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落》
1. 春夜醉白蘋(一)
落日余晖铺展在天际,天边被春日暖阳烧成了红色。
乌淮大街上的行人归家步履匆匆,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
春风总是温柔,吹尽了冬日的严寒,为京都带来盎然生机。
少年在乌淮大街上寻找着什么却遍寻不到,便向巷子旁卖花的大娘打听道:“阿婶,这乌淮大街近日是否新开了一家‘落雁酒肆’?我怎么寻不着?”
大娘笑眯眯举起手中一朵春花:“公子顺着朝里走,临着护城河有一家春花簇拥的店面便是了。”
少年笑着接过了大娘手中的春花,迫不及待地朝巷子内奔跑去,春风带着他的声音送回来了大娘耳边:“多谢阿婶!”
落雁酒肆坐落于乌淮大街旁的一条巷子深处,临着护城河而建,潺潺的流水声又为这酒肆平添的几分风雅。
酒肆只有二层,可是面积却并不小。
酒肆一层大堂正中有一台子,乐手坐在台子侧后方,舞女在台中款款起舞。
酒肆的二层多是雅间,起身临窗便能一览京都繁华,若是想看舞女曼妙的舞姿,只需推开雅间的门,凭栏而立,便能饱览舞女翩翩身姿。
少年循着沸腾的人声迈入酒肆,扑面而来的除了酒气的清香以外洋溢着欢快的曲调,少年自诩流连在京都的各大小酒肆之中,却从未听过这样的曲调。
酒肆的装饰与京都的传统装饰风格并不相同,有着极为浓烈的异域色彩,像是戈宁国的风格。
少女一身异域的红衣猎猎,她的手腕和脚腕处都挂着铃铛,铃铛随着舞步叮铃铃地响着,就好像沙漠上的驼铃阵阵,她明媚得仿佛在茫茫沙漠中盛开的一朵鲜艳的沙星花。
曲调起先欢快活泼,少女怀中抱着一个大酒壶,随着曲调不断地变换着舞步,她跳跃时如灵巧的小鹿可怀中的酒壶稳稳当当没有洒出一滴酒。
她随着曲调游走在客人的桌前,为他们的杯中斟满美酒,众人先闻到的不是酒香,而是被少女手腕上清脆的铃声吸引,不自觉地被她带入到茫茫大漠之中。
异域的曲调欢快跳脱,手鼓的节奏越来越快,彰显着曲调即将来到结尾。
少女旋转的脚步也随着手鼓越来越快,曲调也越来越激昂,却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
所有的铃声也在这一刹齐齐失了声。
众人仿佛还沉浸在这舞步中没有反应上来,少女却早已笑着鞠躬。
霎时间掌声雷动。
乐手们又奏起了悠扬缓慢的曲调,宽阔无垠,绵长悠远。
少女向众人道谢后来到柜台放下怀中的酒壶,正欲去换衣衫却被一人上前抓住了皓腕。
此人算得上面目周正,只是他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少女明媚的面庞上,使得他周正的面容显得有些猥琐。
他的手指还不住地在少女手腕摩挲着,银铃叮叮当当地作响,似乎在表达着不满。
少女身边的女子见状拽了拽她的衣袖悄声道:“知秋,可要我叫人?”
少女摇了摇头,笑着悄声安抚道:“忘了我们怎么认识的?”
这位女子显然想起了什么,看好戏似的看了看对面的人,往后退了两步显然怕误伤到自己。
少女笑得更加明媚,顺着他的力道从柜台后走出。
她还未换衣衫,一身充满异域风情的舞衣配上她这张漂亮得有些攻击力的面容,真是让人移不开眼。
“知秋姑娘,”此人笑得谄媚,双眸中流露出的贪念令人作呕,“你瞧瞧,本公子都连着来了一个月了。本公子对你的心意你还不知道吗?你今日怎么也得赏脸陪我喝一杯。”
知秋翻腕使了个巧劲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笑得越发明丽:“陈公子可知,在我们昆西是如何饮酒的?”
陈明轩被她的笑容晃了眼,结结巴巴地道:“不……不知道。”
知秋指了指柜台一坛一坛的酒,声音清亮有力:“在我们昆西,若是男子瞧上了哪家女子想得女子回应,须得当街痛饮十大坛烈酒,这样才显得诚意十足。”
“当然了,”知秋笑意盈盈地看向陈明轩,“对陈公子而言,想必区区十坛烈酒一定不在话下吧?”
知秋的声音并不小,堂中客也已饮了会子酒,此刻有些微醺,听到知秋的话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陈公子,听闻您去年为春月楼的头牌一掷千金,今日不过几坛酒而已,必定不在话下吧?”
“是啊是啊,陈公子对美人向来都是有求必应的!”
“陈公子,来!”
陈明轩本有几分不愿,一个酒肆老板娘无权无势的,哪里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可是听得众人如此说不知不觉间生出了几分好胜心来:“知秋姑娘,那就来吧?”
知秋抬手让伙计上了十坛酒,又笑着道:“陈公子,喝不完不必勉强。”
陈明轩听得美人此话更是上头,猛地一撸袖子:“知秋姑娘,小瞧我了不是!”
他说着端起一坛酒就开始豪饮。
转瞬间五六坛就已经下肚,陈明轩没想到昆西的酒如此之烈。纵然他自诩千杯不醉,此刻也有些飘飘欲仙。
他看着美人笑意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一时间脑子有些不清醒,上前捉着知秋的胳膊就像把人往怀里带。
知秋的一只手一直放在缠在后腰的长鞭之上,此刻迅速甩开他的手朝着他的脸抽了一鞭。
陈明轩和各位看客都没想到这老板娘性子如此烈。
可知秋始终笑意盈盈的:“陈公子,您来饮酒、听曲、赏舞,知秋作为老板自然欢迎,再多的可就没有了。”
这位陈公子衣着讲究,显然是哪家达官贵人家被宠坏的公子爷,此刻在众人面前落了面子,又有几分酒气上涌:“在这京都,还没有爷得不到的女人!”
他一手捂着脸上的伤口,目光贪婪含恨地上下打量着她:“更何况,爷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家仆一拥而上,眼中满是志在必得。
众人见状均做鸟兽散跑出了酒肆。
知秋毫不畏惧,甚至还有几分蠢蠢欲动。在京都这几月她根本没有办法施展身手,何况近日来酒肆闹事的人不少,她也想杀鸡儆猴。
她挥舞着长鞭抽在上前的家仆身上,家仆们一个绊一个摔在了地上。
“噗嗤!”柜台旁的女子笑出了声音。
陈明轩恼怒极了,抄起手边的酒坛就向柜台砸去。
知秋一惊,挥舞着长鞭卷着酒坛砸向无人之处,她疾步到柜台边拉着女子检查:“小鱼,无事吧?”
“没事,你放心。”被唤作小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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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摇了摇头。
知秋看她没事才放下心来,她摆摆手示意伙计们将此人拉出去,小鱼好奇地问,“他方才要是真的喝完十坛酒,你难道就答应他么?”
知秋笑着眨了眨眼:“我只说求得女子回应须得痛饮十坛,又没说求得女子同意要痛饮十坛。”
小鱼捂着嘴笑了起来,她就知道知秋最是狡黠。
今晚的酒肆一片狼藉,知秋索性提前关了酒肆让伙计和乐手们先回家,自己留下收拾。
小鱼本要陪她,知秋劝道:“这个时辰你不回去,你娘岂不是又要凶你了。”
小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边回头边嘱咐:“小鹿,别太晚了,小妹还在家中等你呢。别忘了我前些日子和你说的事情啊!”
知秋无奈又好笑地点了点头:“好,你放心。”
待她将酒肆内收拾利索已经月上中天了,只是今晚只有一弯月牙,转眼便被乌云遮蔽。
方才知秋拦下陈明轩砸来的酒坛时一时着急扭了脚,此刻她只得一瘸一拐地扶着墙朝巷子外走去。
还真是太久未练筋骨了,知秋心想,果然是安逸日子过久了。
巷子口的京苑阁还在吱吱呀呀地唱着戏,倒是映衬的这巷子更是安静。
知秋感觉到有人从身后靠近,只是她今日扭了脚躲避不及,后背撞上了一个充满酒气的怀抱。
“臭婊子!给你脸不要脸啊!
“成日里在酒肆里卖笑,还跟爷装什么贞洁烈妇!
“得罪了爷,你可知是什么下场?”
知秋没想到陈明轩竟真有几分酒量,喝了五六坛昆西酒此刻竟还未昏睡过去。
好在,他虽未昏睡此刻脚步也有几分踉跄,知秋本身有几分力气,奋力一挣便挣出了他的挟持。
“陈公子,知秋以为你今日已经得了教训。”
陈明轩的眼中有几分醉意的疯狂:“知秋,陪爷一晚。有了爷,你在这京都都能横着走,岂不是你好我好之事?”
知秋本不欲与醉鬼争执,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改了主意,抽出长鞭准备再教训教训他,省得他一张口就会乱喷粪。
只见,陈明轩一击掌,巷子前后围了十来人。
知秋环顾了这些人,她看得出来这些人与酒肆内那些家仆不一样是有真功夫在身上的。否则,她也不敢在酒肆内激怒陈明轩。
她只知晓陈明轩是纨绔,可是看这些人的样子,陈明轩家中怕是有几分势力。
知秋咬咬牙,心一横,既然要打不如自己主动出击占得上风,就在她准备出手的前一刹,传来了一个声音。
“陈明轩。”
此人声音可称得上平淡,就像朝湖水里丢石子都激不起涟漪的平淡。
可陈明轩就是听出了几分冰冷甚至催命的意味。
他强笑着转身,看向了站在京苑阁二楼之人:“贺……贺大人也来听戏啊?”
知秋听到这个声音不受控制地抬起头,看到了站在二楼栏杆旁的男子。
没有月光,知秋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是她看得到那双眼睛,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只是——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眸自上而下不带任何感情地睥睨着她。
他怎么会如此平淡无波地看着自己呢,她心想,他应早已恨自己入骨。
2. 春夜醉白蘋(二)
春夜的风温暖宜人,抚过面庞时轻柔细腻。
可是,陈明轩站在贺归渚面前只觉得自己冷汗淋漓,酒也醒了几分。
贺归渚这人,虚岁不过将将二十五岁。自从两年前从夏乌县归来,仕途简直是扶摇直上。
年纪轻轻,天子近臣,权势在握,前途无量。
陈明轩摸了一把脸,讪笑着:“贺大人误会了,我与闻姑娘不过有些小误会而已。”
“是吗?”贺归渚站在闻知秋身前,微微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陈明轩不禁打了个冷颤。
贺归渚这人在朝中简直可用“孤僻”二字形容。
陈明轩从未听说过贺归渚会管这样的小事,京都贵女多为他折腰,可他却从来不假辞色。
难道贺归渚喜欢这样明艳亮丽的?陈明轩心中纳罕,却又不敢出言。
贺归渚微微侧头,陈明轩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贺归渚的声音虽然还是很冷清却又多了几分柔和。
“只是误会?”
闻知秋退后了两步,轻声道:“多谢贺大人,只是民女与陈公子并无误会。”
贺归渚点点头未再多言,陈明轩只觉他再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又冷又冰,高傲不屑。
他轻轻抬了抬手,埋伏在暗处的侍卫齐齐现身。
陈明轩霎时所有的酒都醒了。
廷尉不可怕,可怕的是贺归渚。
被贺归渚带进廷尉的人,还没有能全须全尾回来的人。
“贺大人……这……这是怎么个意思?”陈明轩讪笑着凑上前,半真半假地说道,“家父与贺大人在朝中也算是相识一场,在下即便酒后闹事也不至于被带入廷尉吧?”
陈明轩虽然是个纨绔,可他父亲在朝中确实有几分势力,更何况他还是父亲老来得子,被父母宠得不像样子。
贺归渚比陈明轩高出一个头,他双手背后,背脊挺拔如松柏,微微垂眸打量着他,甚至这打量都是十分漫不经心的。
贺归渚就仿佛冰山顶的神凤,独立于高山之巅,任何世间污浊都不能侵染他半分。
他的声音也仿佛淬了冰:“酒后闹事自然不至于,可若是杀人呢?”
侍卫们上前捉着陈明轩压在地面上,他却疯狂地挣扎着。
贺归渚微微蹙眉后退了两步,众人只当他是厌恶陈明轩,只有闻知秋知道,他就是娇气。
地面上还有行人泼在地面上的水,闻知秋清晰地看到陈明轩挣扎间溅起了不少污水水花,他是怕脏才后退的。
她最清楚他有多娇气,就连手上破个口子都会扑簌簌掉眼泪,哄着她为他擦药。
陈明轩的怒吼惊醒了闻知秋飘散的思绪。
“我杀谁了!我杀谁了!”
贺归渚懒得分给他一个眼神,微微仰头看向从乌云中冒出的新月,吐出一个名字。
陈明轩霎时偃旗息鼓。
陈明轩没想到连这个贺归渚都能查到。
一个孤女被他强掳了来。他在床榻上有几分不为人知的癖好,这孤女没受住,死了。
一个孤女,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死在路边都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可贺归渚却能查出来。
陈明轩更是心惊,只怕自己其他的事也被贺归渚翻出来。
闻知秋见无人注意到她,她扶着墙一瘸一拐地悄悄溜走了,只是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出巷口的那刻有一双目光落在了她的身影上。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乌淮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闻知秋想要加快脚下步伐,可是脚踝处传来的钻心疼痛让她趔趄了一下。
她弯下腰掀开了脚踝处的衣裙,脚踝隔着鞋袜已经肿了起来,想来她得好好休养一阵子了。
她正欲前行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她身后,她回头看去只见——
繁复华美的马车停在那里,两匹身量高大的上等宝马牵引着它。车门前挂着几盏镂空鎏金灯笼,淡淡的清香从马车中散发出来,竟然诡异地减轻了一些闻知秋的疼痛。
她正欲为马车让道,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开了车帘,她一下就撞入了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眸。
“上来。”
闻知秋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她赶忙垂下头:“多谢贺大人,只是民女家就在不远处,不劳大人费心。”
只听得贺归渚嗤笑一声:“有件案子需要闻姑娘前去一趟廷尉。”
“姑娘别多心。”
-
这个马车内装潢华丽,空间也大,可是闻知秋就是觉得十分逼仄。
贺归渚后脑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闻知秋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呼吸声。
贺归渚的面容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变化,眉眼疏朗又有几分疏离,鼻梁挺拔,双唇紧抿,面庞凌厉分明,倒是比两年前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气质。
也……也不爱笑了。
闻知秋还记得她那日就是被他的笑容晃了眼,才鬼使神差地把他带回了家。
明明是春日,她却只觉又热又燥。
马车内点着熟悉的安神香,却不能让她安下神来。
她不得不找点话题打破这种尴尬:“民女可否问问是什么案子需要民女前去廷尉?”
闻知秋自来到京都以来,本本分分做生意,自问无愧于心,到底发生了什么牵扯到她?
贺归渚未曾睁眼,只是声音冷淡道:“到了便知。”
闻知秋有几分焦急,阿喜还在家中等着她,阿喜不等到她回家是不会睡觉的。
贺归渚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焦躁不安,微微掀起了眼皮看到她紧皱的眉头撇了一眼她被衣裙遮盖的脚踝:“怎么了?”
闻知秋面对他不知为何总有几分心虚,她讪讪道:“只是有些担心家中小妹。”
贺归渚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复又闭上了眼。
很快廷尉便到了。
闻知秋跟着贺归渚下了马车,她一手撑着车门跳下了马车,她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脚卸了大部分的力,倒没有感觉到疼。
她跟在贺归渚身后一瘸一拐地迈过了廷尉高高的门槛。
她从未来过这里,只是偶尔路过过几次。
此刻虽然是夜晚,可是廷尉内还是灯火通明,高高的灯笼挂在廊檐下,一阵风袭来,灯笼随风晃呀晃。
这风让闻知秋无端地打了个冷颤。
明明春夜温柔,可她就是感觉到了属于廷尉的森寒之气。
贺归渚的步履不停,绕过大堂向后院走去。
闻知秋咬着牙在他身后努力跟上了他的步伐,走得太急一时间牵扯到了受伤的脚踝,她不禁轻吸一口气缓解疼痛。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步伐似乎慢了下来。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贺归渚冰凉又冷淡的声音传来。
“到了。”
闻知秋抬眼看去,这件房屋不大,门窗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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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一张木床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下显然有凸起。
心念电闪间她就知道这是哪里——
敛房。
贺归渚迈了进去,一年轻男子以白布覆着下半张脸,看到贺归渚只是点头打了个招呼。
闻知秋跟在他走进去,她总觉得这里的有些寒凉。
有点像当初的乱葬岗,只是没有乱葬岗污浊的气味,只是——
到处都充斥着腐败的气息。
她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大。
她能被贺归渚带来这里,想来躺着的人必定是她熟识之人。
她并不惧怕尸体,毕竟这里比起当年的乱葬岗简直可谓天上人间,只是——
她不想再看到尸体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双混杂着期冀与不甘的眼眸。
这年轻男子看到闻知秋处变不惊的模样倒是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抬手掀开了面前的白布。
贺归渚大步迈到闻知秋面前,他微微垂眸俯视着闻知秋,她的睫毛因为不安像蝴蝶振翅般振动着。
他片刻才开口:“姑娘瞧瞧是否认得她?”
只是贺归渚高大的身影挡在她眼前,她看不见他身后的尸体。
她抬眸撞入了贺归渚幽深寂寥的眼眸中,声音也有几分不稳:“大人可否移步?”
贺归渚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眸,似乎确认了什么方才移开身影。
敛房内灯光黯淡,闻知秋只得前行几步,可她方一看清那人面容便惊呼出声——
王萍!
她见过很多尸体。
有的腐朽破败到只剩一架白骨,
有的肿胀扭曲根本看不清面容,
有的凌乱破碎拼不出完整尸身,
有的就像她一样,面容安详,仿若沉睡。
闻知秋快步上前仔细看着王萍的面容,她和平日里的区别不大,只是面容有些青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她转头看向贺归渚,声音有几分颤抖:“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昨日见她还是好好的!”
贺归渚看向那位年轻男子,那男子上前指着王萍的后脑:“她生前应与人发生过争执与扭打,此处遭受了钝器敲击,导致死亡。”
闻知秋紧紧盯着她的面容,希望她下一刻就睁开眼像往日般展露腼腆笑容。
“你们在哪里发现的她?”
贺归渚的声音冷冰冰像这敛房一样没有温度:“在京郊的万河边,芦苇荡之中。”
闻知秋频频摇头,眼眶不知是被身上的红衣映衬得发红还是因为激动:“不会的……不会的!她生性温和,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怎么会与他人扭打!
“万河?她不住那附近,必定是被人抛尸!是谁做的?”
闻知秋转身抓着贺归渚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她眼眶通红,说出的话也颤抖破碎,风一吹就散落在大地上。
“为什么会这样?”
据贺归渚所知,王萍是落雁酒肆的一厨娘,与闻知秋相识不过半年而已,她何以情绪这么激动?
贺归渚单手攥着她的手腕,一双幽深冷静的眸子撞入她慌乱的眼睛中:“冷静一点!”
闻知秋深吸着气强迫自己冷静,双目微闭回忆着王萍前些日子是否有何异常之处。
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她猛然睁眼,双手抓着贺归渚的手腕,声音有几分急切:“她还有个孩子,你见到了吗?”
3. 春夜醉白蘋(三)
深夜,万河边。
本该是万籁俱寂、沉静如墨的深夜,此刻却熙熙攘攘、热火朝天。
无数的火把高扬在芦苇荡上,似乎这样就能给迷途之人指明归路。
闻知秋看着万河边明明灭灭的火把,心中焦急不已。
漆黑的河水无情地翻涌着,芦苇荡也随着夜风飘荡着。
谁又知道这白日里绿意盎然的芦苇荡中埋藏着多少不见天日的白骨。
京郊外的村庄里时常有人来万河边,希冀能捉到几条鱼到集市上贴补家用。
可是万河的水势湍急,一不留神就会被河水卷走,可是为了这几两碎银仍是有人前仆后继。
在这万河出事的人不少,后来万河边专门种植了密密麻麻的芦苇荡,便是防止百姓前来钓鱼戏水。
可这也没有什么用,还是有人为了多抓几条鱼在这里送了命。
后来官府专门派人驻守,这类事情才少了些,可始终难以禁止。
总有胆大之徒或那无路可走之人会在夜晚来万河试试。
若不是白日里有几个胆大的孩童偷偷溜进芦苇荡玩耍,也未必能发现王萍。
贺归渚在前方指挥着众人,闻知秋想了想转身走向不远处的男子,是方才在敛房内那位以白布覆面的男子,此时摘掉了白布倒是个十分清秀的人,和她见过的仵作都不一样。
“敢问公子,王萍身上可还有其他伤处?”
那位公子很温和地笑了笑:“姑娘客气,她身上有一些淤青,应是生前与人发生过激烈争执,不过……”
闻知秋急忙追问:“不过什么?”
仵作:“不过,对方与她的力气应该相当。在下验尸时注意到,她的手掌上有常年劳作的茧子,手臂也较一般女子健壮许多,她身上的伤处多是对方挣扎时导致的。”
“确实如此,”闻知秋想到了王萍平日里做工的样子,“她身上有一把子力气,她在民女酒肆后厨帮工,劈柴、搬运的活计都是她来做。”
仵作点点头:“那便说得通了。”
闻知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起身欲寻贺归渚却被他叫住。
“姑娘暂且留步。”
闻知秋停下脚步回首疑惑地看着他:“公子还有何事?”
他上前微微倾身,笑得和善:“姑娘是否时常夜不能寐?”
她未作回答只道:“有劳公子,民女睡得很好。”
他早已注意到贺归渚时不时便会寻找闻知秋的位置,似乎只是为了确认她还在。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眼眸有几分感兴趣的笑意:“倒是有趣。”
贺归渚一直留意着闻知秋,看到她缓步走来,便转身向回走,在她面前站定:“何事?”
闻知秋:“已经找了一个时辰了,民女还是想去王萍家里看看,不知大人能否派两个人随民女去王萍家走一趟?”
贺归渚没有问她原因,只是招手唤来一人交代了些事项,便对闻知秋道:“我随你去。”
闻知秋急忙摆手:“不必,大人且忙,民女一人即可。”
贺归渚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向马车处行去。
那一眼明明没有什么情绪,可她就是心口一跳。
“快点。”贺归渚的声音依旧冰冷。
她曾听过他的很多语气,高兴的、伤心的、无奈的、痛苦的。
只是从未听过如此生疏的语气。
这样也好,闻知秋想,对自己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得偿所愿。
闻知秋快步跟上。
她只知道她住在哪个村子,具体时哪一户她也不清楚。
“贺大人,”闻知秋瞥了一眼自上马车就眉头紧皱的贺归渚,犹豫道,“你们查到王萍住在哪了吗?”
贺归渚的眉头依旧紧锁,似乎有解不开的愁绪:“廷尉若是连这个都查不到,还是早日关门算了。”
“那你们之前来过么?”
贺归渚点点头,他似乎有些疲累始终没有睁开眼,眼下乌青明显:“今日下午发现后,晚间前便派了一队人搜查。屋内破碎凌乱像是遭了贼,还发现了一些血迹,但并未发现你说的孩子。”
夜空黑漆漆的,没有明星闪烁,唯有小小弯月,此刻却被乌云遮蔽。
想来明月也不忍看世间之苦。
闻知秋站在空荡的院外,看着那棵枯木心下憋闷。
她知道这是木樨树,她在大漠虽未见过,却听王萍提起过。
王萍是南方人,最喜秋日木樨香,她在院内种了一颗木樨。
不过王萍曾很遗憾地告诉她,不知是不是北方寒凉,秋日的木樨香总是一瞬即逝。
王萍说她要带着孩子回南方。
她还记得昨日下午王萍带着孩子与她请辞时,面容隐有向往之色。
那是一种对未来的向往、对故乡的怀念。
闻知秋不知道木樨香是何种味道,她也不知道木樨花开满城飘香是什么样的。
可她知道,木樨不适合京都,王萍也是。
贺归渚提着一盏灯笼跟在闻知秋身后。
王萍赁的房子只有一间大屋子并一间厨房,用栅栏围出了一个院子。
院子不大,除了院中的这一颗木樨树,还有一个小小的秋千架。
木樨树下有一木桌,一旁倒散着三把椅子。
栅栏下还摆放着一些花盆,只是七零八落的。
闻知秋来自大漠,那里除了沙星花没有什么别的花,所以自从来到京都她便对花格外感兴趣。
她喜欢繁花绽放的景象。
姹紫嫣红、云蒸霞蔚。
这一切都让她觉得人生也会像繁花一样绚烂耀眼。
她一眼就看出栅栏下的花盆,曾被人精心呵护,只是还未待花开便已东倒西歪,再没有盛放的机会了。
她只是上前推开了房门。
昏暗的灯光从她身侧的灯笼之中传来,明明灭灭的。
“阿晓?阿晓?”
王萍又要做工又要一人带孩子,所以闻知秋允她带着孩子前来酒肆做工。
阿晓是个乖孩子,王萍在后厨忙碌时,她带着阿喜和阿晓在柜台看账本。
阿晓很聪明,他年岁不大,约莫四五岁,可是却认得不少字,还会背诗词。
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诗便是“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他说这是阿娘带他一路跋涉来京都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闻知秋看着触目所及的房间——
破旧、混乱、无序。
柜子大敞着,里面的衣物零散地挂在柜子上、床榻上、地面上。
桌上的茶壶被摔碎在地上,茶水早已干涸,茶叶掉在一旁像是掉落的烟灰。
出行的包裹也被撕扯开,凌乱地在地上铺展着,原本就破旧的衣裳在撕扯中彻底被毁坏。
“阿晓?阿晓?”
贺归渚突然攥紧她的手腕,闻知秋看向他,眼神充满了不解。
他压低了声音:“别出声,听。”
死掉的王萍、丢失的阿晓、恍惚的光影都让她静不下心,她索性闭上了眼,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处。
她感受到了手腕上传来的丝丝暖意,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原来春夜是如此寒凉。
贺归渚的呼吸声离她很近,就像曾经一样。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突然,她正要睁眼之际听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猛然睁开眼与贺归渚对视,二人的目光都落在一墙之隔的厨房。
厨房更是小得站不下第三个人,二人在此不得不摩肩接踵,贺归渚身上熟悉的味道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仿佛无孔不入。
她一时慌乱,抬手掀开了米缸的盖子,米缸中只有几粒零星的米粒。
贺归渚拉着了她正欲掀开水缸的手,只是示意她看向灶台。
虽然灶台简陋破旧,却被女主人收拾得很干净。
灶台上架着一口大锅,靠墙处齐齐整整地摆放着常用的调料,灶台旁的地上还整齐地码着未烧的木柴。
那些没烧完的木柴零零散散地掉落在灶台周围。
这个厨房虽小却格外规整,米缸和水缸整整齐齐地摆在灶台旁。
破旧的木柜里也整齐地摆放着碗筷、还算新鲜的菜还有前些日子没有吃完的剩饭。
地上那凌乱的、烧过的木柴在这整洁、干净厨房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闻知秋朝他比划了两下,贺归渚点点头。
她在贺归渚的搀扶下轻轻挪步到灶台旁,她轻轻探身迅速拿起了那口大锅。
贺归渚将灯笼高高举起——
果然,一个孩童蜷缩在灶台中。
闻知秋急忙丢掉手中的大锅,正欲探身去将孩子抱出来却被贺归渚拦住。
他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她:“我来吧。”
他丝毫不介意灶台里的灰尘探身将孩子抱了出来
闻知秋屏息,颤抖着将手放在了孩子的鼻下,像是在等待判官最后裁决的罪犯。
感受到了那微弱的气息时,她才长出一口气。
贺归渚清楚看到了她那含笑带泪的眼眸。
他抱着孩子上了马车,对一同前来的侍卫耳语了几句。
“大人,”闻知秋打断了他的话,她颇为急切地看向贺归渚,“此处距离廷尉太远了,阿晓气息微弱不知能不能撑这么久,不如先将阿晓带到民女家?”
“民女家就在青梨巷东口,进了城门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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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可否?”
贺归渚看向她,她的眼眶还是通红却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希冀。
她似乎对这孩子格外关心?可满打满算她与王萍相识也只不过半年有余,若说是投缘也太过蹊跷。
他心中的疑虑越来越甚,可此刻并非追究的时候。
他轻轻颔首,又对侍卫嘱咐了几句,车夫扬起马鞭向青梨巷飞奔而去。
马车内静谧沉静,闻知秋一直看着阿晓沉睡的面容,时时刻刻都在确认他还有气息。
她没有注意到,贺归渚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目光似春风般飘忽无影又似细雨般绵绸黏腻。
-
青梨巷很快就到了。
何大娘一直在等她,在院中远远看到她的身影就急急忙忙开门出来,身上原本披着的衣裳都掉了下来:“知秋啊,怎么才回来,你……”
她的话在看到闻知秋身后的贺归渚和他怀中的孩子时戛然而止。
“这是……”她看着一瘸一拐的闻知秋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叹了口气上前扶着她,“快快快,先进屋吧,虽说春日已至可这夜里还是有些寒凉的。”
何大娘把阿晓安置在客房,拿来了一套给阿喜做的新衣衫给他换上,有些大,却很是干净整洁。
她又打来了热水准备为这孩子擦拭面容,他的头发和面容都沾染了不少灰烬,闻知秋拦住了她:“大娘,这里交给我吧。您去陪阿喜睡吧,不然她一会醒来该害怕了。”
何大娘有些犹豫地看着在一旁不说话的贺归渚。
这人自从进门放下孩子后就坐在窗边,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孩子和阿秋。
他倒是生得挺好看,可看着十分冷淡,留阿秋一人在这里她着实有些不放心。
闻知秋看出了她的担心,解释道:“大娘不必担心,这位是廷尉的贺大人,大人有件案子需要知秋帮忙而已。”
何大娘还是有些犹豫,最终被闻知秋哄着离开了。
闻知秋拿着手中的毛巾,蘸了清水,替阿晓擦拭着皮肤上的灰尘。
房间里的烛火不是十分明亮,昏昏暗暗的灯影下,闻知秋的身影被投射在身后的白墙上。
她神色温柔,贺归渚几乎没有见过她这个模样,像是悲天悯人的神女。
那双眼眸里是沉睡的阿晓,又不是他。
她似乎在透过阿晓看着别的谁。
大夫很快便来了,还好阿晓只是受了惊吓,熬些参汤喂进去,再睡一晚便好。
闻知秋放下心,看向贺归渚:“夜色已深,贺大人不如先回去以免家中人挂心。明日阿晓醒来我派人去廷尉寻大人可好?”
贺归渚却淡淡开口:“方才为孩子换衫时我注意到他手臂处有抓痕,想来他必定与这起案件有关,本官还是在此守着为好。”
闻知秋茫然地看了看贺归渚,又回头看了看床上沉睡的阿晓,结结巴巴:“贺大人是尊贵之人,怎能屈居于此?
“况且……”
贺归渚的眉头紧锁,瞧着有几分不耐烦:“又不是没住过。”
闻知秋劝说的话被卡在了喉咙。
“那大人随我来吧。”
闻知秋只好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她,自己去客房守着阿晓。
“不必了,我在这贵妃榻上凑合一晚便好。”
闻知秋看他神色淡淡,一双眼眸却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急忙转身去柜子里抱出被褥。
她正打算去贵妃榻收拾便被贺归渚接了过去:“我自己来吧,你去歇着吧。”
闻知秋愣了一愣,又道:“那民女为大人打些热水来洗漱。”
贺归渚把被褥丢在贵妃榻上,抓住了闻知秋的手腕:“从前这些事我做的还少吗?你这是因当初的不告而别心怀愧疚吗?”
闻知秋仿佛被人施了话本中的定身咒一般僵在原地,好半天她才平复下心情,硬挤出一个笑容:“贺大人这是在说什么?大人早些歇着吧,民女告退了。”
闻知秋狼狈地落荒而逃。
“你在自欺欺人吗?”贺归渚的声音比今夜初见多了几分情绪,似无奈似叹息。
闻知秋的背脊崩得紧直,好半天才轻声开口:“大人在说什么?民女听不懂,大人还是早些安置吧。”
贺归渚笑了一声,闻知秋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你倒是放得下。”
闻知秋转身看向他,一双眼眸平静无波:“过去种种,大人便当作大梦一场,忘了吧。”
贺归渚眼尾泛红,大步上前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声音有几分涩哑:“闻知秋,你到底有没有心?”
闻知秋笑着拉开了他的手,那笑容在昏黄的烛光下既残忍又悲悯:“有心只会痛苦。”
“放手吧。”
4. 春夜醉白蘋(四)
闻知秋此刻回房后,看到桌上摇晃明灭的烛火愣了很久的神。
她这一晚精神紧绷毫无睡意,此刻索性坐在窗边一边望月一边独酌露白饮。
她的酒量很差,可就是十分贪杯。
因为她觉得清醒太痛苦了,醉酒后能忘记很多痛苦,能见到很多见不到的人。
她躺在床榻上时只觉得头昏脑胀、仿佛脑袋里正在电闪雷鸣,在那道电光劈下来时,她的意识不受控制地向梦境坠去,她不自知地乞求着——
不要再让我梦到那日了,我不要再记得了。
可惜人生往往事与愿违。
六月的烈阳挂在空中,炙烤着这片沙海。
每一粒沙都如雪花般晶莹细腻,在阳光的照射下,沙砾如同黄金一般璀璨发光,远远瞧着像是漫天繁星坠入了这无人的蛮荒之地。
连绵的沙丘起伏,仿佛这里自洪荒以来便未曾有人踏足,只有亘古的寂静与沉默。
夏风炽热卷起了热浪,也卷来了远方的阵阵驼铃。
闻知秋身着一袭红衣以纱巾覆面牵着三只骆驼慢悠悠自西向东地走着,成串的脚印在她身后铺展开来,只是很快又被风抹去了痕迹,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她的身影在热浪中有些缥缈,像是从天上降落到大漠的精灵。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却突然停下了驼队,悠悠驼铃逐渐消散。
她朝着北面的沙丘走去,沙丘顶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是沙星花。
沙星花是一种只长在沙漠中的花。
它的花瓣犹如世间最上好的丝绸,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花中心艳红的花蕊又仿佛在昭示着它是世间最漂亮、最美丽的花朵。
传说沙星花是天上的神女所化,她的爱人化作流沙消散在沙漠之中,她便追下凡尘扎根在这沙漠之中。
所以只有相爱之人才能一同见到这沙星花。
闻知秋抬手握住了挂在颈上的一块玉佩,轻笑了一声:“传闻果然也不可尽信。”
她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一声很轻的呻吟,她收起了笑意小心地收好玉佩,神色严肃从腰间抽出了鞭子向沙丘下走去。
尘沙下覆盖的似乎是一个人。
闻知秋攥紧了手中的鞭子,用鞭子扫开了覆在他面上的尘沙,又用鞭子轻拍这人的脸蛋:“喂,醒醒!”
可他却没有反应。
闻知秋有几分犹豫。
在昆西这个两国交界的小镇,戈宁国的歌舞和萧朝的话本子都十分受到少女们的喜爱,她也没少看话本子。
话本子里说,路边的野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人,见到之后一定要绕道走,否则可不知会有什么倒霉事情发生。
可是,多年来的颠沛生活让闻知秋对人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她看得出来此人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况且……她抬头看了看烈阳。
此刻恰逢正午,热得她不断地流汗,可是到了夜晚大漠的又冷得要命。这人若是丢在这里不管,怕是命不久矣。
闻知秋看着他的样子很突兀地想到了那年乱葬岗里的那个小女孩。
她叹了口气收起鞭子,卸下腰上的水袋,扶起他的身子喂他灌了几口水,他才幽幽转醒。
“姑娘……这……?”
闻知秋又把水壶盖好挂在腰上。
在大漠,水和骆驼可是最最宝贵的两样东西。
“你是谁啊?怎么孤身一人在沙漠?你的商队呢?”
这大漠除了来往于萧朝与戈宁国的商队甚少有人前来。
大漠太大,若非当地人很难顺利走出大漠。
只见这男子疑惑地转了转眼珠,说话时还有几分有气无力:“我叫……游出云,本随一商队而来想看看大漠风光……可谁知这商队十分无良,抢了我的钱财便丢下我跑了。”
闻知秋沉默了一瞬道:“你遇到的不是商队,怕是沙漠的沙匪。”
“沙匪?”游出云有几分震惊,又有些无措,“官府不管吗?我们不会又遇到他们吧?”
闻知秋摇了摇头:“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今日不会再遇到了。”
“姑娘……我该怎么办?”
他的衣衫沾满了尘沙,面色憔悴,可是双眸犹如昆西城外的半春湖的湖水,水汪汪的,清澈动人。
他像一只小狐狸可怜巴巴地望着闻知秋,似乎把她当作能有求必应的天降神女。
闻知秋犹豫了很久才开口:“我可以带你出大漠,但是……”
“好!”他原本还愁云密布的面容霎时间洋溢起笑容,这笑容比闻知秋见过的最灿烂的朝阳还要灿烂,双眸犹如半春湖夏日的湖水,碧波粼粼。
她一时间晃了眼,半晌才道:“……但你要听我的。”
“好。”他虽然受了伤,身子有些虚弱,可是一双眼眸看向她的时候璀璨夺目,就像此刻大漠闪闪发光沙和夜晚沙漠夜空闪耀的星。
闻知秋扶着他慢慢走上沙丘,他身子很虚弱,走两步就要休息一下。
短短几步路,倒是给闻知秋走出了一身汗。
“这是……什么花,好生……绚烂。”他的气息还有些虚弱,刚开口便咳个不停。
闻知秋不得已让他先坐在沙堆上,他倒是一门心思研究起了这花。
“这是沙星花,沙漠独有的。你运气好,第一次来就见到了。我这十几年也就见了这一次。”
“是吗?”他看着沙星花有些出神,“能在此茫茫无人之处遇见姑娘,确实十分幸运。”
闻知秋看了看远处的骆驼,以他的速度走过去不知要多久:“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将骆驼牵来。”
他点了点头。
闻知秋走了两步听到他的声音有几分急切:“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姑娘?”
“闻知秋。”
闻知秋很快牵着骆驼行来,她扶着游出云坐上了骆驼,她在前牵着骆驼慢悠悠地往家走。
游出云喝了些水,闻知秋又给他带了个草帽,他这会已经恢复了一些,有力气与闻知秋闲聊起来。
“在下曾听过沙星花的传闻,沙星花是仙女所化。在下方才迷迷糊糊间还以为是沙星花所化的仙女下凡尘来了。”
明明是谄媚之言,可是从他清冽的嗓音中说出来,偏偏多了几分执拗的认真。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骆驼旁,她将东西清了清为他腾出了个位子,让他坐上骆驼,无语地向他翻了个白眼:“油嘴滑舌。仙女会在这里给你牵骆驼吗?”
黄沙漫漫,天空显得广阔无边。
闻知秋牵着骆驼慢悠悠地继续向东行着,游出云时不时地与她说两句话。
驼铃声随着骆驼的行走叮当作响,为这寂寥大漠奏起鲜活的乐曲。
叮当叮当叮当……
闻知秋是被窗边的风铃声吵醒的。
她敲了敲宿醉的脑袋,起身后发现自己的脚踝肿得更大了,她急忙擦了些药简单洗漱后就一瘸一拐地前往客房。
她向来短眠,此刻不过天光刚刚破晓。
贺归渚许是夜间不放心,在阿晓的床榻旁睡着了。
闻知秋轻声将毯子盖在他身上。
只是她刚将毯子搭在他身上时,贺归渚就睁开了眼,抬手攥紧了她的手腕。
闻知秋毫无防备地闯进了他幽深的眼眸。
“你曾说当初在沙漠见到我时,就认出了我的身份可是真的?”
闻知秋不说话,只想甩开他那热得发烫的手掌。
可贺归渚却不肯放过她:“我们的初遇就是一场你的蓄意谋划吗?”
“是,”闻知秋索性放弃了挣扎,笑得有几分残忍,“我一早知道你的身份,如何?”
贺归渚只是深深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闻知秋用力甩开了他,声音还有几分讥讽:“既然你我都是各怀鬼胎,你如今又是凭什么?”
她的话没有说完,可是贺归渚清楚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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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的意思。
他想要解释却被虚弱的声音打断了。
“知秋姐……”
闻知秋急忙去看阿晓,她坐在床边,扶着他半躺在自己的怀里:“可还有那里不舒服?”
阿晓还没开口,豆大的眼泪就一颗颗地落了下来,像是夏日的倾盆大雨。
“阿娘……阿娘呢?”
闻知秋不知该如何回答,阿晓却从她的沉默里得知了娘亲的下落,哭得更是汹涌。
贺归渚冰冷得声音暂时止住了他得哭声:“你看见了什么?”
阿晓有些害怕地在闻知秋怀里瑟缩了一下,他的小手紧紧抓着闻知秋的衣袖,抽抽噎噎:“知秋……姐,这是……谁?”
闻知秋拿帕子为他擦掉泪水,声音温柔:“阿晓别怕,这是官老爷,能为你娘亲争得公道的人。”
阿晓闻言看向贺归渚的目光仿佛闪着光。
在他结结巴巴、抽抽噎噎的叙述中,二人终于拼凑出了事件真相。
原来王萍的丈夫原是书生,后背井离乡来京都求学。
可京都繁华靡丽,他很快迷失在这里。
王萍收到丈夫的信件带着孩子怀着憧憬来到了京都,却失望地发现她眼中曾经光风霁月的书生早已沦为丧心病狂的赌徒。
她带着孩子离开了丈夫,在京都试图扎下根,可安稳日子过了不过半年又被丈夫追寻到了踪迹。
这次他想要卖掉妻儿以换赌债,拉扯间在阿晓手臂上留下抓痕。
只是王萍没想到他不死心,很快又溜了进来想要带走孩子,她让阿晓快跑去外面藏起来。
可是阿晓担心娘亲,只是钻进了炉灶中。
丈夫在推搡间失手杀了王萍,王萍怕是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昔日爱人的手下。
何大娘适时的到来,打破了房间内压抑的沉默:“大人昨夜休息得可好?”
闻知秋将孩子交给何大娘拉着贺归渚到了院子中。
“大人打算如何做?”
贺归渚:“自然是秉公办理。”
闻知秋摇摇头:“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阿晓。”
“你有什么想法?”
她想了想道:“我曾听王萍说过她的家乡还有父母健在,京都怕是给阿晓留下了阴影,不知大人可否在案结后派人护送阿晓归家?”
贺归渚没有回答,眼神有几分探究:“你似乎很关心他。”
“不过是一点烂好心而已,”闻知秋不知为何苦笑了一下,“大人若是不便就算了。”
“闻知秋,”贺归渚看着她的双眸,冷笑一声,“我早该知道,你的没心没肺都只是对我一人而已。”
闻知秋没有反驳,当初确实是自己不告而别,他对自己心有怨恨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他说错了一件事,正是因为她当初在他身上弄丢了自己的心,她才匆忙落荒而逃。
很快廷尉的人便接走了贺归渚和阿晓。
“哎,”何大娘看着一行人离去的身影,言语间也有散不去的惆怅,“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闻知秋的眼眸中翻涌过很多情绪,最终只是垂下了眼眸:“这世间有母亲为了保护孩子而死,却也有母亲狠心杀掉自己的孩子。”
稚嫩的童音撞散了空气中弥散的哀愁:“阿姐!”
阿喜冲过来抱着闻知秋的腰撒娇:“阿姐,我们什么时候去长公主的宴会啊?”
闻知秋闻言只觉好笑:“阿喜就这么想去吗?”
阿喜用力的点点头,双髻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荡漾着:“当然啦,我们从西漠来京都不就是为了看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昭德将军吗!”
闻知秋摸了摸阿喜的头:“还有半月呢,你下次见了小鱼姐姐和她好好说说,让她带你去。”
阿喜疑惑地看着闻知秋:“阿姐不去吗?”
闻知秋和何大娘短暂地对视了一眼,笑容有几分苦涩:“阿姐……不想见长公主。”
5. 春夜醉白蘋(五)
春风始终温柔地吹拂着京都。
在人们还未留意时,柳树已然抽芽,盎然的春意席卷了整个京都。
今日是上巳节,长公主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曲水流觞。
长公主多年深居简出,这倒是这么些年来头一次办如此盛大的宴会。
“阿姐,你说昭德将军会不会像露白的铜像一般威严?”阿喜拉着闻知秋的手喜滋滋地幻想着。
闻知秋能带着阿喜来到长公主的宴会当然不是因为她得到长公主的邀请,只是因为她们落雁酒肆的酒得了长公主青眼……或者说有人趁机毛遂自荐。
“阿喜!”
闻知秋带着阿喜转头看去,只见一身华服的小鱼,哦不,应该是明阳公主萧妤。
落雁酒肆是闻知秋和萧妤一起合伙经营,萧妤出钱她出力。
“小鱼姐姐!”阿喜松开了闻知秋的手,朝萧妤跑去。
闻知秋赶忙呵斥道:“阿喜,不得无礼,还不向公主殿下赔罪。”
说着,她也朝萧妤行了一礼。
萧妤牵上阿喜走到闻知秋面前扶起她,眉头微皱,说话有几分急切和担忧:“知秋,你是不是还在怪我隐瞒身份。
“我自小在宫中长大,身边人都是冲着我的身份奉承我,只有你是因为我这个人与我相交的。
“我真的不是刻意隐瞒身份的。”
闻知秋微微低头,说出口的话滴水不漏:“公主那日向知秋解释时已经说清了,只是今日是长公主的宴会,礼不可废。”
她撇了一眼四处无人,才笑得狡黠:“万一有人看到了说我不敬公主,那可不好了。”
“我就知晓知秋最好了,”萧妤这才松了一口气,“你不是说今日不来吗?”
闻知秋无奈地看了看萧妤牵着的阿喜,阿喜偷偷朝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还不是她,非缠着我和她一起来,在家又哭又闹的。”
阿喜才不管那么多,拉着萧妤的手讨好地晃了晃:“小鱼姐姐,能不能带阿喜去远远地瞧瞧昭德将军啊?”
闻知秋无奈地和萧妤对视一眼,萧妤十分好奇看着阿喜:“阿喜为何这么想见昭德将军呀?”
阿喜说起长公主萧佳婵时双眸都是敬佩与向往:“我们露白县的小孩子都是听着昭德将军的故事长大的!
“听闻昭德将军身手了得,一人一枪便能打得戈宁人屁滚尿流的。
“而且昭德将军为了保护我们露白县,自己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孩童的眼眸里满是崇敬:“阿喜长大了也要成为像昭德将军一样厉害的人!”
萧妤和闻知秋看着她齐齐笑出了声,萧妤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你小鱼姐姐在不用你远远地瞧,姐姐带你去找昭德将军说话去!”
阿喜崇拜地看着萧妤:“小鱼姐姐,你也太厉害了!”
闻知秋蹲下身子视线和阿喜齐平,抬手为她理了理衣衫和发髻上有些凌乱的丝绦:“还记得阿姐在家是如何教你的吗?”
“阿姐放心,”阿喜点了点头,又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拍了拍系在腰间的香囊,“阿喜一定会守着规矩的,这个香囊阿喜也不会离身的。”
萧妤看着闻知秋:“知秋不去见见姑母吗?”
闻知秋连忙摆手:“你知晓的,我散漫惯了,若是冲撞了长公主便不好了。
“阿喜调皮,还要你多多费心。”
萧妤拍了拍胸脯:“知秋放心,我让我的婢女跟着你,这样大家即便不认识你也知晓你是我的客人,不会为难你的。”
闻知秋笑着点点头。
长公主的别苑很大,闻知秋一早就安排好了今日曲水流觞所用酒水,此刻倒有几分无所事事。
所有人都在前院饮酒作诗,她打发走了萧妤派给她的婢女,一个人在长公主的别苑里走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贺归渚在她身后冷不丁地出声,倒是吓了闻知秋一跳。
她转身轻抚着胸口,心有余悸:“你怎么在这?你走路为何没声响?”
“长公主的宴会当然会邀请我,”他的声音一如曾经的清冷,贺归渚老远就看到她鬼鬼祟祟的样子,“是你太过专心,没有发现我。”
闻知秋看到他想到什么,神色认真:“听闻杀害王萍的凶手已然伏法,阿晓归乡之事也要多谢你。”
贺归渚比她高一个头,此刻微微垂着头,还能看到她轻颤的睫毛:“你要如何谢我?”
“啊?”闻知秋以为他会说“分内之事”、“应该的”之类的场面话,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你你!”
贺归渚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若是熟悉他的人会发现他此刻眼中有几分不明显的笑意:“怎么了?”
闻知秋不欲与他争辩,摆摆手:“改日请你吃饭如何?”
“好啊,”贺归渚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还没说你在找什么?”
闻知秋以为这就能躲避他方才的提问,却没想到贺归渚此人倒是有些执拗在身上。
“啊?”她睁大眼睛装傻,“我只是没见过这么华丽的宅子,看得有些入神了而已。”
“小地方来的,有些粗鄙,大人莫怪。”
她笑得艳丽明媚,一如贺归渚记忆中的明丽,只是她眼中那一丝心虚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微微倾身看向她的眼眸:“你心虚什么?”
二人的距离极近,贺归渚的面容清晰地落在了她的眼中。
这其实也只是闻知秋来京都后第二次与他碰面。
上一次见面在夜晚不仅事态紧急而且还不欢而散,她并没有时间仔细打量他。现下她才注意到贺归渚和两年前有些不一样了。
她看不透也看不懂。
闻知秋看天看地看花看草就是不看他:“哈哈,我有什么可心虚的。”
贺归渚正欲开口却被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表哥,原来你在这啊。”
贺归渚整个身子都挡在闻知秋身前,直到贺归渚转身面朝来人时她才看清了来人的面貌。
这位姑娘穿着一身湖蓝色衣裙,乌发如墨,一抹淡淡的笑意挂在嘴角,春风吹起了她的衣裙,她就站在那里便是温婉二字的化身。
贺归渚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何事?”
少女触及到他的眼神急忙低下了头,可闻知秋还是看到了攀上她面庞的那抹粉红,声音:“长公主在寻表哥,姑母便让明绿来寻寻表哥。”
闻知秋不待贺归渚开口便道:“王萍之事多谢大人秉公执法,民女告退。”
她甚至不等贺归渚回话便急急转身离开,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一味地绕开人多的地方,待她再回神时,却闯入了一个无人的院落。
似乎有无形的线牵引着她,她不自觉地迈步踏入院落。
院落中种植着一棵银杏树,在粗壮的树枝上还搭了一座秋千,瞧那木座显然已搭建十余年了。
不论是房间的门窗还是院内的花草树木都彰显着皇家的富贵,这个院落也很干净,婢女必然是时常认真打扫的,可是闻知秋就是知道这个院落必定是早已荒废多年了。
因为这个院落没有一点人气。
这里明明听得到前院的喧哗与热闹,可是这里就是安静寂寥的可怕。
她抬手抚上那秋千架,甚至能感受到秋千架上一次晃动就是它当初搭建之时。
“这里是容惠郡主故居。”贺归渚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她到了这里。
闻知秋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声音有几分飘荡:“容惠郡主?长公主的女儿今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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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八岁,似乎还未有封号。”
贺归渚和她一齐看着这秋千,眼中似乎回忆之色:“容惠郡主是长公主的第一个女儿,那时长公主还在露白与戈宁激战。长公主那些年曾回京过一次,带着容惠郡主便住在这座别苑,这个院落也是容惠郡主当时的居所。
“那时我朝与戈宁之间战事激烈,长公主常常在宫中与陛下、大臣们商讨国事到很晚,怕女儿孤单便搭了这个秋千架。”
闻知秋难得没有出言打断他,只是轻轻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贺归渚的声音难得出现了一丝波澜,“长公主归京不过三月便又带着容惠郡主返回了露白,几月后长公主打败戈宁,戈宁至今不敢来犯。只是长公主在那场战役中受了重伤,自此久居京都再未能上战场。”
“因戈宁人偷袭,驸马安榭与容惠郡主死于将军的大火。听闻那火势燃了整整一日一夜才熄。”
闻知秋侧头看向他:“你对这个秋千倒是知晓得十分清楚。”
贺归渚:“因为那年我与容惠郡主在此曾有一面之缘,我与她在此打秋千。那是一个秋日,树下堆满了金色树叶,她说她在露白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景象,她很喜欢京都。
“她还与我相约在下个秋日一起打秋千,可我们此生也只有那一面之缘。”
若是贺归渚此刻没有沉湎在回忆里,他应该能注意到闻知秋此刻有几分气息不稳:“你……你还记得她?”
“当然记得,”也许回忆十分美好,贺归渚的嘴角还有淡淡的笑意,“容惠郡主十分喜欢我的玉佩,我便赠予了她,她也以琥珀回赠。”
闻知秋看着秋千架不作声,声音不复往日的活泼,有几分沉重:“我见过你说的那场大火,那是我此生见过最大的一场火。
“那火光点亮了整片夜空,还夹杂着将军府数百人的哀嚎,真是……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贺归渚定定地看着闻知秋的侧脸。
他见过她的很多模样,快乐的、狡黠的、情动的、无奈的,可是他从未见过她现在的模样。
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叶隙疏落的碎光洒在她身上,仿佛高座莲台的菩萨般闪着光芒。
可是她的眼底却像低眉的菩萨一般悲悯与哀痛。
贺归渚只觉得此刻的闻知秋离他非常远,似乎下一刻就要消散不见。
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闻知秋,他们曾经的一切都仿佛是她为他造了一场纷乱零碎的梦。
他必须做点什么来确认——她在这里,她不会离开。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他轻柔地拉上她的手腕,很突兀地开口:“方才的女子明绿只是我表妹。”
闻知秋只是垂下了眼眸:“贺大人,她和你很是般配。
“放手吧。”
贺归渚只觉得心中又委屈又愤怒:“闻知秋!”
她仿佛没有感知到他的情绪,抬起头闯进他的眼眸,笑得明媚艳丽,贺归渚甚至怀疑他看到的她眼中的悲悯与哀痛是他的错觉。
“方才那是丞相家的王二小姐吧,听闻她性情温婉、秀外慧中。你们二人不论是家世、容貌还是性情真是相配。
“若是他日成亲记得照顾我们落雁酒肆的生意啊!”
贺归渚不自觉加大手上的力气:“所以你自始至终都是把我当作替身是吗?”
闻知秋有几分疑惑:“什么?”
贺归渚声音有几分嘶哑,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为了‘阿昀’离开我的吗?‘阿昀’是谁?”
闻知秋完全没想到会从他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不自觉涌上泪意,她双眸清亮、笑得温柔,可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样残忍地割在贺归渚的心口:“是啊,我是因为‘阿昀’才离开你的。”
6. 春夜醉白蘋(六)
贺归渚知晓“阿昀”这个名字其实十分偶然。
闻知秋这个人酒量不好还嗜酒,这也是二人在一起生活了一阵子后他才发现的。
她最喜对月独酌,可贺归渚逐渐发现,她的情绪会在月圆之夜变得格外低沉。
那一日是中秋,是她不告而别前二人一起过的第二个中秋。
贺归渚不喜饮酒,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闻知秋一人自斟自饮。
闻知秋面颊酡红,靠在他怀里眼神有几分迷离:“出云……你说,此刻算不算月圆……人团圆……”
贺归渚一手揽着她,一手去拿她手中的酒壶,试图劝诫:“不喝了好不好,你今夜已经喝了不少了。”
闻知秋躲过他的手,歪着头看向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眸在月光下格外诱人:“出云,你为何……从不饮酒?”
贺归渚抢夺失败,只好紧紧抱着怀中人,埋在她的颈侧,声音有几分沉闷:“因为我父亲。”
她似乎感受到了他低沉的情绪,温柔地轻抚着他的后背:“他醉酒后打你吗?”
“不是,”贺归渚侧头轻啄了几下她的侧颈,引得怀中人不住颤抖,“我记得幼时,父亲总流连在秦楼楚馆,我父亲此人最爱风花雪月,但凡归家总是酒气熏天。”
“他一直不喜我,更喜欢庶出的大哥,因为姨娘总能和他一起饮酒作诗、赏花听曲。大哥更为活泼机灵,而我太过沉闷呆板。”
闻知秋放下手中的酒壶,在他怀中微微后仰,双手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瞧着,似乎酒醒了几分:“谁说的,我们阿云明明美貌又风趣。”
闻知秋带着酒意的香气包裹了贺归渚,他明明没有饮酒,此刻只觉飘飘欲仙,月光下的闻知秋太过动人,他忍不住想让时间停留在此刻,他想抛却一切就在此和她相守一生。
哪怕是梦,他也甘心沉沦。
只愿这场梦永远不会醒。
闻知秋看着他发呆的模样笑出了声,直到她带着酒气的唇靠近微微触碰到他的时,他一把抱起她大步走向床榻。
月光如练,照耀着房内的寻欢客。
后来,闻知秋太累在贺归渚怀里睡了过去,他就着月光温柔地用手指描摹着她的眉眼、鼻梁和依旧艳红的唇。
她似乎陷入了不好的梦境,眉头紧皱,眼角也落下了几滴泪,口中似乎在喃喃着什么。
他把人揽得更紧,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又靠近她想听她在说什么,可陡然间他裸露的后背绷得僵直,闻知秋口中的话仿佛在他耳边炸开了惊雷——
阿昀,你为何从不来梦中看我?
-
“知秋姑娘,长公主要见你。”
婢女的声音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僵持,闻知秋也不知方才被她打发走的婢女是怎么找到她的。
她深吸一口气,憋回了即将涌出的泪水。
虽然她不想见长公主,但她更不想在此刻面对贺归渚,她用力甩开了手腕上他冰凉的大掌,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对婢女道:“来了!”
她毫不留恋的转头离开,只留下贺归渚一个人停留在原地。
闻知秋被贺归渚拨乱了心弦,此刻只能强迫自己去思考为什么长公主要见自己,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世家子弟与闺女们坐在曲水流觞边玩得不亦乐乎,长公主和箫妤坐在亭中不知说着什么。
箫妤远远地看到她笑着跳起身子朝她跑来,拉着她的手腕对长公主道:“姑母,这便是闻知秋。”
闻知秋压下心中的紧张向二人行礼:“民女见过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长公主的声音和她印象不太一样,比曾经多了几分低沉:“起来吧,抬起头让本宫瞧一瞧。”
闻知秋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到了如今的长公主。
她想瞧瞧,一个能将自己的女儿扔到乱葬岗的人如今过得可还安心?
十余年过去,长公主也已接近不惑,比曾经多了几分沧桑与沉稳,却依旧不苟言笑,面庞坚毅果敢,依稀还能瞧出当年驰骋疆场的风光。
“听明阳说,你来自昆西?听口音不像。”
闻知秋挤出一个笑容复低下头:“民女生长于西漠,因父母离世自露白前往昆西生活。”
“怪不得,”长公主眼眸流露出几分怀念,“你这露白饮与本宫当年在露白所饮别无二致。”
“能得长公主赞誉,真是民女莫大的荣幸。”
长公主似乎心情不错:“你如今多大了?瞧着比明阳大些。”
闻知秋:“长公主慧眼如珠,民女今年二十了。”
“哦?”长公主的语气有几分悲伤,“二十了啊。”
闻知秋有些奇怪地偷偷觑她,只听见一声清脆的童声:“母亲!”
长公主原本严肃的面庞攀上了不自知的宠溺笑意,张开双臂接住了飞奔而来的女儿,声音温柔得仿佛与方才是两个人:“阿妍跑哪玩去了,瞧瞧这一头汗。”
阿喜蹦蹦跳跳地跟着长公主的女儿萧妍身后,看到闻知秋后眼睛亮了一亮,却还是很规矩地站在了箫妤身后。
萧妍和阿喜一样今年不过八岁,正是对一切充满好奇的年纪,看到低头跪坐着的闻知秋好奇道:“母亲,这是谁啊?阿妍似乎没有见过呢。”
她蹬蹬蹬地跑到闻知秋面前,蹲下身子歪着头瞧她:“哇,好漂亮的姐姐!”
“咦?”萧妍的声音清脆稚嫩,“母亲,这位姐姐和母亲书房中挂的长姐的画像倒有几分相似呢!”
长公主闻言皱了皱眉头,方才她只是瞥了一眼闻知秋的模样,一个平民而已不值得她关心
,若不是箫妤非缠着她见一见,她根本不会见。
她知道,箫妤也只是想为她们二人的酒肆造些噱头,她也乐得纵容小辈。
只是此刻萧佳婵厉声道,刚才的温柔似乎是闻知秋的错觉:“抬起头来。”
萧妍跑回到母亲身边:“虽然长姐的画像还是幼时模样,可是眉眼间十分相似呢!”
“你父母有人是戈宁人?”萧佳婵心中有些疑虑,这姑娘明艳得耀眼,仔细瞧瞧确实有几分眼熟。
戈宁人的眉眼深邃眼睫卷翘,与大萧人格外不同。
闻知秋听到她冷下来的声音,赶忙俯身:“回长公主殿下,民女自小父母双亡,被一老伯收养长大,属实不知父母身份。
“但听老伯说是在我朝与戈宁边界处捡到的民女,长公主殿下所说也实有可能。”
箫妤见状上前挽上长公主的胳膊,撒娇道:“姑母,当年与戈宁大战时,不论是我朝还是戈宁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西漠处于两国交界处,有知秋这样的父母分别来自两国的弃婴也不足为奇。”
箫妤所言长公主心中明白,可是她只觉这姑娘的行为举止都很熟悉,可是看她的面庞除了眉眼也与她的阿姝并不相似。
她抚了抚额头:“想来本宫是太累了,罢了,你随明阳入座吧。”
闻知秋忙低头应是。
闻知秋和阿喜随箫妤入席,箫妤为照顾她们二人并未落座长公主下首,只是在坐在贵女们首席。
“知秋别害怕,”箫妤一边吃一边安慰她,“姑母方才就是想到了早逝的表姐。”
闻知秋声音有些不稳:“为何……我会让长公主殿下想起她?”
“我幼时见过她一面但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的眉眼十分明媚耀眼,仔细瞧瞧你的眉眼真的和她很像,”箫妤瞧了瞧她的面庞,又看了看周围无人注意她们,靠近她的耳边悄声道,“我悄悄告诉你,其实上一任驸马是戈宁人,所以表姐眉眼有些戈宁人的特征。”
“表姐离世十几年了,姑母看到你怕是又想起了表姐。”
闻知秋有几分吃惊的模样,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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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耳语道:“当年我朝不是与戈宁打得十分激烈吗?长公主驸马怎会是戈宁人?”
“此事说来话长,”箫妤摇摇头,“说来也是皇室密辛,你还是不知晓为好。”
闻知秋点点头,心神有些恍惚,一抬头就看到贺归渚坐在她对面。
她悄声对箫妤道:“我想去后院转一转,这里有些憋闷。”
“这种宴会就是这般无聊我也不喜,不过别急,”箫妤拉住了她的手腕,笑嘻嘻的,“一会有好戏看。”
箫妤冲贺归渚扬了扬头:“贺归渚,廷尉左监,你知晓吧?”
闻知秋不知她要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他啊,可谓是京都不少女子的心上人,听闻今日姑母要为他赐婚呢,我倒要瞧瞧谁能摘下这朵高岭之花。”
“是吗?”闻知秋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有几分飘忽。
对她与他而言,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阿姐,”一旁认真吃东西的阿喜拉了拉闻知秋的手,“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手也这么冰,是不是不舒服?”
箫妤听到也有几分担心:“要不去休息一下?”
闻知秋笑着摇摇头:“没事,别担心。”
萧妍吃好了跑过来又带着阿喜去玩了,两个孩童年岁相仿,阿喜又来自民间玩过不少萧妍没见过的游戏,萧妍与阿喜二人倒是玩得十分欢愉。
长公主与众人说笑了一会,便叫贺归渚上前。
“元白今年二十五了吧?”长公主笑着与身边的贵妇人说道。
“来了来了,”箫妤兴奋地在闻知秋耳边叽叽喳喳,她以为闻知秋不认识人,贴心地解释,“那是贺归渚的母亲,林夫人,与姑母是好友。”
林夫人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家儿子:“可不是,都这么大了还没成家,我成日里真是为他操碎了心。”
长公主的目光在贵女们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身着湖蓝衣裙的少女身上:“本宫瞧着,元白与明绿倒是十分相配,元白意下如何?”
贵女们的视线或艳羡、或嫉妒地落在了明绿身上。
可贺归渚的视线却看向了闻知秋这里,吓得她朝箫妤身后躲了躲。
“多谢长公主美意,只是臣早已心有所属,还是不耽误王二小姐的姻缘了。”
众人都看到了他的目光落在了闻知秋这边,只是……
众人并不认得闻知秋,再加上她藏在了箫妤身后,众人都以为他的心有所属是箫妤,那些艳羡嫉妒的目光不甘地收了回去。
箫妤瞪大了眼睛拉着闻知秋,努力压着话中的火气:“贺归渚是在看我这里吗?这个阴险小人!”
闻知秋没想到箫妤会是这个反应:“你们素有仇怨?”
箫妤一聊到这个就来劲了,狠狠道:“他这人烦是烦人了点,但确实有几分才识,前些年父皇曾让他当我的老师。但他刻板又无趣,我又不爱读书,所以后来有一个去西漠的差事我就荐了他去,谁知他回来后变得更不近人情。”
“报复,赤裸裸地报复啊!”箫妤有几分焦虑,“听闻他在西漠那里过得不是很愉快,怎么办知秋?被人误会了可怎么办?”
闻知秋看她的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有心上人了?”
“是镇北侯家的小将军,”素来大大咧咧的箫妤此刻羞红了脸庞,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又恨恨地道,“但是他被贺归渚一句话支到西漠去了,我已有一年未曾见过他了。”
长公主和林夫人对视一眼,显然她们也看到了贺归渚落在了箫妤那边的视线。
长公主:“原是如此,那倒是本宫乱点鸳鸯谱了,本宫就等着喝元白的喜酒了。”
贺归渚还没开口,只见两名婢女急匆匆地小步快走,分别在长公主和箫妤耳边低语了几句。
箫妤声音冷静得不似往常:“知秋,阿喜出事了。”
7. 春夜醉白蘋(七)
高耸的苍穹漆黑一片,黑沉沉仿佛要吞噬这世间。
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下了几日,闻知秋坐在灵堂内看着房檐上的雨一滴、一滴跌落在地上,融入大地,消失不见。
闻知秋一身丧服跪在灵堂,背脊挺拔,一身白净的素衣在这昏暗的灵堂仿佛一朵白莲般高洁。
萧妤看着她挺拔的身影,心中忍不住地发酸:“知秋,你若是心里有气,便冲我发,无事的。”
闻知秋声音冷静:“此事与你无关,我知晓。”
那一日宴会,长公主神色慌张地散了宴席,带着萧妤和闻知秋赶去后院。
最先进入闻知秋眼帘的就是阿喜小脸憋得发紫的面庞。
萧妤认识的闻知秋永远热烈、永远明媚,她没见过闻知秋那样失态的模样。
那一日闻知秋冲到阿喜身边,双手颤抖地抱起地上的阿喜,声音哽咽:“阿喜……阿喜……你应阿姐一声好不好?”
可回应她的只有阿喜的沉默。
长公主则心疼地瞧着萧妍额上的伤口。
萧妤厉声询问周围的婢女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婢女言辞闪烁地叙述下萧妤大概猜到了事件经过。
萧妍和阿喜在池塘边玩耍,萧妍看到了阿喜腰间挂的漂亮香囊,就想抢过来。
阿喜谨记阿姐的教导,好声好气地向萧妍解释,可萧妍从小到大想要的东西都没有得不到的,一时间上了脾气和阿喜争抢起来。
萧妤再了解她不过了,长公主和驸马只有这一个女儿,简直是宠爱有加,只怕是那娇蛮无赖劲儿又上来了。
二人在池塘边争抢,春日柳絮纷飞,阿喜哮喘犯了可是香囊却被萧妍抢走了,萧妍在争抢中也摔了一跤,跌破了脑袋坐在地上大哭大闹,是以婢女都去哄她,没有人注意到一旁倒地挣扎的阿喜。
待她们注意到阿喜时,她已没了气息。
长公主温柔的声音传入了闻知秋的耳朵,她从未听过长公主如此温柔的声音:“好了好了,不哭了,母亲回去为阿妍上药好不好,阿妍哭得母亲心都碎了。”
长公主自始至终都未曾施舍给阿喜一个眼神。
也许人命在长公主眼里甚至不如柳絮的分量重,闻知秋想。
她冷笑一声,抱着阿喜一步步离开了长公主府。
萧妤对自己的姑母其实也颇有微词,此事明明是萧妍有错在先,阿喜已然殒身,可长公主丝毫不在乎阿喜这条人命,这条人命在她眼中完全不及女儿额上那隔天就好的伤口。
长公主只让萧妤带了一些金银财物以作补偿,可闻知秋都拒了:“阿喜和我都不需要这些,我只要萧妍在阿喜的牌位前磕头认错,求得阿喜原谅。”
萧妤十分为难,她心知所有的错都在萧妍,可萧妍是长公主的心头肉,闻知秋的要求简直是天方夜谭。
“知秋,我替萧妍道歉好不好。”
闻知秋起身送客:“天色已晚,公主还是早些回府。”
箫妤的万千话语都化作了叹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屋檐下坠落的水滴,一滴又一滴坠在了地上,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何大娘不知何时出现,她拿了一件衣袍披在闻知秋身上:“天冷,小心着凉。”
“大娘,”闻知秋刚开口,豆大的泪珠就从眼眸中坠了出来,“就因为阿喜和我们一样是平民百姓,所以她就这么白白死了吗?”
何大娘叹了口气:“长公主此人最是冷心冷性,萧妍是她唯一的软肋。”
“软肋?”闻知秋冷笑一声,含恨道,“那她还记不记得那个被她扔到乱葬岗的女儿,长公主午夜梦回可会梦到她来索命?”
“大夫也说阿喜左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了,想开些,知秋,”何大娘抹了一把眼泪,哑着声,“在阿喜的牌位前莫说这些了,我有件事要与你讲。”
闻知秋拉着何大娘的手,二人的双手在春夜中都凉得刺骨:“大娘,您说。”
“我打算去城外的永乐寺供奉两盏长明灯,虽说阿喜是西漠人信天神不信佛,可是我还是希望他们可以早登极乐。”
闻知秋点点头:“好,我陪您去。”
何大娘笑着摇了摇头,在昏黄的烛光下何大娘眼角的纹路清晰可见,眼眸写满了沧桑:“我还想在寺庙住一阵子,我这一辈子啊,太累了。”
闻知秋扑到何大娘怀中,不住哽咽:“大娘……”
“知秋啊,”何大娘爱怜地摸着她的脑袋,“大娘知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但是你想做的事情太难了。”
“还记得阿昀离去前说的话吗?人生苦涩,不要为执念毁了自己。
“我们啊,都只是希望你安稳快乐地度过此生。”
-
天色昏暗,街上没有几个行人,唯有时不时飞奔过的马车溅起几滴水滴。
闻知秋站在街角望着前方灯火通明、繁华富贵的长公主府,淡漠的眼眸中全是浓浓的恨。
她一身素白衣衫与那华贵的长公主府格格不入,就像萧妍和阿喜一样。
一个是高贵的云中燕,一个是低贱的尘中泥。
可是凭什么?
不知她在此站了多久,一袭白衣沾满了春雨。
不甘地仰着头看向远方的长公主府,就像一朵无法被折断的白莲。
忽而,一股凛冽的香气包裹了她,随即雨伞遮挡了她的视线。
她并未回头也未曾出声,身后人也沉默地陪伴着她。
不知站了多久,闻知秋突然有了一些倾诉的欲望:“我第一次见阿喜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雨天,那时她就快死了。”
雨下了很久,此刻只有淅淅沥沥的小雨如线般坠着。
高处的树叶积攒的雨水正滴滴答答敲打着泥土。
天空阴暗低沉,逐渐暗了下来,闻知秋置身于一片山林之中。
雨后泥土的腥气不断地冲击着她,她不辨方向只好停在原地等待雨停后繁星攀上夜空。
她常年往来大漠,凭星辩方向是最基本的能力。
只是天空暗沉,今夜怕是不会有繁星了。
她想了想还是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着。
先走出这片山林再说。
可是没走两步她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阴风阵阵,除了泥土的腥气还有尸体的腐臭味。
那是她一辈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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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不了的味道。
她的理智告诉她别回头,继续走。
可是她走了两步还是毅然转身。
没走多远就看到了那个时常出现在她梦里的地方。
这里一如当年,只是尸体少了很多。
当年的露白战火纷飞,那些无家可归之人、那些不知名的尸体都会被丢弃在这乱葬岗。
如今,只有那些死在牢狱里、家人不愿认领的人才会被用破草席一裹,丢入这乱葬岗。
“……阿娘……”
“……阿娘……”
闻知秋猛然转头看向这黑压压的乱葬岗,挺直的背脊微微颤抖。
她甚至以为听到的是当年的呼救,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谁发出的呼救。
颤栗的呼吸在这无人的树林不断被放大,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呼吸声。
可是陡然间这里又恢复了寂静。
像石子在湖面上激起了一道道涟漪,很快消失不见,湖面依旧平静,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
她摒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一点动静。
可是除了乌鸦凄厉的叫声外,什么也没有。
她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冷汗浸满了她的后背。
她轻出一口气,因紧张而耸起得肩膀微微放松,转身打算离开。
“……阿娘……”
“……阿娘……”
闻知秋确信这次不是她的幻觉,她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几分颤抖:“有人吗?”
那人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砸了一颗石头,惊飞了鸦群。
闻知秋顾不上沾染到衣裙上的泥泞奔向了那里。
她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一个面色苍白、骨瘦如柴的小女孩。
这里阴森暗沉,可她还是挣扎着朝闻知秋露出了一个笑容,一双眼眸明亮清澈。
如果此刻天地倒悬,那今夜漆黑的夜空会有一颗明亮的星。
“阿喜是被父母抛弃的,”闻知秋的声音有些不稳,她将头顶的雨伞推开,仰起头想要在夜空中寻找那颗明亮的星,“阿喜不止有哮喘,西漠最好的巫医也说阿喜活不过十岁。”
“她自小到大身体就不好,所以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像长公主那样武艺高强、英勇无双的将军。她最崇拜长公主,哦不,应该说是昭德将军,想要在死前远远见她一面。
“我当时不知去处、没有方向、独身一人,阿喜给了我一个目标,我便带着她一同来京都了。”
“如此说来,”她仰着头,笑着说,“阿喜也算得偿所愿。”
贺归渚眼神温柔,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拭去了她落下的泪:“人生总会走到同一个结局,阿喜不过是比我们先行一步。”
“终会再见的,不论早晚。”
“我会让长公主会付出代价的。”
闻知秋深深地看了一眼前方依旧辉煌明亮的长公主府,转头离开。
只是下一刻她就眼前发黑昏了过去,在她意识消散前她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贺归渚将她揽入怀中时听到了她带着哽咽的低喃——
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会一个接一个离开?
8. 青霭入看无(一)
深夜,贺府别苑。
贺归渚手中拿着帕子小心地为闻知秋拭去额上的汗水。
“商麟,她已睡了一日一夜,为何还未醒来?”
被唤作商麟的人便是那日闻知秋在廷尉敛房见到的仵作,他见到贺归渚一次次在她身上失了神:“她便是你在西漠遇到的那名女子吗?”
贺归渚的动作顿了一下:“是又如何?”
“问问而已,”商麟摇摇头,看了看她紧皱的眉头,犹疑道,“她的烧已经退了,还没醒来也许是她……不愿醒来。”
闻知秋此刻确实深陷在梦中,梦中是曾经的萧姝和曾经的小乞丐十四。
萧姝的嗅觉比她更早醒来,还未睁眼尸体腐臭的气息就已经钻入了她的鼻子。
她躺在一堆尸体之上,仰望着高耸入云的树木。
黑压压的、阴森森,仿若地狱之门。
她像被封印一般动弹不得。
乱葬岗寂静得仿佛虚无之地,这里有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乌鸦振翅的声音,还有在她耳边无限放大的属于她自己的喘息声。
今夜是中秋,明月高悬夜空,冷漠地俯视着混乱、肮脏的瞬间。
人间百年,于高洁的明月而言不过只是一瞬。
圆月虽缀于夜空,却不舍得施舍半分光亮来着暗黑之地。
它知晓,所有的光亮、所有的生命都会被这里一点点吞噬。
最终只剩下乌鸦与腐肉。
明明今日该是阖家团圆、欢聚一堂,可她却置身于恶臭漫天的乱葬岗。
明明她睡前母亲还温柔地和她讲话,可她沉入梦乡之际却听到了母亲毫不留情的声音。
“把她丢到乱葬岗吧。”
她知晓母亲常年带兵冷峻严酷,对待下属永远严厉冰冷,不论下达军令还是与阿爹闲聊,她永远冷静理智。
可今晚的母亲十分温柔,因母亲严厉她自小与父亲更为亲近,她不是不亲近母亲,而是不敢。
母亲今晚温柔地同自己说着话,还喂自己吃了平日里不许自己吃的糖果。
她还偷偷地掐了自己一把,她觉得这一切都好不真实,她像是在云端漫步,似乎下一步就要从云端坠落。
她希望,如果这是一场美梦,这场美梦要永永远远地做下去才好。
只是,世上的一切愿望都要付出代价,就连母亲的温柔也是。
只可惜,这个道理她明白得太晚了。
下一刻,她就从云端堕入地狱。
她的手脚早已被寒夜冻得动弹不得,她只好偏了偏头,却看到了一具新尸。
尸体的脖颈被割断,脑袋无力垂向另一端,她看不清他的脸。
可是那手背上的刀疤,不是父亲还有谁?
她的泪水无声滑落。
咯吱咯吱。
地上掉落的树枝被人踏碎。
是死神踏月而来吗?
父亲已逝,母亲……世上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
咯吱咯吱。
也好,她此生已经再无留恋。
她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等待着最终的结局的到来。
萧姝忽觉有人捉住了她的手腕,她缓缓睁开眼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阿爹时常带她在城中救济的小乞儿十四。
“你也死了么?”萧姝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涸嘶哑,全然没有往日的甜美。
“我好好活着呢,”小乞儿十四的语气不怎么友善,她用力拨开了她身上的尸体扶着她从尸堆上下来,“你也好好活着。”
萧姝牵着十四的衣袖为自己增添一些勇气,她朝那具尸体走去,她一步步绕到那尸体眼前——
果然是阿爹。
阿爹儒雅温和,可是此刻他的脖颈断裂,一颗脑袋堪堪挂着。
他的面容灰暗,却十分安详。
萧姝想到昨日父亲的语气:“想来,父亲早已预料到今日了。”
她蹲在阿爹面前,小手指着他脖颈处的伤口,说出口的话却有几分残忍的天真:“你看,阿爹的伤口好大,流了好多血,都干了。”
萧姝面朝着阿爹没有看到站着的小乞儿十四早已红了眼眶,却仍强撑:“这伤口干净利落,你阿爹没有遭受太多痛苦。”
她又四处看了看对萧姝道:“你在这里等我,哪里都别去。”
小乞儿十四又离开了,乱葬岗又恢复了它应有的寂寥。
萧姝伸出小手,她学着阿娘对待战场死亡士兵的模样,轻轻覆上了阿爹的眼睛。
若是忽略那可怖的伤口,阿爹就像睡着了一般,兴许还做了个好梦,因为他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容。
很快,十四推着一个木板车来了。
萧姝不知道十四哪里来的力气,她看起来比自己还瘦弱,十四推着木板车的模样有几分滑稽好笑。
萧姝苍白的面颊上浮现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小十四却丢下手中的石板车,跌跌撞撞地朝她跑来,捧着她不断流出殷红血液的手腕,声音颤抖得不像样子:“萧姝你疯了!你爹用自己的死为你换来的生机,你就这么辜负他吗?!”
萧姝的苍白的面色在月光下更是洁白,她的气息有几分不稳:“十四……替我活下去!”
十四猛地摇头,眼泪随着她的动作被甩到了萧姝的手腕上,在这寒夜中格外滚烫:“我的命是你救的,要死也是我死,你要活下来。”
萧姝听得到十四略带急躁的声音,可是她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她在昏倒前凭借本能抓住了阿爹的手。
阿娘如果不要她,她在黄泉路上还有阿爹牵着自己的手。
意识消沉之际,她还对十四笑了笑:“别哭了……快走吧小十四,你一定要……活下去。”
“知秋……知秋……”
十四急切地望着虚空之处:“萧姝,他还在等你,别睡!”
萧姝摇了摇头,扯出了一个笑容:“他等的人不是我。”
萧姝用尽所有力气推了一把十四,自己却跌入了无边黑暗。
“啊!”
闻知秋喘息着睁开眼,眼前只有透过纱帐打进来的点点昏暗烛光。
“你醒了。”贺归渚一如既往的冷淡声音中有着不明显的喜悦。
闻知秋甩开了他想要扶她的手,自己硬撑着坐起身子,但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她不得不倚靠在床边大口地喘着气:“这是……你家?”
贺归渚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别苑。你前几天操劳太过,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闻知秋点点头:“多谢你。”
贺归渚端来了一碗热汤:“先喝些汤补补身子。”
闻知秋避过了他递到了自己眼前的汤匙,垂下眼眸接过:“我自己来,多谢。”
贺归渚原本明亮的眼眸暗了暗,却什么也没说。
偌大的房内只有汤匙碰到碗壁的声音。
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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渚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闻知秋喝完了汤恢复了几份力气,“还未曾想好。”
“你之前曾说是因阿喜来到的京都,如今阿喜已逝,你……要离开了吗?”
闻知秋摇摇头,垂眸敛去眼中的恨意:“我不走,我还有事没有做完。”
闻知秋没有注意到,贺归渚听到她的回答原本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说话间也带了几分轻松:“什么事?可需要我帮手?”
“不必了,”她将手中的空碗放在一旁的小桌上,抬眼看了眼天色,日光已经冲破了漆黑的天际,“天亮了,我这便该离去了,这几日打扰你了。”
闻知秋说着,掀开了身上的被子,一旁有贺归渚一早为她准备好的干净衣裙:“我要换衫了。”
贺归渚起身离开,只是在走到门口时停下了步子:“你当初离开,可是因为我做了什么错事?”
“没有,”她不敢看贺归渚的背影,卷翘的眼睫被昏黄烛光在眼下照射出一片阴影,“你很好。”
贺归渚没有开口,只是沉默着走了出去为她关上了门。
那身影无端有几分落寞。
闻知秋换上了干净衣衫,推开门走了出去。
此刻已然天光大亮,院子的仆从们沉默安静地打扫着卫生。
许是贺归渚提前有交代,没有人对她的出现以及离开表现出一份好奇,甚至在她不知该朝何处走时为她指出府的路。
贺归渚真的是很好的人,她想,只是遇到了自己。
闻知秋走到正门时毫不意外地遇到了贺归渚,他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你真的要走?”他的声音平稳冷淡,闻知秋听不出一丝情绪。
“嗯,你我相遇本就是意外,”她点点头,却不知为何不敢看他,低着头看青石板路,“桥归桥路归路。”
“桥归桥路归路?”贺归渚重复了一遍,嗤笑一声让开了路,“好,如你所愿。”
闻知秋看着前方大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贺归渚觉得闻知秋就像自由的风。
风温柔地轻抚过他,最终风过无痕,只留下他在原地打转,想要抓住那一阵风。
“还看呢?人都走远了。”
商麟的声音在贺归渚耳边炸开。
贺归渚垂眸苦笑:“你看我像不像在刻舟求剑?”
他幼时读到刻舟求剑时只觉那人好傻。
宝剑已然落水,只在舟上标刻试图寻回自己的宝剑,只会一场徒劳。
可如今,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刻舟求剑?
自己执拗地在剑丢失的地方凿刻,可是失去的东西永远也回不来了不是吗?
故人重逢不过是一场刻舟求剑。
那自己还要继续执拗无望地寻找宝剑吗?
商麟:“我瞧着倒未必,那姑娘瞧你的时候眼中分明有情。”
“是吗?”贺归渚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了下来,“可她十分抗拒我。”
商麟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也许你身在局中看不清。
“你是不是将人逼太紧了,反正你的暗卫也在暗中监视……”
商麟看到贺归渚警告的眼神立马改口:“……好好好,保护保护,你的暗卫反正也在保护她,她这次总不会再不告而别了。
“你循序渐进,你不是说这姑娘吃软不吃硬吗?”
贺归渚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吃软不吃硬?”
9. 青霭入看无(二)
清明时节雨纷纷。
京都今年的春日雨水格外多。
雨滴连成线从天幕落下,看着像是为这翠微山笼罩上了一层薄纱。
朦胧、虚幻。
永乐寺坐落于京郊的翠微山顶,被雨幕阻隔,闻知秋站在山脚下看不到山顶的永乐寺,似有若无。
雨势也未能阻挡人们求神拜佛的热情,晨钟像是从遥远的远方传来,带来了这些从远方而来的虔诚信徒。
闻知秋在翠微山这一路见到了不少人虔诚地一步一拜,他们不在乎细雨沾身、泥泞污面,只要漫天神佛肯为他们舍下半分怜悯,他们甚至愿以血肉饲虎。
闻知秋垂下眼眸掩盖着自己眼中的情绪。
她不信神佛——
如果神佛有知,阿昀又为何会离去?
如果神佛开眼,恶人为何依旧潇洒自在?
可是她也能明白这些人的孤注一掷,若非药石无法,又岂会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佛身上。
闻知秋一手撑伞一手提起裙摆拾级而上,雨幕遮挡着她的视线,永乐寺瞧着依旧朦胧不清。
今日来进香的人不少,一位小沙弥双手合十走到闻知秋身前:“檀越可是来寻何大娘的?”
闻知秋笑着颔首:“不过还请小师傅带我前去何大娘供养长明灯的地方,我想上柱香。”
小沙弥垂眸念了声“阿弥陀佛”,声音中有着出家人独有的空灵通透:“檀越慈悲,请随小僧来。”
永乐寺是除了护国寺外京都最负有盛名的寺庙。
闻知秋在此之前从未来过寺庙,西漠人不信佛信天神。
每当百姓祈求天神时便会在夜晚搭起篝火,围着篝火跳起舞,红焰烈烈,当烈焰被风卷起吹得很高时,就代表着天神听到了祈愿,天神通过飞舞的火焰回应着祈愿。
在西漠人眼里,吹拂过的微风、落在身上的白雪、甚至是洒在身上的阳光,都是天神对自己的赐福。
天神渺无踪影,天神无处不在。
闻知秋路过正殿时看到了高坐的佛,黄金塑身,面前跪满了虔诚的信徒,佛坐在高处俯视着这些信徒。
那眼神里究竟是悲悯,还是冰凉的淡漠?
闻知秋跟着小沙弥七拐八拐,来到了供奉长明灯的殿内,每盏长明灯后都供奉着牌位。
房间的三面墙都摆满了被供奉的长明灯。
无数的烛火明明灭灭,仿佛夜空繁星闪烁。
像我们曾经在大漠围着篝火跳舞时看到的夜空,闻知秋想。
她在众多的牌位中一眼就找到了那两个名字,长明灯安安静静地燃着,在两个牌位旁沉默地守护。
闻知秋看着这两个名字泪意上涌,她虽不信神佛可这一刻她竟真的希望世上真有神佛,可以保佑她们来生平安无忧。
她恭恭敬敬地请香,为二人上了香。
小沙弥看着她上完香才开口:“檀越请随我来。”
闻知秋不舍地看了看那牌位上的名字,随着小沙弥行了出去。
小沙弥带着闻知秋来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此处没有香客的喧哗,有的只是雨打青石、虫鸣鸟叫。
他推开了院门,院子不大却一尘不染,青苔从青石板路中间冒出,为这院子添满了绿意。
任何人都会被院中央的那颗桃花树吸引目光。
那树十分高大,桃花开得极艳,雨水打落了不少花瓣,将绯色带到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一只白色的蝴蝶在灼灼桃花上格外显眼,雨滴落在了它的翅膀上,白色的翅膀轻轻振动,展翅而飞。
小沙弥看她对这棵树感兴趣,为她讲道:“当初她们就是死于这颗桃花树下。当时这棵树过了花期却一直未曾盛开,那一日突然间全部盛开,开得极为艳丽。”
闻知秋知道他说的是谁,是前朝的亡国之君,一位女帝,一位八岁的女帝。
太后李氏带着女帝逃到了这里,可是当时永乐寺已经被重重包围。
太后哄着女帝喝下了毒药,又用匕首自刎于这桃花树下。
世人都说这桃花树是因为吸食了帝王之气,所以才开得如此繁盛。
闻知秋仰头看着盛开的桃花:“不论世人如何评价李氏,我倒觉得她是一个好母亲。”
小沙弥没有回答只是带着她走到了这个小院落的一间禅房,还未走近清雅的茶香便扑面而来。
小沙弥在门口站定,双手合十微微低头:“檀越,请进。”
说完小沙弥就走了出去,顺便关上了院门。
房门并未关,只有一个屏风微微遮挡,屏风山画了一幅孩童春嬉图,倒是十分童真可爱。
她将雨伞放在房门口,双手背后没有迈过门槛,只是探了探头瞧了瞧里禅房内。
隔着屏风其实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屏风上的小儿原来是兄妹二人在春日湖边放纸鸢。
她叩了叩门:“何大娘?”
她跳过门槛,绕过屏风行了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倒是如同寻常的禅房一般素雅整洁。
桌上燃着香炉,还有未饮完的茶水,闻知秋心下有些奇怪,左右打量了一圈。
这房间虽简单却又显露着奢华。
蒲团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副未署名的字,那字倒是十分锋利潇洒——
眼下无长物,窗下有清风。①
正对屏风的墙上亦挂着一幅和屏风上一模一样的孩童春嬉图,这画比屏风上大了不少,两个孩童牵着纸鸢在湖边迎风奔跑着,河边柳树悠悠、桃花灼灼。
对面的书桌上还有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显然主人还没写完。
“何人在此?”伴随着严厉的声音还有架在闻知秋脖颈上的剑,冰凉的感觉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闻知秋不敢动,她闻得到这柄宝剑上的血腥气:“民女走错禅房,勿怪勿怪。”
她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毫无威胁。
只见一身华服的男子缓步走到她眼前。
他身姿挺拔,身着黑色华服,领口袖口都绣着金丝边流云纹的滚边,乌发上束着镶金玉冠。
他不如贺归渚好看却也算温润如玉,通身散发出的华贵气质让人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齐王殿下,民女今日前来为亡妹进香,永乐寺太大,民女走错误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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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
“哦?”齐王萧暮琛施施然坐在房中的椅子上,左手撑着下巴,右手轻轻挥了挥,“你怎知本王的身份?”
那柄剑离开了闻知秋的脖颈,她松了口气,笑了笑:“世人皆知,陛下的诸多皇子中唯有齐王殿下最虔诚礼佛。”
齐王点了点头,饮了口桌上的茶,随意地摆了摆手:“你走吧。”
闻知秋刚迈出一只脚又收了回来,转身看向打算去抄经的齐王:“齐王殿下甘心一直在此处抄经拜佛吗?”
齐王似乎毫不惊讶她的问话,让欲上前的侍卫退下,他坐在书桌前笑着看向闻知秋:“姑娘可否帮本王研墨?”
闻知秋大步走向书桌,声调欢快:“殿下不嫌弃,民女自然乐意效劳。”
她从前没少为贺归渚研墨,手下很是熟练。
“姑娘方才所问是为何?”他随意地将那张未写完的宣纸揉皱丢在地上,手持毛笔一笔一画地抄着《心经》。
闻知秋很清楚记得那张纸上写着什么:“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②。殿下的志向再清晰不过。”
“姑娘怕是误会了,”齐王头也没抬,“姑娘想做什么呢?”
闻知秋笑了一笑:“太子殿下自出生以来便稳坐太子之位,如今已近三十年,想要将太子殿下从这个位子上拉下来,怕是不易。
“但民女能帮到殿下。”
“太子殿下贤德的美名远扬,本王与太子殿下同气连枝,”齐王笔下未停,“姑娘说这话可是大不敬。”
闻知秋手下未停,轻笑一声:“齐王殿下当初差点死在太子殿下与贵妃手中,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
齐王放下手中毛笔,看向她的双眸深邃可怖:“你胆子很大,宫闱密辛你也敢打探。”
闻知秋握着墨的手紧了紧,强笑一声:“民女若是没这个胆量又如何能让齐王殿下听完民女所言。”
齐王复拿起笔继续临摹《心经》:“你且先说说。”
闻知秋不着痕迹地出了口气,齐王身上的压迫感太盛,她此刻身后早已被冷汗浸湿。
“太子殿下最大的依仗不过是手握军权的长公主,若是长公主没有了军权呢?”
齐王手下未停,写出来的字又工整又漂亮,语气平淡:“原来是与姑姑有仇怨。
“如你所言,本王一心礼佛,对你所说之事并不感兴趣,姑娘还请离开吧。”
闻知秋放下了手中的墨,行了一个简单的礼便离去。
“民女会让殿下看到民女的诚意的。”
“本王瞧着你有些眼熟。”齐王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闻知秋:“民女这长相京都遍地都是,殿下说笑。”
齐王看着她迈步离开,扬声道:“出来吧,人走了。”
贺归渚推开暗门走了出来,看到闻知秋撑伞走出来院子,一袭绯色衣裙,与清雅古寺格格不入,倒是与这桃花十分映衬。
齐王起身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雨幕中越走越小的身影:“是她吗?”
贺归渚点了点头,语气坚定:“是她,她就是容惠郡主萧姝。”
10. 青霭入看无(三)
闻知秋走了一圈又回到了永乐寺的寺门处。
果然,何大娘正站在前往永乐寺的长阶之上往长阶上不住地张望着。
“大娘,”闻知秋收了伞钻进了何大娘的雨伞下,“我在这呢。”
“方才为一香客指路,我还怕来晚了呢,”何大娘抬手拿帕子拭去了她肩上的雨水,又握了握她的手,皱起的眉头瞧着十分严肃,“怎么手这么冰,快随我进房。”
闻知秋乖顺地跟在何大娘身后听她介绍着寺庙各处。
何大娘:“这寺庙倒是风景极好,后山有不少春花都开了。我记得你最喜花朵,一会不妨去瞧瞧。”
闻知秋摇摇头,挽着何大娘撒娇:“这里的花再好也没有大娘自己种的好。”
何大娘笑着嗔她一眼:“你这丫头,油嘴滑舌的。”
闻知秋笑嘻嘻的:“大娘心里怕是乐开了花呢。”
二人一路说着便走到了禅房,她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两个会让人伤心的名字。
“大娘,我方才遇到了齐王殿下,”闻知秋看着何大娘慈祥的面庞,谁又知道这就是大萧通缉了二十余年的戈宁暗探之首“红玉”,“多谢大娘为我铺路。”
何大娘为她倒了一杯热水塞进她的手里,坐在她身边:“知秋啊,大娘准备回西漠了,大娘知道你没有放弃,只能尽力为你铺路。”
闻知秋闻言急忙放下手中的水杯,拉着何大娘的手,语气有几分急切:“大娘要走?”
何大娘笑了一笑,那笑容中能看出她当年也是一个明媚鲜艳的女子:“我出生在戈宁,在西漠长大,自小在西漠受训。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离开了西漠被送来了京都。”
她明明笑着,可是闻知秋就是觉得她有一些悲伤:“我有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归向何处。
“在这里住了一阵子,反而让我更怀念当初受训时,那好不容得到假期同兄弟姐妹们一起去沙漠和当地人围着篝火跳舞的日子。”
闻知秋拍了拍何大娘的手以示安慰:“可是大娘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京都暗网该怎么办?”
何大娘拿出了一枚玉佩,不大,和女子随身携带的镜子一般大小。
通透洁白的玉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展翅高飞的鹰。
“当年你爷爷在西漠、在京都、在各处都铺下了眼线,原是为戈宁蚕食大萧做准备的。可是十几年前戈宁与大萧一战伤了元气,母国早已放弃了我们,这些暗网眼线也早已失去了原本的用处。
“大娘想着,你在京都行事若有他们帮手会更容易些。”
闻知秋知道何大娘手中的玉佩有多么重要,她不止是将暗网交给了她,更是将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放在了她的手上。
她没有去接这枚玉佩:“大娘,知秋舍不得您。”
何大娘摸了摸她的发顶,上一次这么做的时候知秋还是个小姑娘,如今已经这么大了,眼眶不禁泛起泪意:“我和你爹都希望你能平安无忧,可是你的性子是不会放弃为他们报仇的。只是,大娘最后一次问你,真的要走下去吗?”
闻知秋坚定地点了点头,只是泛红的眼尾泄露了她此刻并不是面上这么平静:“我要为我爹报仇,我也要为阿昀报仇。”
何大娘叹了口气,将玉佩放在闻知秋的手上:“还记得阿昀死前说的什么吗?”
阿昀抓着她的手,原本丰盈的面颊如今枯槁凹陷,此时阿昀已经病得说不出话了,只是费尽力气从枕下拿出一早就写好的信。
「……知秋莫哭,替我看遍世间景之壮丽、替我感受世间情之热烈」
闻知秋眸中装满热泪,浓烈的情绪迸发:“可是大娘,我不甘心!为什么有人可以金尊玉贵地生活,有人就要绝望无助地躺在黑夜。
“不公平!”
她的泪水簌簌而落,何大娘心疼地将她揽在怀中,闻知秋在她怀中还在呢喃:“这不公平大娘……”
闻知秋哭累了在禅房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午后。
雨水已停,些许阳光透过叶隙洒在禅房中,何大娘坐在窗边缝着衣裳。
闻知秋本想用祖父的恩情胁迫何大娘留下的,可是在这一刻她突然不舍得了。
是何大娘当年冒着暴露的危险从京都回到了西漠找到了他们,因他们不愿来京都,何大娘在西漠为他们安顿好又匆匆回了京都,在回京都的路上遇到了追杀,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如今戈宁式微,她虽出生在戈宁可这一生都耗在了大萧,也许当年在西漠被当做暗探培养的日子反而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大娘,”闻知秋笑着开口,“您走的那天,我来送您。”
何大娘笑着应道:“好。”
闻知秋没有久留,她还要去联络何大娘为她留下的人。
何大娘将人留给了她,可是能否收服这些人就要靠她自己了。
她抬脚迈出寺庙时,却看到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贺归渚。
贺归渚站在永乐寺门口的樱花树下,雨后阳光绚烂,春风将樱花吹落到他身上,像极了那年春日。
她带着还是游出云的贺归渚去半春湖边游玩,他不愿靠近湖边担心湖水弄脏了他的衣袍,只在湖边的柳树下依靠着注视她。
闻知秋倒是兴致冲冲地跑到湖边和一群孩童玩闹,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柔情似水的目光。
贺归渚此刻依旧依靠在樱花树旁,手中还有一酒壶。这不像闻知秋在京都这几次见到他时板正的模样,倒有了几分游出云的潇洒模样。
花时轻暖酒,春服薄装绵。①
真是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今日来永乐寺进香的人不少,不乏世家贵女,多少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往贺归渚身上落。
他靠在樱花树旁本有几分漫不经心,看到自己等的人出来了,眼中有几分细碎的笑意。他忽略了所有的目光朝闻知秋走来。
他抬手轻轻抚上闻知秋泛红的眼尾:“你哭了。”
闻知秋皱了皱眉,语气有几分不明:“你饮酒了?”
贺归渚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般收回手,将酒壶递给她:“幼时我和母亲在这里住过一阵子,这是那时我埋在后院的酒,今日也到了开封的时候,没想到这么巧就碰到了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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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亲手酿的。”贺归渚看她不接,又补充了一句。
闻知秋接过了酒壶却更是狐疑:“你不是最厌恶酒的吗?”
贺归渚只是垂下眼眸淡淡的:“那时年少,以为我若是能酿出好酒,父亲就会喜欢我了。”
闻知秋也想到了他曾讲过的他的父亲,想了想打开酒壶闻了一闻,表情有些复杂:“你……闻过吗?”
贺归渚看着她的表情眼眸一紧,语气有几分急切:“怎么了?是否太烈了?”
闻知秋不语,只是将酒壶递到他的鼻下。
贺归渚急忙掩住口鼻,快速夺过她手中的酒壶藏在身后:“拿错了,下次再给你。”
贺归渚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闻知秋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可耳朵却微微泛红,忽然笑出了声,小跑两步从他手中抢过酒壶,转过身双手背后面对着他,一步一后退:“给我了就是我的。”
贺归渚有几分懊悔,齐王替他挖出酒坛装好的酒壶,笑意盈盈地告诉他:“元白天赋非凡,闻姑娘若是懂酒必定喜欢。”
他现在才知道齐王的笑意是嘲笑!
早知该先试一下的,他有几分尴尬,不敢看她微微垂眸看到了她衣衫上被风吹起的红纱:“下次再给你酿。”
闻知秋很久没有见到他这个模样了。
她还记得游出云第一次为他下厨结果盐放多了时,他也是这样一副强装镇定的模样,装作若无其事:“下次再给你做。”
可他通红的耳朵早已出卖了他的窘迫。
她很喜欢他这个模样,他身上总有一股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稳,甚至有种古井无波的感觉。
她觉得他这样很好,多了几分少年气。
闻知秋暂时忘记了他是贺归渚,只是道:“出云,我还欠你一顿晚饭,可愿赏脸?”
贺归渚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闻知秋离开那日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一日,甚至她离开前还交代了他晚间要吃什么,她会为他带回他最喜欢的绿豆糕。
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贺归渚将酒菜热了一遍又一遍,从夕阳西下到繁星漫天,从明月高悬到旭日东升。
他知道,她离开了。
他的梦也要醒了。
“好啊。”贺归渚点头。
“想吃什么?”闻知秋笑着和他商讨着,“想吃绿豆糕吗?”
贺归渚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两年前,回到了自己最快乐、最梦幻的时光。
“想。”
贺归渚自小就喜欢偏甜的糕点,可母亲说男子不应吃这些甜腻的东西,他怕母亲生气便再也不吃了。
可是闻知秋告诉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是出于你自己的意愿,而非为了讨别人欢心。
那是他一生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是应该遵循自己的心意而活的。
闻知秋笑起来很好看,像是繁星落入人间。
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翠微山的无人小道上,闻知秋眼中的繁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寒冰无边。
她一手将贺归渚护在身后,一手抽出了缠在腰间的鞭子。
“小心!”
11. 青霭入看无(四)
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而来。
闻知秋自小漂泊流浪,为了求生她强迫自己随时留意周边事物、地形,毕竟多一分小心就多一分生机。
多年来,早已成为了本能。
她护着贺归渚快速后退,一边挥舞长鞭阻挡黑衣人近前一边快速嘱咐:“我们身后有坡,我会推你下去。上山时我看过那坡,有些陡,你若是滚下去会受些伤但不会伤及性命。”
贺归渚却紧抓着她的手腕,丝毫没有陷入险境的紧张,他的声音一如江水无波却很好地安抚了闻知秋:“无妨,我带了人来。”
话音刚落,跟随贺归渚前来的暗卫纷纷现身与黑衣人打得难解难分,且将他们二人隔绝在斗争之外。
贺归渚淡淡道:“留活口。”
贺归渚带的暗卫显然是顶级的,很快就制服那一班黑衣人。
暗卫首领提着一黑衣人后衣领走到贺归渚面前:“大人,这群人有备而来,口中藏了毒药,怕是养的死士。就剩这一个活口。”
闻知秋看到这个黑衣人已经被卸了下巴,一双眼尽是颓废。
贺归渚摆摆手:“带下去。”
马车在回城的路上前行着,贺归渚看着一旁垂着头沉默不语的闻知秋有几分不安。
“知秋,”贺归渚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是否不舒服?”
少女明明一袭红衣,该是明媚张扬,此刻却像一朵被日头晒蔫的花朵。
闻知秋有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永远只会给自己身边的人带来厄运。
她看着阿爹死了,阿昀死了,阿喜也死了。
今日如果贺归渚没有带暗卫的话,是不是他也会葬身于此?
“你知晓今日之事是何人所为吗?”闻知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神色认真地看着他。
贺归渚很熟悉这双眼眸,她的眼眸此刻就像他们在京都初见的样子。
明明今日他们的关系有所缓和,可突然间又退回了原地。
淡漠、疏离。
贺归渚点点头:“猜得到。”
“那就好,”闻知秋掀开帘子嘱咐车夫驶到青梨巷北侧,“你如今身居要职身边还是要多带些人,你放在我身边的那些人还是撤了吧。”
贺归渚把人放在她身边第一日时何大娘的人就发现了,何大娘那时调了不少暗探暗中观察,后来发现他们并没有恶意才渐渐放松。
贺归渚有几分惊讶,他们永安侯府训练出的暗卫不说是顶级的也是一等一的。
闻知秋是有些功夫在身上,但也仅够自保而已,她是如何知晓的?
“我并无别的意思,”贺归渚难得有几分着急,“京都之人势力交错复杂,他们在你身边可以保护你。”
闻知秋嗤笑一声,目光了然打量着他:“是保护还是监视?你怕什么?怕我再次不告而别?”
她笑着倾身,眼眸却没有丝毫笑意:“我去哪里,我做什么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把你的人撤走。”
贺归渚却敏锐地抓住了她的未竟之语,他抓着她的手腕,语气急切:“你还要走?”
“与你无关。”
闻知秋想甩开他的手,他明明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自己被他握着的手腕处却格外烫,像是她当初离开他时午后阳光晒到皮肤上的感觉。
她离开时是一个秋日午后。
她本该早早离开昆西,可是那日在大漠遇到了游出云,她本该远行的脚步停下了。
她的几分留恋不舍全都是因为游出云。
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可是过程总归是快乐欢愉的。
原来要到来的结局总要到来,不论早晚。
闻知秋自小同阿昀行遍了整个西漠,昆西算是她居住很久的地方了。
她站在昆西城外时其实有几分无措。
天地苍茫无边,她却没有一个去处。
她的人生仿佛没有来路,也没有归途。
有位老者看她在此处站了很久便问道:“丫头要去哪?我这价钱便宜,要不要来瞧瞧?”
闻知秋循声望去,只见老者笑眯眯地看着她,面容的皱纹里夹杂着的都是岁月的风沙。
昆西作为距离大漠最近的县受尽了大漠的苦难,可这里的百姓却像大漠一般热情赤诚。
“您这趟去哪?”
老者笑着道:“我这趟去戈宁国,途径露白县,丫头可顺路?”
露白。
她很久没想起过这个地方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她格外想回去瞧瞧。
“老人家,您什么时候走?”
老者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就要走了,丫头瞧那边天色,再不走风沙就要来了。”
闻知秋从口袋掏出几颗碎银塞给老者,跳上了老者破旧的马车,与马车上的货物挤作一堆:“那我们就走吧。”
老者看着手中的碎银倒是有几分不知所措:“这……这太多了姑娘。”
闻知秋笑着道:“没事的老人家,您一路上为我讲讲露白风物如何?我还从未去过呢。”
老者安心收下了碎银,坐在马车上挥起了马鞭,一老一少和一车的货物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启了程。
闻知秋到达露白时是一个雨天。
老者直夸她运气好。
露白常年干燥枯涸,雨水比金子还少见。
雨水也是西漠郡最最珍贵的东西,有的年份一个秋季都等不到一场雨。
等一场雨,似乎就是露白的宿命。
闻知秋有些恍惚,她以为她与露白的一切早已结束在那夜的乱葬岗。
可她似乎和这里有着丝丝缕缕切不断的联系。
她拜谢了老者,撑着一把破伞走进了露白。
上一次她在露白城中这样漫步时,她还是不知人间愁的孩童。
如今漫步在露白,她茕茕孑立、孤身一人,尝尽了人间之苦。
她本想顺着记忆里的路走,可她早已不记得曾经露白的模样了。
熟悉又陌生。
她只好顺着下马车的路先走着。
十年前的露白因为战火频仍,破败混乱。
如今的露白虽谈不上繁华,却也整洁安详。
因为下雨,街上行人不多,偶有几人匆匆而过急着归家。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是冥冥之中有指引还是她的记忆深处始终还记得曾经。
她看到了熟悉的府门,只是历经了风雨又破败了不少。
街边纳鞋的大娘看她久久地矗立在这里以为又是一位慕名而来的女子。
“丫头啊,这里虽说曾是昭德将军府,后来却毁于一场大火,重修后还是十分破败。不过后来官府重建了一个新的昭德将军府纪念昭德将军的功绩,你若是想一观昭德将军像,你应去前街瞧瞧。”
闻知秋闻言怔愣了一下,转身蹲在大娘身边塞了几个铜板在她手里:“阿婶,您在露白生活多久了?”
大娘不明所以地把铜板塞回给她:“丫头可也是因仰慕昭德将军才来的露白?”
闻知秋犹豫着点了点头。
大娘的语气带了几分亲近:“昭德将军可是我们露白的大恩人,你若是为她而来,问我就对喽!我自小生活在露白如今也有四十余年了,不用你给钱。”
“那便多谢阿婶了……”
大娘似乎对昭德将军感情颇深,还不待闻知秋说完话便急急开口:“别瞧昭德将军是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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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可她根本没有公主的娇弱,她的功夫不输军营里的任何一个男儿,真真是我们女子的典范。”
“不知阿婶方才所说的那场大火是……?”闻知秋打断了大娘的交口称赞。
“我就住在那里,”大娘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指了指不远处的巷子,“那晚我睡得早,再醒来时是被滔天的火光晃醒的。戈宁人趁夜偷袭了昭德将军府,将军那晚驻守在城外的营地,侥幸逃过一劫。”
“哎,”大娘说着面色隐有哀伤,“后来听闻驸马和将军的女儿容惠郡主都葬身于那火场了。”
“后来呢?”
“可是昭德将军哪里是一般女子,”大娘的语气十分钦羡慕,“她没有沉溺于失去丈夫的悲伤,她领兵迎战将戈宁人打得落花流水,再也不敢进犯我萧朝。”
“只是,”大娘的语调又有些难过,“昭德将军在这场战役中受了重伤,后来回了京都养伤,此生再未来到露白也再未领兵作战。”
“是吗?昭德将军果然不一般。”
“不过啊,要我说昭德将军也算幸运,”大娘笑得有几分羡慕,“身边的副将对她一往情深,听闻归京后一直在照顾昭德将军,后来二人喜结连理又生了一个女儿。”
“想来能稍微慰藉将军丧女之痛吧。”
“也许吧。”闻知秋的目光看着对面破败的府门。
大娘循声看向这位姑娘,只见她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府门上,沉甸甸的,仿佛承载了许多的情感正要翻涌而出。
可这位姑娘只是笑着向她道了谢,撑着破伞离开了这里。
雨水顺着雨伞流落在她身上,她却恍若未觉。
大娘猛然觉得这姑娘十分眼善,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思索未果后,又低下了头继续纳鞋底。
闻知秋不知怎么又走到了当初的那个乱葬岗。
在那里她遇到了眼眸如星的阿喜。
贺归渚看她眼神恍惚,似乎陷入了长久的回忆:“知秋?”
闻知秋回过神冲他笑了笑,手腕用了用力:“放手。”
贺归渚却将她拉至身前,马车摇摇晃晃她身形不稳,另一只手扶在了他的胸膛。
她手下传来微微震动:“不放。”
闻知秋突然笑了,笑得明媚一如贺归渚在大漠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他竟有几分“今夕何夕”之感。
“贺归渚,你知道我是谁吧?”
贺归渚沉默一瞬,浓重的情绪压在了闻知秋身上:“我知晓,你是容惠郡主萧姝。”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琥珀,显然是时时拿在手中摩挲怀念,琥珀显得十分明亮透彻:“这个琥珀这两年我日日带在身边,从未有一日忘怀。”
闻知秋看着那个琥珀垂下头,扯出了一个笑容,贺归渚听不出她的情绪。
“萧姝。”
“我是已死之人,你我没有可能。”
她整理好情绪,仰起头看着贺归渚,双眸明亮:“我欠游出云一顿饭,也欠贺归渚一顿饭,待这两餐还完你我之间就再无关系了。
“今日我有些不舒服,落雁酒肆随时恭候大人前来,再会。”
闻知秋一边说一边一根根掰开了他的手指。
她并没有叫停马车,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车夫吓了一跳,急忙停了马车:“大人?”
贺归渚掀开车帘看着向反方向渐行渐远的红衣身影,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攥紧了手中的琥珀放下车帘:“走吧。”
贺归渚不明白到底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抗拒?
他一回府就在书房里枯坐,一直到黑夜来袭他才叫来了近身侍卫:“你去露白走一趟。”
“去查查闻知秋,细细查。”
12. 青霭入看无(五)
夜幕落下,朱雀大街上栉次鳞比的楼阁纷纷点亮灯火,那檐角悬挂的灯笼一个比一个繁复漂亮、一个比一个精致华丽。
闻知秋和落雁酒肆的伙计阿牛,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街对面繁华的高楼,那些身着华服的人一个接一个走了进去。
阿牛长得人高马大此刻却有几分紧张,吞了吞口水:“东家……咱真的要去这地方吗?”
闻知秋也有点紧张,看着眼前的销金窟——蕉鹿梦也吞了吞口水:“牛娃儿啊,我咋感觉咱进不去。”
闻知秋自来京都后主要来往于青梨巷和乌淮大街,也就是家和酒肆。
王公贵族多居住于朱雀大街附近,眼前的“蕉鹿梦”不似一般青楼,它自诩高雅,其中只谈诗书礼乐不谈风花雪月,其中有姑娘也有公子。
阿牛使劲拎了拎手里的两坛酒,就准备从大门进去,急忙被闻知秋拉住:“你干啥去!”
阿牛一脸无辜地看着她:“东家,咱不是来这找人吗?”
闻知秋无语地拉着他朝蕉鹿梦的后门走去:“牛娃儿,你是不是饭吃多吃傻了?你瞧瞧咱俩穿得这破布烂衫,还没走进去就被人赶出来了。”
她冲着这繁华楼阁扬了扬下巴:“这里可都是王公贵族常来玩乐之所,咱们啊,只配从后门进。”
二人走到后巷遇到了来接应之人,是一位神色倨傲的姑娘:“来人可是寻柏公子的?”
闻知秋带着阿牛笑着上前:“正是呢,麻烦姐姐了。”
她说着朝来人手中塞了一大块银锭,这姑娘掂了掂分量态度好了不少:“你们随我来吧,切记不可乱行乱看。”
闻知秋与阿牛连连道是紧跟在这姑娘身后。
她带二人走的是这蕉鹿梦中之人所行的暗道,并非寻常客人所行之路。
他们顺着黑暗的楼梯一路盘旋而上,只能听到一墙之隔的丝竹管乐之声,那音乐倒是厚重悠长,没有寻常风月之地的轻浮之感。
阿牛低声问道:“东家,这吹的什么?不如咱们家的双弦好听。”
闻知秋似乎听到了带路之人的一声嗤笑,她无奈地道:“牛娃儿啊,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阿牛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啥,但东家永远是对的,自己这会不应该说话,阿牛紧紧地闭上了嘴,仔细留意着周围的环境。
很快三人便上到楼阁最高一层,带路的姑娘看着神色如常的二人倒是惊讶地挑了挑眉:“二位倒是少见一路上到此处神色自若的人。”
阿牛嘿嘿笑了两声:“俺成天砍柴、搬东西,上点楼梯不算啥!”
闻知秋无奈扶额,讪笑道:“我这兄弟脑子不好使,姑娘见谅。”
这带路的姑娘翻了个白眼,向前走了两步,敲响了那扇紧闭的门:“公子,人带到了。”
“你下去吧。”屋内传来一个十分清雅的声音,甚至有几分文弱。
闻知秋心中浮现几分疑惑,却未表现出来。
带路的姑娘朝闻知秋点头示意便离去了。
闻知秋带着阿牛敲了敲门,还没开口门便开了。
“进来吧。”
这屋子里挂满了浅绿色的帷幔,层层叠叠,踏入这道门仿佛坠入了一个清新的梦境。
阿牛瞪着一双大眼吃惊地看着这里:“东家,这里也太好看了!”
闻知秋看阿牛一脸不值钱的模样,咬牙切齿地道:“牛娃儿,擦擦你的口水!”
阿牛拎起手中的酒坛,用袖子抹了抹嘴角发现什么也没有,面颊发红气哄哄地道:“东家,你咋骗俺呢!”
“哈哈,”帷幔中走出一个人影,身着月白的衣衫,一头墨发倾泻在衣衫上,就像一副意境深远的水墨画,那副面容更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的公子,像他的声音一样温润如玉,“这位小兄弟心性纯真,倒是少见。”
闻知秋让阿牛把手中的酒坛放在桌上,去门外守着,谁知阿牛直直地盯着桌上精致的糕点:“东家,俺能吃一口不?”
闻知秋真是一万次后悔今晚带他出来,讪笑着向水墨画公子致歉:“我这兄弟脑瓜子不太好,莫怪莫怪。”
这位是水墨画公子倒是十分和善,拿起桌上一盘糕点都递给了阿牛:“你若喜欢都拿去。”
阿牛眼睛亮了又亮,捧着盘子开开心心去门口守着了,还不忘为二人关上门。
“闻姑娘,坐。”
闻知秋从善如流地坐下,又有有些惊讶,她自诩记忆过人,可谓是过目不忘,可她不记得在京都见过他。
“你认识我?”
水墨画公子没有回答她,他笑着轻拍脑门:“瞧我,在下名唤柏安晏。”
闻知秋笑道:“柏公子名满京都,无人不晓。”
这话可不是闻知秋奉承,柏安晏的的确确名满京都。
这焦鹿梦男子中最有名的便是柏安晏。
听闻便是公主想要见他也要瞧他的心情。
“听闻公子祖籍西漠,这两坛昆西烈酒,希望能聊慰公子的思乡之情,”她指了指桌上的两坛酒,又将自己提了一路的食盒放在桌上,“还有我做的一些昆西小吃,还望公子不嫌弃。”
柏安晏打开酒坛,抬手轻扫嗅了嗅酒香:“这是姑娘亲手所酿?”
闻知秋点点头,说到她熟悉的酒,她也活泼了几分:“我们落雁酒肆的所有酒都是我酿的,只是这昆西酒格外难酿,其实比起昆西本地酒,还是少了几分味道。”
柏安晏却道:“身处异乡,有八分相似便很了不起。”
他又拿起小吃尝了一口,眼眸有一瞬的呆愣,闻知秋有几分紧张难道是今日心中有事没做好?
“可是味道不对?”
柏安晏摇了摇头,眼中有几分怀念:“只是多年未曾尝到如此正宗的家乡味道,一时间失礼,还望姑娘莫怪。”
闻知秋连忙摆手:“柏公子实在是客气了,公子喜欢就好。”
她确实觉得柏安晏很熟悉,他就像夜空中的圆月,永远皎洁、温柔地看着你。
柏安晏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闻姑娘有心了,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总不能是豪掷千金只为送某两坛酒和吃食。”
闻知秋歪了歪脑袋却道:“我花了银子,难道就不能只是请柏公子陪我闲话吗?”
柏安晏起身为她倒了一杯茶,声音疏朗含笑:“自然可以,不知姑娘想聊些什么呢?”
“嗯,”闻知秋右手托腮,手指在脸颊上敲了敲,“不如公子聊聊为何要来这蕉鹿梦?”
“为什么?”他难得的沉默了一瞬,起身看着夜空的圆月,“幼时曾答应了一人,她想来京都却又怕来京都,便让我替她前来,将来归家时讲予她听。”
闻知秋闻言心中沉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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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是要再回西漠吗?”
谁知柏安晏转身冲她笑得明媚:“不,京都很好。”
闻知秋想起了何大娘对她的嘱咐。
“虽说这玉佩可号令大萧的所有暗探,可是京都之内的暗探其实以柏安晏为首,他也想要这玉佩。他对我倒有几分尊重,只是能否收服柏安晏为你所用,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柏安晏这人瞧着潇洒,但其实心思很重、行事狠辣、不按常理出牌,你若是同他打交道不妨坦城一些,许有奇效。”
闻知秋思及此,从怀中拿出了雕刻着鹰的玉佩:“柏公子,我是生意人。今日来,我想与你谈一桩生意。”
柏安晏看到这枚玉佩面色变了变,随即笑着坐到她对面:“闻姑娘倒是坦诚,不知姑娘想与在下谈什么生意。”
“我知晓柏公子对此物有意,公子帮我,我以此物与公子交换。”
闻知秋并未看到柏安晏眼中有对此物的渴望,他只是看着她又看了看玉佩,突然问了一个很不相干的问题:“闻姑娘觉得,暗探如今该如何是好呢?”
闻知秋愣了一愣,向前探了探身子,低声问他:“此处说话安全吗?”
柏安晏被她跳跃的思维逗得笑出了声:“这里再安全不过,放心说。”
闻知秋拍了拍胸口:“那便好,我想想要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戈宁如今再无反击之力,暗探早已失去用武之地。
“更何况,你们说是戈宁暗探,却在大萧土地长大。我想你们应该时常很迷茫吧,不知道自己究竟属于哪里,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应该很……痛苦吧。”
柏安晏点了点头:“那姑娘可知我和何大娘的分歧在何处吗?”
闻知秋摇摇头,她从未听大娘提起过此事。
“何大娘对暗探始终有要求,希望他们随时能为戈宁奉献自我。可是我们这一代的暗探真的对戈宁没有太多感情,多数人最初选择做暗探不过是为了一顿能吃饱的饭。
“所以我想让他们过上平静的生活,像普通人一样过完一生,仅此而已。”
闻知秋沉默了一瞬:“若是能平静无忧地过完一生,真是最幸运、最幸福的事情了。”
柏安晏:“闻姑娘说要与我做交易,要如何做?”
闻知秋喝了口茶:“听何大娘说,如今暗探做的多是探听情报,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玉牌给你。”
柏安晏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闻姑娘如何看待这些暗探?”
闻知秋低下了头:“我也觉得,好好活着就很不错了。”
柏安晏抬起手想摸摸她的发顶,却在伸出手时硬生生地停下,只是问:“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闻知秋还没开口就听到阿牛从门外传来的声音:“东家,有人来了。”
柏安晏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浑身散发出一股戾气:“是谁?”
阿牛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一人推开了门:“是我。”
闻知秋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瞬时瞪大了眼睛,转身看着熟悉的身影:“贺大人怎会来蕉鹿梦?”
贺归渚的视线扫过桌上的酒坛和吃食,又瞥了一眼在她身后端坐的柏安晏。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闻知秋,语气不明:“闻姑娘,不也在这?
“本官可是打扰姑娘的好事了?”
13. 青霭入看无(六)
正僵持间,还是靠阿牛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咕。
这肚子叫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
阿牛看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尴尬地摸了摸肚子,可怜兮兮地看向自家东家:“东家,你们那吃食还吃不?俺晚上没吃饱。”
闻知秋赶忙把他拉到身边,压低了声音:“你不是晚上吃了三大碗面吗,怎么又饿了?”
阿牛盯着那吃食的眼神一错不错:“厨娘今天和俺吵架了,没给俺吃肉。”
闻知秋认命般拍了拍脑门,把吃食递给他:“吃吃吃,你吃。”
阿牛欢欢快快地吃了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这房间三人诡异的对峙。
柏安晏轻笑一声,起身将闻知秋不着痕迹地挡在身后,直视着贺归渚:“贺大人前来所为何事?难不成是被我蕉鹿梦吸引而来?”
贺归渚眼风扫过闻知秋,闻知秋只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楼下有人闹事,正巧路过随京兆尹来瞧瞧。”
闻知秋闻言猛然抬头,转身揪起了正在埋头苦吃的阿牛的耳朵,咬牙切齿:“来之前我是怎么和你说的?我让你留意周围的情形,有异常随时跟我说,怎么有人闹事你都不知道?”
阿牛一脸无辜地看向闻知秋:“俺知晓啊东家,楼下的事俺听的一清二楚。只是您不是说异常就是有人靠近之类的吗?这不是来人俺就跟您说了吗?”
“之类!之类!”闻知秋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牛娃儿啊,你今天回去就去跟着账房骆先生去读书。”
阿牛听到读书手里的吃食也不香了,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东家,骆先生太凶了。”
闻知秋毫不留情:“不去,每顿饭扣你一碗饭。”
“去去去,俺一定去。”阿牛小心翼翼地抱着吃的退到门外,他觉得东家看不见他就不会说他了。
闻知秋看到贺归渚和柏安晏两人都看着她,讪笑了两声:“我这伙计早些年伤到了脑袋有些痴傻,但他功夫是一流的,不是只能吃。”
贺归渚嗤笑一声没有做声。
柏安晏倒是安抚地冲她笑了笑:“你们二人心性至臻,倒是少见,想来姑娘的酒肆必定十分有趣。”
闻知秋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潜在大客户:“柏公子若是有兴趣,不如改日来落雁酒肆瞧瞧?”
贺归渚抬手让手下照例询问他们二人。
谁知手下都下去了,贺归渚还杵在这。
闻知秋看看他又看看门,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还不走,等啥呢?
贺归渚却好整以暇地坐在了桌前,拿起了闻知秋未饮完的茶水:“你们继续谈,当本官不存在。”
这怎么谈?
当着大萧人的面说戈宁暗探将来该怎么办?
闻知秋觉得,她还是很惜命的。
她笑着对柏安晏道:“我方才说的交易,柏公子好好考虑。公子有时间可以来落雁酒肆一聚。”
柏安晏浅笑着:“那是自然,某还想试试姑娘酒肆的其他酒。”
闻知秋带着阿牛刚迈出蕉鹿梦的大门就被身后的贺归渚拽着上了马车。
仓促间闻知秋只能大喊让阿牛先自己回酒肆。
闻知秋还没坐稳马车就开始行进,颠得她后脑勺一下就撞在了车壁上:“贺归渚,你发什么疯!”
她轻揉着后脑的伤处,脑袋一跳一跳地疼。
贺归渚看她眉头紧皱,心头一抽,忙想探身去瞧瞧,却见她如避蛇蝎般缩在角落。
他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么着急与我划清界限就是为了他吗?”
闻知秋一脸疑惑:“你在说什么?”
“柏安晏,”贺归渚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你不是瞧上他了能去蕉鹿梦那样的地方寻他?”
见闻知秋不说话,贺归渚更是着急:“那柏安晏不是什么好人,京都不少世家贵女被他迷得团团转,偏他还说大家不过是朋友,你可不要被他皮囊骗了。”
闻知秋还真不能说她去寻柏安晏的目的,她想了想索性扬起了下巴:“我就是瞧上他又如何,柏公子温润如玉,和他说话真是如沐春风。”
贺归渚一把将她拉到身前,闻知秋的后脑还在隐隐作痛,前额又撞到了他的胸膛,气得她破口大骂:“你今天到底是犯什么病?”
贺归渚眼尾发红,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了吗?”
闻知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干脆沉默不说话。
可这在贺归渚眼里就是她的默认!
他气急,低头吻上了那让他又爱又恨的人。
滚烫急促的呼吸浇打在彼此的面颊上,那暌违两年的馨香终于又被他纳入怀中,只是怀中人像一只倔强的小猫始终在不安地躲避着他。
“放开……唔……”
“不放!”
闻知秋在他吻下来的那一刻大脑发懵,下一瞬就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可是贺归渚的力气比两年前大了不少,她竟然挣脱不得。
许是为了惩罚她的不安分,贺归渚在她唇上轻咬了一口,闻知秋一时呼痛却让他得逞,趁虚而入。
贺归渚一只手揽着她的后腰,另一只手压着她的后颈令她无法逃脱。
他的吻像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仿佛要诉尽这两年的所有痛苦与思念。
闻知秋狠狠咬了他一口,浓重的血腥气迅速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
贺归渚喘着粗气与她微微分开,声音喑哑,眼中全是情动的氤氲:“如今怎么这般凶狠?果然是不心疼我。”
闻知秋大口大口喘着气:“贺归渚,你到底今日受了什么刺激?”
贺归渚埋首在她的颈侧,贪婪地嗅着专属于她的香气。
“你离开的那日,我做了你最爱的汤面,我在院中等了你很久。”
游出云坐在二人的小院中,看着夕阳渐渐西沉,他有几分焦急,怎么她还不回来。
他站在院门口抻着脖子朝远处看,希冀下一刻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没有。
他坐在院中,眼前的汤面早已凉透了。
圆月挂在夜空,繁星相伴。
昆西靠近沙漠,夜里十分寒凉,可他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院中等着。
他今日还专门去买了镇子上最有名的青梅酿。
今日是又是一月望日,知秋贪杯必定是要饮酒的。
可他担心知秋醉酒,便专门为她买了青梅酿,香甜又不会醉人。
他一直等啊等。
等啊等。
邻居大娘说,你这成日不睡觉也不是办法,去睡一觉吧,知秋在昆西生活多年,不会有事的。
后来,他发动下属去寻找,属下们一个个跪在他面前求他去安睡一觉。
其实不是他不睡,只是他根本睡不着。
再后来,他昏了过去,如果也醒不过来。
下属们没办法,带着他一路疾驰回了京都,休养了半月有余才堪堪醒来。
他醒来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照旧上值下值,一点也看不出任何不同。
只有他身边的暗卫知晓,他暗中派人翻遍了整个西漠却也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
他始终不放弃,派出人手天南海北地寻她。
也许是老天可怜他,让他在京都与她重逢。
他曾满心欢喜地以为这是上天给他的再一次机会,可是他没想到,她如此抗拒他。
“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贺归渚一边摩挲她的后颈,一边轻吻她的脸颊,“别不要我。”
闻知秋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仿佛有鼓槌在其上咚咚咚地敲着。
马儿嘶鸣,马车停了下来。
贺归渚不给闻知秋反应的时间,打横抱起她下了马车,大步走进了眼前的院落中。
天色暗沉,闻知秋隐约只看出这似乎是上次的院子。
贺归渚从身后拥着她,二人站在寝房的窗边。
房内和院内都没有点灯,唯有月光倾洒。
贺归渚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阿露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接吻也是在这样的星空下。
“不对,那一日的星空要比今日绚烂许多。”
闻知秋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闻知秋刚把游出云带回去不久。
游出云有些学问,正巧村子里的学堂的老先生生病了,游出云便自荐去学堂当先生,还能赚些钱贴补家用。
这一日他从学堂回来,拉着闻知秋问:“今日孩子们说晚上要去沙漠点篝火,这是什么习俗吗?”
闻知秋听闻笑了笑:“我们西漠人信天神,每当想向天神祝祷时便会去沙漠点燃篝火,围着篝火祝祷。”
游出云有些不解:“为什么要去沙漠?”
闻知秋将手中浣洗过的衣服递给他,游出云接过帮她一起晾晒。
“你没有见过夜晚的沙漠,见过就知道了。”
闻知秋看游出云一脸好奇:“想去吗?我今晚带你去。”
“可以吗?”游出云有几分喜出望外,但是又犹豫道,“只是……我并不信你们的天神……”
“无妨的,”闻知秋笑得十分明媚,“天神不在意这些的,天神平等地爱着世间的每一个人。”
待到夕阳西下,二人吃过晚饭,闻知秋去屋里翻出了一件袍子。
游出云奇怪地看着她:“这大夏日,姑娘那这大袍子做什么?”
“晚上你就知晓了。”
到了晚上在沙漠被冻得瑟瑟发抖时游出云知道为什么了。
闻知秋好笑地把袍子披在他身上:“虽然是夏日,可是夜晚的沙漠十分冷。”
游出云看着她身上单薄的红衣:“姑娘不冷么?”
闻知秋摇摇头:“我不冷。”
村民们已经将篝火搭了起来,正在招呼着他们前去。
闻知秋应了一声,转头看向游出云:“你去吗?”
游出云虽不信天神却对它有该有的敬畏,他担心自己因不懂礼仪冒犯了天神便不好了。
“我在这里瞧瞧就行了。”
“好吧,那你就在这里别动啊,晚上的沙漠很危险的。”闻知秋嘱咐了半天才奔向篝火。
游出云原以为他们向天神祝祷会有什么仪式,他在京都曾见过皇族祈福,那礼仪十分繁琐。
可是他们并没有什么仪式,一群人只是手牵手围着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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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跳舞,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他的目光不自觉被闻知秋吸引。
闻知秋身着一袭红衣,在火光的映衬下更显得明艳动人。
她的面容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仿佛游出云这些日子在她眼眸中看到的忧伤与恍惚都是自己的错觉。
她好像一只从火中飞出来的凤凰,那么明艳那么明媚那么……想让人据为己有。
孩童们看到先生一个人站在一旁,都纷纷跑过来将先生拉到篝火旁推到闻知秋身边。
闻知秋笑着牵起他的手,带着他在篝火旁和大家一起跳舞。
游出云不记得那天脚下的舞步也不记得那天唱的歌曲,只记得闻知秋的手很冰。
明明在篝火旁,明明在载歌载舞,可是她的手很冰,像是冬日的冰雪。
游出云跳累了,闻知秋带着他远行了几步,坐在沙漠上看着村民们依然热情地唱歌跳舞。
“你下午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在沙漠点燃篝火吗?”闻知秋指着远方的夜空,“你看夜空,在沙漠里是不是瞧着触手可及?”
“我们西漠人认为,沙漠是离天神最近的地方,所以我们在这里祝祷天神听得最清楚。”
“不过天神无处不在,你瞧那闪烁的星光,就是天神对世人的赐福。”
他们耳边是热闹的歌舞声,眼前是满天繁星,像是被揉碎的烛光散落在天际,忽明忽暗仿佛真的是天神在向世人赐福。
游出云转头看向闻知秋。
她的侧脸在摇曳的火光的映衬下忽明忽灭,一双明亮的眼眸盛满了满天繁星,可是月亮倒映在其中又似乎承载了无尽的悲痛。
游出云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些日子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什么了。
是心疼。
他想她的眼眸中永远只有快乐,只有繁盛星光,再也没有冰冷的月亮。
“知秋。”
“嗯?”她闻声转过头,却只撞进了他近在咫尺的眼眸,眼眸中盛满了火焰。
闻知秋不知道是因为晚风太过寒凉,还是游出云的呼吸太过滚烫,她的呼吸不自主地变得急促。
“漫天星光,不如你的眼眸动人。”
闻知秋还没反应过来,唇上便贴上了一片柔软。
贺归渚抱紧了怀中人:“今日的星光不如那日漂亮,也没有篝火。”
闻知秋被他弄的晕头转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你到底要干什么?”
贺归渚的吻细密地落下,像一场铺天盖地的雨,她无法阻挡。
“知秋,我很想你。
“你别不要我。”
贺归渚的吻越来越放肆,呼吸也越来越沉重。
情欲像春雨一般劈头盖脸、纷纷扰扰而来,弥漫了整个房间。
喘息声回荡在二人耳边,闻知秋望着漫天繁星无声地落下了泪。
贺归渚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闻知秋十分冷静。
闻知秋转身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原来你要的是这个。”
她抬起手,一件又一件地解开了衣衫:“今日之后,你我可以再无交集了吗?”
贺归渚急忙拉住闻知秋的手阻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眼眶发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你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闻知秋长长叹了口气:“我自小在西漠各处流浪,从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昆西已经是我停留过很久的地方。”
贺归渚急切地将她揽在怀里:“你不喜欢昆西,不喜欢京都,我们去别的地方,你不喜欢久留那我们就走遍天下山河,好不好?”
闻知秋嗤笑一声:“我孤身一人,可你不是。你放得下一切和我走吗?”
贺归渚看着她冷静的面庞急得都要哭了:“我可以的,我……”
闻知秋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放不下。
“你父亲虽为世子却无心仕途,你的祖父将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母亲一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你的身上,你若是随我一走了之,你如何对得起你母亲的教养、祖父的期望?
“你不是不忠不孝之徒。”
贺归渚眼中的泪终于落下:“你爱过我吗?”
“爱?”闻知秋笑了出来,可在贺归渚眼里那笑容有几分自嘲,“爱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爱过又如何,不爱又如何?”
“不论是父母之爱,还是恋人之爱都一样,爱是这世间最无用的存在。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贺归渚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力气之大令她蹙眉:“不是这样的!”
“贺归渚,”闻知秋的声音冷静的让贺归渚觉得,深陷其中的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你何必强求呢?
“我是没有未来之人,我们相遇本就是意外,重逢更是意外。
“曾经拥有过快乐时光便已经很好了。”
贺归渚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他说:“你曾说你欠我两顿饭,两顿饭之后你我再无关系。那我用这两顿饭换一个要求,要求完成之后,你我就……再无联系。”
闻知秋点点头:“你先说。”
“这里是我的别院,你在这里陪我住半年,半年后我绝不再纠缠于你。”
14. 青霭入看无(七)
贺归渚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他敲了敲沉重的脑袋,忽然想起昨晚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急忙穿鞋冲到院子内,看着安静、了无生气的院落他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昨日得到她去见柏安晏的消息时他正与齐王饮茶。
齐王见状激了他几句,他心中郁结索性与齐王对饮了起来。
只是这酒越喝越闷,他醉意上头便冲去寻闻知秋了。
只是酒醒后看着这冷清的院落,心中不免还是有几分失落。
他摇了摇头,自嘲般地笑了笑转身打算回房,却听到院门处传来嘈杂声。
“哎呀,牛娃儿你慢点,别给我磕坏了!”
贺归渚急忙快步走到远门处,只见闻知秋指挥着昨晚在蕉鹿梦见到的那名阿牛搬着大箱子。
闻知秋看到他只着中衣,愣了一下:“你醒了,我住哪?”
阿牛放下手中的箱子,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东家,你是不是发大财了?你买下了这么好、这么大的一个院子?”
闻知秋弹了阿牛一个脑瓜崩:“咱们酒肆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这是贺大人租给我的,正巧我那院子租期也到了。”
阿牛颇为遗憾:“俺还以为这是东家你的院子呢,俺还想着住在外院给你看门嘞!”
闻知秋看贺归渚还在发呆便先让阿牛把剩下的箱子都先搬过来,看着阿牛走远才上前。
贺归渚站在台阶之上,闻知秋只走到台阶下便站定了脚步。
她双手背后,微微仰头:“你昨晚说的话,不会忘记了吧?”
“记得,”贺归渚摇了摇头,眼眸沉沉地看着她,“只是我以为你走了。”
闻知秋指了指自己的箱子:“也是巧了,何大娘离开了京都,我一个人住那院子太大了,本打算搬到酒肆后院,正巧你开了口,我便先在你这凑合半年。
“半年之后,再做打算。”
贺归渚闻言眼眸动了动,最终却也只是垂下了眼眸:“好。”
闻知秋又问:“我一路瞧着有好几个院落都空着,我住哪一个?”
贺归渚小心翼翼地试探:“就住这个不好吗?”
像是怕她拒绝似的,他又赶忙补充道:“这个院落是最大的一个,有两间书房,厢房也有好几间,还有小厨房,你若是饿了随时可以做些吃的。
“房子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和亭子,你闲暇无事时可以去那里玩。”
贺归渚看她一直没有说话,垂下了头:“你若是不喜欢,我带你去别的院落瞧瞧。”
闻知秋背着手转过身,此刻清晨的阳光正洒在她身上,她惬意地闭上了眼:“我瞧着旁边的那座小院落就不错,正好适合我一个人住,离后门也近,我进出也方便。”
贺归渚一双眼眸紧紧盯着她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好。”
“不过先说好,”闻知秋大步向那边走去,“我不喜欢别人服侍,别让你的仆从进我的院子。”
-
闻知秋在酒肆的后院有一棵桃树。
今日阳光繁盛,粉艳的桃花开了满树,微风袭来时绯色的花瓣簌簌而落,落在正在树下偷闲的闻知秋的身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色衣衫,只是她还没偷闲一刻钟便被萧妤弄醒了来。
“好啊你,”萧妤的声音活泼,“我在前面忙得团团转,你竟在这里偷闲。”
闻知秋听到她的声音睁开了眼:“今日怎么有时间来?”
因为阿喜的事情,萧妤总是不敢面对闻知秋,不知为何,看到闻知秋那双格外漂亮的眼眸时她总是有几分心虚。
“知秋,”萧妤坐在她身边,两只手紧张地交错着,“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闻知秋坐起身子,拉过她的手:“阿喜的死和你无关,冤有头债有主,你放心。”
萧妤闻言一下就红了眼圈:“知秋,这件事是长公主和萧妍的错,只是……长公主在朝中势大又有军功,就连父皇也得给她几分薄面。
“我很喜欢小阿喜,可是我都无法为她求得一声应有的道歉。”
闻知秋拍了拍她的手:“人在做天在看,阿喜一定也不希望你如此自责。”
萧妤握紧了她的手:“下个月父皇打算去云林苑游猎,你随我一起来吧,就当散散心。”
“长公主一家会去吗?”
萧妤犹豫着点点头:“会的。”
“那我还是不去了,”闻知秋冲她笑了笑,“你好好玩。”
“别啊知秋,”萧妤叹了口气,“长公主虽是我姑母,但父皇子嗣众多我与她并不亲近。更何况母妃早年并不得宠,还是后来皇后娘娘把我和兄长养在膝下,我们兄妹二人的日子才好过多了。”
“这一路来见过太多虚情假意的人,只有你真心把我当朋友。你就当陪陪我好不好,我不会让你和长公主她们打照面的。”
闻知秋无奈地看着她,萧妤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她心下也有几分不忍:“我好好考虑考虑,成么?”
萧妤这才笑得欢快:“那是自然,而且父皇尝了咱们的酒很是喜欢,说是游猎要饮咱们的酒。这么大的生意,可不能放过。”
二人说笑了一番,萧妤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闻知秋看了看天色也不早了,去换舞女的衣衫。
其实酒肆还有许多来自西漠的舞女,闻知秋已经很少再跳舞了,每月只在固定的日子跳一场。
今夜的落雁酒肆依旧是座无虚席。
闻知秋跳完后阿牛急匆匆地跑到她身边:“东家,有人要见你。”
“不见。”闻知秋毫不犹豫。
自从酒肆开业以来,见过她舞姿后邀请她饮酒的陈明轩一类人不少,她从来一个都不见。
“东家,这个您得见,”阿牛急急地解释,“是上次您带我去的繁华酒楼见到的那个公子要见你。”
柏安晏?
“他在哪里?”
阿牛指了指楼上的包厢:“二楼的雅间。”
“我知晓了,”闻知秋看了一眼那雅间,又对阿牛嘱咐道,“你去拿一壶露白饮给我。”
闻知秋先去换了衣衫,简单洗漱了一下方才去雅间见柏安晏。
“柏公子这么快就来了?”闻知秋放下手中的露白饮,含笑看向正倚在窗边看护城河上游船的柏安晏,“我还以为公子还要再考虑些时日,看来这是已经想好了?”
柏安晏身着一身月白衣衫,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倒有几分疏离的感觉:“没想到闻老板还有这样的舞技,怕是能与蕉鹿梦最厉害的舞女一较高下。”
闻知秋笑着为他斟了一杯露白饮:“不过为求生而已,公子尝尝?”
柏安晏笑着示意她在对面落座,他拿起酒杯先嗅了一下,随即挑了挑眉:“果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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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知秋对自己的酒还是十分自信的:“公子不妨尝尝再做评价。”
柏安晏认真品尝了一口,似乎在回味,半晌才开口:“果真是露白风味,闻老板好手艺。”
闻知秋也懒怠与他兜圈子:“公子今日前来,可是想好是否要做那桩交易?”
柏安晏神色认真地看着她,笑容间有几分玩味:“良辰美景、佳人在侧,该当是风花雪月不该是熙攘交易。”
闻知秋浅浅笑着:“柏公子,你我都不是有资格谈风月的人。活着,本已不易。”
柏安晏听闻此言倒是正色了几分:“我可以答应姑娘的交易,只是有一事想听姑娘一句实话。”
“什么?”
柏安晏向前轻探身子,眼神有几分探究:“姑娘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为公道还是为私欲?”
“……知秋,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闻知秋耳边似乎又出现了阿昀临死的声音,那么缥缈、那么痛苦。
她敛去眸中情绪,平静地看向柏安晏:“为了私欲,也为求一公道。
“没有人该无声无息地死去。”
柏安晏与她对视良久,仿佛在思量着什么,手指在桌上不住地轻敲着:“好,我答应你,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柏安晏笑了笑:“如今说还太早了,待你夙愿得偿那日再说也不迟。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闻知秋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最近京中可太平?”
柏安晏嘴角勾起笑容:“陛下身强体壮,太子自出生便被立为太子,如今已近三十年。听闻最近陛下十分看重燕王殿下,太子殿下屡屡被斥,闻老板觉得京中可会太平?”
“我这人最喜热闹,”闻知秋若有所思道,“不知近日何处有热闹可瞧?”
柏安晏意有所指:“听闻云林苑每年皇家游猎十分精彩,每年几位皇子为得陛下添的彩头在骑射时可谓是拼尽全力,只是某却始终没有机会能前去一探究竟。”
闻知秋为他添满了酒杯:“听闻太子殿下的骑射是长公主所教,长公主行伍出身,想来太子必定大放光彩。”
柏安晏拿着酒杯一饮而尽,手中却还把玩着酒杯:“那可未必,近年来长公主的心思都在驸马和女儿身上,太子殿下懈怠了不少。听闻燕王殿下很得长公主女儿的青眼,说不定长公主也会对燕王殿下的骑射指点一二呢?”
“如此说来,这游猎倒是颇有看头,值得一瞧。”闻知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柏安晏在京都这些年对京都的局势看得很清楚,闻知秋从他这里了解到了不少她不清楚的内幕。
看来,这游猎自己还是要去瞧一瞧,既然要请齐王帮手,自己得先拿出些诚意来。
二人聊得有些晚,待闻知秋回到贺归渚别苑时已近亥时,她本以为贺归渚早已就寝,却发现他正站在他院落的门口。
他的院落门口挂着两盏灯笼,橙红的烛光打在他身上有几分萧索。
“怎么还没休息?”
贺归渚看到她酡红的面庞,抿了抿唇:“今日酒肆很忙?”
“确实有些,”闻知秋点点头,她此刻有些累,眼皮正在打架,“你早些休息,我先回院子了。”
贺归渚看着她踉跄的背影,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他回到院中,将桌上早已冰凉的汤面倒掉了。
15. 青霭入看无(八)
阳光倾洒,虫鸣鸟啼。
闻知秋醒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灿烂的景象。
通常她要到过了午后才去酒肆,清晨是为数不多独属于她的时光。
从前的清晨她都陪着阿喜玩闹,何大娘在一旁缝衣裳,含笑看着她们姐妹二人嬉闹,如今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选的这个院子不大,院内除了一个石桌外什么也没有了,她打算趁着早市去买些种子来,在围墙下种些花草,明年春日便是一番胜景。
虽然……她看不到了。
她打开门时有一小婢女正在门口候着,看到她出来赶忙低头到:“姑娘,这是我家大人让奴婢交给姑娘的。”
闻知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你在此处等了很久吗?”
那小婢女摇摇头:“大人去上值了,临行前交代姑娘不喜人打扰,让奴婢只在门口候着便好。”
闻知秋失笑道:“那你也不能干等着,下次你来敲门便好。”
小婢女道是又补充道:“姑娘,奴婢名唤莲生,大人说了,您有什么事情就寻奴婢就好,奴婢就在大人的院子做洒扫功夫。”
“好,”闻知秋笑着点点头,“我知晓了,你去忙吧。”
闻知秋坐在院内的石凳上,打开了那食盒——
是一碗汤面。
她知道,这是那日她没能吃到的汤面。
因为她离开了。
她将汤面端了出来,还热乎着。
她尝了一口,还是从前的味道,却又有些不一样了。
那些配料从西漠运到京都,不论再如何精心保存也同在西漠的味道不一样了。
闻知秋吃完了汤面想了想去寻了莲生:“我想在院子的角落搭一个秋千架,你能寻人帮我搭一个么?”
莲生:“姑娘放心,只是如此便须仆从进姑娘的院子,不知可否?”
闻知秋笑道:“没问题,既然你家大人把我交给你,我自然相信你。”
莲生又细细询问了一些她的要求:“姑娘放心,姑娘晚间回来时便可搭好。”
闻知秋笑道:“辛苦你了。”
她趁着天气好去了早市,买了不少花种。
待她到酒肆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账房骆先生一见到她就上前低声道:“楼上有位贵人一早便来了,点名要见您。”
“贵人?”闻知秋撇了一眼那紧闭的门,“先生怎知?”
骆先生是与何大娘一起来到京都的,不过早年受了重伤,如今只想安心做个账房先生,但他见多识广,对京都十分了解。
“那位贵人是大东家陪着来的。”
闻知秋从未向酒肆内任何人说过萧妤的身份,骆先生相必早已猜到了:“我知晓了,辛苦先生,我去瞧瞧。”
闻知秋将花种放在骆先生处,理了理衣裙便上了二楼,敲响了雅间的门。
“进。”
这个声音闻知秋没有听过,却有十足的压迫感。
闻知秋推门而入时只见一男子背朝门面朝窗,看着窗外熙攘的街景,萧妤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玩衣服上的系带。
“知秋!”萧妤看到她顿时露出了笑容,又不情不愿地向她介绍,“这是我兄长,听闻我开了酒肆非要来瞧瞧。”
那名男子转身含笑看着她,闻知秋行了一个简单的礼:“民女见过燕王殿下。”
燕王挑了挑眉:“你怎知本王身份,明阳并未说本王是她的哪位兄长。”
闻知秋轻笑了一下:“世人皆知明阳公主与齐王殿下兄妹被养在皇后娘娘膝下,齐王殿下一心礼佛深居永乐寺,如今像殿下年岁的皇子唯有燕王殿下。”
燕王倚靠在窗边,下巴冲萧妤扬了扬:“姑母夸了多次她这酒肆,说这酒肆风味与她当初在西漠时所饮之酒一模一样,本王今日前来是想与姑娘做个交易。”
闻知秋还没开口,萧妤就急忙开口:“三哥,我都和你说了,我们酒肆的酒方不会外传的。”
燕王冷冷看了她一眼,她瑟缩了一下躲在了闻知秋身后,却还是小声对她说:“别答应他,没事的。”
燕王看向闻知秋:“既然酒方不外传,本王从你们酒肆买酒总可以吧?送上门的生意可没道理不做啊。”
闻知秋对燕王行了一个礼:“不知殿下要多少?”
“你们酒肆有多少,本王就要多少。”
闻知秋转身和萧妤商量了一番才道:“殿下,酒肆日常还要经营,只能将每月酿酒的三成卖予殿下。”
“三成?”燕王挑了挑眉,“是不是太少了,本王有的是钱。”
萧妤努力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三哥,我们酒肆生意很好的,不缺你那点钱。”
燕王想了想道:“本王每种酒加价五成,你们每月朝本王府上送酿酒的五成。”
闻知秋和萧妤悄声商量一番,本着有钱不赚是傻子的原则,答应了燕王的要求。
萧妤看着燕王离开才轻出了一口气:“真是有钱没处使。”
闻知秋倒是有几分奇怪:“燕王殿下怎么突然来咱们酒肆了?”
“别提了,”萧妤疲惫地摆摆手,坐在桌旁招呼闻知秋来吃东西,燕王点了一桌菜一口也没吃,“那日家宴,姑母随口说了一句那日上巳节的酒不错,燕王就留了心找到我这来了。”
闻知秋坐在她对面,若有所思:“看来燕王殿下倒是十分孝顺。”
萧妤嗤笑一声:“他这人狡猾得像狐狸,无利不起早,没有利益的事情他可不会做。”
“是吗?”闻知秋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她知道,长公主与太子必定是有了嫌隙,否则长公主不会故意给燕王这个可以讨好自己的机会。
看来长公主即便远离战场多年在朝中的势力仍然不可小觑,她想扳倒长公主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对了,”萧妤想起什么,“知秋,你和我一起去游猎吧,求求了求求了。”
“可是游猎都是世家贵族子弟,我去不太合适吧?”闻知秋故作犹豫状。
“无事的,你随我住一处就好,”萧妤坐过来挽着她的手臂,“而且上次贺归渚故意坑害我,这次游猎怕是姑母要把我和他往一起凑,你就当帮帮我。”
“好吧,”闻知秋无奈的看向她,“都有谁会去啊,我先打听打听以免冲撞了贵人可不好了。”
“我想想,”萧妤掰着手指算着,“父皇、母后、长公主一家、几位兄长和姐妹,再就是一些世家子弟。”
“齐王殿下也会去吗?”闻知秋好奇道。
“会的,”萧妤用力点了点头,“说起来,上次见到兄长还是除夕家宴呢。”
闻知秋神秘兮兮地靠近她:“我能不能问一桩宫闱密辛呐?”
萧妤没有直接拒绝:“你想知道什么?”
闻知秋双手托腮,一双明艳的双眸看向她:“听闻你同你兄长是在皇后娘娘膝下养大的,但是为什么呢?”
萧妤了然地点了点头:“我知晓你想问什么了,此事说来话长。”
萧妤和齐王萧昶的母妃只是一个小宫婢,一朝得了天子宠幸生下了萧昶,也有过风光的日子只是在生下萧妤后她的身子就越来越差,在萧妤五岁、萧昶八岁时撒手人寰。
宫人之人贯会拜高踩低,萧昶带着妹妹在深宫中小心翼翼地生存着。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萧昶得了皇后的青眼将他们二人养在膝下他们的生活才好了起来,只是萧昶十二岁时便被送到了永乐寺,唯有宫宴、皇家聚会时才会露面。
闻知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皇后娘娘竟没有自己的孩子吗?”
萧妤趴在她的肩上悄声说:“听闻从前有一个的,只是还没生下来就没有了,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孩子了。
“不过父皇十分爱重母后,不然我如今也不会过得如此肆意。”
闻知秋夸张地摇了摇头:“啧,还是普通的平头百姓家好啊。”
“谁说不是呢,”萧妤向来笑意盈盈的脸上也挂上了几分愁绪,“我若是将来成婚,只要一个简单的三口之家便好了。”
闻知秋打趣她:“是和小将军的三口之家吗?”
萧妤听闻此言面上愁绪更浓,颓废地趴在桌上:“其实在我幼时受宫人欺负时他曾为我解过围,我便将他记到了如今。
“只是……说来复杂,朝中势力交错繁复,总之就是他是不会尚公主的。”
闻知秋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世人只看得见天家富贵却看不到富贵下的无奈。
她拍了拍她的肩膀:“事无绝对,倒也不必如此灰心。”
萧妤甩了甩脑袋:“不说这些了,我将来一定要为知秋挑一个京都最好的儿郎。”
二人嬉闹一番,萧妤便先回了宫。
闻知秋在酒肆处理了一番事务,待结束时夕阳已经染红了天际。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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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骆先生祝福了几句,便拿了花种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她回到院中时天边仍有一丝光亮。
莲生的动作很快,秋千架已经在小院的角落里搭好了。
“以后我们的院子里要有知秋最喜欢的花园,种满五颜六色的花。”
“我们的院子还要有阿昀最喜欢的秋千架,我为阿昀打秋千。”
“我们的院子还要有一棵桂花树,我没有去过江南,听闻江南的秋日遍地都是桂花香,我们也要种一棵。”
曾经她和阿昀对“家”的畅想,如今只能由她一个人来实现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被黑暗吞噬,莲生在闻知秋的院门口点了两盏灯笼。
高高挂起的灯笼为这夜色填上了一抹暖意。
闻知秋也给自己的院子点满了灯笼与烛火。
她将花种随手洒在围墙下,她上午还顺便交代了莲生帮她松了松围墙下的土。
她只是随手将种子撒了进去,用土轻轻盖上。
她在昆西时曾精心养育过一株花,可是她越用心花越枯萎。
还是阿昀告诉她,万物有灵,越在意反而会越适得其反,不如让它自由生长。
“要玩秋千吗?我为你打秋千。”
贺归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院门口。
闻知秋一转身就看到一身官服的贺归渚,绯红的官服在暗夜与烛火的交织下更衬得他冰冷如玉。
“你才下值?”虽然贺归渚面上不显,可她还是能看出他的疲惫。
“今日有个犯人审讯耽误了些时间,”贺归渚又问道,“你用晚膳了吗?”
闻知秋摇摇头:“还没,也是刚回来。”
“要一起用晚膳吗?”贺归渚似乎怕她拒绝,“小厨房已经备好了,我去换身衣服在你院里用可好?”
闻知秋知道自己该拒绝的,可是看到他明明十分疲惫却仍带有期待的双眸,那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点了点头。
贺归渚的面上浮上了几分笑意:“等我,很快。”
贺归渚换了身干净衣衫,再回到闻知秋的院落时她已经坐在了石桌前,他也在她对面落座。
“都是一些京都口味,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闻知秋尝了一口,笑了笑:“你知道的,我对吃食一向没有要求,能吃饱就可以了。”
贺归渚沉默了一瞬:“你流浪过很久吗?”
“是啊,”闻知秋点了点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最难的时候是要和其他乞儿抢吃食的。”
“所以,只要能吃饱,能活下去,我就很满足了。”
“可是你还会跳舞,”贺归渚说出了心中疑惑,“这是后来的事情吗?”
闻知秋忽然意识到,他们二人在两年前因为彼此隐瞒从未如此平静地谈论过她的过去。
“后来有一个酒肆收留了我,老板看我长得还不错便让我学跳舞在酒肆招揽客人。”
“你身上的那些疤……?”贺归渚没有说完,但闻知秋明白他的意思。
闻知秋身上有很多疤,在大腿、在胸膛、在那些隐秘之处。
“酒肆老板又不是大善人,那时她对我很是严厉,学不会便会拿皮鞭抽打,她打的地方都是隐蔽的地方,即便穿着舞服也看不出来。”
贺归渚双眸有些心疼:“为什么不逃?”
闻知秋好笑地看着他:“逃?为什么要逃?酒肆老板能让我吃饱饭,还让我学会了跳舞得以谋生,后来还教我酿酒,就连这一点武艺也是酒肆老板教的,最后她死了把酒肆留给了我,我为她送终。
“平心而论,她对我真的不错,也只有在我不认真、学不会的时候才会动手。
“没有她,我活不到今日。”
贺归渚没有再开口,二人只是沉默地吃着晚膳。
贺归渚在离开前看着她如今笑意盈盈的模样,又想到她从前苦难的生活,只觉得自己为何不能早些找到她:“你受苦了。”
闻知秋双手抱在胸前,笑容在烛火中有几分不明,似乎在嘲笑他:“你到底为什么觉得我受苦了?
“你没有经历过一睁眼不知还有没有明日的生活,若是你经历过你就知道,我已经十分幸运。”
闻知秋微微倾身与他对视,漂亮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情绪:“因为我还活着。”
“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不是吗?”
16. 青霭入看无(九)
贺归渚没有说话,只是面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闻知秋这才注意到他的异常,豆大的冷汗一颗颗自他的额上滑落。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闻知秋说着急切地探手去轻抚他的额头,有些烫。
贺归渚深深吸了口气,仍扯出个笑容:“无妨,今日审讯时不留神受了点伤。”
闻知秋不待他说完便起身半蹲在他身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最终眼神停留在了他的腰腹处,他的右掌抚在此处已经染满了殷红的血迹。
他今日回来时穿的绯色官袍,方才换衣也换了一身玄色衣袍,即便是被血迹浸染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更何况天色黯淡,她竟一直没有发现异常。
闻知秋此刻离得近才嗅到了血腥气:“我去替你叫人来。”
她说着便站起了身却被贺归渚用左手拉住了手腕:“别去……此事不宜张扬,我没事。”
闻知秋转身无奈地看着他,明明疼得要命,却从回来到现在都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即便是此刻,若非闻知秋看到了那血迹,也只看得出他有些虚弱。
“血都快流干了,还没事,”闻知秋叹了口气,转身扶着他起身进房,让他坐在自己的榻上,“衣服脱了,我帮你瞧瞧。”
“无妨的,商樾为我包扎过了,”贺归渚仍咬牙坚持着,看她面露迷茫解释道,“商樾就是上次你在殓房见到的那人。”
闻知秋没好气地道:“包扎过了还能留这么多血,什么半吊子,快点,我去拿药。”
贺归渚看着她转身的背影有几分急切与踉跄,嘴角扯出了一个笑容。
他知道闻知秋此人最是嘴硬心软,他不愿从她口中听到那些伤人的话,便自己用力弄破了早已包扎好的伤口。
看到她一如从前担心他的模样,贺归渚只觉腰腹部的痛楚都减轻了不少。
闻知秋拿着热水和药粉回来时看到贺归渚还是呆坐在那里,长叹了一口气。
她将手中东西放在一旁,坐在他身边,声音都轻柔了不少:“你是不是怕痛,不若由我来帮你?”
贺归渚面色苍白,可是一双眼眸深如幽海,他的喉结动了动:“多谢。”
闻知秋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袍,她两年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了。
虽然说这是为了帮他上药没有从前那些旖旎心思,可是她的呼吸却还是不自觉加重,连带着手都有些抖。
贺归渚幽深的眼眸一直瞧着她,不舍得错开。他冰凉的大手抚上她的手,带着她褪去了自己的外袍和中衣,安慰着:“别担心,没事的。”
他健硕了不少,也瘦了很多,闻知秋垂下了眼眸没有再看,只是将目光放在他腰腹处的伤口。
殷红的鲜血已经将先前包扎的纱布浸红了,她看得有些心惊肉跳。
她不知道从前如此娇气怕痛的人,为何如今却能如此隐忍。
她抬眼看了一眼贺归渚:“我帮你先把纱布拆掉,纱布已经和伤口的血肉黏在了一起,可能会有些痛,别怕。”
贺归渚竟然还对她笑了笑:“我不怕。”
纵然他如此说,闻知秋的动作还是十分轻柔,甚至为了方便她半跪在床榻边,她屏住了呼吸,生怕弄疼了他。
当她稍微用力撕开和血肉粘连的纱布时,贺归渚浑身一颤闷哼一声,闻知秋急忙停下了动作,左手拿着纱布,右手握上了他冰凉的手。
因为疼痛他放在膝上的手已紧紧攥成了拳。
她轻轻地朝伤口吹着气,她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在他的手背轻轻地摩挲,希望能缓解他的疼痛。
贺归渚垂下头,看到了闻知秋卷翘的睫毛下心疼的眼眸,耳边响起了商樾的话。
“你不就是想知道她还在不在乎你吗?我有一个办法。”商樾那不正经的声音里有几分幸灾乐祸。
贺归渚:“什么办法?”
商樾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若是你受伤了,她会不会在意你?会不会心疼你?”
商樾的笑容意味深长:“我下手必定让你看起来伤得很重,但没有什么大碍,多流些血罢了,如何?”
贺归渚松开了自己紧攥成拳的手,紧紧反握着闻知秋的手,她的手还是一如从前,手中有许多茧子,全是生活的困苦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怎么了?”闻知秋感觉到了他的动作,抬起头与他对视,“很痛吗?”
贺归渚深深地看着她,不愿错过她的任何神情:“嗯,很痛。”
闻知秋蹙着眉,语气却越发温柔:“忍一忍好不好,上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好。”贺归渚的声音有几分喑哑。
闻知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他不舍地放开了她,她垂下头小心又轻柔地为了拆掉了那些纱布。
她转身把干净的帕子浸湿,为他轻轻擦拭掉那些摄人的血迹。
“嘶。”贺归渚腰腹下的肌肉猛地跳动了一下。
闻知秋的动作又轻了些,可是嘴上却不饶人:“真是没见过比你还怕痛的人了。”
贺归渚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中充满了暖意却还不忘装可怜:“真的很痛。”
闻知秋怕弄痛他,用了很久才将伤口擦拭干净。
她这才看清这伤口,伤口不大却有些深,怪不得流了这么多血:“算你幸运,这伤处只是看着可怖,却没伤到要害。”
她让贺归渚躺下,闻知秋站起身,弯下腰为他上药。
闻知秋为了方便将所有头发辫成了一条辫子放在身前,此刻她弯下腰,发尾处的发丝轻柔地扫在贺归渚的腹部,痒痒的。
他一错不错地看着她,他想抬起手去捉住那调皮的发丝,却在堪堪碰到时停下了手。
“抬一下腰。”闻知秋上好了药为他缠上干净的纱布。
贺归渚抬起了腰,闻知秋的左手拿着纱布从他的腰下递给了自己的右手,从贺归渚的视线看,她就像在拥抱自己。
她的呼吸洒在他赤裸的皮肤上,很痒。
“好了。”闻知秋直起身子,扶着他坐了起来。
还在贺归渚胡思乱想之际,闻知秋为他换上一件新的中衣:“我方才去找莲生拿的你的衣服,你这伤口还是不要轻易移动了,就在这里睡一觉吧,我去为你熬个汤药,你稍微有些发热。
“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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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贺归渚没有反对,只是乖乖地躺在床上任她摆弄,只在她离开前才开口:“还是有点痛。”
闻知秋无奈地转过身,坐在床榻边像从前一样拉起了他的手:“我陪着你,别想了,睡一觉就好了。”
闻知秋抬手熄了屋里的灯:“睡吧。”
贺归渚贪恋地汲取着这里一切属于她的味道,他小心翼翼地回握着她的手。
他没想睡的,他只想好好地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时光,可那伤口真的很痛,他又太过贪恋这里的一切,不知不觉间又睡了过去。
贺归渚再次醒来时,房内一片漆黑,他的额上覆着一块冰凉的帕子,闻知秋已经困得趴在床榻边睡了过去,还担心他睡不好一直牵着他的手。
贺归渚从前受伤痛的睡不着,闻知秋就是这样牵着他的手陪着他。
贺归渚拿掉了额上的帕子,强忍着痛起身将她抱到了床塌上,闻知秋应是一直在为他换凉帕子替他降温,困得厉害,竟也没醒。
时隔两年,贺归渚终于再一次将朝思暮想的人拥入怀中。
他很久没有睡得如此踏实了,自她离去后他常常半夜惊醒,再不能眠。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闻知秋,就像抱着稀世珍宝。
春日清晨还是有些寒凉,闻知秋下意识地向身边的暖意靠拢,朦胧间又觉得不对劲,猛然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竟在贺归渚的怀中。
难道是她半夜困倦得爬上了床?
她悄悄动了动身子就听到身边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她霎时间一动不动。
“我是不是碰到了你的伤口?”
贺归渚的声音还有清晨醒来后的干涩:“无事。”
闻知秋支支吾吾:“我……你……我可能太困了下意识爬上来了……”
贺归渚垂下了眼眸,眼睫微微颤动:“没事。”
闻知秋猛然意识到天光已然大亮,抬头看向他:“你今日不上朝吗?”
“今日休沐。”
“哦,”闻知秋点点头,“那你倒是能好好休息,我先起身了。”
闻知秋小心翼翼地把他揽在自己腰上的手挪开,坐起了身子,还不忘探手去试他额上的温度:“不烧了,我去让莲生交代一下,近日给你做些清淡的饭菜。”
闻知秋走出了房间,贺归渚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
他侧头贪恋地汲取着属于闻知秋的味道。
这不是梦,是她真真切切地在自己身边。
闻知秋拿着一碗粥进来:“喝点吧。”
贺归渚半靠在床边,自己拿着碗一口一口地吃着。
“你吃完了就回你的院子吧。”闻知秋接过他喝完的空碗。
贺归渚垂下了眼睫,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好。”
闻知秋转身离开前又补充道:“你这两日伤口别碰水,你之前说不方便让别人知晓,我每日晚上去替你换药。”
贺归渚黯淡的眼眸霎时间变得明亮,开心洋溢在他的眼眸:“好。”
他就知道,闻知秋最是心软。
她还是在意他的。
17. 青霭入看无(十)
闻知秋近日为了照顾贺归渚去酒肆去得很少,不过酒肆经营已然走上正轨,有骆先生在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这一日她正蹲在自己院墙下的花圃前观察着她种下的花种,就听到贺归渚的声音:“花种才种下去,须得耐心。”
闻知秋撇了撇嘴:“我知晓,我就是想瞅瞅,看不到开花看到发芽也行。”
贺归渚看着蹲在花圃前的红衣少女,心中猛然一紧。
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让他恍然回到了当初在昆西的日子,他总以为两人还有很长的未来,可是闻知秋却总在提醒他,一切不过是他强求而来的一场梦。
贺归渚看到了随风微微摆动的秋千,抿抿唇问道:“为什么搭了秋千架却不玩?我记得从前在昆西的院子里也有一个秋千架,从未见你玩过。”
闻知秋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转身看向他:“那当然是因为不喜欢玩。”
贺归渚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那为什么要搭?”
闻知秋看着那个秋千架,语气不明:“其实还想种一棵银杏树的,只是银杏树在昆西活不了,在这里种也看不到那样的盛景。
“我只是想看看被璀璨金黄色银杏树叶包围的秋千架是什么样。”
贺归渚想到了长公主府那座空置的院落,秋千架在银杏树下孤单单地伫立着,仿佛在等一个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人。
闻知秋摇了摇头,朝他走近了几步,微微仰头仔细打量着贺归渚的面容:“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面颊和嘴唇也有了几分红润,伤口也开始愈合,最近记得吃清淡些。”
贺归渚点点头,还没开口就被匆匆而来的莲生打断了:“公子安,闻姑娘,府外有人找您。”
闻知秋有点奇怪,基本没什么人知道她住在这里:“找我吗?带来吧。”
很快,莲生带着阿牛走了过来,莲生把人带到就下去了。
阿牛看到闻知秋快步走到她身边,也没注意到一旁的贺归渚:“东家,骆先生让我来寻你去一趟酒肆。”
“骆先生?”闻知秋越发觉得奇怪,酒肆内的事情骆先生都能替她做主,怎的还需她专门前去,“先生可说是何事?”
“先生没说,但我听到好像是咱们上次去见的那位公子找您,”阿牛说着说着眼睛就瞟到了石桌上的水果,“东家,俺能吃俩不,这一路跑来俺都饿了。”
闻知秋抓着水果塞到他怀里,转身就走:“路上拿着吃,快走。”
柏安晏若是没有急事,骆先生不会如此着急让阿牛来寻她,难道是有什么新信息?
只是闻知秋的脚还没迈出院门,就听到贺归渚的一声闷哼。
她立马停下脚步撞到了身后还没来得及躲避的阿牛身上:“嘶,牛娃儿你是不是又胖了。”
阿牛委屈地看着她,默默地抱着水果走远了点。
闻知秋快步走到贺归渚身边,扶着踉跄的他:“怎么了?”
贺归渚面色有些发白,强笑着摇了摇头:“没事,就是不小心碰到了伤口。”
闻知秋看他隐忍的模样有些不放心,对阿牛道:“牛娃儿,你先回去跟骆先生说我随后就到。”
阿牛点点头抱着水果就跑了。
闻知秋扶着贺归渚回到了他的卧房:“衣裳脱了我瞧瞧,不会又破了吧?”
贺归渚没有动只是垂下了眼眸:“方才听你的伙计说,柏公子寻你,你还是快去吧,我没事的。”
闻知秋再三确认:“真的没事?”
贺归渚露出个笑容:“真的无事,快去吧。”
贺归渚的笑容在闻知秋迈出房间的那一刻便消散不见。
他腰腹部的伤口方才被自己生生扯破了,他能感觉到鲜血在汩汩流,可他却丝毫不在意,只有苍白的面色昭示着他隐忍的疼痛。
“莲生。”
莲生快步走了进来向贺归渚行了一个礼:“公子有何吩咐?”
贺归渚一双眼眸幽深沉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你去跟上她,看看他们见面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莲生欲言又止。
贺归渚看到了她的表情:“想说什么?”
莲生:“公子,闻姑娘身边有高手,属下怕是不能跟得太近。”
“我知晓,”贺归渚点点头,“去吧。”
莲生抱拳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闻知秋到酒肆时柏安晏正站在二楼栏杆前欣赏西漠舞女的舞姿,看到闻知秋来了很好心情地冲她招了招手。
闻知秋提裙拾阶而上,她一路快步而来额上都出了些汗,说话间还微微有些喘:“怎么了,是有何重要的事吗?”
柏安晏笑着拿出张帕子为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怎么来得这么急?”
闻知秋接过他手上的帕子自顾自地擦着汗,引着他进了包厢:“骆先生派阿牛来寻我说你来了,我想着怕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就一路急赶了来。”
柏安晏笑着摇摇头:“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是我生辰,想了一圈竟没有一个朋友可以一起吃顿饭,便来冒昧寻姑娘了。”
闻知秋笑着点点头:“原来如此,你我均来自西漠,在这繁华京都也算半个亲友。
“既然你今日生辰,我也没为你准备生辰礼,不如我为你做些西漠菜吧,想来你多年也未曾吃过正宗的了。”
柏安晏倒也不客气:“那倒是麻烦姑娘了。”
闻知秋摆了摆手:“太客气了,叫我知秋就好。”
闻知秋的动作很快,夕阳刚刚染红天际,她已将四道菜端上了桌子,还有一壶露白饮。
“时间有些仓促,”闻知秋为他倒了一杯酒,“尝尝?”
柏安晏示意她坐下,拿起酒壶为她也斟了一杯酒,拿起了自己的酒对她敬道:“那我便借花献佛了。”
二人碰杯对饮。
柏安晏一一尝了菜品:“姑娘手艺不错,和我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闻知秋听到夸赞面上没有几分喜色,淡淡道:“我的手艺十分一般,我有一位朋友非常擅长此道。”
“哦?”柏安晏来了几分兴趣,“不知是否有机会一尝你这朋友的手艺。”
闻知秋垂下了头:“我这朋友已经离世了。”
“抱歉。”柏安晏有几分不知所措。
闻知秋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无妨。”
柏安晏想岔开话题便问道:“姑娘为何会来京都?”
闻知秋晃了晃酒杯里的酒:“为什么来京都?这说起来可是话长了。
“从前想来是想看京都的繁华靡丽,后来不想来是因为觉得京都杀人不留痕,后来又来是因为觉得人不能白白死掉。
柏安晏倒是笑着说:“我当初来京都是为朋友而来,她想看京都是什么模样,让我来京都瞧瞧,将来回去的时候讲予她听。”
闻知秋有了几分好奇:“这是你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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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探的原因吗?”
“不错,”柏安晏点点头,“我不知自己是哪国人,只是自小流浪,甚至不知生辰年岁。”
闻知秋惊讶道:“那公子为何说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柏安晏面上染上了几分笑意,那笑意从眼底散发出来,比起往日客套的笑容,此刻更显几分真心:“那时我还在露白流浪,碰到了她。那时的我又冷又饿,甚至觉得自己看不到第二日的阳光,可是她把自己手中唯一的馒头给了我,还让我不要放弃。
“那时我意识不清,她一直在和我说话说着她打算待战争平息后去京都,去瞧瞧传说中的天上人间是什么模样。因为她的陪伴,我才看到了第二日的阳光。
“我们聊了一夜,她说既然不知自己的生辰,不如就将今日当做自己的生辰,一个新的开始。”
柏安晏笑着看向她:“所以每年的今日,四月十三成为了我的生辰。”
如今的闻知秋见过世间的悲欢离合,反而更期待这些故事有个美满的结局:“真是个良善的姑娘,那你们后来再见过吗?”
柏安晏摇了摇头:“我自来到京都后便再未曾回过露白,不过我派去寻她的人说她也来了京都。”
“既然都在京都,总会有相见之日的。”闻知秋安慰道。
“只是,”柏安晏看向她,眼眸中有几分担忧,“那日我们相见之时都只是两个灰头土脸的小乞儿,也不知她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闻知秋笑着道:“这样重要之人,只要再见就一定会认出来的。”
柏安晏笑着向她举杯:“那便借姑娘的吉言了。”
二人对饮一番,闻知秋有些醉意上涌,柏安晏便用自己的马车送她,她不想让人知晓她暂住在贺归渚的别苑,只是让他的马车停在街口,自己踉踉跄跄地走了回去。
她一路跌跌撞撞地闯入了贺归渚的房内,她还惦记着他的伤。
只是贺归渚的房内没有点灯,她只能凭借院内灯笼的光隐约看到他似乎坐在床榻上。
她摸索过去,问道:“怎么不点灯?你的伤看了吗,如何了?”
贺归渚在她即将跌倒时扶住了她的手臂,闻知秋踉跄了一下坐在了他的身边。
她下意识抬起头去看贺归渚,只见他眼尾泛红,眸中翻涌着情绪,却只是开口问道:“你还关心我吗?”
闻知秋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因为醉酒有些头疼,语气也不善:“不关心你我早回去睡了,还来你这做什么?”
闻知秋说着就要起身去点灯看看他的伤口,却被贺归渚拉着手腕:“别走。”
他的声音破碎又无助。
闻知秋无奈地低头看着他:“我只是想去点灯看看你的伤。”
贺归渚抬起手试探地抱上她的腰,他靠在她的身前,声音带着祈求:“你在我身边,我就没事。”
闻知秋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环抱住了怀中人。
贺归渚仿佛受到了鼓励,环抱她的手臂越来越紧,他攀附而上,呼吸洒在她的颈侧、面颊,就在他堪堪碰到她的唇时,闻知秋仿佛惊醒推开了他,转身踉跄跑出了房间。
他没有忍住去了落雁酒肆。
他只看到闻知秋与柏安晏二人言笑晏晏。
她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自在的模样了,她明明在他身边可是却又离他越来越远。
贺归渚颓败地坐在床榻上,在清冷的月光下,一颗泪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
18. 青霭入看无(十一)
“东家,这个单子您签错了。”骆先生拿着手里的订货单去找闻知秋。
这已经是今日骆先生第五次寻闻知秋。
她抱歉地笑了笑,重新签了递给骆先生:“麻烦先生了。”
骆先生收好单子,看着明显精神不济:“东家可是昨晚没睡好,不如早些回去歇着。”
“知秋怎么啦?”正巧萧妤迈步而来,就听到骆先生的话,“身子不舒服吗?”
闻知秋趴在柜台上,无力地摇了摇头,有气无力:“我没事,就是有些心烦。”
傍晚前通常没有什么客人,萧妤拉着闻知秋到后院的树下坐着:“发生了什么事?”
闻知秋看着萧妤的面庞,总觉得有几分故人的影子,她不自觉有倾诉的欲望:“我有一个朋友,她最近重遇了曾经的情郎,她不知该怎么做。”
她又急忙找补:“我是说,我听了她的话,也觉得十分难做。”
萧妤双手托腮,奇怪地问:“为何会不知该如何做?你朋友还喜欢她的情郎吗?”
闻知秋想了想点点头。
萧妤又继续问:“那她的情郎还喜欢她吗?”
闻知秋又点了点头。
萧妤双手轻拍,随即一摊表示这有什么难做的?
闻知秋摆了摆手,急忙解释道:“我……我朋友她,哎,此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萧妤挽着她起身,拉着她就朝外走:“别为他人之事烦心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萧妤拉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
萧妤今日的马车十分低调,走在街上也认不出身份。
马车向着落雁酒肆的反方向行驶过去,闻知秋路上问萧妤去哪,萧妤只是神秘兮兮地对她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闻知秋掀开车帘,天色已然昏暗,马车停在了一条并不繁华的巷口。
萧妤拉着她跳下车:“这里马车进不去,我们还要走一段。”
闻知秋自小在市井里打滚儿,一看这里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她拉了拉萧妤:“这里不安全,你不带些人吗?”
萧妤笑着挽紧了她的胳膊:“没事的,这不是还有你嘛!”
萧妤七拐八拐带着她从后门进入了一家……青楼,名唤落梅阁。
闻知秋看着这里五颜六色、五花八门的小倌们一时无言以对。
萧妤倒是十分兴奋,扔出一锭银子给上前来的老鸨:“给我们一间最好的屋子和你们这里最好的小倌。”
老鸨看着那锭银子双眼放光:“好好好,贵客放心,贵客楼上请。”
闻知秋在这房间里坐立难安。
这房间不论是帷幕还是帘帐都熏了香,这香不知是什么,熏的她头晕眼花。
闻知秋推开了窗子透气:“小鱼,怎么想到要来这里?”
萧妤维持了一天的笑容此刻有些颓败:“还记得我给你说的小将军吗,他回京了。
“我去寻了他很多次,他都不见我。”
萧妤忽然冷哼一声:“不就是一个男人,他不见我,这有的是男人。区区男人而已,本公主还怕找不到男人!”
她话音刚落老鸨便带着两个清秀的小倌推门而入:“贵客瞧瞧,这是我们这最好的小倌了。”
萧妤打量了一番冲二人朝朝手,让他们坐在自己身边,又把闻知秋拉到自己身边:“你们叫什么?”
这两位小倌面容瞧着有几分相似,其中一个笑着说:“奴叫秦松,这是奴的弟弟叫秦筠。”
闻知秋只看向秦筠问道:“是哪个字?”
秦筠有些腼腆,看到闻知秋明艳的面庞微微红了脸:“是‘绿筠尚含粉’的筠。”
闻知秋语气不明地应了一声。
萧妤看着他们兄弟二人身上没有脂粉气,倒是有几分书生气质:“你们的父母倒是对你们十分有期望。”
秦松苦笑一声:“家道中落,我兄弟二人还算幸运有张皮囊、有些文采还能在此处以此谋生。”
秦筠是第一次随兄长出来接客,好在兄长有几分文采在身喜欢与兄长谈论诗书的达官贵人不少,秦松也能庇护弟弟不必以身侍人。
他为闻知秋斟了一杯酒,拿起酒喂到了闻知秋的唇边,把闻知秋吓了一跳。
秦筠没有拿稳,手一抖将酒洒在了她的衣裙上。
秦筠有些害怕,低垂下了眉眼,声音有几分摇摇欲坠:“奴不是有意的。”
闻知秋拿帕子擦了擦,随意道:“不怪你,是我吓到你了。”
闻知秋看秦筠又打算为她斟酒急忙制止了他:“方才进来时似乎听到有说书先生,不如你带我去听听说书?”
她又看向萧妤:“小鱼,你去吗?”
萧妤没见过像秦松这样流落秦楼楚馆却仍像他的名字一样,像一株格格不入的松柏,二人正聊得开心:“你去吧。”
秦松却道:“姑娘不妨去听听,我们这里的说书先生讲得不错。”
秦松和秦筠两兄弟带着她们二人去了听说书最好的位置。
闻知秋坐下后,秦筠半跪在她身侧为她捏肩。
闻知秋浑身一抖,连连拒绝:“不必了,你就坐一旁陪我聊聊天吧。”
秦松倒是没有如此自降身份,只是轻声为萧妤讲着她们错过的故事。
这出戏文名唤《从来错》。原来戏文的主角是一个富家贵女,一时心软救了一个差点死在长街的男子。这女子对他一往情深,可是他却爱上了女子的妹妹,三人之间的纠葛被说书先生说得天花乱坠。
萧妤边听边对闻知秋说:“这男子真是忘恩负义。”
闻知秋却摇了摇头:“也不能如此说,这男子已经尽力在还姐姐的恩情了,只是情之一字不由人。这戏文的名字倒是应景,这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错。”
秦松倒是来了几分兴趣:“姑娘倒是少见的对这男子没有怨怼,明明是姐姐救了男子,可他却因当初错将妹妹当做了姐姐,造成了三人的悲剧。”
秦筠将剥好皮的水果递给闻知秋,她随手接过吃了一颗,浅笑道:“这男子当初错以为救他的是妹妹,对妹妹留了心。后来他知晓救他的人是姐姐,可是在朝夕相处中,他早已对妹妹情根深种,当初的感情因何动心反而不重要。
“姐姐只是爱上了一个从来不会爱她的人而已。”
萧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情之一字不能强求,若男子受救命之恩裹挟与姐姐共结连理,那倒是对姐姐的不尊重,姐姐本能拥有很好的夫君。”
闻知秋接过秦筠手中的帕子擦了擦嘴,笑得有几分散漫,秦筠在京都没有见过这么明艳的人,一时间看着她出了神。
“要我说,姐姐最开始就不该将男子救回家。我想,午夜梦回她为感情伤怀时也该是后悔的吧。”
“是吗?”
四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他们四人坐在二楼的看台,四周被帘幕隔开,即便周围有人也看不到他们。
秦松反应很快,他起身掀开了帘幕,只见两名男子站在那里,不知听到了多少。
闻知秋听到这个声音时整个人都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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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贺归渚?他怎么会来这?
萧妤的反应比她更快,只是她刚转身准备辨一辨时看到贺归渚身边人时瞬间哑了声,底气不足:“小谢将军和贺大人怎么会来这里?”
贺归渚的目光一直停在背对着他的闻知秋身上。
秦筠还举着一个剥好的水果停在闻知秋的面前。
被唤作“小谢将军”的谢清塘神色不明,一双带着杀气的眼眸扫过秦松又落在了萧妤身上:“那公主怎会在此?”
秦松听到“公主”二字时着实愣了一下,萧妤抱歉地对他笑了笑:“你们先下去吧。”
秦筠看到了兄长的眼神,不甘愿地放下了手中的水果,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闻知秋,却被秦松拉走了。
谢清塘一把抓着萧妤的胳膊带着她就离开了,萧妤还不忘了闻知秋大喊着:“贺大人帮我送知秋回去,多谢!”
闻知秋猛然回身打算去追,却在与贺归渚擦肩而过时被他拉住了手腕:“小谢将军心仪公主,不会伤害她的,不必担心。”
“哦。”闻知秋不知为什么有些尴尬,但是这落梅阁也不是她要来的,她为什么觉得心虚呢。
这时只剩下他们二人,之前四个人在这里闻知秋都不觉得什么,怎么此刻只剩下他们二人,她觉得这地方无比逼仄呢?
“你是不是在午夜梦回时后悔当初救我回去?”贺归渚的声音有些涩哑。
在与闻知秋重逢后,她回避的态度让他无数次思索着这个问题,但他很怕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便也不敢问。
只是方才听到她的话,他又一次想到,原来她真的后悔过。
闻知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说后悔也后悔,说不悔也不悔。
她干笑两声:“那不过是听戏文的感慨而已,做不得真。余生还长,贺大人怎么总是回头看呢?”
贺归渚垂眸看向她,他的身量高出她一个头,能清晰地看到她不断颤动的眼睫。
“最近为什么躲我?”
闻知秋结结巴巴:“没……没有啊,近日酒肆有些忙。”
若说那次在马车中的吻是因贺归渚的冲动,她避无可避。
可是那日的吻不是。
那日她有些醉酒,她的意识仿佛被分割成两半。
贺归渚的气息靠近她时,一半的意识告诉她快逃离,另一半的意识却说你分明也很渴望他,不是吗?
她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推开他匆匆逃离。
闻知秋自从来到京都就知道总会有这一日。
她明知道与贺归渚划清边界才是最好的,可是她也贪心。
这是她真真切切、掏心掏肺爱过的人,她怎么可能不想靠近?
所以她放纵自己,给自己半年,就在他身边再待半年。
只是她发现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原本只是她想着只远远看着他就好了、后来想要靠近一点、如今却忍不住想要更多。
她不能再放纵自己沉沦了。
毕竟这一切都是她偷来的欢愉。
闻知秋没有看他,声音有几分颤抖:“游出云,如果我骗了你怎么办?”
贺归渚倾身将她抱在怀中,贴在她的耳侧,那气息烫的她一抖:“知秋,你知晓的,我此生最恨欺骗。当初你离开我时已经骗过我一次了,不可以再有第二次了。
“你对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原谅你,但这件事不可以。”
闻知秋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她早该知道,偷来的欢愉是要付出代价的。
19. 相逢不相识(一 )
孟夏四月,天气已经有些热了起来。
鲜花已然开遍群山,蝴蝶翩然飞舞在花丛中。
闻知秋坐在萧妤的马车里,双臂抱在胸前好笑地看着她:“这才四月下旬,你就受不了热气了?”
萧妤没有让婢女在马车内随行,自己撩起了袖子,拿着把团扇快速地扇动着:“你不热吗?我好热啊,今年怎热得这样早?”
闻知秋摇了摇头:“大漠的夏日比这热多了,这不算什么。”
萧妤探头打量她的额头,羡慕地道:“你怎么一点汗也不出,你穿得和我差不多呀。”
闻知秋为她倒了杯茶水:“我看啊,你这是心里太紧张了吧?”
萧妤被她说中心事,讪讪地接过茶杯,声音都小了几分:“那他那日突然来把我拉走,又什么都不说,我一时气急才口无遮拦嘛。”
她又有几分不知所措,挪到闻知秋身边,虚心请教:“知秋,我该怎么办呐?”
闻知秋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正色问她:“我们那日去的时候很张扬吗?谢小将军为什么能找到?
“我记得那日你还专门换了一辆普通的马车,我们也走的是后门,他们到底怎么知道的?”
萧妤听到闻知秋的话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晓,小谢将军只说是贺归渚告诉他的。
“哦对了,那日他有没有送你回去?”
何止送了,两个人还大吵一架,这些日子她都没遇到过他。
闻知秋潦草地点了点头,不想多说,索性拉开了帘子看外面的风景。
皇家出游的阵仗十分浩大,一眼望去是那望不到边际的马车与皇家仪仗。
闻知秋一眼就看到了贺归渚,他没有坐马车,骑着马和谢清塘并排而行的背影,他在身为武将的谢清塘身边竟毫不逊色。
贺归渚许是感受到了身后的目光微微侧头,闻知秋心虚般地放下了帘子,闭眼趴在身后的榻上,拿毯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闷声道:“我困了,到了叫我。”
“好。”萧妤依旧愁眉苦脸,不知该如何面对谢清塘。
闻知秋一觉醒来时已经到了云林苑。
她随萧妤住在浮光阁,她寻了一处偏僻安静的房屋,萧妤不高兴地挽着她:“知秋,你住的离我也太远了。”
闻知秋笑着解释:“我随公主游猎本已十分不合规矩,若是还随你住,那更是落人口实。”
“好吧,”萧妤勉强答应,又想到了什么,“对了,今晚会有宴会,大抵是挺无趣的,你若是不想去不如拿着我的令牌去马场跑跑,你不是也很久未曾骑马了吗?”
“好啊。”
众人到达云林苑时晚霞已然攀上了天际,众人稍作休整便要去参加晚宴。
闻知秋换了一身艳红的骑装,拿着萧妤的令牌朝马场走去。
她确实很久没有骑马了。
昆西虽说临近大漠,穿越沙漠时都是骑骆驼,但是在昆西城内、西漠郡各县之间往来还是要用马匹。
西漠不仅拥有大片沙漠,也有大片跑马场,大萧的战马都是在西漠培育,西漠人没有不会骑马的。
她到马场时天色已然有些黯淡,马倌为她挑了一匹通身漆黑的马匹:“这匹马性子温和,姑娘骑这匹不必担心安全。”
闻知秋摇了摇头,她怀念在马上驰骋时烈风打在脸上的感觉:“给我寻一匹烈一点的马。”
马倌有些犹豫:“此时天色已晚,马场虽会点灯但始终不如白日明亮,性子太烈的马怕伤着姑娘。”
闻知秋明白他的顾虑:“你先为我寻一匹,我先瞧瞧如何?”
马倌只得为她寻了一匹马,通体雪白,十分漂亮,闻知秋靠近时还能看到它扬起了自己的脑袋。
“这匹马性子烈些,虽说已被驯马师训服可还有几分桀骜不驯,它来自西漠,始终瞧不上京都这一亩三分地,怕是怀念西漠的跑马场呢。”
闻知秋越看越喜欢,抬手轻抚它的鬃毛:“这不是巧了,我也来自西漠,真是故人相逢呢。”
马倌看到白马与她亲近的模样也有几分惊奇:“看来姑娘与它有缘,那姑娘且一试。
“只是天色已暗,姑娘不要跑远了。”
“多谢。”闻知秋向他道谢后,踩着马鞍翻身上马,打马前行。
暮色四合,夕阳余晖照耀在大地上,红衣少女骑着白马,仿佛要冲破前方的黑暗。
飒沓如流星。
孟夏晚风吹拂过她的面庞,扬起了她的发丝。
闻知秋很久没有这样自由快乐的感觉了。
京都是整个大萧最最繁华的地方。
十万人家火烛光,门门开出见红妆。
歌钟喧夜更漏暗,罗绮满街尘土香。
可是她在这又大又繁华的京都却只觉得禁锢。
明明如今的生活比当初四处流亡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倍,明明如今不必再担心会有人来追杀。
如今也称得上一句安乐祥和,可她就是觉得既不自由也不快乐。
她还记得从前她与阿昀一路逃命,每日都担心自己再也看不到第二日的太阳。
可是那时她会为看到日光破云而出落泪,阿昀会为看到花开树绿展露笑容。
那时他们能吃一顿饱饭便能快乐很久。
那时他们虽不知该前往何处,但阿昀却说这意味着他们拥有常人都不曾拥有的自由。
他们看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他们也看过浮光霭霭,冷月溶溶。
可是如今——
阿昀早已长眠于地下,而她也用往事将自己画地为牢。
白马停下时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正巧不远处有一片湖,她牵着白马去湖边饮水。
湖水在残月微光下显得波光粼粼,湖边的垂柳映在湖水中,一时间让她分不清这里是京都还是昆西城外的半春湖。
半春湖在春日时湖水碧波粼粼,湖边的垂柳被风吹着扫过湖面。
游出云会带着孩子们去半春湖边放纸鸢,她也凑热闹和孩子们一起去放纸鸢。
她将纸鸢高高放到高空时,兴冲冲地回头想与在树下休憩的游出云分享。
直视她方一回头就撞进了他如春水一般温柔的眼眸中。
那时她只觉得半春湖再漂亮也比不上游出云的眼眸。
闻知秋轻抚着白马的鬃毛:“你想家吗?想回西漠的跑马场吗?”
白马听不懂她的话,只是沉默地饮水。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仰头躺在了草地上。
闻知秋正望着天边残月发呆忽然听到了远处的马蹄声。
她心中有些疑惑,此刻陛下正在宴饮朝臣,还有谁会在此时跑马?
她急忙牵着白马藏在一棵需三人合抱的大树后。
交错的马蹄声很快经过了她。
原来是长公主。
想来她身后的就是驸马吧?
她正思索间忽觉脚下一软,她惊呼出声:“是谁!”
那人似乎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听到她的惊呼反而皱起了眉毛:“是你扰了本王的清梦吗?怎么还反咬一口?”
闻知秋借着月光看清了眼前人:“齐王殿下?您怎么在这?您不是应该在晚宴上吗?”
齐王依靠着身后的树,有几分好奇地看着她,拍了拍他身侧的位置:“坐。”
闻知秋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齐王打量着她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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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还有几分笑意:“看来你们西漠还是很闭塞的。”
闻知秋只觉得他有几分莫名其妙:“殿下此言何意?”
齐王扯了扯嘴角,仰头靠在树干望着残月:“你知道本王为何会被送到永乐寺吗?”
闻知秋:“难道不是因为齐王殿下与佛法渊源深厚?”
齐王嗤笑一声:“不过是说与世人的说辞而已,其实是因为陛下觉得我不祥。
“本王的母亲死在本王的生辰,本王被母后刚接到膝下时,母后便大病一场。陛下极为在意母后,又听闻贵妃所言,便将本王送到寺庙,说是为潜心礼佛,不过是找个借口将本王送走罢了。”
闻知秋没想到原来宫闱如此波诡云谲。
“想来齐王殿下应是不信这些子虚乌有之言吧?否则又怎会心中怀有鸿鹄之志?”
齐王这下倒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姑娘与长公主有何仇怨?”
闻知秋看向远方两个驰骋的身影,心中有几分不甘与落寞:“长公主与驸马感情很好吗?”
齐王显然也知道在夜晚跑马之人是谁,目光也落在了远方的人影身上:“驸马名唤陈回,曾是长公主的副将。两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只是当初不知为何长公主的第一任驸马竟然不是陈回,而是一个西漠人,听闻是长公主的军师。
“他们之间具体的事情,本王也不甚清楚,毕竟那是本王还小,西漠又远离京都,只知道当初是长公主强求来的,二人婚后也只称得上相敬如宾。
“不过,那位驸马与长公主的大女儿死于戈宁人的偷袭。长公主为丈夫和女儿报仇,打败戈宁,却也因打得太过激进受了重伤,自此回了京都。”
闻知秋:“后来呢?”
“后来?”齐王扯了扯嘴角,“长公主重伤,陈回衣不解带地照顾长公主,待长公主醒后便向陛下求娶长公主,陛下本不同意,可他竟舍了一身军功与兵权,只为求娶长公主。”
“陛下无法只得同意,陈回对长公主倒是真心真意,二人也算得上琴瑟和鸣。”
闻知秋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两个身影。
虽然距离很远,但是闻知秋能感受到那身影中洋溢出的快乐。
闻知秋一双眼眸看不出情绪:“原来如此,若是将长公主与驸马的故事写做话本,一定会在民间十分受欢迎。”
齐王只是看向她问道:“姑娘真要与长公主为敌吗?”
“我没有要与她为敌,”闻知秋摇了摇头,“我只想让她付出该付出的代价。”
齐王挑了挑眉没有说话:“那我就等着看姑娘的诚意了。”
闻知秋笑着看向他:“殿下放心,只是民女还有一事相求。”
齐王抬了抬手:“你先说。”
闻知秋直视着齐王的眼眸:“让贺归渚把他用来监视我的人撤走。”
齐王愣了一瞬:“姑娘怎知本王与元白的关系?”
闻知秋轻轻笑了笑:“那日在永乐寺遇到他也未免太巧了些。
“民女还记得,那日误闯殿下屋内时,桌上还有两杯未饮完的茶,茶水还温着,显然人只是暂时回避了起来。
“而且,”闻知秋补充道,“民女以酒肆为生,对酒的味道最为敏感,那一日他拿给民女的酒和民女在殿下房内嗅到的酒一模一样。”
闻知秋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行了一个简单的礼:“多谢齐王殿下。”
齐王在她即将转身时开口问道:“元白风光霁月、芝兰玉树,可谓良配,姑娘不考虑一下吗?”
闻知秋的笑容在月光下有几分苦涩:“他这么好的人,是我配不上他。
“他值得更好的人。”
20. 相逢不相识(二)
闻知秋一路牵着马慢悠悠地走着,将白马送回马棚。
离开前她摸了摸它的鬃毛,白马依恋地在她手心蹭了蹭。
马倌有几分惊奇:“看来它真的与姑娘很有缘。”
闻知秋又与白马消磨了会时光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
云林苑不愧是皇家园林,修建得十分华贵,便说这夜路就亮如白昼。
闻知秋快到浮光阁时被人从身后叫住了脚步:“知秋!”
她循声回望,原来是萧妤。
只是,她身边的人似乎是……贺归渚。
闻知秋垂下眸向二人行礼:“民女见过明阳公主、贺大人。”
萧妤老大不乐意地跑到她身边挽上她手臂将她拖了起来:“都说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有外人在不好失了礼,”闻知秋冲她笑了笑,“这么快就回来了,晚宴如何?”
贺归渚几日没有见过闻知秋了,因为那日二人最终的交谈不欢而散。
闻知秋被他揽在怀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颤抖。
他没有骗闻知秋,他此生最痛恨欺骗。
这一切都要从他的父亲,曾经的永安侯世子贺南悟说起。
整个京都都知晓,贺南悟宠妾灭妻,他与夫人林仪梦之间感情淡薄。
不过,整个永安侯府都把持在林仪梦手中想要处理一个妾室易如反掌,令众人惊奇的是,林仪梦并未为难那妾室。
林仪梦是聪明人,她知晓这一切的错都出在贺南悟身上。
所以在事情发生后,她迅速地冷静下来想到了解决对策。
她虽是庶女却也是世家大族的庶女,对这妾室的想法和手段了如指掌。
这妾室在她手中翻不出花来,又何必为他们毁了自己的名声。
其实在贺归渚还年幼时,父母之间的感情虽谈不上恩爱却也算得上举案齐眉。
他还记得幼时一家三口坐在火红的凤凰花树下的场景。
父亲喜好茶艺,为母亲斟茶,母亲则听他背书。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总是温和,母亲总是严厉。
他们二人之间的争吵都来自母亲不满父亲总流连秦楼楚馆,父亲却说那都是官场上的逢场作戏,不过吃酒而已让母亲不要太过计较。
贺归渚那时还小,他只以为父亲喜欢外面的美酒,便照着书上的方子酿酒,他希望父亲会喜欢这样父亲就能时常回家陪伴母亲和他了。
为显虔诚,他还专门将它埋在了永乐寺的后院,年幼的他站在高大辉煌的佛像前双手合十诚心祈愿:“希望父亲早日归家,希望我能酿出父亲喜欢的美酒。”
他还记得变故发生那日是他八岁的生辰。
他从小嗜甜,可母亲从不让他吃甜食。
母亲说为人者不可有癖,否则来日就会成为他的软肋。
只有生辰除外。
那一日父亲早早就出门了,母亲说父亲是为他去京都最有名的铺子买绿豆糕了。
他满心期待地等着父亲回来。
他等到了。
可他不止等到了父亲,还等到了父亲带回来的一对母子。
父亲身后的少年比他年岁还要大些,眉眼间很像父亲。
他记忆中的母亲从来端庄优雅,此生唯有一次失态便是那日。
母亲身边的贴身婢女将他护在身后,他紧紧扯着她的衣衫,试图获取一点力量。
他偷偷探出头打量着前方混乱的一切。
母亲声泪俱下地控诉着父亲,贺归渚听不懂母亲的话,却能感受到母亲的痛彻心扉。
父亲一脸愧疚却始终将那对母子小心护在身后。
很快,祖父便来了。
祖父什么也没说,拿着手中的拐杖就往父亲身上抽,父亲身后的女子惊呼出声要为父亲阻挡这抽打。
在他记忆中的父亲永远是温润儒雅的,在坚毅的祖父映衬下有时甚至有些软弱。
可是那一刻的父亲却坚毅无比,他牢牢将那对母子护在怀中,不让他们受到一点伤害,丝毫不顾自己已经遍体鳞伤。
母亲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忽然停止了哭泣,抬手拂去了泪水,看着眼前荒唐的一切冷笑了一声后随即放声大笑。
“原是我痴心妄想,本以为我会是幸运的,原来不过是黄粱一梦。”
母亲转身牵过他的手,离开这污浊混乱的大厅。
只是他始终惦念着那绿豆糕,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停在了浑身都是斑驳血迹的父亲身边:“父亲,你还会为我买绿豆糕吗?”
那位被他称作父亲的人,脸上只有茫然。
他知晓,此后他再也没有父亲了。
年幼的贺归渚垂下了眼眸随母亲离开了这个大厅。
只是离开前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只看到父亲在低声安慰着他怀中被吓到的孩子。
后来这对母子还是留下了,成为了贺南悟的妾室,代价是贺南悟带伤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又自请去了世子之位。
年仅八岁的贺归渚成为了永安侯世子。
再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位妾室是贺南悟曾经的一桩风流往事,一直被贺南悟养在城外。
她在贺南悟面前哭诉,自己一辈子没有名分没关系,可是他们的孩子不该承受这些。
贺南悟便接着为他买绿豆糕的名义将他们母子二人接回了永安侯府。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为什么贺南悟偏偏选在自己的生辰这日呢?
为什么他偏偏要在他最期待的生辰欺骗他?
自此以后他再未吃过绿豆糕,直到他遇到了闻知秋。
可惜,两年前她离去后,他也再未吃过绿豆糕了。
“阿露,”贺归渚的气息包裹了闻知秋,他的声音低沉得像蛊惑,“你明知我父亲做过什么,偏偏要用同样的理由骗我。”
“因为是你,我可以原谅你这一次,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将怀中人转到自己面前,双手放在她的肩膀微微用力,躬身看向她的眼眸:“今日为何来这里?”
闻知秋冷笑一声:“为什么?那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他啊,他比你更像阿昀。”
闻知秋的肩膀传来一阵阵痛,贺归渚克制着情绪:“阿露,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闻知秋看向他,她的眼眸明明充满笑意,可是说出的话却十分残忍,“是真的,你其实一点也不像阿昀。”
“阿昀厨艺非常了得,你光那汤面便学了三月,比不上阿昀分毫。
“阿昀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长久,可是你甚至想在昆西了次残生。
“阿昀很喜欢笑,阿昀笑起来就像天光破晓般灿烂,可你总是皱着眉头。”
闻知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充满着审视:“你真的一点也不像阿昀。”
贺归渚不知为何有些害怕。
在这两年他曾无数次想过,若闻知秋愿意留在自己身边是因为自己与阿昀相像,那也没什么不行。
只要她在自己身边。
可是如今,他若是失去这唯一的依仗,他该怎么办?
闻知秋仿佛没有看到他面上的痛苦,仍旧自顾自地说道:“你们完全是不一样的人,阿昀是沙漠中长出的荆棘花,温柔又坚韧,你是京都富贵乡中长出的牡丹,富贵不知人间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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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笑了出来:“你知道吗,秦筠倒是和阿昀有些像呢。”
贺归渚深深吸了一口气放开了她,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今日月圆,你心情不好,我不与你计较。”
“月圆”二字仿佛触动到了她情绪的开关,原本还笑意盈盈的面庞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就像是夏日突然而来的一场骤雨。
“贺归渚,你到底凭什么啊?
“你少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
“我今日就告诉你,你我此生绝无可能!”
闻知秋不待贺归渚反应转身离开这里。
贺归渚直到如今也不知道为何她在月圆之夜的情绪会如此不稳定。
没事的没事的,她只是心情不好,她不会不要自己的,贺归渚安慰着自己。
闻知秋一路跑到无人的后巷,仰头靠在墙边大口喘着气,泪水在月光的照耀下像珍珠般明亮。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情绪失控。
贺归渚太好了,无可挑剔的好。
他比她自己还能捕捉到她的情绪。
他越是对她好,她就越难割舍他。
可是她却必须割舍。
月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只感受到了无边寒意。
闻知秋说给萧妤的话就是故意的,此处只有他们三人,她口中得到外人是谁不言而喻。
贺归渚垂下了眼眸,扯出了一个自嘲的笑。
他之所以跟着萧妤不过是为了见她一面。
“公主,”谢清塘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还请借一步说话。”
萧妤太熟悉他了,他看着面上没有神色,但其实已经气急,就等着和她算账。
萧妤挽紧了闻知秋的手臂,打了个哈欠:“好累啊知秋,我们快回去歇着……”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谢清塘一把扯走,不过转瞬两人的身影就不见了。
闻知秋向贺归渚行了个礼:“公主随谢小将军一起不会有事的,大人不必担心,民女便先回去了。”
贺归渚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闻知秋的耐心耗尽,不待他开口起身便打算准备离开。
一位看起来品级较高的宫女从不远处行来,对这贺归渚行了个礼。
她又看向闻知秋笑着道:“原来闻姑娘在这,奴婢还在浮光阁好找呢。”
闻知秋疑惑地看着她,她这才轻抚额头道:“瞧瞧,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姑娘可唤我一声听雪姑姑。
“皇后娘娘常听明阳公主提起姑娘,娘娘对姑娘好奇得紧,本想着今夜晚宴见一见姑娘,谁知姑娘却未出席晚宴。
“姑娘若是没事便随奴婢走一趟吧。”
闻知秋不知为何沈皇后为何要见她,她慌乱中看向了贺归渚,他始终波澜不惊,可却轻轻向她颔了颔首,闻知秋那慌乱的心霎时就安定了下来。
“听雪姑姑,晚辈也许久没见皇后娘娘了,不知皇后娘娘身体可好?
“来游猎前母亲还挂念着皇后娘娘呢,让晚辈一定要去看看皇后娘娘。”
听雪显然与贺归渚十分熟稔,笑得和善:“皇后娘娘前几日还挂念着林夫人呢,本想着趁游猎与夫人叙叙旧,谁知夫人竟没有来。”
“母亲近日身子有些不舒服,便没有前来,”贺归渚浅浅笑了笑。
听雪闻言却皱了皱眉头:“林夫人的身子可严重?可否需要皇后娘娘派太医去瞧瞧?”
贺归渚:“多谢姑姑挂心,母亲只是有些乏累,府医瞧过了,说静养几日便好了。”
“那便好,”听雪点点头,抬手示意二人:“夜已深了,二位请吧。”
21. 相逢不相识(三)
温皇后所住的紫薇阁在云林苑是离陛下所住玉宸阁最近的楼阁。
闻知秋跟在听雪和贺归渚身后,垂着头缓步进入紫薇阁。
闻知秋一路上都在想温皇后为什么要见她。
她对温皇后的了解多来自于民间的口口相传。
温皇后的父亲是温将军,那时的陛下还是皇子,他幼时跟着温将军学武,温皇后也随自己的父亲学武,可是两人似乎天生不合。
用温将军的话“两人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后来温将军像历史上的大多数将军一眼,在战场上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归宿。
那时战事紧张,长公主自请领兵,一战名扬天下,“昭德将军”的名头响彻大萧。
至于温皇后,那时温将军还在,她与陛下两人的婚事十分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从未有人想到他们会不与彼此结成夫妻。
陛下对温皇后十分宠爱,温皇后多年无嗣,再加上温将军早已故去,朝中废后的声音此起彼伏,全都被陛下强势压了下去。
在闻知秋的想象中,温皇后应该是幸福无忧的,可是当她真的见到温皇后时还是吃了一惊。
主厅内的烛火很旺,温皇后坐在主位,齐王坐在下首为她奉茶,母子二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温皇后的面容在明灭的烛火下有几分枯槁。
若非闻知秋知晓温皇后曾随父亲习武,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面前之人会武。
因为她太憔悴了。
闻知秋觉得她就像昆西秋末时树上干枯的树叶,在等待那阵风。
当那阵风吹来,树叶从树枝脱落,结束了它短暂的生命。
听雪引着贺归渚和闻知秋向温皇后和齐王行了礼。
温皇后轻咳了一声,笑着让他们坐:“好久未见元白了,你母亲可还好?”
贺归渚淡笑道:“母亲近日身子偶感不适才未能来游猎,母亲也十分记挂娘娘,她一直嘱咐辰让臣来看看娘娘,不知娘娘身子如何了?”
温皇后听到林仪梦生病有几分紧张,急切地问道:“你母亲的病可要紧?听雪,快拿本宫的令牌让太医去瞧瞧。”
贺归渚与听雪含笑对视一眼,听雪笑着向温皇后解释:“娘娘放心,方才奴婢都问过了,林夫人已请府医看过了,身子没有大碍,娘娘若是不放心待回宫后再派太医去瞧瞧。”
温皇后笑了,那笑容在她干瘦的脸上显得有几分怪异:“你母亲无事便好,若是仪葶知晓我没照顾好她的妹妹,怕是在天上也要闹我呢。”
贺归渚:“皇后娘娘与姨母果真情深。”
温皇后仿佛陷入了回忆:“你姨母是本宫见过最标准的世家贵女,谁知她竟和本宫当年这全京都最离经叛道之人成为了好友。”
贺归渚略有些遗憾之色:“只可惜姨母早早离世,臣未能与其有一面之缘。”
“你姨母若是见了你必定会十分喜欢你,你很像她,”温皇后安慰道,又对贺归渚道,“你与阿昶也许久未见了吧?不如去偏厅聊聊。”
齐王笑着起身:“儿臣告退,明日再来陪母后。”
贺归渚担心地看了一眼闻知秋,起身随齐王行礼:“臣告退。”
温皇后看着二人离去,才笑着看向闻知秋,指了指身旁方才齐王坐的矮凳:“来,坐本宫这里,本宫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瞧不清楚你的模样。”
闻知秋有些惶恐:“民女不敢。”
温皇后示意听雪上前引她前来:“不必担心,本宫只是常听明阳讲起你,早就想见见你,只是明阳说你不喜拘束便一直未曾传召你入宫。
在她口中听起来你该是个十分明艳热烈的姑娘,倒让本宫想起了从前自己年少时,所以想瞧瞧你,别怕。”
闻知秋犹犹豫豫地走进了,却还是不敢坐,还是听雪按着她的双肩:“皇后娘娘为人最是宽和,不必害怕。”
闻知秋坐在温皇后下首,双手在膝上紧紧交错紧握着,不敢抬首。
温皇后的声音有几分柔弱,一听就是长久抱病之人,但却十分温柔:“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闻知秋一抬头就闯入了温皇后的眼眸,她的眼窝深邃,仿佛有很多的故事。
温皇后看着她时愣了一瞬,复又笑了起来:“你这模样倒是比明阳形容得更明艳动人,倒让本宫十分怀念那些在西漠的日子。”
闻知秋有几分惊奇:“皇后娘娘曾去过西漠?”
她倒是从未听说过温皇后曾去过西漠。
温皇后笑着点了点头:“本宫的父亲是将军,常年往返于京都与西漠,你瞧着本宫如今的模样怕是不相信本宫曾使得一手好枪吧。”
闻知秋仿佛被人戳穿,脸上红了一红,十分诚实:“确实不像。”
温皇后的声音都变得轻松了不少:“那时本宫常常女扮男装混迹在军营中,说一句打遍军中无敌手都不为过,可时常在一个小军师面前丢面子。”
温皇后是一位讲故事的好手,引得闻知秋十分好奇:“军师?军师不是不会武么?”
“是啊,”温皇后流露出淡淡笑意,“本宫打得过所有人却唯独说不过他,他总有一堆大道理。本宫那时最怕他,见了他总是绕着走。
“说来也奇,我与他爱慕的小姑娘十分投缘,那小姑娘知晓我是女子却不告诉他,常常引得他拈酸吃醋,我与小姑娘乐得在一旁看他着急。只是下一次他见了我必定是百般为难的。”
“后来呢?他们有情人可有终成眷属?”
温皇后面上的笑意淡去:“后来,他受我连累,死于非命;小姑娘消失在战乱之中,想来也早已离世。”
闻知秋没想到如此美好的故事会有这样的结局,她此刻倒是有了几分真心,安慰温皇后:“娘娘,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待。”
“你说得对,”温皇后感受到了她的善意,微微低下头看向她,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在这灯下才能瞧见你的有眼下方有一颗不明显的红痣。”
闻知秋抬手轻轻抚了抚眼角:“母亲说这是民女出生时有一滴露水坠到了眼角,留下了这颗红痣。正巧民女生于秋季,母亲说我的名字也是因此而来。
“不过这红痣很浅,民女自己在铜镜中倒从未看到过。”
“闻露知秋来,”温皇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本宫第一次听明阳提起你的名字时就觉得很是特别。”
闻知秋看温皇后面色有几分疲惫:“娘娘可要去休息一番?”
温皇后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露白饮酿得很好,本宫很喜欢。你平日若是无事,可以来本宫这里坐坐,就当是陪陪明阳,她一个人很是孤单。”
闻知秋连忙起身向她行礼:“是,民女遵命。”
温皇后已经被听雪扶着向前走了几步,听闻此言却又回首对她道:“这不是命令,是本宫的一个请求。”
堂堂一朝皇后对她一个小小酒肆女对她说请求?
闻知秋吓得浑身一激灵:“皇后娘娘言重了,民女会常来的。”
温皇后什么也没说,被听雪搀扶着离开了。
温皇后究竟经历了什么从曾经那样飒爽英姿的少女,变成了瘦弱枯萎的深宫妇人?
闻知秋走出紫薇阁时看到了贺归渚正站在那里等她。
贺归渚看到她便快步上前扶着她的肩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到她没事还是不放心:“你没事吧?皇后娘娘可有为难你?”
闻知秋奇怪地看着她:“我瞧着皇后娘娘对你很是亲厚,你为何会觉得皇后娘娘会为难于我?”
贺归渚听她的语气便知她没事,这才放下心来,和她并肩向前走:“皇后娘娘对我亲厚不假,可那是因为我是母亲的儿子。皇后娘娘亲近之人不多,对身边之人她都十分宽和温厚。
“可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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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国之母又没有子嗣,一味宽和温厚是无法让她在这个位子上坐得安稳如山的。”
闻知秋始终不明白为何今日温皇后会要见自己,有贺归渚这个聪明人在身边她也懒怠自己乱想,便将今夜她与温皇后的对话除了最后几句全部复述了一遍:“你说,皇后娘娘为何要见我呢?”
贺归渚也觉得有几分奇怪,温皇后身子不好,她从不会为无用之人耗费心神。温皇后与长公主常年不睦,难道温皇后猜到了闻知秋的身份?
可是当初长公主带着萧姝回京都时,温皇后并未见她们母女二人。
到底是为什么呢?
贺归渚思索无果:“我也不知,但温皇后此人不会做无用之事,你近日还是小心为妙。你不喜欢我在你身边安排人保护你,可我实在担心。你将莲生留在身边可好?她绝不会窥探你的私隐,她的身手很好,我只是想让她保护你。”
闻知秋眼珠转了转,贺归渚一看就知晓她又在想办法想要欺负自己。
“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贺归渚点点头:“你说。”
“你似乎与温皇后十分熟悉,为什么?”
贺归渚没想到这个问题这么简单:“我记得曾与你说过,母亲是家中庶女,不过外祖母对庶女都十分宽和,她也很喜欢母亲,便将母亲自小养在膝下与自己的女儿作伴,就是方才皇后娘娘提到的林仪葶,是我的姨母。
“姨母在当年可是京都城中最负盛名的才女,端庄有礼,从不会行差踏错一步。听母亲说,皇后娘娘年少时可是与‘礼仪’二字毫不沾边,京都贵女都不喜与她在一处玩,只有姨母与她交好。
“母亲说大概姨母很羡慕皇后娘娘那时骨子里流露出的自由洒脱。母亲与姨母很是亲厚,姨母经常带着母亲与皇后娘娘玩乐。
“只是姨母在十六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就熬过来了。听皇后娘娘说,母亲生前最后的遗愿就是希望皇后娘娘能替她照顾好自己的妹妹,但又不想让母亲知晓,怕母亲更难过。自此之后皇后娘娘便将母亲视自己亲妹。”
闻知秋点了点头:“那你母亲至今一直不知你姨母的遗愿是她吗?”
贺归渚摇了摇头:“这也是皇后娘娘偶然谈起我才知晓,皇后娘娘也多次嘱咐我不要告知母亲。母亲与姨母感情深厚,她担心母亲伤心。”
谈话间,闻知秋也回到了浮光阁,她在门后站定,转身看着贺归渚:“莲生我可以收下,但是你不能再在我身边安插眼线了。”
“不是眼线,”贺归渚纠正,“那些是保护你的暗卫。”
闻知秋摆了摆手:“反正不能有人再盯着我了。”
贺归渚点了点头,笑道:“好。”
“我走了,”闻知秋转身挥了挥手,“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知秋,”贺归渚叫住她,“明日游猎会男女一组以二人所猎到的猎物来确定获胜者,你可否与我一组?”
闻知秋转身指着自己:“我?我是什么身份,能与你们这些王公贵族一起游猎?”
贺归渚眼中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期待:“这些你都不必担心,你只说你愿不愿意?”
闻知秋想拒绝的。
她不喜欢打猎,她曾经打猎是为了生存,这些王公贵族打猎不过是为了享乐,她发自内心地厌恶这种行为。
可是她看着贺归渚的眼眸,仿佛盛满了那夜大漠的星辰,她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贺归渚上前两步站在她面前,声音低了几分:“对不住,那日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我只是有些着急。”
闻知秋不想谈这个,她既后悔对贺归渚口出重言,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她潦草地转身离开,只是那背影怎么看怎么狼狈。
“知晓了,我答应你。”
她没有看到贺归渚脸上露出的笑容,十分纯粹的愉悦。
22. 相逢不相识(四)
翌日清晨。
闻知秋正在喝粥,就看到萧妤一脸困倦地坐在她身边。
婢女站在她身边为她布菜,萧妤挥了挥手让她们都下去,自己拿起碗小口地吃着。
闻知秋放下碗,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看着她那用脂粉都遮盖不住的憔悴,奇怪地问道:“昨晚没休息好吗?”
萧妤眼神闪烁,结结巴巴:“没……没有啊,我睡得挺好。”
闻知秋看到她双颊泛红,心中了然,挑了挑眉,含笑逗她:“今日游猎,不知谢小将军会和哪家女子一起呢?”
萧妤眼神飘忽:“他爱和谁一起就和谁一起,哼!”
闻知秋看着她口是心非的模样只觉得十分可爱,故意道:“听说太宰家的女儿对谢小将军一往情深呢,今日她怕不是要抓住机会。”
啪!
萧妤将碗放在桌上,气势汹汹地起身拉起闻知秋:“走,我们去挑今日的骑装。”
闻知秋被她拉得踉跄起身,二人刚迈出房门就见听雪带着两位小婢女而来。
听雪笑着向萧妤请安:“奴婢见过公主殿下,皇后娘娘让奴婢为公主和闻姑娘送来今日的骑装。”
萧妤开心地跳下台阶,兴冲冲地冲向一位小婢女却被听雪拦住,将她引到另一位小婢女的手中托盘前:“这身骑装是皇后娘娘为公主准备的。”
萧妤恋恋不舍地看着那身鲜红的骑装眼中流露出羡慕:“可是那身骑装好生漂亮。”
听雪笑着看向闻知秋:“闻姑娘,这是皇后娘娘为您准备的骑装。”
闻知秋看萧妤喜欢便对听雪道:“公主与民女身量相似,若是公主喜欢民女穿那身天青色骑装也可。”
听雪摇了摇头:“皇后娘娘特意嘱咐要将这身给闻姑娘。”
闻知秋与萧妤疑惑地对视一眼,听雪笑着催促二人:“公主与闻姑娘快去换骑装吧,皇后娘娘还等着二位一起去猎场呢。”
闻知秋看到萧妤疑惑的模样,在换骑装的路上将昨夜温皇后召见她的事情告诉了萧妤。
萧妤有几分惊讶,但并不担心:“母后为人最是温和,我常常与她讲你我经营酒肆的事情,她对你很是好奇呢。
“不过母后应该很是喜欢你呢,还为你准备了骑装。”
闻知秋听她拈酸的语气,屈指轻敲了敲她额头:“娘娘对我好那都是因为你呀,若没有你,我怎会得一国之母的青眼。”
萧妤本也没有生气,只是喜欢那身骑装,听到闻知秋开导她便展露了笑颜:“我们快些换吧,母后还在等我们。”
闻知秋与萧妤到紫薇阁时,温皇后正在与陛下闲话家常。
闻知秋跟在萧妤身后向帝后行了礼。
“起来吧,”温皇后含笑的声音传来,语气有几分意料之中,“陛下在看什么?”
陛下的声音和闻知秋想象中一样沉稳、厚重:“这……这不是你年轻时的骑装?”
温皇后招了招手,萧妤就像一只小蝴蝶一般飞到了温皇后身边。
温皇后摸了摸萧妤的发顶对陛下笑道:“陛下瞧她眼熟吗?”
陛下打量着垂着头的闻知秋:“抬起头来。”
闻知秋心中有几分困惑,温皇后显然是要让她在陛下面前露脸,可是为什么呢?
只是天子之威不可拒,她微微抬起了头。
陛下并非她想象中的威严神武,反而瞧着很温和,眼眸竟有几分怀念:“孤瞧着她倒是有几分卿卿年轻的风采。”
温皇后将这件骑装给闻知秋时只觉得,只有如此明媚的少女穿这样热烈的颜色才好看,着实没想到她竟有些像年少时的自己。
“是啊,”温皇后的语气有几分怅然,“臣妾都快忘记了臣妾年轻时也是如此朝气蓬勃的样子,她虽说身份不够,但臣妾还是想看她在场上骑射,不知陛下可否允准?”
陛下拍了拍温皇后的肩膀,无声地安慰她:“此等小事,皇后决定便好。”
“多谢陛下,”温皇后笑了笑,又道,“陛下还不知晓吧,陛下曾夸赞过的露白饮便是出自这位姑娘之手。”
“哦?”陛下挑了挑眉,“小小年纪有如此手艺,果真了得。”
闻知秋垂下眼眸:“陛下过奖,不过是民女谋生的手段而已。”
温皇后笑着为她解围:“还有更了得的事情呢,陛下可知那些露白饮是从哪里购入?”
陛下笑着看向温皇后:“难道不是从这位小姑娘这里吗?”
温皇后将自己身边的萧妤推到陛下面前:“知秋负责酿酒与经营,背后的大东家是陛下这女儿。”
陛下面上有几分惊讶,随即指着萧妤,看起来严肃说出的话却是宠溺:“好啊,赚钱都赚到父王这里来了。”
萧妤讪讪一笑,上前挽上陛下的手臂,半蹲在他身边:“父皇不能因为这酒肆是女儿开的就不付钱,女儿与知秋只是合伙经营,赚的钱可不是全都进了女儿口袋。”
陛下无奈地看着她对温皇后道:“你瞧瞧,她如今多能说会道。孤看啊,还是早些把她嫁出去为好,省得成日里在这气孤。”
萧妤又跑到温皇后身边笑着挽上她的手臂:“女儿还小呢,女儿还要再多陪母后几年呢。”
闻知秋从没想过在宫墙之内的夫妻子女还能如寻常百姓家一般亲近。
萧姝本也可以拥有这样幸福的家庭的。
可惜,都被长公主亲手摧毁了。
内侍上前对陛下说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出发去打猎了。
陛下牵起温皇后的手大步行了出去。
萧妤的步子慢了几步走在了闻知秋身边,闻知秋看着前方帝后的身影低声道:“陛下和娘娘的感情真好。”
萧妤点了点头:“确实,我得到的所有宠爱不过是因为养在了母后膝下而已。”
“可是,”闻知秋看着温皇后萧索的背影问道,“皇后娘娘若是真的幸福,为何会如此面容憔悴?”
在闻知秋的眼中萧妤一直天真不谙世事,可是此刻她的面上露出了一个令闻知秋觉得很陌生的表情——
就像这才是真正的萧妤一样。
她的声音很轻,若不是闻知秋仔细听,萧妤的声音就要被风吹走了。
“因为这是深宫,深宫不会有幸福之人。”
帝后二人到猎场时除了长公主夫妇众人皆已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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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看着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模样也觉得心情十分愉悦,他抬抬手内侍捧上一把红缨枪:“这柄红缨枪是孤在战场上第一次杀敌所用之枪,便将它添做今日的彩头。”
闻知秋虽然不会使枪也看得出这是一柄上好的红缨枪,众人眼中都迸发出色彩。
就在这时长公主夫妇才姗姗来迟,陛下面色有些不好看。
长公主倒是笑意盈盈地向陛下行了礼:“昭德见过皇兄,晨起为了寻曾经这身骑装这才晚了些,还望皇兄莫怪。”
她仿佛完全没有看到陛下身边的温皇后,自顾自地开口:“昭德还记得这身骑装是当年皇兄赠予的,本是当做战胜之礼,只是昭德不争气,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这些年才调养得好了些。
“今日想向皇兄讨个恩典,可否今日游猎让皇妹也去玩玩?”
陛下听她说起了当年的战事,心中有气也没法发,只道:“你和驸马一起上场,这些年轻人还玩什么?”
“这还不简单,”长公主笑道,“让他不拿弓箭不就好了。”
陛下无法只得答应她。
陛下让内侍将提前备好的木牌反扣在托盘上,让年轻人抽签,以免强者过强弱者过弱。
内侍捧着托盘走到闻知秋面前时不着痕迹地扫了某张木牌,她心中一动抬眼看向贺归渚,只见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闻知秋犹豫半晌还是拿起了那张木牌,上书“庚”。
内侍按顺序唱着木牌的内容,萧妤果然与谢小将军分到一组,闻知秋分明看到她想笑还故作不乐意的模样。
只是她没想到太子竟与王明绿抽到一组。
朝中人尽皆知丞相是太子一党,王明绿与太子一组倒也不出奇。
长公主无端非要参与年轻人的比试,十分不寻常。闻知秋想起了柏安晏的话——
长公主有野心。
那日在长公主府的曲水流觞闻知秋发现,长公主似乎想要拉拢贺归渚,若能用姻亲拴住他自然最简单不过的方法。
若是如此长公主必然选择自己信任之人与贺归渚缔结姻亲,那只能说明丞相表面上是太子一党实际是长公主一党。
再加上太子与长公主已有嫌隙,燕王抓住这个机会朝长公主卖了不少好。
长公主今日前来怕不是来给太子使绊子的?不知长公主今日会如何设计太子?
贺归渚走到她身边,看到闻知秋在发呆,低声问道:“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闻知秋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在想齐王殿下不参与么?”
贺归渚看了一眼坐在温皇后下首的齐王:“殿下长居佛寺,耳濡目染,此等杀生之事殿下从不参与。”
他们二人跟在众人身后前往马厩,闻知秋看了看四周无人注意他们,低声问道:“你收买了内侍吗?”
贺归渚回头看了一眼正在低声与陛下说话的温皇后:“不过是请皇后娘娘帮了忙而已。”
“走吧,”贺归渚带她去马厩,“带你去选一匹马。”
闻知秋点了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看向了长公主夫妇。
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隐隐不安,似乎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23. 相逢不相识(五)
各王公贵女都有自己的马匹,只有闻知秋没有,需要来马厩里挑一匹马。
闻知秋一进马厩就在寻找昨日那匹白马。
马倌还记得闻知秋,毕竟能驾驭那白马的就她一人。
马倌一眼就看到了闻知秋,倒是忽略了她身后的贺归渚:“姑娘还是要昨日那匹白马吗?”
闻知秋点了点头,马倌为她牵出了白马。
贺归渚看到这白马有些眼熟:“这匹可是‘白月’?”
马倌这才看到他,冲贺归渚行了个礼:“贺大人,正是‘白月’。”
贺归渚轻笑了一声对闻知秋解释:“这是我托谢清塘从西漠带回来的马匹,原本也是打算赠予你的,看来你与白月很有缘分。”
闻知秋抚摸白马的手顿了一顿,皱了皱眉:“这个名字不好听。”
贺归渚沉默了一瞬:“那你为它另取个名字?”
闻知秋咬着唇不说话,若是她答应了为白马取名就代表她接受了贺归渚送她的礼物,她不想始终与他纠缠不清。
她本也打算这次游猎与贺归渚将话说清楚。
闻知秋牵着白马敷衍道:“先去猎场吧,晚些再说。”
贺归渚垂下了眼眸,接过了马倌递给他的缰绳,牵着自己的马沉默地跟着她身后。
闻知秋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问他:“你会骑马啊?”
贺归渚点了点头,又赶忙补充:“我当日也不算骗你,我骑术不佳。当初最多只能骑着马小走,尽管这两年有勤加练习,也骑术平平。”
闻知秋转过头朝着众人的方向集合:“你别多想,我只是确认一下等会需不需要照顾你。”
“你尽管骑,”贺归渚的语气很是认真,“我会在你身后跟紧你的。”
众人翻身上马,内侍们将弓箭递给各位,一旁的大内侍在一边不断地说着:“……本次射猎以两个时辰为限,过时未归者视为弃权。”
“若是有一人按时归来便不算了吧?”有人问道。
“须得两人同时归来。”
一声哨响众人骑着骏马飞奔而出,尘土在空中纷纷扬扬。
陛下笑着对身边的温皇后:“倒是让孤想起了年少时你我之间的比试。”
温皇后轻笑一声:“这么多年了,陛下还因当年输给臣妾耿耿于怀呢?”
陛下哈哈大笑拉过温皇后的手:“这么多年,卿卿还在孤身边,真好。”
温皇后浅浅笑了笑,没有回应,她看向了前方四散的人群。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长公主和驸马身上,二人似乎无心射猎,长公主身后压根没背几支箭,她不知道长公主为何非要参与此次射猎,总归不会是为了玩闹。
她想做什么,待会归来便知。
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看向那抹鲜红的身影。
闻知秋与这里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若说这京都的王公贵族在马背上自由的鸟,她就像是一只鹰,桀骜不驯,自由不羁。
她的脑海中闪过那张熟悉的面孔,眼中的愧疚一闪而过。
温皇后转头看向站在身后的听雪,听雪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
放心,怎么不放心。
这么多年的隐忍蛰伏,终于等来了今日。
萧佳婵也该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闻知秋没有像众人一样冲向林中,反而选择了一条没有人的小路,这里没有什么人,她的速度慢了下来。
贺归渚就紧紧跟在她身后,奇怪地问:“这里的猎物更多吗?”
闻知秋看着眼前的风景,这是她在西漠看不到的景色。
她转头看向贺归渚:“你很想要那柄红缨枪么?”
闻知秋的发丝被风吹起,散在面颊上,眼眸中的情绪很是吸引贺归渚。
他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情绪,不是淡漠、不是无动于衷。
是对美景的欣赏。
是那种不带任何目的的纯粹欣赏。
闻知秋笑了起来,贺归渚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的笑容,太明媚了,仿佛她生来就该如此明媚没有阴翳。
只是她的眼眸中常年被愁绪缠绕,也只有此刻那些愁绪会离她而去。
“既然你不想要那红缨枪和他们争抢个什么劲儿,我瞧着这里的花也好、草也好、树也好、天也好,在这里赏赏风景不好吗?
“这可是皇家园林,我这辈子还不知道有没有第二次机会来看。”
贺归渚想了想对她说:“想看风景?跟我来,我知道有一处风景很好。”
开始是贺归渚打马跟在闻知秋身后,能看到她自由的身影和翻飞的红衣角。
现在闻知秋打马跟在贺归渚身后。
这是闻知秋第一次看到贺归渚骑马。
他虽不会武,但是骑马时并不显孱弱,没有少年将军骑马时的意气风发却十分赏心悦目。
他是很好很好的人,该拥有很好很好的人生。
很快贺归渚就带着闻知秋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地方,这里很安静,听不到箭矢纷飞和马蹄起落的声音。
闻知秋跳下马,只见眼前是一片湖。
可能在京都眼中这根本算不上湖,太小了,但是在西漠若是有这么大的一片湖,西漠人怕是要夜晚在湖边搭起篝火跳舞感谢天神的馈赠。
湖水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是金色的,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湖边交错种着几株海棠树和柳树,风吹过海棠,粉白色的海棠花瓣悠悠飘落到湖面之上。
湖边树丛的影子倒影在湖面上,让人分不出哪边是真实哪边是虚幻。
这里的一切一切都被眼光镀上了一层朦胧,这么瞧上一眼就仿佛坠入了无边梦境。
闻知秋惊喜地看向贺归渚:“你是如何发现此处的?好美!”
贺归渚笑着道:“年少时不喜骑马射箭,每每游猎无处可去,便时常一人在这云林苑中游玩,偶然间发现此处。我那时带着书卷在这里一看就是一天,很是惬意。”
闻知秋很是羡慕:“如果昆西也有这样美的景色就好了。”
昆西的半春湖也很漂亮,它的湖水在夏日是蓝色的那是来自天空的颜色,春日时是绿色的,那时来自新叶的颜色。
西漠常年干涸,半春湖再漂亮比起京都的湖泊而言也只是很小的一个湖泊而已,硬要比较的话甚至有一些相形见绌。
可是闻知秋说:“我有点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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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春湖了。”
贺归渚也是见过半春湖的,他想她大概是想念家乡了:“是因为离开西漠太久想家了吗?”
“家?”闻知秋笑了一下,笑容有些悲伤,“我没有家,我只是觉得眼前的景色不如那年的半春湖。”
闻知秋没有多说,但贺归渚猛然震颤。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贺归渚试探地去牵闻知秋的手,她竟然没有反抗,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和你一起生活的那两年是我此生最无忧、最快乐的日子。”
贺归渚有些激动,他的眼尾都有一些泛红:“如果你愿意,我们一生都可以过这样的日子。”
闻知秋没有回答,只是含笑看着他,仿佛想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今晚戌时一刻你来这里,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贺归渚有点奇怪:“不可以现在讲吗?”
闻知秋笑着摇摇头:“今晚吧,夜晚我会更有勇气讲出来一点。”
这样就可以不用看到他失望的表情。
贺归渚皱了皱眉正欲反驳却见她蹙起了眉头:“有人来了,但似乎是往东边去了。”
“有人?”贺归渚奇怪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见长公主夫妇打马经过。
他们二人站在一棵需三人合抱的大树后,两匹马儿在湖边饮水也被层层叠叠的树木掩盖,外人从此路过若不留意根本发现不了他们。
待他们走过贺归渚才有几分奇怪:“长公主夫妇怎会来这里?”
闻知秋摇摇头,抬头看了看天色:“走吧,我们也去打几只兔子回去吧。”
贺归渚有心追问,可是闻知秋已经松开了他的手,去牵湖边的两匹马了。
他只好压下满心疑问。
他决定今晚将一切都告知她,他既然想与她相伴一生,那就要做到坦诚。
二人打马回去时已经有人收获颇丰,他们二人的猎物不多也不少,不会引人注目。
一旁的香已经燃尽,除了太子与王明绿以外所有人都回来了。
温皇后有些担心:“太子殿下不会遇到什么林间野兽了吧?”
陛下心下有几分不安,却还是安慰:“不必担心,猎场不会有野兽。”
闻知秋注意到长公主的唇边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直到那香燃尽,太子殿下还未归来。
负责清点猎物的内侍们已经清点完毕,陛下派了一队护卫军去寻,又问道:“今日何人摘得魁首?”
燕王脸上已经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可是内侍还没回答就被人群中的声音打断了。
“太子殿下回来了!”
“太子殿下和王二姑娘是否受伤了?”
……
闻知秋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太子和王明绿衣衫狼狈地骑着马,仿佛经历了一番搏斗。
但是太子面上并未有颓色反而十分兴高采烈。
“咦?太子殿下身后那是什么?”
不知是何人眼尖,众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闻知秋眯了眯眼睛,视线扫过了全场唯一漫不经心的长公主。
原来她打得是这个算盘。
24. 相逢不相识(六)
太子好像一个得胜归来的王者,骄傲得像一只孔雀。
陛下带着温皇后走下高台,众人见状纷纷为帝后二人让出了一条路。
闻知秋注意到长公主与王明绿的视线迅速交汇后错开。
果然,这是长公主的安排。
闻知秋拉了拉贺归渚的袖子,因为人多他微微弯腰侧耳倾听。
“你看,燕王的脸都黑了。”
贺归渚闻声看了一眼燕王,他射猎的猎物数量一骑绝尘,本应在此次游猎上出尽风头,却没想到太子竟又压了他一头。
贺归渚轻笑一声,在闻知秋耳边说:“燕王空有野心。”
太子翻身跳下马,王明绿在他身后默默下马安静地在太子殿下身后当一个沉默的影子。
太子半跪在皇帝面前:“禀父皇,儿臣在射猎时偶然看到了这只通体雪白的白虎,特猎来献予父皇。”
陛下面上看起来没有几分喜色:“听闻白虎性情凶猛,且此虎较之寻常老虎体型更是硕大,不知太子是如何降服的?”
太子听闻此言面上浮上喜色,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闻知秋站在一旁听,小声对贺归渚说:“太子殿下不去做说书先生真真是可惜了,比我上次听得说书先生讲得还好。”
“上次?”贺归渚回忆了一下,“是你和明阳公主去寻小倌那次吗?”
闻知秋面上罕见地露出了几分尴尬,立马转移话题:“陛下似乎瞧着不太高兴。”
太子殿下降服白虎的过程,起码听他讲出来是有几分惊险的,从他和王明绿身上的狼狈也看得出来,陛下怎么连一句寻常的关心也没有?
此刻场上十分安静,太子也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还是长公主轻笑一声,打破了这沉寂:“皇妹记得皇兄幼时也曾与猛虎搏斗,只是那时年纪尚轻受了伤。太子殿下不愧是太子殿下,颇有皇兄年轻时的风采呢。更何况,太子殿下这些年在政事上也勤勤勉勉,可谓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呢。”
闻知秋皱了皱眉头,长公主明显是在拱火,陛下听完她的话面色更是暗沉。
这不是摆明说了太子比皇帝强吗?
更令闻知秋震惊的是,竟然真的有傻子跟着附和。
“是啊,太子殿下勇猛无双,文能治国安邦,武能定国兴邦,有太子殿下是我大萧之福啊。”
古书中白虎的形象刚猛威严,所以军旅多绘白虎旌旗,取威震敌胆之意。白虎虽然性悍,亦具仁心,故《史记》亦有“白虎仁兽”之说,盖刚柔并济之道存焉。
如果说太子之前还是为捕获白虎而高兴,此刻也明白过劲儿来了,陛下这是对他不满。
“曾听姑母提起过,那时父皇也才十六七岁,就敢与猛虎搏斗。儿臣如今已近而立才凭年纪之长侥幸捕获白虎,这一切还是因为父皇多年来的教导。
“白虎一路上都躁动不安,可此刻却乖顺如猫,显然是被陛下的天子之威震慑,儿臣将此白虎献予陛下与母后,愿金秋丰收,国泰民安。”
闻知秋简直想在内心为太子喝彩,只是从陛下方才的反应来看,恐怕日后对太子的忌惮只会多不会少。
还是温皇后开口打破了尴尬:“太子有心了,只是太子归来已超过约定时刻,这魁首该如何算呢?”
陛下转头去问内侍:“今日猎物何人最多?”
内侍恭恭敬敬地回答:“回陛下,是燕王殿下。”
陛下踱步走到燕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不错。”
燕王的脸色才由阴转晴。
陛下又对众人道:“规矩便是规矩,超时未归便做不得数,今日游猎魁首为燕王。”
陛下从内侍手中接过红缨枪递给燕王,燕王弯腰双手捧起那柄红缨枪,小心而珍重。
“这也是孤年少时最喜的兵器,如今交予你了,”陛下意味深长道,“你可不要辜负孤的一片苦心啊。”
燕王压下心中的激动:“多谢父皇,儿臣定不会辜负父皇的期望。”
陛下这才看向始终跪在那里的太子:“太子虽未按时归来,可却猎得了百年难遇的白虎,就将孤的那张‘御霄彍’赐予太子。”
太子心中惶恐却不得不俯身道谢天恩:“儿臣多谢父皇所赐,只是儿臣愧不敢当。”
“给你就收着,”陛下又转身拉起温皇后的手,“今夜又要辛苦你操持了,太子猎得白虎怎么说都是吉兆,今晚不如办个晚宴,一起众乐乐。”
“陛下言重了,这是臣妾的分内之事呢,”温皇后笑得温婉,又看了看仍然跪着的太子,“太子殿下还跪着呢,不知有没有受伤,不如让太子先回去休息,派太医瞧瞧。”
陛下这才看向太子:“起来吧,可有受伤?”
太子恭恭敬敬道:“多谢父皇、母后关心,儿臣未曾受伤。”
“太子的功夫陛下还不放心吗,他说没事肯定就是没事,”长公主打了个哈欠,“皇兄,这一早上皇妹都累了,晚上不是还有晚宴吗,不如让我等先下去准备准备?”
陛下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长公主,长公主丝毫没有回避他的视线,笑着颔首。
他忽然失力地摆了摆手:“都下去吧。”
闻知秋正欲寻找萧妤随她一起回,一转头又看不到她和谢小将军的身影了,她只好自己回。
贺归渚却快走了几步:“我送你回去。”
闻知秋本已与他约好今夜相见,她知道贺归渚这是有话要说,就点了点头。
萧妤住的附近都是皇家之人,所以他们一路上越走人越少。
贺归渚这才开口:“想来你方才也看得出来,长公主在陛下面前很是放肆。”
闻知秋点点头:“看得出来,是因为她有战功在身?”
“不错,”贺归渚颔首,“虽说长公主已然交出了兵权,但是如今掌管军队之人曾是长公主的手下,所以长公主这军权交与不交,没什么区别。”
闻知秋这就有些不明白了:“长公主看起来不像是会放弃权力的人,为何会将兵权交出去?”
贺归渚摇了摇头:“此事我也不甚清楚,只知晓与驸马有关。长公主交出兵权后不久,就与驸马成婚了。”
其实看萧妍的年纪就看得出来,但闻知秋还是不死心想问:“长公主与驸马是何时成的婚?”
贺归渚看向她,眼眸中有几分不忍:“是转年的春日。”
他说得很模糊,但是闻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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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楚地知道他的意思——
是在萧姝和她父亲死后的第二年春天。
闻知秋面无表情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贺归渚犹豫了一下:“我知晓你对长公主有恨,你此次来游猎怕是也有自己的目的,但是我还是想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以你如今的身份根本不能奈何她。”
闻知秋挑了挑眉:“还有么?”
贺归渚沉默一瞬才开口:“你的身份很敏感。既然我能知晓你的身份,那就会有别人也知晓,你一定要小心。我自然会看顾好你,可是总有疏忽的时候,一定一定要小心。”
闻知秋突然停下步伐看向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贺归渚不敢与她对视,“今夜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告诉你,好吗?”
闻知秋没有强求他,毕竟自己又何尝不是有事瞒着他。
自己都做不到坦诚,凭什么要求别人?
“好了,我到了,”闻知秋远远儿地看到了浮光阁,“你回去吧。”
贺归渚还是有些不放心:“若是温皇后再寻你,你一定一定要告知于我。”
“好。”
贺归渚走了两步又转身叫住她:“昨日我已派人去接莲生,想来今夜就能到。她不方便与你同住一处,但我让她远远地保护你,可好?”
闻知秋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酸涩万分,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从前明明笑起来如春风拂面,每每说到他擅长之事时他总是是飞扬的,是意气风发的,是春风得意的。
他不该是如今这样小心翼翼的模样。
他本不该是这样的。
闻知秋点了点头。
贺归渚这才放下了心,露出了一点笑意,依稀看得出当年的模样。
闻知秋换下了骑装,先去沐浴。
虽然没有用尽全力去射猎,但是骑马出了一身汗她还是难受得紧。
沐浴后草草用过午膳她就去睡了一觉,昨夜见完温皇后她一晚上翻来覆去都没怎么睡好。
她总觉得温皇后不止是因为萧妤的缘故要见她。
大抵是从小流浪见惯了人心,她从不相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好。
世上无条件的、不求回报的爱太少太少了。
她不相信自己温皇后对自己的好是不求回报的。
更何况,贺归渚对温皇后一再戒备的模样让她心生疑虑,只是此刻她累得紧,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夕阳已经将天边的云彩晕染为黯淡的黄色。
她简单洗漱了一番,刚到正厅就看到萧妤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看夕阳,一点生气也没有,仿佛看夕阳这件事情是她已经做过无数次,还要继续重复的事情。
萧妤看到她来面上才有了几分神色:“你醒了,我回来时你就在睡,我还想着再过一刻钟你还不醒我就去晃醒你,晚宴的时辰就快到了。”
闻知秋来正是想与她说此事:“皇家晚宴,我还是不去为好。”
“这可不行,”萧妤摇了摇头,“母后说她很喜欢你,专门向父皇求了恩典要你同我一起入席呢。”
闻知秋心中的怀疑愈发大。
25. 相逢不相识(七)
闻知秋只得换上萧妤给她提前准备好的华服,随她一同赴宴。
没办法,她自己的衣裳实在是太普通了,没有资格进入这样的皇家晚宴。
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闻知秋跟着萧妤去了晚宴,还好天色已晚,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她,她就安安静静地跟在萧妤身后。
她没有资格与公主同席,只在萧妤身后侧方加了一张食桌。
男女不同席,闻知秋一抬眼错过萧妤就能看到在齐王身后的贺归渚。
贺归渚的心情很好,大概是因为闻知秋对他今晚的邀约。
他与闻知秋的视线交汇,轻轻地笑了一下,闻知秋却有些不敢与他对视,慌忙垂下了头。
晚宴很快开始,陛下简单说了两句,着重夸了今日在游猎夺得魁首的燕王。
燕王闻言挑衅地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太子。
闻知秋微微探身凑在萧妤耳边:“听闻太子殿下在太子之位十余年,才能虽不出众却也称得上兢兢业业,为何燕王如今竟连面子功夫都不做了?”
萧妤看起来也是十分瞧不上燕王这幅样子,微微后倾拿着团扇遮住了下半张脸,轻声对闻知秋道:“太子当初能被立为太子其实和他自己关系不大,主要是天时地利人和。
“太子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应该是与戈宁国打得正正激烈之时,且那时战事胶着。俗话说攘外先安内嘛,那时外面不安稳,朝内皇后娘娘又没有子嗣,十来年我朝都未立太子,朝臣就不断上书请陛下立太子。
“那时年岁合适的也只有作为长子的太子殿下,他的母妃是贵妃,家中也颇有势力。他刚被立为太子我朝就打了一场大胜仗,群臣更是说太子殿下果然是我朝的福星。
“后来太子自请负责后方粮草,那时正巧赶上长公主家中发生巨变,长公主大败戈宁,这太子的太子之位便稳如泰山。”
怪不得陛下上午瞧着不太高兴,闻知秋心想。
在朝臣眼中我朝能打败戈宁出了昭德将军的骁勇善战之外全靠太子殿下,这一切都是他被立为太子殿下带来的,没有人认为这是陛下的英明领导。
可那时朝臣对太子的满意达到了顶峰。
这些年太子虽没有亮眼的政绩却也没有什么差错,想来将来会成为一名守成之君。
今日太子又生擒白虎,朝臣只会觉得太子实在是上天对大萧的恩赐。
朝臣眼中只有太子没有陛下,更何况长公主还在一旁拱火,陛下看到那白虎又怎会高兴。
“那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闻知秋好奇地问道。
“知秋聪慧,”萧妤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原因有二,一是因为贵妃已逝,其母族衰微;二是因为当年立太子时陛下在朝中其实也掣肘颇多,这说起来又话长了,总之当日对陛下掣肘的那些人也早已淡出朝堂,所以燕王才敢如此做派。
“其实说到底,不过是陛下对太子不满,即便不是燕王也会有别人。”
闻知秋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陛下也没有多说,晚宴很快开席。
觥筹交错间还是温皇后注意到太子面色苍白,问道:“太子瞧着面色不好,今晚也未曾饮酒,可是身子不适?”
太子强撑着笑道:“多谢母后关心,儿臣无事。”
只是他话刚出口,就紧皱着眉,以手扶案才将将撑住身子。
太子身边的小厮急忙上前扶着太子,大着胆子对温皇后道:“皇后娘娘,奴才斗胆。太子殿下今日生擒白虎时受了伤,可太子殿下担心陛下与皇后娘娘牵挂,便未曾召太医,只是让奴才草草包扎了一下。”
小厮说着狠狠扣了几个头,脑门上都流出了血迹,声音哽咽:“陛下,皇后娘娘,请恕奴才僭越。请您二位劝劝殿下吧,这伤再不请太医看,奴才担心殿下的身子。”
陛下“啪”一声放下酒杯:“胡闹!太医呢,快带太子去后殿瞧瞧。”
小厮千恩万谢磕头,还是温皇后开口:“别磕了,还不扶着太子殿下去后殿。”
她又低声对身边的陛下道:“晚宴不能没有陛下,臣妾代陛下去后殿瞧瞧。”
陛下握了握温皇后的手:“辛苦卿卿了。”
温皇后笑得温婉:“陛下言重了。”
闻知秋就知道今日的晚宴不会安生。
因为她的位置在萧妤身后侧,不容易惹人注意,她反而能更好地去观察众人的表情。
陛下的心情看起来比上午要好很多,面色虽没有变化,但眉眼间流露出了一些轻松。
长公主微微挑眉侧身和驸马说了什么,嘴角泄出一枚冷笑。
燕王在晚宴开始时面有喜色,只是此刻他的脸又黑了。
其实最让闻知秋感到好奇的是齐王。
从今日清晨到现在他都仿佛与这一切毫无关系,就像一位看客看着戏台上的喜怒哀乐。
但是闻知秋知晓他的野心,她如今已对皇家的势力了解得差不多了,该如何向齐王展示她的价值呢?
闻知秋正胡思乱想间,温皇后带着太子已经回到了席上。
陛下看着太子苍白的面色,问下首跪着的太医:“太子伤势如何?”
“回陛下,”太医恭恭敬敬地回答,“太子殿下的腹部又被动物利爪划破的痕迹,不过处理有些晚了,太子殿下失血过多,此刻有些昏沉也是正常。臣下去开些药,让太子殿下按时服用,再辅以食疗,将养个把月便好了。
“今夜晚间太子殿下应会发起高热,陛下不必担心,这实属正常。臣会在太子殿下照顾的。”
“辛苦太医了。”陛下冲太医颔首。
太医连忙作揖:“不敢当,那臣便先下去准备了。”
陛下摆了摆手,太医先行离去。
陛下又看向太子,也许是太子的面色过于苍白唤起了陛下心底的一些父子情,陛下的声音都听起来温和了不少:“太子也真是的,受伤了也不说,万一有个好歹可如何?”
太子踉跄起身,下跪回话:“不过小伤而已,儿臣本不愿父皇与母后为儿臣忧心,只是没想到还是惊扰到了父皇与母后。
“儿臣在政事上平庸未能帮父皇分忧本已十分自责,如今还要父皇为儿臣担心,真是儿臣的罪过。”
“都是一家人,太子也太过小心了,”温皇后温柔地看向太子,又想起什么对陛下道,“臣妾觉得自贵妃去后太子瞧着倒是越发憔悴了,是臣妾没有尽好母亲之责,还请陛下责罚。”
温皇后说着就要起身行礼,忙被陛下拉住:“皇后已经做得十分好了。”
陛下又看向仍然跪得笔直的太子,长叹了口气:“快起来吧,太子先回去休息吧,把身子养好。”
陛下长叹一口气:“好了好了,你快下去休息吧。你把身子养好了才能为孤继续分忧。”
太子倾身而拜,声音隐有哽咽:“儿臣多谢父皇爱护。”
小厮搀扶着太子一步一步离开了晚宴,只是闻知秋注意到了太子与驸马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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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对视,只是驸马很快避开了他的目光。
太子眼中还有方才残存的泪意,可是看向驸马的目光中却充满了狠厉与警告。
她就知道,皇家之人,都是精明的狐狸,演得一手好戏。
长公主笑了一声,掐了掐身边萧妍的脸蛋:“阿妍瞧瞧,太子表哥真是孝顺,事事为皇帝舅舅着想,阿妍可要像太子表哥多多学习知晓吗?”
萧妍不满地哼了一声:“阿妍肯定比太子表哥做得更好。”
长公主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陛下道:“皇兄,近日皇妹府里来了一个新厨子,他做得琉璃糕和母后幼时做给我们的一模一样。
“皇妹今日命他做了一些,不如端上了给大家尝尝?”
陛下倒是有几分惊奇:“自从母后去世后,孤吃到的琉璃糕总是差了些味道。你自小最是嘴刁,若是连你也说一样,哪怕是十分不错了,快呈上来。”
陛下尝了一口连连赞叹:“果然一模一样,不知昭德可愿割爱将这厨子进献给孤?”
长公主笑意盈盈地拒绝了皇帝:“皇兄若是喜欢,皇妹便时常带些入宫,阿妍也格外喜欢这厨子呢,皇妹只能拒绝皇兄了。”
陛下显然也十分疼爱萧妍,语气略带遗憾:“既然阿妍喜欢,那孤确实不能和阿妍抢。”
温皇后笑着对众人道:“大家怎么都愣着,快尝尝让陛下赞不绝口的琉璃糕是什么味道?说起来臣妾也许久未曾尝到了。”
闻知秋看着眼前精致的糕点,脑中却不合时宜地想到,这样的糕点还不如一个大馒头来得实在。
可是这是长公主专程带来的,她无论如何也得尝一口,只是这刚尝了一口,她便感觉到不对劲。
她的心跳急速加快,有些喘不上气,她只得大口大口地呼吸,面色通红。
贺归渚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目光总是流连在闻知秋身上。
闻知秋就像一个好奇的闯入者,兴致勃勃地观察着晚宴的所有人。
只是此刻他迅速意识到闻知秋的不对劲,他顾不得许多,快步走到她身边将她揽在怀中:“知秋,知秋你怎么了?”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陛下:“怎么了?贺归渚你在做什么?”
还是温皇后眼尖,犹豫道:“是不是闻姑娘出事了?”
萧妤惊呼一声:“知秋!你怎么了?中毒了吗?”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长公主面色骤变:“不可能,本宫怎会下毒!”
他猛然想到两年前她曾经告诉她的话,他抱起闻知秋对陛下和温皇后道:“回陛下、皇后娘娘,长公主进献的琉璃糕中有杏仁,她对杏仁过敏,还请陛下派太医来施针。”
温皇后快陛下一步开口,看起来很是担心:“快带去后殿,太医呢,快去!”
温皇后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对陛下道:“据臣妾所知对杏仁过敏之人少之又少。这倒让臣妾想起了安榭,臣妾记得他便对杏仁过敏,有一次误食吓了臣妾一大跳呢。”
安榭,长公主的前任驸马,一个默认不可提起的名字。
也只有与长公主不睦的温皇后会如此堂而皇之地开口。
若是往常,长公主必得开口与温皇后呛声。
可是此刻长公主却面色苍白,浑身卸了力靠在驸马怀中,那种飞速思索着关于闻知秋的一切。
她的年岁、她的口音、她的样貌。
她……是自己的阿姝吗?
26. 相逢不相识(八)
驸马担心地揽着长公主,轻声问道:“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驸马自小与长公主一起长大,他见过她的太多模样了,张扬的、热烈的、骄傲的、不甘的,可是没有见过这么失态的长公主。
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驸马陈回的手,急切地望向他:“她是阿姝,一定是阿姝。”
陈回的眉眼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还是安慰道:“当年你不忍心,将毒药剂量减半,任她自生自灭。即便她活下来,也绝不会如此康健,她不会是萧姝的。”
“不!”长公主快速地否认,“她和安榭长得很像,你不觉得吗?她的年岁也能对得上。”
长公主越说越确定:“她一定是我的萧姝。”
长公主回忆起那日在曲水流觞见到她时的每一个细节,她其实当时能感觉到闻知秋对她的态度有些奇怪。
那时她只当是平民百姓头一遭见皇族之人而已,可如今细细想来,她也许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
一定是,一定是。
长公主猛然起身对陛下行礼:“皇兄,这厨子是皇妹进献的,皇妹有些不放心,皇妹去后殿瞧瞧那姑娘。”
陛下正欲开口便被温皇后打断了:“陛下,臣妾与知秋这孩子投缘,臣妾也担心得紧,臣妾也想去瞧瞧。”
萧妤立马附和:“父皇,儿臣也想去!”
陛下不明白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为什么能让她们都如此挂牵,但既然这人能被带到他面前来显然是无害的,陛下便摆摆手随她们去了。
萧妤快步扶着温皇后朝后殿走去,长公主心中焦急却又不愿在温皇后面前表现出来,只是安静地走在她们母女一旁,却又隔了一段距离。
萧妤有些担心地问道:“母后,知秋不会有事吧?”
“应该不会有大碍,”温皇后安慰着萧妤,轻轻拍了拍她挽着自己的手,“本宫方才看了一眼那糕点她只吃了一小口,还好发现得及时。”
萧妤最是相信温皇后,温皇后既然如此开口她就放下了心,又好奇地问道:“母后,您方才提到的‘安榭’是谁啊?”
温皇后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故作镇定的长公主,声音有些冷淡:“那是母后年少时在西漠军中的好友。”
“咦?”萧妤更是好奇,“儿臣怎么从未听母后提起过他?”
温皇后的声音更是冰冷:“因为他死了。”
萧妤明显能感觉到长公主的目光,十分不友善。
温皇后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长公主便带着萧妤进了后殿。
萧妤一进殿内就松开了挽着温皇后的手,一路跑到了闻知秋的塌前,蹲在那里看着被太医施针的闻知秋,担忧地问道:“知秋,你感觉好些了吗?”
闻知秋的手臂上扎满了银针,原本光滑的肌肤上满是红疹。
太医的医术很好,那些银针扎进穴位后很快便缓解了她的症状,只是还有几分虚弱,她苍白的面庞扯出了几分笑意,安慰萧妤:“我没事了,别担心。”
贺归渚和太医看到温皇后和长公主急忙向二人请安,温皇后抬手示意他免礼:“她怎么样了?”
太医引着众人向外行了几步,恭恭敬敬地回答:“闻姑娘食用极少,臣为她施针后已无大碍,只是姑娘身上似乎有些余毒未清……”
长公主猛然看向床榻上的闻知秋,只是帘幕挡着她看不到闻知秋的模样,只看得到她扎满银针的手臂,萧妤正小心翼翼地用小手指勾住闻知秋的小手指,试图给她一点安慰。
“……这毒素在姑娘体内已有经年,还好闻姑娘会些功夫倒是压制住了这毒素复发。只是,闻姑娘又多思多虑,以致夜间难寐,若是长此以往下去,人会被耗空的。”
贺归渚印象中的闻知秋永远鲜活明亮,就像自由的风,她怎么听起来就如此严重了呢?
他的目光停留在闻知秋的面庞上——
她消瘦了许多,曾经眼眸中的光也没有了。
他甚至不知晓她夜间难寐。
他们曾朝夕相伴、同床共枕了那么久,他竟然不知道。
贺归渚本想若是半年后她还是十分抗拒自己,那不如就放她走,来自西漠自由的风本也不该被他拘束在京都。
可是,太医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浇在他的头上。
他不能放闻知秋再离开他了。
他不会让闻知秋再离开他了。
贺归渚本想私下去问太医该如何救治,谁知长公主比他还要急切,一把拉着太医的胳膊:“可有何救治之法?”
太医年纪大了,长公主又是习武之人,这一抓让太医惊呼出声。
温皇后意味深长地看向她,长公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本宫的糕点无事便好,只是这姑娘年纪轻轻就如此严重,倒是令本宫有些心生不忍,不知可有何救治之法?”
太医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救……救治之法自然是有的,这毒素经年只余残毒在体内,臣开些药方,姑娘按时吃药调理即可。
“只是……”
“只是什么?”温皇后开口。
太医叹了口气:“只是姑娘若无法放下心中郁结,臣就是开再多的药也是徒劳无功。”
温皇后点了点头:“那便有劳太医了。”
太医连连作揖道不敢当不敢当。
温皇后这才移步到闻知秋的床榻前。
萧妤怕闻知秋难受和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闻知秋本身又有些精神不济,完全没有听到他们方才说了些什么。
太医手脚利落地为她将手臂上的银针拔掉,萧妤扶着她半靠在那里,温皇后坐在床榻边拉起她冰凉的手:“感觉可好些了?你方才真是吓了本宫一跳。”
闻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知晓自己的这个毛病,这么些年也没有吃过含有杏仁的吃食了,今日有些大意了。”
温皇后笑得和煦:“这又不怪你。对了,你父母可是有人也食不得杏仁?”
闻知秋点点头:“民女的父亲也是如此。”
若说长公主心中原本还抱有一丝怀疑,此刻便是一点怀疑也无了。
怪不得,怪不得。
那日曲水流觞自己就瞧着她十分眼熟,想来她那时知晓一切,才谎称自己是弃婴、不知父母。
长公主心中酸涩难言。
她曾无数次在梦境中回到那个夜晚。
她犹如旁观者一般看着自己喂萧姝吃下了那枚药丸。
她当时没有选择,她已经尽全力为她谋得了一条生路,至于结果如何就看她的造化了。
长公主看向闻知秋的眼神又有几分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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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
她的女儿即便没有自己也活得很好,不愧是她昭德将军的女儿。
只是她看到温岭镜和女儿亲近就觉得不顺眼。
温岭镜从小就抢走了那些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
京都所有人都知道温岭镜,却没有人在她萧佳婵。
凭什么?
明明她的武艺不必温岭镜差,明明她哪里都不输给温岭镜,明明她比温岭镜还要努力用功,为什么都看不到她?
在少年时代,温岭镜就抢走了所有本应属于她的目光,如今还要抢走自己的女儿吗?
长公主猛然想起那日曲水流觞后婢女禀报的一件事。
她当日并未在意,如今不知为何却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关于花溪苑的。
花溪苑是曾经她回京述职时萧姝当年的居所。
后来只有她一人回到了京都,她不舍得拆掉花溪苑却也不敢去看,只差人好好打扫,没有她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却又要像其他苑一般清晨开门、夜晚闭门。
就好像还有在其中居住一般。
花溪苑的婢女曾经还十分兢兢业业,她们以为这是长公主专门交代过要仔细看护的地方,以期来日得到长公主青眼。
只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长公主从未来过这里。
婢女除了日常的洒扫工作也有些懒怠。
那一日按时清理过花溪苑后,当值的小婢女就偷偷溜出去找自己的姐妹玩了,结果回来时看到有人从花溪苑走出来,是一个她没有见过的女子。
但是她很漂亮,漂亮得让人一见就能记住她。
她有些害怕,长公主亲自下过令不让任何人踏足。
她害怕地把这件事情报给了嬷嬷。
长公主听闻时正为萧妍的伤上药,想着也许只是流觞曲水上的某位贵女走错了路,便没有在意。
她现在知道,不需要去求证,她知道,那一日在花溪苑的就是闻知秋。
是她的萧姝。
长公主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开口:“今日这都怪本宫不小心,不如闻姑娘去本宫那里住下,也好让本宫聊表歉意。”
闻知秋只觉得长公主莫名其妙。
贺归渚倒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长公主,她从来骄傲,他还是第一次听到长公主如此温和甚至有些抱歉的语气。
难道长公主知道闻知秋的身份了?
闻知秋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温皇后就替她开了口:“长公主不必自责,明阳和知秋是好友,再说明阳那里今晚本宫再派些得力的嬷嬷过去,肯定能照顾好知秋的。”
长公主仿佛没听到温皇后的话似的,只是有些期待地看着闻知秋。
她和贺归渚对视一眼,语气客气又疏离:“长公主殿下言重了,民女不过一草民又何须劳殿下费心。
“民女有皇后娘娘和明阳公主关怀,殿下不必担心。”
闻知秋说话时没有低头,而是直直地与长公主对视。
长公主也没有多说,只转身离开了后殿。
闻知秋的手还在温皇后手中握着,温皇后的手比她还要冰。
她看了看一脸真诚的温皇后、面有忧色的萧妤和沉默无言的贺归渚,实在是想放声大笑。
原来她这样的人也能成为这些人博弈的筹码。
真是可笑。
27. 相逢不相识(九)
温皇后起身打算离开,对萧妤道:“好了,本宫也该回去了,明阳你带着知秋先回去吧。”
她又看了一眼贺归渚,语气颇有些深意:“贺大人随本宫走走吧。”
贺归渚低头道好,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闻知秋,闻知秋却突然开口:“皇后娘娘,民女能和您说几句话吗?”
温皇后似乎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好啊,若是你身子无事,让明阳送你去紫薇阁,晚宴就快结束了。”
温皇后带着贺归渚离开了,偌大的后殿就剩下了萧妤和闻知秋两个人。
萧妤想扶闻知秋,她因习武动作本就比旁人灵敏,此刻虽有些虚弱却也很轻松地躲开了萧妤的搀扶:“我没事,可以的。”
萧妤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她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笑了一下:“我晚些让婢女给你熬些燕窝汤,晚宴我瞧你也没吃多少。”
闻知秋点了点头。
此时的夜风不知为何有些寒凉,二人沉默地朝紫薇阁走着。
闻知秋与萧妤之间的气氛骤然沉寂了下来,只有二人脚踩在草地上的沙沙声。
闻知秋突然冷不丁地开口:“公主,那日你我初遇,是你们计划好的吧?”
萧妤笑了一声,却无端听起来让人有些丧气。
就好像在空中飞舞的纸鸢毫无征兆地落下。
也不算毫无征兆,萧妤知道,闻知秋那么聪明,早晚会发现的。
萧妤的声音不复往日的天真:“你什么时候知晓的?”
她的声音冷静沉稳,很符合闻知秋对她的猜测。
萧妤和萧昶母亲早逝,在后宫并不受宠,为何能得到温皇后青眼养在膝下?因为他们可爱吗?
不可能,皇宫可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你又怎么能期待在遍地毒蛇的地方会长出一朵单纯无害的小白花?
“什么时候?”闻知秋略略歪头思索着,“大概是从我们初遇那日就有所怀疑了吧?”
闻知秋与萧妤初遇那一日是一个普通的秋日午后。
那时闻知秋刚带着阿喜来到京都附近的渝水县。
阿喜身子比较弱,不能长时间跋涉,二人一路从露白来到京都就没怎么好好休息。
渝水县离京都不过百里,闻知秋决定带着阿喜在渝水县休整一阵子再去京都。
渝水县虽说只是一个小县,可它紧邻京都,比闻知秋在西漠郡见过的任何一个县都要繁华熙攘。
这一日闻知秋带着阿喜在市集上逛,阿喜从未见过如此多精巧的玩意儿,一路上兴致勃勃。
“阿姐,”阿喜小跑到一个摊贩旁,拿起了一把小木剑,“阿姐你瞧,这把小木剑也雕刻得太逼真了!”
闻知秋笑着说:“你若是喜欢,我们买一个。”
摊贩也十分有眼色,笑意盈盈地奉承:“小姑娘有眼光,这可是我这里卖得最好的一柄剑。平日里来我这里的都是些小伙子,这位小姑娘倒真是第一位呢!
他又看向闻知秋:“姑娘瞧着便是习武之人,您妹妹眉眼间也十分英气,说不定来日也能成为第二昭德将军呢!”
阿喜被这摊贩哄得心花怒放,央求着闻知秋买给她。
摊贩报出了一个价格,闻知秋常年混迹于市井,一听便知这摊贩在宰她们,可是阿喜确实喜欢,她也懒得跟摊贩讨价还价,从钱袋里拿出铜钱付给了他。
摊贩看她们的样貌、听她们的口音就知他们是外地人,故意报高价格本想引得她还价,因为即便还价他还是稳赚不赔,只是看闻知秋如此爽快地付钱他竟有几分心虚。
他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简单的剑穗追了上去:“姑娘姑娘,我瞧这小姑娘十分合眼缘,这个剑穗就赠予小姑娘。这是我媳妇儿编的,还望你们别嫌弃。”
阿喜惊喜地接过剑穗:“好漂亮!谢谢叔叔!”
闻知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多谢。”
阿喜迫不及待地将剑穗绑在了木剑上,她牵着闻知秋的手高兴地说:“这位大叔可真好。”
闻知秋不想戳破孩童对于人性美好的认知,没有反驳她,只是看到她微微有些喘,她抬头看了一圈:“我们去那个酒楼听会书吧?”
阿喜其实已经有点累了,但是她又怕扫闻知秋的兴,明明还没逛多久自己就要休息。她听到闻知秋的提议忙不迭地点头:“好啊好啊!”
闻知秋带着阿喜坐在角落里,她点了一壶茉莉茶,茉莉清幽,孩童喝也没事。
二人正兴致勃勃地听说书时,闻知秋的直觉感受到有人在打量她,她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圈却什么也没看到。
突然间,有一女子从后堂跑出来,衣衫上还有灰尘:“救命啊!救命啊!”
众人被这一变故惊呆了,迟迟没有反应过来,很快她就被两个彪形大汉捉住了,又被往后堂压去。
那女子在正厅内看了一圈看到了坐在角落的闻知秋和阿喜,整厅只有她们两个女子。
阿喜悄悄拉了拉闻知秋的袖子:“这个姐姐看起来好可怜,我们要帮帮她吗?”
老板笑呵呵地出来打圆场:“对不住了各位,才买的婢女不听话,惊扰了各位。今日我做主,每桌多送一盘糕点以作补偿。”
闻知秋不想多管闲事的,但是那女子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她叹了口气在阿喜耳边说了些什么,阿喜用力地点点头。
“等等!”闻知秋站起身,慢条斯理地从腰间抽出软鞭在空中甩了一下,“放开她。”
老板的笑容还没从脸上落下,就被闻知秋的鞭声吓了一跳。
众人被吓了一条,三三两两跑出了酒楼,阿喜也趁机跑了出去。
老板不愧是老板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后堂里出来了更多的人,看起来应该是酒楼的打手。
闻知秋也经营过酒楼,酒楼有打手,但不会有这么多。
她趁人不注意甩鞭出去,抽打到了捉着那名女子的二人,闻知秋足尖轻点就到了她的身边,一把抓起她的胳膊就跑。
她的鞭子使得不错,一时间这些打手近不了她的身,但她体力不够不能和这些人久耗,趁他们无法近身的功夫,闻知秋拽着她就跑。
闻知秋在危险中生活惯了,不论在哪里都会留意身边的景象,以免自己落入绝境无处可逃。
她和阿喜一路来的路上就是官府,不算远,所以她让阿喜去寻官差。
还好阿喜办事利索,她们奔跑的路上官差就来了。
这女子虽然狼狈却仍然笑得明亮:“多谢你救了我,我叫小鱼。”
闻知秋对萧妤道:“当时本来不想救你的,你太不小心了,虽然你的装束看不出来,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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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忘记了腰间的玉牌,那玉牌一看便是官家之人。
“我不想沾染麻烦,是阿喜求我救你。”
说到阿喜闻知秋的唇角有了几分笑意:“这个小丫头把我当侠客,看到什么不平之事都想拔刀相助。”
“你不觉得奇怪吗?”闻知秋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那酒楼有那么多打手本就不正常,它离官府那么近却能安然无恙那么久,背后必定有几分势力。
“我原本都打算带你们连夜逃走,可是我们刚带你回到我和阿喜的客栈,官府的人就说已经解决了,合理吗?
“后来,你说你溜出家门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却不小心被这酒楼绑了,漏洞实在太多了。”
萧妤轻轻笑了笑:“这是母后第一次交给我的任务,我没有让兄长插手全是我自己做的。我还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呢。”
闻知秋的面上没有笑意,她直直地盯着萧妤:“阿喜的死和你有关吗?”
萧妤苦笑了一声:“知秋,我有时觉得你如果没这么聪慧就好了,我一定会保你周全的。
“我对你说过很多谎话,但是有一句话是真的,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闻知秋坚定地摇了摇头:“朋友不是这样的,朋友之间有真心,你有吗?你只是在利用我。”
萧妤轻轻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很淡,似乎在嘲笑闻知秋的天真:“真心?知秋,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如果可以选择我真的不愿意生在皇家。
“我真的很想去看看你说的沙漠、荆棘丛是什么样的,而不是每天生活在冰冷无情的宫墙之中。
“你知道你最信任的人在你最困苦的时候朝你递来的不是馒头而是匕首的感觉吗?”
萧妤有几滴泪落下,闻知秋觉得可能是她笑得太用力了,看起来居然有些难过。
“你满怀期望地冲向她时,她却想杀掉你上位。”
萧妤又想起了奶娘的脸。
在她还有母亲的时候,她也没有感受过来自母亲的温暖,因为母亲觉得她是女儿。
天冷给她加衣的是奶娘,肚饿给她喂饭的是奶娘,在她的记忆里奶娘会抱着她温柔地哼着乡间小曲哄她睡觉。
可是直到如今她还会梦到奶娘哭着把掺了毒的汤递给她。
“公主别怪我,我也是被逼无奈,我会给你多烧些纸钱的。”
萧妤抬手擦去了眼泪,笑得更加夸张:“你知道吗?她是我亲手杀死的第一个人。
“可能那时我还年幼,她对我没有一丝防备,我趁她不注意推到了她。也许她是磕到了脑袋没有立刻起来追我,我都跑到门口了,不知为什么我转身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桌上还有一碗毒药,也许是怕我挣扎,所以多做了一手准备。我把那碗毒药灌了进去,我看着她在我面前挣扎窒息而亡。
“只是,那一日死的不止是她,还有天真的萧妤。”
闻知秋觉得有些奇怪,同样是被人喂毒药,为什么萧妤心中充满了恨,可是阿昀不会呢?
闻知秋转过身自顾自地向紫薇阁行去:“前面的路民女自己走便好,公主留步。”
萧妤知道,她失去了她唯一的朋友。
真奇怪,从开始的那一日她不是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吗?
为什么还会难过、还会落泪呢?
28. 相逢不相识(十)
也许是温皇后提前吩咐了听雪,她没有在温皇后身边服侍,而是在紫薇阁门口等着闻知秋。
听雪带她到正厅坐着等温皇后。
听雪站在闻知秋身边让她感觉十分不自在:“听雪姑姑,您去忙吧,我一个人坐这里等就好了。”
听雪也许是看出了她的拘束,点了点头就带着小婢女们先下去了。
偌大的正厅只有她一个人和轻柔的夜风。
她垂下了眼眸轻轻叹了口气,她其实挺喜欢小鱼的。
小鱼天真烂漫,是她在京都的好朋友,可是又被她弄丢了。
她不想这么快把话说清的,可是温皇后和长公主今日的针锋相对、萧妤在一旁的冷静自持和贺归渚一反常态的落寞沉静,这一切都让她不能再自我粉饰太平了。
她弄丢了阿昀,又弄丢了阿喜,如今又弄丢了小鱼。
闻知秋觉得大概她就是孤苦一生的命,谁都不要和她产生交集。
听雪突然走了进来,闻知秋循声望去只见她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明阳公主说您这会身子虚弱,让奴婢给您温了一碗燕窝补补。”
闻知秋愣了一下:“多谢姑姑,您放这吧。”
闻知秋没有去拿那碗燕窝,只是盯着眼前的烛火发呆。
她的思绪从京都的风蔓延到西漠的沙,又从西漠的花游荡回京都的天。
不知过了多久,温皇后终于归来,她虽然瞧着瘦弱可是今夜看起来却又有些意气风发,仿佛是得胜归来的将军。
闻知秋欲起身向她行礼,温皇后在听雪的搀扶下在主位落座:“成了,你坐着吧,你今晚也过得不安生。”
温皇后看着闻知秋,眼中有几分愉悦:“你想与本宫说什么?”
闻知秋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听雪。
温皇后嗤笑一声,无奈地看向听雪:“你去外面守着吧。”
温皇后看着听雪迈过门槛才开口,可说出的话又几分出乎闻知秋的意料:“你知道么?明阳来求过本宫几次,让本宫千万千万保你周全。
“明阳这孩子看着乖顺,但其实骨子里有一股狠劲儿,本宫是真没想到她会为了你来求本宫。”
闻知秋的面上有几分惊讶。
温皇后毫不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说道:“元白当年从西漠回来也求本宫不要再找你了,方才还在求本宫呢。
“元白这孩子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如果仪葶还活着的话应该会很喜欢他。他一点也不像他母亲,他真的太像仪葶了。
“仪葶最渴望的就是西漠的风,那时本宫还年少觉得很奇怪,西漠的风沙那么大,风一吹满脸都是黄沙,眼前烟尘弥漫什么也看不清,有什么好渴望的。直到她死了本宫才知晓,原来她渴望的是自由。
“她在濒死时没有一点对死亡的畏惧,居然只觉得解脱。她才十七岁啊,她居然觉得死亡是解脱。”
温皇后的表情出现了一点困惑:“后来本宫不论如何回想都没看出她的任何异常,她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永远端庄得体,就连每一次本宫见到她时的笑容都是一丝不错。
“本宫第一次见她时就觉得她可真好看,好看得像是傀儡师手中那个最漂亮的傀儡。只是不知道为何,元白也成为了这样的漂亮傀儡。”
在温皇后的讲述中,闻知秋拼凑上了曾经贺归渚给她讲的那些内容中的最后一环,她清晰地看到贺归渚的人生。
自从贺南梧将那对母子接进贺府后,贺老侯爷和林仪梦将所有的期望都压在了还年幼的贺归渚身上。
温皇后说他曾经也是一个活泼的少年,可是后来他越发沉默寡言。
他的学业越来越好,每每都能得到贺老侯爷的赞赏、陛下的嘉奖。他也逐渐成为了京都城内的风光霁月的公子。
只是,他的眼眸越来越麻木,就像曾经的林仪葶。
他们仿佛不是一个人,只是家族的傀儡。
“可是,元白从西漠回来后他变得不一样了。他变得越发冷酷,可是他的眼眸中也有了温度、有了情绪,不再是麻木的。
“本宫看得出来他很痛苦,可是又有一种奇异的幸福感萦绕在他身上。”
“对了,”温皇后突然问她,“你还不知晓吧?其实在你离开的时候,元白本是打算带你私奔的,他不想你卷入京都的一切。
“可惜,你走了。”
闻知秋用左手紧紧压着自己的右手,她怕自己会止不住地颤抖。
原来他曾为她做了这么多事。
闻知秋故作平静地和温皇后对视:“皇后娘娘知道民女是谁吗?”
“本宫知道。”温皇后的回答波澜不惊。
闻知秋正欲开口,温皇后突然站起身,以手沾茶水在她身旁的桌子上写了什么,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闻知秋:“本宫说,本宫知道。”
闻知秋猛然抬头看向温皇后,温皇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是萧姝。”
闻知秋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皇后娘娘到底想做什么?”
温皇后挑了挑眉,闻知秋这才透过她温婉的面具看到了曾经飞扬的温岭镜:“你对长公主有恨,本宫也是,既然都有相同的目标,为什么不合作呢?”
闻知秋的手指紧紧攥着桌沿猛然站起身与温皇后平视,声音隐有怒火:“那皇后娘娘何必杀了阿喜呢?她又何其无辜?”
温皇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本宫观察你很久了,谁知你在京都迟迟没有动静,那本宫只好推你一把了。”
闻知秋冷笑一声。
这就是上位者吗?这就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吗?
她们的性命甚至还不如蝼蚁。
温皇后看起来十分真诚:“相信本宫,你有多恨萧佳婵,本宫就有多恨她。”
闻知秋闭上眼,不想去看这些人丑恶的面貌。
可是她不断起伏的胸膛却泄露了她的情绪。
温皇后慢悠悠地坐回主位,突然开口:“本宫和你父亲是好友。”
闻知秋猛然睁眼看向她,声音如冰:“可皇后娘娘现在在威逼他的女儿,不知皇后娘娘可能睡得安稳?”
温皇后没有理她,语气带着几分怅然,仿佛真的在回忆一位老朋友:“你父亲是一个很天真的人,他天真地以为凭他一己之力可以让我朝与戈宁国化干戈为玉帛。
“本宫很喜欢他身上这种质朴的天真,不然也不会与他成为至交好友。
“只可惜,你父亲为他的天真付出了代价。
“你做本宫的刀,本宫替你复仇,不好么?”
闻知秋冷笑一声:“你对身边人都是这样的吗?让贺归渚去西漠找萧姝用母亲威胁他逼他服下毒药受你控制,害死我的妹妹还美其名曰想帮我,皇后娘娘,您是不是想得也太好了?”
温皇后没有因为她的态度生气,始终笑意盈盈的:“本宫不逼你此刻做决定,你回去好好考虑。”
闻知秋看着她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愈发气愤,转头便离开了紫薇阁。
只是在迈出紫薇阁前她听到温皇后笃定地说道:“你会回来的。”
闻知秋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走了出去。
她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等在紫薇阁外的贺归渚。
贺归渚面色罕见地有几分焦急,看到她出来急忙迎了上来,语速也有些快:“怎么样?皇后娘娘和你说什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闻知秋强撑着和温皇后对峙,此刻有些脱力,看着贺归渚虚弱地笑了一下,脚步踉跄。
贺归渚赶忙把人揽近怀里,声音越发担忧:“可还是身子哪里不舒服?我派人去请太医来?”
闻知秋拽了拽他的袖子:“没……没事,我……我有话和你说,我们去白日里去的那个地方吧,那里没有人。”
贺归渚有些担心她的身体,自从听到太医说她体内有毒素残留,他这一颗心担心得都不知该放到哪里。
“你可以吗?”
“可以的,”闻知秋强撑着站了起来,“但我没力气骑马了,怕是要你带我了。”
贺归渚知道闻知秋最是执拗只好派人去签了匹马,又拿了件大氅来。
他翻身跨上马,拉着闻知秋的手将她拥在身前,又仔细地用大氅将她在怀里罩得严严实实:“云林苑晚间还是有些凉,你的身子我不放心。”
闻知秋乖顺地点点头,她似乎是有些困倦了,双手抱着他的腰,小脑袋靠在他的胸膛,合上了双眼。
贺归渚少见她如此乖觉的时候,心下不禁软了几分,轻声道:“抱紧了,我们走。”
闻知秋其实一点也不困,她只是觉得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看到了阿昀,她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阿昀了。
阿昀还是年少的模样,面容枯黄十分消瘦,可是阿昀笑得很温和。
她还记得阿昀说——
知秋,我谁也不恨,真的。人活一生,命有定数。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来过一个和尚,疯疯癫癫的,看到我的时候乱七八糟地说着什么,那时候我听不懂却记下了那句话,如今想来那和尚才是最清醒的人。
椿萱风散根犹在,棠棣藤缠磐石坚。
能遇到知秋就是我最大的幸运了。
我们此生平安快乐地活着就好了。
贺归渚到了之后没有立刻叫醒闻知秋,因为他发现她在他怀里睡着了,不知梦到了什么,泪水打湿了他的胸膛。
贺归渚温柔地为她拭去了眼泪。
她自小流浪,如今得见母亲幸福的模样,心中情绪繁复也是自然。
闻知秋很是敏感,在贺归渚温热的指腹碰到她时她就醒了过来。
“我们到了吗?”闻知秋揉了揉眼睛,打量着四周。
“到了,”贺归渚扶稳她的身子,“坐好我下去抱你下来。”
“不用,我自己可……”闻知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贺归渚抱了下来。
“你放我下来吧,”闻知秋在他怀里不住地挣扎着,“我能走。”
贺归渚轻轻拍了她一下:“你身子还虚,听话。”
闻知秋意识到他拍的是哪里后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幸好天色暗沉,不然贺归渚会看到她原本苍白的脸色泛起了红晕。
他将闻知秋放在湖边的大石头上,小心地把大氅下部垫在她身下,上部还是紧紧地裹着她,只露出一张明艳的面庞。
贺归渚单膝跪在她身前,双手隔着大氅紧紧握着她:“我大概知晓你要说什么,但你先听我说好不好?”
闻知秋苦笑了一声:“你不知道……”
贺归渚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看着她,闻知秋不得不承认面对贺归渚的美色攻击,她每一次都会败下阵来:“好吧好吧,你先说。”
贺归渚似乎有些紧张,喉结动了动:“先说好,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能再像上次一样不告而别了。”
“好。”闻知秋笑得温婉。
“我……我们当初在沙漠的初遇的确是我的设计,我后来仔细回想过,我当初应该没有留下什么破绽,所以我想你在那封藏起来的信里说早已知晓我的目的,应当是骗我的,你可真狠心。”
闻知秋看着他有些无奈,明明是他目的不纯却还因她不告而别委屈:“我那不是怕你太难过。”
“难过也好过你不要我。”
贺归渚的嗓音很好听,在这清幽湖边,月光似乎也十分偏爱他,闻知秋觉得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这两年,他明明和从前一样赤诚热烈。
“温皇后和长公主有龃龉,至于究竟原因为何我还没查到,我如今只查到了与温老将军有关。”
“温老将军?”闻知秋十分疑惑,“他不是战死沙场了吗?”
贺归渚声音有些低沉:“怕是有我们不知晓的隐情。
“我不知温皇后怎么确认你……”他看到闻知秋拒绝的模样还是改了口,“……萧姝还活着,她派我去西漠找到萧姝,带回萧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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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相信你?”闻知秋想到他曾经体内的毒,皱起了眉头,她还记得当初为了替他解毒二人差点丢了性命。
“也许?”贺归渚轻轻摇了摇头,“她只是担心我像姨母一样渴望西漠的风,再也不回来了,她哄骗我服下了毒药,又用母亲威胁我,她怕我真的像姨母一样对世间了无怀念,以此来吊住我罢了。”
“其实毒药倒没什么,主要是母亲,”贺归渚叹了口气,“我自小母亲对我期望变很高,我与母亲之间并不亲近。我只有在得到赞赏时才能看到母亲对我满意的眼神,可是我已经没有了父亲,母亲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我答应了温皇后。”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那么幸运,在沙漠一下就遇到了你。”说道这里,他想起了他们在沙漠的初遇,眼神明亮温暖。
“越与你相处我越不忍心带你回京都,京都的波诡云谲不适合你,你是自由的风,就应该生活在大漠。
“后来我甚至想抛下一切带你走,我们可以去北边的小国共度余生,可是就在这时温皇后来信了,她让我带你回去。
“我那时犹豫极了,每天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你离开了。”
贺归渚说道此处,胸膛在猛烈起伏:“我那时都快疯了,我四处找你都找不到,我才意识到你如果真的想走,我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你的。
“可是我又觉得你舍不得我,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所以我就在京都等。
“你说过,你很好奇京都的秋日是怎样的,我觉得你一定会来看的。”
闻知秋轻轻笑了笑,可是那笑容有些悲伤。
贺归渚始终半跪在她面前,他仰视着她,她低下头抬手抚上了他的面庞,微微低头与那温热的唇一触即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
贺归渚正被她撩拨得心慌意乱时却被她一把推到,她自己也是一个翻身滚到了地上,他这才听到那呼啸而来的箭矢声。
箭矢迅捷如风,幸好闻知秋意识到不对,立刻反应了过来,箭矢直直地坠入湖面,打破了湖面的平静,倒影在湖面的月亮变得支离破碎。
闻知秋抽出腰间的软鞭,一边抵挡着飞驰而来的箭矢,一边快速移到贺归渚身边,抓起他就开始飞奔。
她白日里观察过,不远处就是一片浓密的树林,高大的树冠正好能遮蔽月光,便于他们隐藏。
也许是老天也帮他们,此刻起了风,树林沙沙作响,正巧掩盖了他们慌乱的足迹。
身后的人追的很紧,但幸好只有一人。
“你朝那边,我朝这边,我们分开走。”闻知秋观察过地形后对贺归渚道。
“不行!我不能留你一个人。”贺归渚迅速地拒绝了她的提议。
他太清楚,闻知秋想自己引走杀手,让自己有时间逃离。
闻知秋无奈,左顾右盼间发现了一个小山洞,她撑着力气把贺归渚塞了进去,自己随即挤了进去,随手拨了一些野草遮挡。
还好这山洞原本就被藤蔓遮挡着,他们来不及轻扫痕迹,幸好夜黑风高,除非杀手目力极好,否则一时半会找不到他们的。
二人紧紧相贴,却都没有什么旖旎心思。
闻知秋今晚实在是经历了太多,她现在全屏一口气撑着。
很快风停了,摇晃的树林归于寂静。
闻知秋能听到自己得的胸口在疯狂跳动,她甚至觉得外面的杀手也听到了。
忽然间,她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杀手的动作很小心,很轻微,可是闻知秋在广袤无垠的沙漠里感受过什么是真正的寂静,这细小的动静还是吸引了她的注意。
杀手的脚步在不远处停下了。
闻知秋握紧了手中的软鞭,心中计算着如果杀手靠近的话,她该如何反制。
咚咚。
沙沙。
咚咚。
沙沙。
心跳声和脚步声交错在闻知秋的耳边,她的呼吸越发急促,贺归渚突然握上了她的另一只手。
他感受到了她的紧张,试图为她缓解。
贺归渚倒不怕死,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选择在云林苑刺杀他,他是得罪了不少人,但谁会不要命在陛下的眼皮底下行刺?
闻知秋被贺归渚的动作吓了一跳,注意力短暂地分散了一下,再集中时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也听不到脚步声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天地仿佛陷入了一片虚无。
闻知秋对危险的感知很敏锐,她确实没有感知到危险在附近。
她悄声问道:“会有侍卫在这里巡逻吗?”
贺归渚几乎是贴着她的耳畔发出的气音:“这里太偏远,即便巡逻也不会巡逻到这树林深处。”
闻知秋想了想:“再等等。”
贺归渚看她脸色苍白得像宣纸,她忽然晃了一下,贺归渚知道她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我去看看。”
闻知秋也觉得杀手应该已经走远了,她点了点头。
只是贺归渚方才动了一下,闻知秋就知道她错了。
她的对手是一个很有耐心的猎人。
他沉默地在树林里等待着,等待着猎物放松警惕,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只是为什么他一直不放箭呢?
在箭矢刺进皮肉的那一瞬,闻知秋奇怪地想着。
闻知秋迅速扑倒了贺归渚,贺归渚下意识地反抱住她,却触碰到了温热的液体。
“知秋?知秋!!”
远处似乎有人发现了他们。
“快快快!在那边!”
“知秋!是你吗!?我是萧妤!”
“你听到了吗?”
大把的火光照亮了树林,贺归渚清楚地看到闻知秋的后背中了箭,殷红的血液浸湿了雪白的大氅。
闻知秋很想对贺归渚说别担心。
可是她的眼皮好沉重好沉重,大把的火光也照不亮她的眼前,她坠入了无边黑暗。
29. 碎梦星星(一)
“好痛!”
闻知秋紧皱着眉头看向眼前的医者。
老人白色胡须很长,闻知秋为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抬手去拽老人的胡须。
“嘶!”老人抬手拍了一下她的手,清脆的声音让她的手背迅速泛了红,“你这小丫头,当初就与你说过的,这碎星烬痛起来简直入骨,是你非要一意孤行,如今知道疼了吧!”
闻知秋双眸含泪强忍着痛意:“是不是阿昀也会这么痛?”
老人没有说话,看向她的目光却有些悲悯:“我会尽力救治你们的。
“世人都道沙星花是大漠上最美的花,却不知开在贫瘠荒漠的沙星花确实万里无一的毒药。越漂亮的东西越危险,丫头,你可要记住这个道理!”
“老头儿,”闻知秋看着自己扎满银针的手臂渗出的黑色的血迹,“沙星花不是很罕见吗?是不是以它制成的毒药也很少?”
老人小心地为她擦拭去黑血,点了点头:“不错,能有以沙星花制成毒药的人在整个西漠怕是也寥寥无几。”
沙星花如此罕见,想来也只有西漠最金贵的人才有此毒药。
不对!
闻知秋忽然像一只戒备的狼紧紧盯着老人:“你是不是一早知晓我们的身份?”
老人只是轻轻一笑:“小丫头,老夫只是个医者。老夫只管治病救人,旁的事与老夫无关,老夫不在乎你们是谁,明白了吗?”
闻知秋与老人对视了很久,才渐渐放松,低垂着头:“你怕就此丧命吗?”
老人笑得豁达:“老生死之数从不由人,老夫自诩一生无愧于心,这便够了。”
闻知秋的声音低不可闻,老人只是像一位长辈一样爱怜地轻抚了她混乱的发顶。
“多谢。”
贺归渚看着在床榻上面色苍白的闻知秋,心中一个劲儿地发慌。
他简直不敢想若是萧妤再晚来一刻该是如何光景。
温皇后眉头紧皱地看着正在为闻知秋把脉的太医:“她如何了?”
太医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回皇后娘娘,这箭头上有毒,看着像是祖父医书中描述的以西漠的沙星花制成的‘碎星烬’。”
萧妤蹲在闻知秋的床榻前,双眼通红:“碎星烬?这是什么?”
太医:“下官只在书中看到过,只是要解这碎星烬的毒是一个长久功夫。还好祖父曾留下了碎星烬的解法,下官此刻需先为闻姑娘拔箭,再立刻施针排出大部分的毒,余毒只能慢慢调理。”
温皇后当机立断:“好,这里交给毛大人,您是毛老爷子的传人,本宫信得过你。明阳,你在这里看着。”
萧妤红着眼点了点头。
温皇后看了一眼贺归渚:“你随本宫来。”
此刻夜已深了,本应是万籁俱寂,可是云林苑却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温皇后带着贺归渚去见陛下,她一路上只问了一个问题:“今日不过是萧佳婵刚认出她是萧姝,你们就遭遇刺杀,你说她是做萧姝安全呢还是做闻知秋安全呢?”
贺归渚此时才恍然大悟。
他原本一直以为杀手是因他在廷尉办过的案子而来,原来从一开始杀手的目标就是闻知秋。
温皇后带着贺归渚去见了陛下。
陛下眉眼间还有浓重的困倦:“燕王人呢?”
温皇后道:“燕王那孩子一听云林苑出了事就赶忙去侍卫营查杀手的踪迹去了,他说这是您第一次交给他云林苑的防卫,他就出了错,待揪出刺客再来向您请罪。”
陛下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燕王比起太子还是差得远啊。”
“毕竟太子是陛下亲自调教出来的,”温皇后看了看贺归渚,“臣妾将元白给您带来了,臣妾先告退了。”
陛下:“辛苦卿卿了。”
温皇后浅笑行礼:“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福气。”
温皇后转身离开前轻声对贺归渚道:“好好想想本宫的话。”
陛下的语气中有浓浓的疲倦:“说说吧,你又在西漠查到什么了?”
贺归渚有些震惊地看向陛下,他之前派去西漠的人才放返京都不久。
“回陛下,臣此次派人去西漠所查询到的内容与两年前一致,闻知秋就是萧姝。
“安榭和萧姝并未死在将军府的大火中,而是被长公主秘密处决。不过也许因为萧姝是她的女儿,她不忍心只是将毒药剂量减半喂给萧姝,将她扔到火葬场自生自灭。”
贺归渚有些犹豫:“臣……臣还查到……”
陛下有些不耐烦:“直说便是。”
“是,”贺归渚仿佛是下定了决心,“长公主秘密处决安榭是因为安榭通敌,他当年暗中向戈宁传递我军消息,被长公主发现。长公主担心此时会动摇军心,便将计就计,引得戈宁主动出袭将戈宁一举拿下。”
陛下似乎有些头疼:“长公主今日是否认出了萧姝?”
贺归渚点了点头。
“那你呢?你与她又是什么关系?”陛下的眼眸忽然变得幽深难测。
贺归渚正欲开口,只听陛下道:“长公主前些日子还向孤撮合你与丞相的女儿呢。”
贺归渚掀起衣袍跪在地上:“陛下明鉴,臣从无党争之心。”
陛下忽然笑出了声:“孤当然知晓,否则当初怎会让你去西漠调查当年的通敌案。孤曾反复多次看过你自西漠归来后呈上的奏折,孤总觉得当初的通敌案十分蹊跷,就连今日的刺杀都十分蹊跷。”
贺归渚点点头:“有人一定要萧姝死,难道是萧姝知晓当年真相?”
陛下摇摇头:“你还未说你与她什么关系,孤倒是瞧着你对她百般维护。”
贺归渚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臣心悦于她。臣在西漠与她相识时并不知晓她的身份,那时臣就已经心悦于她,虽然分离两年,相思与爱恋只增不减。”
陛下似笑非笑,右手在桌上轻敲:“她可是长公主的女儿,长公主近些年来野心可是不小。”
贺归渚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陛下,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臣作为臣子忠于大萧,忠于天子。”
“听皇后说,这姑娘深恨长公主?”
贺归渚点点头:“想来被自己的母亲亲手喂下毒药,又被自己的母亲丢到乱葬岗,这十余年的不闻不问,再多的爱也变成了恨。”
陛下若有所思:“孤知晓了,让孤好好想想。对了,今日太子之事,你如何看?”
贺归渚轻轻一笑:“太子殿下是陛下亲手教导出来的,自然是聪慧无双,不过是略微有些急躁罢了,太子今夜便沉稳许多。”
陛下轻笑一声:“孤还健壮呢,孤的儿子、孤的手足就已经这么不安分了。”
贺归渚:“陛下才是执棋人,天下不过是陛下一人的棋局而已。”
陛下满意地笑了笑:“好了,你先下去吧,孤再好好想想。”
“是,微臣告退。”
贺归渚甫一离开玉宸阁再也掩饰不住面上的焦急之色,急忙朝紫薇阁赶去。
紫薇阁这一晚也是兵荒马乱。
闻知秋中箭的地方虽然在肩,但她肩有旧伤,太医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才为她拔出了肩,那殷红的血迹染红了被褥,吓得萧妤红着眼睛在一旁抽泣。
温皇后拍了拍萧妤的肩膀:“明阳去休息吧,本宫在这里守着。”
萧妤摇了摇头:“母后身子不好,母后还是早点歇着吧。”
“是啊,”听雪也在一边劝着,“娘娘这几日气色虽是好了不少,但太医说还是得多休息。”
温皇后犹豫了一会,听雪明白她的顾虑:“娘娘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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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在这里替您守着。”
“那好吧,”温皇后还是有几分不放心,对听雪嘱咐道,“若是她醒了说了什么,一定要一字不差地转告给本宫。”
“娘娘放心,”听雪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招呼几个宫婢送温皇后回寝殿,“娘娘身子不好,你们小心照顾着。”
温皇后刚走出来就看到了贺归渚匆匆而来,她抬手拦住了他:“明阳在里面陪着呢,你别进去了,你这样进去只会对她的名声有碍。”
贺归渚正欲反驳,温皇后就拦住了他未出口的话:“我知道你们都不在意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是你既然也觉得她应当做萧姝,那就替她未来考虑考虑。”
温皇后看到他担忧的模样,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都软了不少:“放心吧,本宫方才问过太医了,太医说她没有性命之虞。你与其在这里干着急,不如从你身边调两个能用的人放在她身边,这样你才能放心。”
贺归渚点点头:“前些日子已经寻到了合适之人,只是她不方便随我前来云林苑,本也想求皇后娘娘帮忙的。”
“这是自然,你明日去找听雪。”
温皇后感慨道:“也是这孩子命大,明阳说她等了许久等不到知秋回去还以为本宫扣下了她,她找来本宫这里却没见人。本宫也有些担心,这才派了人随明阳去寻你们。”
贺归渚连忙作揖:“多谢娘娘。”
温皇后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夜空:“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这边有消息本宫会派人通知你的。”
太医忙了大半夜才忙完了一切逼出了大部分毒素,大汗淋漓地坐在一旁,萧妤担心地问道:“毛太医,知秋何时能醒啊?”
太医没有力气地摆摆手:“闻姑娘身子虽有余毒未清,但好在身子还算强健,想来再睡几个时辰就会醒了,公主不如命人在灶上备些参汤,待闻姑娘醒来补补体力。”
萧妤点点头:“已经命人备好了,毛太医快去歇着吧。”
毛太医起身行了礼:“臣回去把药也备上,天亮再来。”
萧妤看着床踏上毫无生气的闻知秋,心中久违地有些难受,她折腾了一晚上也有些累,趴在闻知秋的床榻边睡着了。
闻知秋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痛。
上一次这么痛还是在幼时,只不过那老头总有办法缓解自己的疼痛,她恍惚间还以为又回到了过去。
“醒了!公主,闻姑娘醒了!”
萧妤猛地睁开眼,看到闻知秋醒来,她眼中霎时裹满了泪:“太好了,真的醒了!”
萧妤赶忙招呼人去将灶上温着的参汤端来,又派人去请太医。
闻知秋肩上有伤,萧妤也不敢轻易扶她做起来,闻知秋有些迷茫地看着她:“怎么了?你眼睛红得像兔子。”
萧妤被她逗得笑了一下:“都这个时候还有功夫开玩笑,我瞧你是没什么大碍了。剩下的毒素也只能慢慢调理清除了。”
“毒素?”闻知秋有些疑惑,大概是此刻没有力气,她还有几分虚弱,“什么……什么毒素?”
萧妤叹了口气:“你还记得你中了一箭吧?那箭上有毒,叫什么来着?碎……碎……”
听雪补充道:“公主,是‘碎星烬’。”
“对对对,”萧妤点点头,“是‘碎星烬’,真是好生奇怪的名字。”
“碎星烬?”闻知秋的声音里充满了疑惑,不过下一刻她就看向听雪,“我……我要见……皇后。”
听雪看了眼天色,只道:“皇后娘娘为闻姑娘操劳了半夜,娘娘身子本就不好,此刻怕是还在歇息。”
萧妤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喃喃道:“怎么参汤还没端上来,我去瞧瞧。”
屋子内只剩下了闻知秋与听雪。
她看向听雪:“你告诉皇后,我答应她了。”
30. 碎梦星星(二)
毛太医听到闻知秋醒来的消息后,带着汤药急匆匆地就赶来了。
闻知秋看着毛太医抱歉地笑了笑:“这一晚上真是辛苦大人了。”
先是闻知秋在晚宴上吃了长公主的糕点,毛太医为她施针缓解。毛太医刚回去躺在床榻上又被薅了起来,因为闻知秋中了毒箭,毛太医这一晚上过得也是十分忙碌。
毛太医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闻姑娘这话客气了,为人医者,本分而已。”
闻知秋被扶着灌下了一碗汤药,萧妤眼疾手快地给她塞了一颗话梅。
闻知秋的声音含混不清:“公主……也累一晚……休息。”
“好,”萧妤又唤来了自己的贴身侍女,“我让梅香在这里陪你。”
闻知秋朝她笑了笑,还没开口便感觉到一阵困意来袭,她看向毛太医:“这药……是不是……”
毛太医点点头:“姑娘的伤口会很痛,这药有安神的成分,能缓解一些。”
闻知秋话还没说完困意就席卷了她。
她原本想问问是不是与毛太医曾有过一面之缘,因为她觉得毛太医十分眼熟,她的记忆十分牢靠,可是她又遍寻不到在哪里见过他,只感觉曾有一面之缘。
……
闻知秋再醒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寝殿里没有点灯,她刚微微一动就被人攥紧了手,他的声音低沉嘶哑:“醒了?”
“你怎么在这?”闻知秋的声音里还有着浓厚的困倦。
贺归渚半跪在她的床榻前,借着殿外的灯笼洒在房内的余光,她看得到他担忧的目光。
“这里是公主的住处,白日里我不方便前来,只好趁此时无人才能来看看你。”
“别担心,我没事。”
闻知秋十分庆幸那日还好自己反应够快,否则这箭就是在贺归渚的身上了。
她很开心,身边之人安然无恙。
贺归渚贪恋地轻抚着她的面庞,指腹在她干涸的嘴唇上轻轻摩挲:“要喝水吗?”
闻知秋点点头。
她的伤的肩膀处,她一直趴在床榻上,贺归渚去倒了点水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他坐在她的身后小心地避开了她的肩伤将她揽在怀中。
他一边小口地喂她喝水,一边轻声对她说道:“莲生就在殿外,我请了皇后娘娘帮忙,莲生今日起就跟在你身边。你放心,莲生是我的人,你可以放心用。
“我不知道皇后娘娘有什么打算,不过你要小心她。”
闻知秋推开了他的手表示自己不喝了:“我知晓分寸,你放心。”
贺归渚:“关于刺客的身份还在查,此次游猎的防务是由燕王殿下负责的,白日里已经受了陛下斥责。”
“我知道是谁,”闻知秋似乎毫不关心却又不想他继续问,便转移了话题,“你之前派去送阿晓归乡的人回来了吗?怎么一直没听你提起。”
贺归渚皱了皱眉,他知道她的想法,也许她只是不想让自己卷入这一切。
不过这些日子他实在是太忙了,竟然已经忘了此事:“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我派人去瞧瞧。我派去护送阿晓的人身手不错,不必担心。”
“不知为何,我总是心中有些不安,我方才还梦到了王萍。”
“不必担心,交给我,”贺归渚安慰她,他小心地扶着闻知秋躺下,侧着身没有压到另一侧的肩膀:“我该走了,皇后娘娘今晚应该会来,若是有事就找莲生。明晚我再来看你。”
“好,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家。
贺归渚心中微动,眼神更是温柔,他轻轻俯身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就这两三日就要回家了。”
……
闻知秋睡了很久,此刻不太困,与此同时她肩膀上的伤也开始痛。
疼痛令她清醒。
她反而有些沉溺于这种清醒的疼痛。
疼痛才能令她感觉到自己是真实地存在。
刺杀的幕后主使除了长公主她找不到第二个人。
碎星烬这样的毒药除了曾在西漠长久生活过的长公主还有谁能拿得到呢?
只是那杀手却不知是谁?
那杀手很是厉害,闻知秋能感觉到那杀手是踩踏着万千的尸体走上来的。
闻知秋现在想到与那杀手无声对峙还能感觉到汗毛倒立。
那杀手是一个顶级弓箭手也是一个极其耐心的猎人,闻知秋现在想来,当初他迟迟不动手应是他的位置无法对闻知秋一击即中。
所以他十分耐心地等待时机,不慌不躁。
只是,闻知秋觉得有些奇怪。
长公主若是要杀她方法实在是太多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惊动陛下呢?
闻知秋正胡思乱想间,房门被人推开了——
是莲生。
莲生脚步很轻,也许是来看看闻知秋醒了没有:“闻姑娘,您醒了吗?”、
闻知秋:“嗯,醒了,你点灯吧。”
莲生将屋内的烛火点亮,闻知秋习惯了昏暗一时间有些睁不开眼。
莲生去端了碗白粥来:“姑娘睡了一天了,吃些东西补补力气。”
“不想吃,”闻知秋摇摇头,“没胃口。”
莲生叹了口气,瞟了一眼窗外,靠近她低声道:“皇后娘娘就要来了,今日已经派人问了多次姑娘的情况。听雪姑姑一直守在这里,想来方才奴婢点亮烛火时听雪姑姑就回紫薇阁报信了。”
闻知秋闻言只是歪着头看着她:“贺归渚朝你交代了什么吗?”
莲生的话里话外似乎很是戒备温皇后。
莲生的声音压得很低:“大人说,让奴婢替姑娘留意皇家的人。他们各有所图,都想着如何利用姑娘。”
闻知秋其实也觉得奇怪,温皇后想对付长公主拉拢她,她还算能理解。
长公主倒是令她十分奇怪,萧姝有什么可值得她利用的?
难不成是她沉寂多年的母爱突然复苏了?
闻知秋轻笑一声:“我心中有数,放心。”
闻知秋抬起手:“扶我起来吧,皇后娘娘若是要来,我在床踏上总归是不太好。”
莲生为她换了身干净衣裳,简单洗漱了一下,又吃了些粥。
果然,温皇后很快就来了,身后还跟着萧妤。
莲生扶着闻知秋起身行礼,却被温皇后拦住了:“免礼,你怎么起身了?”
萧妤也快步上前打算搀着她坐下:“感觉如何?”
闻知秋却避开了她的搀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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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扶着莲生的手臂:“多谢公主挂念,民女好多了。
“民女还要多谢公主,那日若非公主及时出现,恐怕民女与贺大人都要命丧于此。”
萧妤在空中的手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小事一桩,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又回头看向温皇后:“母后可是有事要与知秋谈?那女儿带她们先下去。”
温皇后笑着点点头。
萧妤带着一群人出去了,原本逼仄的房间变得宽敞了不少。
温皇后随意地坐在那里,自顾自地倒了杯茶,看到闻知秋还站着:“还站着做什么,坐啊。”
闻知秋沉默地坐下,看着温皇后怡然自得的模样,问道:“娘娘是否知晓什么?为何娘娘那日笃定民女会回来找娘娘?”
温皇后品了口茶,听到她的话挑了挑眉:“嗯?你想说什么?”
闻知秋的眼神充满戒备:“娘娘是不是知晓会发生刺杀之事?”
温皇后笑了起来。
很奇怪。
不论他人如何告诉她温皇后年少时是如何热烈明媚,她都很难将眼前被深宫蹉跎的妇人与热烈明媚联系在一起。
只是此刻温皇后的笑容不再是后宫中那永远得体、永远优雅、永远温和的笑容。
她面上的那张面具终于被拿下来了。
她的笑容很是肆意,闻知秋竟然能够从这个瘦弱的温皇后身上看到当年热烈明媚的温岭镜的影子。
也许是温皇后未曾生育过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温皇后此刻终于懒怠掩饰,她的动作中带着毫不违和的少年气。
温皇后两个手肘撑在桌上,左手搭在右臂上,右手托腮,身子微微前倾好奇地看着她:“很难猜吗?不然当年萧姝为何会被丢在乱葬岗?”
闻知秋皱了皱眉:“真的是长公主?”
她其实内心深处很不愿是长公主所为。
也许是她还天真,内心总保留着一丝幻想,也许长公主当年是有难言之隐?她是一个母亲,母亲怎么会这么狠心呢?
甚至昨日她看到长公主关心的神情时有些恍惚,在她喂萧姝吃下毒药时,她也是如此慌张吗?
温皇后可惜地摇了摇头:“很可惜,本宫也希望是她,这次不是。”
闻知秋双手紧攥,身子前倾:“是谁?”
温皇后不答反问:“你在西漠生活了那么久,有谁能拿到‘碎星烬’你心中有数吧?”
这也是闻知秋觉得奇怪的地方。
整个西漠,除了长公主,她想不出其他任何一个人想要致萧姝于死地。
不是长公主,还会是谁?
温皇后似乎很是满意她现在困惑的模样:“猜出来了吗?本宫可以告诉你答案,只是本宫的条件你知晓的。”
闻知秋怀疑地问道:“与长公主有关?”
温皇后点点头。
闻知秋垂眸思索,温皇后没有催促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室内十分安静,只有温皇后为二人斟茶的流水声。
很快,闻知秋抬起头直视温皇后的目光:“好,我答应你。刺杀是谁做的?”
温皇后笑得十分满意:“好孩子。
“是驸马。”
陈回?
31. 碎梦星星(三)
陈回。
闻知秋对他的所知仅来自于上一次齐王的介绍。
就她在游猎这几日的观察所看,陈回永远沉默地站在长公主身边。
他的眼里只有长公主一个人,那样的眼神像是满足又像是痴迷。
闻知秋只好看向温皇后:“驸马为何要杀萧姝?他们之间能有什么仇怨,更何况当年萧姝不过是一个孩童。”
温皇后仿佛又成为了那个端庄温和的温皇后,她轻轻一笑:“很简单,因为萧姝的存在会一直提醒他安榭的存在。
“安榭是陈回此生最恨的人。”
“怎么会?”闻知秋立刻反驳。
父亲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温皇后歪着脑袋看着她,轻笑出声:“陈回恨他不是因为安榭是一个不好的人。
“只是因为陈回太爱萧佳婵了。安榭的存在会时时刻刻地提醒他,他曾经如何错过了萧佳婵。
“这说起来,又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
温岭镜、陛下、萧佳婵还有陈回四人年岁相近自小一起长大,都曾跟着温老将军学武。
不过这几人各有所长,仔细想来与各人性格也不无关系。
温岭镜性格热烈明媚,她擅使长枪,一袭红衣手持一杆红缨长枪舞得虎虎生风。
陛下性格沉稳,他的武艺平平,比起练武他更喜欢读书,温老将军说他并非将才而是帅才。
萧佳婵性格争强好胜,她本使得一手好箭,后来不知为何也使起了长枪,只是温岭镜总压了她一头。
陈回沉默寡言,他不喜与人争斗纠缠,他不擅长近战,但他的一手箭术出神入化。
温老将军曾感慨:“有此等俊彦在朝,国朝何患不昌乎?”
温老将军在边境驻军多年,只是戈宁一直虎视眈眈,边境从不安稳。
温老将军奉命带军继续驻守西漠边境。
温岭镜自小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拜托了那时还是皇子的陛下替她在京都打掩护,女扮男装混进了军队之中。
温老将军发现之时也为时已晚,只好替她隐瞒身份,让她留在军营中。
温老将军一生驰骋疆场,戈宁慑于温老将军不敢大举来犯,只是时不时地骚扰一下。
温岭镜也随温老将军上过几次战场,但她性子跳脱,在战场上就像脱缰的野马,还好戈宁只是小打小闹,借机试探不让边境安宁而已。
温老将军担心她在战场出意外便压着她在军营,不让她上战场。
温岭镜不服气去找自己的父亲理论,温老将军是说若是她能打得过这营中将士便允她上战场。
那时的温岭镜还十分年少,热烈张扬,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听了父亲的话转头就去找人切磋。
于是她成日里在军营里找人切磋,即便被打趴下,第二天还是鼻青脸肿地继续找将士切磋。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这小伙子不自量力。
虽然温岭镜使得一手好枪,可是在战场上那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在战场上,所有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没有用,她唯一需要练就的是如何一招制敌。
最开始与将士们切磋时,她总是下不去狠手,但是将士大哥们告诉她,你将来在战场上遇到是和我们一样活生生的人,你下不去手,那死在战场上的就是你。
温岭镜一次次被打趴下,又一次次地爬起来。
她曾经学武只是因为她不喜读书、不喜约束。
可如今她的训练不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杀敌致胜,因为她真真切切地见到战争的残酷。
昨日还在与她切磋的将士,上了战场就再也没有回来。
城中那些颠沛流离的人越来越多,京都的繁华似乎只是她的一场梦。
她这股不服输的心气儿倒是让她在军营中的将士们对她刮目相看。这些将士们都是千百次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他们也愿意指点温岭镜一二。
后来她每日与将士们的切磋这成为了军营里的一道风景,大家都期待着温小哥今日的表现,会将他们的比武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只是,整个军营只有一个人对此不感兴趣,那就是安榭。
安榭是一名小书佐,替军营中的大人做一些简单的誊抄文书、登记名册的功夫。
温岭镜对安榭留了心,因为她发现安榭这个小文书每日里都会在做完自己的功夫后寻个安静的地方看书,看的还是兵法。
温岭镜不明白,一个小小的书佐竟这么有志向么?
不过后来很快另一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是一个女子,后来温岭镜知道她叫塔娜,是军营找来的当地小厨娘。
她长得很漂亮,不是温岭镜认识的林仪梦那样的漂亮,而是非常明媚非常张扬的美,是大漠才能孕育出的有野性的美。
西漠紧挨着戈宁,像塔娜和安榭这样长相的人,一定是父母有一方或者双方是戈宁人。
他们生活在西漠其实很不容易,不被两边接纳。
温岭镜与塔娜相识源于一个巧合。
温岭镜虽然女扮男装混在军营中,但她毕竟是名女子,那一日她的葵水来得突然,她没有丝毫准备,还好遇到了塔娜。
塔娜是一个热情明媚的女孩,还答应了温岭镜替她保密。
温岭镜在这里拥有了第一个朋友。
安榭喜欢塔娜,温岭镜看得出来,虽然他总是安静沉默,但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温岭镜自从交了塔娜这个朋友,经常去找塔娜玩,却多次碰到了安榭。
因为塔娜知晓温岭镜是女子,二人之间的行为举止也十分亲密,被安榭撞到了几次。
温岭镜现在还记得安榭那幽怨的眼神。
温老将军时常考校温岭镜,奈何温岭镜使枪是一把好手,读书却是一塌糊涂。
温岭镜一早看出安榭并非池中物,所以悄悄将安榭引荐给了父亲,果然安榭很得父亲青眼,直言他将来必能成为青史留名的军师。
温老将军每每看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女儿就让安榭去教她。
温岭镜总觉得安榭在趁机报复自己,因为她和塔娜关系亲密。
后来她实在受不了读书的折磨,就让塔娜告诉了安榭,温岭镜至今仍然记得安榭那睁大眼睛呆滞的模样,塔娜看着他发红的耳朵大胆地问他是不是心悦于她。
温岭镜原以为以安榭沉闷又内向的性子,肯定会有些羞涩,谁知他红着脸点点头问塔娜愿不愿意嫁给他。
就这样,温岭镜成为了他们简单婚礼的见证人。
没有红帐、没有美酒,只有满天繁星和他们的笑容。
这时温岭镜每日与将士们的切磋也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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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了温老将军的认可,温老将军终于松口答应下次可以带她上战场。
只是这时变故发生了——
陈回带着萧佳婵来了西漠。
皇帝病逝,年少的陛下仓促登基,温岭镜要回去了。
因为她要成为一国之母了。
她舍不得父亲,也舍不得塔娜和安榭,这些日子下来安榭与温岭镜也成为了至交好友。
可是她必须要走。
她曾发誓要为那些曾经教导过她却未能再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士大哥们报仇,可是她没有机会了。
温岭镜可以上战场,可是未来的一国之母不可以。
未来的一国之母不能有任何闪失。
其实温岭镜一直都知道,这一次任性也许是她此生最后一次任性。
之所以她一定要偷偷跟着父亲来西漠,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她余生都要在红墙内度过了,她想最后一次看看外面的天地。
温岭镜回到了京都,成为了新的皇后。
只是她没想到变故一个个从西漠接踵而来。
温老将军战死沙场。
戈宁国趁机来袭,萧佳婵临危受命大败戈宁。
也许是因为先帝已逝、温老将军也已逝,戈宁大举发动了战争。
陈回带着温老将军的铁甲回到了京都。
温老将军的尸身在战场上被敌人抢走悬挂在敌营整整三日。
后来还是萧佳婵不忍温老将军受辱,想要派兵抢回温老将军尸身,可是派出去的兵全军覆没。
她只好忍痛让陈回带兵……烧了温老将军的尸身。
陈回的箭术可以在不引起敌军注意的情况下,一击即中。
温岭镜那时已有身孕,在听闻父亲死讯时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父亲,也没有孩子了。
她再也没有父亲,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
闻知秋还是觉得很奇怪:“这和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呢?”
温皇后看着她笑了笑,那笑容有几分惨淡:“是陈回带着本宫父亲的棺椁回京都的,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消息是一同传到京都的。”
闻知秋心中隐有预感:“是什么?”
温皇后:“安榭成为了萧佳婵的驸马。”
闻知秋低了低头,明明是早已知晓的事情可她还是觉得很难以置信。
“为什么呢?”闻知秋的话语中充满了浓浓的疑惑,就好像这件事情已经困惑了她很久很久,“您不是说父亲与塔娜情投意合吗?”
“傻孩子,”温皇后看着闻知秋的面容,神色隐有怀念,“这个世上,不是有爱就能天长地久的。”
闻知秋急忙追问:“是当初发生了什么吗?”
温皇后轻轻一笑:“本宫今日已经说得够多了,有些乏了,下次再说吧。”
闻知秋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急躁,垂下了眼眸:“皇后娘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温皇后摇了摇头:“有需要的时候本宫会告诉你的,不必有压力。你平日里做什么,如今就还做什么。”
温皇后起身离开,只是在离开前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本宫希望你不要怪明阳,她是真心将你当朋友的,只是从小在宫中长大,她也有许多身不由己。”
闻知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32. 碎梦星星(四)
此次游猎出了刺杀这样的事,陛下也没有心情继续,冲着燕王大发一顿雷霆后班师回京。
不过这次有些奇怪,陛下并未让齐王回永乐寺,而是让齐王一道回宫。
齐王从来低调,也无人在意他,只是闻知秋听了心中难免觉得有几分奇怪。
在离开前,长公主来看过几次闻知秋,她都没让长公主进门,昨日离开前长公主没让人通传,闻知秋也没法把长公主赶出门去,只好和她沉默无言地相对坐着。
长公主扬了扬下巴,对闻知秋身后的莲生道:“本宫给你们姑娘带了些补品来,你去收一收。”
莲生不语只是看着闻知秋,闻知秋对她点了点头,莲生才跟着长公主的婢女离开。
房间没人,长公主这才卸下那趾高气昂的模样:“阿姝……”
闻知秋冷冷地看着她:“殿下,民女叫闻知秋。”
“好,”长公主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知秋啊,回京都后要不要和本宫回去住?你在别苑的院子本宫让人在公主府布置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你最喜欢的秋千也装好了。”
闻知秋冷笑一声:“跟你回去?是方便你们再杀我一次吗?”
长公主原本挂着笑容的脸霎时变得苍白:“你在说什么?不是没有查到刺客吗?皇后告诉你的是不是?皇后这人佛口蛇心,她在挑拨你我母女之间的关系,你不要相信……”
“长公主殿下,”闻知秋轻笑了一声,“您是觉得我很蠢吗?”
“‘碎星烬’这毒药在京都应是个稀罕玩意儿吧?长公主殿下,我实在想不出来除了你们还有谁会有这个毒药。”
长公主的面上竟然有几分疑惑:“‘碎星烬’?你在说什么?难道那箭上有‘碎星烬’的毒?”
温皇后将闻知秋中毒之事瞒得很好,众人只知游猎有刺客,她不幸被刺客射中了一箭,却并不知那箭上有毒。
闻知秋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大笑出声:“哈!殿下怕不是忘了这个毒药?那民女提醒殿下,当初您亲手喂给萧姝的就是‘碎星烬’。”
“不是的,不是的,”长公主失态地摇着头,发髻上的步摇发出响声,甚至有些流苏都纠缠在了一起,“本宫没有给你喂毒药,本宫是一个母亲,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虽说本宫与安榭感情淡薄,可你是我十月怀胎的孩子啊,我怎么可能亲手喂我的孩子毒药啊?
“只是当时情形紧急,本宫没办法只得谎称喂你吃下了毒药,故意让人将你扔去乱葬岗。本宫喂你吃的是假死药,不过是想为你求一丝生机而已。”
“是吗?”闻知秋的话像冰冷的刀一样割在长公主的心口,“那我今日就告诉你,萧姝那晚吃下去的‘碎星烬’,萧姝已经死了,这个世上早已没有萧姝了。
“你走吧。”
闻知秋起身站在窗边,风起,叶落。
长公主心念电闪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她立刻起身离开,只是离开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是母亲对不起你。”
闻知秋很快将这件事情抛在脑后,她现在被另一件事困扰。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向京都。
马车里的萧妤和闻知秋都十分安静。
萧妤想要和闻知秋搭话,可是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沉默就这样蔓延在马车里,她们甚至能听得到马车外婢女聊天的声音。
闻知秋突然开口:“你能先不回宫吗?”
萧妤愣了一下:“啊?”
闻知秋没有多说,只说:“带你去个地方。”
萧妤犹豫了一瞬掀开车帘对自己的婢女梅香说了些什么,梅香急忙向前面的马车跑去。
很快,梅香就回来了,将手里的令牌递给了萧妤:“皇后娘娘说陛下那边有她,让公主放心,不过娘娘担心公主的安全,让公主早些回宫。”
萧妤点了点头,看向闻知秋,竟然有几些兴奋,像是要去未知的地方冒险:“我们去哪?”
闻知秋没有告诉她,只是让她找两身普通的衣衫,又对车外的莲生说了什么,莲生点点头就离开了。
趁着车队休息的时候,莲生回来了,萧妤让自己的婢女装作自己坐在马车里,她和闻知秋穿着普通的衣衫跟在莲生身后离开,倒也没人发现。
贺归渚骑着马在无人处等着,闻知秋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也在这?我不是让你帮我找两匹马吗?”
贺归渚看了一眼她身后满眼奇怪的萧妤,朝她伸出手:“你身子还弱我不放心,我陪你。”
闻知秋有些无奈,贺归渚最近将她盯得死死的,她走哪他跟到哪,恨不得当她的影子。
她只好伸出手拉着贺归渚的手,借力上马坐在他的身前,她指了指另一匹马:“上马,我们走吧。”
萧妤其实一直很好奇他们之间的故事,但是闻知秋不说,她也不敢问,只是默默地上马跟在他们身后。
莲生没有随他们一路,而是按照贺归渚的吩咐,与暗卫一道暗中保护他们。
萧妤跟在他们后面,没有带任何侍卫,也许有她的暗卫在跟着,但是她相信知秋不会害她。
本来归京都的队伍便已到京郊,他们骑马也没有骑很久就到了。
贺归渚跳下马,向马上的闻知秋伸出手,她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搭上他的手轻快地跳了下来。
“小心。”
闻知秋撇撇嘴:“我又不是你,哪有那么娇气。”
萧妤也跳下马,神色不再是好奇,她知道知秋要带她去哪了。
他们现在在永乐寺的长阶前,他们骑马绕开了一部分长阶,可是最后想要登上永乐寺只能一步步登上这长阶。
闻知秋对萧妤道:“走吧。”
贺归渚也想跟上,闻知秋拦住了他:“你在这里等我。”
贺归渚沉默一瞬,漆黑的眼眸望向她,眼睛像半春湖的湖水一般盈盈:“我在永乐寺门口等你,可好?”
她每每看到贺归渚水汪汪的模样,就不自觉败下阵来:“好吧。”
萧妤来过很多次永乐寺,都是来看兄长,所以每一次她踏上这长阶的心情都是轻松愉悦的。
只有这一次,她的心情是沉重的。
贺归渚如约站在永乐寺门口,还是那日曾经等待她的那株桃花树下。
萧妤跟在闻知秋的身后,在永乐寺里四处拐弯。
小沙弥显然认识萧妤,并未阻拦,任由她们进入永乐寺内。
闻知秋的记性很好,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她只来过这里一次就牢牢地记住了阿喜在哪里。
长明灯的烛火幽幽。
这许多的长明灯在殿内就像夜空的繁星,闻知秋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地上了三炷香,然后她又拿了三炷香递给萧妤。
萧妤原本一直站在闻知秋身后,闻知秋上完香侧身去拿香,她不得不直面那盏长明灯和那冰冷的牌位。
「殇妹樊氏之灵位姊闻氏沐手泣立」
闻知秋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给阿喜上株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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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妤不知为何,只觉自己的手有千斤重,竟抬也抬不起来。
闻知秋注意到了她的异常:“阿喜若是在天有灵,她不会怪你的。”
“为……什么?”萧妤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正在颤抖。
闻知秋看向牌位的目光很温柔:“阿喜很喜欢你。
“我没有告诉过你,阿喜其实活不过今年了,她自己也很清楚。她来京都最大的心愿就是见昭德将军一面,你替她圆了心愿,她会感激你的。”
萧妤在阿喜的灵堂时不敢看她的牌位和她的棺材,她只能按照温皇后的吩咐去煽动闻知秋的情绪,放大她对长公主的恨。
后来,阿喜出殡的时候她曾瞧瞧躲在一旁看,那几日她在梦中都是阿喜在质问她。
「小鱼姐姐,你为什么要杀了阿喜?阿喜做错了什么吗?」
她疯狂地摇头,想要张口解释,可是无论如何她都发不出声音。
萧妤一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她自己其实也挺不明白的,当初自己杀了奶娘时都没有这么害怕、这么愧疚。
更何况这一次她甚至连帮凶都算不上,可是她就是觉得内疚。
闻知秋听到了萧妤的啜泣,却没有看她,只是温柔地看着阿喜的牌位:“我知晓阿喜之死不是你谋划的,是温皇后。”
萧妤猛然抬头看向她,闻知秋自顾自地说道:“我是否与你说过,我很擅长观察,大概是多年来习得的谋生技能吧。我到现在还能回想起那一日你与阿喜相处的模样,你的眼神里只有欢喜,没有半分不安、愧疚。
“要么你是心机深沉之人,要么你便是真的毫不知情。”
萧妤泪眼朦胧地看向闻知秋:“那……你那日?”
闻知秋浅浅笑了一下:“试探你一下而已。我认识的小鱼不是心机深沉之人,但万一我看走眼了呢?
“你没有否认,甚至没有辩解,却不敢与我对视,眼中隐有愧疚,我就知道不是你是温皇后。”
那一日萧妤的一位贴身婢女生病,温皇后不放心她去长公主的宴会,便将自己的婢女派给了萧妤。
萧妤觉得母后的人总是令人放心些,便让她去陪着小阿喜,直到噩耗传来,她想起离开前温皇后意味深长的那句话,她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去吧,就要开始了。」
闻知秋将香递到她的手边:“我不知道你自小到大经历了什么,但我相信我和阿喜不会看错人。”
萧妤终于抬手接了她手中的香,她点燃了香问:“阿喜叫什么?”
“樊喜妹,”闻知秋强忍着泪意,“她叫樊喜妹。”
阿喜的到来也曾带给父母欢喜,可是后来还是被无情抛弃了。
萧妤神色认真地向阿喜上了三炷香。
“我很喜欢阿喜,她心思纯净,天真烂漫。
“也许是因为我见惯了宫中的尔虞我诈,也许是因为我为了生存下来变得不择手段,我面对你和阿喜时总是又想亲近又不敢亲近。
“我甚至都不敢在你面前提起阿喜,生怕我这样的人提起她,都会让她往生不得安宁。”
闻知秋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为她拭去了泪水:“你会喜欢阿喜,那是因为你本也是心思纯净之人。
“谁说明珠蒙尘就不是明珠了?”
闻知秋从来清醒,害死阿喜的不是萧妤是温皇后。
萧妤总会让她想到那个乱葬岗的小女孩,只不过萧妤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她们很像。
33. 碎梦星星(五)
萧妤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也开始打量这里。
一整面墙的长明灯与牌位,是多少苦留人间的家人的期冀。
萧妤的目光被阿喜旁边的牌位吸引,她看到立碑人惊讶地看向萧妤:“这……这是……”
闻知秋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上了三炷香。
“走吧。”
萧妤却没有挪动步伐:“你先走吧,我想在这里待一会。
“我想为母亲点一盏长明灯。”
如今萧妤的母后是温皇后,她不能再提起那个早应被她遗忘的母亲。
可是,那毕竟是她的母亲啊。
她不能光明正大的悼念她,点一盏长明灯也算是她的心意。
闻知秋点点头,她知道萧妤的暗卫就在四周,她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贺归渚还是靠在那颗桃花树下,粉红的桃花花瓣稀稀落落地飘了下来,贺归渚毫不在意花瓣落在了他的肩膀和衣衫上,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从永乐寺出来的闻知秋。
闻知秋其实很早就看到了贺归渚。
她从寺庙里出来时,有一个死角,她看得到贺归渚,贺归渚看不到她。
贺归渚原本安静地倚靠在桃花树下,他的眼睛就像夜晚沉静的沙漠,只有无边孤寂。
他仿佛是一个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人,他的人生仿佛不知为什么而活,他也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似乎皈依佛门才是他应有的归宿。
直到闻知秋向前走了两步,贺归渚看到了她。
该怎么形容那一刻贺归渚的眼神呢?
闻知秋只能想到那一夜满天繁星下,贺归渚明亮的眼眸中只有她一个人。
——就好像他只有她了。
贺归渚看到闻知秋从永乐寺走出来,浅笑着迎上去:“你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
“很明显吗?”
贺归渚故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很明显。”
闻知秋懒得理他,提起裙角下长阶。
贺归渚赶忙跟上她:“萧妤此人是有些心机手段,但还不至于谋害小孩子。”
“我知道,是温皇后,”闻知秋越想越奇怪,“温皇后曾讲过一些过去的故事与我听,怎么听怎么觉得当初的她和如今的她是两个人。”
贺归渚点点头附和道:“我幼时曾听母亲提起过那时她们的故事,言语间听起来也是一位十分飞扬的姑娘。只是自我有印象起,皇后娘娘就像是史书中被记载的皇后一样端庄优雅,这些年更是越发消瘦了。”
闻知秋喃喃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谁知晓呢,”贺归渚却关心另一件事,“你今日的药是不是还未服用,伤口的药也没有换吧?”
闻知秋仰头长叹一声,贺归渚这阵子真的恨不得时时刻刻和她贴在一起,他比她自己还担心那伤。
她猛地停下脚步期待地看着他:“我真的不能搬出去住吗?毛太医都说我只要按时服药,他定时为我把脉就好了。你我孤男寡女的,若是惹人非议多不好。”
“你想都别想,”贺归渚牵起了她的手,带着她朝下走,“你难道忘了我们可是订了婚契的?”
“那不是假的用来忽悠人的吗?”闻知秋目瞪口呆地被他拉着下长阶。
贺归渚的眼眸泛起笑意:“是真的,我拿去官府备案了。”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闻知秋忽然惊觉好像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贺归渚对她的反应不以为意:“告诉你你会答应么?”
“当然不会。”闻知秋回答得斩钉截铁。
贺归渚耸了耸肩:“那我为何要告诉你?”
“你你你!”闻知秋的右手被他牵着,只好用左手指着他,希望他能感受到来自己的谴责。
贺归渚但笑不语。
他当初跟着闻知秋在西漠生活,对外都说他是闻知秋的远方表哥。
西漠人最是热情大方,村子里不少姑娘看上了这个俊俏的小伙子,总是守在学堂等他下学,还会将自家种的蔬菜、水果送给他,热情得他根本推脱不得。
下了学的小孩子们笑着围着老师打趣。
贺归渚一连几日都是满头雾水地抱着一堆蔬菜水果回来。
“为何她们总守在学堂外?还要送我一个什么白色的链子。”
闻知秋听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们啊,那是看上你了。
“我们西漠民风开放,若是女子看上了男子,就将代表勇气与忠贞的狼骨石项链赠与心上人,若是对方接受了项链,那就可以在天神的祝福下举行婚礼。”
贺归渚顿时有些着急:“这可如何是好?”
闻知秋颇有些看好戏的模样:“没办法哦,只要你一日不成婚,她们一日不会放弃。”
贺归渚突然抬头看向闻知秋,她被看得有些莫名,他一步步靠近,她一步步后退,可惜后面是石桌,她无路可退:“你……你要干什么?”
“帮我个忙。”
贺归渚与她离得很近,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
闻知秋松了一口气:“帮忙就帮忙,离这么近做什么,你往后退点。”
贺归渚没有动,只是牢牢地盯着她:“你能不能说你与我早已定下婚约,这样她们就不会再来纠缠我了。”
“没用的,”闻知秋摆摆手,顺便侧身挪了几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我都说了,我们这里与你们京都不一样。在这里,只要没订下婚契,或者没举办婚礼,她们都不会放弃的。”
“那我们就订婚契。”贺归渚说出这句话仿佛就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一样轻松。
闻知秋的目光像打量一个疯子:“你有病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帮你?”
贺归渚突然笑了笑,笑得很明亮:“你一个姑娘家在镇上做生意,有个‘夫君’总比没有强吧?虽然我帮不到你什么,但起码不会再有人来你的酒摊烦扰你了。
“难道你想日日被屠夫大力和捕快大壮烦扰吗?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我帮你你也帮我,举手之劳而已。”
闻知秋沉默了。
西漠不仅姑娘们热情,小伙子们也热情。
屠夫大力和捕快大壮日日来她的酒摊献殷勤,除了他们还有一些自以为是的小地痞,这些人倒是被她打一顿就老实了。
但屠夫大力在当初酒摊刚支起来的时候帮了她不少忙,捕快大壮也暗中照顾了她不少,否则她的酒摊也不能如此安稳。虽说她也用酒还了回去,但人情债总不是这么容易抵消的。
屠夫大力和捕快大壮两人还时常起口角,多次在酒摊动起手来。
她烦不胜烦。
她只想在这里平静安稳地过日子,不想惹是生非。
闻知秋怀疑地看着他:“只是为了避免麻烦?”
“对,”贺归渚点点头,很坚定,“只是为了避免麻烦。”
闻知秋点点头:“成,你让我考虑考虑。”
贺归渚没有说什么,只是去厨房做饭了。
闻知秋万万没想到,大晚上贺归渚在外敲她的房门:“闻姑娘,你想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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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知秋穿着中衣打开大门,睡眼惺忪:“大半夜的,你干什么?”
贺归渚颇为无辜地晃了晃手上的婚契:“闻姑娘想好了就签字吧,明日学堂下了学我就能与她们说清楚了。”
他的一双眼眸水汪汪地看着她,闻知秋拒绝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她闭了闭眼恶狠狠地道:“只是帮忙,你不许逾距。”
贺归渚从善如流:“那是自然。”
闻知秋接过他手上的婚契和毛笔转身回屋,落笔时随口问道:“为何有三份?”
贺归渚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怕明日那些姑娘万一撕扯坏了呢,多存一份以防万一。”
“有道理,还是你做事仔细。”闻知秋点点头,反正只要不送到官府备案就只是废纸一张,糊弄糊弄旁人而已,她爽快地签下了名递给贺归渚。
贺归渚收好婚契,又道:“我瞧姑娘平日里有些丢三落四,不如我替姑娘保存,姑娘需要时来寻我拿可好?”
“也行。”
……
后来真的没有人再烦扰他们二人,闻知秋就渐渐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没想到今日被贺归渚杀了一个回马枪。
“好啊你,”闻知秋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你居心险恶!”
贺归渚坐在马上,抱紧了怀中人,他轻轻地笑着。
闻知秋的后背靠在他的胸膛上,她能感受到那温热的胸膛传来阵阵颤动。
他在她耳后轻轻落下一吻。
贺归渚挥起马鞭,马蹄扬起了风与尘沙。
风掩盖了他的声音,可闻知秋还是清晰地听到了——
不对,我对你是蓄谋已久。
那一日大漠的风沙扬起,贺归渚望见一身红衣的闻知秋踏着驼铃从大漠深处缓缓而来,那一刻,他的心跳比驼铃还要清越。
闻知秋没有说话,只是泛红的耳垂泄露了她的心事。
她却不服气,非要扳回一城,想了半天终于想到:“那婚契是假的,你的名字是假的,你去官府备案了也没用。”
闻知秋得意洋洋扬起了小下巴,贺归渚一直没开口。
闻知秋以为他是哑口无言,开心得哼起了小曲儿。
贺归渚轻笑一声在她耳边道:“‘游出云’的身份是真的,若是哪一日‘贺归渚’死了,‘游出云’这个身份还能安然无恙地活在世间。”
闻知秋哼了一半的小曲儿忽然就消了声。
贺归渚停下马时看着闻知秋气鼓鼓的模样,扶着她下马,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很生气吗?”
闻知秋横了他一眼,右手手指用力地戳在他胸膛:“以后不许胡说八道,好好活着,知道吗?”
贺归渚本以为她是因他的隐瞒生气,没想到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的眼眶发热,他再也顾不上此处还在府门口,有不少来往的人群,俯身将闻知秋紧紧抱在怀中,声音有些闷闷的:“那你要监督我,你要是离开我了,就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好好活着了。”
闻知秋气得拍了他后背一下。
她犹豫再三还是抬手轻轻环抱住了他:“活着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莲生打破了二人的旖旎时刻。
“大人,吴霜回来了,她受了重伤,其他人都……死了。”
闻知秋不知道吴霜是谁,只感觉到怀中的贺归渚猛然一震,他松开了她,只是紧紧牵着她的手。
“阿晓呢?”
莲生看了看闻知秋欲言又止,只说:“您和姑娘还是快去看看吴霜吧。”
34. 碎梦星星(六)
闻知秋随着贺归渚甫一迈进莲生安置吴霜的院子,浓重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
闻知秋没忍住轻咳了一下,她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
贺归渚看着床榻上虚弱的吴霜,心中越发奇怪。
吴霜的身手不是最好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过是护送一个幼童归乡为何会受如此重的伤?
吴霜看到贺归渚挣扎着起身要向他行礼,贺归渚快步向前拦住了他:“无妨,你的伤如何?”
吴霜面色苍白,微微垂下头面有愧色:“属下有负大人所托。”
贺归渚紧皱着眉头:“阿晓可是出事了?”
吴霜闻言头垂得更低:“阿晓受了伤,吴绫带着他逃掉了,只留下了零星的线索,属下暂时还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贺归渚闻言眉头紧皱:“可知是何人追杀?”
吴霜闻言也疑惑地摇了摇头:“起初那些人并未下杀手,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他们以为这东西在阿晓身上。
“属下担心原定路线不安全,便临时改变了路线,绕了一条远路,未成想还是被追上了。是属下一时疏忽大意,还请大人责罚。”
闻知秋开口问道:“那些杀手可曾说过些什么?”
吴霜不知她的身份,有些茫然地看着贺归渚,贺归渚只道:“无妨,她问什么你照实回答便是。”
吴霜低头思索了一阵忽然道:“那群人身手不错,也未曾开口说过什么,属下只隐约听到了‘赌坊’,却又不是十分确定。”
贺归渚点点头对莲生道:“让吴霜将他一路的行踪告知于你,你安排人去寻吴绫和阿晓。”
“是。”
赌坊?
闻知秋能想到与阿晓有关的只有阿晓的父亲,那个流连在赌坊的落魄书生。
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贺归渚:“阿晓的爹是不是已经死了?我记得似乎是出了意外?”
“不错,”贺归渚点点头,“李明山在狱中时与另一囚犯同住一间,他与那人起了争执,争斗间李明山磕到了脑袋,当场毙命。”
闻知秋沉吟片刻,问道:“那名与他同住之人呢?”
“死了。”
贺归渚与闻知秋对视一眼,他半晌才开口:“原以为是意外,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闻知秋:“可还记得那同住之人的名姓?”
贺归渚摇摇头:“待我回去查查。”
闻知秋若有所思地随贺归渚朝外走,他的贴身小厮突然前来:“大人,廷尉有事,还需您前去一趟。”
贺归渚冲他点点头,转头对闻知秋道:“我尽量早些回来,你记得按时吃药。”
“好,”闻知秋笑着看向他,“你放心。”
贺归渚看着面色仍有些苍白的闻知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闻知秋的脚步却没有走向院落,而是离开了别院。
夏日的暑气已经悄然间开始蒸腾,可是蕉梦鹿中却始终清爽宜人。
“闻姑娘今日怎么得闲来了我这蕉梦鹿?身子可大好了?”
柏安晏的声音轻轻扬扬地从闻知秋身后传来。
自闻知秋来过蕉梦鹿后,不知柏安晏是否对下面人交代了什么,闻知秋再来蕉梦鹿时,似乎人人都认识她,人人都对她十分和善。
蕉梦鹿的主事人方玉专程带着她来柏安晏的屋子等他。
“闻姑娘以后来咱们焦梦鹿就当来自己的客栈,不必客气。”
方玉瞧着三十岁的模样,笑起来充满了市井的脂粉气,眼角眉梢的皱纹都是她的过往。
“柏公子有事出去了,闻姑娘就在他房里等便可。”
闻知秋闻言有几分无措:“这……这不大好吧,不如我还是去楼下的客房等他。”
方玉笑着拉住了她,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用力让她坐在了凳子上:“柏公子可是交代过的,若是我让姑娘在客房等,他回来怕是要发脾气的。”
闻知秋觉得有几分奇怪,柏安晏再有名也只是蕉梦鹿的人,方玉作为主事人对他是不是太过恭敬客气了些?
“那好吧,我便在此等他。”
方玉为她倒了盏茶:“我已派人去通知柏公子了,想来他很快就回来了。
“不知姑娘是否喜欢书画,这墙上的书画均是柏公子所作,姑娘无事可随意看看。”
闻知秋其实不懂如何欣赏书画,她不过是识得几个字,就连写字都写不出阿昀的半分神韵。
她的目光从书画上移开,转身看到了有些日子不见的柏安晏:“柏公子消息果真灵通。”
他笑着坐在桌边,抬手示意她也落座:“在京都这么多年,总还是经营了些关系的,否则如何敢接姑娘的玉佩。”
闻知秋为他倒了盏茶:“这日子是越来越热了,公子快喝口茶压一压。”
柏安晏似乎有几分奇怪:“蕉梦鹿还算凉爽,姑娘何处此言?”
闻知秋抬手指了指他额头,有几颗汗珠挂在上面。
柏安晏从袖中掏出一枚素帕擦去了额上的汗:“方才路上有些急,让姑娘见笑了。”
闻知秋笑着道:“公子还是如此客气,唤我知秋便可。”
柏安晏也笑道:“那知秋也别再唤我公子了,唤我安晏即可。”
“好。”
柏安晏喝了口茶,起身从柜中拿出一个小瓶:“原本这几日就要去寻你的,这是我托人从西漠寻来的药,对你的伤应有用处。”
闻知秋再清楚不过能解碎星烬的药有何等珍贵:“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柏安晏倒不以为意:“我们不是朋友吗,不过是朋友间的赠礼罢了。
“若是你过意不去,不如多请我喝几次酒。”
闻知秋不知为何,从第一次见到柏安晏时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是认识了十余年的旧友。
她无奈一笑:“那好,那我便收下了。你可要赏脸时常来我的酒肆。”
柏安晏笑意盈盈:“那我自当不客气。”
“对了,”闻知秋想起了什么,“还有一事需请你帮忙。”
柏安晏正欲询问,小厮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为开口的话。
“公子,参汤煮好了。”
柏安晏起身接过小厮手中的托盘,就让他下去了。
他将参汤放在闻知秋面前:“你的气色瞧着有些差,喝点参汤补补。”
“知秋也太客气了,是何事?”
闻知秋接过碗道了声谢,才开口道:“不知你对京都的赌坊可有了解?”
“赌坊?”柏安晏有几分惊讶,却还是思考片刻后答,“京都的赌坊大大小小少说也有几十家,若说每家赌坊都有所了解那肯定是骗人的。”
“不过,对于京都有名的、世家子弟常去的赌坊倒是有些了解的。怎么了?”
闻知秋放下参汤,身子微微前倾:“我想请你替我查个人,看看他生前曾去过哪家赌坊。”
“哦?”柏安晏挑了挑眉,没有立刻答应,只是神色颇有些奇怪,“上次瞧着知秋与廷尉的贺大人似是旧识,为何不请他帮忙?”
闻知秋不是没想过找贺归渚帮忙,只是她始终觉得贺归渚是高坐云端不食人间烟火的矜贵公子,他们之间看着亲密却隔着天堑。
她虽然在清醒地沉沦,却还是希望自己能减少和他的纠缠,来日的痛苦也许会少一些。
闻知秋:“有些时候,官府能查到的反而更少。你和我一样出身市井,应十分了解。”
柏安晏感兴趣地向前探了探身:“知秋如何得知我出身市井?”
其实单看柏安晏这个人,众人只会觉得他是一个像月亮一样皎洁温柔的人,似乎生来就是高悬在夜空不沾纤尘的贵公子。
可是闻知秋就是知道,柏安晏和她一样都是从泥土里打滚一路成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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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她能感受到那同类的气息。
他们都曾在生死边缘挣扎,侥幸活了下来,浑浑噩噩走到如今。
“嗯……”闻知秋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该如何说,只是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柏安晏笑了笑,眼眸闪烁如明星:“不知知秋要我查的是何人呢?”
闻知秋拿起桌上的笔,在纸上写下了李明山的名字:“大概而立之年的岁数,一个进京的落魄书生。”
柏安晏有几分奇怪:“知秋为何要查他?”
“我怀疑,他知道了一些事情且有证据,我需要找到那些证据,不过还需你帮我查证。”
“好说,”柏安晏将纸条折起收在袖中,“三日后落雁酒肆给你答复。”
闻知秋想了想又问道:“不知你对京都附近可了解?”
“还算了解,”柏安晏点点头,“怎么了?”
闻知秋笑嘻嘻地朝他打听:“你知不知晓有价格不错的宅子在售的?我想买间宅子,无需太大,但一定要够安静。”
“城外可以吗?”柏安晏想了想,“若知秋不嫌弃,我有一间宅子,想来符合你的要求。”
闻知秋看向他:“你的宅子卖吗?先说好,我的钱袋可不是很满。”
柏安晏失笑:“不如先去看看,你若是喜欢我们再谈。”
闻知秋笑笑随他一同前去。
柏安晏的院子不过城外几里地,是一个二进的小院子,倚山而建,出门不远便是万河支流。
院子的角落里还架着一个秋千架,紫藤花攀附而上,引得几只蝴蝶翩翩起舞。
“真不错,”闻知秋在院里转着十分赞叹,“和我想象中的院落差不多。”
柏安晏笑着道:“你若是喜欢,这院子不如卖给你。
“当初也是看中了它清幽才买的,只是离蕉梦鹿有些远,买来甚至还未曾住过。”
“真的吗?”闻知秋惊喜地看向他,“多少钱呀?”
柏安晏说出了远低于她想象的价格。
闻知秋:“那你岂不是亏了?”
柏安晏摇摇头:“我又不缺钱,它遇上你这样喜欢它的主人才是它的价值。”
谁知闻知秋的神色却黯淡了下来:“我曾答应一人,将来我们会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宅子,我不能食言。”
“是贺大人吗?”柏安晏小心翼翼地试探。
“不是,”闻知秋浅笑着摇摇头,却未再多言,“这个宅子我很喜欢,过两日你来落雁酒肆我把银票给你可好?”
柏安晏毫不在意地点点头:“好,房契、地契你不必担心,我会为你办好。”
闻知秋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替我保密?”
柏安晏心念电闪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不想让贺大人知晓?”
闻知秋眺望着远方奔腾的溪流在前方分支:“终究不是一路人。”
柏安晏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看远方铺满天际的晚霞:“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麻烦了。”
闻知秋的身子还没好全,这一下午的奔波让她筋疲力尽,倚靠着马车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知秋?知秋?”
她朦胧间听到有人在唤她,她睁开眼看到了柏安晏清润的面庞:“醒了吗?已经到了。”
闻知秋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柏安晏先一步下马车等她。
她缓了缓觉得脑袋没有那么沉,方才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可也许是她还没完全清醒,脚下不稳,还好柏安晏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手臂,她的脑袋磕在了柏安晏的肩膀上,虽然有些痛但好过摔一跤。
闻知秋这下是彻底清醒了,正欲推开他的手扶着马车站稳就听到了贺归渚的声音。
冷静中掩藏着怒意。
“你们在做什么?”
35. 碎梦星星(七)
闻知秋不用抬头都知道贺归渚现在是什么模样。
她轻叹了口气,对柏安晏道:“今日多谢你了,天色已晚,早些回去吧。”
柏安晏看她站稳才收回了扶着她的手,转身瞥了一眼贺归渚颔首示意,又对闻知秋轻声道:“那改日再见。”
闻知秋笑着点头,柏安晏这才上了马车离开。
贺归渚上前两步抓着她的手臂,那力道大得她有些痛。
“人都走远了,还看?你就这么舍不得他?”
闻知秋有些吃痛地甩开他,自己轻揉着被他捏着的手臂:“你做什么?”
贺归渚紧盯着她,眼尾有些泛红:“我不过半日没有陪在你身边,你就去找他。
“你为什么总要离开我?”
闻知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贺归渚抿着唇不说话,一双泛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这双眼在昏暗灯光的映射下更显得可怜无辜,偌大的身影却看上有些可怜。
闻知秋叹了口气,轻碰了碰他冰凉的手:“我的肩膀有些痛。”
贺归渚反手就握紧了她的手牵着她就朝自己的院子走,声音还有些沉哑:“我替你瞧瞧。”
闻知秋本想回自己的院子,但是贺归渚根本不松手,一路牵着她到了自己的卧房。
贺归渚扶着她坐在贵妃榻上,闻知秋微微抬头看向他。
贺归渚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灯光,闻知秋只能看得到他的轮廓。
他与两年前真的很不一样。
闻知秋曾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是安心和安定。
可是闻知秋在他身上却只感受到了他深深的不安和越来越偏执的占有欲。
贺归渚的喉结动了动,抬手放在了她的衣襟上:“我帮你。”
窗外的晚风幽幽地吹着,闻知秋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她抬手抓住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不如让莲生来。”
她的两只手被他用一只手扣住,另一只手解开了她的盘扣:“莲生在照顾吴霜。”
贺归渚微微弯下腰与她平视:“你在怕什么?我们早已做遍了世间最亲密的事,你怕什么?”
闻知秋眼神闪烁,垂下了眼眸,没有回答他:“换药不是应该站在身后吗?”
贺归渚轻笑一声站起了身,绕到了她身后。
眼前的身影终于挪开,眼前烛光也终于能够洒在她的身上。闻知秋微不可闻地出了口气,看不到贺归渚她才感觉到轻松了那么几分。
贺归渚却迟迟没有动作:“你自己来,我怕弄痛你。”
很奇怪。
真的很奇怪。
闻知秋不自觉地想到了从前。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从当年大漠夜晚的那个吻开始就变得混乱无序。
贺归渚,哦不,是游出云。
游出云会每日牵着她的手在街边散步,会每日为她做她喜欢的饭菜,也会陪她坐在屋顶安安静静地看月亮。
她望向月亮时,永远有一束如暖阳般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
那时的游出云永远热烈坚定地站在她身边。
可是自从重逢后,闻知秋虽能感受到如曾经一般的热烈,可还能感受到他强烈的不安与莫名的压迫。
她自己始终还是不方便,贺归渚帮她解开了缠在肩膀处的纱布,纱布上还有些殷红的血迹。
箭伤在她的肩膀处留下了一个可怖的伤口,贺归渚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摩挲着她肩膀上的伤口。
“太医说天气热了起来,让你尽量少出门走动,在屋内穿些清爽的衣衫,以免闷到了伤口。”
闻知秋点点头:“伤口没有再出血吧?”
“还有一点渗血,比前几日好多了。”
闻知秋点点头,将手中的药粉递给他。
贺归渚沉默安静地为她上了药,薄薄地缠了一层纱布。
闻知秋只觉得每一刻都十分难熬,好不容易他将纱布打了结,她轻出一口气,抬起手想要将外衫罩上,可是被贺归渚按住了手。
他坐在她的身后,左手压着她的左手,右手却在肩膀上的旧伤上轻轻摩挲。
贺归渚的手十分冰凉,她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她能感受到贺归渚的气息洒在她的肩膀处。
忽然一阵晚风袭来,窗户大开,桌上的蜡烛被风吹灭。
屋内一下陷入黑暗,贺归渚如鬼魅一般箍着她的腰,一个颤抖的吻轻轻落在了那处旧伤之上。
“太医说,”贺归渚的声音有几分气息不稳,“若是没有这处旧伤,这次的伤本不会这么严重。”
闻知秋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将手覆在她腰间的手上:“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别想了。”
贺归渚的泪坠在了她的旧伤处,明明很轻没有温度,可她却仿佛被烫到一般颤抖了一下。
“我总是梦到那时,差一点,我就失去你了。”
闻知秋一直觉得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可是如今想来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而已。
贺归渚那时已知晓闻知秋的身份,他不想带她回京,可是他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先将消息压下。
他手下的人全是自己的人,只是他不知道其中已经有人被温皇后策反。
温皇后得知消息立刻来信要他将闻知秋带到京都,但他始终没有行动。
温皇后便给了他一个惩罚——
解药并未按时送来,他体内的毒毒发了。
那一日闻知秋兴冲冲地回家,手中还拿着几本书卷:“出云,书店老板说这是最新印的书,我给你买回来了,你瞧瞧!”
往常这个时候游出云听到她的声音都会笑意盈盈地走出来,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然后在她的脸颊印上一个轻吻。
可是今日没有。
闻知秋觉得有些奇怪,今日学堂休息,游出云怎会不在家?
她放下手中的书卷,走进二人的卧房只看到游出云昏倒在地上,唇角还有渗出的泛黑的血迹。
她强自安定心神,将他安顿在床踏上,奔跑出门去找邻居帮忙将村里的老村医请来。
老村医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一碗碗汤药灌下去,游出云终是在深夜时醒来了。
闻知秋自诩是个不轻易流泪的人,她觉得泪水是这世上最最无用的东西,因为泪水只会非常清晰地提醒她失去了什么。
可是在游出云醒来那一刻,她的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玉不断地坠下。
游出云苍白着面色,费劲地抬起手为她拭去了面上的泪水:“……别哭,我……没事。”
老村医也是长长出了一口气,抚着自己的白胡子:“游先生虽醒了,可体内的毒也只是被暂时压制,若不能解毒……”
闻知秋知晓他的未尽之意,急忙询问:“那该怎么办呢?”
“其余的都好说,”老村医面色有些愁容,“只缺一味药,便是那大漠上的沙星花。”
“沙星花?”闻知秋的面上有短暂的空白,“那……那不是毒药吗?”
老村医轻轻笑了一声:“是毒药是解药不过看医者如何去使用,若有沙星花,我必能为他解了这毒。”
“好,”闻知秋点点头,起身送走了老村医,在门口轻声对老村医道,“这几日还麻烦您照顾他,我去寻沙星花。”
老村医也压低了声音:“沙星花出现的地方多有沙狼,你……你行吗?”
闻知秋回头看向床榻上的游出云,眼眸垂了垂:“我可以,我不能再看着有人死在我眼前我却无能为力。”
老村医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放心,老夫会照顾好游先生。”
老村医没有离开闻知秋的家,还在厨房煮着汤药。
闻知秋回到房内,用干净帕子沾湿为他轻轻擦去额上因为忍痛而出的冷汗。
游出云因汤药的原因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闻知秋将帕子丢在一旁,坐在床榻边深深地看着他,抬手描摹着他的眉眼,似乎想将他的模样雕刻在心上。
她起身将软鞭缠在腰上,在脚踝上缠上了匕首,手腕上也戴上了袖箭。
她吹灭了烛火,这一日没有月光,她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的身影。
闻知秋俯下身,珍重而小心地在他唇上印上了一吻。
贺归渚不知道闻知秋在沙漠中发生了什么。
沙星花本就难寻,更何况沙星花附近多有沙狼出没,他们初见时是十分幸运只见到了沙星花没有见到沙狼。
他醒来后见不到闻知秋的身影,急得要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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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老村医及时赶来按住了他,按照他和闻知秋事先说好的说辞:“游先生别急,夫人去隔壁的镇子上去寻一味药,这味药寻到了,先生的毒也就解了。”
老村医只觉得此刻的游出云有些陌生,不像往日里那般温润如玉,声音也有些硬冷:“什么药?你告诉我,我派人去寻。”
老村医心下只觉得奇怪,却还是按照闻知秋的吩咐将一个荷包交给他:“夫人临走前说,先生醒来后看到荷包就明白了。”
这是他求了好久闻知秋才答应给他绣的荷包,真的很丑。
里面只有一张纸条写着两个字——
等我。
贺归渚真就安静下来每日按时吃药,坐在院子门口眺望着远方,希望看到那个热烈如火的身影。
过了五六日有余,闻知秋终于回来了。
贺归渚至今仍然不知她在沙漠发生了什么。
闻知秋在一个深夜归来,原本一身素白的衣衫被献血染红,面色苍白如雪只有一双眼眸明亮如星,看到贺归渚时还笑了一下,将怀中的沙星花递给他。
只是还不等他抬手,闻知秋就昏了过去。
老村医说她受了很重的伤,肩膀处被沙狼的利爪抓破,身上也有许多伤口,能否醒来只能看天意。
老村医用沙星花为他制了解药,可他却不肯吃。
老村医轻叹一口气:“夫人用命为你寻来的药,先生要如此辜负夫人吗?
“夫人走前曾跟老夫说,若能用她一命换你一命,她会毫不犹豫答应。”
贺归渚服下了闻知秋为他寻回的药,衣不解带地守在她床榻边。
她日日都在发着高热,老村医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她也还是没能醒来。
“若是三日后,夫人还不能醒来,先生……就请准备后事吧。”
贺归渚的眼睛通红无比,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她不会留我一个人的。”
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双手紧紧握着闻知秋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的往事。
终于,在第三日夜晚,闻知秋醒来了。
她醒来第一句话就是:“你……好吵……”
贺归渚的眼泪此刻才决堤而出,他俯身轻轻环抱着她,哽咽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贺归渚的吻流连在她的旧伤处:“我当时想……若是你不能醒来,待我处理好你的后事,就追随你而去。”
闻知秋拍了拍他环在她腰间的手,“啪”的一声清脆又响亮。
“又胡说。”
贺归渚轻笑一声,声音中透着满足:“阿露,还好有你。”
……
闻知秋醒来时被人紧紧箍在怀中,她轻轻动了动就听到贺归渚还有些慵懒的声音:“醒了?”
他抱得太紧,闻知秋有些不舒服,想动一动,贺归渚坐起身将她抱起,让她趴在自己的胸膛上。
“你别得寸进尺,放我下去。”闻知秋方才醒来,还有几分起床气,双手撑在他胸膛上就要起身。
贺归渚笑了一声,因她这久违的起床气,他竟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他的胸膛颤动了一下,环着她的手更是紧了几分拍了拍她的腰,声音涩哑:“别乱动。”
久违的感受同样让闻知秋的动作僵了僵。
半晌她才开口:“我还是想住原来的院子。”
“好啊,”贺归渚无所谓地开口,“我搬去同你一起。”
“我说的是我自己住,”闻知秋有几分烦躁,抬眼看向他,“那日我说有事要同你讲,但是刺客突然出现,我还没有告诉你。”
贺归渚点点头,但又不是十分在意,一双眼眸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似乎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你说。”
闻知秋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吗?”
贺归渚的眼神有了变化,对她的禁锢也松了一些。
闻知秋趁势坐起了身子,她拉出胸前挂着的玉佩,这玉佩一直被她贴身佩戴。
她摘了下来,递给他。
从前亲密之时,他最喜欢轻吻她胸前的这枚玉佩,月光下玉佩的光泽衬得她肤白如雪。
“这枚玉佩还给你。
“你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也爱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