的挑衅。
几颗油渣而已,荀舫夜里咳得震天响,温屿嫌弃还来不及,怎会与他抢。
温屿在炼油的陶罐里加水,她不会扯面,将稍微发起来的面团在砧板上揉了揉,用刀切成片,放进煮开的水中。
面片煮了一会,放一把冬葵,待冬葵煮软,一起捞进碗中,加上骨头汤。
陶罐中有油,温屿舍不得再放油进去,只撒了些盐与葱花。
汤与面片都雪白,配着碧绿的冬葵与葱花,青青白白饶是好看。
温屿吹了吹,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冬葵,软糯香甜,双眸霎时放光。
杏花巷摊贩卖十个大钱一碗的素面,她这碗面,鲜美得至少值二十个大钱!
荀舫不吃葱,他将油渣都倒进了面片里。温屿本来很满意自己的面,看到他的动作,很想将他的碗掀翻。
油渣面香得被打耳光都不肯松口,这个一无所有,还凶神恶煞的废物,他不配吃!
吃完面,温屿将灶房丢给荀舫,不客气道:“你吃了油渣,有力气,收拾干净!”
荀舫难得心情不错,竟然没有甩脸,一言不发收拾起来。
温屿走出灶房,去翻晾在桂花树上的衣衫。
这时,角门被敲响,门外有妇人在喊:“温东家,温东家可在?”
温屿愣了一下,走过将角门打开一条缝,看到门外共站着五个妇人。
她仔细回想,认出站在最前面,看上去精明利落的妇人,正是绣坊的绣娘黄娘子,心里不由得一咯噔。
日子尚磕磕绊绊,债主上门来讨债了!
6. 第六章
“真是温东家,好些日子不见,温冬家怕是贵人忙得很,连绣坊都不曾踏足。”黄氏长松口气,脸上扬起笑,边说着话,侧身灵活挤了进门。
仿佛怕温屿要跑一样,顺手抵住了门,让其他几人一起进来。
温屿默默关上角门,这时她勉强认出,其他几个妇人也是巧绣坊的绣娘。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既然她们已经找上门来,温屿没打算逃,招呼她们道:“进屋去坐吧。”
几人进来之后,就四下张望打量,没人有要进屋坐的意思。黄氏看到门开着的绣房,赶紧走了过去:“哎哟,我的剪子绣绷还放在这里,可要记得先拿上。”
“我的茶盅也还留在这里。”林氏附和着走向灶房,其他三人也跟着上前。
高掌柜留下的账本,温屿从没看过,见几人各自走开,便先进去拿账本,看到底欠了多少的债。
绣房已被砸得七零八落,黄氏看到屋中的混乱,只心疼地哎哟连连,倒并未太意外,想是已经得知荀柏前来砸巧绣坊之事。
林氏走到灶房外,看到埋头洗陶罐的荀舫,她忙拉了身边的秦氏,侧头挤眉弄眼说起了悄悄话:“这是打何处来的小白脸,真是听话,灶房的活计都干得如此仔细!”
秦氏听得一脸的兴味,忙探头看去,滋味复杂道:“比你我屋里那好吃懒做的要顶用,我也想有个生得俊俏的小白脸,替我洗衣做羹汤。”
另外的绣娘唐氏仔细看着,道:“咦,那不是荀......”
话音未落,一盆水从灶房呼啦泼来,几人尖声躲避,还是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
林氏抹着脸,“呸呸呸!”她往外吐着水,正要开骂。
荀舫手上提着木盆,杀气腾腾盯着她们,摆出一副老子弄死你们的架势。
林氏脸色一白,不敢说话了。秦氏她们也看到荀舫不好惹,忙着后退。
唐氏离得远些,被林氏她们几人挡住了水,只身上溅了几滴,她确认了是荀舫,低声道:“那就是被荀家赶出来的荀姑爷。”
林氏几人这时也认出了荀舫,抖着身上的水,懊恼地道:“原来是他,我就说不是好东西。好生生的绣坊,被他给折腾得没了,欠了我们好些工钱。今朝,不拿到钱,我绝不走!”
黄氏从绣房未找到剪子,听到外面的动静走出来,看到几人一身的水,惊讶地看向灶房。
荀舫放下了木盆,抱着双臂依靠在门边,神色冰冷,像是守门的黑脸灶神。
黄氏自是认得荀舫,本就对他不满,看到他自是没有好脸,生气道:“荀姑爷,当时是你拿的布料来,指挥着我们做工。你与温东家是一家,我们来讨要欠下的工钱,你来结也是一样。”
荀舫面无表情,吐出一个字:“滚!”
温屿从卧房拿了账本出来,见荀舫发疯,黄氏她们气得就要破口大骂。她忙几步上前,笑着劝道:“屋里冷嗖嗖,还是外面暖和敞亮,我们去那边坐着说话吧。”
黄氏看到温屿手上拿着账本,到底正事重要,她哼了声,叫上林氏她们,气冲冲走向天井边,在桂花树边的石栏杆上坐下,她也拿出了份账目,道:“温东家,这是以前高掌柜与我们会账的凭据,按照约好的工钱,巧绣坊一共欠了我五两六钱银子。”
林氏她们纷纷拿出凭据,分别报了巧绣坊所欠下的工钱。你一两,我二两,五人加起来,共计十四两六钱银子。
温屿翻看着账本,上面的账目,与她们所言并无出入。
如今温屿身上只余不到十二两五钱的银子,丁香金耳钉估计约莫能折算一两银子左右,加上共计十三两五钱银子。
全部拿出来还欠债,温屿还要倒欠一两一钱银子。
两人身体还未痊愈,张口要吃饭,连买柴禾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生嚼杂面糙米吃。
黄氏她们还等着,温屿先粗略翻了近两年的账目。除去所有的开销,每年的净利大致在四十两左右。
黄氏一个月就能赚三两工钱,巧绣坊一年的利,只比黄氏收益高一些。
但是温屿并不会这般算账,高掌柜也曾说过,手艺精湛,能绣双面绣的绣娘,一个月能拿到十两银子的工钱。好比任何行业的顶尖技术人才,收入肯定高。
尤其是绣坊这种铺子,靠着绣娘的绣花赚钱,要是她们拿得少,绣坊要么留不住人,要么赚得更少。
温屿再看铺子的开支项,列举着布匹针线赋税等本钱。赋税乃是商税,温屿算了下,实际的税率在一百课三,亦是百分之三。
赋税看似很低,温屿清楚,商税肯定不止这个数目。
税收是多个环节收取,比如巧绣坊的上游,则是布庄,绣线铺子。布匹从养蚕到织布,染布,都要缴纳赋税。绣线也是从这些而来,在中间直接纺成了线出售,同样要交税。
而课税多少,税务店无法做详细核实,收取赋税的税官,能掌握的特权就大了。
温屿在支出上,看到了一笔孝敬银,每月要近二两。她估计,孝敬银是打点税务店官吏,衙门差役等的支出。
还有一笔最大支出,是高掌柜的工钱,每个月五两。
温屿不清楚这五两银的工钱,是温举人对高掌柜的额外照顾,还是高掌柜身怀奇才,一年赚的工钱,比东家都多。
按理说,巧绣坊在明面上的利,一年能有四十两,原身的积蓄,不该只这点。
温屿再疑惑看下去,她看到了几笔大的支出,几笔共计三百两,皆是由原身拿走。
巧绣坊欠绣娘工钱,差点连布商绣线的钱都凑不齐,也是因为此。
这三百两去了何处,温屿凝神回忆,模糊记起来,好似给了荀舫。
温屿不禁朝灶房看去,荀舫还靠在那里,仰头望天。
把他卖了,能值多少钱?
温屿打如今顾不上收拾他,合上账本,暗自叹了口气,道:“几位应当已经知晓,我被荀氏诬陷赶了出来。荀氏连绣坊都不放过,前来打砸一通,稍许值钱的东西,像是铁锅都被搬走。搬不动不值钱之物,皆砸得稀烂。如今,我连多余的杯盏都拿不出来,茶都无法请大家吃一杯。”
黄氏听到温屿诉苦,当即急了,道:“从我阿娘起,就在巧绣坊做绣娘。当时温举人还在的时候,怜惜我们赚的是辛苦钱,从没少过我们一个大钱。那时绣坊买卖红火,过年过节时,绣坊还有年节礼。自打绣坊给了掌柜做陪嫁之后,年节时,我们什么都见不着,这些也就算了,工钱总该结给我们。家里男人生着病,做不了重活,还有一双儿女要养,一家子就靠着我这点工钱过活。要不是看在温举人的面子,哪能让巧绣坊欠工钱不给,有手艺,何处寻不到口饭吃!”
林氏与秦氏争抢着道:“那可不成,今朝必须给钱!温东家,你再艰难,能有我们的日子难过!”
“你还有这间铺子,卖掉也值不少钱!”
温屿也不做声,待她们停下来,才认真地问道:“你们如今可在别处寻到了活计?”
黄氏愣了下,朝其他几人看了一眼,道:“温东家,这你可管不着,巧绣坊关张,又不与我们结工钱,难道要我们坐着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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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温东家吃着大骨头,总不会连咸菜杂面都不让我们吃!”
温屿看她们又要吵起来,抬手往下压了压,道:“我的本意并非如此,且巧绣坊,也并未关张。”
几人被温屿说得一愣,黄氏冷笑道:“温东家,铺子连根线头都寻不着,绣绷都被砸坏,温东家既然能让巧绣坊重新开张,不如先将我们的工钱结了。”
“黄娘子,你们与巧绣坊有契约在身。”温屿翻开账目,抽出里面夹着的契约:“一年一契,如今才二月份,几位与巧绣坊还有十个月的契约。”
黄氏蹭一下站起来,涨红脸道:“行啊,我们这就上工。布呢,线呢?”
温屿再次耐心安抚道:“你们先别激动。我并非不与你们结算工钱,巧绣坊也并非要怪罪你们违约。”
听到工钱,黄氏暂时忍住了怒气,等着温屿继续说下去。
“巧绣坊肯定要继续开张做买卖。”温屿坚定地道。
她要赚钱吃肉,吃蛋,买铁锅!
“我这里的情形,你们都看到了,的确拿不出那么多。只你们的日子一样艰难,我尽量先支给你们一部分。余下来的工钱,待绣坊开张之后,再陆续与你们结清。”
林氏所言的温屿吃大骨头,也只是故意说出来讽刺之言。大骨头五个大钱一斤,上面连指甲盖大小的肉都寻不着一块,就是闻点肉腥气解解馋,有钱的话,谁会吃那东西!
荀氏不认荀舫之事,她们都听说了。温屿神色憔悴苍白,早不复以前的光鲜,身上的旧衫皱巴巴,一看就穷困潦倒。
“你们稍等。”温屿起身回卧房,从身上取下荷包,数了四两银子,再回到天井边。
看到温屿手上拿着银子出来,虽然数量一看就不够,总比一个大钱都要不着要强,几人神色都缓和了些。
温屿道:“我有个请求。请几位看在阿爹的份上,待巧绣坊找你们时,再回到巧绣坊做工。反正长短,也就十个月而已。且巧绣坊找你们,肯定有活计做,有活计,你们就拿得到工钱。”
黄氏皱眉,兴许是想着自己其他的活计,一时没有说话。几人以黄氏为首,她不说话,林氏他们也不吱声。
温屿道:“阿爹待你们厚道,以前我做得不好,深感惭愧。既然你们都在绣坊做了好些年,绣坊多靠你们。我想了想,打算与你们共享绣坊的利。以后你们做一件绣活,你们拿四成的净利!”
以前黄氏她们都拿死工钱,从早到晚不得歇息,一天下来脖子僵硬,直不起腰,眼睛更是难受得紧。绣娘皆年纪轻轻就一身病,眼睛更是早早就瞎掉。
绣坊要承担本钱等开销,还要管着买卖,只拿六成的净利。四成的净利,全部让给她们,做得越多,就赚得越多。
不过,黄氏她们弄不清楚,四成净利究竟有多少。关键之处,还在于铺子买卖的好坏。
温屿静静看着她们,神色坚定:“赚多赚少,你们且试一试便能得知。我是东家,肯定想要生意红火。要是不成,我会将宅子卖掉,还你们的工钱!”
黄氏她们互相递了眼色,暂且松了口:“行,温东家,绣坊开张之后,你再来寻我们。”
温屿按照比例分给她们的工钱。去前面铺子捡了断毛笔破砚台,一小截墨锭,她们在收工钱的凭据上画押后,一并离去。
关上角门,温屿低头沉思往回走,只听到荀舫在灶房门口发出一声嗤笑:“骗子,吹牛!”
温屿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你来,有笔账,我要与你结一下!”
7. 第七章
荀舫双手抱臂,浑身上下透着欠揍的漫不经心,晃悠着来到天井边。他往石栏杆上一靠,抬起下巴朝温屿点了点,傲慢地示意她开口。
温屿呵呵,将账本递到他面前,径直道:“你从账上支取了三百两银子走,银子呢?”
荀舫瞥了眼账本,慢慢伸手接去翻看,只随意扫了几眼,将账本还了回来,答得很是干脆利落:“不知。”
温屿一瞬不瞬盯盯着荀舫,他坦然迎着她的视线,面不改色道:“我没钱。”
荀舫并没撒谎,他真不知道。
困在这具孱弱无用的身体里,吃穿用度连他以前的仆从下人都不如,还要被这个女人呼来喝去干活。
他能活着,是她有句话,说得颇有几分道理。
活着寻找机会。
他确定这是场漫长的噩梦,他要留着精力,寻找回去的路。
无论是这具身子所谓的亲人,还是妻子,他都不在乎,他们皆是梦中的过客。
身子一直病着,在穷极无聊的日子里,只有她在。
她看上去文文静静,平时基本不说话,荀舫很满意。
不过,令荀舫意外的是,她并不安生,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登峰造极,还野心勃勃想要做买卖。
就凭着她藏来藏去,瘪瘪的荷包里那点钱,荀舫认为她简直比他还要疯癫。
荀舫蹙眉,原身混账无用,父亲还是举人。哪怕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她的举人爹对她颇为宠爱,她若不答应,举人爹也不会强迫。
看她这几天的行动举止,她颇有几分聪明沉着,为何就看上了原身?
莫非,她与他一样,并非原来的她?
荀舫敛下眼眸,状若无意问道:“你来自何方?”
温屿很警觉,她顿了下,手随意一指:“那里。”
“那里?”荀舫顺着她的手势看去,旋即笑了。
一听便知,她在胡说八道。
荀舫并不在意,嗤笑一声,“天边啊,那般高,看来,脑子被摔坏了。”
只要他不再追问,温屿也没空与他胡扯,正色道:“你要记住,巧绣坊是因着你入不敷出,你欠了我一大笔债。以后,你要端正态度,别乱发纨绔脾气,尤其是对绣娘们要和颜悦色,老实做事还钱。”
对温屿的要求,荀舫自发掠过,好奇地道:“那几个绣娘一看就身在曹营心在汉,不忠不义之人,你还留着她们作甚?”
温屿道:“忠义是奴仆,朝臣的事,别乱摆出主子的嘴脸。绣娘靠着自己的手艺吃饭,手艺人不好找。若无绣娘,开什么绣坊。平头百姓,只在商言商。”
荀舫意外扬眉,沉默着没做声。
温屿看他油盐不进,眼下也不是时机,瞥了他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荀舫自发跟在了后面,温屿经过穿堂,来到前面的铺子,第一次打开绣坊的大门。
门外的巷子里,偶尔经过行人车马。有人看到绣坊的门开了,回头看一眼,又走了过去。
温屿走出大门,头也不回交代道:“锁门。”
荀舫拿了柜台上的锁,将大门锁好,拿着锁匙跟在温屿身后。
上次前来,温屿没空细看。这次她要了解邻里街坊铺子的买卖,摸清周边的市场行情。
原来巧绣坊能赚钱,她接手之后,照理说也能赚。但她不敢打包票夸海口,毕竟她现在手上只有九两五钱的本。
重新开张的买卖,只能赚,决不能赔!
翠柳巷不大不小,大多都是前铺后院的格局。巷子对面是别家铺子的后院,有两间分茶铺与茶楼的后院比较热闹,有车马在角门前停下,客人从这里进去。
沿着巧绣坊这边的几间铺子,最近的是锦布庄。布庄店堂与巧绣坊一样三开间大小,店内没有客人,温屿进去时,东家黄福正站在柜台后,对着几匹布唉声叹气,与伙计说着什么。
黄福听到动静,以为来了客人,脸上马上堆满笑看过来。看到是进门的是温屿,他怔愣了下,朝立在门外的荀舫看了眼,道:“原来是温娘子。”
温屿颔首招呼,笑着道:“前些天荀氏来砸店,幸得各位帮忙,这些天我身子不好,今朝方稍许好转,来给黄东家道声感谢,多谢黄东家仗义相帮。”
“我与温举人相识多年,跟高老也多年的好友,都是邻里街坊,举手之劳罢了。”
黄福忙摆手道无妨,说完,他略微沉吟,问道:“听老高说,他已经不在绣坊做事。温娘子以后的绣坊,可还打算做下去?”
听黄福的意思,他应当从高掌柜处,对巧绣坊如今的情形了解得一清二楚。
温屿委婉地道:“巧绣坊是阿爹留给我的嫁妆,打算是打算,就是难呐,我还没考虑好。”
听高掌柜说了许多温屿的事情,黄福对巧绣坊不看好,现在的买卖不好做,布庄现在也一堆麻烦,只笑笑没有再多问。
摆在柜台上的两匹月白绢布,上面氤氲着点点霉斑,还有好几处发黄的痕迹。
绢的价钱昂贵,温屿在史书中看过,许多朝代的绢布,都可以当做钱直接使用。
温屿问道:“这布怎地放发霉了?”
黄福叹了口气,道:“翠柳巷这一带的人家,置办得起一身细绢衣衫,也只舍得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穿一次。布庄贵重布料不好卖,共五匹细绢布,卖了两年,还余下这两匹。白绢金贵,不能久放。你瞧,一不注意,就发霉泛黄了。”
温屿看着黄福一脸心疼,斟酌着道:“要是便宜些卖出去,总能挽回些损失。”
“便宜也不好卖呐!”黄福心道温屿果真与高掌柜所言那般,对做买卖一窍不通。
“一匹上好的苎麻布,不过七百大钱。一匹下等的细绢,就如这匹榇缎,也要一千五百钱。哪怕是便宜五百个钱,也没人买。”
黄福小心翻开绢布,指点着道:“这些地方尙完好,这些地方的霉斑,就难以去除了。若是做外衫,穿在身上像是污渍,平白招来嘲笑。做里衣穿倒无妨,买得起的富贵人家嫌弃,寻常人家一天赚得三五十个大钱,哪舍得买。”
一匹布能做两身衣衫,里衣就要花去一个月赚来的七八成,的确买不起。
温屿思索着,与黄福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去。布庄隔壁是香药铺子,齐掌柜看到温屿,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话里话外都是打探。
香药铺子里面,混杂着各种香料味。温屿闻得头晕,她应和敷衍了几句,告辞离开,进了做扇骨的铺子。
扇骨铺子里面挂着琳琅满目的扇骨,一个青年男子在一张案桌后,埋头将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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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进竹孔中。
在案桌旁边,一个妇人生气地道:“阿山,你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你总得吱个声!”
被唤做阿山的青年男子头也不抬,半晌后闷声说了句:“再说吧。”
妇人愈发急了,道:“再说,又是再说!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今年你就二十岁了,像是旁边黄家的儿子,二十岁早已经当了爹!林家小娘子样貌好,手脚勤快麻利,做得一手好茶饭,多少人家上门求亲。我看着你无父无母,想着撮合你们,你却推三阻四,我倒要看你,要娶个什么样的神仙妃子回来!”
阿山还是不说话,妇人气不过,一扭身就走。刚走到门边,看到站在那里的温屿,立刻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哎哟,这不是温娘子!”妇人一拍手掌,一副想要攀谈的架势,在看到门外杵着的荀舫,眨巴着眼睛,不由得撇了撇嘴角。
阿山听到来了人,总算抬头看了过来。温屿看到他的脸,果真如他的名那样,棱角分明,如山一样沉默。
温屿盯着妇人,恍惚记起来,她是附近的寡妇,以做媒为生,人称辛婆子。
媒婆走家串户,消息最为灵通。温屿脸上浮起笑,对辛婆子很是客气地叫了声“辛姐姐。”
辛婆子又是哎哟一声,乐滋滋地道:“我一把年纪,哪敢称温娘子的姐姐。温娘子,听说你从荀家出来了,以后巧绣坊可还开张?”
温屿笑着道:“辛姐姐,唉,这些事一言难尽。以后得空了,请辛姐姐上门来坐着说话。”
“行。”辛婆子又是一拍手,道:“我还要去给人家回话,我回头再来找你。”
辛婆子离开,温屿在铺子里转来转去,看着扇骨。阿山也不招呼,只埋头做事,任由她随便看。
温屿发现,铺子里极少见到扇面,只摆着两把纸扇,纸扇上画着黑白山水。饶是温屿不大懂画,也看得出画得很一般,山水毫无灵气。
“这把扇骨多少钱?”温屿拿了把湘妃竹的扇骨,问道。
阿山抬起头看来,答了句:“五十个大钱。”
温屿不懂究竟是贵还是便宜,不过她想了下自己一天的花销开支,寻常人家肯定不会买,最多用蒲扇。
“你可会做扇面?”温屿问道。
阿山似乎感到奇怪,抬头看了看她,点了点头。
温屿继续问道:“绢布的可能做,比如绣好花后,再拿给你做成扇面,一张扇面,要多少钱?”
阿山仿佛被难住了,皱眉沉思了一会,道:“绣花细绢扇面贵重,比纸扇扇面做起来复杂,一张扇面,得二十个工钱。”
温屿哦了声,放下了扇骨。阿山只瞄了眼,低头没再说话。
既然他不善言辞,温屿也不多打扰,道了告辞离去。
时辰还早,温屿沿着巷子慢慢闲逛。穿过两条小巷时,她看到巷子两边的铺子,大多都是笔墨纸砚与书斋。
温屿心思微动,再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果然看到了间书院。
书院门前悬挂着“四明书院”的牌匾,字迹遒劲,雄浑有力。
快到下学时辰,书院门前停满了车马。穿着光鲜的仆从,等候在车马边。
温屿静静看了一会,眼神逐渐坚定。
她开张的第一笔买卖,有了!
8. 第八章
下定决心之后,温屿就不再多做考虑。反正有卖铺子兜底,再说“一切皆流,无物常驻”,哪有万全之法。
回到翠柳巷,夜色昏昏。周氏扇骨铺还未关门,阿山要做自己铺子的扇骨,温屿要先与他确定是否有空,再商议些细节。
走了许久的路,温屿早就饿了。有了重启巧绣坊的希望,她想庆贺一下,吃碗加油加姜碎加冬葵的粥。
在扇骨铺子前,温屿停下来,对跟在身后的荀舫道:“你回去煮粥,煮得浓稠些,我过会就回来。”
“不。”荀舫拒绝得很干脆利落。
温屿呵呵,“你不煮也行,我自己去买肉包子吃。至于你,春夜的寒风不错,你多喝两碗。”
荀舫的脸色,黑得快与现在的夜色融为一体。他沉默盯着温屿片刻,确定她不是在说笑。
这些天他嫌弃饭食难吃,也从未吃饱过,肚子的确饿得慌。
“要吃白水煮蛋。”荀舫想到他唯一能下咽的吃食,不客气提出要求。
温屿答应得爽快:“行。你自己去买吧。”
荀舫伸出手,“钱。”
温屿一巴掌拍了上去,荀舫没想到她会动手,收势不及,被她结结实实打了一巴掌。
手不疼,脸有些火辣辣。
温屿斜着他,吩咐了一通:“快点回去煮粥,火小些,要慢慢熬得浓稠。切一小片姜,把冬葵一根根清洗干净。再烧些热水。”
荀舫浑身冒着寒气,转身大步离去。
正事要紧,温屿看都不看他,走进扇骨铺。店堂中还是只有阿山独自坐在案桌前削扇骨,夹道的门开着,有个老翁在庭院中熏竹子。
温屿走进门,阿山抬起头看来。不知是油灯的光,还是他沉静的眼眸,她总觉着有什么东西闪过。
“周东家,不知你可有空,我想与你商量些事。”温屿走上前,微笑着颔首打招呼。
“这是祖母留下来的铺子,祖母姓周。我跟着阿娘姓,阿娘姓山。”阿山解释了句。
温屿想到铺子的牌匾,愣了下,山姓稀少,她一时真没想到。
“大家都以为我姓周。”阿山解释了句,看上去不大自在,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人跟着站了起来。
惜字如金的阿山,竟然主动开口缓解她的尴尬。温屿很高兴,阿山看上去如山一般忠厚可靠,哪怕买卖不成,至少打交道愉快。
阿山很高,手撑着桌面,微微倾身听她说话。似乎察觉到不妥,他从身边摸出一张杌子,用布巾扫去上面的竹屑,走出来放在她身边:“请坐。”
温屿道谢后坐下来,待阿山也坐下后,道:“我想请你帮着做细绢绣花的扇面,不知你可抽得出空?”
阿山沉思了下,道可,“不知你何时需要?”
温屿坦白道:“我不懂如何做扇面,是要待绣好花之后,还是绣花之前?”
“绣好花之后再定型。”阿山想了下,补充道:“若是双面绣,则只需一张细绢。若是单面绣,做成扇面的话,要用两张黏在一起,两面有花样,不会露出线头。”
温屿认真听着,再请教道:“若是黏在一起的话,除去工钱,一张扇面,还需多少用料的钱?”
“你需要做多少把扇面?”阿山考虑了下,问道。
一匹布能裁剪承多少张扇面,温屿并不清楚。且黄福的细绢布,究竟损伤如何,她还要仔细看过。
温屿一时也说不清楚,沉吟了下,道:“我看你家铺子存了许多扇骨,是有人托你定做,还是铺子中摆着卖?”
“大半部分是有人订了去,也有些在铺子里卖。”阿山答道。
“可有比较富贵的客人前来买?”温屿问了句,感到有打探底细之嫌,忙歉意道:“说实话,我只做扇面,却不在你这里定做扇骨,一并做成折扇。因着细绢绣花扇面贵重,要是你铺子的扇骨有钱人看不上眼,我怕折扇最后砸在手里。”
“无妨。”阿山说道,他对此并不在意,看了眼温屿,问道:“巧绣坊的绣娘若不会裁剪扇面,我可帮着裁剪。所有的用料,加上工钱,还是二十个钱一把。”
不问数量多少,主动让出用料的钱,加上提供技术帮助,阿山做买卖很是厚道。
温屿想着手上那点可怜的本钱,道:“山东家是爽快人,我就不多说了。不过山东家,巧绣坊的情形,估计你也清楚。我手上没钱,工钱要待扇面卖出去之后,一并与你结算。”
阿山应好,“你何时开始做?”
除去扇面,还有绣娘们要沟通,黄福那里的细绢也要定下来,绣线还未买......
温屿眉心不由得蹙起,道:“就这两天吧,我确定下来之后,马上与你说一声,让你这边好安排。”
阿山点了点头,温屿道:“扇面之事,还请山东家保密,莫要张扬出去。”
阿山道放心,温屿便起身告辞,他顿了顿,道:“你且稍等。”说完,他进了后院,很快提着竹筐出来:“你拿去吃。”
温屿看着竹篮里的鸡蛋,不禁怔住,先前与荀舫在门外说的那些话,想必被他听到了。
阿山道:“钱伯养了鸡,我不喜吃蛋。”
他们勉强算得上合作伙伴,人情便是你来我往,收下他的鸡蛋,以后找个机会再还回去便是。
温屿接过竹篮,不过她听到钱伯养鸡,心想要是她也能养几只母鸡,就能天天吃蛋了。
“多谢山东家,我就不客气了。钱伯竟然在后院养了鸡,我可能瞧瞧,我也想养几只。”
阿山说好,转身领着温屿去后院。钱伯便是烤竹子的老翁,看到他们进来,他站起身,打着手势,嘴里啊啊了两声。
原来钱伯是哑巴,温屿不知他能否听见,她笑着颔首,叫了声钱伯。
阿山手摆了两下,钱伯又坐回火堆边,继续烤竹子。
后院的格局跟绣坊相似,三间正院并东西厢房。天井换成庭院,西边墙角种着桂花与梨树,树下放着鸡笼,鸡笼的鸡在夜里缩在笼子中,她数了下,约莫有五六只。东边种着几畦菜,温屿认出有冬葵,青葱,还有白菘与菠菜,青蒜,萝卜苗。
温屿羡慕极了,要是她有这么多菜,可以天天换着花样吃,还不用钱买。她暗暗盘算起来,要是拆掉天井,将空地种上果树,再种些菜,养几只鸡。
鸡可以吃菜叶子,鸡粪可以做肥料,简直完美的生态循环。
“钱伯会孵小鸡,你若想养鸡,待他孵小鸡的时候,帮着你孵几只。”
阿山说完,眉头皱起又放开,默默道:“养鸡气味难闻,早间吵得很。”
气味难闻的确是个问题,必须勤快打扫。温屿想到还有个欠她巨债,身无分文吃白饭的人,气味的问题迎刃而解。
“不养公鸡,早上便不会打鸣被吵醒。”温屿笑道。
“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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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会咯咯叫。”阿山闷声闷气说了句。
温屿听出他声音中的幽怨,不由得抿嘴一笑,想必他不喜早起。
阿山看到温屿的笑,神色变得讪讪起来,抠着衣角,没有再做声。
温屿提着鸡蛋告辞,阿山将她送出门外,站在那里看她走远了,转身回屋,拿出门板窗板关店。
经过布庄时,温屿本想去与黄福买绢布,见布庄已经关门,便先回了绣坊。
绣坊大门关着,温屿上前拍门,门很快打开了。
荀舫站在那里,等到温屿进门后,他拴上大门,跟在她身后往后院走。
看到温屿竹篮中提着鸡蛋,荀舫默然片刻,道:“扇骨铺还卖鸡蛋?”
温屿压根不想与他解释,只闲闲道:“你吃不吃?”
“吃。”荀舫答得斩钉截铁。
“吃的话,我们也养鸡。”温屿说道,经过天井时,她四下打量,“将天井拆除,可以种菜,栽种几颗树,养几只鸡。”
“你会种树,种菜,还是养鸡?”荀舫问道。
“你会就可以了。”温屿呵呵道。
“滚!”荀舫冷声回应。
温屿嘲讽道:“你吃我的,住我的,还欠我三百两银子。你不做事,只吃软饭,算得上什么男人?”
“你可以不把我当男人看。”荀舫道。
温屿被荀舫的无耻震惊住,她回头诧异地看去,目光不经意在他身上扫过。
荀舫冷笑,挺了挺胸脯,大大方方任由她打量。
温屿还他一个白眼,朝灶房走去,“你连脸都不要了,这般豁得出去,为何不用你这份气势,去做事赚钱还给我呢?”
荀舫晃悠着跟在后面,厚颜无耻道:“别说脸,我连命都可不要。我不止会吃软饭,我还可吃硬饭。天天吃粥,何时蒸白米饭吃?”
温屿嗤笑一声,“想得美,你想吃蒸饭,自己拿钱去买米。”
“我没钱。”荀舫回答得理直气壮,迎着温屿的鄙视,抬起下巴傲然回应。
陶罐咕噜噜响着,温屿探头看去,里面的粥在慢慢翻滚。洗好的冬葵整齐摆着,砧板上有一片切好的姜。
温屿稍许满意,她放下竹篮,荀舫自发取了两只蛋,去舀水清洗好,放进陶罐中。他坐下来看着灶火,漫不经心问道:“你打算做什么买卖?”
“你问来作甚?”温屿不想回答他,她的买卖,坚决不许他参与。
“该不是,你要做折扇买卖吧?”荀舫掀起眼皮,看了温屿一眼,肯定地道:“你要做扇面买卖。”
被他猜到,温屿不否认,也不确认,拿勺子搅动着瓦罐中的粥。
荀舫道:“你去了布庄,扇骨铺,最后到四明书院,那时便下了决定。你打算将扇面卖给书院的学生。书院的学生非富即贵,买得你的陈旧细绢绣花扇面。非富即贵的学生什么没见过,扇面绣花,顶多绣些兰花修竹,绣工不上乘,你的扇面,肯定卖不出去。”
温屿缓缓抬眼看去,纨绔草包软饭男,竟然也有几分见识。
她承认,他的话很有道理。无视他一幅看好戏的嘴脸,心中虽有打算,还是问道:“不知你有何高见?”
荀舫愉快地道:“高见当然有,只是,我不告诉你。”
温屿:“......”
狗东西!
两只白煮蛋,温屿全吃了,荀舫连蛋壳都没捞着。
9. 第九章
翌日天方蒙蒙亮,温屿就起了床。收拾好前去灶房,里面锅灶冷清。她现在只吃得起两餐饭,准备早上就只喝碗水。拿了葫芦瓢去舀水,水桶中的水已经见底。
温屿朝西屋方向看去,荀舫还在呼呼大睡。
狗东西奸懒馋滑,真是反了天!
温屿脚步重重走向西屋,门关着,她深吸一口气,举手砰砰砸门:“日上三竿了,赶紧起来干活!”
门内窸窸窣窣,荀舫翻了个身,扯着被褥蒙住头,哑着嗓子骂:“滚!”
“起来干活!”温屿再敲了敲门,站在门边等着。
果真,过了一会,门内毫无动静。
温屿再敲门,喊道:“起来,你休想睡好。”
荀舫刚迷糊睡过去,就被温屿惊醒,他踢开被褥翻坐起身,木然盯着前面。
破旧寒酸的屋子,还要饿着肚子,被逼迫早起干活,这日子,真没办法过下去了!
准备再躺回去睡,温屿肯定不会让他睡安生。荀舫只能胡乱套上衣衫,趿拉着鞋子,披头散发黑脸走出屋。
温屿站在灶房外,看到他的模样,直接无视,指着水桶道:“去打水。”
荀舫浑身冒着寒意走上前,提了水桶前去打了小半桶水,哐当一下扔在那里。
温屿也不管他,舀水倒进陶罐中,生火烧水。荀舫杵在灶房外,见温屿没有做早饭的意思,难以置信道:“这般早起来,连稀粥都没一碗?”
“没米了。”温屿头也不抬道。
荀舫被使唤舂米煮饭,他当然知道温屿在胡说八道,米缸中约莫还有三四斤糙米,七八斤杂面。
稀粥难吃,荀舫也不感兴趣,道:“做面片吃,里面加荷包蛋。”
温屿乐了,抬眼看向荀舫,好笑地道:“荀少爷,你还当自己在荀家呢?”
荀家算什么东西!在以前,连他荀府的偏门都进不了。
荀舫神色暗淡下来,转身默默走开。
他认为现在是场醒不来的梦,兴许,以前的荀氏,才是他的梦。
水沸腾了,温屿先凉了一盏,兑了温水到门外洗漱。她看到荀舫靠在天井的石栏边,忧伤地望天,在乱发中,露出清瘦的侧颜。
温屿也饿,等下还要去跟黄福谈绢布价钱,买绣线。想到要花出去的钱,温屿硬生生忍住了,回屋小口喝着还有些烫的水。
身后一阵脚步声,温屿拿余光瞄去,荀舫进来在陶罐中舀了倒进木盆中,端出去洗漱了。她没管他,喝完水,荀舫已经洗漱好,乱发也用一根木枝束在脑后,踩在脚下的鞋提了起来,露出起毛快磨破的鞋头。
温屿放下杯盏朝前面铺子走去,荀舫如往常那样跟在身后。她走出大门,荀舫将门锁好,揣着锁匙跟着。见她走进布庄,他没有进去,留在门外眺望着远处的天空。
布庄的伙计刚卸下门窗木板,尚在洒扫收拾。黄福捧着一盏香药汤,呼噜噜在喝着。温屿走进来,他惊讶了下,忙笑着招呼:“温娘子早。”
“黄东家早。”温屿笑盈盈颔首招呼,指着他端在手中的香药汤道:“黄东家早起就吃这个?”
“早起不吃上一碗,一整天都没精神。”黄福笑呵呵说道,几口喝完碗里的香药汤,不动声色问道:“温娘子前来,可是有事?”
“前些天黄东家摆出来生霉的绢布,我可能再仔细瞧瞧?”温屿问道。
黄福顿了下,狐疑地道:“温娘子打算买?”
温屿笑着道:“我得看过,究竟布料还能用多少,多少价钱再说。”
黄福迟疑了下,道了声稍等,亲自前去库房抱了两匹绢布出来,摆在柜台上,小心翼翼摊开:“温娘子,你且仔细看好了。”
细绢展开后,虽然已经处理过,还是能清晰看到点点霉斑。两匹布料的情形大致相近,温屿估算了下,约莫近三成的布料都不能用。
且还要考虑到裁剪扇面,并非完好的布料都能用上,加上所有的损耗,温屿直接开了价。
“黄东家,这两匹布,我出八百个大钱,你若愿意卖,我现在就买了。”
黄福一下跳起来,哎哟连天,心疼地道:“我这两匹布,本钱就要二两半钱银子。八百个大钱,我老本都亏了去。温娘子,你莫要说笑了。”
温屿没理会黄福的夸张,不疾不徐道:“黄东家,这两匹布,你再放下去,霉斑会越来越多,只怕最后彻底变成废布,八十个大钱都没人买。”
黄福心下疑惑,端从这两日的接触,温屿人斯斯文文,言谈举止大方,哪似高掌柜口中所言的蠢笨不堪?
绢布的确如温屿所言那样,再放下去只会更坏。不过,黄福还是心疼,道:“温娘子,我也明人不说暗话,既然你想买,定是打算是做成绣花的小衣。小衣裁剪掉余下完好的布料,还可做成绣帕,荷包,丁点都不会浪费。不若这样,我亏损一两银子的本,你出一两五钱银子拿去。”
温屿半步都不退让,微笑着坚持道:“黄东家,我只出八百个大钱,也只出得起这点钱。若是你诚心卖,我现在就拿走。若你不卖,我再去别家布庄看看。”
布庄皆有陈旧布料,像是明州府最财大气粗的裕和布庄,东家林裕和有织布坊,纺纱坊,染布坊,从棉麻蚕茧到布料,全是自己的买卖。
裕和布庄也有陈旧生霉的布料,像是这两匹布,八百个大钱,裕和布庄不会折本,肯定就卖了。
黄福咬着牙,愁眉苦脸答应了下来:“温娘子,这两匹布,我真是亏大了。唉,邻里之间,我也就不多与你讲价,你且拿去吧。只温娘子,我小本买卖,赊欠不起,你得出现银。”
想必以前巧绣坊欠布料,绣线的钱,已经败坏了诚信,引起黄福忌惮,必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做买卖的诚信很重要,巧绣坊很长一段时日,都要用现银拿货,无法再日后结算。
这对温屿来说,又增添了本钱的压力。所幸她也没想过一步做大,先做好第一笔扇面,再提以后。
温屿如数拿了八百大钱,黄福点好之后,将布料包好,打探道:“温娘子,巧绣坊准备何时开张?”
“等到能开张的时候,我会请黄东家前来吃茶。”温屿委婉地道。
巧绣坊现在做扇面的事,她还不能公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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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开门摆在柜台上卖。
柜台的门还破着大洞,且一旦开门做买卖,税店务与收孝敬好处的会先上门。
扇面的买卖,温屿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出不起税金好处。
见温屿似乎不愿意多说,黄福也是生意人,知道里面的忌讳,也就没再多问。
温屿叫立在外面一动不动的荀舫:“进来将布料拿回去。”
荀舫缓缓转过身走了进来,看都不看黄福与温屿,一言不发去抱布料。
一匹布长四丈,宽二尺二,不算太重,就是比较长不方便拿。荀舫试了试,双手各抱起了一匹。
黄福看得瞪大眼,满肚皮的八卦好奇,不住打量着荀舫。
荀舫板着脸,还不忘凶狠地瞪了黄福一眼。
在一刹那间,黄福以为,荀舫要扑上来撕咬他一口,他唬了跳,身子情不自禁后仰。
本来黄福要叫伙计帮着送回去,被荀舫吓到,懊恼着不吱声了。
温屿看在眼里,暗暗警告地看向荀舫,与黄福笑着道别。
荀舫白脸憋红,满身满脸的戾气,回瞪向她,大步走出门。
温屿见他脚步匆匆,怕他撞到布匹,忙跟上前,用手托着布料,让荀舫走得稳当些。
荀舫连声冷哼,到了绣坊门前,粗声粗气道:“开门!”
温屿赶忙问道:“锁匙呢?”
荀舫侧过身,荀舫看到他挂在腰间的锁匙,伸手去解绳索。
“你乱摸作甚!”荀舫腰间发痒,差点卸力,手上的布也往下滑。
温屿哎呀一声,赶忙伸手去托。荀舫膝盖往上顶,接住了布,吼道:“快点开门!”
也不知荀舫如何打的结,温屿一时没解开锁匙,她干脆用力一扯。
哗啦一声,荀舫的腰带被扯下,裤子往下掉。他双腿立刻夹紧,额头上的汗冒出来,脸黑得像是块千年臭石头。
温屿突然想起三叔公被荀舫拉下的裤子,她眼角抽搐了下,拿了锁匙上前开锁,推开大门。
荀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温屿看着他,脸上浮起笑,好声好气商量着道:“我帮你拉住裤腰?”
“我要弄死你。”荀舫看都不看温屿,一字一顿道。
温屿眼里只有她的布料,道:“那你说吧,要我如何办?”
“蠢货,你来抱进去!”荀舫几近低吼道。
温屿忙上前,从荀舫手上接过一匹布。大门没卸下来,门比较窄,门槛高到膝盖,布太长不好拿进屋。
荀舫盯着温屿在门槛前蠕动,他出气如牛,终是忍不住,夹着腿蹭上前,“给我!”
温屿看向荀舫,眨了眨眼,将布料交给了他。
“裤腰!”荀舫再错牙道。
温屿手伸向荀舫的腰,帮他提住了裤腰。荀舫抬腿跨门槛,温屿紧贴着他,保证他的裤子不掉下来。
荀舫将布放在柜台上,飞快抓住了自己的裤腰,喘着粗气死死盯着温屿:“姓温的,老子只吃软饭,不出卖色相!”
温屿斜乜着狼狈的荀舫,噗呲一声,哈哈笑起来:“出卖色相,你哪来的色相!”
10. 第十章
荀舫冷着一张臭脸,抓着裤腰回西屋,再也没有出来。
水桶还有水,温屿也就没管他。趁着太阳,她烧了温水,将布匹放进木盆中,轻柔清洗了一遍。布匹上的霉点与泛黄印迹虽洗不干净,已经比先前好了许多,基本闻不出霉味。
温屿从绣房找了绣绷,搬了凳子到廊檐下摆好。细绢拧干会发皱,她也不拧水,将布摊在绣绷上阴干。
忙完这些,温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时辰刚到半晌午,她望着天,想着接下来的一大堆事,还是打算先去找绣娘,买绣线。
西屋始终不见动静,以荀舫的性格,厚脸皮天下无敌。不出来,是因为他的裤腰带断了,没有针线缝补,他出不了门。
温屿想笑,又深深惆怅。
这日子,实在过得太窘迫!
倒不是为了荀舫的裤腰带,温屿是感念自身。她的头发又厚又长,清洗起来很是麻烦。她洗过一次,用布巾一缕缕擦拭过,又在太阳下晒了许久才干。
温屿想剪短,她却没有剪刀。
在打铁铺子里,温屿问过剪刀,一把要三百大钱。
想到头发,温屿的头便开始发痒。她抠了抠,指甲缝塞满黑色油泥。
温屿盯着指甲,顿时恶心得没了胃口。她振奋起精神,出了角门。
这次荀舫没有跟上来,温屿打算先去打探绣线价钱。杏花巷有一小间绣线铺,里面摆着几种常见的麻线,棉线,丝线。麻线棉线居多,丝线只有红,白,黑几种常见颜色。
棉麻线价钱便宜些,一斤也要一两五钱银子。丝线按照两卖,一两一钱银子。
金线银线更加昂贵,铺子伙计听到温屿询问,拿眼角瞥着她:“娘子,金线银线比金银还要值钱,一两金线一两六钱金,一两银线一两五钱银,贵人主子才用得起!”
伙计的意思不言而喻,温屿衣着寒酸,看上去灰头土脸,一看就买不起。
温屿并不在意伙计的态度,她暗自琢磨着,金线银线需要技术,制作工艺复杂,价钱昂贵,一般不会用在普通刺绣上。需求量小,卖的铺子也少。
杏花巷的绣线铺也是从纺线坊或者其他大商户处进货,从中赚点差价,如果大量需要,还是要从纺线坊或大商户那里拿货比较划算。
温屿想到巧绣坊以前从裕和布庄处拿过布与绣线,她记得裕和布庄在明州府最繁华的吉庆大街。抬头看了看天时,花两个钱买了只杂面馒头草草填了肚子。
吉庆大街离杏花巷要小半个时辰车程,温屿花三个大钱,赁了驴车前去。
春日午后的吉庆大街,与杏花巷则是不一样的热闹。街巷宽敞,两边商铺鳞节次比,银楼,布庄,古玩,番邦前来的番货,香料铺子等一家接一家。
华丽的马车缓缓经过,衣着光鲜的仆从,在香车下摆上锦凳。穿着轻便绫罗销金裙的贵妇人从香车上抬脚踩在锦凳上,宽幅裙角像是一团烟云,霞光隐约闪烁。
温屿盯着贵妇人身上的衫裙看得目不转睛,认出裙摆银色的光,便是银线绣出的花蕊。
吉庆巷上进入铺子的客人非富即贵,穿着华丽的绫罗绸缎。温屿直直盯着他们看,遭来或鄙夷,或警惕的目光。
温屿并不自卑,也不难过。反而看得高兴极了。
明州府越繁华,富人越多,她的买卖就越有希望。
裕和布庄在吉庆街末尾,地段不算最好,铺子却很大,足足有七开间。里面的伙计穿着青色细布,来往迎送。
温屿走了进去,伙计迎上前,不动声色打量着她:“客人请进,客人打算买何种布?”
伙计言语间虽客气,温屿还是听出了他的怠慢。先敬罗衣后敬人,温屿对此一惯不放在心上,打量着铺子,道:“我先自己看看。”
伙计便走开了,回头还不时盯着她。温屿神色坦然,在铺子里转悠。布庄主要以卖布为主,在铺子东面劈出一角,摆着绣线。
正中柜台上堆着五颜六色,价钱不一布匹,有丝绸,绫,罗,绢,锦,缎,还有与缂丝一样贵重的帛。
棉麻的布匹,则放在柜台上旁边的矮案上,颜色比贵重布匹要少,多是黑,本白,灰,靛蓝等几种寻常百姓所穿的颜色。
温屿不管伙计如何不耐烦,鄙夷,一一询问价钱。最后,她问道:“可有陈布?”
伙计掀起眼皮瞄了温屿一眼,道:“陈布有,绫罗绸缎棉麻布,你要哪一种?”
罗布有小孔,丝绸比不上细绢细密,锦缎太厚重,帛实在太贵,最适合做折扇扇面的还是细绢。
温屿道:“细绢便可。”
伙计说稍等,去抱了两匹陈旧发霉的细绢出来。温屿拆开仔细看过,除去泛黄,上面也长着点点霉斑,情况大致与黄福布庄的相近。她问道:“这布如何卖?”
“一两银。”伙计随口答道。
布匹经由不同织娘的手织出来,织娘手艺有高低,织出的布皆不同。这两匹布只看织出的纹路,要比从黄福处买来的细绢细密均匀。
一两银子一匹,还是贵了些。温屿问道:“八百个大钱可行?”
伙计一口回绝了,道:“这是东家定的价钱,一个大钱都不能少。”
温屿心中有了数,从黄福处买的两匹布,没有买贵。只要成本没有虚高,离生意的成功就近了一小步。
就算温屿信口开河,借以后互相合作多拿布来压价,端伙计都不会信她。何况是一直冷眼看着,并未上来招呼她的掌柜。
温屿怕折扇太多卖不出去,她也就没再多买布,转而问绣线价钱。
到底是大店,伙计拉着脸,还是回答了温屿。裕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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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线颜色多,棉麻丝的绣线,价钱不比杏花巷绣线铺的便宜,金线银线价钱如先前杏花巷伙计所言相同。
温屿心中已大致有数,如果买得多,价钱肯定会便宜。杏花巷绣线铺这种常年往来的老主顾,就是赚些批发与零售之间的差价。
买何种颜色的绣线,先要定下花色。温屿先没买,离开裕和布庄,在吉庆街附近的街巷又逛了许久。直到太阳西斜,再花三个大钱赁了辆驴车,前去黄氏家。
黄氏家在桂花巷,离翠柳巷不远,隔着三四条小巷。宅邸铺子都比不上翠柳巷,破旧杂乱。
桂花巷的巷子口长着一颗三人怀抱大小的桂花树,几个稚童在桂花树下玩耍。看到驴车停下,稚童们一齐好奇看来。
温屿下车上前,笑着问道:“劳烦打听一下,黄绣娘家可是住在这里?”
流着清鼻涕,头上扎着冲天辫的小童,推了身边一样流着鼻涕,头顶着两只小揪揪的小童:“牛牛,找你阿娘的。”
牛牛答道:“阿娘不在家,外太婆生了病,阿娘去伺候外太婆了。”
温屿打量着巷子,有汉子从巷子第三家门前探出头,警惕地看过来:“牛牛,快回来。”
牛牛应了声,撒开脚丫子跑了过去。温屿估计汉子是黄氏的丈夫罗庆。她走过去,罗庆认出了她,道:“原来是温东家。”
罗庆人瘦弱,脸色蜡黄,说话时喉咙带着呼哧声,温屿估计是哮喘。
温屿前世与医院打交道多,对哮喘也有一定的了解。哮喘病人不能干重活,冷不得热不得,饮食上诸多忌口,人称富贵病。
家中有病人在,怪不得黄氏虽然能赚钱,仍然住在破旧的桂花巷,日子过得紧巴巴。
温屿不经意打量着,罗庆穿着泛白布衫,浆洗得干干净净。大门里面收拾得整齐,院中种着菜,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姑娘在拔冬葵。
估计黄氏不在,罗庆也没请温屿进去的意思,问道:“牛牛阿娘不在家,不知温东家可有事?”
温屿道:“我来找黄娘子,商量绣坊上工的事。罗大哥,等黄娘子回来以后,你与她说一声,让她尽快来找我。”
罗庆答应了,“明朝她回来后,我就让她来找温东家。”
林氏她们几人家也住在附近,天色已经黄昏,周围混乱,温屿不敢多留。打算白日再来找她们,忙告辞回翠柳巷。
正是归家时辰,路上行人多。温屿穿着与他们差不多的旧衣,埋头与做工归家的妇人一样,匆匆朝前走着。
一路无事回到翠柳巷,温屿看到熟悉的角门,长舒口气,正准备上前敲门。
这时,一个男人从旁边闪身出来,急迫,缠绵地喊了声:“温妹妹!”
温屿被这一声,叫得瞬间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她转头定睛看去,男人正是荀柏。
11. 第十一章
荀柏双眼发直盯着温屿,眼里泛着淫邪的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最后停留在胸前,手也神了过来。
“乖乖,真是想得我心肝肝都疼,乖乖,让我好生亲香亲香。”
胃里恶心直往上涌,温屿后退几步,差点没吐出来。她回想起当时在荀家时,荀柏意味深长看她的那一眼。
原身与荀柏之间肯定有纠葛,不过温屿不解的是,为何记忆中不曾出现这一段。
“乖乖,怎地,生我的气了?”荀柏见温屿躲开,往前追了两步。
“乖乖,只要你听话,我照旧会疼你,让你吃香喝辣。”
夜色盖不住荀柏丑陋的脸,温屿只恨自己眼神太好,心道就算再穷,也要去买把短刀带在身上。
小巷虽安静,周围都是铺子,温屿只要大喊,肯定有人会出来。
面对荀柏,温屿一如既往地镇定,她想到那三百两银子,想要装怯试探,实在装不出来,便放弃了,干脆地道:“绣坊拿了三百两银子到荀家的布庄,这笔银子先还给我。”
荀柏满腔的柔情蜜意,遭遇到温屿的冷脸相对,本在懊恼中,听到她提到银子,顿时翻脸道:“何来的三百两银子?是你被野种骗了去,拿了三百两银子给他。他拿了银子,一半拿去花天酒地养相好,一半填了布庄他亏损的窟窿。野种眼高手低,布庄在他手中折本,他怕阿爹发现,偷偷去将账抹平了。”
说到这里,荀柏心又痒起来。他喜欢泼辣的妇人,你来我往才有滋味。不知为何,他觉着温屿几日不见,变得愈发娇俏动人。
荀大福眼见不行了,死后要办丧事,一大堆事情要操办,许久都无法见到她。
好不容易抽空赶来见她,荀柏如何肯放弃,心头滚烫,张开双臂扑上前,颤巍巍喊道:“乖乖!”
温屿面色沉静,揪准时机,准备抬脚踢去,顺便扬声呼救。
突然,一股带着杀气的疾风袭来,温屿只看到眼前寒光一闪。
“呲啦”一声,荀柏后背瞬间一凉,他惊恐回头看去,荀舫手上扬起的菜刀,已经快劈到面门。
“杀人啦!”荀柏惊恐无比,呼喊堵在喉咙,双腿发软往后倒在地上,堪堪避过了一刀。
荀舫不做声,欺身上前就要再砍。幸好跟着荀柏前来的小厮兴儿,本来在旁边车边躲着偷窥,发现情况不对,他赶忙跑出来,死死抱住荀舫的腰。
荀舫被兴儿扯住,荀柏在地上如蚯蚓一样蠕动,手忙脚乱爬起来,他呼哧急喘,想要说几句狠话,荀舫已经扭折兴儿的手腕,又提刀追了过来。
荀柏吓得没了魂,拔腿就跑,边跑边喊:“杀人啦......”
刚喊出一声,人就被从背后扑倒在地,荀柏痛得眼泪鼻涕横流,死亡的恐惧,让他顾不上痛,下意识拼劲全力反抗。
兴儿吓得也脚软,但荀柏出事,张氏会将他乱棍打死,他只能豁出去,右手受伤使不上力,只能举着左手上前帮忙。
温屿还未回过神,就见到几人纠缠在一起。荀舫明显体力不支,喘气如牛,却凶猛异常,手上的菜刀掉在一旁,他不管兴儿,将荀柏按在身下就是一顿猛捶。
兴儿闭着眼睛乱嗷嗷叫,荀柏也叫,温屿看到地上的刀,她赶忙摸过去,将刀捡了起来,握在手中。
温屿不敢杀人,她见荀舫的衣衫被撕破,快要被兴儿翻到,当机立断用刀背砍向兴儿的手背。
谁知,兴儿这时松开了手,温屿的刀背只砍到一半,另外一半落在了荀舫的手臂上。
荀舫人抖了抖,却一声不吭,兴儿手上吃痛缩了回去,荀舫身上力气一松,全神贯注对付荀柏。
眼见巷子有人打开了角门,荀柏要是死在这里,她也会被牵连。
生意刚起步,温屿不想填进去,赶忙道:“这次留他一条小命,以后他再来,就将他剁成肉酱!”
荀舫不理会温屿,呼哧急喘着,手上拳头又砸了下去。温屿飞快朝四周看去,有人举着油灯探出头看究竟,扬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兴儿双手都痛,哭唧唧道:“杀人啦,救命啦!”
温屿赶紧去拉荀舫,见他裤子掉在脚腕,一根草绳从腰间搭下来,混乱中,滑稽得想笑。
听到杀人,那人非但没走过来,赶忙退回屋,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兴儿绝望不已,这时,巷子又有门打开,有人走了过来,他顿时精神一震,赶紧喊救命。
温屿再去拉荀舫,他终于回过头,眼眸在黑暗中如猛兽一样,泛着幽幽的光。
“裤子。”神使鬼差间,温屿脱口而出道。
荀柏衣衫破碎,一股骚臭味从底下散开。荀舫停下来,低头朝自己身下看去。不知他想到什么,几下将荀柏剥了个精光,顺手扯下了他头上的发簪,钱袋,提上自己裤子,缓缓站了起来。
来人提着木棍走近了,温屿认出是阿山。他在夜里似乎眼神不大好,离得几步远站着,警惕地提着棍子道:“都住手,否则,我去报官了!”
荀舫一声嗤笑,荀柏见到有人来了,哭喊着道:“快去报官,野种杀人了。”
阿山仿佛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看向温屿,犹豫着道;“温东家,你没事吧?”
“我没事。”温屿答道。
阿山松了口气,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荀舫一脚将爬起身的荀柏踹到在地,提着裤腿站在那里,居高临下道:“下次再赶来,老子杀你全家!”
旁若无人威胁完,荀舫施施然往回走。温屿见他双腿拖着,步履沉重,还敢放狠话,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在外奔波一天,就吃了一只杂面馒头。又经过这一场混乱,温屿此时又累又饿,实在没心思再多说。她朝阿山点了点头,也不管他看没看见,低头离开。
进了角门,温屿见荀舫坐在廊檐下喘气,她没有做声,菜刀要一两银子,准备先拿回灶房放好。
荀舫盯着她,垫了垫手上的钱袋,趾高气扬道:“去煮面片,来四只蛋!”
温屿没理会他,进了灶房,看到碗里放着舂好,筛过的杂面,灶中的火已经熄了,陶罐中的水还滚烫。
绣绷上的绢布半干,温屿端回堂屋放好,准备明天再晒一晒。回到灶房舀水,先洗把脸清醒一下。
荀舫晃悠悠走了过来,手上的钱袋垫来垫去,里面的铜钱哗啦啦响,催促道:“怎地还没开始做饭?”
温屿一言不发洗完,倒掉木盆中的水,没好气道:“你既然有钱了,想吃,自己买去!”
荀舫沉吟了下,进灶房捡了几根草,将自己的裤腰栓好,转身就朝外走。
想到他还欠自己一堆债,温屿追了上前,去夺他手上的钱袋。
荀舫一个不察,手上的钱袋到了温屿手上,他恼了,上前就要夺回去:“老子救你,你还恩将仇报!”
温屿转身就跑,道:“你又是杀人,又是抢劫,你这不是在救我,你是要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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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饿了一整天,又经过一场大战,这具身体本来就弱,荀舫双腿沉重,追得很是吃力,靠在灶门边歇气,恶狠狠道:“老子是在打草谷!”
温屿不懂何为打草谷,看准荀舫就是外强中干,瞥了他一眼,打开钱袋点着里面的铜钱与碎银。
钱袋看上去鼓囊囊,里面铜钱多,碎银少。共有二十五个铜钱,加上三钱左右的碎银。
温屿撇撇嘴,将所有的钱展示给荀舫看:“就这么丁点钱,你还想吃四个蛋!”
荀舫也不失望,呵呵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别再相信,让你吃香喝辣的蠢话了。”
荀柏说的那些话,荀舫定当听见了。温屿估计他在角门后听墙角,反唇相讥道:“就是你是大聪明,拿了我的嫁妆银,去让相好吃香喝辣。”
荀舫很是不耻原身的行为,又嫌弃这具身子孱弱无用,一直暴躁不安,想着要赶紧摆脱,变回原来的自己。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灶房安静下来。温屿不知荀柏可会报复,她现在也没力气去想。
收起钱袋,温屿洗净手,舀了温水和面。荀舫走到老地方坐下,生火煮水,取了四只鸡蛋,放在身前的衣袍中。
温屿见荀舫打定主意要吃蛋,瞪了他一眼,只能随了他去。
面片煮好了,加上鸡蛋,两人埋头苦吃。温屿剩下了半碗汤,荀舫的碗干净得都无需洗。
放下碗,温屿肚子饱了,守着灶火的余温,开始想着先前的事。
原身与荀柏之间的事,无论原身与他以前如何,温屿都感到恶心,替原身不值。
夫君浪荡没出息,娘家大哥好赌,唯一能依靠的亲爹也去世了。
荀柏身为兄长,觊觎弱小的弟媳妇。原身就算心甘情愿委身于他,以上对下,他也是无耻到了极点。
要是原身敢反抗,一旦传开,就是在后世,也会有数不清的脏水与风言风语,何况是在封建的古代。
原身根本没有选择,换做是自己,也不一定做得比她好。
男人哪怕自己再风流,除非绿帽癖,绝不会容忍妻子红杏出墙。
看荀舫的态度,他对此毫不在意,从头到尾基本不提一字。
温屿心中狐疑,不自觉打量过去。荀舫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试探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荀舫愣了下,反应过来温屿的意思,皮笑肉不笑道:“你是担心与荀老狗东窗事发,我会杀了你?”
“你在外养相好。”温屿冷声提醒他。
“你一个弱妇人,被人连哄带威胁骗了去。”
荀舫拿眼角瞥她:“只要以后你好好煮饭,再给我买身新衣衫,我就不与你计较。”
听到前面的话,温屿还挺感动意外,没曾想,荀舫居然会有如此胸襟!
见他趁机讲条件,温屿不多的感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口回绝了:“想得美,我给你五个大钱,你去买些针线回来,自己将裤腰带缝好。”
荀舫大吃一惊,难以置信望着温屿:“你竟然让我做针线?”
温屿笑而不语。
她连扣子都不会订,要是他会了,说不定,以后还能替她绣花做针线活!
温屿打好主意,起身去洗漱,吩咐道:“你收拾灶房。”
荀舫垮着脸,摔摔打打开始收拾。
温屿全然无视,刚漱完口,听到角门被砰砰砸响:“温氏小娼妇,你给我滚出来!”
12.第十二章
温屿听到熟悉的辱骂,便知门外是谁。
半旧的木门,被砸得咚咚响,门框上的灰簌簌掉落。
尖利的骂声响彻在夜空,温屿盯着晃动的门片刻,打开了门。
门外的张氏手扬在半空,扭曲着脸,嘴角一团白沫。两个眼生的粗壮妇人,提着一盏小灯笼,像是左右护法,神情愤愤立在张氏身边。
张氏身后,跟着荀柏的妻子林氏,林氏的儿媳妇安氏。林氏憎恨地盯着温屿,安氏离得有些远,隐身在暗中,看不清脸色。
“你们......”温屿刚开口,就被张氏的破口大骂掩盖住了声音。
张氏挥舞着手臂,不知何处来的深仇大恨,疯了般大骂不止:“贱人,你敢伤我儿子,不要脸的臭婊子,见到男人就岔开腿的娼妇,爹娘死了没人教的破鞋!”
尽管辱骂不堪入耳,温屿依然还是神色淡淡。论骂人,她肯定不是张氏的对手,就不以弱对强了。
张氏翻来覆去,将温屿的父母家人,祖宗八代都拉出来骂。
明明是荀舫砍了荀柏,温屿不明白张氏为何骂自己。难道荀柏回去告状时,称是她将他打成了那般?
温屿微微拧眉沉思,张氏的骂声尖利,小巷不知有多少人听了去。
绣坊还未开张,温屿的名声本就不好,再经过张氏的宣扬,肯定愈发不堪。
温屿不在意名声,但绣坊主要做妇人小娘子的生意,名声不好,会影响到生意。
无论荀柏如何回去告诉张氏,他们母子如何打算。
这一招,实在是太过歹毒!
温屿脸色沉下去,荀舫晃悠着从灶房走了过来,她砰地一声关上门,转身问道:“妇人你砍吗?”
荀舫面无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丝兴味的笑容,抱在身前的手臂张开合上,寒光在夜色中一闪。
“砍。”
温屿道好,指着门外在哐哐猛砸门的张氏道:“砍她!”
荀舫呵呵,温屿心中了然,道:“给你买新衣衫,吃鸡蛋。”
见荀舫似乎还要讲价,温屿飞快道:“张氏头上的簪子是鎏金,能值几个大钱。”
荀舫立刻上前,挤走温屿,打开门,手上的菜刀露了出来。
张氏张开的血盆大口,看到菜刀时,啊啊挤出两声,惊恐地蹬蹬后退。
左右护法溜得比张氏还要快,手上的灯笼都不要了,掉落在地轰然一下燃烧。火光起来,荀舫寒意森森的脸,格外可怖。
荀舫拿了好处,很是尽心尽力,吃饱之后有了力气,一个健步上前,抓住了张氏的发髻一扯。
张氏头皮都快被扯掉,尖叫着捂住头。荀舫将鎏金簪拿在手中,打横菜刀,左右开弓,啪啪将张氏的脸当场打得肿起来。
其他几个妇人躲在一边瑟瑟发抖,无人敢上前。张氏痛得涕泪横流,在荀家时,她也辱骂过荀舫,那时他来不及收拾她。
此时正好一起算账,荀舫一推一搡,张氏摔倒在地,他走上前,抬脚踩在她的脚踝上。
咔嚓一声,张氏的脚踝估计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地。温屿见已经够了,她走了出来,眼神扫过林氏她们,道:“你们听好了。荀家有钱,但区区商户而已,钱也要在手上拿得稳当。我一穷二白,光脚不怕穿鞋的。你们再敢在背后使坏,我就豁出去,拿你们整个荀家陪葬!”
林氏几人没有做声,荀舫则挑了挑眉,站在一旁看热闹。
温屿不再搭理她们,转身进门。荀舫跟在她身后进来,反手关上角门。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林氏她们在哭天抢地喊着张氏,渐渐哭声越来越小,估计离开了。
天空星辰闪烁,温屿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回灶房打水继续洗漱。荀舫跟过来,进屋放下菜刀,道:“说好的鸡蛋,新衣衫,别忘了兑现。”
温屿从木盆中抬起头,道了声好,擦干脸,朝荀舫伸出手:“簪子。”
荀舫盯着温屿的手心,黑着脸道:“这是我的战利品!”
温屿不动,道:“还钱!”
荀舫脸比茅坑的石头还要臭,将鎏金簪王她手上一扔,道:“虎落平阳被犬欺!”
温屿不打理他,拿着鎏金簪掂量,她不知鎏金的价钱,得空时去当铺打听一下。
白天睡多了,荀舫不困,他蹲在廊檐下,拿温屿打发无聊:“你要如何豁出去啊?”
温屿充耳不闻,在木盆中洗布巾。
荀舫继续道:“你能豁出去,还视财如命,不如再去买把菜刀,我们一起去钱庄打谷。”
“打草谷是什么意思?”温屿无视他的嘲讽,好奇问道。
荀舫见温屿问得认真,料想她不懂,好脾气解释了句:“兵将出动,得来的战利品,大家一起分了。”
“就是盗匪。”温屿听懂了,嗤笑了声,“打草谷,亏还说得那么好听。”
“你心安理得拿着钱袋,簪子,却看不起打草谷。”
荀舫嘲讽无比,声音悠长:“无耻啊!”
“既然你自称打草谷,那我就是将军,你是小兵。小兵冲锋陷阵,战利品当然归将军。将军再给小兵吃食,兵器,就像是我给你吃食,住处一样。”
温屿倒掉木盆中的水,站起身居高临下斜乜着荀舫:“你有何不满之处,区区小兵,胆敢不服,军法处置!”
荀舫沉默下来,抬头望着星辰,神色惆怅。
明朝还有一堆事,温屿没空忧伤,瞥了他一眼,放好木盆回屋去睡觉了。
翌日清早,荀舫还在呼呼大睡。温屿起身洗漱完,将绣绷拿出来在廊檐下放好,阿山来了。
温屿以为他来是为了扇面之事,忙翻动着细绢,道:“我将发霉的布洗了下,还未晒干。绣娘她们也没来,说实话,我不懂如何裁剪,绣娘在的话,她们听得明白些。”
阿山怕受伤的茧勾到丝,在身上使劲擦了擦,才小心翼翼翻动着布。
“洗过之后好了些,有印记的地方,可以写字,还可以绣花上去,如此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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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来了。”
温屿笑着道:“我也是这般打算,写些什么字上去,绣何种花样,得要裁剪好才能排版。”
阿山嗯了声,他放下布,抬头打量着温屿,迟疑了下,问道:“昨夜,你没事吧?”
“没事。”温屿摇头,不知阿山他们听到多少,她想了下,没有多问。
邻里之间如何想,她也拦不住管不着。看阿山的态度,既然继续谈合作,未曾影响到生意,她就不去自寻烦恼。
阿山见温屿不愿多谈,他也不好再多说,只道:“荀家有钱,与衙门又走得近。绣坊还要开张做买卖,你得防着些。”
开门做买卖,最忌讳有人上门闹事。温屿早就想到了这点,虽然担心,但她昨晚威胁林氏她们的话,并非是虚张声势。
“荀氏的铺子多,他们也要开门做买卖。”温屿淡淡道。
阿山怔了下,他反应过来,荀氏敢来铺子闹事,温屿也会上门去闹。荀氏财大气粗,损失会更大。
“衙门那边......”阿山皱眉,暗自叹息一声,没再继续说下去。
温屿明白,阿山担心衙门官吏帮着荀氏。民不与官斗,商户做到天大,对上权势,也只有输的份。
衙门会偏袒荀氏,肯定是荀氏上贡了好处。荀氏与衙门交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温屿穷得叮当响,无法与荀氏拼着给上贡。
现在是荀氏咄咄逼人,温屿想要息事宁人也不行。烦恼无用,不到最后一步,温屿也不会豁出去,拉着荀氏一起死。
阿山略说了几句话就告辞:“等绣娘来,确定好之后,来唤我一声就是。”
温屿忙谢,将阿山送出门外。回到后院,荀舫已经起身,在灶房外漱口洗脸,视线不经意在温屿身上扫过,慢吞吞吐掉口中的水,道:“鸡蛋呢,新衣衫呢?”
“鸡蛋自己去煮,等下黄氏要来,我要在绣坊等着,你自己去买。”
一大早就催催催,温屿板着脸,心中一动,回屋拿了鎏金簪交给荀舫:“你拿去当掉,当掉的钱,你拿去买新衫。只一点,一身新衫,不得超过六百个大钱,余下的钱你要拿回来交给我。”
铺子中的麻布新衫,一般都在五百个大钱左右。温屿大方,多出了一百个大钱,再让他买双鞋。
荀舫呵呵冷笑,接过鎏金簪。洗漱完之后,他也不去煮鸡蛋,揣着鎏金簪出了门。
太阳升上正空,荀舫还未回来。温屿饿得慌,也不等他这个苦力,舂米煮粥。等吃完饭,荀舫依旧不见踪影。
到了太阳西斜时,角门传来敲门声。温屿以为他回来了,前去打开门一看,黄氏站在那里。
黄氏走得急,额头冒出细汗,喘着气连声道:“对不住,娘家事情多,我刚脱开身,忙着赶来了。林氏她们有事,说是我与东家见过,回去与她们说一声就是。”
温屿忙请黄氏进来,关上角门,她不禁皱起眉。
该不会当了鎏金簪,荀舫拿着钱,又去花天酒地了吧?
13.第十三章
黄氏看到廊檐下晾着的细绢,她走上前翻看,见只有两匹布,神色费解地问道:“东家打算用陈布绣花?可还有别的布?”
“就这两匹。”温屿也不隐瞒,直截了当道:“我打算用这两匹绣扇面。”
绣花扇面极少,但与绣帕荷包一样,算是小玩意儿。这两匹布,能做不少把扇面了。
黄氏是懂行之人,她小心地翻开布匹,翻看着布的成色,又在凑近闻了闻。
“等绣好扇面之后,霉味大多都散尽了。如这些地方的印记,若绣花样,样式麻烦,不一定能好看。最好不过用染料晕染。”
说完,黄氏又觉着不可行,为难地道:“染布复杂,只一丁点的印记,也难晕染好。最好用画笔,细心勾勒。”
温屿见黄氏说得头头是道,暗暗下了决定,要想办法将她留在身边。无论她说得可对,至少她认真做事的态度,与温屿很投契。
“晕染与画笔勾勒出来的花样纹路,沾水之后会掉色,颜色散开,可能将整把扇面都毁掉。”
在这之前,温屿也想到过画扇面,能省去绣花这一道工序,能省不少成本。
扇面长期开合,又多在夏季使用携带,颜料无法持久。细绢扇面不比纸扇,纸扇便宜,损坏也不心疼。细绢扇面必须经用些,质量上有保证。
因为细绢扇面要卖给书院的有钱学生,他们的家人朋友,便是温屿潜在目标客户。
以巧绣坊的地段,老客户转介绍,比获得新客户容易,也更容易成交。书院的这批学生,就是温屿的活广告。
第一道生意就做砸了,以后的生意会更难做,温屿必须慎重再慎重。
黄氏对绣花一事专业,在买卖上就不大懂了。见温屿这般说,她点头附和道:“东家的想法也对,细绢扇面金贵,哪怕是陈布,一把扇面也值不少钱。”
想到温屿先前所提的净利分成,黄氏脑子转得飞快。
以前巧绣坊的绣品,多是卖给像她这般,家中妇人娘子在外做活赚钱,没空做绣活;或是手笨,绣不好的人家,绣品的价钱不高。
绣扇面要更费心,一把扇面的钱,说不定,比以前的绣品还要卖得贵。净利双方分的话,她能得不少钱!
黄氏不免热情了几分,帮着温屿一起将绣绷搬进堂屋,坐着与她说起了话。
“不瞒东家,林氏她们手上都有活,我也一样,在云间绣坊找到了活计。林氏她们是接活自己回家做,看活计的大小,绣活的好坏给钱。我是到云间绣坊做工,绣坊给我月钱。”
如黄氏所言,林氏她们按件拿钱的方式,与分成也差不多。但是绣坊肯定不会让出四成的净利,比不上在巧绣坊赚得多。
温屿对云间绣坊不了解,既然黄氏会主动告知,有示好之意,在云间绣坊能得的工钱不会太高。
果然,黄氏说道:“云间绣坊比巧绣坊大,买卖红火,出的工钱比巧绣坊高一些。只云间绣坊离家远,在明州府的西南角,来回走路要两个时辰。白日还好,要是遇到时辰晚了,妇道人家在外行走总是不稳妥,我走小半,再花三个大钱赁车。赶路辛苦,这赁车的钱,也是不小的花费。我想着巧绣坊近,又是做了多年的东家。东家这边需要的话,我还是回来给东家做工。”
温屿轻点头,笑着道:“黄娘子诚恳,我也不藏着掖着。这批扇面,我已经将所有的钱都压了上去,只能好,不能坏。扇面裁剪,糊扇面,我都已经打算好了。你们回来与我一道干,干得好,拿到的钱越多,干不好,大家都没得挣,白费功夫。黄娘子要考虑好了。”
黄氏迟疑起来,皱着眉头沉思。半晌后,她果断地道:“东家痛快,我也要痛快些。好坏只这一桩,亏,也就是一两个月的功夫,我认了!”
温屿道好,黄氏又道:“两匹布能做的扇面不多,林氏秦氏她们几人,家中都一般,秦氏日子过得好一些,其他几人折损不起,秦氏可冒一冒险,博取一把。秦氏的手艺好些,东家,不如我去与秦氏说一声,这次的活,就我们两人做了。东家放心,只我们两人,顶多两个半月,也就足够了。”
按照两个半月算,能赶在端午前,端午麦收时节,天气正式热起来,正是用折扇的时候。
温屿算了一下,点头道:“好,就照着黄娘子的主意来。”
“我等下回去找秦氏,明早我们就来绣坊。”黄氏说完,似乎觉着不妥,又道:“东家,我并非要挤掉林氏她们,唉,她们几人那一家子,着实一堆糟心事,我在背后,也不好多说。”
“东家去过桂花巷,看到了我家的情形。我挣得不少,可惜老□□不了重活,还要好吃好喝养着,家中日子的确过得紧巴巴。娘家也难,阿娘生了大姐,大哥与我三人,阿爹去世得早,阿娘靠着绣活将我们拉扯大了。大姐性子活泼,在绣绷前坐不住,阿娘没办法,找到老姐妹说情,让大姐去跟着师傅汪厨娘学做茶饭。大姐后来的厨艺比师傅还要好,在明州府沈氏做工,一个月能拿八两银!”
说到这里,黄氏举起两只手比划,满脸的自豪与羡慕。
温屿觉着听起来有趣极了,她喜欢听这些家长里短,一是有助于她了解这个世界。二是比起医院重症病房的死亡,冰冷,她尤其喜欢市井烟火气,千姿百态,充满了生机。
“沈氏宴请京城来的贵客,大姐的厨艺,被京城的贵客看上,将大姐一个月十二两银的工钱,请到京城府中做厨娘。大姐将大姐夫公婆儿女都带去了京城,一个人赚钱养家,一家子在京城都过得滋润极了。”
这时,黄氏的神色暗淡下来,她哽咽了下,“可惜,大姐夫到了京城,人就变了。拿着大姐的钱在外花田酒地,还在外面养了个相好。前些时候大姐写信回来,说是想要和离,只舍不得一双儿女,公婆又苦苦哀求,大姐不缺吃穿,这心中呐,始终憋着不痛快。”
她抹了眼角的泪,脸上浮起自嘲:“老罗人没甚出息,还一身病,待我却没话说,在家中收拾做饭,照顾儿女。前些时候阿娘生病,哥哥在天香楼做账房,天香楼买卖好,哥哥走不开。嫂子上了年纪,又坏了一胎,已经七个月了,她身子不便,云间绣坊现在活计不多,我告假回娘家伺候了阿娘两天。老罗天天煮好饭菜送来,嫂嫂取笑我,说是老罗怕我吃惯了他的手艺,娘家的饭吃不下,会饿着。”
温屿不禁想到了荀舫,她沉默了下,道:“让你大姐别给姐夫钱,没钱,他就没处可去了。”
黄氏愁眉苦脸道:“不给钱,他就在家中砸碗掀桌,威胁要卖儿卖女,爹娘都劝不住。大姐怕女儿囡囡被卖掉,带到身边去做工,世家规矩重,囡囡跟在大姐身边没几日,管事就发了话,让大姐别带囡囡去。大姐无法,只能拿钱出来买个安心。”
温屿不知黄氏大姐的具体情形,斟酌着道:“京城的贵人,兴许不知你大姐的具体情形,是底下的人为了省事,擅自做主不许囡囡跟着你大姐。贵人看中你大姐的手艺,案让你大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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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贵人,请贵人帮忙,将你姐夫的事解决了。哪怕贵人不肯出手,求求情,能将囡囡带在身边也好。要是都不成,京城贵人多,另选一家宽厚的主家,请主家出面处理你姐夫。我只是建议,具体是否可行,还要看你大姐。”
黄氏听得一怔,抚掌道:“我们在明州府离得远,只能干着急,还是东家法子多。”
她说着话,疑惑地打量着温屿。仿佛不明白,以前温屿为何那般蠢笨,事事听从纨绔草包的安排。
温屿微笑不语,她也在想着纨绔草包。
这根鎏金簪,就是她的试探。纨绔草包敢拿去花天酒地,花光再回来,她连新墙头都选好。
春日来了,她这支红杏,要爬出墙头尽情开放!
两人说了会话,天色已暗下来,黄氏赶忙告辞。
温屿将她送出角门,关门回灶房,将中午剩下的粥热了吃。刚吃了两口,角门咚咚被敲响。
温屿放下碗,提着菜刀前去角门边,刚贴着门,便听到门外荀舫在道:“是我,开门!”
温屿打开角门,面无表情看去。荀舫左右手都不空,提着包袱桑皮纸包。
“呵呵,准备亲自出马砍人呢。”荀舫侧身挤进门,斜着温屿手上的菜刀,说着风凉话。
温屿关上门,朝灶房走去,放下菜刀,端了碗继续吃粥。
荀舫本来去西屋,见温屿目不斜视走向灶房,停下脚步顿了下,回屋放下包袱,提着桑皮纸包也来到灶房。
温屿无视他,不紧不慢吃着粥,一言不发。
荀舫看到陶罐空空,只有温屿手上端着的碗有饭,脸沉下来,怪叫道:“我的饭呢?”
温屿抬头看他一眼,道:“我以为你拿了钱去吃香喝辣了,没给你做饭。”
荀舫从鼻孔中哼出一声,慢悠悠在温屿面前打开了桑皮纸包。一股羊肉味散开,温屿咬住了筷子,缓缓抬眼看向荀舫。
羊肉在肉铺要一百文一斤,熟食铺的白切羊肉,只会更贵。
荀舫买回来的羊肉,约莫只有二两左右。但这一笔巨大,奢侈的花销,在温屿看来,仅次于他拿着钱,去花天酒地的罪行!
不止如此,荀舫继续打开桑皮纸,里面包着生炒肺,炸果子等吃食。
“你拿只鎏金簪试探我,怎地,如你所愿了,你又不高兴了?”荀舫放下桑皮纸包,愉快地道。
温屿深吸一口气,道:“我是在试探人心,但你,绝对不是人!”
对温屿的骂,荀舫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再拿出个钱袋,在她面前得意晃动。
钱袋里面的铜钱与银角子,撞击得哗哗响,荀舫扬了扬眉,道:“我不是人,但我有钱了!”
温屿果断丢掉筷子,伸手去夺钱袋。
荀舫手飞快一抬,温屿的手落空,趾高气扬提出要求:“快快认错,赔不是!还有,给我煮面片,再加两只鸡蛋!”
温与无视他的无耻,神色狐疑,盯着他上下打量。
一只流金簪,绝对当不了这么多钱!
温屿质问道:“你哪里来的钱?难道,你又去打草谷了?”
“你管我呢。”荀舫瞥着温屿,抬起下颚,傲慢无比道:“以我的本事,难道还赚不到钱?”
荀家已经是大麻烦,要是荀舫在外再惹了事,巧绣坊就别想再开张了。
思及此,温屿心沉下去,紧紧盯着荀舫,一字一顿厉声道:“说!钱,究竟是从何处而来!”
14.第十四章
鎏金簪虽不值钱,温屿连两个大钱的鸡蛋都舍不得,荀舫拿到簪子,便知道温屿是在试探他。
荀舫不在意温屿的试探,一来他实在没衣衫穿,二来如今他身子恢复了些,准备到处瞧瞧,寻找回去的路。
出门后,荀舫先去了杏花巷的当铺。当铺朝奉拿着簪子看了许久,得知他死当,出价八十个大钱。
真正的大户人家,鎏金只用在铜、银做的器物上,图个颜色好看。用来做头面簪子,只囊中本没几个大钱,却虚荣摆阔的人家才会用。
鎏金贵在手艺,铜鎏金比不过银鎏金值钱,簪子做工也粗糙,只八十个大钱也着实便宜了些,当铺朝奉明显欺他不懂行,想占便宜。
一身葛布新衫,约在四百个大钱左右。八十个大钱,只能买条裤腿。荀舫当即一声不吭,拿着鎏金簪离开,前去寻找另外的当铺问价。
荀舫沿着街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桑榆瓦肆附近。一条巷子首尾两间当铺,客人进进出出,买卖皆很红火。
荀舫先走进巷子头的当铺,这次朝奉开价两百三十个大钱。他没有当掉,再去巷尾的当铺,朝奉开价两百五十个大钱。
死当价钱低,当铺收去还要赚钱,出的价钱还算厚道。虽照样买不了一身衣衫,荀舫走了半天路,早已饿得前胸贴肚皮,便先当掉了。
荀舫拿好钱出门,一道夸张的声音响起:“咦,这不是荀家的五少爷,五少爷非荀东家亲生,被赶出荀氏,竟沦落到以典当为生。唉,难得认识一场,若日子着实困窘,何不来找我们,反正也要打发叫花子,随便施舍一些予你便是。”
说话之人簸箕大脸,圆蒜鼻,圆豆眼,狭长嘴,上嘴唇极薄,人中翻卷进去,露出一口暗红牙龈。中等身形瘦削如竹竿,身着翠绿的绸衫,乍一瞧见,荀舫以为是竹子成了精。
听竹子精话中的意思,他应该与原身熟悉。荀舫并无原身的记忆,只从荀家人的话中,将原身的身份摸得七七八八。
荀舫估计竹子精是原身的狐朋狗友,原身落难,竹子精当众奚落,看来以前没少受原身的气。
竹子精的翠绿绸衫洗得变成了灰绿,衣袖领子依旧苍翠,应该是这两处已磨破,重新缝补了新布上去。
荀舫暗暗惋惜,视线不经意从竹子精腰间挂着的孔雀绿荷包上掠过,道:“你欠我的三百两银子,何时还我?”
小巷来来回回的行人多,看热闹的闲人也多,三三两两的人停下来,围着他们看好戏。
竹子精一下怔住,见到大家朝他看来,顿时有些慌了,涨红脸大声道:“不过一时手头紧,找你拆借三五两银而已。谁欠你三百两,休得狮子大开口!”
温屿成天念叨欠她三百两的债,还嘲讽他为何不去找以前的“友人”。原身草包无能,又是商户子,除去大手大脚花钱,无人会与他来往。
竹子精穿着那身彰显“富贵”的绸长衫,就跟戴鎏金头面的人那般,穷酸又好面子,一看就没少占原身的好处。
好面子是好事,被他一诈,竹子精就按耐不住了。
荀舫眉毛扬了扬,只冷冰冰道:“还钱,若不还,今朝休想走!”
有人认识竹子精,鄙夷地道:“张三牛,亏你以读书人自居,却到处举债度日,连荀家野种都去攀附!”
竹子精本名为张犇,被人叫出诨号,又被指攀附荀舫,真个人羞愤欲死,心虚辩驳道:“谁攀附他了,你休得胡说!”
“他就是被荀家赶出来的野种?”
“正是那荀五,荀大福得知当了便宜爹,被他气得病倒在床,昨日断了气,荀家正在办丧事呢。”
大家对着荀舫议论纷纷,竹子精趁机想溜走,荀舫一个健步上前,左手揪住他的衣领,右手飞快扯下他腰间的荷包。
“你想作甚!”竹子精瘦弱,不是荀舫的对手,跟只蚂蚱般挣扎,愤怒大叫。
荀舫松开竹子精,打开荷包数了数,果真如他先前所猜那样,偌大的荷包,里面只装着约莫一两左右的碎银。
“还欠我二百九十两。”荀舫心道能买得起新衫了,不客气地收下了荷包。
竹子精又气又怒,没二两肉的脸,红了白白了红,阴狠地盯着荀舫。
荀舫垂下头,更为凶狠地盯了回去。竹子精被他身上迸发的煞气吓得往后仰,拨开人群,飞快地溜了。
银子到手,荀舫浑然无视周围人的指指点点,扬长而去。
他先去瓦肆闲逛,大周朝的瓦肆,与他所在的大雍朝差不多,里面铺子林立,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不止瓦肆,明州府的风土人情,世俗规矩,书本文字,与大雍朝皆一样。
大周朝却是他不曾听过的朝代,这里的人也没听过大雍朝。
荀舫心情沉重,一整天滴水未进,他却不觉着饿。漫无目的走到太阳西斜,直到鞋面彻底被磨破,脚趾钻出来,被地面的石子硌得一阵疼。
低头看着渗血的脚趾,荀舫勉强醒过些神。绸衫最便宜也要二两银起,只衣领绣花,镶嵌着米粒大小的珍珠,一条衣领就要一两银起。甚至有缂丝云锦等衣衫,价钱贵至上万两。
荀舫垫着荷包,买了一身本白葛布衣衫,一双青布鞋,一双罗袜,共花去五百个大钱。路过吃食铺子,闻着久违的肉味,肚皮咕噜噜响,花了一百个大钱,买了一小包白切羊,生炒肺,炒银杏。
白切羊腥膻,远不及湖羊与黄羊滋味鲜美。荀舫尝了一片,便嫌弃皱眉,准备回去配着面片吃。
荀舫饿着肚皮回到绣坊,面对着温屿的冷脸质问,瞬间火冒三丈。
他拿了竹子精的荷包,哪算得打草谷!
何况,当掉鎏金簪的二百五十个大钱,他一个没动。从竹子精那里得来的银子,他还剩下了四钱银。
早知她如此可恶,就不该带吃食回来,更不该让她知晓身上有钱!
荀舫哪曾受过此等恶气,看来,这些时日他的不在意,反倒让她得寸进尺,愈发嚣张了。
“你算得老几,居然质问起我来!”荀舫脸亦沉下来,兜起吃食,大步回西屋。
温屿担惊受怕一整日,生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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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卖被搅黄,她哪能放过荀舫,放下碗追了出去。
荀舫腿长,走得快,温屿追出门,他已经走到了正屋前。眼见他就要转进西屋,忍不住大声呵斥道:“站住!”
荀舫头也不回,只嗤笑一声。温屿跑起来,荀舫跨进西屋,砰地在她面前关上了门。
温屿将门捶得哐哐响:“开门!你必须说清楚!”
“温氏.....”荀舫克制着怒意开口,被温屿打断了。
“温屿!”温屿不喜欢被称作某某氏,她有名字,“我有名字,我叫温屿,岛屿的屿,不叫温氏!你再叫我温氏,我就叫你荀氏!”
荀舫一愣,岛屿的屿。
有趣。
荀舫将吃食钱袋放在条几上,门外温屿还在愤怒砸门。他打开炒银杏,剥了一颗吃着,靠在门后的墙上,懒洋洋威胁道:“你再敲个不停,信不信我砍你?””
温屿回过神,想起荀舫是条疯狗,他真会砍人!
不行,再不能这样下去,被他发疯影响到买卖。
温屿沉思片刻,转头离开,提着油灯去了前面铺子。
荀舫听到门外没了动静,以为温屿被他镇住,他吃了半包炒银杏,生炒肺,捏着鼻子捻了几片羊肉吃。除去渴,手上一股腥膻味,他实在受不住,打开门去灶房。
温屿不在灶房,里面黑漆漆,荀舫摸着回屋,提了油灯过来,看到半碗粥还放在灶台上。
荀舫走出灶房,朝东屋看了眼,窗棂关着,不见亮光。他以为温屿睡了,便没管她,去提了半桶水,点火烧水。
陶罐中的水方滋滋响,荀舫看到温屿提着油灯,手上拿着纸笔朝灶房走来。
荀舫本以为她要进门,正面无表情往灶膛里加柴,等着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温屿脚步一拐,朝正屋方向走去。
到了正屋门口,油灯熄灭了,温屿进了屋。
荀舫又一声冷笑,心道以后决不能再让着她,免得让她蹬鼻子上脸。
陶罐中的水滚了,荀舫舀在碗中放凉,瞥了眼剩的粥,漠然别开了视线,决定无视。
以后灶房的锅碗瓢盆,她偷懒不收拾,哪怕再脏再看不过眼,他亦决计不会碰!
水勉强凉了,荀舫沿着碗边喝了一口,温屿又进了灶房。她一声不吭,往冷掉的粥中加了热水,搅和几下吃了,放下碗,打了热水端去门外洗漱。
荀舫喝完水,也出去擦牙清洗。温屿洗完,径直回了东屋。他转头看到灶台上的碗,顿了下,冷哼了声。
反正他们的碗筷各自分开,她不洗,又不是他用脏碗。
洗漱完,荀舫留下温屿用过的饭碗,回去西屋歇息。
吃食还放在条几上,荀舫准备收起来时,手停顿在半空。
他放在吃食旁边,装着钱的荷包不见了!
后院只他们两人,先前温屿进过正屋,生怕被他发现她进了西屋,还鬼鬼祟祟吹灭了油灯!
荀舫怒不可遏,大步走到东屋前,抡起拳头砸门:“偷儿温屿,你也不是人,将老子的钱还回来!”
15.第十五章
门打开一条缝,温屿探出半个头,做出随时关门的准备,警惕地道:“你是光风霁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偷儿温屿!”荀舫扬声打断了温屿,皮笑肉不笑道:“休想吹捧我几句,我就能被你糊弄了过去。速速将我的钱还来,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软硬不吃,难缠至极,混账狗男人!
温屿在心里将荀舫骂得狗血淋头,至于还钱,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既然荀舫誓不罢休,她转身回去拿着油灯纸笔到堂屋,道:“我们谈谈。”
“谈甚,钱呢?”荀舫上下打量着温屿,又朝东屋卧房看去,正想转身去找他的钱,被温屿叫住了。
“我将荷包藏了起来,你肯定找不到。”
“你将荷包藏在身上,莫非你以为,我不敢从你身上搜?”荀舫呵呵,朝前走了两步,逼近温屿。
“我相信你敢。”温屿站起身,伸直手臂大大方方转了一圈,道:“荷包真不在我身上,你别想了。”
温屿平常都将荷包藏在腰间,眼下她衣着单薄,腰间并无放任何东西。
以她的狡诈,荷包也不会藏在卧房。否则她极力拦着他进屋,就是欲盖弥彰,实在太过明显。
荀放眼睛眯了眯,心中好奇起来,琢磨着温屿究竟将荷包藏在了何处。
“坐。”温屿手一伸,做出请的手势。
荀舫哼了声,随意往椅子中一坐,坚决道:“我不与你谈,除非你还钱。”
温屿说道:“你尽管进屋去找,要是你找不到,钱归我,你必须听从我的安排,如何?”
荀舫脑子转得飞快,温屿当时只在正屋,不过,还要排除她后来到灶房,顺道藏了荷包。
“成交!”荀舫难得来了兴致,准备与温屿过过招,让她见识一下自己的厉害。
温屿淡定地道:“行,既然算是打赌,要先制定规则。首先,你将翻乱的东西,必须收拾好。其次,必须规定时辰,否则你找个一年半载,我与你耗费不起。就以一百个数为限,如何?”
虽然荀舫知道温屿提出计时肯定有诈,他还是答应了。
毕竟屋子基本空荡荡,她能藏的功夫短,去的地方也不多,不信找不到。
温屿站起身,说了声开始,很是公道等着荀舫起身,提着油灯冲向东屋时,她才开始计数:“一.......”
荀舫闷声不响,进了东屋先四下打量,略过无法藏荷包之处,然后上前翻找。
木柜中放着几件旧衣衫,荀舫迅速翻动,什么都没翻到。
温屿不紧不慢数着数,从一数到了十。
荀舫将温屿的计数摒弃在外,直奔床榻。看到床上胡乱堆着的床褥,禁不住嘲讽地道:“真是邋遢!”
温屿不理会他,气定神闲数数:“十八,十九。”
荀舫深吸一口气,赶紧翻动床褥寻找。他仔细捏过芦苇的被褥,床底,床架,甚至连恭桶,房梁都没放过,自是什么都没找到。
温屿像是催命鬼一样,在耳边念叨着:“六十七,六十八.......”
荀舫气得冷眼瞪去,这时反应过来,温屿计数的缘由,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绪。
还用上了兵法!
荀舫顿了顿,果断至极走了出去。温屿跟在他的身后,见他在堂屋门口站定,略微思索了下,转身进了西屋。
温屿垂下眼帘,跟在身后进了屋。荀舫直奔他的床,他的床褥向来叠得整整齐齐,他看到歪倒的被褥角,毫不犹豫掀开摸索,再弯腰察看床底。
对西屋的格局,荀舫了然于心,他蹲在那里,手趴着床沿,猛然站起身,朝他放新衫的包袱皮走去。
“一百。”温屿报出了最后一个数。
荀舫手搭在包袱皮上,缓缓看向温屿,错牙骂道:“无耻!”
“愿赌服输。”温屿愉快地道。
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先前都怪他太过轻敌,温屿居然真会兵法,被她用空城计算计了去。
荀舫冷哼一声,打开包袱皮,他从竹子精那里抢来的荷包,赫然放在他的新衫上。
再厉害的计略,遇上强大的实力时,照样派不上用场。
荀舫打算不认账,伸手去拿荷包,触及之间,脸瞬间比锅底还要黑。
荷包空荡荡,里面的钱早就被温屿拿走了!
原来她藏荷包,就是为了激得他去讨还,然后趁机提出赌注。
她算好自己无论如何,定会先去她屋中找过,因为她起初表露出来的公正,故意数得缓慢,便是让他产生错觉,他来得及。
只一百个数目,时长短,还能让他分心。
哪怕他最后反应过来,荷包可能还在西屋,且最适合藏匿,能拖延时辰之处,便是床榻,他也来不及了。
且床榻被她动过,荀舫不知是她故意引诱他去寻找,耽误功夫,还是她先选床榻,最后再选了包袱藏。
连着被温屿算计,荀舫气极反笑,将荷包一扔,抬手着温屿,手指都发抖:“好,好,好!温屿,我们走着瞧!”
“行。”温屿痛快地答应了,转身往堂屋走:“以后归以后,我们先把当前的账算了。”
荀舫盯着温屿的背影,抱着手臂走出去,端看她还有什么鬼把戏!
到了堂屋,温屿坐下来,荀舫也大马金刀在她对面坐了。
温屿淡淡道:“你我如今的境况,我就无需多说了。你主意大得很,我好言相劝,你反倒会认为我啰嗦,伤了你男子汉的脸面。”
荀舫呵呵,只漫不经心抬了抬眉。
温屿道:“我要将巧绣坊继续做下去。你若不干,我们就和离。干,你就老实刻苦干。”
荀舫何等脾气,如何能被她威胁:“干你祖宗!”
温屿将纸递给荀舫,爽快地道:“行,我的祖宗在地下,你签了这几份契书,悉听尊便。”
原来这几张破纸是契书,荀舫不理会温屿拐着弯骂他,伸手拿起纸,随便扫了几眼,惊诧地抬头看了过来。
温屿以为荀舫是觉着契书苛刻,她半步都不会让,坚定地迎着他的视线:“我们有言在先,若是你输了,一切都听从我的安排!”
“世上竟然有这般丑的字!”荀舫瞥着她,难以置信怪叫。
温屿:“.......”
她以前生病时,经常练字静心,一笔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在荀舫眼里,居然一文不值!
“哦。”温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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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荀舫是输了不服气,她摆出胜利者的大度,拿起秃了的毛笔,微微一笑道:“劳烦你的大名写在上面,签了契书。”
契书对荀舫来说,等于废纸,他始终要回大雍朝。
荀舫满不在乎拿过笔,大笔一挥签了自己的大名。
温屿心下一松,接过纸,不由自主看去,他的名字故意写得极大,尤其是“舫”字。
若她的簪花小楷是小舟,他的字便是大船。
没曾想到,字与他本人判若两样,不见半点锋芒。
如山般沉稳,又如水般温润。真正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温屿疑惑不已,荀舫能写出此般一手好字,怎会是草包纨绔。
念头一闪而过,温屿很快打消了怀疑。毕竟这个时代不同,读书之人非常注重书法,比她好并不奇怪。说不定,他的字在读书人中,只能称作平平。
三份契书,一份是和离书,一份是雇工书,一份是责任申明。
和离书自不用提,两人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雇工书则是荀舫在铺子做伙计,不限于各种粗活,脏活。工钱每日一百个大钱,需扣除五十个大钱的饭食与住宿。余下的五十个大钱,抵扣他三百两欠债,还清为止。
工钱按做工日算,休息则无。上工时辰从卯时末至戌时末,如遇特殊情形,时长要随之增加,无需额外支付工钱。
若因伙计的过失,如泄露巧绣坊的生意机密,给巧绣坊造成损失等,需要按照损失十倍赔偿。
所有条例的解释权,皆在巧绣坊。
责任申明更加简单,荀舫身为伙计,在铺子以及外面的种种行为举止,言论等等,皆与巧绣坊,以及温屿无关。
三份契书,温屿皆在最后强调,荀屿必须对外三缄其口。
温屿收起三张契书,提醒道:“要记好了””
契书照理至少一式两份,温屿只写了一份。一是她在前面铺子只勉强找到这几张尙算完好的纸,二是契书对荀舫若有约束,一份足够。若无约束,她写一百份也无用。
温屿让荀舫签契书,也并非想着一定能约束住他。
首先,要是他惹出祸事,她实在无力应对之时,能借契书一用,将他推出去挡灾。
再者,她身为独居的妇人,背后没有家族支持,想要护住钱财,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对外有个名分,至少能替她挡一挡。
最后,荀舫纨绔铺张,恐她赚几个钱,都被他散了出去。她必须未雨绸缪,哪怕闹上公堂,她也有个凭据。
荀舫端详着温屿,迟疑了下,问道:“你究竟将钱藏在了何处?”
东屋暖阁有张竹榻,竹榻看上去是一整块,不见缝隙。温屿无意中发现,竹榻底下用木板挡住的前档,松弛了一块。她拆掉木板,将钱放在竹榻底下,再将木板按回去,若非特意趴在地上仔细推敲,任谁都想不到。
温屿笑吟吟道:“伙计觊觎东家的钱财,成何体统!”
荀舫鼻孔里喷出一声冷哼,撑着站起身回西屋,慢悠悠留下一句狠话:“温屿,我劝你别太嚣张,你总有落到我手上的时候。”
温屿本将荀舫的威胁视为放屁,谁曾想,翌日,打脸就来了!
16.第十六章
连着晴朗几日,天气刚暖和些,夜里淅淅沥沥下起雨,倒春寒到来。
暗沉的天色,一时让人分辨不出清晨黄昏。温屿拉起被褥蒙住头,露在外面的指尖,顷刻间便冰冰凉。
今朝黄氏秦氏要来绣坊,温屿骂了句狗天气,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穿衣下床。
“起床干活!”温屿走到西屋,砸了几下门。
西屋窸窸窣窣,荀舫在嘟囔骂人。温屿再喊了句起床,打开大门来到屋外。
寒意扑面,雨丝被风卷进廊檐。温屿忙往里面避了避,缩着脖子哆哆嗦嗦跑到灶房,生火烧水。
灶台上还放着温屿昨晚吃过粥的碗,粥水已经干掉。念着她自己用过没洗,姑且骂了句狗混账,舀水泡着洗净。准备等下再提醒他,身为伙计该干的活。
陶罐的水刚发出滋滋的动静,角门被敲响。温屿前去打开门,黄氏秦氏穿着油衣站在门外,木屐溅开水,裙摆被打湿贴在小腿上,冷得脸色发白。
“快进来。”温屿忙道,将两人带到灶房:“先坐着烤烤火,将裙角烤干。”
两人也不客气,忙围着灶膛坐下。黄氏道:“我倒不怕冷,就是我们要拿针,怕手僵了,做坏了活计。”
秦氏附和了句,陶罐的水沸腾了,她忙帮着揭开盖子,朝里面看了眼,打探着道:“我们来早了,温东家还没用早饭吧?”
“现在要省着些,我不用早饭,你们稍等,我去洗漱一下。”温屿大大方方回答,舀了水凉着,走到屋外擦牙洗脸。
堂屋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荀舫的半张脸。很快,他便退回屋,关上了门。
温屿愤愤吐出水,身为伙计,竟敢当着东家的面偷懒,真是可恶!
现在温屿没空收拾他,洗漱完回到灶房,碗中的水凉了些,她捧着小口喝,顺便与秦氏道:“黄娘子将如今情形都告诉你了吧?”
秦氏道:“黄姐姐都与我说了,东家放心,我会用心做活。”
话虽如此,秦氏的神色还是颇为迟疑,她与黄氏对视一眼,道:“东家先前与我们签了雇佣契书,如今工钱与以前不同,可要重新立契?”
秦氏能来,定也是看在分成的份上。绣坊如今一穷二白,又有拖欠工钱的行为在先,两人谨慎些也正常。
不过,温屿不禁苦笑,她昨晚寻了许久,绣坊连张齐整的纸都遍寻不着。笔墨纸砚虽贵,她必须咬牙拿钱购置。
“肯定会立新契。”温屿肯定地道,两人都神色一松。
黄氏放了心,站起身道:“东家先喝水,我去请阿山东家过来教我们裁剪扇面。”
秦氏跟着也站了起来,道:“我去绣房准备一下。”
“黄娘子,劳烦你将裁剪的用具一并借来。”温屿道。
黄氏嘴角抽搐了下,绣坊真是穷得叮当响,休说剪子,连根针都拿不出来!
穷到一定程度,温屿倒变得光棍了,她喝完水,前去绣房帮着秦氏准备。
绣房原来放着好几种绣绷,用作大幅绣花的卷绷架子被折断,剩下上面的绕着的线胡乱绕着。秦氏拿着圆绷,愁眉苦脸道:“若扇面尺寸小些,圆绷还能勉强派上用场。否则,得要重新去做绣绷。”
卷绷是绣大幅刺绣所用,圆绷用作绣小花样,有好几种尺寸。卷蹦用的松木架子,圆绷则是竹子做成。
温屿拿着圆绷打量,宽慰着秦氏道:“等下再看,实在不行的话,只能重做了。”
秦氏叹了口气,放好绣绷,黄氏与阿山,并吴伯一起来了。
温屿不知为何阿山会将吴伯一起带来,她诧异了下,先将他们请进了绣房。
阿山只戴着斗笠,肩上落了一层细密的雨珠。他摘下斗笠挂在墙壁上,打开手中的木匣子,里面放着剪刀尺,各式大小的笔,勾线用的细尖木炭等,一应俱全。
黄氏高兴地道:“东家,阿山东家铺子什么都有!”
阿山对着黄氏秦氏,又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只道:“绣坊的东西都坏了,吴伯会木工,我让他来帮着修一修。”
他与吴伯比划了几下,吴伯连连点头,将坏掉的架子凳子等,搬回扇骨铺去修。
温屿差点想给阿山磕个头,也不假惺惺推辞,认真道了谢,道:“等扇面卖出去,我请你们吃酒!”
秦氏笑道:“那我可等着东家请客了,最好东家能在对面延庆楼要一桌席面!”
延庆楼是绣坊对面的酒楼,一桌席面要五两银子起,温屿尙只能喝得起白水,吃稀粥,还是豪气干云地应了:“没问题,我要是能请得起延庆楼的席面,你们也能挣得荷包满满!”
六四分成,温屿要是赚得多,她们跟着也能多挣。两人愈发上心了,当做自己的买卖来做,脚底生风,手脚麻利帮着垫好卷绷,抱来布匹铺开。
阿山一边拿出尺量扇面尺寸,一边简单讲解,拿木炭做着记号,再用剪刀裁剪。
扇面尺寸大小固定,要是崭新的布,只裁剪好样布,照着裁剪就是。
现在的布有霉点,发黄印记,阿山为了多裁剪出扇面,与温屿她们商量着尺寸大小,很有耐心一块块裁剪。
黄氏拿着裁剪好的布,问道:“东家是想绣花,还是绣字?”
布上发霉之处,需要用花叶或者字掩盖住。如此一来,每张扇面都要精心设计。
温屿说了想法,黄氏皱眉道:“东家,以前我们有兰花梅花等各种花样,字样不外乎福寿吉祥等喜庆大字,照着绣便是,如今花样字样皆变了,得重新打花样,字样。”
“无妨,我来画,写!”温屿听得一咯噔,面上却不显,大包大揽道。
这时阿山抬头看了温屿一眼,道:“我铺子有客人送来做扇骨的扇面,你可要看看他们的字画?”
端看阿山的反应,明显不相信温屿的本事。等她看到扇面的字画时,她默默将忿忿咽了回去。
细笔亦工笔画还好,差距不大,只大字方面,温屿实在比不上。
快到中午时分,扇面终于裁剪完。两面并在一起算一张扇面,若不算损失,两匹布一共裁剪出七十八把扇面、
但是要画的花样,字样,则是七十八乘以二,共需要画一百五十六幅。
且每幅花样,字样,要与布面仔细比对,掩盖住霉点印记。
画好花样字样后,再去选绣线,颜色,黄氏与秦氏先告辞回去。
阿山将用具装回木匣子,见温屿愁眉苦脸,他也帮不上忙,勉强安慰她道:“圆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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绷用不上,我画好尺寸,让吴伯一并帮你做了。”
温屿道好,坦白道:“说实话。我以为自己想到了赚钱的好办法,等到做起来时,发现想得太过容易简单。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我的本钱不够。能省则省,先不与你客气了。”
等送走阿山,荀舫才从堂屋出来,晃悠着去灶房。温屿盯着他身上的新衫,暗暗错牙。
狗东西!
不仅不顾她这个东家的命令,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他的葛布新衫,远比被褥的麻布要柔软细密,只一身新衫,肯定比被褥贵!
雨停了,温屿对着青蓝如翠玉般的天空,半晌后方将训斥的话淹了回去,换上和颜悦色的神色,道:“米面余下不多,正好要买笔墨纸砚,顺道出去买一些。中午不用做饭,我们去吃馄饨。”
荀舫正在舀水洗漱,闻言掀起眼睑瞥向她,懒洋洋道了声好。
雨后地上湿哒哒,荀舫穿着崭新昂贵的新鞋,温屿看了看,终于忍不住道:“你去换上旧鞋。”
荀舫呵呵道:“温东家,你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温屿闭了闭眼,决定眼不见心不烦,大步走在了他的前面,先去买笔墨纸砚。
荀舫不紧不慢跟在温屿身后,到了四明书院附近的巷子。温屿在每间卖笔墨纸砚的铺子比对过,最后选了最便宜的兔毫笔,松烟墨,石砚,竹纸。
饶是最便宜,一张扇面大小的竹纸要八个大钱。温屿买了两百张,仅纸一样,便花去一两六钱银子。
加上石砚一百大钱,墨锭四十个大钱,三种不同大小的兔毫笔,分别为三十个大钱到五十个大钱。
一只兔毫笔,就能买一斗米!
荀舫虽在一旁不做声,只他不断上扬的眉毛,明显瞧不上温屿买的笔墨纸砚。
温屿脸比倒春寒还要冷,囊中空空,米面也不买了,只买了把冬葵,面无表情道:“时辰尙早,回去煮面片吃。”
左右提着砚台,右手提着纸的荀舫,阴阳怪气道:“温东家,只素净也不失礼,何须拿鎏金充真金。”
好一阵,温屿才反应过来,荀舫嘲讽她穷,偏生打肿脸充胖子,出尔反尔。
温屿连着暗骂了三声狗东西,板着脸不搭理他。
吃完面片,荀舫只拿了他的碗筷去洗,温屿坐在小杌子上,思索片刻,拿着她的碗筷,并陶罐一并去洗干净了。
荀舫拿眼角斜乜过来,温屿只当没看见,擦干净手,和颜悦色道:“你随我来。”
温屿走进堂屋,荀舫跟着进来了。她拿出笔墨纸砚,在案桌上摆好,再拿了裁剪好的扇面,小心翼翼放在一边。
荀舫大马金刀坐在椅子里,端瞧着温屿的动作,似笑非笑道:“你要让我画花样,写字样。花样不能随便画,字也不能随便写,要将陈布的霉点印记盖住,充当新布。”
既然被他看出来,温屿也就不隐瞒了,点头道是,“既然你已经明白,我便不多说了,快些开始吧。等卖掉扇面,我天天请你吃馄饨。”
“滚!”荀舫干脆利落地回了一个字。
他笑了起来,嘲讽道:“温东家,我先前提醒过你别太嚣张,总有一天会落到我的手上。啧啧,这不就来了,报应啊!”
17.第十七章
温屿早就预料到荀舫会拒绝,半点不见焦急,淡定地道:“你是的我伙计,这是你该做的差使。你不做,绣坊开不下去,谁给你吃,谁给你穿,谁给你住处?”
荀舫不说话,慵懒地坐在椅子里,双腿交叠,手搭在身前,露出讥讽的笑容。
温屿迎着他的视线,她也笑了:“你若觉着我苛刻,尽可以出去找份活计做,试试看可有东家会用你。荀少爷,你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要好吃好喝伺候,干活挑三拣四,对东家出言不逊,不可一世。加上你荀少爷在明州的名声,我如何都想不通,谁会用一个活祖宗?荀少爷,你自诩聪明,你可能指点我一二,凭什么,凭什么呢?荀少爷,你是觉着我好欺负,故而处处为难我,欺负我,赖定我了吗?”
荀舫还是一动不动坐着,只是笑容逐渐转淡,冷冰冰道:“温屿,你故意将我说得一文不值,认为我出去之后,只能流落街头行乞,只有你好心,收留我,给我吃给我穿。呵呵,真是玩得好一手规训,就是训狗,也得要先给跟骨头。”
他腿缓缓抬起,抖了抖新衫,新鞋:“我能否养活自己,无需你操心。我的衣衫鞋袜,是我自己赚来的钱添置,你从我这里偷去的钱,你故意不提,还忽略了荀氏找上门,是我替你赶走了他们。若无我在,你连桶水都提不起,留着我,因着你一个独身妇人,守不住这间铺子。温屿,你也自诩聪慧,你可能指点我一二,凭什么,凭什么呢?温大东家,你是以为我好欺负,故而对我颐气指使,呼来喝去吗?”
一时间,两人都没做声,迎着对方的眼神,互不退让。
狗东西,软硬不吃!
温屿淡淡道:“说吧,你想要什么条件。”
荀舫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轻描淡写道:“我要五成的利。”
呔!
真敢狮子大开口!
绣娘分走四成利,他分走五成,她只剩一成的利!
“我会画画,写字。你觉着,我辛辛苦苦,担着风险最后只拿一成的利,我是疯了不成?”
荀舫油盐不进,神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随你,你是疯是傻,与我有何干系?”
温屿也干脆,她不再与他废话,竹纸贵,她拿了草纸来打草稿。
草纸粗糙,无论用细木炭或者兔毫细笔,勉强能写字,画画比较难。很是不好掌控力道,轻了画不出来,重了纸被戳得稀烂。
温屿不急不躁,试了几遍之后,终于画出一张完整的梅花图。她将画与扇面放在一起比对,再酌情修改细节。
草纸上无法直接修改,温屿细心做好记号,在竹纸上画出成品。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荀舫,只看了一眼温屿的话,不留情面笑着道:“哈哈哈,我若是梅花,如此毫无灵气,定会羞愧得此生不再开花。”
“滚!”温屿头也不抬地骂道:“有本事你画一张能活过来的梅花图,让我见识一下!”
荀舫傲然道:“虽然你是激将,但我还是画给你看,让你好生长长见识!”
温屿放下笔,起身让开,做出请的姿势。荀舫不客气地坐下来,他也不先打草稿,拿起兔毛笔的时候,鄙夷道:“这也算笔?”
“真有本事之人,用手指头也能画出传世名作。”温屿道。
荀舫拿眼角斜乜了眼温屿,冷哼了声。只见他右手执笔,左手压住纸的一角,笔下疾走如游龙,梅枝,梅花渐渐跃然纸上。
“服不服?”荀舫放下笔,将两张梅花图放在一起,扬眉调薪地看着温屿。
温屿的画,更多考虑到如何盖住霉点印记,忽略了整体的美观,确实不如荀舫的灵动。
现在温屿无心计较荀舫的态度,她又面临着新的开□□便是颜料。
荀舫也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你打算绣一团黑乎乎的梅花,还是让绣娘照着想象,将花换成红色,绿色?”
温屿深吸一口气,道:“去买颜料!”
四明书院附近的巷子书画铺子有颜料卖,颜料分为石料与水料,石料昂贵,以两计算,稀少的石料比如青金石,远从番邦而来,一两就要一百个大钱。水料便宜些,一两也要三十个大钱。
水料颜色清雅,石料浓烈厚重。世人多喜清雅,不过温屿沉思之后,忽然打开了思路。
她看过雍正的纯色釉瓷器,单色极简,却热烈,明快,素雅。
纯釉瓷器与绣线看上去肯定有所区别,但美却一脉相承。
温屿忍痛买了颜料,共花去了三两银子。
包括从荀舫那里抢来的不到七钱银,温屿所有的家当,只剩下了四两五钱银,还要买绣线,米面,柴禾......
温屿已经赌上了全部身家,这次只能赢,不能输!
回到绣坊,天色已经昏暗。温屿让荀舫煮粥,她则借着灶火的余光,拿着柴禾在地上画来画去。
荀舫坐在旁边小杌子上,看了看地上的乱画,再看温屿,连着讥讽笑了几次,她都没有抬头。
没曾想到温屿如此上心,荀舫望着她清瘦的侧颜,一时有些恍然。
“你可以将铺子卖掉,照着你一个大钱都要抠着花的性子,也能过上段时日。”
温屿没搭理荀舫,专注地在地上练习,想着如何将浓烈的纯色,巧妙运用在折扇上。
荀舫见温屿不理会他,也不生气,继续道:“故妻,你再寻个老实忠厚的人嫁了,有卖铺子的嫁妆在手,这辈子就不愁了。”
“闭嘴!”温屿不耐烦训斥,指着陶罐道:“粥都快扑了出来,你眼睛白长了?”
荀舫瞄到陶罐咕咚咕咚,一边怒瞪温屿,一边熟练地将灶膛的柴禾抽了根出来,用小火慢慢熬煮,再去拿勺子轻轻搅动。
冬葵煮粥格外香浓,中午买回来的也新鲜,荀舫去洗了一把,等过会再放进去。
温屿扔下柴禾,抬头望着黑乎乎的屋顶,许久都没动。
荀舫瞥了又瞥温屿,冷嘲热讽道:“要是舍得分我五成利,何至于如此。”
“我不会分你五成利,就是答应了,过后也不会给你。”
温屿烦不胜烦,干脆与他交了底:“我余下的钱,买绣线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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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够不够,还要买米面柴禾。”
他们买的米面,杂面还剩下一些,糙米已经一粒不剩,柴禾也只剩下了半捆。
荀舫默然片刻,问道:“你能分绣娘四成利,却不肯分给我,莫非你以为绣娘比我还有用?”
温屿嗤笑一声,“绣坊绣坊,主要在绣。你区区伙计,难道还能比绣娘重要?”
“你与绣娘分利,是因你拿不出工钱,想要哄着她们先不拿钱帮你做活。至于后面赚了钱,她们有得分,那是她们应当得的酬劳。要是亏损,她们白辛苦一场,你却多少能收回一些本。”
荀舫不留情面揭了温屿的底:“你这笔买卖成与不成且再议,但你是奸商一事,无需怀疑。对待奸商,就不应当客气。”
温屿面不改色道:“要是绣坊开不下去,她们去别处做活,难道其他铺子的东家,就能让她们赚大钱了?她们又不是顶尖的绣娘,一个月撑死了,只能拿三五两银子。我呕心沥血,投入重本,想要赚钱,我赚得多,她们也能赚得更多。她们的绣技并未提高,且与以前一样做活,承担一些风险,也是应有之事。只你不该拿钱,因为我如今的窘况,都是你造成,否则,绣坊何至于此。”
荀舫笑了,“你的歪理还真多,又怪到了我身上。你所言的三百两,可有凭据?”
账本上的记录,当然不能当做凭据。且以前他们还是夫妻,夫妻之间的拆借,在后世都难以说清,何况在古代。
温屿自不会承认,坚定地道:“我当然有凭据,现在你还不起,只能以身抵债。”
“脸皮真厚。”荀舫啧啧道。
温屿不与他废话,思索着道:“我想用极简的纯色,比如霁蓝,胭脂红,梅子青,梧桐绿......”
荀舫略微一想,便明白了温屿的意思:“你是打算用一种颜色,做出浓烈的花样?”
温屿眼睛一亮,道:“就是这般,只花样不好设计,绣线绣出来,难以展现出简约的美。”
“咦,你的眼光还不错,霁蓝,胭脂红......”
荀舫来了兴致,手指在膝盖上敲点着,沉吟道:“将绣线拆开,一根绣线,有些绣娘能拆开成十根十八根。你只值三五两银的绣娘,拆成三四根的本事应当有。绣线越细,绣得越密,丝线本就有光泽,你想要如石料一般十成十的颜色肯定做不到,能做到七八成,你这扇面的生意,也就稳了。”
温屿皱眉道:“绢布为月白色,月白留白,配以浓烈的颜色,最合适不过。可惜,还要考虑到如何遮盖原来的印记。”
荀舫嫌弃地斜着温屿:“我以为你聪明,真是我看走了眼。如佛家莲花,只用霁蓝绣出莲枝莲花样,冰梅纹,用胭脂红的细丝勾勒.......”
突然,荀舫停了下来,盯着笑吟吟的温屿,咬牙骂道:“奸商,你套用我的法子,却不分我钱!”
“都说我是奸商了,还想着占我的便宜。”温屿笑道。
对着荀舫怒气腾腾的脸,温屿愈发愉快,道:“快些将冬葵放进去,吃完饭,得抓紧功夫干活赚钱!”
18.第十八章
当夜温屿就开始伏案开始画花样,倒春寒的天气,只一会便手脚冰凉。温屿找到个破旧薰笼,以前买的一小袋炭还剩下大半,正好拿出来烧。
炭便宜气味重,须得打开门透气。寒意钻进屋,炭火都变得要死不活。
温屿只能过一会,便起身在屋中来回跑动,跺脚哈气取暖。她一跑,荀舫就斜乜着她,当看猴戏一样,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嘲讽:“腿再灵活一些,得往后来个空翻.....”
“闭嘴,赶紧干活!”温屿烦不胜烦,怒叱道。
荀舫双臂抱胸,好整以暇挑眉,“一百五十六幅花样,才画了不到十幅。你夜里不睡,我还要睡呢!”
饭后荀舫想躲懒睡大觉,被温屿在门外周扒皮般喊了出来。荀舫人虽狗,仅有两点好处便是他的字画非常不错,石料与水料温屿不熟悉,他用起来得心应手,颜色调得不只是好,用美妙来形容也不为过。
荀舫画了五幅花样,温屿最欣赏的是一幅夏日荷叶图。扇面两面,一面是荷叶连连,一面是夏日空濛的山水。图画皆不复杂,梧枝绿的颜色。浓得化不开的绿,与夏日以及荷叶正好辉映,人都不知不觉沉浸到那片纯净的绿中。
温屿与他不同,她多用字与画结合。比如她一面画了胭脂色的芍药,另一面配上李煜的词“相见欢”。
芍药开在春末,别名“殿春”,正好与“林花谢了春红”相辉映。
温屿画芍药,荀舫写字,他边写边冷哼:“伤春悲秋,肯定卖不出去。”
“呸!”温屿骂他,扬了扬眉,道:“你是嫉妒我的才情。”
“奸商真是脸皮厚啊!”荀舫啧啧,鄙夷地道。
温屿恨不得堵上他的嘴,看在他能做事的份上,硬生生忍住了。非必要,坚决不与他搭话。
活动了一会,温屿手脚暖和了些,坐回桌前继续忙碌。直到深夜,荀舫打着哈欠,将笔一放,径直回西屋睡觉,看他的架势,任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温屿也早困了,她收拾好纸笔颜料,回屋睡觉。翌日一早,温屿起床去灶房生火烧水,洗漱后回屋,将荀舫硬生生从床上砸起来,不顾他比包公还要黑的脸,拉着他继续干活。
一连没日没夜干了两天,温屿累得人都瘦了一圈,终于画完了一百五十六幅扇面花样。她长松口气,出去买米面柴禾,再斥巨资买了四个鸡蛋补身体。
荀舫吃完两个蛋,板着脸回屋去睡觉了。温屿则去找黄氏,与她一起去裕和布庄买绣线。
这两日倒春寒,天气阴沉,黄氏也没出门,在家中照顾着凉的牛牛。她看到温屿前来,忙招呼她进屋坐:“哎呀东家来了,我正说待牛牛好转了些,要来绣坊问一问,花样画得如何了呢。”
“牛牛生病了?”温屿忙关心问道。
“受了些凉,已经大好了。”黄氏道。
罗山正在廊檐下编竹筐,看到温屿前来,忙将竹筐挪开,再去搬了张凳子出来,颔首招呼道:“温东家请进来坐。”
温屿道了谢,对黄氏道:“我就不坐了。黄娘子,花样已经画好,你可有空,我们一起去裕和布庄选绣线。”
黄氏惊讶不已,道:“竟然这般快?”她看温屿点头,不由得笑容满面:“哎哟,东家真是厉害!我得空,这就与你一起去。”
她扬声交代了声罗山,拍了拍身上的衣衫,与温屿一起朝桂花巷外走去。裕和布庄离得远,阴沉的天黑得早,此刻已经是半下午,温屿花三个大钱,赁了驴车前往。
两人上了车,黄氏道:“裕和布庄的绣线是多,好,就是不便宜。现在绣坊用得不多,也讲不了价。”
温屿已有打算,先去裕和布庄混个熟客,等到以后绣线要得多,就能与裕和布庄谈价钱了。
到了裕和布庄,温屿又见到了上次来时的伙计。他估计对温屿也有印象,看到她痛苦地皱眉,硬着头皮迎了上来:“请问娘子要买何种布料?”
温屿朝他笑道:“我不买布,我买绣线。”
伙计将温屿朝卖绣线的角落领,禁不住提醒道:“娘子,裕和布庄不讲价。”
黄氏听出伙计的鄙夷,她看着自己身上的半旧布衫,再看温屿身上洗得的发毛旧绸衫,心里虽不大得劲,到底没吱声。
有些铺子店大欺客,看到穷人一靠近,便会出言驱赶,连铺子大门都进不去。裕和布庄至少让他们进来,伙计还前来主动招呼。
温屿不理会伙计,拉着黄氏小声说着花样,选需要的丝线:“黄娘子,一根绣线,你能分成几根?”
黄氏选着丝线,沉吟了下,道:“丝线分起来倒不麻烦,这样的一根,我能分出十根,只用不好,容易断。细线绣出来时好看,活灵活现,几乎看不出来是绣上去的花,跟那真的一般。寻常的花样用不着太细的线,绣上去不结实,穿上一两次说不定就断了,露出线头。双面绣细线用得多些,大多都是绣屏风摆件,不容易坏。”
如荀舫所言那般,能分出四五根细线,便已经足够。丝线昂贵,尤其是五颜六色的丝线,一两要一钱五。
温屿买了三两银子的丝线,再加上先前买米柴禾,荷包中所有的碎银铜钱,只剩下约莫一两二钱银。
这一两二钱银,温屿至少要用上两个月。再加上吃白饭的荀舫,吃稀粥面片能混过去,要是再有需要花钱的地方,估计得要饿肚子了。
伙计见温屿居然买了一堆丝线,连着看了她好几眼,掩饰不住地惊讶。会帐时,走过去与林掌柜说了。
林掌柜朝温屿看来,此时认出了她,不由得也诧异了下。不过,他未曾多言,只严肃道:“来者皆是客,记得东家的规矩,别多嘴多舌。”
伙计点头如捣蒜应下,热情无比地将温屿送到了门外。
此时天色已昏暗,温屿沉吟了下,考虑到她们两人拿着绣线,还是赁了辆驴车。先将黄氏送回桂花巷,约好明日上工,她再回绣坊。
到了角门,驴车停下,温屿看到吴伯与阿山在搬凳子架子进屋。荀舫抱着手臂,站在门边干看着。
在外人面前,温屿还是给荀舫留了几分情面,使眼神让他来拿绣线,与吴伯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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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着打招呼:“真是多谢,还劳烦你们替我送来。”
荀舫提着绣线大步回屋,闻言嘴角扬了扬,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温屿暗自瞪过去,她忙上前帮着拿绣绷:“哎呀绣绷也做好了?吴伯真是手巧。”
绣绷根据扇面的形状,用竹子做成了长方形,竹节打磨得光滑,外面还包裹了一层旧布。固定调整松紧之处,用了类似卯榫的竹钉。只做成圆形或者方形皆不难,难就难在卯榫竹钉,一般人做不出来,需要去铺子买。
温屿想到可怜的荷包,几乎没喜极而泣。阿山过来教她如何拆开使用,“若是不合适,你再与我说一声便是。”
“多谢你。”温屿扬起笑脸,发自肺腑再次道谢。
阿山挠挠头,再搓了搓手,拘谨地憨笑了两声,道:“无妨。我瞧你买了绣线回来,花样都画好了?”
“画好了,你可要瞧瞧?”温屿热情地邀请他进屋坐。
阿山朝正屋看了眼,迟疑地道:“荀氏布庄的荀老东家去世了,荀郎君丧父心情沉重,我就不多打扰。等黄娘子她们绣好之后,我糊扇面时看也一样。”
温屿愣住,道:“荀大.....东家去世了?”
阿山见温屿不知此事,神色犹豫了下,道:“是,先前黄东家与我说起,荀老东家前几日就去世了,还问起我,你们可有前去守孝。你还是上门去磕个头,免得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闲话。”
哪怕商人百姓比不过士族官绅重规矩,世人讲究孝顺,要是荀大福去世,荀舫与她连面都不露,定会被唾骂。
温屿不怕被骂,她担心会影响到绣坊的买卖。
阿山并非爱搬弄是非之人,他这般说,定是已有人在背后嚼舌根。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温屿摸着憋下去的荷包,心头直滴血。她低头抹着干干的眼角,哀伤地道:“我不知荀老东家已去世,否则,怎能不上门去拜祭。”
阿山宽慰了两句,便没再多说。东西放好后,与吴伯一道离去。
荀舫在灶房生火煮粥,温屿也走进去,在小杌子上坐下,道:“你阿爹去世了,明早我们去买些香烛纸钱,前去磕个头。”
“不去!”荀舫一口回绝了。
温屿本来在心疼香烛纸钱的钱,她顿时诧异道:“你阿爹将你养大,最宠爱心疼你,去世后,你连头都不去磕一个?”
荀舫低垂着眼皮,冷冰冰道:“不去就不去。温屿,你亲手写的和离书,已是我的故妻,我的事,你少管!”
温屿听到他口口声声称她为故妻,态度蛮横,顿时懊恼不已。
她也不想管,更不想出钱,要不是为了绣坊,她管他去死!
“阿山吴伯好心帮忙修好坏掉的椅凳绣绷架子,还帮着送回绣坊。你居然就站在那里看着,端着少爷的架势,连手都不搭一把!荀少爷,你以为我想管你,只你实在是太不像样,败坏的,可是我巧绣坊名声!
温屿对着荀舫沉下的臭脸,半步不让,强硬地道:“去不去,由不得你,一切得我说了算!”
19.第十九章
两人不欢而散。
翌日温屿天不亮起身,梳洗之后来到西屋外,扬声道:“我去买香烛纸钱,你快些起床!”
西屋内传来翻身的动静,温屿便没再搭理他,去杏花巷的寿材铺买香烛纸钱。
寿材铺东家睡眼惺忪蹲在门外擦牙,嘴里含着青盐,含糊着问了句:“可要纸车纸宅?”
温屿看着寿材铺摆放着纸扎的宅邸,马车,仆从,元宝。她不禁顿了下,打探着白事的赙仪规矩。
东家起身回铺子,奇怪地打量温屿,心道果真年轻妇人,连红白大事赙仪都稀里糊涂,一叠声解释道:“三牲果子酒水粮食布帛钱帛,贵人赠千金,平民看远近亲疏,断离成单忌双。”
喜事成双,白事断离为单,后世也是这般规矩。三牲指猪鸡鱼,布帛钱帛酒水粮食。仅一辆纸车要三百大钱起,无论何种,温屿都买不起。
温屿思索片刻,干脆连香烛纸钱也没买。回到巧绣坊,黄氏秦氏落后一步也到了。
几人来到绣房,温屿拿来花样,黄氏眼睛霎时亮了,爱不释手来回翻看:“真是新奇,绣在扇面上定会好看!”
秦氏跟着夸赞:“我竟然从未见过,这画只看上去就舒坦。”
温屿笑道:“你们懂行,若觉着不错,我们的这笔买卖,定能赚大钱!”
听到自己的买卖赚大钱,黄氏秦氏乐不可支,坐下开始分绣线。
温屿道:“两面花样与布已分好,恐弄乱了,绣好两面之后再另外拿取。你们记住自己的绣品,卖高卖低,皆看你们的手艺。”
绣多绣少,绣好绣坏,各凭本事赚钱,如此计算最公道,两人都一口答应了。
温屿将荀大福去世的事说了,“无论荀家如何看,我们总得前去拜祭,你们先自己忙。”
两人对视一眼,黄氏下意识朝正屋看去,小声道:“东家,人死为大,荀家无论如何,你千万忍住,莫要在灵前吵闹。”
秦氏关心道:“黄姐姐说得是,荀郎君这件事,好些明眼人都清楚,荀家是抢占家财,故意污蔑。东家要是吵闹起来,就不占理了。”
“嗯,我晓得了。”温屿点点头,对她们道:“我先去了,若我到傍晚还未归来,你们去找阿山东家,请他帮我先看着些。”
“去吧,有我们在呢。”黄氏秦氏忙道。
荀舫未见动静,温屿克制住情绪,来到西屋,她抬手敲了敲门,道:“我数到三,若你不起来,我就进来了。”
“滚!”屋内荀舫闷声闷气回应她。
“三!”温屿直接跳过一二,推门进屋。
荀舫背朝外躺在床上,温屿上前去掀被褥,他抓住被褥不放,侧过头阴恻恻看着她:“你找死!”
温屿手上用力,道:“你必须起来,必须跟我去。我何处对不住你,你阿爹有甚对不住你的地方,让你磕个头,莫非还辱没了你不成。”
“岂止是辱没!”荀舫气得直想动手,这个臭女人,真是凶悍,油盐不进!
他亲爹荀大学士天下闻名,精神矍铄,活个三五十年都不成问题。让他去给荀大福磕头拜祭,岂不是诅咒自己的亲爹,还乱认人为父!
荀舫阴沉着脸,死命压住被褥,掰开温屿的手,威胁道:“别乱动,你莫要以为我不会揍你。”
温屿绝不松手,道:“你尽管动手便是!反正我已经走投无路,你要么起来跟我一道前去,要么你干脆打死我!”
“泼妇!”荀舫不耐其烦,他松开被褥下床,捞起床后的衣衫往身上披。
温屿眼中得意闪过,尤为不满意发号施令:“穿旧衫旧鞋。”
“休要得寸进尺!”荀舫逼上前,温屿半步不退,坚持要他穿旧衫旧鞋。
荀舫被温屿气笑了,作势要脱衣衫,道:“你真要看着?”
温屿什么没见过,她点点头,道:“我必须亲眼看着。”
荀舫盯着她,见她眼都不眨,懊恼骂了句不知羞耻,拉好衣衫背转身去,取了皱巴巴的旧衫旧鞋换上。
“我等你,你快些。”温屿这才满意地叮嘱了句,转身离开。
荀舫板着脸去灶房,见黄氏从绣房探出头,他冷眼扫去,扬长进了屋。
黄氏撇撇嘴,退回屋小声与秦氏嘀咕:“东家摊上这门亲事,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秦氏道:“光好看有何用,寻常百姓家过日子,男人若不忠厚可靠,女人这辈子就有得苦吃。”
“可不是,唉,月牙儿一天天长大,过两年就要成亲嫁人。我成日犯愁,须得替她寻门好亲......”
两人嘀嘀咕咕说着闲话,荀舫胡乱洗漱过,跟着温屿一道前往荀家。
在荀家的巷子口,两人下了驴车。温屿打量着荀舫,强调道:“要哀而不伤,对着任何的奚落,嘲讽,谩骂,半个字都不要回应。”
荀舫盯着温屿空荡荡的双手,眉毛扬了扬,慢悠悠道:“你撒泼打滚,一个大钱都不出,却要我表现得悲痛,孝顺。温屿,哪怕是奸商,做买卖也不能只进不出。”
他们已经快到荀家大门前,悠长的哭丧声起伏不绝,门口人来人往,立着的木头上,引魂幡在风中飘扬。
既然送不起赙仪,温屿审时度势,干脆连香烛之前也一并省了。她当机立断道:“行,我会去买十只蛋。”
“只十只蛋?”荀舫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屿,骂道:“吝啬到无耻......”
突然,温屿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面前,荀舫头往后仰,闻到一股辛辣的姜味,眼睛一辣,他恼怒地抬手揩拭,道:“你作甚?”
温屿满意地看着荀舫泛红的双眼,帕子在脸上抹过,眼睛跟着红了,泪眼汪汪。
荀舫反应过来,抬头望着天,眨回被刺激出来的泪,实在对她已无语至极,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在大门前迎接招呼吊丧宾客的仆从看到他们,赶忙跑进屋禀报。很快,荀柏走了出来,他穿着麻布孝服,胡子拉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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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赤红狰狞道:“你们气死了我阿爹,竟然还敢上门来!”
荀家其他妻妾儿女,呼啦啦跟在荀柏身后出来,指着他们破口大骂。
尤其是张氏,她的嘴角淤青未散,看到温屿,恨不得将她生吞下去,一边嗷嗷哭,一边尖声嚷着骂:“大郎他爹啊,你死得冤啊!野种小娼妇气死你不说,还敢上门来。我们一家子,迟早都要死在黑了心肝的夫妻手上啊!”
荀大福生前做买卖,结识了一众商户,三教九流。去世之后,前来荀家吊丧的宾客络绎不绝,这时都出来看热闹,在旁边小声议论。
温屿在大门前站定,悄然拉了拉荀舫的衣袖,示意他别做声。她缓缓跪下,见荀舫站在那里,使劲扯着他,压低声音道:“跪!”
“奸商!”荀舫咬牙切齿骂了句,忍气吞声跪在了地上。不过他坚决不磕头,耷拉着眼眸一言不发。
温屿恭恭敬敬磕头,抬起头,红着眼看向众人,哀哀切切道:“郎君与我方才听闻公爹去世,匆匆赶了来。郎君哀伤过度,痴痴傻傻尚未醒过神。我却不得不替郎君说句话,公道自在人心,为了家财,你们不顾父子兄弟情义,杀人不成,又含血喷人,污蔑郎君为野种,将我们赶出荀家。”
“贱妇,你胡说八道!”张氏奔上前,指着温屿尖声骂道。
温屿低垂着头,拿着帕子蘸着眼角,再抬起头时,眼泪从眼角汩汩而下。
“为了往生之人能放心离开,早登极乐,其余一切皆无关紧要,我与郎君只前来送别最后一程。”说罢,温屿再次磕头,她站起身,似乎哀伤过度,身子摇摇晃晃,差点倒在了荀舫身上。
荀舫面无表情站起来,手指撑住温屿,看似扶住了她,她站稳不动,只低头啜泣:“郎君,我们别打扰了公爹,走吧。”
张氏还在涨红脸跳脚骂,荀柏看到众人的反应,脸色铁青,上前压低声音,不耐烦对张氏道:“阿娘,别骂了!”
“野种,娼妇!”张氏见荀舫温屿离开,朝他们背影淬了口,得意地道:“看他们还敢来!”
众人神色各异,碍于主家正值丧期,一时都没说什么。
至于心中如何想,听温屿那席话,再看双方的做派,高下立现。
荀柏有几分聪明,他见众人神色不对劲,故而才去提醒张氏。只张氏去找温屿吃了大亏,对她恨极,哪曾想到那般多。
走出巷子,荀舫的眼睛已无碍,温屿眼睛却依旧红着,不时流泪。
“奸商,温东家,戏已经唱完,就别装了。”荀舫嘲讽道。
余下拇指大块的生姜,温屿全部用上了。如今灶房所有作料,除去盐,小半罐猪油,便只有生姜。
温屿暗自琢磨,等下得再去买一小块,顺便再买几颗小葱。
“回去干活赚钱了!”温屿不理会荀舫,招来驴车,斗志昂扬上了车。
等她这笔买卖赚到钱,她要买一堆生姜,一大把小葱。痛快地用,想用多少就用多少!
20.第二十章
黄氏秦氏两人起早摸黑,先从最简单的花样起绣,三天便绣好了第一幅扇面。
温屿也不懂好坏,她只看得出针脚细密,只从背后看来,线头埋得很隐蔽,亦不见凌乱。
荀舫却兴趣缺缺,他随意瞄了一眼,便去扫地了。
这些时日荀舫没事做,温屿不让他白吃饭,洒扫做饭洗粗重外衫的活,都不客气派给了他。
荀舫边做,边骂骂咧咧。温屿嫌弃他别扭,基本无视。
对于他看不上扇面的举动,温屿虽表面不在乎,心中却七上八下。
毕竟荀舫人虽狗,见识却不凡,也并非只会口头嫌弃,字画双绝。
温屿心中疑惑,拿着绣好的扇面先去找阿山,待糊好之后看成品如何。
阿山动作很快,温屿早上送过去,下午他就带着糊好的扇面来了。除去扇面,他还提了一把冬葵,一把葱蒜。
温屿看到葱蒜,人穷志短,眼眸瞬间放光,热情无比迎上去,双手接过,大大方方道谢:“实在太感谢,等我发财了,我一定请你吃酒!”
“只我与吴伯吃不完,都长老了。”阿山被温屿的豪迈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憨憨地道。
荀舫在扫天井落叶,毫不掩饰地嗤笑出声。温屿只当他放屁,将冬葵葱蒜放进灶房,与他一起去了绣房。
黄氏秦氏看到碎布包着的扇面,也变得紧张起来。她们放下手上的针,赶忙上前,急着道:“阿山东家,如何了,快让我瞧瞧。”
阿山打开碎布,拿出扇面,笑着道:“很是不错。”
只看绣好的布与完整扇面,的确不一样。这两幅扇面,一幅是正面是火红的花,背面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诗句。
打开扇面,只见朱丹的大红色艳丽花朵,在红彤彤太阳下,徐徐展开。背面的诗词,正映照了正面的画。
红有绛,赤,朱,丹等深浅不一的红。绛色偏深,赤偏浅,丹虽鲜亮,更接近橙色。
朱为正红,比如天子祭祀的衣袍,朱批,皆用朱色。
另外一幅扇面,正面是桂花,背面则是“蟾宫折桂”几个吉祥大字。
黄色尊崇,除去黄袍,礼器等,像是防虫的染黄纸,为朝廷官府颁布诏书,公函所用。
朝廷并不禁止民间用黄色,百姓也可穿黄色的衣衫。黄色染料便宜,绣线跟着便宜,温屿当时后悔没多画几福黄色的花样,可以省去不少的绣线本钱。
温屿用了最接近金桂的橙黄,细密的桂花一簇簇,正好隐去了树枝,只留下满面的花。
缓缓展开扇面,仿佛能感到桂花浓郁的花香徐徐扑面而来。
“真是好看。”黄氏看得不错眼,手在扇面上轻轻拂过。她恐手太粗糙,只在上面虚虚拂过。
秦氏脸上堆满笑,跟着道:“是啊,起初的时候,我还怕只一种颜色,会流于素净,或艳俗。谁曾想,竟然这般让人爱不释手。”
两人是绣娘,见多了各种花样,她们的夸赞,表明扇面肯定不俗。只毕竟这些扇面,关乎着她们的利,她们的话,温屿只能相信一半。
“你觉着呢?无需顾虑,只管照实说便是。”温屿看向阿山问道。
阿山沉吟片刻,如实道:“扇面所用绢布,虽已看不出是陈布,有钱人穿惯了绫罗绸缎,一眼就能看出所用布料,不过稀松寻常。绣工亦如此,并不见过人之处。”
温屿忙朝黄氏秦氏看去,她们虽有些不大舒服,到底未曾做声。
阿山似乎没察觉他的话,会让黄氏秦氏不快,继续道:“用纯净颜色的大胆,字画相呼应的巧思,我做过无数的扇面,从未曾见过。但凭这份精巧,在明州城能独占鳌头。”
温屿拍着胸脯,长长呼出一口气,笑道:“我也不想独占鳌头,巧绣坊庙小,可容不下金菩萨。能赚到钱,我就能放心了。”
阿山难得露出了笑容,道:“温东家所言甚是,贪心嚼不烂,如裕和布庄,别看如今买卖做得大,乃是林氏经过了三代,一步一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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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今日。当年祖母将扇骨铺子交与阿娘,便叮嘱过无数次,扇骨铺别想着能赚大钱,老实守着,少不了嚼用吃穿。扇骨与绣花一样,年成好的时候,生意就过得去。年成不好,绣花扇骨顶不了衣食,买卖就难做。”
穿衣吃饭在前,奢侈享受在后。阿山的祖母思虑甚远,扇骨铺低调行事,传了三代,如今依然存活。
黄氏不由得笑着道:“阿山东家是闷声发财。”
阿山没有答话,告辞离开:“待绣好之后,你再送来,我抽空就帮着糊了。”
天色已经昏暗,阿山离开后,黄氏秦氏也收拾针线回家。
荀舫扫完地回来,在灶房外洗手,看到温屿怀里抱着扇面回正堂,道:“瞧你跟抱着金疙瘩一样,究竟绣出了何等传世大作,值得你如此宝贝。”
温屿本不想搭理他,转念一想,道:“肯定是稀奇的传世大作,你可要看?”
“稀罕。”荀舫不屑地道,顺手倒掉盆中的水。
话虽如此,温屿刚走进堂屋,荀舫也大步跟了进来。她将碎布包放在桌面上,神秘兮兮展开,得意地道:“瞧!”
荀舫伸手去拿,温屿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衣袖:“小心些,你粗手粗脚,可别勾了丝。”
荀舫不悦甩开温屿的手,打开扇面瞥了两眼,不客气点评道:“除去我的字与画,就只剩下个新奇。绣工布料一文不值。”
他的评价比阿山差不多,只更难听,温屿淡淡道:“巧夺天工的绣娘,一两金一尺布的缂丝,再加新奇的字画,那就不会出现在此处了。”
“左右你都有理。”荀舫挑了挑眉,转身出屋,道:“晚间我要吃面片,不许放葱进去。”
“呸!”温屿骂道。
狗嘴吐不出象牙,还想要吃要喝!
虽说阿山与荀舫评价皆不算太高,但还是有识货之人。且来人一口提出,以一两银一把扇面,将温屿的扇面全部买走。
温屿却并不见高兴,陷入了两难境地。
21.第二十一章
阿山低头站在角门边,愧疚万分地道:“我在后面穿堂的屋子糊扇面,吴伯在后院给竹刮青,未曾主意到来人。他进来铺子看扇骨,问了几声无人应答,听到后院动静走了进来,看到扇面很是喜爱,出价一两银一把,所有的扇面他都买了去。我不敢擅自做主,只称这把扇面是客人所托,并非铺子所有。那人不死心,也不告知来历,只留下明日再来的话便离开了,看上去势在必得。”
“你别自责,此事迟早会有人知晓。”温屿安慰着阿山,眉毛蹙成一团。
黄氏秦氏回到绣坊做活,林氏她们三人虽不知究竟在绣甚,皆知巧绣坊有了活计,自己没空前来,托黄氏向温屿讨过工钱。
林氏她们在别的绣坊做活,闲话说出去,其他绣坊打听巧绣坊也不奇怪。
黄福与高掌柜交好,温屿从他布庄买了布,高掌柜肯定也已得知温屿准备重开绣坊。
温屿还从裕和布庄买了绣线,绣线,布匹,甚至颜料笔墨纸砚等等,皆是绣坊的上下游伙伴。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温屿只要瞒住花样就成功了大半。如今被人看到,看架势非买不可,温屿必须万分慎重。
阿山见温屿神色凝重,愈发歉疚道:“扇面就是卖个巧,新奇。若消息走漏,别家修坊跟着推出来,你的扇面就难卖了。都是我不好,让你的买卖被人看了去。”
“我真没怪罪你,你别多心,我在想些别的事情。”温屿看向阿山,认真地道:“明日待那人来时,你来与我说一声,我去与他谈。”
阿山只能道好,他停顿了下,道:“别的我帮不上忙,糊扇面的工钱我就不收取了,多少能替你挽回一些损失。”
温屿惊讶不已,不禁笑了起来,道:“阿山,你不收工钱,以后可是不打算接我的活计了?”
“温东家,我没此意......”阿山不善言辞,他的脸与此时夕阳一般涨得通红,一急之下,说话都结结巴巴。
“我将扇面全部卖给他,肯定不会亏钱,工钱你自管放心拿。”温屿笑着道。
她的所有成本,布匹绣线颜料笔墨纸砚等,加上糊一把扇面二十个大钱,满打满算不到九两五钱银。
一幅扇面那人出到一两,七十八幅扇面,算上绣坏的折损,按照七十幅算,她能赚六十两的利!
哪怕加上一百课三的住税,另外多加两个点的孝敬,她这笔买卖非但不亏,称得上大赚!
阿山道:“我知道你不会亏钱.......唉!”他一时说不清楚,打算等算账时再推辞就是,于是挠挠头,“待那人明日再来时,我让吴伯来唤你。”
“好。”温屿应下,将阿山送出角门。关上门回灶房,倚靠在天井桂花树下的荀舫,也扔掉扫帚慢悠悠走了过来。
温屿看木桶里没水,她正准备使唤荀舫,他已经自觉地弯腰提起木桶朝井边走去。片刻后提了大半桶水回来,走路稳稳当当,也不再像以前气喘吁吁。
看来这段时日,他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粗茶淡饭,照样养得唇红齿白。
温屿舀水洗手,早晚天气还是冷,为了省柴禾钱,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七十八两银马上到手,你还这般抠门?”荀舫堪比火眼金睛,看出温屿的节约,出言嘲讽道。
果真在一旁偷听,温屿朝他乜斜一眼,飞快洗着手脸,“快去煮饭。以后记得了,掌灯时分前必须用完饭,天黑就歇息。”
荀舫呵呵道:“几个灯油钱你都要精打细算,温屿,你干脆连晚饭也省掉,只吃冷风,不出三日,你就能省出万贯身家。”
温屿不紧不慢道:“你的建议不错,省掉你的饭食,我的确能积攒万贯身家。”
荀舫冷笑一声,进屋去生火煮饭。任灶膛火燃着,拿了冬葵到外面来清洗。
“理一根葱洗了。”温屿吩咐道。
荀舫充耳不闻,他不吃葱,连葱碰都不碰。
温屿瞪了他一眼,哐当倒掉木盆中的水,转身进屋。
水溅开,荀舫抬手遮挡,转头朝她怒道:“你在鸡蛋郎面前扮大度,火却朝我撒,奸商,可是以为我好欺负不成!”
温屿本就心情烦躁,顿时恼怒地道:“白给你吃鸡蛋,你还给人乱取诨号,我看人家的鸡蛋,不若拿去喂狗!”
荀舫仔细清洗着冬葵叶,意有所指道:“鸡蛋郎的诨号是取得不妥,不若叫他玄德郎为好。”
吉利郎?
吉利这个名字很熟悉,曹操,字孟德,别名吉利,阿瞒,好人妻......
扇面的事情尙一脑门子混乱,荀舫竟然又在那里乱嚼舌根!
温屿顿时脸一沉,走出屋,抬脚就踢:“长舌头的狗东西,让你胡说八道!”
荀舫被踢得往院子里扑去,双臂挥舞着,勉强站定了,怒气冲冲转身盯着她:“你信不信我还手揍你?”
“一个大男人,真是出息,只知造谣污蔑泼脏水!”
温屿不屑地打量着他,冷冰冰道:“你除去纨绔草包,还龌龊卑鄙!”
荀舫脸色亦沉下来,反唇相讥道:“温屿,你少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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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洁烈女。你与谁眉来眼去,与我有何相干!只你少装蒜,还说得振振有词!”
温屿厉声道:“我们已经和离,我是□□,还是贞洁烈女,皆与你无半点干系!”
“当然与我无半点干系,我才不稀得管!”
荀舫嘴角上扬,笑容讥讽,道:“黄福连便宜十个大钱都不肯,姓高的掌柜,你阿爹当年待他不薄,他却还是甩手而去。偏生就吉利郎掏心掏肺待你,任你差遣使唤。吉利郎在媒婆提亲时,跟锯嘴葫芦一样,只在你面前口若悬河。”
他渐渐逼近温屿,神色愈发讥讽,长长嗯了声:“一两银一幅扇面,明明赚大钱的事,你如临大敌,自是清楚,天上不会掉馅饼。吉利郎种种,你就装作眼瞎心瞎了?”
温屿难得光火道:“关你何事!”
“当然不关我事,闲着也闲着,我就随口一说罢了。”
荀舫不要脸地笑起来,走到盆边继续洗冬葵,揶揄道:“吉利郎养的鸡,应当又下了不少的蛋,老掉的冬葵不值钱,下次,你再问他去拿鸡蛋。”
温屿瞠目结舌看着他,骂道:“无耻啊!”
荀舫浑不在意,还好心地道:“温屿,无论才情,头脑,狡诈,他都远不如你。要是他肯入赘,将扇骨铺子拿来做陪嫁,你可勉强考虑一下。”
温屿冷着脸,不与他废话,抬脚再踢。这次荀舫有所提防,灵活地跳开了。
“温屿,奸商就得拿出奸商的气势,别被眼前些许的利冲昏了头。一两银的扇面算不得贵,扣除本钱,分给绣娘的利,你剩下不了几两银。那点钱说少不少,说多又铺不开。就你那两个值三五两的绣娘,你再开绣坊,总不能再卖扇面。绞尽脑汁再想新花样,绣工就那般,且新奇又能新奇到何处,并非人人都喜欢新奇。”
狗东西的话,倒说得有几分道理。温屿先前也是考虑到了这个缘由,巧绣坊必须要开拓客源,买卖才能顺当做下去。
一两银子买掉所有扇面,温屿就失去了书院学生这批潜在客户。
“再说,那人不知来由,恰去了扇骨铺,看到了扇面。说不定他不怀好意,做好局等你入彀。”
温屿眉头皱得更紧,她也想到了那人不安好心,说不定是荀柏找人来报复。
荀舫阴恻恻地笑,压低声音装神弄鬼:“非但要你的财,还要你的人!”
温屿面无表情骂道:“滚!”
话虽如此,次日那人如约来到扇骨铺。吴伯来找温屿,她整个人霎时绷紧,心中直七上八下,生怕被算计了去。
22.第二十二章
温屿来到扇骨铺,阿山从后院穿堂大步迎上来,看上去很是紧张地道:“你与吴伯话语不通,我便没多说。今日来了两人,他们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我瞧着应当是主仆,昨日前来的是仆从,今朝是正主。扇骨铺也有不少贵人客户,我看他们定是非富即贵,你且要小心些。”
照着阿山的说法,这两人虽来历不明,应当与荀柏关系不大。
温屿不怕富贵,做生意买卖,靠的是人脉。她一无所有,贵人对她来说,只好不坏。
“好,多谢。”温屿点头应下,随着阿山走过穿堂,进了糊扇面的屋子。
屋中陈设简单,一张长条桌上摆着阿山平时做扇骨,糊扇面的用具。
长条桌后的圈椅中,坐着一个白净,约莫三十左右的男子。他头上戴着碧玉冠,穿着半旧深青暗竹纹锦缎交领广袖袍,束着青碧绦带,绦带间垂着一枚莹润的白玉佩。他坐在本是阿山的位置上,姿态随意,拿着糊好的扇面打量。
在长条桌右侧,立着一个微胖,约莫四十左右的男子。他看到阿山同温屿进门,锐利的目光略过阿山,打量着后面的温屿,问道:“这些扇面是你所做?”
既然已经找上门,摆出势在必得的架势,温屿也不想隐瞒。且她很是识相,仅长条桌后主子腰间那块玉佩,就能连她的扇面,连着铺子一并买走。
“是。”温屿痛快地回答了,欠身客气招呼:“听山东家称,阁下想要买扇面,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长条桌后的主子这时出声了,他收起扇面,道:“扇面一般,我要买你的花样,你且开个价。”
阿山顿时变了脸色,一下看向温屿。
一听他的声音,温屿先是一愣,心迅速沉到了谷底。
他声音柔和,带着难以掩饰的居高临下,将嚣张的话,尽量客气说了出来。
几乎不假思索,温屿恭谨笑道:“不知阁下喜欢何种花样,用做何用,不若我再替阁下画,如何?”
他掀起眼皮看了温屿一眼,眉头微皱,显然已经不大高兴,道:“我就要这些扇面的花样。”
温屿掩下沮丧,尽量镇定道:“既然蒙阁下喜欢,我也就痛快些。阁下原来愿出一两银一幅扇面,还是照着一两银一幅花样,阁下且全部拿去便是。”
只听他轻描淡写道:“八钱一幅,市坊间一年之内,不许出现相近的花样。”
八钱一幅,所有的花样他全部买去,且温屿在一年之内不许再画。一年之后,模仿的肯定会出来,温屿再画就无关紧要了。
温屿静默片刻,点头道好,“我这就去给阁下送来。”
阿山怔怔站在那里,见温屿欠身告退,他看了两人一眼,转身跟了上来,压低声音提醒道:“温东家,你就答应卖给他们了?”
“是,你别多问,多管,只当什么都不知。”温屿叹了口气,认真提醒道。
阿山愣愣看着温屿,道:“温东家可是知道了他们的来历?”
“我不能确定,但八九不离十。”温屿朝穿堂后看了眼,道:“我去拿花样了,过后再与你说。”
回到绣坊,温屿拿了所有的花样,黄氏与秦氏正在绣花,花样被拿走,两人一头雾水,不解道:“东家,花样可是要改?”
“你们先坐一会,等下我回来与你们仔细说。”温屿想早些了结此事,拿碎布包好花样就走。
荀舫在水井边洗衣,他神色若有所思打量着温屿,大步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面对强权,必须低头。”温屿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急匆匆离开。
荀舫思索了下,跟了上来。温屿听到脚步声,回头拦住了他:“他们有出钱,不会亏。你别来给我添乱。”
“我为何就给你添乱了?”荀舫皱眉不悦道。
“你的脾气......算我求你,你就别节外生枝了。”温屿心情不好,说完跨出大门,嘭地一声在外面将门关上。
荀舫眉头拧成一团,若有所思望着颤动的门,没再跟着前去。
到了扇骨铺,温屿将碎布包放在长条桌上,道:“七十八幅花样,共计一百五十六张,全部在里面。阁下放心,花样我一幅未留,绣好的扇面我亦会处置掉。”
那人见温屿懂事,乜斜了她一眼,满意地唔了声。他拿起花样,一张张看了起来。虽未做声,能看出眼中的欣赏。
温屿觑着他的反应,心下稍定,站在那里耐心等候。
“写字之人,可曾考取功名?”他随口问道。
温屿顿了下,如实回道:“不曾。”
“可惜了。”那人说了句,对肃立在旁的随从道:“给她钱。”
七十八幅花样,共计六十二两四钱银。随从从身边褡裢中,取了六锭十两雪花银,其余二两四钱,给了碎银。
温屿脑中一动,既然卖花样能赚钱,不如干脆趁机多卖些。她殷勤地道:“阁下可还需要别的花样?”
那人乜斜了眼温屿,起身往外走去,随从忙带着花样跟了上前。温屿计划落空,只能悻悻作罢。
阿山将他们送出门,转身回屋,温屿正拿着剪刀将扇面绞碎,他不禁吃惊问道:“他们究竟是何等了不得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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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上面的印记。”温屿拿出一锭银子递给阿山,他接过翻看,银子底下赫然印着铸造地,年号,重量,成色,纹样。
“竟然是库银!”阿山眼睛一下瞪大,愈发不安起来:“他们难道是来自京城的贵人?”
官银的印记多,方便管理。印着“官”与“库”字,表示来自朝廷的国库,以及储备库银。印着“官”字的官银在市面上并不鲜见,官员发放俸禄,拨付给地方州府时皆要用到。
库银则不同,乃是朝廷中枢的储备银。除非赈灾,打仗等会动用,市面上极少见到。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地方有库银,便是皇帝的内帑。
温屿听到那人说话声音柔和偏婉转,面容白净,结合他给出的库银,应该是宦官无疑。
内帑的皇家生意,由皇帝亲近宦官负责。温屿不知两人为何来到明州府,她估计与皇商,上贡或者民间采买一类的事情有关。
拿库银给温屿,更是对她的敲打提点。她要是棒槌敢阳奉阴违,估计也就悄无声息没了命。
“未曾直接抢走,还给了钱,真是老天保佑。”温屿自嘲地道。
阿山听得后背发凉,他不敢多说,宽慰道:“能不折本就好。”
温屿打起精神,借了阿山的银剪,将银子全部剪碎,用银戥子称好。她思索了下,拿了一两银给阿山:“这时糊扇面的工钱,多谢你。”
阿山说什么都不肯接,急着推辞道:“我仅糊了几幅扇面,还将你的生意做砸了,如何能要你的钱。”
“我还欠着债,黄氏秦氏的工钱也要支付,还得留些做本钱,只能拿出这些,请你莫要嫌弃。”
温屿想着荀舫的“吉利郎”,她暗中骂着他,不由分说放下银子,道:“你若不收,以后有麻烦你的地方,我也不好意思再开口。”
见温屿坚持不让,阿山只能收下银子,道:“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我还没主意,先看吧。”温屿面上虽看不出波澜,内心却一片惆怅。
平民百姓若无靠山,想要发大财,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新奇的主意,点子,对于眼下的温屿来说,无异于小儿持金过闹市。
倒春寒过去,春和景明,院中的杏树开得正灿烂,粉嫩的花瓣随风飘飞。
“市井小民,买卖难做啊!”温屿望着天,无尽唏嘘。抱着碎布包里的银子,告辞回巧绣坊。
钱是赚了些,绣坊接下来如何做,她毫无头绪。
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准备,准备撸起衣袖大干一场。只一个不起眼的瞬间,便把她打回了原点!
23.第二十三章
巧绣坊内,荀舫在桂花树下晾晒衣衫,黄氏秦氏在绣房门口焦灼等待。
荀舫眼神掠过温屿怀里搂着的碎布包,意味不明。温屿没搭理他,对黄氏秦氏道:“你们且等等,我拿了账本就来。”
回到卧房,温屿留了四十两银子,拿着余下二十一两四钱银与账本,去到绣房,黄氏与秦氏都不安地一起朝她看来。
“东家,可是出事了?”黄氏紧张问道。
“你们先坐,我仔细与你们说。”温屿放下银子与账本,在凳子上坐下。两人互相对视,犹豫着在绣凳上坐了。
这时,荀舫晾好衣衫走了过来,拿着扫帚在绣房外,有一下没一下扫着地。
温屿瞥了他一眼,没提两人的身份,只道:“有贵人看上了花样,将花样全部拿了去,下令绣坊一年之内不许用这些花样。”
“怎地会这般?”黄氏脸色大变,惊叫着站了起身。
秦氏也震惊不已,一下怔在了那里。温屿抬手示意她们别急,拍了拍碎布包:“万幸,贵人赏赐了些银子。”
两人一起朝碎布包看来,总算心下稍定,不由得舒了口气。
温屿将两人反应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继续说了下去:“贵人得罪不起,你们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家人亲友也别多嘴,千万莫要往外声张。绣好的扇面都得绞掉,先前花样的事,你们且都忘了。要是惹出祸事,除非能搭上手眼通天的贵人,谁也救不了你们。”
两人皆脸色一白,连忙保证了:“东家放心,我们平头百姓,哪敢去得罪贵人。”
温屿见两人清楚了轻重,便点点头,道:“原本与你们签了契书,想着一起挣钱。如今这条路断了,也是没法子之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至少还有银子,就当做是福吧。先前欠你们的工钱,我先一并结了。这些时日你们做活,我也不能让你们白辛苦,就照着以前的月钱算,差五天到一个月,就按照一个月的来。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花样被贵人拿了去,两人也没法子。所幸能有钱拿,温屿的提议也算厚道,两人赶忙答应了。
温屿与她们结清先前欠的工钱,再一个大钱不差,痛快给了一个月月的工钱,让她们在收钱凭据上签字画押。
“林氏她们的工钱,劳烦黄娘子回去与她们说一声,让她们来结清。”温屿说道,收拾着账本,余下的银子。
黄氏道好,她迟疑了下,问道:“东家,绣坊可还要继续做下去?”
温屿笑起来,道:“当然要继续做下去。还未绣的扇面,可不能浪费了。裁剪扇面余下的碎布,也要用起来。我打算用来做成笔袋。”
黄氏看向秦氏,两人都惊喜不已,手上拿着的一个月工钱,一时有些烫手。
秦氏将银子递过来,期期艾艾道:“东家,既然绣坊还要继续做活,不若,等做满一个月之后,我们再拿工钱。”
“不用,该你们得的,我一个大钱都不会少。”温屿摆手,让她收好。
温屿道:“只是以后的契书,要重新签订。我须得重新画花样,耗费的心血且不提,笔墨纸砚与颜料的价钱贵,成本亦会贵上去。做好的扇面,三七分成,我只能分你们三成的净利。若你们觉着妥当,我们这就重新签订契书。”
两人沉吟了下,原来的花样不能用,重新画花样,确实要费钱费神。
碎布包里的银子,结了她们两人的工钱,再加上欠林氏她们的工钱,统共剩不了几个大钱。
看着温屿身上已经快磨穿的衣袖,天天吃的寡淡粥面,灶房里空着的铁锅灶口,黄氏率先道:“东家是爽快人,我也爽快些,三成就三成吧。”
秦氏跟着应下,温屿也不多言,重新写了契书,让两人签字画押。
温屿等着契书墨汁干,道:“笔袋简单,用双层的碎布,在上面绣些竹子,松树,兰花等吉祥喜庆花草。你们将碎布带回去做,等我花样画好之后,再通知你们。”
“行。”黄氏笑了起来,与秦氏分拿些碎布,卷上几样绣线,告辞离开。
温屿收起余下的碎银,见荀舫走进屋,忙侧转身挡住他的视线。
荀舫眼神盯着碎银,手神不知鬼不觉伸过来,布包被夺走。
“就这点银子,你也要抢!”温屿怒了,赶紧去抢回来。
荀舫手一抬,温屿便被掀到一边。他拿出一块碎银对着亮光仔细打量后,放回去再拿了另外的一块。
“这是库银。京城的贵人,是来自大内?”荀舫问道。
温屿一愣,先将布包夺回来,再警惕地问他:“你如何知道?”
“库银的字还在呢。若不是大内,你敢拿库银......”
荀舫手作势在脖子上抹过,狐疑地打量着她,道:“温奸商,你不会利欲熏心,真为了几个钱,连命都不要了吧?”
“我是要钱不要命,故此你别打我银子的主意。”温屿顺着他的话回道,拿起剪子,将黄氏她们未绣完的扇面剪掉。
荀舫盯着温屿半晌,忽地笑了,在绣凳上坐下来,拿起一片温屿剪下来的扇面,好整以暇问道:“余下的那些扇面布,你只能做些最普通寻常的扇面,卖不了几个大钱。既然你一心想要赚钱,何不趁机搭上贵人的路子发大财?”
打算多卖几幅花样,人家都不屑一顾。想要攀附贵人,也要有能拿得出手的筹码。
她如今的状况,不具备任何抗风险的能力,一朵小浪花扑起,她便会摇摇欲坠。
历史上诸如吕不韦,沈万三,胡雪岩等与皇家朝廷权贵走得近的大商人,最后下场都不大好。曹寅曹氏替皇帝管织造,烈火烹油花团锦簇,连着李煦几大家族,不过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
温屿是想挣钱,但她不会一股脑扎进去送死,亦不想费心神与官府周旋。
哪怕她清楚,买卖稍微做得大一些,绝对避不开与官府之间往来。等到她有足够的底气上桌时,再去想这个问题。到那时,至少能少赔些笑脸,少弯些腰。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温屿闲闲道。
荀舫顿了下,目光沉沉望着温屿。片刻后,他缓缓笑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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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看得通透。那两个绣娘,在你手上能走过一遭,算是你手下留情了。”
“呸!”温屿骂了句,面不改色道:“我做买卖,向来公平厚道。绣娘有多少本事,就赚多少钱,我不会亏待她们。”
“呵呵,温奸商,好一个贵人赏赐。花样究竟拿到多少银子,你故意忽略过去,强调贵人的厉害,让她们害怕紧张,误以为你只拿了她们看到的那点银子。你再痛快与她们结清欠债,给她们月钱,引出会继续做扇面的事,顺利降分成。”
荀舫一下没一下抚掌,眉毛上扬,“先前给四成的净利,是你的以退为进,那时你一穷二白,只能许以高利。她们尝到了甜头,不由自主被你牵着鼻子走。她们也不想想,如今几把扇面,卖掉之后能得多少钱,肯定比不过拿月钱划算。”
温屿面无表情道:“心中有佛,见万物皆佛。你心中有粪,故所见皆粪。”(注)
荀舫被骂也不生气,嘴角不由得上扬,微笑道:“吉利郎肯定清楚你拿了多少钱,你给了他多少好处?”
荀柏来找她,他并不在意,反而还认为是荀柏以上欺下。他对阿山的分析,亦勉强有几分道理。温屿见他还算有几分人性,只道:“与你有何相干?”
“别被他惦记你这几个钱就好。”荀舫懒洋洋回应,抱起手臂,朝她挑眉:“发了财,你不会声张,酒席是吃不上了,我也不为难你。不过,鸡蛋不能少。”
吃吃吃,就知道吃!
温屿白了他一眼,嘲讽道:“你莫非与鸡有仇?”
荀舫冷笑道:“呵呵,你还要画花样,去书院卖扇面。河都没过,你就想拆桥了?”
温屿到这里之后,只尝了几颗油渣,已经许久未曾闻到肉味。
她是舍不下书院的客户,书画方面,荀舫远比她厉害,等下还要用到他。
思索之后,温屿爽快拿了两钱碎银给荀舫,道:“行。你去买十只鸡蛋,再买一块肉,一角酒,一罐酱油,醋。花椒,胡椒各来些许。”
“就这点?你怎地不让我将市坊都买回来!”荀舫指尖捻着碎银,阴阳怪气地道,“我怕掉到地上,要打着火把才能找到。”
“那得怪你眼瞎!”温屿不客气骂他,催促道:“快去,时辰不早了,吃完赶紧干活!”
荀舫骂骂咧咧,拿着银子出去,照着温屿的吩咐,将东西都买了回来。
温屿的厨艺靠想象,荀舫也只擅长煮粥。吃了放多酱油,黑黢黢的红烧肉拌饭后,荀舫便被温屿拉着开始画花样。
前面花样被拿走,算是给温屿上了一课。
这不是后世,这是封建的皇权社会。
温屿打算画普通寻常的花样,不格外出挑,但与市坊上的扇面相比,亦有一定的特色。
温屿在凝神沉思,荀舫等得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问道:“你打算画甚?”
“画船吧。”温屿说道。
各式各样的舟船,她要重新扬帆起航!
荀舫眼里霎时笑意隐隐,他就是舟船,能在波澜壮阔的大海上,乘风破浪!
24.第二十四章
扇面还剩下三十二幅,一共要画六十四幅花样。颜料与纸张堪堪够,只兔毫笔与竹纸被荀舫念叨嫌弃:“你藏着的银子要用在刀刃上,砚与墨锭我且不提,去买些上等的纸笔回来。”
听到“藏”字,温屿忽略了他提出的无理要求,不动声色试探:“你不要胡说,我没藏银子。”
“在竹榻底下。”荀舫头也不抬地道。
温屿暗自吃惊,没曾想荀舫这狗东西,居然知道她藏宝贝之处!
虽然被他说中,温屿肯定不会承认,镇定自若地道:“随便你乱猜,休想诈我。”
上次荀舫输给温屿,后来仔细一想,便猜到了她藏东西之处。卧房统共那点地方,竹榻看似一体,越不可能,便越有可能,也是仅有一处能藏物之处。
不过,荀舫暗暗佩服温屿的机敏,她在极短的功夫想出的主意,一环扣一环,将他都算计了进去。
从荀家认识她以来,她始终临危不乱,沉静克制,颇有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之风。
若非她还算仁厚,几个绣娘连半招都过不去,遑说拿到工钱。
最令荀舫佩服的是,温屿的临场应对能力。一旦察觉到来者身份,干干脆脆交出花样,既保全自己,还拿到了钱。
荀舫看了眼温屿,似笑非笑道:“你怎地不与我赌一把?”
温屿道:“你得要有筹码能上桌,我才会与你赌。”
“你无需冷嘲热讽,我不稀罕你那几个钱。”
荀舫嗤笑一声,看到温屿的字,嫌弃得连连蹙眉。
温屿聪慧归聪慧,缺点亦数不胜数。
除去抠门,一笔字匠气得简直令人生气!
“习字时胡乱临贴,学得一笔臭字!”荀舫着实忍不住,讽刺道。
温屿学颜体,后多临摹《颜勤礼碑》。她端详着自己写的字,道:“难道你以为《颜勤礼碑》的字比不过你?”
荀舫毫不犹豫道:“矫揉造作,毫无自然意趣!”
“那《多宝塔碑》呢?”温屿瞪大眼问道。
“僵化,跟死鱼眼一般。”荀舫更加不客气点评。
温屿乐了,讥讽道:“目中无人,盲目自大,你真以为自己时米芾啊!”
米芾曾经对欧阳询及柳公权,徐浩等碑文字帖进行不留情面的批评,那是因为他有本事。
无论碑文字帖,在拓字以及刻字时,对字体大小笔划,都做了一定的修整,好显得整齐美观。
就因为这份整齐美观,便削弱了字的风骨灵动。米芾以为,写字当如刷,下笔迅捷自然,方不做作。
荀舫不见生气,耐心解释道:“米芾并非以为他们的字不好,对碑文字帖的字看不上眼。”
温屿不禁笑了:“照着你的意思,练字临摹时,要临他们的真迹手书?”
后世出名的书画真迹都基本在博物馆中,所幸各种字帖随处可见,练习书法的人可按照喜好随意选择。
温屿买过笔墨纸砚,在如今的大周,只有钱人才读得起书。大家的真迹手书,一般的富贵人家都拿不出来,顶多临摹各种手抄刻本。
荀舫愣了下,一时没有做声。
荀府中藏有不少大家的真迹,荀大学士本就字画双绝,自幼得他悉心教导。后来,他又跟着名师大儒学习,字画冠绝大雍。
温屿的父亲只是举人出身,家中何来的大家真迹手书供她学习。她身为女子,顶多识字,学闺阁女子的《女戒》《女则》,一些诗词歌赋。若她真学思敏捷,才情过人,温举人也不会将她嫁入商户荀家。
想到自己的经历,说不定,她也在漫长醒不来的梦中。
梦中相逢之人,梦醒后各自散去,交浅言深实属多余。
荀舫垂下眼睑,道:“你跟着我的字练习便是。”
“不用。”温屿见他诧异看来,朝他白了一眼:“没功夫,没心思,没钱。”
如今她全部精力,都要用在开绣坊赚钱上。迄今为止,她连铁锅都舍不得买,何况是练字的笔墨纸砚。
“少说废话,多干活,我已经谢天谢地。”温屿用笔头点了点荀舫面前的字画,道:“必须在两天之内画完。”
能得他教授,她居然还不领情。荀舫冷笑了下,自不会勉强。
到了傍晚时分,林氏她们三人前来绣坊拿工钱。得知温氏秦氏在绣房做活,林氏进来后,眼睛就朝绣房瞄去,脸上堆满笑打探道:“东家真是厉害,短短时日就赚了大钱。东家有活,也不叫上我们,让我们也跟着东家赚大钱。”
关氏跟着道:“是啊,黄姐姐手艺好,我不敢比,只秦娘子的手艺,却不如我呢。东家怎只叫了她们两人,有好事也不记着我们。”
温屿淡淡道:“你们从现在的绣坊辞工了?”
林氏被噎了下,哎哟一声,开始诉苦起来:“我们比不过东家家大业大,一家老小都靠着我挣得的几个工钱过活。巧绣坊欠了好些工钱,铺子又关张了,不去别处寻找活计,就只能饿死作数。”
关氏氏跟着道:“林娘子说得是,一家子几张嘴等着吃饭,一天都歇不得。东家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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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别处做活,心中有气也是应当。毕竟巧绣坊是老东家,只要有活做,做生不如做熟,我们还是愿意回来。”
唐氏老实些,在一旁不说话。
林氏她们以为巧绣坊赚了大钱,眼红后悔,才会想着回来。
巧绣坊与她们是雇佣关系,虽现在的东家占据绝对强势,温屿还是以后世的企业方式来行事。
绣娘绣坊之间,就像是公司与员工,双方可以自由选择。温屿手上有她们的赁工契书,她们私自去别的绣坊做活,早已经违约。
温屿不会拿着契书来要求她们,但既然已经离开,再回来也是绝无可能了。
一是离开的员工,温屿一贯的做法是不会再要。二是见识过黄氏秦氏的绣工,绣坊有她们两人已经足够,不会再添与她们手艺差不多的绣娘。
后续的绣娘,温屿愿意选有灵气的新人,或赁用手艺更好的绣娘。
温屿笑道:“你们要是愿意回来,我当然高兴还来不及。只丑话我先说在前面,绣坊现在没活,你们也拿不到原来的工钱。”
“没活?”林氏犹豫起来,她坐在天井的石头栏杆上,眼珠四下转动,打量着一尘不染的院落。
已经快四月的天气,温屿身上还穿着洗得发白的夹衫裙,头发剪掉一截,用一根木棍挽在脑后,松散垂落的头发,被她随意别在耳后。人也比先前见到时要瘦,虽整个人的沉静气质远不同以往,到底过于穷酸。
林氏暗自瘪了瘪嘴,心道就黄氏秦氏两人,也绣不出几样活,估计温屿拿了私房出来还债。好不容易有钱可拿,林氏赶忙道:“东家真是说笑了,等绣坊有活的时候,再知会我们一声便是。”
关氏见状,跟着没再做声。唐氏只听着林氏关氏拿主意,自是没话说。
温屿不再多说,支付了欠下的工钱,让她们在收钱凭据上签字画押。
几人离开,温屿收起碎布包,开始算账。
卖花样时绞开的二十一两四钱的碎银,现在统共剩下一两一钱。
加上温屿藏着的四十两碎银,以前余下的一两,共计四十二两一钱银。
还清欠债,还有四十二两一钱的本!
无债一身轻,温屿还想到了她要画的花样,说不定扇面能卖出个好价钱,顿时士气高涨。
残阳坠在天际,桂花树随着晚风轻摆,夜里的风,已然带着夏日的炎热。
温屿将掉落下来的头发往脑后一拂,捋起衣袖,冲着正屋的荀舫高喊道:“快去煮饭,饭后继续挑灯夜战,干活赚钱!”
25.第二十五章
没日没夜苦熬两天,六十四幅花样终于画完。
正堂昏暗,两人将案桌搬到了屋外廊檐下。黄昏的天空,像是打翻了颜料盘,五颜六色的云在天际翻滚,波澜壮阔。
温屿无心欣赏,趴在案桌上伸展酸软的身子,荀舫拿着她的画作,一张张不客气点评。
“死板,毫无灵气,字更是一塌糊涂!”
“你这线条看似简洁,三两银的绣娘,只能分出八股的绣线,绣出来的清河,变成了宽鼻涕虫!”
被称作绣娘只能绣“宽鼻涕虫””的花样,温屿画的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星夜下,一张竹筏随意飘荡在安静的河面,竹筏上倒着酒坛,人醉倒在竹筏上。
背面则是漫天的星河,星空中,可见醉倒之人的轮廓。
刺绣不比直接作画,为了省时简单,温屿用线条代替河流。
如此一来,绣娘绣河流时,要用极细的黛色丝线,一根线得分为十六股。手艺最好的黄氏,顶多能分为八股,河流便成了荀舫口中的“宽鼻涕虫”。
“死板”的花样,温屿则用了后世手绘插画的风格。
正面是湛蓝的天空下,一个小女童坐在弯月上,仰望远方。
背面则是垂髫小女童背着小背篓,坐在船头望着天际的弯月。
这幅画的题诗则是李白的诗句:“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虽说荀舫的话有道理,温屿被念叨得烦不胜烦。手撑在桌沿,探头看到荀舫的花样,不客气反击:“轻舟已过万重山,随处可见的画作,俗不可耐!”
“看来你并未得到教训,始终念着出挑。”荀舫冷哼道。
荀舫的花样用了李白的诗《朝发白帝城》,寥寥几笔,生动勾勒出人站在船头,身后是蜿蜒河流,绵延群山。
“我知道啊。”温屿闲闲承认了,故意道:“我就是要鄙夷你一下。”
荀舫乜斜着她,冷哼了声。再拿起温屿的另外花样,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咦,这幅有些趣味。”他看了片刻,问道:“这是海盗的船?”
温屿点头道是,她本来准备画加勒比海盗船。考虑到扇面是卖给书生,偷盗之类的事情与读书人气节不符,她略作了改动。
花样正面依旧是海盗船样式,船上的海盗,她换成了憨态可掬的熊猫。圆滚滚的熊猫拿着刀箭站在船头,摆出出征的姿态。
花样的背面则是船上堆满竹笋,熊猫们吃着笋,举着竹杯欢庆。
荀舫放下画,笑了笑道:“幼稚,只怕卖不出去。”
“卖不出去的话,我自己用。”温屿很喜欢这幅画,天气热了,她正好留一把扇子。
荀舫眉毛微挑,奚落她道:“难得啊,温东家竟然如此大方。”
温屿看着夕阳下荀舫面若春晓的脸,慢悠悠道:“若你不是生得跟美娇娘般,就凭着你的嘴,估计早被人打死了。”
“滚!”荀舫顿时沉下脸,他不喜这具弱鸡一样的身子,更不喜这张男生女相的脸。
温屿习惯无视他,活动着发僵的手臂,催促道:“掌灯时分了,快些收拾好去煮饭。”
这两天累得够呛,她想早些吃完好生睡一觉,明朝去买缺少的绣线,开始绣扇面。
荀舫没有做声,他拿起了温屿另外一张画,来回看过之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温屿见他没动,转头看去,道:“又有何高见?”
荀舫似笑非笑道:“温东家,你这指桑骂槐的扇面,还指望着卖出去?”
那副花样正面是妻子在码头,含泪送别登船赶考的丈夫,背面则是丈夫在画舫上与花娘取乐。画的旁边,写着孟郊《登科》的诗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君子坦荡荡,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温屿道。
“呵呵。”荀舫脸上的讥讽浓得簌簌往下掉。
“快些收拾。”温屿打着呵欠催促,见荀舫拿起另外一幅花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整个人性情大变,落寞得仿佛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温屿统共没画几幅花样,让荀舫发呆的一幅,应当是“岁月”。
画的正面也是送别,母亲送别背着书箱的儿子远去求学,反面则是儿子归来时,母亲的乌发变得花白。
温屿正想开口询问,荀舫放下画,语气疏离道:“你去煮饭,我照着你的意思,再重新画一遍。”
虽说荀舫难得主动帮忙,温屿还是迟疑地道:“天气越来越热,要赶着时日绣出来,不能再拖延,先对付着用吧,”
“明朝我会交给你。”荀舫道。
既然他自己要熬夜做事,温屿就不客气了。她并不在意他究竟发生了何事,赶忙应下,前去灶房煮饭。
吃过晚饭,荀舫在堂屋点灯夜战,温屿则去睡觉。
次日早上起来,温屿看到堂屋案桌上摆着画完的花样。夜里温屿睡得沉,也不知他何时才画完。
朝西屋看了眼,温屿拿起荀舫的画作,欣赏半晌后,扼腕叹息道:“人的才华,怎能与品行毫无干系呢?”
温屿去灶房洗漱,难得没跟周扒皮一样催荀舫起床干活。她先去桂花巷找黄氏,一并去裕和布庄,花了一两银子买了几种颜色的绣线,叫上秦氏开始绣扇面。
如以前那样,温屿还是找阿山帮着糊扇面,每幅扇面二十个大钱。
阿山很是惊讶,道:“我以为温东家还未想到做什么买卖,没曾想这般快就又有了新主意。”
温屿谦虚道:“裁剪好的扇面不能浪费,算不得新主意。待扇面之后,再如何做,那才是关键。”
绣坊自从被砸掉之后,始终大门紧闭。在离翠柳巷不到三里的梧桐巷,就有一家与巧绣坊差不多的锦绣绣坊,周围的老客户肯定早就去了这家。
且绣坊也没几个老客户,以前多接些衣衫绣帕罗袜等活,活多琐碎,绣娘人手不足。
阿山知道温屿上次卖花样赚了多少钱,除掉欠债,余下的那点本,要是绣坊继续做以前的买卖,要是生意寡淡,三五个月都撑不住。
绣坊若改做别的绣活,本钱又不够,想要重新做好绣坊,何其艰难。
阿山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道:“你放心,这次我不会再让人看了去。”
“劳烦你了。”温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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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后告辞,打消了买扇骨一并卖的想法。
扇骨的种类繁多,选起来费功夫。阿山要赚她的钱,整把扇子她势必要卖更贵的价钱。要是阿山不赚钱,温屿倒不至于因为荀舫的风凉话放弃。只在商言商,以后若有合作或者事情,温屿就不好开口了。
黄氏与秦氏赶了一个月,终于绣好全部的扇面。
这天黄昏,温屿拿到全部糊好的扇面,终于长舒口气。
与上次一样,荀舫的评价是绣工平平,她的那几幅花样,不一定能被人接受。
温屿充耳不闻,将扇面包裹起来,宝贝地放进藤筐中。
藤筐已经有了年份,泛着油润的光芒。原本巷子的香药铺亏本关张,东家变卖铺子家产。藤筐并两把旧躺椅,温屿捡了个大便宜,共花五百个大钱买了回来。
“扇面你打算卖多少钱一把?”荀舫问道。
“一两五钱银一把。”温屿答道。
普通寻常的纸扇要五百个大钱一把,刺绣绢扇虽不带扇骨,一两五钱一把也算不得贵,亦算不上便宜。
“卖太贵没人买,卖便宜了,又拿不出手。”荀舫沉吟着道,觑着温屿放扇面的藤筐,不禁皱起眉头:“你真打算到书院门口去叫卖?”
“是,你也要去。”温屿盯着他,口吻不容置疑。
荀舫自从上次画花样时发了癔症之后,如今变得寡言少语,温屿只听他道:“跟货郎一样,叫卖一两五钱一把的扇面,着实怪异了些。”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温屿不以为意,将二十个刺绣笔袋一并放进去。
笔袋绣着文雅的兰花修竹,她打算单卖五十个大钱。若买三把扇面,送一只笔袋。
“这能一样?”荀舫难得震惊,上下打量着温屿:“你将货殖与读书出仕做官混为一谈,要是被读书人得知,便是大逆不道。”
“你不说,他们如何能得知?”温屿斜着荀舫,微笑着道:“要是你不小心说漏嘴,我没读几天书,这些话,都是你教我的。”
荀舫面无表情盯着温屿,她全然无视,扣好藤筐,去灶房舀水洗手洗脸。
木桶的水已见底,温屿朝正屋喊道:“快来打水,该煮饭了。”
荀舫前来提桶打水,温屿洗干净手脸,走到院子中央站定,无比虔诚对着四方双手合十大拜:“各路神仙,拜托拜托,保佑明日我的买卖顺顺利利,红红火火!”
初夏天气已经炎热,灶房生火做饭,更热得人受不住。荀舫将米下锅慢慢熬煮粥,便来到廊檐下乘凉透气,看着温屿的举动,不禁忍俊不禁。
亏她能在书画上颇有见地,却又抠门,被财迷了眼,竟连去寺庙烧香供奉的几个大钱都要省。临时抱佛脚且不提,还贪心将佛,道,关公土地菩萨等各路神仙,全都拜了一遍。
荀舫靠在门框上,笑望着院中嘴里念念有词的温屿。落日的余晖洒在她清瘦的脸庞上,不知不觉间,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温屿拜完站起身,朝他招手:“来,你也来拜一拜。多一人求,多一份保障。”
荀舫:“......”
这个女人彻底疯了!
26.第二十六章
书院学生早起忙着上学,在中午或者下学时候,学生才会出门有空闲。
温屿一早就起来烧水洗澡洗头,穿上浆洗得干净的衣衫。待收拾好之后,再去西屋喊荀舫:“快起来,收拾得利索些!”
荀舫面无表情出来,去灶房舀水清洗。温屿再一旁监督,见他动作慢条斯理,一言不发的时候,沉稳内敛,看上去还颇像个人,便没再搭理他,去搬小杌子。
“你带着藤筐,再搬张条几,我去赁车。”温屿吩咐着荀舫,一手搂着个小杌子出了角门。
东西多,他们双手拿不下。温屿花上两个大钱,赁了驴车前去书院。
太阳高悬,书院前的树荫下,几个货郎在下面躲阴说话。看到有驴车停下,温屿与荀舫往下面搬藤筐杌子,都好奇围了上前。
“你们这是准备卖甚东西?”一个瘦得跟猴般的货郎上前问道。
货郎挑子上,大多都卖些新奇的玩意儿,也有人卖笔,果子零嘴。
同行是冤家,荀舫一脸漠然不做声,温屿笑着道:“与你们不一样,等过会你们就知道了。”
瘦猴见温屿不答,撇撇嘴,伸长脖子到处乱瞧,伸手就过来揭藤筐盖。手还没摸到盖子,便被荀舫钳住甩开了。
瘦猴顿时就火了,跳脚欲骂,待看到荀舫狠厉的神色,那股火倏地灭了,讪讪退到了一旁。
书院门口守着的小童双目灼灼盯着他们,待他们吵闹,便会不客气上前驱赶,以免影响了学生读书。
货郎们聚在一起小声嘀咕,不时朝他们指指点点,无人再敢上前。
温屿不过想保留些神秘,待学生先生们出来后,再拿出来。货郎们的货物,与她真不在一个水平层面上,他们的排挤,实属没必要。
瘦猴荀舫两人之间的动作,温屿看在眼里,心下甚慰。暗道他的饭没白吃,堪比护家犬。
摆好东西,黄氏秦氏也来了,秦氏带着个约莫三四岁左右的可爱女童,教她见礼喊东家:“放在家中不放心,我将她带来了。妞妞乖巧听话,东家放心。”
秦氏性格随和,孝顺公婆长辈。夫君在酒楼做小管事,平时不在家,妞妞由婆婆照看。定是把她逼急了,与公婆起了争执,才会把妞妞带在身边。
温屿也不多问,笑着说无妨,逗着妞妞说笑,前去货郎的挑子上,花十个大钱买了几颗枇杷给妞妞。荀舫搬了张小杌子坐在一边,温屿将自己的小杌子让给妞妞:“妞妞乖,坐着慢慢吃。”
秦氏忙道谢,她眼眶一下红了,“让东家破费了。”
温屿只拍了拍她,道:“快下学了,打起精神,我们的买卖要开张了。”
黄氏在一旁看着不做声,这时也笑着道:“就是,人多,你我要帮着长长眼。”
“哎。”秦氏拿帕子抹了把眼,挤出一丝笑,前去帮着妞妞剥枇杷皮。
没多时,书院门口开始热闹起来,学生先生陆续走出来。
货郎们开始走到自己的挑子前,扯着嗓子叫卖:“糖梨儿,甜姜,蜜枣咧!”
“蛐蛐儿笼子,只要三个大钱!”
“上等的狼毫笔咧!”
叫卖声此起彼伏,有学生走到挑子前,买上一碰零嘴拿着吃,又有人去选小玩意,看货郎口中的狼毫笔。
黄氏秦氏没摆摊卖过东西,站在那里紧张又局促。荀舫站起身走过来,他肯定不会如货郎那般叫卖,跟哑巴一样看着温屿。
温屿虽没这样卖过东西,她参加过展销会,与眼下的场景也差不多。她不甘落后,眼睛四下扫过,拿着扇面走到一个穿着金闪闪寺绫长衫少年学生面前:“这位公子,上等精美的扇面咧,公子且看看吧。”
少年学生昂着头,神色傲然目不斜视走过。府中小厮奔了上前,驱赶温屿:“走开走开!六郎快上车。”
温屿看到停着的气派华丽马车,哪肯放弃,刷地打开扇面凑到少年学生面前:“公子,天下仅这一把扇面,不同凡响!”
少年学生本不耐烦,正准备训斥,温屿打开的扇面凑到了眼底下,他只能勉为其难看一眼。
“滚......咦!”少年学生接过扇面,拿在手上仔细看了起来。
这幅扇面是荀舫画的《朝发白帝城》,温屿为了稳扎稳打,先拿他画的花样去叫卖。
“这笔字写得真是不错,画也笔力深厚。”少年学生很是欣赏,摇头晃脑点评着。
“若用缂丝,双面刺绣便最好不过,可惜,可惜!”少年学生又惋惜道。
温屿讪笑,要是买得起缂丝,用得起双面刺绣的绣娘,她何须在这里摆摊。
少年学生肯定出身世家,非富即贵。温屿听到批评,依然高兴不已。
有钱人!
她的目标!
温屿热情无比地道:“公子,这把扇面只要一两五钱银。若是不够,那边还有各式的花样,公子可要去看看?”
少年学生朝温屿指的方向看去,已有好几人围在前面好奇观看。他当即大步走上前,道:“让开些。”
围着的几个学生听到他吆喝,顿时不满道:“杨六,又不是你家的铺子,凭什么让我们让开。有本事,你将扇面都包圆了!”
被唤做杨六的少年学生也不见恼,倨傲道:“高十一,你休要激将,我又不跟你一般似蜈蚣,需要这么多把扇面。”
高十一被杨六取笑为像蜈蚣,他骂了句滚你娘的蛋,拿着一幅月下行舟的画问道:“扇面如何卖,怎地没有扇骨?”
“公子,扇骨分玉竹斑竹棕竹金银铜铁紫檀黄花梨象牙等等,素骨雕工骨镶嵌骨,直头和尚头螳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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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九幅十幅不拘多少幅,哎哟,实在是太多了,不知公子喜欢哪一种,巧绣坊并不做扇骨,故而未配扇骨。公子要是需要,我倒有个地方推荐公子去瞧瞧。”
温屿跟说书的女先儿一样,口齿清楚流利,先说了扇骨。
高十一听得惊奇,道:“你倒口舌伶俐。扇骨铺在何处,你还未告诉我,这幅扇面如何卖呢。”
“扇骨铺在翠柳巷,我的绣坊也在翠柳巷,名叫巧绣坊。”
温屿停顿了下,才道出扇面的价钱:“公子,扇面便宜,只要一两五钱银。”
一两五钱银,在路边摊上卖,绝算不上便宜。有本来喜欢的学生听到,缓缓将手中的扇面放了回去。
高十一也一样,他皱起眉头,看上去很是犹豫。这时,杨六选了三幅扇面,唤小厮过来会账:“替我拿好了。”
第一笔买卖开张,还一下卖了三幅,四两五钱银,温屿双眸闪亮无比。她收好小厮递来的银子,选了只笔袋双手奉上,笑盈盈道:“公子买得多,这只笔袋送给公子,祝公子金榜题名中状元,入朝拜相!”
杨六虽自傲,听到温屿的恭维,还是忍不住笑了,与小厮离去。
高十一见状,挑选了一会,还是买走了那幅月下行舟的扇面。
继他们之后,又卖了三幅出去,五只笔袋。人渐渐少起来,温屿吆喝叫卖,许久都没人上前。
毕竟下午还要读书,要忙着用饭午歇,有些学生匆匆离开,根本没上前看。
温屿不气馁,安慰有些失望的黄氏秦氏道:“我们清点一下,等傍晚下学时再来。”
“也对,现在大家都忙,傍晚下学时才有功夫。”
黄氏秦氏笑着,帮着清点好扇面放回藤筐中。旁边的货郎看得惊呆,瘦猴道:“乖乖,竟然是卖扇面,一两五钱一把,都能买我一挑的货了。”
温屿笑道:“绣一把扇面都要好几天,何况本钱高,我们卖一天,指不定还没你挣得多。”
瘦猴明显不相信,不过大家确实卖不同的货,彼此算不得竞争,他没再说酸话,弯腰收拾货郎胆子。
秦氏牵着妞妞,与黄氏一道告辞离开。温屿赁了驴车,荀舫将藤筐等物搬上去,两人坐车回绣坊。
上车后,温屿一只胳膊伸展,一只手捂住荷包,笑得眼睛都弯了。
七幅扇面,五只笔袋,共十两七钱五分银进账。
虽还未寻到下一笔买卖,不算上次的花样钱。只先前卖的扇面,就将本钱赚了回来。
真真是好的开端!
温屿雄心万丈,想象着傍晚下学时,学生先生们哭着喊着求着要买扇面,余下的二十五幅扇面,一抢而空!
荀舫看着身边温屿笑得一脸痴迷,不禁心下怀疑。
女先儿莫非中邪了?
27.第二十七章
到了傍晚下学时,书院前果真热闹起来。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走出院门,苦读一天的书,比起中午时还要朝气蓬勃。
学生三三两两结伴,打闹嬉戏着走出来,车夫赶着车上前,小厮仆从迎上前招呼。
摆摊的树下瞬间被车马挡住,货郎们不敢吱声,干脆挑着担子来回叫卖。温屿的摊子也被挡住了,秦氏黄氏都急得垫脚往外张望。
车马喧嚣,妞妞害怕得紧紧拽住秦氏的衣角。黄氏见状紧紧皱起了眉头,道:“都挡得严严实实,这如何是好!”
“黄娘子,你跟我来,学着我这般叫卖。秦娘子,你守着藤筐,看好妞妞。”温屿当机立断道。
荀舫肯定是指望不上,他在摊子边杵着,比边牧还好用。温屿还是叮嘱他一句:“你且看好了!”
说罢,她一手拿起一幅扇面,黄氏跟着她那般,双手拿着扇面走了出去。
“扇面咧,卖扇面咧,书画双绝的扇面咧!”
“细绢绣花,牢固精美,独无仅有又便宜的扇面咧!”
温屿学着货郎那般叫卖,喊得抑扬顿挫。下午出门时,总结中午叫卖的经验,她带了一罐子薄荷水,再也不怕喊得口干舌燥。
她并不跟货郎那般到处走,而是四下认真观察,快而准找到最大最豪华的马车,笑容满面上前打招呼:“公子好,公子看这书画意境如何?”
说起扇面,兴许没几人感兴趣,毕竟沿街叫卖的扇面上不得台面。说起书画,读书人总会多看一眼。
扇面展开举在身前,这随意的一眼,便变成了再看,再细看。
还有人主动上前打听:“听说杨六买了几把好扇面,可是在你这里买的?”
温屿立刻热情地回答:“是我这里买的,公子且看,这幅扇面如何?”
黄氏拿着扇面懵懂地跟在温屿身后,起初学着结结巴巴小声喊了两句,见人多起来,便干脆守在温屿身边,帮着展示扇面。
“这幅真不错,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一个比较年长,约莫三十岁左右的老书生赞道。
“诗词不错,字画堪称一绝!”与他一起的同伴赞道。
温屿写的字,画的画,荀舫看不上,他熬夜重新画过一遍。老书生他们称赞的是荀舫,温屿却不客气地接受了。
荀舫的字画再好,也越不过她的意境去!
“这幅扇面价钱几何?”老书生爱不释手,问道。
“不贵,只要一两五钱银。”温屿笑着答道。
这把年纪还在念书,身上的绸衫也崭新,腰间的革带还缀着珍珠,一看就是富家闲散子弟。
果然,老书生痛快掏钱买走了扇面。他的同伴多是附庸,如清客之流,家境远不如他。四五人中,只有另外一人买了一幅,还硬要走一只笔袋。
两幅扇面,很快卖了出去。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温屿脑子转得飞快,把他们带到了摊前。一是多两双眼睛看着,二为防着他们乱拿扇面,只由她与黄氏用碎布垫着展示。
因为温屿发现,不知是天气炎热,还是这些读书人不爱干净,有人摸到扇面,便在上面留下了印记。
起初有人不满,甩手就走:“买扇面,却不许拿着瞧,这是何来的破规矩,不买也罢!”
温屿笑意吟吟解释,语气温和,态度却很坚定:“书画矜贵,留下印记着实不雅,诸位都爱惜书本字画,还请多多见谅。”
“也是,要是看中的字画,被人摸过留下黑印,着实讨厌得紧。”
“书画当精心伺候,展开之前须得净手。天热,手难免出汗,如何能随便摸?”
温屿几句话,就将扇面引到书画上。虽还是有人离开,却得到绝大多数人的同意。只要保证扇面的完好,损失那几个客人,也就算不上可惜。
“我要这幅。”有人看好了,指着温屿手上的扇面道。
“是,公子真有眼光。”温屿脸上的笑就从没散过,收钱交扇。
“这幅归我了!”有人跟着道。
温屿继续收钱交扇,送上恭贺道喜之话后,再大声加上一句:“承接各式的刺绣针黹,不拘生辰诞辰贺礼升迁乔迁红白喜事,请到翠柳巷找巧绣坊。”
随着时辰过去,学生坐着车马离开,书院前逐渐归于宁静。
温屿清点了一下,一共卖出十五幅扇面,笔袋全部售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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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幅扇面,一天就卖掉了二十二幅,只余下十幅,黄氏秦氏都喜不自禁。
荀舫听着她们喜滋滋的话,皱了皱眉,收拾着小杌子藤筐,未曾做声。
温屿却不如她们那样乐观,四明书院统共就一百余学生,买扇面的比例近乎五比一,已经惊人的高。
余下的十幅扇面,顶多再卖一两幅出去就阿弥陀佛。
巧绣坊现在还没办法开张,且仅有十幅扇面摆在铺子里,只能称作滑稽可笑。
阿山的扇骨铺,兴许可以帮着卖一些。能卖出去多少,温屿就不敢肯定了。
温屿不禁庆幸,幸好先前被买走了花样,否则,七十八幅扇面,估计要剩下大半。
四明书院的匾牌,在太阳余辉中,庄严肃穆。
温屿盯着书院大门,过了一会道:“我们进书院去!”
黄氏秦氏睁大了眼,道:“读书人圣洁之地,如何允许叫卖?”
“秦娘子黄娘子,劳烦你们在外帮看着些,我与他一起进去。”温屿道。
荀舫收藤筐的手顿住,刚想说不去,温屿已经笑着走了出去:“先生,可要看看书画?”
几个穿着长衫的先生结伴走出来,走在最前面的老者不苟言笑,神色威严,他打量着温屿,沉声道:“有辱斯文,胡闹!”
温屿也不动声色打量着老者,他一身的书卷气加贵气,看其他几个先生的行动举止,皆以他为尊,应当是书院的山长管事。
老者正是书院的林长善林山长,听说门口有人叫卖扇面,自称字画双绝,不禁暗恼不已。
四明书院开明,只要学习好,不拘诗书耕读,还是商贾平民,皆可进书院读书。
只读书除报效朝廷,亦是修身养性之事。居然拿着字画在门前叫卖,简直成何体统!
温屿笑容不变,将扇面举在身前,屈膝盈盈见礼,道:“先生学问高深,我才疏学浅,请先生点评一二,这幅扇面的字画如何?”
林上善下意识看向温屿手上举着的扇面,起初是惊讶,待看清扇面的两面后,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温屿手上的那幅扇面,正是被荀舫断言卖不出去的那幅《登科》。
28.第二十八章
温屿觑着林长善的反应,主动将扇面奉上,恭敬地道:“先生请赐教。”
林长善情不自禁伸手接过,将扇面拿在手上来回细看。围着他的几人也上前,或轻抚胡须,或与身边同伴低语。
“着实是新奇,这手字尤其好。”
“字还是其次,画工称得上绝妙。”
“可惜双面的画,未免尖刻了些。”
“呵呵,悔教夫婿觅封侯,你我并非那等凉薄之人,何须在意。”
温屿将他们的话听到耳中,心道果然被荀舫说中,这幅《登科》的画,会让读书人恼羞成怒。
她不由得朝荀舫看去,他站在条几前,一瞬不瞬望着天际的夕阳,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自从上次看到那副《岁月》的花样后,活脱脱变了一个人。极少再说话,时常独自发呆,整个人都萧瑟落寞。
“无论字还是画,好是好,只着实太过锋芒毕露,显得咄咄逼人,落了下乘。”
林长善终于开口评价,目光看向荀舫,停留片刻,问道:“这些字画由谁所作?”
“我与他一起。”温屿指了指荀舫,笑着答道。
“胡说。”林长善神色复杂看了眼荀舫,唬着脸训斥,“这些字画,明明出自同一人手笔,怎地是一起所作?”
该是自己的功劳,温屿从不退让,道:“字画乃是我的想法,我先画出原稿,由他纸笔修改。”
林长善又是一愣,上下打量着温屿,道:“你竟然有这等本事。”
温屿面部红心不跳,睁着眼睛说瞎话:“先父原本是举人,在娘家时自幼耳濡目染,算不得什么。”
“咦,你们既然都知书达理,为何会有那等名声传出来?”有个先生好奇问道。
看来,他们已经知晓她与荀舫的身份名声。她本不想管荀舫如何,如今两人是一体,只能替他圆一圆了。
温屿显得万般无奈,伤感地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世人只爱看热闹,又有几人去探知真相呢?”
那人怔住,叹了声倒是。不免想到自己,也未曾探究真相,甚是惭愧地不再做声。
林长善听着他们对话,神色若有所思,大步走到藤筐前,道:“余下的扇面,可能让我一瞧?”
妞妞揉着眼睛哭哼,秦氏在搂着她哄。黄氏见荀舫站着不动,她忙上前,帮着打开藤筐盖子:“先生请。”
其他几人也跟着上前,拿起扇面看起来,不时出言点评几句。
温屿听着他们褒多于贬,她倒没推销扇面,趁机道:“承接各式的刺绣针黹,不拘生辰诞辰贺礼升迁乔迁红白喜事,请到翠柳巷找巧绣坊。”
林长善斜了眼温屿,看着荀舫问道:“你书画皆不俗,为何不好生读书?”
如石柱一般站在那里的荀舫,缓缓看向几人,带着掩饰不住的倨傲,道:“我已无需读书。”
“你!”林长善拉下身段主动与荀舫搭话,没料到他如此自大,恼怒地道:“朽木不可雕也!”
说罢,丢下一两五钱银,拿着那把《登科》的扇面离去。
温屿只看到银子,飞快地收了起来。其他几个先生,也买了两把扇面离开。
温屿抓着银子,笑容满面送着他们:“先生慢走,若有需要,尽请前来巧绣坊。”
统共还剩下七八扇面,荀舫气走了林长善,温屿打算过两天再亲自去躺书院赔罪。
林长善言语之间不满她将字画拿到书院门口吆喝卖,毕竟“士农工商”,阿堵物有辱读书人的斯文。
温屿当然有一万句话驳斥,没钱读不起书,读书人的斯文也不复存在。林长善的书卷气会只有穷酸气,而非贵气。
但温屿是开门做买卖,而非与人辩论置气,争个高下。
林长善肯定懂经济民生,他们无视金钱,这是维护读书人的高贵脸面。与他们争执,等于是打人打脸,何苦来哉!
“走,回去喽。”温屿高兴极了,哄着哭嚷的妞妞道:“妞妞乖,回去姨姨给你买糖吃。”
听到糖,妞妞眼睛顿时一亮,在秦氏怀里绞股糖一般扭着,撒娇道:“阿娘,我要吃糖。”
秦氏一叠声答应了,眉头深深皱起。黄氏看不过去,道:“你只给妞妞买,拿回去藏好,不时拿颗出来给妞妞吃。你那婆母有了好吃的,都背着妞妞拿给外孙子,你管那么多作甚!”
温屿心想秦氏果然屿婆母起了嫌隙,她沉吟了下,道:“你们先跟我回巧绣坊,先将卖扇面的利分了,余下的卖掉后再算。”
黄氏顿时一喜,叫上同样惊喜的秦氏,分别赁了辆驴车回了巧绣坊。
荀舫将东西搬进门,温屿数了一钱银子给他:“你去买些熟食,晚上我们就不做饭了,再给妞妞买包松子糖。”
荀舫眼神凉凉从温屿身上掠过,接过钱离开。她心下了然,荀舫是在嘲讽她,分钱时将他支开。
温屿无动于衷,舀水胡乱洗了手脸,叫上她们在堂屋坐下,开始算起了账。
“二十五幅扇面,十八只笔袋,统共挣到三十八两四钱银。算九两本钱,一百课五的税与孝敬,统共二十八两四钱五分银。秦娘子共计十一幅扇面,七只笔袋。黄娘子十四幅扇面,十一只笔袋,你们的绣活卖出去得的钱,分别占比百分之四十三,百分之五十六。如此算下来,黄娘子得钱四两六钱银,秦娘子得钱三两六钱银。余下七幅卖完后,我再结给你们。”
两人统共做了一个月,与以前的工钱相比,的确要挣得多。两人喜不自禁,将银子收了起来。
“东家,以后我们再作甚?”黄娘子兴致勃勃问道。
温屿道:“我还不清楚,再看看吧。”
虽接下来还没活计,不过黄氏也算陪着温屿经历过这一段,对她自是信服,便不再多问,转而说起了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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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税店务的黄麻子与差役张三儿他们以前经常来,绣坊出事之后,就不曾见他们了。在书院前卖扇面的事,肯定会传出去,他们得知后,定会上门来索要,东家要小心些,他们可是不好惹的。”
温屿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将税与孝敬留了下来,到时候他们来,只管给他们就是。”
黄氏便不再多言,摸着冰凉却烫手的银子,她看了看秦氏,忍不住道:“你呀,实诚得过了头。每月赚得的钱,不比你家孙四郎少。孙四郎每个月还留些钱吃酒,就你一个大钱都不剩,全部拿回去给你婆母。如今好了,你婆母逼着你生儿子,还想将你大姑姐的小子过继给你。你不答应,就拿着妞妞生事折腾,你那大姑姐三天两头回娘家,离开时大包小包拿着走,杀只鸡,鸡腿都给了外孙,妞妞馋得直哭,还骗她鸡腿塞牙缝,只给她鸡爪子啃。”
秦氏眼睛红了,低头道:“我也是看在妞妞她阿爹的份上,她阿爹左一个右一个赔不是,说是婆母心肠软,只性子急了些,让她念叨几句就过去了。他不愿意过继儿子,我们还年轻,可以再生。”
黄氏张了张嘴,她说不下去了,看向温屿道:“东家,你见识多,好生骂她几句。”
家长里短的事,温屿听得津津有味,但让她出主意,她就没法子了。
毕竟,温屿以前就不想结婚,从未经历过这些。
旁人看得清楚,处理起来也头头是道。只是每个决定,要看当事人的性格以及承受情况。快意恩仇,不适合每个人。
温屿思索片刻,婉言道:“秦娘子,清官难断家务事,有些事情,我也说不好。不过我有个建议,你以前每月二两五钱银,照样交给你婆母这个钱,多余的钱,你自己当做私房存起来,谁都不要告诉。”
秦氏愣住,温屿望着她,认真地道:“情可使得人愉悦,钱财可安生立命。”
“嗯。”秦氏抹掉眼泪应了句,还要说话,荀舫从外面回来,她便住了嘴。
温屿将松子糖抓了些给黄氏,再分了她们些卤肉熟食,道:“你们赁车一道回去,安全为上。等有活了,我再来叫你们。”
两人带着妞妞告辞,温屿看着她们上了驴车,关上角门,在星光下舒展着身子。
荀舫在屋里屋外来回走动,搬了竹椅高几出来,坐在廊檐下喝酒吃肉。温
温屿不由得道:“你倒是懂得享受。”她也去搬了竹椅出来坐下,捡了块肉嚼着。
卤猪头肉香浓,肥而不腻,温屿已经许久没吃到如此可口的滋味,眯起眼很是享受。她盯着荀舫拿着的一小坛子酒,翻了个白眼:“真是一个大钱都不给我剩下,酒分我些。”
荀舫将酒坛递给温屿,一瞬不瞬凝视着她,问道:“你可也是做了噩梦,在梦中始终醒不来?”
酒坛刚递到嘴边,温屿顿住,想到他这些时日来的表现,反问道:“如此说来,你是做噩梦了?”
29.第二十九章
夜空繁星流动,荀舫静静望着天际,满身的萧索,许久未曾做声。
其实荀舫的种种举动,温屿早就有所怀疑。虽然与纨绔的评价差不离,举手投足间的气度,见识,书画上的造诣,实在无法把他与草包联系在一起。
毕竟她也有自己的来历秘密,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未到促膝交心的地步,温屿从没打算过问。
既然荀舫自己提出来,温屿就顺水推舟接了话,且看他的反应再做回应。
温屿小口喝酒吃肉,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缓缓开口道:“是。”
“难你在梦外,是什么样的?”温屿侧头看去,荀舫正好朝她看来。
两人目光相对,荀舫目光沉沉,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温屿讪笑,道:“你倒是不吃亏。我不是梦。”
荀舫眉头皱起又松开,失笑道:“真是狡诈,这时还藏着掖着。”
温屿放下酒坛,伸了个懒腰,让自己舒舒服服靠在躺椅里,懒洋洋道:“这不是梦,是一场真实的人生。梦何时这么清晰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有日升月落,四季变换,喜怒哀乐。是你看不开.......应当是你放不下身段,放不下以前的身份地位,我说得可对?”
荀舫神色若有所思,他定定看着温屿,半晌后点点头,道:“是,我放不下以前。你呢?”
“你别管我,是回答我的问题便是。你来自何方,以前是什么人?”温屿笑吟吟问道。
其实以前荀舫何方神圣,对她来说并没那么重要。毕竟他尙犹如困兽,起初是愤怒,跟疯狗一样无差别撕咬攻击。接下来是麻木,消沉,现在到了阵痛阶段。
荀舫笑了下,笑容却极为浅淡,落寞道:“我来自大雍荀氏。曾是大雍最年轻探花郎,亦领兵打过夷族,在户部领了差使。父亲是英华殿大学士,母亲是郡主。父母尚在,有一比我小三岁的胞弟。我打听过,这里的人并未听过大雍朝,我是在睡梦中,突然来到这里,变成了如今的身份。”
“难怪,出身世家大族,前途无量,肯定接受不了现在的身份。”
温屿了然,同情地叹息,“要是离开出身,家族庇护,顶着商户外室子,甚至是来历不明野种的称号,的确一事无成。”
荀舫面无表情看着温屿,道:“你无需出言嘲讽,人的出身自己无法决定,也无法与之硬生生分开。我不喜现在的身份,乃是父母亲人友人皆不在此,生养之恩,扶持之义,我如何能割舍抛弃。”
温屿嗯了声,道:“也是,不知你在大雍的情形如何,最难受的当是你父母亲人,你应该时常想着回去。我也帮不了你,不如你自己慢慢寻找。”
“是,我每日早上都不愿意醒来,醒来后看到自己仍在这里,便觉着深深的绝望。”
荀舫望着靛蓝的天际,连星辰都变得碍眼。
这个世间与大雍毫无干系,他在天的这头,他们在天的那头。
“你呢,你来自何方,难道你不想念父母,不想回去?”荀舫问道。
“我来自久远的以后,去世后来到这里。”温屿抬手捂住心脏位置,道:“生出来这里就有病,长大后等着移植......”
考虑到荀舫听不懂,温屿换了通俗的说法:“就是换一颗完好的心,完好的心极为不易得,最终我没等到。父母肯定伤心难过,但他们早就有准备,所以会慢慢接受。我回不去了,这一世,是我重新得来的生命,我很珍惜。”
她轻轻按了按胸口,认真地道:“我把他们放在这里,好好活下去。”
荀舫一脸震惊,道:“换一颗心?”
“是。换一颗心。”温屿唏嘘幽幽叹息,很快便平静地道:“这里根本无法于我以前的地方相比,岂是天上地下的差距。我从不多想,因为我回不去了。”
这时,她眼珠微转,道:“我们也算是同道中人,你认为这是一场梦,我是你梦中结交的友人。你尽全力帮我做买卖,等你找到回去的路,也不妄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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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
荀舫一瞬不瞬看着温屿,眼眸中笑意溅开,笼罩在眉间的郁气顿消,变得神采飞扬,哈哈大笑。
“我真好奇你以前的世界,在此时,你仍然不忘算计我。不过,你说得对,在这世间,你我同算得是异乡孤魂,我就且帮你一帮。”
温屿道好说好说,她晃了晃酒坛,里面已经空了,道:“你去煮些水,煮稀粥也可。”
荀舫无语至极,道:“你既然赚了钱,何不再拿一些出来去打些好酒,吃食,算是庆贺你我真正相识。”
“酒多伤身,晚上要少吃些。”温屿拒绝得理直气壮,后面的买卖还没着落,决不能大手大脚花钱,道:“你快去煮水,我渴得很。”
荀舫指着酒坛,纸包里面的卤肉,奇道:“一坛酒,我只吃了一口,卤肉亦被你吃了大半,何来的伤身?”
“我怀疑你先前在吹牛,处处斤斤计较,何来贵公子气度。”温屿白了他一眼,不客气道。
荀舫立刻反唇相讥:“你休想出言激将,难道烧火丫环的活计,就是贵公子的气度了?”
“我以为,你还是如前些时候,做哑巴比较好。”温屿懊恼地摇晃着酒坛,里面一滴酒都不剩,不由得瞪他:“友人当拔刀相助,快些去。”
荀舫气结,撑着扶手起身往灶房走,郁闷道:“我迟早与你割袍断交!”
温屿吃了酒,刚忙完一场,第二天早上睡到日上三竿,被荀舫敲门喊醒:“快起来,有人找你。”
难道是要税要好处的来了?
温屿脑子下意识先想到他们,立刻翻坐起身。穿上衣衫收拾后出门,见荀舫在躺椅上坐着,问道:“你在这里作甚,你怎地不去陪着,是谁来找我?”
荀舫拿眼角斜着她,回答了其中一个问题,朝前面铺子指去:“杨六。”
杨六?
那个买走她三幅扇面,出手阔错的有钱大客户?
温屿顿时神色一喜,定是有生意上门了!
30.第三十章
温屿飞快打水漱口,同时掬水泼在脸上,呼噜噜一抹,经穿堂大步来到前面铺子。
杨六穿着一身月白寺绫,正在大堂不耐烦来回走动,小厮拿着衣袖,用力在擦积满灰的椅子。
看到温屿出来,杨六不悦道:“温东家,这便是你的巧绣坊,这哪像是开铺子的模样?”
这时,荀舫也来了,杨六眼角朝他斜去,明显嫌弃地昂起了头。
温屿心下了然,既然与荀舫半坦诚聊过,他应下的事,应当没这般快反悔。看杨六的表现,并非荀舫不知待客之道,是被嫌弃了。
估计杨六已得知荀家那些闹剧,既然他依然留下来,一切都还有机会。
穷困与咳嗽都瞒不住,温屿也大大方方道:“不怕杨公子笑话,巧绣坊被砸掉之后,尚在争取重新开张。现在还未归置好。这里脏乱,杨公子请到后院去坐一一会。”
杨六瞥见依然脏兮兮的椅子,恐脏了衣衫,便点头示意温屿带路。
经过穿堂到了后院,杨六看到小院虽寒酸,到处都洒扫得一尘不染,脸色稍霁。
温屿请杨六到廊檐下坐,同时断了凳子出来,让小厮坐着歇息。
荀舫默默走到一边去,依靠在廊柱上,听着他们说话。
早间起来,荀舫煮了薄荷茶,如今正不冷不热。
温屿大大方方倒了两陶碗,道:“茶叶贵,我平时都吃薄荷茶。这个时节喝正好不过,杨公子试试。”
陶壶陶碗是穷人所用,有钱人都用瓷。杨六端起粗糙褐色陶碗,好奇打量,见碗里淡绿的薄荷茶,清澈干净,不禁抿了口,揶揄道:“薄荷茶不错,就这碗,仔细会割伤嘴。”
温屿哈哈笑,杨六满身富贵,正值是人憎狗嫌的年纪。虽比孔雀还要骄傲,到底还算有教养。
“杨公子前来巧绣坊,可是想要些买些绣品?”温屿问道。
杨六这时变得忧郁起来,抬眼望着眼前万里无云的天空,幽幽叹了口气,“唉!”
不待温屿问缘由,杨六再嗟叹,连着叹了无数声,方道出来由。
“温东家,我想做一件艳冠群芳的销金衫裙,在中秋赏月上穿着,不知温东家可有主意?”
少年情怀总是诗,温屿一听,不禁惊讶了下,杨六欲送艳冠群芳的销金衫裙,肯定不是给闺阁小娘子。
青葱少年杨六,还是个欢场情种。
生意上门,温屿自是一口答应了下来,脸不红心不跳道:“好说好说,杨公子打算花多少本钱来做?”
“不拘价钱,哪怕几十上百两,做得卿卿满意便可。”杨六很是随意道。
排行第六,非长非幼。几十上百两银,是以前巧绣坊一两年的收益。
温屿沉吟了下,道:“杨公子,我冒昧问一句,不知六公子来自城中何家?”
“那道你不知?”杨六朝荀舫扫了眼,抬起下巴道:“我出自明州府杨氏,杨氏做海商多年,在明州府京城皆有铺子。如今杨氏由我阿爹当家,吉庆街上的番货铺,银楼,皆是杨氏的铺子。”
温屿眼睛一亮,吉庆街繁华,番货铺与银楼她都进去过。里面随便一件稍微起眼些的宝石头面,碧绿琉璃瓶装着的各式香水,她将全部家当卖了都买不起。
怪不得杨六口气那般大,不过温屿还是有顾虑,她只有半条销金衫裙的本钱,折进去就一无所有了。
“杨公子打算将衫裙送给哪位小娘子,府中长辈可知道?”温屿问道。
杨六眼一瞪,顿时将陶碗往案几上一搁,恼怒道:“温东家,你打听这般多作甚?莫非你以为,我出不起这区区几十上百两银?”
“杨公子莫要生气,我并非这个意思。”
温屿赔了声不是,道:“府中大人总会以为我们好,读书人莫要贪玩,莫要去些风流之地,必须埋头苦读,高中状元。除去读书听话,便无其他事。要是杨公子长辈知晓,哪怕不心疼银子,会以为杨公子虚度光阴,怪旁人带坏了杨公子。尤其是杨公子的卿卿,只怕讨不了好。”
杨六被温屿的话说到了心坎上,脸上的怒意不知不觉散了。
“再说做衫裙,须得量好尺寸。一次不行,中间还得量,大了小了,得随时修改。我也要亲自看看杨公子的卿卿,看她适合哪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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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色,艳丽或是素雅,也要征求杨公子卿卿的意见,看她的喜好。”
杨六听得呆住,道:“做件衫裙,竟然这般麻烦,平时我的四季衣衫,绣娘是来量过大小,便再无后续,只管送上新衫便是。”
温屿道:“要做艳冠群芳的销金衫裙,肯定要费心思。腰松一寸,显得松垮,紧一寸,会行动不便,挤出赘肉。肌肤黑,白,适合的颜色皆不同。”
到这时,杨六对温屿已经信了七八成,“你说得有理。卿卿在群芳楼,名叫丽娘。”
这时他笑起来,眼神瞟向荀舫,不怀好意道:“温东家可方便前去找她?”
温屿想都不想,一口应承道:“当然方便。”
杨六被温屿的干脆利落惊住,他笑得更欢快了,“温东家是豪迈人,端看在书院前叫卖便能得知。”
温屿跟着笑,眼神微转,道:“杨公子,不知你可认识绣工高超,在寻差使的绣娘?”
杨六怪叫起来:“温东家,你开绣坊,竟还问我要绣娘。你夸下海口接活计,却连绣娘都要现成去寻来!”
温屿面不改色拍着杨六马屁:“杨公子是何等人,见多识广,随便问一句,肯定强过我到处去寻。”
杨六无语哼了声,他还真认识一个绣娘,绣工绣技皆一等一的好。
只是,杨六迟疑了下,道:“我这里是有个绣娘,只她的八字硬,克夫克子连东家主子都克,无人敢用她。温东家要是不怕,我让她来找温东家。”
温屿不信这些无稽之谈,要真那般厉害,把她放到军中前线去克敌,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取得大捷。
“行,杨公子让她来巧绣坊寻我,不方便的话,我去找她也可。”温屿说道。
杨六便将绣娘姓氏住址告诉了温屿,与她敲定,先去群芳楼见过丽娘,定下衣衫样式布料,便支付她五成的定金。
温屿送走杨六,正在美滋滋地想着等下就去群芳楼见丽娘,税店务的黄麻子与差役张三儿一并来了。
两人不比杨六,在外砰砰砰砸门,凶神恶煞大声吆喝道:“开门,再不开门,按照逃税处置!”
31.第三十一章
温屿回卧房拿了二两碎银,忙朝前面走去。荀舫跟了上来,她头也不回道:“你别跟他们争执。”
荀舫道:“我跟他们争执作甚,你是东家,我只看你出面处理。要是你打不过,我身为伙计,可帮你一二。”
温屿没工夫理会荀舫的揶揄,她打开大门,门外站着神色不虞的黄麻子子与张三儿。
“青天白日关着大门作甚?”张三儿生得壮实,手往腰间佩刀上一搭,公差的威风显露无疑。
黄麻子矮瘦,皮包骨的下巴上长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鼠须,看上去很是精明。一进大堂,眼珠就乱瞄乱转。
“铺子买卖做不下去,只能关门。”温屿笑脸相迎,招呼两人坐。
张三儿拿捏着架子,斜撇着旁边立着不做声的荀舫:“我就不坐了。老黄,你快些办正事。”
黄麻子一个不留神,窜到右侧边的穿堂,伸长脖子朝后院打量。
后院虽没甚可看之处,温屿还是暗暗打算,以后穿堂的门,必须要随时关上。
黄麻子走回来,他也不嫌弃,撩起衣衫在布满灰尘的椅子上一坐,道:“巧绣坊最近做了大买卖,一幅扇面一两五钱银,乖乖,这快赶得上裕和布庄了。城中都在传,巧绣坊是大商铺,比吉庆街铺子的货都要贵。”
卖扇面之事温屿没想着能瞒住,黄麻子张三儿闻着气味上门来,所谓何事,温屿也一清二楚。
温屿本来想着拿钱让他们走人,见黄麻子将巧绣坊与裕和布庄相比,她按耐住了,道:“黄拦头抬举了,托黄拦头的福,巧绣坊要是能跟裕和布庄相比,有本事搬到吉庆街去做买卖,我定会大摆宴席,请黄拦头张公爷吃酒。”
“酒就不吃了。”黄麻子翘起二郎腿,掸了掸绸衫上的灰,冷声威吓道:“巧绣坊的买卖做得大,咱们也不惦记。朝廷有规定,大周的商户,当按律交商税,若有匿税之举,没收货物,以一罚二,罚三还是轻,重则笞刑杖责,一年三年徒刑,流放千里。”
威胁完,黄麻子再指出巧绣坊的错处:“巧绣坊绣扇面售卖,月初时当向商税院主动申报,做好账目,以便官府核实税目。偏生巧绣坊故意将铺子关张,一未向商税院申报,二未在事后主动补齐,按律当以溺税处置!”
刑法规定是一回事,真正执行又是一回事。在无法准确核计货物销售的情况下,商税如何收取,收取多少,完全掌握在地方州府,即底下的收取赋税,如黄麻子这等人手上。
温屿看过账本,黄麻子一通唱念做打,拉着披着官差公袍的张三儿来坐镇。不外乎高掌柜已经不在,她这个新东家不主动上贡,定要给她一些颜色瞧瞧。
反正她被荀家赶了出来,无权无势,随便几句话就拿捏了。
民不与官斗,开铺子最怕最头疼的就是与官府打交道。温屿也不争辩,将二两银奉上,笑道:“二位辛苦来一趟,铺子如今乱着,未能好生招待,这些钱,两位拿着去吃杯茶。”
黄麻子脸上浮起得色,见温屿懂事上道,将二两银子揣了起来。他觑着面无表情的荀舫,与张三儿对视一眼,又道:“既然巧绣坊的买卖做大了,这赋税便不能照着以前的收取,得调一调才是。以前是每年十二两银,每半年交取一次。如今得按照二十两来算,分四时缴纳。”
温屿一愣,高掌柜留下的账目上,赋税是每个月缴纳,且按照铺子售卖货物的金额来交。
听黄麻子的意思,巧绣坊本来是固定赋税,一年只交十二两,远远低于高掌柜账目上的赋税,改成一个季度缴纳一次。
不知是原身没认真看过账目,还是根本不懂买卖商税门道。
不过温屿现在也摸不清大周商税的究竟,她沉吟了下,笑道:“黄拦头,照理说,巧绣坊只要开门做买卖,就该如实缴纳商税。可巧绣坊可能继续开下去,我心中真没底,无法应下黄拦头的话。等我去过四明书院之后,再给黄拦头一个准信。”
黄拦头听到四明书院,不禁一愣,耷拉下眼皮,道:“你去书院作甚?为何要从书院回来之后,才知晓巧绣坊可能继续开张,莫非是书院的林山长,还是哪个先生要接与你一道合作买卖?”
温屿心道原来四明书院的山长姓林,下意识想到在书院门口见过的老者。她笑起来,脸不红气不喘扯着虎皮做大旗:“我阿爹曾是举人,都是读书人,天下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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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人是一家。”
黄麻子脸色微变,暗忖温屿与荀舫一并被荀氏赶出来,她的一幅扇面,还能在书院卖一两五钱银。她父亲的确是读书人,指不定是四明书院有人看在往日情分上,出手相帮。
四明书院的先生都是读书人,身上有功名,林山长林士善更是进士出身,天下有名的大儒,明州知府都要礼让客气三分。
黄麻子与张三儿两人面面相觑,彼此交换了个眼色。张三儿站起身,道:“官府不欲与商户为难,有人前来告发,官府也没法子。看在巧绣坊往日老实缴纳赋税的情形下,这次的事便算了,以后规规矩矩缴纳便是。”
温屿笑着应是,将两人送出了门。
荀舫沉默了下,道:“你别怕他们,就是吓唬吓唬你。商税门道多,我虽不清楚大周商税如何收取,照着那个胡饼脸随口就要涨价的嘴脸,就是在敲诈你。”
听到胡饼脸,温屿不由得笑出声,黄麻子脸上并非麻子,而是长满雀斑,确实像沾满芝麻的胡饼。
“我知道。”温屿应了声,她会将大周的各种税目尽管弄清楚,道:“我不怕他,只我没背景,不得不低头。”
荀舫道:“你狐假虎威,将他们打发走了。以后可以继续这般,他们不敢为难你。要是你实在嫌烦,我去替你将他们暗中处置了。”
温屿吓了一跳,她只想好生做生意,可不想摊上人命官司。
见荀舫在笑,她松口气,白了他一眼,沉声道:“去官府告发的人,肯定是荀家。这群狗东西,我现在还没功夫收拾他们。等我腾出手来,一定要打得他们爬不起来。”
荀舫扬了扬眉,爽快地道:“到时候你若需要,我一定尽全力帮你。”
温屿看着天色,现在去群芳楼晚了些,丽娘她们正是开始忙的时候。
“走,去买上等的纸笔!”温屿心一横,道。
荀舫诧异了下,道:“你竟然舍得买上等的纸笔了?你要作甚?”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温屿朝荀舫笑得一脸明媚:“给你写字作画。”
四明书院的名气很管用,温屿打算再去借些回来,镇镇各路的牛鬼蛇神!
32.第三十二章
温屿斥巨资,花费三两银子,买了上等的宣纸与松烟墨,两只湖笔。
回到巧绣坊,荀舫开始裁剪纸张,看到温屿仍然一脸肉痛,不禁无语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别说这种无用废话。”温屿白了他一眼,琢磨着大家对荀舫字画的评价,道:“人说字如其人,人的心境,会体现在字画上。你以前浑身是刺充满愤怒,如今心境应该平和了些,应当会写出更好的字,画出更好的画。”
“你怎知我的心境平和了?我依旧愤慨。”荀舫挑眉道。
“难道这是值得自豪的事?”温屿故作惊讶反问,实则嘲讽。
荀舫不以为意,闲闲道:“我思索过,为何我会这般。人前人后皆不相同,这便是我顽劣的一面。在此处我无所顾忌,也无须讲究斯文规矩。”
温屿呵呵冷笑,“我摊上了残次品。”
荀舫要琢磨一下,才反应过来残次品为何意,他脸一沉,道:“我帮你做事,你还恶言相向,比我顽劣何止百倍。”
看在三两银子的份上,温屿双手抬起往下吐纳气息,细声细气微笑道:“要平和,平和。”
荀舫忍俊不禁,道:“为着银子,你真是能屈能伸。”
“好说好说。”温屿随口敷衍,拿了余下的扇面准备去扇骨铺。
荀舫见状问道:“你去何处?”
“去扇骨铺,这些扇面放在他铺子代卖,顺道问问税收之事。”
温屿指着外面的天色,“太阳快落山,我等下就回来,你等会早些煮饭。”
荀舫放下纸,道:“我与你一道前去。”
温屿眯缝起眼睛打量着他,道:“你去作甚?”
“我去替你好生长长眼。”荀舫坦白地道。
“你......”温屿眼睛朝上翻,鄙夷道:“堂堂世家公子,竟然做起了媒婆的事。”
“我是真替你着想。”荀舫严肃地道。
温屿正想说话,突然,荀舫鬼鬼祟祟拿着眼角偷瞄过来,飞快地垂下眼睑,然后再偷瞄,看上去纯情羞涩又情不自禁。
“鸡蛋郎便是这般偷窥你,我学得可像?”荀舫忍笑问道。
“呸!”温屿气极反笑,腾出手打他:“你少诋毁别人。”
荀舫挨了一巴掌,连眼皮都不眨,正色道:“温屿,我是男人。男人的那点小心思,我就是眼瞎了,也一清二楚。”
“哦,我是女人,的确不懂男人的小心思,你说来听听。”温屿装若无意说着,朝门外走去。
荀舫负手跟在她身后,道:“你别想套我话......套话也无妨,我且告诉你便是。男人娶妻,看重家族门楣,喜权衡利弊。且直白些,便是重利,与做买卖并无区别,郎君书读得如何,未来前程,祖父父亲官居几品。小娘子父兄身份,官衔,这些在议亲时,皆要明明白白,出自何家何府,要在婚书中写明。”
“门当户对,看得太透彻就没意思了。”温屿扬了扬眉,道。
“看得清楚明白会觉着没劲,总比稀里糊涂的傻蛋要强。”
荀舫笑了声,继续道:“娶妻如此,纳妾便是看颜色了。其实妻也看颜色,可惜碍于规矩礼法,始终不得痛快。鸡蛋郎虽没说,他也是这般的心思。那个媒婆介绍的小娘子,称她擅长茶饭。贤惠。这些是婆母对儿媳的赞美,并非丈夫男人。你有铺子,生得有几分颜色,正值落难时。若换做以前的温氏,你觉着,两人可会已经眉来眼去了?”
“你怎地将人看得那般坏?”温屿皱眉嫌弃,反问道:“你呢,只管说别人,你的妻妾,你也这般看他们?”
“我还未娶妻。”荀舫答了句,道:“你也别问我的妾室,我一并告诉你,我没看上的人。因为我并非寻常男子,岂能与庸碌众生一般?”
“哈哈哈哈。”温屿乐得大笑,道:“真是不要脸。”
荀舫板着脸看着她,气闷道:“可惜你不能与我一道回去,否则,我让你见识一下,我在大雍的风仪。”
“我看你是疯癫。”温屿笑个不停,荀舫想说什么,见状只能无语望天。
到了扇骨铺后角门,温屿收起笑,准备敲门时,见门打开一条缝,吴伯正在收拾院子的竹屑。
温屿推门进去,走到吴伯面前,笑着与他颔首打招呼。吴伯看到是温屿,忙啊啊两声,朝穿堂边的屋子指去,示意阿山在里面。
阿山听到脚步声,起身走了出来,看到温屿,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再看到后面跟着的荀舫,笑容僵在脸上,变成了意外:“荀郎君也来了,快请进来坐。”
进了屋,阿山收拾放着竹节木片的凳子,道:“天气热起来,活也多了。到处摆得都是。”
“没事,我铺子比你还乱。”温屿将扇面放在长条桌上,满不在乎用衣袖拂去凳子上的灰,随意地坐了。
荀舫却拿起长条桌上的布巾,仔仔细细擦干净凳子后,才端坐下来。
阿山有些尴尬地挠头,温屿暗自踩了荀舫一脚,他纹风不动,端着架势正襟危坐。
温屿将来意说了,顺便将糊扇面的钱一并与他结清。
阿山一口应下,收下了扇面,“无妨,反正扇骨铺也卖扇面,举手之劳而已。”
“每卖出一幅扇面,给你一钱银子的分成。”温屿不愿意占便宜,见阿山急了要拒绝,她坚持道:“我这是上门来与你抢生意,要是你不收,我就成了欺行霸市的女霸王。”
阿山不禁笑了,只能应下。温屿又问道:“我给你这些扇面,可会增加你铺子的商税?”
“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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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是每年固定的商税,每半年催缴一次,温东家放心。”阿山说道。
温屿便问起了大周商税的情况,阿山口齿表达虽不及荀舫,她还是弄懂了。
大周的商税,共有三种收取方式。
一是固定征收,比如按照大中小商户划分,按照半年或者一年,定额十两一百两的税额。
二是按律征收,按照货物的销售额,一百课三,即百分之三的税收取。
三是不定期加征杂税,比如市利钱,头子钱,免疫钱,地方州府的城郭之赋,文书费,渠河钱,免疫钱,遇到打仗时临时科配等等。
大周在京城以及重要繁荣州府,设置商税院,县以及底下的镇,设所,场。
明州府属于商贸繁荣州府,设有商税院。像是裕和布庄这等大商户会去核税,其余如扇骨铺巧绣坊大小的铺子,则是有拦头来收税。
跟温屿所想那般,货物的金额不好预计,商税并无准数。朝廷为了保证税收,将商税的收取包给了拦头。
比如翠柳巷杏花巷等几条巷子的铺子,由黄麻子等几个拦头一并包干,每年向朝廷缴纳规定的商税。不足的部分,由他们自掏腰包补齐,多出的商税,则归黄麻子他们自己。
披着官府那身皮,黄麻子他们只赚不赔。温屿心道怪不得黄麻子将涨税之事说得那般容易,根本缘由在于,他们承揽商税自负盈亏,拥有绝对的定价权。
当然,黄麻子他们也不敢逼得太狠,杀鸡取卵,铺子都关门,亏的钱要自己补。
离开扇骨铺,天色已晚。月亮晃晃悠悠升上天际,洒下点点清辉。
温屿默不作声走着,荀舫探究地打量了她好几眼,她皆毫无反应,终是问道:“你怎地了?”
“我在生气。”温屿走进院子,闷声道。
走在后面的荀舫关上角门,闻言不由得一愣,“鸡蛋郎也算有几分君子之风,你糊涂些也就过去了。”
温屿恼怒地道:“与鸡蛋.......阿山没关,我是气这破地方,还有高掌柜。欺负恩人的孤女,真不是东西!”
“高掌柜在商税上糊弄了你多少银子?”荀舫很是聪明,立刻抓住了重点。
“我不清楚,肯定不止账本上的那些。”温屿道。
荀舫马上义正言辞道:“那不行,他贪腐你的银子,还看不起你,这个仇必须报!”
温屿朝荀舫瞥去,“你替我报仇?”
荀舫一口应下,“行,你只管交给我。”
温屿也没当回事,让荀舫去煮饭了。
谁知,第二天早上起来,温屿发现荀舫不在,他留下张纸条贴在她卧房门上:“我去替你报仇了!”
温屿大惊,也不知他去了何处,如何报仇,只能按耐住焦急,等着他回来。
33.第三十三章
荀舫早起出门时,温屿还在呼呼大睡。他先去黄福的布庄,铺子还未开门,伙计在门前蹲着擦牙。他向伙计打听到高掌柜家住乌衣巷,离翠柳巷隔着约三里地,便大步走路前去乌衣巷。
早起的还不算热,荀舫走得快,到乌衣巷时,连头发都腾腾冒着热气。
荀舫厌恶这具身体的缘由之一,便是弱不经风。他也没办法捡回以前的拳脚骑射功夫,毕竟温屿抠门得很,每天只能吃个七八分饱,没力气挥刀舞剑,也没钱买刀剑。
乌衣巷比翠柳巷要繁华。住着小吏乡绅。高掌柜家大门关着,旁边开着一道进出的侧门,侧门虚掩着,有人在里面说话。
荀舫在门前站着待气息平缓下来,顺道打量着厚重的大门,青砖的院墙,从院墙里面伸出来的高大香樟树。
这时门内有人听到动静出来,他认出荀舫,立刻鄙夷地道:“哟,这不是荀少爷,荀少爷贵人踏贱地,前来有何贵干?”
“我找高掌柜。”荀舫淡淡回答,径直朝门内走去。
“哎哎你站住!”那人一下拉住他衣袖,怒道:“谁让你进去了,滚开!”
荀舫抬手,猛地一把将那人推开,目光沉沉,神色狠戾。
那人陡然一惊,万万没想到纨绔无能的草包,竟有如此气势。他不敢多说,撒开脚丫子就朝门内跑去送信了。
荀舫施施然进门,打量着眼前的院落。进门之后过了门廊,立着一道影壁,绕过影壁,庭院中种着花草树木,西侧是一株亭亭华盖的香樟,右侧是几颗银杏树。抄手游廊连着五开间前厅,前后左右各置歇山顶抱厦。抱厦前的门厅,镶嵌着斜方格眼窗,天气炎热,眼窗卸下,悬挂着青竹篾编成的竹帘,随风轻轻飘动。
抱厦内一阵扰攘,荀舫加快脚步,从旁边的夹道进去。只见一间花厅,茶花桂花杏树四面环绕,花厅的眼窗全部卸下,苇帘半卷,厅内摆着美人靠与榻几,高掌柜正斜倚在榻几上,一个婢女蹲下在替他穿鞋。
荀舫再左右看去,两边是跨院,花厅后是粉墙,估计住着女眷。
“站住,站住!”先前去报信那人,提着衣袍下摆,领着两个穿着绸衫的男子追了过来。
高掌柜大吃一惊,定睛看去,见眼前居然站着荀舫,他眼一瞪,恼怒道:“你来作甚?”
“高老爷。”荀舫胡乱抬抬手见礼,拉长声音道:“听说高老爷富贵,来借几两银子使使。”
高掌柜满脸嘲讽,摆了摆手,让婢女退下,要上前抓荀舫的几人也一并站住了。
年长些的绸衫男子正是高掌柜大儿子高兴旺,他喊了声阿爹,“他闯了进来,我们去报官,让差爷抓他进衙门打板子!”
高掌柜小儿子高兴才跟着道:“阿爹,这厮不要脸,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还敢厚着脸皮上门来借银子。”
“呸!”高兴才朝荀舫啐了口,鄙夷无比地道:“你也不瞧瞧自己的穷酸样,借,你拿甚来还?”
高掌柜轻抚胡须,呵呵道:“二郎休得这般说,听说巧绣坊最近赚了大钱,荀少爷哪会缺银子。”
巧绣坊靠卖绢布扇面赚了不少银子,黄福直羡慕眼睛滴血,心疼他只卖了八百个大钱的两幅绢布。昨日来找高掌柜吃酒哭诉,半夜方散,高掌柜今朝起得晚了些,先前婢女伺候用过一碗酪浆,晕沉沉的头方清醒不少。
高掌柜眼神微眯,他属实想不到,蠢笨无用的两夫妻,居然将绣坊鼓捣出了些名堂来!
荀舫眉毛扬了扬,往美人靠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道:“高老爷不借也无妨,反正高老爷这里舒适,不如我住上几日,好生享受享受。”
高掌柜见荀舫摆出无赖行径,鄙夷地撇了撇嘴,心道荀舫还是一如以前,混账纨绔,巧绣坊撞大运赚得那几个钱,估计还不够他吃一场花酒。
荀舫要是赖住不走,虽不怕他,免不了要生一场闲气。
“看在与温举人相交一场,既然荀少爷找上门,我也不能让荀少爷空手而归。”
高掌柜从荷包中摸出约莫一两碎银,道:“这些银子荀少爷拿去,我高某已经仁至义尽,荀少爷以后再来,就休怪我不客气了!”说罢,将银子往地上一扔。
荀舫弯下腰,将滚落到矮榻边的银子捡起来,在手心垫了垫,道:“多谢高老爷。我就不打扰高老爷,告辞。”
“真是没出息,跟那狗一样,扔到地上的骨头,扑上去就舔着吃。”高兴旺与高兴才两兄弟,望着荀舫的背影,大声嘲笑不止。
高掌柜笑着道:“大郎二郎莫要胡说,君子才不是嗟来之食,小人哪讲究这些。”
荀舫听着他们父子的奚落,打量着绿树成荫的院落,不由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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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屿等到快到半晌午,荀舫还未归来。等下午后还要去群芳楼,只得先去煮饭。
夏天热,灶房的活计都归荀舫。温屿将水舀进陶罐,忍不住喃喃骂道:“狗东西还不回来!”
正要生火时,狗东西荀舫,恰好进了角门。
温屿听到动静,她忙从灶房走出去一看,见是荀舫,他双手提着东西,眉毛一挑,道:“你不是去找高掌柜报仇,改去打草谷了?”
荀舫冷笑一声,道:“中午不用做饭了,我买了冷淘。”
天气热吃冷淘最好不过,温屿看过食铺卖冷淘,一碗要三十大钱,她一直没舍得吃。
听到有冷淘吃,温屿赶忙上去,很是热情地接过荀舫右手的罐子。
“小心些,等下将罐子还回食铺,能拿回五个大钱的抵押。”荀舫道。
温屿哟了声,“荀公子竟然懂得平民百姓的艰辛,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荀舫无视温屿,将罐子放在天井的石栏杆上,去灶房舀水呼噜噜洗脸。
温屿已经打开罐子吃了起来,冰凉带酸甜的面条,加上黄瓜丝,薄荷叶,吃进去简直神清气爽。
她瞄见荀舫在低头洗脸,偷偷去夹他罐子里的黄瓜丝。
荀舫抬头正好看到,他喂了声,“偷儿温屿,不许动我的!”
温屿飞快地将黄瓜丝塞进嘴里,装作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吃自己的冷淘。
荀舫洗完脸,也不擦拭,手脸带着水珠走过来,赶紧将自己的罐子挪到一边去,防备地背着她:“敢再来,打断你的手。”
温屿朝天翻了个白眼,问道:“你不是去报仇吗,事情如何了?”
荀舫一边吃着冷淘,一边将去高掌柜家的事情说了。温屿听得顿时没了胃口,捧着罐子,望着眼前寒酸的小院。
“我后来又打听了下,高掌柜穷苦出身,当年在私塾做粗活,认识了温举人,后来一路跟着温举人,在温氏的铺子做事。”
荀舫呵呵道:“高掌柜今朝的享受,本该属于你。”
温屿面无表情盯过去,骂道:“闭嘴,少火上浇油。”
荀舫冲着她笑,凑过来眨眨眼:“姓高的宅子,真是不错。我打算抢过来,你意下如何?”
她的豪宅,她的钱财,那还了得!
温屿想都不想道:“抢!”
34.第三十四章
时辰尚早,吃完冷淘,温屿去冲洗瓦罐,荀舫将躺椅搬到天井底下,泡上一壶薄荷茶。两人半躺在躺椅中,边吃茶边共商大计。
桂花树影婆娑,午间的风虽带着热意,到底比闷在屋中舒服。
温屿拿了高掌柜留下的账本给荀舫看,嘴里嚼着新鲜薄荷叶,等着他看完。
“给我一片。”荀舫放下账本,对温屿说道。
“别躲懒,快看!”温屿将洗干净的薄荷枝递过去,不忘催促他。
“看完了。”荀舫答道。
他有洁癖,他小心捏着薄荷梗,从底下掐断,取了上面的叶片嚼着。
薄荷的清凉在齿尖蔓延,荀舫望着天上流动的云,惬意地长腿交叠,眯着眼睛慢悠悠道:“只有一年两个月的账目,以前的都不见了,只这些账目远远不够。”
“嗯,我也知道。”温屿扭动着身体,侧身双目灼灼望着荀舫:“你再说一遍姓高的宅子。”
荀舫迎着她比太阳还要闪亮的双眸,眼里不自觉溅开笑意,将进入高家所见的情形,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高家的宅子对荀舫来说再普通寻常不过,只与他们眼下的比起来,足以算得上豪宅。
“你要是实在好奇,待晚上我带你去看。”荀舫说道。
“怎么看,难道又要闯进去?”温屿问道。
“连着一天闯两次,姓高的不算蠢,他该起疑心了。”荀舫说道,指着院墙,道:“我们翻墙,偷偷看。”
“行。”温屿应得爽快,荀舫反倒一愣,接着哈哈笑起来。
他喜欢温屿的脾性,沉静温柔,却又果断利落。不拘泥于正道,迂腐,同时又存着良知。
“你就只打算要回宅子?”荀舫问道。
“要是能多一些,我当然也不会拒绝。”温屿说道。
想归想,温屿时刻保持着清醒。以他们现有的条件,能拿到宅子都不容易,再想其他,说不定反倒将自己赔进去。
“行。”荀舫也学着她那般干脆道。
温屿笑起来,道:“你别乱来。我们要约法三章。首先,要以我本人的安危,巧绣坊的生意为重,别打着老鼠伤了玉瓶儿。”
“那我呢?”荀舫拉下脸,指着自己道:“我的安危便全部重要了?”
“你反正要回去,我却回不去了。”温屿义正言辞道。
荀舫无语半晌,道:“反正左右你都有理。”
温屿道:“不要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我们分头行动,宅子的事由你去负责,杨六的生意则由我去办。每晚我们一起总结商议,所面临的困难问题,如何解决比较妥当。”
荀舫见温屿思虑安排周全,不禁露出欣赏的笑容,“你说得对,宅子是重要,不能只顾着那一头,落下巧绣坊的正事。还要,既然宅子的事交给我,除去办事,你总要给我些银两。”
“你捡到的一两银子,只买了两碗冷淘,还多着呢。”
温屿见荀舫变脸,她马上好声好气道:“瓦罐你去退掉,押金也归你。”
“呵呵,温东家大方,真是感激不尽啊!”荀舫咬牙切齿道。
“好说好说。”温屿打着哈哈,不舍撑着起身,道:“字画的事情也重要,你赶紧画完。我去群芳楼了。”
荀舫跟着站起来,捞起薄荷茶吃了几口,“我陪着你去。”
温屿故意道:“你打算去群芳楼偷芳?这时去,也太早了些。”
“闭嘴,你一个妇道人家前去群芳楼,真是人傻胆大。”
荀舫气极反笑,见温屿做撒手掌柜,只能认命将茶盏端回灶房,清洗干净茶碗归置整齐。
想到是第一次前去烟花之地,温屿为稳妥起见,便由荀舫陪着。
裙房楼位于名州府平康里,整一条街巷全部是青楼楚馆。两人赁驴车来到群芳楼后巷,正值午后,巷子安安静静,树荫浓密。角门前悬挂着精美的灯笼,石榴栀子凤仙木槿紫茉莉一丈红等花木开得花团锦簇。
下了驴车,温屿见角门虚掩着,她上前敲了敲,等了片刻,一个孔武有力的汉子走出来,打开角门打量着两人,不耐烦道:“你们找谁?”
温屿笑着客气道:“劳烦大哥,杨氏六公子差我来找丽娘。”
汉子听到杨六,神色缓和了些,指着荀舫道:“你不许进去。”
没钱岂能随便进群芳楼,温屿忙对荀舫道:“你在外面等我。”
荀舫点头道:“行,我在这里等你。你小心些。”
温屿道好,进了角门,不动声色四下打量。
庭院宽敞,左右两侧都是马厩,院中种着花草,抄手游廊与前面相连。
汉子砰地关上门,叫来一个洒扫婆子:“你带她去丽娘的院子。”
婆子前来领着温屿,经过抄手游廊进去,便见到假山亭台流水淙淙,高大的树木掩映着一座座精致的小院。偶有管弦丝竹声,伴着嬉笑声传出。
丽娘的院子在最角落,安宁隐蔽。婆子进去回话,很快出来道:“丽娘让你进去。”
温屿向婆子道谢,进去院门,眼前便是一面芍药花墙,重瓣珊瑚台如一团粉色的云,隐约的香气扑鼻。
绕过花墙,绿柱青瓦白墙的三间正屋,屋门口依靠着穿着茜色纱绡裙,外罩朱红薄纱的美娇娘。她乌发只随意用根通体碧绿的钗松松挽救,一双猫儿般的眼眸,晶莹剔透,雪白面孔比芍药还要娇美,整个人明艳不可方物。
温屿差点看呆了,丽娘眼尾上挑,伸出纤纤玉指,朝她点了点,咯咯笑道:“你傻愣着作甚?”
“娘子太美貌,我以为是神仙妃子,看花了眼。”温屿老实道,走上台阶,丽娘从屋内走了出来。
“何事,就在这里说吧。屋内脏,别脏了你们良家妇人的脚。”丽娘依靠在廊柱上,神色慵懒,一举一动都风情万种。
门开着,温屿随意扫了一眼,里面陈设华丽,丹红织锦缎的软榻,绮丽奢靡。
花梨木矮案上,杯盘狼藉,不知是酒方结束,还是昨夜未曾收拾。
离得近了些,温屿闻到丽娘身上的酒气,眼底的青色用脂粉亦遮挡不住,雪白的脸孔上,更是蒙着一层青灰。
温屿心底暗自叹息一声,将来意说了。丽娘端详着自己长甲上的蔻丹,哦了声,“原来是温东家,杨六倒是有心了。不拘何等样式,你捡着最贵的做便是。”
四下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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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屿沉吟了下,轻声道:“娘子,你不如选金。金锭最好,金头面次之。”
丽娘霎时一愣,她盯着温屿,半晌后哈哈大笑起来。
温屿静静望着她,见她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笑了出来。
丽娘笑罢,取出锦帕蘸着眼角,像是胭脂晕开般,眼角微微泛着红。
“温动家倒是好心,放着银子不赚,倒替我这个下贱的女妓着想。”
丽娘眉毛一挑,道:“到底是良家妇人,我们这一行当的事,自是只晓得越少越好。罢了,看在你好心的份上,我便告诉你,我是官妓,你可知道,何为官妓?”
温屿听着丽娘的嘲讽,只感到心里有堵得慌。她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听意思,约莫与教坊司的女妓一样,不经官府允许,不得擅自赎身。”
丽娘没再笑,淡淡道:“温东家说得是,充作官妓的女妓,赎身要经官府允许。若遇到那好心的官员,可将我们放良,也有那豪绅,替我们找门道,拿出银子赎身。我五岁被充进群芳楼,今年已经二十一岁。十八年来,群芳楼的官妓,未曾有一人能清清白白从这里出去。我已经老了,新鲜水灵的新人层出不穷,我还能被他们捧着几年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出去以后,她们以何为生,百姓如何看待她们,老无所依该如何办,这些都是问题。
温屿沉默着,任何的话,都显得轻飘,虚浮。
“好,我替你做最好看的销金裙,让你能在中秋夜艳冠群芳。娘子生得明艳,我以为无需太多的花色,只一两样颜色为上。中秋赏月多用白,大家都穿白,娘子也穿白,便没甚新意了。娘子穿青,用银线在宽幅裙中勾勒出星星,不至于太寡淡,素净,走动间,像是星空中繁星闪烁,娘子以为如何?”
丽娘起初听得漫不经心,后来渐渐失神,喃喃道:“夜里满天星辰的时候,便是那般样式。夜空漆黑,星子格外亮眼。”
温屿道:“我先回去选布匹做准备,与杨公子确定价钱,再来给娘子量尺寸。到时我会画张衣裙图,带来给娘子看。”
丽娘先前的讥讽退去,屈膝福身道谢。温屿忙侧身避开,“娘子客气了。若娘子无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我没甚事,只交给温东家便是。”丽娘道。
温屿转身离开,下了台阶,她转身蹬蹬跑回去。丽娘本准备进屋,见温屿回来,便站在门边等着。
“娘子,这些话,可能没甚用,但是我一定要说。”
温屿极为认真地道:“有客人留宿,你尽全力让他们清洗干净,你也一样,这样会减轻些妇人病。酗酒会损害身体,少吃酒,争取让客人吃,灌醉了他们,他们能干的事情便能少一些。身体不适最难受,做什么都没劲。人生得意须尽欢,要舒舒服服尽欢。”
丽娘神色怔怔,那双漂亮的眼眸中,渐渐浮起泪光。
温屿没再多说,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转身下台阶离开。
出了后角门,荀舫立刻迎上来,上下打量着她:“你脸色不大好,怎地,买卖没做成?”
温屿没心情多说,道:“做成了。走吧,时辰还早,我们去一趟吴绣娘的家。”
35.第三十四章
杨六介绍的绣娘陈玉娘住在明州府南城万民巷,这一代鱼龙混杂,小巷纤陌交错,房屋低矮破旧,却热闹十足。
小贩沿街叫卖,孩童追逐玩闹,妇人敞着门浆洗衣衫,与邻里隔墙大声说着闲话。
小巷堆满了杂物小摊,驴车进去很是困难,在巷子口,车夫如何都不肯走:“巷子一眼能看到头,你们且走进去。”
温屿叫荀舫下了车,驴车很快驶离。走了一会,温屿发现巷子跟迷宫一样,到处都是岔道。
每家每户情形大致差不离,还有些是好几户人家同住的大杂院,也有在空隙中搭建的窝棚,想要打听都难。
估计车夫早就清楚这里的情形,忙不迭甩下他们跑了。想要骂他几句,反倒浪费唇舌,只能作罢。
荀舫望着眼前的景象,一时很是吃惊,道:“这如何找?”
温屿笑道:“你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荀舫坦白道:“都城也有穷人,听说他们住的地方杂乱无章,但未曾去过。眼下看来,简直比军营扎的营帐还要拥挤。”
有几个穿着短褂,脸颊红扑扑的孩童追逐着跑过来。温屿当机立断抓住个流着鼻涕的冲天辫小童,正要问话,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叫骂声。
“烂了心肝的娼妇,克父克母克夫克子,谁倒霉遇到你都要被克死,还不安份倚门卖肉。”
妇人声音尖利,大嚷一声,“不要脸的贱妇,我跟你拼了!”
小童跳起来挣扎,“放开我,放开我,阿娘,拍花子啦!”
温屿回过神,忙放开小童,笑着赔不是,“你很聪慧,知道喊救命。我不是拍花子,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打听谁?”小童呼哧一下将鼻涕吸回去,眼睛狡黠转动,乌黑的小手掌伸出来:“打听人,要给一个大钱!”
温屿看得好笑,心中大致有了数,看到小童眼巴巴的神情,还是拿了一个大钱放在他的手掌心。
小童裂开嘴笑得牙不见眼,很是大方地道:“你问吧,我都知道。”
“你可知道陈玉娘家住何处?”温屿问道。
小童朝前面叫骂处一指,嘻嘻笑道:“那里便是,你要小心,陈老窑姐儿命硬,别与她来往。”说完,与同伴们呼啦啦跑了,围到了卖糖人的摊子前。
荀舫在旁边看着,道:“你一个大钱都不肯给我,对流鼻涕的小顽童倒大方。”
温屿没搭理他,道:“我们快些过去。”
两人走过去,两个妇人扭打在一起,你来我往打得很是起劲。门前稀稀拉拉围着几个人,似乎对眼前的情形司空见惯,笑着指点看热闹。
温屿听了几句,就大致知晓了缘由。她眉头微皱,四下打量过去,见无人打算上前劝架,便叫上荀舫:“帮个忙。”
荀舫板着脸,不情不愿上前,与温屿一人一个,死劲将两人脱开。
妇人眼角嘴角都流着血,头发蓬乱搭在脸上,转头看到温屿,扯着嗓子就骂:“贱......”
“闭嘴!”温屿拔高声音呵斥,妇人一下被吓住,骂声堵在了喉咙。
“谁是陈绣娘?”温屿问道。
妇人朝地上啐了口,恨恨道:“呸,绣娘,她就是窑子里出来千人枕万人骑的娼妇!”
温屿看向荀舫那边,他拉开的妇人也发髻散开,衣领被扯破,脸上好几道抓痕,肿胀流血的嘴角噙着冷笑。形容虽狼狈,却能看出有几分姿色。
见妇人犹愤恨要扑上前打,温屿拉住她,劝道:“你别骂了,快回去收拾一下。要是打坏打伤,还要拿钱出来看大夫。”
“你是谁,关你何事?”妇人嘴虽强硬,动作到底慢了下来。
“回去吧。”温屿拍拍她的肩膀,顺道替她拢紧散开的衣襟,低声道:“你夫君早就跑了。”
妇人紧抿着嘴唇,先前的那股泼辣劲,仿佛一下散了。她强打起精神,对着陈玉娘吐了口唾沫,转身离开。
围着的人见没了热闹可看,纷纷散开了。
温屿这才对冷漠站在那里的陈玉娘道:“我是杨六公子介绍来,听说你的绣工厉害,想找你谈谈。”
陈玉娘神色讥讽,故意朝荀舫飞了个媚眼,道:“你若不怕的话,进来吧。”
荀舫道:“你进去吧,我不进去了。”
温屿一愣,陈玉娘一只腿已经跨进门槛,闻言手搭着大门框,咯咯笑道:“哟,男人都是那偷腥的猫,还装正人君子呢!”
荀舫面无表情道:“有些猫吃金贵猫粮,有些猫抓臭水沟的老鼠吃。你就是那自轻自贱,臭不可闻的老鼠。”
陈玉娘怔住,先前打架时没哭,现在神情看上去比哭还要难受。
温屿无语望天,陈玉娘满怀愤恨,荀舫却绝非怜香惜玉之人,她真是不长眼,没事去招惹他作甚!
“走,我们进去说话。”温屿跨进门槛,陈玉娘默默跟在了她身后。
小院称不上院落,只有一间正屋,旁边搭着一间草棚。进了屋,里面摆着破旧的案几,两张长条凳。屋中间用粗布帘子隔开,里面应该就是卧房。
“坐吧。”陈玉娘冷声招呼了句,撑着在长凳上坐下,想必是扯到了伤处,眉头痛苦皱了皱。
“你可还好?”温屿在另外的长凳上坐了,关心问道。
“这点子伤,死不了。”陈玉娘呵呵道,她看向温屿,道:“难道杨六公子没告诉你,我命硬,谁沾上我都得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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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死?”
“先前来找你的男人,你怎么没克死他?”温屿笑着问道。
陈玉娘怔住,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得是,那么多进这道门的男人,他们岂是沾上我......可惜,他们都还好好活着。”
笑完,陈玉娘抹去眼角的泪,道:“你都看到了,我也不瞒你。我自幼父母双亡,被卖到平康里,长大后姿色不好,替楼里赚不到钱,一手针线活倒做得好,被花楼卖给了云绣坊。后来我成亲嫁人,公婆夫君儿子接连去世,夫家称我克夫,云秀坊的东家正值壮年,也掉进水中淹死了。我这命硬的名声就传了出来,连去绣坊接点小活糊口都不成。我住在这里,男人们赶着来爬墙占便宜。我本就是窑姐儿,操持旧业罢了,也能糊□□命。”
温屿静静听着,叹了口气,道:“你的绣活可能给我看看?”
陈玉娘起身进屋,捧出一个竹匣子,打开放在案桌上,道:“你看吧,都是我做的。”
竹匣子中放着罗帕,里衣,罗袜等。布料大多为葛布,上面绣着的花朵栩栩如生,针脚细密,完全看不到线头。
一幅如放在正厅的屏风等大件绣活,允许有两三个明显的线头。罗帕罗袜等小物件,要全部看不到线头。这些是对手艺水平高超绣娘的要求,黄氏秦氏都做不到。
温屿对刺绣虽不精通,但见过黄氏秦氏的手艺,两相对比之下,高低立现。
“你可会双面绣?”温屿心下满意,再问道。
“双面绣有何难处?”陈玉娘嗤笑一声,不以为意道。
温屿不再多问,讲了自己的条件,“首先,巧绣坊离你这里要大半个时辰的车程,你住在这里,来回不方便。其次,你以前的情况特殊,以后却不能再这样自暴自弃,莫要见人就刺。你有你的苦,我有我的难处。一次两次,可能因为同情容忍过去,再多的话,就不行了。”
陈玉娘低着头,手指无意识抠着面前的案桌,道:“我能去哪里,去哪里都一样。风言风语传出去,男人看我轻浮,欺我孤身寡妇,谁不来沾点便宜,谁就是王八蛋!”
“巧绣坊没工钱,按活分红。巧绣坊还有间库房空着,你先暂时搬进去住。以后你少出门,谁家没一堆烦心事,城内的新鲜事层出不穷。过上一段时日,大家就不记得你了。”
温屿说完起身,道:“你先考虑一下......”
“我同意!”陈玉娘突地大声道。
温屿惊了跳,禁不住笑起来,“行,到时候我们签契书。”
“好!”陈玉娘流泪不止,激动地道:“我等下就搬,夜里搬,偷偷搬来。我不会勾引你男人,呸,男人都是脏东西,皇帝老儿我都不会要!”
36.第三十五章
温屿约好等下回来接陈玉娘,先与荀舫离开。
“我让她先搬到巧绣坊来住,天气热,将桌凳凑起来先对付一下,再去买张床。”温屿说道。
荀舫冷着脸不做声,温屿看过去,惊讶地道:“你该不是因为我没事先告诉你,独自决定让她来,你就生气了吧?”
“你的宅子,当然由你做主,无需过问我的想法。”荀舫明显不悦,陈玉娘与他来说,只犹如街头碰见的普通陌生人而已。
“平时都是我在灶房忙碌,你的厚衫也是我在帮你清洗。她要是搬进来,如果你敢让我做她的饭食,洗她的衣衫。”
荀舫贴近温屿,认真而冷冷地道:“温屿,不管她的遭遇有多悲惨,我仍然会揍你!”
“出息,拳打老弱妇孺,真是大丈夫啊!”温屿眼睛上翻嘲讽,伸手糊上他的脸,将他一把推开。
温屿肯定不会强迫他洗陈玉娘的衣衫,至于煮饭,院子就那么大,且只他们三人,总不至于分开两锅煮。
她与荀放一直分食,碗筷各自分开。陈玉娘来后,也照着这样做,干净又彼此保持距离。
“现在回去书院,正好是下学的时辰,我去等着杨六,与他说一声。你回去收拾一下库房。我们抓紧些,等宅子到手,你就能单独住了。”
荀舫眯缝着眼睛打量温屿,问道:“听你话中的意思,你打算独占姓高的宅邸?”
“什么我独占,以后你要回去,回去之后,当然是我的了。”温屿笑着道。
荀舫哪会轻易被温屿糊弄,只现在宅子还没到手,先由她做会梦也好。
驴车先到巧绣坊,下车前,温屿对荀舫道:“晚饭没空做,你去买几个炊饼回来吃。”
“给我银子。”荀舫手掌摊开到温屿面前。
温屿不客气拍上去,推着他下车:“亏你还是世家公子,张口闭口就是阿堵物,俗气!”
荀舫冷笑连连,他跳下车,板着脸道:“你早些回来,天快黑了,你小心些。”
温屿朝他摆手,“放心,书香圣地,谁敢去惹事,就是亵渎圣贤。”
荀舫站在那里,看着马车驶出巷子,才转身进门。
到了四明书院,正值放学的时辰。学生们鱼贯走出来,仆从小厮赶着马车上前迎接。
温屿一路找过去,祈求着杨六别已经走了。走到门口时,她看到杨六的马车,赶忙提着裙摆跑上前,喊了声“六公子。”
杨六循声看来,见是温屿,心里明白了几分。知道来书院门前找,而非莽撞找上门,不禁对她很是满意,与她颔首招呼,顺道朝四下看去:“你那不可一世的夫君呢?”
怪不得杨六不搭理荀舫,看来是受不了他的贵公子做派。温屿忍俊不禁道:“我那不可一世的夫君没来。”
杨六被逗得哈哈大笑,来回的人多,他将温屿叫到马车背后去说话:“你可去见过了丽娘?”
“我先前去过了,与丽娘说好了衫裙样式。”温屿打量着杨六,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他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成日竟流连烟花柳巷。要是已经成家娶妻,不知妻子会做如何想。
不过,杨氏毕竟有些脸面,他在外寻花问柳,妻子肯定不会像在万民巷见到的妇人,直接打上门去。
“只丽娘满意就好。”杨六看似有些心不在焉道。
温屿眼都不眨,将原本的价钱翻了一倍,道:“六公子,衫裙一共两百两银子,你先付一半,等做好之后,再付另外一半。”
杨六吃了一惊,道:“竟要两百两?一匹素缂丝不过百两银而已!”
素缂丝是指单一颜色的纬线织造,不比其他花纹缂丝用通经断纬的织法,同样因为织法难,价钱仍然昂贵。
一匹绸布绢布等,皆可以做两身衣袍,贵重的缂丝类布匹,用作衬里还好,可以拼接使用。要是用作外穿的素袍,为了整体美观,大多都只做一件外袍。
温屿笑着道:“六公子,价钱不能这般算。金锭的价钱几何,做成金累丝的头面价钱又几何。海女们打捞上来的珍珠价钱几何,六公子府上铺子卖的珍珠又多少钱。”
杨六盯着温屿,闷声闷气道:“温东家真是做买卖的好手。算了,两百两就两百两。明朝这个时辰你来书院门口拿钱。丑话先说到前面,要是做出来后丽娘不满意,我可不出钱啊!”
温屿笑意吟吟道:“六公子说笑了,保管做得丽娘满意为止。我找的绣娘,可是六公子信任的陈玉娘,还将她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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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巧绣坊,让她专心致志绣花。”
杨六听得瞪大眼,惊讶道:“你将玉娘接到巧绣坊去了?难道你不怕她命硬,影响你铺子买卖?”
温屿笑道:“我铺子现只有六公子一桩买卖,要是买卖不好,就是六公子不满意,玉娘可影响不了。”
“你......”杨六被噎住,气极反笑,道:“温东家能言善辩,在下甘拜下风。”
“六公子是如何认识了玉娘?”温屿好奇问道。
杨六神色不自在起来,含糊道:“反正就认识了,你问那么多作甚?时辰不早,我要回去了。你跟玉娘说一声,待我得空了就前去看她。”
以杨六的德性,估计又是在平康里这些地方认识了陈玉娘。
温屿暗自翻了个白眼,对于多情的欢场常客,她宰起来毫无愧疚之心。
与杨六道别之后,温屿回到巧绣坊,荀舫已经收拾好库房,买了五只炊饼回来,正在角门外张望。
看到温屿下车,他转身往门里走,问道:“都谈好了?”
温屿点头说是,荀舫去灶房取了炊饼出来,分给她两只,他自己留三只问道:“可要喝水?”
“等下凉了再喝。”温屿回道,咬着炊饼进去库房。
库房靠墙摆着几张高低不一的凳子,并非荀舫不尽心,巧绣坊只有这些,温屿只能道:“先让她住东屋外间的竹榻上,明早出去买张床回来。”
“让她住在你的银库上?”荀舫揶揄地道。
“闭嘴,你少惦记我那点银子。”温屿怒瞪过去,催促道:“快些吃,等下我们去接她。”
两人吃完饭,天气热出了一身汗,各自清洗了一下,赁了辆驴车去万民巷。
为了省灯油钱,又做了一天的活,万民巷不比瓦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此时早已万籁俱寂。
温屿到了陈玉娘家门前,敲门之后还未做声,门一下被拉开了。
陈玉娘站在门后,看到是温屿,立刻激动地道:“温东家,我都收拾好了。”
温屿朝陈玉娘身后看去,地上堆着几个大包袱,她连锅碗瓢盆都一并收了起来。
看到陈玉娘那口小铁锅,温屿百感交集。
她终于有铁锅用了!
37.第三十七章
回到巧绣坊归置了下,温屿见陈玉娘低头抹泪,她大致说了平时作息,以及生活习惯。
陈玉娘这下顾不得哭了,赶忙认真听起来,不住点头道:“温东家放心,我都记在心里,不会给你添麻烦。”
温屿道:“你都看到了,我这里也穷,要努力干活赚钱过日子,所以没功夫多想。所以大家都没功夫多想。大家都累了,早些洗漱歇息吧,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陈玉娘忙下了竹榻,道:“我去给东家打水。”
温屿拉住了她,“我不是让你来做奴婢伺候人的,只管自己去洗漱就行了。”
陈玉娘眼眶又开始泛红,她咬住唇没让自己哭出来,嗯了一声。
大家各自洗漱歇息,第二天早上温屿起来,发现陈玉娘已煮好粥,陶罐中温着热水,拿着扫帚在洒扫庭院。
荀舫蹲在灶房外擦牙,陈玉娘接了他的活,他倒是一脸理所当然。
最近两人要分头出外忙碌,有陈玉娘在绣坊帮着收拾做饭,正好替他们省了不少的事。
温屿懒得搭理荀舫,与陈玉娘道了早,前去打水洗漱。
“等下你去买张旧床回来,我去趟布庄看布价。”温屿边洗着脸,边说道。
陈玉娘听到后,走过来道:“东家,我身边有几个钱,买床的钱我去拿。”
“旧床不值几个钱,以后算是巧绣坊的财产,还是我出。”温屿说道。
陈玉娘看着温屿身上已经洗得稀疏快破掉的衣衫,想了想道:“东家也不富足,去布庄顺便买匹布回来,我给东家做身新衫。”
温屿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衫,用些力气就会挣破,确实该换了。陈玉娘给她做衣衫,也是委婉还她买床的人情。
黄氏秦氏早就看到温屿穿得破旧,也知道荀舫去铺子买了做好的成衣。哪怕嘴上客套一句都不曾听到,帮他们做身衣衫。
有情有义知恩图报,只这一点,陈玉娘就比黄氏秦氏要强不少。
以后多的是还回去的机会,温屿便道:“行,我不会做衣衫,正好劳烦你。”
饭后,温屿与荀舫分头去忙碌。她来到裕和布庄,前几次的伙计恰好在,彼此已经熟络起来,他热情迎上来问道:“娘子又来买绣线了?”
温屿笑着道:“我来买布。”
伙计领着温屿去了卖布的柜台:“娘子先随便瞧,看喜欢何种面料,花色。”
温屿道好,仔细挑选起来。布帛的价钱不一,杨六出两百两银子,她肯定不能在布料上省成本,亦不会买素缂丝。
丽娘是在中秋赏月上穿着,到时候天气已经转凉,布料不能太薄。亦不能太厚,会有失灵动轻盈。
纱绡与罗都太薄,绫虽有光泽与垂感,却显得厚重,素绫亦如此。
温屿选了许久,都没选到满意的布料。
林掌柜在一旁理账,见状道:“温东家可是没选到满意的布?”
温屿见林掌柜知道她的来历,不禁诧异了下。转念一想,像是裕和布庄这等铺子,她已经来过数次,要是还对她一无所知,生意就不会做到眼前这样大了。
“是,我想要选薄、轻盈些的布料,纱绡绫轻盈是轻盈,就是太透了些。”温屿答道。
纱绡罗一般用做帷帐,外罩的纱衣。要是做成衣衫,人的身量不够,穿在身上惨过帷帐成精。
林东家做布料,一下就听明白温屿的想法。他沉吟了下,道:“先前东家送来了几匹轻容绫,因着价钱昂贵,未曾摆出来。只若是熟客需要,会请他们去一瞧。”
温屿心下了然,轻绫罗的价钱,只怕不是普通的贵了。无论买不买得起,温屿都想看一看,她坦白道:“我不一定买得起,林掌柜,我没见过轻绫罗,可方便让我见识一下?”
林掌柜见温屿不卑不亢,心中对她添了几分好感,他收好账本,侧身朝穿堂走去,道:“温东家请。”
温屿跟着林掌柜经过穿堂来到后院,放眼望去,与巧绣坊的前铺后院格局相似,却完全是不同的景象。
庭院中种满花草树木,木槿花正怒放。高大五开间带着前后抱厦的五间正屋,两旁连着耳房厢房,绿廊白墙碧瓦,雅致又幽静。
林掌柜进了东厢房,温屿眼前顿时一亮。只见香樟木架子上,摆着五颜六色各式的布料。
香樟木能防蛀虫,整面墙用格眼窗,上半的窗棂卸下,垂下纱绡帘通风,又能挡着太阳,免得布料被晒褪色。
温屿几乎看花了眼,羡慕不已。要是她有这么一间库房,这辈子下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林掌柜打开香樟木的柜子,从里面取了一匹细布包裹的布出来,小心翼翼放在柜台上展开。
温屿盯着布料,月白色的布料,既不如纱绡与罗那般有细孔,又不似绫那般厚重。如烟云,又如天上朦胧的月。
“除去这匹,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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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匹为玄青,朱色,靛青。”林掌柜说道。
玄青偏黑色,靛青则是偏浅的蓝色。朱红太过艳丽,温屿不考虑,她问道:“林掌柜,我想看看玄青色的那匹布。”
林掌柜将布收起来,拿出玄青色的布。温屿看着那片能让人沉醉进去,如星辰漫天时天空的颜色,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这就是她想要的布!
“这匹布,要多少银子?”温屿悄然吞了吞口水,难得紧张地问道。
林掌柜伸出一只手指,温屿直直望着他,只听他道:“最最便宜,也要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恰好是杨六付的定金。除此之外,她还要买绣线,付绣娘工钱,商税与孝敬。
温屿挣扎着道:“林掌柜,一百两实在太贵了,要是便宜些,我可以考虑一二。”
林掌柜闻言,不由得惊讶不已,想不到温屿真有买的打算。
虽听说她卖扇面赚了不少钱,但林掌柜算了下账,四明书院统共那点学生,她卖不出几把扇面,挣到的所有钱,拿来买这匹布估计就够呛。
不过,林掌柜想到林裕和对他曾说过的话,万万不敢轻视温屿,委婉试探道:“温东家要是再做扇面,这轻容罗合适倒是合适,只怕太过昂贵。明州府虽富裕,温东家也难卖出去几把,要卖到京城,江州府等地去了。”
温屿岂能听不出林掌柜的言外之意,也委婉答道:“我是受客人所托,轻容罗的确好,就是太贵,只怕客人不会答应。要是林掌柜能给出最低的价钱,我也好回去给客人一个准话。”
“温东家请见谅,裕和布庄的轻容罗不愁卖,向来都是一口价。”林掌柜说道。
温屿没了办法,思索着能否向杨六多要点定金,保证不会折本,于是道:“林掌柜,这匹布你且给我留一天,我明天早上来给你回话。”
林掌柜痛快地答应了,“只要没老客户指定要买,我一定给温东家留着。”
温屿道谢,“我再买一匹粗布,回去做衣衫穿。”
林掌柜笑了起来,道:“温东家真是有意思,粗布衣衫虽不掩温东家的气势,到底是粗了些。铺子有陈年旧布,温东家不嫌弃的话,我让伙计给你挑一两匹品相完好的绸布,照着新葛布的价钱给你便是。”
温屿听到能以葛布的价钱买绸布,连忙道了谢。花上一两银子,买了两匹青色绸布回绣坊,一路思索着如何劝说杨六加钱。
38.第三十八章
回到巧绣坊,荀舫花八钱银子,买了一张旧木床回来。陈玉娘在铺床收拾,他在堂屋中坐着,对着眼前的纸皱眉思索。
荀舫看到温屿抱着布,问道:“杨六那边银子未到手,你已经将布买好了?
“这是我做衣衫的布。”温屿将布放在高几上,坐在椅子中抬头望天,“轻容绫布,一匹要一百两银子,定金没拿到手,我肯定不会买。现在重要的问题是,我准备去跟杨六提加价之事,他如何才能答应。”
荀舫诧异地道:“我先前没问你,你究竟向杨六收取了多少银子。看情形,肯定不止一百两。有些衣衫卖到成千上万两,一百两倒也不算贵。可惜杨六还在读书,自己赚不了钱,处处需向家中伸手索要,他有心为花娘一掷千金,也要他有这个本事。”
他所说的情况,温屿早就想到了,在回来的路上,已经隐隐有了主意。
杨六加不加钱再说,他必须要多出些定金,至少保证不折本,她才敢去买布开工。
温屿问道:“什么笔能在纸上画如同炭一样的线条,笔尖必须要硬,细。”
荀舫想了下,温屿所言的草图,应当是书画打底描稿,道;“既然你提到炭,用朽笔或者石黛便是。”
温屿神色一喜,撑着椅子扶手探身过去,“你说得详细些。”
荀舫解释道:“朽笔,朽,等于炭也。用柳枝或杉木皆可,烧成炭条使用。石黛多妇人娘子描眉用,黛的颜色偏淡,近乎灰,还是朽笔为好。”
“你会烧炭还是我会烧炭?”温屿呵呵,荀舫垮下脸不做声了。
炭并非只用柳枝杉木烧黑那般简单,至于如何做,温屿对此一无所知。
陈玉娘收拾好屋子,端着木盆朝灶房走去。温屿看到她,抱起布就走了出去。
“东家回来了,我这就煮饭。”陈玉娘看到温屿走过来,马上放下木盆,在围布上搓干手,就要去给温屿倒茶。
“玉娘你先别忙,我们去你的屋子。”温屿忙道。
陈玉娘哎了声,倒到木盆中的脏水,收拾归整后,匆匆跑到她新收拾好的屋子。
原来的库房洒扫一新,靠里面墙放着床,柜子恰好拿来做箱笼放衣衫行囊。高几圆凳贴着床头放置,就成了妆奁台,台上放着巴掌大小的铜镜,一只首饰匣子。
温屿转头四望,道:“你先对付一下,却什么,再慢慢添置。”
“我觉着什么都不缺,昨晚我睡得格外香。”陈玉娘上前接过温屿手上的布,满足地道。
温屿打开布,道:“这是两匹陈布,裕和布庄的林掌柜照着葛布的价钱卖给了我。你先帮我做两身衣衫,另外一匹留着。”
陈玉娘翻看着布,看到上面有些地方的霉斑,她用手轻轻搓着,对准光亮处,赞道:“这两匹布织得真好,哪怕是用些力拉扯,也不会变稀疏。葛布的价钱能买到这两匹绸布,这都是东家的面子。”
她的面子现在只值两匹陈布,轻容绫的价钱,林掌柜一个大钱都不肯便宜。
温屿不由得笑起来,问道:“你可有石黛?”
“东家要描眉?”陈玉娘愣住,抬头看向温屿,她的眉毛浓,估计是久未修剪,显得有些杂乱。
“我帮东家修一修,再描眉。”陈玉娘放下布,前去打开匣子取来石黛条,一只小竹镊钳。
“我不是描眉,是用来画图。”温屿接过石黛条好奇打量,为了不沾到手上,石黛条上面用布条缠住,只露出一点灰色尖头。
“我去试试看。”温屿看着大周的眉笔,一下来了兴致。她跑到铜镜前,待看到自己如杂草一样眉毛,顿时在圆凳上坐下来:“玉娘,劳烦你帮我修一修。”
陈玉娘抿嘴笑,上前站在温屿面前,道:“可能有些痛,我会轻些,东家忍一忍就好。”
温屿摆出视死如归的架势,点头道:“只将杂乱的眉毛拔掉便是。”
陈玉娘便用竹镊钳夹起了杂乱的眉毛,温屿痛得呲牙裂嘴,为了美,紧要牙关忍着。待拔完之后,她已经痛得泪眼汪汪。
“好了。”陈玉娘放下竹镊钳,左右打量着温屿,道:“东家生得真好,荆钗布裙也不掩美貌。”
温屿每天素面朝天,一心扑在赚钱上,几乎是不修边幅。听到陈玉娘夸赞,拿着石黛往眉上试,道:“我想要锦衣华服,朱玉金钗,也做不到啊!”
陈玉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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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做声,站在旁边看着温屿画眉,不知不觉出了神。
温屿确实不富裕,但她朝气蓬勃,聪慧机敏,尤其是她同为弱女子,却当起绣坊的家。
荀舫脸臭脾气差,照样要事事以她为重。
能做自己的主,只这一点,就令陈玉娘向往不已。
温屿画好眉,手指在眉毛上拂过,看到指尖轻微的灰色,顿时满意地道:“很不错。玉娘,你的石黛借我一用,我到时候买一只新的还你。”
“东家拿去用便是,何来还不还,说这些就生份了。”陈玉娘忙道。
温屿不再多说,道:“我先去忙了,午饭劳烦你。中午煮葫芦面片吃,再卧三只蛋进去,我们一人一只。”
陈玉娘忙应下,前去灶房煮饭,温屿拿着石黛去了正屋。
荀舫看到温屿进来,盯着她的眉毛半晌,忍俊不禁道:“不仔细看,我还以为你眉毛上卧着两条烧火棍。”
“滚!”温屿听他嘲笑自己眉毛粗,顿时懊恼得双眸圆瞪,骂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荀舫笑个不停,怕笔尖上的墨汁滴到纸上,干脆放下笔,探头过来看温屿。
温屿也不理会荀舫,裁纸铺好,拿着石黛专心致志画起了草图。
荀舫看她画了一会,眉毛不住上扬,再去看温屿,嘴角又忍不住上扬。
她描稿比起字画水平高,只她那双眉毛,比她的描稿还要令人注目!
温屿无视荀舫的嘲笑,一心描稿,做好去找杨六加钱的准备。
到半下午,温屿描好了衫裙的稿,荀舫也边笑,边做好了字画。
待到快下学的时辰,温屿与陈玉娘交代了声,与荀舫一起前去四明书院。
“你进去找林山长,记住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重要之事我说三遍,要放下身段,放下身段,放下身段!”
温屿一脸严肃,见荀舫目露嫌弃不耐烦,不客气伸手拍在他的腰上:“放下身段!”
荀舫腰间一痒,跳起来往旁边躲,气急败坏骂道:“烧火棍你别乱摸!”
温屿眼一横,正欲教训他,见书院门口的学生们跑出来,马上推开荀舫,一心一意守着杨六。
39.第三十九章
杨六从书院出来,因与温屿约好,也伸长脖子四看。他恰好见到温屿一巴掌打到荀舫腰上,乐得呲着满脸牙,抱着双臂摇晃到温屿面前。
“温东家厉害,在下佩服!”杨六朝温屿竖起拇指,意味深长朝荀舫那边瞥去。
温屿无视杨六的阴阳怪气,现在他在她眼里,就是白花花的雪花银。
“六公子下学了,天气热,上学真是辛苦。”温屿屈膝见礼,笑着寒暄,顺便在他身上扫过,猜测他将银子放在了何处。
说到上学。杨六就一脸的郁闷,看到荀舫朝书院走去,朝他努嘴道:“他去何处?”
“去书院找林山长。”温屿随口答了句,道:“六公子不必管他,我有事与你说。”
“他去找林山长作甚,难道他也想进书院读书?”杨六八卦地问道。
“上次在书院门口做买卖,林山长没计较,去跟林山长道个谢。”
温屿敷衍回答了一句,将她画的草图展开到杨六面前:“六公子以为如何?”
杨六立刻将草图拿到手中,认真仔细看起来,从起初的惊讶,渐渐看得失神。
温屿的画线条简单,寥寥几笔,将丽娘画得灵动而传神。画主要笔触在她身上穿着的宽襕裙上。
宽欗裙在大周最为时兴,裙子高腰及胸,交领中衣处,露出隐约的锁骨,裙摆在脚边堆砌散开,偶尔能见到星星点点,轻柔如雾。
周围车马行人不断经过,有认识的同窗看到杨六拿着画在看,好奇打量着他与温屿:“杨六,你又准备买扇面了?”
温屿听得很是高兴,书院的学生已认知她,说明她已经做到了买卖的高级阶段:推销的并非是货物,而是人!
“同学可需要扇面,我那里还有几幅。”温屿热情地道。
那人赶忙摆手道:“你的扇面太贵,我买不起。要是笔袋这些,我还能咬牙买上一两只。”
笔袋价钱虽便宜,销路却不错。温屿脑子转得飞快,打算以后的碎布,全部拿来做成笔袋卖。
温屿眼都不眨道:“笔袋啊,有,今朝我忘了,下次我来书院给你带来。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到处姓氏,让温屿下次带着笔袋时再找他,坐上马车离开了。
杨六看得无语,道:“走吧,去你的巧绣坊,我正好去探望玉娘。”
温屿心道也好,她也不客气,利索地上了马车。杨六望天,只能与小厮吩咐了句,跟在她身后上了车。
车厢宽敞干净,散发着阵阵冷香。温屿吸气一闻,惊喜道:“是玫瑰香气!”
纯玫瑰的香精,在后世都很昂贵。杨家做番邦货,马车中都洒比黄金还贵的玫瑰香,足以表明一件事。
杨六,有钱!
“何为玫瑰?这明明是蔷薇水。”杨六坐下来道。
“这是是从番邦来的蔷薇水?”温屿从善如流改口,手伸向座位中间放着的红木匣子上:“这里面装着蔷薇水?”
“是蔷薇水。匣子中却不是。”杨六实在忍不住了,乜斜着温屿道:“这草图该是荀大头画的吧?”
“草图是我画的,不过,为何叫他荀大头?”温屿好奇问道。
“大家都称他为冤大头,这个诨号还客气些,有人称他为荀大傻子。”杨六憋不住笑道。
“真是促狭到刻薄了。”温屿摇头叹息,认真地道:“三人成虎,世人多愚昧。六公子,我的名声也不堪,你以为,我可是传闻中那般人?”
毕竟开门做买卖,尤其是他们在计划拿回宅子,温屿现在很注重荀舫的名声。
杨六一愣,温屿虽然衣着寒酸破旧,举手投足皆落落大方,又不失温婉斯文。
除去做买卖算账时厉害些,比世家闺阁娘子也不差了。
“对不住,是我冒犯了。”杨六倒很有风度,立刻赔了不是。
温屿见台阶就下,笑着道无妨。杨六将匣子推给她:“这是给你带来的定金。”
匣子中装着十锭十两雪花银,温屿摸着冰凉的银子,心放下了大半。
到了巧绣坊,陈玉娘在廊檐下熬绿豆粥。她看到杨六前来,心情很是复杂,上前见礼:“六郎来了。”
杨六打量着陈玉娘,见她嘴角脸上都还有淤青伤痕,一时很是感慨,道:“温东家是好人,你跟着她在巧绣坊做活,也算有个好去处。”
陈玉娘笑着说是,帮着温屿搬几凳到天井,再去提了薄荷茶过来:“你们说话,灶上还煮着粥,我去看着。”
“你晚上就吃粥?我本来还打算在你这里顺道用晚饭呢。”杨六跟着朝灶房看去,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温屿大方将家里的米缸都交了底:“家里有米面,鸡蛋,葫芦瓜。六公子喜欢吃哪样,我让玉娘再做道葫芦炒鸡蛋如何?”
“算了.....就鸡蛋炒葫芦瓜吧。”杨六靠在躺椅上,手捧着薄荷茶,望着天上的星辰。小院虽破,他却舒服得不想走。
温屿告诉了陈玉娘杨六要留下来吃饭,让她添了菜,开始与他说起了正事。
“六公子看过草图,觉着裙子可满意?”温屿问道。
“满意,丽娘很是好看。”杨六答了句,将茶盏放下,再拿起放在矮案上的草图看起来。
草图只用了黛色,在豆大的灯盏下,只看得朦朦胧胧。杨六盯着玉娘的脸,又开始失神。
温屿觑着杨六的反应,趁机道:“六公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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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选过布料。其他布料不大适合,惟有轻容绫最为合适。”
“轻容绫?”杨六霎时回过神,惊讶地道:“你打算用轻容绫做这身衣裙?”
温屿道:“明州府藏龙卧虎,有钱人多得很,肯一掷千金的豪绅不知凡几。六公子说要玉娘艳冠群芳,衣裙样式,绣花,布料,缺一不可。”
杨六一听,便没再多问:“用轻容绫就轻容绫吧。”
“六公子,你看,轻容绫布料实在太贵,你可能给我涨些钱?”温屿脸上堆满笑道。
杨六一下朝温屿看来,道:“一匹轻容绫,不过区区百两银。两百两难道还不够?”温东家,你这一身衣裙,近乎一半的利。而且是我出的本钱,温东家等于是一个大钱不出,白赚了一百两。”
“六公子比我懂买卖,这里面的账肯定不能这么算。”温屿拿起草图,在杨六面前展开,很是耐心地说着。
“六公子,你府中做衣衫,应当不曾画过草图。大家的字画价值千金,纸与墨才值几个钱?要在明州府做出艳冠群芳的衣裙,只不到一百两的利,我就是把这幅图卖给裕和布庄,远不止拿到这点钱。”
温屿的话乍然听上去很有道理,其实都是歪理。她拿草图与名家字画相比,根本就是自抬身价。裕和布庄也许会买她的草图,但肯不肯出到一百两还难说。草图画得简单容易,以裕和布庄的本事,看过一眼就能模仿到七七八八,何必出高价买。
杨六沉默着不做声,温屿琢磨着杨六的反应,他虽花钱大手大脚,到底出自商贾大家,很是精明。
“六公子看到了,我穷,拿不出本钱。既然六公子是爽快人,我也不好出尔反尔。价钱就不加了,六公子要不再给我八十两的定金,等裙子完成后,再付另外的二十两。”
杨六终于道:“我可以再付给你八十两,不过,”他朝草图一指:“这幅草图归我。”
温屿点头不迭,只要他肯给钱,一切都好说!
杨六继续慢吞吞道:“还有,这八十两,里面还有一份定金。你再给我做一条差不多的宽欗裙,用罗便可,无需华丽,如兰花一类高雅的花样即可,价钱不超过一百两。我到时候将大致的尺码送来,你要赶在九月十三之前做好。”
听杨六话中的意思,另外的衣裙,应该是送给大家闺阁小娘子。
做买卖的首要规则,就是适当时候,要装聋作哑,绝不多问!
温屿喜滋滋一一应下,买卖一桩接一桩,至少今年不愁饭吃了!
至于巧绣坊以后的打算,温屿在心里也有了大致的想法。
她要将巧绣坊打造成大周的高定绣坊,主要做奢华类绣品,兼营如笔袋一类的精巧小物件!
40.第四十章
荀舫与温屿分头去忙碌,刚走到书院门口就碰了壁。
小童守在门口,目光炯炯盯着经过的人群。他看到荀舫,马上蹬蹬噔跑上前,丱角上系着的红绳胡乱翻飞,连着两股冲天发髻一并摇晃。
“站住!”小童来到荀舫面前,伸手拦住了他:“此处是书院,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以前荀舫何曾求过人,以林长善的身份,前往荀府拜访,得先要向门房规矩递拜帖。进到府中,也只能敬陪末座。
进书院与进高家不同,来之前荀舫就做好了打算。不过对着面前一脸严肃的黄口小儿,还是禁不住气闷。
荀舫朝温屿那边看去,她正满脸笑容与杨六说话。他深吸口气,手不由得抚上腰,那里似乎还停留着温屿的巴掌余温。
“放低身段,放低身段,放低身段!”
温屿的话在脑海中不断回旋,荀舫面无表情抬头望天,天边是火红的夕阳,像是温屿冒火的眼神。
要是他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天天得要面对她的冷嘲热讽,还会克扣他的饭食。尤其是鸡蛋,估计连蛋壳都不会给他。
“我去给林山长送字画。”荀舫拿出卷轴示意,小童却不买账,警惕地道:“你明明是在门口卖扇面娘子的伙计!”
荀舫呵呵,道:“对,我是卖扇面娘子的伙计,扇面娘子差我去给林山长送字画。”
小童迟疑了下,勉强道:“好吧,只你不得乱跑,必须跟在我后面。若是你敢乱来,官差会将你抓你进去打板子!”
荀舫面无表情道好,小童对同伴交代几句,领着他前去林长善的院子。
四明书院绿树成荫,小径通幽。荀舫跟在小童身后,来到一间古朴庄重的院落前。
“你且等着。”小童站住了,绷着脸严肃交代道。
荀舫实在手痒,忍不住揪了揪小童的发髻。小童哎呀一声,双手捂住头,气鼓鼓地跑进院门。
没一会,小童出来了,防备地退后两步,生怕荀舫再动他的发髻,道:“林山长让你进去。”
荀舫忍俊不禁,抬手一礼,“多谢小郎。”
童子神情明显松弛下来,抿嘴一笑,噔噔噔跑了。
荀舫却愣了下,总算体会到温屿明明不爱笑,为何脸上总是挂着笑容。
进去远门,林长善的小厮站在门廊下,荀舫沉吟了下,抬手客气见礼。
小厮颔首回礼,上前打起苇帘,道:“快些进去吧,老爷等下就得离开。”
荀舫走进屋,林长善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朝他看了过来,道:“你找我何事?”
“冒昧前来,还请山长见谅。”荀舫先见礼道叨扰,将手上字画奉上。
“前些时日前来书院门口卖扇面,幸得山长宽容,晚生与拙荆皆感激不尽。此幅字画,乃是晚生所作,聊表谢意。”
林长善皱着眉,示意荀舫坐,顺手打开卷轴看了起来。
字画是写意山水,旁边用行草写着“山林与,高让用,使我欣欣然而乐与。”
起初荀舫本打算再画船应付一下,却被温屿强行拦住了:“必须展现你的无辜,委屈,隐忍。现在,你要为自己正名,你不是纨绔草包,以前是为兄弟和睦,孝顺亲长而自污!”
荀舫早见识过温屿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仍旧被震惊住,她这是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
起初荀舫打算用“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温屿却不满意:“要高洁,高洁,展现出你不流于世俗,跳出三界外的高洁!用庄子,必须用庄子!”
“我剃度岂不是更跳出三界外?”荀舫无语至极嘲讽回去。
“你少废话,赶紧去写,画!”温屿头也不抬地下令。
荀舫只能照着温屿的吩咐,作出高洁的字画,用来扭转以前的不堪名声。
林长善眉头逐渐展开,不苟言笑的脸上,浮上了惊喜之色。
与以前所见的扇面相比,这次荀舫的字画无论意境,功力,皆大有提高。
寥寥几笔泼墨山水,灵动飘逸。一手行草神采飞扬,又不失遒劲,足以见到深厚的功力。
林长善最欣赏庄子,胡须欣赏着字画,早就对荀舫的身世名声不以为然。
他的品行,本心,足以从字画中窥得七七八八。
“好,好。”林长善连着念了两次,和颜悦色问道:“你有如此天份,不该辜负才是,为何不继续读书?”
荀舫顿时头大,他才不想进书院读书被管束,道:“晚生家贫,大丈夫当担起养家之责,实在不忍拙荆一人独自辛苦养家,还要供晚生读书。”
林长善唔了声,心道荀舫的字画皆好,其他诸如经史子集策论文章,估计他未曾好生学过。
进书院读书,要从蒙童班学起。他如今已到弱冠之年,又已经成亲,是该以养家糊口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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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舫此次前来,只是送字画,为以后登门做好铺垫。
“晚生不敢打扰林山长,这就告退。”说着,荀舫起身长揖下去,施礼告退。
林长善道:“你且去吧,以后若有字画上的心得,再来书院便是。”
荀舫心道我肯定来,嘴上谦恭应是后,转身离开。
回到巧绣坊,温屿与杨六在天井中用晚饭,陈玉娘则在自己屋中吃。
荀舫看到杨六与温屿对面而坐,两人谈笑风生,心中马上不舒服起来。
他在外奔波,温屿竟然不等他,先与杨六这个外人用起了饭!
杨六看不惯荀舫,温屿便扬声道:“回来了,你的饭菜留在灶台上。”
荀舫一听,温屿这是嫌弃他,要他独自在灶房用饭。他冷笑一声,舀水洗漱了下,蹲在灶房吃了起来。
杨六吃完饭,舒服地靠在躺椅上抚摸肚皮,感慨地道:“粗茶淡饭也挺可口。”
看在大客户的份上,且他的粗茶淡饭也并没说错,温屿笑盈盈道:“六公子过奖了。”
杨六这时眼珠一转,朝灶房看去,一脸八卦小声道:“我瞧着他很听你的话,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莫非你有什么厉害的御夫之术?”
温屿暗自翻了个白眼,心思微转,道:“六公子问这些作甚,难道尊夫人也这般待你?”
杨六神色一下暗淡下来,唉声叹息着,撑着站起身道:“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明朝下学后,我将钱给你送来,省得你跑到书院来。”
他亲自送钱来,温屿当然高兴,不再追问打探,将杨六送出门,待他的马车离开后方转身回院子。
荀舫蹲在灶房外漱口,温屿走上前,问道:“如何了?”
“什么如何,你去问杨六啊!”荀舫阴阳怪气道。
“嘿,你发的哪门子疯!”温屿瞪他,正色道:“杨六又给了我一笔买卖,他是大客户,你可不能得罪了啊!”
如此看来,杨六是温屿的财神爷,他要是敢开罪,温屿得与他拼命。
荀舫吐掉嘴里的水,嗤笑道:“我懒得搭理他。”
见温屿一瞬不瞬盯着他,荀舫只能将前去见林长善之事说了:“我亲自出马,难道还有办不成的事。”
温屿这才放了心,蹲在他身边,与他嘀嘀咕咕商议起接下来的安排计划,她摩拳擦掌道:“尽量争取在过年时,搬新宅子!”
41.第四十一章
次日早上天方蒙蒙亮,温屿就起了床。她听到屋外有动静,猜是陈玉娘。果然收拾后出来,陈玉娘已经在灶房忙碌,煮好薄荷水凉着,陶罐里熬着的稀粥在咕噜噜响。
“怎地这般早?”温屿去打水洗漱,看到陈玉娘双眼带着血丝,以为是杨六前来触及到她的伤心事,不禁道:“可是夜里睡不着?”
“早些时后天气凉快,我就想着早些起来,待热的时候就歇息。”陈玉娘揭开陶罐锅轻轻搅动,再去洗黄瓜。
夏日的瓜果菜蔬多了起来,葫芦黄瓜雍菜都比较便宜。温屿咬牙买了半罐胡麻油,拌黄瓜时只用些许的盐,醋,再加两滴胡麻油进去。佐着早吃得想吐,寡淡无味的白粥,温屿能吃一大碗。
昨晚仅剩下的葫芦与蛋都被杨六来吃得一空,温屿惊讶问道:“你出去买黄瓜了?”
陈玉娘道:“是荀郎君出去买来的。我早间起来时,他已经买好放在了灶房。”
温屿哎哟一声,心道真是难得,荀舫居然起得这般早。她朝西屋望了一眼,道:“他已经出去了?”
“是,荀郎君从后角门出去了。”陈玉娘迟疑了下,问道:“东家,可要给他留根黄瓜,等他回来再切了拌?”
想到昨晚他的抱怨,又一大早就去买了黄瓜回来,温屿道:“给他留着新鲜的吧。”
陈玉娘道好,“东家的新衫且莫急,我昨日夜里已经裁好布,再过两三天就能穿了。”
原来陈玉娘是昨晚熬夜在给她做新衫,温屿忙正色劝道:“玉娘,我的衣衫不要紧,你慢慢来。夜里灯光昏暗,做针线活本来伤眼睛,要是你熬夜的话,眼睛很快就不行了。”
陈玉娘道:“东家的新衫不用绣花,快得很,只几晚上,哪能那般快就不行了呢。”
“玉娘,你听我的,身体要紧,我并非是没有衣衫穿。我穿得破破烂烂在外面走动,并非一日两日之事,大家都看习惯了。反倒是突然穿上新绸衫出去,那些收税收好处的,还以为我发大财了呢。”
温屿劝着陈玉娘,同时琢磨着人手的问题,与她商量道:“六公子要做两身衣衫,丽娘那身衣衫贵重,另外一身要便宜些。只你一人做的话,我估计怕是来不及。”
“丽娘的衣衫要用盘金绣,确实比较耗时,我赶一些,也要两三个月的功夫。”陈玉娘沉吟着道。
温屿说了黄氏与秦氏,“另外一身衫裙,我就只能交给她们了。她们的技术不能跟你比,到时候要劳烦你在旁边指点一二,否则做得不好,也不好交货。不知你可介意?”
“只要她们不介意我的身份,我指点她们一二又有何妨。”陈玉娘大方笑着道。
这时候的人都注重手艺传承,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一般的手艺人,都不会将自己的手艺随便教给他人。
见陈玉娘不在乎,温屿微松了口气,道:“等我拿到六公子的尺码,银子,再去找她们两人。”
陈玉娘道:“东家放心,拿出去若是不好看,巧绣坊也没脸,以后再做买卖就难了。巧绣坊也不能只有我一个绣娘,我就算没日没夜做,一年到头能做几件活。”
温屿听陈玉娘想得明白,便没再多说,准备用完早饭后,先去解决赋税的问题。
刚放下碗,大门就被砰砰砰砸响。陈玉娘听得脸色发白,温屿心里大致有了数,安慰她道:“没事,你就在后院,估计是税店务的黄麻子与差役张三儿。”
陈玉娘听到是差吏,不由得更紧张了。她常年在市井中讨生活,深知差吏比地痞无赖还要难缠可怕。
现在铺子只有她们两个妇道人家,陈玉娘如何能放心,赶忙道:“东家你且小心些,我就在后院,要是有事你就大喊。”
温屿笑笑道无妨,“他们不来,我还要去找他们呢,正好省了我的事。”
来到前铺打开大门,门外赫然站着黄麻子与张三儿。天气热,两人都一头汗,不耐烦地道:“怎地等这么久!”
温屿笑着请两人进门坐,铺子始终没有收拾,到处都是灰。张三儿眼珠四转打量,黄麻子也一样,在屋中来去转悠,意有所指道:“温东家,不管你这铺子开不开,该交的影子,可是一个子都不能少。”
“开,过些时日就开。”温屿说道。
黄麻子一顿,道:“既然开就好,温东家以后打算做什么大买卖?”
“黄拦头说笑了,我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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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么大买卖。”温屿道。
张三儿听得不耐烦,在稍微干净些的凳子上坐下,道:“先前你说要商议,难道没商议出个章程来?”
温屿言笑晏晏道:“倒是有些章程,我正打算找两位呢。你们也知道,以前巧绣坊做了些扇面卖,扇面得大家捧场,主要是郎君的字画好。昨日林山长还夸赞了郎君,让郎君去读书考功名。读书要花银子,巧绣坊只能赶紧开张,做些笔袋等小物件卖,好赚些笔墨纸砚糊口的钱。”
黄麻子朝张三儿看去,又看向温屿,呵呵冷笑道:“读书考功名哪有那么容易。”
“是啊,读书人不知凡几,能考功名的又有几人。唉,郎君得林山长青眼,既有这个天份,总得多考量一二。”
温屿面不改色,编着似真似假的瞎话,借着林长善的名头,朝他们暗中施压:“郎君跟林山长说过铺子如今的情形,林山长也很是赞同,读书人不懂五谷,民生经济,只会死读书也不行。巧绣坊一年只这点买卖,要是再加税,估计真只能关张了。”
两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尤其是黄麻子的一张麻脸,拉得比长条麻饼还要长。
加税只税店务或者拦头一句话之事,但无论是商税务还是税店务,拦头,他们只敢对巧绣坊随意,绝不敢对裕和布庄这种铺子随意。
裕和布庄能做到大周数一数二,肯定有靠山。
巧绣坊现在也有温屿借来的靠山,林长善的名头,对她这种小铺子,黄麻子与张三儿等小胥吏,已经足够用了!
温屿见好就收,赔笑说着好话:“巧绣坊还要靠着两位看顾,两位放心,以前定的税,该交的钱,一个大钱都不会少。”
照巧绣坊的地段,破破烂烂的情形,也做不了什么大买卖。要是真将铺子逼得关张,一是没钱收,二来得罪了人。
荀舫要是真有造化,林长善会替他出头,两人的差使估计就难保了。
听温屿的言外之意,该出的税与孝敬照常出,两人的神色才缓和了些,略微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官腔,便离开了。
温屿愉快地关门,等荀舫那边准备好,再借借林长善的势,就该正式出手,弄回她的豪宅了!
42.第四十二章
送走黄麻子张三儿,温屿前去裕和布庄,伙计看到她立刻冲出来,将她客气无比迎了进店堂。
在柜台后的林掌柜,笑容满面从柜台后出来,抬手一礼:“娘子来了,娘子请去后面坐。”
温屿笑着还礼,跟着林掌柜到了后院东厢房,等着他去取布。
林掌柜拿来温屿看好的那匹玄青色轻绫罗,言语中带着熟稔,同时不乏打探之意:“虽说这匹布娘子没下定银,裕和布庄一贯说话算话,还是给娘子留着了。先前有客人要买,我没答应,说是有客人已经定了去,今朝来取。”
温屿不管他话中的真假,真诚地道谢:“怪不得裕和布庄的买卖能做得这般大,林掌柜是厚道人呐!”
“过奖过奖,娘子也一言九鼎,说是今朝来,就今朝来。不瞒娘子,先前我这心,总是提着。”
林掌柜摸着胸口,一副担忧的模样,“东家每朝都会来库房,看到布都会问一嘴。我不敢隐瞒,将与娘子口头约定之事说了。东家听到娘子,很是惊讶,说是很佩服娘子,能这般快就将巧绣坊重新做了起来。东家还说,娘子既然是裕和布庄的熟客,以后打交道的时候多,娘子若得空,东家想请娘子吃杯茶,谈谈以后的买卖。”
温屿想都不想道:“好啊,我现在就有空。”
林掌柜被温屿的爽快冲得一愣,他哈哈笑起来,道:“娘子是爽快人,我这就带娘子去见东家。”说着,搂着布朝外走去。
温屿跟着林掌柜进了正屋,穿过抱厦正屋,来到抱厦后房。
这里又别是一番天地,抱厦后屋的窗棂全部用可拆卸的方眼格窗。此时窗棂全部卸下,翠绿的纱绡帘垂落在地,入目满眼的绿意,在盛夏时节,仿佛有一股凉意扑面。
屋中陈设简朴,两面与墙一样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字画卷轴文书。在东面的书架前,摆着一张宽大的金丝香樟木几案,裕和布庄的东家林裕和正坐在那里,伏案一手翻着账目,一手飞快写字。
听到动静,林裕和抬头看来,他约莫二十七八岁左右,面容清瘦,眉眼温润。不似商人,倒像是满身书卷气的读书人。
“东家,这便是温娘子。”林掌柜上前见礼道。
林裕和放下笔起身,面带微笑与温屿抬手一礼:“原来是温东家,请坐。”
温屿还礼后在林裕和对面坐下,他亲自提壶倒茶,对林掌柜道:“你且自去忙吧。”
林掌柜将布放在几案上离开了,林裕和将茶盏递过来,不动声色打量着她,客气地道:“听说昨日温东家来过,我就想着见上一面。未能提前与温东家打声招呼,还望温东家莫要见怪,是在下唐突了。”
对于温屿来说,以巧绣坊现在的规模,能与林裕和打交道,简直是走了狗屎运。
“林东家客气了,能得林东家拨冗一见,是我的荣幸。”温屿欠身道。
林裕和笑起来,他坦诚地道:“我曾见过温东家的扇面图,当时就眼前一亮,深为惊叹。明州府果真是卧虎藏龙,竟然有如此的高人。笔法书法是其次,主要在书画的意境,真是令人拍手称奇。”
听他的言外之意,应当与拿走她花样的人认识,裕和布庄若非与皇家有买卖往来,也会向皇家进贡。
不过,巧绣坊只是小鱼虾,绝不去去蹚深海的水。温屿也没打听,谦虚道:“林东家过奖了。”
林裕和道:“当时我就与老林交代,莫要以衣取人。裕和布庄铺子的掌柜们,我也早有交代,进门皆是客,都要客气相迎。平时我太忙,有疏忽之处,伙计掌柜就懈怠了,若有怠慢之处,还请温东家见谅。”
温屿笑着道无妨无妨,“说实话,乞儿进门,我也不会觉着他要买东西,只会认为他是来乞讨。不驱赶已经是仁至义尽,比不过林东家的涵养。”
林裕和微怔,他笑了起来,道:“温东家果真是有趣,传闻误人呐!”
“的确如此,传闻不可信,亲眼所见也不一定为真。同样一件事,所处的角度不同,看法做法都不一样,所以我从来不听一面之词。可惜,世上能如林东家这般明理之人少之又少,大多是人云亦人,自己的脑子长在别人嘴上之人。”
温屿见缝插针替她与荀舫正名,无奈地道:“我与夫君这份污名,只怕是难以洗清了。”
林裕和脸上的笑越来越深,掩饰不住地赞赏,道:“如温东家所言那般,既然好些人的脑子长在他人嘴上,等时日过去,大家认清温东家与荀郎君的为人之后,自会有不同的说法。”
“惟愿如此了。”温屿叹口气,很是大度地道。
林裕和没再提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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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道:“温东家这次来买布,轻容绫虽贵重,但只得一匹,温东家是打算只做精巧贵重的买卖?”
温屿笑着坦白道:“我也买不起两匹布。巧绣坊当然想像裕和布庄一样,在吉庆街有铺子,里面的货物琳琅满目。只巧绣坊被砸掉之后,连柜台都还破着,没本钱,没客人,开张都困难。我只能有买卖就接,赚点钱买米面,买姜蒜,买口铁锅,最好能买得起毛料棉絮冬日御寒。”
林裕和听得眉毛不断扬起,真正惊讶了,道:“温东家的情况,竟然窘迫至此?”
温屿道:“林东家要是得空,来巧绣坊做客,我请你吃瓦罐熬煮的清粥,面片汤。林东家是贵客,再加一份鸡蛋。”
林裕和哈哈笑着道好,“如此说来,我若不给温东家便宜,我就是王八蛋!”
温屿跟着笑,忙道不敢不敢,“说实话,裕和布庄的布多,品质上乘,我首先会选裕和布庄。但我也要考虑到本钱,一两银子对林东家来说不算得什么,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月的吃食花销用度,不得不考虑。”
林裕和道:“我正也要与温东家谈这件事,既然温东家是熟客,以后来裕和布庄买布,皆会有便宜。今朝的轻容绫,温东家九十五两拿去就是。若还要买其他的布,线,不拘何种,皆以九成算。”
以她现在拿的这点布,线,林裕和能便宜,温屿已经很是满意了。她也不打算做赊欠的买卖,小本生意积欠不起,略过会账之事不提。
“多谢林东家,那我就不客气了。除去轻容绫,我还要再买些绣线。”温屿道。
林裕和道好说,与温屿吃了杯茶之后,亲自领着她去挑选绣线。
除去玄青色青绫罗,温屿再挑了十两金线,五两银线,其余颜色的绣线七七八八加起来五两,这一趟出来,共花去一百一十五两银。
林裕和妥帖周到,派了马车送温屿回巧绣坊。她坐在宽敞舒适的大车里,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先前吃的茶,茶汤清亮,茶香袅袅。小抿一口,唇齿间微微苦涩,后带回甘,是上等的龙凤团茶。
来到这个世上后,估计这盏裕和布庄待客之茶,比她一个月的吃食花销都要贵。
想到初次来裕和布庄的情形,身上虽还是那身寒酸衣衫,却早已,“轻舟已过万重山”!
43.第四十三章
温屿回到巧绣坊,将布料图画绣线交给陈玉娘,马不停蹄赶去桂花巷找黄氏。
黄氏闲不住,接了些手帕香囊荷包在家中做。对温屿的到来高兴不已,热情地道:“我天天盼着东家来,又不好意思前来催,没曾想今朝起来喜鹊叽叽喳喳叫,果然东家就来了!”
温屿笑道:“我也盼着能天天有活,我们大家都能赚些嚼用。不过这次的活不多,就一身衣衫。衣衫贵重,须得绣花,在九月前得要完成。你一个人可来得及?”
黄氏听到贵重衣衫,顿时犹豫起来,道:“不瞒东家,普通寻常的绣花衫裙,手上活计快一些,一两个月就能做一身。我没做过贵重的衣裙,要绣什么花样,我也拿不准。越贵重的料子越娇气,绣花容不得出错,错上一针两针还好,若是连着错上三五针,就算事后描补,也会留下针眼。急不得赶不得,一定要细致。东家若要稳妥些,还是我与秦娘子一起,我们两个人手,离交货时日还有三个月左右,我们两个多月就能做好,时日就宽裕了。”
杨六指定面料用罗,他拿出一百两银出来,温屿不可能选普通的罗,必须选软烟罗。软烟罗一匹的价钱在十八两左右,按照林裕和给她的价钱,她十六两二钱银子就能拿下来。
软烟罗轻薄透,里面必须有衬里。衬里布料也不能太便宜,要选细绢之类的布料,一匹中上等的细绢,大约在二两到二十两银子左右。温屿不打算用太贵的细绢,只用五两左右的绢布。
通常一匹布可做两身普通衫裙,但时兴的宽襕裙裙摆在十二幅,一匹布仅能做一身衣裙。
不算绣线在内,仅布料本钱需要近二十一两银。
如果黄氏与秦氏两人一起来做工,除去本钱税金孝敬等成本,按照净利三成分成,她们一共可分到二十一两多银子。
按照两个月完成来算,平均算下来每月每人到手有五两多银,与做扇面赚到的钱差不多。
温屿道:“你们两人的手艺不同,这点要注意些。绣坊新来了个绣娘,到时候你们有不懂的地方,可以让她教教你们,弥补这方面的缺陷。”
黄氏一愣,道:“原来东家铺子来了新的绣娘,她肯教我们?”
温屿道:“只要你们肯学,多用些心思,对你们的绣技肯定有帮助。”
黄氏顿时喜滋滋道:“既然能有这样好的师傅,我肯定会用心学习。”
温屿与黄氏约好时日,让她去找秦氏说一声,便回了绣坊。
到傍晚,杨六亲自送来了余下的八十两定钱,衣裙尺码。温屿留他用饭,他想都不想拒绝了:“清粥小菜偶尔吃吃便好,三天两头吃,我又不是穷人!”
温屿拿着银子,半点都不生气,笑吟吟送走了他。
没一会,在外奔波一天的荀舫也回来了。陈玉娘晚饭已经做好,饭后她回了自己的屋,荀舫去井边打水洗漱。
温屿跟着过去,舀了一盆清凉的水洗脸擦牙,顺便问道:“今朝情形如何?”
“姓高的从你家弄走了不少的钱财啊!”荀放擦着脸,感慨道:“以前的温举人,估计只晓得读书,不通世俗经济。高家有三间铺子,两家香药铺,一家堆垛场。巧了,温家恰好以前就做香药,堆垛场生意。温举人去世时,只留给你大哥温屹一间香药铺,堆垛场因为买卖不好,已经易主。这间绣坊给你做了嫁妆。绣坊的结果,就无需我多言了。”
堆垛场是堆放货物之处,好比货栈仓库。只要在靠近码头等地方有间房子即可,基本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居然能因为买卖不好倒闭!
温屿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天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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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氏香药铺,温屹跑出去躲债,无法得知具体情形,十有八九与姓高的脱不了干系。”
荀舫道:“我也想到了,前去周围打听了一圈,温氏香药铺如今已经变卖,新开了一间杂货铺,以卖干货为主。你猜干货铺的东家是谁?”
“姓高的。”温屿想都不想道。
荀舫笑起来,道:“确实是姓高的铺子,不过这间铺子,添到了高兴旺妻子的嫁妆中。高兴才娶了舅家表妹,当年姓高的家穷,妻子娄氏娘家也穷得叮当响,时常要靠高家接济。时至今日,娄氏也不富裕,只得一间猫儿粮铺子。舅家何来的铺子做嫁妆。”
狗东西还挺聪明,在官府衙门花上几个钱,铺子非但被合法转移,有官府盖印,还极难追溯。
温屿道:“其他堆垛场与香药铺,记在何人的名下?”
“娄氏与高兴旺妻子的嫁妆中。高兴旺的妻子,是娄氏妹妹的女儿,两人是姨表亲。娄氏妹妹嫁得比她好些,夫家有二十来亩田地,是个小地主。”
荀舫说完,顺手拉着双手泡在凉水中的温屿起身,皱眉嫌弃道:“别贪凉!”
温屿借力起身,平静地撸着衣袖,呵呵道:“他这是要逼我用破釜沉舟的手段啊!”
荀舫眼神一亮,不由得露出了笑意,道:“正好,我也这般想。不知你我想得可是一样。”
“你先说吧。”温屿斜了眼荀舫,示意他收木盆。
荀舫无语至极,弯腰去收拾温屿扔下的木盆帕子,低声说了几句。
温屿面无表情道:“正好,你我想得一样!”
荀舫看着温屿,禁不住又笑了。
她抠门小气,但她又能一掷千金,步步为营处处谨慎,却是十成十的大赌徒。
能与她一道做事,真是畅快淋漓!
44.第四十四章
翌日,温屿与荀舫分别出门忙碌。她先去裕和布庄选了匹软烟罗,一些绣线。待午饭之后,再带着草图尺子去群芳楼找丽娘,与她确认过衫裙样式,量身形尺寸。
丽娘穿着宽松的衣袍,虽看得出她的身形纤细,温屿手搭上去的时候,禁不住低呼一声:“丽娘,你太瘦了。”
“瘦?好些读书人嫌弃我身形高挑,有失娇小玲珑。说是有那赵飞燕,体态轻盈,能在手掌上起舞呢。”丽娘娇俏笑道。
“别信那些狗屁之言,太胖太瘦对身子都不好。你若是太瘦,会时常觉着乏力,身子越发虚弱。”温屿认真地劝道。
“这样好,自从我瘦下来之后,月事就断了。如此一来,就不会有身孕。”丽娘低声在温屿耳边说道。
温屿一愣,抬眼看向丽娘。
与上次的慵懒美貌不同,这次她方才起床,未曾着脂粉。脸色苍白泛青,带着宿醉的浮肿,仿佛不适应白日,浑身透着茫然恍惚。
“我们不能有身孕,有了也会落胎。生出一个父不详的杂种也就罢了,生出一个小贱籍,这是在作孽。”
丽娘说得满不在乎,脸上还带着微笑,“我怕落胎,几碗落胎药灌进去,生不如死,胎儿没了,指不定大人也活不了。那不是落胎药,是毒,做我们这个行当的都知道。咒骂我们最狠的话,非是千人枕万人骑,而是早生贵子。”
温屿胸口闷得慌,沉默着没有做声。
倒是丽娘见了,笑着对她道:“你看你,虽是良家妇人,活得还没我们畅快。来到这世上一遭,美酒佳肴,锦衣玉食胡,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就是服服侍男人罢了,男人还要哄着我们开心呢。女人长大后嫁人,任他身份贵贱,不外乎如此。就是那皇后娘娘,照样得与后宫嫔妃一起服侍皇帝。呵呵,我们是服侍一堆男人,贵人娘子是一堆人服侍一个男人。究竟孰好孰坏,只怕是难以道清了。”
温屿想说什么,发现任何的话都是徒劳,最终只勉强笑了笑。
丽娘打量着温屿,咯咯笑起来,与她说起了闲话:“你可知道,我们明州府在宫中也有个娘娘。裕和布庄东家的妹妹选进宫,听说深得皇帝宠爱,生了个公主,被封为了嫔。林东家当年父母早逝,兄妹俩相依为命为生,父母留给他们兄妹的两间铺子被族人夺了去。后来林东家靠着妹妹,夺回了家产,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裕和布庄还成了皇商,宫中每年都有内侍到明州府来,都由林氏出面招待。我们楼里姐妹最怕那些阉人,他们底下没了那点子肉,男女荤素不忌,折腾起人来,简直花样百出,服侍他们一次,简直要没了半条命。”
温屿起初听得惊讶,后来就释然了。
权钱权钱,先有权,后才是钱。林裕和的买卖做得再大,随便一个胥吏就能让他烦不胜烦。有妹妹在宫中撑腰,就是知府都要礼让他三分。
“林东家也服侍人呢。”丽娘压低声音说道。
温屿一惊,丽娘抿嘴一笑,眼眸流转,见四下无人,低低道:“宫中年年都有采买到明州府,内东门司的沈勾当沈白卿年年亲自到明州,就是为了林东家。沈白卿从未到过楼里来,眼里只有林东家,林东家也未成亲。”
“沈白卿?”温屿想到先前在阿山那里遇到的贵人,说了他的长相,“可是他?”
丽娘道:“我没亲眼见过,听说沈白卿相貌阴柔,林东家生得也斯文,两人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林娘娘在宫中有沈白卿看顾,林东家在明州府无人敢惹,一年只得那么几日相见,无论真情假意都值当了。”
“倒是如此。”温屿暗自叹息,附和了句。她收起软尺,道:“好了,我给你腰留宽裕些,你要多吃点,争取长些肉。别怕,你的身子亏损得厉害,一时半会估计难以有身孕。”
丽娘眼睛开始泛红,笑着点头,“是要留得宽裕些,到时吃多了酒,肚子鼓起来掩藏不住,糟蹋了销金裙。”
离开群芳楼,温屿去找黄氏,让她们明朝来绣坊,开始做活。
连轴转忙了一日,温屿回到绣坊天色已晚,刚洗漱过,荀舫也从外面回来了。
“拿到了?”温屿问道。
荀舫扬了扬手上卷起的纸,乜斜着她道:“我的腰,脊梁都不要了,还能拿不到?”
温屿哈哈笑起来,接过纸仔细看过,道:“字没你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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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你说过,我的字天下无双。”荀舫面不改色吹嘘自己,大马金刀往椅中一摊,不客气使唤温屿:“快提水上来伺候我洗漱,奉茶!”
“滚!”温屿眼都不眨回了句。
荀舫哼了声,自己提壶倒了薄荷水,不满地道:“天天喝薄荷水,我要喝茶!”
“我还要吃山珍海味呢!”温屿朝他翻了个白眼,想到在裕和布庄吃到的香茶,心思微转,将在丽娘那里听到林裕和的事情说了。
“你是想找林裕和帮忙?”荀舫一听便了然,径直问道。
温屿道:“我有些犹豫,找他帮忙,交浅言深,他不一定会帮。若是他肯帮忙,我不怕欠人情,就怕与他牵连甚深。”
“别去找他。”荀舫直截了当道。
“他们两人看起来有权有势,实则皆为无根的浮萍。沈白卿当着内东门司采买的肥差,这份富贵权势,我还没见过有人能平安活到老,最后功成隐退。要是沈白卿出事,林嫔与小公主的名号,收拾林氏的族人绰绰有余,可救不了林裕和。”
荀舫再抬手点了点温屿:“你不过小鱼小虾,当会身先士卒。”
身为世家子弟,自当见识过宫闱权势倾轧,并非胡言乱语。
温屿何尝不懂这些道理,故此才会犹豫。她眼一横,道:“你才会身先士卒!”
荀舫长腿交叠,双手搭在扶手上,仰头望天,烦躁地道:“好热!温屿,你藏着的那匹青绸,给我也做一身衣衫。”
温屿呵呵,道:“玉娘熬夜给我做好了新衫,我都收起来没穿。弄倒姓高的之前,我们必须穷酸。你想要穿绸衫,也不是不可,等豪宅到手时再说。”
“你少来激将。我才不信你的许诺,除非,你将那匹布先拿给我。”荀舫眼都不眨拆穿了温屿。
温屿只当没听见,这时陈玉娘从灶房走出来,在庭院中朝正屋打量:“东家,饭已经好了。”
“好,我们这就来。”
温屿答了陈玉娘一句,收起文书,上前踢了踢荀舫伸出来的腿,“走,吃饭去,今晚我们熬夜做账册文书,过两天就去弄死他姓高的!”
45.第四十五章
黄氏秦氏一早就赶来绣坊做活,温屿介绍了陈玉娘,两人彼此面面相觑,看上去都很意外。
想到绣娘可能彼此都有所耳闻,温屿眉头微皱,问道:“你们认识?”
陈玉娘摇头,秦氏没有做声,黄氏讪笑了下,道:“陈娘子绣花本事高,我与秦娘子都听说过。”
温屿打量着她们,径直道:“你们可是听到传闻,不愿意与她一起做事?”
陈玉娘面色难看起来,黄氏看了她一眼,赶忙道:“东家别多心,我没这般想过,就是看到陈娘子到绣坊来做活,感到诧异而已。”
秦氏跟着附和,“陈娘子的大名在绣娘中无人不知,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与陈娘子一起做活。”
陈玉娘想说什么,不过看到温屿在,到底忍了下来,坐下来低头分线。
黄氏看到陈玉娘手脚麻利分着绣线,每股绣线比头发丝还要细,再也顾不上其他,一瞬不瞬盯着陈玉娘的动作,问道:“陈娘子打算做什么,竟然用到金线。”
“做衫裙。”陈玉娘答道。
温屿将软烟罗与尺码,以及花样交给两人,“你们也要学着分线。”
软烟罗是雪紫色,又名玉色。顾名思义,紫色浅淡,更接近玉色。
秋季正是荻花盛放时节,花样是丛丛的荻花。荻花雪白,绣在雪紫色上,若不细看,会与布料融为一体。
但就雪紫色本身的颜色而言,无论何种颜色、花样加上去都会格外显眼,一不小心就会弄巧成拙,毁了布料颜色。
加银线绣的荻花,会随着动作闪烁银光,既不喧宾夺主,又恰好与时节相呼应,整幅宽裙像是银白色的羽毛般,高贵又轻盈。
黄氏看得挪不开眼,喃喃道:“真是好看。这是神仙妃子穿的衣衫吧。”
秦氏也喜欢不已,她忐忑问道:“黄姐姐,你以前可做过这般贵重的衣裙?”
“我哪有做过。”黄氏摇头,眼神不由自主看向专注分线的陈玉娘,心思灵活了起来。
“陈娘子,这分线我与秦娘子都会,就是线太细的话,容易断掉,到时候还请陈娘子多多指点。”黄氏讨好地道。
“嗯,你们且先照着尺码将布料裁好,线分出来。”陈玉娘道。
见陈玉娘肯教她们,两人高兴起来,连连道谢,拿了剪刀木尺开始裁剪布料。
温屿见状,就先走开了。昨晚她与荀舫忙到很晚,整理好文书账目。
早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因为黄氏秦氏她们来,温屿还是挣扎着起来了,荀舫还在呼呼大睡。
回到西屋,温屿咚咚砸门。里面传来他含糊的声音:“我已经起来了,别吵!”
温屿走开了,坐在椅子里看荀舫从林长善处借来的《大周刑统》。
荀舫睡眼惺忪,面无表情从西屋出来,早上的起床气,让他无视温屿,走到灶房去洗漱。待吃了留给他的清粥鸡蛋拌黄瓜,再回到正屋,他的脸色总算恢复了正常。
“看得如何?”荀舫半靠在竹躺椅中,长腿交叠,闲闲问道。
温屿将书翻得哗啦啦响,呵呵冷笑道:“拿去引火吧。”
“真是大方,这可是官刻本,书斋粗糙烂制的也要五钱银。”荀舫幽幽道,
书从林长善处借来,温屿当然不会拿去引火。她扬了扬书,道:“首先,律法漏洞百出,且不提只对平明百姓,每一条都缺乏相应的释义。其次,至于如何判决,证据证词证人,看似重要,实则完全依赖于审案的官员。
“这是不足之处,相反,也是你能钻的空子。”荀舫道。
“我不叫钻空子,我是真苦主,我冤啊!”温屿拉长声音,苦兮兮喊道。
“哈哈哈哈。”荀舫被逗得笑起来,在那里挑剔道:“你只干嚎,不见眼泪,一点都不能打动人心。”
温屿白了他一眼,正色道:“我们最大的弱势,就是没有背景依靠。高老贼有钱,在官府也有关系,你打听到了,他与府衙的邹通判有往来,商税院的宋监官,管缉捕治安的李巡检经常在一起吃酒,称兄道弟。孙知府又是伪君子,爱财贪色爱权。这场仗,难打啊!”
“怕了?”荀舫戏谑问道。
“我这不是怕,我是不打没准备的仗。如果一环出错,会造成最坏的后果,以及应对办法。”温屿道。
“你能想到应对的办法,在权势下不堪一击。”荀舫不客气地泼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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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屿没被他吓到,淡然道:“明州府富裕,相对来说,想要在这里胡作非为的官吏都要收敛些。他们有所顾忌,就是我的依仗。”
荀舫不由得目露笑意,道:“你的依仗,还有我呢。”
“呵呵。”温屿冲他冷笑,道:“快来,我们再前后理一遍。”
荀舫只得起身,与温屿在桌案上,将他们的文书账目,会遇到的麻烦,仔细演练起来。
两日后,这天早上起来,天气阴沉,闷热得人汗水直冒。
荀舫打了井水起来,温屿舀水在盆中,整个人埋进冰凉的井水中洗了一通,送算透过了些气。
“要下雨了。”荀舫盯着天空道。
陈玉娘从灶房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理了理汗湿的头发,道:“东家,饭已经凉好,快来吃吧。”
“好。”温屿倒掉水,朝角门看去,疑惑地道:“黄氏她们怎么还没来?”
平时这个时辰,黄氏秦氏早就来了。陈玉娘也朝角门外张望,道:“莫非是家中有事耽搁了?”
话音刚落,角门被敲响。陈玉娘上前去开门,黄氏与秦氏一并走了进来。
“先前东家还在说,你们怎地还没来呢。”陈玉娘说道。
秦氏眼睛红肿着,一脸愁容。黄氏忙朝温屿看来,拉了把秦氏,道:“我们来得迟了,这就去赶工。”
温屿见两人明显有事,她估计又是秦氏那点家事,现在她有更大的事情要去办,就没加理会。
饭后,温屿与荀舫一起赁了驴车,前往高掌柜的豪宅。
到了门前,闷雷滚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斗笠上。
荀舫与温屿头戴斗笠,神色冷峻,像是两个冷面杀手。两人互视一眼,她不禁笑了起来。
“真是个好开端!”
温屿斗志昂扬,双手朝天举起,咬牙切齿道:“就让这大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荀舫一把薅着她的脖子,将她往门廊下推,道:“这么大的雨,你还不赶紧些,尽在这里说废话!”
门房听到动静,不悦探出头来,看到又是荀舫,脸一黑就要驱赶。
荀舫一言不发推开他,带着温屿熟门熟路长驱直入。
46.第四十六章
夏日的雨来得猛烈,顷刻间便倾斜而下。
温屿随着荀舫走进院子,经过影壁抄手游廊,四下张望着大雨中的庭院。
草木葳蕤,被雨水冲洗之后,苍翠欲滴。
温屿看得双眼冒光,不断道:“啊,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荀舫眼里浮起笑意,嫌弃地道。
温屿不加理会,头左右转动,兴致勃勃欣赏着她的豪宅。
荀舫拉住她的后衣领,不悦道:“瞧你斗笠的水,都甩到了我身上!”
温屿拍开他的手,正色道:“人来了,干正事,别动手动脚。”
门房提着衣衫下摆,一边喊着一边追了上前:“老爷,大少爷小少爷,荀家的野种又闯进来了!”
天气不好,高掌柜不在花厅,早饭过后,在正厅与高兴旺高兴才兄弟说着铺子的买卖。
高兴才靠门边坐着,他先听到屋外的动静,立刻朝半卷的苇帘外看去,只见荀舫与温屿两人一身青衣,头戴着斗笠,并肩大步走了过来。
两人面无表情,一看就来者不善。
高兴才一下跳起来,大喊道:“阿爹,阿爹,荀野种与蠢妇打上门了!”
高掌柜坐在上首,正在低头吃茶,被高兴才一惊一乍,茶水差点泼到他脸上。
“老二,我跟你说了无数遍,让你要沉着,沉着,就是天塌下来,也要沉得住气!”
高掌柜放下茶盏,恼怒地抖着锦衫上的茶水。刚教训完高兴才,高兴旺又蹭地腾起身,奔到了门边,叉腰指挥着仆从,大喊道:“打出去,真是没王法了,打出去!”
仆从窜了出来,奔到荀舫温屿面前,扬手就要打。
荀舫取下腰间布包里的菜刀,抬手就砍。仆从吓得大叫,慌忙后退。
温屿已经走到门边,无视扎着手的高氏兄弟,大摇大摆进了屋。
高掌柜负手在手,脸色铁青盯着温屿,气得胡须颤抖:“好,好,好你个温氏!当时我看在你阿爹的份上,没与你要欠我的月钱。你却恩将仇报,竟然没规没矩,打上门来了!”
“既然你翻脸不认人,休怪我不客气。”高掌柜阴沉着脸,对高兴旺道:“老大,你去请李巡检并马捕头来一趟,就说我们高家进了强盗,请他们来缉匪!”
巡检与捕头都负责地方治安巡逻,捕头属于州府衙门,巡检则隶属地方厢兵。
听到高掌柜开口就拿权势压人,温屿只笑笑,浑不在意道:“急甚,待我说完后,我们再去衙门也不迟。”
高掌柜神色一凛,抬手示意高兴旺稍安勿躁。
他并不笨,荀舫上次突然来过一次,温屿这次与他一起上门,只怕是有备而来。
不过,高掌柜并不太将两人放在心上。就算能弄出新奇的扇面又如何,他在明州府经营多年,随便动一动手指,就能压得两人翻不了身。
“呵呵,我再看在你阿爹的份上,就姑且听一听。”高掌柜在椅子里坐下,翘起二郎腿,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架势。
温屿不待他招呼,走过去坐了,手臂随意搭在椅子扶手上,姿态惬意自在。
荀舫在她旁边坐下,一如既往地慵懒,斗笠挂在脑后,长腿交叠,手上拿着明晃晃的柴刀把玩。
温屿并不绕关子,开门见山道:“我这次前来呢,主要是收回我温家的家产。”
高掌柜一愣,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仰天大笑起来:“这是我高家,你来拿你温家的家产,哈哈哈哈,温氏,我以为你有些长进,谁知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蠢笨不堪!”
高兴旺高兴才兄弟跟着大笑不止:“哈哈哈,阿爹常言,狗改不了吃屎。这人从小看到老,哪能一下就变聪明了。”
“温氏,荀野种被荀家赶出来,莫非你穷疯了不成?当年我阿爹打算向你阿爹提亲,将你嫁给我,要是你阿爹答应了,今朝你就跟着我吃香喝辣,哪会落到如此不堪境地。”
高兴才放肆赤裸裸盯着温屿,眼里放出淫邪的光,嘻嘻笑道:“不过,我向来怜香惜玉,既然你落难了,我也就不计前嫌。你干脆给我做妾,要是将我伺候得舒服了,我会好生疼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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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舫扬了扬眉,朝他指了指:“你记一下日子,我会弄死你。”
高兴才怔住,荀舫神色寻常,他却莫名感到后背发寒。
温屿根本不会搭理高兴才的污言秽语,道:“高狗儿,你以前穷得只有一条裤子穿,家业从何而来,你清楚。我也清楚。”
高狗儿是高掌柜的乳名,也是他曾经的大名,自小大家都这么叫他。后来温举人觉着不雅,替他取名高甦,寓意新生。
高掌柜已经许久没听到狗儿这个名字,他以为都忘记了,这时被温屿一叫,那些曾经的苦难屈辱,瞬间涌上心头。
“你待作甚?”高掌柜拽紧了拳头,阴沉着脸问道。
“我开始就跟你说了,我要拿回温家的家产。”
温屿平静地盯着高掌柜,“阿爹宅心仁厚,结果养了匹中山狼。事已至此,我不愿让让阿爹在九泉之下看到难过,现在,我只要回这间宅子,其他的铺子,我就不计较了。”
高兴旺高兴才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接连叫出声。
“只要回这间宅子?”
“呸,真敢狮子大开口,这间宅子可是价值两千两!”
“比起其他几件铺子,这间宅子是贵,还是便宜,你阿爹心里自有一本账。”
温屿不紧不慢地说着,再看向高掌柜:“你觉着呢?”
高掌柜手抓住椅子扶手,神情阴森,眼底凶光闪动,咬牙切齿道:“就凭你红口白牙,你也配!”
荀舫拿着柴刀背,将椅子扶手砍得咔咔响,这时他淡淡道:“我们能来,早已有所准备。你想要下毒手,也行,除非拿你父子,儿孙,整个高家一起陪葬。高狗儿,你原来穷得露屁股,抢占了温家的家产,才有今日。你以为拿钱结交的那几个官吏,就能为你使唤,能只手遮天了。”
温屿接着道:“我只给你半个时辰,若不答应,四明书院的林山长亲自帮我写了状纸,我们衙门见。”
高掌柜瞳孔猛缩,抓住椅子扶手的手背青筋突起,盯着荀舫温屿两人,久久没有做声。
47.第四十七章
大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碧蓝如镜。
雨滴不时从树叶上滴落,青石地面湿漉漉,空气中飘散着雨后特有的水气与草木香。
荀舫走在前面,温屿走得慢一些,落后他半步,一前一后走出巷子。
空着的驴车经过,荀舫将其拦下,侧身立在车门边,让温屿先上去,他随后跟着上来,直奔吉庆街。
车夫照着吩咐,在吉庆街停下。闲汉厮波札客撒赞货郎们忙着替客人跑腿,传话,卖果子蜜饯等,热闹极了。
三三两两守在各家酒楼门口,等着客人传唤。荀舫不紧不慢上前,拿出两个大钱,道:“劳烦打听一句,府衙孙知府刻在?”
离得最近的闲汉飞快拿走了钱,洋洋自得答道:“孙知府在何处,这种事情我们如何能得知。”
旁边有人慢了他一步,眼看白来的钱飞走,虽得两个钱,还是很不岔骂道:“李刀疤,你个狗东西,拿钱不干正事。”
李刀疤笑嘻嘻,拿着两个大钱在手心抛着玩耍,好奇问道:“你打听孙知府作甚?”
荀舫道:“我打算去递交状纸,状告原巧绣坊的掌柜高甦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背主侵财。”
闲汉们消息灵通得很,高掌柜的名号他们听过。荀舫的话一出,周围的闲汉立刻围上前,兴奋地打听。
“真有其事?”
“高甦原名叫高狗儿,家中穷得叮当响,如今他可抖起来了,富得流油。前些时日,我还给他家的老大高兴旺去瓦肆叫了两个舞姬,天香楼的雅间你我都知道,没个二十两可出不来。”
“如此说来,那此事为真了?”
“是真是假,我们跟着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有热闹可看,他们哪肯错过,马上呼朋引伴,吆喝着跟去了府衙。
荀舫在他们说得唾沫横飞时,已经与温屿一起离开。府衙临着正城门,吉庆大街走到底便是。
按照大周规矩,百姓告状到衙门递交状纸,有三种方式。
一是击鼓鸣冤,二是拦轿喊冤。三是将状纸递交给门衙役,出一些开门钱,托其转交。门衙役接到状纸之后,先由胥吏过目,再呈上官员过目。
荀舫与温屿到了衙门前,直接敲了鼓。
鼓声响起几声后,有差役走出来,神色惊讶打量着他们,吆喝问道:“何人击鼓,所为何事?”
荀舫放下鼓槌,上前抬手施礼,拿出状纸奉上:“在下有天大的冤屈,请差爷转交孙知府。”
平时百姓一般无事,绝不会轻易上衙门。便是告状,也有讼师带其前来。
一是状纸有规定的制式,二是状纸不一定能到官员的案前。就算是到了案前,官府也不一定受理。
讼师与衙门来往频繁,深谙衙门的规矩门道,保证状纸能送到案前,顺当开衙审理。
差役见荀舫眼生,而且是敲了早已落灰的鼓。闲汉们三三两两跑了过来看热闹,他见事情好似不简单,马上接了状纸,“你且等着回复。”
荀舫称是,目送差役匆匆进去后,转头与温屿道:“我们且去茶楼坐着等一会。”
“茶楼贵,我们去那边茶摊。”温屿指着摆在府衙旁巷子口的摊子说道。
荀舫顺着温屿的指点看去,禁不住白了她一眼。她口中的茶摊,只得两张小杌子,靠墙根的树荫下,放着一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桌。
两人花四个大钱,要了两碗浑浊的茶汤。荀舫盯着缺口陶碗中,终是只略微碰触一下,就皱眉放到温屿面前。
温屿从头到尾都没碰茶汤,她抬头望着天色。
他们早上从绣坊出来,到乌衣巷的高家,再到将状纸递交进衙门,此时尙不到午饭时分。
荀舫小声道:“我估计,没那般快开衙审理,等到午饭后,我们就回去。”
温屿道好,等到午饭时分,他们两人去吉庆街后巷的水饭铺子,捡靠角落僻静处坐着,要了两碗水饭,并一叠酱瓜。
水饭铺子到中午买卖格外红火,吉庆街上铺子的管事伙计不停前来买吃食,衙门的差役胥吏们,也经常结伴前来。
伙计们不停忙碌招呼,铺子闹哄哄,人来人往。荀舫与温屿低头用着饭,不动声色听着周围食客的说话议论。
“听说今朝衙门前有人鸣鼓告状?”
“可不是!衙门前的鼓,得有一两年没动静了。”
“真当如此?能鸣鼓告状,莫不是有天大的冤屈?”
“听说是荀大福家被赶出来的荀五郎,跟他娘子温氏一起来告状。状告之人,你猜是谁?”
“荀五郎被荀家人称为野种,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荀家兄弟之间为了家产,闹出的荒唐事。莫非是荀五郎来告荀家人了?”
“非也非也,这次是温氏来告高甦,称温氏的家产被其夺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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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甦?昨儿个我还瞧着高氏父子与李巡检宋监官一起吃酒。嘿嘿,击鼓鸣冤,衙门不得不接状纸,至于可会开衙审案,如何审,如何判,那就难说了。”
“我觉着,此事只怕没那么容易善了。当时衙门前好些闲汉看着,又是击鼓鸣冤,衙门想不接状纸,装聋作哑也不能。闲汉们一传十十传百,只要开衙审理,府衙怕会被围得水泄不通。想要囫囵审理,得能堵得住百姓的悠悠之口。”
“你说得也是,状纸能顺当递进来,过闲汉的嘴传出去,不审也得审。荀五郎一向没出息,这里面肯定有高人指点。”
“那你又说错了。我二姨夫与荀大福相识,在荀大福去世时,荀五郎与温氏前来磕头哭灵。我二姨夫回来称,端看两人的言行举止,并非传闻中的那般不堪。倒是张氏荀家众人,啧啧,真是乱糟糟没规没矩。”
那人感叹完,又神神秘秘道:“你猜,诉状是由谁写?”
“还能有谁,肯定是请讼师所写。”
“是四明书院的林山长!”
“林山长亲自纸笔替温氏伸冤?要真是他,呵呵,这案子就有意思了......”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铺子吵闹,两人听不清楚,也无需再听下去。留下饭食钱,起身离开。
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高掌柜有八成的可能拒绝温屿要宅子的要求,一来乌衣巷的宅子贵重,高家的两家香药铺,一家堆垛场,一间杂货铺,铺子的地段一般。几间铺子本身加起来,比宅子贵不了几个大钱。
二来开铺子赚得的钱并非暴利,就算能再拿出两千两出来买宅邸,高掌柜估计也会心疼得滴血。
三是高掌柜仗着自己在衙门有人,荀舫温屿就算告他,别说能告赢,连状纸都不一定能送到案前。
最后,高掌柜自认做得天衣无缝,温屿没有证据。
温屿确实没什么证据,但她没给高掌柜任何反应的机会,进行闪电袭击。
舆论已经传开,官府也要收敛一二。
至于其他,温屿与荀舫都一致认为不去管,主要是他们管不着。只认准一个目标,等着开衙审案。
回到巧绣坊,荀舫去井边打水,温屿拿着木盆帕子准备去洗漱,秦氏从绣房走了过来,道:“东家,我有些事想与你说。”
温屿见秦氏满脸憔悴,心事重重的模样,微微皱眉问道:“何事?”
48.第四十八章
秦氏一脸不自在,飞快朝绣房那边看了一眼,期期艾艾道:“东家,陈娘子克父克母克子,连她以前做活铺子的东家都被她克死,这件事吧,明州府好些人都知道,见她都躲着走。婆婆得知她在绣坊做活,吓得去庙里捐了香火银,又请了符回来驱邪。婆婆死活不让我来绣坊做活,说是哪怕性命无碍,要是有那儿子来投胎,也不敢再来了。黄姐姐也说,确实有那天煞孤星的命,六亲不靠。东家,你看,陈娘子她.......”
温屿听得一肚皮的火,秦氏性情软弱没主见,明明自己靠着手艺,每个月赚得的银子比丈夫还多,却事事听从婆母的话。
大周是以孝治天下,遵从儒家思想的朝代皆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君王的统治基础。
但“礼不下庶人”,士大夫都清楚,孝顺规矩只能拿来约束士人。
真正的情况是,平民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老人一旦老弱,生病,普通寻常家庭根本无力负担养活。儿孙弃养老弱父母,让他们自生自灭之事随处可见,朝廷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孝道规矩并无甚约束力,秦氏却张口闭口“婆婆。上次温屿对她说的话,估计等于对牛弹琴。或者当时听进去了,随后就抛在脑后。
温屿想了想,问道:“上次做扇面拿到的分成,你全部给你婆婆了?”
秦氏怔了怔,嗫嚅着道:“我听了东家的话,起初只拿了原本的月例给婆婆,其他的藏了起来,等妞妞长大之后给她做嫁妆。后来婆婆说大姐家中困难,到处借钱度日。婆婆说得声泪俱下,找夫君想办法。说是夫君既然不愿意过继外甥,难道能忍心看着外甥被卖出去。夫君每个月的月钱就那些,除去自己留着几个钱花销,全部上交给了婆婆,哪来的钱帮大姐。我见夫君实在为难,将藏着的钱拿了出来。婆婆因为这件事,伤心得病了一场。说一家子人,我却藏着私房,至亲的人离了心。”
温屿听得失笑,淡淡问道:“见你婆婆那般伤心,你可是特别愧疚?”
秦氏愣住,点了点头道:“家和万事兴,阿娘自小就这样教我。说是眼不见心不烦,事事计较,日子过得别别扭扭,那还有什么意思。”
怪不得会如此,秦氏这是家学渊源。她阿娘教她要胸襟宽阔,她一股脑学了,还执行得很好。无论大小事,皆不计较。
温屿要专注夺宅子,并不想,也没心情掺和秦氏的家事,道:“你的想法我已清楚,我明确告诉你,那些天煞孤星的说法荒诞无稽,巧绣坊不会赶走陈娘子。至于你,留在绣坊,或者另寻高就,皆由你自己决定。”
秦氏僵在那里,温屿不再与她多说,端着木盆去了井边洗漱。
荀舫慢悠悠拿着布巾擦脸,瞥了眼温屿,闲闲道:“秦氏肯定不会来了,世人多愚昧,像她这般想的人可不少。要是黄氏也一道离开,到时候你交不出来货,杨六那边你要如何交代?”
“你难道是猎犬?什么话都被你听了去。”
温屿嫌弃地瞥他,哼了声,道:“竖起招兵马买旗,自有当兵吃粮人。”
荀舫没再多说,道:“等晚些我再出去走一圈,探探外面的情况。”
温屿道好,望着天色,“可惜这时已经迟了些,最好打听消息的地方,还是群芳楼。”
“你也可以给我一些银子,我去的话岂不是更合适。”荀舫义正言辞道。
温屿一想也是,道:“行,我给你一两银......”
荀舫惊讶不已,他顿了下,怪叫道:“一两?到群芳楼连杯酒都买不到!”
温屿朝他翻白眼,“我让你去胥吏常去的分茶铺子,又没让你去群芳楼寻芳。”
“我还以为你真那般大方呢。”荀舫笑了起来,道:“今朝真是好日子,难得你这般大方。行,一两就一两!”
温屿拿水泼他,荀舫灵活地闪开了,她丢下布巾,留下收拾干净,转头就走。
“真是混账女人!”荀舫喃喃骂了句,手脚麻利搓干净布巾,拿到桂花树枝上挂着晾干。
温屿累了一天,回屋刚躺在竹榻上准备歇息一阵,秦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陈玉娘在绣房没出来,黄氏陪着她来辞行。好聚好散,温屿起身走出屋,客气地道:“行,以后你在别处好好做,赚大钱。扇面那边等阿山卖出去后,余下的钱我让黄娘子带给你。”
秦氏见温屿并无挽留之意,只能勉强笑道:“劳烦东家了。”
黄氏在旁边默默不做声,送走秦氏转身回来,见温屿朝灶房走去,踟躇片刻跟了上前。
温屿口渴,灶房有陈玉娘煮好的薄荷水,她倒了盏喝,顺便问黄氏道:“你可要喝?”
黄氏摇头,“绣房里有,我不渴。”
温屿哦了声,便自顾自喝水,等着黄氏自己开口。
“东家,秦氏她.....唉!”
黄氏皱眉唉声叹气,一脸的左右为难,道:“秦氏的婆婆杨氏厉害得很,先头的夫君去世后,她带着女儿改嫁给孙莽牛,大女儿改姓了孙,后来又再生了一儿一女。孙莽牛老实巴交,家中就由杨氏当家。杨氏最心疼孙大娘子,将她嫁进了知根知底,家中开肉铺的韩家,日子还算过得去。”
说到这里,黄氏再停下来,再长长叹了口气。
温屿眉毛微挑,心道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
果然,黄氏继续道:“孙大娘子的夫君韩盛林身子弱,拎不起杀猪刀,一心想着读书考功名。韩家盼着家中能出个读书人,哪怕咬紧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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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供着韩盛林读书。韩盛林有两兄弟,他为长,弟弟韩盛木接了韩老头的杀猪刀,杀猪卖肉。韩盛木也成了亲,起初还好,等吴氏生了孩子后,就开始闹腾,称大房什么事情都不做,他们夫妻辛辛苦苦干活,还要供着韩盛林读书,公婆太偏心,吵着闹着要分家。公婆不答应,吴氏就称病不去干活,还拉着韩盛木一起,躺在床上要吃要喝。吴氏一吵,孙大娘子就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回娘家,找杨氏哭诉。杨氏盼着韩盛林能考个功名,经常接济贴补孙大娘子。孙大娘子的长子都已经十岁,小儿子也已经七岁,都已经懂事的年纪,说是过继给秦氏,也就是占着孙四郎秦氏老实糊涂,想要得他们夫妻那份钱财罢了。”
黄氏朝门外看了眼,再小声对温屿道:“东家,杨氏的顾虑也有些道理,这人呐,有时候真是说不准。命道玄乎,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哪经得起折腾、”
温屿放下茶盏,道:“你也相信这些?”
黄氏尴尬地讪笑,“说信吧,陈娘子的绣工厉害,又肯毫无保留将本事教人,这些天在她那里学到不少东西。要赚钱养家糊口,我也就顾不得那般多。说不信吧,心里始终有芥蒂。”
她犹豫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东家,你难道丁点都不在意?”
“我真是丁点都不在意。”温屿坚定地答了黄氏,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要真是有天煞孤星的命,被克死之人,若非恶贯满盈,就是该死。”
见黄氏听得瞪大了眼,温屿继续漫无边际乱扯:“天煞孤星来到这个世上,肯定得了老天爷允许,是来替天行道了。可这世上,谁见过鬼神菩萨神仙?庙里去求神拜佛,祈求升官发财,还不如来求我,我给他们指条明道。”
温屿对着愣神的黄氏,神秘一笑,道:“去抢钱庄,得了钱去捐个官身,升官发财,齐活了!”
黄氏噗呲笑起来,“东家真是促狭!得了,我去干活了,哎哟,秦氏这一走,活计都落在我身上,我得加快些!”
话虽如此,黄氏声音却不由自主变得轻快。毕竟秦氏一走,分成都归了她。
且有陈玉娘在旁边指点,黄氏信心十足,能在两个月内完成!
温屿没再管黄氏,荀舫在傍晚出去,到亥时中才回绣坊。
“如何了?”温屿跟着他到井边洗漱,问道。
荀舫道:“高狗儿请邹通判,李巡检去了天香楼吃酒。吃完酒后,几人再去了瓦子听戏,还从裙芳楼叫了几个年轻的姐儿作陪。”
“邹李两人能去吃这场酒,酒后还去召妓听戏。”温屿脸色沉了下来,没再说下去。
荀舫一时也没做声,邹李的举动,明显是站在了高掌柜那边。
眼下的局势,对他们很不利!
49.第四十九章
过了两天,官府始终毫无动静。
高家一切如旧,铺子照开,仿佛被告之事从未出现过,除去高氏父子从吉庆街番货铺子提了大包小包出来,送往孙知府在明州府的私邸。
第三天早上,温屿起床后,陈玉娘已经做好了早饭,拿着扫帚在清扫院子。
“东家起来了。”陈玉娘看到温屿,与她打着招呼。
温屿看到她浮肿的双眼,苍白的脸色,如何能不明白。秦氏离开绣坊之事,陈玉娘当时虽当做无事发生,心里肯定不好过。
“再过十天半月,下一场雨,天气就该凉下来了。”
温屿说着话,走到天井边在石阶上靠着,对陈玉娘道:“过来歇一会吧。”
院子的桂花树落叶渣滓已经扫做一堆,等下收起来即可。天时尚早,陈玉娘便放下扫帚走过来,与温屿并排靠在石阶上。
“我外面有些大事,这些天心思都放在上面。”温屿简单提了告状之事,陈玉娘听得愣在那里。
“东家,我虽没读过几天书,以前在平康里时,见过不少官商之间的勾当。东家可有想好,待如何打这场官司?”
陈玉娘的担忧不无道理,温屿却并未要与她说这些,道:“该如何打就如何打,到时候且看吧。倒是你,这些天应当没睡好吧?”
“我这点小事,哪值得一提。东家要操心外面的官司,该好生养着才是。”陈玉娘忙揉了揉眼睛,反过来强颜欢笑宽慰温屿。
“秦娘子离开之事,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对你来说很难,只眼下没什么办法,有些人不坏,但蠢。蠢与坏不分伯仲,最好远离,否则,你会被拖拽进去,踏入蠢货的烂泥沼中不得脱身。”
温屿凝望着神色黯然的陈玉娘,正色道:“既然让你来了巧绣坊,只要我在的一日,就会尽全力护着你一日。”
陈玉娘眼眶渐渐红了,她仰起头,哽咽了下,却笑了起来。
“东家,以前被人说多了,我真相信了自己是天撒孤星六亲不靠。如今遇到东家,我再也不信这些狗屁东西!东家与我无亲无故,将我从暗门子中拉出来,让我能靠着手艺养活自己。我是命硬,好些比我年轻的姐妹都没了,我却活着。但我命好啊,有贵人相助。”
温屿笑起来,道:“我哪是什么贵人,绣坊只得一个得力的绣娘。黄氏的手艺一般,现在又只得她一人,还要你多看着些。”
“东家放心,我会抽空教她,不会耽误了六公子的活。”陈玉娘马上保证道。
温屿站起身,道:“别太累了,等下我去多买些蛋,瘦肉回来。最近我们都要打仗,必须吃好些,养好身子!”
陈玉娘哎了一声,赶忙拿着簸箕去收拾。温屿去洗漱,这时角门响了,她以为是黄氏前来做工,便没有在意,继续擦洗着牙。
黄氏进了角门,一个精明的婆子跟在后面,她手腕上挎着个布巾盖着的竹篮,进院门后,眼珠就灵活转动,不住四望。
“东家,这是秦娘子的婆婆杨大婶子。”黄氏走过来,略带懊恼地道:“一大早,婶子就来了我家,说要来拜访东家。”
杨氏脸上堆满笑,跟着叫了声东家,震惊地道:“东家娘子真是厉害,年纪轻轻就能打理这般大间绣坊,四郎媳妇回来说,我还不敢信呢!”
陈玉娘看了一眼,自顾自去倒垃圾。温屿吐掉嘴里的水,道:“原来是婶子,我刚起来,你且等我一等。陈娘子,你帮我搬张凳子出来,让婶子坐。”
黄氏刚要抢着说她去,见陈玉娘放下簸箕进了屋,愣了愣,道:“东家,今朝还要赶活,我先去忙了。”
天井凉快,陈玉娘端了凳子放在里面,又去灶房倒了盏薄荷水放在石阶上。
杨氏盯着陈玉娘,像是看到瘟神一样,掩饰不住地嫌弃与鄙夷。她也没有去做,挎着竹篮站在庭院里,等着温屿洗完脸朝天井走去,她犹豫了下,只能跟了上前。
温屿招呼杨氏坐,“天气热,天井凉快,婶子吃茶。”
杨氏没坐,赔笑道:“我家四郎媳妇在巧绣坊做工这些年,多得东家照看,我一直想来绣坊,亲自感谢东家。想着东家忙,哪得空招呼我这个老婆子,就没能敢来。恰好院中种着的长豆今年结得好,听说东家这里没种菜,就摘了一竹篮送来。东家莫要嫌弃,豆子嫩,拿来煮着吃正好。”
她掀开竹篮上盖着的布巾,翻动着里面翠绿的长豆,将竹篮放在了石阶上。
“多谢婶子,让婶子费心了。正好我还没用早饭,长豆煮一下拿来凉拌最好不过。”
温屿也没拒绝,让杨氏稍等,提着竹篮去灶房,大声对陈玉娘道:“玉娘,你将婶子送来的长豆煮了,加点胡麻油凉拌。”
陈玉娘答应了声,将竹篮中的长豆取出来,将竹篮布巾递给温屿。
温屿拿着空竹篮去天井,杨氏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她浑然不顾,道:“婶子可有用过早饭,等玉娘做好了,一起用吧。”
杨氏没有接话,好一阵后,绷着的脸才重新挤出笑容,小声道:“东家,那个陈玉娘之事,东家应当听过了。唉,东家到底年轻,不相信这些神神道道。想我年轻时也不信这些,后来,我前面嫁的那短命鬼没了,前去请仙姑算过,说是我家那短命鬼与人八字相冲,被人给克了。东家你猜,是谁克了我家那短命鬼?”
“是谁?”温屿跟着好奇问道,
杨氏凑过来,咬牙切齿道:“就是那不要脸的娼妇!我家那短命鬼没出息,成日挑着担子做那走街串巷的买卖,赚几个大钱养家糊口。这一来二往,短命鬼与一个暗门子的娼妇看对了眼,赚得的钱都花在了她身上。”
说到这里,杨氏的神色狰狞了起来,呵呵冷笑道:“短命鬼还想着与娼妇双宿双飞,可惜,那娼妇命硬,与陈玉娘一样,六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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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短命鬼不信邪,一头扎了进去。有天,短命鬼好生生的走路,却掉进河里淹死了。”
温屿心道原来如此,微笑着道:“婶子如今儿孙满堂,没短命鬼,日子比以前过得舒坦,反倒是时来运转了。”
杨氏一怔,道:“理是这么个理,东家却别不当回事。当年短命鬼死的时候,我家大娘子不满一岁,一个寡妇拖着孩子,日子不好过,好几次,我都想抱着大娘子也投河,一死作数。短命鬼虽赚不了几个钱,家中总算有个男人能撑一撑。”
温屿诧异地道:“婶子,短命鬼不给你钱,要与别人双宿双飞,如何能替婶子撑啊?”
杨氏哎哟一声,啧啧道:“寡妇门前是非多,那些地痞无赖时常来门前转悠,夜里还敲门,我当年也夜里从未睡踏实过。再嫁人之后,我也一样,枕头下总是放着把剪刀才安心。”
温屿点着头附和:“嗯,是不容易。”
杨氏神色得意起来,道:“东家说我儿孙满堂也不对,四郎媳妇迄今没有儿子,只得妞妞一人,长大以后嫁出去,没个娘家兄弟撑腰。我急得不行,去仙姑那里请了符,抓了生子药给四郎媳妇服用。谁知秦氏的肚皮却没动静。我听说陈玉娘来了,去仙姑处一问,果真是被克了。秦氏与陈玉娘只一起在绣坊干活,东家却让她住在绣坊。说句不不怕东家生气的话,巧绣坊先前快倒闭了,好不容易重新开张,上好的铺子,可别再被弄得黄了。”
温屿道:“有劳婶子提点,玉娘绣技高超,有她在,绣坊肯定不会黄。”
杨氏脸一僵,不禁带了些气恼,道:“东家别不信这些,等到出事时就晚了!秦氏的绣活也拿得出手,前些时候东家欠着工钱,我们却没计较,念着旧情让秦氏来绣坊继续做工,没秦氏黄氏绣出那些扇面,东家的绣坊只怕早就关张。如今东家赚了钱,就赶走有功劳的老人,要是不厚道的名声传出去,谁敢上门来?”
温屿面色沉静,道:“婶子这是在教我做事,在威胁我了?”
杨氏脸色变了变,见温屿沉下脸,心中发怵,到底没有做声。她站起身拿着竹篮,道:“东家既然不信这些,老婆子再说,反倒惹人嫌,我就先回去了。”
听到杨氏离开,黄氏从绣房走出来,歉意地道:“东家,她一定要来找你,我实在拗不过,给你添麻烦了。”
温屿道没事,陈玉娘做好了长豆,她去灶房用饭。荀舫也起了身,黑着脸来来洗漱。
“一大早就开始闹腾,亏你那般好性子,直接打出去就是。”
温屿看了他一眼,刚要说话,前面铺子大门仿佛有动静,她示意荀舫别动,凝神一听,道:“前面有人在敲门,你去看看。”
荀舫耳朵灵光,早已放下帕子走了出去。到前面店铺打开大门,不禁神色微凛。
门外竟然站着的是林长善,他亲自登门,肯定是为衙门官司之事了!
50.第五十章
林长善负手在后,四下打量着到到处是灰,陈旧破败的店堂,面上一时也看不出喜怒。
“呵呵,门前连牌匾都不见,我还以为寻错了地方。”林长善边说话,边打量着荀舫。
荀舫道:“林山长见谅,仅有两个绣娘在帮着做两身衣衫,铺子现今无力开张,便未曾开门。”
他侧身在前引路:“林山长请去后院坐着吃杯薄荷茶。小院寒酸,还请林山长见谅。”
林长善不语,跟着荀舫来到后院。温屿迎出来,见到林长善时意外了下,旋即就明白过来。
毕竟状纸是林长善亲笔所写,他若非听到些风声,便是有人找了上门。
“林山长请屋中坐。”温屿屈膝福身见礼,端了茶盏到堂屋。
堂屋简陋,收拾得一尘不染。正中一张长桌,周围摆着几张圈椅,桌上摆着一只温屿捡来的破陶罐。陶罐中装了土,里面种着碧绿的薄荷。
“倒也有趣。”林长善打量着薄荷,伸手摘了片叶子拿到鼻前细闻,薄荷的清香沁人心脾。
温屿放下茶盏,提壶倒薄荷茶:“薄荷可以当做茶吃,也可做菜时放入,比起葱蒜香料等另有一番风味。我看到路边有薄荷,就挖了些回栽种。墙角还种了好些,天天都可以吃到新鲜的薄荷。”
香料茶叶皆贵,寻常人家买不起。林长善已将绣坊的情形看在眼里,约莫清楚温屿种薄荷,不过因着生活困窘,穷则思变罢了。
林长善吃了口薄荷茶,清新润喉,夏日的炎热烦躁,仿佛跟着都消散了。
“上次五郎托我写了状纸,你们也递交到了衙门。”林长善放下茶盏,终于说起了正事。
“有劳山长。”荀舫欠身道谢,温屿只坐着安静聆听。
荀舫找上门托他写状纸,已经将事情缘由和盘托出。既然答应下来,这时也就不好说反悔。
“此事已经过去几日,城中好些人都在议论。外面的情形,你们可清楚?”林长善犹豫着问道。
林长善所问的情形,定非百姓的议论观望。温屿始终安静坐着,荀舫答道:“略微听过一些,内里的究竟就不甚清楚了。”
“昨日邹通判陪着孙知府前来过书院,称今年十月是太后六十寿辰,太后上了年岁,最大的盼望,不过天下太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林长善轻抚胡须,喟叹一声,道:“陛下孝顺,在太后寿辰时,除去极恶、遇赦不赦之徒,会大赦天下。四明书院在天下小有名气,孙知府前来书院,让学生写些贺寿辰的诗词文章,与太后贺寿。”
太后生辰大赦天下,天下就必须无贼无匪无命案官司。
无论是天子还是太后,也不可能糊涂到以为天下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地方州府闻上意拍马屁,借着为太后贺寿,要图个吉祥喜庆,明州府就要一片安宁祥和。
城中每日的新鲜事不断,只要再上一年半载,温屿状告高家的官司就被淡忘。
若无百姓盯着,衙门来个突然审理,囫囵将案子一结,此事就悄无声息过去了。
林长善说得很是清楚明白,让荀舫温屿不要闹事。
他的意思,就是孙知府邹通判的意思。
温屿听懂了林长善的言外之意,荀舫肯定也懂,且他们都清楚,孙邹两人拿了高家的好处。
荀舫差点敲锣打鼓去衙门递状子,明州府的百姓都在等着看这场官司。
开堂审案,越是放在光天化日下,越不好糊弄。
孙邹正好借着太后寿辰之事,暗中给林长善施压,让他莫要插手此事。
官司的判决,向来都并非在公堂之上,而是背后的博弈。
荀舫看向温屿,见她神色平静,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于是他笑了笑,问道:“林山长,不知孙知府邹通判,在明州府任上已经几年?”
“孙知府已五年,邹通判比他晚半年左右。”林长善眉头一皱,问道:“你问这些作甚?”
“明州府富裕,他们在任上时日已经不短,若无升迁,这官途,大致也就如此了。”
荀舫说得极为不客气,林长善却默然着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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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说话。
“高狗儿不过普通寻常的商户,巧绣坊绝不向恶人低头,总会有天理昭昭的那一日。”
荀舫说完,林长善神色凝重,长长唔了声。
“明年就是秋闱之年,明州府的书院众多,加上官学,四明书院学生书虽读得好,倒也不算太过拔尖呐。”
秋闱考试由朝廷派来的考官学正,与地方州府的官员一同主持。
既然四明书院学生的成绩非一骑绝尘,秋闱取举子就极有可能落败。
原来真正的威胁在此,温屿见林长善脸色不大好看,毕竟他好说歹说,荀舫油盐不进。
想必他此刻已经懊恼得呕血,随手写的一封状纸,给他带来如此大的麻烦。
温屿这时开口道:“我与夫君想得一样,太后盼着的是天下太平,若是粉饰出来的太平,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林长善一愣,抬眼看向温屿。她面带笑容,从容不迫地道:“林山长,科举乃是国之重器,要是被区区商户操纵,这是抄家流放,遇赦不赦的大罪!”
荀舫跟着附和,“科举要是失去公允,四明书院的学生勤学苦读还有何用?杨六公子他们还盼着考中功名,我得提醒他一句,不如趁早回去学做买卖,继承家业。”
林长善听得怔怔,神色复杂至极。
荀舫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要是书院学生听到有科举不公的传闻,尤其是针对他们,事情只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非但没退缩,还趁机反威胁!
温屿亦一样不见惊慌,两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前来巧绣坊,他并未事先招呼,两人也不知内里,且都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
林长善都要恍惚以为,两人早就设下局,等着人跳了!
温屿笑着道:“林山长,我这里还有件事,估计林山长不曾知晓。”
林长善当即神色一震,问道:“哦,何事?”
温屿神色自若,淡淡说了几句,面部红心不跳,抬手朝上一指:“我上面也有人,我能直达天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