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端王被迫寻妻》 1、第一章 宝和三十四年三月,春。 岑州城西,王家村在下雨。 淅沥沥的春雨,穿过屋顶霉黑的茅草,打在一枯瘦的脸上,闹出“嘀嗒、滴嗒”的响动。 王家村村长由同宗子弟扶着,俯身用力拍拍那张落满雨水的瘦脸,低声唤:“赵四!赵四!” “谁!”那被唤作赵四的青年猛一睁眼,立刻惊得村长浑身颤三颤。 见赵四有了魂,村长利索收回手,匆匆忙拉赵四起身,和颜悦色道:“哎哟。赵四,你可是睡了三五天了。还记得吗?你娘离世前给你说了个娘子,在离咱们村东十五里开外的桃花坞。前日,你那未过门娘子给咱们村送信了,说明个儿就是个好日子,要你明个儿去迎亲……” “什么娘子不娘子的,别,别动我,我想睡。”赵四推开村长,再次闭紧眼睛,他很累。 “好吧。那这话,老夫我可是带到了。你娘预付给老夫的二两定金,老夫也就笑纳了。余下事,你自个儿多留意,可别错过了吉时。” 村长说到“吉时”,屋顶恰好又落下一滴雨,砸到村长脸上。村长应景地在屋内撑开伞,与在床上蜷着赵四遮雨。 这雨一遮,原本闭眼的赵四,把眼皮贴得更紧。 他不想见人,不想说话,他病了。从今晨起,他就发现他前尘尽忘,完全不知晓身边是何人,和他有何牵连。 好在,其所道之事,他还是听懂了。他诨号赵四,他娘给他说了娘子,那娘子家在桃花坞…… 他明天得出门去迎亲? 赵四挨一滴从伞沿渗透下来的无根水,原本发黄的脸顿时染了两抹红,心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这家宅尚且漏雨,当真适合娶亲? 适时,赵四听到了村长雪中送炭。 村长道:“赵四阿!你也别太不好意思。讨老婆是大事。你要是嫌弃自己府宅入不得那女子眼,老叔可以将村东头那栋空宅子暂借给你几日。” 赵四默默腹诽,如此破落,怕是田螺姑娘来了都得连夜跑路。 除非,桃花坞那家姑娘祖上欠了他家天大的人情。 赵四思及这桩婚事,或是承蒙祖上荫庇,面色稍霁。 “不用了。叔。赵四相信娘亲的眼光。”赵四拿定去迎亲的主意,翻身便睡。此刻,他倦意盈身,只想再与那周公约一局棋。 …… 赵四睡得沉。天亮时,他被雨水呛醒。混着土腥味的雨水,逼他打了个喷嚏。 “阿嚏——” 赵四剧咳一声,一个鱼打挺坐起来,发现昨日与他说话那人已经走了。 此刻,破屋里只剩他赵四一人。 也便是在这一刻,赵四真的醒了。 赵四直着身子,连呼了四五口气,才确信,他当真把什么诸如姓甚名谁,生辰八字,亲朋好友,家宅地契等要事忘干净了……只模糊知道,他叫赵四,在十五里外桃花坞有个娘子! 但这真的不是梦中吗?怎么会有人像他这么般,到了快成亲的年纪,尚只记得这么点事? 赵四捏住鼻翼,欲憋醒自己。憋醒无果后,赵四只能庆幸,他只是失了一段记忆。 究竟忘了什么呢? 赵四在茅草里胡乱摸索一阵,欲寻诸如玉佩、名册一类,能助他想起前尘的物件,奈何指尖只有潮湿的稻草。 这房中会有其他线索吗? 赵四举目四望。只见,窗户是漏风的,墙壁是草编的,灶是土堆的……就连看上去最值钱的木门,也是歪斜的。 难道,他真是穷苦出身? 不应该啊! 赵四搓搓手上的薄茧,直觉自己应该是出身富家,还应是个练家子。 何不试试身手? 赵四摸着墙角,支楞着颤颤巍巍起身。待站稳了,一迈脚,就感觉右脚一歪。 感情自己还是个瘸子? 赵四叹时运不济,又逢腹下的春汛告急,认命地一拍脑门,踉踉跄跄地摸到房外春深处,解开腰带,预备和天地万源展开一场浩浩荡荡的大融合。 “哐嘡——” 一根颇具重量的圆木从赵四胯.下跌落,利索索在大雨行成的泥塘里打了几个滚。 “这——这这这这。”赵四被自己裆下异状惊得头皮发麻。 他居然还是个太太太监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四哆哆嗦嗦地自行向下探索,确定□□无物,果断勒紧裤腰带,冒雨快步朝村外走去。 赵四走时,思绪极乱。 待在野草吐青的乡道上走过一阵,赵四决意先去桃花坞见见那位一心要嫁他的娘子。 依赵四所想,若是遇到那女子,定是要开门见山,告诉女子他家徒四壁,不是良配。 若是那女子知难而退,便是好的。 若是那女子非要嫁他…… 想什么呢! 赵四抬手再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暗骂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敢假设那桃花坞的女子真心要嫁与他。 甚者,纵是那女子敢嫁,他这无根之人,又如何敢娶? 思及此,赵四心情稍黯。 不想,耳畔竟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清丽的歌声。 “桃花何所依,依在帝王膝。帝王恩情少,宜寻君子期。君子何所依,耽夕美人闺。美人暮迟迟,莫若小子妻。小子虽无田,四手尚可依。小子也无德,从师娘子西。娘子无所求,唯慕卿心留。留留待何时,比目连锦鲤……” 赵四停住脚步,任着那细雨从他面上刮过,心思已全然落在了那缱绻的歌声里。 什么“小子虽无田”,什么“小子虽无德”,这不全对着他赵四写得吗? 再加上曲调开始还牵挂着“桃花”二字…… 不会是他娘子吧? 赵四欣喜到指尖发麻。 那唱歌人也是在赵四渴望的视线中,经八名轿夫抬着,摇摇曳曳,乘着由桃花色的轻纱笼着的步辇从林间雾深处,缓缓而来。 是妖精吗? 还是神仙? 赵四望着那由远及近的步辇,心脏被提到了喉咙眼。 而那愈来愈清晰的歌声,更是逼着赵四,硬撑着,冲那美不可攀的步辇,细声问了句:“来人可是我家娘子?” 赵四问话一出,那步辇中的歌声便停住了。 倒是为首的轿夫,与赵四一瞠目,怒道:“大胆!竟敢污我家娘子名讳!要知,我家娘子……” “等等!”辇中女子似是不愿透露名讳,只是轻声将轿夫喝住。 赵四却被那清丽的“等等”晃了神。 世上当真会有这般好听的声音? 赵四仰面意图让视线穿过蒙蒙细雨,透过粉色纱幔,直抵辇上人面庞。 而那辇上人似是隔纱洞悉了赵四的心思,竟是命辇上仆婢以金钩将辇前的薄纱勾出一条指缝粗的间隙,窥探赵四,柔声嘲弄道:“公子可是做惯了这等路边拦人的腌臜事,才拦了这桃花辇,才敢见着妙龄女子,便唤其做娘子?说来,公子不过是听了奴家的歌声,便起了不轨之心,若是奴家容貌有亏,公子岂不是误了两人姻缘?” “小姐说笑了。赵四只是遵长者令,去桃花坞寻亲罢了。”赵四学着辇上人的腔调说话,说罢,含笑别开脸,将目光投向他处,心思已然静了下来。是了,虽然辇上女子与他言辞毫不客气,但其柔柔软软的声线,仍让他记恨不起。 至于早前可是做惯了路边拦人的腌臜事一问,赵四低眉轻笑了片刻,却也无心在想。不错的。对于脑中空空,只记得有个娘子要迎娶的乡野村夫而言,计较想不起的前尘是最无趣的事情。 可惜了,这辇中妙人,并非他赵四之妻。 赵四一边暗替辇上人庆幸,庆幸其不必入他赵四门户,一边侧身让开道,欲让辇上人先行。 辇上婢子见赵四服了软,也不推辞,当即命轿夫前行。 “哗哗,哗哗——” 辇下的轿夫身材壮实,步履矫健。 赵四半眯起眼,只等那精细的粉纱从他视野中消失。 不想,那轿辇行至他眼前时,一只白净且温热的指尖探出了纱幕,抚上了他的眉眼。 适时,赵四只觉鼻间香意袭人,心底春风乍起。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第二章 “公子眉里藏了一颗红痣。”那玉指的主人,隔纱撩拨着赵四浓密的眉毛,轻点着藏在眉下微微隆起的红点。 赵四扬唇不假思索道:“或是小姐前世点的。” “点它做甚?”玉指主人话里带上了笑意。 赵四半真半假道:“或是为了方便小姐寻人。” “寻什么人?”玉指主人的声线变得清越,清越到隔着纱帘,赵四都能猜到其心情不错。 “有情人。”赵四小退半步,微微拉开与那玉指的距离,躬身道,“仙子妙音,赵四不敢唐突。还请,仙子先行!” “你竟让我走?”辇上人惊讶赵四的举止。 赵四却温声道:“不走不可。赵四配不上小姐。” “怎么?这世道却是多说两句,便能谈婚论嫁的?况且,你未知我名姓,才谎称配不上我。若是知晓另外。嗯。”辇上逸出一段清脆的笑声后,才飘出一句似嗔似怨的嘱咐,“且记着,奴家名作云倾。” 听出云倾话里隐约恨意,赵四顺势问:“云轻?轻重的轻?” “云倾!倾倒的倾!”云倾应得志骄意满。 赵四云淡风轻道:“是吗?小姐的名字倒是有些张扬。” “是吗?那何不上辇一叙?” 似是要让赵四明白辇上人是何等的张扬,张扬到流云尽倾,一只白嫩的手果断揪住了赵四的衣领,将赵四拖至辇上。 赵四傻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孟浪的女子,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被一女子强行拖拽到辇上。更未想过,拖拽他的这名女子,竟是美到让他连呼吸也一并忘却了。 “当真是云雨尽倾阿。”赵四不禁道出了心里话。 云倾那双顾盼生姿的妙目竟是落到了他的眼眶里。 “看来公子在想成为云倾的裙下之臣。”云倾点出赵四话里的轻浮。 “我——” 赵四憋红了脸,原本静止的轿辇却动了。 “先回楼里。” 云倾与辇外人一声嘱咐,其声线端得是柔情似水,言语里却渗得全然是不容置疑。 “不成!”尚记得自己迎亲的正事,赵四抓住了云倾袖口,“我还有娘子要去迎娶!” “哦,小公子竟还记挂着寻娘子?”云倾娇笑着逼视赵四,肩头蓦然一低,放任着拢在前襟的绸衣,如雪山玉崩般,迅速从脖颈垮塌下来。 于是赵四在目睹过云倾纤细的长颈后,又在不经意间欣赏到了别样的风景。 精巧的锁骨,如雪的肩头,再佐上隐匿在朱红色肚兜下的起伏—— 赵四慌了。 虽意从心动,但眨眼被一道热气从胸口烧到了脖子根,赵四亦是在意乱情迷间,匆匆忙本能地松开手,眼睛燥热得不知往哪处放。 直到云倾拉过他的手,将其贴在身上,缱绻道:“皆言温柔乡,英雄冢。云倾身上有一好物想与公子品鉴,不知公子可愿……” “阿——我——不可!”赵四触电般再度要撤回自己的手。 似是发现什么好玩事情的云倾竟不许他逃。 “方才还想着迎娘子?怎生得,不过眨眼功夫,竟是连女子也不敢看,莫不是——”云倾嬉笑着将手探向了赵四膝上。 赵四大惊。伸手护住要害,翻身欲跳至车下,赵四想得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不想轿辇竟是在赵四伸手的档口,生出了四块挡板,将他与云倾独困在车辇上。 “你——”赵四急得满头大汗。 云倾的十指已是攀到了他肩上。 再待云倾身前的温热贴在他的胸口,传来阵阵暗香,赵四闭上了眼。 同时,赵四齿间尝到了胭脂香。 那是浅淡的,若有若无的桃花香。 以及……赵四的肩头开始感知到了早前雨水夹带的凉意。 “夫君!”云倾适时而唤。 “唔!”赵四闷哼一声,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他被云倾压于身下。 “夫君身前可是受过伤?” “不记得了。” “定是受过的。云倾且与夫君看看。” “什么?” “嘶啦——” 裂帛之声骤起,赵四正欲夸云倾好大的手劲儿。 不想身上又逢布裂之声。 “公子,你——” 云倾声透惊恐。 赵四匆匆睁开眼,只看身前身下,皆与他早前所想不同。 确切说,他并非什么太监。 他是女人。 天! 赵四保持着下位,与肚兜半挂的云倾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惊闻云倾骂骂咧咧道了句粗话。 “混账。终日打鸟,竟被鸟啄。我云倾竟是看中了一个虚头假货。” “倒也不必抱怨。”赵四握住云倾的五指,预备与云倾告辞。毕竟,他,哦不,是她在桃花坞里尚有一娘子要迎。 只是那娘子? 赵四一面计较着该与那娘亲定下的姻亲说清楚,不能误其前程,一面又静候着抓了假男人的云倾将她丢下车。 如是想着,赵四神色稍缓。 不想,云倾竟是忽得伸手与赵四五指相贴,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你竟是能想到这等事。”云倾问得情热,赵四那原本红霞满面的脸又红了几分。 “我。”赵四嗓子微哑,心说未曾想到任何事。 云倾已再度拉过他的指尖,带着其往自己颈后的系绳去。 “罢罢!却是云倾前世欠了你。小公子你当真是云倾的小冤家。云倾这世便是要跟着你了。无论发生什么,云倾也不会再与你分开。” “这。这不妥吧。”赵四愣愣地迎上云倾的目光,全然不知二人的关系,如何会在这吐纳间,过渡到如此亲近。 云倾俯首与赵四一亲昵,继而便是行云流水地带着赵四,让两人坦诚相见。 “嘶啦——嘶啦——” 连续的裂帛声裹着扑面的香风,让局促在辇上的赵四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终了,赵四选择认命性闭上眼,又听云倾在他,不,是在她耳畔呼气调笑道:“公子怎不敢看我?可是嫌我容色不若公子好看?又或是。” 云倾拖长了腔调,调里是杂了几分委屈的关心。 “又或是小公子还惦念着那个等你去迎娶的小娘子?”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3、第三章 “小娘子?”赵四被云倾说得禁不住苦笑。是了,虽眼前已伏着一软糯似雪,通体飘香的神女,但因着知晓自己是个女儿身,赵四便已然消了辇下初逢时,心底滋生出得那些绮念,更莫要提那远在天边的桃花坞妻子。 思及离开这车辇的第一桩事,或是要寻到村头,央其替她去那桃花坞退亲,赵四轻轻摇摇头,讪讪与云倾道:“妹妹莫要打趣我。” “怎是打趣?” “既是女子,如何能再有娘子?” “如何不能?”云倾贴上赵四的耳侧,一手把玩着赵四的手指,一手撩拨着赵四散落耳边的青丝,慵懒道,“小公子若是烦忧那小娘子计较自己的身子,那不如改迎云倾。云倾一看小公子,便心生倾慕。” “是吗?是倾慕我穷,还是我丑,亦或是我瘸腿?”赵四只当云倾此时是官家小姐脾气上头,不禁扬唇反问。 云倾问声一愣,却是捧着赵四的面庞,与赵四四目相对。 “你可知我是谁?”云倾眸底多了几分郑重。 “云倾。”赵四有一答一,不做他想。 “那你可知你是谁?”云倾换了种问法。 “赵四。” “赵四是谁?” “赵四是乡野一村夫,村头一穷户。”赵四给出了自己知道的消息。 “那云倾呢?” “云倾。云倾她便是流云尽散玉山倾的美人。”赵四情难自抑地抬手欲抚上云倾的面庞,又在触及前收回手,惭愧道,“唐突了。” “唐突?”云倾见状,掩唇“咯咯”笑出声,笑罢,才抻指点着赵四的眉心,娇嗔道,“赵四你称我作足以让流云散去,玉山倾倒美人,又言唐突了我。可是讥诮我云倾之貌,美则美矣,却太过庄重,不足以挽你之情愫?又或是,你长这般大,还从未听过我云倾的名姓?再再或者,你是为我之相貌倾倒,才佯装不识,胡诌个名姓诓我?” “赵四之言皆出肺腑,却不知妹妹之言,是从何而说?” “那自然是赵四这名姓太过寻常。寻常到让人揣测你家宗堂之上活该有三个兄长。而闻你之言,观你之行,似并无这些。” “这说来就惭愧了。”赵四料想云倾这等贵女定不会算计于他,即将所知和盘托出道,“昨日晨起时,赵四前尘尽忘,只记得桃花坞中尚有一妻要迎娶。奈何经与云倾妹妹一事,已知桃花坞那处定有差错。委实错付了。” “如何算错付?可是可惜少了一良妇?又或是可惜心底空为了婚事欢喜了一场?” 云倾问得贴心,赵四见其眸中关切渐浓,也不作伪地淡笑着摇头道:“并非如此。只是赵四醒来时,既忘来路,亦不知去途。而那桃花坞娘子,如赵四命中之定,赵四亦指着万事自寻她而起。” “谁想,这不过数个时辰,便成镜花水月。”言辞间,赵四眼中不自觉多了几分落寞。 云倾却尝上赵四的唇角,嬉笑道:“好一个赵四,竟是要以寻妻定来路。可惜你笑起来这般好,却是让我云倾割舍不得了。我云倾生来骄纵,想要的从不让人。如此,赵四小公子却是跟了我才好。” “跟了妹妹,可是去妹妹府上洒扫庭除?又或是,与妹妹做个护院?”赵四睁着眼,眼中流露出对跟着云倾生活的向往。是了,云倾虽只是个女子,但端看其衣着用度,也远胜村长数倍。 “怎么,赵公子的志向便是来云倾身边做个粗使仆从?可云倾身边从来不缺这些人呢。”云倾再度点着赵四眉间的红痣,举止骄纵。 “那妹妹身边缺什么?”赵四等着云倾开出自己的条件。 云倾曲肘勾住赵四的脖颈,半依到其怀中,状思浮想道:“云倾呀。缺夫郎。” “缺一个待云倾百依百顺,一心一意,视云倾做珍宝,情深似海的夫郎。” “缺一个能文能武,能与云倾排忧解难,能与云倾风雨同舟的夫郎。” “缺一个能容云倾骗她、欺她、辱她、伤她的夫郎。” “还缺一个知冷知热,能行也思云倾,坐也思云倾的夫郎。” 云倾边说声线渐高。待说到尾处,便是与赵四目目相对,绵柔缱绻道:“此等良人,赵公子可是觉得云倾配得上?” “配得上。”赵四无端听懂了云倾话里的意思,云倾想要的,不过是个能围着她转的夫郎。 如是,赵四郑重地同云倾道:“妹妹姿容出众,此等郎君,该是不难。” “当真?”云倾不信。 “当真!”赵四斩钉截铁。 “那,不知赵公子可愿做这样的夫郎?” “什么?”赵四只当自己听错了。 云倾凑在赵四肩头,呵气如兰,句句紧逼道:“怎么?不过眨眼功夫,赵公子便要学那些烂人,出言骗我?” “我。我只是无良媒。”赵四面露难色。 “我寻。”云倾应得毫不勉强。 “我也无良聘。”赵四想起来她在村头那栋床头都漏雨的破屋。 “我出。” “我。”赵四下意识摸上了的自己腿。 云倾已挽住她的手,娇软的许诺道:“赵公子,娶我吧。但凡你能成我之夫,便是天南海北,我云倾都会寻得良医,治好你的腿。” “可。”赵四还在犹豫。 云倾惊了。 “怎还不愿应我?” “我。我。”赵四眼见着云倾眸中的不解越扩越大,一咬牙,闭眼道,“我只是担心妹妹你反悔便是了。” “呀!反悔?嘻嘻嘻。云倾怎么从未想到此事呢?想来这世间,沧海尚枯,磐石尚烂,俗人许诺一文不值。而赵公子既是担心云倾后悔,那或是只有一个法子可行了。”谈笑间,云倾眸底闪过一丝灵动。 “是何法子?”赵四好奇。 云倾当即从赵四瞧不到的角落,抽出一柄匕首,观与赵四,状似不羁道:“古之女子,得悔于夫郎。莫过于红杏枝头,闺名有污。云倾若从公子,名节已无处寻。若怡情他者,或是需要姿容以助。” “如是,公子以此刃剐花云倾的脸便是。”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4、第四章 “这怎么使得?”赵四只当云倾在说笑。 “如何使不得?莫不是公子眼下就要云倾毁了这容貌?也罢。云倾既是有心嫁与公子,便也需得与公子些许明证,让公子见见云倾的真心!” 云倾说话间,先看向赵四,目中是赵四看不懂的深情,后睫羽微垂,转瞬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转掌中短刃,朝自己面上刺去。 “小姐!”赵四伸手去抓刃锋,暗道,这女子当真狠心。 “呲——” 血液顺着赵四的指缝滴落,云倾原本细腻如白瓷的脸颊上也添了一道红痕。 赵四盯着那道红痕,知晓云倾确实有自毁的打算,她那本是冷下来的心,竟是不受控的疼了。 云倾望着赵四指缝的血,指尖抖了抖,身子是颤开了。 “公子。”云倾松开匕首,欲言又止。 赵四跟着松开手。 “哐嘡”。 匕首落到了地上。匕间的血,晃得赵四不自觉将目光望云倾身上挪。这一挪,云倾便回过神。 带着哭腔,娇娇软软的扑入赵四怀中,云倾哽咽着伏在赵四的肩头,道:“公子既是舍不得云倾,便不能再推开云倾。如是便说好了,三日后,云倾便与公子成婚。” “我。”赵四挣扎着僵直背脊,疑虑三日后成婚,是不是太快了。 云倾将赵四环得更紧。 “既然三日后,公子便要迎娶云倾,那云倾也不与公子客气。往后,云倾便唤公子‘夫君’吧。” “夫君。”云倾唤得绵软。 “我。”赵四面颊发烫。 “夫君怎么不应?”云倾自顾自贴在赵四的鬓边,娇嗔道:“怎么,难不成是夫君不喜欢云倾?” “不。不是。我只是担心妹妹你。”赵四偏开脸,欲拉开两人的距离。 “还唤妹妹?”云倾不依不饶地召婢子奉上包扎用的药粉与药膏,捧过赵四的手,与赵四包扎,“云倾说过了,往后,云倾唤夫君‘夫君’,云倾可不是夫君的妹妹,云倾是夫君的发妻。” “发妻?”赵四望着近在迟尺的云倾,重复着云倾的话尾。 云倾低头吹吹赵四掌心的伤口。那匕锋不但与赵四的手破了皮,还翻出了血肉。 赵四望着掌心沟壑,再看看那翻飞在掌心,明显比她白了几个度的指尖,一时忘了疼。但,当赵四的视线触及到自己黑黢黢的指甲缝,其下意识抽手。 不想被云倾捉住。 “夫君莫急,还未包扎好呢。”云倾娴熟地用纱布与赵四在掌心打了个结,嘱咐道,“莫要近水。” “好。”赵四轻轻点点头。 婢子已经手中的托盘推到了赵四怀中。 “姑爷这手既是好了,还请为小姐上药。” “我。我。好。”赵四隔着纱布拖住托盘,掌心瞬间一沉。 赵四低头一看,看清那婢子递来的托盘竟是通体泛白,四围均是嵌了黄豆大的金珠。 当真是富贵人家呀! 难不成,自己要转运了? 赵四眨眨眼,将自己醒来的诸事挨个想过,指尖已是沾了沾药膏,敷到了云倾的脸上。 凉凉的药膏沿着云倾颊上的血痕散开,不多时,那血痕渐渐消失,几不可见。 赵四暗暗称奇。 云倾见赵四喜欢,当即含笑赠予赵四。 “夫君喜欢,拿去便是。” “多谢。”赵四也不推辞,端盘笑纳。 婢子见状,皱眉道:“这回春膏千金难求,便是皇族也难消受。小姐如此赠与姑爷,莺儿恐姑爷不识货。” “这。”赵四没料到云倾随手赠出的膏药竟是如此珍贵。早知如此,她定然不接。 “住口!”云倾当即蹙眉赏了莺儿一耳光,“顶撞姑爷,这可是你从我云家学到规矩?我方才已是说过了,这位公子便是我云倾选下的夫君。待回到楼中,你们个个都要敬夫君如敬我。” “可是听清楚了?”云倾睥睨左右,又再度端着眉目,望着赵四,央求道,“夫君,云倾的手好痛,夫君可能与云倾吹吹?” “这。有人看着呢。” “可云倾的手真的好痛。” “那好吧。”赵四认命接过云倾的手,抚开,其掌心果然发红。 “日后莫要着急。怒极攻心。于身子不好。” “夫君。夫君说什么?”云倾似是没听清赵四的话。 赵四又重复一遍。 云倾掩唇“咯咯”笑出声来。 “云倾真是好命,居然找到了夫君这等会疼人的妙人。如此,夫君便随云倾回楼吧。待你我真的办完婚事,我再随你去府上。” “当真吗?”赵四动了心。想来眼前女子姿容出众,出手阔绰,奴婢成群,又待她一片真心。 如此,若是错过,岂不是唐突了佳人。 是了,若说一个时辰前,她尚有顾虑。方才那朝面一刃,却是将她心底疑虑彻底刺消了。 她当真是好命啊。 赵四望着云倾,听她软软却不失坚定的道出“当真!”,心如品蜜。 只是,想想自己那点家底和自身境况,赵四咬咬牙,厚着脸皮,别开脸,和云倾强调道:“先说好。我府上,家徒四壁。日后云倾可不能因为此事,与我和离。” “好。”云倾点点头。 “再说好,我目不识丁,前路不明。日后,云倾亦不可因为此事,与我和离。” “好。”云倾笑意渐浓。 “最后还有一事,我身有恶疾,恐难顶立门户,日后,云倾也不可因此事与我和离。” “好!夫君还有旁的想说吗?若是夫君别无它想,那听云倾一言。云倾身出名门,与君相托,若非黄泉碧落,定不与君长诀!不过。” 云倾话锋一转,杏目圆睁道,“我应了夫君这般多事,夫君也要应我几件。” “其一,夫君要信我。” “其二,夫君要爱我。” “其三,夫君要敬我。” “日后,夫君断不能因为他人言语,弃我厌我,断不能因为前途命运,骗我伤我。我在一日,夫君便要爱我一日,将我挂在嘴边,放在心上。” “如此,夫君可愿应我?” 云倾道完要求,四下俱寂。 赵四也跟着没吭声。 怎么会没有一个硬要求? 这实在是,太委屈了。 一刹那,赵四恨不得见云倾纳入怀中庇护。 云倾却在沉寂中,咬咬唇。 “夫君若是嫌云倾要求太多,那,夫君只需允许云倾跟在您左右便是。” 云倾说到尾处,恐赵四不应,竟是低眉不敢看赵四。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5、第五章 赵四见眼前佳人,竟是与她伏低做小,一时也是痴了。缓缓探出指尖,将眼前人拥入怀中,赵四抬指立誓道:“赵四小儿,竟能得娘子倾心,赵四叩谢皇天后土,愿与娘子此生不离。” 赵四说时动了真情,一番话道完,眼眶亦是润湿。 云倾见状,亦是激动,连连呼了数声“叩谢皇天”,才在莺儿的再三催促下理了理衣衫,放下了围在辇架四围的隔板。 隔板一落,粉色的轻纱随风而起。 赵四坐在榻上,敛敛衣襟,环视四周,自惭形秽。 是了。 方才隔离尘世,与云倾坦诚相见,给了赵四应下婚事的勇气。 如今,一身敝衣,赵四单是坐在云倾的辇上,就心如擂鼓,不敢再想入楼后会是什么光景。 即便赵四尚不知云倾口中的“回楼”是什么楼。 究竟是什么楼呢? 赵四虽前尘尽忘,却也依稀记得寻常贵女应是住在府中。但云倾几次三番说“回楼”,赵四脑中翻滚出好几个答案,一般称楼的,往好处想,是江湖儿女,酒庄饭肆,往坏处想。 嗯,可不能往坏处想。 这可是自家娘子。 赵四枯坐着,幻想或是云倾在云府的居所叫“某某楼”。那楼中,或是能凭栏,懒看风云起,又或是楼下聚水成潭,可以侯风花满衣。 真是好极了。 赵四眯着眼,幻想着她与云倾在潭中携手泛舟,再洒上一把鱼食,引来百千条鲤鱼,看残阳晚照,唇角不禁扬起。 “夫君可是想到了什么好事?”云倾伸手攀上赵四肩膀。 “想着与娘子泛舟!”赵四欲说出心中所想。 只是云倾却不打算让赵四说出来。 眼见着云倾比出一个玉指,在她眼前稳住,轻声吐露出一声“嘘”。 赵四不明境况。 云倾抬手便将她推平在辇上,又扯开刚刚理好的外衫,露出半抹香肩,吩咐莺儿。 “起乐!” 云倾一声“起乐”将赵四的思绪拉回到步辇上。 赵四竖起耳朵听,只觉四下人声鼎沸,细分来,竟有货郎吆喝散货,摊贩叫卖耗子药,娇囡讨要糖葫芦,算命先生自爆道号。 赵四得出结论:她们当下竟是在街口! 这也太孟浪了吧。 赵四背生薄汗。 盘坐在赵四视线对角的莺儿抽住腰间玉笛开始吹奏。 笛声乍起,仰面躺下的赵四鼻间嗅到了一阵香风。 香风袅袅,赵四听到辇外传出了粗壮的男声。 “快来看啊!快来看!玉露楼头牌云倾香辇巡街啦!” “哐哐哐哐——” 赵四耳边铜锣声响的震天。 “快来看啊!快来看!老话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今日云倾娘子还愿众郎君祈愿,特意恩泽瘸子赵四!” “哐哐哐哐哐哐哐——” 铜锣声梅开二度,赵四心存侥幸。她曾摸过云倾上药的玉盘,那等贵物,定然不会是。不,也可能是。 刚刚那莽夫喊的不是“头牌”吗? 天!赵四懵了。云倾话里的“回楼”,难道是回玉露楼吗? 云倾是玉露楼的头牌,她是云倾的夫君。 她以云倾夫君的身份,跟着是玉露楼头牌的云倾去玉露楼,当真不会被玉露楼的妈妈赶出来吗? 赵四想得五内生烟,云倾却已俯身,将玉山涌崩到她身前。不厌赵四前襟有污,云倾垂目晕湿了赵四脖颈,纤指也顺着赵四的前襟的衣缝探入。 “呜。”赵四被四处游走的指腹游得呼吸困难。 赵四轻喘着要去抓云倾的手。 喧闹的人声忽地跳出了赵四的耳朵,取而代之的是一刻薄的女声。 “云倾!你好不要脸!你们玉露楼抢我们金风阁生意便算了。怎么能自降身价,去接待什么乞丐。” 那女声来势汹汹,赵四翻手撑辇,欲起身,却被云倾按住。 “她。”赵四想英雄,不,癞蛤蟆救美,不想被人抢了先。 那是更为刻薄的女声,声调比对面高了八度。 “刘妈妈,这就是你们金风阁没出息。来者是客,我们玉露楼是开门做生意!这乞丐怎么了!只要客人出得起钱,我们便是癞头尼姑也敢接。倒是你们金风阁,是不是只有一堆烂货兔爷,才拦我们巡辇,坏我们名声?” “我可听说了。”刻薄女声话头一转,半嘲半讽道,“昨日端王府赵管家在你们阁内张扬出了马上风。也得是你们金风阁,一天、两天,天天净知道冲撞财神爷,召晦气。” 女声骂得曲折,赵四忍不住笑出声。 赵四一笑,笑声便涟漪般,围着她散出去了。 先是云倾,莺儿,后是辇外的轿夫,再是凑热闹的人。转瞬间,稀稀松松的笑声汇成汪洋,将巷口尽数淹没。 赵四躺在笑声中,仰看云倾下颌。云倾骨相极佳,赵四仰头看着,爱意丛生。 待那爱意积累到赵四心间憋痛,赵四也不禁伸手抚上云倾侧脸。 伸手的动作,让赵四的袖口滑落,露出她古铜色的臂肘。 云倾微微一笑,贴上赵四缠着纱布的掌心。 “夫君。”云倾珍惜地扶住赵四抬高的手。 赵四晕晕乎乎,直到被步辇抬进玉露楼才如梦初醒。 步辇一入玉露楼,便是有二十余个穿着清凉的女子,接过辇夫的活计,将步辇抬到粉锻缦回,雕梁画栋的大堂中。 抬辇的女子退下,辇旁纱幔便被四个幼童用金杆挑起。 粉纱一起,赵四伏在辇边看,只见辇下是九层金莲,那一臂长的莲瓣层层叠叠,一眼竟数不清数。而那莲瓣之下,有青烟悠悠而起,须臾,又有水线从天而降。 赵四循着水线往回看,竟是看到数只金蟾。那金蟾个个大如石磨,口吐水龙,水雾沆瀣,将目之所及,弄得云腾雾绕,宛如仙境。 “云倾?”赵四不敢信眼前景。 “夫君。”云倾起身,罗带慢分,“方才巡游,夫君或是已知云倾身份。云倾既是要与你喜结连理,自是要弃这风尘之身。但在离开这玉露楼之前,还请夫君允云倾侍奉您沐浴更衣。”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6、第六章 “你先洗吧。”赵四别过眼,将视线投向袅袅腾起的水雾,脸烧得火辣辣疼。 赵四不愿去想与她一步之遥的云倾会如何侍奉她,奈何赵四听力极好,想象力极佳。以至无论是云倾拔钗散发,还是抬脚入水,都引得赵四浮想联翩,呼吸加速。 这不寻常。 赵四按住自己的胸口,想助自己镇定。 不想,赵四刚刚护住自己的脖颈,便有一只玉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那只手在“哒哒”的滴水,温热的水滴顺着赵四的衣襟淌她到她的锁骨。 一滴,两滴,三滴…… 赵四呼吸骤停。 云倾潮热的面颊贴在了她的脸上。 “夫君莫不是看不起云倾?” “我。我只是不习惯。”赵四哑着嗓子,说出一个她自己也不信的答案。 这世间有千百种不习惯,但绝对不含美人关。她赵四一山野莽夫,竟能遇此等美人关。 赵四身子在颤。 云倾隔着衣衫从身后将赵四拥住,似讽似劝。 “如何会不习惯?坊间传,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夫君与云倾已修得百年之谊,如何怕那后面半段?” “你,你说什么?”赵四不解的回望云倾。 云倾一使劲,便再度将赵四压倒在身上,似发了狠,又似中了魔,蹭蹭四五下,即将赵四剥得像剥壳的鸡蛋。 当然,说鸡蛋亦不准确。 赵四借着云倾那双怒意上涌的瞳仁倒影,看清她此刻不仅发髻散乱、衣衫不整。最要命的,却是她是个女人。 女人呵。现在浴池春满,坐在莲台上的竟是两个女人,竟是一美一丑,一富一穷,一全一残两个女人。 “云倾。”赵四干吞了一口浊气,慢慢挪动身子,想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云倾没有给赵四机会。 屈膝追着赵四的动作,一进一退。 云倾将二人的距离控制在一指之间。 “夫君后悔了?”云倾似习惯了赵四的躲避,只是痴痴的望着赵四的眼睛。 云倾的眼睛红了。微微发红的眼睛并未折损云倾的美貌。反倒是让那蛰伏在青丝的佳人愈发惹人怜爱。 赵四盯着那双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眼睛,败下来阵来。 “我陪你沐浴。” 赵四伸手挽住了云倾的右手,起身扶起云倾,与其十指相缠。 “夫君?” 云倾被赵四拉着,慢步沿着她来时留下的水线走到金莲边。 赵四松开云倾的手,甩开周身的束缚,再转身,已是先云倾一步,浸在了香汤里。 这玉露楼当真是豪奢。 赵四试试水温,自觉尚可,便朝金莲那厢伸出手,扬唇与云倾招呼道:“云倾,下来,我扶住你。” 赵四招呼得爽朗。似是烈焰破云,又似是春草初生,端是那唇间一笑,竟也让云倾在辇上呆愣了很久。 “怎么了云倾?”赵四觉察到云倾的异样。 “无。无事。云倾只是想着,若是夫君能日日待云倾似方才那般好,便是好了。” 云倾柔若无骨的搭上赵四的手。 赵四想也未想,一拉就将云倾拉到了怀中,打横抱起来。 “呀!夫君?”云倾耳尖红了。 赵四只觉她们之间似是本该如此。 下一秒,赵四没头没尾道:“若是他年有幸,定带云倾看遍十里莲花。” “是何样的莲花?”云倾展臂勾住赵四的脖颈,试图帮其省省力。 赵四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香汤中跋涉,弯眉反问道:“云倾想看什么的荷花?” “云倾。云倾。云倾不知夫君说得是什么样的荷花。” “荷花而已,能有什么样的?”赵四心道云倾问得奇怪。 云倾轻轻应。 “世间莲花,依颜色有白、粉、红、黄、复色,依花瓣有单瓣、复瓣、重瓣、干瓣。云倾听说,还有些莲花亦是可作膳食。却不知夫君说得是……” “我邀云倾看十里金莲。” “金莲?”云倾错愕。 赵四只当自己信马由缰唐突了佳人,豪气干云道:“赵四知云倾见惯美玉琼瑶,宝马香车。但赵四以为,唯有十里金莲,方能配得上云倾待赵四的厚恩。云倾且等着,待赵四发迹,赵四定不负……” “夫君!不必如此。”云倾抬手捂住赵四的嘴,“举头三尺有神明。夫君既然愿意与云倾携手,云倾断不需夫君发迹。至于莲花。云倾确喜莲花,夫君若有意,便与云倾画上千幅便是。较之十里金莲,云倾更喜纸上莲花。” “可我不会画。” “云倾自幼好丹青,粗通花鸟。”云倾翘着手指,在赵四肩头,沾水汽,勾勒一朵莲花。 “那……”赵四眨眨眼,驻足将怀中人抱得更稳,“赵四愿拜云倾为师。” “好。”云倾点点头,“我们离了玉露楼,云倾便教夫君作画。” “一言为定。”赵四在踏到台阶时,将云倾放到水中,随后摸台阶坐下。 赵四一坐稳,云倾已是坐到她膝上,细细与她捋去头发上的杂草,再荡到水中。 赵四瞥发尾,能看清自己发梢不仅枯黄,还分出了不少发岔,再看看云倾青丝如瀑,水光顺滑,恐云倾看轻了她,急道:“我自己来。” “还是云倾来吧。云倾有木梳。”云倾变戏法般从发髻中摸出一把檀木梳,落到水中,将赵四的发尾压到水下。 赵四心生感激。 云倾却在梳尽赵四的发尾后,心疼地抚了抚赵四的下颌,低声道:“夫君受苦了。云倾入楼四载,攒下不少家私。待我们从玉露楼出去,云倾定与夫君好好补上一补。” “倒也未必受过什么苦。”赵四心道,或许只是穷。 云倾未答,只是转依偎到赵四的怀中,靠在赵四身前,听赵四稳稳的心跳声。 赵四坐在香汤中,暖玉在怀,即一手揽住怀中人,一手翻拨动水波。 水波潋滟,赵四发现自己除了手脚,竟是白得吓人。不禁揣测起,自己莫不是也落难权贵出身。不过这般想法未持续多久,因为云雾外,传来了一声莺儿的轻唤。 “小姐。喜服备好了。” 赵四坐在香汤中,听着莺儿的脚步,忍不住自嘲,做什么白日梦,她醒来时,单枪匹马,谁家王孙公子能落魄到书童、丫鬟皆无一人? 好在,她这番是真的要成亲了。 赵四紧了紧揽云倾的手,心道,她赵四走大运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7、第七章 大运来得如此突然,赵四只能宽慰自己她与云倾道途相遇是天时,她与云倾共处一处是地利,金风阁骂街是人和。 总之,婚事来了,任谁都挡不住。尤其是云倾命莺儿将呈喜服的贡盘送到她手边的时候。 莺儿来时只是端着一碗参汤,其后二婢,一前一后,捧着贡盘,低眉将贡盘举过头顶,异常恭敬。 见楼中送喜服的婢子都如此谦恭,赵四猜测,玉露楼或是周遭最有名的销金窟。 云倾起身接过莺儿贡盘上的参汤,举勺喂入赵四口中。 云倾那汤勺挨到赵四下唇,赵四唇间一温,再舌尖点点,惊诧玉露楼竟是用暖玉做了汤勺。 “可是嫌汤的味道不好?”云倾见赵四不饮,收手自尝了一口,尝罢,疑惑着再与赵四喂一勺,“此汤用的是千年老参,文火慢炖了三日。用得是宫里传出来的方子。夫君若是吃不惯,且等等云倾遣莺儿重新熬过。” “不必。不必。我只是头一次见这么好的东西。”赵四摇摇头,接过云倾手中的汤碗、药勺,学着云倾的动作,挖了一勺,欲喂与云倾。 不想,她的勺子尚未出汤碗,便将药汤尽数洒回了碗中。 云倾见状,亦不恼。端着一双美目,看赵四反反复复,如水中捞月般在参汤碗中捞了捞,云倾掩唇笑开了。 云倾一笑,赵四亦是急了。 不信她这等气运,竟是拿捏不住一个汤勺,赵四鼓着气,同手中的参汤较劲。 参汤也宛若知晓赵四的心思,一滴也不愿安心躺在她勺中。 “还是云倾来吧。云倾想喂夫君喝参汤。” 云倾解语花般接过赵四手中的活计,捏稳汤勺,又与赵四喂了一口。 赵四经一番尝试,知喂汤看似小事,却也废不少心神,遂感激的与云倾一望,后接过云倾的汤碗,仰头“咕噜咕噜”将参汤喝了个底朝天。 喝完,赵四恐云倾未瞧见,特意将碗底翻与云倾看了又看,甚是得意。 云倾二度掩唇,却是在笑罢,贴近赵四的耳际,轻喃道:“当真气息绵长,不愧是云倾的夫君!” 云倾夸得自然,赵四十分受用。 捧贡盘的莺儿却是“噗”得笑出声。 “咯咯咯咯咯。” 在笑到咳过数声,引得身后二婢跟着笑出声后,莺儿面色发白,连连冲云倾叩首,讨饶道:“小姐!小姐!莺儿不是存心笑姑爷。莺儿只是,只是,头一次见人牛饮了一碗参汤,还邀小姐品鉴……” “小姐!奴亦不是存心的。奴只是看姑爷,姑爷真性情,打心眼为小姐高兴!”莺儿身后一婢跟着叩首。 云倾从赵四肩头望向莺儿身后的女婢,眸光转冷。 “你叫什么名字?” “奴名草儿。” “草儿这名字不应景。改作‘喜儿’,日后跟着姑爷吧。”云倾说话间,指了一人与赵四。 赵四受宠若惊。 不想,云倾转瞬又与莺儿吩咐道:“让她们下去,唤燕儿来。” “是。”莺儿领命跪退,不多时,又带了一女婢。 那女婢个高、面冷,一张嘴,就透着一股木头味儿。 “见过姑爷。”云倾与那女婢一吩咐。 女婢当即跪拜在池边,冷声道:“燕儿见过姑爷。” “即使见过了姑爷,我处有一姑爷的贵物要你保管。”云倾勾勾手指,莺儿跪地举高了一贡盘。 赵四回头瞥了一眼贡盘,火又烧到了脸上。 夭寿了,贡盘里那物件,怎么看都像是…… 裹胸布! 虽然看那裹胸部的色泽,几乎与上吊的白绫无异,但赵四发誓,她不过是撇过一眼,便认定那玩意儿就是裹胸布! 已知云倾是头牌中的头牌,美人中的美人,自然用不上什么裹胸布。 那这裹胸布的主人自然只能是…… 阿! 赵四羞得恨不得钻入水中。 云倾没有赵四机会,反是与莺儿、燕儿嘱咐道:“你们姐妹追随云倾多年,云倾从未与你们交代过像今日这般要紧之事。但婚期旦夕,你们是云倾近身之人,云倾也不瞒你等。云倾选夫,选中的一女子。这世间,男者为尊,女子何其难也。望二位助云倾遮掩。” “小姐!莺儿誓死追随小姐!”莺儿哽咽着朝二人一拜,当即从怀中掏出一玉瓶,倒出一枚红丸吞入腹中,又掏出一玉瓶,供奉在台上,朝赵四叩首道,“莺儿自服丹药月颜,此药六月一解,解药敬给姑爷,还望姑爷恩泽。” “燕儿领命。”燕儿从莺儿那处讨要过一颗红丸吞下,不再言语。 “好。”云倾满意地点点头,后转身拉过赵四,面对着二婢,软声道,“夫君莫要再羞了。莺儿、燕儿追随我多年,如我镯,我钗,我梳,我影。你若与她们见外,却是与自己添堵。” “说来,这喜服是仓促找来的。或是配不上的夫君。但云倾却是希望能亲手服侍夫君,试一试新袍。” “这。这不妥吧。”赵四还是不喜欢莺儿、燕儿服侍。虽她脑海中有奇怪的声音,告诉她,富贵人家被人侍奉惯了,多是将仆婢看作物件,但她赵四并非富贵出身,在二婢眼前,无法如云倾这般自如。 云倾见状,挥挥手,莺儿当即道“那婢子退下了”,独燕儿还捧着呈裹胸布的玉贡盘。 “怎不退下?”云倾眉峰微蹙。 燕儿冷声应:“燕儿恐姑爷胸肌太盛,更衣时缺人手。” “噗——”赵四险些被噎死。 云倾也跟着燕儿的话锋望赵四身前瞧。 那探寻的视线一探来,赵四不知要不要躲。 云倾却在赵四张口前,冲燕儿摆摆手。 “退下吧。” 燕儿放下贡盘,转瞬不见人影。 云倾出水,任水滴顺着她的发梢,一点一点从水面,落到了台面上。她赤足踏在台面的,水滴在她身后积成了一个小圆,发尾贴在小腿,映着烛光,散出莹莹的光泽,格外剔透,当真美极。 赵四盯着那坠落的水珠,期望时光就凝固在此时。 奈何云倾一动,已是朝赵四伸出手,将她邀到了台面上。 赵四在台面上与云倾相望,惊觉她竟是只能看到云倾的发顶。等云倾拿着锦缎与她擦去身上的水珠,赵四还魂般领会到她为什么可以假扮一个男人。 因为云倾本就高挑,而她赵四,当真很高。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赵四一阵得意,身前先是一痒,后便觉察到云倾仰面吻住了她,缠裹胸布的动作却未乱一毫。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8、第八章 不知云倾绕了多少圈,绕到赵四隐约喘不过气,丝滑的朱红色中衣被云倾披到了赵四肩上。感受着云倾的温柔,赵四低头看那芊芊玉指与她细细绑好中衣内侧的绳结。 云倾系得是那么慢,慢到赵四能看清其指尖在颤,肩膀在抖。 “云倾,你多大了?”赵四没话找话,试图宽抚云倾。 云倾指尖一顿,后继续与赵四整理衣角。 “夫君,多大了?” “我忘了。”赵四据实以告。 “那云倾也忘了。”云倾仰面顽皮的与赵四一笑,踮起脚尖,从贡盘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金镶玉挂到赵四脖上。 挂罢,云倾又将玉翻来覆去摸了摸,才软声与赵四嘱咐道:“夫君且收好了。这是夫君与云倾定情之物。万万不能丢。” “定情之物?”赵四心头一颤,捧住玉,激动万分。但思及她收了云倾定情之礼,却身无长物能奉还,索性拉住云倾的手,跪地祷天道:“我赵四愿折寿十年与云倾作定情之用,愿苍天垂怜。” 祷罢,赵四欲拜,却被云倾堪堪拦住。 云倾急急忙扶赵四起身,眼眶竟是急红了。 “这是怎么了?可是不惜得延寿十年?可你夫君我,却是再寻不出旁的东西,能许与娘子了。”赵四讪讪握紧手,有些懊恼这偌大的汤池,竟无一物能供她借花献佛。 “没什么。高兴的。夫君不必在乎这些俗礼。所谓,‘易得千金宝,难得有情郎’,夫君待云倾有情便是了。” 云倾轻轻掰开赵四的手,展颜笑笑,侧身将朱红色的绔与赵四系上。 那绔设计的机巧,竟是裤头有一丈束腰布,裤腿每一寸便有一个绳结。 云倾一一与赵四打理罢,推赵四朝香汤靠了靠。 赵四看看汤中倒影,暗叹,人靠衣装马靠鞍,古人诚不她。不过是一身朱红色中衣,加颈上暖玉,竟让她周身多了一层贵气。 赵四下意识摸向那金镶玉。玉上的凹凸让赵四想到了龙纹。 赵四再摸,竟摸到那龙纹间似乎有字。 “景明?”赵四试图念出那两个字。 云倾捧着一个贡盘,走到赵四身边。 “不错。是景明。春和景明,霞蔚云倾。夫君与我是天作之合。” “这般说。我却是该换个名字。我决定了,为了配得上娘子这块玉,以后我对外便称赵景明了。多谢娘子赐名!”赵四侧身与云倾一拜。 云倾掩唇三笑,却是将托盘塞到了赵四怀中。 “轮到夫君与我更衣了。” “好。”赵四从善如流。 进度也如赵四所想,从与云倾着肚兜就卡住。紧着眉,赵四将绣了金莲的朱红色五方布转了转,汗珠沁出了额头。 好在云倾是个好师傅。 背过身,撩起青丝,留柳腰美背与赵四,云倾脖颈前倾,柔声唤:“夫君牵住绸头,在后面打结便是。” “好。”赵四单手从云倾腋下将肚兜铺陈在锁骨,再学着云倾之前的举止,抽好四根细绸,上下依次打过结。 打完结后,赵四在红绸间,看清云倾的腰,细到不堪盈握。 赵四紧紧手,低头快速将绔与云倾打理好。 赵四与云倾一穿好,云倾即嵌入赵四怀中,与赵四依偎了片刻。 待赵四呼吸乱了,云倾才再度拉着赵四站在池台边,欣赏香汤中二人的倒影。 是时,朱衣相映,携手红颜。 赵四一时看痴了。 云倾却抚掌,招来莺儿、燕儿二婢,抬来玉凳,与她们打理好发冠、钗环、喜袍、配饰。 一袭金玉上身,赵四临汤看水中自己头上的金冠,腰间的金龙玉挂,握住云倾的手紧了紧。 而云倾反握着赵四的手,顶着金凤垂珠冠,娇笑道:“云倾要夫君与云倾盖喜帕!” “好!”赵四从莺儿手中接过喜帕盖在了云倾头上。 莺儿将拴了红团花的红绸一头塞到了赵四手中。 赵四握紧红绸,燕儿近身扶她向前。 赵四一动,莺儿即扶住云倾,跟着赵四的脚步亦步亦趋。 赵四依着燕儿的力道走,手中的红绸时紧,时松。紧时,赵四想,或是她娘子的步子慢了。松时,赵四下意识停住脚,只想让身后人离她近些。 如是走着,短短百余步,赵四竟是走了一炷香。 当着燕儿停步,赵四跟着驻足四顾,只见步入一能容百余人的屋堂,堂顶金莲九朵,一大八小,堂内数根十余丈高的巨柱皆以金粉涂抹,房梁间八根红绸逶迤回旋绕出一朵巨大的红花悬在堂中金莲下。金莲百余片莲瓣都悬挂着拳头大的宝光莹莹的夜明珠。 “云倾。”赵四被喜堂的富贵迷了眼,“这当真是你我的喜堂吗?” 云倾不答。 燕儿朝赵四西北方一招手,赵四跟着望去,就瞧到一个身着红袍的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站在红绸装饰的莲台上,喜气洋洋得朝她这厢拜了拜,而后拱手与站在莲台下着红衣的众人发令道:“新郎官已是到了,奏乐的、邀客的、献艺的、上菜的,怎么还不动起来!” “领命!”众人依令而行,在烛火珠光先是汇成一团火,后散成满地红。 鼓乐声、传菜声、杂耍声高低交织,赵四听得头晕目眩。 喜婢们捧着玉雕白菜、双凤衔珠、绫罗锦缎等贵物鱼贯而行,赵四看得目不暇接。 待到燕儿搀了赵四一把,赵四听到主事在金台上唱和。 “有请新人。” 赵四才踉跄着往高台上。 赵四走得很急,急到刚近莲台,就跌到了阶上。 “姑爷?”燕儿大惊,匆忙去扶。 云倾竟是抢了先。 云倾先燕儿一步,攥住手中红绸扶住赵四,顺势稳住了赵四的手。 赵四借力站起,歉意丛生。是了,她这夫君不称职,竟是连拜堂这等小事也办不好。 况且,拜堂摔跤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恐再生差池,赵四忍不住急急唤了一声“云倾”。 “夫君莫怕。有我!” 云倾扶赵四站好,先赵四一步,由莺儿扶着登台。云倾步履庄重,身姿卓群,赵四在原地看了片刻,欣喜有之,悲涩有之。 欣喜者,她赵四竟是能得这等奇妻,当真是老天爷赏饭,是她赵四有偏门福。 悲涩者,如云倾这般奇女子,竟是要与她这庸人赵四作妻,何尝不是一种老天爷瞎眼,暴殄天物。 心疼云倾,赵四鼻尖酸涩。 奈何,手中红绸忽是一紧,赵四只得被云倾拉着、燕儿推着站在了莲台中央。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9、第九章 赵四一站到金莲中央,才看清金莲前竟齐齐摆了九横二十纵百余台宴席,席位呈扇形散开。席间,前四排宾客皆是着红衫的年轻女子,多簪花抹粉。四排后,有长者、有孩童,多是埋首席间,对着案上的肘子、花糕大快朵颐。 这场面是何等热闹。 然而,这一切于赵四而言委实是太陌生、太离奇了。 “台下皆是娘子的客吗?”赵四压低声音,问云倾。 云倾虽目不能视,却摸摸勾住赵四的指尖,微微摇头,轻笑道:“不,是夫君的客。” “我的客?”赵四定神再将台下人看了又看,确定她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个。 开什么玩笑? 赵四恐云倾被骗。 云倾及时与赵四解惑。“确是夫君的客。古之成婚者,该宴亲朋故交。夫君前尘尽忘不知亲朋何在,云倾索性做主,替夫君邀宴天下人。” “邀宴天下人?”赵四低声重复着云倾的话,喃喃道,“娘子这般说有理。但这……未免也太隆重了。我不过是一个失忆之人,何德何能受此大礼?” “夫君不必自谦。天下人能与夫君庆贺,是天下人的福气。若夫君过意不去,只当与天下人祈福便是。况且,夫君或是未去过京都。三年前,皇四子端王迎娶端王妃时,曾彩灯二十里,开宴十五日。如此算来,你我婚事,当属十分节俭。” 赵四闻言,心中一震,笃定道:“那端王定是爱极了端王妃。” “那想必夫君已然懂了云倾待你之心。”云倾再度握了握赵四的手。 赵四回握住云倾,郑重其事道:“赵四定不负娘子。” “我信你。”云倾指尖在赵四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仿佛想将赵四心中的不安抚平。 赵四心头一热,正欲再说什么,主事动了。 主事喜气洋洋的开始招呼“吉时已到”。 适时,金莲台四周的乐声大作,锣鼓喧天,笙箫齐鸣,整个喜堂都沸腾了。 金台下宾客纷纷举杯,目光齐齐聚拢在赵四与云倾这对壁人身上。 恭贺声亦如潮水般涌来。 “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赵四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喜,弄得神思恍惚,下意识握紧云倾的手。 云倾虽有盖头遮目,却仿佛看见了金台下的一切。 “夫君,该行礼了。” 云倾轻轻捏了捏赵四的指尖。 赵四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牵着云倾的手,缓步走向金莲台前的主事身旁,挪了一大步。 主事朝天地拱手,喜笑颜开,高声唱喝。 “一拜天地。” 赵四与云倾并肩而立,面向台下的宾客,缓缓俯身行礼。 俯到最低处,赵四忍不住去偷看云倾。 但从喜帕缝隙间,瞥到云倾神色肃穆,甚是庄重。 她赵四真的成亲了! 在云倾认真的行礼中,赵四神思大定,慢慢起身。 适时,主事的声音再次响起。 “二拜高堂。” 赵四往下拜的身子卡在的半中央。 “娘子,高堂何在?”赵四用余光左右张望,搜寻云倾高堂的踪迹。 云倾玉立着,朗声提意道:“夫君前尘尽忘,不在高堂踪迹,云倾浮萍之身,高堂亦不在场。如此,云倾以为,夫君与云倾一同向天地再拜一次,以示敬意即可,不知夫君意下如何?” 赵四闻言,替云倾一阵酸楚,却也不再多言,只是与云倾一同再次俯身行礼。 拜罢,赵四默念,若她父母尚在,今日见她与云倾成婚,必是欣慰至极。 至于云倾,赵四在心底默默发誓,她定会照顾好云倾,不负云倾深情。 如是想着,主事唱和声入耳。 “夫妻对拜。” 赵四再同云倾缓缓俯身,彼此对拜。 就在这一瞬间,赵四额侧竟是一阵剧痛。那阵剧痛在赵四的脑海中鼓捣出一些零碎的画面——有贵气逼人的喜堂、有男男女女的朝贺,还有,还有一男子拉着她的袖口,骂骂咧咧的喊“四哥”。 “四哥。” “四哥。” “四哥。” 那仅有的几声“四哥”,喊得赵四心烦意乱,但她来不及细想,便被主事的声音打断。 “礼成——送入洞房!” “呼——”赵四按按眉心,舒了一口气,转身欲扶云倾下台,不想被一男声阻止。 “且慢!” 赵四循声望去,只见莲台下,百步外,出现了一个男子。那男子二十出头,身着华服,容貌虽清俊,眉目间却带着几分猥琐。 赵四心道,这莫不是云倾的旧相识? 男子与赵四对视,拱手见礼道:“闻说云倾今日大喜,儒风特来敬酒,恭祝二位百年好合。” 那男子说得合礼,奈何赵四竟是听出了挑衅。 赵四心中疑惑,正欲开口,却被云倾按住手。 云倾蒙着盖头,侧身拉着赵四,淡淡道:“柳公子,今日是我与夫君的大喜之日,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但若有人存心挑衅,莫怪云倾翻脸不认人。” 男子闻言,目光从赵四脸上扫过,带着几分讥讽:“云倾,你果然还是这般伶牙俐齿。不过,今日我来,可不是为了与你争辩。” 他说罢,转头看向赵四,语气中带着几分嘲弄道:“鸣景,你可还记得我?” “什么鸣景?我是赵四。”赵四同男子摆摆手。 那男子见状,笑意更浓,眼中却闪过一丝阴冷:“也罢,既然台上是赵四,本公子便再自我介绍一次——我姓柳,名儒风,曾是太子府的幕僚。” “所以?”赵四不想听废话,“你想说什么?” “儒风想说,赵四公子可知,你今日所娶的如花美眷,曾是名满京师的……”柳儒风刻意拖长话尾,有意让众人揣测。 众人顷刻议论纷纷,皆开始揣摩云倾与新来的男子是何样的关系。 老的猜,这柳儒风或是觊觎云倾的美貌,因爱生恨。 小的猜,云倾可能是偷了太子府的银钱,太子托人千里追凶,这男子就是负责追赃款的幕僚。 独赵四看看柳儒风,再摸摸下巴,有理有据,甚是认真的接了话头。 “花魁吗?公子是想说,我娘子曾经是名满京师的花魁吗?”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0、第十章 赵四说时,已是尽量往高处去想了。 不料她说罢,柳儒风面色大变。 “放肆!”柳儒风暴跳如雷,“胡闹!谁允你如此侮辱……” “莺儿。打出去!”云倾没有再给柳儒风说话的机会。 “是!来人!”莺儿怒目举手连击两下,立刻涌出十一个着黑衣的壮汉,举棍将柳儒风架起,封嘴,打了出去。 赵四目送黑点架着柳儒风浸入人群,心道,她竟是愈发看不懂柳儒风。 是了,寻云倾闹事的是柳儒风,欲替云倾出头的亦是柳儒风。 赵四默默在心底记住柳儒风这个名字,转问身边人。 “云倾,你和柳儒风,不,柳公子很熟吗?” “夫君莫要多想,云倾与那人只见过一面。”云倾扶着赵四下台,命燕儿领着赵四沿着宴席,敬过宾客几轮酒。 赵四跟着燕儿,端着金樽,一边道着“在下赵四,谢各位赏脸”,一边应着“不错,我此番迎娶的确实玉露楼云倾”,左右对饮,连连下腹二十余杯。 赵四饮得越多,左右宾客看赵四的眼神愈奇。 待赵四神清气爽的与一耄耋老翁对饮了七八杯,神色不变后,老翁捋捋垂膝的花白胡须,拉着赵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几圈,又将燕儿手中的酒壶与自己对换,与赵四满上,邀赵四对饮。 老翁道:“为了今天的好日子,新姑爷再来一杯!” “多谢。”赵四仰头饮罢,酒光浮动,尽显风流。 老翁盯着赵四唇角,确定其以偷偷将酒水倒在袖中、偷偷将酒水换作白水等法子偷奸耍滑后,遂哈哈大笑,先道:“唐突了!唐突了!老夫活了快九十岁,第一次遇到像赵公子这么善饮的人。” 后又将一块木牌放在赵四手中,按屈赵四四指,助其收好,口中连道:“也罢也罢,老夫我精于酿酒,今日喝了姑爷喜酒,他年姑爷来老翁酒舍,老翁请姑爷一坛八十年的状元红。” “有机会一定!”赵四展眉而笑,转身去别桌,心道,这老头也是坦率的可敬。 不想,她一转身,那老翁又是拉住了她的袖口。 “等等,老夫有一事想问。” “且说。”赵四先与对桌谢罪,转身待老翁细说。 老翁单刀直入。 “姑爷可是识得端王?” “端王?”赵四依稀记得,方才云倾与她提过端王。准确说,是提过端王那场盛世喜宴。 赵四心道,她前尘尽忘,多听着市井传说,或是能与云倾多些解闷的闲篇,遂追问道:“老人家何出此言?” “嗯嗯!”赵四的称呼让老翁很得意。悠悠再捋两下须,老翁有意拔高了声音:“端王生而善饮,十岁便自称酒仙。老夫见姑爷和端王年纪不相上下,若有机会,或可做个酒友。” “竟有这等事!”赵四想的远。 赵四仔细掂量过她若是能以酒为名,攀上端王路子,于她于云倾皆是一桩好事,瞬间热血上头。 “端王何在?” “端王。端王或是不久就会来咱们岑州吧。咱们岑州是六皇子的封地。六皇子下月生辰,端王或是会与太子一同来为六皇子庆贺。” 赵四心道,太子听上去比端王厉害,她或是还可以试试太子门口。 赵四问:“太子为什么会来?太子善饮酒吗?” 赵四问罢,席间人大笑不止。笑声紧了,就有好心人与赵四说道:“六皇子与太子是一母同胞,自然要与六皇子庆生。至于端王为什么会来。端王,嗯。听说宫里那位不行了。搞不好,端王以后是这个!” 好心人拉过赵四,暗暗在怀中与她竖了个大拇指,示意端王搞不好会做皇帝。 赵四皱皱眉,感觉这路子难走了。 是了,选端王,怕太子登基。 选太子,又怕端王翻盘。 难!难!难啊! 赵四为自己出师未捷,掬一把英雄泪。 吃酒的好心人冲赵四骂骂咧咧。 “干他娘的。老子死了,底朝天。是爷们就是干!你莫要怕押错宝。你要是知道压哪对,菜市口怎么会杀得人头滚滚?哈哈哈哈哈哈。” 吃酒人笑得狂放,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别是个疯子。” “这就是吃蒙酒,说蒙话。” “八成是个骗子!” …… 众人的议论惹恼了吃酒人。吃酒人站起身,拍案和周遭叫板。 “怎么!你当老子说瞎话?老子是县老爷的外甥女的外父的小娘舅,咱岑州城第一刽子手!” 赵四仔细听着,也记住了吃她喜酒的有岑州第一刽子手。 燕儿见这厢闹开了,立刻召来几个女婢替赵四致歉,道“我家姑爷不胜酒力”,转将赵四扶出喜堂,一路搀送到一栋邻水,二层小楼上。 赵四由燕儿搀着上楼,步步将梯板踩得“吱扭”作响。 等行到喜床前,赵四才看清云倾用的是细工精雕的木床。 赵四不知是什么木,只能看清那镂空的木板层层嵌套,将她的云倾藏在木板最深处。 赵四躬身进去,先是看到云倾那绣了金边的裙角。 “云倾。”赵四低声唤,先亮明身份,“我是赵四。我,我是来。” 赵四自是知晓她是来洞房的。但烛火莹莹,她只道“洞房”二字烫嘴,实在说不出口。 不过。 赵四寄希望于云倾出马。 奈何云倾不解风情。 二人隔着喜帕对视片刻,赵四摸不着云倾底细,殊不知云倾在喜帕内竟是将她之窘迫看得清清楚楚。 两人僵持着。不是二人与彼此较劲,而是二人各自对付自个儿。 直到云倾拿定主意,先问赵四。 “夫君且说说,自己是来做什么呢?” 赵四嘴笨。 “我。我来看看娘子。” “娘子便是用来看得吗?”云倾好似憋了火。 “我。嗨。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四四处张望,倒是在云倾第二层的隔板的木桌上,看到了喜称。 赵四转身取喜称,挑去云倾的喜帕,再在云倾回神前,握住云倾的手,俯首沾上其朱唇。 云倾先怒后笑,终了竟是勾住了赵四脖颈。 赵四心道,这个动作她熟悉呀!立刻麻溜将她的亲亲娘子打横送到榻上,又赶在云倾说话前,咬着云倾的耳朵,和她私语道:“为夫怎么会不知道娘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娘子,娘子是用来敬,用来爱的。”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1、第十一章 话罢,赵四又亲了云倾几口。 “你!”云倾作势要打,待指尖到了触到赵四面颊,又娇嗔着点点赵四眉心,数落道:“油嘴滑舌,却不知是从哪里学来了的。” “定是,定是从娘子这处学来的。”赵四曲肘,伏在云倾上方,煞有介事道,“我自记事起,也就和娘子你多说过几句话。娘子你若是听不惯,定是我将你想说的话抢去了。” “那又如何?” “那娘子就只能静听我说。”赵四拔下云倾的金簪,替她除掉头上的发饰,间隙间,将敬酒时诸事一五一十说与云倾,又将自己有意攀附端王、太子一事,和盘托出。 赵四说时,一直留意云倾神色。于是赵四发现,轮着她提及端王,云倾那双美目即灿若繁星,轮着她提及太子,云倾那美目瞬间即流光尽散。 赵四料想云倾对端王有好感,当即跟着云倾押宝道:“等端王来了,我便去寻他拼酒,娘子以为如何?” “噗——傻!”云倾伸手抚上赵四的面颊,抚了又抚。 赵四只当自己又闹了笑话,瞬间红了脸。 不料云倾竟是双眸笑成两道月牙,轻轻道:“夫君当真是好计谋。可惜端王她不爱饮酒呀。” “那他如何能成酒中仙?”赵四没忘老翁的话,当即将木牌递给云倾,“这木牌的主人说话也不做真么?” 云倾接过木盘,举高看看,美目眨了眨,犹豫二三,才与赵四交代道:“这是贵物。夫君以后莫要招摇,随意递与旁人。” “这是什么?”赵四望着木牌若有所思。 “是莫家酒坊的信物。若我猜的不错,方才夫君见的那老翁该是莫家酒坊坊主莫愁。” “莫愁?听着不像好名字。” “是啊。说他姓莫,天下人都称他作‘鬼见愁’,说他名愁,他酿出天底下最出挑的名酒‘忘忧’。夫君此番结识了他,委实说不清是福是祸呢。”云倾轻叹一声,将木牌塞回赵四手中。 赵四将木牌收好,打趣道:“娘子莫怕。高低是个酿酒的。下次他再来,我与他多喝几杯便是。” “倒是端王。不爱喝酒的端王,他如何成酒仙的?”赵四将话头扯回到云倾欢喜的端王身上。 云倾莞尔。 “酒仙啊。这就说来话长了。我与端王并非自幼相识。不过我早前有手帕交,曾在端王府上,和端王斗酒。端王自言,酒色伤身,不喜饮酒。” 赵四做合理推断:“那娘子的小姊妹定是胜过了端王。” “不,夫君猜错了。絮儿她输了。” “这。”赵四只当云倾诓她。 云倾摇摇头,笑意延到了眉间,道:“谁能想,端王虽厌于饮酒,却精于饮酒呢。他们皇家事,兄弟阋墙。云倾也是听絮儿说,才知晓端王少有谋略,恐酒醉在宴席间露出马脚,才小小年纪,耍凶斗狠,练就了一身不醉神功。” 赵四想把自家娘子了解得更多些。依赵四当前的小脑瓜所想,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无非是多了解了解其挂在嘴边的人。 于是赵四选择追问。 “那絮儿呢?” 云倾笑意滞在了脸上。赵四多看几眼,竟隐约觉察到云倾要哭了。 得!捅马蜂窝了! 赵四见记起了今夜是她与云倾的洞房花烛夜,后悔不迭。 好在云倾的金豆豆只是在眼眶中打了个转,又复归到眼眶中。 “絮儿是柳家小姐。夫君若问她在何处,云倾也不知晓。不过,云倾听说,她已是太子侧妃了。” “竟是这般显赫!”赵四咬咬牙,憋着一股气,道,“娘子与太子侧妃柳絮儿是手帕交。那柳絮儿现在是侧妃,以后搞不好是皇贵妃……娘子可会气闷,嫁与我了赵四,招致明珠蒙尘?” “噗——又犯傻了不是。”云倾被赵四吃得歪醋逗笑,“絮儿自作她的皇妃便是,与我云倾何干。倒是夫君你,远看是个闷葫芦,近了居然这么多话。” “这不是说与娘子么。”赵四收拾好心情,聚神与云倾深情对望,筹划完成洞房花烛夜最重要的环节。 云倾会意,从枕下抽了一本锦缎□□,三寸见长的画本递与赵四。 赵四接过一看,直觉封面上两个又大又黑的字是“春宫”。 嘻嘻。娘子真疼我。 赵四欢欢喜喜得翻开这一页,眉头轻蹙。 再翻一页,眉头紧蹙。 再翻上四五页,眉头紧锁。 一口气翻到底! 绝了! 赵四的眉头拧成川字。 “云倾,这本书你有没有翻过?” “未曾。” “那,早些睡吧。我与你暖暖被窝。” “为何?” “因为。嗨。”赵四找了片刻措辞,挣扎道,“因为此书绘得是阴阳之事。对你我,不,不太适用。” “怎会不适用?夫君与云倾不是夫妻了吗?”云倾好奇地要去拿赵四手中的缎面书。 赵四嬉笑着一手将断面书举到云倾够不着的高度,一手挡着云倾,连连到:“不成的!云倾!不成不成!” “夫君给我呀!给我!”云倾来了兴致,卯足了劲儿去够。 “不成不成!”赵四左躲右避,那册书始终没被云倾十指碰到。 “那。我明日寻莺儿再要一册便是。”云倾气闷躺倒。 赵四慌了,急急俯身查看。 “好娘子,不会这般就……” 赵四端得好心,不想她“生气”两字未出口,云倾已是猛的起身,伸手去取赵四落下的缎书。 “嘿嘿。好娘子,竟是在这里等着我!”赵四快速躲过云倾的手,刻意打滚翻立到能与云倾对视的床角站正。 待云倾视线与她相触,赵四即刻将手中的缎书塞到近身的烛火中,任烛火将看似贵物的缎书烧成灰烬,耐心劝诫道,“娘子,这书当真不是你该看的。” 二人视线在燃烧的缎书的光芒中交织。 云倾见大势已去,索性佯装气恼得抬手挡住赵四的视线,翻身躺下,背对着赵四,哀怨道:“哎,当真是没意思。” 赵四半晌不答,只是憋笑看着她的娘子耍小性子。 赵四看了片刻,只觉她娘子是喜也好看,怒也好看,便是耍小性子也好看。 不料,赵四没看太久,云倾竟又翻过身来,轻轻摇着赵四袖口,软声央求道:“夫君,且告诉云倾嘛,这书里究竟有什么,竟是你看得,我却看不得?”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2、第十二章 云倾乖乖的样子击败了赵四。 “嗯。这其实有点难说。不过我可以给你在墙上画画。” 赵四坐回到榻边,拉过云倾的玉手,屈指在她掌心画了一个圆。 “比方说,这是一个人!” “嗯嗯。”云倾悄悄枕到赵四膝上。 “再比方说,这还是一个人。” 赵四又在云倾手上画了一个圆。 “嗯嗯。”云倾十分捧场。 “这两个圆压在一起。”赵四捉住云倾的手腕轻轻晃动,模仿缎书中两个人压在一起。 晃罢,赵四自觉她将画面还原的绝妙,遂低眉望向云倾。 “云倾,你明白了吗?” 云倾不明所以。 “明白什么?” “算了。睡吧。日后再与你细说,也是累了一天了。”赵四摇摇头,抱过云倾,带云倾一同滚入喜被中。 “夫君不用更衣吗?”云倾拉住赵四喜袍上的绳结,仿佛下一瞬,就要将赵四从衣袍中解脱出来。 “不了不了。穿着睡觉踏实。而且……那裹胸布缠着也怪累的。娘子,你累了一天,也早早睡。有事,咱们,咱们明天再说。”赵四展臂扣灭了近身的烛火。 那盏烛火一灭,屋内其他烛火如中邪般,竟是齐齐一起熄灭了。 烛火一灭,赵四将下颌贴在云倾发顶,白日发生的所有事,如走马车般在她脑海中走了一遍。 真是好运呐。 赵四睁着眼,望着云倾床内四角垂挂的金丝绣囊,忍不住紧了紧环着云倾的手。 是了,她赵四虽前尘尽忘,却也知晓,贫人拥美妻,无异于小儿抱金过闹市。端王的路子走不通,她要如何做,才能守住她的娘子呢? 赵四想得脑仁疼,耳边又是嗡嗡的“四哥”。难道她家里还有三位兄长么?赵四心想,等明个儿天明了,该是回村中,找村长问问,寻到她宗族兄弟,或是能寻得庇护。 不想,怀中的竟是动了动。 “夫君,交杯酒,咱们还没喝交杯酒。” “你莫动,酒在哪?” “床外右侧第三格柜子上。” “好。且等着,我去拿。”赵四摸黑起身,待双脚踏在地面,赵四惊觉她竟是能借着月光,将床边的喜靴看清。 她视力竟是这般好! 赵四欢喜得起身端过呈着交杯酒的贡盘,不想竟是在贡盘旁看到了两个人影。 赵四想叫。 那两人先是愣,后一前一后冲赵四唤了“姑爷”。 赵四这才看清,那两道黑影正是莺儿,燕儿。她们二人在替云倾守夜。 “嗯。”赵四回想方才做的一切,尴尬到恨不得钻进地缝。 莺儿燕儿似有所感,一人一句,将赵四顶死在尴尬的耻辱柱上。 莺儿精,道:“姑爷真会糊弄小孩。” 燕儿冷,道:“当真勇猛。” “呵。过誉了。”赵四佯装镇定,端着交杯酒摸黑折回到云倾身侧。 云倾坐起身,赵四提起酒壶,往两只金杯中斟满酒,分一杯与云倾。 云倾接过酒杯,端着一双美目,在一片漆黑中仰头望着赵四。 “多谢夫君。云倾倒还是第一次饮交杯酒。” 赵四知云倾或是不知她目能夜视,但此刻云倾眼中有却有太多赵四看不懂的东西。 云倾怎会又感激、又怜惜的望着她呢? 难不成,云倾偏爱交杯酒? 赵四缓缓将视线从云倾的眼睛,挪到其面上,这一挪,赵四才看清着喜袍的云倾是何等华贵逼人,挠人心肝。 她真的配得上云倾吗? 想到或是有一天,云倾许是会弃她而去,赵四指尖微颤,险些将金樽中的喜酒抖出来。 赵四如是想着,云倾忽然拉赵四坐下。 二人相对,云倾出手勾住赵四臂肘,低眉饮下杯中物。 赵四跟着饮下,脑海中又闪过了一些杂乱的记忆。 记忆里是一个雨夜,赵四清晰得看到一玉贡盘上装着两只金樽,金樽中装满了酒,与今夜一模一样。 真是奇了! 赵四摇摇头,再度环住云倾,躺入被中,脑海中又多了一点点画面——那对金樽被放在一张檀木桌案上,金樽旁,是一黄铜镇纸,镇纸旁摆着未干的砚台,砚台旁,一只玉笔在快速挪动,笔尖过处,铁树银钩。 赵四心道,有趣。但白日折腾了一天,赵四已是筋疲力竭,再无力欣赏什么书法了。 赵四心道来日方长,便沉沉睡去。再睁眼,已是莺儿跪地邀她去更衣用早膳。 “起来吧。”赵四不是恶人。招呼着莺儿起身,赵四一打眼,就瞥到莺儿身后站了十余个女婢。 赵四恐在仆婢面前落了云倾面子,遂压低了声音问莺儿。 “怎么这么多人?” 莺儿喜笑颜开:“回姑爷话。小姐说婚事仓促,未来得及与姑爷裁剪缝制新衣。故今早只能寻来这三十余件成衣,供姑爷应付应付。” “三十余件?”赵四掰掰手指,发现云倾与她寻来的衣衫,竟是比手指头还多,心底不禁一暖。 “怎么选?是挨个试过吗?”赵四从喜床上坐起身。 “哎呀!姑爷你昨夜竟是连发冠都未取。燕儿心实在太粗了。”莺儿连连数落燕儿数声,又快速从袖中掏出一个卷轴展与赵四,“这是小姐特意命人绘制的成衣图样,姑爷可先选过。” “好。我要挑什么?”赵四接过卷轴,展开,倒是不短不长,恰好与她展臂一样。 赵四知定是云倾的巧思,心底愈发欢喜。 莺儿见赵四喜了,立即朗声道:“一般便是选颜色款式。” “嗯。”赵四点点头,倒也不急着看卷轴,反是与莺儿道,“要红色或黑色。我现在身上这种广袖,不要。如此算算,还有多少件可选?” “这。姑爷倒是要好好挑上一挑了。小姐与姑爷备下的成衣,非黑即红,袖口也无什么大袖,都是箭袖或护臂。” “你家小姐倒是懂我!”赵四大喜。匆匆聚神,将卷轴上的衣衫一一看过,赵四拍案叫绝。 她当真是娶了一位奇女子。她不过是与之相识一天,她就能将常服调得件件都合她眼缘,合她心意。 “就从右起这身开始穿吧。”赵四放弃思考,选择全盘相信她的娘子。 莺儿得令,即留下最右侧举贡盘的女婢,再唤燕儿上前,三人合力,站着服侍赵四换去了喜袍,着上一身交领箭袖玄色外袍。 玄色外袍一上身,赵四不禁看了看自己身前袖口,但见外袍用料皆是有暗纹的提花织金缎,前襟袖口更有黄缎封边,当真是富贵迷人眼。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3、第十三章 更遑论燕儿与赵四围上的皮制挂玉蹀躞带,更是与赵四凭添了一股英武的气息。 “莺儿,咱们这房内可有什么铜镜?”赵四前摸后看,好奇异常。 莺儿得令,立刻将赵四带到了一面等身的铜镜前。 镜内人影朦胧,赵四认真打量了片刻,心底无端觉得镜中面庞算不得熟悉,仿佛她本不该长成这个模样。 不过,镜中这张脸,除了略显硬朗,倒也算得上中人之姿。 但想想云倾那惊世的美貌,赵四不禁感叹,端是看她这张脸,也是差云倾太远了。 好在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有云倾那样的绝世容颜。 赵四宽慰过自己一阵,又低眉偷偷扫了一眼莺儿。 赵四昨日初见莺儿时,莺儿只是穿着与其他婢子相同的翠色衣衫,埋在云倾身边竹叶堆里,极其不起眼 想来,谁能在一片竹林中,瞧到一片竹叶呢。 今日,莺儿换了一身鹅黄色半臂,蔚蓝色带团花的三涧裙,举手投足间,都是管事的气场。 赵四心底黯然。 是了,便是云倾身边随便一个丫头,也胜过她这姑爷三分。 这还有天理吗? 赵四闭上眼,心灰意懒地坐回到莺儿与她备下的太师椅上。 莺儿见状,招招手,燕儿当即上前,招呼人与赵四净面、修面。忙忙碌碌折腾过一炷香,燕儿才将赵四肩头扶正,麻溜将赵四垂地的头发刮起来,快速盘到头顶,扭成一个团子发髻,扣上一个花纹细密的鎏金发环。 燕儿忙罢,莺儿又快步上前,与赵四添了一条玄色抹额。 添罢,莺儿急着拉赵四往镜前站。待铜镜中,恰好能看清赵四的全身,莺儿抚掌讨巧道:“姑爷这一身全是小姐提前想好的。姑爷且看看,多俊啊。待会儿姑爷若是出了楼,定要戴上一个幕遮,可不能让旁的小姐抢去。” “真的吗?”赵四不自信。 “怎么?姑爷竟不信我家小姐的眼光?”莺儿从赵四身侧探出脑袋,冲着铜镜做了一个鬼脸,“姑爷放心吧。我家小姐眼光是一顶一的好!就是柳侧妃,也常与我家小姐书信,央她帮着挑选衣衫呢。” “这你也知道?” “怎么不知道。”莺儿得意道,“那柳侧妃虽是爱读圣贤书,但及笄前就知晓她不是读书的料子,所以早早拿月钱,开了一间布装行。布装行里,最好的配衣师傅就是我家小姐。” 赵四暗暗记下,她的妻子不但精于丹青,还善于搭配,委实才貌双绝。 至于布装行。 赵四看了看莺儿,见其手舞足蹈,似是全身上下都在说,快来问我,我家小姐的事儿我全知晓,遂含笑问:“这般说,你家小姐还有产业?” “那是自然的。”提及云倾的产业,莺儿瞬间打开了话匣子,“我家小姐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是占卜这等异事,她也不在话下。更别说是画眉补妆。那真是手到擒来。” 莺儿说得牛头不对马嘴,赵四却听得仔细。 依赵四之见,她家娘子是玉露楼头牌,精通琴棋书画无什么稀奇。 占卜这等神鬼之术,听上去倒有趣,奈何虚实难断,保不准是莺儿没见过世面。 至于莺儿最后说得画眉补妆。这等女子寻常技艺,当真算绝技吗? 赵四暗思,莫不是此间有故事,忙与莺儿追问道:“画眉补妆有什么特别的吗?” “这个呀!姑爷还是留着亲自问小姐吧。”莺儿与赵四卖一个关子,转身欢欢喜喜引赵四去寻云倾。 赵四跟着莺儿,被燕儿扶着下到一楼,再穿过曲曲折折的水上连廊。那连廊上爬满了紫色的藤萝。藤萝枝蔓上,小小的紫花一朵一朵堆积在一起,攒成了大串,风铃一般密密麻麻挂到了连廊尽头。 赵四被那如瀑的紫色,遒劲绵缠的枝蔓吸引,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莺儿在前方引路,未顾及赵四。早前留下举贡盘的女婢,却是颇有眼色。 女婢三步并作两步,从燕儿身后绕到身前,双膝跪地,将托盘举过头顶,阻住赵四去路,谄媚道:“姑爷若中意那紫藤,攀折了便是。这长廊是小姐的私产。廊内一草一木皆属小姐。况且,奴记得,小姐说过,她曾翻过的李诗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这紫藤花活该配美人。” 莺儿反应过来,帮腔:“是呀!是呀!摘一串吧,姑爷。我家小姐,即便是在美人入云的玉露楼,亦是美人堆里的首屈一指的美人呀。” “竟是这般。”赵四折了一串紫罗兰花放在贡盘上,额头微微发痛。 好在赵四自知,她打睁眼便时不时头疼,已是顽疾,索性不理。 赵四挥手将女婢扶起,一边跟着莺儿继续往云倾那处走,一边琢磨着赠花与云倾的说辞 是该俗套的告诉云倾,她们之间,犹如藤萝,相伴相依,还是要单夸云倾姿容卓群,胜这藤萝三分? 是要和云倾亲真意切说上几句大白话,还是要像方才那女婢子一般,拽上几句诗文? 料想云倾定然不喜欢粗鄙之人,赵四绞尽脑汁开始回忆,她脑海里有无什么诗云。 赵四憋着一口气,想了五十步,确定她也有个天生的、“九岁就知道自己不是读书料子”的榆木脑袋。 罢了。 赵四选择不和自己较劲。毕竟这世间不是什么人,都张口闭口“诗云”。 说来也巧。 当着赵四一松劲儿,心底无端浮现出了两句诗文。 “紫雪半庭长不扫,闲抛簪组对清吟”。 赵四琢磨着那两句诗,脑海里竟是再次浮现出昨晚看到的那间书房,这次书房外没有下雨,房窗大开,窗外是半庭院的紫藤萝落花,约合半寸厚,观同紫雪。 紫雪上有一男一女。男子二十有余,广袖华服,端得是皇家气度,面露郁色。女子正当二八年华,绾了新妇发髻,朱钗满头,仰面正抚紫藤萝,朱唇开合,似是在说什么。 那女子在说什么呢? 赵四盯着那女子,越看越眼熟。眼熟到赵四下意识听到了脑海中传来了一声“云倾”。 瞬间,赵四脑海中的画面斗转星移,迅速从那一男一女移回到书案上。 这次,书案上无人写字,只是摆着一封信封。 赵四聚神去看,看罢,登时被那信封上“休书”二字惊出了一身冷汗。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4、第十四章 休书! 竟是休书! 赵四背脊发凉,神色恍惚,想到了一连串问题。譬如,这休书是写给谁的呢?莫不是写与那紫藤花下的女子?那女子怎么会被休了呢? 赵四兀自想着,不知不觉已跟着莺儿走完了长廊,穿过了被层层花枝遮掩的月洞门,走入一清幽小院。 那小院四围皆有屋舍,院中落着一十丈高的秋千架,架上亦爬满了紫藤花。 赵四看看那秋千上的紫藤花,再看看女婢贡盘中的紫藤花,禁不住拍拍脑门,懊恼道:“我竟是摘早了。” “夫君抱怨何物摘早了?”云倾由女婢扶着,出门相迎。 “我说这紫藤。”赵四倒不避讳,侧身将贡盘中的紫藤让到云倾能瞧到的地方。 “紫藤阿。”云倾莲步走到贡盘旁,一手挽住赵四,一手抚着的紫藤,瞬间笑开了。 “多谢夫君,云倾倒是头一次见这么美的紫藤花。莺儿,快替我收好。” “是!”莺儿领命带女婢离去。 云倾挽着赵四,穿过秋千架,入了左厢房。 厢房内是一张下有炉火的方桌,桌上亦有一火盆,盆上有一紫砂壶“咕噜噜”冒着泡顶壶盖儿。 “娘子在炖何物?”赵四自觉拉开方桌右侧的太师椅,让云倾先落座,而后自觉地自行拉开凳子,坐到了云倾的对面,摸摸肚子,等着用膳。 云倾见赵四性急,当即捏湿布,覆住壶盖儿,起盖。 “夫君且自行瞧瞧。” “是?”赵四探头去望,只看见锅内皆是些黑乎乎汤药,完全看不出食材。 “这玉露楼的人也太会吃了吧。” 赵四盯着那锅药汤,琢磨着待会儿要如何才能妥善吞服一碗,才能不让她娘子难堪。 云倾听赵四提到了“吃”,先是附和“玉露楼的膳食确实不错”,转即掩唇笑了笑,连道数声“傻夫君”,才匆匆盖好砂锅盖,拉赵四起身,移步主厅。 赵四跟着云倾,低头躲开珠帘,入了主厅,即被扑鼻的香气冲得脚步一顿。 再提步绕过屏风,只见厅内正中摆着一金丝楠木长案。长案上摆满了珍馐佳肴——白玉碟中的水晶肘子泛着油光,青玉碗中的燕窝羹冒着腾腾热气……加之四角鎏金香炉袅袅升烟,委实招人沉醉。 赵四喉头一动,腹中咕噜作响,才惊觉自己竟是一日未食。 云倾似是早料到她的窘态,轻笑着拉她落座主位,自己却未动筷,只抬手斟了一盏清茶,送到她唇间。 “夫君先用些茶润喉,再尝这药膳。” “药……药膳?”赵四低头抿一口亲亲娘子递送的茶汤,接过茶碗,再望着案上琳琅满目的菜品,突然醒悟,“方才那锅黑汤原是药材?” 云倾颔首,指尖抚过案上一碟碧玉糕:“玉露楼的药膳需以文火煨上三日,取意是五味调和。这碟茯苓糕里添了龙眼蜜,最是安神养心。”说着拈起一块,再度递到赵四唇边,“夫君前日操劳,合该补一补。” 赵四张口欲咬,忽听得屏风后传来一声嗤笑。 赵四警觉抬头,只见一长相妖艳的女子,胸围红底牡丹亵衣,外披绿大袖衫,由两个小童扶着,柔若无骨,斜靠在屏风上,露出一截白到发光的胳膊,又以另一只手,拨弄着臂上鎏金臂钏下的金链流苏,挑衅道:“紫藤秋千架,佳婿画里人。云倾当真是好兴致,这般大早就给我诗情上眼药。不过我诗情是谁呢?是金风阁的头牌,是岑州城唯一能艳压你的女人。” “瞧见了这臂钏了吧,这是胡大人送与诗情的见面礼。”诗情看似在与云倾对话,实则目光如毒蛇般紧紧盯着赵四,“我与胡大人打了个赌,若是我能说服你家夫君休了你,胡大人便迎娶我做他的小妾。若是我能说服你嫁与胡大人……” 话至此处,诗情故意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眸中满是志在必得。 她似乎早已将赵四的性格摸透,料定赵四是个爱财之人,于是迅速伸出手,好让赵四将她腕上叠套的三五个金镯、玉镯看个清楚。 然而,赵四并非她所想的那种浅薄之人。 见诗情竟敢当众侮辱自己与云倾,赵四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决意给诗情一点颜色。 赵四深吸一口气,默默往前坐坐,以身为盾,将身后的云倾挡在。 随后,赵四旁若无人地朝诗情伸出手,声线中带着一丝戏谑与嘲弄:“久闻诗情姑娘出手阔绰,待人宽厚。我赵四昨日大婚,正巧缺些银两,置办家业。胡大人给了姑娘不少东西,当真是瞌睡遇上枕头了,诗情姑娘不如分我赵四几件。我赵四勉为其难,大人不记小人过,也能勉强将其算作姑娘与云倾婚事的贺礼。” “呸!”诗情没想到赵四会如此回应,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赵四,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你这泼皮、无赖、流氓!一个有手有脚的爷们儿,也好意思找娘们儿要钱!她云倾当真是瞎了眼!” “放肆!”赵四捡着柳儒风的用词张口,声音低沉有力,透着上位者习惯的不容置疑,“我家娘子也是你能辱骂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怎么不敢?”诗情见惯了欢场闹事的男人。那些男人或是讨好她,或是咒骂她。但她知道,那些男人最后都会像胡大人一样,逃不出她的掌心,甚者,会争着抢着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 诗情因云倾看低了赵四,只当赵四也是欢场中的男人,于是冷哼一声,变本加厉道:“云倾那个烂货又能挑到什么好东西!” 赵四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怒意。随后,猛地一拍长案,站起身来,长案上的餐食都跟着颤了颤。 站起身的赵四端着横眉怒目逼视诗情,诗情吓得呆愣在原地。 赵四没有收手,反倒是一个箭步上前,乘胜追击,左右开弓,毫不留情地扇了诗情两耳光。 这两下打得清脆响亮,诗情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了血丝。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5、第十五章 诗情被打得有些懵,她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看着赵四。 “你……你竟敢打我!你这个该死男人!居然敢打我?还有没有天理!居然有男人,敢在玉露楼中打女人!”诗情开始撒泼,她似是从未想过赵四会动手打人,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哼。”赵四鄙夷地望着诗情,再度抬臂,左右手对扭。 “劈里啪啦”的骨节滑动声,吓得诗情身边的两个小童转身就跑。 “哎!你们!呸!臭小子!”诗情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愤怒与不甘,“赵四是吧,你。你等着,我诗情在岑州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之辱,我定会百倍奉还!” “凭你?”赵四怒极反笑,作势要打。 “夫君!”云倾急唤一声,怕赵四吃亏。 诗情只当云倾怕了她,抹掉唇间血,扭着水蛇腰,落座到长案上,得意道:“当然不凭我。凭得是我的老相好,胡大人。凭得是我的好姐妹,云倾。” “我家娘子岂会是你的姐妹?”赵四按捺住怒气,不屑地落座,背对着诗情,面对着云倾。 云倾拉过赵四的手,一边与赵四盛了一碗燕窝羹,一边阻住诗情的话头。 “胡大人许了你什么好处?”云倾问得云淡风轻。 诗情答得洋洋得意。“胡大人说了。我若是能说服你嫁与他,他便许我黄金千两,外加一座宅院,让我从此脱离这风尘之地,享尽荣华富贵。” 说罢,诗情又假情假意道:“不是我说,云倾。你这夫君选的当真不称意。我今日是专程来谢谢你的。你不知道。赵公子要给你赎身的消息一出来,我诗情的台阶就快要被踏破了。哎呀呀!真不知要怎么感谢你。” “既然是好姐妹,便不必言谢。只是,千金便够诗情你尽享荣华富贵了吗?”云倾召莺儿与诗情奉茶。 诗情倒也不见外,翘着手指,快快抹盖喝上几口,又与云倾透露道:“这事我说与你,你莫说与别人。胡大人除了许我千金,还许诺,要将我送与端王做妾。” “确定是端王?”赵四抓了个重点。 “也可能是太子。”诗情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语气中满是轻蔑,她埋汰赵四道,“女人说话,爷们就别插嘴了。你还是乖乖吃饭,吃完饭,麻利地写份休书。别在这儿碍手碍脚,耽误我们姐妹的大好前程!” “咔擦”一声脆响。 赵四手中的茶杯骤然碎裂,碎片如同锋利的刀片从她指缝间迸射而出,散落一地,发出撞击声响。 云倾急急拉过赵四的手,察看是否有被碎片划伤。 待看清碎片只是在赵四的指腹微微留下几道血痕,云倾一面遣燕儿去取药,一面冷冷与莺儿吩咐。 “送客吧。” 听云倾说了送客,赵四瞬间气顺了。端起燕窝羹,喂云倾一勺,赵四连连夸赞道:“不愧是亲亲娘子与我备下的羹。当真是太好吃了!我要连吃上三四碗,累累玉露楼的师傅。” “便依夫君。”云倾含笑点头。 “嗯嗯!”赵四乘机在云倾颊边偷了个香,再回首,发现诗情竟是在屏风旁与莺儿拉扯。 待赵四与诗情的视线一碰,诗情顿时如斗胜的大公鸡,再度扭着水蛇腰,推开莺儿,朗声朝云倾呼喊道:“云倾妹妹!快看呀!你看我带着谁来了?是胡大人。” 呼喊罢,诗情又扶着一个挺着将军肚,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走到了赵四眼前。 知道来人是胡大人,赵四心道不好。 诗情抢先靠在胡大人肩上,吹枕头风,添油加醋道:“哎哟,胡大人呀!您可知云倾她对您那九品官职根本不屑一顾呢。她说,若要嫁人,非得是那即将登基的端王不可。” 诗情一番话,如同毒刺,扎到赵四心上,让她一听则怒火攻心,再听则忧虑盈怀。 是了,这毒妇!竟是要借胡大人之手害云倾! 赵四愈发作,不想胡大人竟是不按套路出牌。 只听一声“放肆!”,赵四目睹到胡大人风驰电掣般甩诗情一耳光。 胡大人怒气冲冲道:“隔墙有耳,你这不知轻重的贱人!休要害我!端王乃皇族中人,皇族之事,岂容你我置喙?” 话音未落,胡大人语气一转,抖了抖衣襟,掀褂坐下,惜才的望向云倾,语重心长道,“倒是云倾阿!话本里说,‘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云倾你才色双绝,老夫实在不忍心看你明珠暗投,辱没在凡庸之手。云倾你可是要深思呀……” 胡大人说得感天动地,赵四听得头皮发麻。 什么叫老谋深算,什么叫骂人不带脏字?眼前这就是!话本还说“宁拆千座庙,不毁一桩婚”呢?怎么不见他胡大人学学呢。 赵四从胡大人开劝的一句话开始腹诽,见胡大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索性命燕儿与她寻了一盘瓜子,边听,边吃,边把沾口水的瓜子壳,弹到胡大人身上。 胡大人劝:“云倾,你那夫君外强中干,不如老夫金枪不老!” 云倾不语。 赵四弓指,弹! 胡大人再劝:“云倾我查清楚了,你那夫君穷得要饭,我家有千亩良田!” 云倾不语。 赵四弓指,再弹! 胡大人失去了耐心,起身背对着云倾,冷声道:“云倾!你莫要固执。你那夫君目不识丁,比不得我三榜进士。你是忘了吗?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与本官互通过心意,写诗赠与本大人。那两句写的真是好啊,‘紫雪半庭长不扫’……” 赵四攥住了手中的瓜子,心道,现在她不记得太多诗。但早上她记住啦六句诗。若是她记得不错,胡大人的下半句该是“闲抛簪组对清吟”。 而云倾亦是在胡大人念到“闲抛簪组对清吟”时有了反应。 “大人记错了。这不是云倾写的诗。这是前丞相朱友明誊写的绝命诗。云倾只是仰慕其人品,才誊写了这两句诗,不巧正好被大人看到。” 云倾说得不卑不亢,仿佛一切都是凑巧。 胡大人闻声,竟是顿了顿,忽地哽咽了。 赵四只当胡大人是错认了云倾诗,自怨丢了脸面。 不想胡大人竟是转过身,红着眼,看着云倾,似在看云倾,又似在看故人,道:“云倾,你可知我和平宽是同榜进士。我之所以于此地偏安,全因当年平宽那事。” “哦,你或是不知友明字!”胡大人自斟一杯酒,洒在地上,哭笑参半,“平宽你一去九载,可知这世上仍有红颜惦念?” 洒罢,胡大人失了心力,和云倾疲惫道:“云倾呐。你与诗情皆是岑州奇女子。她来寻你,也是一片好心。你若让她空手离去,便是恩将仇报。如此,本官做东,置金千两,你且与她比试一番吧。”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6、第十六章 “好。”云倾点点头,眼睛也微微发红。 赵四见状,索性将弹胡大人瓜子壳剩下的瓜子仁合成一拢,拈与云倾吃。 赵四看得出,眼前局势的转变,皆因云倾提到了前丞相“朱友明”。云倾在为死去的朱友明伤心。 她家娘子就是太正直了。 赵四心疼地塞了一把带壳的瓜子给云倾,用只能供她与云倾听到的声音,低声央求道:“娘子,为夫也想吃你剥的瓜子。” “好。”云倾低下眉,眨眨眼,温柔地接过瓜子,开始剥,剥一颗,便将拨好的那颗喂到赵四口中。 云倾的动作极小,小到坐在她对面的赵四都看不到她在动。 云倾的动作也极大,因为赵四不过吃了三颗瓜子仁,就感觉到一道阴毒的视线粘在了自己的身上。 是诗情吗? 赵四扭头去看,与诗情狡黠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诗情二度先下手为强。 诗情骄傲得扭着腰,坐到胡大人腿上,嗲声嗲气道:“大人!云倾姐姐可是比诗情多了个夫君呢。这次怎么比,您若不让奴家说了算了。奴家可不依。” 赵四只当胡大人必要中美人计,不想胡大人竟是十分公正。 “本官不管这些。你且与云倾说。” 诗情不死心:“那胡大人所谓的千金?” “赢家,得本官这千金。输家,便吃本官这桌说和酒,好聚好散吧。”胡大人一锤定音。 “呼。”赵四听罢只是说和酒,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当真怕极了,胡大人会说,输家要与他做妾。 不想胡大人又开口了。 这次胡大人是拉着诗情的手,嘱咐云倾:“说来,云倾你嫁作人妇,也算离了这潭浑水,日后你与诗情也莫要再相见了!” 哼!赵四觉得胡大人又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公正。胡大人明明是在替诗情拉偏架呀! 赵四忍不住手痒,又弹了胡大人一枚瓜子壳。 赵四弹时,瞄准得是胡大人身外半指。 不想,那枚瓜子壳被诗情伸手接住,放到案面上。 诗情似抓住了云倾的痛脚,自鸣得意道:“今日是在云倾姐姐发院里,诗情也不欺负姐姐。你我二人,便比剥瓜子如何?” “怎么比?”云倾停下给赵四剥瓜子的手。 诗情左顾右盼,待看到赵四的燕窝羹后,提议道:“咱们不比数量,就比,看谁能先用剥下来的瓜子壳烧开一壶茶水。那泡茶的水,最好取去年冬天藏的雪。” “有意思。”胡大人扶须赞叹,“不愧是金风阁头牌诗情,雪水煮茶,够风雅。” “但不够豪奢。”云倾接过胡大人的话茬,“云倾想,金风阁和玉露楼素日便用金丝楠木烧制的银炭烹茶,如今换作瓜子壳,岂不是贻笑大方?” “那依云倾之见呢?”胡大人把选择权递回给云倾。 云倾道:“依云倾之见,诗情与我比比,看谁先煮开一银锅白粥便是。六皇子生辰将近,他正与灾民施粥。诗情与我比拼煮粥,也算得上是为灾民尽一份心力,胡大人也能在岑州城搏一搏美名。” “这也太简单了吧。”赵四咋舌。 诗情迫不及待。 “那现在就开始吧。” “等等。”云倾站起身,认真地将长案上的每一个人都看了一遍,“既然大家都同意云倾的比法,云倾还有一事要说。” “什么?”诗情皱眉拍桌,“云倾,你不会输不起吧!” “并非如此。”云倾摇摇头,云淡风轻道,“云倾只是想说,为了配得上金风阁、玉露楼的声名,你我二人,应取面值不低于十两的银票,煮沸那锅粥!” “什么?” 诗情大惊失色。 赵四目惊口呆。 胡大人看了看云倾,又看了看诗情,失笑道:“本官当真是老了。” “大人老当益壮!”云倾恭维半句,转而含笑对诗情道,“诗情若不愿,云倾甘愿认输。” 云倾说时是好心,但这好心如同热火浇油。 热火般的诗情被云倾那如油般的好心一烫,立刻拉拢外袍,叫嚣道:“不必了。我和你比!就按你说的来。” 赵四听诗情一叫,便知诗情输定了。她虽前程尽忘,但多少还知道,这世上有一妙术,名作“激将法”。 诗情中了这激将法,估计要被扒一层皮。 赵四兀自想着,越想越觉得自家娘子出机敏。也便是如此想,赵四忽觉手中一沉,云倾竟是再度与她添了一碗燕窝羹放在她手心。 “夫君且多吃些,比过这场,或是再也吃不到了。” “不是……”还有胡大人的千金吗? 赵四在云倾温柔的眼神中,选择把后半句吞回腹中。吞罢,赵四捧着手中的燕窝羹,也觉得其贵达千金。 不会真的会散尽千金吧? 赵四打了个寒噤。但思及昨日初遇云倾时,她便已是饥肠辘辘,身无长物,又觉得输赢无什么要紧。 云倾开心便就好。 甚至,万一输了,大不了,大不了,她去寻个镖师的行当,养活云倾、莺儿、燕儿便是。 赵四想得圆满,又不自觉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说时,赵四只当在为云倾宽心。 云倾听罢,竟是与赵四对视半天,直到赵四揉了揉眼睛,才挪开视线,依偎到赵四怀中,轻轻道:“夫君待云倾真好。” 赵四被云倾那声“真好”,弄红了眼。赵四还想再多和云倾宽慰几句,奈何莺儿已是邀云倾登台,说胡大人已在玉露楼楼外,搭好了戏台。 赵四搀着云倾走,半盏茶后,赵四站在了人流如织的玉露楼前,看到了胡大人搭好的戏台。 戏台约合两楼高,四面凌空,东西各搭了两道楼梯。 赵四看看台阶,欲送云倾上台。 云倾轻轻摇头,一面命莺儿领赵四去玉露楼二楼寻个雅间,一面与赵四道,“云倾自己可以。夫君腿脚不便,便留步吧。” “好。但为夫要看着你登台。” “好!”云倾作别赵四,莲步轻移,缓缓登上高台。 赵四站在高台下,目送云倾一步一步走出她的视野,心间忽是一疼。 那种疼痛并非是不能忍受的剧痛,而是如蚂蚁啮齿啮咬般,微小的、细密的疼痛。 那种疼痛皆生自,赵四在这一刻,才看清云倾今天穿得是一身素净的长衫。那身长衫,素净到连赵四这个前尘尽忘的人,都觉得寡淡。更遑论看惯了金风阁、玉露楼两位花魁的看客们。 她真是太粗心了。明明有机会邀云倾去换一件。 唉! 赵四懊恼得捶了一下玉露楼的门柱。 “呲——” 那需二人合抱的门柱顿时裂开了一条缝。 这? 赵四望向自己的手掌,不敢置信,心道,难道她天生神力? 适时,玉露楼内传出了一声惊呼。 “财神爷来了!” 赵四回头往身后看,未看到惊呼客,只瞧见熙熙攘攘的恩客正如潮水般涌入玉露楼。 哪里来得财神爷?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7、第十七章 赵四疑惑得眯起眼,再多打量流动的人群两眼,就见人流中挤出一个圆圆胖胖、穿金戴银的账房。 那账房双耳都架金杆的毛笔,格外引人注目。 赵四认真端详那账房,只见那人两只手不过一提,一拨,其搭在腰上的金算盘珠子就崩得“噼里啪啦”震天响。 “好大的手劲!” 赵四被那账房的指头劲儿吸引,账房也不负赵四所望。 挤出一脸假笑,堆好两颊肥肉,眼中迸发出丝丝谄媚,账房拦住赵四去路,尖着嗓子道:“赵官人!谢惠三百两!” “什么。什么三百两?”赵四闻声,一脸茫然,稚子一般望着账房,“你竟认识我?” “怎么不认识?”账房恭敬得朝赵四一躬身,竖抱金算盘,笑容灿烂,眼角褶子多得像菊花一样,“赵官人莫要藏富了。莺儿姑娘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了。您是胥州城里的赵富商家赵四哥,本是替赵家二哥出门做生意。不巧,走到岑州境内时,遇到了悍匪。好在您臂力惊人,打死了几十个悍匪,只伤了半条腿。伤了半条腿后,您决定先把生意放一放,先为乔装打扮成乞丐,为民除害。为民除害时,您又恰好遇到悍匪打劫云倾姑娘,于是您三拳两脚,将悍匪打得七零八落……哎呀呀,当真是侠肝义胆、英雄盖世啊。我们楼中的云倾姑娘,也是三生有幸,才攀上您这棵梧桐树。” 账房愈说愈恭敬,愈说愈感动,说到“赵四哥救云倾处”,听客赵四自己也沉浸到赵家富少赵四哥英雄救美的故事里,激动不已。 好在赵四很快清醒了过来!赵四心道,别人或是会听信账房胡搅蛮缠,但她是谁?她可是赵四本尊啊。怎会被账房这等小伎俩骗到?账房是玉露楼的账房,无利不起早。他为什么和她说这么多?不就是想要她三百两吗?至于为什么要她三百两? 莫不是因为…… 赵四看看账房指头下一动不动的算盘珠,再看看楼柱上的裂缝,如冰水浇头,英雄救美梦彻底醒了。 得!不过是一冲动,就损失了三百两。 赵四后悔不迭,边道,日后定不能冲动,边想到她身无长物,确切说,她浑身上下,除了云倾赠与她的定情信物,就只有莫家酒坊木牌。 定情信物自然不能用来抵押三百量。 至于莫家腰牌…… 赵四伸手探入腰间獭兔毛袋,探到,咬咬唇,又塞衣内。 是了,她舍不得。云倾说那木牌宝贵,她自是要留与云倾。 只是,若不交出木牌,眼前这难关又该如何度过呢? 赵四半眯着眼,朝四下打量,欲寻燕儿的脸,不想,燕儿没看到,竟是看到了好多张陌生的面庞。 当真是好厉害的嘴! 赵四压下早前听故事时,险些压不住的嘴角,深吸一口气,接受了账房一番唇舌,就引来了大批看客,围得她寸步难行这个事实。 毕竟,账房故事说得确实好,好到连她自己也险些信了。可眼下围了这么多人,待会儿拿不出钱要如何收场呢? 现钱是没有的。东西是舍不得的。难不成要打出去,日后赚到银钱再与玉露楼奉上? 赵四看看人群,又看看远处的戏台,心道,不,不行。云倾还在戏台上。账房知道她是云倾的夫君,她不能给云倾丢脸。 那,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赵四憋一口气,静静地望着账房,打算等账房先动手,再反击。 赵四目光望向账房时,账房正巧说完了故事,正在与赵四打拱。 一个拱打完,赵四二人还没来及对视,围观恩客里已经有人跳出来,扯着嗓子追问:“这般说。是云倾夫君赵官人救了我们岑州城百姓?” 那恩客问得激动,赵四深吸一口气,心说,不是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那恩客话音一落,又有好事者骂骂咧咧插话道:“这般说,娶云倾姑娘的,不是什么游手好闲吃软饭的地痞流氓,而是保家卫民的富家公子?哎哟喂!诗情那死娘们害我!” 赵四听得脸红。虽然诗情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她赵四也确实不是什么富商四公子。不过,她以后有机会也会试试保家卫民。 唉。早知道就不该捶那一下! 赵四烦躁得闭上眼,又听到人群有恩客跳出来议论。 一恩客愤愤不平道:“可别说,诗情那个来者不拒的贱人攀上了胡大人的高枝,正憋着劲儿使坏呢。” 有恩客质疑:“不会吧。诗情长得那么风骚,在岑州城里高低也是个角儿。也不会做出太不要脸的事儿。” 另一恩客反驳道:“她还要脸?她要是要脸,就不会挑着这漫山关吃紧的时节,拖赎身的云倾下水,闹什么斗富!” “斗富?斗什么富?”更多的恩客加入战局。 恩客们躁动了起来。 “还能是什么富!戏台上都开始了,就是两人比赛烧银票煮粥。赌坊里也开庄了。我买的是诗情赢。” “怎么买的是诗情?”想发财的急急打探小道消息。 有恩客散播内幕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诗情背后是县令胡大人。云倾背后,撑死也就有个赵官人。赵官人看着人模狗样,说不定是驴粪蛋,表面光!” “那我也买诗情。走吧,咱们赌坊走走。” “好嘞。” 赵四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磨衣声,再睁眼,围在她周围的恩客已是少了大半,想必都是去赌坊押注了。 赵四心道此事或可能她家娘子比完,再说与娘子听,围这赵四外围的恩客忽然又躁动了起来。 “啊呀呀!气煞我也!”一个彪型壮汉跳到了人群中间,隔开了赵四与账房,怒发冲冠,慷慨陈词,“都是些什么腌臜玩意儿!呸!我陆三虽没有飞鹏银庄的当票,但曾蒙云倾姑娘恩惠,愿为云倾姑娘敬奉十五两白银,助云倾姑娘大胜诗情。” “云倾姑娘与你施过什么恩?” 恩客们又乐起来了,言语中有赵四忍不了的猥琐。思及这壮汉保不齐下一句要往下三路去,赵四攥拳,准备等其一开口,就让他尝尝嘴臭的滋味。 不想那壮汉竟是“扑通”跪地,涕泗横流道:“云倾姑娘是大善人啊!像我陆三,平日待人,就是能帮尽帮,谁想今春我那五十岁老娘害了急病,亲朋好友竟无一人肯施予援手。我走途无路,欲典当幺女,幸有云倾姑娘赠我白银十两,供我老娘治病。” 壮汉说得感天动地,众恩客纷纷点头,连连称道:“孝子啊!” 赵四则一面松开手,敬佩那壮汉的孝举,一面惊叹自家娘子的人品。方才这小院,那胡大人称赞云倾人品,赵四只当是胡大人在诱拐云倾。如今壮汉开口,赵四方晓得,云倾是真的乐善好施。 赵四如是想着,恩客中又挤出一女童来。 那女童蓬头垢面,破布衣衫上补丁摞补丁。当真在一群满头朱缨,锦绣披身的恩客中成了一股清流。 “小妹妹!你做什么来?”赵四下意识拉过女童,想将其挡在身后,躲开眼前这些酒肉之徒。 不想那女童一躲,竟是固执地记到壮汉身前,松开攥紧的小手,露出半个发黑的馒头,当着众人面,郑重送到壮汉眼底,童言无忌道:“依大叔这么说,小小也愿意给云倾姐姐半个馒头!小小的娘死了,上月小小饿得走不动路,遇上云倾姐姐上香,她给了小小两个馒头。” 小小说时,皲裂的红脸蛋上盛满了笑。 那笑,看得赵四眼眶浸润。 而背对着小小的恩客们,也被其言触动。 一恩客丢出一袋银两,丢到壮汉眼前,佯装无事道:“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也有东西要给云倾姑娘!” 那银两一落地,顿时激起千层浪。恩客们瞬间又吵闹了起来。 “我也有!” “我也有!” …… 赵四瞪大眼看众恩客争着抢着解囊抛物,第一次直观感知到她家娘子的好人品,而众恩客闹上一阵,便有明理人跳出来扯着嗓子质疑。 明理人道:“云倾姑娘和诗情姑娘的比拼,要得可是飞鹏银庄的当票啊。” “这!这要如何是好?”众恩客望着壮汉身前的零碎,齐齐犯难。 “无妨的。”又有一恩客跳出来,“我认识飞鹏银庄岑州分号的主事柳十郎。我且喊他过来,看看他能不能通融通融,将我们这些东西换成当票。” “那一同去!同去!”众恩客簇拥着,邀了壮汉、小小同行。不过眨眼功夫,赵四眼前又只剩下了拨金珠的账房。 账房面色如常,恭敬如往。 “赵官人!谢惠三百两!” “嗯嗯。”赵四看着账房,急中生计,故意拉长脸,负手,大摇大摆走进玉露楼,“先挂账上!” “好。那就与您先挂上。”账房朝赵四遥遥一拜,跟着赵四进了玉露楼。 赵四恐其发难,快速踏上去二楼的台阶,欲寻莺儿解围。 不想,赵四刚抬脚,就听到账房用尖细的声音喊:“不过赵官人。我观察您很久了……莺儿说您腿上有伤……我看赵官人您雄姿英发,料想腿伤也是快好了……当然,若伤得是第三条腿,嗯,我们玉露楼也有药。包好!”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8、第十八章 赵四闻言,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稳住身形,心中暗自惊讶这账房不仅心细如发,还嘴皮子利索,连这种玩笑都能开得出口。 而那账房一嗓子喊透半个玉露楼。其话音未落,与赵四前后上楼的恩客们已经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云倾与赵官人”的风流韵事来。 甚者,一快登上二楼的恩客驻足,转过来头,嘻嘻哈哈,冲着刚踏上木梯的恩客,喊叫道:“天恩老弟,听见了吗?云倾娘子新寻的官人竟是软脚虾!” 那恩客一开嗓,如鱼池洒饵料,梯上的恩客们见饵便争先恐后停步,齐刷刷竖起了耳朵。赵四被夹在恩客中,进退不得,也只得硬着头皮,跟着竖起耳朵,放慢脚步,同时暗中攥紧拳头,心道,其若是诋毁云倾,她就给其一些颜色。 只是,要如何做,才能既不与云倾招致骂名,又能惩治那些诋毁云倾的二人呢? 赵四皱眉细思,突然听到脚下木梯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赵四试着晃晃脚,脚下木梯似是有些不稳。 赵四心中一紧,但随即意识到,这或许是上天赐予她的机会。 赵四迅速环顾四周,见众恩客皆是驻足等着看戏,那称作“天恩”的恩客也不负众望,一边腆着肚子,埋头往二楼挤,一边喘着气,呼呼大放猛料。 众恩客驻足不前,显然是等着看这场好戏如何收场。而那位被称作“天恩”的恩客,也不负众望,一边腆着肚子,埋头往二楼挤,一边喘着粗气,呼呼大放猛料。 “听到了!听到了!全听到了,天赐兄!那赵官人确实有疾,云倾还是完璧之身……嘿嘿,既然云倾仍旧是完璧之身,那咱们这些尚未婚配的兄弟们,岂不是都有机会去赵府提亲,碰一碰运气,争一争那云倾娘子的芳心?” 那天恩一边挤着人群,一边高声回应,其“岂不是都有机会去赵府提亲”一言,引得梯上众恩客纷纷附和。有恩客道,他见过赵四,一脸麻子,完全比不得他俊朗。有恩客道,他是皇六子近卫的外甥的外室的六叔,比那赵四身份显赫多了,云倾若真是完璧,他第一个去赵府求亲。一时间,通往二楼的木梯仿佛成了菜市口,无论什么阿猫阿狗,都想捏捏赵四这个软柿子,尝尝云倾那块天鹅肉。 这些议论落在赵四耳朵,赵四不禁伸拳,奈何打不到挑话头的账房;不禁伸脚,奈何绊不倒说闲话的天赐。 这群恶人! 赵四低头看脚下的木板,麦秆宽的裂隙已经爬到了她脚下的。 这木梯许就要塌了!而她离楼口还差五步。 “咔。咔嚓。” 赵四在人声鼎沸中,紧盯着木梯木板的裂隙,快步朝二楼挤。 那木板开裂之声越来越大,赵四走近二楼楼口时,低头望,裂隙已扩大到一指宽,如蛇般蜿蜒,触目惊心。 然而,开裂声仍被二楼木梯口的卖弄声盖过。 站在梯口的是天赐,天赐高声朝着挤到木梯中央的天恩卖弄道:“怎么了,天恩老弟?你也想让赵官人做云倾的前夫哥?老弟我劝你还是想想别的。你没听见那两支笔说么,他看了几天了,那赵官人少东西,是个天阉。” “天阉”二字一出,赵四脚下猛地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梯上。好在梯口人多,有恩客出手,捞了赵四一把。赵四欲谢,不想与那人一对视,那人竟是“嘿嘿”笑了两声,鹦鹉学舌般,说道:“听见了么?那赵官人是个天阉!”说吧,那人不待赵四回应,又顺手拉住一人,道“听见了么?那赵官人是个天阉!” “去上面说!” 赵四咬着牙,倒退半步,推了那人一把,把其推上二楼。心中却焦急万分,楼要塌了! 那人一愣,在二楼站稳就撸袖子,抓赵四上梯口,挥来拳头,口中嚷嚷:“娘娘的。什么东西!竟敢触我马爷的霉头?” 赵四偏头躲过,耳边追来了天恩的议论声。 天恩道:“天阉阿!云倾果然是花魁,口味重!我喜欢!奶奶的,那么美的一个女人居然喜欢天阉。” 天恩的声音很大,大到赵四一边再次躲过眼前飞来的拳头,一边暗中庆幸,此刻她的娘子云倾不在楼内,听不到这些议论。 若是云倾听到这些议论,云倾怕不是心都要碎了。 是了,她赵四是云倾的夫君,怎会不知她的云倾是何样的清口味。她的云倾,口味清到即便成了玉露楼的花魁,也不过是和胡大人聊了几句诗,与她喝喝交杯酒罢了。而梯上这些人定是不懂什么诗的,也定未曾真心诚意与发妻喝过寓意永结同心的交杯酒。 赵四眼前浮现出昨夜摸黑与她共饮交杯酒的云倾,不禁扬唇笑开了。 是啊。与云倾对饮交杯酒的是她,与云倾拜天地的是她,与云倾同辇而行是她,与云倾共浴的亦是她。 那么,得到云倾倾心的自然也该是她! 想到众人追逐的云倾,竟是倾心于她的……赵四胸中因众人议论而起的块垒尽消。 畅快地低眉接住飞来的拳头,赵四转腕扭着马爷,二人换了个边。 “轰隆——” 挤满恩客的木梯轰然坍塌,木梯上的恩客们尖叫声、咒骂声、求救声不绝于耳,四周乱作一团,但这一起却仿佛与赵四无关。 赵四游刃有余地拉马爷的拳头向前两步,避开坍塌的木梯,而后按下了马爷的拳头,掰开了马爷揪住她衣领的手。 “我是赵四。” 赵四低声报出自己的名字,扬着眉与同马爷坦荡一笑,转身大开大合得挂住木梯旁天赐的肩膀,轻而易举地推着天赐靠近二楼的雕花栏杆。 “砰——” 天赐的脸被猛地按在雕花栏杆上,他吃痛地闷哼一声,眼神中满是震惊与不甘。 赵四探过头,与天赐对视,镇定道:“看清楚,记住这张脸!这就是你口中的赵官人,赵四!也就是云倾的夫!” “你,你——”天赐闭紧眼,双手乱抓,双腿乱蹬好一阵儿,先是引得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而后汗珠滑落,打湿了衣领,衣领湿了大片,最终竟是额下,眉下,□□三处水滴齐齐“吧嗒”“吧嗒”,聚成了一滩气味诡谲的黄水。 那滩黄水渐渐变大,一圈圈靠近赵四。 赵四嗤笑一声,迅速抬脚避开,心道,“此人怯懦之证,尚不配污了云倾选与我的新靴”,转而凭栏朝着楼下大笑着呼喊道:“哪个玉露楼的老匹夫敢挠我赵爷的痒,我赵爷这身子骨硬朗着呢,哪有什么伤。不过是昨日操劳过度,腿脚略显疲惫罢了。倒是那老匹夫,嗯……” 赵四有意抬高声:“眼皮泛青,印堂发黑,身形又略显浮肿。全身上下都是需要调理之征兆。他那所谓的灵丹妙药,我看还是先留着自个儿尝尝鲜吧!” 话罢,赵四反手又是朝着天赐头顶一按,等着天赐跪下。不想那天赐竟是自己翻个儿,烂泥一般,一脸砸在黄汤中。 飞溅的黄汤,看得赵四腹水翻腾,原本喧闹的玉露楼也瞬间鸦雀无声。 一片静寂中,天赐一边在污秽满地的木板上摩擦,一边打着哭腔讨饶:“我我我——赵爷您饶了我吧!我给您磕头了!” “哼。”赵四背过身,不再理会天赐。 而赵四一转身,正遇莺儿领着三个女婢,走到她跟前。 “姑爷!”莺儿先是眉开眼笑的同她一躬身,后慢步路过天赐,停步在栏杆前。 也便是莺儿走到了凭栏处,赵四才看见与莺儿同来的三个女婢各捧了一个贡盘,盘中盛物各异。从莺儿左起,三个贡盘依次盛着一个大到能装磨盘的布囊、一碗黑水、三匣线装书。 赵四目光在贡盘中的三个物件上来回游动,看清了捧布囊的女婢手臂在抖动,捧玉碗的女婢鼻翼微缩,捧书的女婢在流泪,心道,想必那布囊里装的是重物,那玉碗中盛的是药汤,至于那书本。 赵四想不出眉目,却见莺儿冲她身后招了招手。 这是? 赵四蓦地转头,视线随即被朝她走来的燕儿吸引。确切说,是被燕儿手中奉着的一把硬弓所吸引。那弓形制古朴,长度约莫与燕儿齐高,沉稳、坚韧,仿佛能承载千钧之力。 燕儿走近赵四,单膝跪地,将硬弓打横举过头顶。 赵四不作他想,顺势接过,周遭顿起一阵抽气声,二楼又起了议论声。 “看见了吗?竟是敕造的‘天骄’弓!这可是当年废太子在常川之战中所使用的名器啊!” “废太子用过的弓就是‘天骄’了?”有人好奇地问道。 “不仅如此,”另一人解释道,“据说废太子曾以此弓射杀了喀布多左部的膺契单于。那单于自封为‘天骄’,而这把弓因射杀了他,便也得了‘天骄’之名,又有人称之为‘射天骄’弓。” …… 赵四听着众人的议论,一边好奇这天骄弓的来历,一边握紧天骄弓,激动至极。赵四固然说不出心底激动的原因,但手中硬弓却当真与她契合至极。她自然而然地翻转手掌,一手稳稳握住弓身,另一手探向弓弦,仿佛本应如此。 只是,赵四的手指尚弓弦尚有一寸,手指却被人轻轻握住。 “夫君,你落下了天骄的金箭。”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9、第十九章 云倾素衣胜雪,纤指掠过身后的婢子奉着的鎏金托盘,拾取盘中仅有的一根金箭递给赵四。 赵四低头去看,但见那金箭通体龙纹,箭头箭镞三棱寒光凌厉,箭身阴刻“景仁”笔锋如刀,箭尾装饰金丝仿制的箭羽,金丝翎羽在烛火下流转着暗芒。 当真是贵物! 赵四超云倾伸出手,云倾将金箭递与赵四,指尖轻轻擦过对方掌心。 赵四掌心一颤一紧,转瞬即看见云倾正温柔的望着她。 赵四抬头望着云倾,眸光亮了又亮,亮了又亮。 第一次亮,全因云倾来了。第二次亮,则因为云倾亲自为她送回来了一根金箭。至于第三次,全是因为云倾来得正是时候。 赵四将箭搭在弦上,不动声色的侧身遮住尚趴在梯口的天赐,与云倾并肩走到了莺儿身边。 是了,赵四断不愿让云倾再污了眼睛。 赵四与云倾同行,刚一站稳,云倾便忽然贴近,温热的呼吸拂过赵四耳际。 赵四呼吸微乱,就听云倾指着玉露楼屋顶的金莲悬灯,道:“夫君,射那盏莲灯!” 赵四趁着手劲儿,引弦而发。 箭矢破空刹那,赵四听见自己胸腔里轰鸣的心跳。 瞬间,九重穹顶的金莲灯应声坠落,琉璃灯盏在账房前摔得粉碎,灯盏内倾斜的烛火顺着泼洒的灯油蔓成狰狞火蛇,数条火蛇齐出烧出了一团大火。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满楼喧哗戛然而止,玉露楼静得跟死灰一样,唯余那团火噼啪作响。 赵四没有看到那团火,她只是低头任目光追逐云倾,直到她在云倾那双混了惊叹与惊愕的瞳仁里寻到了自己的倒影。 撞进云倾的瞳仁,赵四没有说话,只是一手稳住手中的硬弓,一手搂住云倾肩胛骨。 赵四的手很热,她摸到云倾的肩膀有些凉。一言不发挪到云倾身后,将其嵌到自己怀中,手臂下滑,握住云倾的手,赵四突然庆幸,她骨架如此高大。 赵四一握云倾的手,云倾笑开了。那一笑,如春溪破冰。 赵四溺死在云倾的温情里,云倾在一片寂静中,转眸同莺儿眨了眨眼。 云倾眨罢,赵四便见莺儿上前一步,与众恩客一见礼后,朗声道:“玉露楼内九重天,九重天上金莲悬。各位客官是玉露楼的常客,或是听说过当年废太子赠箭玉露楼的典故。废太子曾有言,若是有人能以瑞王之金箭射下玉露楼九层穹顶处金莲灯,便要玉露楼答应其三个愿望。如今我家姑爷射下来这金莲灯,还请崔账房替玉露楼楼主应下这三个愿望。” 账房抱着金算盘,拉着一抱账本小童走到火堆旁,躬身一还礼,笑意挂脸庞,道,“莺儿姑娘,崔遣在此。楼主云游未归。崔遣不敢擅专。不过楼主有令,与云倾姑娘相关的事,专事专办。还请姑娘道清需要楼主应下的三个愿望。” “等的便是崔爷您这句话!”莺儿挺直了腰杆,笑逐颜开,声如黄莺出谷,“第一愿,请玉露楼消了我家姑爷在你处的挂账。” “好!”崔遣爽脆应下,当即抬左手,拔下架在左耳金笔,转身在小童递上来的蓝封底账本上重重一画。 赵四盯着那一画,只觉她就是那账本,钱遣重重那一划,转瞬就把云倾彻底划到了心脏最深处。与此同时,赵四余光扫到了火光中的金莲灯,金莲上斜插的金箭。 赵四凝视那根箭,恍惚间似有记忆翻涌。破碎的画面间,赵四只是反反复复看清金箭上的刻字“景仁”。伴着“景仁”闪现的还有回声,那回声隐约是——“旭光”。 她的名字竟是旭光吗? 赵四想自己名字想得入神,莺儿清脆欢快的声音再次入耳。 “第二愿,请玉露楼归还云倾姑娘的卖身契。” “好说。”崔遣笑容满面地从小童手中接过一张泛黄的契书,展开转与众人看。 待众恩客传阅罢,传到赵四手中,赵四看见契书上盖了岑州府府印,写着云倾本名王玉剪,京师人氏,为铁剑一把,合白银五十两,自典为玉露楼。落款是旭阳楼主、王玉剪,宝和二十三年三月。 赵四将卖身契还给云倾,好奇问:“现在是宝和多少年?” 云倾随手交与燕儿保管,柔声与赵四道:“现在是宝和三十四年三月。眨眼,云倾已是在这玉楼楼里寄身十一年了。这十一年里,自第一天踏入这地方,云倾便想着明天便会有人替云倾赎身,助云倾脱离苦海。不想,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终了,这一等竟是四千多个日夜。” 云倾讲得云淡风轻,赵四听得心如刀绞,心疼云倾竟是在这玉露楼中蹉跎了千百个日夜,赵四禁不住轻声唤:“云倾”。 云倾低下眉,只是轻轻拉着赵四带薄茧的手,柔声道:“夫君,这是云倾自己的选择,你不必替云倾背负太多。” “我愿意。”赵四反握住云倾的柔荑,还想再说,就听看热闹的恩客们闹开了。 闹得最凶的,连砸了几个酒坛,骂骂咧咧,闹得轻的,也则是连连朝着朝着二楼连连催促,道:“快来吧!莺儿姑娘!快将你家姑娘最后一个条件说出来。莫要耽误了你家小姐与诗情那贱人的大比。” 赵四听到大比,立即望想莺儿。这一望,就见莺儿频频朝云倾回头了。 赵四心道,或是云倾交代的第三愿太难缠,遂在留意在莺儿第五次望向云倾时,轻轻紧了紧云倾的手。 云倾反握住赵四的手,顿了顿,松开手,独自走到断裂的楼梯口,袖手朝向钱遣,替下莺儿,不卑不亢道:“第三愿便是,今日起,玉露楼就地遣散。” 什么?众恩客皆惊愕地望着云倾。待回过神,玉露楼又吵翻了天。 先是一批人指着云倾,骂其恩将仇报,不知仁义礼智信,再是一批人,一面劝着崔遣不要答应,一面追问旭光楼主何在,最后竟是一批人聚在一起,数落赵四,怪其浊气污了云倾的脑子,弄得好好的花魁发了疯。 众恩客闹成一片,站在二楼的赵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依她之想,第三个要求顶多要玉露楼赠些金银珠宝。谁能想到,云倾竟是打算把玉露楼的锅给砸了。 “云倾。”赵四把长弓扔给燕儿,上前圈住云倾,再把下颌抵在云倾法顶,低头小声和云倾咬耳朵,“遣散玉露楼是好事,但办得这般急,是不是有些不妥?” 云倾被赵四咬红了脸,只轻轻道:“夫君与云倾初识,或是还不熟悉云倾的性子。云倾自小顽劣,平生最爱做不妥之事。这不妥的事做得多了,再回头看,也就妥了。” “可。可我担心娘子呀。”赵四嗅着云倾身上淡淡的药香,喃喃道,“那卖身契上写着玉露楼的主人是叫什么旭光楼主。真人哪有起名叫什么楼主的?怕是个化名。我虽前尘尽忘,但还依稀记得,旭阳的意思大概就是天光。天光大概又是景明。倾儿,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送我的定情之物,可是旭日楼主赠你的宝贝?又或者,旭阳就是景明?” 赵四道出“旭光就是景明”后,前额又微微疼了起来。疼得厉害了,眼前倒是出现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那人正骑在马上,冲她喊,“旭光,快射,旭光!”。 原来她真是旭光啊! 赵四忍着痛,强打精神,半眯起眼,想看清那人的模样,却见那人从马背上换到了大帐里,急急道,“旭光,是男,是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十一岁便能单足立于马背,侧身而卧,一箭射穿翱翔草原的雄鹰。试问,何人目睹此景,敢不称你一声‘天骄’?” 原来是她射穿了喀布多左部膺契单于呀! 赵四一瞬间确定了那人的模样,那人定是她的亲爹。也唯有这样豪气干云的爹,才能闹出她这桩男扮女装糊涂账。 赵四想着,如此一来,她身世竟是明了。想着自己竟是射杀天骄的少年英雄,赵四大喜过望,当即忍头痛,拉过云倾的手,轻轻凑在云倾耳边,急不可耐道:“云倾,我都想起来了。我也叫旭光,我爹曾经是一个大将军。我曾经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你或是不知道,我十一岁时候就过上过战场。我定能……” “什么?”云倾转头看向赵四,背脊微微绷直,原本低垂的睫羽震颤欲飞。 “我……”赵四额间渗出了薄汗,“我的意思是,我可能就是旭光楼主。” “这不可能。”云倾拈起一块绣藤萝花的锦帕,与赵四沾去额上的汗液,笃定道,“旭光楼主五十多岁了。夫君才多大。莫要再说傻话。至于什么将门世家,夫君若是想听故事,可让燕儿多与你讲讲她家父兄,她父亲乃是宝和二十二年辞世,辞世前是巡北大将军,她长兄幼年即随父从军,十五岁就生擒了喀布多右部首领呢。” “至于‘旭光’这个名字。听起来倒也威风。”云倾眨眨眼,踮起脚,俯到赵四耳边,软声道,“夫君若是喜欢,云倾以后便唤你旭光,可好?”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0、第二十章 “天骄。”赵四神色一晃,提起天骄弓,扬眉与云倾回应道,“我喜欢娘子送我的这把弓。既然‘旭光’不是我的名字,那我以后便叫‘天骄’。赵天骄!” “赵天骄?”云倾的声如飘絮,轻到赵四险些听不清。 但即便如此,赵四也已然不喜欢“旭光”了,尤其是在听清楚她不可能是玉露楼楼主之后。现在,她就喜欢叫“天骄”。“天骄”好,现在无论谁唤,都能让她想起是她娘子给了她一把弓,娘子待她好。“旭光”坏,现在无论是谁唤,都让她想起玉露楼,这个她娘子许愿都要离开的地方!所以,她就要叫“天骄”! 赵四心底默念娘子的好,口中又重复了一遍“天骄”。 云倾未应,倒是站在赵四身后的燕儿哑着嗓子附和了两声,道:“天骄姑爷说得好。这人活一口气。若不是被欺负了一肚子气,世间又会有几个人有机会自己给自己起名字。若不是有胆气,又有几人敢给自己起名叫‘天骄’?燕儿喜欢‘天骄’这个名字。” “况且。燕儿常听坊间有人把龙称作‘天骄’。飞龙在天,潜龙在渊。天骄姑爷此番遇到了我家小姐云倾,也算是一飞冲天,龙翔九天了。如此,此名亦是一个好兆头。” 燕儿说得动情,赵四听得动心,动心到赵四脱口而出道:“娘子,不必担心。名姓一个符号而已。你说你自幼便爱拿主意,我亦如此。我或是前尘尽忘,但这偌大的人世间,若是连起个名字都要顾头顾尾,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放心!我会让自己配得上‘天骄’这个名字!” “天骄!”云倾落下脚,前身后靠,又顺势执起赵四空着的那只手按在自己心口,轻笑着揶揄道,“夫君既然定下了‘天骄’如何又要问我的心意?难不成,我若不应,你便会再改?” 云倾的气息染着淡淡的药香。赵四嗅着怀中的药香,拥着怀中的暖玉,眼梢露出了笑意,道:“未必会改,但赵四不希望你我之间,因这等小事生出间隙。” “夫君说错了。”云倾抬指开始拨弄赵四蹀躞带上悬挂的朱红色流苏。细密的流苏线一根根滑过赵四的手背,赵四呼吸乱了。 赵四皱着眉,琢磨着云倾所言所为何事。是不是她将起名看作小事招惹了云倾?又或是云倾嫌她小气,竟是连这等小事也担心出生间隙? 赵四想阿想,想得额侧开始发疼了,就听到云倾竟是“噗嗤”一声笑了。 “看来夫君也不是时时都那般坦率。”云倾与赵四慢慢理顺流苏,率真道,“你我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加之夫君你前尘尽忘。日后遇事,直接问我便是。莫要太顾及我脸色。” 云倾话音刚落,赵四当即问道:“那方才为夫是哪里说错了?” “方才呀。”云倾掩唇轻笑着探头与赵四身后的燕儿一对眼。 赵四跟着回头,就见燕儿梗着脖子,哑着嗓子,拖长了腔调,道:“姑爷忘了,你现在是赵天骄,不能再自称赵四了。” “这……倒是我自己糊涂了。”赵四跟着笑出声,笑着笑着,就听到一个糯米圆子般软糯的童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那童声宛如灵鸟,只传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消息。 “回莺儿话,崔爷说,姑娘的第三愿应了。” 什么?竟是答应了! 赵四瞪大眼,低眉望向与云倾,只见云倾眉心微蹙,朱唇轻张,似也是被这个消息惊住了。 怎会如此呢?赵四心道,此事不合常理。旁的不说,单说崔账房与她讨要三百两的架势,她便不信这等锱铢必较之人,愿意因为一盏射落的金莲灯,就地遣散玉露楼。 赵四这厢一困惑,童声又入了耳朵。 童声道:“崔爷说了,遣散玉露楼是大事,他刚刚特意去房内翻看了旭光楼主早年手书《愚鲁集》。书中说,当年旭光楼主与太子结成‘天骄’之约时,就料到会有一日,有人会以此约要求遣散玉露楼。楼主守诺之人,故楼主允崔爷应下这个愿。不过,楼主还说了另一件事,那便是玉露楼中,人契可毁,物契需留。于是,崔爷要小鹿在此,当众焚烧玉露楼四百六十四人身契。诸位爷,请看!” 赵四闻声往一楼看,只见方才跟着崔遣身边的小童,已独身站在人群中央,他脚边是燃烧着的金莲灯,手中是厚厚一摞黄白相间的契书。赵四在将视线挪到小童手上,只见他抽出一张契书,沿着短边,撕下,对折,再沿着长边,撕下对折,反复四次,才扔入火团中。 契书一入火团,立刻腾起了火苗。 那火苗跃动在赵四的眼中,赵四既惊讶旭光楼主的豁达,又惊讶崔遣的细致。 赵四如是想着,耳边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哈哈哈!好呀好呀!今个儿起,我们玉露楼的姐妹便是出头了。这般好的光景,莺儿我也再替我家姑娘散些好彩头吧!” 赵四认得莺儿的声音,故而她只是望着楼下众恩客。 待众恩客齐刷刷仰起头时,赵四也跟着望向莺儿。 莺儿此刻穿得还是晨起时的装束,鹅黄的半臂与淡蓝色三涧裙让她在实木搭建的楼台间脱了几分俗气,轻灵得显得格外醒目。 众人都在等莺儿张口,莺儿却拍拍手,招出十余个姿容各异的女娘。那些女娘莲步走到二楼木栏旁,与台下众恩客一挥帕,众恩客们顿时又来了兴致,纷纷叫嚷。 “岚风。” “柳香。” “翠云。” …… 众恩客喊叫声一起,赵四又望向莺儿,只见其从一奴娘手中接过一个巴掌大的黄铜铃铛微微一摇,众恩客又再度静了下来。 众恩客一静,莺儿即指着一边女婢怀中的缎布囊道:“这本是云倾姑娘为酬谢各位爷与她新婚庆贺的谢礼,如今姐妹们得了自由,且到玉露楼与诸位爷的谢礼吧。” 说话间,赵四看清莺儿拉开布囊上的绳索,摸出一把金勺,金勺上躺着五六颗米粒大小的金珠。 “谢谢各位爷了!” 莺儿扬起手,金珠飞出,引得楼下恩客尽折腰。 赵四站在二楼睥睨着众恩客四肢着地,你争我抢,捡拾金珠的丑态,余光又扫到众女娘已团围在莺儿身旁,一人一勺抛洒金珠。 金珠初抛洒,赵四能听到喝彩声,一声高过一声。众女娘抛过十余勺,喝彩声渐稀。抛到二十余勺,一楼已无人再顾及台上,皆是埋首捡拾金珠。 赵四观之,不禁摇头。这一摇,却也看到,一楼也有几个围观的公子,站在外围,指指点点,纸扇慢摇。 这几个人倒是有趣。赵四决议多看那几位书生一会儿,却又扫到众女娘中有一小半悄然将勺中的金珠换成了药汤。 乌黑的药汤连连从二楼抛下,如墨雨,浸透了捡珠人的鬓发,弄脏织锦的缎袍。 一时间,众恩客异常狼狈,又异常狂躁。 赵四站在二楼俯视之,心道,她放才与这些人置气当真可笑。想罢,再度拥住云倾,又听莺儿娇笑着,与众恩客道:“诸位爷皆知云倾姑娘精通岐黄之术,这滋补的药汤,也是云倾姑娘送与诸位的。除了这二物,云倾姑娘还留下一物赠与有缘人。诸位若有意,可接之一观。” 赵四又看向莺儿,见莺儿与众女娘一起抛出数张书稿,那带着药香的书稿而雪花一般飘落,有的落在了恩客们的肩头,有的则飘向了更远的角落。 赵四盯着那些书稿,早已看见那书稿上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遗憾她亲亲娘子亲写的书稿还未被她看过,便散与了岑州城恩客,赵四抿紧了唇,转扶云倾转了身,不去看那些狂飞如玉屑的书稿。 赵四扶着云倾走了几步,只听身后庆贺声愈高,高到极处,赵四竟是在贺声中听到了她的“代号”。 “岑州秋成,贺赵官人佳偶天成,好事成双。” “岑州江力,贺赵官人携手红颜,白头偕老。” “岑州卫景三,贺赵官人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 赵四停住脚,抿了抿唇,低声问云倾:“娘子书稿上写了什么?” 云倾拉着赵四往前走,边走边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散得是我早年所著的医书手稿,里面记载了不少秘方与心得。我本想将其作为新婚之礼赠予夫君,但想过夫君或是并不想做什么神医,索性就地散了,为夫君祈福。” “散医书当真效果这般好?” “骗夫君的。”云倾领着赵四走进一间名作‘洛水’的隔间,落座到一个临窗的座位。 “那。”赵四靠着云倾坐。 “你且附耳过来。”云倾与赵四勾勾手。 “嗯?”赵四依言靠近云倾的檀口。 云倾咬着赵四耳朵,揶揄道:“夫君把云倾高看了。云倾粗通岐黄,怎会有什么惊天骇地的药书。那些人齐声朝贺,皆因云倾在纸上写了‘接纸不庆贺者,必有血光之灾’。” “只是这些?” “还画了几个从清尘寺沙弥那处学来的佛印。”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1、第二十一章 “不愧是娘子!”赵四对云倾佩服得五体投地。 云倾望着赵四眼睛,打趣道:“莫要忘了你的天骄。” “嗯嗯。”赵四头如捣蒜,却见云倾冲门外招招手,继而赵四看到了燕儿走进了隔间。 燕儿一入隔间,当即近桌,提起桌上的玉壶,与赵四、云倾二人斟茶。 赵四心道,燕儿倒是来得巧。猜云倾或是要走,遂急急接过燕儿倒茶的玉壶,与云倾斟上一杯茶汤。 云倾笑着接过,小酌了一口,即起身道:“夫君且在楼上坐,容云倾去会会诗情。” 云倾走得自然,独留燕儿与赵四共处一室。燕儿见状,转身走到隔间门前,起掌合上了隔间的檀木门。 隔门一合,隔间内又静了几分。 一片寂静中,赵四努努嘴,先是抬眸挨个扫过隔间内靠右墙的檀木架上的十余个玉摆件,后是摸了摸自己凳上的软丝墨绿织金团花靠臂,终了,低头捧起云倾喝过的茶汤,与燕儿没话找话,“不愧是今春的新茶。果然茶香扑鼻,沁人心脾。” “姑爷还识得茶汤?”燕儿近桌再度端起手上的茶壶,给赵四斟过上一杯,眼中的赞许怎么都藏不住,“初见只当姑爷是个粗人,没想到姑爷竟是粗中有细,细中藏精。莺儿说姑爷前尘尽忘,是个穷苦出身。想必不实。” “莺儿说得也没什么错。”赵四放在掌中那杯茶汤,接过燕儿那杯,招手示意燕儿坐下,据实以告,“莺儿见到我时,我确实身无分文,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那姑爷怎会遇到小姐?”燕儿毫不扭捏地落座到赵四对面。 “我不知道。”赵四挠挠头,把天骄弓放在案上,“还是说说你吧。你是怎么遇到云倾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燕儿看看桌上的那弓,又开窗往外望过,转头与赵四道,“姑爷,我看小姐和诗情姑娘的大比还要等两柱香。你若闷了,且听燕儿与你说道说道天骄弓如何?” “好!”赵四提手与燕儿一斟茶。 燕儿即哑着嗓子道:“方才姑爷开过天骄弓,便知此弓较同类硬弓长上不少。莫要小看了这一点,这是要不少工匠耗上半辈子,先能造出来的弓。如此手笔,当然只有天家才舍得。天家为何舍得,这全赖废太子军功卓著。这废太子的军功从何而来?皆因他曾捡到一个义弟。其义弟不知姓甚名谁,却高大异常,加之箭法精准,以至能在沙场上屡建奇功。” “这般说,废太子倒是待他义弟不错?”赵四低头饮茶,掩去眸中的好奇,“竟舍得送他义弟天骄弓。” “岂止是天骄弓。”燕儿也喝了一口茶,“废太子不但赠了义弟天骄弓,还曾邀胞弟皇四子端王亲铸金箭,配与天骄。” 赵四听出了天骄弓上有血案,恐自己娘子被牵连,忙追问:“那我家娘子是如何得到的天骄弓?” “其主人死了。”燕儿声音渐低,两肩微微颤抖。 赵四追问:“怎么死的?” 燕儿将喝空的茶杯重重落在桌上,义愤填膺道:“废太子为奸人所害,其义弟也因此命丧黄泉。” “此事与你何干?”赵四起身,提起玉壶,却见燕儿抻掌盖住了茶碗,怒气冲冲道:“怎会无关?欲成‘废太子’,需先成太子。太子者,储君也。一国之储,其被废后,自然殃及池鱼。” 燕儿骂得风雅,赵四索性坐下,听着燕儿骂。 燕儿道:“太子既废,太师、太傅、少师、少傅谁家能避祸?” 赵四点点头,起身与燕儿斟茶,佯装听懂了。 燕儿道:“太子既废,太子正妃、侧妃、一干姬妾何人能避祸?” 赵四再度点点头,再次起身与燕儿斟茶,佯装共情了。 燕儿又数过三轮人头,赵四又斟过三轮茶后,燕儿终是说到了赵四关心的要紧处。 燕儿半讥半讽道:“废太子被囚曜宫,其门生故旧皆惨遭屠戮,独其胞弟端王幸免于难。姑爷可知缘由?” 赵四配合的摇摇头,心说,她只知道手中的玉壶空了。 燕儿愤愤道:“全因端王向太子进献了美人柳絮儿!” 听闻柳絮儿,当即赵四阻住燕儿的话头。她不敢让燕儿再说下去,因为云倾似是真的认识一个姑娘叫什么柳絮儿。 于是赵四道出了一句废话:“燕儿,你当真有才学。” 赵四此言一出,燕儿眉中的怨愤尽数褪去了。 “姑爷莫怪。是燕儿多言了。”燕儿站起身,恢复到面无表情,冷硬如冰,转身接过玉壶,顿了顿,即出了隔间门。 知燕儿是去补茶,赵四转头望向窗外,等待云倾与诗情那场大比。 说来也巧,当着赵四视线投向窗外,正逢戏台上的大比开场。赵四见状,召补茶回来的燕儿同看。燕儿一近窗,原本合好的隔间门便被推开了。 赵四循声望去,只见推门人带着斗笠,猿臂蜂腰,看身形是个男子。那男子与赵四一对视,径直问道:“赵爷认识卫景三吗?他有一份信给赵爷。” “放这儿吧。”赵四屈指扣扣桌案,转头又朝着戏台上眺望。 此刻戏台上已经在云倾与诗情身前各放了一张金桌,桌上各搁着一个紫金火炉,火炉上各架着一透明琉璃锅,锅内各装着泡水的白米。锅下则是各垫了一沓银票。 但听胡大人一声“开比”,赵四就见云倾与诗情同时取了一张银票,探进专人捧着的烛火引燃,再塞进垫了银票的火炉下。很快,两个紫金炉中的银票都化成一摊黑灰,而两个琉璃锅中的白米都无一点变化。 于是,有专人持紫金铲移除黑灰,再由另一人往二人炉下添了银票。银票添好,云倾与诗情又各自在炉外引燃一张银票,点燃炉下银票。 如此循环。 当着炉下第五次出现灰堆,赵四站起身,却被燕儿按住肩膀。 燕儿冷声劝:“姑爷莫急。小姐自有分寸。” “可我忧心诗情使坏,我,我坐不住。”赵四拨开燕儿的手,站起身,又合上窗,坐下。一站一左间,赵四又听到了“吱”的一声。 赵四侧身看,见门缝里露出了一个圆圆的肚腩。 是崔遣!赵四果断抓起斗笠男送来的书信,藏到前襟。 崔遣见状,只是推一团绿油油的东西到身前,笑着冲赵四打拱,道:“赵爷!行个好!‘云诗’大比实报,只要白银一两!” “我没钱。”赵四兀自别开脸。她尚记得方才崔遣与她的为难。 适时,赵四又听到了一个童声。 “赵爷!赵爷!行行好!” 赵四回头,方看清那崔遣身前竟是站了一个着绿缎袍的小童。那小童不过五六岁,身量只及崔遣腰部,面如满月,唇红齿白,一身福禄像。 赵四暗骂,崔遣当真是掉进了钱眼,这般小的孩子都买在玉露楼里。 燕儿已袖中摸出银块,丢与小童,冷声催促道:“快讲!” 小童接银,即一个前空翻,翻到桌案前,一个亮身,而后抽出竹板,打着拍子,奶声奶气地唱和道:“诶!燕儿姐姐!谢谢您嘞。话说那胡大人他一开场,诗情、云倾姑娘那个站两旁。旁边守着文武卫,诶嘿,文武卫他忙开箱。” 小童向左一步,躬身出手,一手朝下,屈肘翻动,一手继续打竹板,口嚷:“左边开,是云姑娘箱,箱内银票千千张,张张面额皆顶额。吓坏柳府柳十郎。” 小童再向右一步,空手捏合两只,面露嫌弃之色,唱:“右边开,是诗姑娘箱,箱内银票也是千千张,奈何面额都是五,看得小鹿我心发慌。” 唱到“心发慌”,小童拍拍自己的胸脯,“心发慌,我往人群里藏,碰到柳家柳十郎,十郎冲我打包票,说云姑娘银票还有千千张,那一张一张额不等,皆是岑州百姓口中食,面上妆。” “面上妆,诶,小童我开眼望,只见云姑娘素面赛瑶娘,面善心慈颜色好,小童我赌她定开张!嗨,定开张!” 小童唱到尾处,又是一个后空翻,翻回崔遣身前,冲赵四一打拱。 赵四暗赞,好利落的功夫。 “赌得好!”燕儿翻袖又赏了童子一锭银子。 童子接银子,再度欢天喜地打拱,道:“谢赵爷赏,谢燕儿姐姐赏!” “去玩吧!”燕儿挥挥手,示意童子牵着崔遣走出隔间。待隔间门合上,赵四推窗再望,戏台上还是在重复方才看到了流程,不禁叹气,道:“我真是不争气。明明是娘子的大比,我竟比她更焦躁。你呢,燕儿,你急不急?” “关心则乱。燕儿倒是不急。”燕儿正襟危坐。 “你也赌云倾会赢?”赵四再把窗合上。 燕儿摇头,冷冷道:“姑爷错了。小姐从来不赌。” “那她……”赵四心疼了,暗忖,依燕儿那含糊不清的意思,她的娘子要大胜诗情,岂还需经历一番苦战? 燕儿起手与赵四添了一盏茶,不紧不慢地给出自己的答案,“燕儿的意思是,小姐,她从来只会赢。”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2、第二十二章 “燕儿,你也太相信你家小姐了。”赵四没有燕儿这么乐观。确切说,她急了,急的恨不得立刻、现在、马上就知道大比结果。 “不是相信,是事实。”燕儿落座到赵四对面,镇定地同赵四开解,“姑爷忘了童子口中的‘柳十郎’了吗?天下最好的银庄就是柳府,有柳十郎在小姐在边,姑爷还担心什么?” “可是。”赵四还是站了起身,又推开了窗。 “好吧。”燕儿杀手锏,“那再给姑爷说点小话。小姐和诗情姑娘大比,看上去声势浩大,实则劳民伤财,必召天谴。古有石崇、王恺争豪,胜者如首富石崇,下场也不过是身首异处,诛三族。姑爷如是想想,便也不着急了。” 燕儿说得公正,赵四却想岔了。 “这么说?娘子赢了也不好?” “糊涂了,姑爷!我家小姐谋定而动,那诗情或是王恺,我家小姐又岂会是石崇。”燕儿给出自己的结论,“小姐一定能赢。” “好吧。”赵四心累,索性信口问道:“那谁是今世石崇?” 赵四问时,本不指望燕儿回答。 不想燕儿竟是一字一顿道:“回姑爷话,是蒋三虎。今世之石崇,当是端王属地济州城蒋三虎。” “这么说,端王倒是住在济州了?”赵四对端王更有兴趣。确切说,她是对云倾感兴趣的东西都感兴趣。 “早前倒是偶住济州,自端王成亲后,他便随端王妃住京师端王府了。”燕儿自斟了一杯茶,道,“京师是天子脚下。旁处自然比不得。姑爷以后若有机会,也可去京师看看。” “燕儿去过京师?” 赵四不禁将对坐的女子多打探了几眼。她与燕儿初遇时,只知这女子性冷。刚才在栏杆旁听云倾多说了几句,她知晓了这女子是将门之后。如今在这隔间中对谈过几轮,赵四已然发觉,眼前这女子绝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小丫头。 甚者,依赵四之见,其倒更像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潜藏在脂粉堆里的刺客。 “燕儿生地就是京师。”燕儿倒不作伪,只是与赵四又斟了一杯茶,道,“姑爷不是忘了前尘么。姑爷若是想找回前尘,或是可以去京师走一走。姑爷或是不知晓,你说话带京师口音。” “哦?”赵四惊了,皱着眉,将醒来遇过的人想过一遍,急急与燕儿验证道,“这般说,云倾,莺儿,诗情,崔账房,还有那胡大人都是京师人?” “何止呢?”燕儿笑笑,眸底闪过一丝冷意,“六皇子生辰即近,这岑州城挤满了与他送生辰礼的人。便说方才被姑爷的戏弄的恩客天赐。那也是一耳朵就能听出来的京师人。” “竟是这般!”赵四饮一口茶,啧啧称奇。 燕儿见赵四不再起身去望戏台上打比,遂又认认真真和赵四讲了片刻岑州城。燕儿从岑州城建制讲起,讲到六皇子受封岑州城。燕儿讲罢,赵四起身朝燕儿拜了拜,赞叹道:“当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燕儿师父在上,且受天骄一拜。” 赵四这厢拜了,燕儿也不躲,只是堪堪受了。受罢,燕儿冲赵四眨眨眼,哑着嗓子道:“燕儿与姑爷说得小话,姑爷万万莫要说与小姐知道。” “有什么忌讳?”赵四不明所以。 燕儿道:“燕儿平日辗转反侧,皆因想忘的忘不了,想记的记不着。姑爷有幸将以往都忘了,燕儿再让姑爷记起,就是一桩罪过。” “好吧好吧。我不说便是。”赵四低眉笑笑,自觉累了,索性靠在椅背上合目小憩了片刻。 赵四醒时,燕儿已点燃了烛灯,与她布好了茶饭。 赵四看了看,案上是两碟精致的小菜,一盅下置烛灯、热气腾腾的鸡汤,一碟莲花样式的点心,再加一碗白米饭。 赵四果断左手端起米饭,右手抓起筷子,“蹭蹭”扒完碗中白米,起身提起玉壶抬高,灌下半壶冷茶汤,与燕儿交代道:“吃完了。我去看看娘子,你若不想去就在厢房内候着。” 话罢,赵四握住天骄弓,抬脚出了厢房,踩着新装的木梯,径直往戏台那处去。 赵四挤到戏台外围时,天已经全黑了。好在戏台上胡大人命人布置大灯,才让赵四在黑压压的人头尽处,看见了她记挂不已的身影。 云倾! 赵四心中默念云倾的名字,脚下努力往戏台跟前走。走时,赵四时不时能听到左右与她的谩骂,但赵四甘之如饴。 是了,有人骂怕什么。 她多走一步,便能与娘子近一步。 怀着要在近处能与娘子一同度过这场的大比的执念,赵四挤到了离云倾最近的地方。那个地方虽离戏台还有二十余步,却看看能看情戏台上众人的脸。 于是,赵四入定般望着云倾,直到遮天的黑幕撤去,晨光熹微。 当着云倾的眉眼在渐渐抬高的日头下一点点清晰,赵四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忽见云倾朝台前走了一小步,朝胡大人微微一躬身。 “大人,云倾的粥开了!” 云倾说得声音极小,却犹如春雷,瞬间震醒了在场所有人。 赵四跟着左右一同将目光从云倾身上,挪向胡大人。只见胡大人亲自起身,走到云倾的琉璃锅旁,捏着木勺,舀起一勺粥倒入口中,静默了片刻。 那可怕的静默。 赵四盯着胡大人二次探入锅中的木勺,额头沁出薄汗,心也跳到了嗓子眼。 好在,胡大人吃过两口后,开腔了。 “本大人宣布,此番诗情姑娘与云倾姑娘祈福大比,获胜者是云倾姑娘!” 胡大人话音未落,戏台下就欢呼声一片。 “太好了!云倾姑娘赢了!” “妙极!妙极!那一千金是云倾姑娘的!” “老天有眼呀!诗情那贱人终是遭报应了!” …… 赵四跟着左右一起欢呼,欢呼过一阵,惊觉台上似是少了诗情,遂拍拍左边老伯的肩膀,打探道:“怎么不见诗情?” 老伯回头看赵四一眼,翻个白眼,道:“你说金风阁的诗情阿?她昨日亥时就烧光了兜里的那点存货。负气回楼了。” “那云倾姑娘不是那时就胜了吗?”赵四不解。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云倾姑娘不这么想阿。”老伯哈哈大笑,道,“昨夜诗情姑娘走后,胡大人就劝云倾姑娘收手,可云倾姑娘却说,人无信而不立,她既是与诗情姑娘有约在前,便只有两条路,一条嘛,便是用银票把那锅粥烧开,胜了诗情姑娘。另一条嘛,只能是将她那堆银票烧尽,与诗情姑娘打个平手。好在是云倾姑娘赢了,要不小老儿我就要受苦了。” “怎么,云倾姑娘赢了,老爹也有好处?” “那是自然的。你不知道,昨日大比前,就有禽兽店的伙计,挨家挨户敲门,与我们送玉珠。送时,还特意嘱咐我们,要去柳家银庄换成银票,再去赌庄压云倾姑娘赢。”说话间,老伯从兜里掏出一张一两的饮票,展给赵四看,得意洋洋道,“小老儿我换了五两银子,押了四两。三云一诗。云倾姑娘,一赔十……此番应是能赚回三十两。” “老伯倒也不贪心!”赵四忍不住打趣,“老伯且想想,若是五两都押了云倾姑娘,岂不是能得五十两,若是得了五十两……” 赵四越说越起劲,老伯却是蹦跳着,阻住赵四,道:“别算了别算了!小老儿我就这点好,知足常乐。倒是公子你,小小年纪就得陇望蜀……若是未听过坊间的《不足歌》,日后定会吃苦头。” “什么是《不足歌》?”赵四倒不觉得自己想得有错。 老伯小心翼翼收好银票,压低声道:“公子你倒是沾了云倾姑娘的光了。若不是小老头今天心里快活,你定听不到这等好歌!” 说话间,老伯拍着自己的腿,打着拍子,开唱道:“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老伯唱得尽兴,赵四听得尽心。在老伯收声时,与老伯一拜,赵四倒了声“多谢老伯,受教了!”,耳畔又传来胡大人的声音。 “来人阿!还不快将本大人那一千金抬上来了!” 赵四起身循声望去,戏台上两衙役正抬着一堆金元宝走到了云倾身前。 赵四把目光挪向云倾。云倾素衣如常,神态如常,缓缓与胡大人谢过恩,领下了那堆金元宝。 赵四松了口气,却见云倾又是朝前一步,朝着台下柔声道:“云倾蒙诸位厚爱,恨客居岑州数载,都未曾与岑州做了什么事。今幸得胡大人千金,云倾愿合云倾玉露楼所得,尽数赠与来岑州躲灾的岑州十三县灾民。还望天佑岑州,地泽黎民。”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3、第二十三章 云倾此言一出,赵四顿时想起来昨日燕儿与她说的那句“那诗情或是王恺,我家小姐又岂会是石崇”。原来,燕儿早知道云倾会转赠千金,赈济灾民。 只是燕儿如何会知道呢? 赵四百思不得其解,却听胡大人又有了动静。 “云倾姑娘,此言当真?”胡大人状似说与云倾,实则说与台下人,“这金灿灿的金元宝一推出去,再要回来可就难了。” “再说。”胡大人话锋一转,忽然抬袖指向台下赵四,似笑非笑道,“云倾,你前日已成亲。你献出千金一事,你怎不问问你夫君?他可愿意啊?” 赵四看到朝她指来的两根手指头,恨得险些咬掉一口白牙。 要不到休书就挑拨离间是吧!老匹夫! 赵四紧紧拳头,思忖过不能让胡大人在此时显了威风,当即挥手高呼道:“娘子!娘子!这千金如何处置,全凭你做主!” 赵四语音呼罢,云倾当即与胡大人交割了黄金。倒是胡大人,盯了赵四半晌,才展眉冲赵四无声了说两句话。 赵四看得糊涂,肩头忽然挨了一下。赵四再回神,就见身边老伯给她竖起一个大拇指,兴高采烈道:“好后生!云倾姑娘真是嫁了个好夫家!” “是吗?”赵四红了脸。 老伯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大咧咧道:“好小子!脸红啥!你没看见方才胡大人夸你吗??” “他说了什么?” “他说小子你后生可畏!哎,岑州城有你们两口子,真是岑州之福呀!回见了!小子!”老伯说话间,转身哼着《不足歌》走远,徒留没有回过神的赵四在原地愣了半天。 方才那老伯说什么来着? 说岑州城有她和云倾是岑州之福? 她和云倾? 岑州之福? 天! 赵四反复咀嚼着老伯话,脸热到发烫,唇角却禁不住扬起来。 原来,岑州城有她和云倾两口子,是岑州之福呀! 赵四缓缓舒了一口气,挂着笑,抬步往戏台上去。 赵四上戏台时,胡大人已经带着衙役搬回府了。赵四走到戏台中央,就见戏台上除了拆台的匠人,只有云倾与一个男子。那男子三十左右年纪,着了一身布衣,面色凝重。 赵四迟疑片刻,朝二人走走,就听云倾唤那人“柳十爷”。 赵四继续走,就听云倾口中的“柳十爷”道了一声“你家官人来了”,继而那柳十爷停下了与云倾的交谈,转与赵四一挥手。 赵四停住脚。 柳十爷躬身冲赵四拜了拜,道:“赵官人义薄云天,十郎佩服。再会了!” 柳十爷拜罢就走,赵四迎上云倾,挽住其玉指。 “娘子,饿坏了吧,咱们回玉露楼找莺儿,她该是早就备下了膳食。” “怎么不问柳十爷?”云倾仰面,定定得望着赵四,眸清如水。 “娘子不提便不问。”赵四抬手捏捏云倾的鼻梁,双眉弯得如两轮新月。 云倾跟着笑开了。 “夫君倒是胆大!” “这是自然的。若是胆子不大,怎能娶到这般好娘子。”赵四展臂拥云倾入怀,转身朝玉露楼走,“你方才不在台下,不知岑州城内,百姓有多喜欢你。便是那老伯,都夸了岑州城有你,是岑州之福。” “夫君也这般想?”云倾的声音有些小了。 赵四边走边笑道:“我自然也这么想。燕儿说,斗富是不仁之事,娘子能化不仁为大义,是智举,为夫焉能不称娘子一声‘女诸葛’?” “那云倾有一事说了,夫君莫要不高兴。”云倾的声量大了些。 “好。”赵四爽快答应,又补了一句,“不许要休书。” “怎会是休书呢?云倾最怕休书了。好了,夫君,你且听着,去年冬月闹雪灾,今年三月倒春寒。岑州遭此大灾,流离失所者比比皆是,所以云倾将全部身家交与了柳十郎,要他助胡大人赈济灾民。”说到尾处,云倾小心翼翼地握紧赵四的手,喃喃道,“夫君,如今我身无分文,你不会因此休了我吧。” “噗,娘子,你怎会这么想?”赵四停住脚,俯下身,摸摸云倾的侧脸,嬉笑道,“咱们成亲前说好的,你我的姻缘,你说了算。” “而且,娘子你还忘了一物!”赵四提起手中的天骄弓给云倾看,“你若愿意,此弓也可一并压与柳十郎。” “可这不是夫君的心爱之物吗?”云倾疑惑得望向赵四。 “傻!我的就是娘子的。”赵四半点不作假。 云倾不信,追问:“不勉强?” “不勉强!”赵四掷地有声。 “那……好吧。”云倾抿抿唇,忽是环住赵四的脖颈,埋下头,软软道,“云倾记好了,夫君和云倾的姻缘,云倾说了算。” “好!”赵四任云倾拥着,直到莺儿寻来,才打横抱起云倾,一路歪歪斜斜进了玉露楼。 赵四这次再进玉露楼,楼中已萧条了不少。除开几个洒扫的仆婢,唯崔遣还端着金算盘在迎客。 看见崔遣这个半熟人,赵四打了声招呼。 “崔账房!” 崔遣闻声转头,见是赵四,立刻打拱,笑脸相迎道:“哎哟!赵官人早。打明个儿起,就没什么玉露楼啦。您若想买点补药,就到隔壁天骄楼找我。” “隔壁不是金风楼吗?”跟着赵四身后莺儿跳出来打探,“难不成一夜之间,玉露楼完了,金风楼也完了?” “去去去!莺儿姑娘莫瞎说。哪里有的事。金风楼好着呢。不过是塌了个头牌。咱们玉露楼不是遣散了嘛,金风楼主人就看上了咱们这个地界。当然喽,他们也不是主动看上的。”崔遣拨拨手中的金算盘珠子,压低了声音,“听说是禽兽店的东家蒋三虎想来岑州做生意。特意选了金风阁的地。说是八字合,方便找小爷。” “你是说,蒋三虎是个断袖?”莺儿瞪大眼。 崔遣捂住莺儿的嘴,专手轻打自己的嘴,讨饶道:“好我个姑奶奶,你可别瞎说!什么断袖不断袖!蒋三虎是个女人。女人中的女人!” “那怎么叫‘三虎’?”莺儿更好奇了。 “去去去!你不知道山上的女人是老虎吗?一边玩去。我可不能得罪新东家。”崔遣拨弄着金算盘,侧身再度与赵四谄媚道,“赵官人,还有一事忘说了。听说您改名叫天骄了,您可要多来天骄楼呀!天底下,一笔写不出两个天骄,说不定您和三虎夫人有缘呢?” 崔遣说得假假真真,赵四自然不在意。但觉察到肩头的布料紧了紧,赵四一边抱住云倾,一边回敬崔遣,道:“能有什么缘?天底下还一笔写不出来两个‘旭光’呢!旭光楼主与叫‘旭光’的何干?” 话罢,赵四绕过崔遣,继续往云倾小院走。走过几步,赵四又回头冲崔遣道:“崔账房,我看你眼下发黑,还是多与自己吃点药!毕竟,你的药,包好!” “多谢赵官人提醒!”崔遣再次拜谢,赵四已抱着云倾绕到了回廊,回廊再走上半柱香,即踏进了云倾的小院。 赵四一进小院,就见燕儿站在紫藤花秋千架下抱着一把剑。走得再近些,赵四便看清右厢房里空空如也。 于是,赵四转头向左厢房,却被燕儿挡住。 燕儿冷冷道:“姑爷带小姐去玉露楼六楼,赏秋阁,歇息。此处已被柳十郎搬空了。” “那你呢?”赵四忧心燕儿无处可去。 “我去沐春阁,在赏秋阁右手边第二间。” “那莺儿呢?” “我去与姑爷和小姐寻新住处!” “哪来得银钱?”赵四记得清楚,云倾方才与她说过,已是将全部身家给了柳十郎。 “姑爷糊涂了。我和燕儿虽奉云倾姑娘为小姐,我们却本就是玉露楼阁中的小娘。我们是真心跟着小姐的。”莺儿眨巴着眼,笑吟吟道,“便如方才燕儿说的赏秋阁,正是她的卧房。当然,姑爷也莫多想,玉露楼是岑州城最好的花楼,楼里姑娘也多是卖艺不卖身的。姑爷可安心就寝。” “那莺儿你且等等我!待我与娘子安置妥当,咱们再一同去寻新住处!” “好!那姑爷跟我来,我领你们上六楼!”莺儿朝着赵四眨眨眼,转头就热热闹闹领着赵四去了玉露楼六楼,直奔赏秋阁。 赵四抱着云倾上了一口气爬了六楼,腿不疼,气不喘,引得莺儿与她夸了好一阵身体好。 “哪是身体好。昨日那崔账房还催着我买药呢。”赵四笑着回莺儿。 莺儿和赵四做个鬼脸,嘻嘻哈哈推开离楼梯口最近的雕花檀木门道:“姑爷别置气,崔爷就爱卖个药。崔爷祖上是采药的出身,听说他太太太爷爷还是皇城里的太医呢。当然喽,崔爷做得药也确实妙,就连六皇子吃得都说好呢。” 赵四进门时,暗暗看过,木门旁金绳挂着羊脂玉制的挂牌,上面阴刻了三字“赏秋阁”,抬步跟着莺儿走进房门,笑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自然喽。我在楼中可是包打听!”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4、第二十四章 “燕儿呢?她也是包打听吗?”赵四笑问莺儿,视线却被迎面而立的石山吸引住。那石山似是太湖石质地,山形嶙峋,山势陡峭,约两丈长,八尺高,气势冷峻,恰能将来人视线挡住。 “才不是呢。燕儿绰号是‘金见愁’,她又冷又傲,也得亏是岑州城冤狱的客人多,才给了她一条生路。”莺儿领着赵四从石山左边绕过。 “什么是‘金见愁’?”赵四抱着云倾,边绕边问题。 “就是金子见了燕儿都发愁。哎!不说了!姑爷你自己看吧!”莺儿领着赵四一绕过石山,就袖手侧身让看。 赵四定睛一看,顿时被眼前的陈设惊呆了。 只见眼前蒲团两个,白幡数条,青烟袅袅,五步外,更是香案一张,上置八寸青铜祭鼎一尊,鼎上焚香三柱,鼎后层层叠叠供奉着牌位,密密麻麻,一看竟数不清。 “这这。”赵四语塞。依赵四之想,赏秋阁内最差不过是一张硬床,一卷薄被。谁曾想,燕儿竟是在石山后,设了一间灵堂。 “要不还是换到你的沐春阁吧。”赵四试着和莺儿商量。 “姑爷。不要呀。莺儿也怕呀!而且,而且小姐是喜欢这间房的。”莺儿举手捂住眼睛,引着赵四走到排位前拜拜,又迅速左转,“小姐说,牌位上都是燕儿的叔伯亲友,知道了,就还怪安心的。” “其他客人不会也是这么想到吧?”赵四抱着云倾,跟着莺儿在牌位前拜拜,跟着左转快走。左转后,脚下是一条狭窄的石道,石道上下左右密封,中空,道宽仅供一人穿行。 赵四低头走在道中,听莺儿道:“是啊是啊。还有客人想出银子在燕儿这房内供奉先人牌位呢。” “出多钱?”赵四好奇。 “千金!” 赵四笑道:“那燕儿也是生财有道了。” “姑爷这就是想多了。燕儿听说有千金,当即打断了那客人的一条腿,所以获名‘金见愁’。”燕儿耸耸肩膀,放慢了步子。 “后来呢!那客人没找来?” “找来了呀。又奉金三千两,并许诺迎娶燕儿。”莺儿在石廊口等赵四。 “燕儿同意了吗?”赵四遥遥问。 “姑爷猜猜看?” “没有。”赵四走到了莺儿身边。 “嘻嘻。姑爷倒是明事理。”莺儿一边走出石道,一边扼腕叹息,“但我可因为那事儿数落了燕儿小半月呢。这有情又多金的夫婿哪里找呀?” “燕儿怎么说?”赵四跟着莺儿出了石道,只见五步外是硬雕花床左边靠墙,雕花床右边是空着的兵器架,兵器架旁是摆着一个手握紫砂壶的茶桌,茶桌旁边是一人高的衣柜,衣柜旁边就是赵四所站到地方。 赵四心道,目之所及无半点装饰,委实过于清冷。 同时,耳边有莺儿的碎碎念,道:“燕儿说,丈夫天下事,有机会要做大丈夫。至于后宅那些乌烟瘴气,纯属狗屁倒灶。” “有意思!” 赵四走近木床,将怀中人轻轻放在床上,再与其脱去绣花鞋,拉上被褥,去掉头饰。 “咦。小姐又睡啦!”莺儿上前看看云倾,再看看赵四,来来回回反复了半天,终是一咬牙,从袖中掏出一个鹅黄色的瓷瓶递给赵四,嬉笑道,“小姐打娘胎出来身子弱,早年受惊后,就患了失眠症。素日里,小姐老是忘了吃药,不曾想,有了姑爷,这药也不用吃了。我本是保管这药的,姑爷既是也能对小姐的症,这药就交与姑爷保管吧。” “我怎么没听明白?”赵四晃了晃手中的药瓶,没声。 莺儿道:“就小姐平日素是不寝的。就是要寝,也是要服上一枚丹药。这丹药一粒能保小姐睡上四个时辰。姑爷日后若是困了,想睡了,可以提醒小姐也服上一颗。” “那现在呢?”赵四眉心微皱。 “现在既然睡了,就无需再管了。小姐思绪重,要么一连二三日不睡,要么就是一睡几个时辰。往后,姑爷你见多了,就不急了。” “知道了。”赵四翻手将药瓶收入前襟,俯身再去云倾掖掖被角。掖罢,又在床尾守了云倾一盏茶。待确定其当真如莺儿所说,睡得沉,不会中途醒来,赵四起身叫上守在一旁的莺儿,一起去岑州城看宅。 赵四领莺儿出门时,只知莺儿是个包打听。等二人出了门,赵四才知道她找了行家。 跟着莺儿一路坐牛车从西到东穿了大半个岑州城,赵四路过了珠钗铺、胭脂铺、成衣铺、绸缎铺、包子铺、馄饨铺、点心铺、典当行……终于在太阳西斜时,穿过城东长寿巷,坐到了挂着“勤寿坊”牌匾的宅房。 赵四跟着莺儿在宅房门口下车,只见宅房大门紧锁,只有几个零零星星的牙人在挨个派发书册。 赵四站在原地被塞了一本,定睛一看,就见封皮上写着“福宅”。 赵四随便翻了一页。页上画了一间三进的四合院,画旁还写了一些小字,标明了位置和价钱。 这勤寿坊的主人倒是会做生意!赵四暗叹一声,就见莺儿坐在一辆迎面驶来的牛车上,耷拉着肩,哭丧着脸,哀怨道:“姑爷!咱们来晚了!现在酉时了,这勤寿坊明日午时才迎客呢。” “那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赵四收好《福宅》,跟着莺儿坐上牛车返回了玉露楼。 赵四回玉露楼时,先去六楼看了云倾,见云倾还未醒,便与早就备下饭菜的燕儿、莺儿同桌用了饭。 三人初同桌时,除了赵四外,都不自在。待赵四劝过几遍,匆匆几筷,扒完一碗白饭,转身去了赏秋阁后,莺儿、燕儿才开始动筷。 赵四第三次进赏秋阁,已无第一次那么胆怯。快步穿过灵堂,直达床边,赵四借着茶桌上的烛火,看见云倾的睡颜。 云倾还未醒。橘黄的烛光将那张白瓷般的细腻的面庞照得有些暖。但其紧促的眉心,召着赵四伸出手,又收回来。 伸收之间,赵四余光看清了燕儿的床只有二尺宽。 赵四抿唇想想,不禁笑开了。认命折回灵堂,取个蒲团,放在衣柜前,赵四熄灭烛火,靠着衣柜,抱臂闭眼。 赵四睁眼时,天光大亮。再看云倾,云倾依旧未醒。料想或是大比耗了云倾太多精力,赵四起身寻了一姑娘问过玉露楼供客人洗漱的地方,梳洗一番后,叫上莺儿,又去了勤寿坊。出发前,赵四只想抵达时,赶在午时前。不曾想,她与莺儿坐的牛车刚驶入长寿巷,车主就喊着人太多,把她与莺儿又原路拉了回来。 回来后,云倾还未醒,于是赵四坐在饭桌上,端着白饭,同燕儿一起,听莺儿将那临阵脱逃的车夫骂了半天。 骂罢,莺儿愁云惨淡,负气道:“不去了!不去了!姑爷,姑爷,明个儿不去了!坊间说,这挑宅子就挑一个吉利。若是明天再挑不着,岂不是触了个大霉头?” 赵四见莺儿上了火,笑道:“好好好!那明天就不去了。” “明天我陪姑爷去。”燕儿递给了莺儿一双筷子,与赵四道,“崔爷说了,三天后金风阁就要搬过来。寻宅一事,不能耽搁。” “那我们明日便早些走。”赵四点点头。 莺儿不放心道:“去可以。选新宅,一定要货比三家,看了又看。” “好!”赵四爽快应下,转身上楼。燕儿跟在赵四身后,一起上了六楼。 走到六楼楼梯口,赵四顿顿脚,转身问:“燕儿找我有事吗?” “无事。”燕儿面无表情,“姑爷让让。我住沐春阁。” “哦。”赵四侧身让开,燕儿在从她面前走过时,忽然停下来,嘱咐了一声“姑爷明天早点起。去赏秋阁要走右边”。 走右边? 赵四在让过燕儿,五进赏秋阁后,果断绕向了右边。右边是一面石墙,石墙中间有一个石龛,龛里放着一个未刻字的小牌位。 赵四大着胆,摸住牌位一晃,石墙应声而转,露出一条石径,石径两旁是品种各异的菊花。 赵四眯眼看去,竟能识得左边依次是绿菊、墨菊、雪青,右边依次是白菊、粉菊、泥金九连环。 赵四榻上石径,身后石门应声而合。赵四复行十步,路逢盆栽泥金九连环菊。赵四伸手抚,指尖竟是一凉寒。 竟是玉做得的。赵四若有所思,复行二十步,又见一石墙上有一石龛供着牌位。 赵四伸手去拉,石墙应声而动,露出一扇窄门。 赵四推门而入,正见云倾从榻上坐起身。 “娘子!”赵四喜出望外,快步迎上。 云倾闻声,眸光一亮,抬手环住了赵四的脖颈,凑在赵四的耳边,软声问:“夫君,你可回来了。寺里的桃花好看吗?” “桃花?什么桃花?哪里有桃花?”赵四拥住云倾,完全没明白自己娘子的意思。 “便是这个呀。”云倾松开环着赵四的手,从袖中取出一张信,递给赵四,“方才夫君不在时,我在地上捡到了这个。我只当是夫君特意留下的,于是拆了看看,没想到是一封情诗。” 赵四展开,只见信上写着“三千烦恼丝,明月照谁知。寺内六楼宴,桃花歇夜台”,落款是“夜闻钟”。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5、第二十五章 “可能是燕儿的信吧。”赵四把信还给云倾,嬉笑着落座在床上,抱云倾,侧坐在自己侧膝上,“怎么,半日不见,娘子就学会酿醋啦?好呀好呀。我正愁没处买醋呢。” “当真不是夫君的?”云倾不信。 赵四搂住云倾,凑在其耳边道:“若当真是为夫的,娘子欲如何?” 云倾挣开赵四,从其怀中起身,斩钉截铁道:“云倾当请一封休书,与赵天骄你形同陌路。” “娘子竟是这么狠的心?”赵四拉云倾入怀中,与其对视道,“不过是一封信,娘子便舍得与我陌路。却无心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你是如何想的?你自是想,那寺中有娇娘,坞外有美妻。我区区云倾,又算得了什么?我……”云倾气到别开脸,泪珠竟是“扑簌簌”落了。 云倾一哭,赵四倒是惊了。 依她之见,不过是一封情书,就算真的是与她的,有什么打紧?难不成,她亲亲娘子还爱吃飞醋? “娘子究竟在害怕什么?”赵四轻轻拭去云倾眼角的泪水,眼神中满是困惑与心疼,“你我已是拜过堂的夫妻,是岑州城百姓眼中的眷侣。我也同你见过胡大人、柳十爷。难不成?娘子以为我今日出门是与写信那人鬼混?那娘子便是错怪我了。我这几日皆是同莺儿一块去的勤寿居。还带了本《福宅》回来。” “给你,看看有无喜欢的宅子?”赵四顺势把手放进前襟,探了探,又半眯着眼,一直偷看云倾。待见云倾已红着眼,盯住她的手,赵四索性侧身朝着云倾,嬉笑道:“随莺儿逛了一天,早是乏了。娘子若想看《福宅》,在这儿呢。且自己来取。” “哼。”云倾转过身,背对着赵四。 赵四再微微转头,就见云倾的脸染上了薄红。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福宅》在此,请娘子笑纳!”赵四扬起唇,掏出《福宅》递给云倾。 云倾接过压在枕下,与赵四道:“好吧,姑且信夫君这次。夫君记好了。以后若是再有不三不四的女子给你递情书,你定是不要接。” “娘子怎知这是女子递的?”赵四糊涂了。打她从王家村醒来开始算,她掰手指头也就见过四个女人,去掉她娘子,也就一个莺儿,一个燕儿,外加诗情。 “诗情给我写情书了?”赵四自顾自道,“不可能呀。娘子,你说诗情为什么会给我写情书呢?” “夫君多想了。这情书定然不是诗情写与你的。”云倾将信展给,送到赵四鼻下,催促道,“夫君闻一闻,是不是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牡丹香?” 赵四依言一闻,额头便是一痛。继而,她眼前闪现出大片大片的牡丹。那牡丹丛中,站着两个女子,一个一袭黑衣,蒙着脸,提剑,像个刺客,另一个绾着妇人发髻,头上插了九支金钗,似个皇妃。 赵四硬撑着继续闻了闻信上的牡丹香,那香气愈发浓郁,眼前景象愈发清晰。渐渐,赵四看到了那两个女子在争执,而后,妇人打扮的女子落败,黑衣女子先一步离开。 她们究竟在争执什么呢? 赵四忍痛又捧信嗅了半天,奈何只剩牡丹香在赵四鼻尖氤氲。 赵四半眯着眼折好信,递回给云倾,品鉴道:“这香味有意思。” “岂是有意思。这信纸分明就是端王府敕造的。”云倾和赵四道穿了信纸的玄机。 赵四恍然大悟,笑着搂住云倾道:“知道了!知道了!原来是端王府的郡主与我写了情书。” “胡闹!”云倾被赵四逗笑了,“端王今年二十有二。怎会有能与你写情书的郡主?” “好吧。那娘子还担心什么?”赵四挽住云倾的手,贴在唇角,吻了一下,佯装随意道,“我前尘都忘却了。现在心里只装得下娘子一人。娘子若遇到我旧相识,替我去见便是,见到了,记得说,你是我的娘子。” “夫君,夫君,想起往事来了?”云倾惊得面色煞白。 赵四挠挠头,含含糊糊道:“也不算想起来吧。只是模模糊糊感觉我想起来,我以前可能是个花匠。等咱们寻到宅子,安置下来,我或是可以去寻个卖花的营生。” “娘子,我若成了卖花郎,你不会瞧不起我吧?”赵四低头看了看云倾,脸颊微烫。是了,谁家夫君,将军梦做了三天,就换卖花郎了呢? “不会。云倾最喜欢花了。若是夫君喜欢种花,就在院中种满紫藤萝吧。”云倾半倚在赵四怀中,递那封写了情诗的信到烛火中烧掉。 赵四凝视着信笺的消失于火焰之中,缓缓收回目光,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轻轻放在云倾的怀中,轻声道:“娘子,莺儿给了我一瓶药,说是我睡时要与你服一丸。你要吃一丸吗?” “夫君先睡吧。云倾还未用膳,待用完膳,云倾再自己吃。夫君不挂心。”云倾伸长脖颈吻了吻赵四,起身收好药瓶,从石道离开了赏菊坊。 云倾走时,赵四尚沉浸在那一吻中。等云倾走远了,赵四才想起来,她或是该同云倾一起去。但想过云倾收走了瓷瓶,或是会与莺儿一番对质,赵四索性起身合好柜门,拉过蒲团,抱臂合眼睡去。 赵四合眼时,惦记的是她与燕儿的约定,明晨要早起,同去勤寿坊。 赵四睁眼,则是因为她感觉,眼前有火光。 “娘子?”赵四唤了云倾一声,急匆匆睁眼,只见莺儿正举着点燃的烛台,将她上下打量。 莺儿眼里尽是新奇,边打量边唤:“小姐,快来呀!姑爷在房里呢!她只是靠在柜上睡着了!” “怎会如此?”云倾蹙眉,快步迎到了赵四边上,俯身扶赵四起身,“夫君怎不去床上睡?” “我。我。”赵四站起身,借烛光凝视着云倾的眼睛,讪讪道,“我就是太困了。” “羞羞!姑爷定是嫌燕儿的床小,才不愿去床上睡的。”莺儿冲赵四做了个鬼脸。 “我。”赵四别开脸,不敢看云倾。 云倾冷声替赵四出头,道:“莺儿!夫君她面皮薄,你不许再戏弄她。” “听到了!听到了!莺儿再也不敢了!”燕儿乖乖与云倾应下,转脸冲赵四道,“不过燕儿已经起了!姑爷你是不是去洗漱了?” “我这就去!”赵四应下莺儿,俯身吻了一下云倾,轻声道:“娘子等我回来。我定与咱们挑出一个大宅子。” 话罢,赵四去沐春阁去寻燕儿。不想,燕儿已是再沐春阁门口举着贡盘恭候。待赵四一近身,燕儿当即迎着赵四入了沐春阁,起手召来一女婢,一同替赵四的更衣。 “这可是云倾交代你们的?”赵四抬袖看看新换的玄色新衣,抬脚踩上燕儿备下的玄色新鞋。 燕儿点头称“是”,赵四也便未计较太多。换好衣,同燕儿一起出了玉露楼,赵四正想将劝说车夫的腹稿与燕儿斟酌,燕儿已是先赵四一步,将赵四扶进了四人抬的小轿,一路往勤寿坊去。 小轿到勤寿楼时,天已是大亮。 “姑爷!” 赵四听燕儿一声唤,走出小轿,抬头就看到勤寿坊门口挤满了人。那些人或立或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皆是一人举着一个圆形木牌,冲匾额下一个清瘦的褐衣男子大喊。 “是我!是我!” “选我的!选我的!” 赵四聚神去看褐衣男子。只见他左手拿着一沓信封,右手边立着一小童。小童抱了一扎着红花的竹篾框,透过篾框的间隙,能瞧到框里零星放着几个木牌。 这是在干什么? 赵四转头望向燕儿。燕儿呆愣了片刻,转眸望向轿夫。抬赵四来的四个轿夫被燕儿一望,先是互相打量了几眼,待几人互通了心意,才转身一齐奔向小童拿出,领回六个木牌,选一人,躬身交给了赵四。 “此物有什么用处?”赵四摩挲着六个木牌,只见木牌背面刻勤寿坊,正面刻着甲子、甲巳、乙未、癸亥、丁辰、庚酉。 献宝的轿夫埋首回禀道:“赵爷有所不知。勤寿坊主人蒋三虎虽富可敌国、却为富不仁,最爱干坏人生机的祸事。赵爷当下所持的“顺心牌”,正是蒋三虎的歹计。三年前,蒋三虎于此地开设勤寿坊时,岑州城尚有来福坊、万福坊、安业坊三坊售卖、置换家宅。如今蒋三虎单靠这一牌,就挤倒了那三家,垄断了岑州城家宅铺店的租赁生意。” “这是如何做到的?”赵四听不明白。 轿夫叹气道:“说来倒是容易。勤寿坊每日发牌六十枚,由点牌官拆信封核对六枚。前四枚,可免银入住两进两出的宅子一年。后两枚,一枚可获赠一座三进三出宅子,另一枚则可有蒋三虎共饮勤寿宴。” 赵四听懂了。“这么说,我们今日倒有机会吃宴?” “赵爷,可不敢这么想。这就是蒋三虎那毒妇的奸计所在。”轿夫压低了声音,“为何赵爷一路过来,就此处人声鼎沸,皆因岑州百姓都中了蒋三虎那毒妇‘不劳而获’的奸计。试问,若抽个牌子等着就能获得一栋宅子,谁又愿意日日劳作,供人驱使?” “可我总觉得咱们今天有机会吃这宴!是吧,燕儿!”赵四留一块“丁辰”在手中,抛了余下五块给燕儿,命其自取一块,分还给四轿夫。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