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祭》 第一章 凶案 “姓名?” “陆行舟。” 镇魔司里,盛元瑶停下记录的毛笔,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这名字可不是好彩头,是真名?” 陆行舟微微一笑,声音很是磁性好听:“乍听有文化嘛,重名的还不少呢。说来我甚至还见过有人给孩子起名‘殇’‘妄’之流的,姑娘何必认真。” 盛元瑶眼神微动,似是因这个“殇”字想起了什么,又仔细打量陆行舟。 这男人白衣银带,面如冠玉,温文尔雅,饶是盛元瑶见惯了京师贵公子,也觉得这位的英俊与气质都足以排在第一梯队,真叫一个陌上人如玉。 遗憾的是,他是个瘸子,此刻还坐着轮椅。 盛元瑶在镇魔司资历尚浅,眼力却也不差,看得出这男人的腿部肌肉已经萎缩,这是装不出来的。 是个真瘸子,还瘸很久了,可惜。 她收拾心神,神色再度严肃:“年龄?” “十九。” “听你口音,是夏州本地人?” “确实出身于此,十一二岁跟家人去南方投亲了,半年前才回来。” “你昨日午时一刻进了霍家老宅,是去干什么的?” “我是个丹师,自然也懂治病。”陆行舟平静回答:“霍家老爷子近期有些心绞痛,请我治病,这半个月来我每天都会去一趟,姑娘随便问问便知。” “今天又来,也是为此?”盛元瑶紧紧盯着陆行舟。 无形的压迫感传来,陆行舟心中微动,额头很快顺应着压力渗出了汗水,有些勉强地道:“当然是啊,霍老爷子的治疗还没结束,约好了的。姑娘把我带到镇魔司问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到底何意?” 盛元瑶收回压迫,冷冷道:“首先,那不是霍老爷子。霍家全族都已搬迁京师,留在老宅的只是个老管家。” 陆行舟愕然:“这我不知,我以往并不认识霍家人,看他排场还以为就是老爷子呢。” 盛元瑶紧紧盯着他:“其次,昨日未时末,霍老管家被人发现死于屋内。” 陆行舟立刻摇头:“他的心绞已经快治愈了,不会猝死。” 盛元瑶拍桌:“少揣着明白装糊涂!” “姑娘的意思,该不会说他是被人杀死的?”陆行舟并不吃她恐吓,神情反倒恢复淡然:“我昨天午时入内,才呆了一盏茶工夫就离开了,未时我都已经回山了。不管姑娘说的是什么意思,都与我无关。” 盛元瑶还是紧紧盯着陆行舟的眼睛。 她是诈陆行舟的,想看看他的反应。实际上霍老管家只是失踪,死者是其余佣仆——霍家老宅有一定年纪资历的佣仆尽数死绝,十几岁的年轻佣仆却尽数活着,情况很怪。 按照活下来的佣仆们证词,这位陆先生离开之时凶案确实并未发生。而死者全是被利器割喉,并非毒药,提前下了延缓发作的毒药可能性可以排除。 盛元瑶再度打量了一眼陆行舟的腿。暗道偌大的霍宅,占地十余顷,死者东院一个西厢一个的,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把特定的人选挑出来杀了还不引起别人警觉,这种无影无踪的功夫也不像是眼前的瘸子能办到的。 更何况那需要对霍家各处地形都十分了解,一个只是直奔主屋去治病的外人很难做到这一点。 从陆行舟的反应看,也不像知道发生了什么。各方面看都似乎没多大嫌疑,倒是失踪了的霍老管家嫌疑最大。 只不过这位好歹是案发当日进入过霍家老宅的唯一外人,嫌疑再轻也不能完全略过,还要细查一二。 盛元瑶终于道:“你说未时已在山上,何以为证?” 陆行舟笑了:“我出来之时炼下的丹快要出炉了,急着回山。姑娘不妨随我回山去问,恰好帮我推轮椅。” 盛元瑶才不亲自推呢,叫来下属两个八尺大汉帮忙推,一路跟在后面出了镇魔司。 她可是京官外放历练,来夏州镀两年金就回去的……没想到才上任几天,连下属人面都没认熟就遇到了二三十条人命的大案子。心中又是恼火又是刺激,恼火的是这凶手等于冲她的脸上抽耳刮子;刺激的是,自己选择干这行不就是因为破案好玩嘛! 这可是一线吃瓜! 大乾修行氛围浓郁。夏州离京师颇远,算个偏远山区,却不穷困。因为此地各色药材产出极多,算是大乾国的药材基地之一,这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宗派、家族、帮会,都是依托药材贩卖立足的。 其中有些不满足于做个药贩子,便也培养或聘请丹师驻扎,炼制成品丹药售卖。陆行舟半年前到夏州,不知出于什么前因,被城东丹霞山上的丹霞帮聘请为首席丹师,自此丹霞帮从原本的药材贩子开始有了炼丹制药的能力,发展颇为可喜。 莫说世上修行者大多都能炼几手丹,可真正优秀的难求,地位是很高的。这个陆行舟据说是个八品丹师,品级有丹药司正规认证的,这个品级在偏远地方已经算是很不错,在这个年纪更是潜力十足。 陆行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丹师虽然并不需求太高修行,却是很需要经验的行当,年纪轻轻的能入品已经不容易了,何况还入了八品。 丹霞山距离霍家老宅并不远,实际就是霍宅后山的邻山,这大约也是霍老管家请陆行舟治病的原因。山也不高,斜坡为主,陆行舟坐着轮椅也可以上下,只是颇为辛苦。 早年的丹霞山相对原始,树木繁茂,山顶曾经有一座破败道观。后来道观没人了,此山被丹霞帮盘踞,建起颇大的驻地,漫山种着药草,空气宜人。 跟着陆行舟进入丹霞帮的主丹房,迎面一个硕大的丹炉映入盛元瑶眼帘。丹炉已经微微有些颤动,丹香隐隐溢散出来,陆行舟刚才的话没骗人,确实是新炼的丹药即将出炉。 盛元瑶目光落在丹炉边上的小道童身上,小道童约莫五六岁,胖乎乎的圆圆脸,圆圆的道髻,粉雕玉琢极为可爱。此时似乎没注意有人到了门口,小手搓搓着,小心翼翼地取了根棍子探往丹炉底下拨啊拨,悄摸摸地拨出了几枚烤红薯。 烤红薯的香味把丹香都压过去了。 盛元瑶抽了抽嘴角。 这红薯还是前些年远海新泊来的物事…… 炼丹掌火的童子用丹火偷偷烤红薯,万一影响成丹,陆行舟不打死你啊? “啊,师父!”小道童这才发现门口的陆行舟,一蹦而起,扑通扑通跑了过来,举着烤红薯笑:“师父吃地瓜。” 盛元瑶觉得这简直叫当面跳脸,陆行舟却只是宠溺地揉揉小道童胖乎乎的脸:“你吃吧,我先看看丹。” “哦……”小道童瞥眼见到盛元瑶,又举着红薯给她:“漂亮姐姐吃吗?好香的。” 盛元瑶笑着摇摇头表示不吃。陆行舟笑笑:“姑娘稍待,这丹即将出炉,我得先把尾巴收了。姑娘若要问询别人,请自便。” 他毕竟不是犯人,盛元瑶也没说什么,看着他盘膝坐到丹炉边调节丹火,调整片刻,又向炉底打出一道助火诀。 炉火骤盛,炉盖边缘微起霞光,丹香满溢。 盛元瑶颇有兴趣地观摩炼丹,连跟着盛元瑶过来的两名镇魔司下属都下意识屏起呼吸,见证新丹出炉的场面。 炉盖缓缓飘起,九枚丹药自动飘了出来,在丹炉上方悠悠旋转。 盛元瑶心中狂跳:“八品益气丹,一炉出九丸,品质均为极品……这居然还是离开一个多时辰,仅由童子掌火的情况下炼成的!看似八品丹药,可八品丹师绝对做不到这水平,他根本不是八品丹师,是七品!很可能还是七品上阶!” 如果说十九岁入八品叫做潜力十足,那么十九岁的七品上阶呢? 那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各大势力抢着要的那种!这样的人怎么会躲在夏州这偏远之地,为丹霞帮这种九流帮派工作? 正这么想着,就看见陆行舟把三枚丹药悄悄笼在袖子里,只剩六枚在空中旋转,一副这一炉只炼出了六枚的模样。小道童小手探啊探,又悄摸摸收走了一枚。 陆行舟瞪了一眼,小道童赔笑,又分别在剩下的五枚丹药上摸了一把。 盛元瑶眼睁睁看着五枚极品丹被小道童吸收了部分药力,效力降等,变成了优品。 小道童露出舒服的表情。 盛元瑶:“……” 门外传来轻佻的声音:“嗤,炼区区八品丹药,一炉仅成五枚优品……烟儿,你们丹霞帮的首席丹师就这水平?” 第二章 该走的是你们 盛元瑶神色古怪地转头去看,这谁家部将如此骁勇? 老实说,这九枚极品益气丹变成了五枚优品,看上去确实普通了许多,但也绝算不上泯然众人。如果以八品丹师应有的水准来评判,这依然算是很优秀了才对。 一般炼丹只能一枚一枚的炼,效率很低。只有高水准的丹师炼制相对简易的丹药时,敢尝试一炉同时开炼多枚,提高效率。当然,同时炼制越多,对丹师的掌控力要求越高。能够一炉炼五枚,已经算很不错了。 何况大量的丹师还在良品率上折腾,经常只能得到整炉整炉的废丹或次品,能稳定炼制常规的良品已经不易,何况优品?优品的价格可比良品翻了倍呢。 陆行舟虽然监守自盗,但与别家同样的药材成本投入,他炼制出这五枚优品丹药带来的效益与别家相比已经是胜出了的,没亏了丹霞帮。怪不得丹霞帮这半年来发展挺好,这是下金蛋的母鸡啊…… 来者是多厉害,敢说这个水平不行? 进门的是一个华服中年,带着一对年轻男女,说话的便是那年轻男子。陆行舟只是微微一笑:“见过帮主、小姐。不知这位是……” 盛元瑶心中有了数,原来是丹霞帮帮主柳擎苍和他女儿柳烟儿。 柳烟儿冷哼一声:“这是我们费了好大工夫请来的八品上阶丹师白驰先生,白先生还正在冲击七品。” 陆行舟神色如常:“所以柳小姐的意思是?” 柳烟儿道:“既然有更强的丹师来了,你的首席丹师之位可以交卸了……” 盛元瑶眨巴眨巴眼睛。八品上阶……其实想炼出一炉五枚优品还是很困难的,你确定他真有鄙视陆行舟的资格? 小道童悄悄坐到一边,剥了红薯皮悄悄啃了一口,又递给盛元瑶一个,无声地做着口型:“姐姐,这回吃吗?” 盛元瑶悄悄接过烤红薯,挺香的。 陆行舟只是淡淡地笑:“这是柳帮主的意思,还是仅仅是柳小姐的意思?” 柳擎苍摆摆手:“本座知道,我丹霞帮炼丹体系是你从无到有一手打造,下面的丹师也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心有不舍可以理解。但世事莫非如此,能者居之,这也是为了我丹霞帮的发展。行舟可以给白先生当个副手,也是向高品丹师近距离学习观摩的机会,可要好好把握。” 陆行舟哑然失笑:“这么说,陆某还要谢谢柳帮主?” 柳擎苍一脸慈和:“行舟,这也是对你的期许。我知你对烟儿颇有好感,副手的工作没有之前那么繁重,你也可以空出时间……” 柳烟儿顿足:“爹!” “等等。”陆行舟神色古怪起来:“是谁说我对柳小姐有意的?贵帮没镜子总有尿吧。” 柳家父女神色都僵了一僵。 陆行舟来了夏州就直奔丹霞帮,被柳烟儿接收入帮,又从无到有帮助丹霞帮建立炼丹体系、培养丹师,任劳任怨。平日里看柳烟儿的眼神也透着深情款款的样儿,帮内几乎人人以为你是为了柳烟儿才做到这样。不是为了柳烟儿,那难道是为了做牛马? 陆行舟看出他们在想什么,悠悠道:“其实只不过是诸位给得实在太多了……” 丹霞帮给陆行舟的薪资确实很高,毕竟当初没有丹师,求贤若渴,得到陆行舟可是欣喜若狂。此外盛元瑶还目睹他监守自盗,暗地里的油水还远超别人的想象,他大概还真是为了钱留这的…… 遗憾的是,当初的求贤若渴到了如今,也只剩过桥抽板。 柳烟儿叹了口气:“行舟,我知道你没面子不可能承认,可你平日里看我的款款深情,莫非都是装的么……” 小道童在一旁嘀咕:“他那桃花眼,看狗都深情……” 自作多情的柳烟儿话语憋在喉咙里,盛元瑶啃了一口红薯。 “副手什么的就算了。”陆行舟淡淡道:“陆某没有给人打下手的习惯,既然丹霞帮有了更优秀的丹师,陆某另寻别处便是。” 柳烟儿冷哼:“就你这瘸子……” “烟儿!”柳擎苍快速打断。被惯坏了的千金可以乱说话,他可不会不懂,陆行舟就算是水平比不上白驰,在这夏州也是佼佼者了,真让他去了别处可不合算。真能留在这里做副手的话,丹霞帮才是赚大了。 只是误判了,满心以为陆行舟会为了柳烟儿留下,想不到压根不是那么回事……那你平时那么认真是图啥呀…… 柳擎苍想到这里,叹了口气:“行舟再考虑考虑?实话说,这么久的相处,大家已经当你是一家人了……以后的薪资上浮一成如何?” 陆行舟摆手笑道:“不用如此勉强。你我缘法,止于今日。” 柳擎苍脸色也终于冷了下去:“你可要考虑好了,莫以为有一手炼丹术就不怕行遍天下,要让你在夏州无人收留可不难。” 陆行舟失笑:“那就不劳费心了。” 白驰在旁悠悠道:“既然铁了心要走,建议搜一搜,免得带走了帮派重要物事。” 旁观半天的盛元瑶忍不住了:“喂,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本以为陆行舟监守自盗有点过分,想不到这伙人更过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也就算了,还要逼迫羞辱。 柳烟儿冷笑:“我们帮派内事,和你这狐媚子有什么关系?” 盛元瑶大怒:“你!” “吵什么……”陆行舟打断盛元瑶的发作,悠悠道:“谁说我要走了?” 柳烟儿露出早知如此的自得之色:“舍不得就直说,这以退为进的手段可不高明……” 陆行舟道:“我的意思是,该走的是你们。” 众人愕然。 这瘸子该不会被打击得失心疯了吧? “丹霞山上曾经有个道观,名为丹霞观,这个丹室及周边三里本应属于丹霞观的地盘。”陆行舟淡淡道:“据我所知,柳帮主向官府买山之时,缺了这个区域的地契未能完整,严格来说这里不属于阁下。只是原主不在了,阁下暂时占据而已。” 柳擎苍心中一跳:“那又如何?原主都死了,我们还时常扫墓祭拜。如今这里就是无主之地,先到先得!” 小道童又在嘀咕:“你们装模作样去后面拜祭的那个土丘根本不是原主坟墓,那里埋的是一只染了猪瘟的母猪,叫小花。” 柳擎苍:“???” “原主确实逝世多年,可不巧他有传承。”陆行舟微微一笑,摸出一张地契来:“更不巧,陆某便是此间新主。以后招人记得先做好背调。” 柳家父女连带那白驰都目瞪口呆。 地契还挺新的,看来是陆行舟到了官府换过契。旧地契归属的名字原先肯定是个老道士,现在却明白无误地写着“陆行舟”。 还真是他的! 盛元瑶死命眨巴着眼睛。 这师徒俩好玩,感觉很有瓜。 那白驰反应过来,冷笑道:“谁说这地契是你的?我还说是我的呢!” 随着话音,柳家父女也想到这一层。这陆行舟简直愚蠢,胆敢在他们丹霞帮核心之地暴露地契,那杀了夺契岂不完事?他一个瘸子加一个小孩,不是妥妥的找死?被埋了都没人知道! 柳擎苍立刻向前,就要出手。 陆行舟悠然把地契塞回怀里:“姑娘,帮会中人强夺良民地契,你管不管?” “唰”地一声,腰刀出鞘,拦在陆行舟面前。柳擎苍的大手刚刚探过来,紧急回收,差点爪子都被剁了。 似是才留意到盛元瑶与其身后的两名下属,柳擎苍神色很是难看:“阁下是?” 盛元瑶面无表情,身后下属厉声道:“这是我们夏州镇魔司盛统领!老实点!” 柳家父女和白驰的脸色跟吃了翔一样,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谁想得到你是新任镇魔司统领盛元瑶啊!还以为是什么客户在这里等丹药的呢! 柳烟儿更是面如土色。她刚才说谁狐媚子? 见盛元瑶冷眼的模样,三人只得行礼:“参见盛统领。” 盛元瑶怎么会在这里?这回麻烦了,盛元瑶是刚来的京官,不是本地人,大家在地方再多关系也没用。如今当着官府的面,别说杀人夺契了,便是以后陆行舟出了事,盛元瑶都难免把目光盯在他们丹霞帮身上,这想法彻彻底底不可行了! 那怎么办? 这座山大部分都是丹霞帮买下的,只缺山顶这三里方圆的核心地,如果陆行舟扎在这里不走了,就像坐在他们丹霞帮脑袋上拉屎,怎么想怎么恶心人。 更别提帮派主厅、众人的居所、以及整个炼丹体系都在这个区域内,山腰那些地方大部分没有建筑,都是药园,他们这是连家都没了。 搞了半天,还真是他们要反被赶出去? 不就踢个人吗,怎么就成这样了! 第三章 失踪的管家 陆行舟悠悠然从小道童手里拿了个烤红薯,慢条斯理地吃着:“本来呢,看在大家一场缘法,我就不追究你们私占地皮的事了,一起住也没什么……既然诸位急不可待地赶我走,那不好意思,出门左转,斜坡下山,那边才是你们的地方。慢走不送。” 柳烟儿怒道:“就算地是你的,房子也是我们盖的,凭什么让我们走!” “哦?”陆行舟失笑:“私占他人地皮盖的房子,你猜本朝律法保不保护?” 众人都看盛元瑶,盛元瑶面无表情。 看她模样,恐怕律法还真站陆行舟那边,便是拆了他们房子也白拆。柳擎苍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向你买,开个价吧。” “现在你们知道我驻留在此是因为什么了?”陆行舟笑笑:“其实我建议柳小姐改个名字叫如烟,那位格就提起来了,普信些就比较正常。” 柳烟儿一个字没听懂,有些茫然。 陆行舟总算说了人话:“所以这是我家,不卖。” “你!” “咳。”盛元瑶终于还是说了句公道话:“那个,你拆了房子都没什么好说,但也不能直接占了当你家……此事本统领既然遇上了,便调解一二,诸位还是协商为好。” 陆行舟幽怨地看了盛元瑶一眼,盛元瑶偏过脑袋。 怪不得说看狗都深情。 这一眼看过来竟给人一种大家关系很密切、不站他一边挺对不起他的感觉,看得人心中砰砰的……可咱们什么关系啊,我是来查你案子的好不好! 都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长得好看真犯规。 柳擎苍终于道:“还是盛统领公道。行舟,这地契我们按市价翻倍购买,不会让你吃亏,你看如何?” 陆行舟似笑非笑:“五倍。而且我要的是等价灵石,不要金银俗物。” 柳擎苍大怒:“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陆行舟淡淡道:“希望柳帮主明白一件事……是你们需求此地,而不是我需求房子。要不是给盛统领面子,我大可拆了这里重新盖个道观,有什么可跟你协商的?” 柳家父女气得脸皮都涨紫了。 其实市价五倍的话,丹霞帮也掏得起。只不过仔细算算,好像陆行舟这半年来为丹霞帮赚的钱,要被一分不少地全部收回。 一朝回到没有陆行舟的时候。 他是算好的?连同盛元瑶莫名出现在这里,都是一环么? 柳擎苍心中泛起寒意,又看了看神色难看的白驰。 现在不比当初从无到有。丹霞帮的丹师学徒们已经被陆行舟带起来了,从捡药到配比到炼制到质检分类整个体系建立完善,丹方俱在,又有了比陆行舟炼丹手段更强的白驰,要把钱重新赚回来也是很快的事。还不如真出点血把地盘买下来,免去多少啰嗦。 想到这里,柳擎苍断然道:“五倍就五倍。拿了钱快滚!” “不急。”陆行舟笑眯眯道:“还有个赔偿要跟柳帮主谈谈。” 这世道可不兴什么离职补偿,柳擎苍气得声音都在发颤:“还有什么名堂?” 陆行舟悠悠道:“柳帮主未经许可强行推倒了我的道观,用以搭建帮派驻地……我那道观所用可都是上好的木料,观内还有一些寄托情思的旧物,对陆某价值不可估量……” 柳擎苍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差点话都说不出来。那道观本地人都知道,早就衰朽不堪,一钱不值,可这会儿怎么证明?尤其所谓旧物,还不是由他说什么是什么! “噗……”盛元瑶还忍得住,倒是她下属的大汉忍不住笑出了声。 过桥抽板,该当此报,看得人挺爽的。 他们也忘了,自己是来查陆行舟杀人嫌疑的。 陆行舟悠悠道:“我的要求也不高……贵帮还没大举入驻此山的时候就已经叫丹霞帮了,是因为原驻地就在山外不远对吧?嗯……和霍家老宅毗邻。那地方不大,灵气稀薄,年久失修,不算值钱,便交换给我如何?” 又是霍家……盛元瑶心中一动,狐疑地在陆行舟脸上打量许久,陆行舟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特别。 ………… 柳擎苍答应了这个赔偿。 丹霞帮原本是个小帮派,帮派原驻地也就容纳几百人。更兼年久失修,屋梁都蛀了,一副随时要塌的模样,本来就打算处理掉。既然能用这个打发陆行舟,他也省得多啰嗦,交换立刻成立。 把灵石和新地契塞进戒指里,小道童推着轮椅,师徒俩在柳家父女要杀人的眼神中笑眯眯地离开了丹霞帮,徒留一地的红薯皮。 回望了一眼柳家父女的表情,两个人都像快裂开一样,头上都在冒烟。 陆行舟耳内传来柳擎苍的传音:“不要以为盛元瑶能永远护着你!本座很快就会让你知道今天这出的下场!” 陆行舟微微一笑:“拭目以待。” 小道童也转头笑嘻嘻地冲他们做了个鬼脸,推着轮椅扬长而去,毫不在意。 由始至终,陆行舟甚至都没看过白驰一眼。 盛元瑶对这师徒俩一肚子好奇,她甚至觉得陆行舟的根本目标就是那所谓年久失修的老宅。她很想跟上去问几句,却只能先按捺着性子查案。 案件还真没什么可查,昨天未时陆行舟确确实实已经回山,沿途无数丹霞帮弟子亲眼目睹。柳家父女没能预先交待,想陷害他一把都做不到。 盛元瑶有点憋气,感觉自己此来就纯粹是为了替陆行舟撑个腰似的,被借势借了个完完整整……要是没有自己杵在这,陆行舟有地契有什么用,早就被埋山里了,修行之世、帮会争斗,谁跟你讲律法? 但无论怎么看这也只是个巧合,不可能是他计划好的吧……天知道柳家父女什么时候来赶他走,时间怎么可能掐得如此恰到好处? 可又总下意识觉得不对,尤其陆行舟索要帮会老宅又是与霍家毗邻,总感觉这里很有猫腻。盛元瑶都懒得在丹霞帮里多查多问了,交待两个下属继续取证,自己急匆匆赶下山去追陆行舟。 一路追到山脚却都不见人,一个小道童推轮椅有这么快吗? 盛元瑶心中纳闷,试着往丹霞帮原驻地方向追了过去。 快到霍家老宅的路口,盛元瑶心中猛地一跳,瞪大了眼睛。 所谓“失踪”了的霍老管家踉踉跄跄地出现在路口,浑身破烂,满是伤痕,已经干涸的血迹遍布身躯,看着狰狞可怖。 口中疯疯癫癫地叫喊:“是他,他回来了,来索命了!” 立刻有守在此地的镇魔司下属围了上去,把他控制起来:“你说谁回来了?” 霍老管家眼神迷茫地想了一下,却似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又痛苦地捂着额头,奋力挣扎:“不是我,当年不是我杀的你!你去找太师!” 这是彻底疯了。 镇魔司下属头疼地抬头,求助地看向路口皱眉静立的盛元瑶。 盛元瑶转身进屋,取了纸笔现场作画,唰唰画了一副陆行舟的画像,惟妙惟肖:“你说回来的人,是他吗?” 霍老管家迷茫地看了半晌,却只是喃喃自语:“不是我,不是我……” 如果凶手真是陆行舟,这画像必然会更加刺激霍老管家,可这表现又着实不像。盛元瑶头疼得要死,只得吩咐左右:“先好生看押,请人治疗。分派人手问问周边老人,早些年霍家到底出过什么大事,得罪过什么人?” 之前以为是普通凶案,倒还好说。可现在似乎涉及了霍家往事,这就麻烦了。 霍家可不是普通家庭,霍老太爷当朝太师,现任家主一等封侯,这种世家显贵的旧事是能随便探的? 本打算破了案再去信告知京城,现在不行了。盛元瑶提笔写了封信吩咐人送往京师霍家,抬头看看窗外渐斜的落日,心中还是浮起了陆行舟的身影。 总觉得这件事的线索还是可以往他身上找找……便是不能,也可以让他给霍老管家治治疯病不是? 第四章 沈棠 盛元瑶以为自己下山没追到陆行舟,还在困惑小道童推轮椅怎么那么快……其实陆行舟此时压根还在半山没下去,她追过头了。 下山到了半途的时候,师徒俩就看见西方岔道通向的山崖边,有个女子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远处斜阳出神。 那意态萧索惆怅,轮椅距离崖边很近,看着随时都能摔下去的样子。 小道童越走越慢,一步一回头地去看女子的背影。 陆行舟面无表情:“又怎么了?” 小道童小胖脸抽抽巴巴的:“师父,那个姐姐不会是要寻死吧?” 陆行舟扭头看看,单从背后看去,女子确实很像生无可恋的模样,却依然道:“与你何干。” 小道童哀求:“那也是坐轮椅的,还孤零零,好可怜的……” “原来你一直觉得师父很可怜?” 小道童拍胸:“师父可不孤零零,师父有我呀!” “就是因为有你个小东西,师父才可怜。” 小道童拍胸的动作顿在那里,神情幽怨无比。 陆行舟看那萌样就想笑,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反对的话。小道童便知道了他的意思,乐滋滋地推着轮椅飞奔过去。 沈棠坐在崖边,静静地看着天上的霞光,看似出神。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清冷传音悄悄传入耳内:“白驰已经当上了丹霞帮的首席丹师,原丹师陆行舟被逐。是否就地诛杀白驰?” 沈棠嘴唇微动,看似无声,实则声传远处:“那个陆行舟如何?” “修行普通,身有残疾,但似有秘密。至于炼丹水准,看似和白驰不相上下。” 沈棠沉吟片刻:“暂不考虑杀人。你我初至夏州,动静不宜过大,也别给元瑶添乱子。” 说到这里便停了交流,她已经感应到身后有人接近。 很快就听到男人温文的声音传来:“姑娘,麻烦让让,挡我路了。” 沈棠回眸看了一眼,重点在轮椅和陆行舟的腿上看了很久,颇觉有趣:“这是山崖,哪有去路?该不会是嫌我挡了你寻短见的路?” “是啊。”陆行舟道:“要么排队?姑娘先。我跟着跳下去,倒可以和美人儿融个不分彼此,挺赚的。” 沈棠微微一愣,目光又落在轮椅后探出半个脑袋的小道童脸上,小道童眼睛眨巴着,似有同情。 沈棠心中好笑,这师徒俩好像误解了什么……这陆行舟的话听着像调戏,细思竟是拐弯抹角的阻止自己跳崖来着。 他自己刚刚被逐呢,倒有这等好心管闲事。 想到这里,沈棠眼波微转,轻笑道:“那你又为何寻短见,是因为刚刚如丧家之犬被人逐出丹霞帮,心丧若死?” 陆行舟叹了口气:“你知道?” “因为我是跟在白驰身后来的,如今他留下了,你出来了。至于你的身份,轮椅太好认了不是么?” “那姑娘呢?大好年华又为何如此?” 沈棠同样叹气:“因为我好不容易聘请的丹师白驰,刚来夏州就被挖了墙角,你说我往这里跳下去是不是能给丹霞帮添个堵?” 两人都顿了顿,忽地同时一笑。 双方在这件事上的遭遇强相关,居然还都是坐轮椅的,极为有缘。 陆行舟也醒悟第一印象误会了,这女人看着萧索,却绝不是来跳崖的,大概是本想跟来尝试挽回白驰之类的原因才来到这里。按理应该也有个推轮椅的随从,不知道此时出了什么状况临场不在,她只是在这等人。 “随从不在的话,一个人坐着轮椅离崖边这么近很危险,万一滑下去可追悔莫及。”陆行舟向小道童打了个手势。 小道童扑通扑通跑过去,见对方没有阻止自己接近的意思,立刻高兴起来,拉着轮椅往后挪了数尺,还转了过来,恰与陆行舟正面相对。 之前她回首对话,只能看个侧脸。此时正面相对,陆行舟才发现这女人真漂亮。 不施粉黛,却掩不住的眉目如画,肤若凝脂。虽是坐着轮椅,可此时微微笑着,显得温柔且大气,第一印象让人十分舒服。单论这雍容气度,别说什么帮会千金柳烟儿了,便是京城来的颇有背景的盛元瑶与之相比似也弱了一筹。 日已渐斜,天际一片霞光,映照在女子身上,更添三分神秘飘渺之意,如同神女临凡。 沈棠也在打量陆行舟,心中暗暗称奇。都坐轮椅,都一副世家公子千金的气质,两人几乎能在对方身上看见性转版本的自己。 小道童赞叹:“姐姐好漂亮啊……” 陆行舟失笑:“你见谁都喊漂亮,刚刚还喊盛元瑶漂亮姐姐。” 小道童嘟囔:“她确实也很漂亮嘛……” 沈棠微微一笑:“小妹妹你以后会比任何人都漂亮。” 小道童高兴起来:“真的吗?师父嫌我胖。” 沈棠:“……” 陆行舟懒得理她,对沈棠道:“八品上阶丹师,夏州是不多,外面却是多如牛毛。被挖个白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姑娘没必要多纠结。好了,我看姑娘并非寻短见之辈,刚才是在下误会,就此别过。” 小道童恋恋不舍地推着轮椅,半天都没转回去。 这姐姐好漂亮好温柔的样子啊! 沈棠笑道:“我以为你会自荐。”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不好么?丹霞帮从我这里挖了白驰,赶走了你。你来我这里做出一番事业,把丹霞帮打压下去,让他们后悔莫及,岂不畅快?” “报复有很多种办法。让人觉得失去你而后悔,只是你们女人喜欢用的。” 沈棠怔了怔,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沉吟不语。 “便是只想让人后悔,也有很多种办法,可不一定要赌上自己的未来。”陆行舟笑了笑:“所以如果姑娘诚心请我,我希望谈的是更实际的东西。例如谈谈贵方的现状、目标,以及给我的待遇。目前为止,在下连姑娘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以为我会自荐进入一个毫无了解的势力?” “是我唐突。”沈棠上下打量了陆行舟一眼:“阁下……不像个少年。” “没办法。”陆行舟转头伸手掐了掐自家小道童的脸蛋,笑得很温柔:“毕竟要养家的男人,没有逞意气的资格。” 小道童幽怨地揉脸:“你明明嫌我胖。” 沈棠看得莞尔,又很快消敛,神色恢复初见时的萧索,低声道:“我叫沈棠,原是雍州天行剑宗少主。一个月前本宗得罪了人,死伤惨重,连我师父都……只余我带着残部转移夏州,用的是外来行商名目。” “为何选择夏州?” “既是偏远之地能躲避仇家、又有不错的医药条件尝试治腿的,可选之地不多。” “这么信得过我,不怕我宣扬出去?” “我们诚心邀请陆先生,总不能连自身来历都欺瞒。”沈棠笑笑:“相信陆先生也没有出卖我的必要。” 陆行舟不置可否,盯着她的腿看了一阵:“腿是之前争斗断的?” “是。”沈棠平静道:“从宗门发展来看,我等剑宗也是缺少炼丹人才,有失偏颇,故而寻求……公子的顾虑没错,我们是丧家之犬,又是外来之客,条件比丹霞帮差了很多。公子若是不愿来,那也怨不得公子,只能说没有缘分。若是愿来,我愿支付丹霞帮给你的薪酬两倍,并立为丹堂之主,炼丹制药相关大权一应交付。” 这条件相当不错。之前陆行舟在丹霞帮为什么不叫堂主,只是首席丹师?因为丹堂堂主其实是柳烟儿,哪怕她并不管事。毕竟一堂之主可是宗派高层了,不可能随便给个外人,总要考核一段时间,柳擎苍的做法也无可厚非。这沈棠直接就给这个位置,很有诚意。 陆行舟却并不买账:“贵宗有强敌在外,风云难测……恕在下带着孩子,不立危墙,哪怕给我个宗主做做也没意义。” 沈棠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只是冲着山间道:“清漓,我们回去吧。” 人影一晃,一名白衣少女出现在身边,面无表情地扶着轮椅,直接从陆行舟师徒身边推了过去,连看都没看陆行舟一眼。 陆行舟眨巴眨巴眼睛,师徒俩极其同步地转着脑袋,目光跟着清漓转。 少女一头白发,眼瞳微蓝,肤白胜雪,清冷无双。胎穿至今十九年,连妖魔都见过不少,却还是第一次在这世界看见这么二次元的人类诶! 沈棠正有些歉意地对陆行舟解释:“清漓性情清冷,陆先生请勿计较无礼。” 陆行舟盯着清漓看了好半天,忽然道:“听你的意思是初来乍到,那有地方落脚么?” 沈棠愣了愣:“暂居客栈,正在寻求合适之地。” 陆行舟露出整齐的八颗白牙:“加入贵宗不太方便……但我可以给贵宗做个房东,你看如何?” 两个女人加一只小道童,看着陆行舟的目光都变得很是古怪。 就算只是做房东,那也是立了危墙啊……放在说书人故事里,你这是不是叫看不上小姐,却看上了丫鬟? 第五章 霍家旧事 清漓面无表情:“你们刚才在丹霞帮的变故我看见了,你所谓的宅子是丹霞帮原址,已经很久没有人住,都快塌了。” 陆行舟问:“大小合适不合适?” 清漓不语。 她们“残部”来夏州,当然没多少人,那地方既然原先是个能容数百人的帮派驻地,显然大小是足够的。 “大小既然合适,翻新修缮一下也不费什么工夫。”陆行舟笑眯眯:“我有钱,你懂的。” 你刚才是黑了挺多钱的……清漓冷冷道:“我们为什么要等翻新?” “因为便宜。相信你们带不了太多钱逃难,能省一点算一点。” 清漓闭上了嘴。 其实她们挺有钱的,并不会纠结这点价格,当然,不太合适在这种初识者面前把财露白。另一方面说,清漓本就不可能和谁市侩地谈钱议价,更别提这种似乎对自己有别样心思的臭男人。 不过之前柳烟儿自作多情笑掉人的大牙,清漓还真不敢判定这男人到底什么意思,别整得自己也自作多情就搞笑了。 结果沈棠饶有兴致地说话了:“先带我们去看看地方,才好决定。” 清漓微微蹙眉,看向沈棠的目光有些诧异。 你还真打算继续和这人搅和在一起? 霍宅依山而建,是个独立的大庄园,并没有邻居。丹霞帮原址所谓的“毗邻霍宅”,实则还是间隔了很大片的田园。 一行人抵达丹霞帮原址门口,陆行舟没有进去,反倒转头回望。 目光越过茫茫田园,依稀可见远处连绵的霍宅,杨柳掩映之下,绿瓦青苔。 陆行舟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 “这就是你的宅子?”沈棠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颇有几分兴致:“地方不错,僻静清幽,周遭空旷,演武也很方便。就是如果我们要演武的话,那边的邻居……” 陆行舟收回目光,淡淡道:“至少短期内,那个邻居不会有闲工夫过问我们的事。”略顿了顿,忽又笑了起来:“贵宗如果想发展,单这宅子可不够。你说,那边连绵田舍、背靠群山,是不是极好的扩张方向?” 沈棠笑道:“那当然好,可惜就算别人肯卖,我们的实力也吃不下。” “梦想还是要有的……”陆行舟道:“此外……那间大宅灵气特异,隐含一丝活死人肉白骨的造化之奇。尤其对于伤筋断骨的外伤,在其中治疗事半功倍。” 清漓微微一怔,沈棠眼里骤起精芒,下意识把手放在断腿膝盖上。 细细感应那边田庄的状况,果然有那么点隐约的感觉,好像是真的。 单靠所谓特异灵气是否能治疗另说……关键是按陆行舟这个说法,霍宅底下是不是有宝物?如果能取得宝物,是不是更有希望治愈? 仿佛看出她的想法,陆行舟微微一笑:“宝物是没有的。或许曾经有过,已经被带走了,如今只是残留的灵气还没散尽。” 沈棠断然道:“我们租了。” “沈姑娘要搞清楚,有残余灵气的是那边的霍家老宅,可不是我们这边。” “没关系。”沈棠若有深意地看了陆行舟一眼:“陆先生自己也不良于行,或许我们的目标会很一致。” 陆行舟露齿笑了:“那要加钱。” 清漓:“?” 沈棠忍不住道:“你不是说这里便宜?” “不那么说,你们怎么会来看房,亲自体验一下那边的灵气?” “……” “柳烟儿前例在先,姑娘可不要轻易认为谁看上了谁,虽然我真喜欢白毛……”陆行舟示意小道童推轮椅离开,一路远去:“这里的修缮只是换些梁柱刷刷漆,三五日便可入驻。五日之后,你我此地再见。” 小道童扭头挥手:“姐姐再见。” 目送师徒俩往城内方向远去,沈棠和清漓对视半晌,各自面无表情。 过了好半天,清漓才低声道:“真要和此人搅和在一起?感觉过于神秘难测,徒生枝节。” 沈棠道:“国师卦象指引来夏州……越是莫测的,岂不越可能应上了卦象?” 清漓凛然:“是。” 沈棠目光幽幽:“先知彼。尽全力查清此人的一切信息。” ………… “统领,霍太师家前些年并无变故,也没什么仇家。”镇魔司里,有精通夏州旧事的老捕头对盛元瑶汇报:“当年霍太师失了圣眷,一家子赋闲在夏州老宅,那种处境都是谨小慎微的,并不敢太过跋扈,又怎能得罪如此凶残的仇家?” 盛元瑶听着就不信,冷冷道:“以他们的身份在这荒僻边城,真能多么谨小慎微也是有限。此地没有霍家人,不用为他们遮羞。” 老捕头有些尴尬:“若说略有欺压乡邻,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咳。但若是因这类事得罪了谁,那就真真无法追溯了。” 这一听就是多得都没法找了,还谨小慎微呢……盛元瑶板着脸:“除此之外呢?没有特殊一些的事件?连我在京师都听说过十年前霍家七公子夭折了。” 老捕头擦着汗:“这种霍家内事,除了霍家伺候了十余年的老人之外,外人如何得知详细?霍家传出来的风声也就是重病夭折。” 盛元瑶心中忽地一跳。 霍家伺候了十余年的老人……这次凶案里,死的岂不就是这些人么? 盛元瑶沉吟片刻,问道:“你对这霍七公子生前之事知道多少?我在京师听霍家人交谈时提起过一个叫霍殇的名字,是他么?” 老捕头道:“对的,就是霍殇。当时我们也嘀咕过,霍家怎么给自己孩子起这么个名……不过据说是卜算得来的名,倒也不稀奇就是了。” “嗯,还有呢?” “这位七公子的生母据说就是个低贱丫鬟,是霍家家主一次酒后……事后被扶为妾室。要说霍家在这一点上倒是可以的,对这七公子也一视同仁,好生培养着,可惜八岁那年因病暴毙,他母亲也抑郁而逝了。” 盛元瑶摸着下巴,知道老捕头为什么说霍家这一点还可以。 如果是子嗣稀薄的家族,这种意外得来的儿子说不定会是个惊喜。但霍家子嗣旺盛,这都是第七个儿子了,各房堂兄弟更不知道多少,那情况就悲剧得多了。 子嗣旺盛的前提下,这种意外和低贱丫头搞出来的孽种别说不如正常妾室所生的庶子,甚至还不如外室私生子呢。毕竟妾室外室,一般也颇为得宠。而这种意外搞出来的,其母地位又低贱,显然没什么得宠可言,这种庶子在很多时候和家生仆的地位区别不大,往往会是各房欺辱的对象。 还能够一视同仁地培养,当然算个可夸的“仁慈”。 但这种修行之世,高门大族的医药与修行优势下,可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那么容易夭折。养到八岁了还能暴毙,怕是关照有限,这所谓的“一视同仁”是不是仅仅做给外人看的还不好说…… “在那前后,还有其他变故么?” 老捕头回忆了一阵,又道:“那几年天下灾情严重得很,各地歉收。好像就是在七公子死后没多久,老太师向朝廷献策去海外找红薯,后来找到了,霍家因此功起复,举族搬往京师去了。据说这利国利民之策是霍大公子提的。” 盛元瑶心中一动:“确定是七公子死后不久?” “应该差不离,要么就是之前不久?反正肯定是那左右的时间。” 盛元瑶眯着眼睛沉吟良久,终于点点头:“知道了。嗯……关于丹霞山上以前那个丹霞观,你又知道多少?” “丹霞观以前就是个破败道观,里面只有孤零零一个老道士,也没人知道道号。就自己炼丹度日,也帮人卜卦算命,据说也不怎么准。也不知道啥时候人都不在了,也没人留神。” “他收过徒弟么?” “最后那几年似乎确实边上有个道童,看着很虚弱,病恹恹的样子,时常只见他坐地上。” 盛元瑶急促问:“坐地上,因为残疾么?” 老捕头歉然道:“当年没在意这些,只是见他坐地上,不知道是否残疾。统领想知道详细,可以再多问问其他去过丹霞观的老人。” 盛元瑶点点头:“最后一个问题……老道士身边出现道童的时间,和霍七公子死亡的时间,是否相合?” 第六章 阿糯 盛元瑶的问题得不到答案。 霍七公子的死亡时间还可以了解到确切日期。可丹霞观老道士僻处山间,道观香火又稀少,时间又如此久远,老道士身边啥时候出现的道童压根就没人能说得分明。 别说明确时间了,就连到底是不是残疾也没人说得清。 谁会记得十年前的无关紧要的人呢…… 不过陆行舟夏州口音、手头有丹霞观地契、还能炼丹,他多半就是当初那个道童。如果他同时还是霍七公子,那就连霍家凶案都差不多可以宣告破案了,盛元瑶几乎可以脑补出一幕完整的恩怨情仇。 遗憾的是,道童和霍七公子之间找不到明确关联,破案不能凭臆测。 年龄上,陆行舟和霍七公子也有些差异,霍七公子如果活着,今年该是十八,陆行舟十九了——他能去换地契,身份路引都是很正规的,当然也不能排除作假,可这很难取证。关键的是,盛元瑶认识霍家许多人,陆行舟和他们长得并不像。 盛元瑶调查问询折腾了好几天,进展仅此而已。 总之从面上的证据看,陆行舟确实和霍家凶案没有半点关系。 她有些疲惫地站起身来,直接出了镇魔司,一路往霍宅方向而去。据下属报告,这些天陆行舟一直在那边的丹霞帮旧址搞修缮,她觉得必须去见一次陆行舟,有大把东西想问。 结果没走出两条街,就看到街角的一家杂货铺门口坐着个胖脸小道童。 小道童笼手窝在那儿,眼睛上架着两片黑色镜片,快把脸都挡了小半,边上挑着一杆小幡,上书“测字问卦”。 别说问卦了,单看这副场面都能让人笑出声来。 盛元瑶闷了几天的心情忽然就变好了许多,笑吟吟地踱了过去,蹲在小道童面前:“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小道童伸出食指,把黑色镜片往下压了点,眼睛从镜片上面瞄了盛元瑶一眼:“漂亮姐姐,是你啊,算卦吗?” 盛元瑶笑道:“说来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我叫阿糯,糯米的糯。” “你看着道童打扮,不该用道号吗?” “阿糯就是我的道号啊,我的大名叫糯米团子,姓陆!” 盛元瑶差点笑出声来,她现在最大的冲动是去揉这小娃娃的脸,可惜大家关系没到那份上,她还得保持个镇魔司统领的格调…… 见她那样,阿糯挠头:“怎么,阿糯不能做道号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嗯……阿糯真人,你师父呢?” 被喊“真人”的阿糯很是高兴:“师父在修房子,我出来赚外快。” 盛元瑶颇为无语:“你们刚刚大笔进项,也不穷啊,怎么感觉一副特别缺钱的样子,还需要你这么个孩子出来贴补家用,陆行舟也不怕出事。” 阿糯叉腰:“阿糯很厉害的,能帮师父很多忙!” 盛元瑶还是笑:“所以你开张过几次?” 阿糯赔笑道:“只等有元人。” “那我是不是你的有缘人?” 阿糯扑闪着大眼睛。 谁知道有缘没缘,阿糯只知道元宝的元,这位姐姐肯定有。 盛元瑶笑道:“你一卦多少钱?给我算一卦如何?” 阿糯眼睛立时亮了:“一两银子,就一两!” 一两银子很贵的……你说哪来的冤大头会找这么个小孩子算卦还出一两! 但盛元瑶还真摸出了一两碎银,笑眯眯道:“算算我的姻缘怎样?” 与其说是算姻缘,还不如是在逗小孩玩。 果然有元人!阿糯一把抢过银子,笑嘻嘻道:“姐姐根本就没打算找姻缘啊。家中长辈倒是挺想催姐姐嫁人的,这也是姐姐远遁夏州的原因之一。” 盛元瑶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来夏州有多方面原因,但不可否认,躲避家族催婚说亲绝对是其中重要方面!而这个原因,除了自家人之外,外人根本没有人知道! 真是算出来的?连字都不测,掌纹也不用看,掐算都不需要,就看面相看出来的? 有点离谱…… 她的神色严肃了好几分:“那之后呢?我的正缘何在?” 阿糯又上下看了盛元瑶好一阵子,墨镜遮掩下的神色也有了几分古怪,小胖手困惑地挠了挠头。 盛元瑶心中居然紧了起来:“如何?” 阿糯尴尬地笑了一下:“姐姐放心,姐姐日后嫁的必是自己心悦之人,就是、就是可能会有几个姐妹。” 盛元瑶面无表情。 放屁。 以老娘的身份地位,将来的夫君敢纳妾? 剁不死他丫的! 阿糯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悄悄把银子藏稳了。猜也猜得到这姐姐在想什么……可是姐姐,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夫妻宫不像正宫诶…… 盛元瑶面无表情地又摸出一锭大元宝,阿糯两眼放光就要去拿,盛元瑶忽地收了回来:“虽然你的姻缘算得一点都不准,但如果你能算出霍宅凶案的凶手是谁,这银子就是你的。” 阿糯赔笑:“没人能卜这样的卦,最多算算线索。” “那就线索。” 阿糯掐指算了老半天,嘀咕:“恶鬼索命啊……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呗。” 盛元瑶收回那锭银子,换了一两碎银。 阿糯欲哭无泪:“姐姐别急,还有线索,还有线索……嗯,祸起萧墙之内也。” 盛元瑶眯起眼睛,忽然问:“你师父以前在丹霞观的事,你知道多少?” 阿糯摇头:“我不知道啊,我才六岁!那么早的事师父也没说过啊。” “……你不是还知道那里埋了只母猪叫小花?” “那是师父背地里笑话柳帮主的时候我听见的。” “嗯……你们这几年在哪里生活?” “在南方,妙音山。我是师父捡来养大的,师父腿脚不便,被人欺负了,就带我回老家来了。”阿糯委屈巴巴:“结果回来没半年,又被欺负。” 盛元瑶不语。 陆行舟被丹霞帮过河拆桥的事,虽然当场打脸回去,本质上确实是被欺负了。 如果他是捡到襁褓中的阿糯养到现在,算算那年他自己都才十三岁……这些年想来着实不易。也怪不得师徒俩都一副掉钱眼里的样子,不想方设法赚钱,怎么活到这么大,又怎么供给修行? 盛元瑶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需要特意问陆行舟的了。假设他是凶手,直接问肯定是问不出什么名堂来的,那厮可不像六岁小孩这么老实,还是得考虑旁敲侧击。 想到这里便道:“那你回去告诉你师父,我这里有个疯病病人,请他治病。只要真能治愈,价格好说。” 阿糯高兴起来:“好的,我这就去跟师父说。” 说完扑通扑通跑进后面的杂货铺,举手把碎银放在和她差不多高的柜台上:“来两斤老婆饼,不要老婆,能打折吗?” 盛元瑶终于笑出了声。 老婆饼显然是打不了折的,阿糯哭丧着脸抱着两斤饼,一溜烟回了丹霞帮原址——这几天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既然是天行剑宗租用,目测明天开始这里就该叫天行剑宗了,或者改个商会名目。 如今天行剑宗的人尚未入驻,大宅之中到处是工人在换梁刷漆。陆行舟独自在角落辟了个丹房,正在炼丹。 阿糯跑了进来,老远便笑:“师父,今天赚了二两银子!” 陆行舟看着丹火,微微一笑:“盛元瑶的生意?” “是啊是啊。”阿糯把饼放在一边,笑道:“盛姐姐请你去治病呢,你去不去?” “那是自然要去的。” “可是师父……” “怎么?” “你泄露的线索是不是太多了,真不怕被抓进去啊?” “如果是地方老油子,这会儿也该把我抓进去严审甚至屈打成招了,但她是盛元瑶。”陆行舟悠悠道:“盛家世代干镇魔司的活计,盛元瑶初出茅庐,还是有股心气在的,还讲个程序正义,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她不会乱来。所以我一听是盛元瑶来这里镀金,就知道行动机会来了。” “那你不怕盛姐姐真查出是你?我看她很聪明也很用心的。” “可是人不是你杀的么?” 阿糯:“……” 陆行舟笑了起来:“其实我漏给她的线索与我们关系不大,只不过在证明我是道观传承。至于凶手,我始终都在指引她往霍殇身上想,正是要她把霍殇可能没死的情况告知京城霍家。” “为什么要让他们觉得霍殇没死呢?只是为了甩锅?” “如果仅仅死一些佣仆,霍家来处理的大概也就是个管事,没什么意义。但如果霍殇现世,来的就必是霍家人。”陆行舟看着炉火,火苗映在眼瞳中,仿佛眼中有火在烧:“我治腿的希望,与霍家的地狱,都将从此开始。” “如果他们非觉得你就是霍殇怎么办?” “然而我确实不是霍殇,怎么验也没用。”陆行舟微微一笑:“当然,他们若是真这么认为,倒也有些别的好处。” “那沈棠姐姐她们呢?” “如果她们确实是天行剑宗残部,那会是一支很好用的打手……”陆行舟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也微有些蹙眉:“但我很怀疑,她们是不是天行剑宗。” 第七章 缘木求鱼,陆地行舟 夜色渐深,还落了点小雨,淅淅沥沥。 宅子里刷漆的工人们都辞行走人了,可容数百人的连绵屋群又只剩下师徒俩窝在小小的丹房。陆行舟掏出从丹霞帮弄来的灵石,在摇曳的炉火边上摆了一个聚灵法阵。 师徒俩盘膝修行,过不多时,灵石便失去了灵气,黯淡无光。 这是花费大量灵石所布的、质量极高的聚灵阵,竟在顷刻间被吸收完毕。 如果有外人仔细关注,会发现实际上陆行舟吸收的灵气只有小部分,大半都进了阿糯小小的身躯里。 区区几天,从丹霞帮黑来的大量灵石已经消耗殆尽。真是赚多少钱都不够这吞金兽吞的。 阿糯当先睁开了眼睛。 窗户没关严实,秋风带着雨水卷入屋中,有些肃杀之感。 阿糯托腮坐在一边看师父盘膝闭目的帅脸,依然那么平淡温和,她却总觉得师父自从回了夏州,心中也像这天气一样肃杀。 那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回来索命。在外无论做着怎样的风度,一回到这里便按捺着冲霄的杀意。 阿糯今年根本不是六岁,她十岁了,所谓十年前的往事,她压根就是亲历者。只是体质特殊,吃再多东西都长不大,必须喂高品质的丹药才行,因此极为难养,看着小了很多岁的样子。 陆行舟挖空心思赚丹赚钱,一大半都喂在这四脚吞金兽身上了,千辛万苦才拉扯到这么大。 阿糯不仅体质特殊,其他方面也很特殊。便如当初只在襁褓,对于发生了什么她却全部知道得一清二楚。 养她的那年,陆行舟自己都才九岁。 那年他叫霍青。 虽也姓霍,不过霍是乡里大姓,和霍家没什么关系。 盛元瑶虽然已经问了霍家有没有欺压乡里结下仇怨,最终却还是只会把目光放在霍七公子身上。毕竟若是霍殇寻仇才有意思,才是从官府到民间都喜闻乐见的豪门恩怨剧本,特别吸睛。 那些被轻易略过的受欺压者们,没有故事,没有噱头,没有人在乎。 哪怕他们全家十余口尽数死绝,破布把尸体一卷,全部从后山丢了下去,也没有人在乎。 其中有个九岁的孩子还剩一口气,更没有人在乎。 但凡有人能去看一眼,就会发现霍宅后山与丹霞山中间的山坳里,土中不知何时“长着”一个婴儿。霍青被丢下去的时候,正滚在婴儿身边,牙齿撞到了婴儿的小脑袋,磕出了一丝血迹进入口中。 濒死的霍青莫名就活了过来。睁开眼睛见到眼前的小团子正在大哭,不知是激起了怎样的潜能,硬生生抱着孩子爬上前方的丹霞山,晕倒在道观门口。 并没有什么好心老道士收养孩子们的故事。 老道士确实救活了霍青,但不是收养,而是觉得这按理早该死透的小孩怎么还能活着爬上山,起了兴趣。于是作为实验药人,用各种药物生生折磨了两年。 为了应对官府盘查人口,老道士还真给他入了牒,成为正儿八经的丹霞观传承。 如同酷刑般的两年下来,霍青身体被折磨得像块破布,那原本如果得到及时救治可以接好的断腿更是彻底失去了治愈的希望。 为了药人别太容易暴毙,老道士倒也教了霍青一点基础修行。 这么小就断腿,体质还被搅得乱七八糟,等于断绝了原先他自幼学习的武修之路。只能考虑改修道法,但也很有障碍。 毕竟体内运转气机,少了足经,自是不达涌泉。上可应天,下不着地,达不成大周天。加上体质太差,这灵气修行终归难有成就。 更何况道法更需求悟性和资质,并不是想学就能学的。 但霍青还是很珍惜这个机会。作为药人虽苦,可断腿不可能带着阿糯离开,离开也很容易被霍家发现,不如就在这里先熬着,还能学习。于是在各种试药酷刑之中默默学习了两年,同时省下可怜巴巴的稀饭,喂养阿糯。 小小的糯米团子,睁着亮亮的大眼睛看他,是小霍青在这人间炼狱里的唯一温暖。 起初阿糯长不大,老道士认为缺乏营养很正常,没太在意,反正过几天都夭折了,管她作甚。结果小东西生命力顽强无比,还真活了下来,只是两年后还那么小小个的成长完全停滞,终于惹起了老道士的困惑,打算拿阿糯做研究。 这个举动彻底触怒了霍青。 两年来霍青一直逆来顺受的样子,早已消除了老道士的警惕性。他不知道霍青幼时已经有过阵法基础,这两年来又偷学偷看了他的体系,已经偷偷解析了他的很多独门手段。 趁老道士一次深层入定之时,霍青悄悄破坏了他布下的防护法阵,一柄菜刀轻而易举地砍了老道士的脖子。 可惜老道士虽然不是多强的修仙者,倒也有个七八品,临死的反击都不是他这种破布般的身躯吃得消的。 脖子都被砍断了的老道士血液喷涌,血箭都能要了他的命。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拂过,挡住了血箭的攻击。娇俏可人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有意思的小弟弟……你本应该死两次了,这是第三次……” 霍青转头,看见了一张十四五岁,宜嗔宜喜的俏脸。 就像一道光,洒进了幽暗的地狱里。 死两次?一次是之前霍家所杀,还有一次是……上辈子穿越至此? 霍青深深吸了口气:“姑娘是……” “我是赊命人。”少女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你本该没命了,我赊你一条,有朝一日你要还给我。” 霍青沉默片刻:“姑娘救了我,我的命本来就是姑娘的,姑娘要拿,随时拿去便是。” “嗯嗯……你在此山多久了?” “两年。” “有没有听这老道士提过什么丹药?” “他天天都在炼丹,姑娘指的什么?” “嗯……当然是那种级别很高的,吃了能让人直接飞升的仙丹。” “他有这种丹,就不会只有七八品的修行,还死在我手里。”霍青面无表情:“或许他做梦都想炼这种丹吧,所做的一切岂不都是为此?” “哈……”少女笑嘻嘻:“说来倒也是,我觉得相比于这里,倒是霍家更可能有。卦象应该有点偏差。” 霍青立刻怂恿:“那姑娘何不去霍家搜搜?” “哈……霍家挺强的,目前我不想招惹。”少女笑道:“我离家出走,要做一番自己的事业,缺人手。我看你小大人似的颇有点意思,来帮我如何?” 见她不找霍家麻烦,霍青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既然命是姑娘的,姑娘让我去哪里就去哪里,唯一的前提是让我带上阿糯。” 少女转头看着襁褓中的小团子,眼里倒也有几分喜爱:“当然可以。” 霍青点点头,开始从老道士怀里掏摸东西。 少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掏摸功法秘籍丹药,甚至还有一张地契。 霍青全都递了给她:“无以为报,这是谢礼。” “不用,你自己留着吧……以后你就是我小弟了,我叫元慕鱼,你呢?” “……陆行舟。” 缘木求鱼,陆地行舟。 鱼姐姐是师父的新生,但师父是阿糯的命。 ………… “砰”地一声响,丹房窗户被冲破,阿糯的回忆也如镜子破碎,回到了现实。 抬头看去,一点寒芒在秋雨之中飞射而来,直奔丹炉边上看似闭目入定的陆行舟。 陆行舟两指一伸,不知何时已经夹着一张符箓,无火自燃。 寒芒却到不了陆行舟近前,阿糯袖袍一拂,已将其拦截下来,却只是一枚飞镖。 与此同时,符箓燃尽。 夜空乍起惊雷,一道闪电直劈而下。窗外一道黑影正要远遁,却如何避得开这雷霆之速? “轰”地一声,闪电准确地劈在黑影身上,黑影发出一声惨叫:“陆行舟!你、你根本不是八品道修,你竟敢向阎君隐瞒修行!” “我什么都没有瞒她,只不过瞒的是你们这些蠢货。” “我奉阎君之命而来,你敢杀我!” “你说你连我修行都不知道,怎么敢号称是她派遣的?”陆行舟淡淡道:“在我面前假传阎君之命……真随你主子,蠢不自知。” 那人惨叫着打滚,声嘶力竭:“你……你凭什么断定我是假传!快放了我!否则……啊!” 声音越来越小,很快细不可闻,顷刻之间已经濒死。 濒死之际,耳畔传来陆行舟的叹息声:“我和她从来就没有反目……我的离开更不是因为你主子的谗言排挤,只是因为……她不爱我而已。” 窗外已无声息。 阿糯爬起身来,到了窗边探头去看,外面的雨水淋在尸体上,仿佛化尸水一般,渐渐将尸身腐蚀殆尽,连个灰都没能留下。 阿糯不知道对方临死有没有听见最后这句话,希望没听见,否则临死还要吐出来,那才可怜。 “师父,这次怎么不像以前那样放回去了,香火情不顾啦?” “这都找到夏州来了,放回去只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我在夏州之事很重要,没闲工夫应付那帮满脑子只会雄竞的蠢货。” “鱼姐姐生气怎么办?” “仙路高远……元慕鱼的目光根本不可能落在我们这种凡夫俗子身上片刻,无论是谁。”陆行舟叹了口气:“明天又要让人补窗子,浪费钱。” “切,没意思。”阿糯一看就知道这男人又在顾左右而言他,不就是舔不上女人嘛,搞得多神秘一样。 鱼姐姐漂亮是漂亮,脸又没有阿糯圆。 丹炉微晃,丹香满溢。 三枚金灿灿的丹丸漂浮而出,蕴含的灵气让阿糯差点醉氧。 七品养魄丹,一炉三丹,品质……极品。 阿糯流出了口水。 陆行舟却还是对自己很是不满意,出神地看着炉内的废渣,低声自语:“废了两枚……实力还是不足。” 阿糯道:“已经很厉害了呀,师父。七品丹师炼七品丹,就没见过能稳定出极品的,别提多枚了。” “但若满足于此,我又怎么突破六品?” “呃……” “七品终究只是下三品,还是有质的不足。想要真正治愈我的腿,必须突破到六品,方有一线可能……”陆行舟叹了口气:“至于突破的契机……希望霍家别让我失望。” 第八章 如炉之世,承我之炎 次日一早,陆行舟便自己找上了镇魔司。 盛元瑶迎出门外,看陆行舟自己双手滚着轮子艰难前行的模样,顺手上前帮忙推了进门。 陆行舟倒有些意外:“谢谢。” “举手之劳。”盛元瑶奇道:“阿糯呢?怎么就你一个人,你这么不方便的……” “宅子在翻修,一堆人在上工,总要有人看着。” “你还真放心一个六岁小娃一个人行事啊!她镇得住什么人?” “如果连一位入了品的道修在夏州城里都不敢独自行事,那在下觉得应该先问问夏州镇魔司是怎么震慑地方的。” 盛元瑶:“……” 没注意过,敢情那娃娃居然是入了品的道修? 那她的卜卦…… “要我治的病人在哪里?”陆行舟问。 盛元瑶回过神来,默默推着轮椅转过回廊,进入一间紧闭的黑屋。 刚刚打开门,里面就传来铁链哗哗的声音,和人的低声嘶吼:“不要找我……不是我杀的……” “这不霍老管家嘛……”陆行舟斜睨盛元瑶一眼:“你说他被人发现死于屋中,因此审讯了我老半天。” 盛元瑶干咳:“那是诈你的,当时他只是失踪,后来找到了。他这疯病你能治不?” “镇魔司高人无数,为什么叫我治?” “因为你曾经给他治过病,有始有终。” “终归还是在试探在下罢了。”陆行舟笑笑,也不再多说,滚着轮子进了屋。 说来也怪,一直在嘶吼的霍老管家,见到陆行舟进门,嘶吼就停了,呆愣愣地看着他接近,好像挺信任。 陆行舟伸出两指,点在霍老管家眉心,过得片刻,霍老管家眼皮渐沉,昏睡过去。 盛元瑶饶有兴致地看着陆行舟的操作,问道:“如何?” “只是给他先安神。”陆行舟取出昨夜炼制的养魄丹:“此丹给他连服三日,每日一粒,三日之后神魂即可恢复正常。” 盛元瑶道:“能否判定他的病因?” “就是被吓得失魂,小事一桩。等他恢复了,你问问他看见了什么就行。除此之外,他手筋被人挑断,这个我治不了。” 盛元瑶知道这个很难治,如果断筋能轻松治好,那陆行舟自个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坐在轮椅上。 其实修行之世,治疗这种伤,只要有合适的药材也不是太难的事。可惜的是这种药材往往属于宝贝,起码不是夏州这样广泛种植贩卖的药材里随便找找就能找得出来的。 想要治这个,或许得看霍家会从京师带来些什么。 正思忖间,陆行舟伸出大手:“给钱。” 盛元瑶:“?” “我三粒优品养魄丹,加上诊疗费,镇魔司想白嫖?”显然极品又被吞金兽吞了档次。 盛元瑶很是无语。这种事情走的是镇魔司公账,她当然没打算白嫖,只是看陆行舟的形象真的和这种开口闭口只要钱的形象完全不搭,看着十分违和:“你除了钱,就没别的可谈?” “你我只是查案的和嫌疑人的关系,不谈钱,难道谈情么?”陆行舟笑笑:“不过我治他醒神,也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所以诊疗费可免,把药钱按成本价给我就行。” 盛元瑶让陆行舟来治病,确实只为试探。如今看霍老管家见到陆行舟的反应、以及陆行舟这态度,心中对他的最后一丝怀疑终于消散。 她塞了一张银票过去:“你那天是不是在利用我的势?” “何出此言?”陆行舟收起银票,笑道:“我都不知道下山会被你当嫌疑人提溜到镇魔司问询,事后跟我回山更不是我能决定,也不可能知道柳擎苍什么时候过河拆桥,怎么利用你?” “这正是我费解的地方。”盛元瑶眼珠子转了转,忽地又摸出一锭元宝:“你若能解我之惑,这就是你的。” 陆行舟眨巴着眼睛盯着元宝:“你拿我当阿糯?” “呃……” “看人真准。”陆行舟飞速把元宝收进兜里,眉开眼笑。 盛元瑶:“……” “其实很简单,柳烟儿是个蠢货,根本藏不住话,那天我下山之前就知道他们去迎接某强大丹师了。” “然后呢?” “我虽然不知下山会被你当嫌疑人,但既然被盯上了,自然知道你肯定还要上山详查,直接邀你就完事了……这算利用么?你本身就要去查案,可不是我替你决定的。所以本就是巧合,只是我心中有数,显得好像算好了似的,没那么复杂。” 事实上,整个凶案都是陆行舟的策划,他对下山要被问询显然是心中有数的,压根就是等着把盛元瑶带上山。 确实从头到尾都是算好的。 盛元瑶不知这一层,被陆行舟说得索然无味:“就只是这样啊……” 陆行舟转头看着她的表情,颇觉好笑。两人说话间,已经一路推出了镇魔司外的巷子,有摊贩在巷口摆摊卖西瓜。 陆行舟停了下来,买了一个递给盛元瑶:“送你。” 盛元瑶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瓜!” 陆行舟若有所指:“以后吃到你撑不下。” 盛元瑶抱着瓜,偏头看了他一阵,忽然问:“你当年在丹霞观,对霍七公子之事知道多少?” 陆行舟故作愣怔:“我被师父收养的时候,霍七公子已经死了,我所知不多。不过毕竟算是毗邻,也听师父提起过一些,盛统领想知道什么?” “所有,你知道的。” “师父听来观里烧香的霍家佣仆提起过,霍七公子从小习武资质挺好的,可惜不受待见,没什么资源,估摸着也学不成什么。”陆行舟摸着下巴回忆:“所谓一视同仁,对外说说而已,霍七公子吃不饱穿不暖,几乎算是杂役待遇,更详细的我就不知道了。” “那他因何而死,你知道么?”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反正不太可能是得病夭折就是了。” “为什么?” “你看,连我这水平,只要有药,治一些疑难杂症都不算多难的事。霍家水平比我高的人多了去了,资源又尽有,怎么可能让公子暴毙夭折?” 盛元瑶点了点头,她也这么认为。 陆行舟又道:“我随便猜,你随便听。据说霍七公子从小就很多奇思妙想,被斥为异想天开,大公子却是一直被夸奖沉稳的。如天外飞仙般突如其来的红薯提案,更像哪个提的?此议之后,霍七暴毙,霍大却得了封荫。” 盛元瑶打断:“臆测过多。这个以后不要随便和别人说。” 陆行舟微微一笑。 盛元瑶说是这么说,实际结合自己调查的东西,明显已经在心中有了定论。 其实这定论也没有错,红薯提案真的是霍殇提的,因为他是陆行舟的朋友。陆行舟也没有想过,当年告诉朋友这个方案,希望能帮助他在家中地位提高一些,却反倒为朋友招来杀身之祸。 至于他自家的祸倒与此无关,那是意外得了宝物,怀璧其罪。 盛元瑶低声叹了口气:“和霍家为敌,犹如蚍蜉撼树,这位如果真活着……活着不好吗?” 陆行舟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存有少许怀疑,在点自己。 但依然回答:“每个人活着都有他活着的意义,否则不如死了。” 他岂能不知,以自己现在的实力想要撼动霍家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如果什么都不做,活着干什么? 盛元瑶欲言又止,忽然问:“那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陆行舟看着地面,目光幽幽泛着涟漪,良久都没有回应。 他从没有好好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乍然被问到,倒有些思绪起伏。 胎穿山间武道之家,自幼其乐融融,本以为可得一世逍遥,谁知道面对的却是无尽的不公与欺辱,更是面临绝望的死亡。身躯幼小,修行不足,蚍蜉撼树,无力回天。 才离虎口,却入狼窝,两年药人,忍尽苦楚。 本以为遇上救赎,并肩携手,呕心沥血八年,辅助创立庞大的组织,却换不来她目光的须臾停驻。表白之日,便是被逐之时。 这一生真如陆地行舟,怎么划都是白费气力。 身边永远只有阿糯,唯一不会背弃的人,如命相连。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求个公道?还是只求一场酣畅淋漓的报复? 陆行舟长长吁了口气,抬头看着远方天际,忽然问:“你看那朝霞,像丹火么?” “啊?” “若这世间就像个丹炉,你我都置于其中炙烤……”陆行舟终于慢慢回答:“那么我活着的意义就是,终将把这炉下的丹火,换成我的火焰。” 盛元瑶的神色有点变了,张了张嘴,却半晌无言。 第九章 天行剑宗 此时已修缮完成的宅院门口,一群天行剑宗人士团团围着门前,围观坐在门口的小道童。 “这小妹妹长得真喜庆。” “这么小就出家啦……” “少宗主,不要告诉我这个小胖丫就是我们的房东?” 阿糯的目光变得十分幽怨。 沈棠看得好笑,柔声问:“小妹妹,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师父呢?” 阿糯抽抽鼻子:“师父说,只要我坐在这里迎接客人,客人看我可爱一定会给我糖吃。他骗我,你们不但不给我糖吃,还骂我。” 这话一出,刚才脱口说她小胖丫的天行剑宗老者顿觉不好意思,摸了摸身上哪有带糖,便赔笑着封了一个红包:“小妹妹,拿去吃糖。” 下一刻十几封红包揣进阿糯怀里,阿糯抱着红包站起身来,一溜烟进了大门,“砰”地关上。 老者:“?” 门内传来阿糯的声音:“师父说,他回来之前,小孩子是不能开门的。” 门外鸦雀无声。 所以你刚才坐在这里卖萌,就是专门为了骗钱? “沈姑娘来得挺早。”陆行舟的声音传来,沈棠转头看去,却见陆行舟独自一人划着轮椅慢慢接近,看那模样很是辛苦。 沈棠抿了抿嘴,她每每能在陆行舟身上看见自己,每次一见到,心中都会变软许多。 明明知道这种心态不是太对……这个男人理应不需要谁的同情。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特意让阿糯在门口演这么一出……我天行剑宗的品性,先生可还满意?” 陆行舟怔了怔,这沈棠竟似比世代镇魔司出身的盛元瑶更敏锐,竟一眼看穿自己是在观察天行剑宗的人品。 “姑娘想多了。”陆行舟环顾一圈:“清漓姑娘呢?” “清漓另有要务。”沈棠神色颇有几分怪异,你还真在乎清漓啊…… 可她的要务之一就是去调查你诶…… 陆行舟打开大门指着西厢一角:“那边是我和阿糯的住所和丹房,不外租。其他地方是你们的了,你自己安排。” 说完直接进门,似是清漓不在,他也没有和其他人招呼的兴致。 有青年看着陆行舟进门的背影,有些不悦地低声道:“这人无礼。” 沈棠淡淡道:“终究只是房东与租客的关系,需要多热情?你我如今落魄,早已不比从前,收收你的傲慢。” 青年有些不服气地抿嘴不搭腔。 沈棠也不理他,转头对那个给阿糯红包的老者道:“忠叔,上牌匾吧。” 老者点点头,腾身而起,把身后的牌匾挂在门上。 牌匾幕布揭开,上书“沈氏商行”。 天行剑宗诸人神色各异,颇有些人面露不悦。 虽说大家算逃难,不可能再挂天行剑宗的牌子,必须用商行名目遮掩,但完全可以另起个商行名称。用“沈氏”是什么意思,这成了你的家族产业不成? 你沈棠也只是前宗主的弟子,不是女儿,就算是女儿,咱们也是宗门不是剑道家族啊! 但不知为何,没人当众发难,只有少数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沈棠把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微微一笑,当先进门。 “这么一支丧家之犬,竟也是貌合神离。”丹房里,陆行舟和阿糯对坐吃饼,正在叹息:“其实让外人误解是家族产业也没什么不好的,更不会往宗派方向去猜。明知是遮掩名目了,当然误导得越彻底越好,他们到底纠结个什么呢?” 也不知他们师徒俩是怎么看见的门外场面。 阿糯托腮:“不服气一个姑娘做主呗。当年鱼姐姐那么厉害,也是因为小姑娘的缘故,平添好多麻烦。” “元慕鱼外表看上去十四五岁,别人眼里那是真小姑娘……沈棠起码二十一二了。” “反正不管是当年鱼姐姐,还是现在的沈棠姐姐,都比你大是吧。” “……是大是小和我有什么关系。” “哼哼。”阿糯哼哼唧唧的:“真封心锁爱啦?” “女人只会影响我养娃的效率。” 阿糯神色都不自觉亮堂了好几分,喜滋滋道:“对了,师父不是说他们未必是天行剑宗么?” “不确定,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陆行舟说了一半,忽地怔了怔:“沈棠冲这边来了……她初来乍到的不先安置人员分配房屋,反倒先来找我?” 阿糯闭上了嘴,好奇巴巴地看向门口。 过不多时传来敲门声,沈棠的声音传来:“有些话想和陆先生说说。” “进,门没锁。” 沈棠推门而入,看见一大一小对坐吃饼的样子,不自觉笑了一下:“没打扰二位用餐吧。” 陆行舟道:“姑娘该不会是来蹭饭?我可请不起你们几百人的饭。” 沈棠笑道:“恰恰相反,我们会雇厨子负责商行膳食,以后贤师徒倒是可以跟我们一起吃饭。” “客气。沈姑娘此来,有什么需要我这房东做的?” “这几天丹霞帮派人在城中传言,说你炼丹手段普通得很,之前炼制的丹药都是别人协助的成果,并且还监守自盗……” 陆行舟一挑眉:“哟,他们居然知道啦?” 沈棠倒被哽住了,半晌才续了下去:“我觉得他们并不知道,只是在恶意抹黑,让你以后在夏州混不下去,没人愿意收你。毕竟你这次得罪丹霞帮得罪得狠了,柳擎苍不把这气出了才奇怪。” 陆行舟笑笑:“何止……他昨夜还买凶刺杀我。” 沈棠神色微变,却见陆行舟续道:“如今和沈姑娘住在一起,他们要是还打算武力方面搞我,有人帮我顶着了不是么?” 沈棠凝视着他的眼睛:“你设计让我租屋,是否只是为了让我们挡灾?” 陆行舟并不否认:“有一部分原因吧……但姑娘自己也乐意不是么,毕竟白驰是从你这里挖走的,姑娘也想给他们点颜色,否则以后队伍可不好带了。” “既然先生需求我们的武力,我们也需求先生的丹术,自当合作。我们初来乍到,就算有心找白驰的麻烦,也不合适强行和丹霞帮武力冲突,如果能从丹药层面打击他们,是最佳选择。” “我说过,我不入贵宗。” “不需要先生入宗。我们提供药材,出钱请先生炼丹。先生自己提升炼丹水准本身也需要大量炼丹,这也是此前愿意呆在丹霞帮做丹师的原因之一,对不对?” 陆行舟有些惊讶地打量了沈棠半晌,奇道:“我对姑娘颇多算计,姑娘为什么还很迁就……夏州丹师多矣,我不相信姑娘请不到愿意入宗的优秀丹师,何必如此……” 沈棠柔和地笑笑:“一个自己满腹心事还愿意多事来劝我别寻短见的人……值得一番迁就。” 陆行舟抿嘴不答。 动了恻隐之心的是阿糯,并不是自己,这番善意倒是受之有愧了。 “更何况……”沈棠拍拍自己的轮椅,又看看陆行舟的腿,笑容里带了些许惆怅:“同是天涯沦落人,也当互助。” 阿糯一直很懂事地没插话,小口吃着饼,目光来回在师父和沈棠之间转来转去。 陆行舟的目光也落在沈棠的腿上,但却没什么焦距,似在出神。良久才道:“我在丹霞帮的监守自盗是真的,不知那时清漓姑娘是否看见。” 沈棠怔了怔,没有立即回答。 陆行舟续道:“我这种品性,你真敢和我混在一起,不怕我占了你们便宜?” “呵……”沈棠笑了起来:“我了解了一下,他们给你的待遇,也就是比普通八品丹师略高,你给他们的回馈已经超出预期。不仅炼丹超出所需品级,还无偿帮助建立炼丹体系培养学徒。你只是丹师不是堂主,本来不需要劳心劳力做这样的事,难道不是你有意在支付给他们丹药钱?” 是的,所以柳家父女觉得陆行舟做得太牛马了,无法理解,都脑补成他是为了柳烟儿了。 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在以这种方式偿还自盗的丹药钱,旁人又如何看得明白? 盛元瑶从头到尾旁观都没想明白这一点,沈棠只是听了清漓转述,居然能如此理解。 “你倒是会帮我找借口。”陆行舟沉默了好半天,淡淡道:“有没有可能我就是不择手段捞钱的人?” 沈棠看着他,眉目柔和:“就当是吧。” 陆行舟忽地觉得这种目光有点刺眼,抿了抿嘴,偏头问:“贵宗从剑派转为商会,主要做的什么生意、什么模式?” 沈棠愣了一下,醒悟这人终于是从疏离的“房东与租户”关系,到了想要互助一二了。 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很是好看。 ———— PS:为啥表白失败成了女频的东西啊,我昨天看你们的评论挠了一天脑袋没想明白。以前明河不也拒绝秦弈嘛,果然秦大爷是女频妖妃吗? 第十章 房客与房东 此世虽是修行之世,但在陆行舟这么多年的观察理解上,觉得最多算个低玄或低仙。 以陆行舟如今七品道修的水准距离能飞都还挺远,治个区区断腿跟要命似的……那些所谓移山填海的都只在传说里,更别提什么爆星爆位面了。最顶尖的那撮修行者都在追求“飞升成仙”,也就是在那之后才算得上仙人。 仙人是否有宗派、宗派是如何运作资源的,暂且不知。总之以眼下的低仙水准,大家都只是俗人,金银货币在大部分时候都还很有用。每个宗派或帮会自然都需要赚钱赚资源,个人也需要“工作”来为自己攒资源修炼的。 让陆行舟形容的话,帮会就类似于各个公司,宗门就类似于各个私立大学。宗门里出师的弟子们进入各个帮会或者加入朝廷各部门,当然也有许多“留校”拿个职司或者继续深造的。 商会也属于帮会一种,主营业务就是做各种资源流转的生意,高端点的会涉及天材地宝。 当然,这些都是正道。另有魔道宗门和帮会,做的可就是烧杀抢掠的活计,又或者一些灰产了。两个世界道理还是能够互通的。 此前陆行舟辅佐元慕鱼建立的,就是如今大乾最让人闻之色变的杀手组织“阎罗殿”,是典型魔道。 之前突兀来刺杀他的那个阎罗殿杀手,肯定是受雇于丹霞帮,要是阎罗殿里的敌对者想杀他的话肯定不会只派一个低级杀手。说来丹霞帮挺有意思,踢人踢到了房东,请个杀手杀到了自家组织元老,这冤种气运杠杠的。 而天行剑宗是很正统的剑道宗门,门内有不少弟子出师都选择加入朝廷部门。以剑客们的修行方向,主要集中在镇魔司和军队。因此天行剑宗在官方有一定的势力,但表面看去,相对较为基层。 沈棠知道陆行舟问“生意什么模式”的意思,便道:“天行剑宗以往背地里就是皇商之一,帮助皇室处理财货、经营私库。” 陆行舟极为意外这个答案,心中一动:“所以你们所谓得罪了人被灭门,其实是卷入了皇室嫡争?我听说上个月,大公主失踪了,和这事有关么?” 沈棠始终挂着的柔和笑意终于有些凝固:“你的消息倒灵通,这事朝廷并未公开,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自有渠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是不是卷入了皇室嫡争?” “原因未知,朝廷也在追查此案。总之我们也不敢公然托庇于京师,怕进了京更是死得不明不白。”沈棠叹了口气:“目前只有我知道与皇室联络的渠道,所以他们再不甘愿也只能奉我为主,否则哪轮得到我这个残废?” “这渠道可不好瞒,皇室运送货物过来给你们,以及你们上解财物回去,这条线可太明显了。” 沈棠本以为陆行舟追问嫡争相关是更有退避之意,不料看着态度并不像,便也松了口气:“不仅如此,我也不想又让仇敌盯上。所以短期内我不会和那边联络,需要自己先打开局面。” “至少先肃清内部?” “不错。” “所以你的所谓商会,目前根本没有货源……或许有点钱,便打算在夏州收购药材自己炼丹,算是新起炉灶了。为此特意聘请了出身著名炼丹宗门焚香楼的丹师白驰,下一阶段的计划都是围绕着他进行的。结果被丹霞帮截胡了?” “是。”沈棠苦笑:“白驰是夏州人,本来挺合适。可我们也没想到他和柳烟儿青梅竹马,几句话就被勾走了……” 陆行舟轻轻拍着轮椅扶手,沉吟道:“丹霞帮自己有药山,你却需要收购药材,双方的炼丹成本不是一个层级。你要从这个角度和他们竞争,必败无疑。如果你信我,那我的建议是放弃炼丹计划,另寻方案。” 沈棠叹道:“我何尝不知……但我们短期内确实没有什么其他方案可用。” “我既然这么提了,自然另有方案让你们立足。事实上,夏州做这种生意的人太多了,就算白驰还在,也最多让你们成为第二个丹霞帮,那有什么用……你们的原方案就是错误的。” 沈棠点点头:“道理我们倒也知道,原先也只是想着先安稳下来便好。既至夏州,当然第一反应就是药材相关。” “这便是思维误区,谁说药材产出多的地方就一定要做药材相关啦?” “但若是做别的,又何必选择夏州?” 陆行舟笑笑:“夏州作为大乾药材基地之一,却没几个高明的丹师在此,可知何故?” 沈棠道:“自然是因为这里的药材只是普通作物,适合炼的也就是低品丹药,高品级的丹师看不上此地。” “但相应的,如我一般的低品丹师大量往这里钻,此地出产的低品丹药数量冠绝大乾,价格越竞争越低。很多商会都是从这里采购丹药卖往别处赚取差价,本地修士更是拿低品丹药当糖豆吃。”陆行舟眨眨眼:“问题来了,既然夏州人丹药吃得这么多,为什么修行并没有比别处快?” 沈棠脱口而出:“一是多吃同类丹药,效果变差。二是他们的丹毒积累太多!” 是药三分毒,丹药自然也一样。 极品优品丹药之所以比普通的良品值钱,药效更强倒是其次的,真正的关键在于丹毒更少。所谓极品,就属于几乎没有丹毒,可遇不可求。然而极品少,优品贵,绝大多数人吃的还是正常的良品。 其他地方的丹药可比夏州贵多了,便是良品也不会吃太多,丹毒基本可以自我排遣,问题不算大。而夏州人吃太多了,或多或少都积累了一些丹毒在体内深处,却因为氛围如此,很少有人反省这一点。 其实不仅是夏州人,绝大多数道修都极为依赖丹药,明知有毒也甘之如饴。反倒是剑修对此更加排斥。 果然就听陆行舟道:“剑宗最讲纯粹,剑骨如玉、剑心通明,往往最不屑依赖药物,对于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杂质比别家更有心得。如果贵宗用的是什么特殊心法来办到这一点,那是否能把这术法镌刻于符箓或者法器饰品之流,让人长期携带,净化丹毒?” 沈棠愣了愣,心中过了一遍,眼睛渐渐变得亮闪闪。 丹毒当然可以靠解毒丹去解,积累严重的用高品解毒丹也就是了,不算什么难题,问题在于贵啊。 而搞这种净化剑符却很便宜,只是需要人长期携带,没有解毒丹那么立竿见影罢了,对于夏州的情况来说正合用。 这种主意说起来很简单,很多宗门都能做,不限于剑宗。但别处不像夏州这样把低级丹药当糖豆吃的特性,丹毒不算什么太大问题,自然没人研究这些。这是针对夏州风土人情的特定策略,偏偏夏州人自己没有这个意识去做! 也就是说,她们会是第一个干这行的,只要能够推广开,这便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沈棠深深吸了口气,忍不住问:“其实利用我们的资源,炼丹和丹霞帮打对台,对你也更出气不是么?为什么你始终拒绝那么做,反而送这样价值万金的主意给我?” 陆行舟笑了一下:“你们一直没意识到,炼丹比拼并不是在和丹霞帮打对台,而是陷入整个夏州丹药竞争的汪洋大海。对于丹霞帮,最多不过拼得他们有点难受,没什么实际意义。” 沈棠奇道:“难道你真不打算搭理他们?” “原先我想出的气已经出了,如果他们不找我麻烦,我还真懒得搭理他们。”陆行舟笑得很和煦:“但如今他们既然不想让我在夏州活下去,那我也只好先让他们活不下去了。” 沈棠清晰地看见,男人脸上笑意吟吟,眼中却闪过令人心悸的杀机。 他想让丹霞帮活不下去? 他修行并不高,孤身一人带个小孩,能怎么做到? 沈棠犹豫片刻,低声道:“以我们目前的情况,很难去和别家帮派起武力冲突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需要你们武力冲突了……”陆行舟杀机已然消敛,依旧笑吟吟:“如果沈姑娘觉得我刚才的主意还值点钱,那不妨帮我采购一批寒莹草,越多越好。” 寒莹草,去腐生肌颇有效果,常捣烂后外敷,用于治疗肌肤溃烂、腐蚀、烫伤等等。由于炼丹不太用得上,夏州种这个的不多,价格也不高。 沈棠不知道陆行舟炼丹要这个干嘛,却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我会筹措。感谢先生指点。” 说完划着轮椅转向出门。 陆行舟目送她慢慢远去的样子,半晌不言。 阿糯的声音此时才从身边响起:“师父你在干嘛啊师父?居然真教起来了……” 陆行舟回过神,板着脸道:“那一脸温柔的样子,说着迁就与理解的言语……明明我才是房东,却搞得像是她收留了我似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阿糯刮着脸:“如果生气的结果是送对方价值万金的主意,那求求师父生我的气吧。” 陆行舟伸手揪住她的两边脸蛋往横向扯,又忽地松开,“吨”地一声弹了回去,胖肉一颤一颤。 在阿糯幽怨的目光中,陆行舟面无表情:“那只是让自己重新站在高姿态罢了。这个主意听着简单,实则靠她们自己大概率实施不了,后续还有得求我的。” 阿糯叹了口气:“何必呢,师父……” 陆行舟冷冷道:“因为寄人篱下的滋味,我这辈子再也不想体验。” 阿糯幽幽道:“师父,你这么懂人心博弈,那你一定有很多女朋友吧?” “砰!”小道童被盘成一坨,丢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