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嫁东宫》
1. 第1章
初冬的午后,日光好不容易有了些许温度,洒在琉璃瓦上,漾开一片刺目的金黄。
将军府小姐的院落里,清一水穿着绿衣的丫鬟们在廊下站成一排,垂眸听着里面的动静,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什么赏花宴赏草宴的,我不去我不去嘛!”
一道娇媚女声带着哭腔,直直划破冬日的寂静。
丫鬟们面面相觑,又纷纷低下了头。
女子低低的哭声里,隐隐传来一道低沉慈爱的声音。
“好好好,听我们姝臣的,不去就不去。”
外面北风呼啸,屋里却是温暖如春。镂花的香炉里青烟一蓬一蓬升起,又缓缓散在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木香。
床榻上,顾姝臣红着眼眶,抱着被子蜷着腿坐着,桃腮粉面上淌过几道泪痕。
一旁坐着的谢夫人穿着雍容华贵,看着女儿,眸光中流露出满是心疼。
她心里叹口气,又一次在心里暗骂这皇帝老儿不知道抽什么风。
自己不过是带着女儿去给太后请安,隔着老远遥遥一见,怎么就看上了自家独女,非要给自己儿子当回媒人才好。
外人都说她好福气,嫡亲的女儿一朝入嫁东宫,虽只是侧妃,可如今东宫空虚,以顾姝臣家世地位摆在那儿,日后成为太子妃也未可知。
可放在别人家自然是祖坟冒青烟都求不来的好事,谢夫人却几乎在接旨那一刻,保养极好的青丝就泛了几根白,连带着眼角也生出些许细纹。
无他,只因为自家女儿这个性子……实在不适合入宫。
谢夫人看着床榻上小脸紧绷的女儿,心里又是一揪。
姝臣是幼女,又是独女,上面两个哥哥,好不容易才盼来了个女儿。
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里养了十几年,成了这么个爱撒娇胡闹的性子。
本来这倒也没什么,顾家满门英杰,别说是一个太子了,就算是天子碰见了,也得敬三分。
顾姝臣一个小女儿,娇纵就娇纵些,横竖有家里护着,倒也无妨。
可这性子要是入宫,远了母家的庇护,把身家系在一个太子身上,恐怕是要被人扒皮剔骨,再吃得骨头渣都不剩。
谁知她一生顺遂,却在女儿的婚事栽了跟头。
思及此,谢夫人心又是一沉,再度拉起女儿的手,开口循循善诱道:“只是……这赏花宴是皇后娘娘办的,听说……听说太子殿下也会去呢。”
顾姝臣依旧哭得抽抽噎噎,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子,似乎根本没把谢夫人的话听进去。
谢夫人顿时泄了气,顾姝臣一团孩子气,哪里懂什么情情爱爱?提太子是压根没用。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赏花宴是皇后娘娘想要见见儿子未来的侧妃,赏脸专为顾姝臣入东宫办的,这下主角不去,把皇家的面子往哪搁?
总不能还没过门,就把人家家里长辈给得罪了吧?
眼下没辙,她也只好耐着性子,轻声宽慰道:“姝臣不想去看一眼?就当替娘去瞧瞧皇后娘娘,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呢。”
顾姝臣这才动了动眼睛,眼角还挂着泪珠,就这么嘟着小嘴可怜巴巴地看向母亲。
“那……清河郡主去吗?我好久没见她了。”
看着女儿那副懵懵懂懂宛如孩童的样子,谢夫人只觉牙疼,又把皇帝连带太子在心里骂了一遍。
心里也越发确信,这个赏花宴,女儿不仅要去,还得风风光光的去。
指望女儿讨太子欢心是不行了,东宫这样的是非之地,姝臣还是离太子越远越安全。
当下,也只能曲线救国,抱住皇后这个大腿了。
只是……皇后那样一个强人,能喜欢顾姝臣这样娇滴滴的女儿吗?
谢夫人满心思绪的时候,顾姝臣却没那么多想法。
她自打知道要嫁给太子,就闹了几回,吵着让父亲到皇帝面前帮她退婚。
不过,她不想嫁给太子,倒不是和谢夫人一样,因为惧怕深宫险恶、太子不喜。
她只是单纯不想这么早嫁人,离开父母和哥哥。
就算这圣旨上换个别人,或者压根没皇帝老儿赐婚,而是父母这几日给找了个人家,她也是一样的反应。
顾姝臣一连闹了几日,连太子遣人来家里送礼那日,她也躲着没露面,直到被兄长虎着脸训斥了一回,她才不敢闹了。
只是想到要离家,她依旧是满心郁闷,本来被家里人连哄带骗的,自己都快想通了,偏生这个时候皇后却还让她去参加什么赏花宴。
马上她就要一辈子被封在宫里了,皇后就这么急这一时半会儿嘛!
顾姝臣又气哭了一场,但她也听出来了,母亲想让自己去这个赏花宴。她虽爱胡闹,但毕竟是世家出身的姑娘,在大事上,还是明事理的。
不过,虽然顾姝臣不承认,但其实在刚才母亲说到太子也会去的时候,她心神到底还是有些动摇。
自打接到圣旨开始,太子就似乎在她心里留个印,就像月亮打在水池子上那么一个影,朦朦胧胧间粼粼颤动着。
要说全然无意,也是难的。
谢夫人离开以后,顾姝臣擦擦眼角,唤丫鬟采薇进来。
采薇一进来,就看到小姐还红着眼圈,正坐在妆台前,拿着珠花在鬓边比划着。
采薇定睛一看,就发现这珠花正是前几日东宫和聘礼一起送过来、单独送给小姐的礼物。
五十颗圆润的珍珠用金线做成蝴蝶的样式,栩栩如生,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摇曳之间似是要从少女的墨发里飞出。
“采薇,你看我好不好看?”顾姝臣一歪脑袋,从镜子里看向身后的采薇。
采薇知道自己小姐脾气,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哭了一场性子也去了大半,连忙应和着:“奴婢觉得很衬小姐呢!想来太子殿下也是用了心的。”
听到自己的丫头说到太子,顾姝臣心里又是颤动一下,手里的珠花不知怎的,突然就捏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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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越到这时候,她偏偏就要越表现出混不在意的样子,于是秀眉一扬,开口道:
“你这丫头,这跟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采薇一张银盘般的圆脸,声音也糯糯的,看起来不像个机灵丫头,应付起顾姝臣却独有一套:“怎么没关系?小姐,奴婢说心里话,小姐出身家世都是顶好的,再论起模样,这满京城里,更没有哪个能比得过小姐。”
采薇把擦脸的巾子放进水盆里,抬眼看一眼自家小姐。只见顾姝臣正看着首饰,似乎没有听到她说什么。
采薇心下了然,手上动作不停,继续开口道:“奴婢常常觉着,这世上顶好的东西,都该让小姐占了去。姑娘总有嫁人那一日,咱们小姐嫁人呀,也得嫁天下第一的儿郎才是呢。”
顾姝臣指尖一抖,抬眼斜睨着采薇:“要你这么说,我是原该就要嫁太子来着?”
采薇拿了钗,在身后利落地给顾姝臣挽头。
一边说着:“是呀,奴婢前些日子还听夫人说,许家的夫人送了帖子要来咱们家见小姐,偏偏送了帖子第二日,圣上就送了圣旨来,这里头未必没有老天爷的意愿在的呢。”
顾姝臣听采薇这么一说,心胸倏地明朗了不少。
奉承话她从小到大听了不少,这一次却是格外顺心。
她抿着薄唇一笑,眉眼也弯成了月牙:“你这丫头惯会说嘴,许家那儿郎如何能跟太子比?别说八字没一撇,就是定了亲,天家要是有意思,也得作罢。”
采薇见小姐又喜笑颜开了,也跟着笑:“是是是,小姐贯来命好,定能成东宫第一人呢。”
顾姝臣刹那通红了脸,心里忽地一空,声音也轻柔了几分:“我、我不过是侧妃……”
采薇梳好了头,又给小姐戴耳坠,一边宽慰着:“侧妃又如何?奴婢斗胆说句,如今凤仪宫娘娘,当年不也是侧妃出身?如今又是如何光景?”
顾姝臣却似乎是起了别的心思,蹙着眉,神色也惴惴不安的:“虽说这样,但若是……日后真来了太子妃,若是她小心眼,或者关系不和,我可如何是好?”
听了她的话,采薇心里偷笑。将军和夫人和睦,一辈子生了两男一女,再没外人,小姐没见过那样妻妾相争的样子,心里发怵也正常。
“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如今东宫只有两个侍妾,小姐进去就是头个主子。凡事呀,都讲究个先来后到,日后无论如何,只要在当下把殿下抓住了,就占了先机不是?”
顾姝臣低着头一思忖,确实有理,一双水葡萄似的眼睛渐渐染上些羞意:“明日赏花宴,母亲说殿下也去,我倒要看看,这天下第一儿郎,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真跟传闻里一样。”
她抬眼看一眼菱花镜中的自己,一头乌发整齐挽着,落着朵蝴蝶珠花,一左一右两只珍珠耳饰,衬得人美目流盼,好一副娇美人的模样。
顾姝臣指尖轻轻点着桌面,面上浮生淡淡的桃红:“不过一个赏花宴而已……去就去嘛。”
2. 第2章
顾府的马车吱吱呀呀在宫门前停下,便立马有一顶软轿来接。
顾姝臣披着雪狐裘氅,在日光下散发着淡淡金光。一张白皙的小脸藏在白绒绒的狐裘里,平添了几分娇俏。
为了这次赏花宴,皇宫特意搭了个暖阁,烧足了炭火,里面摆上从天南海北运来的各色珍奇花卉供贵女们赏玩。顾姝臣提着裙摆刚踏进去,就被暖阁里馥郁花香撞得晕乎乎的。
上首皇后端坐着,一眼望到顾姝臣进来,立马放下手中茶杯,抬手招呼她过去。
刹那间,暖阁里萦绕的低低交谈的声音都停了下来。
顾姝臣虽是第一次独自参加这样的宴席,倒也不发怵,落落大方走上前,在众人打探的目光中向皇后行礼。
“臣女顾姝臣给皇后娘娘请安。”她的嗓音一向清甜,宛若黄莺娇啼,此刻在这花香四溢的暖阁里,更显得娇软婉转。
“好孩子,起来吧。”
皇后年过不惑,依旧保养极佳,数十年的宫廷生活并没有磋磨了她的精神,反而是紫禁城的风水把她养得愈发威仪端庄,凌厉的凤眸此刻却是温柔如水。
“你母亲如何?”
顾姝臣勾起一个甜甜的笑:“谢娘娘挂念,夫人一切都好,昨儿还嘱咐臣女,代她向皇后娘娘问安。”
皇后娘娘点点头,仔细看着垂眸而立的少女。十五六岁的人儿,正是娇俏的年纪,小鹅蛋脸上,一双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带着些娇憨气。说话时语气亲昵,却不让人觉得僭越。
怪不得被将军府如珠似宝地娇宠着,昨日谢夫人还特意托人向皇后娘娘进言,说自家女儿贯是个胆小的,还请皇后娘娘包涵。
当时她还有些担心,怕顾姝臣是个被家里宠坏了不能抗事的,如今看来,虽是娇了些,做事却是个再妥帖不过的,很有大家风范。
“你母亲有心了。好孩子,来本宫这里。”
皇后手边的位置早就有人给她腾开了,顾姝臣噙着笑立在皇后一侧,才敢偷偷打量起这个未来婆婆来。
其实,顾姝臣从前也是见过几次皇后的。只是从前都是在宫宴上,隔着乌泱泱好些人遥遥一望,看不真切,如今作为准婆婆的皇后娘娘,顾姝臣还是第一次见。
皇后簪着九尾金凤的步摇,尾羽上的金珠流着光彩,衬得人丰容盛鬋。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却少三分妩媚,多十分凌厉。
抬眼,顾姝臣一眼就看到,清河郡主正在皇后另一边,冲她眨眼睛。
顾姝臣也对着她微微一笑,而后眼珠转了转,不动声色地向四周打量了一圈。
看着她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清河郡主明眸一瞥,示意她往帘子那边看去。
顾姝臣这才注意到,暖阁里挂着一道竹篾编成的帘子,竹制的帘骨,泛着温润的黄,透过帘子的阳光被切成稀碎,恍若一地金屑。
帘子后,隐隐传来低沉的说话声。顾姝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太子殿下眼下就在那呢。
她只快速略过一眼,马上收回视线垂眸玉立着,只是心突然有些乱,好像被帘子那一边勾起魂魄似的。那一道薄薄的竹帘,隐约透着人影,此刻也好像王母娘娘划开的天堑,把她隔了开。
只是此刻在皇后娘娘跟前,她是断不敢离席的。就算自己的心宛若放在火上烤着,也得定住身,就像那王母娘娘座下的仙子,摆出一副安然恬静的模样来。
不过好在,喝了两杯茶后,皇后娘娘就十分善解人意地开口放她出去了:“今日赏花宴,本是让你们姑娘家好好谈天玩乐的,也不必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了。姝臣,你和郡主出去逛逛,也看看我们宫里新移栽的梅花,开得可有你们家园子里的好?”
顾姝臣心里顿时一阵雀跃,却还是耐着性子奉承了几句,才欢天喜地地拉着清河郡主跑了出去。
顾姝臣的裙角刚消失在暖阁门口,还没等皇后娘娘开口,一旁的侯爵夫人就忍不住开口了:
“顾将军当年也是名噪一方的大将,如何就养出这么个娇滴滴的女儿?看着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怎能当得起东宫?”
听了她的话,周围渐渐起的窸窣说话声又静下去,皇后脸色俶尔冷了下来,冷冰冰地看向侯爵夫人,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她再当不起,也是皇上钦点的侧妃。你倒是说说,有谁能当得起?”
侯爵夫人一看皇后这架势,当下就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起身告罪。
皇后心里叹了口气,抬手叫她起来。
她心知肚明,侯爵府是因为自家适龄的嫡女没能入东宫,在这里牙酸呢。侯爵夫人又是出了名的说话不过脑子,舌头动得比心思快多了。
只是,这是她好不容易挑来的儿媳,断不能让旁人低眼看了去。
她宫廷沉浮几十载,从太子侧妃一路爬上凤仪宫,外人看来光鲜,其实里头多少心酸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好在老天待她不薄,昔日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不是早早仙逝,就是进了冷宫看门。她能平平稳稳走到今天,除了因为手段心态都了得,还多亏了她有个好儿子。
皇后娘娘虽只有沈将时这一个独子,却是个格外争气的。早早被圣上亲封了太子,才干贤能自是不用说,更难得的是一副好相貌。
只可惜,皇后又在心里叹口气,他这个儿子样样都好,唯有一点,对自己的婚事过于不上心。
她多次向太子提起封太子妃的事,都被沈将时找各种理由推却了。
最后,她就是个泥糊的性子,也终于忍不了了,让沈将时务必在年前把婚事定下来。
逼迫的结果就是,沈将时直接选择半个月都不回东宫。
皇后彻底没了法子,最终只能两人各退一步,好歹让东宫先入个侧妃。
挑来拣去,皇后选定了顾将军家的独女,传言中娇美纯真的顾姝臣。她也不指望姝臣能担起什么东宫女主人的担子,只愿能让他那个木头儿子开开窍才是。
花园里,清河郡主一路拉着顾姝臣就要往假山顶上跑。
“郡主,你等等我……你要干什么呀?”顾姝臣跑得气喘吁吁,皙白的小脸儿也染上一层红晕。
清河郡主却是铁了心地要往山顶上去,直到在一座亭子上站定,才笃定地对顾姝臣说:“你想不想见太子?”
见太子?
冬日的冷风里,顾姝臣的脸却倏然发起烫来。
“我……我见太子干什么呀……”
清河郡主看着她扭扭捏捏的样子,心里没好气,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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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开口骂她几句,眨眼间却看到棚里子出来几个人,忙去扯顾姝臣的袖子。
“来了来了!”
顾姝臣听到这话,心头忽而一颤,忙垂下眼去。
“看,看啊。”清河郡主看到她的样子,一时心急起来,抬手指着下面道,“那个,那个就是太子。”
顾姝臣纤细的手指搅着手里的帕子,依旧垂着眼不看,声音细若蚊鸣:“我知道……”
片刻后,顾姝臣稳了稳心神,才掀掀眼皮往下看去。
可小山下甬道上,早已空无一人。
顾姝臣松了一口气,心中却又涌起一阵失落。
清河郡主黛眉紧蹙:“怎么走了……”
说罢,她一甩袖子,神情笃定:“姝臣你等着啊,我去把太子哥哥引过来。”
看着郡主这副势必要牵线搭桥的架势,顾姝臣刚想开口阻拦,就见郡主提着裙摆一溜烟跑了下去,红色的裙摆一转就没影了。
亭子里,只留顾姝臣一人。
冬日的寒风透过围巾钻进来,冷得人直哆嗦。
顾姝臣朝下往去,偌大的花园里看不到一丁点人影。
她突然有些后悔跟着清河郡主跑过来了。
现在清河郡主跑没影了,留她一个人在山上。万一等下皇后娘娘来寻人,找不到她可如何是好?
想到刚才暖棚里那些贵妇探究的眼神,顾姝臣不由打个寒颤。
不行,还是先下去再说。
说不定,清河郡主和太子就在山下等自己呢。
顾姝臣踩着石阶跑下去,在山脚站定后,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色,傻了眼。
她慌张地向前走了几步,又拐了个弯,才意识到她走错路了。
上山和下山的路不是一条。
这下没辙,上山是不行了,顾姝臣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去,期待能碰到一个宫女什么的,把她引回暖棚。
冬阳没有一丝暖意,顾姝臣把脖子往狐裘里缩了缩,沿着石子路往前走去。
又绕过了两个亭子,绕过朱漆回廊,顾姝臣眼前灿然展开一片雪白。
原来这就是后花园的梅花。
如冰晶般的梅花在阳光下几近透明,满园都是醉人的清香。
顾姝臣不由想上前几步,却忽听到廊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慌忙往假山后面闪身。
听着声音不像是女子,可别叫她一个人碰到外男了。
顾姝臣心如擂鼓,静静藏了一会儿,片刻后,那人似乎是没往这边来,园中恢复了平静。
她松了口气,提着裙摆从假山后出来,继续抬脚往梅花树下走,平静下来的心中渐渐有了盘算。
清河郡主找不到她,定会带人来此处的。
想到此,她加快脚步下了回廊,踏上梅林边的小径。
可偏偏就在这时,她的绣鞋却突然打滑。
小径上的石子竟结了一层薄冰!
“呀!”顾姝臣慌忙抬手拽住树枝,不料那枝条却在她的拉扯下断裂了。
眼看就要摔倒在坚硬的石子上时,顾姝臣的腰却被稳稳托住。
扑面而来的,是淡淡衙香的气息。
“顾将军的女儿,竟是个眼瞎的?”
3. 第3章
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顾姝臣抬眼便撞进了那一双深眸里。
男子剑眉星目,眼尾上挑,明明该是很风流的样貌,却硬生生被自己矜贵冷清压了下去。
此刻他薄唇紧抿,看起来心情并不好。
“多……多谢公子。”顾姝臣连忙想退开,慌乱中发间步摇流苏竟和对方玉冠缠在了一起。
顾姝臣伸手去解,可越是手忙脚乱,那银丝就越是绞作一团。倒显得像是顾姝臣故意投怀送抱似的。
“看来不光眼瞎,手也笨得要命。”
那男子冷哼一声,忽然从腰间抽出匕首。
“你……你要干什么?”顾姝臣看着他手里闪着寒光的匕首,心下大骇。
自己不就是不小心摔进他怀里……又不是故意的,至于灭口吗!
就在顾姝臣惊骇不已时,寒光闪过,那缠在一起的丝链应声而落。
顾姝臣还没来得及心疼那上好的珍珠步摇,就听那人冷冰冰的声音又道:“连御花园的路都认不清,顾将军没有教过你不要胡乱在宫里走动吗?”
顾姝臣倏地涨红了脸,耳尖都要烧起来,只是面前这人到底是帮了自己,只好僵硬行礼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那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倒映着她绯红的脸颊,看起来颇为不满:“谢礼就免了。小姐留着这份机灵劲儿好好学学礼节吧。东宫的门槛可比御花园滑多了。”
好嘛,亏顾姝臣还想感谢他。这张嘴,可真真是不饶人!
顾姝臣攥着狐裘的手蓦地收紧,正要反驳,却见那人转身,大氅翻涌如墨云,略过她手背:“往东过三座月洞门,见到金丝楠木匾额左转。”
那男子刚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如娇莺一般婉转的声音响起:“公子你——你叫什么名字?”
沈将时头也不回地答道:“沈二。”
顾姝臣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梅林深处,心口扑通乱跳个不停,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沈将时见那一团娇小的影子弯腰拾起地上的珠链,渐渐变成一个小点,才从树丛中出来。
一旁内侍魏有得等候良久,主子不让他动,他也只好缩在树下,丝丝冷气从泥土里钻出来,冻得他直哆嗦。
“顾小姐的规矩学得不好。”沈将时眸色渐深,冷冰冰地开口,“明日派几个教习女官去将军府上,我东宫可容不下不规矩的女子。”
谢有得听了他毫不留情的话,额头直冒冷汗,却还得点头应是。
主子这脸翻得也忒快了。
刚才还怕吓到人家姑娘,颇为怜香惜玉地撇下他一人走上前去给人家指路。现在就要叫女官上府教规矩,宫廷女官那手法,可别管是谁,真是一点情面不留。
他真是弄不清主子的心思了。
“就算是没过门的侧妃,也该稳重沉静些。”沈将时眉山紧蹙,“原话告诉顾将军,若是她学不会,也不必入我东宫的门了。”
魏有得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心里却想着,要是自己真这么说了,非得叫顾将军拿大棒子打出去不可。
看着沈将时的背影,魏有得心里暗叹,有这么位坐怀不乱清心寡欲的主子,主子娘娘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沈将时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自在书房开蒙起,日日以储君的要求鞭策自己,克己复礼,从不纵情享乐,哪怕在吃食上都是克制着自己,更别说男女情爱了。
岁数到了以后,母后倒是按照旧例送了两个侍妾来,只是他兴趣寥寥,索性放在后院里好吃好喝供着,图个清净。
只是这次不一样。
东宫侧妃,在太子妃没定下来之前,都是东宫的女主人,这个人选,势必要慎重。
沈将时脑海中划过那狐裘包裹着的倩影。
母后怎么选了这么个人?
沈将时心里暗暗叹息。
他果然没看走眼。
……
腊月廿二,将军府檐角下冰凌如利剑,在日光下折射着熠熠寒光。
顾姝臣趴在绣楼雕花窗边,玩弄着手里的珠链。
沈二……
姝臣那日回来以后,也派人暗中去打听过这个人,奈何到现在都没有结果。
既能泰然自若地出现在御花园里,又是国姓沈,大概是位皇亲国戚。
可京城里皇亲国戚何其多?要找这么一位可谓大海捞针。
顾姝臣黛眉微蹙,抬眼便看到两个穿鸦青色比甲的女官踏雪而来,腰间的玉牌在雪地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姑娘快坐好!”采薇急忙去扯姝臣的袖子,“女官们来了!”
闻言,顾姝臣掀了掀眼皮,神色恹恹地坐起身。
她从宫宴回来第二日,太子殿下莫名派了两位教习女官来府里,说要教导顾姝臣日后入宫的规矩。
顾姝臣只觉莫名其妙。赏花宴上她连太子的面都没见,他怎么就断定自己目无规矩了。
这事可把谢夫人吓了一跳,疑心是皇后娘娘不满顾姝臣,借此来敲打敲打,数次逼问顾姝臣到底在宴会上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但饶是清河郡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夫人惶惶不可终日,几次欲给宫里递牌子向皇后娘娘请罪。好在魏有得及时来了将军府,旁敲侧击地解释只是太子一人行为,与皇后娘娘无关。
谢夫人安下心来,态度也翻天覆地大转变,恳请女官们好好教导教导顾姝臣,改改她那个撒娇的性子。
这一个月过去。顾姝臣感觉自己的忍耐已经要到极限。
戒尺敲在几案上,发出阵阵脆响。
为首女官面冷似铁:“小姐可熟记宫规百则了?”
顾姝臣看着桌上三尺厚的绢册,忽觉有些喘不上气。那日梅林中沈二冷厉的眉眼在面前晃呀晃,不知怎地就与太子谕旨上的朱砂印渐渐重合。
午膳前背宫规,午膳后练仪态,这一个月来雷打不动。
在母亲十数年教导下,顾姝臣自以为仪态已经很好了,可是落在女官眼里,还是上不得台面。
顾姝臣看孙刘二位女官,简直比那阎罗殿里阎王爷还可怖。
“女子行止端庄,不可疾行快步。”孙女官板着脸,手里的戒尺突然抽在顾姝臣小腿上,“请小姐再走一遍。”
顾姝臣疼得直呲牙,脸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鎏金香炉烧到第三柱,顾姝臣这一天总算结束了。
晚膳时,她给父亲看自己被打红的手心,委屈地直落泪。
顾将军是个儒将,家里三个孩子,两个小子犯浑淘气动过几次手,对顾姝臣这个小妹,是从来一句重话也没说过。看着顾姝臣委屈的样子,心疼得要命。
“这打的……要不,算了。我去跟皇上请旨,就、就说姝儿有咳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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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还没说完,就被谢夫人一眼瞪了回去:“诶诶诶,哪有这么咒自己女儿的。”
谢夫人没好气地瞥一眼顾将军:“再说了,顾云舟,你这也十年没上过战场了吧,是有多大的本事,让皇上朝令夕改,你可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顾将军被夫人揭了老底,登时老脸一红,急急反驳道:“那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吗……”
顾姝臣大哥顾慕臣给自己碗里夹着菜,一边见缝插针地开口:“要不,我去跟太子说说,让他把这女官撤了。”
他停下筷子,看着妹妹哭花的小脸,忍俊不禁道:“我就说我妹妹最规矩了,定不会搅得他东宫不宁后院起火。”
顾姝臣泪眼朦胧地瞪着大哥,大声反驳:“我、我本来就规矩!”
顾慕臣依旧嬉皮笑脸:“我可没说你不规矩啊!”
看着大哥漫不经心的样子,顾姝臣心里愈发委屈了。最疼自己的二哥在边关没回来,这个家连个帮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那我、那我自己去找太子!”顾姝臣愤愤地说道,恶狠狠地夹了一筷子豆芽,“顺便问问太子,认不认识顾慕臣这人是谁!”
眼看这兄妹俩要吵架,最后,还是谢夫人一锤定音。
“顾姝臣,你就给我好好听女官教导,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哪能由着你的性子!
“顾慕臣,不许再胡说八道逗你妹妹,多大个人了跟没长大似的,拿出去都丢脸。
“顾云舟,你就老老实实在朝堂,别出头也别拖后腿,别整天跟个愣鸽子似的在皇上面前瞎点眼。”
听完谢夫人疾言厉色一番话,顾姝臣只好用袖子摸一把眼泪,努力咽回去哭声。
顾慕臣想顶嘴又被瞪回去,顾将军蔫了吧唧地低着头,尴尬地笑着给谢夫人夹菜。
……
“这几日,顾氏怎么样?”沈将时坐在桌案后,烛光打在他衣袖的金织纹络上,映出一片华光。
二位女官恭敬回话:“小姐行事端正合乎礼数,偶尔出错,奴婢们提醒几句,也是很听得进去的。”
说罢,沈将时沉默片刻,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孤信任二位女官,是因为你们以前是母后身边的人。”
沈将时手指轻轻叩着桌面,面上神色仍是居高临下的冷冽:“正因如此,你们要一心为母后考虑,莫要辜负了母后和孤的苦心。”
女官们忙不迭应是。
“只是,孤也不得不多说一句。”沈将时抬眼看着二位女官,唇角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顾氏日后毕竟是要入东宫的,规矩好不好,终究是依孤的心意。”
二位女官躬身听训,额头已经冒出层层冷汗。
“所以,也不必因为想着立母后的威,对顾氏声色俱厉。”
女官们忙行礼应和,深情恳切地表着衷心,说什么一心全为太子和顾小姐,绝无二心云云,听得沈将时头大,索性摆手让他们下去了。
女官走后,沈将时抬手轻按着太阳穴。
要不是沈慕臣拐弯抹角地跟自己提了一嘴,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派去的女官对顾姝臣竟是那般疾眼遽色。
想到那日那一双清亮的眸子,沈将时心头一动,叫魏有得进来。
魏有得猫着腰,垂手而立:“主子有何吩咐?”
“除夕宫宴,”沈将时眉目疏淡,薄唇微抿,“顾氏可会前往?”
4. 第4章
此话一出,魏有得没忍住抬头瞪眼“啊”了一声。
沈将时不满蹙眉:“孤问你话,你是耳聋了吗?”
魏有得心里诶呦一声,挤出一个谄媚的笑:“诶,殿下,这……奴才怎么能知道呢……”
看着沈将时一记眼刀飞过来,魏有得连忙垂下头:“不过奴才估摸着……这宴会顾小姐肯定得去。毕竟年后小姐就要成……呃,就要入咱们东宫门了,圣上肯定赏顾家这个脸的。”
沈将时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思忖了片刻。
顾姝臣入宫前,还是要把有些话跟她说开。
既然后院已经困了两个女子,他不想再有一个这样一无所知地嫁过来,守一辈子活寡。
若是顾姝臣不愿意……想到那个梅林里娇媚鲜活的少女,沈将时叹了口气,那他就想办法说服父皇母后,勿要再纳女子入宫了。
侧妃入宫的日子定在春天,这个节确实是顾姝臣入宫前的最后一个春节了。按理说,母后会给这个面子。
只是……万一顾姝臣想留在家里跟父母兄长团聚呢?
再者,顾家祖籍在北边,顾将军若是想趁着顾姝臣还没出嫁往家乡走一趟,也不是没可能。
还是明日进宫请安的时候问问吧。
……
顾姝臣躺在架子床上,睁着眼睛盯着丝帐上缠枝花图案。
采薇走过来放下帐子,正准备吹灯,却听到自家小姐悠悠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
“采薇,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采薇一时没反应过来,手里动作一顿,怔怔地看着自家小姐。
顾姝臣趴在床上,手拖着下巴,乌黑墨发在身后蜿蜒开,衬得一张小脸愈发吹弹可破。
“姑娘您说什么呢?”
顾姝臣嘟着嘴,一手玩弄着垂下来的发丝。
采薇看着顾姝臣欲说还休的样子,心里暗道不好:“姑娘,您开春就要入东宫了,圣旨上写的明明白白,您可别再瞎想了。”
顾姝臣垂着眼,长叹一口气:“也是……”
采薇看着顾姝臣的模样,腹诽着不知她听进去没有。
可别是在这个关头上,自家小姐有了心上人。就是有了,也得赶快把这个苗头掐掉。不然,就算顾将军功勋累累,这顾家脑袋也不够掉的。
她家姑娘年纪小,哪里懂什么情情爱爱的,可别被别人骗去了才好。
熄了灯,顾姝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把手伸到枕头下,摩挲出那个珠链,在月光下细细打量着。
冰凉的触感在她的指尖漾开。
经过女官这么一磋磨,她起先渐渐升起想嫁入东宫的心歇了大半。
人人都说这宫里好,都羡慕她得个好婚事。可她怎么觉得宫里的规矩怎么那么多啊……还是宫外自由自在地多。一想到自己要一辈子守着那些规矩,顾姝臣就浑身不自在。
再一想到沈二那讥诮的眉眼……顾姝臣用力捏着手中珠链。
可是那有什么用?顾姝臣在床上翻来覆去长叹短嘘起来。
自己马上就要一辈子困在那深宅大院啦!
不行。
顾姝臣忽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要找太子退婚。
而且不能告诉父母和大哥,她要亲自去找太子说清楚。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无论如何,请太子殿下另觅佳人吧!
有了这个念头,顾姝臣顿觉豁然开朗,拉起被子安然入眠了。
……
凤仪宫里,氤氲着缕缕茶香。
皇后在上首安然地坐着,摆弄着一盆碗莲。
“又是七日啊,这碗莲该换些水了。”皇后今日心情不错,凤眼微扬,看向沈将时,“时儿若是忙,就早些回去吧。”
沈将时起身行礼:“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皇后抬眼,今日倒是稀奇:“何事?时儿直说就是了。”
沈将时抬头看向皇后,皇后一身华服,穿着首饰无不精致,带着独属于宫廷那冷冰冰的气质。
仿佛进了宫的女子,都会变成这样,一颦一笑都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千篇一律。
沈将时心里叹口气,开门见山道:“除夕宴可否请顾氏来?”
皇后一时也顾不得仪态,睁大了眼睛:“时儿……你……”
沈将时抿了抿唇:“儿臣想让顾氏来除夕宴。”
皇后咽了两口茶水,怔了片刻才从震惊里缓过神,忙笑眯眯地看着儿子:“自然,顾氏自然要来。”
就算绑也得把她绑来。
皇后心中一喜,暗自盘算着。
而且,就顾姝臣一个人来就够。谢夫人那个老古板,不能让她来碍手碍脚。
自家儿子好容易开窍,她这个当母亲的自然要帮。
“你别说,这顾将军家的小娘子,果然是个妙人。”沈将时走后,皇后眉开眼笑地对着身边付嬷嬷道,“想必是赏花那日两个孩子遇见了,我就说,哪有男子不喜欢那么个娇美人。”
付嬷嬷也笑得格外舒畅:“娘娘说的是呢。这下娘娘可以放心了,太子既开了窍,何愁您没有皇孙呢。”
皇后呷了一口茶,突然想到了什么,蹙着眉对付嬷嬷道:“对了,你叫人把孙刘二女官撤了吧。从宫里出去的性子,别把好好一个娇俏孩子教坏了。时儿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让女官去磋磨人家姑娘。”
宫里出去的人把宫外的小姐教坏了,这说法付嬷嬷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她也没觉得什么不妥,说到底,这侧妃就是要一个活泼灵动的,太子好不容易有个上心的,再教得跟宫里一个样,有什么趣?
就付嬷嬷看来,这宫里啊,甭管是什么娇嫩鲜艳花儿柳儿进来,最后都给你磋磨成一个样子,就像画上的草木,终究是缺了几分灵动。
还是顾姝臣原本那样,就很好,懂事又讨喜,打着灯笼也难得呢。
……
马车缓缓起步,沈将时看着手中的密函,皱起了眉头。
“皇兄回来了?”沈将时冷笑了几声,抬眼看向侍从慕容逸,“还有一个人。”
慕容逸同样神情严肃:“殿下,策王殿下与谁一同回来的?”
沈将时把密函慢条斯理地折好,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顾俨臣。”
听到这个名字,慕容逸大惊:“怎是他?”
太子唯一的兄长,怎么会和即将入宫侧妃的二哥搅和在一起?
沈将时闭目靠在马车上,嘴角上扬:“我的好兄长啊……何必这般心急呢。”
慕容逸忧心忡忡:“殿下,顾俨臣手里有兵权,这顾家,可别是走错了道。”
沈将时冷哼一声:“若真如此,倒是孤看走了眼。”
顾姝臣入宫,别管自己或是她心中如何作想,世人看来都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时候顾家二郎和策王搅和在一起,多少有些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意思。
可若顾将军连自己小女都能舍弃,那这样的人也没有留用的必要了。
回到东宫,沈将时刚在书案前坐下,就见魏有得急匆匆地掀帘子进来,大冷的天气里,额头上却蒙了层汗。
“何事?”沈将时不喜别人在自己写字时打扰,不耐地放下笔。
“殿下……”魏有得尴尬地笑着,身子也弓成了一个虾子,“是……顾小姐,来了。”
听到这话,沈将时顿时沉下脸,冷冷开口:“她来干什么?”
魏有得额头直冒汗,心里叫苦不迭。
只是这事,他还必须跟主子说。魏有得心里暗暗埋怨着这位顾小姐来得也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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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了,只好压低嗓音,硬着头皮道:“顾小姐来说……退、退婚。”
“啪!”沈将时手中的笔头应声折断。
魏有得忙低下头去装鹌鹑。
“是谁带她来的?”沈将时嗓音冷冽,似乎已经到了发怒的边缘。
来退婚?
是顾家授意的吗?难不成,这顾家真的如此不明智,决定弃明投暗?
魏有得被这声音冷得一哆嗦,结结巴巴答道:“是……是顾、顾二公子。殿下放心,小姐是暗中造访,再无旁人知道的。”
这样看来,若只是顾俨臣一人的意思,或许与顾家无关。
“去告诉顾姝臣。”沈将时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的断笔,绷紧的指节泛红,“抗旨不遵,满门抄斩。若她执意如此,那孤就成全她。”
魏有得忙不迭应是,一溜烟地从太子书房跑了出去。刚转过倒座房往甬道上去,恰好被太子良娣许氏撞了个正着。
“哟,魏公公,这是怎么了?”许氏眉眼娇丽,是很明艳的美人,行止间如弱柳扶风,“怎么这般急?”
魏有得赔着笑:“奴才蠢笨,惹怒了殿下,被殿下罚出来了。”
许氏上下打量了一圈,勾唇一笑,甩了甩帕子:“罢了,快去吧。”
看着魏有得急匆匆的背影,许氏向身边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心领神会,悄悄跟了上去。
看这个样子,这下去不成太子书房了,许氏惋惜地撇撇嘴,转了个弯到张孺人那里去。
画扇阁里,张孺人正在屋里缠绒花,见许良娣来了,笑意盈盈地请她坐。
许良娣看着一桌子花花绿绿的绒花,眉头直皱:“你呀,天天摆弄这些。一点都不操心,东宫可马上就没咱俩站的地方啦。”
张孺人歪着头嘿嘿一笑,眉眼弯弯:“许姐姐,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许良娣坐下,装模作样叹口气:“唉,人家可是顾将军的女儿,将门之后,勋贵之家,可是咱们这种小门小户能比的?”
张孺人含着笑不说话。
看着她这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许氏心里就来气:“妹妹,不是我说,太子本就无意你我二人,人家呀,第一个就拿咱俩开刀,指不定怎么挤兑整治咱们呢。”
张孺人抿唇,面上表情有些古怪。
“不会吧……能和清河郡主玩到一起的人,能有多少心思?”
“吓,”许氏翻了个白眼,“这才是人家的高明之处,可不上赶着讨了皇后娘娘欢心?”
许氏凑近张孺人,压低声音道:“妹妹,我跟你说句知心的话,咱们至今无子嗣,也得为未来考虑啊。”
……
许氏走了以后,张孺人继续摆弄手里的活计,好像一点也没听到刚才许氏语重心长的劝告。
一旁婢女小棠关上窗子,走到桌边帮着主子打下手:“娘子,你说良娣娘子是什么意思呀?平日怎么不见她对太子如此情深义重。”
张孺人缓缓摇摇头,手上动作不停。
“不过……这侧妃娘娘入了东宫,娘子可如何是好?”小棠担忧地看着张氏,“毕竟您至今还没和太子……也没个子嗣……”
张孺人毫不在意地爽朗一笑:“这有什么?这种好日子,从前可求也求不来。再说,我巴不得没子嗣烦扰,东宫是少我一口吃还是少我穿了,别每日里给自己寻不自在。”
小棠低头一寻思,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娘子的姨娘就是死在了生孩子里,张氏从小在嫡母手下讨生活,虽说不上缺衣少食挨打受冻,但也绝没有现在这么无忧无虑。好在娘子从小养成一派怡然乐天的性子,太子虽对男女之事无意,但是对张许二位的待遇自是没话说。
总归东宫不会一日无主,娘子能这样看得开,就很好。
5. 第 5 章
顾姝臣吃了个闭门羹,灰溜溜地回了将军府。
太子身边的太监说此时太子做不了主,明摆着是不想退这个婚事。若是他做不了,那还能找谁?难不成捅到皇上面前?顾姝臣打了个哆嗦,这婚是皇上亲自赐的,她可不敢。
顾俨臣看着妹妹低迷的样子,心里也颇为不好受。他就这一个妹妹,从小就爱黏着自己撒娇。本来他想着为妹妹仔细查探一个好人家,再护着妹妹一辈子,如今到了议婚的年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子入那个狼虎窟去。
正想安慰几句,只见顾姝臣笑意盈盈地抬起头。
“二哥,没事的。”顾姝臣捻着手中帕子,“反正我本来就要入东宫的,没的差。”
顾俨臣心疼地看着妹妹,牙一咬心一横:“不成,姝臣,二哥一定给你想法子。”
…………
“殿下,奴才说一句,您那日在御花园里见到顾小姐,小姐不是一个那样不知深浅的人呀。”魏有得斟了一杯茶,慢慢送到沈将时面前,“今日的事,怕是另有隐情呢。”
沈将时啜了几口茶,火气慢慢消退。
那日御花园一见,沈将时不得不承认,顾姝臣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姑娘,一团天真烂漫的,对自己也没那般排斥。
想到那日顾姝臣弯腰去捡珠链的样子,沈将时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索性摔下笔:“你,去把库房里那箱珠宝,外加匣子里的银嵌珊瑚石耳珰,再加一对紫玉雕花手镯,给顾氏送去,就说我送她的。”
魏有得被这一连串的话炸了个不知所措,一脸茫然地对上沈将时怒不可遏的表情,连忙应了声是往库房跑去。
沈将时靠在椅背上,揉着自己紧皱的眉心。
顾姝臣十几岁的姑娘,能懂什么退婚不退婚的,情情爱爱放到一边不说,今日的事,她想必是为他人驱策了。
只是这人到底是策王,是顾俨臣,还是从头到尾就是误会一场,就不好说了。
沈将时自认为不懂女子的心里那些弯弯绕,但见她那日连个断了的珠子也要捡回去,那么点东西也舍不得,自己拿这些收买她,她总不能再想着要退婚了吧。
只是这下……沈将时心里慢慢思忖着,若是顾俨臣真想投靠大皇子,顾姝臣入府的事,哪怕她不愿,却也就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这样颇有几分让顾姝臣入东宫为质的意思,沈将时默默哀叹。罢了,到时候对她待遇好些就是了,总归东宫不会委屈了她。
......……
“二哥,这样能成吗?”顾姝臣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从窗户里探出小脑袋,“我、我有点害怕。”
马车下,顾俨臣则是一脸笃定:“放心,二哥已经打点好了。等你出来了,咱们先去北边外祖家躲一阵,到时候等京城的事情平息了,再偷偷回来就成了。”
顾姝臣咬着唇,思索了一阵,用力点点头,珊瑚石的耳珰在耳边轻轻摇动着。
顾俨臣看着妹妹一团天真的样子,一时间似乎有许多话堵在嘴边,可最终他还是心中悠悠叹一声:“姝臣今日真漂亮。”
听到哥哥的话,顾姝臣勾起一个甜甜的笑,抬手摸了摸耳珰:“这是太子前些时日送来的,母亲非要我戴上。”
提到太子,顾俨臣脸色微变。
好在马车已经到了顾姝臣该下车的地方,顾俨臣把妹妹扶下来,依依不舍地跟妹妹挥手告别,看着顾姝臣消失在宫墙的尽头。
寒风吹过长长的甬道,卷起飞扬的雪粒子,打在他脸上。
顾俨臣抬手挡住风雪,叹了一口气。
策王曾说太子无意男女之事,如果妹妹真进了东宫,恐怕要受委屈。
所以今日之事,他必须赌一把。
…………
顾姝臣惴惴不安地坐在席上,面对着满桌山珍海味毫无食欲。
“诶,姝臣,你快吃呀。”一旁清河郡主注意到了顾姝臣异样的神色,趁着祝酒时在袖子后低声说,“这道鹿尾烧鹿肉,你平时在家可吃不着这么好的。”
顾姝臣端起酒杯,勉强对郡主笑一下。
清河郡主眼珠一转,忽然噗嗤一笑,袖子下的手偷偷推了顾姝臣一把。
“你呀,别那么紧张,别看太子表哥平日里凶凶的,其实他人很好的。”
听到郡主揶揄的话,顾姝臣的脸“腾”一下便红晕了一片,忙反驳道:
“我、我没有......”
郡主却显然没有相信她的话,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转头没再搭理她。
舞女迈着婀娜的舞步,绫罗飘起,水袖卷起丝竹声。
顾姝臣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心里却在万般焦虑地数着时辰。
“真的没有问题吗……”
顾姝臣攥紧了袖子下的手。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好容易挨到了宴会快结束的时候,顾姝臣找了个由头,偷偷溜了出去。
她步履匆匆,没有注意到身后一道目光,一路跟着她出了宫室。
皇后从容不迫地放下酒杯,心里却恍然大悟,唤来付嬷嬷:“嬷嬷,你去告诉太子,莫要再贪杯了,去外面醒醒酒吧。”
付嬷嬷顺着皇后的目光看去,登时了然。
……
顾姝臣低着头,绕过几座门洞,往御花园临水阁走去,一路上在心里默念着二哥临行前告诉她的话。
“临水阁后门……小太监……宫女的衣服……”
她生怕别人发现异样,一路提心吊胆挑着小路走,几次停下来躲避巡守的太监,终于看到了临水阁的檐角的骑凤仙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刚准备抬脚走进去,顾姝臣突然惊恐地听到里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怎么会有人在里面?难道她和二哥的计划被人发现了?顾姝臣额头猛然生出一层冷汗,转身欲要走。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
“萧娘子请自重。”
顾姝臣不可置信地转身,偷偷走到临水阁的月洞门口。
朱墙下的积雪吱吱作响,顾姝臣伸长脖子往里看去。
玄色大氅的男子背光而立,眼中一片冰冷,顾姝臣不由呼吸一滞,沈二怎么会在这?
此时他的袖子正被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拉着,顾姝臣认出来了,这是侯府的萧小姐。
“殿下,奴家是真的心悦您……”萧明玥嗓音甜得腻人,“您难道……真的喜欢那位吗?”
听着这一番肺腑恳请的话,沈二甩开萧明玥纠缠的手,面上没有丝毫动容:“婚事如何,就不由萧小姐费心了。”
萧明玥手被甩开,玉镯子磕在假山石上,依旧不死心地往前凑几步,眼中泪光朦胧,呜咽起来:“可是殿下……奴家是真的心悦您,若不能伺候您,奴还不如死了算了……”
“且慢。”一声娇丽的女音传来,沈将时转头,便看到顾姝臣步履优雅从月洞门后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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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两人。
“萧娘子,《宫规》有言,一言一行要行止合乎礼仪,若有贵人看到你现在这样轻浮的样子,可是要责罚的。”
萧明玥看到来人是顾姝臣,登时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开口:“太……太子妃……”
太子妃?
顾姝臣觉得这个称呼莫名其妙,歪着脑袋看一旁的沈二,宫灯在他身上映出朦胧的影,为修长玉立的身形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这样的样貌,果然是招小娘子们喜欢。
姝臣且不去纠结那个,装模作样悠悠叹一口气,绷起小脸语重心长地对萧明玥道:“萧娘子,所谓强扭的瓜不甜,您这般家世,又何苦没有好婚事?”
她说着,又抬眼瞥一眼沈二,见他依旧神色如常,便扬起声音道:“萧娘子,我听女官们说,前朝有位郡主为情自戕,结果化作厉鬼,永生永世不得和心上人在一起呢!今日的事我只当没看见,但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呀!”
闻言,萧明玥脸色又白了几分,往后踉跄几步,险些没站稳。
看着顾姝臣满口胡诌越说越起劲,沈将时眸色沉了沉,不想再在此处纠缠,下意识拉起顾姝臣的手腕,转身出了临水阁。
“那个……沈二……你……”
顾姝臣小跑地跟着沈将时的步伐,眼见着快要到宫殿了,不得已小声开了口。
沈将时垂眸看向身形娇小的少女,恰好看到她耳边自己送给她那双耳珰:“怎么了?”
顾姝臣双颊绯红,话也说不利索:“你、你捏疼我了……”
沈将时这才注意到,顾姝臣的手腕正被自己紧紧攥着。
他尴尬咳嗽一声,放开了顾姝臣的手。
二人都没过说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顾姝臣飞快把手收到袖子里,低着头,神色有那么几分不自然:“既然、既然公子已经有了妻室,还是……还是自重些好。”
说罢,她草草行了一个礼,还没等沈将时说什么,就步履如飞地返回了宫殿。
只留下满脸不解的沈将时。
她什么意思?
提醒自己既然已经有了她,就不要在外面拈花惹草?
那也不对呀,看着顾姝臣那个笨笨的样子,恐怕尚未认出自己身份。
沈将时思忖片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跟着顾姝臣回了宴席。
皇后眼见着顾姝臣坐了回去,忙让人去打听太子回来了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皇后心里大石头瞬间落地,喜笑颜开地又斟了几杯酒。
…………
回府的路上,顾姝臣一直心绪不宁。
一旁的顾俨臣看着妹妹,几次欲言又止,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往将军府驶去。
顾姝臣侧着头,透过马车窗上的帷幕,往街上看去。
华灯点缀起一片繁华的京城,长街上到处可见来来往往挑着担子送年盘百姓。
顾姝臣的手渐渐攥紧,指尖陷进掌心里,生疼。
此刻,她满心都是沈二那句话。
“婚事如何……”顾姝臣口中喃喃低语,“原来他要成亲了……”
顾俨臣听到妹妹口中嘀嘀咕咕,转过头来,却恰好撞上顾姝臣闪着泪花的水眸。
“二哥,”顾姝臣努力扯出一个笑,“其实……能嫁给太子,也挺好的。”
只希望……沈二能和那位幸运的小姐,恩爱白头到老才好。
6. 第6章
正月一眨眼间便要过去,京城刚从年节的热闹里走出来,立马又撞进了盎然的春色里。
气候渐暖,万物复苏的时候,顾姝臣迎来了自己的婚事。
入东宫头一晚,谢夫人来到顾姝臣的厢房,娘俩说些贴心话。
烛光摇曳出一片昏黄的光,顾姝臣像儿时一般靠在母亲身上,手里转着谢夫人腕上的玉镯。
二人只是默默坐着,谁也没有说话,生怕打破了顾姝臣最后在家的宁静时光。
看着女儿,谢夫人心中感慨万千,抬手去抚摸顾姝臣一头墨发。
她这三个孩子里,私心还是最疼顾姝臣。本以为小女儿能多在家陪自己一些时日,没想到造化弄人,儿女里第一个成婚的,竟是小妹顾姝臣。
“去了东宫,也不必事事要强,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去找皇后娘娘做主,啊。”
良久,怀中的顾姝臣缓缓点点头。
谢夫人怜惜地抚上顾姝臣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谢夫人顿时心中一紧,难忍的苦涩在口中化开。
她强撑着笑了笑:“这傻孩子,高兴的事,怎么哭了……娘都给你打听过了,太子是个好人,你只要乖乖的……”
话还没说完,她的眼角也湿润了一大片。
顾姝臣扑在谢夫人身上,撑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
翌日,谢夫人一遍又一遍检查着顾姝臣的妆容。
昨夜哭了半宿,若是眼睛肿了可见坏了。好在看不出哭过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因为泪水浸染,一双明眸反而更加妩媚含情。
谢夫人在才松了一口气,趁着没人神神秘秘塞给顾姝臣一本小册子。
顾姝臣不解地看向母亲,正要打开册子,却被谢夫人一把按住。
谢夫人笑得神秘:“不急,去了东宫再看。”
顾姝臣只好作罢,把册子和那串珠链一起贴身塞好。
吉时很快便到了,顾姝臣一身红衣,被兄长背出了将军府。
虽说顾姝臣只是侧妃,但婚事到底是要比侍妾的隆重一些,顾府也不想委屈了唯一的女儿,民间有的一些礼节自然是免不了。
顾将军和谢夫人,并顾姝臣两位兄长,站在府门前,看着那顶精致的小轿子渐行渐远。
顾将军看着谢夫人又抹起了眼泪,心头一痛,不由叹口气,看向自己两个儿子。
“你们俩呀,以后更要谨慎才是。”他抬眼看向轿子消失的地方,“不管是为了顾家,还是为了你们妹妹……”
顾慕臣和顾俨臣并肩站着,想到顾姝臣正式出了阁,也是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
轿子抬到了东宫,盖着盖头的顾姝臣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看着眼前这道门槛,她心知,过了这道门,她就是东宫的人了。
顾姝臣抬脚,想起那日自己来东宫退婚的事,心里有些发怵。
不知怎的,那人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东宫的门槛可比御花园滑多了。”
盖头下的顾姝臣扬唇嫣然一笑,利落地跨了过去。
正殿中的八仙椅上,正端坐着一个人。顾姝臣从盖头下,只能看到他绣着盘虬的靴子。
顾姝臣心想,这便是太子了。
她从容上前,跪在椅子前一早放好的蒲团上,对着那人端端正正地行大礼。
“妾身顾姝臣见过太子殿下。”
再次听到这如娇莺一般的声音,沈将时心中一颤,下意识抬手去扶顾姝臣。
一边站着的魏有得瞪大了眼。
太子爷何时又……这么怜香惜玉了?
顾姝臣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扶着自己的那双手修长而有力,让顾姝臣那颗扑腾乱跳的心稍微安慰了一些。
一旁侍女递上茶水,顾姝臣捧过来奉给沈将时,沈将时象征性地喝几口,礼节也就算结束了。
侍女们簇拥着顾姝臣往她在东宫的居室走去。
顾姝臣顶着千斤重的头饰,只觉得脖子酸疼,偏偏被侍女们扶着还走不快。
等到了长乐阁,在床榻上坐下,顾姝臣觉得自己身子都要散架了。可现在还不到睡的时候,顾姝臣还得等太子来掀盖头。
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个时辰,还没见太子的人影。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采薇面色越来越难看,掰了块儿糕点到顾姝臣手里。
“小……娘娘,好歹先垫一垫。”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忍不住嘀咕:“怎的这个时辰了……”
顾姝臣只觉身上累,暗自想着太子是不是还在纠结前些日自己来找他说退婚的事,故意给她脸色呢。
她吃了几口糕点,也觉得味同嚼蜡,伸手去取贴身放着的珠链时,猛然想起母亲给她小册子。
她把珠链放在衣裙上,刚想去翻那本小册子时,却听到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顾姝臣的手顿时僵住。
是太子来了?
她连忙扔下小册子,抓起珠链攥在手里,心跳如擂鼓一般。
门开了,室内一片寂静。
顾姝臣只能听到自己咚咚心跳的声音。
沈将时看着床榻上乖巧坐着的顾姝臣,暗自叹息。
他本来没打算来,只是魏有得一直嘀咕着,说什么姑娘家头一次好面子会难过云云。最后他忍无可忍,给了魏有得屁股一脚,却还是来了长乐阁看看。
他在顾姝臣面前站定,先扫视了一圈长乐阁的布置。
不错,从摆饰到床榻,皆是按照他的要求。
沈将时心里满意,抬手拿过一旁喜秤,正准备掀盖头时,却突然注意到了顾姝臣裙边那本小册子。
“这是什么?”沈将时蹙眉,不等顾姝臣回答,便自顾自翻了开来。
然后,他就被映入眼帘的图画炸了个五雷轰顶。
沈将时怔了片刻,忙把那册子塞进衣服里,不自然咳了几声,再次拿起喜秤。
此时,床榻上不明所以的顾姝臣看着玄色锦靴停在了自己的鎏金裙前,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这是她第一次见太子……希望他长得别太丑。
恍然间却见太子拿起了自己的册子,似乎是翻了翻,怎么又没动静了?
那册子里到底写了什么?母亲为什么让她到东宫再看?
难道是太子有什么把柄在顾家?这下被太子看到了,该不会责罚顾家吧……
顾姝臣正疑惑万分地胡思乱想着,忽然间眼前一亮。
她的盖头被掀开了。
慌忙抬眼间,她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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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二也是一身红衣,袖口绣着繁复的金线蟠纹,长身玉立,烛光照映他的眉眼,软化了他一身的清冷,多了几分温柔。
顾姝臣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了一脸愕然的自己。
“你……”顾姝臣感觉自己嗓子里好像塞了浸了水的棉絮,说不出一句话。
盖头上的金流苏缠住沈将时的手指,他表情却很淡定,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
“你怎么……”顾姝臣面上晕开淡淡的桃色,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了,“您怎么不早告诉我……”
沈将时坐到顾姝臣身边,依旧绷着一张脸:“现在才认出来?孤怎么知道你这般笨,顾大将军的掌上明珠,连未来夫婿长什么样都不曾打听。”
而后,他低头看到顾姝臣手中的珠链。
“怎么还拿着?”沈将时皱眉,“顾家揭不开锅了吗?这点蚊子腿肉你都不放过?”
顾姝臣看着手中的珠链,也有些羞赧,忙把珠链抛到了一边。
谁能想到堂堂太子殿下在外竟然还用化名呀……顾姝臣心里想。不过也是,太子殿下是皇上的二皇子,可不就是沈二嘛。
顾姝臣有些懊悔,早知道就让哥哥跟自己说说太子的模样了,还让自己为情烦恼了那么久,险些逃了婚。
沈将时没再纠结顾姝臣有些怪异的举止,叫人送了糕点进来。
侍女们鱼贯而入,铺着滚金红布的小桌上很快摆满了各色糕点。
顾姝臣嘴挑,打量了一圈,终于发现一个自己想吃的。
“我要吃那个!”她指着小桌中间一个盘子,“那个荷花酥。”
听到她的话,沈将时愣了一下,转头对上了顾姝臣水汪汪的双眸。
内室里旁的侍从都出去了,生怕打扰太子和侧妃娘娘。所以……顾姝臣是在使唤自己?
从小到大,只有沈将时使唤别人的份。这被别人使唤,而且这人还是一个小娘子,倒是头一遭。
“想吃自己拿。”沈将时垂眸,“孤就是这样由你使唤的吗?”
顾姝臣撇撇嘴,不满地看着沈将时,小声嘀咕着:“我这不是走不动嘛……这头冠也太重了。”
“那孤帮你摘掉。”沈将时没好气地说,抬手就要去摘顾姝臣的头冠。
顾姝臣也没拒绝,顺从地等着沈将时动作。
沈将时手刚触到头冠上的珍珠,就停住了。
他第一次摘这种东西,万一扯到顾姝臣的头发可如何是好?
顾姝臣眼巴巴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疑惑自己为什么停下来了。
要是让顾姝臣知道堂堂太子殿下,治国理政都是得心应手,却连头冠都不会摘,岂不是很倒他太子的面子?
于是,沈将时一咬牙:“你……忍着点啊。”
……
沈将时手里拿着糕点,一脸无奈地看着眼泪汪汪的顾姝臣。
头冠倒是摘下来,顾姝臣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耳边发丝还缠着红玉耳坠。
“你不是要吃荷花酥吗?我给你拿了。”沈将时蹙着眉,把糕点递到顾姝臣手边,“快吃吧。”
顾姝臣含着泪,幽怨地看着沈将时:“五个嬷嬷花了两个时辰才弄好的,殿下您怎么就给一把扯掉了……”
沈将时一时语塞,他怎么知道一个小小头冠竟这般费劲。
7. 第7章
“那不也摘掉了吗。”沈将时把荷花酥塞到顾姝臣手里,“孤以后轻点就是了。”
他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尴尬地咳了几声。
顾姝臣似乎没听见这句有些“暧昧”的话,捏着糕点乖巧地小口吃起来。
沈将时低头看着顾姝臣,其实她吃相很乖,此刻眼圈微红,水眸清凉,白皙的脸上被一点胭脂点缀着,活像沈将时幼时养过的一只小白兔子。
沈将时觉得脸颊微烫,忙移开了眼,站起身来:“侧妃今日辛苦了,早点歇息吧。”
说着,就要抬脚走出去。
顾姝臣看着他要出去,忽然想起了什么:“殿下,我的册子呢?”
沈将时听到她的话,动作一愣,旋即转身,噙着一丝尴尬的笑:“孤先替你收着。”
顾姝臣烛光下一双美目流盼,满是不解:“那是母亲给我,让我看的。殿下拿着做什么?”
这小丫头还真不好糊弄。沈将时深吸一口气:“等到合适地时候,孤就给你看。”
什么叫合适的时候……别说一辈子扣着不给她了吧。顾姝臣腹诽,太子殿下还说她贪呢,他连本母亲给的小册子都要贪。
沈将时见把人糊弄了过去,正准备离开时,却又听到顾姝臣开口说:
“殿下今晚不留下来吗?”
沈将时心里叹口气:“不,侧妃自己歇息吧。”
听到他的话,顾姝臣低头思忖了片刻,小声嘀咕道:“可是父亲母亲从来都是一起歇息的呀……”
沈将时心里无奈,揉揉太阳穴:“东宫里的规矩跟外面不一样,你日后随我入了宫,也是这样的。”
原来皇宫里的丈夫是不会只在一个宫里休息的,顾姝臣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那殿下是要去找良娣或孺人吗?”
沈将时闻言,愣在原地。
这个顾姝臣,真是个缺心眼,怎么就这么直白地问出来了?
且不说他会不会去,从前在禁城里,不管皇上要到哪位美人宫里,别的娘娘也只要含笑送别的份,毕竟在宫里妒忌是大罪,哪有娘娘就这么直挺挺问出来的?
顾姝臣却觉得这个问题很正常,毕竟这东宫里可不止自己一个女子呀。东宫里有两位妾室,女官之前也告诉过自己了。
看着顾姝臣一派天真的样子,沈将时咬咬牙:“孤哪也不去……你放心了吧?”
她有什么放不放心的呀……不过毕竟太子这样问了,顾姝臣只能点点头。
被顾姝臣这么一搅,沈将时只觉得身心疲惫,从长乐阁出来后,直奔自己的继圣轩去了。
门口守着的魏有得正琢磨着一会儿去哪个墙根下打个盹,一眨眼却见沈将时大步流星地出来了,忙一骨碌起来跟了上去,小心打量着太子的神态。
莫非是侧妃说错了什么话惹恼了太子殿下?看侧妃娘娘模样也不像是那样一位人呀……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看起来纯良无善的侧妃娘娘,新婚夜就把自己夫君给惹恼了呢?
看着沈将时的面色,魏有得有几分心疼自己主子,好容易决定陪陪小女娘,结果还被气着了,于是开口劝道:“殿下,奴才说句僭越的话……侧妃娘娘毕竟是新妇,咱们东宫重礼节,娘娘一时不习惯冲撞了您,您也别往心里去,转头气坏了身子可……”
沈将时转头瞪了他一眼:“多嘴的奴才,谁跟你说孤生气了?”
这一下可把魏有得唬住了,忙住了嘴,连声应是。没惹主子生气啊……那为什么就这样走了呢。
沈将时进了继圣轩,便唤人来给自己把喜服换下来。
魏有得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茶水,捧给沈将时。沈将时换了常服,坐在里间坐塌上,又翻起奏章来。
北边境况不好,又有灾民,年前皇上派大皇子去探查,事情解决了个七七八八。谁知今年春又闹起了瘟疫。
按旧例,此事派顾俨臣去是最妥当的,顾家祖籍在那边,顾俨臣对北边熟悉。只是这顾俨臣回京述职,竟是和大皇子一起回来的,沈将时也不得不多思虑几分。
“殿下……”沈将时刚放下笔,就见魏有得又带着满脸笑意迎上来,“您……今晚真不去侧妃那?”
沈将时黑了脸:“孤看你是活够了。”
魏有得依旧笑意不改:“殿下,奴才是担心,明日皇后娘娘问起来……”
听到这话,沈将时忽然想起来,今日被顾姝臣一搅,之前想好的要跟顾姝臣说的话,竟全然忘记告诉她了。
他把奏章一合,从坐塌上下来,瞪了一眼魏有得,从里间出去了。
魏有得忙吆喝小太监拿来披风,乐呵呵地跟着太子殿下又往长乐阁去了。
……
沈将时出去以后,采薇忙不迭进了里间,看着安然吃点心的自家小姐,满脸不可置信。
“娘娘,太子殿下怎么走了?”
顾姝臣眨眨眼睛:“殿下说我今日累了,让我早点休息。”
看着采薇满脸生无可恋,顾姝臣有些诧异:“怎么了?不妥吗?”
采薇心想,当然不妥,不妥极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采薇心里哀叹,只能先服侍顾姝臣换衣服。
“我也问了,太子殿下说,宫里就是这个规矩。”顾姝臣开口解释,很替太子说话。
采薇有些无语,太子是欺负她家小姐年龄小吗?于是解释道:“娘娘是新婚夜,大喜的日子,太子殿下理应留宿的,全天下都是这个规矩。”
顾姝臣听了她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头上,脸色有些发白:“那殿下为什么不留下来,是不喜欢我吗?”
不到一个时辰的大起大落,刚才那份喜悦被冲了个一干二净,顾姝臣怔怔地坐在床上,看着满目的红色,忽然又流下两行泪来。
既然不喜欢,干嘛还让自己来!
采薇一见小姐哭了,心里不住埋怨起太子来,面上却又得做出宽慰的样子,抓着顾姝臣的手。
“娘娘,说不定是咱们多心了呢。”她笑意盈盈地看着顾姝臣,“娘娘年纪小,太子殿下年长您五岁,自然要多思虑几分。您今日寅时便起身了,劳累了一天呢。”
顾姝臣吸着鼻子:“那也不成呀……他分明就是不喜欢我……我要回家!”
见顾姝臣要闹起了,采薇有些慌神,忙去捂顾姝臣的嘴。
“娘娘,您千万别这么说!以后您的日子还长着呢,且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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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的意思咱们揣测不得,哪怕殿下今日真是无意于娘娘,但娘娘身份地位摆在这,难道还能日日如此吗?”
顾姝臣抹着眼泪,听到采薇劝慰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
她拿起帕子擦擦眼泪,看着满桌的糕点,也没什么胃口了。
采薇拿着帕子给顾姝臣擦脸:“娘娘,好歹吃一点,毕竟是殿下的心意……若是明日殿下知道娘娘一点都没吃,还以为是咱们对婚事有什么不满呢。”
顾姝臣这才又小口吃起来。
“一点都不好吃……没家里的好吃!”
采薇轻笑:“这可是宫里厨子的手艺,咱们家里怎能比得了。”
等顾姝臣吃了几块糕点,心情总算是平复一些了,一番梳洗之后,采薇拿来梳子给顾姝臣篦头。
“没关系,殿下肯定不会不喜欢我的,是不是?”顾姝臣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哭腔,“一天不行十天,十天不行十年,我就不信他都跟今日这样。”
门外,沈将时推门的手停在了门框上。
她……是在哭吗?
想到梅园里那抹倔强的殊色,沈将时的心头倏地一紧。
冬日里还嚷嚷着要来退婚呢,怎么这时候又哭了?
是因为自己刚才走了吗?
沈将时缓缓收回了手。
里面女子的声音又变成轻声细语,沈将时眸光微动,稳了稳心神,推门走了进去。
顾姝臣正斜倚在金丝云纹靠枕上,三千青丝随意披散着,眸子氤氲着水雾,胭脂色的眼尾凝着未干的泪珠。
龙凤锦被滑落至腰间,勾勒出她春柳般窈窕的身形。
沈将时不由呼吸一滞。
顾姝臣抬眼看到沈将时进来,慌忙掀开被子起身,绣鞋都没穿好便蹲身行礼。
太子不是走了吗,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沈将时垂眸看着低头行礼的女子,慌乱之下绣鞋被她踩得歪歪斜斜,寝衣稍短,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腕来。
“孤还没休息,你倒是先睡了。”沈将时移开眼,看着顾姝臣怔怔地不动,故意板起脸来训话,“怎么了?耳聋了?”
顾姝臣眼睛还有些酸涩,朦朦胧胧间看着太子的神色,愣了一会儿,看到采薇焦急地打手势,才反应过来沈将时是叫她服侍自己换衣。
这些女官倒是教过她,如今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顾姝臣看着沈将时自若的神色,不禁腹诽,明明是他让自己先歇息,如今歇息了,却又不如了他的意。
这是个怪人。
不过他既然来了,想必就跟采薇说的一样,是在乎自己了?
顾姝臣心里生出几丝甜意,刚才的烦恼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换好寝衣之后,屋内宫女们一应都退了出去。采薇很贴心地熄了烛火,只留床头一盏如豆的灯。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屋内氛围有一丝尴尬,全然没有新婚燕尔的暧昧。
还是顾姝臣率先打破了沉默,一股脑钻进锦被里,只露出个小脑袋。
沈将时有几分惊诧地看着她。
顾姝臣善解人意地拍拍一旁她空出来的床榻,勾起一个甜甜的笑:“殿下,休息吧。”
8. 第8章
沈将时看着投怀送抱似的顾姝臣,耳尖发烫。好在此刻烛光昏黄,顾姝臣看不清他的神色。
顾姝臣见沈将时不动作,心里有些奇怪。
“殿下,快来呀。”顾姝臣一张小脸白皙,染着些淡淡的红色,“我……睡觉很乖的,绝不会打扰您的。”
她说着,又往床榻里侧挪了挪,藕荷色软烟罗寝衣滑落,露出羊脂玉般的肌肤。
沈将时听着她娇滴滴的话,忽然想起儿时嬷嬷给他讲过的美人狐的故事,只觉得顾姝臣的容貌渐渐和那想象中媚骨无双的狐狸美人渐渐重合。
他猛地背过身,仿佛又听到太傅的谆谆教诲,心里默念着“储君要庄重自持”,闭上眼抿了抿唇:“孤……到美人榻上睡。”
顾姝臣撇撇嘴,略有些失落:“好叭。”
说罢,她就翻身自己睡去了。
沈将时看着床榻上睡得安然的顾姝臣,心里颇有些无奈。自己原本打算跟顾姝臣说清楚的话,也堵在嘴边。
看样子她还没看那本小册子……沈将时脸有些发烫。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说起话来全无顾忌的小女娘。
沈将时转身去了美人榻上。美人榻略短,沈将时身型又修长,想要在这里睡必得把腿蜷缩起来,很是不舒服。
无奈,也只能这样对付一晚了。
他躺下,往不远处拔步床看去,只见垂落的鲛纱慢慢晃动,将顾姝臣笼在一片朦胧里。
沈将时转过身闭上眼,恍然间却又看到顾姝臣含着眼泪的面孔在晃来晃去。
罢了,沈将时叹口气。顺其自然吧。
第二日,沈将时起身,只觉腰酸背痛。
转眼便看到顾姝臣端坐在自己面前,正盈盈笑着看他。他暗叹顾姝臣情绪去得也太快了,昨夜还泪汪汪地哭呢,今早就跟没事人一样了。
第一次和一个小女娘在同一间宫室共度一夜,沈将时心里感觉有些微妙。
顾姝臣却没有丝毫不自然:“殿下,您是不是要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呀?”
沈将时点点头,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转头对顾姝臣道:“你随我一起去。”
父皇给他放了三日的假,许他不必去处理朝政。只是按例向皇后问安的礼不能免,既然顾姝臣入了东宫,也带她去认认门,嘱咐皇后多关照。
既然是自己注定要亏欠她,就在别的地方尽量弥补吧。
马车上,顾姝臣和沈将时并排坐着。顾姝臣穿了一身桃红百花团蝶裙,挽起的鬓发带着两朵珠花,整个人俏皮灵动,活像一只春日的小雀儿。
马车开动,顾姝臣就偷偷打脸着沈将时,只见他垂着眸,看不出情绪。
是心情不好吗?
顾姝臣不知道的是,沈将时正努力保持着端庄的坐姿。昨日睡得实在难受,腰背酸疼地厉害。
他扭头,却看到顾姝臣正偷偷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好奇地向外打量着,桃红裙裾轻轻蹭过沈将时的玄色蟒袍。
他轻咳一声,出言提醒:“侧妃。”
顾姝臣回眸,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看到他眸色里的不满,才老老实实坐回来。
沈将时这才收回目光,一旁的顾姝臣嘟着嘴,也只好学他正襟危坐。
……
东宫里,许良娣刚起身,款款坐到妆台前,任由婢女打理青丝。
“昨夜如何?”她丹凤眼微挑,瞥一眼长乐阁的方向,“殿下……可留宿?”
身后婢女眉儿噙着笑:“娘子放心,昨夜奴婢盯着,太子殿下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径直去了继圣轩呢。”
许良娣满意地点点头。
再高的家世,得不了殿下的宠爱,也就跟那墙根野草一般。新婚夜都未能将殿下留住,想必是极其不得太子喜爱,日后还能成什么大器。
许氏勾起一个得意的笑。
“不必梳随云髻了,换个倾鬓吧。”她端详着镜子女子妩媚的姿态,“再把太子赏的梅花步摇戴上。”
太子想必进宫里请安了。等他回来,自己就去书房送糕点。许氏自诩貌美无双,有了昨日顾氏做对比,想必太子怎么也得注意到自己了吧?
等自己拿下太子,再生下个一儿半女的,离东宫之主岂不就是一步之遥?
许氏正憧憬着未来,却见婢女急匆匆来报。
“娘子……”婢女低着头,神色有些紧张。
“怎么了?”许氏正专心致志地点着胭脂,一点红晕在眼下散开,红妆勾勒着娇美娘,无比楚楚动人。
“太子殿下……今早从长乐阁出来,和侧妃娘娘一起入宫了。”
许氏动作一顿,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婢女:“你说什么?殿下从长乐阁出来?”
那婢女小心翼翼地点着头:“是……奴婢看得真切……”
许良娣猛地从妆台前站起,指着眉儿怒骂道:“你这死丫头,你不是说太子昨夜没在长乐阁吗?”
眉儿此刻也是脸色苍白,结巴道:“奴婢是看着太子……兴许是今早又去的……说不定,是皇后娘娘嘱咐叫侧妃进宫呢?”
许氏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妆台前,眸中怒色涌动:“不急……先静观其变。”
她冷笑一声,眼底一片阴鸷,果然还得是有个好家世,连一贯冷若冰霜的太子也会给几分薄面。
自己算是输在母家上了。可若是太子真跟她有什么也好,既然已经开了个口子,就终能有到她那一天。
到时候,她不信顾姝臣能得到的,自己就得不到。
几乎同一时间,画扇阁也得了消息。
张孺人还躺在床上,听着小棠在一边絮叨。
她懒懒翻了个身,睁开朦胧的双眼看着小棠:“这不挺好的……要是侧妃真得了宠,皇后也不必天天催着我和良娣的子嗣了。”
小棠一时语塞,张孺人却幻想起了未来:“到时候侧妃生个小皇孙……嗯,咱们东宫也热闹了。”
不用受怀孕生产之苦就能有个小孩子玩玩,张孺人很满意。
……
凤仪宫里,皇后含着笑接过顾姝臣的茶。
沈将时依旧是不苟言笑,对着上首皇后行礼:“母后,侧妃刚入东宫,若有举止不当之处,望母后包涵。”
听着沈将时的话,皇后颇为意外。
这还是她的儿子吗?怎的忽然如此怜香惜玉了?
看着顾姝臣红润的面色,皇后笑意更深三分:“姝臣是个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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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的,太子不必忧心。”
她说着,一边从腕上退下来金镯,套在顾姝臣手腕上:“好孩子,母后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对镯子你且拿着,往后为我们皇家开枝散叶的才好。”
罢了,她抬眼意味深长地看着沈将时,却见太子神色颇有几分怪异。
“太子,怎么了?”皇后微微蹙眉,“可是身子不适?”
沈将时扯出一丝尴尬的笑:“谢母后关心……儿臣无事。”
皇后看着沈将时不自然的姿态,恍然大悟。
这孩子是……
皇后心里暗叹,又抬眼去看顾姝臣,只见她依旧笑意盈盈,把镯子往里推了推,护在袖子底下。
皇后不由咋舌,他儿子怎么还不如顾姝臣一个女娘,也太失面子了。看来回去得嘱咐太医院上些药膳,给沈将时好好补补。
回去的路上,顾姝臣摆弄着手上的镯子,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她从小就喜欢这些金银首饰,如今得了皇后亲赐,心中很是得意。
沈将时望着她长睫羽在眼下投下的月牙影,忽然开口道:“这是母亲的陪嫁。”
听到这话,顾姝臣愕然抬头:“这是皇后娘娘的陪嫁呀!那岂不是很贵重的东西……”
她入东宫,将军府也带了不少陪嫁。反正她的陪嫁,无论是什么,她是不舍得送人的。
看着她惊诧的小模样,沈将时轻笑一声:“既然赏了你,就好好拿着。”
顾姝臣郑重点点头。
“不过也不必过分紧张。”沈将时悠然地靠在马车上,“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你以后就知道了。”
顾姝臣“哦”一声,低头用袖子把镯子盖好。
既然是贵重的东西,回去便嘱咐采薇收起来,放到妆台屉子里,逢年过节进宫再戴,既有面子,又显庄重。
马车驶过长街,碾过嘈杂的叫卖声。顾姝臣平日被关在将军府里不得外出,得了个只要逮着机会就往外使劲看的毛病。如今有尊大佛在身边不好动,她只好伸长耳朵往外听。
“五色鹦哥!卖五色鹦哥嘞!”
听到吆喝声,顾姝臣眼前一亮,不由抬手扯上沈将时的袖子。
“殿下,鹦哥,是鹦哥!”
她忍不住掀开帘子一角往外看去:“真漂亮!”
沈将时正闭目养神,被她这么一吵,睁眼就对上她可怜巴巴的眼神。
“殿下,我能养一只鹦哥吗?”
养鹦哥?养那干什么?
沈将时有些不解。
从前宫里娘娘大多寂寞,养猫养狗不少。他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儿时的沈将时也养过小兔子。只是后来进了书房,母后就再也不许他养了。如今他又住进了东宫,却也对饲养小物没了兴趣。
在他看来,小猫小狗还有些意思,养个鸟雀有什么趣?
宫里娘娘不大养鸟,本来自己就是笼中囚鸟了,再养一只同样的鸟,多少有些悲凉。
看着顾姝臣渴望的眼神,沈将时略思索,横竖也不是个什么大事,于是低声唤:“慕容逸。”
慕容逸立刻在马车窗外应道:“属下在。”
沈将时面色平静:“去买只鹦哥回来。”
9. 第9章
慕容逸一怔,重复道:“鹦、鹦哥?”
马车里太子沉稳的声音又传来:“嗯。要……要哪一种?”
马车帘被掀开一角,一双秋水明眸在帘子下一闪。慕容逸忙低下头。
片刻后,太子又对他道:“要头上有花,脸上有胭脂的那种。”
慕容逸心里默念这句奇怪的话,神色诡异地买了一只鹦哥回来。
鸟雀不大,被剪了羽,即使没有锁链也飞不远。但是为保险起见,还是给它栓上了小链子。
沈将时接过小鸟,递给了顾姝臣。
顾姝臣眉开眼笑,把小鸟放在裙摆上,轻轻拆了它的锁链。
看到这只小鸟,沈将时才知道顾姝臣说的“头上有花,脸上有胭脂”是什么意思。
同体发白的小鸟儿,头上好像顶了个带缨的黄色头盔,眼下还点了两团红,小眼灵动,好奇地打量着二人。
顾姝臣纤纤细手逗弄着小鸟,小鸟也不怕人,凑上去蹭蹭她:“殿下,你看它多可爱。”
看着她的样子,沈将时也没忍住抬手摸摸了它的茸茸的头冠。
是挺可爱的。
……
长乐阁里,采薇一脸惊异地看着顾姝臣捧着鹦哥回来。
“娘……娘娘,您不是去给皇后请安了吗?”采薇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这是什么?”
顾姝臣轻轻摸着小鸟的头,抬头瞥一眼采薇:“殿下给我买的。”
听到这话,采薇眉开眼笑,忙去找架子给鹦哥用。
把小鸟儿交给采薇,长乐阁里的仆从们来给顾姝臣请安。
东宫给顾姝臣配了两个贴身婢女竹青和翠影,另有两个洒扫婢女。除此还有位宫里来的封嬷嬷。
顾姝臣准备好好看看这个日后自己住的地方。
昨日太匆忙,一直在内室寝居里,都没仔细查看一下长乐阁里面的布局。太子登基之前她要一直住在这里,也算是她在东宫的“家”了。
长乐阁不算小,一间主屋配着一个花园,花园里开了一个小水池,里还有一座小绣楼,挂着小风铃,窗外种着几株翠竹,竹影摇曳,很是静谧。
顾姝臣上上下下逛了一圈,屋内屋外无不精致,比她在将军府的闺房还精致。
最后顾姝臣跑到绣楼上,推开窗子往外看,恰好能看到另一个院子里种着的一棵梧桐树。
“娘娘,那是画扇阁,张孺人住的地方。”跟着顾姝臣的婢女竹青解释道。她生得柳眉凤眼,在竹影下一站,很有风韵。
顾姝臣不禁咋舌,东宫的物件不禁精致,连人都是风流漂亮的。且不说竹青和翠影两个大宫女,连叶兰和络玉两个洒扫的丫头也是小家碧玉温婉可人的。
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如果要来东宫当宫女的话,恐怕也能当个大宫女吧。
“殿下身边有服侍的宫女吗?”顾姝臣突然好奇,殿下身边的宫女该长得什么样,想必是东宫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吧。
竹青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殿下继圣轩里是有两个洒扫丫头的,其余的……殿下不愿宫女近身,都是有内侍的。
顾姝臣听着,“哦”了一声,心里有几分失望。
她还想看看,殿下身边服侍的宫女的样貌呢。
但这番话在竹青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思了。
竹青看着顾姝臣风轻云淡的样子,心里发怵。侧妃这是查探东宫里太子身边人的情况?两个侍妾不够,还要提防殿下身边服侍的宫女?又或在警告她,不该干的事情别干?别生出旁的心思来,妄想一步登天?
她看着顾姝臣在窗边悠闲眺望的样子,额头生出一层汗。
不愧是大家的闺秀,通体都是贵气,心思也活络,走一步能看十步。看来她回去还是要告诉那几个小丫头,让她们安分些,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呢,别惹了侧妃娘娘不快,头一个拿她们开刀。
“你刚才说……那边住着张孺人吗?”竹青正思忖着,就听到顾姝臣回头问。
“是。”竹青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张孺人,和那边月华阁的许良娣,都是去年春日里进东宫的。”
顾姝臣点点头,这些女官都是告诉过她的。
“那……我是不是该去拜访一下。”顾姝臣想了想。既然同在东宫,日后大半辈子都是要在一起的,有个能在一起玩的朋友总是好事。
竹青却轻轻一笑:“侧妃娘娘,想必二位娘子过一会儿就会来给您请安的。”
听到她的话,顾姝臣有些惊异:“那……我是不是应该到前面去等着?”
要不然过一会儿两人来了,自己还在绣楼上玩,多匆忙呀。
却见竹青摇摇头:“娘娘,您在宫里的位分是头一为,让二位娘子等着,她们也不敢说什么的。只有她们等您的份,哪有您去等她们的?”
顾姝臣托着腮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主屋,省得让人家觉着自己拿大。再者,也看看采薇把屋里收拾地怎么样了。
主屋里,大红的装饰被采薇撤了些,龙凤锦缎的被褥还在,红色的帐子也没撤,其余的,都按照顾姝臣习惯的布置摆放了。
鹦哥被挂在窗边几盆太平花上,鸟语伴着花影,很是惬意。
顾姝臣很满意,坐在正堂里吃茶点,一边等着二位侍妾。
过了一刻钟,翠影果然来报,二位娘子一起来了。
顾姝臣叫把二人请进来。
二位娘子一前一后袅袅娜娜地进来,为首的许良娣妩媚的脸庞上,秋水明眸盈盈含情,状若弱柳扶风,唇角带着楚楚笑意;身后的张孺人黑发如云,明眸似水,朱唇皓齿,脸颊上带着淡淡的粉色。
二人一齐给顾姝臣行礼。
顾姝臣再一次感叹东宫美女如云,忙叫二人坐,叫竹青上茶。
“早就听说姐姐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许良娣率先开了口,“见了姐姐,我们真是自惭形秽。”
听着她的话,顾姝臣心里有些怪异。她的年龄要比张氏和许氏小一些,如今却要被叫“姐姐”。奈何宫里的规矩就是如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
“我春来乍到,今后还望二位娘子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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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姝臣脸上也带着笑意,她觉得许氏样貌有几分像清河郡主,都是一双丹凤眼,“采薇,把茶饼拿出来给二位娘子尝尝。”
采薇应声,端来用菱口碟装着的茶饼,这是顾姝臣家乡的吃法,顾家来了京城,北边的旧习仍是没变。顾姝臣想着她们想必是没吃过,就拿来招待她们。
看着碟子里的饼糕,许氏微微蹙眉,张氏倒是很自然地拿起了吃了一口,而后抬眼看向顾姝臣:“很好吃呢!”
这茶饼是顾姝臣儿时最喜欢的零嘴,如今见有人赞许她的品味,心中一喜,不由对圆脸的张孺人生出几分好感。
“这是我娘家的做法。”顾姝臣勾唇一笑,“要是娘子喜欢,我给娘子送一些。”
张孺人倒是个爽快人,利落地答应了。
许氏抬眸瞥了一眼没心没肺的张孺人。这糕点她从前都未见过,怎么敢直接吃呢。
她又抬眸看向上首的顾姝臣,肤色白皙如玉,一双美目流波,身段窈窕,带着一股轻灵之气。
许氏不由得捏紧了手里的茶杯,面上依旧如常,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先告退了。
张孺人见许良娣要走,也跟着告退。
二位侍妾走了,顾姝臣松了口气,对采薇说:“我看两位娘子还是很好相处的呀。”
采薇心里苦笑,她家小姐被家里养得太好,一点外面的腌臜事都不知道。宫里的人谁不是颗七窍玲珑心,一看面上都是笑意盈盈亲亲蜜蜜的,一团和气的样子,私底下恨不得捅刀子打得你不能翻身呢。
民间里婆媳妯娌妻妾间都是如此,私底下使绊子,宫里只会更严酷,毕竟都是家里真金白银堆起来的人,谁能少得了手段?
只不过现在跟小姐说了也是白搭,只能私下里跟长乐阁里其他宫女嬷嬷们商量,多多提防才是。
在采薇满心愁绪的时候,顾姝臣却没有那些想法,她看着太平花上蹦跳的小鸟,思索着要不要去感谢一下太子。
她这样想着,马上就要去做。采薇给顾姝臣披了件披风,姝臣带着竹青往继圣阁去。
初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冷,空气里带着一股盎然的生意。竹青引着顾姝臣走了几步便到了继圣阁,她才发现,自己的长乐阁似乎是离太子殿下的继圣阁最近的一个宫室。
门口,太子身边的茂才见着顾姝臣来了,忙跪地行礼。
顾姝臣点点头让他起来:“太子殿下现在可方便?”
里面魏有得听到动静,从里面出来,见着是顾姝臣,脸上都是笑意:“娘娘先到偏殿歇息片刻,奴才这就去禀告殿下。”
而后命令茂才:“去给娘娘带路。”
茂才忙不迭应是,躬身领着顾姝臣到侧殿。
顾姝臣在小塌上坐下,斜阳透过窗子映在她的指尖上,满目都是灿烂的金黄。
她坐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喝口茶,魏有得就来请她进去。
顾姝臣走进书房,见沈将时正在案前端坐,低头提笔写着些什么。
顾姝臣向他行礼,沈将时依旧没有抬头:“你来干什么?”
10. 第10章
听到沈将时的话,顾姝臣心里有些扭捏。
她来干什么……难道她不能来吗?是不欢迎她?
顾姝臣心里有些沮丧,感谢的话堵在嘴巴,只好讪讪行礼:“妾身来给殿下请安。”
沈将时神色依旧平静,淡淡嗯了一声。
就在顾姝臣心中有些气恼,既然不欢迎自己,她以后不来就是了。
想转身就走时,突然听到沈将时道:“坐吧。”
她有些惊异地抬起眼,却见沈将时依旧神色自若。
是叫她坐下吗?
她左右看了看,走到一旁的坐塌上坐下。
坐塌上摆着一张小几,茂才公公进来给顾姝臣放了一杯茶水,又静静退了出去。
看来不是不欢迎自己。顾姝臣喜滋滋地想着。
太子依旧专注地写着什么,顾姝臣端坐着,静静啜了几口茶,忍不住偷偷打量起来。
太子书房,或者说整个继圣轩都布置地极其古朴典雅,正对着房门的墙上,挂着一副腊梅图。墙角博古架上陈列着些古玩,顾姝臣一眼看到一件青绿色长颈瓷器。
沈将时坐在乌木几案前,桌面上摆着笔墨纸砚。
顾姝臣见他专注,便毫无顾忌地端赏起来。太子其实生得很秀雅,大概是随了他容貌倾城的母后,眉若远山,眉宇间自带舒朗之气。
沈将时正埋头看奏章,突然感到身上落了一抹目光,抬眼正对上顾姝臣小鹿般的明眸。
顾姝臣被逮了个正着,脸上倏地一红,忙低下头去。
沈将时不解:“你盯着孤作甚?”
顾姝臣只觉血气直往脸上涌,结结巴巴开口:“没……没什么。”
好在这时,魏有得及时进来解围,看着二人一个眉头紧锁,一个面红耳赤,有些摸不着头脑。
“殿下,良娣娘子来请安。”
听到他的话,沈将时不假思索开口:“就说我在忙,让她回去吧。”
魏有得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应了声是就退了出去,临走前还对着顾姝臣和善地笑了笑。
顾姝臣有些不解,自己都进来了,为什么不让许氏也进来呢。不过她只是自己心里想了想,也没敢开口问。
过一会,魏有得又迈着碎步进来,手里端着一盘糕点:“殿下,许娘子送来的,说您平日辛劳,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沈将时点了点头,示意他把碟子放下。
魏有得又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书房的门。
屋里又恢复一片静谧,沈将时继续埋头写字。
一炷香之后,顾姝臣终于忍不了了。
“殿下,”她轻轻开口,见沈将时抬起头后,继续说道,“您怎么不吃呀?不合您胃口吗?”
沈将时看着她纯真的目光,轻轻笑了笑:“我不吃旁人送的东西,侧妃要是想吃就拿去吃吧。”
顾姝臣摇了摇头。她才不干呢,这是许良娣给太子的,她吃了算什么事呀。顾姝臣小时候给父亲或母亲送糕点,非得看着他们吃了才肯走。有一次被大哥偷吃了一块,气得她三天没理大哥。
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算许良娣不知道,她也不会这么干。
太子也没强求,看着她一双秋水明眸,开口问道:“你今日请她们吃糕点了?”
顾姝臣惊愕不已:“殿下您怎么知道?”
莫非太子派人监视长乐阁,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太子掌握之下?
想起那日自己哭哭啼啼,顾姝臣有些慌张。
沈将时心里有几分无奈,有心教导顾姝臣,不紧不慢开口:“许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送过糕点,怎么你今日来请安,她就眼巴巴送来了。”
听了沈将时的话,顾姝臣默默低头思忖一会儿,恍然大悟:“那良娣娘子本意不是要来请安,而是要送糕点给您吃!”
如果今日顾姝臣真带了糕点来,太子也吃了,那许氏再送来,太子总不好厚此薄彼。
总算还是孺子可教,沈将时点点头。
顾姝臣手拖着下巴,不解开口:“那许良娣为什么这样做呢?要是我带了糕点,您吃了我的,岂不是吃不下她的。”
沈将时心里有些无语,重要的是吃糕点吗?母后怎么给他选了个这么傻的侧妃!
“笨。”沈将时摇摇头,没再说话。
顾姝臣满心都是委屈,她不过是问了几个问题,怎么就笨了!
况且她是真不懂嘛,大家岔开日子送不好吗?非要赶在一天。要说笨,也是许氏吧!
看着沈将时没有再解释的意思,顾姝臣只好讪讪喝茶。
她才不笨呢,从前在家,父亲母亲都说自己最聪明了,无论是写字还是弹柳琴,她都是一点就通。
静静坐着喝了一杯茶,顾姝臣看着时间也该告退了。
她想了想,还是上前行礼:“殿下,今日谢谢您送我的鹦哥。”
沈将时抬眼,刚好看到她乌黑云发上熠熠闪烁的珠花,好像是从前自己送的。
顾姝臣抬眼,眉眼带笑,看着他又开口道:“殿下,烦请您给它起个名字吧!”
起个名字?
真是女娘的心思,沈将时儿时养兔子,也没想着起个名字,只是“兔儿兔儿”地叫着。
不过既然顾姝臣这样说了,他略一思忖,脑海中突然跳出那双目剪秋水,脱口而出道:“就叫眉音吧。”
顾姝臣眨眨眼,沈将时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给顾姝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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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音?”顾姝臣眼若明星,“多谢殿下。”
顾姝臣从继圣阁出来,也快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回长乐阁用了膳,又歇息了一会儿,顾姝臣正琢磨着要不要到小花园里玩一会儿,就听翠影来报,说张孺人来了。
顾姝臣忙到前厅,便见张孺人已经坐在椅子上,身后的小丫头还捧着一个匣子。
见顾姝臣出来,张孺人开门见山道:“顾娘子,这是我做的绒花,虽然不贵重,样式却多,比宫里的差不到哪去呢。”
顾姝臣让采薇接过来,欣然打开,果然里面放着各式绒花,都很精巧。
“这是娘子自己做的吗?”她惊喜万分。
张孺人点点头:“娘子不嫌弃的话就戴着玩吧。”
顾姝臣很开心,张孺人叫她“娘子”,不像许良娣似的叫“姐姐”,总归还是让顾姝臣自在了一些。张孺人长得虽不像许良娣那么妩媚,却自带一种幽兰之气,很像顾姝臣外祖家的大姐姐。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张孺人告辞回了画扇阁。
关上门,小棠低声对张孺人道:“娘子,我们这样,许娘子会不会对我们有意见呀?”
张孺人毫不在乎地摇摇头:“管她作甚?我只是觉得顾娘子人小也亲切,又不是存了巴结拉踩的意思,身子不怕影子斜的,与她何干?”
小棠心里还是有些忧虑,为张孺人解披风:“许娘子一贯多心,刚进东宫那阵子,防咱们跟什么似的,现在才好了一些,别再弄僵了。”
张孺人依旧不以为然:“她要是个多心人,咱们什么都不做也会惹来嫌隙,又何必为了她委屈了自己呢。”
说罢,张孺人轻笑一声,抬头看向窗外长乐阁的方向:“况且,她恐怕这阵子也没闲情在咱们身上。”
……
晚间用了晚膳,魏有得给沈将时端来茶水,看太子没再有进书房的意思,忙问道:“殿下,咱们今日到哪去歇息。”
沈将时抬眼瞥他:“就在继圣轩。”
魏有得心里“诶呦”一声:“您不去侧妃娘娘那儿……”
皇上可是给太子准了三日休息,这怎么第二日便不去了?
是昨日在侧妃处歇息地不好?
沈将时眸色渐深:“孤觉得你今日话格外多。”
说罢,放下茶杯进了内室。
昨日已经在长乐阁歇息了一日,今日便不去了,省得又在美人榻上腰酸背痛的,纯给自己找不痛快。
魏有得还想劝几句,沈将时一记眼刀飞过去,他忙不迭闭了嘴。
罢了,殿下不去就不去吧,腿在殿下身上,他还能逼着太子殿下过去不成?
只是不知……侧妃娘娘那边会怎么想。
11. 第11章
顾姝臣送走了张孺人,就在小花园里逛游起来。
花园精致,顾姝臣站在回廊下看着,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思忖再三,她回头对采薇道:“回头给我在梧桐树下面扎个秋千吧。”
梧桐树亭亭如盖,遮住了院子和小半个水池。水池不深,池底铺了雨花石,养了些小金鱼,红尾搅碎云影。
在梧桐树下扎个秋千,一边荡秋千一边看水里的金鱼,顾姝臣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好,喜笑颜开地进了绣楼。
鎏金博山炉腾起袅袅青烟,绣楼里美人榻的小几上摆着几盆宝石盆景,顾姝臣从将军府带来的竹笛和柳琴正在榻边柜子里收着。顾姝臣仔细看了一圈,叫人把自己画的兔儿图挂在绣楼里,又嘱咐两个洒扫的小丫头注意谨慎些。
眼见着天色不早,回了主屋,封嬷嬷正侯着自己。
封嬷嬷年逾不惑是从宫里出来的。从前是宫里的尚仪女官,不久前让徒弟接替了自己,出宫来了东宫服侍。顾姝臣觉得她身上带着皇城里独有的威仪感,但是比起皇后娘娘少了些如鱼得水的从容,一身鸦青色的宫装不见一丝褶皱,总是紧绷着,透露着如履薄冰的紧张。
顾姝臣吃着茶,一边听封嬷嬷给自己介绍宫里的情况。
从前女官给她讲规矩,偶尔也会透露两三句,但大多跟东宫与皇后有关,皇城里的事,她还真知道的不多。
“娘娘今日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可有见其他娘娘?”封嬷嬷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味道。
顾姝臣拂了拂茶沫:“进门的时候恍惚间看到了步辇,上面似乎有个美妇人,三十岁的模样,一身蓝衣。”
封嬷嬷点头:“想必是贤妃娘娘了。如今宫里,除了皇后娘娘,还有贤、德二位娘娘,德娘娘身子不好,贤娘娘在龙潜时同为侧妃,倒是常与皇后娘娘走动。”
如今皇后娘娘当年在皇上龙潜时,也是太子侧妃出身,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当年太子妃身子不好,尚未等到太子登基就薨逝了,当今皇后接替她直接入主了凤仪宫。
顾姝臣放下茶杯,托着腮,要是殿下日后登基,自己或许是贤娘娘如今的位置?到时候自己又会是什么个样子呢?和皇后娘娘一样不怒自威,还是战战兢兢度日?
看出来了顾姝臣略有些走神,封嬷嬷又添了些花茶,继续开口道:“娘娘从前在闺中,好多事不便让娘娘知道。如今既进了东宫,有些事娘娘心里有数,日后也好有些防备。”
听到这话,顾姝臣疑惑抬头,看到封嬷嬷泰然自若的模样,抬手让屋里其他婢女先出去。
采薇最后一个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窗外天色渐暗,远处一片朦胧的湖蓝,宫灯一盏一盏亮了。
顾姝臣抬眸示意封嬷嬷继续。
封嬷嬷却不急,扶着顾姝臣进了内室,帮顾姝臣解了鬓发,拿起了犀角梳,铜镜里映着她低垂的眉眼。。
“从前咱们皇后娘娘在东宫时,是太子侧妃,这娘娘想必是知道的。”
篦齿缓缓划过青丝,发出细碎的声音。顾姝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
“如今咱们太子殿下的兄长,就是策王殿下的生母,从前也是太子侧妃。”
“这我也知道。”顾姝臣脆生生开口,“听说那位娘娘身子不好,生下策王殿下以后不久就仙逝了。”
封嬷嬷的篦子仍缓缓在顾姝臣头上梳着,她沉默了片刻,压低了声音。
“娘娘不知,后来入了宫后,策王殿下……其实还有位养母。”
这是顾姝臣所不知道的,她抬眼诧异地看着封嬷嬷。
封嬷嬷依旧低垂着眼。
“只是……后来这位娘子进了冷宫。”
“冷宫?”顾姝臣一惊,险些叫出声,“怎么会如此?”
冷宫她也是知道的,从前听家里人讲故事,都说冷宫关着犯了事的娘娘,进了冷宫的人,一辈子都永无翻身之日,只能待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受尽磋磨,悲惨死去。
皇子的养母,怎么会进那种地方呢?难不成是对皇子不好?
“奴婢当时已经入宫了几年,跟着师父在尚仪局。”封嬷嬷神色不改,“宫里不许闲言碎语,奴婢也只是知道只言片语,只道的当年太子妃和侧妃的故去有蹊跷。”
听到封嬷嬷平静不带起伏的话,顾姝臣只觉指尖一点一点发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有蹊跷?那是……”
她和封嬷嬷在镜子里对视,封嬷嬷缓缓点了点头。
顾姝臣说不出话了。
是那位娘娘害死了她们?她怎么敢……
春日里的夜没有一丝声音,静得让人发慌。
顾姝臣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看着东宫檐下的宫灯,恶寒爬了满身,她袖子下的手慢慢攥紧,坚硬的指甲嵌进手心。
身后,封嬷嬷心里叹口气,扶住了她的肩头。
其实今日这番话该说还是不说,她心里也有些顾虑。毕竟顾姝臣从闺中新嫁人,骤然听到这些,想到日后宫中漫漫无尽的长夜,一时想不开可如何是好?
但是看到顾姝臣一团天真的样子,她又得狠下心来提醒。她早已听闻过顾姝臣是家中幼女,从小被娇惯得很。这东宫里还有两位侍妾,有些话不说不说在前面。
她在这宫里沉浮这么些年,说句实话,每一寸宫墙下,都藏着见不得人的腌臜事。就说她的师父,那么谨慎玲珑的一个人,还不是死在了娘娘们的斗法之下。顾姝臣这样年轻又鲜活的一个女娘,可不要走了前人的老路才是。
好在顾姝臣很快平复了心情,勾起一个笑,对着封嬷嬷道:“嬷嬷,我知道了。策王也真是可怜呢。”
封嬷嬷也叹口气:“说是呢。”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便见竹青进来,说太子殿下已经安寝了。
今晚不来了吗?
顾姝臣点点头。
既然太子不来,那就自己睡好了。她心里嘀咕着,反正他来了,也是睡美人榻。
只是太子殿下那么高,睡美人榻真的舒服吗?
毕竟是给自己买鹦哥还请自己喝茶水的太子,顾姝臣觉得,还是要对他好一些。
顾姝臣这样想着,很善解人意地问竹青:“竹青,这美人榻,能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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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大一些的吗?”
竹青正和翠影一起铺床,听到顾姝臣这样问,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娘娘,是这榻不合您心意……”
顾姝臣摇摇头:“我是觉得,太子躺在上面会不舒服。”
竹青和翠影一齐呆住,良久,翠影结结巴巴开了口:“娘、娘娘……太子躺在上面作甚?”
顾姝臣觉得她的问题莫名其妙,看着二人的样子,太子似乎不该睡在上面?
想到昨日太子坚决的样子,她还以为太子就是要这样呢,原来又是诓自己的?
她存了个心眼,嫣然一笑:“我乱说的。准备安置吧。”
还是找太子问个清楚。
竹青和翠影对视一眼,没再说什么,服侍顾姝臣躺下,又放下帐子。
烛火被熄灭,长乐阁一片静谧。
…………
翌日清晨,沈将时前脚刚从凤仪宫请安回来,走到继圣阁门口,远远就看到一个桃红色的窈窕身影。
是顾姝臣?她又来了?
沈将时心里想着,脚下步子不由加快。
魏有得也看到了那抹身影,看着太子殿下的神态,了然一笑。
看看,侧妃才进东宫没几日,殿下就这般看中,嘴里不说,其实心里惦记着紧呢。
沈将时走近了,那桃粉的身影袅袅婷婷一转身,他才看清,来人并不是顾姝臣。
“何事?”他面色冷了几分,“孤今日有公务在身。”
看着沈将时冷冷的面色,许氏也没有丝毫退意,依旧是温柔如水的笑意,一开嗓就甜得发腻。
“殿下,妾知道殿下政务繁忙,特来送些糕点。”她说着,一边示意身后眉儿把食盒递上来。
茂才看着太子的神色,接了食盒。
沈将时淡淡“嗯”一声,径直走进了继圣轩。
魏有得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对着许氏行礼:“娘娘,今日殿下不得空,您请先回吧。”
许良娣眼波流动,没有丝毫不满的神态,轻轻一甩帕:“劳烦魏公公了。”
回去的路上,许氏心情大好。起码,太子殿下没当着面拒绝她送的糕点。
从前在继圣轩前堵沈将时的事,她也不是没干过。只是没有一次能进继圣轩里,端来的糕点,也多被殿下婉拒了。
昨日听说顾姝臣进了继圣轩请安,她也巴巴送了些糕点去。果然今日,她不仅在继圣轩前跟殿下说了几句话,殿下还罕见地把糕点带了进去。
虽然还是没能进到太子书房里,但有了第一次,以后就大有可为。
果然是昨日顾姝臣不合殿下的意,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好?
想到顾姝臣昨日请她吃的那些其貌不扬的点心,许氏心里就发笑。不会真让自己猜到,她真拿那些土玩意招待太子殿下了吧?
…………
继圣轩里,沈将时看着面前精致的糕点,面色有些凝重。
他把糕点推开,抬眼看着窗外。
这个时辰了,顾姝臣不想着来请安吗?
“魏有得,”他冷冷开口,“去看看,侧妃在作甚?”
12. 第12章
魏有得微微一怔,满脸堆笑应着是出去了。
沈将时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看着魏有得退出去,从抱厦里出来,拐进了垂花门。
这个顾姝臣,真是没心没肺的。许良娣都知道来送个糕点,她个新过门的娘子,怎么就不能来关心他一下。
沈将时从桌案上抽出一本奏章,刚打开没看几眼,却总觉得桃红色的身影在字里行间跳跃着。
罢了。横竖还在皇帝给的假里,北边灾荒的事他也有了决断,这次的事就别派顾俨臣去,因着策王的缘故,暂且把他扣在京城里。
总归京城里贤才多的是,若是顾俨臣不堪大任,自有人能接替他的位置,策王处只要小心提防,终究成不了器,毕竟顾姝臣还在东宫里,顾家就得小心些行事。
这样想着,沈将时站起身来,疾步出了继圣轩。
茂才正在门廊下站着看小太监洒扫,转眼一看,太子爷自己掀帘子出来了,忙拍两下袖子跟上去。
“殿下,咱们这是去哪?”茂才在一旁仔细看着太子的面色,发觉殿下面色颇有些凝重,像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沈将时没说话,顺着甬道往长乐阁走去。
茂才心里忍不住犯嘀咕,前头魏公公刚走,说是上长乐阁去,他还以为是要请侧妃娘娘过来。怎么这还没一会儿,太子爷倒自己去了呢?看样子倒像是找侧妃娘娘算账似的。
两处离得不远,沈将时走得快,走到长乐阁影壁处,恰好看见魏有得信步出来。
魏有得一只脚刚踏出抄手游廊,就看见太子殿下进来了,忙行礼。
沈将时淡淡应了一声,自顾自往里走,一转眼已经过了垂花门。
魏有得跟上去,心里疑惑,既然殿下要来,干嘛想让自己来长乐阁一趟呢?这不是折腾人吗?
他给茂才使眼色,谁想到茂才平日里一副机灵的样子,此刻也是满眼疑惑。
魏有得心里叹口气,罢了罢了,太子殿下的心思,他一个奴才哪能猜得到呢。
进了正房,响起一片跪安的声音,沈将时打量了一圈,才看到花窗下蹲安的顾姝臣,手里还捧着昨日买的那只鹦哥。
顾姝臣换了一身水蓝色百褶裙,上身绣着淡金色云纹,在光影下绰绰的,很是灵动可人。
“妾身见过殿下。”顾姝臣蹲身脆生生问安,一边把鹦哥碰到面前微微一顿,“眉音见过殿下。”
看着顾姝臣的样子,沈将时觉得心里好笑,她以为一只小畜生也跟她一样,要向自己行礼问安?
不过他也懒得纠正,点点头让顾姝臣起来,自顾自转到里间美人榻上。
顾姝臣甜甜地笑着,把鹦鹉放回太平花上的鹦鹉架子上。宫人们搬来方凳,请顾姝臣坐上去。
“早膳吃了吗?”沈将时话一说出口,耳尖微微发烫。大老远巴巴儿跑过长乐阁来,就为了问人家姑娘吃了没有?
顾姝臣倒是没在意沈将时微微失态,从前在家里,父亲母亲也会问她早膳用了些什么,于是细细回答说:“吃了两块桂花糕,又用了一碗玫瑰饮。殿下你吃了吗?”
“吃……吃了。”眼见着话题越来越往跟长辈问安的方向偏去,沈将时轻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长乐阁可还好?布置得还合你心意?”
顾姝臣歪着脑袋想了想,挑起帕子放在裙摆上:“都好,就是花园里缺个秋千,我叫他们去绑了。”
窗边鹦鹉唧唧啾啾地叫起来,门外响起掀帘子的声音,茂才端着一个食盒进来了。
“殿下,这是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茂才笑得讪讪,端出一个窝足碗来,放在条案上,碗里冒着腾腾热气。
“这是什么?”沈将时微微皱眉,抬眼问茂才。
茂才低声回道:“殿下……是皇后娘娘派人送来的枸杞羊肾羹。”
“这是什么呀?”顾姝臣有些好奇,她从前从没听过这样的做法,忍不住探头去看,“没听过呢?殿下您没用早膳吗?”
母后怎么送这个来?
沈将时虽没用过,却也读过些医术,不由得脸一红,轻轻咳了两声:“这、这是养身体的……”
顾姝臣眨眨眼睛,盯着沈将时:“殿下你哪里不舒服吗?”
看着顾姝臣一副刨根问底求知若渴的样子,沈将时有些心虚,故作镇定地放下勺子:“没有,只是最近政务劳累,母后送药膳来补气血。”
顾姝臣恍然大悟点点头,而后略带忧虑地看着沈将时手中的碗:“虽说补气血是好的,但过犹不及,我小时候家里请的郎中也说我气血虚,那时候我在外祖家,一天三顿给我喝羊肉汤,没几日嘴上就起燎泡来。”
说着,她起身亲自给顾姝臣斟茶:“殿下您可要当心些。”
沈将时刚浅尝了一口,听到顾姝臣的话,又马上放下碗,面颊绯红愈发明显:“嗯,孤知道了……”
顾姝臣有些怪异地看着他,她怎么觉得,太子殿下又在诓骗自己呢?
…………
画扇阁里,张孺人起了身,不紧不慢地坐在院子里打起络子。
十根手指上下翻飞着,不一会儿就变出个大蝴蝶来,又唤婢女拿来珍珠串上,精巧的蝴蝶配着五彩华光的珍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刚做好,放下金缕绞刀,就见许良娣莲步轻移,袅袅娜娜地飘了进来。
自打侧妃入宫,这许氏来得愈发勤快了。张孺人心里叹口气,抚抚鬓起身迎上去。
许氏带着盈盈的笑意,亲热地挽上她的袖子:“呦,妹妹又在打络子呢。”
说着,她从婢女手中拿过那个蝴蝶,装模作样地端详一阵子,用帕子掩唇一笑:“妹妹这手真巧,像我就没这样的好手艺,真是天上织女下凡呢。”
张孺人被她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动声色地远离了两步,请许良娣进正屋,唤小宫女斟茶。
许良娣啜了几口茶,张孺人也默默坐着,一时间画扇阁一片安静。
无事不登三宝殿,张孺人不急,她倒要看看,许氏今日又要作甚。
果然,许氏忍不住开口:
“这天气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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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暖和起来了。”她盈盈笑着,“不知今年上巳节,宫里娘娘们会不会办曲水流觞宴呢。”
原来是为了这个。张孺人有些不屑,宫里那些宴会,她向来兴趣寥寥:“估摸着会吧,只是现在离三月三为时尚早,姐姐何必急呢?”
这话相当直接了,许氏闻言讪讪一笑,眼波流转间又开了口:“只是……今年有了侧妃娘娘,殿下未必会带你我二人前去呢。”
这就是赤裸裸地挑拨是非了,张孺人心中不屑,目光微敛,面色也沉了几分:“去不去,我是无妨的。若是姐姐担心,去问问殿下就是了。你我在这里忧虑半晌,到时候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
不就是明里暗里孤立顾姝臣嘛,张孺人知道她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也懒得管,只是舞到自己面前来,她就要免不得呛两句了。
都是东宫里的姐妹,顾姝臣比她还小两岁,这样算计人家,何必呢?好不害臊。
在一向好性子的张孺人这里碰了一鼻子灰,许氏心里有几分不满,绕过画扇阁的影壁,她就没忍住回身瞪了一眼。
“瞧她那张狂样子。”许氏愤然,“别以为我不知道,昨日眼巴巴得送去些绒花,谁知道存了什么心思,还腆着个脸大义凛然地教训起我来了,真当自己有几斤几两?”
没跟张孺人计较昨日绒花那事倒罢了,好端端还被她甩脸子,真是白瞎了自己的这份好心。
“到时候叫侧妃把她踩进地里,看她上哪哭去。”许良娣回身啐了一口,带着婢女头也不回地往月华阁去了。
…………
春日里天长了些,沈将时翻完折子,才恍然注意到时辰已经不早了。
他轻轻扣了扣手,魏有得便迈着碎步进来:“殿下今晚去哪歇息?”
沈将时放下狼毫笔,眼角瞥到多宝架上摆着的瓷瓶,不知怎的就想到太平花下那桃粉色的鹅蛋脸来。
“算了。”沈将时动作顿一顿,“不必折腾了,就在继圣轩。”
又在继圣轩?魏有得心里暗道,怎么这侧妃进宫,跟没进之前没得差,主子殿下还是这么洁身自好,一点情爱不沾的。
魏有得咂舌,老这么着可不成啊,回头皇后娘娘又该怪罪起来了,于是诶了一声,继续开口道:“殿下,只是娘娘今日送了药膳来,您若是……岂不让娘娘误会……”
想到那一晚微微泛白的药膳,沈将时脸色微变。母后真是对他东宫的事操心至极,倒显得他有些不孝了。
“去侧妃那吧。”沈将时心里叹口气,站起身来,出了厢房,总归是在顾姝臣那里歇息过了,况且这姑娘浑身冒着傻气,也好糊弄。
转进长乐阁垂花门的时候,沈将时远远便看到,窗前映着一个苗条纤细的影子。
这个时辰还没歇息?沈将时想着,快步穿过花厅,打门掀帘子进去,正眼就看到散着墨法的顾姝臣,一身淡粉寝衣,趿着鞋子,正在窗前捣鼓鹦鹉。
转身看到沈将时就这样走进来了,顾姝臣一愣,脸上晕开一片红:“殿、殿下,您怎么来了?”
13. 第13章
沈将时看着顾姝臣的样子,微微蹙眉。
怎得能穿成这样就出来?
顾姝臣也觉得自己的样子有些不妥,忙快步走进寝间,披了件锦纹对襟褙子,转身便见沈将时也已经进来了。
沈将时眉头却又深几分:“罢了,不伦不类的,什么样子。”
顾姝臣听了,也只好作罢,褪了褙子放在衣箱上。好在太子身边的人都退了出去,此刻寝间里只有他二人,倒也没什么不自在。
采薇先前已经放好了帐子,龙凤被褥也铺平整了在架子床上,等着二人就寝。
眼瞅着沈将时又要往美人榻上坐,顾姝臣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殿下,您今晚到架子床上睡不成吗?”
美人榻那么小,顾姝臣白日里试了一下,自己小憩差不多,真让太子殿下睡上去,殿下那个身量,多憋屈呀。
沈将时动作一顿,转头正对上顾姝臣真诚的目光。
“那就依你。”沈将时略沉吟片刻,也觉得没必要睡美人榻,想起前日那一夜,他只觉着腰酸背痛。沈将时从小到大,还真没在吃穿用度这种事上受过委屈。别看睡美人榻事情不大,真挨到自己身上,那股难受劲不好受。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往榻边走去,顾姝臣已经先一步睡上去,绣鞋放在脚凳上,像两只依偎在一起的雀儿。
只是手刚撩开帐子,他就傻了眼。
架子床上只放了一席被子,绣着龙凤呈祥,金线在烛光下透着隐隐的光彩。
再沿着起伏的被子往上看去,顾姝臣斜倚在绣枕上,烛光映着她朦胧的眉眼,长睫毛落下月牙影,低眉的模样,看起来有几分羞赧。
沈将时动作顿了一下,硬着头皮掀起帘子躺了进去。
好在顾姝臣没褪寝衣,这床榻这够大,两人就这么和衣睡着,在床榻上隔了十万八千里。
顾姝臣见沈将时睡下,也咕蛹了两下,躺进被子里,墨发在枕头上蜿蜒,随意落下几缕到沈将时耳边。
沈将时闻到一阵淡淡的桂花香,突然心里涌上一阵烦躁。
到今年,已经是他作为储君的第九个年头了,他还从没有与一个女子离得这样近过。去年春日里,选秀进来两个女子许氏和张氏,自己也对她们淡淡的,说不上讨厌,只是看着她们花红柳绿满脸脂粉的样子,只觉得烦扰头疼。
这后宫的女子,美则美矣,但看着他的眼神,总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算计,就像皮影戏里的假人,一颦一笑都是设计好的,恨不得把他利用干净了。
因此,他一直不能理解,他那文韬武略的父皇,为何会热衷于往后院里塞各种各样的女子。从他记事起,他平日里眉目温柔的母后,对着那些环肥燕瘦的美人,暗地里也会怒目圆睁地诅咒陷害。面上大家都是和和美美的,但这种不光彩的事,他心知肚明,各宫都少不了。
沈将时心里叹口气,脂粉堆里的厮杀,一点也不输战场上的惨烈。
思及此,他忍不住侧目去看躺在一旁的顾姝臣。
她呢,她又在图谋自己什么?
月光又移了几寸,窗外响起轻轻的风声。
沈将时觉得心头一阵寒意,忍不住往旁边挪了挪。
可偏偏就在这时,顾姝臣突然转过头来,月光映在她一双杏眼里,格外明亮。
沈将时吓了一跳。
“殿下您睡不着吗?”顾姝臣眨眨眼,勾起一个善解人意的笑,“殿下您是不是认床呀?”
沈将时微微蹙眉:“认床?”
顾姝臣很真诚地点点头:“我外祖家的表姐就有这个毛病,出了自己闺房,在别处就睡不着觉。”
世间还有这样的事?沈将时倒是第一次听说。从他十五岁搬来东宫,还没有在除了继圣轩以外的地方休息过,也说不准自己是不是像顾姝臣所说的,有认床这个毛病。
“或许吧。”沈将时缓缓阖上眼。
“我就不认床。”顾姝臣翻了个身,往沈将时的方向挤了挤,继续嘀嘀咕咕,“我不管在外祖家,还是在这里,都睡得可香啦!”
沈将时听了她的话,轻笑一声:“你倒是没这个毛病,没心没肺的。”
傻人有傻福啊。
顾姝臣没听出沈将时话里有话,继续徐徐道:“殿下要是睡不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讲个故事?沈将时睁开眼睛,这倒是新鲜。可惜他早就过了要听故事的年纪。
“罢了,早些歇息吧。”沈将时抬手拢了拢被子,“侧妃也累了。”
顾姝臣又往沈将时的方向挤了挤,满眼都是真挚:“我不累,殿下,我给你讲吧,我小时候睡不着,就是听嬷嬷们讲这些故事的。”
罢了罢了,看这架势,不让她讲,今夜是睡不成了。
沈将时悠悠叹了口气:“行,你讲吧。”
顾姝臣心满意足地甜甜一笑,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殿下,我听从前嬷嬷讲,她老家发生过一件奇事。”
“什么事?”沈将时淡淡回应,听起来没多少兴致。
顾姝臣毫不气馁,继续开口:“她老家里呀,有一户乡绅。乡绅呢,有一个年过六旬的老母亲。”
沈将时听着,顾姝臣的语调不徐不疾,娇莺一般的嗓音悠悠落下,在他耳边萦绕着。
“有一个冬夜,老母亲准备安寝,两个貌美的婢女来服侍。两个女婢精干利落,转眼被子褥子都放好了,小暖炉放在脚边,香炉里飘着桂枝香,别提多温暖惬意了。”
“嗯。”沈将时又轻轻一声,算是对顾姝臣卖力讲故事的回应。
“冬日里的夜,外面一片寂静,老母亲正准备躺进被子里,鞋子都脱了一半啦,突然听到外面有声音,结果殿下您猜猜,是什么?”
顾姝臣声音压低了几分,脸上的表情也神神秘秘的,在幽暗的月光下多了几分鬼魅的意味。
沈将时被她看得有几分紧张,咽了咽口水:“是……是狗叫?”
顾姝臣轻轻转了转头:“是一阵水声。”
“水声?”沈将时忍不住扭头,“冬天怎么会有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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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姝臣笑了笑:“就说呢,这冬日里,怎么会有水声。”
沈将时也被她勾起了几分兴趣,也侧过去看着她。
顾姝臣眉眼含笑,一双眸子眼尾微挑,樱桃小口殷红,本来该是很凌厉的长相,却被她生出几分妩媚来。
沈将时移开目光,去看帐子上瓜瓞绵绵的纹样:“然后呢?侧妃继续说吧。”
“那老夫人也好奇呀,就跟两个女婢来到窗前,把那窗户纸捅了一个小洞。殿下,您知道她们看到什么了吗?”
寂静冬夜的怪声,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沈将时被她弄得也有几分紧张,忙问道:“看到什么了?”
顾姝臣默了片刻,悠悠开口道:“看到一个老太太。”
沈将时松了口气,看她神秘的样子,他还以为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原来是个老太太!
他没忍住“哼”了一声:“你就听那嬷嬷骗人吧,这算个什么故事。”
听了沈将时的话,顾姝臣心里老大不高兴,这故事还没讲完呢,精彩的还在后头,他怎么就认定自己这故事不好了!
故事讲一半,被人呛了一句,顾姝臣有些不满,鼻子里哼一声,转个身背过去:“也是,殿下您就当嬷嬷在骗人吧。”
屋里又是一片寂静,窗外又吹过一阵风,绣楼上风铃摇动的响声隐隐传来,激起一片涟漪。
沈将时又闭上眼睛。顾姝臣的声音清亮悦耳,刚才听她说那么一番温温柔柔的话,倒确实有了几分困意。
那便睡吧,桂花淡淡的香气依旧萦绕,沈将时心神安定下来,正酝酿着睡意,却听到那道柔柔的声音又响起。
“殿下,您知道那老太太在干嘛吗?”
沈将时睡意朦胧着,嘴里胡乱应答:“在干嘛?”
顾姝臣轻笑一声,靠近沈将时:“说来也奇了,女婢凑前一看,那老太太的耳朵、鼻子、眼睛、嘴里,正往外汩汩喷水呢。”
沈将时猛然睁开眼,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姝臣:“喷水?”
顾姝臣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沈将时眉头紧蹙:“而后呢?”
“而后……”顾姝臣攥着被角贴近了些,“那老夫人眼神不好呀,只远远看见个老妪,还以为是自己旧友呢,正准备推窗子叫人。”
她顿了顿:“手刚放在窗子上,突然……”
顾姝臣陡然提高了音量:“那老太太飞快地扑了过来,直直飞到了三人脸前!”
沈将时被她吓了一跳,心跳猛地一滞,额头陡然渗出冷汗来。
好不容易回过神,却听到顾姝臣还在继续说着:“……三人当场就倒在地上昏死过去。第二日清晨,家人们来给老夫人请安,却见老夫人迟迟不露面,就派人去查看。结果,只剩一个女婢还有气。”①
顾姝臣尾音渐低,悠悠叹了口气:“那女婢讲了夜里的经过,人们挖开昨日老妪站立的地方一看……殿下,你猜猜看到了什么?”
她侧目去看沈将时,却只见他一双冷眸,正冷冰冰地盯着自己。
14. 第14章
顾姝臣默默咽了一口唾沫,不动神色地挪挪被子远离他几寸,而后垂眸讪讪一笑:
“殿、殿下,我说着玩的,您……”
她话还没说完,嘴却突然被一只修长的手捂住。指节微微发冷,顾姝臣仿佛闻到淡淡墨香气。
她抬眸诧异地看着沈将时,他眸色晦暗不明,看不出情绪。
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被她的故事吓到了?
可这些故事都是儿时嬷嬷睡前给她讲的呀。
太子殿下竟然这么胆小?
顾姝臣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一双水眸仿佛在说:“殿下我很同情你哦。”
沈将时默默咬了咬牙,最终用力挤出一句话:“侧妃今日累了,早点休息吧,我明日还要进宫。”
说完,沈将时收回了手,平躺在床上,缓缓阖上眼睛。
顾姝臣赶紧缩回被子里,偷偷抬眼观察着他。
不过……要是害怕也没什么,她刚才说完故事,自己心里也有些毛毛的呢。
太子仰面躺着,一动也不动,似乎微微蹙着眉。没过一会儿,顾姝臣就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渐起。
睡着了啊……
看来不是害怕呀。顾姝臣心里嘀咕,就说嘛,这种故事吓她一个小姑娘还差不多,堂堂太子殿下,还能被这种乡野故事吓到?
她想到刚才自己的那份担心,只觉得很傻。
算了算了。顾姝臣转个身背对他,自己可是一片好心,而且她讲了个故事太子就睡着了,可见自己的法子还是有用的。
思及此,顾姝臣很满意地点点头。平躺着闭上眼睛安慰地睡过去了。
听到身旁女子没了响动,沈将时才睁开眼。
四周一片寂静,窗外风打在窗纸上,恍惚间又回到了冬日。
沈将时身上不由升起一股寒意。
他从小德行端正,身边嬷嬷们也是正经人家出身,给他讲的故事全是祥和温馨,讲皇家兄友弟恭的;要么就是有教育意义的,譬如那个美人狐,就是告诉储君不要沉溺声色。
而像今天听到的……沈将时自认博览群书,却还没有听过这么夸张的故事。
完全不知所云,沈将时愤愤地想,完全就是一些乡野无赖胡乱编造,用来诋毁乡绅的!
沈将时躺在床上,越想越气愤。
顾家的嬷嬷也真是大胆,这样的故事也敢拿来讲给小姐听!
果真是粗俗的武将之家!
窗外风渐渐大了起来,穿过廊下,恍然间宛若一声嚎哭。
沈将时默了片刻,指尖微微发凉,刚才顾姝臣故事里那句“那老太太的耳朵、鼻子、眼睛、嘴里,正往外汩汩喷水”,不知怎么得直往他耳朵里钻。
沈将时烦躁地翻个身,紧紧闭上眼睛。
他把杂念赶出去,默默在心里念着今日看过的书,朦朦胧胧间正要睡去,却突然看到一扇半开的窗户,正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这里怎么会有窗户?沈将时不解,踉跄几步走上去推开。
突然间,一个耳朵鼻子眼睛嘴都喷着水的老妪向他飞扑过来!
沈将时猛然睁开眼睛,急促地喘着气,半晌回过神来,只觉得脖颈一片冰凉。伸手一抹,一片冷汗。
他攥了攥拳,抬手拢了拢被子,默默地躺了一刻钟,才觉得好一些。
一旁,顾姝臣依然安稳地睡着。
她睡相极好,恬然地平躺着,长睫毛覆在眼上,姿态娴雅,没有一点动静。
是宫里娘娘们都很向往的睡相。沈将时不由想着,她是为了入东宫特意练的?这倒是有点让他刮目相看了。
想不到顾姝臣这么一个看上去娇气的姑娘,还能有这般的毅力,沈将时紧绷着的精神倏地软了下来。
只是若是这样不舒服,他明日还是跟顾姝臣说说,怎么合意怎么来就是了。宫里无论如何,他东宫是不讲究这些规矩的。
看着顾姝臣恬然的睡姿,沈将时慢慢又升起了困意,再次闭上了眼睛。
只是这次,还没安稳几分钟,外面风声渐渐大了起来,沈将时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片雪地,然后……
他打了个哆嗦,彻底清醒了。
沈将时瞪着眼睛,生无可恋地盯着帐子看,明早还要进宫请安,这可如何是好?
他幽怨地转头去看顾姝臣,只见她长睫毛微微颤了颤,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丝毫不知道身边的人因为她的故事正失眠。
这是个没良心的!
沈将时辗转了几次,忽然想到了个法子。
其实这个法子早就在他心里酝酿了,只是……
沈将时咬咬牙,下定决定坐起来,轻轻掀起自己这边的被子。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这长乐阁的架子床这么大!
他动作稍微大了一点,忙去看顾姝臣。
顾姝臣依旧是一点也没察觉到。
他送了口气,轻轻把锦枕往顾姝臣的方向挪了挪。
而后,他放下被子,轻轻倚着顾姝臣躺下。
少女身上淡淡的桂花香传来,沈将时瞬间觉得身心一片轻松,心中安稳不少。
虽然隔着寝衣,他还是能感到顾姝臣肌肤的温度,不由两颊发烫。
太丢人了!堂堂太子被一个田间地头诋毁别人的小故事吓得睡不着!还要靠着一个小姑娘!
沈将时觉得自己活了这二十年来,从未像此刻这么丢脸过。
不过自己明日先顾姝臣一步起身就好,料顾姝臣那个单纯的心思,也不会发现异常。
沈将时想着,满意地睡下。
只是,这样靠着顾姝臣,总有一种占人家便宜的感觉,他心里有些别扭。
这话要是要让魏有得知道,非得捶胸顿足不可,占自己侧妃的便宜,太子爷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可沈将时到如今,除了母后以外,他还从没和别的女子亲近过。从前在宫里没办法,可自从他成了储君,能自己拿主意后,就把宫女都换成了内侍,只留了几个洒扫浇花的。
饶是这样,还总是有些不长眼的想要贴上来一步登天。
他十四岁时,有一次他好端端走在花园里,突然有个小宫女扑出来倒在自己身上,一副娇羞欲滴的样子,捏着嗓子问他是谁。
他是谁?他东宫成什么善慈堂了吗,这种脑子的宫女也能进来?
沈将时让人给恶心坏了,当场就让人拉出去送走,洗了三次热水澡,还觉得身上带着的脂粉味。
从此,他坚决把所有宫女都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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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直到母后指了侍妾进来,他也从不许她们和她们身边人近身。
今日离顾姝臣这般近……沈将时心里有几分不自在。
可他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早已是疲惫不堪,好不容易感觉安稳一点,也只能先这样将就一晚上了。
第二日,天空还一片墨蓝色时,顾姝臣就睁开了眼睛。
昨晚她睡得还算安稳,也没觉得身边多了个人有什么。只是后半夜,她总觉得身边挤得慌,还有些热。
她迷迷糊糊醒来,正准备掀被子叫人,却发觉自己肩头好像靠了个人。
她清醒了大半,讶异扭头,却见沈将时的头正抵在她肩上,还在睡着。
顾姝臣微微一动,沈将时皱了皱眉头,口中似乎是“啧”了一声。此刻晨曦微微透进来,他微微侧头抵住顾姝臣,没了平日里的冷冽,多了几分温润尔雅。
他怎么这样睡?头都不放在枕头上,回头该落枕了。顾姝臣有些惊异,她以为太子睡觉的时候也像平日里一样端庄呢。
她心里觉得好笑,一点一点挪了过去。要是太子醒过来发现自己睡成这样,肯定会难为情的。
姝臣觉得自己非常善解人意,转身悄悄下了床。
门外候着的采薇看见顾姝臣自顾自出来叫人,吓了一跳。
“娘娘你……”
顾姝臣却示意她小声,眼神往里面看去。
采薇这才意识到,太子殿下还没起身呢。
啊……这……
采薇再抬头时,看自家小姐一脸钦佩。
小姐娇养在闺中,平日里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这么厉害!
不亏是武将之后!
顾姝臣看着采薇神态变了又变,觉得莫名其妙。
…………
沈将时醒来的时候,却不见顾姝臣。
他坐起来,猛地想起昨晚的事,脸上红了一大片。
但愿昨晚没被顾姝臣看到。可今日顾姝臣醒得这样早……沈将时有几分心虚,是因为被自己靠着不舒服吗?
还是说……早早跑开,是因为在他身边不自在,不想离他太近?
想到此,沈将时莫名生出几分失落。
“殿下你醒啦!”就在这时,顾姝姝脆生生的声音透过帐子传进来,带着些许欢欣,“昨日睡得可还安稳?”
沈将时刚沉稳一些的心神,被这声音一搅和,又荡漾起一片。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矜持:“尚可。”
他正抬手准备掀帐子,不成想却先一步被人掀开。
帐子外,顾姝臣一身粉蓝八破裙外罩鹅黄色褙子,下摆绣着一圈宝相花边,整个人就这么袅袅娜娜站着,恍若早春的黄鹂。
顾姝臣眉眼弯弯,手里捧着鹦鹉:“眉音给殿下请安。”
巴掌大的小鸟蹲在手心里,顺着顾姝臣的动作一低头,恍惚真的给沈将时行了个礼。
沈将时心里觉得好笑,面上表情却依旧是淡淡的,在宫人的服侍下穿衣。
顾姝臣捧着眉音,看着他的表情,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心情不好?
是自己惹他了?没道理啊。
顾姝臣思忖片刻,开口问道:“殿下,您今晚还来吗?”
15. 第15章
听到顾淑臣的话,正在服侍沈将时穿衣的宫人动作一顿。
顾姝臣把眉音拢在手心里,小鸟歪着脑袋蹭着顾姝臣的手心。
沈将时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
顾姝臣绣鞋轻轻点着地,抬眼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这样盯着她看是什么意思?顾姝臣立马垂下眼眸。
半晌,沈将时突然开口。
“你这小丫头,管那么多作甚。”
说罢,他抬脚走了出去,墨色绦子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金色的光。
出门前,顾姝臣恍若听到他一声轻笑。
…………
沈将时出了门,顾姝臣端了小食盒,站在床边,拿着小匙喂眉音。
鹦鹉架子上小鸟轻轻拍着翅膀,每啄一口,还歪着头啾鸣几声,惹得满宫都是笑声。
这时候,采薇突然过来,眉眼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姝臣喂完了最后一点黍子,轻轻蹭了蹭眉音的脑袋,转过头来看采薇。
“怎么了?”
采薇接过顾姝臣手中的小匙,眉头紧锁:“今早殿下走的时候,跟我说……”
她抬眸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顾姝臣,压低了些声音。
“说小姐晚间安寝时,可以不顾那些规矩……”
说罢,采薇已是满脸通红,垂下眼不敢看顾姝臣的神色。
可顾姝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规矩呀?她顾什么规矩了?
采薇羞得要钻到地里,借口说要给眉音换水,一溜烟跑了,独留她走到美人榻上坐下,呷了一口茶。
睡觉时候的规矩?
难道他是说,她用不着顾着他的脸面,可以让他多靠自己一会儿?
顾姝臣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意思。
怪不得太子殿下起身的时候,有几分不高兴呢,原来是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下次,一定要殿下多靠一会儿。顾姝臣在心里默默想着,对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善良体贴感到无比得意。
…………
宫中。
沈将时照例问安,与皇后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开了。
皇后怀里抱着一只猫儿,褪了护甲的玉手缓缓抚摸着猫儿的毛发,惹得怀中雪白的团子呼噜呼噜叫。
看着那一袭玄衣消失在凤仪宫红墙下,皇后黛眉微蹙,把猫儿放在脚踏上,转头看向一旁的嬷嬷。
“你瞧着……时儿眼下是不是有些乌青?”
嬷嬷也是眉头紧锁,口中“嘶”了一声:“瞧着……好像是有些。”
皇后神色稍稍有些凝重:“这孩子……你回头叫人去太医院说一声,不用再给东宫送药膳了。”
这药膳竟然如此有效,倒是她没想到的。
嬷嬷低头应是,而后对着皇后宽慰一笑:“娘娘,这种事急不得。眼见着太子与侧妃情好,何愁您回头没有孙儿呢。”
皇后缓缓点头,眉间阴云萦绕,依旧没有散去。
时儿还年轻,这次的事是她太过心急了。
只是……储君无子,到底有些令人忧虑。
想着前几日策王府里又添了一个孩子,皇后满心都是愁绪。
“明日,你去给端敏皇后,还有蕴德皇贵妃上柱香吧。”
默了半晌,皇后轻轻开口。
闻言,付嬷嬷也是一愣,片刻后才回神,慌忙低头告罪。
可半天都听不到皇后叫起的声音。
付嬷嬷疑惑抬头,却看到皇后玉手用力捻着八仙椅的扶手,一双凤眼迷离,正看向远方。
付嬷嬷不敢打扰,屏退了四周小宫女,悄悄退出去。
槅扇门阖上的那一刹,付嬷嬷仿佛听到皇后一声叹息。
…………
沈将时出了宫,便见慕容逸正牵着马站在宫门口。
玄色骏马昂着头,神采奕奕,鬃毛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慕容逸正要行礼,却见沈将时衣袖翻飞,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有什么事,稍后再议。”
说罢,便拉起缰绳奔了出去。
慕容逸见状,只好快速拍马跟了上去。
两人在京郊一座茶楼前停下。
一早有侍从去打点好了,沈将时今日是微服,也不好太招摇,便从后门上去。
二人进了隔间,便见桌前一个月白色锦袍的男子起身行礼。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沈将时淡淡应一声,看着眼前顾慕臣。
他笔挺修长的身姿,长期握剑的手上覆着薄茧,一双锋利的剑眉下,却是一双如秋水般明丽的杏眼。
沈将时不由想起那日掀起盖头时,那一双懵懂的水眸。
两兄妹长得确实有几分相似,他在心里轻笑。
他在桌前坐下,示意顾慕臣也坐。
别看顾慕臣平日里不着调,面对太子,还真有几分翩翩君子的味道。
“顾公子今日要见孤,所谓何事?”他端起茶杯呷一口,便皱着眉头放下了。
这茶叶……不过毕竟是城郊,罢了罢了。
今早他刚出门,慕容逸便来报,说顾家大公子求见。
毕竟是侧妃嫡亲兄长,再加上策王之事,沈将时便吩咐他到京郊这座茶楼,等他先前往进宫请安。
只见顾慕臣眉间染上淡淡忧愁,抿了抿唇,开口直言道:“臣今日冒昧求见太子,望殿下恕罪。”
沈将时轻笑一声:“不妨事,不必那么紧张,就是看着侧妃的面子上,孤也会来的。”
说到妹妹,顾慕臣神色舒缓几分,笑道:“小妹顽劣……殿下多担待。”
确实挺顽劣的,沈将时想。睡前给夫君讲鬼故事这种事,也只有她能干出来。
沈将时心中这样想着,口中却是另一番说辞:“侧妃端庄贤淑,沈公子多虑了。”
顾慕臣应是,眉头却又蹙起,开口道:“臣贸然求见太子殿下,只为家中舍弟之事。”
顾俨臣?沈将时神色不改,示意顾慕臣继续说下去。
顾慕臣小心观察着太子的神色,见他面色如常,继续开口:
“殿下,我家中只我兄妹三人,舍弟比臣小三岁,臣家中父母年迈,臣平日里对他多加照拂。”
他顿了顿又说:“前年里舍弟承蒙君恩,能往北地领兵,臣全家感激不尽。只是从年前起……臣偶然发现,舍弟似乎与策王殿下多有往来。”
说罢,他紧张地看了一眼太子,只见他泰然自若,修长手指轻轻点着桌面。若不是那眸中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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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意,顾慕臣还以为殿下没听到自己所说的话。
果然是坊间传闻中孤冷的储君啊,这时候也面不改色……顾慕臣心里叹息,可为了家族,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臣以性命担保,舍弟绝无异心,其中误会臣会查明。今日贸然请见太子,只为表明心迹,臣全家一心追随太子,绝不会与虎谋皮。”顾慕臣起身,庄重向太子行礼。
话音落下,隔间里陷入一片寂静。
顾慕臣低着头,额头冒出细汗。
良久,才听到太子一声轻笑。
“与策王来往,怎么就与虎谋皮了?”沈将时亲手把他扶起,又为他斟一杯茶,“沈公子太过谨慎了。”
顾慕臣见沈将时眉眼间染上点点笑意,一点也没有不满的模样。
他心中疑惑,之前还担忧太子会勃然大怒出言申饬,如今怎会是这般境况?
难道其中还有别的隐情?顾慕臣想着,心头一紧,弥漫着浓浓的不安。
沈将时轻轻捻着拇指上的扳指,见顾慕臣不安,开口道:“沈公子今日所说之事,孤知道了。”
他眸色一黯:“顾家忠诚,毋庸置疑。这点,孤心中还是有数的。”
闻言,顾慕臣松了口气。
昨日,他偶然发现策王身边侍从在府旁徘徊。
他也没声张,悄悄派人跟上去,却见在自家弟弟从府中出来,与那人交谈甚欢。
顾慕臣心下大骇,当时就把人揪了回去。只是兹事体大,顾慕臣担心父母忧虑,把此事按了下来。思虑再三,还是求见了太子。
毕竟……顾家独女是太子唯一的侧妃,殿下怎么也得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如今心中忧虑已解,顾慕臣只觉一块大石头落地。既然太子不疑顾家,其余的事就没那么严重了。
顾慕臣神色放松下来,刚想为太子斟茶,却见太子杯中茶水还是满的。
是这茶不合殿下口味?
顾慕臣正想叫店家重新看茶,却听隔壁起了响动,动静极大,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到说话的声音。
“可惜咯,魏兄,你心心心念念的小娘子,如今入了东宫成了娘娘,啊哈哈哈哈哈!”
闻言,顾慕臣脸色煞白,忙去看太子神色。
沈将时却恍若没有听到,又端起茶水呷一口,眉头微蹙:“这是去年的旧茶。”
顾慕臣松口气,刚想唤小二,却听隔壁声音又起。
“魏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另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拔高了三度,“当年顾家小娘子及笄宴上送我香囊,若不是东宫出手,恐怕现在早就进了我侯门府了。”
闻言,沈将时神色依旧平静,可捻着青瓷盏的手指蓦地收紧,盏中碧螺春泛起细密涟漪。
顾慕臣单膝跪地,冷汗浸透中衣:“殿下明鉴……”
玄色衣袖卷起疾风,沈将时半倚着案几,屈起的指节支着额角,半凉的茶水中映着他的凤眸。
隔壁醉语穿过雕花板壁,他指尖在茶盏边缘微微一扣。
“可惜咯,如今明珠暗投,你我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顾慕臣攥紧拳头,倏地起身,向太子抱拳道:“殿下,臣去隔壁……”
“不必了。”沈将时慵懒抬头,淡然端起茶杯,“慕容逸。”
16. 第16章
话音刚落,一个暗红色身影闪身进来。
慕容逸单膝跪地:“殿下。”
沈将时不急不慢呷一口茶,悠悠开口:“你替孤去看看,是何人这般大胆,敢在外妄议皇家女眷。”
慕容逸低头应是,飞快起身掀帘出去。
沈将时眸光微动,勾起的嘴角带了那么一抹凉意。
这些京城里的纨绔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连东宫都敢编排起来。
不消片刻,慕容逸便又闪身进到了隔间。
沈将时放下茶杯,杯底碰到桌面,发出瓷器清脆的响声。
“顾公子的话,孤都知道了。”他神情冷淡,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斜睨顾慕臣一眼,“他成不了气候。”
说罢,起身步履从容出了隔间。
顾慕臣忙起身行礼:“臣恭送殿下。”
他话音刚落,就见太子的衣袍消失在门口。
顾慕臣起身,深深送了一口气,抓起桌上的茶杯胡乱灌了几口。
这一关算是过了,太子想必也不会跟顾家计较。
要不是为了自己这个弟弟和家族的安慰,他何至于今日如此小心翼翼,顾慕臣心中叹口气,小妹出嫁那日,父亲才嘱咐他们要小心行事,谁知这才不消几日,顾俨臣竟然如此不谨慎。
顾慕臣缓了缓神,细细思忖起太子刚才的话来。
成不了气候……是说谁?
是策王殿下?还是说顾俨臣。
他猛然想起,太子殿下刚才的话里,一直在提顾家,丝毫没有说顾俨臣如何?
顾慕臣刚放松下来的心情,又一点一点沉下去。
偏偏就在这时,隔壁又响起了嬉笑的声音。
顾慕臣起身,衣袖拂倒了桌上的茶杯,泼下茶水沾湿了衣袖。
他浑然没有察觉,攥紧拳头走向了隔壁……
…………
出了茶楼,沈将时又返回去了一趟兵部,谁想一待就待了一整天。
回府的时候,夕阳渐渐稀薄,一点金光漫开在山峦后,很快被蓝云吞没。
“殿下,”慕容逸骑着马,对着沈将时低声道,“殿下离开茶楼以后,顾公子……把萧公子和魏公子都揍了一顿。”
沈将时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面色如常,看不出不悦。
慕容逸还想说什么时,就见太子一拍马鞭,快马向前去了。
一道黑色的剪影,融在日暮的流光之中。
长乐阁里,顾姝臣用了晚膳,还想就着茶吃两块荷花酥。
封嬷嬷怕她夜间吃太多坏了身材,忙来把糕点端走。
顾姝臣嘟起了小嘴,不满地嘟囔着:“嬷嬷,我在家里,都是还要吃几块点心的……”
封嬷嬷眉目含笑:“娘娘,不如等太子殿下来了再用呢。今日这糕点做得极好,殿下劳累了一日,吃了娘娘的糕点,也可疏解一二。”
也是。顾姝臣听了封嬷嬷的话,乖乖地让封嬷嬷把糕点端走了。
可喝完了茶,顾姝臣描了三张字帖,又给眉音换了两次水,也没见沈将时来。
眼见着夜深了,竹青撤了顾姝臣的茶水,小心翼翼说道:“娘娘……不如安寝吧。”
顾姝臣用手支着下巴,指尖百无聊赖地点着几案。
“怎么还不来呀……”
她打了个哈欠。
看样子,太子是不回来了。竹青心里想着,心沉了沉。
“大、大概今日太子繁忙。”竹青低眉站在一旁,“娘娘先睡吧,若是太子来了,奴婢再叫您。”
“好吧。”顾姝臣揉揉眼睛,不见丝毫失落,婢女打了热水来,竹青和翠影服侍她洗漱安置,熄了烛火,慢慢退了出去。
屏门轻轻一声扣上,顾姝臣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溢进来的月光。
骗人。
她心里想。
纵是她等到天亮,太子定是不会来了。
刚才答应竹青先去安寝,不过是就着她的话说罢了。她年龄是小些,却又不傻。
早春的天气依旧是有些冷,纵使屋里炉火烧得足,她身上龙凤呈祥绸缎锦被还是微微发凉。
在这四方墙围起的东宫里,顾姝臣第一次感到了孤寂。
顾家府宅大,从前在闺阁里,她虽然也是独自一个院落,却从不觉得如此孤寂。
那时候,睡前她总要去给父亲请安,再讨两块糕点;回去的路上会遇到兄长,两人吵吵闹闹;入睡前,母亲总来自己床头,轻声细语地嘱咐小丫头,再仔细给顾姝臣拉上被子。
那个时候,她从不感觉害怕,因为所有人都在保护着她,爱着她。
可是这里呢……
虽然封嬷嬷沉稳能干,宫女们精明聪颖,可她能感觉到,自己才是她们的主心骨。
她有些害怕这种感觉。
这里……好像没人能保护自己。太子和自己不过几面之缘,她感觉自己还有些摸不透他。
更何况,他似乎没那么在意自己。
顾姝臣感到一阵巨大的落差感,不由鼻子一酸。
…………
沈将时独自坐在书房红木几案前,烛台上火光将熄未熄,一点残光顺着眉骨淌过,凝在薄唇上。
屋外寒鸦惊起,沈将时缓缓闭上眼睛。
“及笄宴上的香囊……”今日听到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沈将时嗤笑一声,“就她那个笨脑子。”
烛火骤然熄灭,飞起一丝青烟。
沈将时起身,向外走去。
魏有得守在门口,见太子出来,忙弓着腰跟上去。
沈将时没理他,径直走向长乐阁去。
甫一跨过垂花门,他就看到,里间已经熄了灯。
门口的宫女看到他,满脸惊异,慌忙就要行礼,被沈将时抬手制止了,而后自顾自走了进去。
里间漆黑一片,朦胧的月光笼在纱帐那那一抹窈窕身影上。
睡了?
这小丫头,真是没心没肺的。
沈将时转身出了里间,对着门口守着的竹青道了一声“看顾好你家娘娘”,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竹青有些惊讶,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
翠影走过来,看着她的样子,也微微蹙了眉。
“你说,太子到底看不看重咱们娘娘……”
竹青一脸苦涩,摇了摇头。
这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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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嬷嬷刚好从厢房过来,听见二人的话,不由低声一笑。
这些丫头进宫时日短,到底不如她这块老姜来的辣。
“你们就看着吧。”她转头看向继圣阁的方向,目光中多了几分笃定,“咱们娘娘的福气,还在后面呢。”
第二日顾姝臣醒来,采薇就迫不及待告诉她,昨夜太子来看她了。
可顾姝臣只是淡淡哦一声,梳妆好就去逗眉音玩去了。
采薇有些不解,小姐昨日等了太子那么久,还以为太子不回来。谁想太子不仅来了,见她睡下也没责备,还特意嘱咐竹青,小姐怎么不高兴呢?
顾姝臣神色不改,高高兴兴用了早膳,还多吃了两个水晶包。
她昨晚就想通了,反正她是注定要在这东宫里的,不管太子喜不喜欢她,她都要开开心心才行。
于是,她决定今天不去理会太子,自己好好玩一天。
用完早膳,她嘱咐竹青把她的柳琴拿来,自己在屋里弹起柳琴来。
她从小就开始学柳琴,家里专门请了女师傅来教导,如今虽然技艺说不上多精湛,但自娱自乐完全够了。
长乐阁里响起阵阵清脆琴音,眉音扑腾着翅膀,几次要往琴头上去站,都被顾姝臣赶下去了,此刻正把头藏在翅膀下生闷气。
周围几个丫头看着,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昨日毕竟太子来看望,娘娘今日不去请个安,是不是有些太不把太子放眼里了?
最后,还是封嬷嬷说动了她。
“娘娘技艺真是高超,”她眉间都是喜色,“奴婢在宫里这么些年,还没听过这样好的柳琴音呢,简直比宫里最好的琵琶手还好几分呢。”
听到赞扬,顾姝臣捻着琴弦,心中有些得意。
“嬷嬷好耳力。”顾姝臣微微扬起下巴,“我当时请的女先生,就是宫里出来的一个好琵琶手呢。”
封嬷嬷又赞叹了几句,开口说道:“眼见着殿下忙碌了几个时辰,娘娘不如去给殿下弹琴听听?”
听到沈将时,顾姝臣嘴角耷拉下来,显然没准备去。
封嬷嬷也不急,依旧带着笑容:“所谓闻弦音知雅意,奴婢们都是浊人,要说真的听惯了琴音的,当属殿下。娘娘的琴音弹给殿下,才不算明珠蒙尘呢。”
顾姝臣低头略思忖,面上神情还有几分犹豫。
“皇后娘娘也极其爱这丝竹音,每年上巳宴上,各家贵女都要献艺给娘娘。”封嬷嬷神色不改,“去年许娘子就弹了一手好琵琶,得娘娘好一阵赞许呢。”
太子的面子不够大,那皇后呢?这面子总够大了吧!
果然,顾姝臣站起身,抱起柳琴,吩咐竹青:“把我的琴踏拿上,我们去继圣轩。”
沈将时刚放下笔准备出去走走,就听到茂才来报,说顾姝臣来了。
“娘娘抱着琴来的,想必是思虑殿下公务劳累,特来弹琴给您。”茂才笑得一脸谄媚。今晨起,他就发觉殿下心绪不宁,许是昨日没睡好。茂才和继圣阁一众大小太监战战兢兢了一上午,这下好,灭火的来了,继圣轩有救了。
可沈将时听闻后,却皱起了眉头。
“她要来?”
17. 第17章
来传话的茂才闻言一怔。
这是……不欢迎侧妃娘娘?
沈将时靠坐在八仙椅上,指尖轻抚过着蜀锦袖缘上的金线暗纹。
就在茂才犹豫要不要开口请罪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上首太子发了话。
“请进来吧。”
茂才忙不迭应是,快步走了出去。
须臾之间,珠链脆响,顾姝臣那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露了出来,手里抱着一把跟她一般小巧玲珑的柳琴盈盈而入,月华裙在琴下微微荡漾开,裙摆下绣鞋翘起的鞋尖隐约可见。
“妾给殿下请安。”顾姝臣蹲身行礼,乌发下眉眼如画,珍珠步摇在耳边轻摇,颇为楚楚动人。
沈将时呼吸一滞,默默移开眼睛:“坐吧。”
顾姝臣轻车熟路到上次的位子坐下,宫女默默把琴踏放在她脚下,退了出去。
“殿下,您现在忙吗?我给你弹琴吧!”顾姝臣一双眉眼弯弯,看着沈将时笑道。
沈将时端起茶杯啜一口,不紧不慢说道:“你还会弹这个?”
顾姝臣点点头,忍不住开口炫耀道:“嗯,我幼时师承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琵琶手,弹得可好啦。”
听了她的话,沈将时面色没有丝毫动容。本朝鼓励女子读书,闺中女子多文思巧妙,也会那么一两手丝竹,多是弹琵琶的,像她这样弹柳琴的确不多见。
怕不是畏惧琵琶难学,才选了个简单些的来糊弄吧。
沈将时心里轻笑,面上却是不显:“那你弹吧。”
顾姝臣低眉浅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素手捻着玳瑁拨子,左手按弦,右手在弦上那么一扫,一声弦音破空而来。
只第一下,沈将时便有些惊异。
顾姝臣垂眸专心看着琴,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低垂的鸦睫在白皙的小脸上落下蝶影,一贯妩媚动人的面庞上全然是专心致志的认真,却没有丝毫撩拨之意。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纸打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浅浅的光晕。鬓间步摇随着她手指的起落轻摇,跳跃之间熠熠生辉,搅动了满室的沉香。琴声跌宕轻灵,从她指尖淌出。
看着她专注的样子,沈将时缓缓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忽然觉得有些荒唐。那个拿着糖人撞进自己怀里、又在御花园里平路摔倒的顾姝臣,此刻竟然娴雅庄严,犹如壁画上抱琴下凡的神女一般。
屋里顾姝臣弹得认真,屋外魏有得站在廊下,看着继圣阁里冒芽的新柳,听着耳边如清泉解冻般的琴音,暗自叹着气。
人都说“曲有误,周郎顾。”这得要曲先有误,周郎才会顾。这侧妃娘娘要强得很,泠泠四弦上手指翻飞,愣是挑不出半分错处。这让太子殿下怎么怜香惜玉一下?
一曲毕,顾姝臣微微泛红的小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意犹未尽地向沈将时行一礼。
“妾献丑了。”她口中这样说着,可眼中的洋洋自得,可一点也看不出谦虚的意味。
沈将时看着她得意的样子,手指捻着茶盏上的冰裂纹,轻笑道:“尚可入耳。只是你这曲《折桂》该用琵琶,柳琴终究失之纤巧。跟宫里无法相比,你这样的技艺,倒是埋没了当年那位琵琶手。”
听到他的话,顾姝臣撇撇嘴,暗自腹诽着。
毒舌,就你毒舌。
“我这柳琴便是取巧粗物,既然殿下喜欢听琵琶,那就找许娘子好了。”她哼一声,捏紧了手里的拨子,面上有些不满。
沈将时却好像没有察觉到,反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许氏当年一曲琵琶也是得了母后亲赞的,确实比你强点。”
“既然殿下这样说了,那我以后不再给殿下弹就是,省得污了殿下耳朵。”顾姝臣一咬牙,草草蹲身行礼,裙裾扫过琴踏,转身便要走。
“孤说你可以走了吗?”沈将时轻笑,“这琴虽俗,倒也称你。”
这是含沙射影借物喻人起来了!
顾姝臣气得小脸通红,转身驳道:“殿下倒是不俗,倒也不见殿下会弹琵琶。可见这器乐跟人是没关系的了。”
沈将时淡定端起茶盏:“孤是男子,自然没那些心思。”
顾姝臣立马反唇相讥道:“不见得。东城的侯府萧公子就会弹琵琶呢。”
沈将时的动作一顿,心头倏地一紧,渐渐笼上一阵寒意。
“你怎么知道的?”他眸光一沉。
顾姝臣情绪上头,丝毫没有察觉沈将时不悦的神色,依旧自顾自说着:“我听说的呀。清河郡主说,那萧公子弹得极好。”
想起昨日的事,沈将时心里冷笑一声。
连那不成器的萧氏会弹琵琶的事都能打听到,怎么不打听打听太子殿下的样貌。马上要成婚了,连人家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还连着两次认错。
世上没有比她顾姝臣更没心肝的女子了。
沈将时心里莫名感到一阵郁结烦躁,口中却固执说道:“他那三脚猫功夫……也就在太后面前取取巧。”
顾姝臣却摇头,一副“你不懂”的模样:“非也!听我兄长说,他轮指犹如落珠一般呢!尤其是《山语曲》,弹得特别好!”
“啪!”
沈将时手中茶盏落在桌面,清脆一声打断了顾姝臣滔滔不绝的夸赞。
沈将时怒从心起,那姓萧的不过一个纨绔,也配得她这样崇拜?
他忽然起身,玄色蟒袍角略过她淡粉裙裾,桌案的一盒南海珍珠被他衣袖扫落,掉落一地荧光。
“如此看来,侧妃竟然还不如一个男子技艺高超。”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脸无辜样的顾姝臣,神色冷冷,眼中晦暗不明,“既然这样,明日辰时,侧妃就来继圣阁把《山语》弹三十遍。”
说罢,他广袖一甩,疾步走了出去。
外面魏有得正眯着眼睛看早春的太阳,听到屋里动静,吓了一跳。
这这这……刚刚还好好的,两人怎么好像闹起来了?
他正不知所措,就见太子殿下只身一人沉着脸出来了。
这是……被侧妃娘娘气着了?
魏有得忙不迭闪进书房,却见顾姝臣不悦地嘟囔着,正蹲在地上一颗一颗捡珍珠。
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又瞅瞅拢着裙子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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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侧妃,魏有得突然觉着,这空气里怎么隐隐透露着些酸意呢?
…………
回了长乐阁,顾姝臣就坐在美人榻上生闷气,连眉音来找她,她都没理。小鸟儿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顾姝臣鬓边摇晃的步摇。
封嬷嬷含着笑走过来,给顾姝臣上几块糕点。
顾姝臣刚想伸手去拿,看到封嬷嬷,刚触碰到糕点的指尖又缩了回来。
“嬷嬷,”她耷拉着脑袋,略带责备地开口,“你今日可把我害惨了。”
封嬷嬷显然也听说了今日里的事,笑着摇摇头:“未必就如娘娘想的那般呢。”
顾姝臣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趴在桌子上,嘟着嘴。
三十遍《山语》!她的手指不得痛死。平日里她练琴,都极其爱惜自己的手指,弹一刻钟就要稍作歇息。想起今日太子黑着的那张脸,她就欲哭无泪。
自己到底哪一句话说错了?他突然那般生气?
是嫌自己琴技不佳,糟蹋了名曲?
还是说……自己不该拿他和萧公子比?
顾姝臣撇撇嘴,自己不过随口一提,那这太子也太小心眼了吧!
她捏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用力嚼着。
沈将时,小心眼!沈将时,大坏蛋!
就这样气了一上午,用了午膳后,顾姝臣开始担忧自己明日的处境来。
不会真要把自己关在继圣阁里,面对太子的冷脸弹三十遍琴曲吧……
顾姝臣感觉自己指尖隐隐作痛,赶快又把琴抱了起来,开始弹奏《山语》。
若是明日自己弹得炉火纯青,太子总不好意思再罚自己了吧!
绣楼里琴声响起的时候,张孺人正在几案前描花样子,听到泠泠琴音后,手中笔顿了顿,抿唇一笑。
“是侧妃娘娘在弹琴呢。”小棠走到窗前,“这声音真好!想必是一把名琴。”
“是呀。”张孺人放下笔走到窗前,“是古曲《山语》。”
“娘子,我们是不是也该学些什么。”小棠听着琴音,笼上愁云,“当年在张府没个契机……”
张氏摇摇头打断她:“我又不爱见那些,何必费那事。”
“可万一殿下喜欢……”小棠还是坚持,“琵琶难学,更何况又有许娘子;柳琴有侧妃娘娘……不如娘娘去学月琴好了。”
张氏坐回案前,嗤笑一声:“若是殿下无意,费再多的心思有什么用?”
小棠闻言不再说话。她家娘子虽不闻窗外事,但是她们这些下人,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太子留宿长乐阁、深夜去探望,又连着两次让侧妃进书房这些事,她还是知道的,心里不由为张氏委屈。
明明张孺人早一年进东宫,当时怎么没得那样的待遇。
张氏却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又静静提笔描了一会儿,直到手腕有些酸胀才停下来。
一双明眸看向窗外琴音传来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
恐怕……有些人要着急了。
果然,月华阁刚得了信,许良娣就抱着琵琶匆匆忙忙往继圣阁去了。
18. 第18章
顾姝臣练了半个时辰,琴弦上指尖微红,刚想抱着琴歇息片刻,就见竹青走了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姝臣把柳琴放在一旁,抬眼问她:“怎么了?”
“娘娘,奴婢听闻……方才许良娣抱着琵琶去了太子殿下书房。”
顾姝臣闻言挑了挑眉:“嗯……听太子说她琵琶弹得极好,想必太子不会罚她。”
反正自己的技艺是入不了他的眼,既然自己是俗物,那就让入得了他眼的许氏去弹吧。
横竖各花入各眼,她也懒得去计较太子那有些问题的品味。
谁想竹青却掩唇一笑:“殿下就是想罚许娘子也无法子呢。”
顾姝臣去揽琴的手一顿,回眸看她:“怎么回事?”
“殿下没让许娘子进去。”竹青道,“还说……以后不许在他面前弹琵琶。”
话说完,还没等顾姝臣有什么表情,竹青却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
该!竹青满心都是快意。见娘娘抱着琴去了,她也巴巴带着琵琶到太子面前去,怎得争宠也不会拿些新花样,事事都要跟侧妃娘娘比一比?
她们娘娘是侧妃!是顾府嫡女!别说她一个许氏,就是十个许氏来了,也比不了!
顾姝臣看着指尖凝着的红痕,黛眉微蹙,不满道:“殿下也太不讲理了,怎么得琵琶也不让弹了?赶明儿他不喜欢城东卖布匹的瑞祥楼,是不是全东宫都要跟着他穿麻布?”
他自己不喜欢那萧公子,觉得人家是纨绔,就连带着琵琶也不喜欢了。还堂堂太子殿下,有这么殃及池鱼的吗?
竹青一时语塞,思忖了片刻,笑着宽慰顾姝臣道:“娘娘别这样想,或许是那许氏有什么错处惹殿下不喜,才借着由头整治她呢。”
顾姝臣垂眸想了想,以太子殿下的架势……这倒是有可能。
长乐阁里琴音裹挟着鸟鸣,继圣阁里,沈将时紧闭双眼,斜倚在八仙椅上,周身散发着冷意。
一旁的小太监垂着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茂才在门口看着,后悔地只想打自己嘴巴子。自己就不该盼着侧妃娘娘来,这下可好了,太子殿下心情更差了,还连带呲哒了许娘子,搞得继圣阁里人人自危。
沈将时修长如玉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红木桌,发出沉闷的声响。良久后,才冷冷吐出两个字:“上茶。”
一旁小太监忙战战兢兢去倒茶,而后忙不迭跑了出去,生怕太子殿下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书房里,只留沈将时一人。
沈将时一手执起茶盏,另一手轻轻按着额角。
夕阳落在他玄色衣袖上,恍若流金。
良久,他轻轻摇摇头,似乎是把满心的不平和愤懑扫开。
他今日是怎么了……
沈将时缓缓呷一口清茶。
平日里他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很少像今日这般动怒,还迁怒了许氏。
毕竟是天潢贵胄,东宫储君,当喜怒不形于色,怎能因为这等风月闲事烦扰?
可他一听到许良娣抱着琵琶来,就想起顾姝臣提到萧氏时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沈将时忽地放下青瓷盏,溅出一两滴茶水。
萧砚不过是会耍点雕虫小技,就让她那般崇拜了?
怎么不曾见她对着自己表露出那样的神情?
想起先前在茶楼里听到的话,沈将时心中的阴霾愈发浓厚。
又想到之前萧家小姐来纠缠他,是不是也是受了那萧砚的教唆?
亦或者……是她们一早就狼狈为奸,筹谋了一切?
沈将时忽而想到冬日里顾姝臣来东宫退婚,不由怒从心起。
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想要退婚?
难道真是一早芳心暗许他人,连圣旨都敢违抗?
“魏有得。”他冷冷开口。
门口魏有得听到,心里连连叫苦,弓着身转了进来。
“殿下。”
“去长乐阁,把侧妃请过来。”沈将时眉眼间都是冷意,“叫她晚上便不必回去了。”
魏有得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敢流露分毫,领了命便快步出去了。
门口抱厦下,他徒弟茂才见他出来了,忙迎上去:“师父……”
他嘴往书房的方向努了努,满眼疑惑。
魏有得叹了口气,低声嘱咐道:“谨慎些吧。”
书房里,夕阳照亮了沈将时半张脸,另还半张脸掩在阴影里,明暗交错之间,他嘴角微勾,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她顾姝臣不是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吗?
没关系。
终归她已经踏进了他东宫的大门,那就让她知道谁才是她命中注定的夫君。
沈将时冷笑一声,端起茶盏。
不消片刻,几盏宫灯便从垂花门绕进来,点亮了院落。
珠链被掀开,顾姝臣莲步轻移,走进了书房。
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去,顾姝臣笼在朦朦胧胧的月色里,带着一种雾气般迷蒙的美感。
“妾给殿下请安。”顾姝臣面上挂着笑,一副天真的样子,似乎没有察觉到沈将时心绪不宁。
看到顾姝臣娉婷站在他面前,沈将时突然感到心中狂跳不止。
他刚才想做什么?
沈将时被自己刚才偶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接着是一阵心慌意乱。
他这是怎么了?怎地可以这样想?
只是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自己竟然会抑制不住心绪,如此失态?
沈将时恍然间似乎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彻底清明过了来。
可现在清醒已经迟了,他已经叫魏有得去叫人,顾姝臣此时正站在自己面前。
她来得匆忙,兔绒斗篷下穿着纱衣,看着她婀娜的身姿,沈将时突觉喉头有些干涩。
他移开眼眸,盯着桌上茶盏看,已经微凉的茶水里,倒映出他琥珀色的眼眸,满是迷茫和不解。
该怎么办……让顾姝臣回去吗……
可偏偏就在这时,顾姝臣忽然自己起身,碎步走到了桌案后。
桂子香袭来,沈将时有些紧张,下意识伸手去挡:“你……你要干什么?”
而后,顾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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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突然抱住了他的胳膊,放在怀里轻摇着。
“殿下,你怎么生气了?”顾姝臣眨巴着大眼睛,眉眼弯弯,“您用过晚膳了吗?”
顾姝臣尾音上扬,带着丝丝甜意。沈将时看着顾姝臣,一双眉眼澄澈如雪,叫人分不清她这娇憨是天生还是刻意而为。
沈将时顿时耳尖烫红一片,喉结微动,慌忙把袖子抽出来:“你……你离我远点。”
顾姝臣不满地收回手,哦了一声,绣鞋蹭着地面微微后退一步,老老实实地在他身边站规矩。
她来之前,已经被魏有得嘱咐过,说太子殿下心绪不佳,似乎有些怒气。
顾姝臣心里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生什么气,是她被罚了,许氏也被他下令不许弹琵琶,要生气,也是她们两个生气更合理一点吧!
但想到沈将时生气可能是因她而起,顾姝臣稍有些心绪,还是选择跟魏有得来了。
长乐阁上下却如临大敌。
当时顾姝臣已经卸了妆,封嬷嬷只给她略施粉黛,只用胭脂点了点卧蝉,再拿一根白玉簪子挽发,看起来确实有那么些楚楚可怜的委屈味道。
沈将时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刚才那些无名的怒火似乎随着顾姝臣浮动的裙摆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殿下,魏公公说你生气了。你为什么生气呀?”顾姝臣垂着眸,小声问道,“晚膳没吃好吗?”
顾姝臣眼神在沈将时身上转了一圈,怎么也看不出沈将时像是生气的样子。
难不成是魏有得在骗人?
沈将时看着满眼绚烂的顾姝臣,忽然有些无奈。真是平日里没个愁苦的人,才能想到会为这种事生气。
一旁魏有得面上挂着笑,心里却是一片哀嚎。
娘娘您怎么还卖人呢……
“……侧妃坐吧。”沈将时没回答,只是叫她坐。
有宫人搬来了方凳,顾姝臣坐到一旁。
沈将时又提起了笔,周围人尽数退了出去。魏有得出门前,还把门轻轻阖上。
顾姝臣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边,看着沈将时提笔落字。他的行书清隽有力,上好的松烟墨落在洒金云纹笺上,淡淡墨香晕开,煞是好看。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屋里一片静谧。
沈将时瞥到顾姝臣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字,心里不由自主涌上些许得意。
屋外新竹簌簌,月影摇曳,屋里灯影晃开美人朦胧的眉眼,当真觉得有几分红袖添香的味道。
只是这美人只是眨巴着杏眸坐着,眼见砚中无墨,也绝不乱动一下。
算了……
沈将时缓缓放下笔,看着顾姝臣娇丽的眉眼。
“会写字吗?”
好好一个人,怎么一开口就全变了样了?
京里有几个闺阁小姐不会写字?
顾姝臣在心里嘀咕,开口道:“自然是会的。”
真不知道他是傻还是故意的。
沈将时把彩漆管龙凤狼毫递给她。
“写几个,我看看。”
顾姝臣站起身,拢拢裙摆接过笔。
19. 第19章
沈将时垂眸看着,顾姝臣捻着笔,笔尖轻轻点墨,在宣纸上落笔。
她皓腕转动,宣纸上墨晕淡淡散开,落下二字,而后抬眸看着沈将时。
她墨发轻轻扫过沈将时,一时暗香浮动,沈将时喉结动了动,移开目光去看宣纸上的字。
雪白宣纸上墨色清晰,顾姝臣写了自己的名字“姝臣”。
沈将时拿起纸在手中细细看着。顾姝臣的字不是寻常闺阁里学的簪花小楷,而是一笔利落的行书。
“怎么写自己的名字?”沈将时讶然,他以为顾姝臣会写一句诗,或是“海清河晏”什么的。他这上好的镜面宣,本是用来做工笔画的,如今落上顾姝臣的闺名,倒是不能再用了。
他轻轻放下宣纸,罢了,一张纸而已,既然顾姝臣想玩就让她玩了去。
顾姝臣黛眉微蹙,一双杏眸在烛火的映照下恍若盈盈秋水。
她垂眸想了想,又拿起笔在自己的名字旁填上“将时”。
而后下巴微扬,斜睨一眼沈将时。
“这下添上了殿下的名字,可以吗?”
沈将时低头看着几案上的字,雪浪般的宣纸上,两个名字并列在一起,墨色在烛光里泛着淡淡的青蓝,右侧新添的“将”二字与左侧尚未干透的“臣”字相接。
倒是意外地……很相宜。
沈将时心里忽然荡开一种异样的感觉。
有点紧张,却又夹杂了那么丝丝缕缕的甜意。
“顾家的行楷……”沈将时指尖悬停在“臣”字收笔处,“倒算是有几分风骨。”
太子殿下的审美终于回来了,顾姝臣心里有些小得意,又抬腕蘸墨,在两人名字下方行云流水地添上“眉音”二字。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未关严的支摘窗下吹过,顾姝臣额前碎发浮动,墨迹未干的宣纸被簌簌掀起一角。
“当心!”只听顾姝臣惊呼一声,沈将时忙伸手去按,却恰好覆上了顾姝臣恰好落下的手。
少女的玉手被他拢在手心,温润如春日柔夷般的触感从手心传来,沈将时愣了一瞬,忙慌乱抬起手,无措间白玉扳指碰到翡翠玉镯,发出清脆的响。
沈将时心尖一颤。
趁沈将时抬手,顾姝臣忙把手缩回袖子里,淡淡胭脂色从脸颊晕到眼尾。
她的心砰砰直跳,抬眼却见沈将时依旧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
“写孤的姓名也就罢了,怎么还把鹦哥的名字和孤的一起摆上去。”沈将时板着脸训话,垂眸刚好可以看清顾姝臣绯红的脸颊,“下次不许这样了。”
顾姝臣有些讪然,怎得他的名字就写不得了?虽然他成为储君后,除了皇后很少有人叫他名字,但是不能因为人不叫,就当它不存在吧。顾姝臣私心觉得,这名字还是挺好听的。
况且眉音的名字又怎么了,这名字还不是沈将时亲自起的!
沈将时没再说什么,唤人来收了宣纸,顾姝臣起身坐到美人榻上,等宫人离开,开口问道:“殿下,我今晚就在这里吗?”
沈将时险些没端稳茶盏,温热的茶水落了几滴在他手背上。
险些忘了……是他之前让魏有得传话,今夜让顾姝臣留宿继圣阁。
所谓天子一言九鼎,他这个储君,不能说一言九鼎,一言七鼎总是有的吧!况且满东宫都见着顾姝臣进了继圣阁,要是就这么连人带物再回去,顾姝臣的脊梁骨都得被戳死了。
看着少女纯真的目光,沈将时只能硬着头皮强词夺理。
他放下白瓷盏,故意冷笑一声:“对,就在这里,直到明日弹够三十遍《山语》。孤看着你,不许耍花招。”
顾姝臣听到他冷冰冰的话,只觉得五雷轰顶。
真……真要弹三十遍?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听珠帘轻响,沈将时已经自顾自走出了书房。
…………
继圣阁周围种了些紫竹,如今还未转青色,风吹过时带来簌簌萧瑟的声响。
顾姝臣生无可恋地躺在继圣阁的架子床上,左手指尖轻轻划过被子上的绸缎,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可怜她的纤纤玉手……
顾姝臣欲哭无泪。
她真心觉得自己比许良娣还倒霉!
太子殿下真是太坏了!
隔着三层纱幔,沈将时都能看到顾姝臣咬着薄唇,昏暗烛火映照下,杏眸似乎闪着盈盈泪光。
他解玉带的手一顿,心头涌上一阵愧意。
要不明日还是想个由头把这事免了吧。
沈将时掀开帐子,躺进锦被里时,顾姝臣依旧没有动。熟悉的衙香袭来,顾姝臣哼一声转过身,堆鸦青丝扫过茜纱枕面,扬起淡淡清香。
她倒是想自己每天开开心心的,奈何身边这个人太喜欢给她找事!
要是早知道这样,她就不到这东宫来了。
这个太子殿下,别人眼里光风霁月的储君,怎么关起门来只会欺负自家的小娘子!
顾姝臣心里委屈极了,手指用力攥着被角,几乎要把被单攥出一个洞来。
她一定要跟父亲兄长告状,说太子是世上最坏的人,以后不要他当太子!
她正盯着枕上的并蒂莲纹,忽而感到后颈掠过一阵暖意。
她用力往上扯了扯被子,下一瞬,那悬空的手忽然结结实实落下。
“好了,是孤的不是,孤不该罚你。”
带着薄茧的手触到她修长白皙的脖颈,沈将时指尖微微一颤,还是覆了上去。
锦被下,缩成一团的小姑娘身子似乎抖了抖,却还是固执地一动不动。
沈将时暗自叹了口气,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自从顾姝臣进东宫,他渐渐感到,自己作为储君那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似乎正在一点点瓦解。
从前许氏也常借故亲近,可他只觉得厌烦,连多看一眼都嫌多余。为何偏偏对顾姝臣就……
他也越来越看不懂自己了。
沈将时刚想缩回手时,忽然感到被下翻涌,还未及反应,怀中便撞入一团温软。低头,顾姝臣的额头正磕在他胸膛上,发出一声闷响。
“诶呦。”顾姝臣玉手捂住额头,泪水在眼直里打转,“好疼啊。”
沈将时听她呼痛声,心中一紧,忙低头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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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小的女子眸光盈盈,里衣从肩头微微滑落,露出如玉般的肌肤,玲珑的锁骨线条柔美,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沈将时也顾不得她此时衣冠不整,抬起她捂着额头的手,借着烛火昏黄的光细细查看着。
“别动。”他嗓音低沉,指腹轻轻抚过那片红痕。温热的吐息拂过她的耳畔,顾姝臣只觉得耳后一阵酥麻,连带着脊骨都软了几分。
若有若无的香气袭来,她心头一颤。
顾姝臣抬眼,正对上沈将时如春水般的眉眼。
沈将时剑眉微蹙,睫羽下眼眸不见平日的冷冽,全然是如水的温柔,他薄唇微抿,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言语间似乎多了几分迷离:“让孤看看。”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顾姝臣心中早已慌乱不堪,可身下锦被绞着她的双腿,她就只能这样被禁锢在沈将时的怀里,动弹不得。
他、他怎能离得这般近……
顾姝臣心跳几乎停滞,呼吸也不由自主变得紊乱,一只纤纤细手抵着他的胸口,另一手胡乱抓上沈将时的衣襟。沈将时的气息越来越近,她缓缓闭上眼睛,长睫轻颤……
下一瞬,顾姝臣倏地感到身上一轻。
“是碰红了,你也太不当心。”
她茫然睁开眼睛,看到沈将时已经退开,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只有她的手还保持着攥着他衣襟的那个姿势。
怎么……
沈将时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蹙起的眉头又深几分:“怎么?碰傻了?”
见他又要伸手探自己的额头,顾姝臣慌忙躲开,扯过锦被飞快地把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
“我、我没事了。”
看着顾姝臣急促的呼吸和绯红的脸颊,沈将时有些狐疑。
顾姝臣把头埋在锦被里,长长舒一口气。
他他他他他刚才想做什么!
顾姝臣脸颊烫得简直要烧起来。
他肯定是想占自己便宜!
堂堂太子殿下,竟然想趁机轻薄她!
顾姝臣攥着被角,用力咬着下唇,要不是她机灵,她一个姑娘家……
思及此,她恍然间醒悟,她现在好像不算是姑娘了。
顾姝臣面上红晕渐渐退去,既然沈将时是自己夫君,那举止亲昵些似乎也是无妨。
她脑海中回忆着自己四五岁孩提时,她生得粉雕玉琢,兄长偶尔也会亲亲她的脸颊,只是后来顾姝臣长大,母亲管束严起来,渐渐也就不这般玩闹了。
只是……
顾姝臣想到方才的暧昧,小脸一红,烦躁地拉下被子。
她都在想什么!
顾姝臣扭头愤恨地看一眼太子,沈将时正闭目养神,丝毫没有察觉到她怨怼的目光。
她伸出一根手指,虚空地去狠狠戳他的肩膀。
可偏偏就在这时,沈将时突然睁开眼睛,吓得顾姝臣慌忙就要缩手,却被沈将时一把箍住。
“你、你干什么!”顾姝臣娇呼出声。
沈将时却突然把她的手拢在手心里。
“侧……姝臣,以后不要和萧砚有来往了。”
20. 第20章
温热的鼻息掠过顾姝臣的手背,她慌张地想要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沈将时眸子暗了几分,“不要再跟他有牵扯了。”
顾姝臣被他桎梏着动弹不得,鸦色睫羽轻轻颤抖着:“我、我知道了,我本来也不认识他。”
沈将时感受到掌中纤纤细手微微颤动,手中放松了几分,却还是不肯放开她。
“我知错了,我不该说他琵琶弹得好的。”顾姝臣咬着唇,委屈巴巴地看着沈将时。
太子殿下依旧皱着眉头,顾姝臣轻轻摇了摇被他攥着的手,见沈将时没反应,试探性地开口:
“太子哥哥?”
恍然间,沈将时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心跳漏了一拍,接下又仿佛要跳出胸膛。
他不自觉放开了顾姝臣的手,却反被顾姝臣一把抓住,如羊脂玉般温润的指尖触到他覆着薄茧的手指。
“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她的声音带着些鼻音,眸中泪光点点,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看得沈将时又是心头一颤,“太子哥哥你不要罚我了好不好?”
“孤……”他声音有一丝干涩,仿佛哑在嗓子里,“孤知道了,不罚你了。”
顾姝臣这才勾起一个娇憨的笑,细指无意间摩挲着沈将时的指尖,划过的地方点起簇簇火焰:“那太子哥哥也不罚许娘子了,好不好?”
沈将时脑中混沌一片,根本没有听清顾姝臣在说什么,只听到他问自己好不好。
当……当然好了,顾姝臣的要求,哪里会不好。
“好。”他说罢,就听到顾姝臣清脆的笑声。
“多谢殿下,殿下早些歇息。”
她目的达成,放开了一直抓着的手,拉起被子阖眼躺下。
沈将时却还沉浸在刚才那声“太子哥哥”里。
这样的称呼,从她口中说出来,带着撒娇的意味,让他心头一颤。
他是国朝备受希冀的储君,是皇子皇女们崇拜不已的兄长,仿佛生来就要被高高地捧在九重殿上,世人只能战战兢兢尊称一声“天子殿下”。
他还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这样称呼自己。
“太子哥哥……”沈将时轻轻呢喃,心头又是一悸,抬起手放在唇边。
方才细腻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指尖,点点清香萦绕,是独属于少女的纯净。
他轻轻转身,看着月光下顾姝臣的侧颜,少女玲珑的眉眼仿佛还带着浅淡的笑意,宛若春日枝头盛开的新桃,让人不忍触碰,生怕伤了娇弱的花瓣。
沈将时轻轻伸手去触了触她的脸颊,不自觉往顾姝臣的方向靠了靠。
锦被下熟悉的体温传来,沈将时顿觉从未有过的心安。
他听着枕边平稳的呼吸声,渐渐沉入梦里。
…………
屋里声音渐渐静下来,今夜里采薇值夜,竹青熄了长乐阁屋里烛火,往后罩房去。
绕过绣楼,竹青就看到自己居住的屋室里漆黑一片,竹青有些疑惑,今晚翠影回来得早些,难道已经睡下了?
她推开门,却见墙边炕床上空无一人,被子整整齐齐贴好靠在墙边。屋子里冷冷清清,显然没有人来过。
竹青眉头一皱,阖上门退了出去。
她转身敲了敲旁边一间小门,没等里面回应就走了进去。
叶兰和络玉两个丫头也没睡,正打着热水洁面,见她进来了,忙拿了巾子擦手,请竹青坐。
竹青摇了摇头,开门见山问道:“你们见你们翠影姐没有?”
叶兰和络玉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见竹青表情严肃,络玉开口补了一句:“翠影姐姐与我们一起回来的,走到绣楼时候叫我们先走,她积了食走走再回去。”
听到这话,竹青心一沉,深深看了络玉一眼。
“或许是吧。”她扬唇一笑,“估计是怕付嬷嬷有事吩咐她,跑出去偷懒去了。”
叶兰和络玉见她笑了,心头一松,也跟着笑起来。
竹青转身退了出去,收起了笑容,步履匆匆往绣楼去。
刚转个弯,就看到前面有个人影,正疾步往后罩房方向来。
竹青站定,等翠影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你上哪去了?”
翠影也远远看到树丛里站了个人,心里发毛,走近了看到是竹青刚松了口气,听她这么一问,又怔住了。
“怎么了?”
“问你话呢。”竹青眉头又深了几分,“怎么不回屋里?”
翠影也有几分心虚:“是、是孺人娘子身边的豆蔻子,她娘进城探亲给她带了些御寒的姜豉,她给我送了点。”
翠影和豆蔻从前是同乡,这在东宫倒也不是什么秘密。竹青稍微松了口气,还是板着脸对翠影道:“如今娘娘受宠,正在风口浪尖上。咱们是娘娘身边再亲近不过的人,还是要小心为上。”
翠影讪讪一笑:“我知道……只是张娘子那里,总不会有什么……”
竹青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自己拿捏分寸就好。”
翠影口中答应连连,心中却笑竹青也太谨慎,张孺人与世无争全东宫都知道,跟许良娣更是没多少往来,她能有什么心思害娘娘。
…………
翌日清晨,许氏正在镜前描眉,就听身边婢女来报,说太子殿下都进宫好一阵了,侧妃才从继圣阁里出来。
听着婢女战战兢兢回话,许氏动作不停,似乎没听到一般,继续轻扫峨眉,淡然一笑。
婢女深深低下头去,不敢抬眼看许良娣。
良久,才听许氏慵懒地开了口:“知道了,你下去吧。”
婢女退了下去,许良娣放下青黛,看着镜子美人的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
好一个顾姝臣,看着没什么心眼,背地里却耍手段,她自己弹柳琴得了殿下青眼,就堵了自己上进的路。
这还没爬上去呢,就想着踩自己一脚,要是真让她爬上了太子妃,这东宫里还有自己待的地方?日后进了宫,自己就和那个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话的张氏一起到冷宫里捉耗子去吧!
许良娣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家世是远远比不上顾氏,但父亲也是京城里正儿八经的官员,这么些年矜矜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己又是正房嫡出,被皇后亲口指给了太子,
只是……许氏攥紧了手,长指尖嵌进手心,她父亲被那个狐媚子姨娘迷惑,冷淡了母亲,自己唯一一个弟弟也是从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想到家里,许氏又是满心怒意,要不是姨娘横插一脚,她母亲何至于沦落至此,连管家权也被那个人攥在手里,她儿时不过是去厨房偷吃了几块贵妃饼,就被那妾室关在柴房里一夜,害得她大病一场,到如今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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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小屋子里还是会发抖。
直到自己入了东宫,父亲才似乎重新想起来这个女儿,重新重视起母亲来。可已经迟了,母亲已经在多年的打压与磋磨下没了精气神。
许氏看着镜中的自己,重新勾起一个妖媚的笑。
只是进了东宫还不够,她还要当上太子妃,待到日后当上皇后,再狠狠折磨那个妾室给母亲报仇,谁也不敢再低看她们母女一眼。
她重新拿起青黛,细细地瞄着峨眉。
顾氏能承宠,迟早就能轮到自己。且不论这世间男子没有几个钟情一人的,就说顾氏一个月也总有几日身子不爽利吧。
槅门打开,继圣阁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
“给许娘子请安。”小太监垂着手猫着腰,毕恭毕敬向许氏行礼。
许氏扬起一个笑容,转过脸笑眯眯看着小太监:“殿下有什么吩咐?”
小太监谄媚地对着许氏,笑容满面:“殿下说他昨日心绪不佳,说的话不算数的。”
许良娣闻言眼波流转,笑道:“是我琴技不佳,殿下有顾虑也是应当的,烦请公公替我跟殿下告罪了。”
那小太监连连应是,眼珠一转,又低声开口道:“娘娘不必忧心,昨日里侧妃娘娘也被罚了,只是昨晚娘娘求了几句情,才被免了罚。”
许良娣闻言淡淡点头,让婢女赏了碎银子,把小太监送出去。
再回来时,婢女却惊异看到,许良娣面上挂着温婉可人的笑意,轻抚鬓边流苏,手中的青黛却断成两节,落在桌面上,撒下满桌簌簌黑色粉末……
…………
沈将时起身的时候,顾姝臣还在睡着,晨光在她长睫上跳跃,又被她轻轻抖落下去。
沈将时回眸看了一眼一旁睡着正舒服的顾姝臣,轻轻把她拢在帐子里,唤侍从进来穿衣。
果然是个没心思不认床的,第一次在继圣阁就寝,还能睡得这样安稳,跟在自己的闺房也没得差了。
侍候的茂才进来,就见太子殿下已经起身,但帐子里侧妃娘娘还没动静。
他心里诶呦一声,忙给一早候在外面的竹青使眼色。
按理说该由娘娘伺候殿下穿衣,这太子殿下都醒了,娘娘怎么还睡着?别回头又被殿下申饬不懂礼数。
他算是想清楚了,太子殿下这头,虽说魏有得是他师傅,但俗话说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看着魏有得这个架势再活个三四十年不成问题,有师傅死死压着他的晋升路,他算是再难出头了,不如转头去抱上侧妃娘娘这根大腿。
若是侧妃娘娘以后成了太子妃,等殿下荣登大宝后再入主凤仪宫……那他茂才今日就算是结了善缘,日后殿下入宫总要有人打点,当不成新帝身边大太监,去皇后娘娘身边,他茂才也算是万人之上了。
没成想,还没到竹青进来,就看到太子殿下抬手制止。
“不必了。”
沈将时昂着头,由小太监伺候他穿衣,一边转头向竹青说道:“让你家娘娘多歇一会儿。”
竹青连忙撤步低头应是,心里乐开了花。
听听,殿下多贴心,多疼他们娘娘,整个东宫都是头一份的!
沈将时整理好衣袍,走出内室前,忽又回头看了一眼帐子。
帐子轻轻抖动,忽见一只素手挑起纱幔,软糯娇媚的声音从纱幔后传来:
“殿下?”
21. 第21章
“嗯。”沈将时应了一声,“侧妃不必起了。”
那只白皙的手又落下,半晌,才从帐子后传来一声带着困意的鼻音:“嗯。”
直到又睡了两炷香的时间,顾姝臣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看着眼前陌生的床榻,她才猛然想起,自己昨晚不是睡在长乐阁的。
她忙坐起来唤婢女,外间竹青听到动静忙应一声,端着衣裙进来。
顾姝臣看到熟悉的竹青,松了一口气。
真是的,太子殿下都出去忙了,自己还在这里安然睡着,也太懒散了一些。不过,既然殿下都没说什么,看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太子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虽然有时候会闹有些脾气,但是……想到昨晚的事,顾姝臣小脸又是一红。
昨夜她是怎么了?对着殿下就那样动手动脚的,也太放肆了。
可是夜里一到太子殿下身边,夜色朦胧之下,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她就总忍不住想再多靠近他一点,近到他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不由自主抚了抚自己发烫的脸。
窗外春风拂过,吹动簇簇竹影,扫落满地晨曦。
竹青看着顾姝臣眼神发愣,疑惑道:“娘娘,您怎么了?”
顾姝臣素手抓着衣裙,眼中波光浮动。
竹青见她不语,又轻轻唤一句:“娘娘?”
顾姝臣红唇微抿,突然脱口而出:
“竹青,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
上京城春意渐起时,桃李花刚崭露头角,却又忽然落下一场春雪来。
顾姝臣一清早起来,就看到满地素色银白,薄薄地铺满了小院。
她欢喜地叫婢女给她备好大氅,就要跑出去看雪。
石板路上的薄雪一早就有人为她扫干净,顾姝臣走出去,抱着小手炉站在抱厦下,昂头看着簌簌落下的雪花。
“怎么突然就下雪了。”顾姝臣抬起一只手去接雪花,“殿下呢,进宫去了吗?”
采薇拿着伞立在一旁:“是,殿下天没亮就走了。”
顾姝臣点点头,转头嘱咐翠影:“去跟膳房说一声,中午我要吃铜锅子,再去跟继圣阁说一声,请殿下来用膳。”
翠影诺一声下去了,顾姝臣裙摆轻摇,踩着牛皮靴子拾级而下,走到花园中。
采薇忙举着伞跟上去。
顾姝臣走到桃树下,看着新绽的浅粉桃花被白雪覆着,仿佛戴了一头白纱。
她抬手轻轻把白雪拂去,雪粒子在指尖融开一点,又扑簌掉下,从她裙摆上滑下去,落在靴子上。
“采薇,”她开口,唇边飘出一小团白雾,“这花会冻坏吗?”
采薇闻言一笑:“不会的,娘娘,这雪留不住,等太阳出来,马上就化了,您别担心。”
“可若是雪不停呢。”顾姝臣蹙着眉,捏着帕子擦干指尖雪水,“太阳不出来怎么办?”
采薇摇摇头:“不会的,这春日里的雪下不长久,再说桃花耐寒,一时半会儿冻不坏的。”
顾姝臣还是有些不放心,叫采薇进屋拿把扇子出来。
沈将时从宫里回来,玄衣带着一身刺骨的寒意,神色凝重,面若冰霜。魏有得赶忙给太子换了身衣裳,又上了些热茶,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是谁又给殿下气受了?是策王殿下?还是那些不长眼朝臣?
眼见着殿下的面色一点一点阴郁下去,魏有得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刚还想着提一句长乐阁,让太子殿下到侧妃那去,或许心情会好些。可看如今这样子,还是别连累侧妃娘娘了。
侧妃如今入东宫也有一个月了,眼见着风头越来越盛,他可不想触这位的霉头,转头让人家记恨上,他可没必要给自己惹上麻烦。
沈将时靠着椅背,不自觉攥紧了手。
昨晚听到风声,他心里就觉得有些不祥,今早天还没亮就起来,果然天上开始飘雪粒子。
春雪长久不了,这他也是知道的。虽不常见,以前却也不是没有过,实在没有什么可说道的。
可架不住京城里有人借机为非作歹,说什么“春日降雪是君主无德”,一下子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
他广袖下的手慢慢攥紧,本来父皇身子不好,朝政多是他在打理,朝臣们有不满的,明面里不说,一众自诩“正人君子”之流,竟然暗地里害起人来,量他还是三岁孩童吗?
如今传出这样的言论来,皇上免不得要怀疑是自己有心散布,本来储君势大,对皇权就是威胁,现在闹成这样,少不得有人疑心他对那龙椅国玺有觊觎之心。
到了父皇耳朵里,转了几个弯,又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到时候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可这事是论心不论迹,他就是把心剖出来放在承恩殿上,也表不明自己的心迹。
沈将时眸色渐深,这次的事又是谁在推波助澜?
魏有得看着太子殿下面上阴翳,也不敢贸然开口,屋外笼罩着阴霾,继圣阁里一片低迷压抑的沉寂。
良久,才听太子殿下长长叹了一口气,起身向外去。
魏有得忙跟上去,使眼色给徒弟茂才,茂才拿出伞蹦跶两步跟在后面。
太子殿下腿长步子也大,茂才小跑着,才堪堪跟得上,直往长乐阁去。
沈将时径直进了长乐阁,见顾姝臣不见屋子里,就知道她往后花园去了。
穿过主屋,刚踏上石子小径,就看到花下站着个鹅黄的身影,手里执着扇子,正在桃树下兴致勃勃地捣鼓什么。
一片冰冷雪色里,忽见这一缕明丽的鹅黄,沈将时顿觉心中一暖,快步走上去。
顾姝臣专心致志地拿扇子打着风,把桃花上的雪渍一点点吹下去。低垂的睫毛上零星落上几片雪花,倏地又化作一团水汽。
沈将时见她认真,制止了一旁采薇行礼的动作,接过她手里的伞。
采薇见状,忙后退几步,到魏有得和茂才那去站着,不给主子碍手碍脚。
顾姝臣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打伞的人已经变了,依旧细心地扫着雪。她打小是个爱花的,小时候院子里满园种着地栽月季,虽不是稀罕物,她也从不许旁人去摘。那花也争气,一口气能开到十一月。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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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总觉着这花跟她一样是个娇贵姑娘,也得小心呵护着。
她扫完了一处,要往另一处去,探了探身子,兔绒滚边的袖子便伸到伞外去了,她忙开口道:“采薇,再往前一点。”
伞往前倾斜了一些,把她罩在下面,采薇却没回话。
顾姝臣心道有些奇怪,回头去看,却撞上一袭玄色身影。
沈将时嘴角噙着笑,支着伞垂眸看她。
太子殿下身量高,长身玉立在雪里,一片银白陪着矜贵的玄色,眸中浸着无边的温柔,映着顾姝臣一袭鹅黄。
“殿、殿下,”顾姝臣脸陡然一红,“您怎么来了?”
沈将时抬手拂去她鸦发上飘落的雪花:“从宫里回来,随便走走就到你这来了。”
顾姝臣眨眨眼睛,勾起一个甜甜的笑,伸手勾住沈将时的袖子:
“正好,我中午叫他们做铜锅子,这样冷的天,当吃这个呢。”
沈将时见她笑得爽朗,心里残存着那么点阴郁也如她发雪花一般散去了。
外边对他再如何为难,回了东宫里,总有那个一抹桃粉色,说着软糯的话在长乐阁等着自己,仿佛世间的烦扰一点都不会沾惹上她。
更况且,这贴心的桃粉色还是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
沈将时捉起她手轻轻拢住,纤细的指尖冰凉,轻轻蹙眉:“怎么手这样冷,伺候的人也太不省事了,怎么也不知道拿个手炉。”
顾姝臣摇摇头:“拿手炉就不方便了,我叫她们收回去了。”
沈将时拉起她的手往回走:“虽说这雪不长久,侧妃但还是要多注意些才是,回头着了凉身子又不舒服。”
顾姝臣乖乖点点头,跟着他往主屋走去。外边确实是冷了些,再待一会儿她也冻得受不住。
从那夜留宿继圣阁之后,两人之间就笼上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有时候对视一眼就会脸红慌张移开目光,有时候又如现在这般亲昵,也不觉得有什么。
可继那晚后,顾姝臣再没叫过沈将时“太子哥哥”,同样的,沈将时也再没叫她“姝臣”,仿佛那一夜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醒来以后两人都忘了。
沈将时低头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心中微动。
其实,他是很喜欢听顾姝臣叫自己“太子哥哥”,可是那晚后顾姝臣再也没主动叫过,叫他又能怎么开口?
说侧妃你那天的称呼挺好听的,以后就这么叫吧!
沈将时想着,面上不由也染上一片红,堂堂储君为了这点小事情纠结,说出去多掉面啊。
所以他决定把这件事藏在心里,顾姝臣不主动提,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屋里竹青一早沏好了茶,见二人携手进来,忙退了出去。
束腰圆桌上摆着茶果子,青玉茶盏微微冒着热气。
窗外雪渐停,顾姝臣支着下颌看着外面。
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雪色映着顾姝臣的眉眼,透露着不带雕琢的精致。
沈将时突然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层淡淡的恐惧。
他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守不住这东宫里独一份的静谧。
22、第22章
沈将时心头笼上不安,寒意从他指尖传来。
顾姝臣却是没有意识到,回眸冲他一笑。
这一笑,又把沈将时的心软了下来。
罢了,朝堂的事他问心无愧,父皇若是要怀疑,横竖他把政事一推表明心迹,母后的凤印在手里牢牢拿着,他还是唯一的太子。
他不是那种还不在其位,就恨不得把权力死死攥在手里的人,皇上还在龙椅上坐着,谁也撼动不了。
“也该传膳了,”顾姝臣敛了敛裙摆,“殿下一早就出去了,现在饿了吧?”
不一会儿,外间侍从们摆好了桌子,热腾腾的铜锅子也放了上去,茂才和采薇在一旁垂手站着,只等他们吩咐,往锅子里下菜。
沈将时和顾姝臣一前一后坐到桌前,边听外间侍从来报,说许良娣来了。
一旁采薇听到,眉毛立马就耷拉下来。
她现在巴巴地来做什么?没看见她们娘娘正和殿下用膳,非要来这点个眼不可。
是眼见着她们娘娘得宠,想来这分一杯羹来了。不然早不来晚不来,偏得这时候想起来要来请个安了。那点小心思,也敢拿到殿下和娘娘眼跟前,量她还是大户人家的嫡女,怎么手段这么见不得人。
采薇看向顾姝臣,只等自己小姐吩咐,她就叫人把许氏赶出去。
谁想到顾姝臣眉眼一弯:“那就叫许娘子进来吧,这铜锅子方得多些人吃才好呢。”
沈将时的动作一顿,偏头去看顾姝臣。
她嘴角噙着笑,一点也不见恼的样子,似乎是真的很开心许氏能来。
看着她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沈将时心又沉下去一些。
她是真傻到看不出来许氏的目的?还是说,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东宫里有人来分她的宠?
这一个月里,他偏疼顾姝臣,这姑娘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意识到沈将时的目光,顾姝臣也侧目看着他,疑惑地眨了眨眼。
以这姑娘傻里傻气的模样,可能还真看不出来。沈将时有一种拿出真心捧给人家,却被辜负的感觉。
顾姝臣却觉得没什么。许氏这时候都到门口了,自己总不能当着太子的面赶人家走,她成什么人了。
她也不是看不出许氏的目的,无非是想多在太子面前晃悠,继圣阁她进不去,听闻太子来了长乐阁,可算是有了机会。
只是一顿饭而已,许氏都入东宫多久了,他还能就因为吃菜时多看了许氏两眼,太子就忽然念着她的好了。
况且这菜还是在自己这里吃的,
她自知不是个大方的人,但也没那么无理取闹,这种小事上没必要非得争个高下不可,怪没意思的。
沈将时眸色微冷,手指轻轻摩挲着白玉扳指,转头去吩咐内侍:“既然侧妃这样说了,那就把张氏也叫来。”
既然她觉得一个许氏不算什么,那再加上张氏呢?
他就不信这顾姝臣还能坐得住。
不消片刻,许良娣便扭着柳腰进来了。她今日梳妆格外艳丽,兔绒斗篷衬着巴掌大的小脸,细眉凤眼,眸中波光流转、含情脉脉,迈着莲步一进来,那眼睛就黏到太子身上去。
“妾给太子殿下请安,给侧妃娘娘请安。”她捏着嗓子行礼,沈将时一听她说话,脖子后面就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姑娘嗓子天生就是这样的吗?还是吃什么东西吃坏了?
盛装打扮的许良娣却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看着只是略施粉黛的顾姝臣,自觉艳压一头,心中得意。
今日她的婢女去点膳的时候,就听到顾姝臣身边的翠影说要吃铜锅子,还说一定要上好的羔羊肉,她心里就猜测长乐阁必是要请殿下来用午膳。
自从顾姝臣入了东宫,太子眼里仿佛就没别人了。虽说从前对她也是淡淡的,但那时候东宫两个女人,谁也没能得太子青眼,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怎得她顾姝臣一进来,就能三番两头进书房,还能叫太子来自己屋里用膳了。
倒叫她有些刮目相看了,今日她就要看看,这顾姝臣有什么手段,能把太子殿下勾得魂也没了。
她款款走过去,顾姝臣已经安然地坐在太子左手边,她转了转眼珠,到太子右手边坐下。
右手边好,太子举箸时头微微一侧,就能看到自己眼波流转。
又过一阵子,张孺人也走了进来,她走得急,带进来些许寒意。
其实她本来是没想着要来的,人家侧妃跟殿下吃饭,她去凑什么趣啊。今日寒凉,她身上发懒不想动,本来都要回绝了,可来请的内侍说了句“许良娣也在”,她便二话不说披上斗篷来了。
如今一进来,看见许良娣花枝招展地坐着,心里就再明白不过了。许氏消息倒是灵通,前头殿下刚一在长乐阁坐下,她就马不停蹄赶过来了。这要是日后进了宫,去给皇后娘娘请安,都不一定能有这么急呢。
她心中嗤笑一声,请了安走到顾姝臣身边坐下。
这下可好,东宫总共四个主子,全凑齐在长乐阁里了。
“今日天气凉,还是顾娘子有主意,这样的天气吃铜锅子再好不过了。”张孺人坐下,就对着顾姝臣笑道。
顾姝臣感受到张孺人的善意,也对她笑:“我幼时在北地住过一段日子,北地苦寒,我们常吃铜锅子,那边的羊肉鲜,一点膻味都没有,羊肉放到锅子里都不泛沫子,一锅子吃下来都是清水油花。”
许良娣听二人说着,心里直翻白眼。一进来就贴到顾姝臣身上,这是摆明了要认准依附着顾姝臣了吗?
她是看不上张孺人那个样子,一点上进心都没有。现在东宫里就三个女子,还没太子妃,现在不争,难道等殿下登了基,迎娶中宫之后再争吗?
果然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虽然从小被养在大夫人手下,骨子里那股低贱劲儿还是改不了,怪不得太子不喜欢她,自己怎得落得和这种人一起入东宫?许良娣抬眼看向太子,却发现他正看着顾姝臣微微发怔。
沈将时侧目看着顾姝臣,她恬然地看着锅子里翻滚的羔羊肉,姿态娴雅,手边还放着一个小杯子。
这也是北地的习惯,顾姝臣吃饭的时候总喜欢呷一口水。别看她人长得娇俏妩媚的,像是江南烟雨养出来的佳丽,骨子里却还是带着北边的风尚,大大方方的,不服输、不怵人、不怕事,就像枝头的玉兰花,寒风呼啸里,仍有那么一股任月舒云卷的洒脱姿态。
许良娣心里发恨,瞥一眼顾姝臣,面不改色地勾起一个温婉的笑:“是呢,要不是在姐姐这,还吃不了这么好的羊肉。”
此话一出,张孺人的脸色先变了变。
这话说的,明里暗里是说顾姝臣得宠,好东西都紧着长乐阁用,委屈她月华阁了。往小了说,是顾姝臣恃宠而骄张扬跋扈,往大了说,少不得要说顾姝臣目无规矩,肆意妄为,把自己当成这东宫的女主人了。
许氏真是……心思活络地很,就不知道殿下怎么想了。
顾姝臣闻言微微挑眉,神色不改,一时间长乐阁里一点声音也无。
片刻后,顾姝臣才扬唇一笑,对着许良娣道:“这豆腐也不错,鲜嫩的很,许娘子也多用些。”
看着顾姝臣面不改色的笑颜,许氏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一时间没懂顾姝臣是什么意思,只好讪讪一笑:“是。”
顾姝臣默默呷一口水,抬眼看着许良娣道:“我在闺中便常听父亲说许家是京中清流人家,想必许娘子耳濡目染下也是林下风气。”
话音还没落,就听张孺人没忍住笑出来,忙咳嗽两声盖过去。
这话好,以退为进,眼见着许良娣涨红了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张孺人心中止不住发笑。
该!一口羊肉也要拿出来说事,东宫是少她一口羊肉吃了,来太子面前卖惨来了。到时候真让她一天三顿羊肉,她还乐不乐意。
顾姝臣笑吟吟转过头,没再理她。她这人向来好性子,要是人对她真诚,她也就捧出颗真心来对人家,要是人家话里带刺夹枪带棒地排挤她,她也不是那种庸庸碌碌的软骨头,真当她看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吗?
许良娣被呛回去,心里窝着火气,她顾姝臣什么意思,说她许家是穷的揭不开锅,暗地里贬她没见过好东西吗?
要不是因为太子,谁稀罕来她这长乐阁里头!
许良娣看着顾姝臣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看着顾姝臣水汽里微微颤动的睫毛,沈将时突然有些新奇的感觉。平日里见惯了她春风和煦的样子,倒是头一次见她这样不掩锋芒反唇相讥的时候。
不过……她既能看出来许氏的话里有话,怎么就看不懂她今天来这长乐阁的意图。
说到底,这事到她自己身上了,她就要争辩起来。若是他身上呢,就是可有可无了。
沈将时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火气。
终究是不在乎他。
他骤然冷了脸,放下筷子:“食不言寝不语,孤看这东宫是松泛久了,让你们都忘了规矩了。”
三人闻言都停了动作,收回了目光再不敢乱动。
顾姝臣听着他语气不好,低声道:“妾知错了。”
沈将时站起身,没再搭理她们,径直要往外走。
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一眼,只见顾姝臣还低着头,一副乖觉的模样。他“哼”一声,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顾姝臣缓缓抬眼,心里疑惑。
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
许氏却露出一个心灾乐祸的笑,看着顾姝臣,假惺惺开口道:
“诶呦,看样子这下是把殿下惹恼了,可如何是好?”
23、第23章
顾姝臣没理她,又拿起筷子,对着二人道:“许是殿下突然有事,不妨事,咱们继续吃就是了。”
许良娣见她假装没听见,心里不屑。她还以为她有什么本事呢,原来还不是跟她们一样,费劲心思准备铜锅子献媚讨好,到底也没把太子留住。
她还以为太子会因为顾姝臣转了性了呢。也是,殿下堂堂储君,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她顾姝臣是多只眼睛还是怎么着,能让太子那样记挂着。
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又阴阳怪气起来:“说起来都是嫔妾的不是,还是早些给殿下去认个罪的才是,殿下整日里繁忙,怎能为这种小事烦扰。”
顾姝臣还没开口,张孺人先没忍住:“许姐姐前头还夸这羊肉呢,怎么现在不吃了,如今天冷,姐姐你还是再用些吧。”
说着,她不等宫女动作,自己就上手给许氏夹了一筷子。
就你话多,吃饭都堵不住那张嘴,殿下还没转出垂花门呢,就来落井下石了。
许良娣有些挂不住脸,长指甲攥着袖子上缠枝花纹,站起身来理了理袖子。
反正殿下也走了,她目的也达到了,也没什么必要跟她们在这里耗着,正当她稀罕长乐阁这口饭。
“今日多谢姐姐好意了,妾先告退了。”
顾姝臣也没留她,点了点头,让竹青把人送到门口。
许良娣前脚刚踏出垂花门,桌前张孺人就嗤笑一声。
“许娘子倒是个聪明的,顾娘子,你信不信,等一下她就一溜烟跑到继圣阁去了。”
顾姝臣扬起一个笑:“她爱上哪去也与我们无关,横竖东宫地大,也够她转悠了。”
说完,两人对视一笑。
等午膳用完,张孺人告辞回了画扇阁,顾姝臣抱着个小手炉,往美人榻上一窝,又泛起困来。
迷迷瞪瞪要睡过去,封嬷嬷拿个小盖毯过来,轻轻盖在顾姝臣身上。顾姝臣睡得轻,这么一动,就睁开眼睛。
封嬷嬷笑得和煦:“这里凉,娘娘去榻上歇息吧。”
顾姝臣摆了摆手,支着下颌,轻轻抚摸着手里的手炉,又想起刚才沈将时的话来。
“嬷嬷,你说殿下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呀?”她水眸有些迷蒙,“我说错什么了?”
听到她的话,封嬷嬷心里一松,她刚还思忖着,怎么提现顾姝臣太子殿下有些怒意,这下侧妃娘娘自己发觉了,倒是少了她一番口舌。
只是顾姝臣到底心思还是浅些,没往深里想,没明白殿下介怀的点。封嬷嬷心里感叹,这世间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太子殿下看似是东宫里说一不二的主君,实则暗地里喜怒早就被侧妃拿捏了,偏偏顾姝臣是个对情爱没心眼的,面上温驯,心里一点也没察觉到。
“奴婢不敢揣测殿下的心思,娘娘要不您仔细想想?”封嬷嬷笑意更深三分,“您就在殿下手边坐着,殿下哪一刻起转了神色,您再清楚不过了。”
顾姝臣眼珠一转,斜着眼看着额前碎发。
她又不是太子殿下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沈将时为什么突然生气。
思忖了片刻,她把帕子一甩,下了美人榻往里间架子床上去。
谁知道他怎么又起了脾气,莫名奇妙的。
一众婢女见她神色不佳,也都噤了声,竹青放下帐子,阖上隔门退出去。
顾姝臣平躺在床上,郁闷地盯着帐子干瞪眼。
她其实隐隐猜到太子为什么生气。
无非是觉得许氏来了,扰了他的兴致。堂堂太子殿下,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一顿饭的事而已,怎么那么幼稚。
许氏在门口眼巴巴等着,难不成她还能赶人家回去?况且她又不知道太子怎么看待许氏的,太子殿下也忒不讲理了,顾姝臣心一横,把被子拉上。
他要是不想让许氏来,自己开个口找个理由就是了,让她当恶人,什么话!
春日的雪果然是不长久,雪粒子刚停了一阵,云层里又缓缓见了太阳。
午后一点微末的阳光透过支摘窗下的缝隙,落在沈将时手边的茶盏里。
沈将时沉着脸,坐在几案前翻看奏章。
一连快一个时辰不停笔,魏有得有些不安,含着笑走上去轻轻提醒:“殿下,您稍微歇歇,奴才给您换杯茶来。”
沈将时不抬眼,淡淡开口:“不必。”
魏有得猫着腰站在一旁,心里犯了难。殿下这是又跟自己较上劲了,心里正别扭呢。
继圣阁里又静默了一刻钟,直到沈将时觉得手腕有些酸胀,才搁了笔。
魏有得忙招呼小太监上去换茶水的换茶水,开窗的开窗。
看着窗外春风里窸窣摇曳的翠竹,沈将时心里又浮上淡淡的烦躁来。
顾姝臣这份心思,沈将时真不知道是该爱还是恨。天真烂漫的时候无忧无虑,像只小雀似的,看一眼也觉得欢欣;有时候又好像缺心眼子一样,自己待她的好,她是一点也察觉不出来吗?
看着殿下脸色又低沉下去,魏有得适时开了口:
“殿下,眼见着天气要好起来了,要不然过几天咱们上西边跑马去?”
听了他的话,沈将时微眯起眼思索了一下。
这天气确实适宜去跑马,过几天暖和些,春风轻柔拂面,阳光也明媚,正是出游的好天气。
“也成。”沈将时端起茶杯呷一口,“不然过几日繁忙起来,天气渐渐又热了。”
魏有得低头称是,观摩着太子的脸色,又开了口:“要不……把侧妃娘娘也带去?”
听到魏有得的话,沈将时的眸色又是一黯。
不带她去,对她再好,她也没一点察觉,到头来不过是他白费了心思。
沈将时恨恨地放下茶盏,静默了片刻,忽又觉得有些乏力。
他这是怎么了?为了这一点小事,也值得动这样大的火气吗?
只是想到顾姝臣方才那再温驯不过的笑,他心里又生出些委屈来。
这现在冷静下来,他又仔细想想,许氏和张氏毕竟早她进东宫一年,这一年里什么情况她没见着也不知晓,许氏和张氏又不会自己开口说,或许人家还心想着让顾姝臣误会才好呢。
万一她是觉着,他对每个东宫里的女子都是这样呢。今日里许氏来,他也没制止,还把张氏叫来了,说不定顾姝臣心里还委屈着呢。
他想着,心就软了些。刚才自己神色是严厉些,不知道顾姝臣在干什么,这一下午也没见人,不会在长乐阁里窝着哭呢吧?
沈将时心里叹口气,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叫魏有得来:“你去长乐阁传话,若是后日天气好,就带她去西山玩。”
魏有得连忙应是,正准备退出去,就听到太子又开了口:
“再添一句,就告诉侧妃说,先送她回顾家归宁,下午我再去接她到西山。”
皇室里规矩不像民间,民间有女儿家嫁人后归宁的习俗,顾姝臣可是甫一入东宫,除了头天进宫去拜见皇后娘娘,再没迈出过这门。
跟自己五岁开蒙就独自居住学习不一样,她从小娇养在父母身边,面上不显,心里恐怕是想家呢。横竖要出去,不如让她回家半天。
这待遇这可是东宫里头一份,魏有得领了命,乐呵呵地传话去了。
24、第24章
许是天公作美,前一日还乌云密布落了些雨,沈将时还忧心恐怕是出不了门,到了出游那日,却见一大早起来就万里无云,金乌璀璨犹如夏日一般。
顾姝臣一早换了散花轻罗裙,宫里的娘子出门要戴帷帽,一头墨发只叫采薇挽了一个髻,斜插一根紫玉簪子。
东宫外马车早就就备好了,慕容逸在马下侯着,他今日没跟着太子,专等送侧妃回府归宁。
晨光蔓过东宫檐角琉璃瓦,折出刺目的光来。顾姝臣戴着帷帽,在侍女簇拥下款款出了门。
慕容逸忙躬身行礼,等顾姝臣上了马车,才抬起眼,只见车帘轻轻落在马车的横木上,侧妃已经安稳在坐塌上。
采薇扶顾姝臣坐上马车,片刻后,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压在地上,发出窸窣的声音。
马车的帘子微微摇曳,漏进一两缕金光,顾姝臣突然生出一种怅然之感。
离她上一次出门,竟然快一个月了。
从前她在府里,虽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事不怎么出门,但京中小姐妹多,隔三差五有个生辰赏花什么的,总是能出去走走,倒也不觉得有多寂寞。
自从嫁人后,只被圈在东宫里,好在东宫地界不算小,太子也没限制她们活动,除了许良娣和张孺人的宫室她没去过,其他地方倒是也够她逛的了。
只是看着东宫四方墙,还是免不了生出些在笼子里的感觉,人待久了憋屈得很。她心里有些怅然的感慨,但顾姝臣是一个很擅长安慰自己的人,只想着日后入了宫,倒时候那地方比东宫还大好些,更何况皇上光在京城里就有两个行宫,也不愁没有地方玩的。
这样一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
其实顾姝臣不是从小就有这样好的心态,她小时候是个犟姑娘,用他们北地的话说是个犟疙瘩,颇有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劲儿,但渐渐长大了,她发觉所求的多了难免折磨心力,时间久了也会自己消解了,意外养成一副平和的性子。
马车载着顾姝臣,走得不快,急得顾姝臣几次欲探头出去看,缓缓走了一段路,再拐两个弯,就到顾家所在的巷子里。
顾姝臣这次出门没声张,但顾家是一早得了信的。姑奶□□次回门要走正门,顾家一众家眷奴婢一早便侯在门里。
眼见着马车缓缓停稳,周围几个侍卫齐齐立住,两个肃穆庄严的侍女,一个拿脚踏,一个掀帘子,采薇扶着顾姝臣的手便下来了。
帷帽下顾姝臣眉目含笑,一身雾紫色轻罗,下围玉色散纱,款款走下来。
一见到妹妹,顾俨臣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满心激动中带着紧张。只是别了一个月的妹子,此刻却有些不敢认了。
说起来,顾姝臣是家里老幺,他是二哥,他上头有兄父压着,从小最亲近的就是这个妹妹。可此刻看着顾姝臣,他却觉得有些陌生,仿佛妹妹去了东宫一月,通体也染上宫里贵人们那不好亲近的气息。
入了东宫就是娘娘,外人见了是要见礼的,顾将军领着家眷行礼,顾姝臣忙上去扶着父亲的胳膊,使眼色让采薇上去扶住谢夫人。
“父亲。”她开口叫人,尾音上扬,“我回来啦。”
这时候,顾俨臣才又看到那个熟悉的妹子,突然觉着心中一松,看着大哥在一旁使眼色,忙迎上去,照例要说些“感念皇家恩德、效忠皇上太子”之类的云云,繁文缛节完后,才一并往府里走去。
顾姝臣又跨进熟悉的门里,松了口气,赶紧往屋里去,这春日里的天气有些热得反常,明明是不到三月的天,偏偏热的像五月。她今日的衣裳还是厚了些,本来都说要少穿些,封嬷嬷说什么“春捂秋冻”,硬是不肯,她畏暑气,现在她后颈都起了层薄汗。
到了主屋前厅,屏退了外人,屋里便只剩骨肉至亲了,再也没什么妨碍。
顾姝臣摘了帷帽,谢夫人先对着她看了又看。
面色红润,眸光含春,瞧着……似乎还行。
这才去了不到一个月,却恍然有一年之久。谢夫人才明白嫁女儿是何等的难事,若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受了委屈横竖回娘家,有她父亲哥哥撑腰,可这偏偏还是东宫,再如何难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顾姝臣去东宫头几天,她躺下都忍不住地流眼泪。
“母亲。”顾姝臣被她看得有些羞赧。
“东宫里……一切可都好?”顾将军看着女儿,率先开了口。比起谢夫人的忧心,他更多的是惶恐,惶恐自己在朝堂上行事不谨,给女儿惹上麻烦。
后宫前朝,本是一体。顾姝臣嫁人后,朝中大臣多有来恭贺的,都被顾将军谢绝了,他现在是再小心也不为过,谁知哪一步行差踏错,惹皇上太子不满。
“看着是还好。”谢夫人收回目光,抿一口茶,“没人给你委屈受吧?”
顾姝臣笑意盈盈:“没人,谁敢呢,我一切都好。”
“太子殿下呢?对你可好?”一旁顾慕臣脱口而出,话音还没落,脸颊就微微发烫。大舅哥打听人家夫妻间的事,实在有些不合规矩。奈何上次见了太子,坦白了顾俨臣的事,他心里总留那么个疙瘩。
顾姝臣闻言也是脸一红,不过她也没回避,大大方方开口:“哥哥你放心,太子对我也好。”
听顾姝臣这样说,顾家众人才松口气。东宫规矩严,里面的事他们知道的不多,只是听说侧妃娘娘入东宫一个月颇有脸面,但终究还是从女儿口中听到更踏实些。
“顾家的事,你不用操心,照顾好太子和自己就是了,我们也不求多光耀门楣,横竖不会拖你后腿就是。”谢夫人又开口,转眼看向两个儿子,“这话,那日你父亲就嘱咐过了。”
顾俨臣忽然有些心虚,看着母亲扫过来的目光,躲闪了一下。
想起那日兄长的训斥,顾俨臣心中有些泄气。兄长虽是长子,武略上却逊自己一筹。但兄长颇有文采,凭借着自己一手好文章在朝堂上也有了一席之地,谁也不能说他借了父亲的东风。
可顾俨臣却是确确实实继承了父亲的将军才干,可如今太平盛世,所能做的也只有巡视边防,他是空有一身才华无处施展。
直到年前无意遇到了策王殿下。策王是陛下长子,生母当年也是东宫侧妃,还是陛下宠妃,若不是身子不好早早仙逝,如今谁在这凤椅上也未可知。可惜命里差一步,终是少了嫡子的身份,跟他颇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
策王毕竟是皇室子弟,到底比他天地广阔些,他是个爽快人,两人相谈甚欢,策王直言欣赏他才干,他才与他多亲近些,谁料竟被兄长发现,还被严厉斥责一番,不许他再与策王往来。
他倒是不觉得策王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太子殿下在储君之位上坐得稳稳的,他只觉兄长是在官场久了,身上染上些迂腐气息,太过小心翼翼了。不过毕竟姝臣刚嫁去东宫去,瓜田李下,为了妹妹,他还是决意近日里与策王少些往来。
“看你一切都好,我们也就放心了。”顾慕臣深深看了弟弟一眼,又把满含笑意的目光转向顾姝臣,“若是日后有什么委屈的地方……让人传个信就是,哥哥们虽没本事,能想办法帮衬一把也是好的。”
顾姝臣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接着鼻头一酸,她赶忙开了声:“慕大人还算没本事呀,那满朝文武可没一个有本事的了。”
谢夫人听了,没忍住用手指点了点顾姝臣额头:“嫁人了还没个正形儿。”
一家子坐着热热闹闹说了阵子话,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皇宫里,却又是另一副样子。
沈将时低颌垂手站在御书房,周围太监都噤声,屋内落针可闻。
皇上背着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青砖上落着窸窣跳跃的阳光,宫墙外一棵柳树下泛着嫩绿的新芽,正在春风里摇曳,恍若一团青绿朦胧的雾气。
良久,只听皇上淡淡一句:“春到人间草木知啊。”
沈将时同样淡定开口:“虽是入了春天气和暖,父皇还是要注意身子。”
听到沈将时的话,皇上轻笑一声,转身缓缓回几案前坐下,抬手示意太监上茶。
一旁侯着的太监满了茶便退了出去,只留这一对天家父子。
皇上不紧不慢品着茶,袖子上金线绣织的蟠龙纹闪烁着淡淡金光。半晌后,才放下茶盏,抬眼看着沈将时。
“太子,你可知道朕今日为何叫你来绮春宫?”
沈将时依旧垂眸,礼节恭敬:“儿臣不知。”
平日里,皇上处理朝政,或是叫大臣议事,多是在朝晖殿,绮春宫是历代帝王用来休息的宫室,更靠近后宫,一般沈将时不会到此处来。
所以,他今日是真不知父皇为何会让他来绮春宫。
“前几日的事,朕也略有耳闻。”皇上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沈将时袖子下的手微动,眉头微蹙:“这等龌龊之言,怎能污了父皇圣听……”
皇上阖上眼,摇摇头打断他的话:“朕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沈将时噤了声,又规矩站好。
皇上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天家父子,至近至远,终是会走向日益疏离这条路。无可奈何,生在皇家,谁也避免不了。
“时儿啊,”他心中有些感慨,“朕知道你心中忧虑,朕当年在你这个位置时候,恐怕比你还惶恐。”
沈将时恭敬行礼道:“父皇当年辛劳,儿臣都看在眼里。”
这倒不是假话,当年中宫无子,皇上在众兄弟中能脱颖而出杀出重围,又能稳坐太子之位数年,其中辛苦,不言而喻。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皇上看多了手足相残,对他们这些皇子,也是淡淡的,说不上太亲近。
“朕当年是这样过来的,所以朕知道你的苦楚。”皇上淡淡一笑,手指拂过衣袖上的蟠龙纹,“可当朕真正坐上这把龙椅的时候,才知道当年的一切忧虑,全然是庸人自扰。”
听到这话,沈将时心中有些不解,抬眸正对上皇上平静如水的目光。
“时儿,虽然世人都道‘先君臣,后父子’,可于你是‘先父子,后君臣’,父皇可是盼望着你能有一日替我坐着龙椅。”
沈将时只觉心头一紧,忙跪下来行礼。
皇上温和地扶他起身,待沈将时站稳,悠悠叹口气:“人都道天子情薄,可谁知朕对你们的心,却与民间无异。”
沈将时稳了心神,眼中满是笃定。
“儿臣都知道了,定不辜负父皇期许。”
皇上笑意也深了几分,伸手拍拍沈将时的手背:“你能明白父皇心意就好。时候不早,便不留你了。”
沈将时行礼告退,看着皇上的眼中全然是真挚之情。
只是这份赤子之情的真挚,直到沈将时走出绮春宫,顺着甬道走出绵延的宫墙后,便消失殆尽了。
余下的,只有眼底翻涌着一丝冷意。
与民间无异……他冷笑一声,眸光微动。
不知那九泉之下香消玉殒的枯骨,会不会感念父皇的宠爱与恩德呢。
他回眸看向角楼,风铎轻轻摇曳,琉璃瓦上流光璀璨。
从踏进这皇城的第一步开始,他们便注定无法拥有民间百姓的情感。父子夫妻之间,至亲至疏,饱含算计。什么夫妇和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或许是父皇年纪大了,竟然也开始幻想这般情景。
沈将时将衣袖一甩,疾步走了出去。
…………
顾府里,一家人用了午膳,谢夫人拉着顾姝臣到闺房里说几句话。
“听闻你进宫见了皇后娘娘,可还好?”房门阖上,谢夫人便开口问。
顾姝臣点点头,颇有些骄傲:“还好,皇后娘娘还赏了我她嫁妆里的玉镯呢。”
“这便好,日后有拿不准的事,多去问问皇后娘娘。”谢夫人松了口气,又接着问道,“那东宫里另两位娘子呢?可好相处?”
顾姝臣略迟疑了一下:“嗯……娘你放心吧,欺负不了我的。”
她是不怕事的,旁人就算有那个心思,顾姝臣也不会让她得逞的。
“那太子呢,对你……”谢夫人表情依旧忧虑。她自以为为人为妻为母都是数一数二的,只是这事放在皇家,她心里也没底,她在闺时家风极严,嫁人后顾将军也不是个爱招花惹草的,所以家里妻妾如何相处,她跟顾姝臣一样没多少能说的。
顾姝臣捻了捻手中帕子,当着母亲的面,还是脸红扭捏了一下:“嗯……我觉得他对我应当是挺好的……反正,比对旁的人好。”
屋外沈将时听到了,扣门的手顿住,嘴角不自觉噙着一点笑意。
还好,看来还不算太傻嘛。
他刚准备抬手推门,却忽然听到谢夫人的声音响起。
“姝臣,你跟娘说句实话,那你心里……对太子殿下究竟又是怎么想的呢?”
25-30
第25章 第25章 入V三合一
顾姝臣脸颊倏地一红, 忙低下头去。
她是怎么想太子的……
平心而论,顾姝臣并没有见过多少男子,也说不上太子殿下跟京城中其他公子哥来说好在哪里。
以顾姝臣自己可怜的一点经验来看, 若是比起自己父兄来, 沈将时性子也是冷了一些, 偶尔也显得过于克己复礼不近人情, 虽说平日里也是宽和的,东宫里大太监小宫女,没有一个不怕他的。
但……顾姝臣忽而想起那日在御花园里,冰天雪地的慌乱之中, 无意间撞上那一抹让人安心的玄色,心突然遏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看着顾姝臣羞赧的样子, 谢夫人心里明白了大半,最后一点忧虑也消失殆尽了, 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淡淡的怅然。
虽说帝王家薄情才是常事, 现在顾姝臣只是在东宫, 日后太子登基, 三宫六院里女子更是不会少。就算此刻情好, 也保不齐有冷落怠慢那一日。但至少此刻, 这个女儿托付终生的男人, 还是一个能给女儿带来真情的人。
谢夫人自觉此生与顾将军感情和美, 虽说宫中多情难免自伤,但她知道顾姝臣不是个会死钻牛角尖的, 作为一个母亲, 她还是希望自己女儿也能体悟到些许美好,日后宫中长夜漫漫,即使是只有零星的温暖, 回想起来,也不至于那般难熬。
谢夫人勾起一个笑,拉过女儿的手,正准备再多问几句,却听到外面采薇的惊呼声。
“参加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直接顾姝臣“腾”地从榻上站起来,转眼便见沈将时走了进来。
许是为了骑马方便,沈将时没穿平日里太子服制,只着一身枣红色骑装,玄色腰封滚着云纹,墨发一丝不苟地梳起,身姿挺拔,恍若修竹。
顾姝臣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由呼吸一滞,忽而觉得沈将时今日这样,去了那些皇家的礼仪与冰冷,舒朗眉眼间多了几分快意风流之意,竟然有些像画本子说的那些英气逼人的少年将军来。
她不由面颊又是一烫,移开眼去。
谢夫人却是吓了一跳,正要跪拜,却听太子开口道:“夫人不必多礼。”
而后,径直向顾姝臣走去。
顾姝臣垂着眼呆站着,直到沈将时走到面前,才骤然想起该行礼,刚要蹲个福,却被沈将时扶住。
她避开沈将时的目光,只一味盯着他衣袖上的纹路看,良久,才结结巴巴说出一句话。
“这……这是我的闺房,你进来干什么?”
顾姝臣低着头,沈将时看不到她此刻的神色。
“我来接你呀,不是说好要带你去骑马。”沈将时心里觉得好笑,在东宫里那么无法无天一个人,怎么回了自己家反倒这般乖觉起来?
人家都是窝里横,她怎么反而在外面横得厉害呢。
顾姝臣低头不语,沈将时忽然想到,难不成是因为自己进了她闺房?
他顿时心跳一滞。今日来了顾府,便听顾家人说顾姝臣在后院自己屋里,他一心想着来接她,却忘了自己身为男子,按理说是不该随意进女儿家出嫁前的闺房的。
这间屋室不大,里面的陈列的东西也是小巧玲珑的,虽然顾姝臣已经不住了,却依旧打理得很干净。阳光透过纱幔落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花木的香气。就如同顾姝臣这个人一样,利落齐整,却又透着温馨。
这就是顾姝臣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
想到此,他也不敢乱看,动作一顿,面上也染上红晕:“我在外面等你。”
沈将时将将转身欲走,衣袖却被勾住,顾姝臣甜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那我马上就好。”
沈将时嗯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站在檐下,微风徐徐吹过,沈将时才发觉,自己的面颊正反常地发着烫,心里也荡漾着一股奇异的感觉。
他今日有些太鲁莽了,沈将时有些懊悔,怎么能就这样径直进顾姝臣闺房,这是人家姑娘的地界,他就这样大喇喇进来,人家心里不介怀才怪。
他正悔着,就听身后珠帘脆响,转眼间顾姝臣便莲步出来,紫雾似的茜纱陪玉色罗裙,随着脚步轻轻摇曳着。
她抬眸对着沈将时一笑:“殿下,我们走吧。”
…………
不消片刻,顾姝臣拜别父母兄弟,又坐上了马车。
沈将时也翻身上马。
顾将军夫妇,并顾姝臣两个兄长,都来送别。
马车就要开动,忽见车帘抖动,顾姝臣一张小脸又露了出来。
她也没再言语,只是笑着对顾家众人挥挥手。
沈将时看着,也没制止。宫里规矩太多,下次再有机会回来,便不知道是何时了……或许,要等她当了娘娘,才能求个恩典。那时候,顾家都不知是何许模样了。
马车徐徐开动,良久车帘才落下,谢夫人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鼻子又是一酸,心道这次时间太紧,没能和女儿说几句私房话。
她忽而有些没来由地怨恨起太子来,怎得就来得这般早。
“早知道,那日就不带她入宫见皇后了。”谢夫人忽然蹦出一句。
顾将军叹口气,谢夫人说的是那日宫宴,皇上突然问起顾家女儿,接着便下旨赐婚让顾姝臣入东宫。
这事,看起来像是皇上的心血来潮,实际背后远比想象中的要深远。
顾将军甚至有些怀疑,恐怕宫里皇上和娘娘早就相看好了自家女儿,只等顾姝臣及笄……
马车上,顾姝臣乖巧地坐着,听着外面声音渐渐弱下去。
周围空气微微透着些冷意,草木香气扑鼻,她便知道,是到了京郊了。
沈将时示意停车,利落下马后,径直走到马车前,掀开了车帘,亲自扶顾姝臣下车。
顾姝臣踏在地上,第一眼便看到青葱的草地上,马奴们牵着几匹骏马,正在阳光下昂着首挺立着。
那马个个神采奕奕,并排在一起,鬃毛在微风下轻扬,颇有些气势。
顾姝臣看一眼,心中有些发怵。她从未骑过马,儿时她看父兄都会骑马,也闹了几回要骑马,但因着怕把她摔着,家里人向来是不点头的。
在北地的时候,家里人带她骑过骡子,但那可跟实实在在的马没法比,尤其是太子殿下的马,在阳光下油光水亮,顾姝臣忍不住打个哆嗦,心想,这被踹一下,可不得把她骨头都踹碎了。
沈将时上前抚摸骏马的鬃毛,转眼却看到顾姝臣怯怯站在原地,一双带笑的眸子里似乎有些畏惧,远远站着看。
他心道小姑娘是心中有些害怕,倒也正常,她生长在城里,确是没什么机会见到实实在在的骏马。
他让马奴牵着马,走到顾姝臣面前问她:“姝臣,你想不想骑马?”
顾姝臣迟疑了片刻,神色有些犹豫,开口问道:“我能骑吗?”
沈将时点点头:“我带你骑就是。”
说着,他示意马奴牵来一匹黑马,扶着顾姝臣先坐上去,自己也跟着翻身上马。
顾姝臣一张小脸紧绷着,纤手死死抓着缰绳。
马上位置不大,二人靠得很近,顾姝臣柔顺的长发轻轻蹭过沈将时的下颌,淡淡桂花香气萦绕,他不由心头一颤。
他一手握住缰绳,一手轻轻拢上顾姝臣贴着自己的纤腰,低声道:“这马很乖的,不用怕。”
掌下女子微微一颤,刹那间似是放松了不少。沈将时把手拿开,拉起缰绳,马便撒开蹄子在草地上走起来。
沈将时有意让马走得很慢,顾姝臣慢慢放松下来。骑马果然跟骑骡子的感觉不一样,这马看着让人害怕,走起来却是很平稳,带着悠闲自在的惬意。
渐渐地,顾姝臣也感到些趣味,她算是知道父兄为什么喜欢骑马了,跟坐在马车上的感觉可不一样。在马车上,是由别人牵引着走的,可自己实实在在骑在马上,想要去哪,全凭自己心意。
她心里涌上些小雀跃,抬眼去看身后控着缰绳的男子,沈将时专心驾着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
察觉到怀中女子的目光,沈将时垂眸,就撞上了那如小鹿一样的眼眸。顾姝臣眉眼弯弯,睫羽上凝着日光,看着自己的眼神里似乎含着倾慕。
不就是驾个马……沈将时不由脸颊又发起烫来,算了,小姑娘没见过世面,由她去吧。
沈将时收回目光,拉着手中缰绳,心里不自觉有些得意,他从前万人之上,深知那些奉承崇敬不能当真,他也从没在意过那些或者虚情或者真心的目光。
但今日被这样仰慕着,似乎感觉也不错……
许是方才一直紧绷着有些疲惫,顾姝臣甫一放松,便轻轻倚在沈将时身上。沈将时感受到身前女子的体温,呼吸微微一滞。
顾姝臣似是没有察觉到他有些慌乱的心跳,脑袋轻轻抵着他胸膛,不自觉蹭几下。沈将时觉着自己手中起了层薄汗,勒马定住。
“嗯?”顾姝臣疑惑的声音传来,“殿下,怎么不走啦?”
沈将时稳了稳心神,故作镇定对她道:“孤让马带着你跑一下,可好?”
顾姝臣略有迟疑,看着沈将时笃定的目光,还是点了点头。
有太子殿下在,总不能摔了自己吧!
马儿渐渐跑起来,沈将时不敢让马跑太快,唯恐顾姝臣会害怕,马蹄踏在草甸上,顾姝臣忍不住笑起来。
一圈跑下来,她还有些恋恋不舍:“真好玩。我从前不知道骑马这么有意思呢。”
沈将时利落下马,抬手接着顾姝臣,她还沉浸在刚才那份快意里,也没在意,轻轻往下一跳,就落在了沈将时怀里。
娇小的少女身姿窈窕,墨发蹭着沈将时的脸颊,他一时有些心慌,又不敢骤然放手,只能拢着顾姝臣。
顾姝臣脚一沾地,他就放开手,看着她转过身对着自己笑。
“这马奔腾起来是什么样的?殿下给我看看吧。”她望着沈将时的眼中全然是期待。这样好的马,也只有在皇家能看的到,顾姝臣也算是沾了太子的光。
沈将时闻言扬唇一笑,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那你看好了。”
下一瞬,沈将时眉眼一凌,拉缰让马跑起来。
黑色的骏马奔驰而去,马蹄踏在草地上,飞溅起阵阵草屑。沈将时伏在马背上,枣红色的骑装衬得人格外英气俊朗,黑马颈鬃飞扬,日光斜照,人和马的轮廓在草浪上流淌。
沈将时骑着马消失在远处,顾姝臣踮着脚看去,身后采薇忍不住嘀咕道:“这马可真大啊……”
幸好小姐没上马去,这摔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远远看着太子殿下骑马就好。
顾姝臣没理她,只仰着头张望着,过一会儿,就见远处一个小点由远及近,没几时,一匹骏马带着意气风发的少年,停在了自己面前。
沈将时孤高临下看着顾姝臣,她一双杏眼全是欣喜,玉色罗裙随着微风摇曳,恍若春日里一株新草,带着阵阵草木香。
他没敢再让顾姝臣骑马,自己也没再上马,亲自牵了匹温驯的小母马来,拿了草和顾姝臣一起喂。
小马低着头,细嚼慢咽地吃着二人手中的草。
“殿下,这草地上有小兔子吗?”顾姝臣手里递着草,抬眼看沈将时。
“许是有的。”沈将时盯着她的动作,生怕她被马伤了,“怎么了?你想抱一只回去?兔儿不难找,你若是喜欢,我回去叫他们给你找一只就是。”
顾姝臣摇摇头:“我养小鹦鹉就够了,还是不养兔子了。殿下你养过兔子吗?”
“小时候在东宫养过。”沈将时笑笑,“后来……母后便不许我养了。”
“那小兔子去哪了呢?”顾姝臣疑惑问道。
沈将时默了片刻:“许是送人了吧。”
当时入宫忙忙碌碌的,母后发了话不许再养,他也就没敢再开口问,只是记得入宫前最后去看一眼兔儿的时候,小小的白团子窝在自己脚边吃干草……
或许等他们入宫后,东宫的人还养着。或许……是被母亲下令杀了。
但是这些,他也无从得知了。
顾姝臣有些遗憾地“哦”一声,说起自己从前在北地的时候,也养过一只小兔子。
“头一天我舅舅从外头给我带回来的,我可高兴了,还嚷嚷着要给兔子缝个保暖的窝。”顾姝臣叹着气,“结果第二天,底下人没看好,那兔子不知怎的,就自个跳进水缸淹死了,当时我年龄小,哭得稀里哗啦的,可伤心了。”
那确实有点可怜。沈将时表示很同情,于是两个“童年不幸”的人开始悻悻消息彼此安慰起来。
直到日照西斜,沈将时才带着恋恋不舍的顾姝臣打道回府。
顾姝臣上马车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下,骏马皆被笼罩在光晕里,飞扬的鬃毛闪烁着熠熠的光辉。
她忽然生出些惆怅来。
这样的光景,她还能见几次?从前在闺中父兄不带自己,如今嫁了人,偏偏是天下第一尊贵人家。
她正这样想着,忽一双手替她撑住帘子。
沈将时垂眸看着她:“你若喜欢,日后带你去围场,那边草地更大,还有好些梅花鹿呢。”
顾姝臣心中一喜:“那可说定了,殿下你不要骗人。”
沈将时嘴角噙着笑:“当然不骗你。”
…………
许是知道顾姝臣没玩够,二人进了城,也没直接回东宫,沈将时直接叫人把马车停在一家酒楼。
顾姝臣坐在窗子旁,看着外面灯火渐起,满目璀璨星点。
沈将时一大早经过宫中一事,兴致本是缺缺,奈何从刚见到顾姝臣起,就见她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不知不觉也把那些烦恼抛在脑后。
他吩咐上了些酒,本不准备给顾姝臣喝的,奈何架不住顾姝臣巴巴地看着。
“殿下,这是什么味道呀?”
“殿下,酒辣吗?”
“殿下,你喝了酒,会说胡话吗?”
沈将时终于被她问得受不了,放下酒盅,无奈道:“怎么这么多问题?”
顾姝臣眨眨眼,神秘兮兮道:“殿下,我告诉你个秘密哦。”
“什么秘密?”沈将时看着她的模样,不由多了几分兴趣。顾姝臣看起来乖巧又规矩,其实抛开世家女的表面,她私下里鬼精着,他是真猜不到这姑娘会说什么。
顾姝臣噗嗤一笑,饶有兴致开口:“我大哥,有次吃醉了酒,非要拽住我家门房里看门的大黄狗谈心,拉都拉不开,还非要人家背《出师表》,背不出就跟人家急眼,把我家大黄吓坏了,连着半个月见了我大哥都夹着尾巴溜边走。”
闻言,沈将时有些诧异。
谁能想到朝堂上那个高谈阔论能撂倒一片老臣的顾慕臣,私下里竟是个跟黄狗较劲的。
看着捂嘴笑的顾姝臣,他心中有些感慨。
顾家一个两个真是……深藏不露。
顾姝臣笑完了,又去觑沈将时杯里的酒来。
“殿下,我能尝一下吗?”她托着腮,可怜巴巴地看着沈将时,“我从前没喝过嘛,就尝一口。”
沈将时伸手拉了拉酒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她。
“不行,你不许喝。”他微微蹙眉,自家哥哥酒品那么差,谁知道顾姝臣醉了会是什么样子。
她要是疯起来,他可招架不住。
顾姝臣撇撇嘴,不满地嘟囔着:“就尝一下嘛,在家里他们不给我喝就罢了,现在嫁人了也做不得主。”
沈将时觉得好笑:“你也知道自己嫁人了?那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这些哪是随便给你喝的。”
顾姝臣眉毛一挑:“以前母亲就说,等我嫁了人,就能自己做主了……”
她赌气般地哼一声:“现在看来,跟在闺里一样,没差的。”
还是被人管着,以前是父母哥哥四个人,现在是沈将时一个,偏偏他一个人就能顶四个。
眼见着顾姝臣耷拉下脸来,沈将时有些无奈。说不给她喝,马上就摆出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恐怕要在心里给他记一笔账。
“罢了。”他叫人给她上些果子酒,横竖尝个鲜,她觉着不好喝,日后也不再要了。今天不给她喝这一口,日后恐怕总得想着。万一有心怀不轨的人知道了,惹上祸端。
顾姝臣立马又眉开眼笑:“多谢殿下。”
果子酒被端上来,侍从帮顾姝臣斟了一小杯。沈将时目不转睛盯着顾姝臣看,不许她喝多。
顾姝臣看着杯中醇厚的液体,迫不及待地端起来,小小呷一口。
只一口,顾姝臣便被辣得睁不开眼。
“啊,好辣!”她忙放开杯子。
沈将时嗤笑一声,帮她把杯中拿远些,叫她逞强,装可怜非想要喝一口,这下可真把自己辣哭了。
顾姝臣回过味来,灼热的感觉渐渐散去,舌尖唯余一点果子绵密的甜香。
还是挺好喝的嘛,怪不得兄长那么稳重一个人,也总忍不住贪杯呢。
比她以前喝的那些果子露什么的要好喝。
顾姝臣这样想着,又伸手勾过杯子,忽而一仰头。
沈将时来不及制止,就见顾姝臣一股脑把杯中酒全喝了。
那杯子不算浅,方才侍从也是生生把酒倒满了。
他一把抢过杯子,定睛一看,杯底都空了,忍不住斥道:“顾姝臣!”
低头,便看见顾姝臣面上升起一片云霞,眼神也有些迷离起来。
她勾起一个笑,想要伸手拿回杯子。
顾姝臣喜欢吃甜食,这果子酒酸酸甜甜的,比水果又多了一层酒香,除了喝过之后有点晕之外,还是挺好喝的嘛。
沈将时示意侍从把酒壶拿走,伸出一只手扶住顾姝臣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子。
“你……”
“怎么了?”顾姝臣转头去看她,盈盈美眸含着眼泪光,红晕从眼尾绽开,渐渐染上脸颊。
看!叫她逞强!不过一杯就醉了,还闹着要喝。沈将时气极,简直想狠狠罚她一顿。
“怎么了嘛?”顾姝臣见他一直不言语,心里有些不满,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沈将时见她动手动脚,心下大骇,下意识想躲开,却被顾姝臣死死攥住。
“没人告诉过你,姐姐问话,你要回答吗?”她瞪着杏眼,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狸奴。
沈将时看着面前迷迷糊糊的女子,眉头紧锁,姐姐?她又把他当谁了?
果然是一家人!酒品都出奇的差!
“顾姝臣,你……”他无奈地掰开顾姝臣的手,却又被顾姝臣反手抓住腕子。
沈将时挣了两下,没挣开。算了,和醉鬼计较什么。
“说话呀,姐姐跟你说话呢。”顾姝臣不依不饶,“不说话就不喜欢你了。”
沈将时心里叹口气:“看你这样子,以后都不给你喝了。”
闻言,顾姝臣似是有些不满,松开抓着他的手,狠狠推了他一下。
只是她力气太小,怎能推得动自小习武的沈将时?却把周围侍从吓了一跳。
沈将时眼神示意他们出去,片刻后,只剩二人还在桌前。
沈将时伸出手把她两个腕子梏在一起,斥责道:“孤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连他都敢打,沈将时心里愈发确定,都说酒后吐真言,这姑娘绝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乖巧娴静。说不定那一副贵女做派都是她装出来的,只为能私下里更好地做坏事。
顾姝臣似乎没有理解他的话,目光疑惑地看着他,忽而樱桃口一张:“哥哥?”
沈将时呼吸一滞,不自觉放开了她的手。
顾姝臣得了自由,猛地站起身来,朝他方向踉跄两步,忽而跌在了他怀里。
沈将时忙伸手接住她,娇小的女子身量纤纤,就这么坐着也不觉得有多重。沈将时没忍住,伸手拢了拢她,让她坐稳些。
“哥哥?”顾姝臣见沈将时不理她,有些心急,抬手搭上他的肩膀,泫然欲泣,“你怎么不理我呀……你不喜欢姝儿了吗?”
沈将时脸颊陡然烧起来,抿了抿唇,说不出一句话。
怀中顾姝臣还巴巴地看着他,眸中含泪,楚楚可怜,搭在肩上的手也不老实地捻着:“哥哥不要不喜欢姝儿嘛,姝儿会乖乖的。”
说着,她还不老实地扭动几下。
沈将时心头一热,抬手按住她腰,低声在她耳边道:“没、没有不喜欢你。”
顾姝臣这才满意,扬唇一笑,细手拍拍沈将时的肩膀:“那哥哥你也不许欺负姝儿了,否则、否则我就告诉母亲去,让她好好收拾你!”
原来是把他当成家里兄长了。沈将时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涌上浓浓的失落感。
不知道是把他当成谁了……顾慕臣,还是顾俨臣?
还真是二面三刀的鬼机灵,对着弟弟那般嚣张跋扈,怎么对哥哥就会含泪撒起娇来,恐怕他俩从前,也见多了顾姝臣这般样子。
他心里忽然升起些没来由的嫉妒。
“哥哥你最好了。”没等沈将时回答,就听顾姝臣清脆一笑,接着柔若无骨地靠在他身上。
沈将时轻轻抚摸着她的墨发,柔顺的青丝带着桂子香,犹如绸缎一般。
“娘说我要嫁给太子,哥哥,你说说,他长得好看吗?”顾姝臣像是想起了什么,抬眼望着沈将时。
沈将时望进清泉似的目光,不由心跳加快,深呼吸几次,稳稳心神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嫁人了再看看?”
顾姝臣低头思忖了片刻,摇摇头:“不要。他要是不好看,我就不要嫁给他了。”
沈将时哑言失笑。他自诩还算俊逸,大抵也没有到顾姝臣看了不想嫁给他的程度。
“为什么呢?”他在顾姝臣耳边轻轻问,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诱导,“他是太子呀,你不喜欢吗?”
顾姝臣又用力摇头:“太子又怎么样……管他是谁,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嗯,确实是顾姝臣才会说出来的话。
“况且,他还要那么妾室,一点都不好。”顾姝臣睫羽低垂,凝着泪珠,“他要是不能得我喜欢,我就不理他了。反正、反正他又不缺我一个。”
沈将时闻言一怔。
她……是这样想的吗?
他指尖微微一颤,拢着顾姝臣的手有些发冷。
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想入东宫?
沈将时攥紧了手,他一路顺遂,进了宫便是嫡子身份,顺理成章成了储君,想要什么东西,多的是人上赶着巴结,这是沈将时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这世上有东西,他得不到,留不住。
“那你现在,喜欢他吗?”他忽然想起来今日在顾姝臣闺房外,听到的那个问题,鬼使神差地就问出来了。
顾姝臣抬眼看他,沈将时也垂眸,抬手轻轻抚上她脸颊,少女脸颊微烫,看着他的目光迷离。
良久,才听她轻轻吐出一句:“沈二?你怎么在这里。”
她低头看到沈将时揽着自己的手,柔柔弱弱去推:“不、不许抱着我……我已经嫁人了……”
人又不清醒了。沈将时断定,醉鬼的话不能信。
沈将时轻笑,拿斗篷把顾姝臣遮在怀里,抱着她起身。
顾姝臣纤纤细手勾住沈将时的脖颈,温热的吐息掠过他耳后。
感受到起伏的动作,顾姝臣掀了掀眼皮,睁开有些迷离的双眸,抬手去推沈将时的胸膛。
“你是谁……放我下来。”
沈将时按住她的手,耐着性子跟她道:“我带你回去呀。”
顾姝臣虽然意志不清醒,却很有底线,摇了摇头:“不要你带我回去。”
她浮动的碎发掠过沈将时下颌,泛起些痒意,沈将时只得先停下脚步。
“那你要谁带你回去?”
让她兄长来?把她带回家?
沈将时垂眸,看着怀中美目流盼的女子,等着她开口。
顾姝臣咬咬唇,似乎是略微思索了一下,笃定开口道:“让沈将时来,让他带我回去。”
沈将时心一颤,嘴角不自觉噙起笑意。
“他现在不在这里,那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
顾姝臣眨了眨眼睛,用力点点头:“一定要找到他哦。”
沈将时轻笑:“嗯。”
临走前,他回眸看一眼窗外,满目灯火依旧。
让他忽然想起,那年上元夜无意间撞上顾姝臣时,她眼中璀璨的流光。
…………
回了东宫,沈将时径直去了长乐阁歇息。
他是不敢把顾姝臣一个人丢下,谁知道这姑娘还会干什么,真闹起来,这一宫下人可治不住她。
还有就是……沈将时其实还有点想看她吃醉酒对自己撒娇的样子。
可惜顾姝臣不配合,回了长乐阁一沾床边睡过去了,裹在锦被里,又变回了那个乖乖的贵女模样,丝毫没有顾忌身边这个辛苦抱了自己一路的人。
沈将时躺在榻上,幽怨地看了一旁顾姝臣一眼。顾姝臣长睫羽覆着眼,一点樱桃小口红润可爱,正睡得深。
第二日也是个艳阳天,可外面起了大风,顾姝臣听着风声不想动,沈将时本想嘱托她几句,转眼见她一点也没有睁眼的意思,只好自己走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顾姝臣才朦朦胧胧睁开眼。外面日光大好,鸟叫声陪着春景。
顾姝臣坐起来,便有侍女来拉开帘子:“娘娘起身了。”
她昨夜……不是跟太子在酒楼用晚膳吗?怎么转眼就回了长乐阁。
顾姝臣揉揉脑袋,自己回想着自己昨晚都干了些啥,却只记得沈将时叫人上了些果子酒……而后,她就断片了。
她她她不会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吧!
顾姝臣心里一揪,赶忙叫采薇来。
可采薇也糊涂着呢,昨日里太子带着自己小姐吃饭,把她们这些无关人等都赶出去了,身边侍候的都是太子亲信。最后,连这些人都出去了。
所以昨晚顾姝臣喝了果子酒到底干了什么,也只有太子殿下一人知道了。
顾姝臣听了,一下就蔫吧了。
完了,她肯定是做什么了,才让沈将时把人都撵出去。
她不会对太子殿下动手动脚了吧!
见顾姝臣神色,采薇就知道她家小姐一准是不知道做什么了,忙安慰道:“娘娘无事的,就算您做了什么……殿下也不会跟您计较的。”
顾姝臣撇了撇嘴,沈将时不计较……可她要丢死人了!
采薇扶她起身穿衣,一边继续道:“昨夜您睡了,还是殿下把您给抱回来的呢,一准是没生气。”
顾姝臣动作一顿,回头诧异地看采薇:“是他把我抱回来的?”
采薇笃定点点头:“是,奴婢看得真切,没让别人经手,亲手给您换了衣裳放在榻上的呢。”
顾姝臣脸上腾地升起两朵云霞。
…………
沈将时下朝会回来,想了想,还是先拐去了长乐阁,魏有得见着忙指使小太监先跑去长乐阁报信。
侧妃娘娘一向安逸的很……万一此刻没起了,太子还得等着他梳洗,岂不是扫了太子殿下的兴。
昨日他没跟太子殿下出去,回来听下头人报,说太子带着侧妃跑马吃酒,在外面玩了一日。临了最后,侧妃许是累了先睡过去,太子也一句话没苛责,亲手把人抱了回去。
魏有得直咋舌,怪道说男子娶了亲就跟从前不一样,他看着太子对先头两个娘子的态度,对这句话不以为然,谁想侧妃进府不到两月,就能让太子殿下这般上心。就说带着女子出去跑马游玩这事吧,太子向来克己奉公目不窥园,这种事放在太子身上?魏有得从前想都不敢想。
他又不经感慨,同人不同命啊,许张两位娘子,按理说家世容貌性情,能选到东宫里的人,能差到哪去?人家先还先进宫一年呢,如今怎么样,照样比不上侧妃这个后来者体面。
不多时沈将时便转进了长乐阁,顾姝臣已经起身有一阵了,正在廊下喂眉音,见着沈将时进来了,笑吟吟对着他行礼。
沈将时见顾姝臣又跟个没事人似的,绝是把昨晚拉着自己胡闹的事忘了,确实是个没心眼又没良心的。
他这样想着,开口问道:“侧妃,你有字吗?”
顾姝臣被她问得一怔,摇摇头。她及笄后也想着给自己取一个来着,可没多时就被指婚进了东宫,事务忙碌,就把这事忘了。
沈将时点点头,哼笑一声:“我看叫‘晏然’就不错。”
顾姝臣还以为他要给自己起个什么举世无双的好字呢,一听是这个,老大不高兴,睫羽一垂,也哼一声:“殿下你别蒙我。”
沈将时背着手看她,笑意不减:“这是取自‘晏然若无事’一句,怎么,你觉得不好?”
顾姝臣瞥他一眼:“不好,这词也写过薄情女子,殿下还当我不知道。”
要不是自己闲暇时也配母亲听听戏文,还真要被他蒙过去。
沈将时见被她识破,只好作罢,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里。
竹青给二人看了茶,就带着一众侍女出去了。
这时候,顾姝臣才寻着机会,看着沈将时脸色,斟酌着小心开了口:“殿下……我昨晚没做什么吧……”
沈将时动作一顿,想到酒楼里投欢送抱的软玉温香,心又忍不住狂跳起来,偏偏面上还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
“没什么。”他放下茶盏,“除了嘴里不清不楚说了几句话,就是睡过去了。”
而后,他笑道:“看你还闹不闹着喝酒了,本来还想着带你在城里逛逛,这下好,你是睡过去了,只能带着你先回来了。”
顾姝臣垂下眼,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太子殿下既然这样说了,那就说明她确实是没做什么。就算说了两句胡话,恐怕自己稀里糊涂的,沈将时也没听清楚,倒是不打紧的。
谁想到这果子酒这么可怕,顾姝臣咂舌,昨日里见沈将时用了几杯,而她不过是尝了一杯,就这样醉得不省人事,心里不禁佩服起那些千杯不倒的人来。
“再不许你喝了。”沈将时板着脸训话,“幸好你还算是个有酒品的,要是耍起疯来,孤就把你扔在外面。”
这是个唬人的威胁,顾姝臣装模作样应一声,太子殿下惯会吓唬人,她可不信沈将时真能把自己扔在外面。
沈将时见顾姝臣不言语,以为是把她唬住了,软了软神色:“罢了,也是孤的不是,不该给你上那果子酒的。”
下次她再馋嘴,拿点米酿醪糟糊弄就是了。
顾姝臣捻了捻袖子里的绢帕,红唇微抿,踌躇了片刻,忽然拉上沈将时的衣袖。
“那……那殿下,你昨晚,有没有对我做什么?”
第26章 第26章 顾氏且留下。
晨曦穿过雕花窗棂, 洒在长乐阁的妆奁上。
沈将时指尖骤然一颤,茶盏中的涟漪晃出一圈圈细碎的光。他抬眼撞上顾姝臣盈盈明眸,喉结下意识地动了动, 旋即抿唇:“我……孤当然没有, 你在想什么。”
顾姝臣收回目光, 也是, 太子殿下是正人君子,定不会趁人之危的。
沈将时稳了稳急促的呼吸,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不禁在心底自嘲。他本就没对顾姝臣做什么, 又何必这般紧张。
不过,一想到昨晚, 顾姝臣醉眼朦胧,双臂轻搂着自己脖子, 软糯地唤着哥哥, 沈将时只觉心头像被羽毛扫过, 猛地移开目光, 故作镇定道:
“再过些时日, 宫里要办上巳宴, 到时候……你随我一起去。”
顾姝臣闻言点了点头。上巳宴她也是听说过的, 是宫里宴请, 只有皇家子弟亲眷才能参加。
本朝鼓励无论男女皆要修习六艺,上巳宴更设“兰台献艺”之制, 本意是让皇家子弟在春日里一展风华, 但久而久之,便成了宗室亲眷彼此相看儿女,缔结良缘的契机。
顾姝臣在闺里时, 自然没资格去。如今入了东宫,照例是要在皇后娘娘面前献艺的。只是她自然不同于尚未出阁的宗室女子,不需要吟诗作对,略略展些才艺即可。
“那我便带柳琴去吧。”顾姝臣略思索,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银线绣的缠枝莲纹,“也不知能不能入得了皇后娘娘眼。”
入不了也没办法,顾姝臣除了柳琴,倒是也学会竹笛,只是水平嘛……
沈将时看着她有些忧愁的模样,轻笑:“不会的,母后不会为难你的。”
宫中小宴而已,母后又不是那般会磋磨新妇的人。
顾姝臣还是有些担心,叫竹青把琴抱来,上巳节前这几日她要好好练习一下。
…………
上巳节当日一早,顾姝臣便起身打扮。她昨日得了懿旨,皇后娘娘叫她早些进宫去陪她坐坐。
天不亮,长乐阁就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
竹青和翠影两个人忙着梳妆,采薇在一旁打理衣物,封嬷嬷在一旁搭手,一边跟顾姝臣说着宫里的事。
晨曦微露时,顾姝臣总算打扮好,今日她一身浅蓝色宫装,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簇簇海棠花栩栩如生,披着华丽的霞帔,胸前追着一颗金玉坠子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墨发也梳成朝天髻,金镶宝石花钿点缀其上,额前一点花黄,搭璎珞圈,腕上也戴上皇后娘娘赏赐的玉镯。
果然是人靠衣装,平日里温婉可人的顾姝臣,着一袭正装,也有些宫里贵人的威仪气度。
顾姝臣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一眼看到了日后自己入宫的模样。
马车向宫里去,顾姝臣靠着坐塌闭目养神,一边思索封嬷嬷方才说的话。
宫里明争暗斗虽多,可今日能来上巳宴的,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娘娘,都是些宫里的体面老人,看在皇后娘娘面子上,也断不会给自己难堪的。
其余皇室亲眷也无妨……只有一人要提防,就是策王的王妃裴氏。
裴氏进策王府比她入东宫要早,如今已是五个月身孕,皇后特给她脸面,许她在府里休息,奈何王妃是个要强人,撑着沉重的身子,也要带着侧妃来宫里请安。
顾姝臣指尖轻轻点着太阳穴,裴氏的母家不在京城,她在闺里时没见过这位王妃,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性情的人。
踏进宫门,便径直向凤仪宫去。顾姝臣到的时候,诸位娘娘正在凤仪宫请安。
有侍从来引顾姝臣到偏殿等待,顾姝臣坐在榻上,听着正殿里隐隐传来的声音。
她虽只与皇后娘娘说过两次话,却是不怎么怕这位中宫之主的。皇后对她向来温和包容,再加上谢夫人对她“有事找皇后娘娘”的嘱托,顾姝臣心里也把她当家中长辈一般的人。
她垂眸娴雅地坐着,却听着凤仪宫里传来严厉的斥责声。
顾姝臣面上不显,实则拉长耳朵听着。
似乎……是位娘子打死了个宫女。
“若是还有下次,本宫绝不轻饶。”皇后娘娘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冷意,顾姝臣心头一颤。
正殿里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有个宫女前来,请顾姝臣过去。
顾姝臣立在正殿白玉阶下等着传唤,不多时,便听到皇后娘娘开口:“今日上巳家宴,也不多留你们了。贤妃,你和昭仪留下。”
一片告退声响起,顾姝臣立马垂眸恭敬立在一旁,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一团艳丽的云雾缓缓走出来,带着宫中女子特有的脂粉香气。
顾姝臣正等着她们走走过,却听到一道娇丽的声音响起。
“呦,这是谁家的妇人?”一位眉眼艳丽的美人停在自己面前,金玉步摇在耳边轻摇生姿,衬得人面赛芙蓉。
“这就是东宫里那位侧妃吧。”另一个声音响起,语调低一些,带着些许好奇,“果真是个可人呢。”
顾姝臣向二位娘子福身行礼,二人也没为难她,叫了起。
“上次上巳节,本宫依稀记着太子带着二位侍妾来了,如今只有你一人吗?”先前开口问话的柳充媛上下打量着顾姝臣,言语中多了几分探究,“你是年后入东宫……如今也不过两月吧。”
不过两月,就能把那二位挤得地方都没有,也算是有手段。
柳充媛带着温和的笑,只等顾姝臣怎么回答。
“娘娘说的是。”顾姝臣面上笑意恰到好处,“殿□□谅我是新嫁,没见过皇家体面,特带我进宫学学规矩。”
这番话说的,把自己放得极低,柳充媛虽比顾姝臣大不了几岁,身份上却是长辈,人家小辈都这样说了,她再刁难,就有些不知体恤了。
于是她只好点点头:“宫里规矩多,是要留心学学。”
说罢,她便迈着莲步走了出去。
另一位婉美人对着顾姝臣笑笑,也跟着柳充媛走了出去。
顾姝臣送了口气。在宫里果然要处处留心,她从未见过这位娘子,不知她缘何要突然开口针对自己。
正思索间,一位青绿色衣裙的宫女上前:“顾娘子,皇后娘娘宣您觐见。”
顾姝臣稳了稳心神,理了理裙摆,稳步拾级而上,踏入正殿。
凤仪宫里,案旁狻猊炉吐着青烟袅袅,皇后娘娘端坐在凤椅之上,凤冠上东珠格外醒目。下首一左一右坐着两位美妇,跟皇后娘娘相仿的年龄,见她进来,都带着温和的笑。
顾姝臣对着三人行大礼。
“好孩子,过来吧。”皇后娘娘嘴角噙着笑,“让本宫看看。”
顾姝臣起身上前,皇后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在小腹处略停留片刻,最后停在腕子上。
顾姝臣戴着她上回赏赐的玉镯,倒也算是个懂事知礼的。
只是……
皇后娘娘眸光冷了冷,让顾姝臣坐。
听说她在东宫里霸着太子,其他二位娘子连见太子一面都难。
宫中嫉妒是大忌,皇家子嗣繁盛才是兴旺之象,就算是时儿偏宠她,顾姝臣也得劝着太子多去侍妾处走动,为东宫开枝散叶才是。
她送顾姝臣入东宫,本意是让太子在男女情事上开开窍,可不是为了让太子专宠她的。
看着顾姝臣落座,皇后又不想起那日,她拿画像给太子看,太子对一众仙姿玉色兴趣寥寥,唯在顾家女的画像上停了片刻,她当时就选定了顾姝臣为侧妃。
如今看来,是不是该给太子选个太子妃了……
“果真是个好孩子呢。”皇后左手边女子呷一口茶,眼含笑意看着顾姝臣,“一转眼太子也这般大了……不知道我家小五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顾姝臣心道这便是贤妃娘娘了。自从太子出生后,宫里好些日子没有孩子,直到太子七岁上,才又添了几位皇子公主。
贤妃娘娘膝下唯有一女,正是五公主,如今十岁。
听了她的话,皇后娘娘掩唇一笑:“为娘的都心急,你且瞧着,没几年小五岁数便长成窈窕淑女,你又舍不得她嫁人了。”
贤妃叹一声:“我可盼着她嫁人,每日吵得我那福华宫里不得安宁。到时候,我可得找皇后娘娘讨一份嫁妆。”
皇后娘娘觑她一眼:“我是没女儿,可把小五当亲闺女,到时候自然少不了她的。”
二人说笑一阵,又拉着昭仪娘娘说一阵宫中琐事,便听外面宫人来报,说策王妃携侧妃进宫了。
皇后立马正色宣进来。
顾姝臣起身,便见两位着宫装的女子进来,对着皇后以及二位娘娘见礼。
皇后娘娘同意带着笑意,叫二人坐。
二人坐在顾姝臣对面,顾姝臣对着她们微微点头示意。
策王妃比自己年岁大些,如今有着身孕辛苦,气色却还算好,顾姝臣不禁有些佩服起她来。
“如今也有五个月了吧。”玉昭仪转头去看策王妃,微微蹙眉,“瞧着……真是辛苦呢。”
她是没有生养过,只是这天气渐渐热起来,策王妃身上重,这么早就到宫里来请安,看着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的。
策王妃温婉地笑着:“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妾身不觉得辛苦,更不敢怠慢了入宫请安。”
顾姝臣正听着她们一来一回,却忽然发现皇后娘娘又把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又飞快地移开。
顾姝臣有些不解,也不敢妄动,只得继续挂着笑端坐着。
陆陆续续又来了些妇人请安,日光一寸一寸爬上去,终于,上首皇后凤甲轻扣紫檀木案,满殿环佩霎时寂然。
“时辰也到了,”皇后鬓边金凤步摇随着动作轻晃,“移驾兰台罢。”
诸位女子起身行礼,顾姝臣也站起来,正准备退出去,却听到皇后不紧不慢开口:
“顾氏且留下。”
第27章 第27章 是谁要害她?
顾姝臣只好停住脚步, 等着众人依次缓缓出去,款步到皇后面前盈盈行礼。
“娘娘。”
皇后依旧笑意不减,从凤椅上缓缓起身, 顾姝臣忙去扶住她的手, 指尖触到皇后袖子上绣着的金线凤凰纹理。
“时辰还早, 你陪我走走吧。”皇后语气轻柔, 带着和善的笑意。
顾姝臣点头应是。
二人走出正殿,往后院里踱步。春日里阳光照在二人身上,给二人披上一层暖光。
“这些日子在东宫可还习惯?”皇后娘娘柔柔开口。
“妾身一切都好。”顾姝臣言笑晏晏,乖巧回话, “劳烦皇后娘娘挂怀了。”
皇后摇摇头,鬓发间金叶子碰撞出泠泠的声响:“既然是一家人, 日后不必这般拘谨,便随时儿叫我母后便是。”
顾姝臣抿抿唇, 面上染上红晕, 开口道:“是, 母后。”
二人在后院走着, 几株玉兰花开得正好, 在春风里摇曳生姿, 雪白一片, 满园都是馥郁的幽香。
树下掉落些玉兰花瓣, 皇后吩咐顾姝臣去拾些来,顾姝臣挑拣了些好的, 用帕子包了给皇后。
皇后摘了护甲, 露出保养得宜的指甲,轻轻捻着花瓣,娇嫩的花瓣上被捻出淡淡月牙的痕迹来。
皇后叹一声, 把帕子递给了顾姝臣。
“这花在枝头的时候,是何等光彩照人,风吹雨淋着,照旧娇艳欲滴,可一旦落在地上,便让人践踏去,撑不住多久便要枯萎。可见树大招风,繁华易逝。”
顾姝臣收了帕子在袖子里,认真思索片刻,点头称是:“或许是因为花儿在树上时,下面经络连着树干,有了滋补自是不惧风雨的。落到地上便是无根的浮萍,没了营养,自然活不住。”
听了她的话,皇后笑容一滞,随即眉头舒展开。
她本意是借花喻人,提醒顾姝臣在这宫里要小心谨慎,只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若是根基足够,怎样的风雨也是无谓的。只是……这根基是什么,就耐人琢磨了。
皇后升起几分兴趣,凤眸微动,扫一眼顾姝臣,她依旧面色坦然,粉面桃腮带着得体的笑意,举手投足间尽是端庄。
不知在顾姝臣心里,什么算得上根基呢?太子的宠爱,还是家族的势力?
若是宠爱,那自然是靠不住的。皇后心里嗤笑,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没想过情爱,如今宫中沉浮几十载,更是丝毫没有过这般想法。
不过顾姝臣到底年轻,要是真这样想倒也正常。且不说她年岁尚浅,当年皇上龙潜时,东宫里的太子妃和一众侍妾,谁又没这般想过。
若是家族嘛,顾姝臣还差点意思。虽说顾家也是世家,但京城世家何其多?顾家根基在北地,如今京里只有顾将军并两个兄长,她长兄皇后娘娘也是听说过的,倒算是个青年才俊,可离权势滔天还差着远呢。
皇后心里悠悠一叹,也没想着再去深究顾姝臣的想法。她不过是侧妃,若是正经太子妃,她自然愿意屈尊悉心提点几句。顾姝臣如何想对她这位中宫之主来说,实在不重要。
说句难听的,她见惯了宫里宫外各色风云女子,顾姝臣于她而言,不过是给太子找个解闷的小玩意儿。
“如今见你们东宫和睦,本宫也放心了。”皇后拍拍她的手,“只盼着能早日添个孙儿。”
她不等顾姝臣回话,话锋一转,语调高了几分:“谁要是能给东宫添第一个孩儿,无论男女,本宫都会给份体面。”
而后,她意味深长地扫一眼顾姝臣:“这话,你也带给许氏和张氏。”
至于这体面……是孩子的身份,还是进宫的位分,就不是顾姝臣能知道的了。
顾姝臣忙应下,心里却是无奈。
她看得出来,皇后今日是在敲打她,只是太子殿下如何作为,岂是她能左右得了?
她既打定主意太子不能左右得了她,那她自然也不能去管束了太子殿下。更何况,就算她有这份心,太子也未必会领她的情呢。
她向来是个怡然自乐独善其身的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既不挡别人的道,也不会让别人挡了她的,又何必去多管别人。
皇后见她乖巧神色,知道今日也提点到了,遂不再说什么,叫她先去兰台宴。
顾姝臣行礼告退,立马有宫人来引路,往宴席去。
…………
顾姝臣进宫早,几个婢女都没跟来。快到开宴时,竹青和翠影才带着顾姝臣的琴进宫。
竹青端着琴囊在马车上,看着翠影的眼神多了几分责备。
“你也是宫里老人了,怎得还这般不稳重。”她开口道,语气带着些严厉,“差点耽误了时辰。”
翠影却觉得冤。她正要去取琴,却见琴不在原处放着,寻了片刻才找到。往马车上走时,又碰到张孺人身边的豆蔻子慌慌张张的险些撞上她,幸好她机灵躲开了,不然可就不只是迟了片刻这么简单了。
二人进了宫便直往兰台去,此时太子殿下也已经到了,正坐在案前,顾姝臣坐在太子一旁,正不知在说什么,二人一起笑起来,气氛融融。
竹青舒了口气,指使翠影先到娘娘身边去,自己则带着琴囊到偏殿宫室里。片刻后,便见顾姝臣淡蓝色宫装的裙摆摇曳进来。
顾姝臣眉眼带笑,看上去心情格外不错,看着她道:“路上无人为难你们吧?”
竹青摇摇头,她们是东宫的人,带着东宫的牌子,谁敢为难呀。
二人一起把琴囊打开,顾姝臣接过柳琴,拿了拨子刚要上手调音,动作却忽然僵住。
竹青看她神色不对,心中一惊,声音不自觉颤抖起来:“娘娘,可有不妥?”
顾姝臣蹙着眉,看着手中的琴,四弦绷直,泛着微光。
翠影见她不言语,和竹青对视一眼,也忐忑开口:“娘娘?”
顾姝臣缓缓移开指尖,倏然冷笑一声。
这弦不对。
她迅速从袖子里取出绢帕,往最细的弦上一触,瞬间,华美的绢帕上便出现了一道醒目的裂口。
竹青和翠影错愕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
一弦被人换了。顾姝臣眸光微冷,这人倒是有些巧思,想必是个极熟悉弦音的人。好在这琴是与她自幼相伴,连弦都是从不假手于人,若是把新琴,她可还真要被人暗害了去。
“这、这可如何是好?”竹青回过神来,眼眶泛红,险些涌出眼泪。怎会出这样大的纰漏,要不是娘娘警觉,这时候划伤的可就不是绢帕了。
竹青看向顾姝臣娇嫩的纤纤手指,深深的自责和恨意一齐涌上来。是谁这般大胆,要在这样的时候害她们娘娘?
顾姝臣稳了稳心神,勾起一个笑,捻起拨子,从容开始调弦。
“娘娘,我们怎么办?”翠影忧心忡忡,现在再找根弦,且不说来不来得及,此处举目无亲的,贸然去找,恐怕惹人耳目,若是让皇后娘娘知道了,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无妨。”顾姝臣睫羽轻颤,素手翻飞,利落地拨动着琴弦,“不过些雕虫小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第28章 第28章 殿下不必担心。
不多时, 沈将时便看到顾姝臣抱着琴,莲步轻移回到了殿内。
兰台宴上都是皇室亲眷,因此也没男女分席, 如今宫中没有太后, 上首皇后端坐着, 诸位皇子公主带着亲眷坐在两侧。
众人觥筹交错, 顾姝臣也带着恬淡的笑意,走到太子身边,轻轻把琴靠立在一旁。
沈将时目光向后移去,跟着顾姝臣的两位婢女, 眉宇间带着忧愁,其中一位还暗自绞着手里的帕子。
“侧妃, 怎么了?”他趁举杯时,低声问。
顾姝臣浅尝了一口杯中太子特意叫人换上的米酿, 黛眉微扬, 泰然自若道:“无事, 被人摆了一道。”
沈将时拿杯子的手一滞:“可是有何不妥?”
被摆了一道?在这宫里?
顾姝臣放下小瓷杯, 对着沈将时勾起一个温婉的笑:“一弦不知怎的被人换了, 锋利得很, 按弦是会坏手的。”
这人做事虽有几分手段, 却到底是低估了她。离上台还有一阵子便被她发现了, 一番好筹谋算是落了个空。
闻言,沈将时扫一眼柳琴, 看着琴轸上不自然的反光, 眸色一沉:“孤知道了。”
真是好心机,若是让这人得逞了,且不说能让顾姝臣在皇后娘娘和一众皇家亲眷丢了颜面, 一只手也怕是要毁了,轻则留下疤痕,要是伤得重些,伤了经脉,可就麻烦大了。
“我叫人去禀明母后,今日你便不必上去了。”沈将时低声宽慰道,“东宫里,孤会彻查清楚。”
谁料顾姝臣却摇了摇头。
“无妨。”她依旧是端着恰到好处的笑,修剪地齐整的指甲透着红润一点,“殿下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眼下琴都端来了,骤然说自己不上台,免不了惹得皇后娘娘一番寻问,就算皇后娘娘明了真相,这种丑事也是会被极力压下去的。到时候再被有心人扣上一个行事不端目无尊长的帽子,可是吃个哑巴亏。
这样一来,还不是照样让那人的坏心思得逞了?
所以她要上台,还要风风光光地上,不能让旁人觉察出异样。
看着顾姝臣胸有成竹的样子,沈将时想了想,还是轻轻握住她袖子下的手腕。
“那便好,小心为上。”
宴席进行到一半,各家子弟便陆续上台。先帝的几位公主各自施展才艺之后,便到了顾姝臣。
顾姝臣抱着琴上去,对着皇后娘娘行礼。
“早听闻侧妃弹了一好琴,今日倒是我们有耳福了。”皇后娘娘依旧温婉地笑着,衣袖上的凤凰纹焕发着五彩华光,衬得整个人格外雍容,“你且弹一曲,也给你那些未出阁的妹妹们听听。”
“妾身献丑了。”顾姝臣坐在琴凳上,勾起一个笑。
一旁,沈将时紧张地看着顾姝臣的动作,捏着酒盏的手有些颤抖,险些溅出些许琼浆。
今日之事,想出此招的人心思之歹毒,实在让人胆寒。
沈将时心头不禁涌起些怒意,拇指重重碾过杯身螭纹。
他在宫中见多了这种暗害的手段,如今看来,他的东宫也不是一方净土。
顾姝臣察觉到沈将时的目光,看弦时趁机给他递了一个安心的目光。而后素手轻抬,下一瞬,泠泠四音在殿中落下,若珠玉落盘。
看着顾姝臣四指在琴弦上利落地翻飞着,看不出一点异样,沈将时才渐渐放下心。
顾姝臣表情恬淡娴雅,外人看起来得心应手,实则她心里一直紧绷着,弦上四指尽力避开一弦上的音,避不开的,只得飞快移动手指换把去按二弦。
好在她对弦音熟稔,虽缺了一弦,又需要刻意小心被划伤,起落之间动作有些不便,却也听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婉转琴音三起三落,一曲毕,顾姝臣再次向皇后福身。
皇后放下手中杯盏,指尖轻轻点着红木桌案,看着顾姝臣目光含了几分探究。
外行人或许听不出,可皇后却是实实在在的琵琶圣手。她听得出来,顾姝臣今日这一曲不是选自哪首古曲,倒像是自己编的,且刻意避开了清声。
“这曲倒好,有巧思。”她神色不改,不紧不慢开口道,“你且说说,选自何处,可有什么典故?”
顾姝臣早有应对,明眸中波光微动:“这一曲是妾身儿时在北地听过的,别有一番质朴醇厚,特意编成琴曲,博娘娘一笑。”
皇后点点头,指尖划过裙摆上的牡丹花案:“北地民风淳朴,曲调也醇厚,只是,柳琴到底要多些清音才有意趣。”
顾姝臣嘴角勾起一个羞赧的笑,一点红晕散开:“妾身琴技不佳,论起清音来,方得用琵琶才好,妾身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卖弄。”
皇后闻言不由扬唇一笑,皇室女儿学琵琶的多,柳琴声本就高亢盖过琵琶,去了清音,虽说少了些柳琴独特的韵味,却显得低调沉稳,不至于过于抢了他人风头。
她记得去岁里上巳宴,东宫里的许氏便是弹了一曲清洌的琵琶,把其他贵女都比下去了。若是顾姝臣今日一味用清音,倒确实用不着太多技巧就能显现出其琴音高妙,只是何必去抢那个风头,倒是个懂进退的。
皇后心中对顾姝臣多了几分赞许,给了赏,便放她回去了。
顾姝臣回身坐下,紧接着下一位贵女便登台,她拿了一支竹笛,不多时殿中便笛音脆响。
沈将时看着顾姝臣袖子里的左手,低声询问:“可有碍?”
顾姝臣摇摇头,虽说按音时得警惕着被划伤,可她动作灵巧,手指又细,谨慎些还是无妨的。要是她笨一点,手上豁个大口子,可够她疼一阵了。
顾姝臣对自己身子上的事,向来极其上心,毕竟她喝药都嫌苦,真受了伤,疼可是在自己身上。
宫宴上人多眼杂,琴弦被换这种腌臜事,二人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起。
看着台上吹奏的女子,沈将时忽然转眼看着顾姝臣,含着笑意道:“孤也会吹笛子,你可知道?”
这倒是件奇事。顾姝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真的?我儿时也学过笛子,殿下您可别蒙我。”
沈将时嘴角噙着笑:“骗你做什么?你要是不信,回头在东宫给你吹一曲。”
其实方才,沈将时想过,向母后禀明和顾姝臣合奏一曲。宫里笛子是现成的,顾姝臣弹不到清音他便能补上。笛音本就清脆高亢,和明快的柳琴音配起来,倒也算和谐。
只是看着顾姝臣泰然自若的样子,他想了想,还是不去给她添乱了。
最后也确实如他所料,顾姝臣自有法子解决。
…………
宴席结束,顾姝臣随沈将时出了宫室,直往宫门去。
斜阳给天边镀上一层金箔,宫墙投下阴影,顾姝臣稳步走着,却见一顶小轿停在重华门前,一双纤白手从帘子后一闪,策王妃裴氏下轿含着笑行礼。
沈将时淡淡点头。这是他皇兄的正妻,按理说他该叫声皇嫂,可谁让他是太子,皇家重尊卑,裴氏见了他照样要行礼。
顾姝臣微微屈膝见平礼,宫里只有贵人才能坐轿辇,想必是皇后娘娘见裴氏辛苦,特给了个恩典。
裴氏一张鹅蛋脸上满是笑意,对着顾姝臣亲昵道:“今日见了妹妹觉着亲切,可惜兰台宴时间紧,没跟妹妹好好说几句话。隔日里还请妹妹到王府坐坐,也跟我们叙叙话。”
顾姝臣看着裴氏眼中笑意,只觉着她有些过分热情了,可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裴氏又比自己长几岁,人家开口邀请,她总不好拒绝,只得先应下来:“改日一定去拜访姐姐。”
裴氏一手轻轻搭上顾姝臣的胳膊,笑道:“咱们亲眷要多走动才好。”
顾姝臣不动声色倒退一步,她总觉着裴氏的态度有些古怪,更何况她还有着身子,她可不太敢离她太近。
虽说她心知在宫里,裴氏也不敢起什么心思。但想起那日封嬷嬷对自己说过的话,她觉得自己还是谨慎些为好。
被裴氏这么一耽搁,天色又晚了几分。
顾姝臣跟在沈将时身旁,小声道:“殿下,你说王妃是什么意思呀……我能去吗?”
看着裴氏的样子,可不是跟她见面三分情地客气几句,而是真心想邀她去策王府。
沈将时垂眸看着她微颤的睫羽,安抚道:“无事,裴氏若请你,你推脱了就是。”
他和策王间的恩怨不是一天两天能说得清,裴氏和策王夫妻一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别把顾姝臣卷了进去。
凉风吹过宫道,裹挟着丝丝缕缕冰冷的凉意。
往前过了翠华门,马上就要出宫了。二人不由加快了些脚步。
谁想顾姝臣刚踏过门槛,忽而转出一个宫女,手里端着个小盅,猛地撞在顾姝臣身上,手中骤然瓷盅跌落,撞在顾姝臣裙摆上,接着便滚在脚边裂开,绽开一朵瓷花。
棕黄的液体渐开在裙摆上,流下一片水渍。
沈将时登时冷了脸,拉着顾姝臣退一步:“有没有烫伤?”
顾姝臣也被这冷不丁的变故吓了一跳,好在她今日的宫装还算厚,只是裙子毁了,倒是可惜了那上好的绸缎。
那宫女忙慌匍匐在地,磕头不住求饶,不过片刻额头便渗出血来,青紫了一大片。
沈将时居高临下看着她,一开口便透着寒意,带着宫中特有的威严:
“你是哪个宫的?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宫女早就淌了一脸泪,太子问话,只能强撑着回道:“奴婢……奴婢是浣衣局的,奴婢的师傅病了五日了,奴婢去求药,这才、这才急了些……”
顾姝臣听了心里叹口气。这宫里的人,若是身体强健还好,不幸生了病,怕给主子过了病气,若是五日十日没起色,就扔到宫外去,好不好全看造化,那真是命都跟草芥似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
她不由心生怜悯,刚想开口叫那宫女先起来,却见沈将时眸色渐深,垂下的目光冰冷。
“当真?”
第29章 第29章 被人算计了。
那宫女又是一番不住地磕头:“奴婢不敢蒙骗主子, 奴婢师傅还在他坦里头……奴婢自知命贱,今日误伤了主子,主子要打要罚, 奴婢绝无一句怨言……”
说着, 又不住滚下泪来。顾姝臣看着沈将时神色依旧冷淡, 也往后稍了稍, 没吱声。
沈将时探究的目光在那宫女身上转了两圈。
良久后,他才缓缓开口:“自己下去领罚。”
那宫女千恩万谢地深深跪拜下去。
顾姝臣裙摆湿着,自然是不能这样见人的。此处离梧栖阁近,二人只好先到梧栖阁里换衣。
宫里行走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极重规矩仪态,这种事自然都是提前有准备的, 尚仪局都备着不同品级的宫装,顾姝臣之前虽没经历过, 却也不至于慌乱。
翠影抱着琴先一步出宫了, 此时顾姝臣身边只有竹青跟着。梧栖阁里无人居住, 平日里只有几个洒扫太监打点着。
宫人把沈将时和顾姝臣领进阁子里, 点了灯。此刻日渐西斜, 梧栖阁又偏僻, 此时已经昏暗一片。
竹青带着东宫的牌子去尚仪局寻侍奉女官, 侧殿里只剩沈将时和顾姝臣。
油灯点亮面前一小片, 顾姝臣看着陌生的宫室,心里有些发怵。
“殿下以前来过此处吗?”顾姝臣揉着鲛纱帕子, 杏眸四处打量着, “看起来怎么荒废了很久的样子。”
沈将时本来垂眸思忖着什么,听她说话,才缓缓从思绪里抽离出来, 应到:“是荒废很久了。”
自从那件事后,就再没有人居住过。
沈将时心里悠悠叹一声。
不仅是无人居住,连宫人们往来都会刻意避开此处。要不是出宫路上意外,顾姝臣宫装湿着没法走动,他也不愿意时隔多年再次踏足此处。
“怎么会没人居住呢?”顾姝臣没察觉到他异样,看着案上的鎏金炉,“虽是偏了些,装饰却精致,也幽静。”
看着顾姝臣疑惑的目光,沈将时默了片刻,声音有些低哑:“孤也不知,许是太偏了,宫里娘娘都不愿意到此处来吧。”
这倒也是,顾姝臣想。人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在此处住着,离着皇上的宫室太远,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天颜,岂不是跟冷宫无异了?
最后一缕日光从宫墙上落下去,暮色四合,宫阙重檐渐次隐入苍茫。
青砖漫地的庭院里,檐马声碎,惊得乌鸦在檐上叫一声,扑着翅膀飞起。往来宫娥提着羊角灯疾行,人人放轻了脚步。
竹青还没回来,顾姝臣指尖无意识绞着鲛绡帕子,芙蓉面上映着烛火明明灭灭。
“怎么耽搁这么久。”她微微蹙眉,不安地起身往窗边立住,抬手要推支摘窗。
“许是路上耽搁了。”沈将时身上淡淡的衙香,混着春日里干燥的气息笼过来。他抬手推开支摘窗的刹那,两人同时僵住了动作,“什么气味?”
北风挟着焦苦气息灌入暖阁,像是冬日里焚烧秸秆的气味。顾姝臣瞳孔骤缩,当年她在北地时,有一次外祖家库房失火,她躲在大人怀里,闻到的就是这种气味。
宫里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来人——”顾姝臣刚想叫人,话音未落,雕花槅扇窗轰然溅起火星,她只觉手背一片灼热,尖叫一声飞快缩回手。
火龙自朱漆廊柱蜿蜒而上,舔舐着万字不到头的窗棂。沈将时目光一凌,广袖一展拢住她肩背后退。
屋外燃起阵阵浓烟,二人回头看时,侧殿的槅门已经烧起来,火舌慢慢吞噬着雕花窗棂,跳动着妖异的红光。
梁木爆裂的声音在二人头上炸开,顾姝臣衣裙上落下一片黑灰。
怎么会走水?
顾姝臣不可置信地呆在原地,沈将时一把抓过她的手腕,远离起火的槅门,退到墙角处。
下一瞬,灼热气浪掀翻博古架,架子訇然倾塌,陈列着的上好瓷瓶碎裂,正好倒在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
浓烟滚滚,顺着雕花隔扇的缝隙挤进来,爆裂声中夹杂着焦糊的松油味,熏得人眼眶发烫。
“往那边窗子去。”沈将时的声音贴着耳廓传来,带着冷冽。顾姝臣稳了稳心神点点头,踉跄了半步,跌跌撞撞跟上他的脚步。
“开了窗子,我先把你推出去,知道吗?”
顾姝臣心如擂鼓,蓦然回首,正撞进沈将时映着火光的瞳仁。
“那你怎么办?”她焦急问道,不自觉伸手抓住沈将时的衣袖,上头是金线绣的如意纹硌得指尖生疼。
话一出口,顾姝臣就后悔了。堂堂东宫储君,岂会没有保命的法子?反倒是自己在此处,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牵制住了他。
沈将时眸色不改,抬手握住顾姝臣的手腕,掌心温热。
“不必担心我,你出去先想法子保全自己,很快就会有人来的。”
看着沈将时镇定自若的样子,顾姝臣压下心头不安,应声道。
今日的事有蹊跷。
顾姝臣又想起方才那个小宫女的模样,心中也升起怒意。
只是此刻计较不了那么多,得先想法子出去,不能困死在这里。
二人退到窗边,此处还有两个支摘窗没起火,沈将时一手把顾姝臣护在怀里,一手去推窗。
宫里支摘窗都是能从里头打开的,虽说梧栖阁的窗子比别的宫室小一些,以顾姝臣的身形,还是能勉强探出去。
沈将时却没推开窗子,放在窗框上的手用力,轻巧的支摘窗却纹丝不动。
沈将时蹙眉,又抬手用力推了推。
此刻浓烟依旧蔓延进屋子里,一步一步向他们逼近。
顾姝臣察觉到异样,连忙抬手去推,甫一抬手就察觉到了异样。
窗子被人从外面堵住了。
顾姝臣心中一惊,冷意迅速席卷了全身。
火焰燃烧着空气,带着令人窒息的灼热感。
沈将时试遍所有支摘窗后,指节重重叩在窗框上,骨节分明的手背暴起青筋。
“这窗提前用松油浸过了。”
顾姝臣忽然生出一种绝望之意,窗子被人锁死了,又浸了松油,再这样下去,一定会烧死在这里的。
最后一扇没起火的窗子映着诡异的橘红,顾姝臣慌忙后退,后腰撞上紫檀方桌,茶盏倾倒的脆响在火光之中炸开。
桌案上半凉的茶水顺着桌沿蜿蜒,在她宫装裙裾上洇出深褐痕迹。
顾姝臣的思绪突然随着破碎的声音清明起来。
她用力扯下两片洇湿的裙摆,把剩余的茶水泼在上面,递给沈将时,拿裙摆捂住口鼻。
“殿下,我们到上面去!”
她拉起沈将时的手,往通向上层的木阶梯去。
如今明摆着有人要致他们于死地,一层定是死死封住了,可栖梧阁二层他们未必能动了手脚,情况紧急,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搏出一条路来。
沈将时看着跳跃的火焰,有些迟疑。
这阁子四处都是木质的,不出片刻就会烧毁,这样贸然上去,若是上面被塌陷,就是必死无疑。
迟疑间,又一丛火焰燃起。沈将时这才注意到,屋内不仅被人提前淋了松油,还有在暗处放着的磷粉。簇簇蓝色火焰舔舐着帐子,恍若鬼火,飞起焦黄的布帛。
“啊!”顾姝臣突然尖叫一声,梁上掉落的火星子溅在她破碎的裙摆上,她忙拿起浸了水的丝绢去扑灭。
烈火狞笑着向二人扑来,灼热的气息将眼睛熏得生疼。
顾姝臣看准时机往抓着沈将时阶梯的方向去,偏偏这时,窗柩碎裂在地板上,燃起一团炽热,挡在了二人面前。
顾姝臣一手掩着口鼻,一手拢住裙摆,就在这时,她忽觉身下一空,沈将时把她拦腰抱起来,往旋梯上冲去。
浓烟中传来木梯的呻吟声,热浪推着他们跌上了平台。
上面的烟雾小一些,二人皆是松了一口气,沈将时抓着顾姝臣递来的丝绢掩住口鼻,她身上淡淡的桂子香与茶香纠缠在一起,沈将时却只觉怒火中烧。
他今日被人算计了。
早知宫中暗流涌动,可谁知那人竟是这般大胆,直接敢在宫里动手。
沈将时在心头冷笑着,敢算计他,也不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受着。
顾姝臣扑到西窗旁,锁扣应声而开。楼底火龙狂舞,火光中人影攒动,风带着滚滚黑烟袭来,钻她探出半身嘶喊:“走水——”
尾音骤然断在喉间,黑烟夹杂着灰烬灌入口鼻,顾姝臣嗓子一痛,剧烈地咳嗽起来,忙拿丝绢捂住。
沈将时把她拽回来,支摘窗砰一声阖上。此时火势太大,宫人也不好冒进。开着窗子让浓烟滚进来,要不了片刻人就会晕厥,到时候可真就是死路一条。
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这里。
沈将时凭着记忆走到另一处窗子下,飞快推开,便看到一棵壮硕的高木,虬结的梧桐枝桠直直刺破夜色。
他回眸看了一眼顾姝臣,火光映着这她秀丽的眉眼,添了几分妖冶之气。
顾姝臣刹那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解下腰间玉带,递给他系在桐枝桠间。
沈将时将另一端系在顾姝臣身上,软声道:“我在外面接应你,别害怕。”
顾姝臣用力点了点头,手中全是冷汗。这火势太大,不知何时阁子就要塌了,再不及时出去,她怕是要香消玉殒在这里了。
春日里天干物燥,又助长了火势,顾姝臣忽然期盼着天能下一场大雨,能把这火浇灭了。
然而这只是妄想,想要活命,她还得自救。
沈将时已经攀上了高木,示意她跟过来。
顾姝臣扒上窗框,看着下面有些头晕目眩。
“我会接住你的。”沈将时眸光微动,声音低沉,“姝臣,没事的。”
身后木质地板的呻吟声传来,顾姝臣感到热流冲击着她的全身,心一横,踩在窗框上往外奋力一跳。
眼见着就要够到树干,顾姝臣突觉一阵剧痛,支摘窗的钩子勾住了她的鞋面上的缠珠,拽着脚踝生疼。
顾姝臣绝望地闭上眼,下一刻却坠入一个怀抱中。
沈将时手中拽着腰带,死死拽着顾姝臣,顾姝臣抬眼,便看到沈将时睫羽上沾着的灰烬。
顾姝臣顿时心下一松,缓了片刻,才低头去看剧痛的脚踝。
鞋面已经裂开,断开的金线胡乱纠缠在一起,缀在其间的珠子也散乱开,滑落在四处。
顾姝臣顾不得可惜上好的凤头履,目光上移,便看到脚踝处一片红肿。
沈将时也看到她受伤的脚踝,面色沉了沉,一手解开披风罩在她身上,恰好把撕破的裙摆遮了个严严实实。
“一时半会还烧不到此处。”他垂眸,看着顾姝臣含着水色的眼眸,扣着她腰的手又用力几分,宽慰道,“马上就会有人来了。”
二人贴得极近,顾姝臣看着沈将时眼中燃着怒意,咬着唇压下心中恐慌,点点头。
果然,片刻后,便有人焦急的声音传来:“太子殿下!”
第30章 第30章 福大命大。
顾姝臣登时松了一口气。
太子殿下果然是太子殿下, 全天下除了天子外最尊贵的人,她就说嘛,哪能就叫人烧死在了火海里。
只是这尊贵也有尊贵的坏处, 人人都想爬上这个位置去, 只是这位子只有一个, 想要上去便要把别人攀扯下来。顾姝臣哀叹一声, 太子殿下这时候就成了靶子,而她这个小侧妃呢,无端受了连累。
要是太子冷血一点,把她丢在里面自己出去了, 外人也不见得会说什么。储君的性命要紧,能全须全尾出去已是万幸, 谁还记得顾家那位侧妃?
回过头来,把犯事的全都杀的杀, 流放的流放, 阖家抄斩的抄斩, 几个有心人最后哀叹一声年轻的顾氏香消玉殒, 太子殿下再薄情些, 转回头来东宫又进了新人补她的亏空, 除了家里人哭断了肠子, 谁能记得每年清明节上给她上柱香?好好的姑娘成了孤魂野鬼, 在东宫的一段日子,连个影儿也没留下。
顾姝臣心里后怕起来, 拽紧了沈将时的衣袖, 披风上带着淡淡他身上衙香气息袭来。
沈将时察觉到怀中女子的异样,握住了她披风下冰凉的柔荑:“无事,孤在这里。”
听着他又自称“孤”, 看着远处蜿蜒而来的宫灯骤亮,便知道在宫人面前还是要顾着宫闱体面,顾姝臣指尖轻轻缠着,努力压了压心头恐惧。
这也算是大难不死了,现在阖宫想必都被惊动了,无论是谁,再想动手怕是难了。
沈将时又紧了紧围着顾姝臣的披风,所幸这阁子不算高,梧桐树也繁茂,他指导这顾姝臣慢慢从树干上顺下去。
顾姝臣听着他指挥,一边挪动着脚步,只是她刚伤了脚,鞋子又破了,挪动起来还是不便。
总算快够着地了,沈将时安顿住她,对她宽慰一笑道:“孤先下去接着你,你别害怕,伤不着的。”
烟火下,沈将时下颌溅了星点黑灰,倒比平日端肃模样鲜活三分,顾姝臣忽地想起方才危急的时刻,他也是这样说的,不由心里一热,郑重地点点头。
太子殿下金口玉言,他说护自己周全,定是伤不着的。
沈将时看着顾姝臣还有些惊慌的眼神,心中怒意更甚。选在这时候动手,明摆着是要把两人一起置于死地。顾姝臣何其无辜,不过是再寻常一场上巳宴,谁想竟要连累得她差点把命丢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沈将时的心绪,顾姝臣努力抬了抬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只是这笑意还没出来,就见到她表情僵在脸上,显得有些滑稽。
沈将时暗道不好,便见顾姝臣抬手用力拽了他一把:“殿下小心!”
下一瞬,一支飞驰的箭矢刺破灼热的火光,直直冲着二人飞来!
沈将时被顾姝臣一拽,身子一歪,那箭擦着他的玄色蟒袍而过,金线骤然裂开。
顾姝臣闪身躲不及,箭矢刺进了她的肩头,宫装里立马洇出一大片殷红的血来。
顾姝臣感到肩头一阵钝痛袭来,那股痛意翻滚着,直直往她脑后冲。
她脑中眩晕一片,伸手去抓树干,却扑了个空,身子一歪,直直往树下坠去。
身子撞上盘错的虬干,顾姝臣眼前一黑,耳边传来沈将时惊慌的大叫:“姝臣!”
而后,她只觉剧痛传来,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看不到了。
…………
一点暖意从指尖传来,春风吹拂着檐马漾开一片窸窣声。
顾姝臣感到周身暖洋洋的,空气中荡漾着药汤的气息直往人的鼻子里钻。
她缓缓睁开眼睛,隐约看着身边恍惚有个人。
顾姝臣睫羽微动,只觉得眼前一片光晕。看东西跟蒙着层水雾似的,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姝儿?姝儿?”那人轻声叫起来,“快来人,侧妃醒了!”
听着熟悉的温柔声音,顾姝臣只觉鼻头一酸,不自觉涌出些泪来。
她还以为,自己再也听不到这温柔的声音了,心中生出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夹杂着汹涌而来的委屈。
这一落泪,泪水竟将眼前朦胧洗净,眼前又清明起来。
谢夫人坐在一旁,握着顾姝臣搭在被子上的手,打扮得依旧是庄严体面,只是面上神色憔悴,眼眶也是红红的。
顾姝臣看着母亲,勉强勾起一个笑,开口想叫人,却发觉嗓子好似有什么堵着,硬是发不出声音。
这时候,长乐阁几个宫女皆进来,见她醒来,面上都露出惊喜之色,见她口干要喝水,忙拿了靠枕,把她扶起来。
这一动作,伤口又被扯动,顾姝臣忍不住咧嘴,才发觉肩头包着绷带,正是前头箭扎进来的地方。
她动了动手脚,好在手腕还好,十根手指也没损伤。
再看脚腕,一边似是红肿地厉害,只是花窗上那一勾不至于如此,顾姝臣心沉了沉,怕是自己跌下去的时候损伤了。
顾姝臣轻轻动动腰背,有些酸痛,但也不至于不能动的地步。她稍稍安了心,还好,伤得不算太重。当时情况危急,她来不及反应,就想着拉开沈将时,结果自己却没拿稳掉了下去。
当时看着沈将时惊慌的面孔,她想着今日是难逃一死了,可惜了爹娘生养她一场,她还没来得及给家里争气,就要这样见阎王了。
好在自己是为了救太子才死的,生死攸关的大事,顾姝臣舍命救他,实是对社稷有功,皇家总会顾念着她的父母,给顾家体面是少不了了。沈将时一时半会也忘不了她,说不定日后荣登大宝,还要给她追封个皇贵妃什么的在地下当当,要是沈将时还能再顾念些二人间的情谊,说不定直接追封了皇后也未可知。那个时候,她可就成了顾家出的第一个皇后,虽是追封,那也是正经上皇家玉碟的,可真就出息大了!
顾姝臣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这种时候,她心里竟然想着是封后云云这些事,真是没出息透了。
谢夫人拿了小匙,端着瓷碗,一点一点舀起来喂到她口中。
顾姝臣咽了些水,润了润干涩的嘴唇,总算能开口说话了。
“娘……”她声音还有些沙哑,“您怎么来了?”
谢夫人看她的眼神全是心疼:“皇后娘娘特意下旨给了体面,特让我进来照看你。”
顾姝臣微微点了点下颌:“让您受累了……殿下呢?他……”
还没说完,顾姝臣便微微咳嗽起来。
谢夫人忙按住她,又喂了两口水:“说的什么话,你的亲闺女,我还能不管你不成。”
她拍拍顾姝臣的手,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放心吧,太子殿下能有什么事?早些时候被皇上召见进了宫,想必是快回来了。”
顾姝臣听着母亲的话,总觉着她的语气里带着些怨气。
谢夫人看着女儿苍白的面庞,心里又不知道第几次咒骂起太子来。好好的女儿家,进宫尚没满半年,在侧妃的位子上屁股都没坐热呢,竟然出了这样的事,闹得险些在宫里丧了命。
虽说这件事是意外,但是谢夫人觉着,既然把女儿嫁进去,就是托付了你们家,不论是什么身份位分,总得护女儿个周全。在家里都是好端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没理由平白着送进宫闱里糟蹋。
谢夫人放下瓷碗,又扶着还有些虚弱的顾姝臣躺下。那日宫里发生的事她不清楚,只知道皇宫一个阁子起火,京城里闹了一夜,她也忧心了一夜未睡,第二日一大早,就接到皇后娘娘口谕,叫她进东宫看女儿。她心道不好,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什么身份,随便带了些东西就进来了,一进长乐阁,就见到床榻上面无血色的女儿,和一旁红着眼的太子。
谢夫人在东宫守了一天一夜,顾姝臣夜里忽然发起烧来,太医跑了几回,她也是一刻没阖眼,唯恐女儿有个好歹。
顾姝臣重新躺下,眼神扫过周遭宫人。冯嬷嬷,采薇和竹青都在,连带着两个小丫头也在屋里候着,唯恐不见了翠影。
她忽想起那日在宫里那庄换琴弦的意外来,只是当着谢夫人的面,这事暂且先按下。
顾姝臣抬眼看着竹青,小丫头也是形容憔悴,眼睛肿着像个核桃,恐怕是那日吓坏了。
她扬起一个温和的笑,抬手叫竹青过来:“那天的事……吓着你了吧。”
竹青扑通一下就跪倒在顾姝臣面前,眼眶中又涌出泪来:“都是奴婢没护好主子……”
顾姝臣摇摇头,忙让周围人扶起来:“又不是神仙,谁能料到呢……快起来,不必自责了,倒叫我心里也不好受。”
竹青这才站起来,手背揩了揩泪水,那日她取了宫装往回走,眼见着过了翠华阁要到梧栖阁了,突然见着火光烧起来。
她心道不好,扯开了嗓子叫人。这里位置偏,也是她嗓门够大,宫人们抬了水去救火,她也跟着到了栖梧阁,就见阁子里火光重重,眼见着是要烧完了。
她惊惧极,顾不得烈火无情,围着阁子高喊着娘娘,只盼着顾姝臣能从哪个窗子里探出头来。
谁想她转了一圈也没回应,绝望之际便听到有人喊太子,转头看到梧桐树上的人影。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树上跌落了一道影,等她冲到树前,就见太子殿下神色惊惶,怀里紧紧抱着她们娘娘。
回了东宫,太医瞧了说是脚腕扭伤了,好在当时跌落的地方离地不远,又被树枝挡了一下,没伤到骨头,箭伤虽流了血,伤口却也不深,只是受了些惊惧着了风,其他地方倒是无碍。昨日夜里娘娘突然发起热来,太子又连夜薅起太医来,喂了几服药下去,折腾到早上,总算是退了烧。
竹青直念阿弥陀佛,好在她家娘娘福大命大,遭了火又从树上跌下来都能有惊无险,不然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她松口气,刚想开口问要不要去请旨叫太医再来瞧瞧,就听到外面有人来报,说太子殿下到了。
30-40
第31章 第31章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顾姝臣一抬眼, 便看到沈将时走了进来,他今日未着蟒袍,一袭水蓝织金长袍, 衣襟绣金丝流云纹, 衬得人愈发沉稳威仪。
众人行礼, 顾姝臣安然地躺在床上看着他, 微微扬起一个笑。
“我这副样子不能给殿下请安了……殿下莫怪罪。”
沈将时摆摆手坐到她身边,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
“你……感觉怎么样?可有哪里不妥?”
顾姝臣慢吞吞摇了摇头:“扭着了脚……其他倒还好。”
沈将时微微蹙眉,抬手去探她的额头。昨夜里突然发了烧,虽说早上全然退了, 可此刻看起来还是面容憔悴。
温热的掌心触到她的额头的刹那,顾姝臣心尖一颤想要躲开, 却被沈将时拉住一只手。
良久,沈将时收回手, 放下架子床前的围帐, 向茂才瞥一眼, 茂才瞬间心领神会, 猫着腰走到外间, 太医早就在外边候着了。
顾姝臣从帐子里伸出一只手, 沈将时亲自给她垫上绢帕, 请太医搭脉。韩太医是他专程从宫里带来的, 在太医院里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有他给看看才放心。
太医搭着脉诊了一阵子, 略一沉吟, 向沈将时行礼回话道:“娘娘退了烧,身子已是无碍。只是夜里受惊,还需静养。”
他顿了顿, 又道:“娘娘身子骨强健,箭伤未及要害,只是近日需戒了辛辣。至于脚踝扭伤,不至于伤了经脉,倒是无妨,臣开些解淤的药,日日服用两次,再配上膏药涂抹,休息些日子即可。”
沈将时听了才放下心来,叫茂才跟着去拿药。
“我的身子我知道,没什么大事的。”帐子里的美人声音带着些微微的颤抖,“殿下无碍吧?可有叫太医瞧瞧?”
沈将时摇摇头:“我无事。母后一早派人来瞧过了。要紧的是你……”
他亲眼看着她见了血,又从树枝子上跌下来,当即就晕了,肩上流了好些血,把他吓惨了。
顾姝臣垂眸一笑,低声开口:“让殿下担心了……”
看着二人间气氛有些微妙,谢夫人心中叹口气,起身带着侍女们出去了。
出门之前,谢夫人最后回眸看一眼,二人还在隔着帐子说话,太子的手悬在帐子前,似乎是有些犹豫。
罢了罢了。看着太子的样子,谢夫人心中火气散了大半。不光是她,太子也连着在顾姝臣床边守了两夜没阖眼,熬得一双眼睛血红。
要不是今早被皇上召进宫,他恐怕还要在这里待一早上。谢夫人又是一声叹,帝王家情薄,太子能做到这个地步,她得和顾家众人千恩万谢才是,哪能再开口埋怨呢,那也真真是太不知好歹了。
这样想着,她心中又不是滋味,忙加快脚步走出去了。
里间里,只剩下顾姝臣和沈将时两个人。
沈将时指尖触到冰凉的丝帐上,踌躇了片刻,刚想抬手把帐子拉开,却见帐子自己开了条缝,一只柔荑搭在了自己衣袖上,指尖轻轻一勾。
他心里一紧,忙拉开帐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阳光透过层层帐缦,落在顾姝臣脸上,笼上一层朦朦胧胧的金光,此时她脸色还是苍白,却莫名透出一种平和恬然来。
顾姝臣摇摇头:“没有……我身子可好啦,小时候病都很少生,你放心,我过不了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
听着她安慰的话,沈将时心头一酸,开口却道:“还活蹦乱跳……太医说了你需要静养,先在床上躺半个月再说吧。”
顾姝臣被他噎回去,只好讪讪一笑。
她这不是怕太子太自责吗……
二人又无言默了片刻,顾姝臣略一思忖,还是决定问问那日的事。
谁知还没等她开口,沈将时就靠近她坐了坐,帮她拢了拢锦被:“那日的事宫里已经在彻查了。”
顾姝臣眨了眨眼睛:“如何呢?那日碰到的宫女……”
沈将时不由攥紧了手,往顾姝臣的方向侧了侧,低声开口道:“已经死了。宫人赶到的时候,她已经上了吊。”
顾姝臣心中一惊,颈后出了一层冷汗:“怎会……是有人灭口?”
沈将时摇摇头,面露疲惫之色:“像是自裁,那宫女留下一纸血书,说自己姐姐是凤仪宫的宫人,犯了事被打死,她只有姐姐一个亲人,就起了为她姐姐报仇的心思。”
顾姝臣听了,心里觉得有些可笑,皇后娘娘宫里打死了人,她倒要找太子寻仇了,哪有这样连坐的道理。
只是,她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看着沈将时有些倦意的眉眼,开口问道:“只是……她不过一个小宫女,真有这样的本事?”
沈将时垂眸,睫羽轻颤:“她本就是司灯局的宫女,栖梧阁平日里鲜有人来,看守的太监倦怠,被人钻了空子。”
听着沈将时这样说,顾姝臣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道:“可那一箭呢……又是怎么回事?”
宫中的规矩她还是知道的,只有值守的侍卫有这种东西,岂是她一个小宫女能拿到的?
沈将时动作一顿,神色有些不自然,踌躇了片刻还是开口:“许是她见放火不成,便偷了弓箭来。”
说罢,笑着握住顾姝臣的手放在掌心中:“幸好你反应快,不然孤不知道如何……”
顾姝臣却不言语,只是盯着他看,水眸中闪动着些异样的神采。
沈将时叹口气,收敛了笑容,郑重地看着顾姝臣道:“这事……姝臣,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顾姝臣只是看着他,神色不改平淡开口:“那要看殿下说的是什么事。”
日光落在沈将时的长袍上,氤氲开一片淡蓝的光华,他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看着顾姝臣的眼睛:“这件意外……孤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顾姝臣垂下眼:“殿下是说让我不要再打听这件事了吗?”
空气凝固了片刻,室内一片如水的安静。
良久,沈将时缓缓点了点头:“这事……知道太多无益。”
顾姝臣没言语,低头思忖了片刻,就在沈将时以为她是生气了,将要开口的时候,却忽见顾姝臣抬眸,扬起一个明媚的笑。
“我知道了。”她轻快地说,“殿下定会处置好的。”
而后,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有什么吃的吗?我有点饿了……”
沈将时忙抬手把她扶起来靠在软枕上:“孤让他们煮了粥在炉子上煨着,清清淡淡喝点能舒服些。”
顾姝臣点点头。
沈将时替她理了理身前盖着的锦被,又开口道:“你这长乐阁就几个小炉子,平日里想吃什么都不方便,孤让他们辟个小厨房,日后你想要什么直接点就是。”
在自己院里想吃什么就自己点,不必上膳房去要,这可是东宫后院里独一份的殊荣。
顾姝臣想,受了伤病一场,白得一个小厨房,也算没白挨那一箭。
沈将时起身到外间叫人端粥来,顾姝臣看着他玉立的背影,抿了抿唇。
是呀,人家凭什么跟你说呀。
她不过一个东宫里侧妃,进来还不到半年,跟太子情深义重?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人家防着她也是应当。
再说,跟她说了又能怎么样?是能领着兵去杀了仇人全家,还是朝堂上进折子请求主持公道?既然被困在这深宫大院里,就当两耳不闻窗外事,乖乖扮演一个听话又华贵的花瓶才是。
顾姝臣心绪有些低落,沈将时回身坐在架子床边,看着她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心里又浮现出母后今日里跟他说的话来。
此事牵扯过多,跟顾姝臣说了,也只是为她徒增烦恼,沈将时并不愿让她为此忧心。再说,那日的事本就是他未留心才酿成这样的祸事,该让顾姝臣好好静养才是。
…………
凤仪宫里,皇后接到了东宫里的信,说侧妃已然醒了。
“可叫太医瞧过?有无大碍?”她问下首回话的嬷嬷。
嬷嬷笑着宽慰道:“娘娘放心,太子带着韩太医去瞧了,说娘娘身子强健,只需静养些时日即可。”
皇后这次舒口气,靠着八仙椅点点头。
她没看走眼,这姑娘果然是个有福报的。
那日那般境况下,能当机立断不拖累时儿,还替时儿挡了一箭,这种果敢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
她也暂且息了给东宫进新人的心,现在进新人,明摆着是因为顾姝臣无法伺候人,倒叫外头说宫里忘恩负义,没来得伤了皇家体面。
虽说她入宫这么些年,早就练就了一番铁石心肠,外人也道皇后娘娘是毫不留情的铁血手腕。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她心里还有那么一块软和地方,是给她的时儿留着的。
当时沈将时出生的时候还在东宫,非嫡非长,那时候太子妃还年轻,人人都盼着嫡子,谁在乎一个侧妃生的次子?
可饶是这样境况,她也坚信自己儿子将来是能成大事的。为着心里这个念想,她不遗余力给儿子铺路,终于给时儿挣出一个嫡子的身份。
宫里长夜漫漫难明,多少个夜里,是她和时儿依偎着才度过的。她此生只得了这一个孩子,只要她还活着一日,定是要拼尽全力护时儿周全。她向来爱憎分明,既然顾姝臣帮她护了她的时儿,她也乐得多给她些体面。
前日接到信,她当即就气疯了。出了这样大的事,她这两天只歇了两个时辰,各种线索千头万绪理不清,只是这事查得越深,她却愈发生出不安来。
看着桌案上宫人呈上来的口供,皇后抬手焦躁地揉揉眉心,一旁嬷嬷见了,忙上来劝慰道:“娘娘,您这两日疲惫了,好歹去榻上歪一歪……”
皇后却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抚了抚百褶裙上褶皱,一向凌厉的凤眸里罕见地露出一丝苦涩。
“嬷嬷,你说,当年的事,是我做错了吗?”
第32章 第32章 人我给你带来了。
听到皇后的话, 一旁的嬷嬷一愣,旋即摇摇头:“娘娘当年是迫不得已……为了保全您自己和太子殿下,不得不这样做的。”
皇后低头忖了忖, 再抬眸时, 眼中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威仪与凌厉。
“是。若是让本宫重来一次, 本宫照样会这般做。”
只要是为了她和时儿的前程, 她从不后悔。
她抬手抚了抚鬓边金钗,扬起一个笑容:“去告诉审问的嬷嬷,本宫已经知晓,既然吐不出什么, 就不必再查了。”
…………
长乐阁里,顾姝臣喝了小粥, 又躺着休息了半个时辰,精神好了许多。
外面宫人来报, 说许良娣和张孺人求见。
顾姝臣听着只觉得头有些疼, 张孺人也就罢了, 许良娣来了, 少不得又得虚与委蛇几句, 她还在病里, 没什么精神。拿出力气来应付她, 实在是让人不舒服。
谢夫人看着女儿微微蹙起的眉头, 心中一酸。皇家就是这般,一个院里头三妻四妾的, 总少不得要和别的女人打交道。她这辈子和顾将军一生一世一双人, 谁想女儿竟要去世上女子最多地方争宠。若是顾姝臣是正妻倒也罢了,偏偏是个侧妃妾室,无权无势的, 实在叫人焦心。
“要不就说你身子还不舒服,”谢夫人看着女儿神色,缓缓开口,“就先别见了,等你身子好些再说也不迟。”
顾姝臣却摇摇头,同在东宫住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现在见了,让她们知道自己伤得不重,省得以为她不省事,又生出什么作乱的心思来。
再说,如今母亲还在身边,叫她见了以为自己在东宫受委屈,回去又不知得怎么难受。
“无事,娘你先去歇息,我与二位娘子说几句话就好,废不了多少神的。”她对着母亲扬起一个笑。
谢夫人闻言,只得点点头,跟着采薇出去了。
顾姝臣披了件褙子,让采薇和竹青把自己扶起来,收拾妥当了,才把许良娣二位叫进来。
许良娣在外,顶着日头等了片刻,迟迟不见里头叫人,心中有些不屑。
她一个侧妃,进了东宫还没半年,受益于家世得了个高位,若真论起在东宫的时间来,远远比不得自己,如今受了伤到摆起谱来。
许良娣嗤笑一声,前日里顾姝臣随太子去上巳宴,她一早就派了耳目去打听着,只等顾姝臣在皇后面前出丑的消息,哪知道左等右等都到了宴会结束,也没听到一点风声。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却见有人匆匆来报,说宫里出了乱子。
再后来,她便得知太子抱着受伤的顾姝臣回了长乐阁,在那里守了一整夜。
其实她知道宫里出乱子的时候,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欣喜,只盼着顾姝臣能出什么意外,死在宫闱才好。
奈何希望落了个空,还是让顾姝臣侥幸回来了。她一听说顾姝臣醒了,就迫不及待拉着张孺人来探望,想探探顾姝臣究竟伤到何种地步。最好是毁了容或是伤了身子,再也不能侍奉太子才好。
等了片刻,才见顾姝臣身边一个婢女出来请她们进去。许良娣不动作,看着行礼的婢女轻笑一声:“若是娘娘不舒服,嫔妾们过几日再来就是了,叨扰了娘娘养伤,可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采薇躬身回话:“我家娘娘知道二位娘子忧心,说什么也要见一面才是呢。”
许良娣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再理这丫头,曳着裙摆走进去了。她今日着了一身淡紫襦裙,配着点翠头面,在春日暖阳里格外艳丽窈窕。
张孺人早就瞧见她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屑。来探望侧妃,她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是要作甚?太子殿下又不在里头,她又何必呢?别是想着平日里比不过侧妃去,如今趁着顾姝臣病中,上赶着来显摆来了。
她现在是彻底和许良娣撕破脸了。张孺人自知不是高门大户出身,却也实在看不上许良娣的心思,都是高门贵女,自己没本事像顾姝臣一般得宠,明里暗里总是针对人家像什么样子?
二人各怀着心事,进到里间去,顾姝臣仍在榻上半卧着,看着二人露出一个温婉的笑。
“如今我这副样子,倒叫二位娘子见笑了。”
许良娣摇着手中团扇,嘴角笑意盈盈:“这叫什么话,前日听消息,我忧心地一夜未睡,如今见娘娘安好,我们可就安心了。”
场面话到底是要说的,只是其中有几分真心就不知了。顾姝臣噙着笑没言语。
许良娣一进里间来,就仔细盯着顾姝臣瞧,只见她面色虽是苍白一些,其他地方倒看不出什么不妥。她本就身形纤细,如今病中更多了几分娇弱,活脱脱一个病西施的模样。
许良娣见希冀落空,心中又是一阵不快。
“姐姐且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宫里一点信都没有,我和张妹妹只能干着急。”许良娣装模作样叹一口,拿着帕子擦擦眼下根本没有的眼泪,又给一旁张孺人使眼色,示意她附和自己几句。
张孺人垂着眸,盯着自己裙子上的纹路,只当没看到。
许良娣心里暗骂一声,只好又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着顾姝臣。
顾姝臣捻了捻指尖,笑着看着二人:“殿下让我好好养伤,我也没再打听这事。左右过几日查清楚了,娘子自己去问殿下就是了。”
这话说的……许良娣讪讪一笑,倒显得是殿下偏疼顾姝臣了,为着怕她为旁的事忧心,连实情也不让告诉她。
谁知道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殿下就是因为顾姝臣才耽搁在宫里那么久……或者,这祸事就是因她顾姝臣起的呢?
许良娣忽然想到前几日里探听来的消息,心里忽然多了几分底气。
“姐姐说的是……许是这事不方便让姐姐知道吧,怕您自责妨碍了养伤呢。”
看着顾姝臣眸色微变,许良娣心中嗤笑,顾家也算是京城世家,谁想竟然养出来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这下被自己拿捏住了把柄,看往后还怎么度日?
她正洋洋得意,却听一道冰冷的声音的传来:“许氏,你什么意思?”
许良娣微愣,抬眼便撞上顾姝臣凌厉的眸子,全然没了平日里温婉可人的模样,黛眉微蹙,眼底冷光微动。
许氏登时噤了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她这时候才猛然意识到,顾姝臣其实是很凌厉的长相,只是平日里刻意敛着眉目看不出来罢了。
长乐阁里沉寂了片刻,许良娣回过神,见顾姝臣转过头,阖上眼不再言语,心里嗤笑一声,这下算是露出真面目了,不过她可看得清楚,顾氏是个外厉内荏的,唬唬旁人也就罢了,可别想糊弄她。这宫里的事十有八九跟她顾姝臣脱不了干系。
若不然,缘何过了这么久,宫里连个问候都无?宫里再怎么说,这样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她这般想着,心中更觉拿住了顾姝臣的心思,笑容也愈发放肆:“娘子不如想一想,如何跟皇后娘娘赔罪呢?”
顾姝臣眸光微动,嘴角勾起一个笑,语气冷了几分:“许娘子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
许氏却是没听出她语气里的警告,依旧不依不饶道:“念着姐姐你东宫服侍有功,想必是不会牵连家人的……”
她话音还未落,却见外面宫人疾步来报,说皇后娘娘口谕到了。
许氏心中一喜,险些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惩治顾氏的旨意终于到了?看她顾姝臣还怎么耀武扬威。
她正喜滋滋想着,却见外面四五个宫人抬进几个箱子来。
一个有些年岁的内侍的人向顾姝臣行礼,笑容可掬,恭敬道:“娘娘,奴婢奉皇后娘娘懿旨,念侧妃主子辛劳,特赐下恩典。”
顾姝臣颔首,那内侍虚托手示意身后物品,不紧不慢地报起来:
“云锦十二匹,并累丝嵌珠步摇十二支,甜白釉玉壶春瓶一对……”
一长串赏赐说下棋,许氏脸色一点一点变白。不是说要惩治顾氏吗,怎么……
说到最后,内侍从一旁小宫人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奉上。
“皇后娘娘念及主子身上的伤,特命奴才送来两支长白山百年老参,给侧妃主子补补身子。”
顾姝臣神色不改,叫婢女收下:“辛苦谙达您了,留下喝口茶再回吧。”
那内侍又躬身行一礼:“奴才得回去给皇后娘娘复命。出宫前,娘娘特意吩咐奴才,说不许叨扰您养伤,等过段时日您好全了,再来看望您。”
内侍退出去前,回眸深深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许良娣,心中悠悠一叹。
宫里总少不了这样的人,迟早有一天把自己作没了。
宫人们悉数退出去,只留下满屋赏赐。许良娣看着琳琅满目的物件,只觉得扎眼,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草草行了个礼,袖子一甩走了出去。
顾姝臣没再理她。若是平日也就算了,今天她昏迷刚醒来,心情不佳,是许氏非要往上撞。
她走了,长乐阁里清净不少。顾姝臣抬眸看着一直不言语的张氏,弯了弯眉眼。
“今日无法招待娘子了,等我能下地了,再去找娘子。”
张孺人面色却是有些凝重。
张氏的性子一向温和,顾姝臣少见她这般样子,疑惑道:“怎么……”
张孺人抬头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道:“娘娘,人我给你带来了。”
说罢,她往外看一眼,两个宫女带着一个绑着手的小婢女,押到顾姝臣面前。
第33章 第33章 说了不吃就是不吃!
顾姝臣看着地下的宫女, 刹那间明白过来。
她微微一笑,抬眸看着张孺人。
“娘子倒是磊落的很。”
张孺人面色不改,依旧是一脸的坦然:“事情不是我做的, 我对娘子自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她冷冷扫了一眼那被绑着的小宫女:“人我已经审过了, 娘子不放心, 大可以再问一次。”
顾姝臣却未顺着她的话, 收回目光,淡淡开口:“我自是相信娘子品性的,只是怕其中有什么内情,连娘子也被蒙蔽了。”
听了顾姝臣的话, 张孺人面色微沉:“我知娘子疑心,只把她带来, 信与不信娘子自可分辨,要杀要剐也由娘子, 横竖我就在这东宫里, 娘子有什么想问的, 我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看着张孺人郑重的样子, 顾姝臣轻轻颔首:“我今日累了, 若是有什么, 我自会交给太子处置。”
话说到这份上, 张孺人知道, 无论顾姝臣信不信她,她再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了。
这倒是和她来之前预想的不差多少, 于是张孺人不再辩解什么, 行了礼便退出了长乐阁。
跪在地上的婢女见张孺人走了,忍不住嚎叫起来,只是她的嘴被布塞着, 只能发出呜呜咽咽压抑的声音。
不等顾姝臣吩咐,竹青便走上去甩了她一个巴掌。这一掌极其用力,直接把那宫女打得歪倒在地上。
“不看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娘娘还没做什么呢,你敢犯下这般大事,现在要死要活给谁看!”
那宫女脸上立马红肿起一个包,看着竹青眉眼间凌厉的怒气,不敢再说话了,只是垂着头呆呆地跪着。
顾姝臣此刻也认出来了,他是张孺人身边的小宫女豆蔻。
她拢了拢鬓边发丝,不紧不慢开口:“既然张孺人把你送来,便别拿本宫当傻子,说什么你是无辜的这种话。”
她黛眉微扬,不等那宫女有什么反应,冷淡道:“先把她带下去关起来,派个人守着,不许她跟外面有联络。”
竹青诺一声,把人带下去了。
顾姝臣抬手揉了揉额角,如今母亲还在,这事暂且缓缓再查。母亲尚不知道宫里那件事,否则又要忧心。
况且,眼前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她又躺下,把那日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细细在脑中过一遍。
从进宫遇到柳充媛,再到出宫偶遇策王妃……
策王妃……顾姝臣想起那日宫墙下策王妃温婉的眉眼。这事会和她有关吗?或者说,她是得了策王吩咐?
顾姝臣心中警铃大作,若是这样,事情可就不简单了。
谢夫人走进来,就看到女儿平躺着,眉宇间似有愁绪萦绕。她轻轻坐到女儿身边,理了理她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
“别想那么多,现在什么都没你养伤要紧。”谢夫人柔柔开口,“若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的,派人来顾府里说一声就是。”
顾姝臣看着母亲,眉眼盈盈勾起一个笑:“娘你放心,女儿心中有数。”
谢夫人点点头,女儿的性子她知道,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
既然顾姝臣醒了,谢夫人也没有待在东宫的必要。尽管太子吩咐请谢夫人多待一些时日,她还是在天黑前回了顾家,且不说顾家的事情她放不下,她一个岳母,成日里待在太子和侧妃间打扰小两口,也不像话。
日光渐沉,西边铺开一片灿烂的火烧云,如血般殷红诡谲,顾姝臣盯着支摘窗,恍惚间又看到那日梧栖阁里灼灼燃烧的烈火。
竹青看到顾姝臣盯着夕阳不语,走到床边轻轻唤着:“娘娘……”
被竹青一叫,顾姝臣收回思绪:“何事?”
“太子殿下派人给娘娘送了些燕窝粥,娘娘现在可要用?”竹青观察着顾姝臣神色,斟酌着开口。她看得出来,娘娘此刻心情不佳,因此适时提起太子来,希望娘娘心情能好些。
顾姝臣却摇了摇头。小时候母亲爱喝燕窝,她也随母亲用过,她儿时咳嗽,母亲就让家里仆从拿雪梨和燕窝一起炖着,再放上红枣和枸杞给顾姝臣喝。她那时候也没尝出来什么味道,只觉得甜甜滑滑的。
后来她去外祖家,几个表哥见她吃燕窝,煞有介事地告诉她燕窝是怎么来的。她那时候小,只听到他们说什么“燕子的口水”,想起她有次看到一只死燕子翅膀下密密麻麻的虫子,被恶心坏了,说什么也不要再吃了。家里人说不动她,尝试了几次只能作罢,家里好东西多,补身子也不缺这点燕窝。
时至今日,虽然她知道被取燕窝的燕子跟她在房梁下看到的燕子不一样,但不知是不是小时候那些事情给她留下的映象太深,她如今也不大爱吃燕窝。
于是她摇了摇头,吩咐竹青道:“我吃不下东西,送些薄粥罢了。”
竹青应是,好在粥是一早煨好的,她服侍顾姝臣用了些,顾姝臣便说自己累了,让她们下去。
“若是殿下来了,就说我歇下了。”帐子里,顾姝臣神情冷淡,娇艳的红唇有些干涩,缺了血色,看上去有几分单薄。
竹青应下来,轻轻阖上门出去。
她怎么隐隐觉得,娘娘是生太子殿下的气了呢?
…………
太子从外面回来,径直往长乐阁去,却扑了个空。
顾姝臣身边的采薇来东宫已经有些时日,可是看着太子的眼神还有些畏惧,却坚定不移地传达着她家小姐的意思:“殿下,娘娘已经歇下了。”
沈将时点点头,抬脚要往里走。顾姝臣刚退烧不久,谢夫人又回去了,虽然太医说已经无事,他今晚还是要在长乐阁里守着,万一顾姝臣夜里又发起烧来,或是出了些别的事情,他能照看些,叫太医也方便。
他正要抬手去推里间的槅门,却见采薇闪身过来,对他行礼道:“殿下恕罪,娘娘说她想一个人歇着,早就撵了奴婢出来,吩咐谁也不许打扰,此刻想必是睡着了。”
言下之意,是他这个太子夫君也不行。
沈将时动作僵住,心里叹口气。
“罢了。”他收回手,回身坐在外间顾姝臣平日里待客的玫瑰椅上,“那孤便在这里等着吧。”
魏有得见了,忙给一旁的竹青和采薇使眼色。
叫堂堂太子在外边等着,像什么话?就算侧妃娘娘歇下了,也该请殿下到里间去呀,怎么就在外边坐着?
虽说这里是侧妃娘娘的长乐阁,可说到底太子殿下才是这东宫的主人,真想去哪里,别说他们几个奴婢了,连侧妃娘娘也拦不住。此刻这样也不过是看在侧妃娘娘受了伤,哪能真让太子这样等着?
谁知竹青和采薇平日里挺机灵的两个姑娘,此时却像是没看到魏有得挤眉弄眼一样,忽然变成了被施了定身咒的仙子,一动也不动,眼皮子也不掀一下。
魏有得急得要命,眼看着太子殿下安然坐下,眼巴巴看着里间槅门,望眼欲穿的样子,活像一个等着皇上宠幸的妃子。
魏有得一咬牙,轻轻咳嗽几声,希望这两个丫头能幡然醒悟。
然而他一连咳嗽了好几声,采薇和竹青还是榆木一样安然不动,反而引得太子殿下侧目看他。
“你嗓子不舒服吗?”沈将时眉头微蹙,“不舒服就去休息。”
魏有得讪讪一笑,忙说没有。
沈将时收回目光,不再搭理魏有得。
他手边桌案上掌着一盏小灯,照亮他身前的方寸之地。
窗边太平花开得繁盛,鹦鹉架子上站着小眉音,此刻正不紧不慢地理着自己的羽毛,时不时轻轻咂嘴。
长乐阁里无处不精致,都是顾姝臣嫁过来之前,按照沈将时的吩咐打理的。后来顾姝臣来了,似乎是对这样的布置很满意,也没再按照自己心意改动。
见太子不再言语,魏有得也噤了声。长乐阁里寂静一片。
就在魏有得要认命的时候,封嬷嬷适时走了过来,向太子行礼道:“殿下,您劳碌了一日,不如先去歇息。娘娘这里有奴婢守着,若是娘娘知道您这般守着,明日该怪罪奴婢了。”
还是宫里的老人有眼力见!魏有得感动地直要落泪,刚准备开口,却见太子殿下摇了摇头。
“孤就在这里等侧妃。”
他听说顾姝臣今日只用了些薄粥,连他送来的燕窝也没吃。若是真这样睡了,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饿醒了。一屋子婢女只会顺着顾姝臣的性子,还得他来劝她再吃些东西。
封嬷嬷见太子目光坚定,笃定了是要在这里等侧妃,只好露出一个笑,换了个策略。
“若是娘娘醒了,奴婢立马去禀告殿下。如今天色不早,奴婢们顾着娘娘,恐怕怠慢了殿下。”
沈将时却是神色不改,只说不妨事。封嬷嬷见说不动他,只好不再坚持,只在一旁站着,给魏有得递了个无奈的目光。
魏有得没辙,只好收了心思。
好在只过了两刻钟,就听到里面传来女子轻唤的声音。
采薇听到,正要推门进去,却见太子殿下先人一步走到槅门前。
沈将时推门,便见内室黑暗一片,床头案上留着一盏如豆小灯,照着顾姝臣如画眉眼。
顾姝臣似是将将醒来,眸中满是倦意,见他进来,也没什么意外。
“殿下来了。”
沈将时坐到她身边,看着她被单下单薄的身形,略带责备道:“怎么不吃东西?”
顾姝臣垂眸,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没什么胃口,不想吃。”
“那也要多吃些,你如今病中,怎么能由得自己性子。”沈将时语气多了几分严厉,吩咐身边采薇道,“去把燕窝给你家娘娘端来。”
采薇看着顾姝臣的脸色,正想开口解释自家小姐不爱吃燕窝,却见顾姝臣精致的眉眼忽而染上几分愠怒。
“我说了不吃就是不吃!”
第34章 第34章 孤就在此处。
顾姝臣一开口, 不光是一旁的采薇,连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一瞬间,里间里安静极了, 只能听到顾姝臣微微的喘气声。
月光投过雕花窗落在沈将时玄色衣袖上, 将上面的银色纹路映得忽明忽暗。
“我累了。”她静默了片刻, 伸手拉起被子, “先歇息了,殿下自便吧。”
采薇反应过来,看着床榻上自家小姐已然是合上眼,忙转头去看太子的神色。
她本以为太子被这样忤逆会勃然大怒, 谁想他只是微微蹙眉。
“殿、殿下……”她走上去斟酌着开口,“娘娘她身子不适, 奴婢……”
沈将时摆摆手打断她的话。
“孤就在此处。”
采薇噤了声,在美人榻前桌案上留下一盏灯, 行了个礼便退出去了。
门轻轻合上, 屋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两盏如豆的小灯, 在黑暗里晕开一片温暖的光。
沈将时替她拢了拢帐子, 走到美人榻前坐下。
“孤就在这里, 有什么不适唤我即可。”
顾姝臣没搭理他, 兀自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是他要等着的, 想等就等吧, 反正她做不了太子的主,也懒得管了。
顾姝臣把自己缩在被子里, 淡淡暖香气息从锦被上传来, 她心也安定了几分。
她闭着眼睛想要入睡,脚踝和肩膀上的伤口随着呼吸隐隐作痛,这几日实在是太累了, 顾姝臣只觉得自己身心俱惫。
只是……
她静静躺了一会儿,便倏地睁开眼。
一点橘黄的灯光透过帐子,荡开一小片光晕,正好映在她面前,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恍若一只只飞虫。
顾姝臣翻个身,没好气地开口:“灯太亮了!”
帐子外的人没说话,片刻后响起衣袖摩擦的声音,顾姝臣面前的一小团光晕消失,两盏灯都灭了。
这还差不多,顾姝臣满意地重新闭上眼睛。
或许是因为没了光亮,她的听力变得格外灵敏。一闭上眼,就恍惚听到帐子外有袖子轻轻摩擦的窸窸窣窣声。
她抬手堵住耳朵,可这声音恍惚是钻进了她脑中,一直萦绕盘旋着,扰得她不能入睡。
顾姝臣辗转反侧几次,终于认命般地睁开眼。
这一睁眼,耳边的声音反倒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终于反应过来,根本不是外面的声音扰了她清梦,扰乱她的是她自己的心绪。
顾姝臣心中叹口气,罢了罢了,有这么一个大活人在外面端坐着,横竖她是睡不了了。
她抬起一只手勾开纱幔。
外面沈将时正端坐着,忽见一只纤细的手从纱幔后伸出来。
他素日里视力极好,即使在夜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唯恐是顾姝臣哪里又不舒服了,便急忙开口询问道:“姝臣你怎么了?”
甫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一下,随即只觉双颊发烫。
他怎么就这样直接叫出顾姝臣的闺名了。
帐子里顾姝臣似是没有察觉他忽然转变了称呼,绵软的声音里还带了几分倦意。
“你……来这里睡吧。”
沈将时的脚步一顿,便看见顾姝臣已经拉开了帐子,月光下一张巴掌脸略缺血色,神态慵懒,眉眼间萦绕着淡淡愁绪,似是春雨打过的梨花。
他看着,心头又是隐隐一痛。
“不了,”他开口道,声音有几分干涩,“侧妃好好休息吧。”
他刚想坐回去,却听到顾姝臣不满“哼”一声,带着些许鼻音。
“叫你过来就过来!”
听到她愠怒的声音,沈将时只好顺从地回身坐到架子床上。
顾姝臣脸颊微红,眸光中带着一层薄薄的怒意,像一只发怒的小狸奴。
看着她生气的样子,沈将时心里叹口气。他知道顾姝臣心里怨他,遇到这样的无妄之灾却被隐瞒着不让知道真相,换作是谁都不会轻易淡然揭过。
“睡吧。”她盯着沈将时看了一会儿,冷冷吐出一句,拉起被子翻身背对着他,被子上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一只孔雀的尾羽正对着他。
沈将时嗯一声,躺在她身边。
睡前顾姝臣特意叫采薇她们打了热水来给自己擦洗,她动作不方便,两个丫头再加一个封嬷嬷,四个人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把身上都擦了一遍。封嬷嬷又给倒了些舒缓筋骨的药油,因而她身上带着淡淡的草药香气,配着床头薰衣草香包丝丝缕缕甜味,在帐子里萦绕。
顾姝臣不再言语,自顾自闭上眼睡去了。
沈将时想了想,抬手轻轻搭在她腰间,指尖触及绸制寝衣。
顾姝臣怔了怔,想抬手去推开他,却被沈将时一把按住,他掌中薄茧摩挲过她手背,顾姝臣睫羽轻颤。
“孤答应你,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孤就告诉你真相。”
月光映着他俊朗的眉眼,眸中倒映着顾姝臣的剪影,温柔之中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
顾姝臣咬了咬唇,眸中盈着点点泪光,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不言语。
沈将时叹口气,指尖捻了捻她落在锦枕上的秀发,柔声道:“睡吧。”
顾姝臣却没有动作,只是睁着一双杏眼看着他。
太子殿下总是骗人,反正她不要再相信他了。
沈将时见她不言语,也不强求,轻轻拢住她的柔荑。
…………
第二日顾姝臣睁开眼睛时,沈将时已经走了。
身侧的床榻一片冰冷,枕畔空余浅浅凹痕,她身上的锦被却是被细心裹好的。
窗外传来鸟雀的啁啾,春风吹拂着枝头新绽开的海棠花,簇簇花影透过窗棂,在青砖上摇曳。
她盯着被掖好的被角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叫人。
采薇并竹青一起进来,服侍她漱口洁面。
竹青端着水盆出去,采薇帮顾姝臣梳理满头青丝,语气里带了些嗔怪:“娘娘,您昨日是怎么了?可吓死奴婢了。”
她家小姐一贯温和,连对着她们也不曾有过那样的神色,怎么昨日就把怒火撒在太子身上了呢?
顾姝臣指尖绕着墨发,漫不经心答道:“殿下不都没说什么嘛……”
采薇忧心忡忡放下篦子,端来镜子给顾姝臣照:“万一殿下恼了您,再也不来咱们长乐阁可怎么好?”
顾姝臣接过镜子照着,瞥了一眼身后的采薇:“他不来就不来呗,太子不来咱们就不过了?”
太子不想来,她还能绑着人家来不成?
反正这东宫里除了自己,还多的是地方供太子殿下去。太子不来,她自己难道就不过了?这么些时日,也未见过太子去过许良娣和张孺人处,她们两位娘子还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
反正她顾不着别人,顾好自己的心就是了。经过这接二连三的祸事之后,顾姝臣竟然生出几分参禅的感觉。跟自己的性命比起来,太子殿下的态度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再如何,只要她不自造孽,太子也不会拿她怎么样。可在这宫闱里呢,她明明没做什么事,却要被人暗害,轻则丢面子,重则实打实地丢了命。
顾姝臣摇摇头,她才二八年华,正是大好时光,既然宫里明枪暗箭都难防,不如守好自己的心,明哲保身多享受一段时间清平吧。
采薇还想说什么,却见顾姝臣放下了镜子。镜面扣在锦垫上,发出轻微闷响。
眼下还有一件事要解决。
“去把豆蔻带上来吧。”
采薇应是,不多时,豆蔻被带到了她面前。她自昨日起就被顾姝臣关在后院里,最开始还会哭嚎喊冤,只是把嗓子喊哑了也没见有人来。此刻她衣衫还算齐整,可是精神却有些恍惚了,发丝凌乱,眼中也没了神采。
顾姝臣并不看她,半倚在软枕上,神色冷淡,端详着指尖丹蔻。
“本宫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要开口说,自不会拦着你,只是你说之前要想清楚了。”
她斜睨一眼匍匐在地的女子,唇角微扬,露出一个笑。
“你交待的属不属实,本宫自有法子验明。只是到时候把你交到太子那去,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听到太子,豆蔻的神色变了变,顾姝臣示意竹青把她堵着嘴的东西拿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说吧。”她慵懒开口。
豆蔻脸色白了白,眼神闪躲,结结巴巴地交代着。只是她到底动了些歪心思,虽是开了口,虚虚实实说不清楚。
顾姝臣抬抬手,竹青几个巴掌赏下去,她束发的簪子飞出去老远,豆蔻眼一翻,摇摇晃晃晕倒在地。
顾姝臣懒得管她是真晕还是假晕:“把她带下去吧,继续关着,关到她愿意说话为止。”
竹青应是,拖着人下去了。
她不信这宫女是无辜的。在她晕过去这些时间里,太子定是派人探查了这件事,不然张孺人也不会在自己刚醒时就火急火燎把人带过来。
至于她何时会说实话,顾姝臣不急。此时敌暗我明,拖得越久,暗处的人越坐不住。
看着顾姝臣冷冽的神色,采薇有些心疼。几月前,她家小姐还是那个会在夫人怀里撒娇、睡前托着腮问自己相不相信一见钟情的懵懂少女,怎么忽然间就成了这般杀伐果断的样子。
虽说在宫里这般情境下,单纯并不是件好事,按理说,看着小姐这般变化她理应欣喜,可她还是想念小姐无忧无虑的时候。
她眼眶一热,轻轻开口唤道:“小姐……”
顾姝臣抬眸,似乎是参透了她的心思,勾唇一笑。
“傻丫头,别担心。”
她故作轻松地拢一拢鬓发:“你看我刚才装得可像?是不是把她吓坏了?”
采薇红着眼眶,抿了抿唇,强笑着顺着顾姝臣的话:“嗯,可像啦,不知道的肯定以为娘娘是谁家做了几十年管家奶奶的夫人呢。”
主仆二人正说着,却听外间响起眉音轻快的啁啾声,随即响起行礼问安的声音。
第35章 第35章 她生气了。
采薇心中一喜, 转眼却见顾姝臣神色恹恹,靠着绣了喜鹊登枝图的软枕,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沈将时进来时, 便看到榻上慵懒的美人, 白皙的脸上染上了一点红晕, 肩上的伤口似乎是刚换了药, 领口微张,露出下面凝脂般的雪肤,随着呼吸起伏。
顾姝臣抬眼睨他一眼:“太子来了?”
态度毫无恭敬可言,就算在家里兄长惹恼了她, 她也很少这般说话。
沈将时却选择忽略了她的不恭,端过身后内侍手中的白瓷盅, 坐在她身边,修长手指揭开盖子。
“你既不爱喝燕窝, 我叫他们做了玫瑰银耳羹, 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口, 小心翼翼送到顾姝臣面前。
顾姝臣微微抬眼, 白瓷盅里的银耳羹晶莹剔透, 微微泛着热气, 粉嫩的玫瑰花瓣点缀其间。
其实她也不是很爱喝银耳, 但做成这般诱人模样的她从前也未见过。
顾姝臣朱唇微启, 很给面子的抿一口,银耳羹温度刚刚好, 入口温润, 丝丝缕缕的甜意在唇齿间弥漫开。
沈将时有些紧张,见她尝了一口神色却没什么变化,眼巴巴地看着她:“如何?”
美人垂眸, 薄唇微抿:“尚可。”
她从前不爱吃银耳,顾家的厨子不大会切银耳,总是把它们一团一团放进去,嚼在口中微无甚味道,顾姝臣喜酸喜甜,喜欢有滋味的食物,自然不喜欢寡淡的银耳。
到底是东宫的厨子得要领,配着她喜欢的玫瑰甜酱,她第一次体悟到银耳也能做得这般可口。
沈将时心中一喜,忙又舀了一勺喂给她。顾姝臣用了半碗银耳羹,便推开了。
“怎么了?”沈将时以为她忽然又不喜欢了,“可是哪里做的不好?”
“下次加些藕粉来试试吧。”顾姝臣移开目光,抽出绢帕擦擦嘴角。
“是。”沈将时露出一个欣喜的笑,眼底带着淡淡愧色,“是我考虑不周了。”
看着太子的神色,顾姝臣心中有些疑惑。
她怎么觉得太子今日有些奇怪,对她似乎有些过于小心了。
甚至有些……谄媚?
顾姝臣也跟着沈将时见过不少人,饶是对皇上皇后,他也更多是晚辈对长辈的恭敬,却从来没有这种下位者的姿态。
她只是他屋里一个小侧妃,说得难听点,在宫外就是妾室通房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神仙娘娘,至于这样吗?
不过她只是心里觉得奇怪,沈将时看起来乐在其中,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没说什么。
侍女拿来沾了水的帕子,沈将时很自然接过来,仔细在红唇旁擦拭着,绢帕掠过那一抹红艳,留下一片润泽。
采薇胆战心惊地看着,她原以为太子在接二连三在娘娘这里碰了壁,再也不会来了。结果这才刚从长乐阁出去,几个时辰又折了回来,还端了银耳羹。
她以为自家小姐怎么着也得感激一下,谁想小姐的心肠比石头还硬,一点软和意思也不给太子。
采薇立在一旁偷看太子,却见太子在小姐用了银耳羹之后喜悦的表情,一副眼巴巴等着夸赞的样子。
她又看那白瓷碗里还剩一半的银耳羹……
采薇承认她有点看不懂太子殿下的心思了。
沈将时把帕子交给婢女,垂眸看着顾姝臣微敛的眉眼:“感觉好点了吗?”
顾姝臣撇撇嘴:“脚疼。”
听她娇软呼痛的嗓音,沈将时心头一紧,紧张地欲要去掀锦被:“我看……”
谁想他手刚触到柔软的锦缎,就听到一声呵斥:“干嘛!”
他猛地停住动作,抬眼就对上顾姝臣带着愠怒的眼眸,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活像一只炸毛的小兔子。
沈将时讪讪收回手:“好,听你的。”
顾姝臣黛眉微扬,看着沈将时,他低着眉,嘴角耷拉下来,活像一个被欺负了的小媳妇。
她不禁蹙眉,太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是她脾气太坏,惊到太子了?
不能啊……堂堂太子殿下,一向处乱不惊泰然自若,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转了性子。
屋里静默了片刻,外间眉音的啁啾声又传来。
顾姝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平心而论,太子对她挺好的,梧栖阁起火到底也怨不得沈将时,真要说还是她湿了裙子先落入对方的圈套的。
再想到他帮忙偷换琴弦的人,顾姝臣心软了几分,开口道:
“那、那件事,多谢你。我会解决好的。”
听到这句话,沈将时勾起一个笑:“能帮到你就好。”
顾姝臣眉头欲深,仔细去看沈将时的神色。
还是说,他这是在跟自己闹脾气?
沈将时察觉到顾姝臣探究的目光,对她露出一个温润的笑。他本就生得眉眼如画,这一笑更是透着如水的温柔,顾姝臣心尖一颤,移开目光。
算了,她才不要管他是怎么想的。
窗外海棠花随风摇晃,粉色的花瓣飞扬,几片飞进窗子里,落在青砖上。
顾姝臣恍若察觉,海棠花开得灼灼,马上就是暮春了啊……春天就要过去了。
从前她最喜欢春天,谢夫人和顾将军都喜欢种花,没事就喜欢在花园里研究各种养花技术,顾家三个孩子耳濡目染之下,也喜欢各种花草。
每到春天,顾将军就会带着几个孩子到外面踏青,顾姝臣尤其喜欢去看梨花,看漫山遍野的白,恍若置身仙境一般。
可是如今……顾姝臣动了动脚踝,针扎般的剧痛袭来。
或许是在病中,她脾气格外大,看着满目春色不能享受,一股浊气又涌上心头。
“我想去外面!”她气鼓鼓道,“在这里躺着要烦死啦!”
闻言,沈将时一怔,随即点点头。
“好,我带你到外面。”
虽然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了,可顾姝臣刚受了伤,沈将时不敢马虎,硬是给她披上了披风,才抱着她往长乐阁外面走去。
顾姝臣脑袋抵着沈将时胸膛,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上好的锦缎在她手下泛起了褶皱。
沈将时微微颔首在她耳边道:“我们去那边树下好不好?”
顾姝臣耳后一片酥麻,听着他胸膛下清晰的心跳声,脸颊漾开一抹红,直染到眼尾。她根本没听清沈将时在说什么,只是胡乱应着。
她忽然有些后悔刚才乱发脾气了。
沈将时带她到花树下,阳光落在海棠花瓣上,枝头精致的花朵宛若少女的温婉的笑颜。
似是被这温柔春色感染,顾姝臣眉眼间残存的怒火渐渐散去,又变成了那个温柔的娇女郎。
沈将时顺着她的目光去看海棠花,他从前从未为这些花草驻足过,储君当心怀天下苍生,而不是为一点草木驻足。可今日跟着顾姝臣,他才发觉一草一木也有其兴味。
“好了,”良久后,顾姝臣在他胸前小声道,“殿下,咱们回去吧。”
顾姝臣虽然自觉身量纤纤,但是她毕竟这么大一个人,沈将时一直抱着她不动,恐怕也很费力气。
她是有些恼沈将时,可是也没想把他累死。
“无事,”沈将时的气息掠过她耳畔,“姝儿要是喜欢的话,我们就再待一会儿。”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目光澄澈:“孤再累一会儿,也无碍。”
听清楚沈将时称呼她什么以后,顾姝臣脸腾一下升起一片红云,抬眸气呼呼地看着他。
沈将时面色不改,心中却是轻笑。
顾慕臣说的话果然有几分用。
不枉他今晨起了个大早,把顾姝臣一个人抛在东宫里,专程去礼部堵顾慕臣。
他想起顾慕臣看着自己时那副怪异的神情。
“让姝臣不生气……这可有点难办。”顾慕臣努力憋着笑,极力压下嘴角,信口胡诌着,“小妹平日里在家再温和不过,从未见过有动怒的时候……殿下容臣好好思量一下。”
沈将时听前半句话,心中陡然一凉,后面一听有戏,立马点点头道:“那顾大人好好想。”
若是在家从未动怒……这次让她这般生气,定是受了很大委屈。
沈将时看着顾慕臣,有些心虚。顾姝臣在家是幺女,父母并两个兄长宠着,一点风浪都没见过,谁知一朝进了东宫,来到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去处,竟然屡屡遭难。
沈将时垂眸,是他的不是,幸而这次顾姝臣无事,还可以让他好好补偿自己的罪过。
顾慕臣装模作样地皱了皱眉,扶额苦思了片刻,摇头晃脑道:“殿下啊,姝臣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依臣之见,温柔悉心安慰,效果未必好。”
顾姝臣这个小妹,他这个大哥最清楚她的性子,你哄着她,她就愈发蹬鼻子上脸,还要狠狠薅你的头发。
沈将时蹙眉:“那可如何是好?”
成为储君这些年,下面的弟弟妹妹对他无不是敬而远之,沈将时当真不知该如何能让顾姝臣回心转意,不再生他的气。
看着太子有些慌张的模样,顾慕臣心中暗笑。
堂堂太子殿下,文韬武略,玉树临风,最后竟然败在他妹妹手里!
“这倒也不难。”顾慕臣摇摇头,“俗话说堵不如疏,殿下,您不妨让侧妃疏发心中郁结,脾气发出来也就好了。”
沈将时思索着他的话,有些怀疑地看他一眼:“若是还不好呢?”
“那……您可能得受点委屈。”顾慕臣眨眨眼,“娘娘若是心软了,自然不会再生气。”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太子总该懂了吧!
果然,沈将时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
是要他顺着顾姝臣的话,还要做出受了委屈又不敢说的样子,哄得她心软了,自然会忘记生气的事。
沈将时脸颊有些发烫,平日里都是别人讨好他,要他主动去讨好别人,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见太子神色有些犹豫,顾慕臣露出一个笑。
“其实……殿下平日里与侧妃相处,也不妨多用此法。”
第36章 第36章 被她使唤的感觉。
平日相处?
沈将时心头微微一颤。
顾姝臣和自己一直不够亲密, 竟是因为这个吗?
是他太过高高在上,让顾姝臣不喜?
或许他可以这般试试?
看着太子神色有些动摇,顾慕臣暗自在心中为太子鼓劲。
为了妹子的幸福, 他这个当大哥的都做到这份上了, 太子可千万要争气呀!
…………
等二人再次回到屋里时, 沈将时察觉到顾姝臣的情绪明显已经好了许多。
采薇和竹青趁机把内室里收拾了一番, 换上了新的帐子,帐子上绣着西府海棠,一直蜿蜒到床尾。
沈将时把顾姝臣放回床榻上:“你好好养伤,我晚上再来看你。”
顾姝臣却勾住他的衣袖, 眨眨眼睛看着他:“先等一下。”
而后,她吩咐把翠影带上来。
采薇应了一声, 去后门下人房里叫人。
一旁竹青不禁叹气。翠影是和她一起来服侍侧妃的,心思灵巧自是数一数二的, 可是在日常小事上太容易掉以轻心。这次宫宴上的事, 若不是娘娘机敏, 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呢。
回了东宫之后, 翠影自知有错, 请竹青把她关在柴房等侧妃发落。竹青到底不忍心, 把她关在后罩房里, 自己去和两个小丫头挤着睡了几日。
翠影低着头被带上来, 一进到里间就跪在了顾姝臣面前。
顾姝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她衣衫齐整,神色却有些憔悴。
翠影平日里负责看管着园子里的绣楼, 顾姝臣的琴就放在绣楼里, 她想起那日去时撞见豆蔻慌里慌张的样子,便知能发生此次的事是自己疏忽。
她心里懊悔至极,却也没什么可辩驳的。她不会做出背弃的事情, 就不知侧妃会怎么想了。毕竟做出这事的,大概是她的同乡且和她来往密切的豆蔻。
“奴婢自知有罪,请娘娘责罚。”
顾姝臣看着她的神情,想起那日在宫宴上翠影焦急的样子,心知这事大概率跟她没什么关系。只是到底是因为她的疏忽,才让豆蔻钻了空子,不罚自然是不行的。
她抬手叫翠影起来,神色不改:“这次的事,我心里有数,也算给你长个教训。这次侥幸逃过一劫,若是真让歹人得逞了,你恐怕没法活着来见我了。”
听到顾姝臣的话,翠影腿一软,险些又跪下去。
顾姝臣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到底有些不忍心,语气和善了几分:“罢了,我知你素日里忠心。我娘家陪嫁里有几个铺子,我成日里不得空打理,等事情查清楚了,你就去帮我管着,你是东宫里出来的人,那些商贾在你面前不敢造次。”
说罢,她抬眼看着沈将时,轻轻拽一拽他的袖子:“殿下,您觉得呢?”
毕竟是处置东宫的人,还需要他这个东宫之主点头。
沈将时淡淡道:“侧妃安排就是。”
得了太子首肯,顾姝臣点点头:“那就这么办吧,采薇,你回头把账本拿给翠影。”
翠影怔在原地,还是竹青反应过来,拉着她跪下谢恩。直到走出长乐阁,她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竹青看着她呆愣的样子,揪了她袖子一把。
被竹青这么一揪,翠影回过神来,看着身边竹青,还是不可置信:“竹青……我这件事就……”
竹青叹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呀你,该说你什么好。这也是侧妃娘娘刚进宫,尚且饶你一次。要是过几年,你再看看你今日有没有命走出这长乐阁。”
如今虽说是不许翠影再在东宫侍候,却依旧是侧妃身边的人,出去管事也体面。外面比不得东宫富贵,却没那么多规矩,既自由,又得了历练。
若不是竹青还想在侧妃娘娘面前挣个女官的前程,她都有些羡慕翠影了。
翠影听着,想起从前听过的宫里那些传闻,不禁出了身冷汗,忙不迭点头道:“竹青姐姐,我知道了,以后一定多加小心。”
“你且出去历练几年,未来娘娘入了宫,少不得还要重用你。”二人走到后罩房,竹青推开隔板门,往翠影的床铺走去,帮她卷铺盖。
翠影讪讪一笑,经过这一事,她是有些害怕这后院的斗争了。她心思到底不比得采薇和竹青细腻,留在宫里又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当枪使了,要是一辈子帮娘娘管着铺子也好。
她想起方才里间里,娘娘倚在架子床上,阳光倾泻进来,落在金线百褶裙上,衬得娘娘恍若神女般端庄肃穆。
侧妃上辈子定是神仙来着。翠影在心里想。
…………
长乐阁里,豆蔻又一次被带了上来。
这次再见到豆蔻,顾姝臣明显发觉她精神恍惚了许多,眼底最后一点不甘也消失了,看到顾姝臣身边的沈将时的时候,目光一滞,慌张跪地。
顾姝臣见她的样子,也不急着开口,慢条斯理地端着青瓷盏呷一口茶。
豆蔻跪在地上,四周静谧无声,连侍女来去都是悄无声息的。
她心中恐惧愈深,从前在张孺人身边的时候,她从未见过太子,张孺人处没那么多规矩,她也一直没感觉到贵人们有什么不一样。如今踏进长乐阁,她才切身感受到,上面端坐着的两个人,是切切实实能要了她性命的。
她额头冷汗涔涔,滴落在青砖上。
顾姝臣放下茶盏,勾起一个笑。
“豆蔻,你家里人病得不轻吧?”
闻言,豆蔻心中一惊,抬眸正对上顾姝臣平静的水眸。
从她家乡到京城,少说也要走十日,如今距事发不过几天,侧妃是如何得知她家中母亲生病的?
顾姝臣看着豆蔻神色,心中了然:“可惜啊……那个好心说要帮你的人,如今已经杀人灭口了。”
豆蔻瞬间面无血色,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我娘……”
顾姝臣悠悠叹口气:“他既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又怎可能没留后手?或许你母亲的病也是他们计谋中的一环呢?”
豆蔻跌倒在地,张着口说不出话,片刻后,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溢出来,豆蔻忍不住伏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娘是来看望她之后回去的路上染病的,她得知娘病了,急得团团转,是东宫里一个洒扫的婢女寒雀告诉她去京城某个医馆找一个姓赵的大夫。
她去找了赵大夫,可要治她娘的病需要不少银钱,她在东宫里攒下的银子根本不够,就在她一筹莫展时,忽然有人来找她,要她帮忙做一件事……
不久后寒雀出门采买时失足跌进水里淹死了,她还惋惜了好久,现在想来,寒雀定也是被灭了口。
是她害死了她娘。豆蔻哭得撕心裂肺,良久后,听到一道温柔的声音。
“既然你也是受了蒙骗,本宫可以饶你一命。”
顾姝臣居高临下看着她,语气轻柔。
“只要你告诉本宫,是谁让你换琴弦的,本宫可以帮你报仇。”
豆蔻闻言,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我、我没见过那人,那人总是带着面纱,我看不样貌。”
要是重来一次,她打死也不会和那人多说一句话,豆蔻心痛如绞。
这倒是在顾姝臣意料之中,她神色不改,继续问道:“那你可听清,那人是男是女了吗?”
“听着、听着是个女子。”豆蔻抽噎着回话,恨地咬碎一口牙。若是让她找到当日那个害她的人,她定要狠狠把那人扒皮抽筋。
顾姝臣点点头:“若是让你再听一次那人的声音,你可能认出来?”
豆蔻听到这话,眼睛一亮,恍如坠入绝境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能,娘娘,我定能认出来!”
“好。”顾姝臣朱唇微启,看向一旁的竹青,“去告诉张孺人,她身边的豆蔻冲撞了本宫,已经被赐死扔到乱葬岗了。”
话音未落,只见豆蔻恍若被雷击中,面如死灰愣在原地。
顾姝臣目光落在豆蔻身上,轻轻叹口气,心道自己还是狠不下心。
“从此这世上就没有豆蔻了,本宫会给你重新起一个名字,从此你就到顾家当丫鬟。”
豆蔻呆愣了半晌,终于听懂了顾姝臣话里的意思,含着泪在她脚边深深一跪。
“奴婢、奴婢定当誓死效忠娘娘。”
沈将时看着顾姝臣,恍然间竟然生出一种陌生感。
榻上美人神色肃穆,眼眸深邃,淡粉色的衣裙掩盖不住周身的气度,她只是这般柔弱地靠坐着,沈将时却仿佛看到她若干年后一袭凤袍雷厉风行的模样……
想到凤袍,沈将时忽然耳尖发烫,旋即把这个想法赶出脑海。
半年前他还和母后说,他不欲立太子妃,当时被母后好一顿斥责,硬塞了顾姝臣进东宫。这才没过多长时间,他竟然开始幻想日后顾姝臣成为皇后时的模样了。
真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豆蔻被人带下去,顾姝臣松一口气,抬手揉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竹青已经回来,毕恭毕敬地站在顾姝臣面前回话。
顾姝臣点点头:“也不必再选新的人来长乐阁了,那两个丫头你看着提拔就是。”
翠影走了,按理说要有人来补她的空。可长乐阁里婢女已经不少了,顾姝臣日常起居完全用不了这么多人。再来一个不知底细的,顾姝臣也不敢用。
竹青领了命下去,顾姝臣又吩咐采薇亲自送豆蔻到顾府。
“她的名字你看着重新起一个就是了,以后你负责替本宫盯着她。”
看着周围婢女对顾姝臣恭敬的态度,沈将时忽而明白顾慕臣那句话的意思了。
被顾姝臣使唤着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第37章 第37章 殿下你帮帮我。
侍女们领了命各自下去, 里间里又只剩二人。
顾姝臣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不自在:“你、你盯着我干嘛?”
沈将时被她发现,眼神却没有丝毫闪躲:“孤突然觉得侧妃聪颖过人。”
顾姝臣瞪他一眼, 这还要突然发现?她本来就很聪颖过人的好吗!
“只是, 若只是听过声音, 那宫女不一定就能把人辨认出来。”沈将时看着她的眼眸, 开口道。
顾姝臣当然知道,那人既想到会用面纱遮住容颜,和豆蔻交谈时也会刻意改变声音。
“只能这样一试了。”顾姝臣瞥一眼沈将时,“难不成殿下有更好的法子?”
声音不如容貌那般好掩饰, 顾姝臣相信纸包不住火,那人既然做了, 总会露出马脚的。
其实这次的事,她不查, 心里也隐隐有些怀疑。
她看着窗下花影撞得细碎的阳光, 暮春的风卷着柳絮飘进窗棂, 袖子下的手缓缓攥紧。
她不愿点破罢了。
接下来半个月, 顾姝臣都躺在床上养伤, 沈将时似是忙于朝政, 要不是还顾念着顾姝臣的伤势, 恐怕三五日也见不上一回。
梧栖阁起火一事, 顾姝臣派人打听,外面只说是一个宫女点灯时不小心, 并没有传出跟太子殿下被困火场有关的传闻。
顾姝臣了然, 这是有人故意把事情压下去了。
至于这人是皇上、皇后还是太子,亦或是三人合意,她就不得而知了。
东宫里也是一片如水沉静, 一向蹦跶的许良娣都安静了几日。
顾姝臣倒是乐得自在,肩上的伤口不深,养了些时日便好得差不多,只有脚腕还隐隐作痛,封嬷嬷说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许顾姝臣下地,还日日炖骨头汤给她喝。
可惜这样的静谧没有持续多久,打破这份难得的宁静的,是皇上要下江南的消息。
顾姝臣得了信,并没有什么感觉。皇上要去江南,朝中不能无人把持,大抵是会留下太子监国。
可过了两日,许良娣却突然来长乐阁求见。
顾姝臣不想见她,打发了两次,只是许氏颇有些锲而不舍的精神,第三次登长乐阁的门时,顾姝臣说什么也不能拒绝了。
“娘子有什么事,直说即可。”顾姝臣打着团扇,扇柄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悠悠划过裙摆。
许氏拢拢鬓角碎发,眉目含笑看着顾姝臣:“姐姐有没有听说,陛下要去江南了。”
顾姝臣放下扇子,端起茶盏呷一口清茶,面上神色不改:“许娘子消息灵通,本宫怎么没听到呢?”
闻言,许良娣的表情僵在脸上。
顾姝臣放下茶盏,重新拿起扇子打着,掩住扇子下扬起的嘴角。
她偏不顺着许氏的话说。
许氏讪讪一笑:“是……是我母亲前几日送了信来,我才知道的。”
“哦?”顾姝臣眉眼盈盈,“原来是这样。”
“陛下要去江南体察民情,我们便随太子在东宫等陛下圣驾归京就是了。”顾姝臣看着许良娣,她特意来自己面前说这事,不知又想盘算什么。
许氏一听,身子不自觉往前探了几分:“姐姐可知,这次太子大抵也要随陛下一起往江南去。”
顾姝臣摇扇子的动作一顿,没做声。
许氏继续道:“殿下也去的话,必要人随侍的。”
“那便选几个机灵的内侍宫女跟着就是了,横竖是跟着陛下,定不会让殿下受委屈的。”顾姝臣轻笑,探究的目光落在许氏身上,“还是说,娘子想去?”
许氏心思被点破,有些尴尬,心里暗骂顾姝臣,只是想到母亲信中的话,面上还得带着笑:“妾自小长在京城,从未出过远门,也向往江南风景呢。”
顾姝臣听到她的话,心头一动,随即觉得好笑,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许氏不去求太子,怎么就断定自己做得了主?
难道在东宫众人眼里,她的权势已经大到这种地步了?
顾姝臣摇摇头:“别说许娘子,我也向往呢。只是殿下此次公务在身,未必会想着带你我。”
许氏笑意僵在脸上:“别的不敢说,只要姐姐开口,殿下一定会带姐姐一同去的。”
“我伤还没好全,倒是没那个兴致出门。”顾姝臣笑意盈盈,“就不费那个事了。”
许良娣的话被堵回去,直到走回月华阁,脸色都不大好看。
许氏往美人榻上一靠,狠狠地团着手里的帕子。
“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一旁婢女端来茶,她喝了几口,才勉强压下去心头火气。
“让你查的那件事,如何了?”许氏瞥一眼一旁垂眸的婢女,问道。
“娘子……”婢女神情有些犹豫,躲开许良娣灼灼的目光,“那长乐阁里被采薇和竹青看守地密不透风,奴婢实在无法……”
婢女红了脸,深深低下头去。
许良娣狠狠瞪她一眼,怒骂道:“没用的东西。”
她查出顾姝臣入东宫前曾来请求太子退婚的事,顺着查下去,虽是没再问出什么,但她怀疑顾姝臣无缘无故来退婚是因为是有了心上人。不然谁会舍弃东宫这个富贵窝,放着好好的侧妃不做,跑到东宫里来退婚?
可这事口说无凭,终究需要找到证据。若是有一段情谊,一定能留下佐证的物品,什么小手帕小香囊的,到时候放到皇后或太子面前……
前段时日她悄悄按着这件事,是怕她指使人换琴弦的事败露,耐了几日,直到听说豆蔻死了,才松了口气。
死人说不出话,这事想必也不会再查出什么了。
“罢了。”她放下茶盏,嘴角微微上扬,“我亲自去就是了。”
接下来几日,许良娣日日往长乐阁跑,每日来了也不说什么事,只是和顾姝臣坐着闲聊。
顾姝臣实在是不愿和她虚与委蛇,推脱了几次,奈何许氏实在是热情,她渐渐有些不堪其扰。
“咱们去找殿下吧。”又一次把许氏送走,顾姝臣靠在玫瑰椅上,指节揉着额角,“每日在这阁子里待着,我和许氏总得疯一个。”
正好,皇上的旨意昨日里下来,说带太子下江南,月末就要出发,她也想去找沈将时问问这事。
继圣轩里,沈将时得知顾姝臣来了,直接让茂才放人进来。
如今天气热起来,顾姝臣穿了藕荷色水纹交领襦裙,斜插一支珍珠金累丝步摇,款步走进来。
“怎么了?”沈将时放下笔,抬眼看她,“你如今伤可好些?”
顾姝臣走到她身边,带着盈盈的笑意,很自然地磨起墨来:“好的差不多啦,您看我如今走得多顺畅。”
淡淡桂子香随着墨香氤氲开,沈将时心情舒畅了几分,点点头:“还是要多注意些。”
顾姝臣斜睨他一眼:“你放心吧,我日日喝着骨头汤,如今身子都胖了三圈。”
听到这话,沈将时不自觉往她腰身看去,裙带系着纤细的腰身,不足盈盈一握。
他嗤笑一声,低下头去继续提笔写字:“少诓孤。”
顾姝臣撇撇嘴,没再开口。书房里安静了片刻,顾姝臣磨了好些墨,手腕有些酸痛,自觉走到床边罗汉床上坐下。
一缕桂子香飘走,沈将时抬首就看到顾姝臣托着腮坐在窗下,小鹿般的眼睛直往外面槐树上飘。
察觉到沈将时在看自己,顾姝臣收回目光,嫣然一笑:“殿下,你想吃槐花鸡蛋饼吗?”
他在这边为朝政缠身,顾姝臣倒是自在,象征性磨几下墨就万事大吉,如今还肖想上他院子里的槐花了!
他这花年年开得极好,往往是绿叶间缀满了槐花,落在地上也舍不得叫人扫去。她倒好,枝头上还没开几朵,她倒想着吃。
看着沈将时不言语,顾姝臣讪讪低下头:“其实不吃也行……”
“你很饿吗?”沈将时收回目光。
顾姝臣点点头。一大早,许良娣就来长乐阁里找她,害得她早膳都没吃几口。
“殿下,是有点饿。”她眼巴巴看着沈将时,“我要吃菱粉糕。”
见她坦荡,沈将时有些无奈,只好唤茂才进来,给顾姝臣端盘菱粉糕。
粉酥的糕点拿在手里,顾姝臣美滋滋吃了两块。沈将时见她吃得香甜,也有了几分食欲。奈何在顾姝臣面前,他只能压抑住心里的想法,开口问她:“怎么,长乐阁不给你吃早膳吗?”
顾姝臣放下手中糕点,摇摇头:“一大早许良娣就来找我,我早膳才吃了一半,她非说有事,没法子,我只能把膳撤了。”
想到那吃了一半的松穰鹅油卷,顾姝臣欲哭无泪。
“她找你什么事?”看着顾姝臣郁闷的样子,沈将时有些好奇。
“能说什么。”顾姝臣撇撇嘴,“说她屋里有人手脚不干净,叫我小心些别丢东西。又说什么见我帕子上绣样好,要借来看看云云。”
每次来都是这样,东扯西扯说了一大堆。
沈将时也听说这几日许氏常去寻顾姝臣,只是他不愿插手后院的事,如今才知道,顾姝臣竟然不堪其扰到这种地步。
他把奏章合起来,放在案旁,视线扫过顾姝臣低垂的睫毛。这种事顾姝臣自己总能解决好,她宁可对着糕点叹气,也不愿朝自己这里望一眼。
沈将时呼吸有些发涩。从那日起火一事起,他早知道顾姝臣性子坚毅,对宫中女子来说这本是好事,可不知为何想到这点,他喉中竟有些发苦。
沈将时心情有些低落,忽然感到自己的袖子被勾住。
他抬眼,正撞上顾姝臣一双秋水明眸。
“殿下,你帮帮我好不好?”
第38章 第38章 孤现在就要。
沈将时动作一顿。
“孤能怎么帮你?”他任由顾姝臣勾着袖子, 突然起了逗弄她的心思,看着她扬唇一笑,“要不孤派人去告诉许氏, 不许她再往你那里去?”
顾姝臣没松手, 眨眨眼睛, 忽而羞赧一笑:“也行。”
许氏不是觉着她独得太子青眼吗, 等太子的信到了,她宠冠东宫的事算是落实了。
沈将时见她面颊上散开一点红晕,心情莫名好了几分,叫来茂才:“你去月华阁告诉许良娣, 让她别去打扰侧妃养伤……”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感到袖子一松。
“算了算了。”顾姝臣满脸通红, “嗯……殿下,就说你把我留在继圣轩了, 这几日都不回长乐阁了!”
说罢, 她脸越发烫起来, 垂下眸去不敢看沈将时的神色。
沈将时忍着笑, 叫茂才下去。
“把你留在这里, 总得有个理由吧。”沈将时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 “而且, 我帮你这次, 你拿什么谢我?”
顾姝臣咬着红唇,一双手绞着绢帕, 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怎么了?侧妃不会什么都拿不出手吧?”沈将时有意逗她, “那可就难办了。”
闻言,顾姝臣惊愕地看着沈将时:“殿下,您怎么能这样!”
她才进东宫没几个月, 除了嫁妆里的东西,其他赏赐还没拿多少,太子不赏她便罢了,怎么还能反过来问她讨要!
嫁妆里那些一定入不了太子殿下的眼,难道要她动皇后娘娘赏赐的东西?想到那上好的锦缎,顾姝臣心头一颤。
沈将时却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孤也没办法。”
顾姝臣一跺脚,哼一声别开眼。
“哪有您这样的,问自己娘子讨要东西!”她黛眉微蹙,“我前些日子受了伤,该是我问殿下讨要才是!”
沈将时被她噎回去,当即道:“那侧妃就回长乐阁里,等着孤的赏赐就是了。”
顾姝臣说不过他,气得脸颊绯红,转身欲要走时,却被人抓住手腕。
沈将时笑得舒朗:“你要是不愿,孤倒是有个办法。”
顾姝臣转眼去瞪他,用力想抽回手,口中嘟囔着:“我才不信,殿下您就欺负我!”
沈将时抓着她的手不放,目光扫过她鸦发旁摇曳的步摇,忽又想起当日梅园里那一抹惊艳。
“你那个断了的珠链步摇,”他扬起一抹笑意,“拿给孤。”
听了他的话,顾姝臣的脸倏地通红一片。
“您、您要那个干嘛!”
“谁让你那么稀罕它,”沈将时无辜地眨眨眼,“连出嫁那日都带着。”
“我、我那是……”顾姝臣双颊烫地厉害,刚想辩解,却发现不知如何开口。
说自己在入宫前就对他一见钟情,还为了他哭了几场差点逃婚?
那可太丢脸了,顾姝臣笃定要把这事埋在心里,一辈子也不叫沈将时知道。
沈将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嗯?那是什么?”
顾姝臣一跺脚,拿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算了,我给你拿就是了。”
沈将时点点头,摊开手对着她:“那孤现在就要。”
顾姝臣深吸一口气,提起裙裾转身出去。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个沈将时,真是既幼稚又咄咄逼人,仗着自己是东宫之主,就能对她为所欲为。
顾姝臣咬牙,心里又怨起许良娣来。要不是她有事没事往长乐阁跑,自己何至于此!
她满心埋怨着,兀自进了长乐阁便去妆台下寻珠链。从她新婚那日发现沈将时就是沈二之后,她就把这珠链用帕子包着藏在妆台里。本想寻个机会扔了,如今却只能拿给太子。
她包好珠链放在袖子里,转出长乐阁垂花门,却见一道玉立着的身影。
听到脚步声,许氏盈盈转身,对她行礼问安。
顾姝臣陡然冷了脸。
“姐姐身子刚好,怎可走得这般匆忙?还是要小心些。”许虚情假意地来扶顾姝臣的胳膊。
顾姝臣冷淡应一声,不动声色远离她几寸。
“许娘子有何事?”
许氏脸上挂着柔顺的笑,避开她的问题:“不知姐姐要往何处?”
“殿下唤我去继圣轩。”顾姝臣神色不改,目光扫过许氏娇丽的面庞,“今日便不能陪娘子了。”
许氏闻言一愣,随即悻悻一笑:“殿下果然偏疼姐姐……”
顾姝臣假装没听到她的话,加快脚步往前走,袖子却被人一把抓住。
她身子一斜,刚养好的脚踝微微作痛。顾姝臣险些没站稳,踉跄一下勉强稳住了步子,袖中的帕子却掉了出来。
帕子滑落在青石板上,包裹在其中的珠链直直落下,跌在砖石上,发出一声脆响。
“诶呀,”许氏掩唇,满眼都是歉意,“妾身该死,怎的把姐姐东西碰掉了。”
顾姝臣本就满心恼火,顾不得跟许良娣虚与委蛇,捡起珠链重新用帕子包好,攥在手心里,冷眼看着许氏。
“娘子无事便先回吧。”她语气疏离,眉眼中看不出情绪,“殿下还等着我过去。”
说罢,她兀自踏上青石板,直往继圣轩去了。
许氏已经温婉地笑着,对顾姝臣的背影行礼:“是……”
直到顾姝臣走远了,她才缓缓起身,走到一块青砖旁,弯腰拾起一颗珍珠。
她把珍珠放在手心里,在阳光下,珠子焕发着灿烂的华光,嘴角勾起一抹妖冶的笑。
…………
顾姝臣把帕子展开,双手呈给沈将时。
“我把珠链拿来了,”她郁闷道,“这下成了吧!”
沈将时提起帕子,把珠链拿到自己面前。
上好的珍珠颗颗温润,与男子玉冠上的银丝纠缠在一起。
沈将时心中满意,合上手掌,把珠链攥在手心里。
顾姝臣见他不言语,刚想从桌案上把帕子收回来,却见沈将时一把按住帕子的一角。
“这是你绣的?”他目光落在绢帕上,绢帕一角绣着几枝栩栩如生的梅花。
“是,”顾姝臣收回手,不满开口,“您不会连这个也要吧!”
沈将时挑眉一笑:“既然侧妃这样说了,那我就收下了。”
不等顾姝臣反应,他便一把将帕子塞进衣袖里。
“孤不喜欢梅花,侧妃再给我绣个翠竹的纹样的香囊吧。”他收好帕子,不言不惭地腆着脸对顾姝臣提要求。
顾姝臣一双水眸染上怒意:“好,只要殿下不嫌弃我手艺不佳,别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我也做得。”
沈将时满意地点点头:“侧妃说的是。”
到时候,她给他做十几个丑香囊带着,看别人怎么看他!
“既然侧妃来了,也别闲着。”看着顾姝臣又要往罗汉床上去坐,沈将时忙开口拦住她,“正巧孤的书籍无人打理,侧妃不如略施援手吧。”
顾姝臣脚步一顿,转身咬牙看着他。
“有些时日没来继圣轩,妾身竟不知殿下沦落至此,连几本书都没人打理了吗?”
沈将时听着她激将的话,不为所动:“孤的书里多是孤本,那些内侍做事不精细,孤怕他们弄坏了书。”
他目光扫过顾姝臣微微颤抖的睫毛,缓缓颔首道:“如今侧妃来了,孤也可解心头一患。”
顾姝臣摆出一个笑:“不瞒殿下说,妾身也笨手笨脚的,把殿下的孤本古籍弄坏了可如何是好?”
“侧妃娘娘不必自谦,”他嗤笑一声,“你连这珠链都保存地极好,想来素日里是个细心的,整理几本古籍而已,费不了多少神。”
顾姝臣没办法,只好顺着他的意,没好气道:“成吧,横竖您帮了我,我就辛苦些整理古籍是了。”
沈将时斜睨一眼窗外日头,捻着手中笔管,一手拉住顾姝臣襦裙袖子:“不急,先用膳。”
说罢,他便起身往外间去。
顾姝臣只得意兴阑珊地跟出来,沈将时坐到膳桌前,茂才往外点头示意,内侍们端着各种精美盖盅从外面进来,摆在桌上。
内侍们摆好菜,便尽数退了出去。
顾姝臣往桌上看去,自己面前摆着一道樱桃肉山药,于是夹了一筷子放在嘴里嚼着。她发觉沈将时很喜欢这种精致的菜式,譬如那道玫瑰银耳羹,她怀疑沈将时自己先尝了□□碗才给她送来的。
她眼神往沈将时身上去,他用膳姿势闲雅,拿足了储君姿态,可一想到堂堂太子殿下捧着青瓷荷叶碗小口啜玫瑰银耳羹的样子,忽然没忍住笑出来。
这一笑可坏了事,没嚼碎的山药卡进嗓子里,顾姝臣涨红了脸,揪着帕子咳嗽起来。
好在内侍们知道她素日里用膳的习惯,在左手边用小瓷杯装着果子水,顾姝臣咽了几口水,缓缓抚着胸口。
沈将时放下筷子,蹙眉看她:“侧妃不会好好吃饭吗?”
顾姝臣嗓子还有些酸涩,摇摇头,强行压下笑意开口:“我错了……不会再这样……”
看着她泪眼盈盈的可怜样子,沈将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默默把那道樱桃肉山药推远些。
顾姝臣缓过来,乖乖安静用膳。太子这里的菜式果然非同一般,不仅味道好,摆盘也极讲究,光是看着就食欲大增。顾姝臣吃得津津有味,沈将时看着,也不自觉多用了些。
他一直觉着顾姝臣有些纤细了,虽说京中女子以瘦为美,他还是不希望自己的侧妃太过瘦弱了,到时候三两天病着,便是舍本逐末了。
幸好顾姝臣虽是瘦点,身子骨却还算强健,前日里受伤,沈将时还忧心她要躺几个月,没法跟着往江南去了,如今这才没几日便又活蹦乱跳了。
他正想着去江南的事,便见到顾姝臣擦了擦嘴角,看着他嫣然一笑。
“殿下,听说陛下往江南去,您要随扈去?”
第39章 第39章 我能睡在外侧吗?
“是, ”沈将时点了点头,“怎么,你想去?”
顾姝臣歪了歪脑袋, 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殿下, 难道你不带我去吗?”
沈将时头一次见这么求人的, 一时语塞, 半晌才嗤笑一声开口:“若孤不肯带你呢?”
顾姝臣唇角瞬间耷拉下来:“原来不准备带我嘛……”她那日听许氏说太子要往江南,还是心生向往。她瞥了一眼沈将时,闷闷不乐道:“您都收了我好处,还不许我去?哪有您这样做人的。”
沈将时面不改色:“一码归一码, 你还想一劳永逸?”
内侍们把膳食撤下去,婢女端来两杯银针茶, 沈将时端起茶杯,目光落在她身上。
顾姝臣托着腮, 神色恹恹地看着杯里的茶水。她出远门的机会不多, 除了儿时回北地外祖家, 便整日里待着京城, 如今好不容易得来个去江南水乡的机会, 偏偏沈将时还不肯带她去。
“若是带你去了, 岂不是叫天下人知道孤独宠侧妃, ”沈将时看着顾姝臣, 压下眼中笑意,“到时候你如何是好?”
顾姝臣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那又如何?”她抬眼看一眼沈将时, 嫣然一笑:“再说了, 不是还有你吗?”
沈将时呼吸一滞,别开眼不去看她:“你要想去也行,给孤做个香囊, 就带你去。”
顾姝臣一听有戏,眼睛倏地一亮,抬手拽着他衣袖:“真的?殿下你可不要诓我。”
沈将时放下茶杯,不满地看着她抓着袖子的手:“孤是储君,怎么会诓你。”
顾姝臣不言语,心道您诓我还少吗?
午后顾姝臣在继圣轩小憩了片刻,心里惦记着要给沈将时整理古籍,揉揉眼睛去了书房。
这些日子她闷在长乐阁里,成日里只能看些话本解闷。从前在家里母亲不许她看这些书,如今她自己做主了,让采薇上街给她买了好些才子佳人的故事。
话本好看是好看,奈何才子佳人婚后,书里有些桥段她便看不懂了,又懒得问旁人,云里雾里只觉无趣。来这整理古籍倒也算给自己找些事做。
沈将时正在书案前看书,见她进来,头也不抬地开口道:“孤的书就在架子上,侧妃看着整理就是了。”
顾姝臣应一声,走到架子前,拿起一本翻起来。
她整理地认真,沈将时看着她鬓边步摇轻轻摇曳,午后的阳光落在她身上,焕发着柔光,衬得她眉眼愈发温柔。
沈将时不禁弯起嘴角,把注意力转到书上,目光却好像被牵引着似的,总是不由往一旁那抹艳色上飘去。
书房内一片静谧,偶有春风吹拂过窗外翠竹,竹影摇曳,阵阵窸窣声传来。
顾姝臣整理了几本书,翻来覆去磨着洋工,时不时瞥一眼沈将时,发觉他捧着书好半天,也没见翻几页。
她在心里编排他,这个人,困了又不去睡觉,偏偏要在这监工。
太子乐意这样盯着,顾姝臣却是累了,她放下古籍,正想要开口歇息片刻,却忽然瞥见架子上放着一本小册子。
她蹙眉看着,忽然觉得在哪见过似的,不由抬手去拿。
书封柔软,上面绘着花样,顾姝臣仔细盯着,恍然想起,这不就是她出嫁那日母亲塞给她的那本册子!
她当时还没来得及看,就被太子殿下拿走了,原来是放在这。
沈将时好一阵听不到顾姝臣的动静,抬眼便看见她呆呆站着,以为她是累了,正要放下书叫她去吃点心时,猛然看到她手里拿着的东西。
他呼吸一颤,刚想开口制止,却见顾姝臣转过头来,二人目光相撞,顾姝臣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沈将时张了张口,却硬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已经来不及了。
“殿下,这是什么?”他正慌乱思索着该怎么跟顾姝臣解释,却见她手里捻着册子,已然站到了他面前。
顾姝臣歪着脑袋,一副真挚求知的样子,沈将时眼神有些躲闪,嗓音干涩,故作镇定地开了口:“这……这是婚义七礼……”
没说出来的话卡在嗓子里,顾姝臣直接把书页翻开,对着里面的字念起来:“以合天覆地载之理,于是阴阳……”
“好了,”她尚未念完,就被沈将时及时打断,太子殿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用念了,剩下的内容……孤知道。”
顾姝臣依旧深深皱着眉:“那这是什么意思?还有这些画……”她往后翻了几页,面上腾地升起一片红晕。
沈将时忍无可忍,走上前夺过她的书:“看不懂便罢了。”
顾姝臣的册子被抢走,不瞒地觑一眼沈将时:“殿下别想瞒着我了,我又不傻。”
沈将时一时不知说什么,只见顾姝臣又走到架子前拿起古籍,又埋头下去。
他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本册子,心中有些恼意。
他怎么就忘了自己那日回来后把这册子顺手放架子上了,如今全然被顾姝臣看去,想瞒也瞒不住了。
顾姝臣埋头整理着古籍,心思却早就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忽然明白了,话本里那些描写是何意义,愈想面颊愈烫,简直要发起烧起来。
就这样捱到了傍晚,架子上的古籍被她硬生生整了三遍。
看着顾姝臣又一次拿起来她已经摆过几次的书,沈将时轻轻咳了一声。
顾姝臣动作一顿,转头看向沈将时。
沈将时神色泰然:“该用膳了。”
顾姝臣应一声,放下书磨磨蹭蹭走过去,白皙的脸颊染着一层淡粉,小声道:“那我回……”
“你留下。”沈将时说罢,兀自走了出去。
顾姝臣犹豫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这顿饭二人吃得都不怎么自在,顾姝臣一个鹅油卷硬生生吃了一刻钟,沈将时也只喝了碗粥,便再没吃东西。
魏有得在门外侯着,听着里面死一般的沉寂,有些摸不着头脑。
中午时两人还有说有笑的,怎么这时候就一言不发了?
他斜着眼睛去看,只见侧妃娘娘低垂着头,面上红晕一片,一旁太子殿下神色也不大自在,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
魏有得恍然大悟,自从那日侧妃受伤起,除了开头娘娘昏迷那两日,太子殿下便一直待在书房里。如今看娘娘身子好全了,殿下是想……
他看着二人神态,越想越笃定,今日定要早早把屋里侍候的人撵走,让殿下和娘娘独处。
于是魏有得招手示意茂才,茂才猫着腰小跑过来:“师傅,怎么了?”
俯身对他耳语了几句,茂才也一副了然的样子,领着几个小内侍进去把膳食都撤了,还很贴心地灭了几盏灯。
魏有得在外盯着,满意地点点头。反正他们也吃不在心思上,早些把膳撤了,也让二人多温存一会儿。
顾姝臣眼见着面前那道没动的水晶丸子被端走,欲哭无泪之际,她的手腕被人攥住。
下一刻,她被人从膳桌前拉起来。
“殿下你……”她想开口,却见沈将时神色自若,勾起一个笑:“怎么?侧妃还没吃饱?”
顾姝臣一下子缩回去。
木木地跟着他走到里间,顾姝臣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
里间里烛火昏黄,顾姝臣察觉到宫人们刻意灭了几盏灯。纱帐垂下遮住架子床,香炉里悠悠泛起甜香。桌上摆着两本书,旁边摆着一把团扇。
以往她也不是没在这里留宿过,却从未有过像今日一样心跳加速。
沈将时却很自然地坐下,手里拿过一本书随意翻着。
顾姝臣看他的样子,心知自己今晚是回不去长乐阁了。她哀怨地望一眼外间,陪她来的采薇早就不知去了哪里。
幸好继圣轩里的侍女还在,侍奉顾姝臣在屏风后梳洗。她拆了一头钗环,看着侍女手中的镜子。镜中美人面色绯红,三千青丝垂落腰际。
这样的容貌,在话本里……
顾姝臣心倏地一滞,随即听到自己心跳越来越快。
她忍不住掐自己手心一下,暗骂自己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太子殿下是正人君子,以往同床共枕这么些时日,殿下要是想,她早就惨遭毒手了,何必到今日?
侍女似是看出她有些紧张,以为她是大病初愈身子不方便,低声开口宽慰道:“娘娘若是不适,与殿下明说就是了。”
另一个服侍的婢女活泼些,在一旁含着笑开口:“咱们东宫里,殿下有一位看重的就是娘娘,殿下定会顾念您身子的。”
顾姝臣听了她们的话,脸又微微热了起来。
她如今才明白,因着她夜夜能与太子宿在一起,全东宫才道她是最得宠的娘子。可如今再听侍女这样说,顾姝臣莫名有些心虚。
侍女行礼后便无声退了出去,顾姝臣在屏风后磨了片刻,不情不愿地走出来。
架子床的帷幔拉开,沈将时已经换了中衣,半靠在床头,翻看着手里的书册。
顾姝臣咬了咬唇,小步挪过去,站在床头看着沈将时。
纱帐被夜风吹得摇晃,沈将时斜靠着鹅黄云纹的软枕,白色寝衣松垮地笼在肩头,寝衣下隐隐可见锁骨。他指腹轻轻摩挲着书页,灯影摇曳,将他眉骨的轮廓衬得格外柔和。
沈将时察觉到书页上落下阴影,抬眼便看到顾姝臣垂眸看着自己,目光晦暗不明。他有一瞬的失神,声音不自觉软了几分。
“怎么了?”
“殿下,”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沈将时,下意识抓紧衣角,“我、我今天睡外侧可以吗?”
如今天气渐渐热起来,顾姝臣畏暑,只穿了一身淡粉纱罗寝衣,被烛光照得半透,指尖绞着寝衣下摆,袖子里露出一截白皙的皓腕。
沈将时没想到她会说这个,看着她的模样耳根有些发热:“为何?”
还不是为了夜里万一发生什么事,她能跑快些。
顾姝臣抿唇,心底嘀咕着。
第40章 第40章 真正成为东宫的人。
顾姝臣犹豫了半晌, 还是泄了气。
“罢了。”她脸又热起来,脱下绣鞋往里侧躺去。
沈将时的目光追随着她,顾姝臣面颊绯红, 在淡粉寝衣的映衬下, 平添了几分妖娆。
她兀自躺进锦被里, 往里侧缩了缩, 离沈将时十万八千里远。
顾姝臣拉起被子,把半张脸埋在里面,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她静静躺着,心里却不平静。
想起那日归宁时母亲问她又被打断的话, 顾姝臣感到心底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顾姝臣一直觉得,她比京中那些盲娶哑嫁的姐妹幸运太多, 能在婚前遇到日后夫君,还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他一见倾心。
入东宫这半年来, 她先前一直藏着自己的心思, 毕竟这东宫不止她一个女子, 万一太子心仪的另有其人, 她也能及时止损, 收回自己的心思。
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 她隐隐觉得, 太子大抵对自己是不同的。被人一句一句宠妃夸着, 她也渐渐大胆起来,可如今得知了真相, 她又犹如被一盆冷水泼回了原型。
沈将时对她,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顾姝臣紧紧揪着被角,锦被上沾惹着太子身上衙香的味道,沁人心脾的香气萦绕着, 在她心头点起火焰。
他是不想,是不能,还是在等自己说?
或者是,他已经心有所属,在为别人守身如玉?
顾姝臣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一旁沈将时似乎还在看书,书页翻动的微弱沙沙声宛若更漏,伴着沈将时的呼吸声,顾姝臣想了半晌没个结果,心里愈发混沌,索性把思绪一抛。
管他呢,横竖今晚不会有什么,明日再叫人去探查一番就是了。
就在她昏睡欲眠的时候,忽而觉得身上一重。她慌乱睁开眼睛,正对上沈将时的一双明亮的凤眼。
顾姝臣心中一颤,慌忙去推他:“你……”
她的手还没触到太子,就被他一把抓住,沈将时领口微敞,露出的脖颈上似乎沾着水汽,脸上带着计谋得逞的笑意,垂下头看着她:“大胆,对孤动起手来了。”
顾姝臣心神大乱,想挣脱他的桎梏,挣扎间寝衣滑落肩头,露出玉色肌肤。太子殿下自幼习武,一身力气哪里是顾姝臣能抵抗得了的,她越是挣扎,沈将时的手抓得越紧。
她心乱如麻,几乎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刚想开口叫人,沈将时适时地远离了她几寸。
顾姝臣像得了自由的鸟雀,慌忙拉起被子把自己包住,只留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沈将时。
“你要做什么?”她闷声问着。
“孤看你睡着了没有。”沈将时气定神闲地靠回去,眼睛却一直看着顾姝臣,故意问道,“侧妃想什么呢?”
顾姝臣心思被他一眼看透了心思,面上透红一片,刻意避开他的目光,手指紧紧攥着被子,结结巴巴道:“没、没有。”
沈将时深深看她一眼,顾姝臣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红,耳垂也烧起来。
这般不经逗。沈将时缓缓松手,心里有几分心疼。见多了宫里的虚情假意,他曾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与女子有纠葛,没法阻止顾姝臣入宫,只想多补偿她些,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却发觉自己的内心没那般坚定了。
她如同刚出巢的鸟雀,鲜活又懵懂地跌跌撞撞,却总能吸引他的目光。
顾姝臣与宫里其他人不一样,她是一块绿水中不染纤尘的璞玉,不应该被这宫里的污秽沾染。
那些肮脏的东西,由他一个人承担就够了。
他彻底放开她,正要转身伸手去取罩子盖灯,却忽然感觉袖子被人抓住。
回眸,顾姝臣一双杏眼在袖子后闪烁着。
“殿下……”她咬咬唇,似乎是下定了很大决心,微微颤动着开口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顾姝臣看着沈将时烛火下温柔的眉眼,决定问个清楚。
听到她的问题,沈将时心蓦地漏了一拍,他故作矜持皱着眉,耳垂却泛着可疑的薄红。
不喜欢她?她怎么会这样想。
“孤没有。”
顾姝臣眼中闪过一抹恍然,似是明白了什么。下一瞬,沈将时忽然感到唇上掠过蜻蜓点水般的温热。
他愕然愣住,却见顾姝臣面颊同样飞上一片红晕,撑坐在床榻上,纱衣凌乱,微微喘气看着自己。
二人目光相撞在一起又很快移开,半晌后,沈将时听到窸窣的声响,顾姝臣又缩回了被子里。
烛光落在锦被上,勾勒出顾姝臣婀娜的身形,沈将时突觉喉咙干渴,慌忙移开视线,可那画面像是映在了脑海中一般,挥之不去。
外面风声隐隐,月光下花影摇曳,渲染一片清幽。
忽然,锦被下传来一声啜泣,沈将时熄灯的动作一滞,忙回身去看她。
顾姝臣睫毛上挂着泪珠,感到身上的重量后,睁眼幽怨地看着沈将时。
沈将时被她看得有些心虚,蹙眉问道:“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顾姝臣一听这话,委屈得更厉害了,眼泪簌簌落下,朦胧中她用力抬手去推沈将时:“你根本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我来这里!”
沈将时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可刚才她都豁出去吻他了,他怎么还好像没感觉一样!
分明就是又在哄骗她!
她越哭越委屈,索性哭个痛快,把心中不满都宣泄出来:“你骗我!我来东宫第一天你就把我一个人扔下……”
想到新婚那夜,她还在采薇面前帮沈将时说话,顾姝臣愈发觉得自己一颗真心都喂了狗。
她泪水涟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根本不想我当侧妃,是不是?”
顾姝臣委屈得厉害,可不管她怎么说,身边人却只是沉默着,月光下宛若一尊冷清的雕像。
顾姝臣怒火中烧,用力推一把沈将时,翻身进了被子里,把头埋进锦枕,不住抽噎着,肩头微微颤抖。
半晌,她才感到腰间一重,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后背,动作轻柔,耳边一阵酥麻,平静的声音传来:
“你想要我怎么做?”
顾姝臣从枕头里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沈将时寝衣下露出优美的锁骨,眉眼低垂,看得人浑身燥热。
顾姝臣咬了咬唇,话本和小册子里那些东西不住往脑海里钻,呼吸有几分不畅。
不管他喜不喜欢自己,她今日非得豪取抢夺了!
“殿下不是说周公有婚姻七义嘛,”她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决绝道,“我要殿下行第七式。”
沈将时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睫毛上还缠着水珠,喉头滚动了一下,眸色渐深,强压着心头躁动问道:
“那你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顾姝臣咬着唇,似乎要把红唇咬出血来,拿出壮士扼腕的架势,用力点点头。
反正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既然沈将时说喜欢自己,就得拿出行动来,不能再把她当孩童一般骗了。
烛火下,美人面色酡红,眸中带泪,一副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神荡漾,沈将时心神微乱,理智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
顾姝臣见他又不动作,心中恼怒更甚,起身靠近他,二人目光相撞,呼吸皆是急促不稳。
顾姝臣身上特有的香气萦绕而来,将沈将时紧紧困住。他不由抬手箍住她的皓腕,顾姝臣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后,又跌回了身下锦被上。
沈将时的炽热的气息袭来,她大脑一片混沌,眸中有几分无措,慌乱间惊呼道:“殿下……”
听到她有些颤抖的声音,沈将时目光清明了几分。被困在方寸之间的女子水眸潋滟,香肩半露,带着几分懵懂无知,慌乱地吐息着,宛若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身子一僵,像是被一盆冷水浇醒,缓缓松开了箍着她的手。
沈将时强迫自己从她身上移开视线,他今日若是真要了顾姝臣,那她就真正成了东宫的人。
她成了宫里的女人,会不会也变得和她们一样……
他心头骤然一冷。
顾姝臣见他迎上来,下意识想躲,可她身后抵着床榻,退无可退,正要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却看着他突然停了下来。
顾姝臣疑惑地看着他,目光有些迷离,抬手去拽他的袖子,声音中带着一丝迷茫:“殿下?”
沈将时平复了气息,看着她妄图把他拉回来,平静地开口:“顾姝臣,你想好了吗?过了今夜,你可就是皇家的人了。”
顾姝臣手中攥着他衣袖,好容易坐起身来,却骤然跌在他的胸膛上,她水眸有几分迷离,困惑地抬首看着沈将时。
“我、我本来就是殿下的人呀……”
她嗓音本就娇媚,如今带着哭腔,更添几分撩人心弦的味道。
顾姝臣的气息在他耳畔浮动,发梢拂过耳尖,像是点燃了一簇火,让他心跳陡然加快。
“难道殿下只喜欢许氏和张氏,不喜欢……”她的话没说完,红唇就被堵住。
良久,缠绵着难舍难分的身影才分开,二人呼吸交织在一起,沈将时忽然一股热流自下而上涌上后脑,理智彻底被淹没,下一瞬,顾姝臣的腰身又撞上锦被。
红烛摇曳,昏黄的灯光映照着暧昧的影子,酝开一帐子的旖旎气息。
顾姝臣大脑一片迷蒙,像是置身于云端,身上寝衣何时落在地上也不知,青丝凌乱不堪散落在锦被上。
炽热包裹之中,她有一瞬的失神,随即又呜呜咽咽哭起来。
跟话本里写的怎么不一样!
她抬手欲要去推沈将时,可往日里对她还算温存的太子不知怎么如同失了控一般,接二连三不给人留一丝喘息,不管她怎么哭叫讨饶,硬是按着她的皓腕不肯放过她。
直到账外红烛摇曳的光一点点黯淡,月光攀上她微微颤抖的肌肤,沈将时才恋恋不舍地抽身离开。
顾姝臣软在锦被里,宛若一滩春水,娇嫩的唇反正些许红肿,连抬起指尖的力气都没有,闭上眼微微喘着气。
沈将时借着月光看到顾姝臣身上隐隐的痕迹,心中有些懊恼。
遇上顾姝臣之后,他一贯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似乎消失殆尽,前些时日他尚能克制,可今日顾姝臣窝在自己怀里,眸光柔顺呢喃道她是自己的人,他心中的防线彻底崩塌,无论如何都忍耐不了。
可不光她是头回,对他来说是第一次,下手没轻没重,怕是弄伤了她……
沈将时这样想着,想掀开锦被看看她伤了哪里,可手刚掀起被子一角,就被她一把按住。
顾姝臣宛若一只炸毛的小兔子:“不要!”
沈将时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缩回手:“是孤唐突了。”
顾姝臣哼一声,翻过身去不理他。
她脑海里翻腾着方才的画面,愈想愈羞恼。
话本子果然不是好东西,尽是误导人!
她闭上眼,强行把那些东西赶出脑海。许是废了太多力气,她身上实在是倦得厉害,躺下没一会儿便泛起困意,连身后人又贴上来也浑然不知。
“姝儿,”他身上的气息浮动,“你会背叛孤吗?”
40-50
第41章 第41章 侧妃娘娘手段了得呀!
顾姝臣困得迷糊, 混沌之间根本没听清楚他问什么,眼皮都没抬一下,胡乱应答着, 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
身后人揽着她的腰身, 得了她不清不楚一句应答, 忽然轻笑一声, 手安抚似的摩挲着她的玉颈。
顾姝臣蹙眉,下意识去躲开。
而后,她忽然感到身上锦被人轻轻掀开,身子一重, 什么东西又压了上来。
顾姝臣茫然睁眼,下一瞬, 呜咽的声音被堵在唇齿间。
…………
翌日顾姝臣朦胧睁眼时,便看到身边半倚着床头的身影。
见状, 她迅速又把眼睛重新闭了回去, 偷偷拉了拉被子, 把脑袋藏在里面, 假装还在睡觉。
沈将时早就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底, 轻笑一声, 俯身看着她。
顾姝臣紧紧闭着眼, 一副还在梦中的模样, 只有睫羽微不可见地颤抖着。
“别装了。”沈将时指尖轻轻点了点她额头。
锦被中的女子纹丝不动,直到他再次俯身下去, 才认命似的睁开眼, 幽怨地看着他。
他怎么醒得这般早,顾姝臣有困惑。昨夜不知疲倦地折腾她好几回,她累得几乎要晕过去时, 沈将时还能抱着她擦洗一遍。
他身上的精力是用不完吗?还是说是自己身子太柔弱了?顾姝臣看着气定神闲的沈将时,平生第一次对自己身体健康有了怀疑。
定是因为她前段日子受了伤才会这样,顾姝臣暗暗想着,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身子养回来,不能再这样任由他摆布了。
“孤要入宫请安了。”沈将时不知道顾姝臣心里的想法,见她困倦的样子,知道她昨日被折腾惨了,语调不自觉放柔了几分。
顾姝臣闷闷应一声:“那您去吧。”
她没那样好的精力,实在是遭不住,只蒙着头想再睡一会儿。
沈将时见她毫无动作,摆明了是要再睡过去,挑起衣带强行塞到她手里,暧昧的气息浮动,他指腹随意地摩挲着她的薄唇。
“侧妃不帮帮我吗?”
顾姝臣浑身一个激灵,敏感无比的肌肤似乎又被挑起火焰。
沈将时一脸无辜看着她,语气里带着晦暗不明的意味。
顾姝臣撑着手,一骨碌从凌乱的锦被里坐起来,昨晚随意穿好的寝衣从肩头滑落,她手中紧紧攥着被他塞进来的衣带,面上绯红一片。
顾姝臣扭头避开他的目光,忙慌抬手扶了扶衣领,遮住下面的痕迹。
“您、您别误了进宫的时辰。”
沈将时凑近吻了吻她的唇角,耐心地诱着她:“侧妃帮我穿衣,就不会误了时辰。”
顾姝臣红着脸觑他一眼,忍住没抬手打他。
早点把这个人送走,自己还能多睡一会儿。
所幸端庄自持的太子殿下还没到白日宣淫的地步,一身金线绣玄色蟒袍穿在身上,衬得人威仪矜贵,眉眼冷峻,端足了盛世储君的气度。
与昨晚紧紧缠着她不肯放开的太子殿下简直判若两人。
顾姝臣没好气地帮他系衣带,正捻着衣带边缘,素手忽然被人抓住。
她抬眸,沈将时眼含笑意看着她。
顾姝臣咬咬唇,忽而想到他昨日夜里缠绵悱恻的样子,耳尖又烫起来:“怎、怎么了?”
“别忘了给孤的香囊。”他拢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顾姝臣心底一动,垂眸避开他炽热的视线:“知道了,不会忘记的。”
这点小事也要专门嘱咐她一句,真是小心眼地厉害。
等沈将时走了,她又多睡了半个时辰,才神清气爽地叫侍女来梳妆。
竹青今日来服侍她,顾姝臣一边看着婢女们为她梳妆,一边听着竹青汇报长乐阁的情况。
听到竹青说许氏昨日再没来长乐阁,连派侍女来询问都不曾,顾姝臣微微挑了挑眉。
“娘娘,要奴婢盯着吗?”
顾姝臣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红宝石耳坠,缓缓摇摇头道:“不必了,若是被人发现了倒打一耙,得不偿失。”
总归许氏是没安好心,这点不用查她也知道。
她放下镜子,坐到罗汉床上,端起茶盏啜饮着。她一身绯色锦缎芙蓉裙,裙摆宛若莲花般舒展开,衣带缠着的柳腰纤细,氤氲水汽之中,面色红润,眉眼更添几分娇媚。
竹青虽是女子,看着这样的一幅美人图,也不由呼吸一滞。
顾姝臣放下茶盏,纤纤细手支着下颌,抬眼看向竹青,见她盯着自己发愣,不由嫣然一笑:“怎么了?盯着我作甚?”
这一笑反而为她本就娇媚的面庞填上几缕妖气,竹青反应过来,面颊飞上红晕,垂眸回话道:“奴婢、奴婢是觉得今日娘娘格外美。”
顾姝臣听了,不由抬手轻抚自己脸颊,疑惑道:“有吗?”
竹青笃定地点点头,看到顾姝臣怀疑的目光,低头忖了忖,斟酌开口道:“倒不是容貌有所改变,奴婢觉得娘娘今日气度似乎与往日不一样了。”
窝在罗汉床上,眉眼盈盈带笑,活像一只慵懒妖媚的猫儿。
顾姝臣倒是没觉得今日自己有什么不同,不过既然竹青这样说了,她姑且相信自己确实是比往日美了吧。
“叫人打听的事,怎么样了?”顾姝臣正了正神色,看向外间,内侍们站在门外,没人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
“昨日里传来信,却是如娘娘所料。”竹青靠近几步,压低了声音,“豆蔻的娘确是没了,据村里人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三五个时辰就不省人事了。”
顾姝臣缓缓颔首,眼中划过一抹惋惜。
“娘娘是如何料定豆蔻的娘被人害了的?”竹青看着顾姝臣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好奇。
那日之前,娘娘根本没见过豆蔻,更不知道她有个病了的母亲,怎么能一语便中的?
顾姝臣扬唇一笑:“我瞎说一句罢了。”
竹青看着她眨眨眼,显然是不信。
顾姝臣也懒得解释。她那日确实是心血来潮,随便说句诈诈她罢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婢女突然冒着巨大的风险做这种事,定是为他人驱策。
只可惜了,那人包藏着祸心,若是她反应再迟钝一些,恐怕豆蔻都要被灭口了。
“叫人去烧几炷香吧。”
…………
顾姝臣叫竹青把她的绣篮拿到继圣轩来,坐在书房坐塌上,就着日光做香囊。她心想着沈将时没几个时辰就能回来,谁想她一个绣样快要做好,还没见沈将时的影子。
她有些郁闷地丢下香囊,杏黄色锦缎上绣着翠竹,竹叶只绣了一半,好像让人拿剑劈去了一样。
“怎么出去这么久……”
她向窗外看去,几个小宫人正在搭梯子摘槐花,她叩掌叫来茂才,好奇道:“好端端的怎么摘起花来?”
茂才躬着身,恭敬回话:“娘娘,殿下今早特意嘱咐,您想尝继圣轩的槐花,叫奴才们摘些下来。”
顾姝臣面颊腾地发红,抬手叫茂才下去。
她昨天不过是随口一提!哪里就这么馋了,看见什么就非得尝尝不可!
虽是这样想,可看到那开得极繁盛的槐花摆在盘子里,顾姝臣心底还是生出些甜意。
茂才眼尖,瞧见顾姝臣嘴角的笑意,忙开口道:“殿下说这槐花怎么做,全听娘娘吩咐。”
顾姝臣打着扇子,略略思忖片刻,吩咐道:“切碎了做些鸡蛋饼来,再做一道槐花团子,剩下的给殿下做些奶方吧。”
她不大爱吃甜腻腻的奶方,但沈将时偏爱这种精致的点心,就给他做些尝尝。
膳房里,茂才亲自把槐花送过去,膳房总管王太监正在外面跟小太监们打诨,一见茂才来了,忙迎上去。
“哟,今日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王太监体格胖,一个能顶茂才俩,茂才看着他走过来,只觉一座山压下来,忙后退着摆手,指指身后小太监盘子里的槐花。
“您受累些,叫他们把这些花儿做了吧。”
王太监满面堆着笑:“这槐花可是好东西,是哪位主子这么有雅兴?”
茂才听了,瞥他胖脸一眼:“您老儿别跟我装傻,主子亲自点了三道菜,您可别给弄砸了。”
王太监咂嘴,连说几句“哪能呢”,一边亲自接过槐花端了进去。
他是东宫里的老人了,心里跟明镜似的。能让茂才亲自跑一趟的,定只有太子殿下的吩咐的了。
“这是殿下给后院哪位主子点的呀?”槐花送到了灶上,茂才吩咐完掌勺的厨子,就听王太监压低声音问道。
“殿下哪能要这个?”茂才盯着厨子的动作,一边回王太监的话,“是咱们那位娘娘,看见继圣轩里的槐花想尝尝。”
王太监听了,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娘娘要吃,殿下便许摘了?”
东宫里唯有侧妃娘娘受宠,他早有耳闻。男人嘛,碰上个二八年华的娇媚女娘,多留意些也是情理之中。可太子一贯自持不近女色,在男女之事上也从未留心过,如今竟能为侧妃娘娘做成这样?
看来这侧妃娘娘不仅家世好,手段更是了得啊!
他不由望向那被切碎的花朵,洁白娇嫩的花瓣被无情地碾碎,看得人心疼。
再一想到这是继圣轩古槐上的槐花,王太监心更疼了。
茂才又瞥他一眼,只觉得他少见多怪。以娘娘如今在殿下心里的地位,别说是几朵槐花了,就是想要月亮,殿下也能想法子摘下来。
他留给王太监一个眼神,走两步去另一个灶上盯着他们揉团子去了。
午膳时候,做好的槐花就端了上来。
沈将时还没从宫里出来,只传了话来让顾姝臣先用膳。顾姝臣独自坐在膳桌前戳着筷子,本来很有骨气地想等,奈何给继圣轩做膳的厨子功夫实在了得,这槐花做得香气扑鼻,她一个没忍住全吃了,连奶方也忍不住吃了几块,才恋恋不舍地强迫自己停下来。
她拿着帕子优雅地擦着,一边跟竹青感叹着:“今日做这槐花的是谁?难为他做的这样好,该赏赐些。”
茂才垂手在一旁站着:“能让娘娘喜欢是他们的福气,哪能再讨娘娘的赏呢?”
顾姝臣含着笑:“是我突发奇想着要吃槐花,这也是托了殿下的福,才能吃到这样好的呢。”
茂才陪着笑,心里暗骂膳房那帮孙子,太子殿下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对膳食也没什么太大要求,这些人平日里也没见这么殷勤过,这是上赶着来讨好娘娘来了。
不过他也没急着反驳,就让娘娘把这份好归到殿下身上吧。
第42章 第42章 不急。
沈将时矗立在城墙之上, 望着西边渐渐稀薄的如血残阳。
他从小便很喜欢站在高处的感觉,俯视着芸芸众生,远处是浩渺的天地, 月舒云卷春风习习, 将一切尽收眼底。
晚风裹挟着仲春的花草香吹过, 撩起他耳后的发丝。
他后颈微痒, 熟悉的触感传来,沈将时不知怎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顾姝臣昨夜软在他颈边、发丝凌乱眸中带泪的模样。
他不由心头一热,周身泛起燥意, 广袖下修长手指摩挲着扳指,良久后, 才勉强压下去。
身后慕容逸默默站着,心中疑惑殿下今日是怎么了。
往日里, 沈将时在外处理完政事后, 就会回到东宫里看文书奏章, 今日不知是为何, 明明事情都处理完, 硬是在兵部又耗了一个时辰, 把兵部尚书吓得够呛。
现在又忽然到城墙之上, 却也只是一言不发地眺望着远方。
暮色中黛青远山次第绵延, 山坳处隐隐可见炊烟袅袅,城墙下传来巡守士兵的脚步声, 铁甲相碰的声响清脆, 却衬得这太平年岁愈发安宁。
现在这江山在他爱民如子的父皇手中,将来,还要到他的手里。
想到此, 他的心一点点平静下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群山上泛起星子。
城墙里,有一对小夫妻刚好赶着城门关闭前一刻进来,两人赶着牛车,依偎在一起低声说话。
忽然,那丈夫似乎是抬手挠了妻子一把,女子娇嗔的声音传来,二人清脆的笑声碰撞在城墙之上。
沈将时听着,嘴角也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意。
车轮碾着土地的吱呀声渐渐远去,沈将时心底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若是顾姝臣没有入东宫,会如何?
顾家家世地位摆在那里,顾姝臣又素有美名,及笄之后,数不清的红笺便飞向顾家,沈将时也有所耳闻。
依着顾家夫妇对她的宠爱,想必会多留她在闺中几年,等到两个兄长娶亲了,一家子再围坐一起,为她挑选京中才俊少年。
顾姝臣会依偎在谢夫人身侧,撒娇说自己不嫁人,谢夫人会无奈地点点她额头,兄长们看着她笑,顾慕臣说不定还会调侃她几句,弄得姝臣满面绯红。
可最后,她还是会穿上红嫁衣,走向一个她属意的男子。
她不必被困在深宫的方寸之间,会自己辟出一片天地。他们会生几个孩子,一起教导他们。在自己登基之后,带着孩子们来拜见他。
而现在,她宛若一只刚出巢的鸟雀,还未见过广袤的天地,就被金丝笼困在其中。
恍然间,沈将时仿佛看到自己坐在金銮殿上,顾姝臣跟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带着盈盈笑意向自己行礼……
他突然一个激灵,从幻想中挣脱出来。
慕容逸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上前几步行礼:“殿下……”
沈将时缓缓摇摇头,平息了汹涌的思绪,指腹又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指:“策王那里,你查的怎么样了?”
慕容逸面露几分惭愧:“还无甚眉目。”
听到这话,沈将时却没什么情绪,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内。
“不必心急。”他眉眼锋利,“徐徐图之即可。”
思绪回转,沈将时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宵小鼠辈,他有的是法子对付,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
天色全然黑下来,慕容逸跟着太子殿下打马回府。
骏马上太子心不在焉,连拉缰绳的动作都迟钝了几分。
慕容逸犹豫了片刻,还是扯着缰绳靠近几步:“殿下有心事?”
太子抿唇,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没否认。
“殿下不妨与臣诉说,臣虽不才,或许可为殿下排解一二。”慕容逸目光赤忱。
听到他的话,沈将时侧目看他,只见慕容逸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模样,没忍住笑出声。
沈将时虽不常关注属下的私事,却也知道慕容逸至今未娶亲,甚至连京中小姐都没接触过几个。
慕容逸被他这一笑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罢了。”他无奈一笑,“孤无事。”
慕容逸眉头紧锁,显然不相信太子的话。
“就算有事,跟你说了也是无用。”沈将时语气里带着一丝怅然,抬眸看向远处的皇宫。
慕容逸沉默了片刻,见沈将时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斟酌着开口道:“臣虽不知殿下因而苦闷,但殿下若是有事难抉择,不如便顺其自然,或许便能迎刃而解。”
沈将时心底一动,眉峰微扬。
顺其自然……
他做事向来十拿九稳才肯放手,从未有过这样悬而未决的。
可现在,貌似也只能这般了。
…………
沈将时刚踏进继圣轩,就看到烛火下支着下颌昏昏欲睡的美人。
一个杏黄色香囊落在顾姝臣的裙摆上,她指尖捻着丝线,眯着眼睛,仿佛下一刻就要伏倒在桌上。
沈将时嘴角噙着笑意,放轻脚步走过去。
顾姝臣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朦胧间手没撑住,险些跌下去时,却被人稳稳拖住。
熟悉的香气袭来,顾姝臣揉了揉眼睛:“殿下你回来了。”
沈将时“嗯”一声,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听他们说你还没用膳,怎么不吃?”
顾姝臣回眸嗔怪地瞪他一眼:“谁让你回来得这般晚。”
沈将时心头一暖,揉揉她的脑袋:“是我的不是。”
外间内侍们摆好了膳食,请太子殿下和侧妃移架。沈将时拢着顾姝臣的手,二人坐到膳桌前。
那道槐花奶方还特意给沈将时留着,沈将时听着顾姝臣喋喋不休地说着中午那些槐花做得有多好,不由轻笑:“让他们再摘些就是了,几道菜还念叨这么久。”
真是孩子心性。
顾姝臣却摇摇头,无限惆怅道:“这么好的花,落到我肚子里怪可惜的。”
她专门打听过了,继圣轩这两棵槐树是古槐,还是已故的先皇当太子的时候亲手种的。沈将时顾念祖父的情意,向来很爱惜这两棵树。
想到这,顾姝臣又不由脸颊微红,这是人家祖父亲手种的槐树开的花,她怎么就这么吃了。
沈将时却不以为然:“偶尔吃一些也是无事的。”
反正那花落在地上也是浪费,最后腐烂在土地里,倒不如博美人一笑来得实在。
他拿起一块奶方,放在口中尝了尝。奶香被清爽的槐花中和,甜而不腻,味道竟是意外地好。
沈将时忽而发现,当他不刻意压抑着自己的内心时,竟然有几分当纣王的潜质。
这样想着,他心头一紧,又敛了敛神色:“不过你说的也对,不许多吃。”
顾姝臣看着他变脸一般的神色,没忍住开口怼他:“殿下前言不搭后语的,我可没想着再吃了。”
她正盘算着在自己长乐阁里也种一些槐树,虽然她自己可能吃不到,但万一未来有哪位小侧妃小侍妾也像她一样嘴馋呢。
…………
晚膳后,顾姝臣推说荷包还差三针两线,捏着五彩丝线在书房磨蹭半晌,方挪步至内室。
沈将时早已卸下玉冠,正半倚在罗汉床上执卷,烛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上跃动,剑眉锋利,透着冷峻和威严。
顾姝臣站在原地,面颊忽而又是一烫。
沈将时听到她的脚步声,撂下书卷向她身上。
顾姝臣扭捏了几步,还是走过去坐到罗汉床边缘,下一瞬却被人拢住,拖到怀里去。
顾姝臣发出一声娇呼,下一瞬被堵在唇齿间。
这个吻缠绵又悠长,到最后被放开时,顾姝臣只能堪堪抓着沈将时的衣襟,不住地娇喘吁吁。
她刚想缓口气,却感到一只手覆上了自己柳腰。
察觉到他的意图,她忙去按住那只躁动不安的手:“别,我还没梳洗……”
沈将时眼底压抑不住的情绪在翻滚,反扣住她的手腕:“不急,等会儿再洗。”
沈将时到底是天家血脉,虽只是第二次,却已然是很得章法了。顾姝臣最初还很有骨气地拽着幔帐挣动几下,到后面只有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趴在榻上娇泣涟涟的份。
待到最后,她实在受不住,被沈将时逼出几声颤巍巍的“太子哥哥”,方换得太子殿下餍足收手。
顾姝臣欲哭无泪地伏在枕头上,眼尾飞红未褪,心里暗戳戳骂沈将时不是人。
抬眼瞥见槅门严丝合缝,她悬着的心才落回原处。
要是被旁人看去她这幅样子,她的脸都要丢光了!
顾姝臣不知此刻继圣轩外,采薇正被魏有得拦在门前。
今夜由她上夜,刚和竹青打了照面,听说娘娘在里面,刚准备进去,却见魏有得从抱厦里出来,笑眯眯地看着她。
对于继圣轩的人,采薇向来恭敬,忙屈膝给魏有得行个礼:“谙达您辛苦,我们娘娘在里边吧?”
魏有得笑中藏着深意:“不敢当。侧妃娘娘就在里面呢。”
采薇一听,作势便要往里面去,却被魏有得拦住:“姑娘别急呀,殿下正在和娘娘议事,姑娘先去茶房歇歇脚吧。”
采薇愣住,看着魏有得的眼神,片刻后才心领神会:“那我先到后边去了。”
魏有得见她反应过来,颔首道:“姑娘去吧。”
采薇往后面给下人休息的后罩房去,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继圣轩主屋。
里面灯火昏暗,花窗上似乎映照着两个人影。
采薇收回目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小姐得宠,她们这些身边人受益自是不用说;可另一方面,她又忧虑小姐树大招风,遭人眼热陷害。
她推开后罩房的木门,正要点灯,却见络玉着急忙慌地跑来。
络玉不是在长乐阁吗?怎么这时候跑出来?
她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连忙出去,络玉一见到她,就抓住她的手。
“不好了姐姐,张孺人那里出事了!”
第43章 第43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
幔帐的摇曳渐渐停息, 顾姝臣指尖也懒得抬一下,软在锦被上发呆。
她浑身酸软无力,发丝凌乱地散在脑后, 束发的簪子早就不知道被丢在地上哪个角落里了。
顾姝臣抬眼看向一旁的始作俑者, 沈将时正半靠在床头, 手中执着书卷, 修长手指在纸上轻轻划过,带起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火气涌上心头,自己都快被折腾死了,他竟然还有闲情看书!
顾姝臣气不打一处来, 抬手挡在书页上。
沈将时看着面前的纤纤细指,烛火淡淡的光晕在她指尖荡漾, 晕开一片胭脂红。
他执起顾姝臣的手指,看着她绯红的面颊, 浅笑道:“怎么了?”
顾姝臣狠狠瞪着他, 语气凶狠:“不许看书了!”
沈将时顺从地把书撂下, 侧身看着她:“好, 孤不看就是了。”
顾姝臣这才满意, 拉起锦被准备睡觉, 抬眼却发现沈将时的目光一直死死落在自己身上。
她未着丝缕, 白皙的脖颈和胸前都带着淡淡的红痕, 恍若一块染上丹蔻的软玉。顾姝臣肉眼可见地红了脸,飞速拉上被子:“你、你看着我作甚?”
沈将时眉眼带笑, 垂眸看着她水眸:“侧妃既不让我看书, 那孤只好看你了。”
顾姝臣面颊愈发红艳,蔓延至眼尾,她咬了咬唇, 语气又凶了几分:“也不许再看我了!”
她斜睨一眼纱帐外,榻下隐隐可见一抹淡粉,她拍了一下沈将时,又指着床下道:“去把那个给我捡起来!”
沈将时瞥一眼地上的纱衣,却没动作,语气慵懒:“那件不要了,明日给你再拿件好的就是了。”
顾姝臣只觉得眼前一黑,这也太荒唐了,明日里叫侍女们瞧见了,说太子和侧妃胡闹把衣服也毁了,她怕不是要传出去一个祸国妖妃的名号。
她养在深闺里十几年,受父母教导颇严,可是正经世家的女孩子,怎能做出这种事!
沈将时似是看出来她的心思,抬手把她拢在胸前,恍若一个风流的公子哥,附在她的耳边道:“无事,有孤在,他们不敢妄言。”
顾姝臣只觉耳后一阵酥麻,心底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像有羽毛轻轻扫过。
她忙慌闭上了眼睛,沈将时的气息扑面而来,顾姝臣心跳骤然加速,所有的思绪都随着他的动作游离。
就在她的防线快要被攻破的时候,沈将时的动作停了下来,轻轻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顾姝臣睁眼,水眸中带着几分迷离,下一瞬却被一只手覆上。
“睡吧。”
沈将时替她盖好锦被,自己又去柜子里拿出一床被子。
顾姝臣盯着他的动作,就在沈将时掀起被子欲躺进去的时候,忽被一只手拽住袖子。
“为什么要再拿一床被子?”顾姝臣无辜地看着他,语气里带着委屈。
明明昨晚还是在一起的嘛……
顾姝臣心中不解,眉心微蹙,情欲散去后无辜的眼眸里沁着泪水。
难道是她昨晚睡觉不不老实,把殿下踢着了?
不应该呀,她昨晚都累成那样了,哪里还有力气。
沈将时抓住她的皓腕轻轻抬起,掀起被子躺下,散开的发丝随意披散在脑后,烛火的光被纱帐撞得朦胧,映衬得眉眼如同雨雾般柔和。
“侧妃要是想好好睡觉,”他声音低沉,眸光流转,“就别招惹孤。”
听到这话,顾姝臣吓得立马闭上眼睛,卷着被子咕蛹几下,往里侧躺去了。
…………
翌日顾姝臣醒来时,天色尚早,窗外浸着墨蓝色,空气有些压抑,朦胧着薄雾般的水汽。
顾姝臣坐起来,拢一拢发丝,枕边还余有温度,身侧的人似是刚离去不远。
她回过神来,今日没有大朝会,太子殿下可以休沐一日。
雨打花枝的轻响传来,顾姝臣还有些困倦,伸手去够衣物。
指尖触到冰凉的锦缎,她才想起昨夜里沈将时的话,面颊一热,低头去看手中衣裙。
这是一件淡紫色蚕丝抹胸寝衣,衣襟处绣着缠枝花的纹路,顾姝臣快速穿好,又从罗汉床上随意扯过一件褙子披上,开口轻唤采薇。
采薇自从太子殿下出去后,就在门口候着,听到顾姝臣叫人的声音,忙推开槅门进来。
梳洗的时候,顾姝臣就敏锐地发觉,今日采薇的情绪似是有些不对,眼底带着忧虑,又隐隐透着几分恐惧。
顾姝臣不动声色地坐到圆凳上,继圣轩卧房没有妆台,顾姝臣要梳妆,得由一个侍女在面前端着镜子。
她瞥一眼采薇的神色,见她依然愁眉不展,伸手接过镜子:“你们都下去吧,采薇一人便可。”
侍女行礼后便退了出去,顾姝臣在镜中与采薇对视一眼,抿唇一笑:“说吧,这是怎么了?”
采薇是她母亲身边管家嬷嬷的小女儿,因着年龄相仿,自小就跟在顾姝臣身边,对顾姝臣来说,与其说采薇是家里下人,更像是从小陪她长大的姐妹。
采薇为顾姝臣插上簪子,眼中愁绪更浓:“娘娘,昨夜里画扇阁似是出事了。”
顾姝臣一怔,回眸看她:“什么事?”
张孺人?她出事了?
“奴婢听说,是不知吃了什么,昨夜里忽然肚子疼,起先以为是来了月事,结果没一个时辰,忽然呕出一口血来……”
顾姝臣心中一惊,手一抖险些没拿稳镜子。
“怎会如此?”她黛眉紧锁,“可叫府医瞧过了?”
“府医昨夜里看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采薇同样也是神色严肃,“小姐你看这事……”
顾姝臣平复了一下气息,眸中笑意散尽:“此事殿下可知?”
采薇点点头:“方才魏公公已经禀报殿下了。”
顾姝臣抬手扶了扶簪子,从圆凳上站起身,月华裙摇曳开一个弧度,快步走了出去。
外间,沈将时见到顾姝臣出来,见她神色,便知她已经知道了此事。
“殿下,”她行一礼,“事不宜迟,该请御医来瞧瞧才安心。”
沈将时点点头:“孤已经叫他们拿了令牌去宫中。”
按理说,东宫的侍妾生病,是没资格请御医的。可张孺人这病来得急,府医查来查去又看不出什么问题,张孺人现在还晕着,人命关天的事,迟疑不得。
雨细细密密下起来,从檐上落下,在继圣轩前形成了一道雨帘。
早膳端上来,顾姝臣却没什么心情用。
张孺人在东宫里一向低调,许氏包藏祸心总想着三天两头找顾姝臣的茬,也是张孺人几次三番帮她开口。
虽说因着豆蔻的事,二人这些时日一直没有见面,顾姝臣却心知肚明,这事恐怕张孺人也是无辜受累。
她心里惴惴不安,见沈将时要出门,忙跟上去。
“殿下若是去画扇阁,我也去看看张娘子吧。”
沈将时本想让她在继圣轩里等着,可见她眸中忧虑神色,还是点了点头。
魏有得拿来两把伞,采薇为顾姝臣披上披风,出了继圣轩。
走到台阶下时,沈将时忽然直接拿过魏有得手中的伞,向顾姝臣伸手。
“跟着孤。”
顾姝臣捻着裙摆走到他身边,沈将时一手扶着她,绕过青石板上浅浅的水洼。
魏有得见状,只得后退几步,和采薇共打一把伞。
雨丝夹杂冷风吹进来,顾姝臣微微哆嗦一下。
沈将时把她拉近一些,挡在顾姝臣身后,为她遮住飘飞进来的雨丝。
“冷吗?”他垂眸,刚好看到顾姝臣额前几缕漂浮的碎发。
顾姝臣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抬眸一笑:“多谢殿下,好些了。”
二人相携着往画扇阁走去,雨密集地落在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又顺着伞边缘滴落下来。
“别害怕。”雨声里,沈将时冷不丁说一句。
顾姝臣咬咬唇,良久才缓缓点点头。
她总觉得,张孺人这病没那么简单。
心底里悠悠叹气,所幸她这些天跟着殿下,总不会出差池。
青石板上洇湿着雨水,顾姝臣走进画扇阁时,裙角已是微湿。
不过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沈将时把伞递给身后的魏有得,携着顾姝臣走进画扇阁主屋。
宫人们皆是神色慌张,见到沈将时,瞬间恍若有了主心骨。
沈将时抬手叫行礼的宫人起身:“张氏如何?”
一个婢女上前回话:“回殿下,王太医已经在里面给娘子看诊了。”
沈将时坐到八仙椅上,缓缓颔首:“等他看完,让他来我面前回话。”
顾姝臣却向沈将时行礼:“殿下,妾到里面看看张娘子。”
沈将时迟疑了一下,见顾姝臣眸中神色决绝,抬了抬手:“那侧妃替孤看看吧。”
顾姝臣应是,跟着婢女往里间去。
画扇阁要比长乐阁小一些,装潢也算精致,博古架里摆着好些小物件,不像是赏赐的贵重摆件,倒像是张孺人自己做的。
顾姝臣想到入东宫时,张孺人送自己那一匣子缠花,不由鼻头一酸。
里间里,浓郁的药味混杂着黏稠的血腥气,顾姝臣心中一紧,加快脚步走进去。
御医眉头紧锁,隔着帐子正在诊脉,见顾姝臣进来,也没有动作。
顾姝臣不敢打扰,屏息在一旁看着。
良久,王太医才收回手,神色却是愈发低沉几分。
“请问大人,孺人娘子如何?”顾姝臣忙开口。
王太医像是刚刚才发现顾姝臣一般,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一遍,却没回答顾姝臣的话,只是对着一旁婢女道:“娘子昨夜的吃食,可否给臣一看?”
昨夜出了事后,小棠就叫人把张孺人昨夜吃过的东西都扣下,忙端来摆在桌上,请御医看。
王太医起身往桌旁走去,一边深深看了顾姝臣一眼。
娇媚的美人双眸如泉水,睫羽轻颤,神色担忧,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声出水芙蓉秀色天成。
谁能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竟是位蛇蝎美人。
第44章 第44章 求侧妃救救我们娘子!
顾姝臣察觉到王太医有意无视了自己, 心里疑惑,恐怕他是见自己与太子殿下一同前来,当她是那般蓄意争宠的人。
她心中喊冤, 可在画扇阁不好开口, 只得静观其变。
王太医挨个看了看吃食, 却没查出什么不妥。小棠在一旁看得着急, 又不好催王太医,急得额头上直冒汗。
顾姝臣有些看不下去,开口提点小棠:“除了膳食,你们娘子还有没有用过和往日里不一样的东西?”
小棠闻言低头思忖片刻, 方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今日里,娘子说用腻了先头的香, 让奴婢点了新赐的香。”
婢女们忙把香灰呈上来给王太医看,顾姝臣觑一眼里间里的香炉, 看到香炉熄着, 松了口气。
王太医又好一番查验, 眉头深锁, 面色愈发暗沉。
半晌后, 他放下香灰, 到外间沈将时面前回话。
“可查出什么了?”沈将时依旧是从容不迫的神态, 叫王太医起身, “张氏何处抱恙,你从实说便可。”
王太医垂着手回话:“以臣之见, 娘娘此番不是生病, 是中毒。”
顾姝臣从里间里踏出来便听到这话,心中一惊,脱口而出一句:“怎会?”
沈将时也是眉头紧锁:“可要紧?”
“所幸娘娘中毒不深, 未伤及根本。”王太医道,“只需清除体内余毒,再好好休养段时日,便可无碍。”
顾姝臣这才松了一口气,走到沈将时身侧:“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
王太医忽然看了顾姝臣一眼,向沈将时行礼:“殿下,恕臣直言,娘娘中毒怕是有人蓄意为之。”
沈将时闻言,却并不是很意外,抬手示意王太医继续。
“娘娘这毒,是与娘娘屋里用的香混杂在一起,吸入便会昏迷不醒。幸好娘娘用的少,中毒还不深,否则臣也无力回天。”
小棠闻言,捧出一匣子香来,泪眼朦胧地跪在地上给沈将时看:“这雪中春信是侧妃送来的,我们娘娘宝贵地什么似的,昨日里才拿出来用……”
说着,她抬眼看着沈将时,眸中满是愤怒:“幸好娘娘福大命大,没叫人害了去!”
此话一出,顾姝臣便大惊失色:“不可能!这香里不可能有毒!”
她抬眸看向沈将时,眼中全然是不可置信:“殿下,这香妾也用了些,妾却能安然无恙,定不是香料的问题!”
这雪中春信是宫里给的赏赐,东宫里下人先拿到顾姝臣处,她便平分了给画扇阁与月华阁送去,若是香本身有问题,也该她们三人一起中毒才是,怎会只有张孺人一人!
沈将时目光迟疑:“侧妃说的在理,怎会只有张氏一人中毒?”
王太医看着沈将时,暗道太子殿下还是太天真,不知人间险恶,开口解释道:“这毒藏得深,需得以瑞脑香做引,臣已细细查验过,那香炉里还存着些许瑞脑香香灰。”
东宫里唯有张孺人爱用瑞脑香,倒也不是什么秘密。
顾姝臣心中大乱,无助地看向沈将时,却见太子殿下此时眸光渐冷,只是垂眸盯着那匣香。
完了,太子殿下定是怀疑自己了。顾姝臣只觉头脑发晕,冷意渐渐爬了满身。
“不对,”就在她感到绝望之际,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大声质问王太医道,“既然是香料,这屋子里的人都闻过了,缘何只有张娘子一人中毒?”
听到她的话,沈将时似是从沉思里回过神,怀疑的目光转向王太医。
王太医早已料到顾姝臣会这么问:“殿下不知,下毒之人心思缜密,这毒要想成形,还得以胡芹为引。”
他顿了顿:“臣在娘娘膳食里发现了胡芹。”
此话一出,顾姝臣只觉眼前发黑,踉跄一步,幸好采薇手快,扶住了她,才没让顾姝臣在外人面前失仪。
沈将时皱眉,目光落在顾姝臣身上:“虽说雪中春信是从侧妃处出来的,可这香是宫里的赏赐,孤也是知道的。”
难道是宫里又有人动了心思?沈将时眸色又深几分,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
看着沈将时的目光,顾姝臣回过神来,忙点头:“这香刚到我宫里便分出去了,横竖不过停了半日。”
谁料,王太医后面的话才让顾姝臣彻底如坠冰窟。
“殿下,这毒出自北边。”王太医平静地说着,瞥一眼顾姝臣,“若不是臣儿时曾随父亲到北地去访亲,还真认不出这毒来。”
说罢,王太医又向沈将时行礼:“殿下,娘娘虽眼下已经无碍,只是要清除体内余毒,还得要解药才行,否则后半生只能缠绵病榻……”
他话音刚落,却只见小棠泪眼婆娑地突然跪倒在顾姝臣面前,不住地磕着头:“娘娘,我替我们家娘子求求您,之前豆蔻的事是我们娘娘的疏忽……求您把解药拿出来吧!”
被她这么一跪,顾姝臣混沌的脑子清醒过来,蹙眉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豆蔻,给采薇使个眼色。
采薇心领神会,走上前冷笑一声怒斥道:“眼下殿下还在此处,你倒是不分青红皂白攀扯起来了,把殿下放在何处?”
小棠听了她的话,仰起头来,只见她额头一片通红,哭得愈发厉害了:“谁人不知咱们东宫里,只有侧妃娘娘是从北地来的,这毒又出自长乐阁的香里,物证俱在……”
“住口。”顾姝臣面色发白得紧,眼神却是镇定,“就算这毒出自北地,也不见得就是本宫做的。既然王太医认得这毒,就说明这毒并不罕见,虽在北地,京城也不是没法子拿到。”
她目光一凌,跪在沈将时面前:“这香却是从妾宫里拿出来的,可妾从小在家中受管教颇严,从未接触过这等腌臜物。”
她抬眸直视着沈将时的眼睛,语气赤忱:“况且张娘子一向与妾交好,妾缘何要害她!”
她字字铿锵说着,只觉得委屈涌上心头,眼眶不自觉发起热来,忙慌跪拜下去用袖子遮盖住:“妾身清者自清问心无愧,求殿下做主。”
顾姝臣感到一道目光凝视着自己,不多时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扶着她起身。
沈将时看着她眼眶湿润的模样,掌中纤细手指也是冰凉,心中一沉,转向小棠道:“你家主子的事还需仔细查,此事孤会处理,自会还你主子一个公道。”
而后,他忽视了欲言又止的小棠,看向王太医:“务必全力给张娘子医治。”
王太医行礼称是。
沈将时又深深看了那匣子雪中春信一眼,拉着顾姝臣走了出去。
…………
顾姝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长乐阁的,只觉得周身冰冷无比,一回去就歪到了窗边美人榻上。
长乐阁里众人已经得了消息,一时间人人自危,大气也不敢出。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一直下到了傍晚还未停,顾姝臣就这样醒醒睡睡,一直到了酉时三刻才起来。
天色全然黑了,只有雨声还响个不停。眼下挂着几盏半死不活的灯,焕发着聊胜于无的光。
顾姝臣揉揉眼睛,撑着坐起来,开口叫人:“采薇……”
她甫一开口,就见采薇并着竹青,连带着封嬷嬷和络玉叶兰两个。
采薇刚看见顾姝臣懵懵懂懂的样子,鼻子一酸:“娘娘委屈了……”
自己小姐是个再良善仁义不过的,连豆蔻那般的都还好好活着,怎么偏偏惹上这么一个飞来横祸!
定是旁人见小姐生得貌美家世姻缘样样都好,这才起了歹心!
竹青也是一脸愤懑,在心里骂起画扇阁来。
明明是他们伺候不精心,怕被太子殿下责罚,就攀扯起娘娘来!
还有那个王太医,不知道哪来的庸医,怎么能进了太医院……
顾姝臣摇摇头,强撑着精神对她们笑了笑:“无事,这盆脏水泼不到咱们长乐阁。”
见她有了精神,不再似之前颓唐的模样,长乐阁众人霎时有了主心骨,纷纷垂眸听她差遣。
顾姝臣揉了揉微痛的太阳穴,捋了捋混乱的思路。
那匣子雪中春信被她分了三份,张孺人那里的殿下已经拿到了,许良娣处想必殿下也派人去寻了。
如今只剩下她阁子里的,顾姝臣看着那红木匣子,思索着是不是该拿去送到顾家给兄长,让他们帮忙看看是什么毒。
可万一被旁人知道了,说她和顾府串通一气,又是麻烦事,还是直接丢给沈将时的好。于是她开口道:“络玉,你去把这匣子雪中春信送去继圣轩,请殿下查看。”
络玉领了命下去,顾姝臣抿抿唇:“最近一段时日,长乐阁所有人都要小心为上。现在先把长乐阁里里外外仔细探查一遍,任何一点异样都不要放过!”
别的倒无妨,她怕的是真让人从她这阁子里搜出毒药来,她可真就洗不清了。
众人称是,纷纷忙碌起来。封嬷嬷看着美人榻上顾姝臣紧绷的小脸,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寻常家的孩子在她这个年龄,就算成了亲,也是浓情蜜意无忧无虑,可怜顾姝臣在闺中那样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儿,被宫里磋磨了半年,就这样不情不愿地长大了。
里间里又静下来,看着跳动的烛火,委屈和愤怒如潮水般涌而来,顾姝臣没忍住,又伏在枕头上哭起来。
哭了半晌,她拿起帕子擦擦眼睛,方觉得心中郁结疏解了些许,这时候才感觉到腹中空得慌,下床去外边找吃的。
采薇果然是跟着她身边十几年,把顾姝臣的心思摸得透透的,她刚出来里间,就见采薇提着个食盒,掀开帘子进来。
“娘娘饿了吧,”她脸上挂着笑,“奴婢去小厨房看着他们给娘娘煮了些粳米粥,这会儿正热乎着。”
采薇把碗摆在炕桌上,又取出两个白瓷小碟子来,压低声音对顾姝臣说:“前些日子殿下给咱们开了小厨房,奴婢擅作主张给小姐弄了些腌菜,现在正好能吃了。”
顾姝臣一听,喜上眉梢。她儿时便喜欢配着粥吃腌菜,只是谢夫人怕她吃坏了身子,从不许她多吃。
如今能自己做主了,她可不拘着自己。顾姝臣赞许地看了采薇一眼。
她用了一碗粳米粥,正要抬手取另一碗,却见茂才进来,衣摆上还沾着水。
“娘娘,”茂才行了礼,看着顾姝臣一脸谄媚地笑,“殿下让奴才来问,娘娘今晚还往继圣轩去吗?”
第45章 第45章 她倒是坦荡。
顾姝臣眸光闪了闪, 推开手边的瓷碗。
“劳烦谙达跟殿下说一声,”她顿了顿,“我今晚身子不舒服, 就歇在长乐阁。殿下劳累一日, 明日还有朝会, 该早些歇息才是, 本宫就不叨扰了。”
茂才笑意不变,应了声便要退了下去。
“这大雨天,辛苦谙达跑一趟了。”茂才正要走时,却听到顾姝臣忽然开口, 一旁的采薇心灵神会,给茂才塞了个荷包:“天冷得慌, 谙达去喝口茶吧。”
茂才也没推脱,又给顾姝臣行一礼, 掀帘子退出了长乐阁。
脚步声淹没在雨里, 采薇心里叹口气。
从前打赏太子殿下身边人这些事, 都是她和竹青几个操心的, 娘娘何时又管过这种事?
采薇回身看顾姝臣, 却见她手搭在筷子上, 正看着面前那碗粥发愣。
采薇心中一紧, 忙上前两步, 口中唤道:“娘娘……”
…………
茂才戴着斗笠,快步往继圣轩走。春日的雨丝冻得人直哆嗦, 偏偏还要往裤脚里钻, 湿了的裤脚贴在脚踝上,脚踝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
幸好两宫相离不远,茂才小跑着几步, 转进了继圣轩的垂花门。
把斗笠丢给小太监,茂才从炉子上端起茶碗,一口气灌了两碗热茶,也顾不得洇湿的裤脚,跑去太子殿下的书房。
书房里灯火通明,沈将时坐在书案前,一旁他师傅魏有得正小声说着什么,神情严肃,茂才看了一眼,没声响地往门后闪身。
谁想太子殿下却是眼尖地看到他了,开口道:“进来回话。”
茂才只得进去,垂着手:“殿下,娘娘回去后身子不大舒服,奴才过去的时候,娘娘已经睡下了。”
他回完话,却没听见太子殿下接下来的吩咐,只得垂着头不动。
半晌,沈将时才“嗯”一声:“你下去吧。”
茂才退出去书房,又隔着门帘回眸一望,太子殿下神色依旧冷峻肃穆,好像一点没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
只是茂才到底是贴身伺候太子的,他眉间那一点淡淡的愁绪,还是被他看了去。
他抿了抿唇,脚步加快出了继圣轩。
外面雨忽然又大起来,噼里啪啦掉豆子一般,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簇簇的水花湿了鞋面。
后罩房里亮着一盏橘灯,茂才把门推开一条缝,挤进去后速扣上门,把寒凉关在外头。
屋子里小太监见他回来,忙笑呵呵地上去:“哥哥今日回来得早,看来今日这是没接到侧妃娘娘?”
他瞧了眼窗外:“也是,这雨忒大了,殿下怎舍得让娘娘冒雨跑一趟呢?”
茂才坐在炕沿上,扯住湿了的鞋子,一把拽下来撂在地上,才对着那小太监瞪一眼:“再议论主子,当心你的皮。甭愣着,还不快去给你爷爷打点热水来!”
那小太监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提着桶走出门了。
门一阖上,屋子里只剩落雨声。
茂才拧着裤管上的水,悠悠叹口气。
他这次是看走眼了吗?
这事出得蹊跷,若真是顾侧妃做的,以殿下的英明,用不了几日,一准水落石出。
以殿下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到时候,东宫里这个侧妃,刚刚崭露头角,轻则失宠重则丢命,恐怕还得连累顾家。
但若不是侧妃做的……
茂才看着外头的雨,眯起眼睛。
殿下一向极其厌恶这种宫廷争斗,沾惹一点都嫌脏,就算心里知道侧妃委屈,恐怕也不会想沾惹此事。
到时候侧妃只能自己想法子洗清冤屈,可在这东宫,没了殿下出手,只能是难上加难。
茂才长叹一声,只能看侧妃自己的造化了。
他越不过魏有得去,只能在旁人身上谋前程。他先前把宝押在了顾姝臣身上,只因殿下向来不近女色,唯有侧妃尚能入得了太子的眼。
一个小小侧妃,跟太子殿下身边的二把手比起来,自然不算什么。可若是他能成了太子妃身边的一把手,乃至于未来皇后身边……
门外脚步声传来,茂才收回了思绪。
得了,他想得再多也是无用。没了侧妃,日后还会有别的新人不是?殿下既能在顾姝臣身上开这个头,京城贵女多的事,只要自己慧眼独具,何愁日后没有别的出路?
茂才心里琢磨着,太子殿下喜欢娇媚活泼的,以后他只要照这个谋划就成……
继圣轩书房里,沈将时看着窗边坐塌上的小绣篮,微不可闻地叹口气。
绣篮里放着针线,最上面搭着一个香囊,杏花色的锦缎上,绣着几丛修竹,竹子下面还有一朵未绣完的海棠花。
会是她做的吗?
沈将时脑中闪过这个想法,呼吸微微一滞。
顾姝臣带着泪的水眸又浮现在自己面前,沈将时烦躁不安地放下手中瓷杯。
他从小就知道,这宫里没有一方净土,每一寸宫墙下都埋着冤骨。
从前那些事,母后虽有意避着他,可母后忘了,以他的才智与记忆,饶是当时不明白,长大后也看了个一清二楚。
沈将时握着瓷杯的手攥紧,指节泛白。
为了上位,母后害过的人,一点也不比父皇害过的少。
只是母后心思缜密,藏得深沉罢了。
如今,他虽不必像父皇一般,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可只要他是太子一日,只要下一任储君会出自东宫,这后院里的纷争就不会停。
之前他刻意避着东宫里的两位侍妾,东宫里倒还算是平静。谁知顾姝臣来了之后,恍若往东宫平静的湖水里投入一颗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涟漪。
初见顾姝臣时,只觉得心思纯良到有些傻气,又体谅她在家里是幺女,初来乍到这深宫之中难免害怕,才多照拂几分……
难道这一切,都是她故意做出来给自己看的?如今的局面,是不是都是她的谋划?
沈将时手又收紧了几分,忽然只听一声脆响,手中瓷杯竟然被他生生捏出一道裂痕。
茶水溢出来,湿了他有些冰凉的手指。
“魏有得。”他冷冷开口,见魏有得从帘子后进来,沉着脸吩咐几句。
翌日一大早雨便停了,金乌照亮琉璃瓦,洒下金光一片。
沈将时从宫里回来,就见魏有得匆匆来报。
内侍服侍着他换下朝服,沈将时看了魏有得一眼,缓缓开口:
“如何?”
魏有得笑得有些尴尬,弓着身子回话:“殿下,方才叶兰来回话,说……”
沈将时换下了朝服,回身坐到书案前,抬眼看着魏有得:“说什么?”
魏有得挠了挠头:“说娘娘昨夜吃了粥,抓了把瓜子喂鹦鹉,喂着喂着突然跑到榻上滚了两圈,大叫说自己命好苦,被封嬷嬷和采薇劝了半晌,又爬起来吃酱菜……”
沈将时听得直皱眉,一拍桌案:“什么有的没的,挑重点说!”
魏有得头愈发低,声音细若蚊吟:“没了……”
沈将时一怔,面色沉了沉:“今早呢?”
魏有得彻底撑不住,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殿下,叶兰说娘娘还没起身呢……”
魏有得准备承受太子殿下怒火的时候,却只听书案后传来一声轻笑。
他诧异抬首,只见太子殿下嘴角微扬,怎么也不像是恼怒的模样。
她倒是坦荡。
抬手让魏有得下去,沈将时走到窗前,拿起篮子里快要绣好的香囊,放在掌心里缓缓摩挲着。
流苏上带着淡淡的桂子香,修竹下的海棠花还差两片花瓣。春风吹过檐下翠竹,与香囊上的竹子相映成趣。
沈将时望向窗外,仔细思索起昨日的事来。
张孺人已经醒了,只是还很虚弱。沈将时派人去问过,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在听说香出问题之后,叫探望的太监给太子殿下带句话。
她说,她相信侧妃品性,这事定不是侧妃做的。
相信侧妃品性……
沈将时眸光微动。
东宫里三个女子,除了中毒的张氏,就是顾姝臣和许氏。
这事若不是张氏自导自演,极大可能是顾姝臣和许氏中一人做的。
许氏的香昨日他便派人去取,只是许氏素日爱用香料,那一匣子雪中春信已经用完了。
顾姝臣的香他已经让王太医查看过了,并没有什么不妥。
他也派人去查过这毒药,确实来自北地。如此一来,来自北地世家、且幼年曾在北地生活过的顾姝臣,嫌疑颇大。
沈将时抚了抚香囊,自然,张氏的嫌疑也不能排除。为了上位争宠,有人费劲心思使尽各种手段,甚至不惜损伤自己。
除去东宫里的人,还有宫里的……
这香毕竟是宫中赏赐下来的,若是宫中有人动了歹心,那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如今父皇年龄大了,身子也日渐虚弱,宫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万马虎不得。
思及此,沈将时又叫来了内侍,让他们去仔细查探这香的来源,再好好排查那日负责张孺人膳食的人。
…………
早上的太阳明晃晃地照进来,落在顾姝臣的睫毛上。
她被扰了梦境,老大不乐意地睁开眼睛,幽怨地盯着帐子。
她昨夜睡得极其不安稳,半夜里醒来好几次,好不容易睡着了,还连做了几个噩梦。
梦里,她被关在冷宫里,明明是夏日的天气,冷宫里却冷得出奇,外面的光照不进来,她被一根小臂粗的链子栓在墙上。墙边开了个狗洞,有人把发了霉的馒头从里面丢进来……
想到梦里那股子绝望的感觉,顾姝臣又不禁打个哆嗦,拉了拉身上的锦被。
外面竹青听到动静,忙进来隔着帐子唤她。
顾姝臣闷闷地应了一声,缩在被子里不想出来。
竹青拉开帐子,便看到顾姝臣蒙着半张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娘娘,”她轻声道,“奴婢听说,昨夜里张娘子已经醒了。”
顾姝臣却好像没听到,敷衍地应一声,转过头又闭上了眼睛。
张孺人醒了又有何用?她又不知道是谁下得毒。更何况依着王太医的话,光是醒了,没有解药,这毒还是清不掉,张孺人只能缠绵病榻。
她能不记恨自己,才是谢天谢地了。
第46章 第46章 他不信她?
顾姝臣心不在焉地用了早膳, 便坐在窗下又端起绣棚来。
她刚捉起线,发觉绣篮不在里间里放着,刚想叫人去拿, 才忽然想起来, 绣篮连带那个没绣好的香囊, 都被她落在继圣轩了。
只是叫人去取, 又免不了要遇上沈将时。她懒得叫人跑一趟费口舌,只得作罢,刚从屉子上抽个话本出来,却见竹青小心翼翼掀开帘子, 脚步轻轻走到她身边。
顾姝臣正翻着手中话本,头也不回地问:“怎么了?”
竹青神情有些诡异, 紧张兮兮地往窗外望了一眼,才凑近几步, 压低声音在顾姝臣耳边道:“今早上, 殿下身边的人似乎来找了叶兰……”
竹青的话没说完, 顾姝臣捻着书页的手一顿, 随即明白了竹青的意思。
她撂下书, 懒然往美人榻上一靠, 手里攥着帕子, 眉眼盈盈道:“不妨事, 你忙去吧。”
长乐阁里有殿下的人,一点都不奇怪;殿下找自己的眼线打探消息, 更是理所应当。她不怕沈将时暗中布置眼线, 只怕殿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到那时候,可就是当真是认定了她是幕后主使了。
沈将时要查便查去, 横竖她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打发了竹青,顾姝臣又从桌上抓起话本,潦草翻了几页,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最后,她索性合上书扔回屉子上,往软枕上一歪,摊开帕子搭在脸上,就这么眯起觉来。
日头移了两寸,跳跃在顾姝臣的指尖,漾开春日的暖意。
淡淡的桂花香扑鼻,本是让人安心的香气,可顾姝臣的心,却被这桂花搅得愈发烦躁不安。
半晌后,她揪起帕子扔到一边,重重叹了一口气。
帕子落在炕沿,被钻进窗棂的春风拂过,不胜风力地期期艾艾落在地上。
顾姝臣看着落在地上的帕子,陷入了沉思。
沈将时……是不相信她吗?
帕子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花几下面。
她移开目光,看着窗棂上的雕花,花影映在窗纸上,被风搅动着微微颤抖。
外面有宫人走过,鞋尖踏在石阶上,发出轻轻的摩擦声。
顾姝臣心底生出丝丝冷意。
凡是接触过顾姝臣的人,都道她分外天真,连母亲都忧心她过于纯洁,无法在深宫里立足。
心机谋略上,顾姝臣自认略逊一筹。可世人有所不知的是,作为家里幺女,顾姝臣从小便在两个兄长身边长大,论起察言观色的能力来,她并不比那些宫里的娘娘差。
只是她乐得于装傻,旁人也看不出罢了。
昨日在画扇阁里,顾姝臣敏锐地察觉到,沈将时摇摆不定的态度,以及对她隐隐的怀疑。
她的心一沉,手指不自觉攥紧了衣袖。
想起那日沈将时的神情,顾姝臣平生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平日里温柔地与自己缠绵悱恻的人,是能决断自己日后命运的人。
她突觉心中一根琴弦崩裂,痛得她无法呼吸。
他不相信她。
可她得想办法自证清白。
“竹青,拿纸笔来!”她倏地一睁眼,支着手从榻上坐起来。
青石砚上晕开一点墨,顾姝臣执笔,在纸上飞快地落字。笔尖的墨汁飞溅在腕子上,活像一点腕痣。
不消片刻,一张信笺已经落满了飞扬的行楷,顾姝臣吹了吹纸面上的墨迹,捻着纸边提起来检查一遍,忽又落笔加了几句,才折起来,递给竹青。
“告诉采薇,今日出宫到顾家一趟,务必把这封信亲手送到我二哥手里。”
竹青见她神情严肃,也没多问,领了命就到外间找采薇去了。
顾姝臣放下笔,抬首看向窗外。
一只雁从南边飞来,划过京城的上空,落下一声悠远的鸣音。
…………
画扇阁里,浓厚的药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孺人斜靠在软枕上,任由小棠喂她吃粥。
半碗白粥下肚,张孺人揪过帕子拭了拭唇角,冲小棠一笑。
“好了,这才刚过了半个时辰,怎么又熬了粥来。”
小棠蹙着眉,嗔怪地看着她一眼:“太医说了,娘子身子刚缓和一些,不能一次进食过多,要少食多餐,奴婢才熬了粥来。”
她端过瓷碗:“殿下特意嘱咐了,娘娘受了委屈,若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去膳房要,膳房专给咱们画扇阁备着灶呢。”
小棠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有些不平。前些日子顾姝臣受伤,她就听宫人们说长乐阁里开了个小厨房,专门给侧妃娘娘做膳,她当时还感慨,殿下对侧妃果然有些不一样之处。
可毕竟是受了重伤才换来的小厨房,小棠宁可不要这份恩宠,只要自家娘子平平安安的就好。
可这世上的事,往往是越怕什么便越来什么,还没过多久,张孺人就遭了灾。可殿下只是吩咐了膳房,到底没有如同侧妃一样,也弄个小厨房来。
小棠心中有些郁结,见张孺人没有动摇的意思,只能把瓷碗往床头桌上一放,悠悠叹口气。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张孺人莞尔一笑,“不过半碗白粥罢了,你要是馋,拿去吃了就是。”
听着张氏打趣的话,小棠却又拧起了眉头。
她家娘子从前多么健壮一个人,无论是在娘家还是在东宫,连伤风感冒都鲜少有一次。如今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小棠一想到自家娘子后半生都得缠绵病榻,一股火气涌上心头,把瓷勺往碗里一摔。
“都怪那顾氏!她自己独占着殿下也就罢了,我们又何时碍了她的眼!”
她火气更旺,声音不自觉提高几分:“稍有不顺意就要疯狗一般咬人,头先打死了豆蔻,今儿又要来连娘娘也一网打尽!她顾氏嚣张至此,只怕下一步东宫也要是她的了!”
“住嘴!”小棠正说在兴头上,却听榻上张氏厉声道,“不许胡乱攀扯!”
小棠见她眉眼中凌厉,刹那噤了声。
张孺人见她微红的眼眶,纤细手指搅在一起,终是叹了口气,语气软和下来。
“侧妃进东宫这些时日了,她平日里是如何行事的,你我都看在眼里。这事来得蹊跷,没有盖棺定论之前,不可妄言。”
张孺人顿了顿,眼神却看向长乐阁的方向。
“我自知不是一个聪明人,也无甚大志,只想躲在一隅安稳度日。可这人间事,不想你想躲,便躲得掉的。”
张氏看一眼卧榻旁垂眸的少女:“愈在这时候,愈发要冷静自持,勿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小棠,你也知道的……”张孺人努力勾起一个笑,落在小棠眼里,却有些凄惨的意味。
“在这世上,我唯念一人,就是萍妹了。”
小棠眼眶湿了湿,缓缓颔首:“娘子,奴婢知道。”
“小棠,你是不是也觉得,”张孺人目光落在她身上,“侧妃娘娘模样,与四小姐有几分神似?”
闻言,小棠怔了片刻,嗫嚅着:“是……”
张孺人眸光微动,颔首道:“我第一眼便觉得,顾娘子活像萍妹,连心性都是一般纯善的。”
看着小棠又蹙起的眉头,就知道她心里还是不认同自己的话,张孺人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总之这事有殿下做主,顾娘子人品如何,到时候自见分晓。”
她顿了顿,又说:“但是画扇阁里,有谁敢妄议此事,别怪本宫不顾往日情面,把人拿到殿下面前处置了!”
说罢,她又指了指那碗粥,语气温和:“粥凉了,再换碗热的,我再用半碗。”
听到张孺人说自己又有了胃口,小棠好像忘了方才的事,连连应声,欢天喜地端着碗地跑出去。
…………
午后天又昏暗起来,眼见着云层越积越厚,直到遮天蔽日,把一切光辉都抹去。一场大雨突至,淅淅沥沥了一个多时辰才停。
傍晚的云层铺在天幕上,恍若大片的锦缎被人用剑划成几段,锦缎的罅隙里,透出奇异的光。
顾姝臣正坐在玫瑰椅上临字帖,忽见采薇掀帘子进来,带进来一屋雨气。
她不由眯着眼看向窗外。雨虽然停了,天将黑未黑,空气被染成绛蓝色,萦绕着湿漉漉的雾气。
顾姝臣正愈开口问采薇,却见她从怀中取出一信笺:“娘娘,这是二公子的信,公子交代奴婢务必送到娘娘手里。”
顾姝臣接过信,心中有些惊异。她本以为要过两三日才能接到兄长的回信,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一盏灯点起在桌案上,顾姝臣就着火光,快速拆开信纸,一目十行地读起来。
刚读到第一句,她微蹙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二哥说,他已写信给北地顾家和外祖家,明日便启程往北地去。”顾姝臣抿唇,轻轻吐出一句,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新雀一般的欣喜。
采薇也会心一笑:“有二公子出手,娘娘的困境很快便能解了。”
顾姝臣不言语,只是抿唇而笑,继续往下读去。
兄长的行书苍劲有力,字字仿佛落在顾姝臣的心头,令人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她的二哥便是如此,在这个太平盛世里,世人皆知顾家大公子博古通今经天纬地,年纪轻轻便在朝堂上舌战群儒,鲜少知晓以军功立身的顾家二公子。
可她私心觉得,其实她二哥,更肖父亲顾将军一些,也更能让她安心。
顾姝臣继续往下看去,兄长的书信里并未痛斥深宫污秽与太子疑心,更未言辞切切对顾姝臣表示安慰同情。她的兄长娓娓道来般安排好了一切事宜,只在结尾点上四个小字——
“勿要忧心。”
勿要忧心……
看着这行云流水的四个字,顾姝臣心底忽生出暖意,直达指尖。
第47章 第47章 真是坏透了!
上京城中, 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传闻,伴着春末的雨声浸湿了每一个角落。
文人雅士们酒罢歌停,暖风吹拂起带着醉意的发梢, 吹不散他们唇齿间念念私语。
京城传言说, 东宫里那位侧妃娇纵刁蛮, 失宠于太子殿下。
一时间, 东宫里传言逸事,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最大的消遣。只是这样的结果,并不令众人意外,殿下清冷自持不近女色, 也是京城里人竟皆知的。
不然,也轮不到娇软天真的顾姝臣进东宫为侧妃。如今失宠, 也是意料之中。
谣言甚嚣尘上之时,顾姝臣却安逸地躲在长乐阁里, 日日弹琴读书, 煎茶酿酒, 倒是比往日里还要惬意几分。
众人将长乐阁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不让外面的污言浊语扰了娘娘心境, 更不许外面有人趁机对长乐阁里下手。
所以, 对顾姝臣而言, 日子似乎并没有与往日不同。
只除了一点。
自从那日后, 沈将时还未踏足过长乐阁。
但顾姝臣似乎并未察觉到异样,依旧处乱不惊, 守在长乐阁里, 等着兄长给自己回信。
东宫如同平静的海水,只是海面之下是如何的汹涌澎湃,只有置身其中的人能体会了。
那日雨过初晴, 顾姝臣站在窗边喂眉音,雨水混杂着草地泥土的芳香,春风拂面,顾姝臣不由深吸一口气。
采薇忽然从外面进来,对着顾姝臣笑颜如花道:“娘娘,殿下身边的人来说,清河郡主来拜访您了。”
顾姝臣抚弄鸟雀的手没停,小眉音感受到熟悉的温度,侧着毛茸茸的头去蹭她的手指。顾姝臣抬眸嫣然一笑:“好久没见郡主了,你们快去准备一下,把我前些日子新得的方山露芽拿出来!”
她话音未落,就听外面响起清脆的女声:“好你个顾姝臣,自己当了娘娘,就拿点子方山露芽来招待本郡主!”
顾姝臣欣喜地看向窗外,一个红衣女子正插着腰站着,艳丽的十二幅湘裙系着金绦子,衬得腰身不足盈盈一握。鬓边鎏金步摇缀着红宝石,在日头下焕发着华光。
风华绝代,光艳逼人,正是名满京城的清河郡主。
顾姝臣放下鸟食,提着裙子飞奔出去,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着:“方才采薇才来报……怎么来得这般快!”
清河郡主觑她一眼,眼尾上扬:“她们定以为我会先去拜见表哥吧……我去表哥处作甚,我是来找你的,又不是来找他的!”
这话说的嚣张,除去如今圣上最小妹妹的独女,没人敢这样说话。
顾姝臣早就习惯了郡主这副做派,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郡主可别看不起那方山露芽,这茶可是从南岭运来的,还得拿去岁的春雪来煎。我总共才得了几两,一直舍不得喝,前日才打开,你今天赶巧,得了口福了。”
走到抱厦前,顾姝臣回眸盈盈一笑。
清河郡主却心陡然一揪。
可怜她们家小姝儿,从前什么好的没有,都上赶着往顾家和长乐阁里送。如今就得了几两茶,还得这样精打细算地用!
顾姝臣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清河心里涌上一股火气,走进屋里没好气道:“这大热的天,谁要喝茶……给我上点果子水。”
顾姝臣闻言,只得依她的话,叫采薇去拿些果子水来。
她慢条斯理地喝着果子水,一边对清河道:“我这阁子虽然比不上公主府花园,倒是也别有一番意趣。你以前没来过,待会儿我带你逛逛。”
语气里透着些小得意,那神态恍若幼年时,得了好东西在密友面前炫耀一般。
看着她眉眼盈盈无忧无虑的模样,清河郡主有些无奈。外间传言都传成什么了,她家小姝儿怎么还一点都没长大一样?
她今日本是听说了东宫侧妃失宠的传闻,专门赶来安慰顾姝臣,顺便看看东宫是否真的如外界传闻一般,在太子表哥的掌控之下,人人自危如履薄冰。
她虽不知道顾姝臣何处惹怒了太子殿下,但想到自家表哥那个别扭性子,她这个闺中密友兼小姑子当仁不让要来看望顾姝臣。
结果来了,才发觉顾姝臣似乎并没有如外界所说一般,日日以泪洗面。相反,似乎还挺怡然自得?
她想到外面传闻……什么克扣罚跪乃至于挨打,看着顾姝臣红润的面色,转换了话题:“什么没来过,你也太小看我了。你这阁子,我儿时的时候不知道上上下下跑过多少次了呢?”
顾姝臣闻言有些惊异,放下手中白瓷盏,诧异地看向清河郡主:“郡主来过此地?”
清河“嗯”一声,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小时候和表哥在此处玩,后面那绣楼不知被我们爬过多少次了呢。”
顾姝臣瞪大了眼睛:“和殿下?”
和沈将时?他会在这里玩?
见顾姝臣惊诧不已的样子,清河就知道她尚不知道内情,她也不解释,只是支着下巴慢慢啜着果子水。
顾姝臣见她神态,就知道清河老毛病又犯了,走上前扶着她的肩头,软声好一阵撒娇:“好郡主,你就告诉我嘛……你不说,我都吃不下饭了。”
清河哼唧一声,抬眼看她,只见顾姝臣眸光清亮,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才开口耐心解释道:“你不知道吗?这长乐阁原本是皇后娘娘在东宫的住处。”
“皇后娘娘的住处?”顾姝臣眨巴着眼睛,似乎在理解着清河的话,“那岂不是说……殿下是在这里长大的?”
清河没否认。
而且,殿下是在这里出生的,此后便一直在这里,直到当今圣上登基……
顾姝臣想着,心里忽然绽开一种异样的感觉。
清河郡主看着顾姝臣面颊微红,心里悠悠叹口气。
果然是个傻姑娘。
“姝臣,”她忽然一改往日的急躁嚣张,语气温柔,甚至带了些小心翼翼,“你……有没有听到外面那些话?”
顾姝臣呼吸一滞,笑意淡了几分:“京城里流言何时断过?不过是添油加醋恶意揣度罢了。要是当真放在心上,日日被流言所困扰,还让人活不活了?”
听到这番云里雾里的话,清河郡主的火爆脾气又上来了,对着挚友顾姝臣又气又急,语调抬高了几分:“顾姝臣,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顾姝臣抿了抿唇,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从小在京城里长大,外面说什么,顾姝臣心里不至于一点数都没有。只是长乐阁里人人装聋作哑,她也耳朵一堵,只当做听不见想不到。
流言风语匆匆来去,做不得数。
清河郡主见顾姝臣欲言又止的样子,只得摇摇头哀叹一句:“罢了罢了,横竖你这个没心眼的,别人怎么说,何时又能烦扰了你?”
她端起瓷盏,嘟哝一句:“也就只有我,听到点风声,巴巴地跑过来。”
“我感念郡主大恩大德呢。”顾姝臣抿唇一笑。
清河瞪她一眼:“算了吧,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江,先想办法保全自己吧。”
窗外融融暖阳照进来,在二人裙摆上镀上一层金光。
明明是在春日的乌金笼罩之下,顾姝臣却感到,裙摆好像洇湿了雨水,贴在皮肤上,虽不至于难以忍受,却总带着隐隐约约的冰冷难受。
…………
郡主来东宫一趟不容易,顾姝臣自然不会那么轻易放她回去,硬是把她留在长乐阁里用午膳。
顾姝臣自知她如今在东宫里有“失宠”之势,只是清河郡主作为公主府独女,生母安乐公主又是当今圣上嫡亲的小妹,自然是怠慢不得的。于是还是让竹青上膳房去,狠狠要了几道菜。
趁着清河的名头,好好宰沈将时一顿。顾姝臣笑眯眯地嘱咐竹青,一边在心里想着。
二人在长乐阁四处跑着玩闹,又在后院里推着秋千玩,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幼年时。正玩在兴头上,却听竹青来说,太子殿下来了。
顾姝臣只得从秋千上跳下来,和清河一起上前头招待太子。
她心知肚明,殿下今日忽然登门,无非是因为表妹清河郡主来探望自己,他这个东宫之主,对于安乐姑母的独女,还是要给些面子的。
反正,定然不会是为了自己。
“是知道到了饭点,专来蹭饭了。”顾姝臣在清河耳边嘀咕着,惹得清河直笑。
正殿里,沈将时果然已经坐在了红木桌前,正侧着头看鹦鹉架上跳跃啁啾的眉音。
阳光从繁茂的太平花罅隙里倾泻出来,打在他的脸上,衬得如画眉眼愈发矜贵逼人。只是眼中带着清冷之意,配着一身绛蓝色,仿佛画中谪仙,拒人于千里之外。
顾姝臣垂眸行礼:“妾给殿下请安。”
沈将时回过头来,看到粉衣淡妆眉眼温柔的顾姝臣,心头一动,正要抬手扶她,眼角却瞥见一旁的清河郡主,袖中动作猝然止住,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顾姝臣听到他叫起声,暗自腹诽着,果然是心中不喜她了,如今连行礼时都不扶她!
她心里有气,起身幅度不自觉大了些,袖子划过沈将时的手,兀自坐在沈将时对面,扣手让宫人上菜。
清河郡主眼神在二人中间打了个来回,很坚定地往顾姝臣身畔的位置一坐,和太子殿下形成了两相对峙之势。
她这个表哥,真是坏透了!
她家顾姝臣那般单纯善良的一个人,能犯什么大错!
如今见到两人相处,在这般境况下,顾姝臣还能宠辱不惊礼数周全,可见平日里知礼贤淑,根本没有外界传的那些娇纵刁蛮。
要是她,被自己夫君这样冷落,早就拿着大棒子打出来了,还能让他进自己的门?
想都别想!
第48章 第48章 过来。
宫人们将膳食端上桌, 悉数退了下去。
清河好像没看到沈将时一般,笑眯眯地夹了一筷子菜,放到顾姝臣碗里。
“小姝儿, 快吃呀。”清河郡主支着下巴, 看着顾姝臣嗔怪道, “你看你, 怎么嫁了人之后还瘦了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东宫里有人欺负你呢。”
话音未落,只见沈将时微微蹙眉,不满地看了一眼清河郡主。
清河也不怯, 抬眼直直对上他的目光,挑衅般地又夹了一筷子放到顾姝臣面前。
沈将时收回目光, 静静地吃自己面前的膳菜。他用膳的样子慢条斯理,做足了储君的矜贵做派。
清河见沈将时又没了反应, 扭头阴阳怪气地对着顾姝臣开口:“小姝儿呀, 我跟你说, 想要身子健壮, 就要多吃少思, 你现在这般瘦弱, 未必不是因为忧虑过多了。”
顾姝臣听着她的话, 拿筷子的手顿了顿, 目光疑惑地移向自己的袖子下的小臂,仔细看了看。
她怎么觉得, 自己没清河说的那般瘦弱呢?
相反, 比起嫁人前,因为现在没人再拘着她用膳不许多吃,她觉得自己比往日还要更加圆润一些。
她抬眼, 看到清河眼中的笃定,无奈地点了点头。
罢了,她说什么是什么吧。
清河郡主瞥一眼沈将时,见她这位太子表哥依旧坦然自若,慢条斯理地用膳,心里猛然涌上一股的火气,直冲后脑。
清河放下筷子,冷冷哼一声,火药味十足地开口道:“小姝儿啊,你这么纯良的一个人,可千万不要为了旁的无关紧要的人生气。”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将时:“有些人,不值得。”
她话音未落,只听一声严厉的斥责:“韩令仪!”
清河郡主猛然听见自己大名,倏地哑了声,惊异地看向沈将时。
“姑母难道没有教导过你,用膳时不要说话吗?”
只见太子殿下仪态依旧端庄稳重,只是眸中透露着不悦,眼底隐隐可见怒火,吓得清河郡主噤了声。
沈将时垂眸,不再看对面有些呆愣的二人,继续用膳。
片刻后,才听清河小声嘀咕一句:“哼,小气的很。”
见两人愈发剑拔弩张起来,顾姝臣忙开口打圆场,舀了一勺子豆腐到清河碗里:“快吃这个,这是东宫厨子的拿手菜,很好吃的,我最喜欢吃这个了!”
清河“嗯”一声,也忙伸出筷子去给顾姝臣夹菜。只是筷子刚触到盏沿,还没夹起那块小排骨来,却被人打了回去。
沈将时姿态娴雅地夹起那块小排骨,不顾清河愠怒的神情,悠悠放到顾姝臣面前。
顾姝臣抬眸看着他,一双水眸带着不解的神情,对他眨眨眼。
沈将时温和一笑,嗓音温柔如拂面春风:“姝儿,吃吧。”
顾姝臣怔了怔,面颊升起红晕,微不可闻地应一声,低头用膳。
一旁清河郡主看着表哥笑盈盈的模样,咬碎了一口牙,暗骂他一声装模作样,拿起筷子正要再夹,却又被沈将时挡了回去。
偏偏清河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几次三番下来,二人争得面红耳赤,而顾姝臣面前的菜几乎要堆得如小山高了。
“停!”顾姝臣终于忍无可忍,抓住时机开口道,“你俩……能不能让我好好吃饭?”
“呵呵,我倒是想,”清河咬着牙,愤怒地看着沈将时,“只怕是有人不肯呢。”
沈将时正对着她的目光,神色坦然:“我帮自己的娘子夹菜,天经地义。”
而后,他目光在清河身上打了一个转,冷冷道:“郡主若是想让别人帮你夹菜,不如孤去向圣上请旨,为你在京城挑一个好儿郎赐婚。”
清河郡主一听,气得几乎七窍生烟,当即翻了个白眼:“我的婚事就用不着表哥操心了,横竖我年龄还小,缘分到了也不会推辞,不像有些人,还得让皇后娘娘三请四邀呢……”
沈将时没接她这句话,顾姝臣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气氛有些微妙,尴尬一笑,抬手帮二人各添了一盏茶。
“快吃吧,待会儿,饭菜都要凉了……”
…………
剑拔弩张的午膳过去,顾姝臣本以为沈将时略待一会儿就要回继圣轩去。她正盘算着等沈将时走了,该和清河再玩些什么好,却见沈将时径直往窗边罗汉床上撩袍落座,抬眼看着清河郡主。
“饭也吃了,人你也见了,令仪,你什么时候回公主府?”
怎么就开口撵人了?顾姝臣不解,急走两步沈将时挡在沈将时面前:“时辰还早,妾也不累,郡主来一次也是不易,让郡主再多玩一会儿吧。”
沈将时却毫不动摇,端起茶盏悠悠抿一口,开口道:“不成,闺阁之中,哪有让旁人久留的道理?”
顾姝臣刚想开口,就见清河郡主起身,面色微沉:“罢了罢了,既然表哥撵我,我走就是了。”
说罢,她兀自去取过披风,抬脚便往长乐阁外走去。
顾姝臣对着沈将时蹲一礼:“妾去送送……”
沈将时微微颔首,便见顾姝臣提着裙摆飞奔出去,飞扬的裙摆绽开恍如蝶翼,消失在了门前。
那边清河郡主刚迈出垂花门,便听见身后气喘吁吁的声音:“郡主——”
回眸,便见到顾姝臣笑意盈盈的面庞。
“跑出来做什么?这东宫我都来了多少次了,还能丢了我?”清河嘴上不饶人,看着顾姝臣的神情,心却软了大半,“算了,这一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顾姝臣拉过她的手:“宫里虽是规矩严些,幸好我们还都在京城里,也不愁有相见的时日。”
清河揪着帕子,对上她熠熠生辉的眼眸,也不由一笑:“倒也是。横竖你是我们家的人了,还能跑了不成?”
此话一出,两位少女都不由红了脸。
“我还有一事要拜托你。”二人又携手走了一段,顾姝臣忽然从袖子里抓住一张纸,塞到清河手里。
“这里头的书……你若是能找到,拜托给我捎进来些。”
清河心中疑惑,什么书还要她帮忙找?接过纸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整齐列着小字:《六韬》《三略》《武经总要》……
她不解抬眸:“你看这些干嘛?怎么读起兵法来,要当女将军不成?”
顾姝臣只是眨眨眼,攀着她的胳膊撒娇道:“你就别打听了,给我找来就成嘛。”
清河把纸叠好,塞回衣襟里,觑她一眼:“成成成,给你找就是。”
顾姝臣这才喜笑颜开:“劳烦郡主,您找到了,交给城东胭脂铺子里的翠缕就成。”
清河听她说这些客套话,不由嗤笑一声,作势要行礼:“给娘娘办事,荣幸之至呢。”
二人推搡嬉戏着,便到了东宫门前,左右侍卫向两人行礼。
再往前,顾姝臣就过不去了。
她缓缓停下脚步,松开清河郡主的手。
“我就……”
清河摆摆手打断她的话,小跑几步走到门前,对着顾姝臣回眸一笑。
“我先走啦,回头再来看你!”
顾姝臣笑着对她点点头。
“要是有人给你委屈受,你就告诉我!”清河撂下这句话,转身一阵风一般地出了东宫。
沉重的大门在面前阖上,顾姝臣静静地站了片刻,才转身往长乐阁走去。
长乐阁里,午后暖阳透过海棠花照在窗纸上,花影绰绰中,隐约可见一个身影,正向外眺望。
顾姝臣迟疑了片刻,还是拾级而上,进到长乐阁内室。
沈将时正靠坐在罗汉床上,手边的茶水泛凉,素手正摇着折扇,腰间缀着的流苏蜿蜒垂落,绛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抬眼看着顾姝臣。
顾姝臣呼吸一滞,移开目光,走到桌前端起那杯茶水:“妾给殿下换……”
忽然间,她的腕子被人扣住。
抬眼,正对上沈将时灼热的目光。
顾姝臣心头一跳,下意识后退两步。
沈将时收了扇子,对着顾姝臣伸手。
“过来。”
顾姝臣踌躇不前,直到沈将时抬手把她拉到怀里。
“殿下……”她脚步不稳,跌坐在沈将时怀里,刚想抬水去推,一双皓腕却被扣住。
顾姝臣的脖颈被一只手梏住,灼热的气息铺面而来,待二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她只觉薄唇微微刺痛,紧接着便是呼吸都不畅起来。
沈将时吻得很有技巧,比起以前不管不顾地攻城拔寨,这次却是意外地温柔至极,缠绵着她反抗不得。
顾姝臣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脑袋晕得厉害,意识渐渐模糊迷离,直到身上重量骤然消失,才缓缓睁开眼睛。
面前沈将时同样面颊微红气息不稳,移开眼盯着窗外的海棠花。
顾姝臣不解他为什么突然停下,本能驱使着她抬手攀上沈将时的衣袖,嗓音软糯道:“殿下……”
沈将时动作一滞,按住她不安分的手,视线落在她胸口上,又慌忙移开:“你……”
顾姝臣这才注意到,衣领不知何时松开了,薄纱隐隐可见一点雪白,她脸陡然一红,放开了抓着沈将时的手,手脚慌忙去整理衣襟。
片刻后,长乐阁里又恢复了宁静。
顾姝臣缩在罗汉床一角,垂着眸不去看他。
良久,才听到沈将时的声音响起。
第49章 第49章 孤心里也不好受。
“可是生气了?”
顾姝臣面色潮红, 别过头不看他,嗓子里轻轻挤出“哼”一声。
沈将时抬手欲拉她,顾姝臣却先一步反应, 反手打在他的手背上, 留下一道浅淡的红痕。
沈将时看着乌发红唇的少女, 顾姝臣缩在角落里, 垂眸抿唇,眼中隐隐可见一点泪光,恍若书房里垂坠的明珠,在月光下隐约闪烁。
他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嗓子里, 心头隐隐作痛。
顾姝臣长这般大,何人敢给她受这般气?她原本也是如清河郡主一般娇纵张扬的人才是, 如今却得顾及着他的面子,处处受制。
沈将时的心仿佛骤然被人攫住, 闷闷的痛感袭来, 他下意识抓住面前女子的衣袖。
顾姝臣怔了怔, 想躲, 却被他攥得更紧。
她本就有些火气, 被沈将时这样抓着动弹不得, 不自觉动作大了些, 抬着胳膊去扯袖子, 稍不注意用力过猛,整个人向前扑去。
下一瞬, 熟悉的衙香气扑面而来, 她落入一个绛蓝色的怀抱里。
“看来确实是生气了。”熟悉的心跳声透过绸缎,耳畔略过灼热的气息,顾姝臣耳后一阵酥麻, 赌气般闭上眼睛不再看眼前人。
沈将时有些无奈,一手揽着顾姝臣在怀里,另一手举也不是放也不是,最终还是撩起顾姝臣耳边碎发掖到耳后。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怀中少女衣裳微乱,束好的墨发也不甚整齐,仰面靠在沈将时怀里,恍若一只刚发过脾气的小猫。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了。”半晌后,顾姝臣忽然转个身,嘟囔了一句。
眉音在外间啁啾着,沈将时没听清顾姝臣说的话,遂颔首靠近她,开口问道:
“你说什么?”
顾姝臣骤然睁开眼睛,一双水眸微红,闷哼一声,抬手打了他袖子一下:“算了,反正殿下也不想听我说话。”
这话可就是冤枉人了,沈将时有那么一瞬的心慌,捉住她的手:“我何时不想听你说话了?”
若是不想听她说话,今日又何必来这长乐阁?
见顾姝臣没反应,他手中力道又深几分:“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这事若是冲着你来的,我若是毫无动作,那人怕是有后手。”
他顿了顿,摩挲着掌中纤纤细指:“敌暗你明,孤也不得不有些防备。”
听到她的话,顾姝臣睫羽微颤。沈将时的用意,她之前也隐隐猜到了。今日他敞开心扉,说的都是肺腑之言。道理她都懂,可沈将时这样,就是让她莫名不高兴。
她只是委屈,没有来由的委屈,是对着眼前人,不自觉便会流泪的委屈。
天知道她这几日,面上对着外人都是笑着的,可独自一个人看着外面绚烂的春花,或是在秋千上晃悠时,总是心神不宁,思绪如潮水一般涌来,几乎要冲散她最后一道防线。
“再说,若是母后知道此事,怕又是一场风雨。”轻柔的话语落下,顾姝臣抬眼看向沈将时,只见他面颊微红,“孤……知道你委屈。你这样……”
他后面的话,顾姝臣没听清,疑惑开口道:“这样什么?”
沈将时别开目光,看向窗外,缓缓开口道:“你这样,孤心里也不好受。”
他呼吸重了几分,顾姝臣忽然发觉,平日里稳重自持的太子殿下,面对着如今的她竟然有几分慌乱。
顾姝臣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似乎突然断了,她抿抿唇,带了几分哭腔:“我才不管,殿下既然心里不好受,妾只会比你难过百倍千倍……”
她咬着唇,眸中水光潋滟,万般委屈地看着沈将时。
沈将时有些不知所措,怔了怔想替她擦泪,见她衣襟上掖着帕子,抬手便去拿,直到掌心隔着绸缎触到绵软,心陡然一惊,慌张松开手。
顾姝臣正泪眼朦胧委屈得起劲,忽觉腰一软,还没反应过来,揽着自己的胳膊却突然抽走了,害得她没有一点防备,被人丢落在榻上。
她抬眼,正对上沈将时慌乱的目光。
顾姝臣愤愤地看着他。
明明该看不该看的地方都看个遍了,现在怎么跟个小媳妇一般羞涩?她这个正经小媳妇还没羞呢!
她刚想抬手攀上沈将时的肩膀,却听外面传来几声低沉而焦急的声音,正唤着太子殿下。
是魏有得。
顾姝臣面颊有些发烫,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来,整了整衣服。转眼便见沈将时已然是正襟危坐,看不出一点方才的慌乱。
“进来吧。”沈将时微微蹙眉,看着魏有得猫着腰进来。
这个魏有得,也太没眼力见了,他刚要把侧妃哄好,偏偏要这时候进来坏他好事。
心里虽这样想着,可他知魏有得素日里精明,贸然来打扰定是有要事,于是抬手叫他起身。
“何事?”
魏有得眼角瞥了一眼顾姝臣,欲言又止。
见他模样,沈将时心中有些烦躁,却也无法,只能温言软语安慰顾姝臣,答应晚间再来看她。
…………
顾姝臣原本以为,沈将时过几个时辰就会回来。谁想他这一走,竟是两三日都未回东宫。
她待在长乐阁里,外边的消息一概不知,也见不到沈将时人,一时有些慌乱。正在她决定让采薇出去打探消息的时候,茂才适时进了长乐阁,还带了一匣子糕点。
顾姝臣见了茂才,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茂才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对着顾姝臣恭敬行礼道:
“殿下吩咐奴才给侧妃主子请安,今日里宫中事务繁忙,殿下不得空来探望娘娘,叫娘娘务必要保重身子。”
顾姝臣摇着团扇,同样笑意盈盈:“替本宫多谢殿下。”
等茂才走了,采薇把糕点挑出来,放进方盒里端给顾姝臣,才开口问道:“茂才公公好容易来一次咱们长乐阁,娘娘怎么也不问问太子殿下近日在忙什么,怎么连东宫都不回了。”
方盒里放着顾姝臣素日里最爱的荷花酥,她捻起一块,轻轻咬一口,甜腻的味道浸润了唇齿,顾姝臣不由眯起了眼睛。
“娘娘!”采薇看着顾姝臣,嗓音提高了几分。
殿下那日来长乐阁,她满心欢喜,心想长乐阁的风波总算要过去。谁想刚和娘娘待了两个时辰,便和魏有得匆匆离开了长乐阁,一连几日都见不到人影。
她都快愁死了,好容易盼来个继圣轩的人,偏偏放下东西,娘娘就让人家走了,好像急着吃这两块荷花酥一样。
采薇现在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皇上不急太监急了。
顾姝臣放下糕点,看一眼采薇,悠悠开口道:“急什么?若是殿下想让我知道,在长乐阁那日就跟我说了。”
如今看着般情形,她也没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横竖这京城就这么大,真有什么事,她过两日自然能听到风声。
果然,到了第二日上午,翠影来长乐阁送书,便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一别快一月,翠影看着成熟了不少,眼神里稚嫩虽然还在,行事却多了几分干脆利落的果决。
主仆相见,顾姝臣现跟她打听自己铺子里的事,得知前些日子有人听说她“失宠”,来铺子里闹事,弄坏了几间门店,不过已经被翠影解决掉了。
“外面人听到风声,当真以为我们长乐阁是好惹的?娘娘不必担心,奴婢带人去教训了他们一顿,通通扭送到官府去了。”翠影神色严肃,看着顾姝臣正色道。
顾姝臣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事你做得得当。”
竹青和翠影是一同来顾姝臣身边伺候,一别数日再见,心中免不得欣喜万分,亲自给她端了一杯茶,调侃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你可是娘娘身边的大功臣了,我该向你行礼的。”
闻言,翠影面上绯红一片,又躬身对顾姝臣行礼,言语真挚道:“是娘娘仁慈饶我罪过,奴婢才有如今将功折过的机会,自然愿为娘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听到她一番表忠心的肺腑之言,顾姝臣掩唇一笑:“日后有你上刀山下火海的日子,如今只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可知道,宫中这些时日在忙什么?”
翠影略思索片刻,神色有些迟疑:“奴婢也听到风声,似乎是北疆汗王要进京朝拜,还带了自己女儿来……许是想请皇帝赐婚。”
顾姝臣怔了怔,勾唇一笑道:“竟是这么个事。若是北疆汗王要来,往江南去的事怕是要推迟了。”
翠影在长乐阁里待了半个时辰,便匆匆离开,说要去城郊一户田地里看看。看着翠影风风火火的背影,竹青忽然有些羡慕,她能行走在京城里,背靠着侧妃娘娘,无拘无束的,虽说都是宫女,却比她们这些困在宫廷里的人自在不知多少。
不过,她身为宫女,日后仍有可以出宫的日子。可这宫里的娘娘,却是一辈子困在这四方天里了。
她心里悠悠叹一口,转身去看顾姝臣,却只见她看着方盒里的糕点发愣。耳边垂落的珍珠步摇,正在春日光华里微微摇曳。
…………
晚间,顾姝臣早早便躺下,窝着一肚子烦心事,在榻上翻来覆去。
如今天气渐渐热起来,她只放了一层纱帐,月光从雕花窗棂里倾泻下来,透过薄纱洒在她披散的青丝上。
这几日她总是睡不踏实,采薇在花几上留了一盏如豆的小灯,一点橘黄在角落晕开,为微凉的夜晚添上几分暖意。
顾姝臣静静盯着跳跃的火光,片刻后,困意终于席卷而来,眼前景象渐渐模糊……
就在她快要睡去的时候,忽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顾姝臣睁开还有些迷离的双眼,一只手便扣上了她的后腰。
她腰身一软,刚想开口叫人,声音却被堵在唇齿间。
第50章 第50章 是许氏所为?
她抬手欲挣扎, 却被死死按在怀里,铺天盖地的吻一点点蚕食了她仅存的神智。等再反应过来,顾姝臣的寝衣又落在了地上。
她浑身软地不像话, 稍一触碰就会微微颤抖, 乌发似墨瀑漫过沈将时紧绷的臂膀。沈将时攻城略地的吻裹挟着衙香, 一寸一寸往下, 激得她脚背绷成弯月,直到在锁骨处停住。
顾姝臣不自觉抬手勾着他的脖颈,直到他又埋头下来。沈将时指腹抵住她战栗的腰窝,指节游走处燃起点点星火, 恍若不甚高明的乐手,正在缓缓拨弄丝弦, 激起重重叠叠的呜咽。
纱帐摇晃撞碎细碎的呻吟声,情到浓时, 她一把掐住身上人的臂膀, 带着哭腔的声音道:
“殿下只是馋我身子……”
剩下的话又淹没在架子床吱呀摇晃声中, 蝉翼般的纱帐笼住两具沉浮的躯体, 直到后半夜才停下来。
顾姝臣欲哭无泪地蜷在狼藉锦衾间, 嗅着衙香与发间桂子香混合的余韵。
身边人的喘息渐渐平稳, 沈将时侧目看着还有些迷离的顾姝臣, 她被欺负地狠了, 眸中带着水光,一点晶莹的泪珠还挂在睫羽上, 与周遭狼狈格格不入。
沈将时指尖缠绕着她汗湿的鬓发, 嘴角微微上扬:“看你还敢不敢在孤面前乱说话。”
不敢了,她真的不敢了。顾姝臣声音哑在喉咙里,只能用眼神看着沈将时, 楚楚可怜地求饶。
沈将时扯过锦被,仔细将她裹好,自己又去取了一床被子。
待他回到红绡帐时,便见顾姝臣又缩在了角落里,好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双乌黑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沈将时。
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激得沈将时心头燥热上涌,扔下被子俯身下去。
顾姝臣见势头不妙,忙慌拽住手中的锦被,眼前人也没有强求,隔着锦被一点点研磨。最后,还是顾姝臣放弃了抵抗,带着壮士扼腕般的神情,松开了攥着被子的手。
沈将时立马扣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受不住的话,就咬孤好了。”
顾姝臣呜呜咽咽地不搭话,她又不是小狗,才不会咬人。
可没过多久,她便后悔了。顾姝臣还是低估了太子殿下不要脸的程度,她是不想当小狗,奈何眼前人要当!
最后,她实在应付不住,在沈将时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
…………
翌日清晨,太子离开长乐阁已经有一个时辰,屋里的侧妃却还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
采薇立在里间门外,不知该不该去把顾姝臣叫醒。
昨夜里是她值夜,太子殿下来了之后,她便缩到茶水间里等着。到了半夜,采薇正支着脑袋昏昏欲睡,却听到里间窗户里传来低哑的哭声,再然后便是无尽细碎的呻吟……
她正在门口踌躇着,却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娇媚的呼声。
“采薇。”
采薇忙推开槅门进去,纱帐依旧笼着,隐隐约约可见婀娜的胴体,懒然倚在软枕上。
“娘娘昨夜可睡得好?”采薇撩开帘子挂在银钩上,服侍顾姝臣穿衣。
不好,睡得一点也不好。顾姝臣懒懒得掀起眼皮看一眼采薇,闷闷地应一声。
算了,说了这丫头也不会懂。
采薇指腹触到顾姝臣脖颈,略过上面淡淡的红痕,语气忧虑道:“娘娘……昨夜殿下可欺负您了?”
听到冷不丁一句问,顾姝臣忽地红了脸,看着采薇依旧满脸担忧,她只得悠悠叹口气:“没、没有。”
采薇将信将疑:“昨夜里,奴婢在茶水间听到您哭来着……”
顾姝臣耳尖烧起来,瞪了一眼采薇,结结巴巴道:“不、不许瞎说!我才、我才没有!”
说着,她躲开采薇的手,自己整起衣领来。
采薇垂手站在一边,看着顾姝臣绯红的面颊,眨了眨眼,没再说什么。
难道是她昨晚瞌睡迷糊,听岔了风声?
顾姝臣糊弄过采薇,用了早膳,便坐在窗下绣着香囊。
前些日子沈将时便派人送来她的绣篮,只是她一直没心情做,拖到如今,也该补完了。
她一边捻着银针穿针引线,一边思忖着沈将时的话。
诚然,太子殿下的话有几分道理。如今她在风口浪尖上,自是越低调越好。既然京城里在传她失宠,那不妨就顺着流言,在中毒之事没查清之前,先按兵在长乐阁里,等着兄长的回信。
想通了这一层,顾姝臣心情舒畅不少。不知是不是昨夜太累,用完午膳后身上又困乏起来。
她往罗汉床上一歪,帕子盖着脸,又迷迷糊糊睡起来。
只是刚睡了一刻钟,却感到有人在身边轻轻摇晃着自己,语气焦躁不安:“娘娘!娘娘!”
顾姝臣缓缓睁开眼,便看到竹青一脸慌张。
“怎么了……”
“娘娘,膳房里一个小太监突然自尽了!”
顾姝臣猛然惊醒,眸色倏紧,从罗汉床上翻身起来。
“殿下可知道了?”
竹青摇摇头,扶着顾姝臣起身:“殿下不在东宫里,已经有人去告知了,这时候还得娘娘拿个主意……”
顾姝臣点点头,东宫的主子里,除了殿下紧接着就是她,这种时候,得她出面才行。
顾姝臣稳了稳心神,对竹青道:“叫采薇带几个人,把那太监的屋子围住,殿下回来之前,不许放一个进去。”
竹青应是,疾步走了出去。
顾姝臣穿好衣服,领着长乐阁众人,往东宫后罩房去了。
采薇动作很快,她到的时候,那小太监上吊的屋室已经被死死围住。
见顾姝臣来了,一个内侍上前行礼:“奴才给侧妃主子请安。”
“这是后厨总管王喜。”竹青在她耳边轻轻提醒。
顾姝臣点点头,叫他起身。
“里面是怎么回事?”
王喜面色颓丧,声音也有些颤抖:“是膳房里一个小芋子的太监,早上推脱说身子不舒服,跟奴才告假在屋里歇歇。奴才放心不下,叫和他同屋的小堾去瞧瞧,谁想、谁想……”
顾姝臣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提着裙摆就要往屋里走,却被王喜挡在面前。
“娘娘,”王喜小心翼翼开口,“小芋子去得腌臜……怕是污了娘娘眼睛。”
顾姝臣迟疑了一下,竹青也上来,在顾姝臣耳边低声说:“娘娘,咱们就不进去了吧。”
看着王喜面色,顾姝臣只好点点头:“叫小堾子过来,本宫有话问他。”
不多时,一个面色惨白颤颤巍巍的小太监被带了进来。
小堾子见了顾姝臣,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
顾姝臣温和地笑了笑,抬手叫他起来:“不妨事,发生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告诉本宫就是。”
小堾子努力挣扎着想起身,奈何腿实在软得厉害,只好跪着回话:“奴、奴才今天上午,在膳房……王师傅叫奴才去、去看看小芋,他身子不舒服,奴才刚推门,就、就看见……”
说到此,小堾子的身体又开始不住颤抖起来。
“你可看到什么可疑的人?”顾姝臣黛眉轻蹙,开口问道。
小堾摇了摇头:“奴才没看到……当时后罩房、只有、只有奴才一个。”
顾姝臣缓缓点头,问小堾是问不出什么了。她叫叶兰去继圣轩找茂才,先把东宫的门把住,若有可疑的人想出去,先带过来见她。
目前查不出什么,顾姝臣吩咐采薇继续守着,先一步回了长乐阁。期间许良娣似乎得了风声,派人来问顾姝臣发生了什么事,顾姝臣便实话告诉了她。
“眼下事务繁杂,未免会有人浑水摸鱼,告诉良娣娘子,务必要守好月华阁,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她面色坦然,语气却透着几乎察觉不到的冷意,那婢女不由心头微颤,行礼应是,慌忙退出了长乐阁。
竹青给顾姝臣上一杯热茶:“娘娘,这事……”
顾姝臣抿一口温热的茶水,纤指紧握着白瓷盏:“不好说,眼下我这个身份,也不好正儿八经地查验,且等殿下回来做决断。”
虽说目前东宫里,她地位最高。可她毕竟是侧妃,既没有太子妃册宝,也没有代管东宫事务,对于眼前这件事,她能做的很有限。
可若她是太子妃,就不用这样束手束脚的了。
她正这样想着,竹青好像是猜透她心思一般,言语中有几分惆怅:“是,如今我们长乐阁这般境况,也不好太惹眼。若娘娘是太子妃就好了……”
话未说完,她自觉失言,红着脸下跪:“奴婢失言了……”
顾姝臣摆摆手叫她起来。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远山吞噬着最后一抹霞光。就在顾姝臣忧心忡忡沈将时今晚不会再回来时,叶兰来了信,道太子已经到东宫了。
顾姝臣点点头,带着竹青往后罩房去。
后院里灯火通明,沈将时跨过影壁,就看到顾姝臣伊立的身影,在影影绰绰的火光之中,显得格外单薄纤弱。
众人向他行礼,沈将时快步走到顾姝臣身边,面色冷峻,抬手示意身后侍卫进去查看。
侍卫们进到后罩房里,采薇退回到顾姝臣身畔。
“可吓着了?”沈将时低声在顾姝臣问道。
顾姝臣摇摇头。若是从前,她恐怕确实会被吓个不轻,可在东宫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也多了些处乱不惊的气度。
不多时,后罩房里走出来一个侍卫,拿着一封信呈给沈将时。
“殿下,属下在那内侍的屋里发现了这个。”
沈将时接过信纸,打开仔细查看。
“如何?”顾姝臣有些紧张,仔细看着沈将时的神色。
片刻后,沈将时折起信纸,眸色渐深,眼底厉光转瞬即逝。
“这是那内侍的绝笔信。”
“信上说,是许氏指使他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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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51章 分明是指控她!
顾姝臣愣住, 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沈将时。
沈将时面色微沉,眼底闪过一抹冷意,对那侍卫开口道:“继续搜查, 一点异样都不要放过。”
而后, 他颔首对顾姝臣道:“侧妃, 你先回去。”
顾姝臣略微有些迟疑, 但看沈将时面若冰霜的神色,只得点点头。
第二日,顾姝臣也没心思贪睡,一大早便从床上爬起来, 叫竹青去打探消息。
不多时,竹青就从外面掀帘子进来, 顾姝臣放下手中临字的笔,抬眸看着她:“如何?”
竹青神情有些紧张, 走到顾姝臣身边:“娘娘, 奴婢在后罩房和后院里都转了一圈, 他们嘴巴都紧得很, 外面一点消息都没有。奴婢还专程去月华阁附近, 里面也是一切如常。”
顾姝臣手指缠着帕子, 微微颔首。
竹青又靠近几步, 压低声音道:“那小芋子既然留下绝笔信, 按理说,这事该盖棺定论了。怎么没有殿下有一点动作呢?”
顾姝臣拿着团扇在手里轻轻打着, 缓缓摇摇头:“如此看来, 这事怕是另有蹊跷。”
昨夜里,她起先也是认为,既然小芋子指认了许氏, 这事已然水落石出。可等到回了长乐阁细细思忖,她才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以沈将时的性子,若是此事已然板上钉钉,不会拖到今早还没有定论。
顾姝臣蹙着眉,摇着扇子的手缓缓停住。
愈想愈没有头绪,她忽然有点后悔,昨日自己没有想叫人去查看小芋子的情况。现在她掌握的信息太少,只能一头雾水地等着沈将时的消息。
而作为张孺人中毒事件中的嫌疑者,她这样太被动了。
“娘娘,可要奴婢吩咐翠影,到外面查一查小芋子的底细?”
竹青见她眉头紧锁,开口建议着。
顾姝臣立马摇摇头:“不必,你们留心打探就好,若有跟昨夜相关的消息,立马来禀报我。”
主仆二人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竹青正要上前掀帘子,却见叶兰先一步进来,身后还跟着魏有得。
竹青瞥一眼叶兰,后者有些心虚地低着头,缓缓退到顾姝臣身边。
“可是殿下有吩咐?”顾姝臣稳了稳心神,笑意盈盈开口。
魏有得恭敬行礼,面上同样带着笑:“娘娘,殿下请您往继圣轩一趟。”
“劳烦谙达转告殿下,本宫换身衣裳便过去。”顾姝臣点点头,起身扶着竹青的手往里间去。
魏有得在身后行礼:“奴才在外面候着侧妃娘娘。”
闻言,顾姝臣脚步一顿,没搭话,莲步轻移进了里间。
竹青关上槅门,看着顾姝臣,声音有些颤抖:“娘娘……”
顾姝臣握住她的手:“等下我自己过去,你和采薇就留在长乐阁里,务必守好院门。”
竹青点点头,看着顾姝臣的目光满是忧虑:“那您……”
顾姝臣极力勾起一个放松的笑:“没事的,殿下大抵是叫我去询问昨日的情况。这事既不是咱们做的,清者自清,殿下不会随意冤枉人。”
竹青面上忧虑不减:“可若是有人蓄意陷害,娘娘岂不是惹一身腥。”
顾姝臣抿抿唇,嘴角微微上扬:“无妨,大不了我向殿下撒撒娇,不会有事的。”
说罢,她自己没忍住笑出声来。
东宫里不是都说她是宠妃嘛,宠妃撒撒娇免罚,再自然不过了。
况且,沈将时只是叫她去继圣轩,说明还是想要听她自己的说法。否则大可直接把她按住关起来,再慢慢审问就是。
竹青神色也松动几分:“娘娘务必小心行事。”
顾姝臣点点头,走出里间前,又回头吩咐竹青一句:“若是接到兄长的信,直接送到继圣轩就是。”
外面魏有得见顾姝臣出来,不敢耽误片刻,径直往继圣轩去。
继圣轩里,槐花落了满地,青石板上层层洁白,犹如骤然落雪。
春风骤起,吹乱一地雪白。
魏有得停在书房前,顾姝臣掀帘子进去,便看到沈将时坐在书案前,似乎是在等着她。
雕花窗把阳光切得细碎,落在他玄色蟒袍上,平添了几分威严的气度。他目光随着顾姝臣的脚步,见她要蹲身时,适时开口:
“免礼吧。”
顾姝臣低眉颔首,起身立在他面前。
她听得出来,沈将时声音透着几分冷意,不由心里发怵。
“殿下叫妾来,不知所为何事?”
清脆的女声微微颤抖,顾姝臣低着眉,盯着沈将时桌案上的砚台,砚台里晕开点点墨迹,恍若几簇绽开的梅花。
“昨日,你可叫人去后罩房查看过?”沈将时语气轻柔了几分,开口问道。
顾姝臣摇摇头:“不曾,妾昨日听说了此事,便叫采薇把后罩房围住,不许人随意进去。”
她自认为昨日做得妥帖,不会让人钻了空子。
果然,沈将时点点头:“所以那内侍留下的绝笔信,你并不知道?”
顾姝臣心头一跳,抬眼对上沈将时的目光,笃定道:“并未。妾本想进去查看,王喜说小芋子去得不好看,妾便没进去……”
她心里有些忐忑,是信里出了什么岔子,对她不利?
可殿下昨夜说了,这信不是指认许氏的吗?怎么又会和她扯上关系。
见她一头雾水,沈将时拿起桌案的信纸:“你来看。”
顾姝臣接过纸张,仔细读起来。
那字写得歪歪扭扭,夹杂着不少错别字,顾姝臣仔细分辨着,才勉强读下去。
信里说,是许氏在自己的香里下了毒,指使小芋子借着送膳食的机会,把张孺人的香替换,又往张孺人的膳食里掺了胡芹,这才导致张孺人中毒。
这些倒是与顾姝臣预想的无二,她抬眼看一眼沈将时,见他眸中冷意依旧,垂眼继续往下读去。
接下来的内容,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小芋子交代完,又写了半张纸控诉许良娣的话,说她借宠生事,糟蹋了继圣轩上好的槐花也就罢了,还毫无容人之量,与母家勾结,特意弄来北地毒药,只为把东宫里其他女子都除去。
顾姝臣脑袋嗡一声,险些没站稳,手中信纸落在桌案上。
这指控的话,哪里是在说许良娣,分明是在说她!
“怎么、怎么会这样?”顾姝臣嗫嚅着,抬眼看向沈将时,拼命摇着头,“这事不是我做的,我根本不认识小芋子,怎么会……”
她心一急,有些语无伦次,就在这时,沈将时拉过她的手,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顾姝臣瞬间噤了声。
“那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顾姝臣平稳了呼吸,略一思忖,目光赤诚看着沈将时:“依妾之见,小芋子虽在膳房里,平日里和妾并无往来,却也不至于把妾和许氏认错的。”
她又把目光重新落在那张纸上:“或许小芋子并不是自尽,而是有人借他的死蓄意挑拨,往妾身身上泼脏水。这是不是小芋子的笔迹还未可知,当下只要去仔细探查小芋子素日与谁有来往,再找来小芋子的书信,把这笔迹与书信对比,便可知晓了。”
一番话说下来,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既撇清了自己,也没有刻意把祸水往别人身上引,沈将时对上顾姝臣笃定的目光,心头不知为何倏地一松。
顾姝臣又低着头沉吟片刻:“只是就这信的内容看,妾的嫌疑确实最大。殿下不如先下旨,暂且把妾禁足在长乐阁里。”
沈将时呼吸一滞,忙开口解释道:“孤知道不会是你。”
顾姝臣却坚定地摇摇头:“殿下前些日子的话,妾都明白了。若是殿下对我没有一丝怀疑,那想要暗害妾的人恐怕还会下手。”
这话倒也在理,顾姝臣正欲告辞,却见沈将时忽然冷笑一声,拉着她的手又用力了几分。
“不必。”他语气轻快,透着势在必得的果决,“若是存心暗害的人,无论孤做什么,都恨不得赶尽杀绝。”
之前那几日,已经让顾姝臣受了委屈。若是再传出把她禁足在长乐阁,外面的人又不知要怎么看她。既然他相信顾姝臣为人,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他看一眼顾姝臣灵动的水眸:“你且不必急着回去,就在继圣轩里用午膳。”
顾姝臣只能应是。
她走到沈将时身侧,抬手正要磨墨,却听到魏有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殿下,长乐阁的采薇来了,说有要事禀报。”
沈将时与顾姝臣对视一眼,开口道:“进来。”
采薇低着头进来,手里捧着一封信,径直递到沈将时面前。
“殿下,这是顾二公子寄来的,请殿下查验。”
沈将时有些疑惑地看着顾姝臣,她接过信纸,强按捺住心中的喜悦,向沈将时解释:“出事那日,妾便给二哥去了信,叫他到北地去找解药。”
沈将时闻言一怔,随即嘴角扬起一抹笑:“倒是让你费心了。”
虽然张孺人中毒后,他也派人去寻解药,可这毒既然来自北地,由北地出身的顾俨臣去寻,到底要比他们内行些。
顾姝臣却摇摇头:“救张孺人的性命要紧。”
她抬手勾着他的衣袖,语气带了几分戏谑:“况且,万一殿下疑心我,我也好将功折罪不是。”
沈将时抬手敲了她鼻尖一下,把信纸递给她:“既是给你的信,你看就是。”
顾姝臣喜滋滋应一声是,打开信封。
纸上依旧是顾姝臣熟悉的字迹,顾姝臣一目十行往下读着,眉头却渐渐锁紧。
沈将时察觉到她异样,柔声问道:“怎么了?”
顾姝臣对上他的目光:“兄长说……这毒并非来自北地。”
第52章 第52章 柳暗花明
此话一出, 沈将时与采薇皆是一愣。
顾姝臣将信递给太子殿下,沈将时读完,同样眉头紧锁。
信里顾俨臣说, 经过他这几日的探访, 发现这毒并非北地特有那类, 而是与北地的毒物相似的一种鸩毒。可这鸩毒极为罕见, 且产于江南,与北地相距甚远。因此,顾俨臣只搞清楚了毒物的来历,却没拿到解药。
毒并非来自北地, 小芋子信里指控顾姝臣的内容不攻自破。顾姝臣身上的嫌疑,一下子减轻一大半。
可张孺人身上的毒, 却没了解药。
一时间,继圣轩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沈将时率先打破了沉静:“去把王太医叫来。”
不多时, 王太医便进了书房, 看到沈将时身边的顾姝臣, 神色有些惊异。
发生了这般事之后, 太子殿下竟然还没有厌弃这个女人吗?
顾家这位侧妃竟然有如此本事, 能把英明神武的储君殿下迷惑得如此神魂颠倒?
王太医心中有些忐忑, 避开顾姝臣的目光, 脚步踉跄着向沈将时行礼。
顾姝臣瞥见王太医神色, 便知道他心里又不知如何想自己了,有些不屑一顾。
她有些奇怪, 宫廷向来风云诡谲瞬息万变, 以王太医这个脑子,怎么在宫里稳稳当当当这么久太医的?
沈将时将信中的事告诉王太医,命他再查验一次雪中春信里的毒。可王太医皱着眉头弓腰查验了一刻钟, 还是没看出什么。
豆大的汗珠从王太医额头往外冒:“殿下,臣才疏学浅……”
沈将时面色依旧冰冷,叫魏有得拿着令牌去宫里找韩太医,让他来查看张孺人所中之毒,到底是什么。
韩太医进宫还需要一些时辰,顾姝臣不便打扰,便自行先回了长乐阁。
心头大患已解,顾姝臣轻松不少。继圣轩没有再叫她过去,她便在长乐阁后院里读清河郡主为她带进来的书。
午后的阳光极好,顾姝臣坐在窗边,支着脑袋看书。三千青丝用一支白玉簪子随意挽起,几缕碎发随着微风浮动。春风送进窗外丁香花浓郁的香气,撞得人晕乎乎。
采薇端来一碗酸梅汤,用白玉碗盛着。她知道顾姝臣畏暑,碗盏提前用冰水浸过,汤里撒了一小把桂花,入口甘甜解渴。
顾姝臣端起来呷一口,目光依旧死死黏在书页上。
采薇见她看得专注,好奇道:“娘娘这是看什么呢?”
顾姝臣手中书页翻动,头也不抬地回答:“《孙子兵法》”
“娘娘怎么读起兵法来了?”采薇起了几分兴趣,低着头辨认书上的字,“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娘娘,这是什么意思?”①
顾姝臣抬眼瞥她,见采薇满脸不解,开口解释道:“这句,讲的是兵道之法,强则示之弱,勇则示之怯,方能一战而胜之。”
采薇听得云里雾里,见自家小姐一本正经的神色,忍俊不禁道:“娘娘怎么看起兵法来了?是放着好好的侧妃不当,要去跟着二公子当女将军了。”
被她这么一揶揄,顾姝臣心中羞恼,抬手轻轻在她胳膊上打一下:“你这丫头惯会胡说。我是看你虚心求教,才提点你几句,谁想你是诚心打趣我。”
她目光移回书上:“快去做你的活计吧,再想问我是不成了。”
采薇不依不饶:“奴才识的字不多,也不如娘娘博学,可奴婢也有颗求上进的心,您就饶了奴婢这一回,再给我讲讲嘛。”
顾姝臣抿唇一笑,斜睨采薇一眼:“罢了罢了。你若是想听,我便给你讲讲。”
她手指抚弄着书页,对着采薇莞尔:“前些日子二哥给我带的那封信,末尾添了一句,说我若是闲暇不如读读兵法,能解惑增智。我当时还将信将疑,如今看来,二哥果真有远见。”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几分:“兵家之法,不在于百战百胜,而要一战而定。养精蓄锐、谋动后动,一招致胜,往往要比一百场胜仗来得重要。”
采薇仔细听着顾姝臣的话,若有所思:“所以……娘娘是说,我们长乐阁也要按照书上那样,按兵不动、静候时机?”
顾姝臣赞许地看着采薇,不愧是顾家出来的人,孺子可教也。
…………
晚间,顾姝臣便得了信,韩太医来瞧过,还带来太医院专管药材的周太医,三个人分析了一通,又翻了几本古籍,终于得出结论,张孺人所中之毒果然不来自北地,而是江南一种特有植物制成的鸩毒。
找到了毒物来源,三人开始研究解药。所幸这毒虽与北地的毒物相似,解药却并不难配置。顾姝臣得信时,解药已经被送到张孺人处了。
顾姝臣松了一口气,人没事就好,其余的事情都好说。
既然顾姝臣的嫌疑暂时解了,作为东宫里头一位女主子,还是要去画扇阁里慰问一下。于是一大早,顾姝臣就带了一支皇后娘娘先前赏赐的长白山百年老参,直奔画扇阁去了。
里间里依旧充斥着浓郁的草药气息,架子床上的张孺人面色却好了很多,见顾姝臣进来,勾起一个笑容:“我这般样子,不能给娘子行礼了。”
顾姝臣摆摆手,嗔怪道:“说的什么话,你身子要紧,管那些虚礼做什么。”
婢女搬来圆凳放在床边,顾姝臣坐上去,牵起张孺人的手。
“如今可感觉好一些了?”
张孺人含着笑点点头:“本来也没多大事。”她说着,瞪了一眼旁边侍立的小棠:“都是我身边的丫头,大惊小怪的。”
小棠闻言不禁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张孺人作势斜睨她一眼,骂到:“还愣着干什么?是傻了不成?还不快去给侧妃娘子倒杯茶!”
小棠应是,忙不迭跑出去给顾姝臣倒茶。
张孺人转过头来,看着顾姝臣缓缓开口道:“我这丫头,没见过世面,让娘子见笑了。”
顾姝臣眸光微动,替张孺人掖了掖被角:“她也是一片忠心,担心则乱,何必苛责呢?”
说罢,她看着张孺人的眼睛,半开玩笑地说道:“更何况,这事也原是我疏忽大意……”
张孺人嗤笑一声,打断她的话:“娘子今日是来看望我,还是来负荆请罪的?若是来探望,您便是客人,我自然十二分敬重娘子;可若是负荆请罪,我可不管您贵为侧妃,非得由着性子罚您才是。”
顾姝臣没说完的话噎在嗓子里,听到她这么直白一句话,悻悻摇了摇头:“自然是来探望你的。”
张孺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娘子别看我小门小户的出身,又没福气托生在大夫人肚子里头,却也是从小读着诗书礼易长大的。说句不谦逊的,懂的大道理未必就比娘子少。”
顾姝臣慌忙开口道:“我自然知道,娘子不是不明理的人,否则,今日也不会来了。”
张孺人闻言也是一笑:“自然,你是个睚眦必报再记仇不过的人了。若我真心要你负荆请罪,下一次咱们再这样面对面说话,恐怕得到咱们做了太妃的时候。”
这话带了几分刻薄,顾姝臣心里了然,张孺人是在说先前豆蔻子那庄事了。这事她瞒得好,张孺人并不知道内情,自然也不知道,豆蔻此时正好端端地被她藏在顾家呢。只是她也没想着反驳,笑了笑便把这事糊弄过去了。
…………
回了长乐阁,又要到了用午膳的时辰。顾姝臣坐在玫瑰椅上看宫人们摆膳,心道这日子过得可真快。
先前她在闺里的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慢,描字绣花时,非得看着滴漏一刻钟一刻钟地数。如今她却觉得时日不够用,仿佛才刚用了早膳,午膳立马就又端上来了。
如今天气渐渐热起来,东宫里也换上清亮的菜色。顾姝臣慢条斯理地嚼着水煎虾饺,想起沈将时先前说过的那趟江南之行来。
北疆汗王亲自带着公主来朝拜,原本定好月底出发往江南的行程,大抵是要往后推迟了。顾姝臣心里倒是不担心那北疆公主,只可惜满心期待落了空。
书上尽说烟雨江南,柔柔的雨水养得出袅袅娜娜的美人。可惜她是上京城里生人,祖辈又是从北方黄土之地来的,从小在家里见的,就和江南秀美沾不上一点边。
她满心欢喜以为这次能开开眼界,结果又被搅和了,怎能让她心中不遗憾?
心里揣着这件事,用着膳也没滋味,草草动了两筷子便放下了。
封嬷嬷看着顾姝臣闷闷不乐地停了筷子,以为她还是忧心张孺人的态度,忙开口劝慰道:“娘娘不必担心,横竖咱们长乐阁尽了意,天长日久的,孺人娘子总能明白的。”
顾姝臣嘴角微微扬了扬:“嬷嬷多心了,我倒不是担心这事。只是没胃口罢了,这菜你们拿去分了就是。”
那怎么行?封嬷嬷有些急。顾姝臣明摆着是有心事,前些日子经历了那么多委屈,封嬷嬷当时,满心以为顾姝臣会消沉一阵子,谁想她只是歪在里间哭了一场,擦干泪来一切照旧。她便感慨顾姝臣不愧是天生的娘娘,怎么眼见着要柳暗花明,娘娘反而消沉了呢?
再尊贵的娘娘,放在封嬷嬷心里,也不过是一个半大孩子。她心中一急,只得搬出太子殿下当救兵:“娘娘辛苦了这些时日,再不好好用膳,若是让殿下知道了,该要罚奴婢们了。”
顾姝臣略一沉吟,正想再推脱,却听到外面响起熟悉的声音:
“若是吃不下东西,看来晚膳也不必用了。”
第53章 第53章 没有立太子妃的心思
听到这声音, 顾姝臣那原本准备据理力争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了。
沈将时稳步走进来,泰然坐在桌边, 斜眼看着顾姝臣。
“放着好端端的菜不用, 又闹什么脾气?可是有人给你气受了?”
顾姝臣闷闷说没有:“妾没闹脾气如今天气热了, 用什么都不香。”
沈将时微微蹙眉, 颇有些不满的模样,转头去问封嬷嬷:“长乐阁可用上冰了?”
封嬷嬷摇头道:“殿下,如今还没到我们娘娘分冰例的日子,没用冰呢。”
沈将时面色沉了几分, 封嬷嬷见状,又匆忙陪着笑补了一句:“再过半个月, 娘娘的冰例便送上来了,按照往年的例, 如今只有宫里的贵人有。”
沈将时略沉吟了片刻, 回头对着魏有得道:“每日从继圣轩里, 给你们侧妃主子拿些冰来。”
而后, 他转头看着顾姝臣, 解释般地补了一句:“孤没你那么娇气, 每日冰例也用不完。侧妃身子才好, 每日该多进补些。若是因为天热吃不下饭, 久而久之拖坏了身子,再想养好可就难了。”
顾姝臣听了他前半句, 腹诽这人又不会好好说话了。想给冰便给, 还说什么自己娇气。正颇不服气地噘嘴,忽又听到后半句,唇角立马又勾起一个笑来。
“多谢殿下记挂。”她站起身来要蹲礼, 却被沈将时拉住。
“甭装了。”他泰然收回目光,“给你点好处,你才记挂着孤。否则,十天半个月都想不起。”
这是纯纯冤枉人了,顾姝臣刚想开口辩解,便见沈将时回头吩咐封嬷嬷:
“给你们主子要一道酸辣白菜,一道玛瑙豆腐,再做一道冰酿圆子。桌上这些菜你们拿去分了就是。”
顾姝臣听他说完,惊异道:“殿下如何知道我喜欢吃这几道?”
沈将时端起茶盏呷一口,看着顾姝臣露出一个笑:“谁让你顾家的女儿格外娇气,就你那个刁嘴,不喜欢的菜定是一口都不动的,别人想不知道都难。”
这倒是,顾姝臣有些羞赧地垂眸。
不过,也是沈将时格外关注,才能知道她素日爱吃哪些菜。顾姝臣心里热热的,太子殿下多么日理万机的人呀,还能为这些小事上心,实在是不可多得。
“顾将军也是名满天下的大将,当年是领着兵制服北疆的,怎么就有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女儿,可谓是家门不幸啊。”沈将时见她红脸,便起了逗弄的心思,装模作样地叹气道。
听了这话,顾姝臣有些不服气,回嘴道:“妾上头有两个哥哥呢,从小被他们磋磨着长大,哪里就有殿下说的那般娇气?”
她气呼呼地瞪一眼沈将时,继续说:“再说了,我父亲领兵杀到北疆的时候,我还没出生。等我记事的时候,我父亲早就回京城五六年了,正是卸下担子享天伦之乐的时候,我又生得可爱讨喜,父亲怎么就不能有个娇滴滴的女儿了?”
话没说两句,又开始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不过这话倒也没错,沈将时哼笑一声:“确实,如今北疆早已臣服,顾将军也是功成名就了。”
提到北疆,顾姝臣又想起那件事,赶忙开口问:“殿下,听说北疆汗王要进京朝见,原本咱们随扈下江南的事,是不是要推了?”
沈将时放下手中茶盏,点点头:“北疆新汗王继任,第一次来朝见。去江南的事大抵是要往后推了。”
顾姝臣有些惆怅:“盼着好久了,谁知北疆汗王赶得这么巧……”
沈将时笑:“总归是会去的,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再过些时日,江南的花开得更多,到时候景色也美,赶着夏日悠悠地坐在船上吃冰,更惬意些。”
听到沈将时说还会往江南去,顾姝臣心一喜,又心生向往起来:“殿下说的是,到时候再叫几个小娘子来,为我们弹琴吹曲,岂不美哉?”
她畅想着,嘴角勾起一个喜滋滋的笑,看得沈将时忍俊不禁:“听说北疆汗王还要带他小女儿来,侧妃就不担心?”
顾姝臣斜睨他一眼,吃惊道:“妾有什么可担心的,难不成,人家还没到京城呢,殿下就有心思纳人家进门?”
堂堂储君,成日里想着纳姑娘进门的事,像什么话?
这么直白的问法,沈将时也不是第一次见。j可这一下子还是噎得他说不出话,愣了半晌,才哼一声缓缓道:“孤就是纳了,你也没办法。”
谁想顾姝臣竟然莞尔一笑,清亮的水眸透着俏皮,白玉簪子在墨发中若隐若现,那笑意格外明媚张扬,宛若春桃一般明艳,看得沈将时呼吸一滞。
“谁说妾没办法了?”她一副得意的样子,“到时候入了东宫,可不正好落在妾手里?那妾可要借着侧妃娘娘的身份,好好磋磨磋磨她!”
她装腔作势地笑着,极力露出一个凶恶的表情,却没得到意想中的反应。
抬眼看,沈将时正看着茶盏发愣,她忙又补了一句:“难不成,殿下想立人家为太子妃?”
沈将时正沉浸在那一笑里,忽而听到顾姝臣说什么“太子妃”,抬眼看向顾姝臣,开口道:“孤没想立北疆汗王的女儿为太子妃。”
他顿了顿:“况且,孤也尚没有立太子妃的心思。”
顾姝臣眨着眼睛看着沈将时,嘀咕一句:“横竖您纳谁,妾就在谁座下立规矩就是了。”
她复又觑一眼太子殿下:“况且,这事还得陛下和娘娘做主吧?”
沈将时面上表情淡然:“不必,这事孤还是自己拿得了主意的。”
顾姝臣心里不信,暗自腹诽着,他的婚事要是自己能做主,也不至于赶鸭子上架地纳她进门。
不过这事,她到底是得益者,便噤了声。
沈将时看着顾姝臣垂眸不语的样子,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些甜意。
看来是他说到别人,顾姝臣吃味了。他原以为这丫头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如今看来,原来也不是那般笨的。
看着顾姝臣面颊上飞着一点红,沈将时心中有些得意,这姑娘平日里不说,其实心里还是想着当太子妃的吧!
只是要当太子妃,容貌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家世、品性和才干,都得样样拔尖,才堪为未来皇后。
顾姝臣如今家世自是不用说,品性也是够格的,只是才干上面……虽说处置豆蔻和小芋子的事上,她做得果决,可她到底没正经管过家,看不出手段如何。更何况日后当了皇后,要管的事务繁杂,可就不只是东宫这点子事了。
他略沉吟片刻,摩挲着白玉盏:“你若是要当太子妃,还是得有个由头才行。”
顾姝臣有些奇怪,不是说北疆公主的事吗?怎么七拐八拐的,成了她要当太子妃了?
她又何时说过自己要当太子妃了?
沈将时还在思索着,要把一个侧妃立为太子妃,要么是立功,要么是有子,要么就是资历熬够。前一宗可遇不可求,最后一件自是不用提行不通,第二件事倒是还能努努力。
他这么想着,目光又移向顾姝臣的腰身,顾姝臣年岁,还是稍微小了点……
顾姝臣看他灼灼的目光靠上来,别开目光,忙转了话头:“说起来,我娘本想着等两个哥哥都娶亲了,再留我多待几天,从爹爹当年部下招个上门女婿来着。谁想到,我们一窝三个,我竟然第一个嫁了人。”
世家贵女成婚是大事,不仅是结两姓之好,更是与朝堂局势紧密相连。以女儿换权势的人家也不在少数,这般情况下,顾家夫妇能这般考量独女的婚事,很是难得。
“你大哥的婚事还没定下?”沈将时有些好奇。顾慕臣年龄比他还大些,怎么拖到今天还没成婚。
顾姝臣答道:“我哥哥原先是定了,谁想两边都换了庚贴,送了聘礼,姑娘的母亲忽然没了,只能先拖着,等人家姑娘守孝结束了再议。上面我大哥拖着,二哥也不好越过去,只能慢慢相看着。”
这样阴差阳错的,谁想竟是让她这个小妹先嫁了人,沈将时心里想,这人间事,有时候真是玄妙得很。
“那你二哥呢?可有心仪之人?”
顾姝臣闻言,忽然嗤笑一声:“他呀,一介武夫,成日里就会舞刀弄剑,哪里能弄得懂姑娘们的心思,不把人家吓走就够好了。”
沈将时等她说完,忽然问了一句:“你跟你二哥,是不是要更亲些?”
骤然这么一打岔,顾姝臣愣了片刻,回过神来,看着沈将时开口道:“殿下您问这个做什么?”
一家子骨肉至亲,哪里还分个亲疏远近?大哥二哥都是他亲兄长,跟谁更亲些,就算心里有成算,嘴上也是不会向外人说的。不然传到人家耳朵里,该有多伤心呀。
沈将时摇摇头:“孤随便问问,侧妃不必介怀。”
恰好在这时候,内侍把菜呈了上来,换下了之前那几道菜。
顾姝臣给沈将时盛了一碗酿圆子,拿起筷子,看着他道:“不过殿下说得没错,私心里,妾是跟二哥更亲些。”
她笑了笑,又解释一句:“这不也是正常吗,妾跟二哥年龄更近些,能玩到一块,自然要亲近些。”
她夹一筷子白菜:“妾就不信,您跟那些弟弟妹妹比起来,岂不是跟策王关系更亲?”
当年太子殿下出生后,陛下好一阵子没有新生的儿女,是以沈将时最大的弟弟,还跟太子殿下差了一大截。
这句话说完,沈将时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皇家手足,跟你们外边的不一样。”
闻言,顾姝臣没再言语。
她这句话其实带了些试探。那日宫宴出事后,她总想起策王妃那日拦下他们的举动,隐隐透着古怪。
顾姝臣垂眸盯着碗中冰圆子,白瓷匙柄在指尖转了个圈。终究人家俩兄弟间的事,她不知内情,也不好再说什么,安静用起膳来。
用完膳,顾姝臣的困意便上来了,起身往里间去,揉着眼睛对着沈将时道:“殿下,我先去歇一会儿……”
沈将时知道她的习惯,用完午膳照例要到里间歪两刻钟。他点点头,也往里间去:“你先歇着吧,孤也歇一会儿。”
顾姝臣脑袋眼皮子重得睁不开,草草点了点头,就摘了鞋往架子床上躺去。
沈将时亲眼看着纱帐落下,并未惊动她,径自倚上临窗的美人榻。梨花木几上放着绣篮,最上头搭着一个绣好的香囊。鹅黄蜀锦香囊正泛着柔光,绣着簇簇生动的翠竹,下面点缀着小花,花蕊处缀着米珠,平添了几分意趣。
他屈指抚过凹凸的绣纹,缓缓摩挲着翠竹的叶子。
这是顾姝臣一针一线绣出来,沈将时想象着她捻着线的模样,会心一笑。
长乐阁里,处处透着恬然与宁静。美人榻旁的熏炉里溢出一点青烟,浸地满屋都是鹅梨帐中香。
若能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只有他们两个人,该多好啊。
沈将时望向纱帐中那道纤细的身影,薄毯勾勒出婀娜的身形,只是静静躺着,便能让人觉得媚骨生香。
顾姝臣睡得迷糊,却突然发觉似乎有人进到了里间。
那人走到太子殿下身边,耳语了几句。片刻后,沈将时走到架子床旁,俯身在顾姝臣耳边道:“孤有要事,先回继圣轩了。你先歇着,晚上不必等孤用完膳了。”
顾姝臣朦胧地点点头,转个头又睡去了。
…………
接下来几天,顾姝臣都挺自在。张孺人身上的毒解了,许良娣自知嫌疑在身,也格外老实,追查张氏中毒的事有太子殿下,她倒成了东宫里最闲适的人。
这日又落下瓢泼大雨来,顾姝臣窝在屋里逗眉音。
前些日子采薇不知上哪给找来一个紫檀鸟笼来,里面装了粉彩浴盆,配着青花桃型鸟食罐,在廊下挂着,格外精致。
顾姝臣不喜欢把眉音关在笼子里头,还是用着鹦鹉架子,只在晚上的时候把眉音放进笼子里。
小鸟站在她手心里,歪着脑袋看顾姝臣。顾姝臣从食罐里挑出松子来,放在指尖让眉音啄。
傍晚时候,雨还没有变小的趋势。顾姝臣抱着柳琴,让采薇把支摘窗打开一个小缝,搬着椅子到窗前,伴着雨声弹起琴来。
今日翠影来东宫里送账本,竹青到外边接应她。到现在已经去了两刻钟,还不见回来的影儿。
采薇有些心急,走到窗边,听着外面雷声阵阵:“怎么去了这么久?”
顾姝臣按着弦,抬眸飞一眼:“急什么?人家小姐妹难得见一面,多聊些也是情理之中。”
采薇闻言,眉头依旧不展:“可这雨也太大了,可别耽误了翠影回去。”
顾姝臣拨琴的手慢了几分,笑道:“无妨,你当你主子是傻的不成?我一早吩咐了竹青,叫翠影回去时候坐马车,再叫两个小内侍送送。”
采薇这才露出笑意:“娘娘思虑周全呢。”
二人正说着,一声雷在长乐阁上炸开,顾姝臣一惊,拨子撞在弦上,发出一声惊颤。
这琴音格外刺耳,顾姝臣忙抬指去稳住弦。
窗外雨如珠落,在檐下形成一道水帘。
顾姝臣望向窗外,心中莫名有些不安的预感:“说起来,这几日过去了,怎么还没见二哥送封信来?”
采薇闻言一怔:“说不定二公子急着往回赶来见您,把书信的事儿忘了。”
顾姝臣轻轻摇摇头,捻着拨子的指尖泛着一点薄红:“不会的,忘了什么事情,二哥也不会把这事忘了的。”
采薇低头忖了忖,缓缓开口道:“许是已经到了京城了,今日雨大,给耽搁了。”
顾姝臣手指按着弦,琴弦深深嵌进她指腹里,喃喃道:“许是吧……”
外面雨声又大起来,掩盖了天地间一切的声音。
瓢泼雨幕里,隐隐出现一个人影,踉跄着踏上泥水,正向长乐阁急行而来。
不消片刻,长乐阁帘子被掀开。
竹青气喘吁吁地踏进来,顾姝臣和采薇皆是吓了一跳。
她裙摆早已被泥水浸透,死死贴在腿上,几缕湿发黏在苍白的面颊上,发梢不断滴落混着泥浆的浊水。那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流进衣领。
“这是怎么……”
顾姝臣还没说完,竹青带着哭腔的嗓音打断了她:
“娘娘,不好了,二公子失踪了!”
第54章 第54章 是谁传信给侧妃的?
顾姝臣闻言, 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脚下一软,踉跄几步, 扶着梨花木几站住, 看向竹青, 声音发着颤:“你说什么……”
竹青战战巍巍道:“娘娘, 方才翠影来的信,说北地羯人进犯,二公子往回赶路,不知怎么误打误撞碰到了, 就、就……”
顾姝臣脑袋嗡一声,心像是被一只手攫住, 她指甲死死掐着掌心,努力匀了匀气:“不会有事的, 我兄长是将才, 定会……”
后面的话, 她说不出来, 只是有气无力地看一眼竹青,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什么时候的事, 为什么我一点信都没有?”
竹青红着眼眶, 忙上前来扶住她:“是前日里, 二公子身边的侍从到顾家报的信……”
前日里就有的消息,她今日才得知。顾姝臣心中一阵绞痛。
采薇此刻也慌了神, 无措地愣在原地:“娘娘, 咱们快去找殿下说说,殿下定有办法……”
竹青看她一眼,神色凝重。长乐阁消息被阻隔, 明显是有人有意为之。
就如她今日去接翠影的账本,往日里都是翠影直接给她手里,今日却多了个内侍交接。她当时便觉着不对,徘徊了片刻,才寻着机会出去,果然翠影候着她,这才得了消息。
这么大的事情,竟能将偌大个长乐阁瞒得滴水不漏。背后主使之人是谁,自是不用多说。
顾姝臣扶着竹青的手慢慢坐下,稳了稳心神。这件事沈将时不可能不知道,但一直瞒着她,不知是怕她担心,还是另有内情。
沈将时的想法,她摸不透。可她这时候,心里蹦出来前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他,哪怕只是听他说几句宽慰的话,也比自个儿在阁子里忧心的好。在这东宫里,她此刻能依仗的,也就只有他了。
顾姝臣心乱如麻,吩咐采薇去拿伞,主仆二人往继圣轩去。
外面雨愈发大起来,劈头盖脸要把世间一切冲碎。伞撑不住如注暴雨的攻势,歪歪斜斜地落下雨水来。
顾姝臣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步屐踏在石板上,溅起一尺来高的雨水,金线绣云纹的裙摆上,沾满了污黄的泥水。
继圣轩里,太子殿下正在和臣工议事。魏有得立在门前看着雨水,忽见一道淡粉的身影飞进来,忙迎上去。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他有些惊异,这惯来端庄的侧妃娘娘,此刻却颇为狼狈,步履匆匆,几乎是一路淋着雨过来的。
他忙招呼小太监,簇拥着侧妃娘娘进了侧间。
太子殿下尚在书房议事,魏有得请了示,让她先在这边歇息等着。
顾姝臣靠在酸枝木扶手椅的搭脑上,内侍端了热茶来给她暖身子,她此刻却无心用茶,坐立不安地听着书房的动静。
书房与她一墙之隔,嗡嗡说话声传来,和雨声混在在一起,搅得顾姝臣的心如同油煎似的,突突直跳。
她伸手握住桌上白瓷盏,茶水的温热透过杯身,直达她的手心。虽然只有微薄一点温度,却让她心里好受了些。
屋里燃着衙香,熟悉的香气萦绕,顾姝臣心神渐稳,捧起茶盏,准备呷一口热茶。
忽然,隔壁的声音大了起来:“以臣之见,此次他无诏离京,又离奇失踪,恐怕事有蹊跷,为羯人收买也未可知啊!”
顾姝臣手中的杯盏应声而落,跌在她的裙摆上,泼下一大片茶水,又滚落在地,一瞬间,白瓷片在脚边飞溅。
隔壁沈将时听到动静,眉头微蹙。眼前三位臣工还在滔滔不绝争论个不休,他轻轻咳一声,书房里立马静下来。
“今日天气不好,诸位早些回府吧。”他面色自若,眉眼锋利,带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三位大臣相视一眼,齐齐行礼告退。
待他们出去后,沈将时从桌案后起身,抬脚往侧间走去。
方才魏有得过来禀报,说顾姝臣来了继圣轩。这样的天气她跑过来,定是有要事找他。
羯人异动的事情,他还瞒着顾姝臣,京中臣子们吵吵嚷嚷几日,也没个结果,让他心烦得很。
他刚掀开珠链,便看到窗边面色煞白的顾姝臣。
下一瞬,一团淡粉扑到了他怀里。
“殿下……”顾姝臣的脑袋埋在他胸前,声音带了几分哭腔。
沈将时心倏地一软,携着她往坐塌上去,揉揉她乌黑的青丝,一边开口道:“这是怎么了?”
顾姝臣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不会的,我二哥不会的!”
沈将时怔了怔,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面色沉下去,眼底冷意翻涌。
“是谁传信给侧妃的?”
烛火在他眉骨间落下极重的深影,广袖下的手暴起青筋,连带着墨色蟒袍都泛起凌厉的褶皱。
顾姝臣从未见他这般愠怒的样子,文雅皮囊下压抑着的暴怒,不似市井莽夫拍案而起,却能让人生起切切实实的胆寒。
周遭内侍皆是跪地,一时间,屋里静得出奇。
她后颈发凉,结结巴巴开口:“没、没谁,是我自己……”
沈将时没有说话,握着她腕子的手加重了几分,顾姝臣剩下的话被堵在喉咙里。
“我、我只是担心二哥。”她抬眸望向沈将时,眼神中多了几分祈求。
“此事与你无关。”他斩钉截铁地回答,看着顾姝臣眸光微动,似是微微叹了口气,“侧妃先回去吧。”
一道雷滚下来,雨点呼啸而来,泼墨一般湿了红墙。
采薇拿不住伞,茂才跟上来,从她手里把伞接过来:“娘娘,殿下吩咐奴才送您回去歇息。”
顾姝臣没吭声,双目无神地盯着面前的青石板路。
身后采薇轻轻道了声谢,把伞递给茂才,伸手扶住顾姝臣。
看着侧妃娘娘灰白的面色,茂才终究是不忍心,开口宽慰了一句:“娘娘您且放宽心呐,殿下心里有数的。”
…………
长乐阁里,紫薇花落了满地,碎在雨水里。
顾姝臣缩在被子里,静静看着外面雨打花落。
竹青走过来,端着一杯姜汤,轻轻掀开帘子,唤道:“娘娘,您淋了雨,喝点姜汤去去寒吧。”
顾姝臣接过杯盏,眼睛依旧盯着窗外。
竹青心里一紧,往里探了探身:“娘娘您别忧心,奴婢虽没见过二公子,可只见娘娘品行,便可知二公子如何了。苍天有眼,定能让二公子化险为夷。”
顾姝臣喝一口姜汤,好像没有听到竹青的话,抿了抿唇,冷不丁开口问道:“北疆汗王和公主要进京了吧?”
竹青一愣,回道:“奴婢昨日听去采买的内侍闲聊,说就在这几天了。”
这几日,京城百姓都在议论这事,说的最多的还是那位外邦的美人公主,私底下猜测会被圣上赐婚到哪家去。
顾姝臣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低哑,招手叫竹青靠近些:“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记清楚了……”
翌日顾姝臣刚起身,便听到外面有人通传,许良娣来了。
顾姝臣现在实在匀不出精神应付她,索性又跌回架子床上,对采薇道:“去告诉她,我昨日受了风寒,今天身子不舒服,还没起来呢。”
采薇应是出去,不多时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笺。
顾姝臣伸手接过来:“这是什么?”
采薇摇摇头:“许娘子给的。我说娘娘您不方便见人,她也没说什么,只叫奴婢把这个给您……”
顾姝臣微微蹙眉,拆开信笺。
采薇紧张地看着顾姝臣,见她匆匆扫了几眼,就嗤笑一声,把信纸抛下。
“娘娘,许娘子说什么了?”采薇捡起信笺叠好,问道。
顾姝臣挑了挑眉:“一得了消息,巴巴地跟我报信来了。也是,她消息那么灵通,要是什么都不说,我倒是要怀疑了。”
她说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扫了一眼采薇手里的信笺:“她这样好的心意,只有长乐阁知道多亏呀。”
采薇心头一动,也笑着附和道:“是,该让殿下也知道知道呢。”
顾姝臣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吩咐采薇把叶兰叫进来。
她正担心怎么向沈将时解释,自己是从哪来的消息。许良娣倒是贴心得很,倒是解了她燃眉之急。
叶兰很快进到里间来,她鲜少到顾姝臣身边伺候,眉眼间有些紧张,到顾姝臣面前行礼。
顾姝臣抬手叫她起来,眼神示意她去看红木几上那封信。
“我平日里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只知道伺候你们主子。倒是许娘子一番好意,素日里又是个爱操心的,外头出了什么事,就赶紧跑来告诉我了。”
听到她的话,叶兰眼中满是惶恐,慌忙跪了下来。
顾姝臣轻笑一声:“你不必紧张,殿下这般做也是情理之中,本宫没有什么想法。只是你不常在我身边侍候,出了什么事你也不清楚内情,回头你回不上主子的话,到时候没来由得受罚。”
叶兰神色松了松,看着顾姝臣面色,小心开口问道:“那……娘娘要我怎么说?”
顾姝臣抬手抚抚鬓角,复捻起信笺放到叶兰面前:“你实话实说就是,这事是谁透露给我是,总得给主子交个底不是?”
叶兰低头忖了忖,再抬眼时,眸中满是笃定,向顾姝臣行礼:“娘娘,奴婢懂了。”
顾姝臣满意地点点头,抬手让叶兰出去。
午膳时候,竹青从外面回来,对着顾姝臣粲然一笑:“娘娘的事,奴婢已经吩咐给翠影了。”
顾姝臣点点头,又草草吃了几筷子菜,就意兴了了地放下了碗筷。
忙起来的时候还好,一但手头空闲下来,顾姝臣心便慌得厉害。
以她现在收集的消息,羯人不像是冲着本朝来的,倒像是因为北疆。
以她二哥的谋略,不可能这么简单落入羯人手里。只怕是有人暗害,再借机拉扯着顾家。
第55章 第55章 即日起禁足长乐阁!
只是她心里着急, 却不能再上继圣轩找太子殿下去。
上次是她莽撞,得了信就急忙着往书房去了,结果叫太子给撵回来。她自信沈将时人品, 可摊上这种家国大事, 兹事体大, 她心里还是没底, 又觉得丢脸得很,便只能窝在长乐阁里,一趟一趟让宫人们出去打探消息。
沈将时本就为北疆汗王进京的事繁忙,如今又多了一宗羯人作乱, 正焦头烂额之际,却又听到外面传闻, 说东宫侧妃娘娘犯了大忌讳,被太子殿下雨天里直直撵出去, 禁足在长乐阁佛堂里头, 日日跪够三个时辰, 连茶饭都吃不上啦。
沈将时一听这话, 只觉得脑门子都炸了。他料理完手头的事, 便忙不迭要往长乐阁去。只是前脚刚跨出书房, 却又犹豫了。
说句心里话, 他此刻有些不敢见她。
起先他听了臣工们说顾俨臣叛变的话, 他只嗤笑一声。旁人不知内情,他却是知道的, 顾俨臣是受了妹妹的托, 往北地给张氏寻解药去了,如何能跟羯人勾搭在一起?
可后来慕容逸一句话,却让他心里起了动摇。
慕容逸只是提醒他, 顾家二公子,和策王的交情还没断呐。
从此他心上有了道缝,顾家是好的,顾姝臣更是难得一遇贴心的好姑娘,可架不住家里有人脑袋糊涂。
见多了宦海的漩涡,沈将时知道,人要是起了心思弄起权来,那可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若张孺人中毒的事,本就是他们一早安排好的,那又该如何?
若是这事,顾家一早就通了气,要舍掉他的侧妃,又该如何?
越往深处想,沈将时越觉得胆寒。向来杀伐果断的储君,此刻却好似被捆住了手脚,只能把自己关在继圣轩书房里,没日没夜地处理朝政,一边暗自祈祷着顾俨臣清清白白归京。
本来他的心还算稳定,可一听京城里那些议论的话,心弦就骤然崩裂了。
坊间传闻一向添油加醋,一点风影就能被他们传得煞有介事。如今满京城里,不知道怎么在议论他的侧妃,非得把一个好好的姑娘说得不可。
魏有得到底看出了他的难处,轻声宽慰道:“殿下,这些时日朝政繁忙,您没日没夜地处理政务,奴才见了心里都着急,侧妃主子向来知事理,不敢来打搅您会见臣工,可心里不知如何着急呢?不然咱们出去走走,顺道去看看侧妃主子?”
沈将时一听,豁然醍醐灌顶。顾姝臣一贯谨慎地很,这时候面上不显,心里不知道该怎么想他。只怕是在心里骂了他个百转千回,把他打入话本子里“负心汉”那一类,再不许他进自己绣帐。
沈将时在心里计算了一回,觉得自己承受不了这样的后果。珠帘一掀,直直往长乐阁去了。
今日日头极好,许是前些日子连绵不断的落雨,把天地间污浊都冲刷干净了。阳光直直洒下来,照得东宫琉璃瓦一片璀璨,晃人眼目。
沈将时转进垂花门,不等宫人去通传,直接进来正屋。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叶兰一个小丫头,勉着袖子正在擦鹦鹉笼子。见沈将时负手进来,忙不迭跪地行礼。
沈将时没理她,径直往后头走去。这时日,顾姝臣不在屋里写字读书,必定是在后花园里头荡秋千了。
他掀帘子出去,绕过那两棵海棠树,映入眼帘的,梧桐葱绿影下一抹月白,裙角随着微风浮动,好像朦胧绿雾里扁舟。
顾姝臣裙摆上的书页翻动,一旁小桌上摆着粉彩绿里花形杯里盛着酸梅汤,正支颐看得专注,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没注意。
沈将时悄悄绕到她身后,见她纤指抚着书页,口中喃喃自语着:“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①
沈将时站了良久,见她专注依旧,忍不住出声:“怎么读起兵法了?”
顾姝臣讶然回眸,正对上沈将时一双深邃的眼眸,眼底闪过一抹惊愕:“殿下?”
沈将时淡淡嗯一声,抬手拿起她的书,随意翻了翻,书页被翻得有些褶皱,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簪花小楷,是顾姝臣写的笔记。
他仔细看着笔记的内容,最先开始多是记自己的疑惑之处,到后面慢慢有自己的心得,虽只是浅显之见,却已经很是不易。
他合上书,看一眼顾姝臣:“写得不错。”
顾姝臣脸颊染上绯红,接过书放在身后:“我、我就是随便写写。”
沈将时牵起她的手:“随便写写都能如此,看出来侧妃很有悟性。”
顾姝臣嘴角勾起一抹笑,眸中浮现得意,跟着沈将时在扶花疏影里散步。
她坦坦荡荡犹如没事人一样,沈将时心里却有些紧张。
“京城外面的传言,你不必担心。”沈将时回眸看着她,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宽慰她。
他本以为顾姝臣会憋着嘴跟他说委屈,谁想顾姝臣莞尔一笑,目光狡黠地看向他。
“我知道呀。”她尾音上扬,透露着几分俏皮。
沈将时心一沉,她必定是心里难受至极,才能摆出这样若无其事的样子,语气又柔了几分 :“你放心,无论是当今还是以后,发生什么,孤都不会迁怒你的。这事你不必管,孤自会处置的。”
顾姝臣心头一暖,却还是摇摇头,抬手接住一朵落花,塞到沈将时手里:“不用啦,殿下。”
沈将时捻着她递过来的花枝,疑惑道:“为何?”
顾姝臣笑:“因为这事,就是我让人传的呀。”
这下,轮到沈将时愕然了。
顾姝臣淡淡道:“我想清楚了,谋士以身入局,既然有人想置我于死地,我何不帮他一把?把人逼出来,也比总在暗处的好,让人成日里提心吊胆的。”
顾姝臣往前走了几步,蹲身从石板路旁揪起一朵蒲公英,就这风轻轻一吹,漫天飞舞着白絮。
沈将时仍是一脸错愕,快走几步拉住她:“可你这样,可想过京城人会怎么议论你?”
世间对女子本就严苛,一点捕风捉影的猜测都能被无限放大。因为嫁给太子,她本就在风口浪尖上,一举一动被多少人盯着,怎能架得住流言纷纷?
顾姝臣没什么反应,淡淡道:“无所谓,反正因为我二哥的事,顾家本就泥淖之中,再多我一桩也不算什么。”
颇有一副虱子多了不怕痒的架势。沈将时被气笑,拉住她的衣袖站住:“我不管,你不顾及自己,总得顾及孤的脸面吧?让京城百姓怎么看孤?”
他本就被传性格冷淡不近女色,如今再多一桩薄情寡义,他这储君的名声可真够好听的!
顾姝臣也老大不满意,叉着腰看着沈将时:“那您说怎么办?这事已经传出去了,您的名声已经坏了。”
沈将时被她气得不轻,重点是他的名声吗?他再怎么说也是储君,不怕那些人议论,更没人敢舞到他面前来。要紧的是她一个姑娘,不知道背后,被那些人怎么编排!
“你真是不可理喻。”良久,沈将时冷冷甩袖,“孤一片好心,你若不领情,孤也懒得再管你了。”
见他作势要走,顾姝臣忙拉住他,眼神里多了几分委屈:“所以,想要这事早点结束,还得需要殿下协助呀。”
沈将时依旧是一脸的愤懑,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兀自往前走。
顾姝臣小跑两步追上他,抱着他的胳膊,可怜巴巴地撒娇道:“殿下,您要是不帮我,我的名声可真就坏了。”
沈将时扫她一眼,不为所动:“那也是你自找的,跟孤无关。”
顾姝臣听他这么说,放开手,哭丧着脸站着:“我不管,反正您是我夫君,我名声坏了,您也捞不着好。回头您讨不着太子妃,您可别后悔!”
沈将时快被他气晕过去:“顾姝臣,这才是你的目的吧,到时候外头传咱俩蛇鼠一窝,再没人敢送女儿进来,你好霸着东宫、霸着孤是不是?”
这下,轮到顾姝臣说不出话来了。
这世上怎么还有这般不要脸的人,说起胡话来大言不惭,他沈将时怎么就成了个宝贝不成,让她不惜坏了自己名声,只为了霸着他一个?
顾姝臣觉得自己跟他说不通,也把袖子一甩:“您爱怎么想怎么想吧,反正你这忙是非帮不可!”
沈将时脸色依旧难看:“孤就是不帮,你又如何?”
顾姝臣心一横,跺了跺脚:“不成,我是嫁进了您家,才受了这些罪的!不然我好端端在家坐着,到了年纪招个上门女婿,哪用像现在这样勾心斗角的!您得对我负责到底才行!”
果然,这话一出,沈将时立马蔫了。确实,说到底,还是他的过,没拒绝母后的指婚,才让顾姝臣不得安生。
他心虚地看一眼顾姝臣,其实她心里,后悔极了进东宫,摊上他这么一个储君吧!
顾姝臣见他神色松动,忙趁热打铁,笑眯眯上去:“我心急口快,殿下您别跟我一般计较。能嫁给殿下这么英明神武的人,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沈将时觑她一眼,没说话。
顾姝臣凑上去,攀上他的袖子:“所以……殿下你就帮帮我嘛。”
摊上这么一个侧妃,沈将时彻底没辙,只好有气无力应一声:“你叫我怎么帮你?”
顾姝臣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狡猾的笑,笑得沈将时心里直发怵。
…………
不多时,只听长乐阁里一声尖利的哭声,惊得檐角寒鸦扑腾着翅膀直冲云霄。
一阵玉佩碰撞声响起,沈将时玄色蟒袍翻涌如浪,两步并作一步碾下台阶:“这般不讲理的女子,孤不如休了她!”
身后魏有得缩着脖子,冷汗浸湿了后颈。只见沈将时甩袖拐进继圣轩。他正要躬身跟上去,突然一道冷冽目光扫来,魏有得浑身一抖,险些从台阶上滚下去。
“去传孤旨意,”他低笑一声,语调里满是冷意,“侧妃言行有失,即日起禁足长乐阁佛堂,没有孤旨意,不许任何人出入,让她对着青灯古佛,好好想想什么是三从四德!”
第56章 第56章 顽疾总得根治。
魏有得应了一声, 忙不迭跑出去传话去了,心里面嘀咕着,这两位主子还当真是演戏演全套啊。
只是心里这么想着, 面上还要做出如丧考妣的样子来, 一路上有小太监来打探, 他也只是装模作样唉声叹气摇着头。
就这样一路脸色沉重地到了长乐阁, 他转进垂花门,就见侧妃娘娘一身素衣在抱厦下站着,眼睛肿得跟个核桃似的。
魏有得传殿下口谕,话还没说完, 就听到一声嚎哭,震得他心肝都颤了颤。
顾姝臣哭得梨花带雨, 可怜兮兮的模样,站在原地揪着帕子:“殿下责罚, 妾该当受着, 不敢说什么。还烦请谙达请示殿下, 不叫人出入, 我们这一阁子的人如何吃饭?”
魏有得闻言怔了怔, 心想着侧妃主子果然是侧妃主子, 还真是不按套路出牌。
他脸上尴尬地笑了笑, 还没开口, 就听到顾姝臣揉揉眼睛,抽泣道:“妾自知有罪, 不敢有妄想, 可我这一屋子的奴婢们无辜,怎能白白地受我牵连?还请殿下给长乐阁送个会做饭的小宫女来,我们主仆几个对付对付, 也过得去。”
魏有得应是,忙出去安排去了。
直到长乐阁大门哄一声阖上,顾姝臣才松了口气,扶着采薇的手慢慢往回走。
“这可累死我了。”顾姝臣歪在玫瑰椅上,揉着眼角,“搞了那么些姜水,现在眼睛还疼。”
采薇听了直心疼,拿帕子沾了水,给顾姝臣小心擦着。
“娘娘,咱们这么做,真的能成事吗?”采薇一边擦着,一边忧心忡忡地问。
顾姝臣眼睛酸得直吸气,一边宽慰采薇:“成不了无妨,横竖咱们家现在这般境况,覆巢之下无完卵,咱也讨不得好,不如先预演着,到时候也有个防备。”
这话说得采薇心里不高兴:“娘娘没来由地瞎想什么!这半年来,奴婢也看得清清楚楚,虽说是殿下是天下数一数二尊贵的人,可实在不是那等有了权就高高在上、草菅人命的人。太子殿下有颗菩萨心肠,不然,凭娘娘您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也不会对殿下那般倾心了。”
采薇放下帕子,拿起手边玉滚子给顾姝臣滚眼角:“再说了,在咱们东宫里,殿下头一位爱重的就是您。您家里真出了什么事,殿下还能撂下您不管?就算到最后,咱家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殿下也会把您保下来的。”
顾姝臣眸光动了动,面上却还是有些惶惶:“若是顾家出了事,我空当这个侧妃又有什么用?况且,殿下人品咱们有数,可这事怎么看,终还是要看圣上的意思。”
可能是兄妹间的心有灵犀,二哥遇上羯人,她心里并不是很相信那么羯人会把她二哥怎么着。圣上年轻时还可说是垂范天下的明君,可如今……说到底,最大的威胁不是外面,还是自己人。
玉滚滚过她白皙的面颊,采薇轻声道:“如今圣上不大理朝政,大小事还不由着咱们殿下做主?奴婢说句杀头的话,殿下说是储君,实际谁也没把这‘储’字放心上。”
这倒是。圣上有了年纪后,愈发沉迷于声色,朝事大多是沈将时在打理,当真算是半个君主了。顾姝臣心里有些不屑,圣上从前也是个雄才大略英明神武的人,怎么稳坐江山之后,反而沉迷起后宫来了?
难道他们皇家的人到了一定岁数,就会如此?那她日后跟着沈将时进了宫,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左拥右抱,不理朝政?
顾姝臣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心里噔咚一下,接过采薇手里玉滚,放在几案上:“不用了,演戏演全套,要是肿消了,就不像了,别叫外人看出端倪来。”
她抬脚往厢房走去:“哭够了,该跪佛堂啦!”
说起来这佛堂还是她这两日才搭起来的。顾家没人信佛,连北边老家里人,靠山吃山的人,也只拜月神奶奶,不拜菩萨佛祖。
只是如今要演戏,少不得得搭个戏台子。这佛堂里的菩萨是先头就有的,顾姝臣先前没当回事,后来听清河郡主说起这是皇后娘娘先前的住处,猜想这佛堂必定是皇后娘娘做侧妃时候准备的,便派了人看守打扫,里面的蒲团供香都是现成的。
佛堂里光线暗,阳光斜透进来,照亮满屋里尘埃纷纷。佛像前挂着幔帐,把菩萨笼在一片阴影里,看不真切。
屋里点着檀香,一捧一捧浮上来,顾姝臣往蒲团上一跪,垂眸拨弄起紫檀手串来,从背后看着,挺直的背,白皙的脖颈,一身素衣纤纤,很像那么回事儿。
采薇不好打扰,关上门到廊下守着去了。
顾姝臣在里头跪着,其实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宗事。
完满如皇后娘娘这般的人,也要在菩萨面前求心愿吗?
顾姝臣从很小时候就明白了个道理,这世上的事,求别人都是没用,旁人说再多话使再多力,到头来也只能靠自己。若是靠自己不成,那也只能想开点,钻牛角尖除了坏自己身子,没别的益处。
顾姝臣捻了捻手中佛珠,抬眸往上看了一眼,青烟渺渺,一点香灰落在炉子里。人道是婆婆难相处,皇家婆媳更是难当。她与这个皇后婆婆笼统不过见了几面,可心里却觉得娘娘很是体贴和善,对她也很温和,远没有外边传的那么不近人情。
有时候,长乐阁主仆几个关起门来,私底下也议论着,觉着皇后娘娘这一生是太顺遂了,入了东宫就是侧妃,没几天一举得子,在东宫几年里守着儿子,没受什么磋磨。等圣上荣登大宝的时候,更是掌了凤印,成了圣上名正言顺的第一位皇后。
有人生来就是顺遂享福的,皇后娘娘就属于这么一类人。可这么一类人,难道也有心里难以言说的苦楚,到菩萨面前一吐为快吗?
…………
珠帘被撞得叮当响,一个小婢女提着裙摆,连仪态也顾不得,扑通一下跪在许良娣面前。
“娘子您大喜啦!”婢女满脸喜色,给许良娣磕了几个头。
许氏正靠在贵妃榻上,眯着眼睛打瞌睡。听她这么一吼,猛地睁开眼睛。
“快说说,如何?”
婢女直起身子回话:“奴婢看得真切,殿下气冲冲出了长乐阁,没多久就让魏有得去传话,奴婢打听过了,殿下在书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侧妃禁足在长乐阁里头啦!”
许氏听闻,喜上眉梢,一双凤眼上挑:“果真如此?”
婢女点点头:“一切跟主子谋划的无二,如今,只等主子再添一把火,就能把侧妃彻底拉下来!”
许良娣捏着手里帕子,低头谋算着。先前她给顾姝臣写那封信,又在京城里头借着北疆公主进京散播谣言,就是为了让太子和顾姝臣离心离德、心生嫌疑,好让她有可乘之机。她起先心里忐忑这事能不能成,结果顾姝臣收下了信,外头谣言也越传越厉害,侧妃接着就犯了那么大的忌讳,竟是这般的顺利,简直如有神助。
这时候,她只要再添一把火,趁着顾家二公子的事还没个了解,就能把顾姝臣从侧妃的位子上拽下来。
她越想心头越喜,当即整理了钗环,一刻也等不了得往继圣轩去了。
沈将时正听着魏有得回话,吩咐茂才上外头找人去,这厢许良娣忙不迭就赶过来了,心思简直要写在脸上。
沈将时心里厌恶,只是想起顾姝臣吩咐,正了正神色,让把人叫进来。
许良娣一副花枝招展的样子,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身上还背着一桩官司。
看着她得意忘形的样子,沈将时心里冷笑。她底下做的那档子事,他早就查得差不多了。没想到许良娣平日里看起来百依百顺的模样,实则害起来毫不心慈手软。
按理说近几日就该把她处置了,奈何顾姝臣不许他动作。先前换琴弦的账还在她心上记着,按照她的话,顽疾总得根治了才好,别到最后留下一笔烂账没法平。
许良娣上前行礼,眉眼间都是柔顺,还参加了几丝惶恐,低眉顺眼着,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服服帖帖的。要不是沈将时知道她心思,还真要被她的样子骗了去。
他按捺住火气,若无其事地开口:“起来吧,何事?”
许氏一步三摇地走上前:“如今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妾特意做了莲子羹,殿下政务繁忙,难免心火旺,别中了暑气才是。”
沈将时冷笑一声,就势接过她的话:“呵,我倒是想,前朝的事没个决断,后院里也让人不得安宁。”
许氏一听有戏,柔柔开口道:“先前的事妾也有听闻,说起来,侧妃姐姐在家一向娇惯坏了,在家国大事上头,难免欠些考虑……”
她小心看着太子殿下的面色,继续着:“也是侧妃娘娘年龄小些,妾们平日里相处,也多担待侧妃娘娘些。”
三言两语的,又抹黑起顾姝臣来,沈将时假意赞许地看一眼她:“她若是能像你一般懂事,孤也不用操这份心了。”
太子殿下一向冷淡疏离,何时说过这么情意款款的话,许氏欣喜若狂,有些飘飘然起来,抬手勾住沈将时的袖子:“妾一心只有殿下,能服侍殿下就是妾身几世修来的福气。”
这话,顾姝臣也在他面前说过。可如今同样的话再从许氏嘴里说出来,只让他起一身鸡皮疙瘩。
沈将时从书案后站起来,躲开许氏的手,走到只支摘窗前。
许良娣正要跟过去,却听沈将时开口:
“既如此,你替孤去瞧瞧侧妃,顺便告诉她,若她再这样不明事理,那便一辈子别出长乐阁的门了!”
第57章 第57章 打你就打你。
夏日里的天说变就变, 方才还晴空万里,忽一下又落下雨来。
一阵穿堂风夹着雨点飞过,冷得顾姝臣直哆嗦。
佛堂里冷起来, 可真真是冻人, 寒气从蒲团里往外冒。顾姝臣缩着脖子, 心里琢磨着, 大抵是经得住这样的寒冷,才算是对菩萨诚心吧。
跪了也有个把时辰了,今日的戏便做到这里。顾姝臣手撑着蒲团起身,谁想跪久了膝盖疼得厉害, 眼也发晕,踉跄了几步, 扶住菩萨像前的供桌才勉强站住。
她正要到雕花窗前喊人,却听到一串脚步声, 采薇小脸从门后出来:“娘娘, 许良娣来了!”
顾姝臣一脸错愕:“这么快!那做饭的宫女……可进来了?”
采薇紧绷着一张小脸, 点点头:“娘娘放心, 人早接进来了。奴婢不敢让她回后罩房去, 正在东厢房躲着。”
顾姝臣点点头:“你悄悄把人带进去, 再告诉许氏, 我一卷经还没念完, 现在停了不好,让她到正厅里喝茶歇息吧。”
她现在受着罚, 按理说该夹起尾巴做人。可谁让她是侧妃呢,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拿腔作势,许氏就是坐上一个时辰, 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采薇应了声走了,顾姝臣回身又到蒲团,膝盖酸疼得要命,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尊贵,扑通一下子跌坐在蒲团上,抱着膝盖直呲牙。
“菩萨您别怪罪,女儿从未跪过这么久……”她正说着,却听到门吱呀一声响,她以为是采薇又回来了,头也不回开口问道,“什么事?”
谁想身后却没响动,顾姝臣回头,却看见许氏袅袅娜娜,正捻着帕子在那站着。
怎么突然上这来了!顾姝臣心头一跳,面上却是泰然:“娘子怎么来了?”
许氏脸上依旧挂着笑,只是那笑意里全然是张牙舞爪的得意:“我来瞧瞧姐姐,顺便传殿下的令呢。”
顾姝臣仰着下巴,她坐着,许氏站在阴影里,笑得鬼魅。
“劳烦娘子了。”顾姝臣微微一点头,示意许氏继续。
看着还是她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许氏心里就窝火。死到临头了,还装什么样呢,于是先前准备好讽刺的话也顾不得,一气开了口:“殿下说了,娘娘您此番犯了大忌讳,按理说该直接病死的。殿下惦念您年纪小不省事,这次只做警醒,但死罪难免活罪难逃,往后若是不明理,便一辈子也别出佛堂。”
宫里要处置人,尤其是后院妻妾,不能直接说赏白绫赐死的,一般只说“病死”,几碗药喂下去,人躺在炕上哼哼几日,没声息地便去了,干净又方便。
果然,这话一出,顾姝臣的气蔫了不少。她看着顾姝臣耷拉的眉眼,心里快意,继续道:“娘娘您也别难过,横竖您是东宫的人,殿下少不得要保您的命。只可惜顾将军和夫人,顾将军那般爱惜名声的大将,说来也是没想到,竟然养了这样一个儿子……”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啪”一声,许氏眼冒金星,脸颊上火辣辣地烧起来。
许氏瞪圆了眼睛,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顾姝臣:“你打我!”
顾姝臣此刻从蒲团上站起来,她有北地血统,身量本就比一般女子高些,此刻居高临下,看着许氏,颇有些压迫感,逼得许氏连连后退。
顾姝臣勾起一个冷冷的笑,其实她早就想打她了,今日可算是寻着了机会。这机会不可多得,于是她又上前两步,抬手又是一个左右开弓,打得许良娣晕头转向。
这时候许氏身边的婢女也反应过来,忙冲上去护住自家主子,一边扯着嗓子干嚎:“不好啦!侧妃打人啦!”
这一嚎可了不得,许氏张着胳膊要上来挠人,被身旁婢女死死抱着,佛堂的槅门啪一下开了,乌泱泱涌进来一片人。
顾姝臣躲着她的长指甲,眼角留意着一旁的动静,见一个身影缩到幔帐后面,才不紧不慢冷冷开口:“打你就打你,怎么着了?”
她下手可不轻,许氏脸肿起一大块。宫里头向来打人不打脸,许良娣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嘴里不干不净骂起街来:“小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大户人家的女儿,私底下使手段勾引男人!仔细着些!狐媚子的味道闻久了,恶心!”
平日里柔顺如水的一个人,骂起人来这般不堪入耳。这倒正着了顾姝臣的道,她也不开口反驳,只是瞅准时机又往许氏脸上抽了几巴掌,直到被竹青和采薇拉开。
许氏身边的两个丫头哪里见过这阵仗,简直被吓傻了,反应过来后护着许良娣嚎哭:“侧妃娘娘这里还有没有王法了!我们主子是带殿下传话,话还没说几句,怎么仗着自己身份动起手来了!”
另一个也是满眼含恨,直直剜着顾姝臣:“怕是娘娘心里对殿下有恨,不敢发作,便拿我们娘娘出气!”
顾姝臣打完了人,屈屈袖子下的手指,无声无息地又跪倒在蒲团上,闭眼对着菩萨双手合什,口中只念着:“上天有眼。”
许氏此时钗环也乱了,头发也散了,顾不得仪态,把脚一跺,朝天哭嚷着:“我找殿下做主去!”
说着,一气推开槅门,往大雨里去了。
佛堂里又清净下来,顾姝臣缓缓睁开眼,往幔帐后一瞥:“可听清了?”
幔帐里转出来个纤细的身影,一身素色的衣裳:“奴婢听到了,是个子高些穿绿衣裙的那个。”
顾姝臣点点头,松一口气:“其实能不能认出来都无所谓,只要你这个人出现,她们自己就溃不成军了。”
豆蔻对着顾姝臣行礼:“奴婢知道。”
天色依旧暗得吓人,云层压在檐上,雨打在窗棂上啪啪作响。
“我兄长还没信吗?”转眼又是两天过去,雨越下越大,隐隐有着冲河堤发洪水的势头,她二哥的消息也一点没有。
采薇和竹青面面相觑,面上神色也有些难看。
她悠悠叹口气,因着落雨绵绵,沈将时也忙得脚不沾地。前日里她打了许氏,沈将时派了茂才来“训斥”,实则是给她送膳食来了。后来日日如此,长乐阁自己又有小厨房,虽然人圈在里面,却是一点也没受委屈。
这也是沈将时考虑地周全,虽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做戏要做全,顾姝臣一早打定了勒紧裤腰带过几天苦日子,可沈将时到底是舍不得她受苦,趁着夜色里让人送了好几回东西,连眉音吃的松子也没落下。
她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她就是在屋子里闷几天,又不是几年不出去了,也就是他一个没当过家的人,何至于如此,送这么些东西来,简直像逃难似的。
可笑完了,她心头又有点暖乎。天天日理万机的人,能考虑得这么周全,还是心里在意的缘故。顾姝臣下了地,走到窗前:“都要平平安安才好啊……”
风裹挟着雨点飞进来,顾姝臣不许人关窗,情愿听着雨声,采薇拿着个披风过来给顾姝臣围上:“娘娘且宽心,都不会有事的。”
顾姝臣回身看她:“家里呢?家里可安好?”
采薇顿了顿,斟酌着开了口:“豆蔻说,听着二公子失踪,夫人晕了一次……不过不打紧,将军和大公子都还好,在京城里斡旋着。后来得了您的消息,家里险些气炸了锅,直到有人把豆蔻带过去,他们才明白您的谋算。”
顾姝臣点点头,这么多年,顾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如今的事也难不住他们。
她对家里放心,可对沈将时呢?顾姝臣站在窗边摩挲着手指,外面都尊崇储君,可说到底,殿下当今也不过二十出头,放在寻常人家里,正是初出茅庐势头正盛的年龄,可看沈将时,大半个江山压着他身上,多少黎民百姓指望着他过活。君主难当,储君更难,顾姝臣读史读得多,从古至今有多少太子能踏踏实实荣登大宝的?就拿当今圣上来说,也是死了一个太子哥儿,才坐上太子的位置。更何况,沈将时虽是嫡子,可母后当年不是太子妃,身份上差了一截,他上头还有一个策王压着……
越想越心乱,顾姝臣此前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她和沈将时走得近了,虽然他从不在她面前说什么,总是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样子,可她知他心里有难处。顾姝臣进东宫只有半年,就遇上不少事,沈将时在宫里二十年,得遇到多少明枪暗箭。他打心底里是个善性人,见惯了前朝后宫斗争,再想彻底放下心信赖一个人,能行吗?是以外面传他先天不足不近女色,其实他是不愿再搅和进这些斗争里去了。
原先东宫也算太平,可自从她进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冒起来,甚至出了几回人命。顾姝臣眼底发涩,知道这事并不能怨她,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想,若是她先头没有招惹沈将时,老老实实像张孺人一样窝在后院,是不是就没有后面这么一连串的事?
顾姝臣心里愈发打起鼓来,索性推开门走出去,站在抱厦里看雨。
采薇急急跟上来:“这冷的天,娘娘小心受了寒气。”
顾姝臣叹着气:“要是当年皇后娘娘没做这桩媒就好了……”
采薇闻言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看着顾姝臣眉间愁绪,掩唇一笑:“娘娘说的什么?若是皇后娘娘没做这媚,咱们上哪找这么好的姑爷?”
她抬手帮顾姝臣系披风带子:“奴婢可记着,娘娘小时候在将军和夫人面前叫嚣着,要嫁世间第一好的男儿。如今得偿所愿了,怎么还纠结起来了?可不像咱们顾大小姐的性子。”
顾姝臣听了有些脸红,揪一把采薇:“又胡说……”
主仆两个正闹着,却见络玉冒出来,对着顾姝臣行礼:“娘娘,殿下回东宫了。”
第58章 第58章 侧妃娘娘您验验?
采薇闻言, 觑一眼络玉,埋怨她大惊小怪:“殿下回来便回来了,你嚷什么?”
顾姝臣见她面色, 似是有什么事, 开口问:“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络玉喘匀了气, 向顾姝臣回话:“娘娘, 殿下回来后,就直奔画扇阁去了。”
顾姝臣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什么?”
“是外面洒扫的小太监告诉奴婢的, 那小太监就在画扇阁到继圣轩这一圈洒扫的,是奴婢的同乡, 他看得真真的,殿下……”
顾姝臣身子打了下晃, 忙开口打断她, 涩然道:“好、好了, 我知道了。”
采薇扶着顾姝臣回屋里,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廊下的灯笼泛着微弱的火光。前些日子听说张孺人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时候去画扇阁, 势必是要留在那过夜了。
顾姝臣心里骤然有些酸涩, 指甲嵌进掌心里也没发觉,直到那一点尖锐刺破了皮肉, 她才猛地撒开手。
连绵不绝的雨声汹涌地灌进耳朵里, 顾姝臣从未觉得这声音这么吵。她烦躁地下地去关支摘窗,一手推着支木,另一手搭在下窗框上, 一个没留意,上窗落下来,搭着的手没来得及抬起,就这么直愣愣撞了上来。
长乐阁里响起尖锐的“诶呦”一声,顾姝臣眼里闪着泪光,手指钻心地疼,直往脑后冲,疼得她脑瓜子嗡嗡响。采薇和封嬷嬷围上来,拉着泪眼朦胧的顾姝臣,大呼小叫着又是上药又是包扎,闹了好大一通。
顾姝臣欲哭无泪地看着被裹成粽子的手指,缓缓捂住了脸。这也太丢人了,为了这点子事,把自个儿弄成这样。
可又能怎么办呢?顾姝臣自认不是神仙,既然不是神仙,总得跟七情六欲纠缠着。可既然进了宫里,进了全天下小老婆最多的地方,总要经历这么一天。
她心里实在不好受,虽说入东宫之前她就知道太子有两个侍妾,可她那时候还不明白男女之事,更不知道宠与不宠之间,藏着多大的玄妙。后来这上头的事,是沈将时一点一点教的。他说他只有她一个人,她心里头感动,自以为是跟别人不同的。可他从来没说过,往后也就只有她一个呀。
大抵是她这些日子没见他,他心里寂寞,便想找别人开解。顾姝臣腹诽着,先前她侍寝的时候就该看出来,太子殿下就是个贪得无厌的。这才分别多久,一个大男人,这点寂寞都耐不住,心里头成天装着那点子事,哪里有储君的样子?真是没出息,顾姝臣又气又羞,在心里头替他害臊。
采薇端着一碗圆子过来,捧到顾姝臣面前,见她难过的样子开口宽慰道:“娘娘别多心,殿下许是看看张娘子病好全没,不做别的事的。”
“应、应该的。”顾姝臣脸飞起一片红,他做别的又怎么样,她自己虽此生只有他一个人,可太子殿下不是呀。她心里再不乐意,也管不住太子殿下要往别人院里走,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如今让底下人看着她这幅样子,倒说她是个小心眼不容人的。顾姝臣作为顾将军的独女、天下第一字号的侧妃娘娘,很有自己的气性,很快正了正神色,假笑着对采薇道:“没什么,我心里一点别扭都没有,真的。”
采薇也陪着笑一笑,心里头却没把自家小姐宽慰的话当真,不然,缘何平日里那么爱玩一个儿,不到亥时就歪到床上睡去了。
夜里,不知何时雨停了,顾姝臣再睁开眼时,外头便是晴空万丈,鸟雀在檐下婉转啁啾着。看着外头的好天气,顾姝臣心道这下总算不怕水灾了,不由心随境转,把昨晚那些事抛到脑后,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
她抱着被子在榻上赖了一会儿,听到外间有脚步声,才掀起帘子,还没开口叫人,却见竹青急冲冲地进来。
顾姝臣一愣:“怎么了?”
竹青一脸难以置信,颤巍巍地开口:“娘娘……张孺人、殁了……”
顾姝臣瞪圆了眼:“你说什么?什么殁了?前些日子不是说好全了吗?”
“是昨夜里,张孺人觉得身上不好,叫人请了殿下去……到今早上就咽了气,这回子画扇阁里都挂上白布啦……”竹青担忧地看着顾姝臣,“娘娘,这事真真的,错不了了。 ”
顾姝臣觉得五雷轰顶,脑袋里一片空白,攥着被子,呆呆地说不出一句。
前些日子还不着调地打趣她,说着叫她负荆请罪的人,那么鲜活乐观的娘子,就这样没声息地殁了?
顾姝臣心头一痛,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抬手去抹,带下一大串泪珠来。
竹青看着顾姝臣神色,心里也不好受,想了半天,也只喃喃出一句:“娘娘您节哀啊……”
顾姝臣哪里能节哀?哭得满脸泪,只觉得自己昨天太不做人,人家都弥留之际了,她心里还惦念着男女之情,这样地误会人家!
想起张孺人,顾姝臣心里抽抽地疼。她和张孺人不过半年的交情,可也看得出张孺人是个爽快利落人,从不藏污纳垢遮掩着心思害人,还几次三番地替她撑腰解围……她从前总以为她们的交情还久着呢,能一直到出了东宫再到宫里,谁想世事无常,这才没多久,她们竟是天人两隔!
顾姝臣抹着泪,指甲快把绸缎被面划破了,心里后悔地直捶床,同在东宫这么久,她连张孺人的名讳都不知道,如今又受罚困在长乐阁里,连柱香都不能上,真是没良心透了!
就这样又挨到了天黑,顾姝臣整日恹恹的,也顾不得自己的事,早早地爬上了床榻。
她脑子里混沌一片,正蒙着头迷迷糊糊着,忽然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顾姝臣懵懂地睁眼,被子被拉开,清浅衙香气扑面而来,接着唇瓣上落下温柔的触感。
没等那人深入,她便一把将人给推开。
沈将时动作一顿,接着把她拉入怀抱,按住她躁动不安的手:“怎么,几日不见,就不认识你男人了?”
顾姝臣脸上臊得慌,别开脸去不看他,哑着嗓子有气无力道:“殿下,您打哪翻进来的?我现在可没心思跟您做那事呐。”
后院里刚没了个人,就算太子对人家无意,也总不能这样无动于衷,还有心思找别人寻欢作乐。
她等着太子殿下放弃,却听到一声轻笑。
“傻丫头。”顾姝臣额头挨了一下,接着一只温柔的手摩挲着她的墨发,“张氏没事,这是孤的安排,让她假死出宫呢。”
顾姝臣倏地睁开眼睛:“您说什么?”
沈将时嗅着她发间香气,温言道:“是她自己要求的,她家里四妹妹去了,她进东宫原是为了保妹妹日子过得好些,如今妹子不在,她也不愿意再留在宫里,就跟孤请示。”
顾姝臣听闻只觉得不可置信,讶然地看着他:“您能同意?”
沈将时“嗯”一声:“留在宫里也是耽误人家,不如借机放出去,既能给暗害之人添一桩罪责,又能全了张氏的心愿,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还能讨顾姝臣欢心。不过这句话沈将时没好意思说,只邀功似的看着她。
顾姝臣听着,只觉得心头嘭一下绽开烟花似的,抬手紧紧搂住沈将时的脖颈。
太子殿下的呼吸有些乱,按住她胡乱摸索点火的手,凑在她耳边道:“别急,眼下还有一桩喜事,你二哥递了信给孤,人没事,眼下正在替孤干另外的事呢。”
虽说顾姝臣早就对自家二哥有数,可听到这话,心里头欢喜得厉害,也顾不得什么矜持,捧着沈将时的脸,凑上去落下一个吻。
“殿下您真是英明神武,世上再没比您更厉害的人啦!”
被小娇娘这么爱慕着,沈将时心里头得意,却猛然注意到她手指上缠着纱布,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顾姝臣闻言咬了咬唇:“听到您昨夜去别人屋里留宿,气的。”
沈将时举起双手,一脸无辜看着她:“天地良心,侧妃娘娘,我可什么都没做。”
顾姝臣哼一声,移开目光。她当然知道沈将时什么都没做,不然还能放人家出宫吗?
沈将时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衣襟上:“不然……侧妃娘娘您验验?”
听着他的话,顾姝臣脸上一片绯红。平日里端庄自持的储君,怎么也这般不着调起来!
她羞愤地厉害,抬手要打,却被人箍住。沈将时显然是饿久了,三下两下就把人弄得七荤八素,再没了造反的力气。
完事后,两人还不肯分开。顾姝臣缩在他怀里,委屈地直哭。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没觉着什么,这些日子分开,虽只是做戏,可她却是真想他呀。
沈将时见她落下泪来,以为是自己没轻没重把人弄伤了,正紧张兮兮地要点灯,却被人按住。
顾姝臣贪恋他身上的味道,紧紧搂着他的腰,不肯撒手。
沈将时心头一软,安抚小猫似的抚着她:“是孤不好,该跟你商量着才是。”
顾姝臣摇着头说不是:“妾进宫这么些日子,净给殿下惹麻烦了。”
她话音刚落,腰上就挨了一下,她委屈地抬眸:“您做什么……”
沈将时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胡说什么。”见她悻悻低了头,又抬手去替她拉被子:“不要瞎想,飞来横祸,怎么能怪你呢。要说怪,也是怪孤没能防范才是。”
顾姝臣一双眼眸亮晶晶的,此刻语气带了些嗔怪:“怪您艳福不浅,后院里塞那么老些人,成日里闷着没事做,净勾心斗角了!”
第59章 第59章 殿下您就胡搅蛮缠吧!……
沈将时怜惜地吻着她的额角:“那以后, 再不让旁人进门,往后东宫里只有你一个人,可好?”
顾姝臣在他怀里翻了个身, 伸手去够一旁的锦被:“殿下您别骗我了。”
听到她不屑的语气, 沈将时有些急, 揽着她的腰把她抓过来, 强迫她面对着自己:“孤没骗你。”
顾姝臣眨眨眼睛,水眸清亮,喃喃道:“别说胡话了……您还是要娶太子妃的呀。”
沈将时抚弄着她落在枕上的发丝,在她耳边轻声道:“等咱们有了小皇孙, 孤就给你请旨当太子妃好不好?”
听到这话,顾姝臣脸上腾一下升起一片红云, 抬手轻轻打着沈将时:“才、才多少时日,就说这种话。”
沈将时把顾姝臣揽在怀里, 轻嗅着她发间的桂子香, 没说话。
顾姝臣枕着沈将时的臂膀, 心里五味杂陈, 一边为沈将时的承诺欣喜, 一边又告诉自己不要太相信。她是从小养在父母膝下, 顾将军和谢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窝养了他们三个孩子, 再没旁人插手。可她知道这何其难,就只她在京城里串门子的经历, 那些高门大户里, 谁家还没两个貌美的侍妾?宫里更是美人如云,要不怎么说佳丽三千人呢?饶是这样,每年又会选秀进去多少?这都是祖制, 是规矩,如花似玉的美人养在后宫里,方能体现皇家富贵。
若顾姝臣嫁的是门当户对的普通人家,倒也罢了,她心里头不情愿夫君纳妾,还能越性闹一闹脾气。她如今嫁的夫君是储君,是未来的圣上,顾家全族的仕途和性命都在他手里捻着,她哪敢任性?若是因为争风吃醋的事,二人闹了龌龊,才是得不偿失。
沈将时看着她的神色,便知道她在顾虑什么。他抬手掖一掖顾姝臣凌乱的碎发,没再吱声。顾姝臣骤然听到这样的话,不轻信也在情理之中。他不恼她不相信,总归他说得出便做得到,到时候给顾姝臣看就是了。
二人靠在一起,静静地躺着。就在顾姝臣睡意上涌的时候,忽然听到沈将时开了口。
“今日许氏来继圣轩,说有要事要禀告。”沈将时的气息浮动,顾姝臣耳后泛起酥麻,“要不要猜猜,是什么事?”
顾姝臣在他怀里翻了个白眼,幽幽道:“我猜不到——横竖不是什么好事。”
沈将时哼笑一声:“今日我没见她。”
顾姝臣懒然道:“许氏无功而返,明日定是要再来的。殿下还能日日不见?”
“不急,暂且先晾着她。”沈将时放在她腰间的手又不老实起来。
顾姝臣本来就软着,被他这么一撩拨,呼吸又紊乱起来,忙往床榻里躲,却被沈将时堵住了去路。
“我都累了好几天了,侧妃不可怜可怜我吗?”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
他这几日在外面忙前忙后的,除了国事,家事也是一团乱,哪像她一样在阁子里躲清闲?顾姝臣一想,太子殿下似乎确实是挺可怜的,刚探出去的胳膊顺从地缩了回来。
她素手搭上沈将时的肩膀,声音娇软,拦住他蠢蠢欲动的手:“殿下这几日辛苦了,咱们快早些歇息吧!”
沈将时选择性忽略了这句话,顾姝臣懊恼方才不该心软,作势挣扎了两下,最后还是让他得偿所愿了。
…………
第二日顾姝臣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她看着外面的日头,揉了揉酸胀的后腰,心道以后绝不会再信沈将时在床榻上任何一句话了。
她将将梳洗好,外面茂才就欢天喜地地来了长乐阁,请侧妃主子往继圣轩去一趟。
看着茂才风风火火的样子,就知道他这一路来势必是高调得很。这下无疑是向全东宫宣告太子殿下免了她的罚,顾姝臣心里有数,这是沈将时要动许良娣了,故作矜持地点了点头,火速让采薇和竹青给她梳了一个朝云近香髻,又斜插了五六根玫瑰金簪子,换了一袭十二副金凤云纹滚边罗裙,乌泱泱带了一片人,迫不及待往继圣轩去了。
张孺人将将“发丧”,东宫里气氛一片低迷。顾姝臣骤然明艳登场,又有茂才这个耳报神在,不多时,宫里上下便都传遍了。
采薇有些感叹,幸好宫里其他人不知道内情,更不知昨夜里堂堂太子殿下三更半夜爬人墙头,不然该说她们娘娘靠出卖色相免罚。
顾姝臣不紧不慢走着,故意往月华阁转悠了一圈,还在门口停了片刻。
画扇阁消息多灵通?前脚顾姝臣刚出长乐阁,后脚许氏便得了信,此刻正在屋里大动肝火。听到外面动静,直接砸了手里青花盏:“谁在外面喧闹!让她快滚!”
她脸上的肿还没完全消下去呢,殿下这就放了人,让她怎么能不生气!
一旁婢女青鸟慌慌张张跑出去,刚跨过门槛,就看得清侧妃娘娘满头珠翠,一身华服袅袅娜娜站在阳光下,十二尾金凤步摇闪着璀璨华光,陪着侧妃娇丽的面容,格外扎眼。
青鸟的脸瞬间就沉下来,侧妃娘娘好大的威风,这是上月华阁里挑衅来了。
她三步两步到顾姝臣面前,语气生硬,行礼道:“给侧妃娘娘道喜。娘娘不是要去继圣轩吗?怎么上我们月华阁来了?”
顾姝臣柔柔弱弱抚抚簪子,语气夸张地“诶呦”一声,眼波流转,嗔怪地看向采薇道:“是呢,咱们不是要去继圣轩吗?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你们这些死奴才也不提醒本宫!殿下该等急了!”
采薇看了自家主子一眼,心道娘娘您可不能当宠妃,这演技可真够差的。
顾姝臣矫揉造作一笑,对着青鸟柔柔道:“替我跟你家娘子告罪,我有些时日没出长乐阁了,今天骤然出来,慌慌张张的连路都不认识了。”
青鸟:……
采薇:……娘娘我们还是走吧。
等顾姝臣一步三摇地来了继圣轩,沈将时正在书案后坐着,看着她眉眼带笑。
顾姝臣果然生了一副羡煞旁人的好容貌,平日里她喜欢素色浅淡的衣服,一副温婉美人的模样;今日一袭华装,她年龄虽小,气质却足,这一身华裙在身,一点都不露怯,反而衬得人有一种毫无顾忌张扬跋扈的美。
顾姝臣的宠妃做派还是要继续演下去,弱柳扶风一般走上去,身子一歪,靠在沈将时身侧。
沈将时从善如流地揽过她纤细的腰身,轻轻一按:“爱妃可知错了?”
顾姝臣被他这一声“爱妃”叫得头皮发麻,强压下想笑的冲动,抱着沈将时的胳膊:“殿下,奴家知错了,您不要再罚奴家了好不好?”
沈将时心头一跳,呼吸不自觉重了几分。他原本是顺着顾姝臣的意,怎么演着演着,他倒是先入了戏了。
他揽着顾姝臣的手紧了紧:“只要你听话,孤什么都依你。”
一旁垂眸立着的采薇眼观鼻鼻观心,假装神游天外,心里嘀咕着,娘娘和殿下不愧是一对,娘娘做不了宠妃,殿下更当不了昏君。两个人演技都烂到北边顾姝臣姥姥家去了。
顾姝臣又自我感觉良好地腻歪了一会,终于还是被沈将时推到一旁罗汉床上坐着去了。
“殿下,您有把握吗?许良娣不会不来了吧!”她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敲着桌子。
沈将时斜睨她一眼,眸中带笑:“本来不是很有把握,但今日看了你,又觉得有把握了。”
顾姝臣讶然:“为何?”
沈将时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一个转,笑道:“你都这样舞到人家面前去了,她再不生气,真成泥人了。”
顾姝臣面颊渐渐染上绯红,站起来提着裙摆转了一圈:“很漂亮吧,这是皇后娘娘赏的料子,我一直没舍得穿呢。”
裙摆宛若莲花般绽开,衬得顾姝臣腰身愈发纤细,沈将时默默移开目光:“其实以你的身份,应当多穿这种服制才是。平日里穿着太素,叫母后看到了,该说你不合规矩了。”
顾姝臣觑他一眼:“是您想看我这样穿吧。”
还扯上娘娘了,真是说起谎来不脸红。
沈将时被她噎住,耳尖发烫,故意用眼睛去瞪她:“孤想看又如何?不给孤看,难道侧妃想给别人看?”
简直是胡搅蛮缠!顾姝臣翻个白眼:“我给自己看不成吗?我打扮的时日多了,难不成日日都是为了给殿下看?”
沈将时心一横,只想找回自己被顾姝臣倒了的面子:“孤不管,反正你以后只能给孤看。”
顾姝臣哼笑一声:“殿下你就胡搅蛮缠吧,我可不理你了。”
说罢,她坐回罗汉床上,兀自揪过一本书翻起来。
沈将时看着顾姝臣娴雅的动作,心里有些懊悔,刚想开口唤她,就听外面魏有得来报:
“殿下,侧妃娘娘,许良娣求见。”
第60章 第60章 与外男有私情?
沈将时正了正神色:“把人叫进来。”
魏有得应一声出去, 沈将时转头看顾姝臣,发现她又懒懒地倚着罗汉床,抚弄着衣袖, 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不多时许氏进来, 愤懑地瞥了一眼闲散模样的顾姝臣, 上前向沈将时行礼。
顾姝臣掀起眼皮觑她一眼, 勾唇一笑:“娘子来啦,我方才还跟殿下说,要跟殿下去月华阁,亲自向娘子道歉来着。前些日子是我鲁莽, 心绪不宁伤了娘子。后来想清楚了,是我太恃宠生娇了, 心里实着是过意不去。”
这话一出,又把许娘子气了个仰倒。本来她道歉就不诚心, 还要带上殿下去, 这是道歉, 还是到她面前耀武扬威来了?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恃宠生娇”, 天底下就没比她更张狂的人了!
许氏下意识就要反驳, 话都到嘴边了, 忽又想到自己是为什么来的, 又把话咽了下去, 转而对着顾姝臣露出一个笑:“娘娘说笑了,娘娘品阶在我之上, 我怎能消受姐姐的道歉呢?那日是我不对, 姐姐教训我也是应当的。”
顾姝臣面色泰然,端着杯盏啜一口茶水,点头道:“嗯, 你能这样想就很好。”
许氏袖子下的手攥紧,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顾姝臣。现在得意?看等会儿死到临头了,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看着顾姝臣盈满笑意的脸,一想到等会儿她屁滚尿流跪地求饶的模样,许氏心里的气顺了一大半。
“这事既然过去了,就不要再说了。”沈将时大手一挥,很自然地拉起了偏架,目光看向许氏,“有何事?”
许良娣顿了顿,忽然跪在地上,郑重地看着沈将时道:“太子殿下,妾有要事相禀告。”
“直说就是。”沈将时抬手示意她起来。
许氏却好像没看到他的动作,抿了抿唇,俯身下去,眸中猝然划过一点狠厉:“殿下,兹事体大……妾不敢说。”
沈将时表情有些不耐:“既是不敢,何必来见孤。”
说罢,他转头看向魏有得:“魏有得,送许娘子回去吧。”
听着他沉声,顾姝臣心头一颤。虽知道他只是做戏给许良娣看,但是这副威严的模样,还是让她心里有些发虚。
许良娣瞥见顾姝臣躲闪的目光,以为她心虚,愈发有底气起来,看向太子殿下,中气十足地开口道:“殿下,此时关乎皇家清誉,妾身不敢擅自开口,望殿下恩准妾身进宫拜见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定夺。”
怎么扯上皇后娘娘了?顾姝臣狐疑地看向沈将时,他神色依旧平静,眼底带了些冰冷:“孤是东宫之主,东宫的事孤可以做主,何必麻烦母后。”
许氏此刻却很有不畏强权的风骨,只说不敢污了殿下耳朵,要禀告皇后娘娘。
最后,沈将时有些不耐,目光冷冽,看着她道:“东宫的事,是孤的家事。若是连一点家事都要闹到母后面前,那孤这储君也不必当了。”
这话一出,许良娣面色有些发白,却还咬着嘴唇强撑着:“妾、妾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魏有得在心里暗骂。果然,太子殿下哼笑了一声,大手一挥:“那便罢,不用说了。”
他抬眼看向魏有得:“魏有得,你去把许氏送回月华阁。”
魏有得应是,刚上来要请许良娣离开,却见外面茂才进来,对着太子殿下行礼道:“殿下,凤仪宫传来口谕,请殿下……即刻带着二位娘娘前往凤仪宫。”
此话一出,顾姝臣心头一惊,狐疑地看向沈将时,难道这也是沈将时提前安排好的?怎么没跟她说呢?
却见沈将时此时也是剑眉微蹙,对着茂才招招手,对着他耳语几句。
“既然是母后口谕,那便进宫吧。”茂才领命出去,沈将时起身,兀自往外走去。离开书房之前,深深看了一眼许良娣,许氏目光有些闪躲,慌忙低下了头。
顾姝臣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回长乐阁快速换了一身宫装,只是鬓发一时半会儿打理不了,只撤了几支簪子和步摇,恢复了往日素净庄重的模样,便匆匆跟着沈将时往宫里去了。
到了宫门,便有凤仪宫的宫人接应。顾姝臣进宫的次数不多,不过因着常与皇后娘娘接触,心里倒也没那么发怵。许氏与她进宫的次数差不多,此刻面色却有些凝重。
顾姝臣顾不得关注她的神情,一心想着皇后娘娘这次缘何叫她们来。一时心里闪过好多念头,却又一一都否了。
那只能是为了许氏方才说的事了,她心里有些没底,抬眼看向沈将时。
沈将时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慢了两步拉过她的手,垂眸低声道:“不要怕。”
顾姝臣平了平气息,对他露出一个笑。
沈将时回眸扫视过身后的宫人,感受到太子殿下凌厉的目光,宫人们纷纷低下头,假装没看到。
二人一直拉着手走到凤仪宫门口,顾姝臣抬眸看了一眼凤仪宫的匾额,深吸一口气跨进去。
凤仪宫正殿里,皇后娘娘升了座,正仪态万方地坐在玫瑰椅上饮茶。
顾姝臣和许氏跟着沈将时走进去,一左一右,三人一齐对着皇后娘娘行礼。
皇后娘娘放下青釉莲子花口盏,看向三人:“起来吧,赐座。”
而后对着顾姝臣盈盈一笑:“上次你受伤,本宫还说等闲时去看看你,后来宫务繁杂,倒一直耽搁到今天了。”
顾姝臣立马起身行礼,摆出一个乖巧的笑:“儿臣一切都好,这点小伤怎敢劳烦皇后娘娘。”
皇后凤眸微动:“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不必多礼了,快坐下吧。”
皇后目光在许良娣身上短暂停留一瞬,又转向沈将时,开门见山道:“太子替圣上理事也有些时日了,东宫是你自己的地方,按理说我这个当母亲的不该插手。可有人都把信带到本宫面前了,如今东宫里没有太子妃,本宫知道你向来不爱问后院里的事。既是如此,本宫也少不得多几句嘴,免得东宫没了规矩。”
说罢,她目光转向许氏:“你说有要事禀报本宫,那便说吧。”
顾姝臣呼吸一滞,后颈冒出几滴汗,故作镇定地看向许良娣。
许良娣嘴角噙着一丝笑,向皇后娘娘行礼道:“娘娘,妾冒昧请见娘娘,只因发现一件事。按理说妾是东宫的人,这事该向殿下说才是。只是此事实在不光彩,事关皇家清誉,妾不敢自行做主。”
皇后被她这一通马虎眼打得心烦,抬了抬手:“有话直说就是。”
宫里女人的事就够多了,皇后本来不想管这事,可若是这次不解决,后面东宫里进了新人,有样学样,都跑到她这来告状,她这凤仪宫成了什么?不如就从源头解决,好好敲打敲打儿子后院里这些人。
许氏应是,忽视一旁沈将时的目光,抬眸直直看向皇后娘娘:“妾今日来,是因为发现一件事。”
她转头看向顾姝臣,目光灼灼:“妾发现,侧妃娘娘和外男有私!”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顾姝臣瞠目,被钉在了座上。
她和外男有私?她怎么不知道?
心里茫然,她动作却很利落,对着皇后跪下来:“娘娘,妾身从未有损皇家清誉。臣妾家里管束颇严,连二位兄长,自妾身八岁上,就再不往妾身院里去了……今日许娘子这般污蔑臣妾,臣妾实在冤枉。”
许氏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皇后心头一沉,皱眉看向沈将时,太子的面色也有些沉重。
一般后院女子争风吃醋闹到再大,也不轻易拿清誉来说事。这事放在皇家太不体面,若是真的,往往是两边都讨不得好。胆大私通的女子赐死,知情者却也会被灭口。
若真与皇家清誉有关,这事比皇后想象中要大。她本是为了敲打后院风气,可是现在却不得不管了。
皇后看向许氏:“你这样说,可有证据?”
许氏正等着皇后娘娘这句话,从衣袖里拿出一个荷包,捧在手里:“证据就在这荷包里,请皇后娘娘查看。”
皇后给身后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心领神会,上前接过荷包,毕恭毕敬交给了皇后。
皇后打开荷包,只看到一颗圆润的珍珠,在日光下璀璨着,一看就是上乘货。
她疑惑地看向许氏:“这是?”
许氏得意地瞥了一眼顾姝臣,把自己打听来的事、怎么得到这珠子、看到了什么,添油加醋地告诉皇后娘娘。
“妾身亲眼瞧见了,那珠链已经断裂,若不是那奸夫的物件,侧妃娘娘何必把一件断了的首饰贴身藏着?”许氏眼尾微扬,冷笑道,“侧妃入宫前就已经与旁人有了私情,入宫后还不死心,满心都是那奸夫!”
皇后眉头越来越深,看向顾姝臣:“可有此事?”
顾姝臣坚定地摇摇头:“并未。妾身并不知道许氏说的奸夫是谁。只是一颗珠子,怎能就这样定妾身的罪?”
许良娣扬声道:“妾身还打听到,侧妃曾在除夕宫宴上与奸夫见面。宫里有小太监亲眼看到侧妃往御花园去了。”
她目光恶毒地看了一眼顾姝臣,尖声道:“至于那珠链,妾身看得真真的,上面还缠着男子玉冠上的细链,娘娘只需派人搜查,就知妾身所说真假!”
皇后面色愈发沉重,正要叫人去搜顾姝臣的身,却听一声冷笑从左手边传来。
只见沈将时从怀中拿出一块帕子,不紧不慢展开,示意许氏道:“你说的珠链,可是这个?”
60-70
第61章 第61章 赐白绫。
话音未落, 许氏骤然惨白了脸,指向顾姝臣的指尖簌簌发抖,不可置信地瞠目道:“这、这、这……怎么可能……”
顾姝臣此刻也反应过来, 眼睫轻颤地看着沈将时, 口中轻叹道:“怎么捉奸捉到殿下头上来了……”
上首皇后被这一出弄得一头雾水, 叩了叩案边, 皱眉看向沈将时:“太子,这是怎么回事?”
沈将时冷冷一笑,将帕子收入袖中,寒芒扫过瘫软在地的许氏:“是儿臣的过错, 平日里治家无方,让母后见笑了。”而后, 三言两语将此事向皇后道明。
皇后听完沈将时的话,神色有些无奈:“这倒是有意思, 闹了这么一通, 好个移花接木的招。”
许氏如遭雷击, 面如死灰地瘫倒在地上, 她原以为能借此除去眼中钉, 可怎么也没想到这局竟将太子牵扯进来, 反倒是证了侧妃的清白。
沈将时抬眼看向皇后, 声音冷若冰凌:“至于许氏说的除夕宴, 当时侧妃在御花园见的,乃是儿臣。”
这件事皇后有映像, 正是她传消息让沈将时出去的。
“孤真没想到, 许氏本事竟是这般大,都能设计到孤头上来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水落石出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皇后悠悠叹口气:“许氏无端生事, 不罚难以服众。至于怎么惩治,太子你自己掂量吧。”
沈将时负手而立,阴影笼罩着瑟缩的许氏:“儿臣这里有一个不光彩的事,本想在东宫里解决。既然今天在母后,就不如一起清算了吧。”
说罢,他轻叩指节,殿外顿时响起锁链声。茂才与魏有得押着个颤巍巍的老妇进来,许氏定睛一看,瞳孔骤缩。
来人竟是自己的母亲!
许氏知道事情败露,目中无神地瘫倒在地上。
“许氏,你可认得?”沈将时冷笑着,“前些时日,东宫里张氏中毒不治,儿臣派人探查,发觉这毒是许氏托母亲从外面,借着探亲的时候带进来,既害了张氏,又妄图嫁祸侧妃。儿臣叫人拿了许氏之母来对质。”
殿内骤然死寂。皇后攥紧了玫瑰椅的扶手。张氏虽只是个侍妾,却也是皇上亲赐的,竟被许氏如此算计!
张氏身亡的事,东宫里先前也传了信,只说是病故。皇后本想向沈将时问问是怎么回事,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内情。
一石二鸟,若是能事成,东宫里可就剩许氏这么一个女子,当真是好计谋。
宫里暗害是大罪,这下子人赃并获,皇后心里有些无语,暗骂许氏是个蠢的。她能容忍自己宫里有些龌龊,可若是牵扯到太子,是万万忍不得的。太子本就无子嗣,这样伶不清的女子留在宫闱里,迟早要惹出大祸端来。东宫无小事,若不及时处理干净,保不齐会不会威胁江山社稷。
也不必多说什么,皇后沉了沉面色,看着下面瑟瑟发抖的女子。
“本宫只问你一次。”皇后声音发寒,“你可知罪?”
许氏还未开口,许夫人已哭嚎着扑倒在地:“这、这都是良娣指使臣妇……臣妇只是听了她的指使,臣妇是走投无路……求娘娘明鉴啊!”
许良娣面色灰白地看了一眼母亲,目眦欲裂地咬着牙。
“够了,既然太子都查清楚了,就按律法处置吧。”皇后拂袖起身,“身为宫闱命妇,暗害东宫侍妾,构陷东宫侧妃,按律……”
皇后顿了顿,眸光冰冷:“贬为庶人,赐白绫。其母教子无方,杖责五十。”
皇后眸光冷冽落在许氏身上:“许氏,念在你侍奉一场,便留个全尸吧。”
话音刚落,殿外便冲进来两个嬷嬷,拖着尖叫的许氏母女往外走。许氏精致的发簪跌落在地,玉石碎在青石地面,乌发散乱如女鬼,再没了半分往日的骄矜。
顾姝臣无声地看着,攥紧袖子下的手。虽然张氏并未被许氏害死,可她手上确有豆蔻的娘与小芋子两条命,她当初下狠手的时候,可想过还有今日?
她本想把换琴弦的事一并提起来,不过如今看这势头,倒是不必了。毕竟这事还要扯上张孺人,她现在是“死无对证”,没必要在皇后心里给张孺人留个污点。
这么想着,她又安然坐回去。垂眸看着自己袖子上的缠枝花纹。
皇后目光扫过顾姝臣,见她低眉安然的模样,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般情况下,还能方寸不乱,许氏被惩治,也不落井下石。对于初入宫闱的女子,宠辱不惊,能有这般心性,很是难得。
原本她把顾姝臣指给太子,只是看中了她的美貌。可经过这几次风波,皇后冷眼看得清楚,顾氏很有处乱不惊的风骨,倒是个能抗事的。她本想着等太子登基之后,最多能给顾氏一个九嫔之位坐坐。如今看来,若是太子喜欢,给个妃位也是配得上的。
这样想着,皇后露出一个笑,看着顾姝臣道:“此番侧妃受委屈了,回去让你主子好好补偿。”
顾姝臣起身行礼:“娘娘明察秋毫,臣妾哪有什么委屈的呢?”
皇后捋着袖子上的褶皱,笑得愈发和蔼:“你主子每日里忙得很,顾不上后院的时候,我这个做母亲的少不得替他周全。”
皇后对身后宫女道:“去把本宫新得的那盆宝石盆景拿来。”
不多时,宫女端着盆景款款走进来。皇后笑着说:“这玩意儿精巧得很,是你们年轻姑娘喜欢的。你带回去玩吧。”
茂才替顾姝臣把盆景接过来,宝石堆砌起栩栩如生的玉树,白玉石攒成花瓣,树枝上点缀着金丝掐成的鸟雀,树下立着一只昂首的梅花鹿。
顾姝臣欣喜起身行礼:“多谢娘娘赏赐。”
这一通折腾下来,也到了用午膳的时候。皇后没让二人回东宫去,便就在凤仪宫用了膳。
刚用完午膳,外面宫人来通传,说皇上来了。
闻言,顾姝臣有些紧张,起身时不小心被裙子绊住,一只手适时在她身后替她稳住。
感受到掌心的温度,顾姝臣稳了稳心神。
皇上有什么好怕的,九五之尊,放在民间她得叫他一声公爹。既然是公爹,那就算是自家人。她可从来没见过谢夫人怕她祖父的。
皇上走进来,第一眼看到玉树临风的太子,接着便看到跟在太子身后低眉温婉的顾姝臣。
从前他从未仔细瞧过儿子这位侧妃,如今一见,果然是位娇美人。
皇上的目光在顾姝臣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转向太子。今日凤仪宫的事他有所耳闻,不过皇后处置的事,他很少过问,这是这对天家夫妇,携手这么多年形成的默契。
他今日来,是为南巡的事与皇后太子商议。
“说起来,如今时儿宫里人是少了些。”皇后入座,看着皇上道,“北疆汗王是不是带了女儿来?臣妾听闻,那孩子岁数似乎和时儿差不多。”
此番一闹,东宫里只剩顾姝臣一个人,也太不够看了。
皇上却摆摆手:“不必。那北疆汗王的女儿朕另有安排。”
闻言,皇后也不再说什么,勾起一个得体的笑:“既然陛下要和太子议事,臣妾便带侧妃到后面走走。”
皇上却摇头:“不议政事,家事而已。皇后和侧妃听着吧,有些事还要交给皇后去做。”
皇后应是,坐回皇上身边。
皇上和太子说起去南巡的事,顾姝臣插不上话,便悄悄打量起皇上来。
她第一次离这位九五之尊这般近,才发觉在皇后和太子身边,高高在上的皇上也与一般世家大族里的长辈无异,身上威严虽不减,说起话却很和蔼。皇上岁数要比顾将军大一点,看起来却比顾将军苍老不少,不知是不是因为朝乾夕惕为国事操劳的缘故。
顾姝臣又把目光投向沈将时,暗自比较着。说实话,父子二人相貌并不很相像,太子的容貌,更多是随了倾城的皇后娘娘。
“至于女眷的事,就交给皇后吧。”听到皇上说起女眷安排,顾姝臣收回思绪,正襟危坐仔细听着。
皇后点头应是:“后宫里……留下贤妃照看,臣妾带着玉昭仪、王修仪、柳充媛和婉美人,再加一个向才人可好?”
五公主近日病了,想来贤妃无心思下江南。至于玉昭仪是从东宫里跟来的老人,剩下几个都是皇上素日里的宠妃,向才人更是蒸蒸日上的新宠,皇后也乐得送这个人情。
皇上显然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点点头:“就按皇后说的吧。”
这一圈人,顾姝臣只记得玉昭仪,心想皇上也够多情的,光带去南巡的,凑一桌麻将都绰绰有余了。
顾姝臣把目光投向沈将时,要是他以后也这样,她就缩在自己的宫里,再也不见他了。
沈将时感受到顾姝臣的目光,以为她是在暗示自己别把她给忘了,笑着开口道:“儿臣这里带侧妃就是了。”
儿子主动开口说,皇上和皇后都有些意外。皇后看着顾姝臣:“侧妃呢?可想跟着去?”
顾姝臣心里有些疑惑,皇后是在问自己的意见吗?太子都开口了,她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还是说,皇后是在试探她?
顾姝臣看不清皇后的意思,只好如实答道:“儿臣自小生长在京城,还从未见过江南风光呢。若是娘娘不嫌弃儿臣,儿臣自然想跟着娘娘长长见识呢。”
看着她微红的面颊,皇后不禁发笑。果真是孩子心性,去南巡少说也得两三个月,这事放在旁人身上,是难得的大好机会,能独自一人占着太子殿下。她可倒好,听到江南眼里光彩熠熠,一副小孩子去郊游的模样。
皇后见多了宫廷争斗,看惯了心怀鬼胎的女子,像顾姝臣这样心思纯善的,当真不多。
第62章 第62章 小鬼儿还蹦跶呢。
从皇宫里回去, 已经接近黄昏了。
眼下还有一桩事没解决,顾姝臣回了东宫,径直往继圣轩去。
虽说在皇后娘娘面前, 没提那日宫宴里换弦的事。可她当时不说, 不代表她心里不计较。顾姝臣自认是个爱恨分明的主儿, 旁人对她十分好, 她就十分回应。若是有不长眼的算计她,她拼命也得扒下对方三层皮来。
为这一根琴弦,害了两条人命,这样的心思, 实在是太歹毒了。
心里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继圣轩。身前沈将时的停住了脚步, 在抱厦下转过身,笑着看她。
顾姝臣回过神, 有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殿下?”
沈将时笑着拉过她的手, 二人一起往书房走去:“带你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顾姝臣心里正疑惑, 掀开帘子, 看到灯火影儿下坐着一个人, 远远的看不清面容, 见到他们进来忙起身:“臣给太子殿下请安。”
顾姝臣走近, 只见那人一身绛蓝色衣袍, 头发工整梳起,墨玉头冠在烛火下辉映着温润的光, 衬得整个人沉静如水, 不是她的二哥顾俨臣还能是谁?
顾姝臣惊喜地叫一声:“二哥!”
顾俨臣抬眸一笑,转向顾姝臣:“给侧妃娘娘请安。”
顾姝臣拉起哥哥的手,把他扶起来, 明眸上下打量着:“哥哥回来就好——怎么瘦了这么多?”
听着顾姝臣长辈一般的语气,顾俨臣忍俊不禁,没忍住点点她的额头:“如今真是嫁了人便长大了,说起话来都跟母亲似的。”
顾姝臣红了脸,抬起手轻轻在顾俨臣袖子上打了一下。
三人入座,顾姝臣有些责备地问道:“二哥你这些天做什么了?怎么一封信也不给来?害得妹妹好担心。”
顾俨臣看着妹妹嗔怪的目光,脸上也有些愧色:“先前着急忙慌地往京城赶,就遇上羯人了……不过姝臣你别担心,他们此番来不为大乾,是因为北疆的事。羯族首领见我是乾国人,又因为北疆汗王近日里来朝见,才想着让我当个信使,传信给圣上。”
顾姝臣抿抿唇,看着兄长的神色。他说的轻松,可顾姝臣心里知道,羯人速来性子狡猾,二哥必定是费了一番周章,才能平安归来的。
只是这事涉及到朝堂,顾姝臣知道内情不便向她透露,便适时转移了话题:“那哥哥从羯人那里出来呢?又去了何处?”
顾俨臣顿了顿,带笑的眼睛看向沈将时:“后来,得了太子殿下的吩咐,帮殿下拿人去了。”
顾姝臣有些惊异,眼神在二人之间打了个来回:“这么说来,许氏的母亲,是哥哥找到的?”
顾俨臣笑着,没否认。
顾姝臣鼻尖有些发酸,起身向兄长行了个礼:“因为我的事,让哥哥费心了。”
却听顾俨臣爽朗一笑:“什么因为你的事?你是我妹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顾姝臣满心都是暖意,此番多亏了兄长,这事才能这般顺利的解决。
三人又聊了两刻钟,沈将时看着顾姝臣道:“你今日也累了,早些去歇息,我跟……”
他眸光落在顾俨臣身上:“我跟二哥说些事。”
顾姝臣点点头:“那我便先回去了。只是有件事还要跟殿下请示。”
沈将时道你说,顾姝臣便直接开了口:“先前换弦那事,不解决总在人心里留块儿疤。如今头儿被拿住了,可下面小鬼还蹦跶,既然拿着了凶手,我得上月华阁一趟,殿下可别说是落井下石。”
沈将时知道她性子正直,抬手道:“你去便是。从今往后,后院里的事就交给侧妃做主,不必请示孤。”
顾姝臣得了令,昂首阔步往月华阁去了。身后采薇才是一阵欢欣鼓舞,得了殿下这句话,她们娘娘算是正在有了后院里掌事的权了。虽现在院里是只有她们娘娘一个女子,可东宫是什么要紧的地方,这份权也代表了太子殿下对她们娘娘的信任呀。
管家的权既然进了娘娘手里,往后只有没有什么大纰漏,娘娘便能攥得稳稳的。后头东宫再进些良娣侍妾呀,都得看着她们娘娘的脸色。
顾姝臣此刻却没想那么些以后的事,叫竹青去把豆蔻人等带来,气势汹汹地往月华阁去。
月华阁里,许氏的事还没传过来。只听着三位主子一大早进了宫,可到了傍晚,只有太子带了侧妃回来,她们娘娘却是没影儿。眼见着宫门要下钥,一屋子里的人急得团团转,正围着青鸟和眉儿两个掌事宫女,商量着要不要去继圣轩打听消息。
正叽叽喳喳说着话,却听外面一声高亢的通传,侧妃娘娘来了。
赶在这个时候来,月华阁里众人心都是一跌,见顾姝臣莲步轻移跨过槅门,端庄娴雅地走进了月华阁正殿,也不叫宫人们起身,径直往主位上一坐,眸光扫过众人。
月华阁里一片寂静,宫人们都低着头,谁也不敢出声。顾姝臣身畔围着五个宫女,都像神仙座下的神女一般,肃穆地立着。
“本宫今日来呢,除了告诉你们主子的事,还有一件陈年旧事要处理。”
顾姝臣轻笑着,声音却透着一股冷意。
为首的眉儿鼓起勇气,抬眸看了一眼顾姝臣,只见她眼眸如冰凌,繁复的宫装下裙摆重重叠叠,衬托着人愈发威仪。
“还请娘娘告诉奴婢,我们娘子现在在何处?”
顾姝臣勾起一个笑,目光看着她:“死了。”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眉儿愣在原地,身后青鸟哀嚎一声,扯着袖子呜呜咽咽哭起来。其余的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慌乱了神色,不知道如何是好。
顾姝臣素手轻扬,一旁的采薇会意,上来给了青鸟一巴掌:“哭什么!侧妃娘娘面前也敢放肆!你们犯下那样的罪过,本是该到菜市口斩首的。是皇后娘娘仁慈,给你们主子留个全尸!”
青鸟咬着嘴唇,把哭声咽回去。她不是在哭许良娣,只是听到许良娣死了,便知道事情败露,覆巢之下,她也在劫难逃了。
“你们做的那些腌臜事儿,自有殿下和皇后娘娘决断。”顾姝臣轻轻叩了叩案边,“本宫来呢,是为了另一件事。”
她垂眸看向青鸟,手指点点她:“你起来回话。”
青鸟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她身量比寻常女子高些,因为心里慌乱,站起来时有些摇摇欲坠。
顾姝臣轻轻转动着腕子上的玉镯,问道:“你可认得寒雀?”
听到这个名字,青鸟恍若雷击,目光怔怔地呆了片刻,猛地摇头否认道:“奴婢、奴婢只知道她是个扫地丫头还是什么的……后来听说她落水死了,不敢蒙骗侧妃娘娘,奴婢从来没见过她!”
顾姝臣抿唇一笑:“不认识?那好。赵大夫总认得了吧?”
青鸟愣住,半晌说不出话。她没想到侧妃竟然连赵大夫都查到了,那其他的事呢……
可张孺人和豆蔻主仆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她只要死咬着,把事情推到她们身上就是了。这样想着,她心神又定了定,坚定摇头道:“奴婢不认识。奴婢从小跟在主子身边,除了主子身畔的人,旁的一个都不认识。”
到是个硬骨头,顾姝臣嘴角笑意愈显,语气多了几分慵懒:“真是好姑娘,不见棺材不落泪呢。”
青鸟梗着脖子:“侧妃主子究竟所为何事,不如跟奴婢说。奴婢掌管着月华阁大小事务,说不定能帮主子的忙呢。”
顾姝臣轻叹一声,抬手道:“把人带进来吧。”
竹青应是,走出正殿,不多时,她身后便跟着两个女子,快步走了进来。
黄昏的月华阁里,最后一点稀薄的日光散在琉璃瓦上。起了一阵闷热的风,带着一团浓浓的水汽,直直向人撞来。
看清楚来人,青鸟骤然灰白了脸色,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
顾姝臣饶有兴趣地“哦”一声:“看来这回是认识了。”
青鸟跪在地上觳觫,口中喃喃着:“不是、不是已经死了吗……”
顾姝臣扬唇一笑:“那便就是了。”而后回眸向豆蔻母女道:“认清楚了吗?”
豆蔻和她母亲俱点头道:“正是。”
“好了,这件事既解决了,本宫也没什么说的了。”顾姝臣笑笑,居高临下地看着青鸟道:“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青鸟浑身颤抖着,忽然抓住顾姝臣绣着金线蝴蝶的裙摆,泪流满面求饶道:“娘娘,这都是许氏、许氏那个贱人指使我的。她拿我家里人的命要挟我,奴婢、奴婢只有一个弟弟在宫里当差……奴婢只剩这么一个……”
果然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顾姝臣心里唏嘘,接下来无非又是狗咬狗一嘴毛。
她露出一个温和的表情,跟方才凌厉的模样判若两人,柔柔开口道:“本宫知道你有委屈,本宫也不是那般滥杀无辜的人。殿下会派人来探查,你只要如实交代,本宫看在你悔罪的态度上,自然会照看你弟弟。”
青鸟知道自己死罪难逃,听到顾姝臣要照看她弟弟,能得到这般结果已是千恩万谢,跪在顾姝臣脚边谢恩。
顾姝臣眸光扫过月华阁众人,声音提高了几分:“从现在起,没有本宫的指示,任何人不许出入月华阁。既然殿下发话,以后这后院由我做主,我也给你们交个底。我主事,眼里揉不得沙子。明日里殿下和宫里娘娘的人就会来审问,若是你们中知道实情的,一五一十交代。要是让本宫发现有谁起了心思,便休要怪本宫不留情面了。”
月华阁众人匍匐称是,顾姝臣宫装裙摆摇曳,走出了月华阁。
采薇在身边,有些担忧道:“娘娘,若是那些宫人把事情都推到许氏和她母亲头上……”
顾姝臣摇摇头:“不必忧心。许氏现下还关押着,到时候把证词两边一对就是了。再不然,让她们主仆对峙。你以为殿下身边的人都是吃干饭的,还怕不能水落石出?”
采薇恍然大悟:“娘娘您方才说许良娣死了,又是在诓骗她们?”
顾姝臣不喜欢她的用词,瞥她一眼:“兵不厌诈么。”
采薇用力点着头,扶着顾姝臣的胳膊,十分狗腿地笑着:“娘娘这兵法真是读到心里去了!”
回了长乐阁,豆蔻便跪在顾姝臣面前行大礼:“多谢娘娘救我娘。”
顾姝臣笑着:“举手之劳。况且,要是你娘没了,本宫这里又少一份人证。”
说来也巧,那日她派去探查的人,正好遇上豆蔻的娘发丧。探子性子谨慎,又在当地留了几日,却意外发现有个妇人偷偷摸摸出入豆蔻的家。她把人拿下,仔细拷问,这人才交代,原来她才是豆蔻的娘王氏。前些日子中毒身亡的,是投奔她家里的一个亲戚。王氏觉得事情有异,恐怕是有人暗害,毁了那人面容充作自己,往京城找女儿去。谁想忘带了些盘缠,这才半夜回来取。
豆蔻依旧满目的动容:“娘娘大恩,奴婢无以为报,愿为娘娘当牛做马一辈子。”
顾姝臣低头略一思忖:“如今你主子也没了,东宫你是待不了了。不如带着你娘,出去跟着翠影一块儿帮我照看吧,正好你们是同乡,也有个照应。”
豆蔻和她娘都跪地应是,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顾姝臣心里盘算着,以豆蔻那个脑子,真留在长乐阁里头,她也不敢用。不如便放出去跟着翠影历练几年。不过她娘王氏倒是有几分机敏,有她在外面照应翠影,她也多放心几分。
…………
眼见着进了夏日,长乐阁用上了冰,顾姝臣却愈发贪睡起来。
眼见着又是日上三竿,娘娘还没有要起身的迹象,竹青和采薇一琢磨,要不请个太医来瞧瞧吧。
二人向封嬷嬷请示,封嬷嬷也觉得这事不好拿主意。年轻姑娘们苦夏,贪睡些也是常见的。可娘娘入东宫大半年,指不定是有了身子呢?
于是几人让叶兰去找魏有得,魏有得一听也觉得事不宜迟,马上找了沈将时……一个时辰以后,太医便来到了长乐阁。
顾姝臣支着下巴,靠在美人榻上,揉着眼睛,看着神色严肃的宫人们,没忍住噗嗤一笑:“这般紧张做什么?我以前在家也是这样贪睡的,采薇你又不是不知道。”
采薇神色有些扭捏,以前是以前,现在怎么能跟以前做姑娘时一样呢。
话虽是这样说着,顾姝臣还是很配合地把手腕放在了药枕上,又搭上一块帕子。韩太医来诊脉,皱着眉头搭了片刻,行礼道:“娘娘身子骨强健,并没有什么异样。”
周围宫人松了口气,顾姝臣挑眉,一副“我就说吧”的模样。
封嬷嬷却还皱着眉:“没有喜脉?”
韩太医一愣,随后摇摇头,又补一句:“娘娘身子无恙,但儿女之事都是缘分,等缘分到了……想必用不了多少时日就会有的。”
顾姝臣听着封嬷嬷这么问,面颊飞上一片红云。韩太医上太子处回话去了,顾姝臣走到窗子下逗鹦鹉玩,一边听着封嬷嬷在身后唠叨。
“有些事,你们年轻姑娘不多,奴婢少不得得多顾念些。”封嬷嬷苦口婆心,“娘娘,奴婢知道您眼下得宠,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奴婢还是要多句嘴,奴婢从宫里到外面这么些时日,见过多少得宠又失宠的女子,就拿宫里的芙充容,先前也是东宫里有头有脸的宠妾,后来如何?娘娘也进宫过,可曾听说过这号人?”
顾姝臣转着眼珠一琢磨,好像是没听说过。
“再说玉昭仪,在东宫时候被芙充容打压着快没人形了,可后来入了宫呢?得了五公主,如今也坐到九嫔之首了,连皇后娘娘都给脸面呢。所以这一时的得宠失宠啊,都是不妨事的。”
封嬷嬷看着顾姝臣神色:“到了最后,还不是看谁有子嗣、谁的子嗣成才讨贵人欢心?”
顾姝臣面上郑重听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她才多大,还要多玩几年才是。更何况太子如今也年轻,圣上当初得策王的时候,也是到了二十岁以上呢。
封嬷嬷好像看透了顾姝臣的小心思,低声提点道:“虽说圣上得策王殿下时年岁也不算小,可里面内情娘娘有所不知,当年东宫里……策王上头,还有两个哥儿呢。”
这还只是生下来的,没生下来的,又有多少?
顾姝臣动作一愣,转头看向封嬷嬷,煞有介事道:“那就更不能急了,就像外头那树一样,太早结果,自己嫩芽子一样还没长好,长出来的果子能好吗?”
说着子嗣,怎么扯到果子树上了,封嬷嬷听着她的歪理,讪讪一笑:“总之……娘娘心里有数就好。”
顾姝臣点点头,不再言语。她心里有数,就是要趁着这次下江南,要尽兴玩一番。
说起去江南,顾姝臣心里又是一阵激动。北疆汗王已经进京觐见。羯族首领也进了京,原来北疆和羯族又是因为夏日里争草场的事打起来,如今都来了乾朝都城,两边一合计,就让皇上讲和吧!
就这么闹腾了几日,汗王的女儿嫁给了羯族首领的儿子为大妃,皇上也不拉偏架,当场给二人划分了范围,又派了使臣去当地探查,一番苦口婆心地劝下来,双方都是心服口服。
顾姝臣从前只顾着玩,对这些家国大事没概念。如今跟着太子,身在其位,也开始关心起这些事来。此番她看在眼里,感慨皇上不愧是几十年稳坐江山,又开创了太平盛世的帝王。
如今事情解决了,下江南的旨意也下来了。太子殿下和策王一起随扈,京城里留了几位王叔监国,内阁也一应安排妥当。
顾姝臣原本还担心,早传出要太子随扈,万一留下策王监国,大权在手,会不会对太子不利。如今倒是好,皇上一点也不偏心,两个成年的儿子全带在身边了。
女眷那里,除了先前顾姝臣在凤仪宫听到的几位娘娘,策王妃前些时日刚生了个小郡主,不能跟着去了,于是策王也只带了侧妃。宫里二公主要去,清河郡主也要跟着去玩。
其他便没有什么顾姝臣认识的人。不过前些日子家里来信,说太子点了她二哥跟着,在侍卫里随行。
有她二哥在,顾姝臣再没什么忧心的。只等跟着着圣驾南去。
她正坐在南窗下面,百无聊赖地摆着棋子玩,就听到外面宫人来报,说太子殿下来了。
沈将时刚跨进长乐阁垂花门,就见里面飞出来一个身影。
“殿下!”
第63章 第63章 表妹?
听到这般昂扬鲜活的声音, 沈将时不自觉弯了弯嘴角。
“再有几日就要出发了,你这里可收拾妥当了?”
顾姝臣嘴角噙着笑:“这几日正忙着收拾呢,要紧东西都停当了, 剩下的就是零零碎碎的。”
沈将时点点头, 拉过她的手往里面走:“旁的都不重要, 咱们一路经过的都是富庶之地, 缺短了什么可以在当地采买。要紧的是人,此次远行万里,务必要带可靠知心的。”
有位如兄长般靠谱的夫君,顾姝臣心里涌上暖意, 仰脸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会仔细考虑的。”
二人在罗汉床上坐下, 采薇端来两碗酥酪。顾姝臣捧着碗,用瓷勺小口吃着, 用完了一碗, 餍足地用帕子抹抹唇, 问道:“殿下, 我们这一路都坐船吗?”
沈将时放下瓷碗:“并不。先走陆路, 一路到了葑州, 再改坐船。”
顾姝臣点点头, 支着下巴, 白皙的小脸上满是憧憬:“我长这么大,除了几次过节时候跟兄长去湖里游船, 还没坐过真正的大船呢。”
“你坐得可不是梅湖上那些画舫小舟, 在水路上行的都是安福舮,中间扬着一面帆,在水面上走得平稳, 也不怕风浪,有晕船的也不妨事。”
顾姝臣转了转眼珠:“我不晕船,能到甲板上去看景吗?”
沈将时却笑了:“安福舻是给陛下乘的,按照往年的惯例,太子和圣上不同乘一艘船,咱们随行在后面,没有那么多管束。到了江南,还能坐摇橹船,坐乌篷船,那时候玩的就多了。”
皇上和太子不同乘,也是为了万一有意外发生,还能有个主事的。这倒是称了顾姝臣的意。要是和皇上同乘,就要和娘娘们日日在一起。顾姝臣是放肆惯了的人,要是成日里向婆婆请安立规矩,太憋屈了,她可受不住。
看着沈将时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沈将时便参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开口提醒她道:“虽是出了宫,规矩要松些。可到底是跟在圣上和母后身边,东宫里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多少张眼睛盯着你出错呢。”
如今东宫里侍妾凋零,外面凡是家里有适龄女子的,分成了两派。一派担忧家里娘子被赐婚进东宫里,着急忙慌地看人家看女儿;另一派则是挤破脑袋,想着办法要往东宫里头塞人。
顾姝臣觉得好笑,成了婚过不久就要有孩子,现在京城里才俊一茬一茬地婚配,日后孩子年龄都相仿,又凑到一起配对成婚,倒成了个周期了。
顾姝臣掀了掀眼皮,点头道:“殿下放心吧,我在人前就装鹌鹑,绝对让他们拿不出错的。”
这些时日京城里大小婚宴不断,顾姝臣也收了帖子,不过能让她走动的,都是侯爵王府,统共不过走了几户人家。婚宴上也有想要巴结她的,她只盈着笑,一副花瓶美人的模样。旁人想从她口中打听些消息,她也只说一切由圣上做主。
她勾起一个狡黠的笑,对着沈将时眨眨眼睛:“到时候旁人说殿下有个傻侧妃,可别怪我。”
沈将时浅浅点了点她额头:“让别人说傻气,总比旁人说你心思多弄权的好。更何况你装傻装得不是挺像的,按理说很拿手才是。”
顾姝臣觉得这不像好话,哼一声别过脸不理他。
沈将时靠近到她身边:“咱们一路上少不得跟沿路的官员打交道,这些人常日里沉浸在宦海里,心思深不可测。万一有哪家的夫人要来拜见你,或是送东西,千万不要见,也不要接他们的东西。”
他又补了一句:“你要是看到什么喜欢的,不用跟孤打招呼,让你身边的人去买就是了。”
顾姝臣白他一眼,气呼呼道:“我是那么眼皮子浅的人吗?从前在闺里,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就是你这东宫里的,我都不稀罕,干嘛要去眼馋别人的。”
沈将时笑道:“是,小娘子见多识广,是我没见识了。”
“还要叫你身边的人注意。有时候咱们自己行得正,要是身边人一时糊涂坏了事,外人看起来,还是你这个当主子的心思不好。”两人倚靠着,沈将时捻着顾姝臣耳饰上垂落的珍珠,说道。
顾姝臣点点头:“这倒是。”而后抬眼看向沈将时:“殿下也要多小心。”
沈将时抚弄着她的鬓发,揉乱了几根发丝,惹得她不满去拍他的手,却见沈将时眉眼带笑:“等咱们到了馥州,会住一段时日,孤在那里有一座单独的小园子,园子里还有小湖,咱们可以在”
顾姝臣瞠大了眼睛:“殿下去过馥州吗?”
沈将时点头称是:“前些年因着漕运出了岔子,去住过一段时日。”
而后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顾姝臣:“你不知道吗?”
顾姝臣看着他如黑宝石般清亮的眼睛,心虚地低下了头。前些年……她在闺里由父母庇护着,日日只顾着宴会首饰吃食什么,那些朝堂里的政事是一概不理的。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的世界里,有父母,有兄长,有三五个闺中好友,再加上家里一个大院子,就已经够了。等到出了阁,她才发觉,以前自己的世界有多小。
沈将时看着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定是忘了,无奈地摇摇头:“你就没听顾将军谈起过?”
顾姝臣讪讪一笑:“我、我父亲在家里从来不谈政事。父亲说,在饭桌上吃饭就是吃饭,总是谈公务,会……消化不好。”
沈将时一眼看穿她在找借口:“我看不是没谈过,是你根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吧。”
顾姝臣咬着唇涨红脸,腹诽着她关心那个干嘛?前几年她还没及笄呢,难道他的消息自己就要格外关注着,打定主意以后要进东宫?
沈将时摩挲着扳指忖了忖:“正好,这一路去江南你就跟在孤身边,跟着孤处理政务。”
顾姝臣一听就蔫了,她是出去玩看风景的,又不是他身边的笔帖式,干嘛还要操这份心?
可是太子的命令又不好反驳,于是恹恹地应了一声,揪起手里的帕子来。
沈将时却没有丝毫松动:“身为高门贵女、太子侧妃,一点政事都不懂怎么成呢?跟着孤好好学,也是增长见识。”
顾姝臣嘟囔一声:“我又不科举,学那个干嘛?”
宫廷女子妄议朝政是大忌讳,宫里娘娘们一概不进圣上书房,不接触政事,为了不让人说闲话,连听都不大听的。
就像那日在凤仪宫,连皇后娘娘,见皇上要和太子议事,都急急地拉了她要走。
所以,不是她不想学,实在是不想犯了宫里娘娘们的忌讳。内宫里最尊贵的人都是如此,她一个侧妃使什么劲?
沈将时拉过她的手,耐心道:“学政事只是为了科举吗?那也太浅显了。就像孤和策王,不用科举,还不是自五岁开蒙起,日日请着师傅讲学?”
顾姝臣摇摇头说那哪一样啊:“你们是皇子,日后要掌管朝政的,关系着多少百姓呢。”
沈将时笑着:“那你现在是太子侧妃,不也一样?日后你也是要进宫当娘娘的,后宫前朝息息相关,懂得朝政,能洞察局势,不至于处处受挫。就像如今,你只知道玉昭仪在宫里地位高,可知道是为何?”
这顾姝臣知道,她眼睛一亮:“是因为昭仪娘娘的父亲李大人,治水有功,挽救了北边十万百姓!”
“知道治水一事,看来还算不是完全不关心。”
顾姝臣以为自己答对了,正得意地笑着,却见沈将时摇摇头:“可惜还是答错了……李大人治水是五年前的事,可玉娘娘十五年前就是昭仪了。”
这下顾姝臣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喃喃道:“那是为何?”
沈将时解释道:“因为她父亲从前是太子太傅,在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跟在父皇身边了。父皇登基,自然要犒赏功臣。”
顾姝臣瞪大了眼,陛下是皇子的时候?那时候沈将时还没出生呢,怎么连那时候的事都知道?
沈将时轻轻一笑:“孤说的这些,宫里的娘娘们未必不懂。”
顾姝臣垂眸思忖着,这话倒也不错。娘娘们面上不显,说不定心里和明镜一般呢。
“不过倒也不是说懂朝政一定是为了日后入宫,”沈将时轻轻抚弄着她的手指,“多学一些总是无害的。读书明理,要是人总是不愿意动心思学习,囿在后宅里,心便小了,头脑也变笨。”
顾姝臣心道她日日弹琴看琴谱,才不会变笨呢。不过她还是被沈将时说动了心思,反正她也乐意跟着太子做些研磨的活计,顺道学一些也不赖。
晚上用了膳,顾姝臣便开始整理自己的头面首饰,准备带去江南。其实这些东西让下人们整理也是一样,可顾姝臣向来爱美,摸着这些漂亮的东西心里就高兴,也不愿意当了侧妃以后就衣来伸手的,便自己抱了个宝匣,开始挑拣起来。
“这个是前年我生辰的礼物……这个是和清河郡主一起在铺子里买的……哦还有这个,这个是表姐送我的!”顾姝臣举起一朵蝴蝶形状的点翠花给沈将时看,上面镶着挺大一颗玛瑙,还有三颗圆润的粉宝石并两颗紫水晶,样式精巧华丽,拿在手里也轻盈。
“对了,殿下你有表姐吗?”顾姝臣把点翠花放在宝匣里,忽然开口问道。
“表姐……没有。表妹倒是有。”沈将时想了想,如实答道。
顾姝臣自然知道他有表妹,清河不就是吗?于是哦了一声,继续拿下一支莲花头金簪去,却听沈将时开了口:
“馥州便有一位表妹,是母后二哥的嫡女。说起来,此番去馥州说不定还能见面呢。”
第64章 第64章 太子殿下是何样的人?
顾姝臣把金簪子放回去, 复又拿起一朵珠花。那珠花是珍珠攒的,颗颗圆润饱满,仿佛浑不在意沈将时方才的话, 拿起珠花往他脑袋上比划着:“那挺好, 到了馥州还有亲戚, 有人带着咱们玩呢。”
沈将时仔细看她神色, 一点也不像有疑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没注意她把珠花比到自己头发上来了:“到馥州,舅父一家必会来见礼。你就不怕表妹见了孤, 闹着非要嫁给孤才是?”
顾姝臣觑她一眼,捏着珠花收回来, 嘴角勾起一抹笑:“殿下您可真是好大的脸!难不成人家闺里好好的端庄姑娘,父母娇养十几年, 知书达理的, 只是见了你的面, 连您是个什么样性情的人都不知道, 就非得上赶着嫁给您不成?”
她掩唇哼笑一声:“那不成见色起意了吗?”
沈将时移开目光, 看着她放在宝匣里的珠花, 原来是他从前送给她那个, 不由笑道:“旁的姑娘我不知道。可我这里有一个现成的姑娘, 就是这样的见色起意的。”
顾姝臣怔了怔,猛然回过味来, 面色迅速涨红一片, 羞愤欲死道:“你、你你你埋汰人!我、我没有!”
沈将时垂着眼,波澜不惊的样子:“我可没有说你是这样的人。小娘子你别乱想。”
顾姝臣脸上发烫,抿着唇, 老大不满意地哼一声,背过身去捏珍珠了。
沈将时看着她纤纤的背影,玫瑰色寝衣衬得人脖颈修长,烛火下素手的影儿打在幔帐上,朦胧起伏间透着一股子暧昧的味道。
她不清楚母后的性子,可沈将时却是知道的。虽说妄议母亲不合孝道,但他知道母后性子一向贪恋权柄,能握在自己手里头的,哪怕只是一丁点权势,不屈什么手段都要得到。若是见了自家的侄女,指不定又会有什么盘算呢。
顾姝臣掖了掖发丝,又往宝匣里装了两支簪子。江南表妹她还未曾见过,什么性子都不知道,何必那样去揣度人家姑娘?方才殿下还教导她眼界放长远呢,总盯着后宅,心地也太小了。
她自觉是个心口如一的敞亮人,不愿意胡乱猜测别人。那位表小姐的性子且不知道,可京城之大,想要一步登天的人不在少数。就如今日,面前这位夏小姐,显然就是这种人。
顾姝臣缓缓摇着团扇,坐在八仙椅上。今日她来收了帖子参加婚宴,成婚的是侍御使的长子,侍御使从六品的官,按理说不值得侧妃专程走一趟的。可这位侍御使大人是谢夫人的亲族,顾姝臣按理是要叫一声舅舅的。既然是自家表哥成婚,这份面子还是要给的。
况且,表哥成婚,她母亲谢夫人也是宾客,想着能见母亲一面,顾姝臣早早便到了侍御使府中。快至黄昏时,宾客来得差不多了,府里一团热闹,便见新郎官穿上公服,后头仪仗队伍里,一众青年男子持烛捧镜,乐伎奏乐响彻云霄,浩浩荡荡就要往女方家去了。
顾姝臣在迎亲的队伍里看到了自家大哥二哥,二人对着她笑笑,簇拥着新郎出去。
眼下只等着新人入门跨马鞍拜堂撒帐了,顾姝臣收回目光,在堂内寻找起自己母亲来。
就在这时候,面前忽然凑上来一个人影儿,是位年轻的姑娘,一身淡紫色衣裙,配这个淡紫色围纱,很富贵的模样,对着顾姝臣行礼:“臣女给侧妃娘娘请安。”
顾姝臣笑着抬手叫她起来:“在宫外没那么多规矩。你是哪家的女郎,我从前在闺中仿佛没见过你。”
那姑娘嫣然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来:“娘娘是没见过我,我前段日子才跟着父亲来京城呢。”
顾姝臣“哦”一声,恍然大悟道:“你是夏转运使的女儿?”
那姑娘盈盈一拜:“正是呢。臣女在家乡时就听闻过娘娘美名,今日有幸一见,特来拜会。”
这是句客套话,顾姝臣心里知道。她没什么出人的才情,只有一张脸生得好些,却也没到倾国倾城的程度,能让生在陇西的夏氏知道。
说来这夏转运使仕途也是不顺地很,他家里原是做丝绸生意的,他是家里第三子,眼见着继承家业无望,经商也没什么大成就,就走了科举,一考二十年,好不容易中举,谁想着前头刚放榜,后头母亲的死讯就传来,只好回家又是丁忧三年,如今才进京城里当官。
夏姑娘自小长在陇西,倒是离顾姝臣的家乡近,顾姝臣心里不禁觉得亲切,笑着道:“京城里繁华,有才情的贵女大有人在,夏娘子也不妨多走动些。”
夏氏腼腆一笑,或许是看顾姝臣态度温和,胆子渐渐也大起来:“臣女初到京城,好多规矩都不懂,也怕旁人嫌弃。京城里贵人多,也怕犯了忌讳。”
顾姝臣摇摇头:“规矩都是慢慢学起来的,没有谁是一出生就知道的。贵人们也不是那般不通情达理的人。”
夏氏抿唇一笑:“娘娘说的是。”而后,眸光悄悄地在顾姝臣身上打了个转:“说起来,如今满城的贵女,没有再比娘娘更尊贵的。日后……不知能不能拜访娘娘,还望娘娘莫要嫌弃。”
顾姝臣眼皮一跳,面色不改,依旧雍容华贵地摇着团扇。身后采薇笑了笑,对着夏氏开口道:“姑娘有所不知,太子殿下平日里喜静,我们娘娘在后院里,也不大见外客的。”
夏氏眸光一顿,面上渐渐泛起些红晕,羞赧地对顾姝臣行礼:“是臣女失礼了……”
顾姝臣笑着开口:“快不必。也是我平日里胆小,性子又懒散,旁人要是来拜访我,我只怕是招待不好,再给东宫抹黑了。”
前朝后宫牵扯着,宫闱女眷,尤其是东宫里的,还是少见外客的好,一个不留神,行差踏差,叫别人抓住把柄,可就难办了。
夏氏应是。顾姝臣看见自己母亲谢夫人正在旁侧跟舅母说着什么,正要找个借口打发了夏氏,却听她忽然开口问:“臣女是个乡野里长大,四六不通的,娘娘成日里行走宫闱,不知能不能提点臣女两句,如今圣上娘娘……还有太子殿下,都是何样的人?”
顾姝臣惊诧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慌乱地挪开眼,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帕子,面颊晕开绯红,心里便有数,耐着性子开口道:“夏娘子初来乍到,不懂上京规矩。京城百姓,不可妄议贵人。”
这一句话怼回去,夏氏脸色有些不好看,顾姝臣也不再说什么,移开眼眸静静打着扇子。恰好这时,另一位贵女盈盈走上来,对着顾姝臣行礼:“臣女见过侧妃娘娘。”
顾姝臣停住扇子看她,这倒是位熟人,于是笑着开口:“萧娘子,好久不见呢。”
上次二人见时,还是出嫁前,御花园里撞见她和太子殿下那场小小的闹剧。
现在细细想来,她才明白当时萧小姐为什么慌不择言叫她“太子妃”了。顾姝臣有些懊恼,要是自己闺中别那么贪玩,说不定那日赏花宴时候就能把沈将时认出来了,何至于等到成亲?
夏氏更是尴尬地很,好在侧妃是个敞亮不记仇的,那日被她撞见那样的场面,没皮没脸地表白太子,今日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和她说话,宛若多年旧友一般。
萧氏来拜见顾姝臣,倒不是虚情假意。她如今是没什么再进东宫的心思。前些日子自己家里闹了些丑事,她那位成日里不着调的兄长,和花天酒地的父亲,不知怎的,竟然同时看上了酒楼里一位姓杨的行首。那行首从前藏得好,一直没被人发现。前些日子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流出传言来,父子狎一位妓,闹得很不好看,兄长为此挨了好一顿板子。
她兄长从前很得太后的欢心。太后上了年纪信起佛来,成日里闭门不出,连宫里的请安都免了,今年更是到城外皇家庙宇清修。清修的人,无意听到这消息,气得厉害,连带着她和母亲都遭殃了。
两人神色皆有些讪讪,顾姝臣忙转移了话题:“这位是侯府的萧小姐。萧娘子,这位是夏转运使家的娘子。”
二人见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等待着亲迎的队伍。
夏氏却没二人那样的好兴致,目光一直往二人首饰上瞟去。她家在陇西也是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她是被捧着长大的,要什么好东西没有。可如今进了京城,才知自己从前目光短浅。这些王侯人家里,才是真正的好物件,都是有价无市的。
她眸光打了个转,父亲科举成名,从陇西上任京官,那她如今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说不定,也能和她们一样,当个高门冢妇呢?
过一会儿,外面又响起喧闹的锣鼓声,顾姝臣心知是新娘子跨马鞍来了,从椅子上起身往门口走去。
只见众人簇拥着红盖头下妙丽的身影,步履轻盈地跳过了马鞍,落地时还清脆一笑,惹得众人都情不自禁笑起来。顾姝臣走到母亲身边,感叹道:“这新嫂子倒是个爽朗人。”
新人们去拜堂,谢夫人嘴角噙着笑:“当时你舅母一眼就看中人家了,恨不得第二日就到姑娘家里纳征。”
堂中新人对拜,司仪高呼着入洞房,一群小娘子嬉嬉闹闹地挤着往后院去了。谢夫人小心打量着女儿的神色。顾姝臣成亲时到底是侧妃,算不得太子正室,再加上皇家规矩森严,什么拜天地的规矩全省了,只是端了茶杯给太子敬茶。
如今看到这番热闹,不知她心里会不会难过。
第65章 第65章 顾娘子,好久不见?
顾姝臣心里没那么多想头。一起过日子的, 不在于那么一时的礼节,婚姻好不好,终究还是要看二人脾气心性。
有时候, 一对像冤家路窄似的夫妻, 日子未必过得不好, 就如她父母亲, 日常里吵吵闹闹的,几十年来感情却是深笃。有时候那些相敬如宾的,反而日子未必有滋味。
新人进了洞房里头,里间闹洞房的人嬉闹的笑声传出来, 外面的宴席也开了。顾姝臣自矜身份,没跟着她们到里面玩闹, 趁机跟母亲说几句话。
“这次去江南,务必要时时跟在太子身边。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 或是受了委屈, 就让殿下给你做主啊。”谢夫人低声嘱咐着顾姝臣, “太子殿下是个妥帖人儿, 出这么远的门, 你跟着他, 为娘的也放心。”
顾姝臣挑眉看着母亲, 真是犯了丈母娘看女婿的那句话, 于是噙着一点笑意道:“娘你就放心吧,女儿乖得很。况且随行的不是还有我二哥吗?”
谢夫人口中低念“阿弥陀佛”, 摆摆手道:“你二哥那个混不吝的, 还得让妹夫提携着……罢罢罢,横竖着这妹夫是太子,咱们也不丢人。”
顾姝臣不能太晚回宫, 简单吃了些饭菜,便跟母亲和舅母告别,打道回府了。
行至门前,还没踏出垂花门,忽听到身后传来行礼声:“臣妇给侧妃娘娘请安。”
顾姝臣转身,便看到一位衣着华丽的貌美妇人,满脸堆着笑意,对着她蹲身行礼。
顾姝臣点点头:“夫人不必多礼。”
这位夫人看着面生,顾姝臣想了一圈没想起来,只好淡淡一笑,往外走去。
那妇人却也跟着顾姝臣往外走,一边说着:“说起来,臣妇和侧妃娘娘还颇有渊源呢。”
第一次见的人,话还没说两句,上来就这般攀亲带故,顾姝臣嘴角笑意不减,采薇虚扶着顾姝臣,在一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夫人依旧笑意不减:“娘娘不认得臣妇,臣妇夫家姓许,家里有个女儿是……”
顾姝臣停住脚步,回眸打断她的话:“你是许氏的母亲。”
许夫人应是:“是,是嫡母……”
顾姝臣嘴角带着笑,眸色却渐渐冷下来。许氏出了那件事后,她父亲也因为管教无方被罚,回家以后做主休妻,把发妻扔到庄子里,而后扶正了家里一位妾室。
顾姝臣对这位妾室也有所耳闻,听说在家里就是一手遮天颇为嚣张,带着家里两女一男占山为王,压着别人连活路都没有。
她是不喜欢许氏,但不代表着就会喜欢面前这位夫人。许氏犯下错事,自己的性子是一方面,但许父和眼前这位夫人同样“功不可没”。
“娘娘,臣妇家里还有两位女儿,从小受着她父亲和臣妇的教诲……颇为守礼。”许夫人笑着,“家里犯了那样大的事……按理说是没脸再见娘娘的。可臣妇心里实在不好受,臣妇的两个女儿跟娘娘一般岁数,说句僭越的话,臣妇心里看待娘娘,跟看自己女儿是一般的心意。”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采薇嗤笑一声:“许夫人一片赤诚心意放在家里就是了,我们娘娘自有我们家夫人和宫里娘娘疼着,就不劳夫人费心。”
这话不大好听,颇有几分看不起人的味道。身世本就是许氏心里一根刺,这样被人明晃晃指出来,她面上神色微变。
不过许氏到底是后宅里摸爬滚打十几年,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绪,笑着开口道:“是……是臣妇心里有愧,不知能否带着家里两位小姐,亲自往东宫向娘娘赔罪。”
顾姝臣眼波流转,瞥了她一眼,悠悠开口:“许夫人不必如此。我朝罪不及家人,不兴前朝动不动株连九族连座那一套。殿下已经罚了该罚的人,他们自己拎不清要犯错,夫人和两位小姐何罪之有呢?”
顾姝臣对上许夫人的目光:“夫人这般,还是说,这里边有什么内情,是本宫不知道的?”
这句话一出,许夫人彻底灰白了脸色,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圣上和殿下明察秋毫,哪有什么内情呢……”
顾姝臣勾起一抹笑,捻了捻手里的帕子:“那就好。许夫人教导儿女有方,许府在夫人手下,定不会再出纰漏的。”
许夫人额头冒汗,低头应是。提点到了,顾姝臣也不再说什么:“今日时辰不早,本宫先回了。”
夏日里天长起来,云霞裹着没了凉意的晚风,吹拂着杨柳摇曳。
顾姝臣让车架慢些,她好看看这夏日里的盛景。
“采薇,你说这江南的景象又是什么样?和咱们京城有什么区别?”顾姝臣倚着车窗,掀开帘子往外看去。酒楼上点起了灯,嬉闹的笑声随着丝竹声飘扬出来。
采薇也歪着头往外看:“东宫里有几个从南边来的宫女,奴婢闲聊时听她们说,那边的酒楼商铺都开在水边,贵人们行舟在水上,歌舞乐伎就在窗边奏乐,十里都是丝竹声。”
采薇越说越起劲:“她们还说,有些画船是用各色鲜花装点的,挂着成串的茉莉栀子,满河都是香气,里面坐着穿着纱衣的姑娘,从窗子里探出身来……”
她忽然顿住,涨红脸看着顾姝臣。这些游船和里面的姑娘是做什么的,自然不言而喻。采薇有些后悔自己口不择言,怎么让自家娘娘听了去。
顾姝臣却不以为然,笑着说:“到了那边,不知能不能求殿下带着咱们微服出去,也看一看着江南烟火。”
采薇揪了揪袖子,纠结道:“还是算了吧,毕竟那里不是京城,万一遇到危险如何是好?其实各地的街景都相似,咱们前些年回北地,式原府里,除了屋子小些、尘土多些,不也和京城差不多吗……”
方才夫人才嘱咐,到了外头一定要看护好小姐。如今小姐身份不一样了,哪能像儿时一样,在外面乱跑呢。
顾姝臣打着扇子:“无妨,前朝的故事里,皇帝还经常微服私访,如今太平盛世,咱们出去走走又有什么怕的?”
采薇讪讪一笑,话本子里的东西能当真吗?况且那些故事里,皇上微服私访,不是被人暗杀就是碰上匪人,更可怕了。
就在主仆二人兴致勃勃的时候,忽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尖利的叫骂:“哪来的登徒子,凭你是谁,也能见我们家小姐,快滚开!”
“怎么就见不得了!我告诉你,小爷看上你家的东西是给你们脸了,你再叫嚷,信不信小爷叫人砸了你的铺子!”
采薇听到叫嚷声,有些紧张地看着顾姝臣,抓着她的袖子道:“娘娘……我们快回去吧。”
顾姝臣拍拍她的手,掀开车帘一角,低声唤道:“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一个侍卫跑来:“娘娘。”
顾姝臣朱唇轻启:“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侍从应是,跑去询问情况。采薇往外觑了几眼,而后用担忧的目光看着顾姝臣:“娘娘,殿下吩咐咱们早点回去……您问这事做什么?”
顾姝臣暗笑这丫头胆子愈发小了:“怕什么,有这么多侍卫在,谁能伤了你家娘娘?万一有人欺男霸女,本宫也好当一回救美的英雄不是?”
采薇目光还是有些迟疑:“那……那待会儿您要是不放心,奴婢去看看就行,娘娘您就待在马车里,让侍卫们守着。”
还没等顾姝臣回答,窗外就传来声音:“娘娘,属下打听清楚,是一家新开的首饰铺子,近来生意极好,隔壁铺子的掌柜眼馋,闹着要见他们家掌柜的。”
顾姝臣有些疑惑:“做生意的,又是邻居,有什么见不得的?”
“娘娘有所不知,这家掌柜是个娘子,从来不见外人的。隔壁掌柜见不到人,就叫了几个泼皮来闹,颇为无理,已经被属下叫人赶走了。”
这倒是有些意思,顾姝臣看一眼采薇,只见她松了一口气,充满希冀地看向顾姝臣:“既然这样,娘娘,我们快回去吧。”
顾姝臣微微颔首,正欲抬手唤人回转,忽闻门外传来一道清越女声:“贵人仗义援手,奴家代掌柜的拜谢!特备清茶一盏,聊表心意,还望贵人赏脸。”
这边是方才那个叫嚷的小娘子了,顾姝臣微微一笑,隔着帘子道:“举手之劳,不必了,回去告诉你家掌柜,往后得了空,自会来你家讨茶水喝。”
说罢,正要吩咐车架,却听到那女声又响起:“贵人且慢,我家掌柜说……请您赏脸看看这个。”
顾姝臣和采薇对视一眼,采薇起身掀开帘子,拿了一个小匣子进来,小心打开。
“绒花?”
顾姝臣蹙眉,接过她的匣子,便看到几朵精巧的绒花,整齐地排在里面,泛着华光地的花蕊栩栩如生,仿佛还带着露珠。
这手艺仿佛在哪见过……
顾姝臣灵光一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采薇满脸不解:“娘娘?这绒花是什么意思?”
顾姝臣看着她,嘴角漾开笑意:“天色还早,见见也无妨。”
说着,不顾发愣的采薇,兀自拉开车帘走了下去。
采薇反应过来,忙跳下车去追自家娘娘。
…………
丫头领着顾姝臣进去,顾姝臣四处打量着,这铺子虽小,处处整洁精致,窗台上摆着时令花束。
顾姝臣从一道暗门上了二楼,掀开一道珠帘,便见红木几前坐着一道曼丽的身影,慵懒地支颐坐着。
“顾娘子,好久不见。”
第66章 第66章 还不知娘子姓名。
顾姝臣盈盈一笑:“张娘子别来无恙。”
身后的采薇看到面前之人, 呆呆地愣了半晌,才无措地蹲身行礼,张着口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
张娘子毫不在意地翻着桌子上的绒花:“既然来了我这铺子, 也别空手回去。这都是我新做的, 外头都没的卖, 娘子今日赶得巧, 挑几朵顺眼的拿回去吧。”
顾姝臣坐到她面前,面前的张娘子面色红润,一身刺绣妆花裙,墨发利落地绾个髻, 简单插着木簪子,神清气爽的样子, 看起来比在东宫的时候精神不少。
“在外面一切可顺利?”顾姝臣含着笑打量她,“我前日子还琢磨张娘子在何处, 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今日竟然在这碰上了。”
张娘子嗤笑一声, 拿起一朵绒花放在手上:“快别跟我客套。我如今在外头, 比从前不知自在多少, 可比你们圈在阁子里的快活多了。”
顾姝臣点头应是:“正是, 没了那么多管束, 又能做份喜欢的营生养活自己, 我都要羡慕娘子了。”
张娘子挑眉:“既然娘子这般羡慕,若是有一天在宫里过不下去, 大可以出来寻我, 当这铺子里的女掌柜,我也好报答娘子替我报仇的恩情了。”
她说着,话音刚落, 掩唇一笑,甩了甩手中绢帕:“我说笑的,如今上京城谁人不知,东宫里新来的侧妃娘娘厉害得紧,一年时间都不到,就把旁人全挤走了。如今娘娘占山为王,谁还敢把女儿往东宫里头送?”
顾姝臣有些无奈,张娘子向来心直口快不怕得罪人,可这样说也太冤枉人了,好像她顾姝臣是只母老虎似的。
于是她哼笑一声,故意别开眼:“我有如今这美名,不也有娘子一份功劳。”
张娘子放下手里的绒花,叹一声:“我算是看透了,这宫里,别人都觉得是个富贵窝,我却觉得和张府没什么两样,都是四方的院落圈住一群人,不论乌鸦还是凤凰,任你是什么枝头上的鸟,都飞不出去这一片天,只能看着羽毛一点一点凋零,闷得人性子都没了。既然有逃出去的机会,我是一定要挣出去的。”
听着她的话,顾姝臣眨眨眼,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不哼不响的张娘子,竟然是这般刚烈的性情,一时有些脸红:“娘子有这般见识……是我太浅显了。”
她是个万事不忧的性子,喜欢花团锦簇的富贵,在闺中说一不二,嫁人后虽然有些波折,如今也风平浪静了。若是让她如张娘子一样,自己当家做主,偶尔还碰上如今日那样泼皮来闹事……她光是想想,白头发都要长出来了。
张娘子却轻笑着,看着顾姝臣摇摇头:“咱们呀,就如同这花草一样,有地花注定要长在田间地头才能茁壮,有的呢,则如同士人厅堂里的瑞香,冬日里要烧炭保温,还得用幕帘时时遮光。但这人间花草,各司其职,又有什么贵贱呢?我有我的命,娘娘自有娘娘的天地要打拼,谁也不比谁轻松。”
顾姝臣低头一忖,仿佛也有道理,于是喜笑颜开:“说起来,相识这么久,还不知道娘子姓名呢。”
张娘子扬唇一笑:“从前我家人里不上心,我长到十岁才随便捡了个字来当名字……不提也罢,如今改头换面,少不得起个新的,娘子以后就叫我雁翎就是。”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顾姝臣笑道,“倒是跟娘子的性子一样。”
张雁翎没否认,起身拿了个匣子过来,在桌上挑拣着绒花:“这几个颜色鲜嫩,缀着小珍珠小宝石的,正配得侧妃娘娘……这都是讨巧的小玩意,娘子别嫌弃。”
“怎么会呢。”顾姝臣觑她一眼,微微侧头让她看自己鬓边,“你上次送我那一匣子我还用着呢。今日我表哥成婚,特意寻出来戴着。”
张雁翎神情有几分得意,似乎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还是娘子你有眼光。想当年我刚进东宫的时候,特意拿了一盒去月华阁,你是没见……”
说到此,张雁翎忽然想起什么,表情僵在脸上,讪讪一笑:“罢了,陈年旧事,徒增人烦恼……不说了。”
提到故人,两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顾姝臣看着张娘子眼底一点伤感,犹豫地扯了扯袖子,终究还是开口道:“其实……我来之前,你和许娘子的关系还好吧。”
张雁翎垂眸,轻笑道:“说不上好……但也能说两句话。说到底,还是许令姜自己的性子害了她。”
原来她叫许令姜,顾姝臣心中微叹。
“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张雁翎摇摇头,“要不是心里执念太深,其实也是能安稳度日的。”
是呀,这世间多少事,就毁在一个“欲”上。为了一点抓不住的念头,赔上自己的性命。顾姝臣抚了抚手中的绒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再有什么欲念,也不该用别人的血来铺路。”
张娘子眼波流转,甩帕笑了笑,玛瑙制的耳坠子轻轻晃动:“也是。不是人人都像娘娘一样,是个敞亮的善性人。”
说罢,她起身,捻帕捋了捋裙摆褶皱:“今日不留娘子了,时候不早,再不回去,殿下该上我这里来讨人了。”
顾姝臣面颊微微一红,正要往外面去,忽然又想起方才的事,回身蹙眉对张娘子道:“娘子如今孤身在外面,还是要多留心些……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可怎么是好?”
张雁翎黛眉微蹙,神色有几分无奈:“这些闹事的……因为我是新来此地,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眼馋,且让他们闹一阵,也就无事了。”
顾姝臣却摇摇头,低头忖了忖道:“那些无赖,跟狗皮膏药似的。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雁翎你且等等,我回去想个法子,总得吓吓他们才是。”
第二日,顾姝臣特意挑了个街上最热闹的时候,让采薇大张旗鼓地上张娘子的铺子来,挑了好几匣子东西回去。
采薇指挥着小丫头把绒花装起来,趾高气昂地抱着胳膊站在一旁:“我们家娘娘说了,从今往后,你们家上好的绒花做出来,首先得送到娘娘那里去!若是缺了什么材料只和娘娘说就是,要是被娘娘发现你们偷奸耍滑,可别怪娘娘不留情面。”
门口聚集了一小撮人,见采薇仰着下巴出来,忙让开一条道。
人群挤挤攘攘的,前头站着一个干瘦男子,正探着头往里面看。见采薇出来,忙上前几步行礼:“姑娘,这是……”
采薇掀起眼皮觑他一眼,懒得搭理,只努努嘴示意他看自己的腰上挂着的东宫令牌。
那男子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讪笑着挠挠头发:“原来、原来是贵人……”
采薇没再理他,头也不回走了。
从那天以后,外面就传闻,东宫里侧妃娘娘喜欢城南新开这家首饰铺子的绒花,三五天总让人来看看有没有新样子,那些想要闹事的,眼见着人家傍上尊大佛,起先颇为不平,被采薇带人骂了两回,也渐渐歇了冒犯的心思。
…………
转眼间就到了启程之日。一大早,采薇和竹青就把顾姝臣从被子里刨出来:“娘娘,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出发了,您可不能再睡了!”
外头天还没亮,一片浓郁的深蓝,只有几盏宫灯在风里慢慢晃悠,宫墙森森里,透露着几分鬼气。
长乐阁里却是灯火通明,采薇拿着帕子给顾姝臣擦脸,见顾姝臣睡眼惺忪老大不高兴的模样,好声好气劝着:“娘娘,等咱们到了江南,在殿下的园子里,想几时起身就几时起……可今天要是错过了,咱们可就到不了江南坐不得船来。”
顾姝臣听着,才打起几分精神来。指节揉揉眼睛,打个哈欠道:“我知道……咱们快些收拾吧。”
行礼是早就打点好装了车的,如今不过拿好在马车上随用的就是。竹青和叶兰帮顾姝臣装扮梳头,采薇检查着随身的东西。
妆奁套盒、熏衣九子奁、天蚕丝帷帽并五彩丝线,下雨穿的木屐……一应都备全了。采薇又特意嘱咐小内侍拿了一套金丝藤编食盒,里面装了玫瑰酥茯苓糕,又带了一捧红茶茶叶。
收拾好,顾姝臣着金线马面裙配青缎比甲,施施然出了长乐阁。采薇、竹青和叶兰跟着,一并往外头走去。
天边泛起一切蟹壳青,顾姝臣跨出门槛,就看到魏有得已经在马车下立着。顾姝臣对着马车帘子蹲身行了个礼,便要往后面那架小马车走。
还没走出去,便见马车里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来坐着吧。”
顾姝臣眉眼弯弯,嗳一声,从身后采薇手里接过食盒来,登上了车架。
沈将时神情悠然,正在里面坐着,玄色织金袖口垂落,一袭墨蓝织金曳撒,领缘用银线密绣着云纹。
他抬手着顾姝臣坐在他身边,马车缓缓启动,迎着晨光往宫中行去。
顾姝臣小心翼翼揭开食盒的盖子,先捻起一块玫瑰酥,用帕子托着,扭头塞到沈将时嘴里,复拿起茯苓糕吃起来。
“咱们得走今日才能坐船呀。”顾姝臣靠着沈将时,吃着糕点跟他说话。
太子殿下到底比她有涵养些,慢条斯理吃完了玫瑰酥,揪过她手里的帕子拭了拭嘴角的碎屑,才开口道:“十日左右就到了。”
顾姝臣哀叹一声,一下子栽在他身上,抻着袖子道:“要十天啊……这么久。”
一点晨曦透过竹篾,打在她鬓发上,墨发染上金光,带着和煦温暖的味道。沈将时捏捏她的脸颊:“不久,路上玩玩闹闹的,没几日就过去了。”
第67章 第67章 不像殿下那么白皙。
顾姝臣歪歪头, 发丝蹭在沈将时衣襟上:“十天,好久呢。这么坐在马车上,得把骨头都颠散了。”
沈将时有些无奈:“你儿时不是回过北地吗?怎么那时候不觉得颠?”
顾姝臣挑眉瞥他一眼, 晨曦落在沈将时的眉眼上, 此时他垂眸看着自己, 颇有几分温柔风流意。顾姝臣移开目光:“那怎么能跟现在比?去北地才多少日子, 走走玩玩也就到了。况且小孩子骨头软,面团似的,怕什么颠簸。”
沈将时第一次听这样的说法,料想她又是在信口胡诌, 只笑一声:“那也无法了。为了见江南景色,只好苦侧妃娘娘几日了。”
马车行在平稳的宫道上, 耳边传来车辕的吱呀轻吟。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顾姝臣听着耳边不绝的响声, 眼皮子渐渐沉重, 竟然倚着沈将时睡了过去……
一直行到宫门口, 顾姝臣才揉揉眼睛, 知道沈将时必要去接天子车架, 自己该到后面自己的小马车上头去了。
沈将时正了正衣冠, 垂眸看着顾姝臣道:“你先在后面睡一会儿, 等出了城, 再上我这里来。”
顾姝臣喜笑颜开,沈将时的马车比她的气派, 里面装饰也精致, 她在马车里能站起身来,也能松散松散筋骨。
采薇陪着顾姝臣坐着,拿着软垫做了个小榻, 让顾姝臣靠着眯一会儿。外面脚步声急促,却听不到几句人声。整个禁城庄严肃穆,有条不紊地为圣架南巡忙碌着。
又等了约莫两刻钟,外头声音响起来,龙旗猎猎飞扬着。顾姝臣知道要出发了,便从软枕上坐起来。外面击节声传来,采薇扶着顾姝臣下了车架,在马车旁站着等。
皇上的龙辇在前面,接着是后宫里的女眷,顾姝臣站得不算靠前,只远远只见得那个熟悉的墨色身影利落翻身上马,周围侍从高呼着,便知圣驾启程了。
顾姝臣定定地瞧着,日光为那身影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边,整个人都浸润在金色的光辉里。骏马抬首长鸣,意气风发的少年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与不可一世的锋芒,迎着初日走去。
她又上了马车,靠回软枕上。车架缓缓启动,手指轻轻捻着太阳穴。
太阳渐渐爬起来,晒得车道泛着刺眼的白光。采薇在一旁打着扇子,一边朝外面看去。
圣架出行,道路都要清场。顾姝臣知道是看不到自己家的小院子,只闭目养神。
昨夜里她做了个梦,闹得人心神不宁的,半夜惊醒了,再也没睡好。
她梦见忽然掉了一颗牙,好端端坐着写字的时候,那颗牙就毫无征兆地直挺挺掉下来。顾姝臣记得儿时听老妈子们嚼舌,说夜里梦到牙掉了是不好的兆头。又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候梦见,她心慌了半夜,辗转反侧地胡思乱想着。
采薇见她脸色不太好,以为她是起得早了心里烦恼,宽慰道:“娘娘歇息一会儿吧,有奴婢和竹青照看着,不会出错的。”
这次出门,她带了采薇和竹青,小丫头里带了叶兰来,封嬷嬷和络玉留下守院子。这也是顾姝臣的考虑,采薇随她出过远门,竹青素来稳重,叶兰又能和殿下身边人搭上话,于是其余人只能留下。好在长乐阁里素来上下一心,也无人有什么不满的。
顾姝臣应一声,现在刚刚启程,想着也不会有贵人吩咐叫她觐见,于是歪着身子又眯了一会儿,才觉得精神些,夜里那个梦也忘掉了。
就这样行了半日,天气愈发热起来。顾姝臣实在受不了,把叶兰叫过来吩咐道:“如今这天气太热了,本宫这里有些下火的菊花茶,去给殿下送去些,告诉殿下务必当心身子。”
叶兰嗳一声,接过顾姝臣手中的小荷包往前到太子的车架去了。
采薇觑一眼顾姝臣:“娘娘,我看您送茶叶是假,实则是想把自己送到殿下的车架里去吧。”
顾姝臣抢过她手里的扇子,瞥她一眼:“没有的事,什么送不送的,你家娘娘又不是物件,胡乱猜度什么。”
采薇心里不屑,想着娘娘还心口不一的,明明是自己怕热,提醒殿下把她接过去,还假惺惺地说要给殿下送茶叶去。殿下身边那么多人跟着,难道还能连点子茶叶都没有?
察觉到采薇的眼神,顾姝臣扶了扶鬓,看着采薇道:“等我到那边去,你们三个就上我的马车来,不必跟着她们在后面挤着好?”
采薇喜笑颜开:“娘娘体恤我们,是我们的福气呢。”
顾姝臣哼一声,抬眸看她:“那你还多嘴。我非得教训教训你这丫头不可。”
说着,她拿起扇子,作势要往采薇腰上打,采薇忙扭身躲着。主仆正闹着,却听到外面有声音传来,传话的太监说皇上吩咐,在前面停车休息一个时辰。
采薇探头看了看,眉开眼笑:“娘娘,前头有一片树荫呢。”
车架停下,顾姝臣整了整衣裳首饰,没急着下去。此时停车,主要是皇上体恤底下人,好趁着这个时候换职歇息,不是让她们家眷下去随意走动的。
不过她还是要准备好,万一皇后娘娘或是谁召见,不至于失了体面。
果然,等了一刻钟,便听到外面茂才的声音响起:“娘娘,殿下请您过去呢。”
顾姝臣捋了捋袖子,走上沈将时的马车,掀开帘子嫣然一笑:“殿下我来啦。”
炎热的夏日里,听到这么一声清利的声音,恍若一碗冰镇的果子水,听得人舒坦到心里。沈将时噙笑看着顾姝臣拢裙子坐下:“可热坏了?”
顾姝臣来到沈将时的马车上,果然松快清亮不少,抬眸笑着回话:“殿下这里就是好!”
马车里放着一张小几,下面小几下面还有装着几个小柜子,用来存放东西。沈将时拿出一个小壶并两个小瓷杯,给顾姝臣倒了一杯:“你送来的菊花茶,快喝些。”
其实顾姝臣并不喜欢喝菊花茶,觉得它寡淡,还有一股子草药的怪味。她方才叫叶兰给沈将时送菊花茶,并不是完全为了旁敲侧击地提醒沈将时别忘了先前承诺,而是真的惦念着太子殿下的身子。沈将时半日都顶着太阳骑马,跟在圣上身边,时时得紧绷着,肯定累坏了。
心里这样想着,她呷一口茶水便放下瓷杯,回身看着沈将时。他墨蓝色曳撒丝毫不乱,神色也恬然,只有额角上还留着微不可见的薄汗。
当储君,果然很辛苦呢。顾姝臣心里想着,外人看上去风光,实则多少酸楚只能自己咽下去。若他只是一位逍遥皇子,虽然注定和皇位无缘,却也没那么多压力,没了那么多臣子时时处处盯着,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
不过……若他不是太子,她恐怕要给别人当侧妃了,顾姝臣琢磨了半天,实在想象不到那该是个什么模样。
“殿下,您等会儿还要上前头去吗?”她不舍地问着。
“不用,父皇叫策王过去陪着,让我歇息半日。”沈将时看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灼热的目光,不自在地捋了捋衣襟,“侧妃看着孤做什么?”
顾姝臣听到他不用再上御前,心里松了口气,堆起一个笑道:“嗯……殿下晒了半日,怎么连面色一点都不变的。想我大哥,在外头跑马半日,脸就晒得通红,好几个时辰缓不过来。”
她觑一眼沈将时,嘿嘿一笑:“不像殿下,还是这么白皙。”
刚才一通日头没把太子殿下的脸晒红,侧妃娘娘三言两语下来,却让太子殿下微红了面色:“又说胡话!”
或许是因为出了宫闱,顾姝臣放肆了不少,见沈将时目光有些闪躲,心里反而兴奋起来,抬手就往沈将时脸上招呼。
沈将时忙躲闪,震惊地看着她:“你你你怎么还动手动脚起来!这是在外头,你别胡来。”
顾姝臣无辜地眨眨眼睛,扬了扬手里的帕子:“殿下说什么呢……我是见殿下出了汗,要给您擦擦,您不乐意就算了,怎么还冤枉起人来。”
沈将时疑心她在找借口,可见她真挚的目光,又怀疑是自己想岔了。顾姝臣平日里虽说爱玩爱闹一些,可对着外人还是挺端庄的。于是他放下挡在身前的手:“那你擦吧。”
正中下怀。顾姝臣勾起一抹笑,抬手拿着丝帕,磨磨蹭蹭矫揉造作地在太子殿下面皮上划拉。
丝帕很薄,沈将时能感受到那隔着帕子那纤细的手指。蜻蜓点水般的,激起一点点涟漪,偏偏她自己好像没察觉似的,眸光清澈,看得人愈发火大。
这汗越擦越热。终于,沈将时忍无可忍,捏住她的手腕放回裙摆上:“好了,可以了。”
顾姝臣还没摸够,又要抬起手来,笑盈盈道:“没事的,给夫君擦汗,是我分内之事。”
沈将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的婢女在后面,要是孤想干什么,你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果然侧妃还是好面子的,听他似笑非笑的话,忙缩回了手,老老实实正襟危坐。
沈将时见她没动那杯菊花茶,叫茂才端了杯酸梅汤来:“这几日先委屈些,等咱们走了水路,就松快多了。”
顾姝臣吃人家嘴短,忙狗腿地说道:“不委屈,跟着殿下身边长见识的事,哪里委屈了。”
沈将时知道她不是说心里话,不过被人这样恭维着,他心里还是有些得意:“你若是喜欢,日后还有南巡的机会,孤叫他们从京城开始便走水路,也能轻松些。”
下一次南巡……顾姝臣在心里盘算着,南巡一次耗费人力物力太大,自己在东宫的时候怕是没机会再去一次。到下次,恐怕自己已经进宫当了娘娘。她心里一跳,万一以后宫里娘子多了,她还能被想起来带去江南吗?
第68章 第68章 我以为侧妃是想吃莲芯下下火……
果然和沈将时料想的一样, 开头几日,顾姝臣还觉得有些新奇,过了三四天, 渐渐便觉得乏味了。到了最后几日, 她天天趴在窗子前, 看着马车行进的方向, 简直是望眼欲穿。
采薇和竹青变着法子逗顾姝臣开心,一路上采柳条叶子给顾姝臣做花篮,或是问小太监们讨要些新奇玩意儿来。
眼见着过了十天,还没见到船的影子。顾姝臣有些消沉起来, 玩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跟着她的三个丫头见状,心里万般焦急, 凑在一起想办法。竹青把目光投向采薇:“你从前是跟着娘娘出过远门的,那个时候, 娘娘都喜欢做什么?”
采薇捏着手腕, 仔细回忆着, 有些为难道:“那会儿娘娘还小, 拿几个木偶人, 或者是几块糖, 就能玩一天的……”
竹青和叶兰听完, 神色也有些不好看。孩子的快乐简单, 可现在总不能找木偶人或是糖块来给娘娘吧。采薇咬着唇思索一阵,一拍脑门:“咱们给娘娘找些新奇吃食来吧。”
这个主意好, 竹青和叶兰都点头。于是她们便去找东宫里随架的小太监, 叫他们去找点新鲜吃食来。
竹青看着面前的太监,严肃道:“是给侧妃娘娘的,切记要带新鲜的, 要是娘娘吃得不妥了,小心太子殿下可要拿你是问!”
那小太监呵着腰:“竹青姐姐你放心吧,给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让侧妃娘娘出岔子。要是有个什么,姐姐要打马球时候少了球,奴才都二话不说把脑袋摘下来给姐姐!”
竹青拍了他脑袋一下:“别贫了!把差事办好了,少不得赏你。”
长乐阁里不苛待下人,平日里赏赐也大方,这是东宫人尽皆知的。小太监心里一喜,连忙应是。
不过半日,那小太监就趁着车架休息时,又找上了竹青,满脸堆着笑给竹青行礼:“给姐姐问好了。”
顾姝臣此时正在太子殿下的马车里,竹青趁机来娘娘的小马车里收拾,听到小太监的声音,撩开车帘,居高临下看着小太监:“可找到了?”
那小太监笑得如同一朵花,抓起一个竹篮:“可不是?姐姐你看!”
竹青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只见竹篮里躺着四五朵莲蓬,翠绿新鲜,还带着露珠。
“莲蓬?”竹青蹙了蹙眉,“怎么就这样送过来了,怎么也不把莲子剥出来?”
小太监嘿嘿一笑:“姐姐,这莲蓬要自己剥着吃才有趣呢!那片有一大片荷塘,奴才亲自去摘的,保准娘娘没见过这么新鲜的!”
竹青看着篮子里饱满漂亮的莲蓬,琢磨了一下,好像也是这么个理。娘娘虽然喝莲子羹,却还没自己剥过莲子,更别说掰开莲蓬了。
于是她也扬起一个笑:“什么没见识的话!娘娘在东宫里吃的莲子,都是刚摘下来就用冰存在,加急送进来的,什么新鲜的没见过。”
那小太监忙说是,竹青接过篮子:“不过你这主意到也有些意思。成了,你也费心了,去买点茶水吧。”说着,丢给小太监一个荷包,便往太子的车架去了。
她刚走到车架下,忽而听到里面传来清脆的笑声,隔着帘子也格外清晰。
是娘娘在笑?竹青一惊,没敢打扰,垂手在一边立着,听到里面清润的男声道:“你看这个,这窗子还能打开的。”
“真的!这么小的东西,他们也能做得这么精巧!”接着,娘娘的声音传来,“真好玩!”
“这东西父皇已经看过了,你留着玩就是了。”男声也带着几分笑意。
竹青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请安,却听到旁边声音响起:“竹青姑娘您怎么在这呢?”
扭头,便看到茂才提着一个小壶,正往这边。
车里的人听到声音,顾姝臣从窗子里探出头来,笑意盈盈地看着竹青:“怎么了?”
竹青捧起篮子:“奴婢给娘娘送些莲蓬来。”
顾姝臣水眸清亮,好奇地看着莲蓬,叫竹青把篮子送进去。
车里,竹青刚退出去,顾姝臣便拿起一枝,看向沈将时:“殿下,你吃过吗?这该怎么吃?”
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连莲蓬都没吃过,沈将时扫一眼:“从前东宫也有个小荷塘,夏日长不少莲蓬。孤幼时贪玩,也摘来吃过。”
“东宫里的荷塘?”顾姝臣一听来了兴致,“我怎么不知道?”
“后来孤失足掉下去过,就被父皇下令填了。”沈将时淡淡道。
掉下荷塘,那不得粘一身泥水。谁想到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小时候也跟她在北地见过的管家的儿子一样,是个胡闹贪玩的。
想到此,她放下莲蓬,噗嗤一笑。
似乎是看出了顾姝臣在想什么,沈将时拿起一朵莲蓬,利落掰开,只见莲蓬被掰成两瓣,露出里面嫩绿的莲子来:“孤可跟你不一样,不是贪玩。是策王把我推下去的。”
顾姝臣闻言眼睛瞪得老大,也顾不得莲子了:“啊……策王……”
“嗯。”沈将时垂着眸,取出一颗莲子,把外皮剥开,里面白嫩的莲子仁便露出来,“那天下着雨,策王说他是失手……吃吧。”
顾姝臣接过他递来的莲子,却没有马上吃下去,而是蹙眉看着沈将时:“还当哥哥的呢,怎么能这样。”
她儿时,家里哥哥也玩闹,却也从来没见这样的。
失手把弟弟推到荷塘里面?说出来谁信呢。顾姝臣很替沈将时打抱不平,小声嘀咕着:“太坏了。”
沈将时轻笑一声,似乎不是很在意:“快吃吧。”
顾姝臣嗯一声,乖巧地把莲子放在嘴里。刚嚼一口,便忽然顿住,而后又不可置信地轻轻嚼几下。
吃完了莲子,她似乎是细细回味了一阵,才抬眸看向沈将时:“殿下你把莲芯去了?怎么一点都不苦?”
她记得她平日里吃的莲子羹,用的都是去了莲芯的。莲芯是用来熬药的,苦得要命。可她方才并没有见到沈将时把莲芯去掉,难不成她今日吃的莲子是假的?还是她的舌头天赋异禀,不怕苦的东西。
沈将时摇摇头:“这莲蓬还嫩着,莲芯是不苦的。”
得知不是自己天赋异禀,顾姝臣有些失望,又剥了几颗,确信这莲芯真的不苦,才大快朵颐起来。
不知不觉吃完了一个莲蓬,顾姝臣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她从前吃莲子羹时,怎么没发觉莲子这般甜美可口,果然东西还是要自己动手着吃才有意趣。
于是她又挑了一株,这一株更大些,莲子也更饱满。顾姝臣美滋滋地剥好了放入口中,刚嚼一口,就咧开嘴,面上表情扭曲,忙拽出帕子,把莲子吐在里面,咳嗽了两声,咧着舌头道:“好……好苦!”
沈将时似乎在忍着笑,故作高深道:“这枝比上一枝老些,自然味道要苦些。侧妃连这个都不知道?”
顾姝臣义愤填膺地看着他:“我又不种莲蓬,殿下你也不提醒我!”
沈将时扫她一眼,淡淡道:“我以为侧妃是想吃莲芯下下火呢。”
顾姝臣觑他一眼,本来自己没火气,也被他激起来了。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是孩子心性,捉弄自己侧妃好玩是吗?
于是,她提起篮子,作势就要往外走,却被人抓住袖子。
“怎么了?”沈将时颇为无辜地看着她。
顾姝臣白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是我火气太大了,回去吃点莲芯下火,不敢打扰殿下。”
她此刻站着,居高临下看着沈将时,平日里太子殿下身量高,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只有她抬头看的份。她只知道沈将时生得威仪,平常仰视不觉得,这样垂眸看下去,才发觉他眼尾上扬,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多情味道。
顾姝臣呼吸一滞,心下软了些,觉得自己有些太斤斤计较,却复又想起沈将时说的那句“见色起意”的话来,于是冷了脸,不管身后人,掀开车帘下去。
回到马车上,车架又缓缓启动了。竹青和采薇都在,顾姝臣神秘地拿出两个小玩意给她们看。
“这是什么?”竹青和采薇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都觉得新奇。
“这是咱们要住的船的模型样子,”顾姝臣得意洋洋,“这个是咱们在馥州住的园子的模型。”
竹青和采薇小心翼翼接过来观摩着,赞叹道:“真精巧啊……”
顾姝臣给她们展示着:“你看,这窗子还能打开呢。”
三个人赞叹一阵,顾姝臣忽又开口吩咐道:“殿下说,明日便能上船了。到时候人多手杂,你们千万看好东西,也管束好身边人。”
竹青和采薇听了,心中都是一喜。颠簸了这些时日,总算能坐船了。
果然,第二日午后,便见到河便停靠着大船。顾姝臣带着采薇往前去,隔得远远地看船。
看了一刻钟,就她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有些沉闷的女音:“顾娘子?”
她回眸,便看到一位淡紫色衣裙的美妇,正站在身后。
顾姝臣记得,这位是策王侧妃苏氏,在兰台宴上二人有一面之缘。
她脸上带着笑意,心里却警铃大作。顾姝臣如今对所有跟策王有关的人都带着疑心,上次碰到策王正妃,而后她就遭了灾。真相还未明了,她可在心里狠狠记了策王府一笔。
不过见面三分情,无论心里怎么想的,二人见礼,还是要寒暄几句。
“听闻你们家娘娘得了位小郡主,可还好?”顾姝臣问道。
比起策王妃的八面玲珑,苏氏侧妃显然是位性子沉闷的人,她勉强勾起一点笑意:“有什么好不好的,不都是那个样子吗。”
听着她的话,顾姝臣有些疑惑。不过也不好问,想来是二人在策王府里关系并不好,在外人面前也不加掩饰了。
苏氏侧妃寡言少语的,二人往前走了一阵,顾姝臣便先开口告辞了。
这时候,苏氏忽然拉住她的手:“不知以后能不能拜访侧妃娘娘……这一路上怪闷的。”
这话倒是直白,顾姝臣不好直接拒绝,只好打太极:“有机会一定请侧妃来。”
顾姝臣又回到车架上。不多时,便听到外面内侍声音,来请侧妃娘娘上船了。
采薇扶着顾姝臣,竹青和叶兰在后面,主仆四人上了安福舮,顾姝臣四处打量着,感叹着船可真是大,她从前坐过的小船跟面前这个比起来,当它儿子都不够格。
顾姝臣在船上的住处一早就有人打点好,她只带着随身的物件进来。里面放着一张小榻,上面挂着帐子,一侧开着一扇小窗,推开窗子能看到外面的河水。
顾姝臣趴在窗前,盯着河水看了一会儿,觉得眼前发晕。
就在这时候,竹青过来,说皇后娘娘请她过去。
顾姝臣匆匆打扮了,跟着引路的内侍,一路到了皇上的宝船。这船比太子殿下的还要大些,装潢地也华丽不少。
顾姝臣进到船舱里,便见到皇后娘娘在上首端坐着,周遭坐了好些人。她走上前行礼,皇后娘娘眼含着笑意,叫太子侧妃坐。
顾姝臣坐下,垂着眼眸,眼角却偷偷打量着周遭的人。其中玉昭仪是她见过的,还有两位娘子,正是她在兰台宴那日在凤仪宫门口见到的。
策王侧妃此时也在,一众娘子都听着上首皇后说话。
第69章 第69章 殿下是本朝最英明神武的太子……
顾姝臣垂眸坐着, 安然听着皇后娘娘吩咐。
皇后娘娘神情严肃,朱唇微抿,目光从一众娥眉粉黛身上扫过, 见每个人都是低眉颔首乖巧的模样, 才开口道:
“如今在外头, 比不得宫里规矩那么多。但咱们一路上人多眼杂, 娘子们行事,处处要以皇上为重,勿要失了皇家体面,本宫这里也容不得恣意妄为得意忘形的人。”
听着皇后娘娘的话, 满心都是出来疯玩的顾姝臣面颊微微发烫,随着娘子们应是, 却见皇后娘娘的目光向她投来,开口又道:“两位侧妃都是新妇, 咱们这些从宫里出来的老人, 更要给小辈们当个榜样才是。”
诸位娘子都笑, 两位侧妃一齐起身:“妾身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皇后也没多留她们, 又坐了约莫一刻钟便叫了散。顾姝臣回到自己船上, 趴在窗边看起风景来。
船队明早启程, 今晚他们便都留在了船上。此时日近黄昏, 岸边杨柳在风中飘摇, 远处炊烟渺渺,水雾中隐约可见一两户人家。
顾姝臣坐在船上, 恍惚间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山水画中。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宫灯一盏一盏被点亮,落日跃入水底蒸腾起橘黄色的涟漪,水面上连接起延绵不绝的洒金画卷, 落入眼中却不觉得炫目。
因着天色渐晚,她换了一身朴素的淡粉收腰襦裙,拆去了华丽的钗环,头发随意地绾成鞭子在脑后,面上不施粉黛,一副恬淡自得的模样,支着下巴看向远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采莲的小姑娘累了,正在船上偷闲。
船舱里没有点灯,落日灯影把她的身影描摹地格外清晰。岸边经过的几个男子显然也看到了这幅娇人图,为首那位尚未说话,只听后面一个男子挠着头嘿嘿一笑:“不知这谁谁家的小娘子。”
后面那个抻了抻袖子,眯着眼睛咂嘴,目光扫视一圈:“这不是太子殿下的船吗……想必是太子身边的婢女。”
方才那个一怔,随即面上染上些喜色:“是太子的宫人啊……我恰好这几日要在太子身边……”
话还没说完,只见为首男子眼神冷冽,直直向他看来。
那人一愣,额角冷汗直冒,忙垂手低眉:“殿、殿下。”
策王负手而立,眸色冷冷盯着他,直到那人快撑不住时,才移开目光,冷冷道:“那位,是太子侧妃。”
几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方才说话的男子没再说什么,可眼里那一抹惋惜,还是让策王看了去。
他继续向前走,嘴角勾起一抹讥笑:“岂是尔辈可以肖想的?”
身后几人连称不敢,策王没再回头,脚步加快向前走去,却听身后有人感叹道:“此等国色天香,确实该配得太子。”
他脚步顿住,回眸深深看了一眼王虎,见他依旧贼心不死,恋恋不舍回眸看向宝船的方向。
策王笑意不减,眼底情绪晦暗不明:“太子殿下……向来最不喜欢别人觊觎他的东西。”
王虎闻言,忙收回目光。策王也不再说什么,余光看到船上那一抹艳色消失,心中却生出隐隐的失落之感。
不远处,远远走来一人,在三人面前停住,行礼道:“臣见过策王殿下。”
看清楚来人,策王淡淡点头:“近来可好?”
顾俨臣颔首道:“谢殿下记挂,一切都好。”
策王看着眼前之人,虽然态度还是恭敬的,可是语气比起从前来,还是疏远了不少。
真的只喂不熟的狗。他心里冷笑,态度却愈发和煦起来:“你们两个先回去,俨臣陪我走走吧。”
说罢,径直向前走去。
身后顾俨臣犹豫了片刻,策王站定回眸道:“俨臣,怎么了?”
顾俨臣抿抿唇,踌躇片刻,还是疾步跟上策王。
“上次的事,没能帮上你。”策王缓缓开口道,他的声音不大,伴着水声泠泠,颇有几分清润的味道,“你妹妹如今可好?”
顾俨臣闻言一怔,随之笑着开口:“多谢殿下记挂……小妹如今一切都好。”
策王眸光微动,颔首道:“那便好……只是可惜了。”
顾俨臣心中一紧,他知道策王说的是哪件事,脊背爬上层层凉意,忙行礼道:“小妹能入东宫,能有如今这番造化,全凭陛下和娘娘抬爱……臣与家人都感激不尽,誓死忠心陛下。”
策王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身:“我不过随口一说,你紧张什么。”
顾俨臣讪笑着摇摇头:“殿下是知道的,臣一介武夫,向来不会说话,空有一番忠心在肚子里。臣有失言之处,还望殿下担待一二。”
二人继续相携向前走着,策王眺望着远方,悠悠开口道:“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你放心,你对我说过的话,天底下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转头看向顾俨臣:“我与太子是至亲手足,可皇家里先君臣后兄弟,比不得你们手足亲厚。
“要是被他知道这些……我便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顾俨臣闻言面不改色:“殿下对太子殿下一片淳厚之心,想必太子殿下会知晓的。”
策王默了片刻,忽然冷冷一笑:“淳厚之心?”
此刻二人已经远离了喧闹的人群,走到一片有些荒凉的河滩。冷风裹挟着水汽吹过,他们的靴子踩在河滩泥泞上,惊起几只水鸟,扑着翅膀飞过水面。
顾俨臣看着策王涌动的眸光,惊觉一向以清润示人的策王不知何时变了神色,不由心下大骇。
此处荒凉无人,策王要是想做什么……
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策王眼底冷冽转瞬即逝,仿佛方才的一切只不过是顾俨臣的错觉。
“俨臣,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策王叹口气,走到水边一棵柳树下,抬手扯下一支柳条,面色有些惆怅,“尤其是对于那些心怀鬼胎,善于伪装的人。”
顾俨臣被他说得有些云里雾里,只得抱拳应是。
策王对他的反应不甚在意,自顾自抚弄着柳条上鲜嫩的叶子:“有些旧事,我这个当兄长的本不该说。可俨臣你不是外人……想当年与父皇在东宫里的时候,父皇不知从哪抱来两只小兔子,我和太子一人养了一只。”
顾俨臣抬眸看向策王,后者轻轻一笑:“后来……太子那只不知怎么吃坏了东西,没几天就死了。太子便说要抱我的兔子去玩几天。”
顾俨臣问:“那殿下答应了吗?”
策王垂眸:“自然,我是兄长,哪有不应的道理。”他眸色暗了暗,似乎不愿意回忆那些往事:“没过几个时辰,太子就派人来跟我说,我的兔子不慎掉进荷塘里淹死了。”
“这……”顾俨臣讶然看向策王,满眼都是惊异,“怎会如此?”
“我不相信,让太子把兔子交出来。”策王苦笑着,“后来,就得到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
“太子说有只野猫偷偷跑进来,把兔子撕碎了。他已经责罚了看管之人。”策王随意把柳条抛进水里,随意拍去衣袖上的尘土,神色漠然,抬脚往回走去,“可说来也奇怪,东宫里,哪来的野猫呢?”
…………
船里点起了一排排宫灯,宫人们拉起防蚊虫的罩子,让太子殿下和侧妃可以在水边安然用膳。
精致的瓷盘和杯盏在面前排开,都是新鲜的野味。
顾姝臣用筷子戳了戳面前一条鱼,眨眨眼睛面露难色,眸光在菜品上扫过,却迟迟不吩咐身后竹青要夹哪道。
沈将时看着她纠结的模样,开口问:“怎么了?不喜欢?”
顾姝臣点点头,拿着帕子捂着口鼻,神情恹恹道:“好腥……”
“腥?”沈将时看她模样,不像是在找借口,于是也不用身后茂才布菜,自己夹了一口尝,“孤怎么没觉得?”
看着顾姝臣蹙眉,一副嫌弃的模样,沈将时轻笑:“你这嘴倒是格外刁,难不成当年回北地也是这样?”
顾姝臣摇摇头,一手依旧死死捂着帕子,声音有些发闷:“才没有,北地的饭菜我可爱吃了,一点都不挑的。一定是厨子的问题,偷懒的很,把鱼做得这般腥。”
沈将时眸光微动,哼笑一声:“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家都说此地鱼鲜美,你偏偏吃不惯,反而喜欢北地粗粮,可见是个刁钻古怪的,怨不得厨子。”
顾姝臣反驳道,不服气地白沈将时一眼:“粗粮怎么了?粗粮如果做得合宜,照样滋味好,是殿下少见多怪而已。”
她给自己倒一杯酸梅汤,啜两口压了压腥味,继续道:“再说了,既然把鱼从河里捞起来,就要用各种佐料配之,方能体现厨子功力,若是一味要追求鲜美,直接跳进河里捉着鱼啃就是了,何必大费周章捞起来?”
沈将时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愣了半晌:“你这又是什么强词夺理,到河里啃鱼成何体统……你以为你是河里的鱼鹰啊。”
顾姝臣挑眉,支着下巴哼一声:“我不是鱼鹰,所以我不喜欢这样的鱼。”
沈将时跟面前这个姑娘讲不了道理,你说一句,她便有一万句在后面等着你,于是他放下筷子:“行吧,你不是鱼鹰,孤是。”而后回头对茂才道:“撤下去几道你们分了,再叫他们重新做几道上来,记住不必再用鱼虾,就说孤吃不惯。”
茂才应声,忙不迭跑了出去,顾姝臣露出一个笑,往沈将时的方向凑了凑:“殿下才不是鱼鹰,殿下是本朝最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
第70章 第70章 殿下吃莲子吧!
水路到底要快些, 船行了几日,便先到了枼州。
天子临幸,当地臣子都要来接驾。枼州百姓难见一次天颜, 都拖儿带女地跑出来跪拜。虽然进城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 但那般浩大的阵仗, 还是让顾姝臣狠狠地震撼了一下。
沈将时跟在圣上身边, 顾姝臣又坐回小马车里,跟着队伍缓缓进城。周遭百姓高呼声音不绝于耳,顾姝臣急得抓耳挠腮,直想掀开车帘看看, 却被采薇和竹青死死按住。
“我的娘娘,您就好好休息一会儿, 咱们马上就到了。”竹青脸上带着笑,手下却一点都不松。
顾姝臣讪讪一笑:“这时候天色晚了, 谁也看不清谁的……我就看两眼, 好歹知道咱们住着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呀……”
比起竹青笑眯眯的模样, 采薇显然更加明白自家娘娘是什么德行, 神情严肃道:“娘娘明日里再看也是一样的, 横竖我们要在这里停留几日, 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的。”
看着顾姝臣不死心的目光频频往外面看, 采薇冷不丁开口:“到时候让皇后娘娘知道了, 罚您在院子里禁足,那可就可惜我们颠簸这么远来到江南咯……”
这话果然好使, 顾姝臣立马收回目光, 一直行驶到暂居的府邸,都没有再不安分。
难得来一次,她要是想好好游历江南, 就得在皇后娘娘面前留个好印象。
马车行进一座大园子,园子里树木茂盛,四处点着灯仍是一片幽暗,采薇扶着昏昏欲睡的顾姝臣来到厢房里。顾姝臣早就困眯了眼,把还在外面繁忙的太子殿下忘了个干净。三个丫头简单收拾了房间,侧妃娘娘一着枕头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好,第二日顾姝臣惊醒时,发觉天已经大亮,她心中一慌,急忙从被子里爬起来。
竹青端着水进来,顾姝臣正揪着鞋往脚上提,又气又急地瞪她一眼:“怎么都这个时辰了!今日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你们这些丫头心里都没数吗?”
竹青却不慌不忙抿唇一笑:“皇后娘娘体恤昨日娘子们困乏,特派人来传话,说不急着请安,用了早膳再去就是。”
顾姝臣这才松一口气,又坐回榻上。现在虽然还没到用早膳的时辰,但她也不能再跌回去睡了。虽然不知道策王侧妃那边是怎么打算的,但她作为亲儿媳妇,还是要早点去皇后娘娘的住处,方能体现她一片孝心。
这样想着,顾姝臣便起来梳妆打扮,临出门前,她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转头问竹青:“殿下呢?昨夜歇在何处?”
话音刚落,便听到正房处传来声音:“侧妃娘娘真是日理万机,劳烦您还想得起我。”
顾姝臣忙回头,便看到一身玄色的沈将时玉立在抱厦下,正负着手看她。
见他面上神色,顾姝臣就知道太子殿下不高兴了。于是撒丫子跑过去,拉住沈将时的一只袖子:“殿下今日起得早呢,昨日累坏了吧!”
边说着,她回头向竹青道:“我那里还有新鲜莲蓬,记得给殿下送些。”
谁想到面前这人一点不领情,等她假模假样关心完,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回去,临了才撂下一句:“请安回来,直接来找我。”
顾姝臣蹲了个是,看着沈将时的身影消失后,才起身往外走去,一边嘟囔着:“堂堂太子殿下,小心眼的很。”
清晨里日头还不算毒,微风携着花香徐徐,让人心情也随着畅快起来。他们住的府邸是前朝一位藩王的,前朝覆灭之后,藩王归顺本朝,老藩王没有后代,寿终正寝后,这园子便空了下来,这次正好给他们住了。
空气里带着几丝潮气,顾姝臣踏在青石板路上,耳畔鸟语声声,晨曦透过枝叶的罅隙落下来,随着裙摆浮动,恍若金制的蝴蝶若隐若现。
昨日太过匆忙,直到这时候,顾姝臣才真真切切意识到,她已经踏在江南的烟雨中。
皇后的住处稍远,顾姝臣抓紧脚步赶过去,皇后恰好在用膳,见顾姝臣进来,和善地笑着:“侧妃怎么来得这样早?”
顾姝臣笑意盈盈走上去,接过宫人手中的碗,替皇后娘娘盛了一碗粥:“儿臣初到江南,看什么都新鲜。天一亮就睡不着了,满心都是江南风光呢。”
皇后出身江南,听到她这番话,忍俊不禁:“你们年轻孩子,觉得新鲜也正常。既然出来了,也不必那么拘着。我们有了年岁的懒得走动,你们不必日日跟着,在这园子里多逛逛,也填些人气。”
顾姝臣抿着笑:“母后哪里就上了年岁呢?儿臣初来乍到四六不懂的,还得有个内行人提点着,方能看懂这江南的妙处呢。”
这话说到皇后心坎上,皇后笑意愈发深,拉着她的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语气温和:“今日可用了早膳?”
顾姝臣顺从地坐下:“儿臣出门时已经用了。”皇后点点头,让宫人给顾姝臣添一碗粥,悠悠道:“等到了馥州,便叫我娘家几位子侄进来,你们年轻孩子在一起,也玩得来。”
刚用完膳,外面便有人通报,说诸位娘子都到了。
顾姝臣陪着皇后出去,看到策王侧妃苏氏垂眸站着,见她出来,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移开目光。
一通请安见礼后,皇后留了玉昭仪,顾姝臣便跟着众娘娘们出去。苏氏走在前面,顾姝臣想了想,还是加快几步追上她。
“苏娘子,”她端了一个笑颜如花,装作不经意地跟苏氏聊天,“这园子里风景可真不错呢。”
苏氏依旧是淡淡的,应一声后便不再言语。
“我和太子在碧棠春水住着,苏娘子呢?”
苏氏抬眸看了一眼顾姝臣,见她面色如常,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回答道:“我在辞水居。”而后便又没了下文。
跟这样一个人说话,顾姝臣觉得有些尴尬。上次苏氏还说要来拜访她,这次也不知是怎么的,一副没什么兴致的样子。
顾姝臣只好讪讪一笑:“那……得了空便去辞水居拜访策王。”
谁想听到这话,苏氏忽然抬眸:“殿下不在辞水居里住着。”而后,神情古怪地看了一眼顾姝臣:“殿下在哪里,娘子不知道吗?”
这话彻底把顾姝臣问糊涂了,她瞠目站定,疑惑道:“娘子说什么呢?”
苏氏定定地看着她,良久后,才轻笑一声:“没什么。”
顾姝臣不解,幸好眼前就到了碧棠春水,二人蹲礼,苏氏笑笑:“这碧棠春水看着气派……明日便来拜访娘子。”
告辞苏氏后,顾姝臣也没再纠结方才苏氏怪异的举动,提着裙摆走进碧棠春水里,径直往正房走。
进屋前,顾姝臣草草看一圈,这里比她住的长乐阁还要大一些,庭院里种着各色花卉,大团绣球花开得热烈。只是此刻她顾不得欣赏,从她刚踏进门槛,就看到正房窗前站着一个人影。
门口茂才和魏有得都不在,顾姝臣自顾自掀开帘子:“殿下,我来啦!”
里面却没回答,顾姝臣也不大在意,转过屏风就看到沈将时坐在桌案前,低头执卷,仿佛刚才那个在窗前望眼欲穿的不是他。
顾姝臣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小心眼的毛病又犯了,于是笑意盈盈上前行礼:“妾给殿下请安,殿下用早膳了吗?”
沈将时依旧是冷淡的样子,应了一声叫她起来。顾姝臣立马跑到他身边,也不用人吩咐,就殷勤地研起墨来。
顾姝臣一边干劲十足地磨墨,一边垂眸看着沈将时的面色,见他还是冷着脸,只好开口道:“方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这园子里风景真是好呢……殿下,我把琴也带来了,妾已经看好地方了,等您忙完,咱们就到水边亭子里,便弹琴便看景,多惬意呀。”
沈将时嗯一声,修长手指轻轻翻动书页,眼皮都不掀一下。
顾姝臣有些泄气,动作也慢下来。真是不识好歹,自己就一晚上没过问他,至于计较到这个时候。这是看在他是太子殿下的面子上,才拉下脸哄他。要是自家哥哥弟弟,敢这样甩脸子,她早就踹出二里地了。
既然他不理,那她就走了。就在顾姝臣想直接告辞的时候,竹青适时地端着莲子进来,虽然莲蓬已经剥去,可是莲子青绿的外皮还在,用小青瓷碗盛着,格外清新。
采薇没有丝毫犹豫,把莲子放到顾姝臣手边便告退了,临走前还用眼神示意顾姝臣。
顾姝臣想了想,毕竟还有求于人,于是耐下性子,拿起一颗莲子剥开:“殿下吃莲子吧!”
沈将时抬眼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捻着一颗白嫩莲子,薄薄的指尖透着一点红。因为她要弹琴,所以并不像别的宫闱女眷一般留了长指甲,而是修剪得整齐,恍若月牙一般。
沈将时移开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孤手都占着。”
顾姝臣“啊”一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太子殿下的意思,面颊染上一片绯红,半天一动不动。
沈将时不满地抬眸瞥她一眼,指节轻轻敲了敲书案。
顾姝臣没办法,把莲子递到他唇边,沈将时也没犹豫,温润的唇不经意触到指尖,顾姝臣感到周身一颤,飞快收回了手。
沈将时似乎没有察觉她的不自在,泰然自若地拿起书。
顾姝臣垂着眸,专心致志地剥着莲子。她本想剥好了再一并端给太子殿下自己吃,谁想沈将时好像猜透她那点心思,每当她剥好一颗,目光就若有若无地往她指尖上落。
70-80
第71章 第71章 要不是侧妃来招惹孤。
一连吃了五六颗, 沈将时才缓缓放下书。
顾姝臣没注意到他的举动,还在垂眸仔细剥着莲子。青绿的外皮映衬着她红润的指尖,宛若春日新生的海棠花。
她今日又着了一身娇嫩桃粉, 分外明艳的色彩在她身上没有丝毫的俗气, 衬得整个人娉婷袅娜, 又带着说不出的如水沉静。
沈将时抬手勾住她的皓腕, 装作不经意地开口:“母后今日可为难你了吗?”
顾姝臣抬眼看着他轻笑一声,把剥下的外皮放在碟子里:“没有,母后还说让我在园子里玩呢。”
沈将时点点头,不再言语, 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也没示意顾姝臣继续喂他吃莲子。
顾姝臣捻着莲子仁犹豫一下, 小心翼翼开口解释道:“我……我昨日不是故意睡着的。”
她说着,一边用无辜的眼神看着沈将时, 一副受了委屈可怜巴巴的模样。
沈将时却不吃她这套, 闭上眼睛嗤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 怎么回事?”
顾姝臣抿抿唇:“昨日里圣架进城, 我在马车里见到那样的场面, 震撼到话也说不出来。一路上兴得厉害, 到园子里觉得浑身困乏, 回来就……”
她这理由编得好笑, 说到最后自己都不大相信了。幸好沈将时没准备深究,见她态度良好也就不再说什么, 转而轻轻一笑:“没见过世面。”
顾姝臣见他心情转好, 心里一喜,拢着裙摆滚到他怀里,顺便给他嘴里塞一颗莲子, 恭维道:“那、那殿下什么时候也到北地去,让北地的百姓们也见见世面。”
沈将时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沉重脸呵斥道:“青天白日的,成何体统?”
顾姝臣却不为所动,目光直往自己手腕上移,沈将时快速收回摩挲着少女皓腕的手,轻轻咳嗽一声。
瞥见他耳尖一点薄红,顾姝臣心里嗤笑一声,抬手环住他的脖颈,把脸贴在沈将时胸前,撒娇道:“殿下,咱们就去一次北地嘛……”
真是个不忘本的,自己还没发达呢,就想着照顾家乡里人。沈将时抬手拢了拢她的墨发,悠然道:“与其指望孤,不如你自己当上皇后回北地省亲,岂不是更有体面?”
顾姝臣抿唇忖了忖,好像也是这么个理。本朝国祚这么多年,好像还没出过个北地的皇后呢。
她要是能成了第一个,该是北地多大的荣耀呀。
沈将时捻着手中一点发丝,看着她眼底神色的变化,没出声。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太没上进心了。他得给她些动力,省得每日只知道玩闹,要不是自己天天在她眼前晃,恐怕早就把自己这个太子夫君忘了。
顾姝臣正在心里筹谋着自己当太子妃的大业,忽然感觉那只抚弄她发丝的手在缓缓下移,正一点点往她腰上滑。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沈将时的唇已经贴到她耳边。顾姝臣满脸通红,抬手去推他:“殿下,不要……这时候……”
沈将时从她发间抬起头,一手轻轻扣住她的柳腰。顾姝臣腰部本来就比别处敏感,这么一撩拨,只感到腰身一软,接着面上不由自主发起烫来。
“来月事了?”沈将时看着她泛红的面颊,面不改色地问道。
顾姝臣被他撩拨得心烦意乱,垂眸不敢看他,小声嘀咕道:“没、没有……”
得了这个回答,沈将时满意地伏在她颈边:“那就别废话。”
…………
等顾姝臣再被放下来,都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屋外还是一片静悄悄的,连走动的声音都没有。
顾姝臣看着地上凌乱的衣裙,再抬眼看看坐在书案前气定神闲的沈将时,气不打一处来。
在船上的时候夜夜荒唐也就罢了,如今都到了江南园子里,她以为太子殿下怎么也得收敛些了,可如今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反而还愈发不着调起来。这青天白日的,万一被别人听去了,她可是当真不做人了!
沈将时转头,恰好对上她颇为怨怼的目光,他轻轻摩挲着手指,淡然开口:“侧妃还不穿衣吗?”
顾姝臣哼唧一声,转过身去,把自己隐藏在帐子后面。
沈将时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孤知道了,今日侧妃困乏极了,是想让孤帮你穿。”
听到这话,顾姝臣猛然从榻上直起身子,一把抓起散落的衣裙:“不、不敢劳烦殿下!妾自己来就是了。”
沈将时却好像没听见这话,执意走到帐子前。顾姝臣见他动作,心下大乱,疑心他又要乱来,忙拿衣裙护住胸口。
看着她慌乱的模样,太子殿下丝毫不为所动,修长的手指掀开帘子,目光轻轻扫过她护着自己的手。
二人僵持了一阵,顾姝臣认命地把手松开:“好吧,但是先说好,您不许乱来……”
她剩下的话被堵在唇间,化作不成调的细碎……
约莫半个时辰后,顾姝臣终于能再一次把衣裙穿好,站在书案旁愤愤地瞪着沈将时。
“殿下,现在没午膳了,您说怎么办?”
沈将时轻轻打着扇子,捧起茶杯啜一口。顾姝臣被弄乱的墨发已重新梳好,可面上潮红还没完全褪去,宛若带着两点没涂好的胭脂。
现在质问的模样模样,让沈将时想到炸毛的眉音。果然宠随正主,两人竟有那么几分神似。
“孤也不知道怎么办。”他放下茶杯,抬眸觑一眼顾姝臣,“要不是侧妃来招惹孤,也不会如此。”
听到这话,顾姝臣气得冒烟,这是什么话,她如何就招惹太子殿下了,明明是太子不正经,看着她就满脑子都是……如今他是“饱”了,丝毫不管自家侧妃还饥肠辘辘。
她跺了跺脚:“我不管,我饿了。”
其实就算在江南里,太子殿下叫膳,哪里会有没有的道理?沈将时偏偏要逗弄她,装作无奈的样子:“那孤也没有办法了。”
顾姝臣咬着唇,抬手扯住沈将时的袖子:“嗯……殿下,既然这样,不如出去吃吧。”
沈将时抬眸看她一眼:“出去?”
顾姝臣点点头,满脸憧憬:“到外面市井里去!自古枼州就是不夜城,听说晚上也热闹得很,还有夜市呢。我就出去玩,顺便在外面用膳,到晚些时候再回来好不好?”
沈将时静静听她说完,缓缓开口道:“出去也不是不行,只是你一个人,孤可不放心。”
顾姝臣粲然一笑:“那……殿下跟我一起出去?”
听到她的话,沈将时唇角微微上扬,偏偏还要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孤可不像你一样,是个逍遥的闲人。如今就算出来了,也有多少事要忙。”
顾姝臣眼角耷拉下去:“那怎么办……”
沈将时转了转手中茶杯:“容孤考虑考虑吧。”
一听有戏,顾姝臣又眉开眼笑,抱住沈将时的胳膊:“那殿下你好好考虑一下,妾不急的!”
江南夜景,不看一次多可惜,顾姝臣灿烂笑着,动作又紧了紧,生怕沈将时反悔。
沈将时垂眸看向被她抱住的胳膊,淡淡开口道:“你要是再不放开,那孤可不能保证你还出不出得了门。”
顾姝臣立马松手,一溜烟到桌案旁坐下,继续剥她的莲子去了。
…………
听说顾姝臣要出门,采薇的脸拉下三尺长。
顾姝臣打着扇子,对着她笑:“苦着脸做什么?”
采薇有气无力地瞪自家小姐一眼:“娘娘,咱们才刚来一天,您就不能消停点吗?”
顾姝臣却不以为意,纠正她道:“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殿下要带我去的,不是我要闹着去的。你可别冤枉人。”
采薇撇了撇嘴没言语,就自家小姐那个磨人的性子,神仙来了也得退避三分,更别说太子殿下一介凡人了。
不管采薇怎么想,顾姝臣是兴高采烈地出了门。临行之前,她还给每个人都安排了身份。太子殿下是富商家的大少爷,魏有得是家里管家仆人,茂才是魏有得的儿子,采薇则是家里的小丫鬟。
沈将时看眼兴冲冲的顾姝臣,今日为了出门,她特意换了身朴素的衣服,鹅黄色襦裙配着粉宝石耳坠,一副新妇少奶奶的模样。沈将时心头一动,开口问:“那你是什么?”
顾姝臣一早就在等这句话,闻言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我是家里的姑奶奶!”
这话一出,几人都是怔住。顾姝臣歪着头看着他们:“怎么?不行吗?”
沈将时面色微冷:“随你。”
顾姝臣扬唇一笑,跟上沈将时的脚步:“那您就是我哥哥了,我是您妹妹。诶,您得记住了,哥哥!”
沈将时站定,无奈地回身看一眼她,没忍住开口问:“怎么就得当姑奶奶?”
他满心以为顾姝臣会和自己配一对,说自己来当少奶奶。结果这丫头偏偏不按套路出牌,主意大了,要当姑奶奶!
顾姝臣拉着他的袖子,嘻嘻笑着:“姑奶奶不好吗?我就喜欢当姑奶奶!”
从前听人家说,姑奶奶是贵客,回娘家是要坐上席的。她在家里是小妹妹,要敬重着兄长们,便总盼着当姑奶奶作威作福。如今她在东宫里难回家,便借着太子殿下过回姑奶奶的瘾吧!
沈将时无奈,负着手往前走:“好,姑奶奶好,给姑奶奶请安了。”
看着太子殿下吃瘪,茂才觉得好笑,垂着头正微微耸动肩膀,忽然听到啪一声,后脑生疼起来。
一转头,他师傅魏有得正在身后站着,抻了抻袖子对他道:“走吧,儿子。”
第72章 第72章 妹妹?
夏夜里的江南并不冷, 街上四处点着灯笼,如织的游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花香携着脂粉香弥漫, 热闹非凡。
沈将时拉着顾姝臣的手腕, 虽然除了他们主仆几个, 周围有许多暗卫, 但他怕顾姝臣贪玩走散,还是拉在自己手里安心些。
顾姝臣乍到江南,看哪都新奇,一会儿转转灯笼, 一会儿给杂耍的叫好,一会儿又让采薇拿钱去买东西。
出来还不到一个时辰, 魏有得茂才三人手里就提满了东西,连沈将时手里都拿着一个灯笼。
“哥哥, 你看那个!”路过石桥时, 只听顾姝臣一声惊呼, 紧了紧拉着沈将时的手, “你看!”
听到这一声哥哥, 沈将时心里倏地一跳, 没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反而攥住了女子的手腕。
“不、不要乱叫。”
顾姝臣狐疑抬眸, 看到沈将时耳后染上可疑的薄红,眨了眨眼, 忍不住揶揄道:“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沈将时唇线紧绷, 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去,直到一处人少的清净之地,才开口:“你……孤不是你兄长。”
在百姓面前装装也就是了, 怎么只有两人的时候,还这么叫。
她自己已经有两个兄长了,还嫌不够吗?
沈将时眸光黯了黯。他不想自己在她心里,跟顾家两兄弟是一样的。
顾姝臣瘪瘪嘴,不明白沈将时较这个真做什么,弯了弯眉眼,歪着头道:“我知道呀。可是今日出游,您说好了,我要当姑奶奶的。”
沈将时看着面前女子天真的面容,没再说话。
他心里后悔,在方才顾姝臣说她要当姑奶奶的时候,他就应该直截了当拒绝了她。
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顾姝臣一口一个哥哥叫得起劲,显然是摆起姑奶奶的款来,狠狠地占他的便宜。
看着沈将时恹恹的神色,顾姝臣想了想,勾起他的手指,善解人意地开口:“您不想当我哥哥也成。”
沈将时充满希冀地看着她。
顾姝臣扬唇一笑:“要不,您来当我弟弟?”
此话一出,沈将时瞬间黑了脸,哼一声,自顾自往前走去。
顾姝臣在后面提着裙摆追他:“哥哥!哥哥你等等我呀!”
二人继续在街市里随意逛着,直到顾姝臣在一个首饰铺子前面停下。
卖货的店小二显然很有眼力见,见面前二人穿着虽是不显,可周身带着难掩的贵气,便知二人身份不一般,忙笑着上前:“不知老爷想给夫人看些什么首饰?”
顾姝臣目光在各色珠花上流连着,嘴角却掩饰不住笑意:“什么老爷夫人的,这是我哥哥。”
闻言,店小二一愣,狐疑的目光在二人中间打了个转。
兄妹?这二人容貌没一点相似,气度却很是相配,怎么看也是郎才女貌的少年夫妇才是。
不过他没言语,讪笑着道:“是是是,小的眼拙。不知奶奶喜欢什么样的?我们这里的首饰,是整个枼州里最好的!”
顾姝臣点点头,赞同小儿的话。虽然这里的首饰用料不如京城铺子华贵,可是设计却别有巧思。于是挑了一朵茉莉珠花,叫沈将时给她戴上。
“好看吗?哥哥。”顾姝臣拢着鬓边,给沈将时展示。
沈将时默默地端详片刻,才缓缓开口:“妹妹自是国色天香。”
说罢,留下站在原地怔怔的顾姝臣,轻笑一声走出了铺子。
不多时,他的袖子就被人抓住。回眸,正对上面颊红润的顾姝臣。
“您……刚才叫我什么?”
沈将时面不改色:“你不是叫我哥哥吗,我叫你妹妹,情理之中。”
而后,他牵起顾姝臣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不喜欢吗,妹妹?”
他最后两字说得极慢,尾音轻轻上扬,带着几分遣倦,似乎似在缓缓咀嚼着两个字的味道。
顾姝臣脸又是一红,轻轻咬了咬唇,甩开他的手,快步走了几步,不让沈将时看到她此刻的脸色。
沈将时轻笑一声,下意识捋了捋腰间荷包的流苏。
先前看她口无遮拦大言不惭的,还以为是个多厉害的人,原来被调侃了两句,就受不住了。
沈将时眸光流转。
叫妹妹确实有几分意趣,可惜到底不如夫人来得合适般配。
妹妹……还是换个场合叫吧。
前面有一个卖栀子花串的婆子,见顾姝臣容貌秀丽出众,忙提起手中的花串:“小娘子,要不要戴栀子花串!今日只剩最后几串了!”
顾姝臣还没开口,却见一双手挑起一串栀子花,低沉有力的声音传来:“这花串倒是精巧,倒也配得我夫人。”
那婆子眉开眼笑,忙颔首应承着:“是是是,老爷说的是,名花配美人,这花很配夫人呢。”
沈将时垂眸拿了两串,亲手戴在顾姝臣手腕上。
身后茂才付了银子给那婆子,婆子笑意愈深,对着二人福身:“多谢老爷夫人!”
顾姝臣垂眸看着手上的手串,缕缕幽香浮动,闷声道:“怎么又不叫妹妹了?”
沈将时看她一眼,淡淡开口:“还是夫人叫得更顺口一些。”
看顾姝臣娇羞的模样也更顺眼一些。
顾姝臣抬眼觑他一眼。
罢了罢了,太子殿下向来从心所欲,他既然想这样叫,那就不怪她过把太子妃娘娘的瘾了。
等到二人玩尽兴后,再回了碧棠春水,已经是要就寝的时辰了。
有臣子傍晚忽然送了奏疏来,沈将时只得先去书房打点。顾姝臣一个人在正殿卧房梳洗完,没敢再重蹈覆辙,乖乖地坐在小榻上慢条斯理地绞着头发,等沈将时忙完。
烛影绰绰,窗外蝉鸣阵阵,衬得夏夜格外静谧,不由让人全身都放松下来。
宫人纷纷退了出去,半晌后,采薇端着茶水进来。
顾姝臣放下绞头发的帕子,手指轻轻梳拢着墨发,看着采薇神色道:“怎么了?”
采薇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娘娘,今日咱们在外面……奴婢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顾姝臣喝茶水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采薇:“风言风语?”
采薇忧虑地点点头,靠近顾姝臣:“是奴婢买糕点的时候……听到几个人议论的。”
顾姝臣正了正神色,压低声音道:“什么?”
采薇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奴婢听他们说……外面有传闻,说殿下不是圣上亲子!”
此话一出,顾姝臣失手打碎了茶杯,温热的茶水撒在裙摆上。
“你胡说什么!”
采薇看着自家娘娘,满眼都是惊惧:“娘娘……”
外面的宫人听到动静,忙进到内室里,看着地上破碎的瓷片,皆是一惊。
顾姝臣很快稳了稳神色,对她们摆摆手:“无事,是本宫没拿稳。”
待到宫人们收拾了茶水退出去,顾姝臣才沉下面色对采薇道:“这些胡言乱语,再不许提!”
采薇见顾姝臣神色,忙不迭点头称是。
顾姝臣感到有些心累,叫采薇下去,自己褪了衣裙,窝在床榻上。
她知道采薇素日里是个沉稳的,今日定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才会到她面前说。
可混淆皇家血脉,是屠戮九族的罪过。
顾姝臣想到临行前那个梦,忍不住打个寒颤,拉了拉手中锦被,把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扔出去。市井传言,不足为信,没必要为了这些事大惊小怪。
夜色沉沉,沈将时玩弄着身上女子的墨发。
顾姝臣伏在沈将时胸口,水眸带着一点倦意,盯着枕上的花纹发呆。
沈将时发觉面前女子的心不在焉,轻轻拍了拍顾姝臣的柳腰,惹得她不满地哼唧着。
顾姝臣刚要抱怨,声音却被堵了回去。沈将时抓着她的手压在榻上。
“专心点。”
…………
第二日顾姝臣醒来,天已经蒙蒙亮。
她转眸,发觉腰身被人搂着。
沈将时把人拢在怀里,慵懒开口:“别动。”
顾姝臣咬了咬唇,小声嘀咕着:“妾得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沈将时这才懒懒睁眼:“侧妃倒是有力气。”
手上动作却是半点都不松。
那幽怨的语气,仿佛顾姝臣是什么吸人精血的妖怪一样。
顾姝臣扭了扭腰身,委屈道:“殿下……”
这一声叫得人心底发热,沈将时按住她不安分的手,重新闭上眼。
“再歇息一刻钟。”
等到沈将时终于肯放顾姝臣走,她匆匆忙忙刚到皇后的住处,见皇后还没露面,总算松了口气。
今日皇后也没久留她们,只说日后不必日日来请安,便放了她们回去。
顾姝臣和苏氏一起往回走,拐过一座亭子,就在快到碧棠春水的时候,忽然看到远处走来一个身影。
顾姝臣还没看清来人,却感到身畔的苏氏动作一僵,似乎有些颤抖。
她还没来得及询问苏氏,便见来人径直向她们走来。
那人一身墨绿色,束着玉冠,眉眼温润,带着风流的柔情。苏氏站定,福身款款行礼:“妾身见过殿下。”
顾姝臣也微微蹲身:“给策王殿下请安。”
策王的目光在顾姝臣身上流连了一瞬,淡淡应一声,便自顾自先离开了。
顾姝臣和苏氏起身,顾姝臣有些疑惑地喃喃道:“策王怎么从这边来了?”
苏氏看她一眼,开口道:“殿下在一心居住着。”
顾姝臣讶然:“一心居?”
她知道一心居,就在碧棠春水不远处。只是一心居很小,住一个人将将住得开。
也怪不得苏氏会一个人住着。
只是策王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顾姝臣觉得有些古怪。
再想到昨夜的那些传闻,顾姝臣忽然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
第73章 第73章 出什么事了?
不远处, 策王回身,看着那一抹窈窕身影远去。
他的身旁悄无声息出现一人,低声道:
“主子, 事情已经办成了。”
策王点点头, 看着女子的身影在一簇翠竹后消失, 眼底冷意渐渐浮现。
…………
枼州城里风景虽好, 待时间久了,园子里的景色都看腻,便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顾姝臣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头几日就把园子逛了个遍, 到现在成日里无所事事。
幸而今日清河郡主来看她,两人便在园子里的小湖上泛起舟来。
湖中开着各色荷花, 随着微风轻摇。清晨刚刚下过一场雨,碧绿的荷叶盛着水珠, 圆润晶莹恍若玻璃宝石一般。
二人悠闲地坐在船上吃点心, 一个小内侍缓缓划桨。
一直划到湖心一座亭子附近, 顾姝臣叫内侍把船停住, 她们要在此处看景。
四处无人, 只有风过荷叶的轻响。顾姝臣抬手给清河倒一杯茶水, 茶香氤氲着荷花清甜, 别有一番意境。
“清河, 你觉得,策王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清河摆弄着手上的玉镯, 听到她问话“啊”了一声, 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顾姝臣:“表哥……从前他不常和我们一起玩,我只听说他待人谦和温润, 平日里也没什么架子。”
待人谦和温润?看着清河的神态,顾姝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清河喝一口茶水,神情古怪地看着她:“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顾姝臣摇摇头:“听说策王在一心居住着,没让苏侧妃随居,有些好奇罢了。”
清河支着下巴,低头忖了忖:“京城里倒是也有些传闻……跟策王相关的。”
说罢,她面颊染上些红晕,目光看着小碟子里的糕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姝臣凑近她一些,好奇道:“什么?”
清河抬头觑她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有些扭捏。最终,还是在顾姝臣不停的催促下,附到顾姝臣的耳边。
“听闻,策王不大喜欢女人……是个……断袖。”
顾姝臣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可能!”她坚定地摇摇头,“王妃刚生了位小郡主,他怎么可能是断袖!”
她声音不由自主大了些,惊起水中飞鸟,略着水面飞起。
清河忙不迭拉住她的袖子:“你小声些!嚷嚷什么!”
顾姝臣依旧一脸不可置信。
清河撇撇嘴,又靠近了些:“我……也是听说的,你不要跟别人说。”
顾姝臣忙不迭点点头。
清河揪了下帕子:“听说策王在家里……嗯……安寝的时候,让王妃和侧妃都办成男子。”
顾姝臣怔住,半晌说不出话。
耳边,清河的声音还在继续:“……还有,听说策王在床榻上……喜欢……”
听到这话,顾姝臣瞪大了眼睛,忙抬手去捂清河的嘴,另一手不轻不重地落在她身上:“你个没出嫁的丫头!你说什么呢!”
清河的嘴被捂住,颇为无辜地冲着顾姝臣眨眨眼。
顾姝臣把手拿下来,又打了她两下,再她腰间一拧:“不、不许再说了,要是让公主殿下听到,看你怎么交代。”
清河歪着脑袋坏笑:“要是娘问起来,我就说是侧妃娘娘教的。反正侧妃娘娘嫁人了,知道这些也不奇怪。”
顾姝臣听出清河是在编排她,还是羞红了脸,扔了手中帕子,又狠狠在她身上揪了几把。
…………
暮色将至,顾姝臣和清河告别后,独自往碧棠春水去。
河畔立着怪石假山,顾姝臣送了一程清河郡主,回来的时候有些疲惫,便坐在一块怪石上歇起脚来。
现在回去,沈将时便又要箍着她读书学习。横竖夏日里天长,她再坐一会儿也不打紧。
白云卷着落日余晖,点燃着园中每一处景致。顾姝臣靠坐在假山上,被暮色遮得严严实实。
就在她准备起身的时候,忽然听到两道低沉的声音传来。
“记住,千万莫要让旁人发觉,知道了吗!”
“知道了,玉桂姐姐,你就放心吧。”
顾姝臣眉心微蹙,玉桂?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怎么会在此处?
她不动神色地往里靠了靠,让巨石掩盖住自己,一边从巨石的缝隙里往外看。
玉桂背对着她,看不清神态。她面前弓腰立着的男子却被顾姝臣看个一清二楚。只是这人面生得很,顾姝臣以前从未见过。
“这事若是办成了,少不得赏你。”
“奴才知道,咱们这不都是为了太子殿下嘛。”
为了太子?顾姝臣心头一跳。二人又低声说了些什么,玉桂又塞给那男子一个东西,二人脚步渐渐远去。
又过了良久,顾姝臣才从怪石后现身,加紧脚步往碧棠春水走。
发生了什么事,皇后竟然会这样偷偷摸摸解决?
顾姝臣有些心绪不宁,一直走到厢房里,还是魂不守舍的模样。
竹青看到顾姝臣的模样,心中一惊:“娘娘怎么来这了?”
自从到了枼州,除过头一日,娘娘一直歇在正殿里,甚少回厢房。
今日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面色还有些苍白?
顾姝臣怔了怔,随即露出一个笑:“我……现在过去,那位又要考我功课。且在这里躲躲,晚膳再过去也不迟。”
看着娘娘的面色,竹青心中仍有些狐疑。
顾姝臣眨了眨眼,故作轻松地坐在窗边:“可有冰酿圆子,快给我拿来。”
听到顾姝臣要东西,竹青忙应声:“有的,一早就在冰里放着了,只等娘娘了。”
竹青端来瓷碗,有些埋怨地开口道:“殿下也真是……明明是带娘娘出来玩,怎么还偏要娘娘整日里读书的。”
顾姝臣咬一口圆子:“就是就是!他最坏了,分明就是故意不让我好好玩。”
忽然,窗外传来声音:“看来侧妃对孤的意见不小啊。”
顾姝臣愣住,反应过来时,沈将时已经站到她面前,而竹青早就不知道躲到何处去了。
顾姝臣笑得格外心虚:“殿下您怎么来了。”
沈将时哼一声,坐到她身旁:“孤要是不来,还听不到侧妃对我这番评价呢。”
顾姝臣见他的模样,就知道某人小心眼的毛病又犯了,忙舀起一勺圆子喂到他口中:“殿下快吃!”
沈将时被猛然塞了一嘴冰圆子,垂眸看着女子带笑的眉眼,抬手点了点她额头:“你就卖乖吧。”
顾姝臣攀着他衣袖靠上去,眉眼盈盈:“怎么,殿下不喜欢我卖乖吗?”
沈将时手指划过她耳畔,留在温润的唇瓣上。
“就你最放肆。”
顾姝臣靠在他怀里,任由某人手在她腰间不老实地流连着。
想到今日那件事,顾姝臣心沉了沉。
……还是不要提了,就让它烂在心底吧。
…………
日子一晃过去半个月,顾姝臣一直留心着策王的动作,还要分出些许心神来关注着皇后娘娘,倒也没有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
好在这段日子里,策王都没有什么异动,苏氏得空也来寻过她。顾姝臣一次都没有推辞,看能不能在苏氏身上探得清河郡主所说的事情。
奈何苏氏也一贯如此,偶尔她试探着提起策王,也不见她神色有异。
或许……那日清河郡主说的,只是谣言?
沈将时见她捧着书,思绪却像是扔到九霄云外去了,颇为不满地从她手里把书抽出来。
顾姝臣回过神,便看到一道阴影压下来,沈将时沉着面色看她。
顾姝臣抿唇,美艳的小脸上露出一个笑:“这书上写的,我都会了,殿下要不考考我?”
沈将时面色不改,手指随意翻动着书页,问了几个问题,顾姝臣一一都答上来,虽然答得不算多出彩,但显然也是认真读过了的。
沈将时心中觉得满意,面上却仍是不显,淡淡应一声:“读书时要专心,像你这样三心二意的,如何能把学问吃透?”
顾姝臣不同意地啧一声:“非也。若是心中有灵性,哪怕是在乱耳丝竹声中,照样能把书读明白。要是没有那份才智,就是把书读个八百十遍,背得滚瓜烂熟,也是一点都没用的。可见那些读不好书,把原因都归于不够勤勉的,只是给自己才智不够的找补之言罢了。”
顾姝臣歪理一向多,沈将时一点都不意外。不过她今日这番话,意外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心中生出些莫名的愉悦,放下书拉起顾姝臣的手:“是是是,侧妃娘娘才智过人,不是他们可以比的。”
二人正说着,忽听到外面传来声音,沈将时蹙了蹙眉,叫人进来。
茂才走进来,步履有些慌乱。
“出什么事了?”沈将时问。
茂才犹豫了一下,目光看向顾姝臣。
沈将时不耐地叩了叩桌案:“直说就是。”
茂才忙跪下,回到:“殿下,方才外传话来,说园子里发现,死了一个人。”
顾姝臣心中一惊:“什么?”
茂才继续回到:“是在……是在向才人的院子旁的一口井的发现的,人已经死了两三天了……现下皇后娘娘已经赶过去了。”
园子里死了个人,还是在宠妃的住处附近发现,这可不是小事。沈将时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顾姝臣想了想,起身对着沈将时行礼:“那妾也去看看。”
沈将时没反对:“去吧,这几日天凉,记得添件披风再过去。”
顾姝臣应是,疾步走了出去,门外竹青早就候着,二人一起往向才人的住处走去。
桌案后,沈将时冷冷地看了茂才一眼。
茂才慌乱地把头低下去,几滴汗珠落在地上。
“以后,孤不想再看到你们在侧妃面前遮遮掩掩,听懂了吗?”
第74章 第74章 鸿门宴?
顾姝臣赶到的时候, 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她携着竹青在后面站着,一眼便看到人群中面色铁青的皇后娘娘。
旁边,还站着一个身穿华服的女子, 正拿帕子捂着嘴, 呜呜咽咽地哭着。
玉昭仪也在旁边, 看着哭泣的女子, 脸色有些难看:“向才人,本宫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这么一直哭哭啼啼,皇后娘娘也没办法给你做主啊。”
向才人抹着眼泪, 抬眼看了一眼玉昭仪:“娘娘说得轻松,这死人不知在嫔妾院子旁待了几天!改天你们润玉院附近也死人了, 我就不信娘娘也能这么坐得住?”
这话说得太难听,果然, 玉昭仪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抬手颤抖地指着向才人:“你……”
而后转身向皇后娘娘行礼道:“娘娘, 向才人出言不逊、藐视上位, 示宫规为无物, 请娘娘给臣妾做主。”
皇后娘娘面色又沉了几分, 瞥见顾姝臣和苏氏的身影, 凤眸里闪过些晦暗的情绪。
“行了。”她冷冷呵一声, “在宫里闹闹也就算了,在外面还要这般丢人现眼吗?”
顾姝臣正看着热闹, 忽然感到有人拉住了自己袖子, 回眸就看到苏氏,正在她旁边站着。
“方才皇上来过了。”苏氏目光依旧注意着人群里的动静,轻轻开口, “皇上让皇后娘娘处理此事。”
顾姝臣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一般让皇后处理的事,皇上从不轻易插手,给足了这个嫡妻面子。
“那现在怎么样了?”顾姝臣小声问。
苏氏摇摇头,目光向地面看去:“还无甚眉目。”
顾姝臣顺着她的目光,就看到地面上躺着一个人。只一这眼,她看清了那人容貌后,顿感到冷汗直冒,一阵头晕目眩袭来!
她身子不由一晃,险些栽倒,幸好竹青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娘娘,若是不舒服,咱们不如先回去……”
顾姝臣扶着竹青的手,深呼吸了几次,缓了缓情绪,对着她摇摇头:“我没事。”
再抬眼看向地面那人,那人被井水泡得发肿,显然是已经死了两三天了。但是顾姝臣还能看出,这人正是那日和玉桂说话的男子!
他不是替皇后娘娘办事吗?怎么会死呢?
顾姝臣攥紧了袖子下的手。
就在她思绪流转的时候,面前向才人忽然跪倒在皇后面前:“求娘娘给臣妾做主!定是、定是有人要害臣妾!”
皇后娘娘被吵得心烦:“平白无故的,害你做什么!快起来!”
向才人哭哭啼啼地被人扶起来,这时候,园子里的总管太监刘氏被带到皇后面前。
刘太监也是满脸灰白,跪倒在皇后面前,头磕得直响:“娘娘,这人是一个采买的下人……前两日出去采买后就一直没了音讯,奴才、奴才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刘太监:“谁和这下人接触过,继续查。”
采买的下人?顾姝臣心里一惊,这人并不是太监,那就不是从宫里带出来的,而是枼州人。
枼州的人怎么会和皇后娘娘身边人牵上线?
再看皇后娘娘的态度,丝毫不见慌乱,顾姝臣心中狐疑更甚。
难道皇后就不怕被人查出来,这人跟玉桂接触过吗?
还是……
顾姝臣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顿觉一阵恶寒。
她定不可能傻乎乎地跟旁人说她见过这人,只好往后靠,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皇后娘娘不动神色扫过众人,见到顾姝臣盯着地上的尸体,神色有异,不由心头微动。
“今日天色不早,你们都先回去吧。”
众人都应是。皇后娘娘看了一眼抽噎不止的向才人:“向才人今日出言不逊,按宫规本宫应罚你。念着你方才受了惊吓,就罚你抄一卷佛经吧。”
虽然向才人方才对着玉昭仪嚣张,但对着皇后娘娘,却是不敢不恭敬,应了是便由宫女搀扶着回院子里了。
顾姝臣也行礼告退,看着天边晕开的墨蓝色,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
第二日天将将亮,顾姝臣前脚送走了沈将时,就有宫人来报,叫侧妃往皇后娘娘那一趟。
今日不是请安的日子,顾姝臣心里咯噔一下,问来人:“皇后娘娘只叫我一人吗?”
那内侍笑着:“奴才不知。”
顾姝臣心沉了沉,仔细检查了着装首饰,确认没有什么不妥后,跟着内侍往皇后娘娘的住处去。
皇后娘娘正在里间用早膳,见她来了,亲昵地抬手叫她坐。
“这几日在这里,住得可习惯?”
顾姝臣小心大量着皇后娘娘的神色,开口道:“得娘娘照顾,妾一切都好。”
皇后娘娘点点头:“时儿身边只有你一个人照顾,到是辛苦你了。”
顾姝臣咂了咂这句话的味道,不像是在提点或讽刺她,于是露出一个羞赧的笑:“娘娘和殿下的厚爱,妾不敢忘。”
皇后没言语,手中拿着瓷勺,轻轻搅动着。
这时候,顾姝臣才发现,殿内宫人不知何时都出去了,最后一个宫女出去的时候,还轻轻阖上了殿门。
顾姝臣心里暗道不好,面上依旧挂着笑,替皇后娘娘布菜。
皇后制止了她的动作,抬眼看向她:“昨日园子里不太平,侧妃可知道?”
顾姝臣迟疑了一下:“妾知道的。”
皇后继续道:“侧妃近日,可见过什么人?”
顾姝臣眸光一闪,利落起身跪在皇后娘娘面前:“娘娘……”
皇后神色淡淡,只有一双凌厉的凤眸,恍若要看穿顾姝臣的内心一般。
顾姝臣咬着唇,知道在皇后娘娘面前,自己是瞒不过了,低着头回话:“妾确实看到了。”
看着皇后娘娘微沉的面色,顾姝臣又补了一句:“妾只是看到,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起。殿下……也是不知道的。”
听到这话,皇后脸上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抬手拉她起来:“好孩子,我知道你惯来是个稳妥的,只是随口一问,何至于这般慌张。”
顾姝臣也勾起一个乖巧的笑,重新坐回皇后身边。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有些事情……侧妃心里有数就好。本宫行事,左右是为了时儿,想来侧妃也跟本宫心中所想是一样的。”
顾姝臣压下心里的不安,垂眸道:“儿臣省的。”
皇后笑意愈深:“侧妃向来聪慧,本宫不过是怕你们忧心,才多说几句。回去以后,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说,想来侧妃也是知晓的。”
一刻钟后,皇后用完了早膳,便放顾姝臣回去了。顾姝臣走在石板路上,看着潺潺流水卷着落花,心想,这件事恐怕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至于真相?这宫里多的是没有真相的事。能有一个看得过去的说法,已是不易。
顾姝臣没有马上回碧棠春水去,而是在外面逗留了半日,直到快用午膳,才匆匆赶回去。
还没跨进院门,就看到一个焦急的身影。见她回来,忙迎上去。竹青满脸急色:“娘娘怎么现在才回来?”
顾姝臣搭上她的手:“怎么了?”
竹青道:“策王要在满沁园设宴,殿下正找娘娘呢。”
设宴?顾姝臣有些好奇:“都请了谁?”
竹青替顾姝臣重新梳妆,一边回话:“只请了殿下和娘娘,再加上苏侧妃。”
顾姝臣戴耳坠的动作一顿,只有四人?
怎么听起来像一场鸿门宴呢。
顾姝臣轻笑一声,在镜子里看一眼竹青:“替你家娘娘好好梳妆,不要在策王面前丢了太子殿下的脸。”
竹青扬起一个笑:“定叫娘娘艳压群芳。”
…………
不多时,顾姝臣梳妆打扮好,沈将时也恰好回来,看到美人一身粉衣施施然走出来,心头一动。
女子身穿着云锦宫装,恰好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肩上配着薄纱,在日光下恍若花间萦绕的雾气,衬托得她眉眼盈盈。
沈将时拉起她的手:“走吧。”
二人相携到满沁园,策王和苏氏已经在里面,见他们来忙上前。
顾姝臣对着策王福身,策王淡淡点头:“弟妹不必多礼。”一副不怎么在意顾姝臣的样子。
只是他那在一抹不经意落在顾姝臣腰间的目光,还是被沈将时看去。
他眸光微暗,侧身替顾姝臣挡开那目光。
苏氏瞥见沈将时眸色,又抬眼看一眼明媚娇艳的顾姝臣,以为太子殿下是在介意策王那一声“弟妹”。
她心中有些疑惑,传闻太子殿下不是很宠爱这位侧妃吗?怎么连一声称呼都要在意?
还是说太子殿下当真古板如此?那活泼如顾姝臣,在东宫的日子想必不好过。
思及此,苏氏看顾姝臣的目光多了几分同情。
几人各怀鬼胎,顾姝臣却没那么多想法,乖巧地跟着沈将时入座。
四人坐好,策王率先举杯:“来枼州这么久,一直没寻得机会宴请太子。如今快要离开了,我这个当大哥的说什么也要尽尽地主之谊了。”
尽地主之谊?顾姝臣心中疑惑,抬眼看向沈将时,见他面色如常,举杯回应:“大哥说笑了。”
宴席间,策王倒是还算热情,一直和太子殿下说话。沈将时对这位兄长却是淡淡,不过平常回复,说不上多亲昵,但也看不出厌恶。
顾姝臣和苏氏只顾着低头吃菜,连眼神交汇都没有。但是她还是能敏锐地感觉到,苏氏今日格外紧张。
直到这一顿饭结束,都没再发生什么事。就在顾姝臣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策王的目光突然转向顾姝臣。
“不知今日的饭菜,可合侧妃娘娘的口味?”
第75章 第75章 苏氏知道了什么?
顾姝臣一愣, 下意识抬眼看向沈将时。
沈将时不动声色捏了捏女子袖子下的手腕,顾姝臣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笑意不减, 对着策王恭敬道:“殿下这里的东西, 自然是极好的。”
策王似乎对她这种客气疏离的回答不太满意, 眉间微微蹙起:“听闻侧妃不爱吃鱼鲜……枼州此地多鱼虾, 可是让侧妃不满?”
顾姝臣抬眸看了一眼策王,他神情真挚,清润的嗓音也染上几分焦急。
其实他的样貌与太子有三分相似,可气质却大相径庭。比起太子与生俱来的冷冽与威严, 策王看起来如同温文尔雅的邻家书生。
可偏偏这样,让顾姝臣觉得不安。
皇家的人, 哪有简单的?她不相信策王如同看上去那般纯善无害。
只听他方才那般话,她的喜好一向不示人, 策王又是如何得知她不喜鱼虾的?
既然得知了, 为何准备宴席的时候不提出来, 偏偏要等到午膳结束时才说?
顾姝臣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躲在沈将时袖子后面:“策王说笑了, 妾并没有不喜欢鱼鲜。想来是底下人嚼舌根, 让策王殿下误会了。”
策王眸光微动, 目光落在太子与沈将时交缠的衣角上。
一场小宴席结束, 回到碧棠春水,方才一直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这次与策王见面, 说不上多不愉快, 但是在这个人身边,顾姝臣总是感觉浑身不自在。
一直走到正殿,顾姝臣才猛然发觉, 自己的手一直在被沈将时紧紧攥着,力道似乎格外大。
脸上神色也不大好,这幅模样,忽然让顾姝臣想起当年除夕宫宴上,沈将时也是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只不过比起那时面对沈将时的慌乱无措,现在的顾姝臣显然游刃有余得多。
她轻轻摇了摇两人拉在一起的手:“殿下?”
沈将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顾姝臣唤着,微微一怔,松开了攥着顾姝臣的手:“对不起,孤没注意……”
顾姝臣摇了摇头,她看得出来,沈将时同样有些心不在焉。
她心里存着一个疑问,开口问道:“方才,策王为什么说自己是东道主呢?”
沈将时垂眸笑了笑:“以前父皇派皇兄来枼州处理事务,策王曾在此地暂住过一段时日。”
顾姝臣突然想到什么:“那殿下那时候……不是在馥州?”
沈将时淡淡点头:“就是在那时候。”
顾姝臣心中感慨,他们这位皇帝一碗水端得可真平。太子南下处理事务,必要把策王也派出去。
若是在一般人家,或许会兄友弟恭父子和睦。可这里是皇家,沈将时一早就被定为了储君。皇上这么做,也不怕让策王生出什么念头。
…………
又在枼州待了五日,沈将时便要先出发往馥州去。
碧棠春水里又热闹起来,茂才带着几个小内侍收拾东西。顾姝臣揪着帕子在抱厦里站着看花,思绪早就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沈将时从外面进来,就看到顾姝臣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一紧,快步走上去,拉着她到屋里。
“横竖我就先走四五日,等我那里一切收拾妥当了,你们也就差不多到了。”
顾姝臣咬咬唇,双手抱住他的腰,一言不发。
沈将时看着怀中女子委屈要落泪的模样,心里一揪,抬手揉了揉她的墨发:“等咱们到了那边,就有自己的小园子住了,不用跟父皇母后在一起。到时候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可顾姝臣怎么能放心?她自从嫁入东宫,从来没有跟沈将时分开过。她眼眶发酸,抬眸看着沈将时:“不能把我一起带过去吗?”
看着沈将时眼里的神色,顾姝臣就知道她这个请求是得不到满足了,抬手揉了揉眼角:“好吧……那你记得,千万小心些。”
沈将时点头应是,摩挲着少女的皓腕忖了忖:“这样吧,我让你二哥不用跟着我,再把魏有得留下就是了。”
此话一出,门外魏有得心里一惊。他从少时就跟在太子身边,说是沈将时的一把手也不为过,甚至比属下慕容逸还要多几分信任。如今太子要独自南下,就这样把他留给侧妃了?
里间顾姝臣也是一愣,接着嗔怪道:“那怎么成呢?殿下身边,总得有人照顾的呀。”
沈将时笑着道:“我还能饿着自己不成?你怎么这般小瞧我。”
顾姝臣坚决摇摇头:“那也不行。我跟在皇后娘娘身边,不会有事的。”
可最终,沈将时还是把魏有得留了下来。这一日清晨,顾姝臣站在碧棠春水门口,送沈将时往馥州去。
空中下了微薄的细雨,天地间萦绕着朦胧的雾气,顾姝臣围着披风,直到沈将时的身影走远,消失在雾气里,还不肯回去。
她有那么一刹那,真想把自己变小,小到能装到沈将时的袖子里,跟他一起去馥州。
魏有得心里叹了口气:“娘娘,咱们回去吧。”
采薇也在一旁道:“这雨马上就要大起来了,被淋湿了可要生病了。”
顾姝臣执拗地还想再站一会儿,却看到远处走来一个人。
那人打着伞,苗条曼丽的身姿在伞下浮现,走近了,顾姝臣才看清,原来是苏氏。
“娘子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顾姝臣有些意外,按理说,太子殿下刚走,现在这个时候,应当是没有人来着碧棠春水打扰才是。更何况还下着雨,怎么苏氏就这样急匆匆地来了。
不过来者是客,就算顾姝臣心绪不佳,该有的礼数却是一点不能少的。于是请苏氏到里间坐,又叫采薇上茶。
苏氏捧着茶杯,笑着对顾姝臣道:“我家殿下说,太子殿下刚刚启程,想必侧妃娘娘心绪不佳,让我来陪伴娘子说说话。”
听到这话,顾姝臣心陡然一沉。
怎么又是策王?
他这般刻意接近,到底是出于对兄弟的关爱,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顾姝臣心里想着,面上依旧带着笑:“劳烦策王殿下费心了。其实我也没什么担心的,太子身边跟着那么多人,定不会出纰漏的。”
苏氏应是,看着顾姝臣,黛眉微蹙:“说起来,殿下怎么不带娘子一起去呢?馥州也不远,按理说带着娘子也不妨事的。”
顾姝臣垂眸啜了一口茶:“殿下也说了要带我同去,只是我嫌车马劳顿,贪图走水路舒服些,才婉拒了陛下。”
而后,她莞尔一笑:“况且娘子也说了,馥州不远,过几日咱们也就到了,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苏氏讪讪一笑,在顾姝臣真挚的目光下,只得点头应是。
二人又坐着闲谈了片刻,苏氏轻轻抚弄着桌案上摆好的的盆栽栀子,垂眸对顾姝臣道:“前些天那件事……娘子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骤然听到,顾姝臣有些云里雾里,蹙眉问:“什么?”
苏氏抿抿唇,捏着帕子凑近顾姝臣:“就是……向娘娘那边……”
顾姝臣这下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心里咯噔一下,忙垂眸啜一口茶掩盖住眼底的神色:“不是说失足落水吗。”
苏氏眸光动了动,压低声音道:“面上是这么说的……可我总觉得,另有隐情呢。”
顾姝臣立马敛了神色,神情冷淡地看向苏侧妃:“是吗?本宫只听皇后娘娘是这样说的。难道有人在侧妃面前乱嚼舌根?还是说,侧妃知道些什么?”
看着顾姝臣忽然冷下来的面色,苏氏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脸颊有些泛白,悻悻然笑着:“我、我就随口一说……”
顾姝臣面色不改:“此处人多眼杂,侧妃还是要小心点。”
她的目光落在苏氏脸上,女子清秀的面庞此刻看起来有几分慌乱:“不然,给策王惹上祸端可就不好了。”
…………
送走了苏氏,外面雨却下得愈发大。
顾姝臣坐在窗边,看着雨打窗棂,一动也不动。
身畔栀子的清香袭来,一滴雨珠蹦进来,落在顾姝臣的手腕上。
她在想,苏氏方才那一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下人淹死的事,前几日便有了定论,只说是他拿了赏钱在外面吃酒,结果醉倒在了井里。
一个枼州的下人,跟皇城里来的人们没什么关系,人们叹息一阵,也就渐渐忘了这件事。
连顾姝臣自己,都快忘了这个人。
结果今日,苏氏骤然提起,还说了那么一番云里雾里的话。
偏偏还是在太子离开的这个节骨眼上,让人不由得多想。
顾姝臣袖子下的手缓缓攥紧,直到指甲刺进掌心,微微作痛。
难道苏氏知道了什么?今日事故意来试探她?
顾姝臣蹙眉。
不可能,皇后能知道,是因为她那日的跟清河郡主游湖本就不是秘密,皇后见她那日神色,再稍微一推敲,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苏氏并不应该知道,那日那个下人曾和玉桂见过面。
况且,那下人死的真相顾姝臣并不知道,到底和皇后娘娘有没有牵扯还是两说。苏氏为什么笃定那下人的死不是意外?
顾姝臣心底生出寒意,想要去拿桌上的杯子,谁料手一抖,瓷杯磕在桌沿上。
刹那间,瓷片四溅,一片直直飞过顾姝臣的手背!
顾姝臣顿感一阵剧痛,慌忙拿帕子按住手背,殷红从帕子下浸出来,很快染红了一大片。
采薇和竹青听到响动纷纷赶过来,见状吓了一大跳,慌忙叫人去请太医。
顾姝臣按着手背,感受到汩汩鲜血,心中有些懊恼。
就算太子不在,太医也不敢怠慢,很快带着医女来了。
顾姝臣扶额,把手伸给太医,太医仔细检查一番后,便让医女包扎。
“娘娘的伤口不深,这几日注意不要见水,将养几日便无碍了。”
而后,又对顾姝臣道:“微臣替娘娘把脉,再开几贴祛火的药,能愈合快一些。”
这倒也正常,如今天热,伤口容易发炎。顾姝臣点头,把手放在药枕上,采薇替她搭上帕子。
谁想,太医的手指刚放上去,眉头立马皱起来。
第76章 第76章 离开。
采薇慌张地看向太医:“可是我家娘娘有什么不妥?”
顾姝臣此刻也发现了太医的异常, 蹙眉看向他:“如何?可是本宫身子出了什么问题?”
太医皱眉,沉声道:“请娘娘稍等,容微臣细细检查。”
片刻后, 太医面色更加难看, 对着顾姝臣行礼道:“从脉象来看, 娘娘这是中毒了。”
顾姝臣僵在原地, 旁边采薇不可置信的惊呼传来:“中毒?”
太医点点头:“娘娘所中之毒,能致女子不孕。若是怀孕女子所中,轻则出血小产,重则……可致胎儿畸形。乃是枼州本地秦楼楚馆里常见的药物啊!”
这样的药物怎么会在碧棠春水里出现!
话音刚落, 顾姝臣面无血色。采薇愤恨地跺脚:“是谁要害我们娘娘!”
竹青从惊慌里反应过来,抓住太医的手:“这毒可解?”
太医点点头:“娘娘中毒不深, 只需稍加调养即可。只是当务之急要找出毒药所在,否则后患无穷啊!”
顾姝臣眸色阴沉, 腕上玉镯磕在桌沿:“给本宫仔仔细细查这碧棠春水!”
一众宫人很快忙起来, 太医和医女在一旁, 不断检查着宫人们端来的东西, 却只是摇头。
顾姝臣坐在玫瑰椅上, 看着忙碌的宫人, 眸光越来越冷。
魏有得在一旁站着, 今日落了雨, 天气不算热,可他依旧是满头汗珠, 心里恨不得把那下毒的人千刀万剐。
太子离开前, 嘱咐他务必照顾好侧妃。这太子的车架还没出枼州城呢,怎么碧棠春水就出了这样的岔子!
眼看着忙活了半个时辰也没结果,顾姝臣垂眸仔细回忆着,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淡淡暗香随着微风浮动,顾姝臣眸光一闪,指着桌案上的栀子花:“查它!”
太医和医女马上围上来,仔细在花叶间检查,还捏起泥土查看。一番折腾后,二人神情都有些难看:“回娘娘,这毒,正是下在这盆栀子花上。”
此话一出,碧棠春水里人人大惊失色。
采薇走上去,把那盆栀子花拿走,忧心忡忡地对着顾姝臣跪下:“是奴婢失察,才让院子里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顾姝臣摇摇头示意她起来。她一向小心,可是要是别人存心要害人,哪是次次都能防住的?
太医又仔细检查了栀子花,道:“这栀子花上毒物虽不多,但毒下得极其隐秘仔细,想来下毒之人细心非常。幸而娘娘中毒极浅,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竹青恨地咬牙,娘娘素日爱花,这盆栀子开得极好,是昨日里她去花房特意挑选来给娘娘的。幸好今日阴差阳错打翻了茶杯发现毒物,不然恐怕真要让那些歹人如意!虽说娘娘此时还未有身孕,可若是中了毒便难有身孕,如今太子身边只有娘娘一人,那人不光是冲着娘娘一人,更是想要搅得整个东宫不得安宁!
顾姝臣看着那盘栀子,若有所思:“太医可能查出,本宫中毒有多长时间了?”
太医道:“娘娘中毒极浅,想必……尚不超过两个时辰。”
顾姝臣有那么一刻的失神,而后冷冷一笑:“果然是她。”
采薇和竹青面面相觑,看着顾姝臣眸中冷冽,碍于太医还在,只能暂且压下心底的疑惑。
太医开了药离开后,采薇疑惑道:“娘娘可是看出了什么?”
顾姝臣扯着手中的帕子:“不过片刻功夫,就能做得这般细致……本宫可真是小看了苏侧妃啊。”
此话一出,采薇和竹青都是讶然。
“苏侧妃……怎么会?”竹青道。
顾姝臣却很笃定,她这里一向对外面严防死守,里间里只有她从东宫里带来的三个婢女和太子身边内侍能进。采薇和竹青忠心自是不用说,叶兰是太子的人,若说还能有谁在这几个时辰里接触到这盆栀子花,那就只有苏氏了。
在她眼皮子底下给她下毒,苏氏不仅心细,胆子也大得很呢。
顾姝臣眼底冷意愈深,嘴角却勾起一个笑,对着魏有得道:“劳烦公公,替本宫办些事。”
魏有得忙行礼:“奴才听娘娘差遣。”
顾姝臣点点头。苏氏既然有胆子害她,必定是受了他人的命令。只是不知道,那人能不能保全得了她了。
…………
苏氏回到院子里,雨势依旧很大,从屋檐下滑落,宛若一道雨幕。
见她回来,屋里一个婢女忙迎上来:“娘娘,殿下吩咐给娘娘制的衣裳已经送过来了。”
苏氏呼吸一滞,动作有些僵硬,任由婢女把她领进里间。
桌案上的锦盒里,仔细摆放着一套华服,是淡粉色的云锦宫装。
苏氏心坠了坠,移开目光。
婢女显然没有察觉到苏侧妃的异样,依旧滔滔不绝说着:“江南盛产丝绸,这是枼州城里最好的料子呢。殿下可真宠侧妃娘娘……”
苏氏羞赧一笑,似乎是被人说中了心思。那婢女还要再言语,却听到侧妃道:“好了,你先出去吧。”
那婢女的话被打断,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苏侧妃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只好压下心头疑惑,行礼告退。
那婢女刚离开,苏氏身后的婢女青瓷便松了一口气,扶着自家娘娘坐下,却见娘娘目光有些呆滞。
青瓷心里叹气,娘娘一向是个沉闷冷清的人,不喜欢和外人多接触。可殿下总是明里暗里让娘娘多和太子侧妃接触,娘娘也只能硬着头皮照做。
幸好侧妃不是个刻薄不好接触的人,否则她们娘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她正要替侧妃倒杯热茶,却见苏侧妃一把抓起旁边绣篮里的剪刀,直直向锦盒里的宫装上刺去!
青瓷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刺啦”一声,上好的云锦上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裂口!
她来不及心疼那上好的锦缎,眼见着侧妃要继续刺去,慌忙上前揽住苏氏的腰,口中惊呼着:“娘娘不可啊!”
苏氏此刻却像发疯一样,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挣脱青瓷的阻拦,发狠地在那锦缎上划了一道又一道,直到那锦盒摔碎在地上还不肯罢休,最后几乎是把那宫装撕成了碎片。
看着苏氏面目狰狞的样子,青瓷早就吓得说不出话,缩在角落里,闭着眼睛,身子不住发抖着。
娘娘……这是怎么了……
良久之后,她才听到“哐当”一声。
青瓷睁开眼睛,看到娘娘瘫软在地上,剪刀掉落在脚边。
屋里,全是飞舞的丝帛碎片,恍若春日里的柳絮。
青瓷慌忙上前,一脚踢开那剪刀,伸手想要搀扶苏氏。
苏侧妃却一把打掉她的手。
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
“青瓷,”她的声音有些许沙哑,“我杀人了。”
青瓷满头雾水:“娘娘说什么?”
苏氏薄唇微微颤抖着,死死抓住青瓷的手,把青瓷的手抓出两道血痕。
青瓷吃痛叫出声,苏侧妃却恍若没有听到一般。
青瓷又害怕又着急:“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苏氏袖子下指尖刺进掌心里,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现在还不是能自暴自弃的时候……
片刻之后,她睁开眼睛,眼底一片猩红。
“青瓷,”她声音还有些颤抖,“去……去把我匣子里那个荷包烧了……烧干净些。”
…………
傍晚时分,雨已经停了。
天边泛起诡异的紫色,恍若干涸的血迹。
顾姝臣坐在窗边,放下毛笔,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
“魏有得。”她轻声唤,“事情都办好了吗?”
魏有得恭敬颔首:“娘娘放心,一切都妥当了。”
顾姝臣点点头,抬眸看向魏有得,眸中冷色不由让魏有得心头一颤。
“殿下到馥州,会经过哪些地方,你可知道?”
魏有得怔了怔:“往馥州去,有两条路,殿下应当是走官道的,过两日会在晤州暂歇。”
听了他的话,顾姝臣不为所动:“那另一条路呢?”
魏有得忖了忖:“另一条路不大好走,是要先走水路,再辗转到荔州转陆路的。”
顾姝臣点点头,把手中纸仔细折好:“派个人带着这封信去荔州守着,等太子到了,务必亲手交给他。”
她想了想,又从腰间拆下来一个荷包,递给魏有得。
“再把这个一起给太子。”
魏有得看着荷包上翠竹海棠的花样,恍然想起,太子殿下也有一个类似的荷包,成日里带在身上,想来是和侧妃娘娘一对的。
魏有得应是,心里却有些疑惑,侧妃如何笃定太子殿下会绕远路到荔州呢?
雨落了两三日,终于在他们离开枼州前一日停了。
碧棠春水里氛围终于又活跃起来,采薇和竹青两个人在屋里收拾东西,时不时拌嘴调侃几句,惹得顾姝臣直发笑。
“终于能忘馥州去了。这枼州虽好,待的日子久了,却也觉得烦闷。”采薇捧着锦盒给顾姝臣挑首饰,一边叽叽喳喳着,满是一副雀跃的样子。
“听说馥州景色远在枼州之上,此番跟着陛下南巡,可真是大饱眼福了。”竹青整理着衣裙,接过采薇的话。
顾姝臣挑拣着首饰,嘴角噙着一点笑,意味深长道:“只可惜……有些人没这份福气了。”
此话一出,竹青和采薇同样相视一笑,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那么些不同的意味。
主仆三人正说着话,便见到叶兰从外面进来:“娘娘,那边有消息了。”
顾姝臣慵懒地靠在软枕上,抬手示意叶兰继续说。
“皇后娘娘说……苏侧妃身子不适,便先留在枼州修养。”
顾姝臣点点头:“那策王呢?可有消息?”
叶兰摇摇头:“奴婢没有打听到。”
这倒是也不出所料,顾姝臣没指望能把策王也留下。只暂且除去苏氏这个祸害,已经很是不容易了。
时辰不早,顾姝臣正想叫人传午膳,却见魏有得进来,面色有些苍白。
顾姝臣动作一顿,还没开口,就听到魏有得道:“娘娘,出事了。”
第77章 第77章 真是没安好心
顾姝臣蹙眉, 放下手中荷包:“怎么了?”
魏有得面色惨青,连嘴唇都失了血色,顾姝臣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骇人的神情。他喉头滚动, 声音干涩:“奴才方才接到密报, 说殿下在经过晤州时, 车马遇到了埋伏。”
顾姝臣还没开口, 只听身畔的采薇和竹青尖利的惊叫:“怎么会!”
顾姝臣心地一紧,不自觉攥紧了身侧裙摆,上好的丝帛上瞬间多了几道褶皱:“晤州?殿下果真走晤州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遇袭?什么人能大胆到对太子殿下动手?顾姝臣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眼前骤然发黑,天旋地转, 整个人几乎要软倒在冰冷的桌案上。
魏有得抢步上前扶住娘娘摇摇欲坠的身子:“奴才不知……这消息是皇上身边的侍从透的风,殿下如今怎样还不知怎样……娘娘……您千万要撑住啊。”
顾姝臣死死咬住下唇, 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 才勉强压下那股灭顶的眩晕。她深深地吸气, 再缓缓吐出, 吩咐道:“如今还不知到底什么情况, 咱们不要自乱阵脚。”
她眸光微动, 视线扫过众人:“在殿下有确切消息之前, 碧棠春水一切如常, 听到了吗?”
三人应是,顾姝臣摆摆手让他们下去。槅门合拢轻响, 仿佛隔绝了外界。此刻孤身立在空旷的殿内, 方才强撑的镇定瞬间瓦解,顾姝臣跌坐回椅中,无意识地紧紧抠着冰冷的扶手,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以沈将时的谨慎,必然会走荔州水道。只是如今不知晤州境况纠结如何,那袭击之人又是何种来头。
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若在晤州扑空……他们会不会、会不会早已在荔州张网以待?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双管齐下?
敌明我暗,很是不利。
若是沈将时出了什么事……顾姝臣不敢往后想,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蛇行而上,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顾姝臣猛地抬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狂跳、胀痛欲裂的太阳穴,难捱地闭上了眼睛。
等到晚间,竹青便从外面带来了消息,说皇后娘娘身子突然不适,启程往荔州的日子要推迟了。
至于要推迟多少时日……顾姝臣想,恐怕要等到沈将时确切的消息传来。
那看来,皇后那里也不比碧棠春水知道的更多了。顾姝臣一直紧绷的神经稍松,如今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若是那一伙人已经得逞,就不会是现在这般境况了。
为了不让旁人看出异样,碧棠春水早早便灭了灯,顾姝臣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明明已经是暑气蒸腾的夏日,她却感到今日的天气很冷。
上好的锦被盖在身上,寒凉刺骨,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拉开帘子:“采薇!”
外间守夜的采薇听到动静,嗳一声进来,端着一个小烛台:“娘娘怎么了?”
顾姝臣抿唇,没说话。
采薇心下了然,坐到床边:“娘娘是睡不着吗?奴婢陪您说会儿话吧。”
顾姝臣没否认,往里侧靠了靠:“你上来歇着吧,别在外面待着了……天怪冷的。”
采薇一怔,而后抿唇一笑:“娘娘,这不合规矩。”
顾姝臣还在顾府当小姐的时候,因为采薇是家生子,从小在一起长大,两个人没少在一张床上歇息过。那时候顾姝臣贪玩,总是等嬷嬷查夜后,拉着她玩木偶。
后来小姐长大了,不再玩木偶了,两个人就躺在榻上聊天……采薇心里生出些惆怅,若小姐是一般人家的夫人,她们或许还能像从前一样。可如今小姐贵为东宫侧妃,和她便是天壤之别了。
顾姝臣眉间染上些许不耐:“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采薇眨眨眼,看到顾姝臣眼里的神色,斟酌片刻,只好在娘娘身畔躺下。
身畔有了依靠,顾姝臣才觉得没那么冷,拉着被子松了口气。
“娘娘,”采薇轻轻开口,“若是我们再在馥州待几日……苏侧妃那里如何是好?”
顾姝臣呼吸一滞,今日光顾着沈将时的事,就把苏氏那里忘了。
她下的药,不知道能撑几日,若是在启程之前,苏氏身子好了,免不得要和他们一起同行。
“要不,奴婢再叫人去……”采薇正要开口,却被顾姝臣打断了。
“不必,次数多了,就打草惊蛇了。”顾姝臣拢了拢被子。此处得手已经费了很大力气,同样的手段再使一次,免不得叫人起疑心。
苏氏的事,也只能另想办法了。
第二日清晨,顾姝臣早早便起身。毕竟皇后“病了”,她作为亲儿媳,还是要去探望侍疾的。
早上又飘起了雨丝,青石板上积着小水洼,雨滴染在顾姝臣的绣鞋鞋面上,顾姝臣踏进门里时,身上还带着些许凉意。
皇家靠在软枕上,面色有些泛白。见她来了,只是恹恹地抬了抬眼皮。
“姝儿来了?坐吧。”
虽说身子不适只是拖延之辞,可是看皇后如今的神态,竟当真有了几分病容。
唯一的儿子遇险,想必皇后心里难受得厉害。顾姝臣此刻也是心急如焚,强压下心头惶恐不安,佯装不知,若无其事地接过婢女手中的汤药:“这几日天忽冷忽热的,娘娘也该小心些。”
皇后用完了汤药,接过顾姝臣手里的帕子,目光却落在顾姝臣的腰身上。
“侧妃进宫也快有一年了吧。”皇后缓缓开口,声音微微有些哑,“如今……可有动静?”
皇后骤然发问,顾姝臣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皇后说的是什么,忙低头装作一副羞赧的模样:“尚未。”
周遭静默了片刻,几回落针可闻。顾姝臣低着头,仍能感受到皇后带着压迫感的目光。
她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慌乱,就在她要起身认罪的时候,突然听到皇后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儿女子嗣什么的,都是缘分,急不得。”
顾姝臣忙应是。
“既然时儿偏爱你,你也要多争气些才是。”皇后面色不改,“在皇家,终究要开枝散叶才能站稳。”
其余的,再多山盟海誓、夫妻情深都是假的。她便是一早看透了这点,才没像当初那些东宫里的旧人一样。
今日她提点顾姝臣几句,是看在她一向沉稳乖巧的份上。稳居凤位这么多年,她不信顾姝臣一点消息都没得到。昨日慌乱了半夜,没顾得上关心碧棠春水的消息。今早婢女来报,说侧妃那里一切如常。今早又能礼数周全来侍疾,可见是个聪慧过人的。
她自诩是个聪明人,自然也喜欢聪明的女子。
只是顾姝臣到底年轻些,思虑没有那般长远。今日这般境况,若是时儿能有个孩儿就好了……
皇后心里生出些许懊悔,早知如此,就该让顾姝臣早些时日进东宫的。
如今,也只能盼着时儿平安的消息传来。
顾姝臣回到碧棠春水时,雨已经停了。丝丝冷气在庭院里弥漫,顾姝臣叫人关上窗子,自己在窗下偎着。
前些时日叫人给沈将时送去的信还没有回复,可此刻她却不敢再写信到荔州去。若是让人发现了端倪,得知太子行踪就坏了大事。
魏有得一早去打探消息,到现在也还没回来。顾姝臣烦躁地摇着团扇,盯着窗子发呆。
现在除了在这里干坐着,什么事也做不了。
眼见着快到中午,竹青从外面进来,神色有些凝重:“娘娘,方才策王殿下传信来,说是……要约娘娘一见。”
顾姝臣蹙眉,手中扇子落下:“策王可说有什么事?”
竹青摇摇头:“是策王身边人来传话的。娘娘,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有诈是必然的。顾姝臣摩挲着手指:“不必理会,就说……我这几日身上不舒服,不方便见人。”
这是老套的借口,顾姝臣也不管策王相不相信,趁早推辞了他要紧。
她如今,不想和那边的人有哪怕一丝牵扯。
她以为这般回绝,她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谁想策王是个执着的,竟然传话要来碧棠春水亲自探望。
顾姝臣脸色不大好看,她派去给策王传话的人还没出门,就听到外面人来报,说策王已经要来了。
采薇在一旁气得跺脚:“这时候来添乱,真是没安好心。”
顾姝臣没制止她,烦躁地往里间去:“就说我歇息了,把人拦在外面,不许进碧棠春水一步!”
…………
外边,策王刚走到碧棠春水门前,便看到一个青绿衣裙的小姑娘,见到他,疾步走上来。
“奴婢给殿下请安。”
策王点点头叫她起来。这个婢女他有印象,是平日里跟在顾姝臣身边的一个。
“你家娘娘可好?”策王开口问。
竹青依旧是毕恭毕敬的态度:“殿下,我家娘娘这些日子有些苦夏……眼下已经歇息下了。”
策王脚步一顿,回眸看向竹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既然是这样……是我来得不巧了。”
竹青含着笑,不经意地挡住策王看向碧棠春水的目光。
策王依旧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微微颔首:“可有请太医?虽说如今在外面,还是不能马虎。说起来,我倒是认识几个枼州城里有名的杏林圣手……”
“回殿下,已经请太医了。”竹青适时开口打断,没让策王继续说下去。
策王眸光微动,顿了顿:“那便好。”
等看着策王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竹青才松了口气,疾步到碧棠春水里。
顾姝臣见她进来,掀了掀眼皮:“走了?”
竹青点点头,忧心忡忡道:“只是看策王的模样,似乎还不大死心。若是他再来呢,咱们可如何应对?”
真是个麻烦,顾姝臣揉了揉眉间:“若是再来,就再拦在外头。只要我们还在这里一日,就不许他进来。”
至于会不会倒了策王的面子?他又算什么,顾姝臣此刻才懒得去管他的心情。
第78章 第78章 胆子倒是大的很。
又平安无事过了两日, 面上一切都是风平浪静,只是下面的汹涌的暗流,稍不留神就能把人拖到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去。
碧棠春水院门紧闭, 一个婢女行色匆匆, 从蜿蜒的小路上疾步走来, 恍若一阵风般走上石阶, 抬手敲了敲木门。
不一会儿,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木门吱呀打开一条缝,里面探出一个小丫头的脑袋, 看清来人后,才把门推开些:“竹青姐姐回来了。”
竹青点点头, 她今日装束一丝不苟,更衬得她神情严肃异常, 眼角还带着些寒意。
“娘娘可起身了?”
叶兰跟在她身后叹口气:“姐姐刚走, 娘娘就醒了。”
她眉间满是愁绪:“长久这么下去, 也不是个办法。”
娘娘已经连着几日没睡过个安稳觉, 去馥州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就算娘娘身子骨好, 这样下去也撑不住啊。
竹青眼中划过一丝阴霾, 掀开帘子走到屋里, 便见花窗下坐着一个女子,晨曦透过窗纱落在她的乌发上, 暖融融的阳光, 反而衬得女子不施粉黛的小脸有那么几分苍白。
察觉到了她的到来,顾姝臣转头,眼中充满希冀:“有消息吗了吗?”
竹青摇摇头, 眼中满是愁绪。
顾姝臣表情瞬间僵在脸上,半晌后,才缓缓转过身去,似乎是在喃喃自语:“都这么久了……”
竹青站在顾姝臣身侧,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现在娘娘的心情,不是她几句话就能宽慰得了的。
顾姝臣颓然地靠坐在窗下。她起先还有几分自信,相信沈将时定会走荔州水路,不会着了那些歹人的道。
可若是平安,岂会一点消息没有!如今身边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枼州气氛一片低迷,简直是要把人逼疯!
她不喜欢这样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不行,”顾姝臣突然站起身,胸膛微微起伏着,“我要去见皇上!”
竹青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等她反应过来时,顾姝臣已经提着裙摆,一只脚踏出门槛去了。
她慌忙追上去,拉住顾姝臣的袖子,额角冷汗直冒:“娘娘不可啊!皇上日理万机……”
顾姝臣回眸,眼中有些冷意:“日理万机?我倒是要问问陛下,如今我朝唯一的太子遇险,这么多天来陛下毫无动作,甚至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是不是对太子有了不满之意!”
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竹青宛若被雷击中,愣在原地,杏眼里满是恐惧:“娘娘!这话可不能……”
顾姝臣睫羽微颤,似乎也被方才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扶额微微喘着气。
采薇听到动静也跑出来,和竹青一道拉着顾姝臣:“娘娘三思啊……若是让皇后知道了……”
提到皇后,顾姝臣抿唇,这几日她也没少往皇后身边跑,可除了头一次皇后让她进去外,之后都以身子不爽利推脱了。到现在,她还没和皇后说上一句话。
她想了想,垂眸对着竹青道:“你可知道魏有得去哪了?”
竹青见顾姝臣不再往外走,以为她回心转意,心里一喜:“魏公公和奴婢一起出去的,此刻应该是给娘娘提早膳去了。”
顾姝臣点头,低头忖了片刻,扯出一个笑,似是有些无可奈何:“罢了,一切等魏有得回来再说吧。”
她抬眼看了看青瓦上灿烂的晨曦,眸光微动:“今日天气好,我出去走走。竹青,你去给我拿披风来。”
竹青点头,忙不迭转身跑进了屋内。
这几日娘娘在屋里闷坏了,出去走走也好……只要不往皇上跟前去,怎么样都成。
屋里一贯是叶兰收拾的,这几日顾姝臣都待在碧棠春水里不出门,一时间,竹青还真不知披风放在何处。
等她找到了披风,踏出屋门,却发现碧棠春水不大的天井里,空无一人。
只有庭中盛开的月季花,在阳光下舒展着镀金的嫩蕊,晃得人睁不开眼。
竹青在廊下怔住,手中披风翩然落地,茫然地唤了一声:“娘娘?”
…………
树荫笼罩的青石板上,一道飘逸的裙摆曳开。
顾姝臣垂着眸,脚步匆匆,却不发出一丝声音,仿佛只是水面上翩然而过的一道倩影。
采薇担忧地看着她,小姐容色倾城如旧,可红唇却缺了血色,一身宫装在身也略显宽大。
她心里喟叹,若是小姐觉得该去找陛下……那她陪着便是。
她和竹青不一样,竹青是东宫里的人,虽说忠心能干,可终究会以东宫和太子为重,难免忽略小姐的情绪。
她家小姐,虽然贵为侧妃,进东宫后也成长了许多,可说到底还只是个刚及笄小姑娘……这样重的负担压在她纤细的肩膀上,她如何能受得住?
思及此,采薇又抬眸看一眼顾姝臣,她抿着唇,一副决绝坚毅的模样。
其实顾姝臣心里也没底的很。
这样贸然去见皇上,会不会被拒之门外……或是皇后斥责不安分,把她扣在枼州不许随扈。
可一直没有沈将时的音讯,她哪能顾得了那么多?
眼见着走到皇上所在的御祥阁,门前侍卫盔甲碰撞的声音传来,顾姝臣咬了咬牙,提着裙摆走上去。
门外侍从看到来人,只见是一个窈窕貌美的女子,只是那女子面生的很,不像是宫里的娘娘,年纪不大,发髻打理得一丝不苟,俨然一副贵妇的模样。
侍从不敢怠慢,忙迎上来,毕恭毕敬道:“请问夫人您找谁?”
顾姝臣颔首:“我是东宫顾氏,劳烦您向陛下通传。”
东宫顾氏?那侍从惊讶抬眸,只见女子水眸清亮,神色严肃,面色略有些苍白,却挡不住倾城的容颜,让满园姹紫嫣红都刹那失了色彩。
这就是那位传闻中颇为受宠的侧妃娘娘?侍从略一思忖,讪笑道:“娘娘,陛下正在面见朝臣呐……您要不……”
顾姝臣睫羽颤了颤,她不是傻子,听得出来这侍从的言外之意。
见陛下哪有那么容易,她心里叹口气,眸色冷了冷:“那本宫便在这里等等吧。”
那侍从见顾姝臣往廊下靠了靠,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心里焦急万分。
这侧妃娘娘,看起来一副柔弱的模样,怎么性子这么倔。若是别的日子,他通传一声也就罢了。偏偏皇上今早刚收到密信,特意嘱咐了不许人打扰。侧妃娘娘这时候来,不是成心为难人吗?
屋里侍从梁莳听到动,眉头紧促,快步走出来。
这时候谁在外面喧闹,敢扰了皇上清净,是不要命了吗?
他刚跨出门槛,就看到廊下玉立着一个纤细的女子,垂着眉眼,一副安然若素的模样。旁边一个小侍从急得抓耳挠腮,回眸看到梁莳,眸光一亮,仿佛看到了救世主。
梁莳没有动,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后,向那侍从使了个眼色,转身又进到屋里去了。
日头一寸一寸爬上去,庭院中却不大热,微风习习,吹动顾姝臣的裙摆。
她依旧垂眸一动不动,恍若一座美人玉雕。采薇咬咬唇,轻轻拉了拉顾姝臣的袖子:“娘娘,我们真的要在这里等下去吗?”
顾姝臣袖子下的手攥紧,没有回答采薇。
采薇抬眼看了一眼那内侍:“要不,奴婢再去跟那位公公求求情……”
好歹先给娘娘找个地方歇歇脚,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顾姝臣正要点头,却听到槅门吱呀一声,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内侍快步走上来。
“侧妃娘娘,”不同于一般内侍的尖利嗓音,梁莳的声音很低沉,“陛下请您进去。”
顾姝臣胸腔里那颗心猛地一撞,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凉,跟在那袭深色宫袍之后走去。
梁莳将她引至御书房那扇沉重的朱漆门前,便躬身告退,身影无声地没入廊柱的阴影里。
一时间,周遭静得可怕,仿佛连空气都凝滞,只余下她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撞击着耳膜,震耳欲聋。
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切进殿内,照亮空气中无数翻飞的尘屑。四下无人,寂静如同无形的巨网,裹挟着顾姝臣不安的心绪。
她往前走了两步,一道细密的水晶珠帘垂落眼前,隔绝了视线,帘后只隐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沉默如山岳。
她不敢再贸然近前,在珠帘外深深墩身,伏低腰背,声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轻颤:“儿、儿臣给陛下请安。”
她目光死死锁在衣袖下的花纹上,等待着皇上叫起的声音。
时间在死寂中黏稠地流淌,半晌过去,帘后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顾姝臣的心骤然沉入冰窟。
她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闯祸了。
果然,她不该贸然来这里。顾姝臣心中懊悔万分,恨不得时间倒回一个时辰前,她还老老实实待在碧棠春水里。
这下可好了,非但没得到沈将时一点消息,还惹得陛下不满。
此刻皇上定然觉得她是个轻浮跋扈、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正准备下旨处罚她……
一滴冷汗沿着额角蜿蜒而下,冰凉地砸在她紧攥的手背上。
良久之后,顾姝臣的腿都要蹲麻了,才听到书房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听不出一丝情绪的声音。
“起来吧。”
顾姝臣如蒙大赦,强忍着脚腕的刺痛和虚软,垂眸敛息,小心翼翼地拨开珠帘走了进去。
书房内极为轩敞,却因堆叠的奏章和深色的陈设显得格外幽深。一张红木桌案上摆着不大的香炉,龙涎香丝丝袅袅升起,在阳光里氤氲开。
“你是顾氏。”皇帝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但那字句间蕴含的天然威压,依旧让顾姝臣的心尖猛地一颤,险些跪下去。
“儿臣是……”
又是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静谧。顾姝臣的眼睫低垂,视线只敢落在自己裙裾前寸许的地砖上,祈祷着眼前这位九五之尊念在她年轻的份上,免了她的责罚。
须臾,一声轻微的“嗒”响传来,是毛笔搁置在砚山上的轻碰。
紧接着,皇上冷冰冰的声音传来:“胆子倒是大的很。”
顾姝臣双膝一软,直直跪倒在冰凉的金砖上。指甲瞬间深深陷入掌心,渗出一点血来。
她此刻顾不得疼痛,只觉得心抖动得犹如寒风里的枯叶,下一瞬就要被狂风碾做粉末。
一股尖锐的痛楚猝然划过顾姝臣的心口,冰冷的恐惧从脚底蛇行而上,思绪在脑海中飞速运转着,她强撑着几乎溃散的意志,压下嗓音中的颤抖:“陛下,都是儿臣的错……”
书案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顾姝臣瞬间噤声,等待着这位九五之尊雷霆之怒后,宣布对她的惩罚。
至于是抄经禁足还是遣返京城……顾姝臣都无所谓了。
指甲无意识地再次抠进掌心的伤口,尖锐的刺痛让她短暂地清醒。
只希望,皇上在把她送回去之前,能施舍她一点关于太子的消息。
一点冰凉的湿意毫无征兆地落在手背。顾姝臣茫然抬眼,才发现那是一滴不受控制的泪珠,摔碎在光滑的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就在此时,御案后响起窸窸窣窣纸张舒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你自己看吧。”
第79章 第79章 免得夜长梦多
泪水模糊了视线, 顾姝臣只觉得手背微微一沉,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她怔忡一瞬,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衣袖狠狠抹去脸上的湿痕。垂眸, 那映入眼帘的字迹, 熟悉得让她心尖猛然一缩。
信封上, 墨迹淋漓, 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字:“姝儿亲启”。
太子的字!
一股电流瞬间窜遍全身,顾姝臣如遭雷击,霍然抬首望向御座之上的帝王。皇帝依旧神情淡漠,玉管狼毫提在指间, 对她此刻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视若无睹。
“皇、皇上……”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震得她头晕目眩。好不容易从嗓子里挤出的声音, 也细弱游丝,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帝王一个眼神都吝啬再给, 只是沉声道:“朕乏了。”
话音刚落, 顾姝臣便听到珠链清响, 一道紫色衣摆飞快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娘娘, 奴才送您回去。”熟悉而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顾姝臣脑中依旧是一片混沌, 任由梁莳扶自己起身。
她还没从方才那番惊吓里缓过神来, 手脚发软, 梁莳也是知晓这一点,耐着性子一直把她引出宫室, 交到等候良久的采薇手里, 才行礼离开。
外头天光正好,暖融融的阳光泼洒下来,驱散了些许骨子里的寒意。顾姝臣发麻僵冷的四肢终于找回一丝知觉。
察觉到周遭那些若有似无、带着探究的目光, 她轻轻拍了拍采薇的手背,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走。”
主仆二人疾步穿过宫苑门墙,采薇忧心忡忡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几圈,见她神色尚稳,才压低嗓音急问:“小姐,如何?”
顾姝臣示意她看向自己的袖子,丝缎繁复花纹下,露出了信封一角。
采薇瞳孔骤缩:“这是?”
顾姝臣指腹轻轻推了推信封,把它藏回袖子里:“是陛下给的。”
采薇刹那间就明白其间关窍,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却是瞬时噤了声,只随着顾姝臣的脚步,快步往碧棠春水去。
顾姝臣此刻垂眸敛神,一副安然娴雅的模样,其实心里早就是十万火急,恨不得直接飞回碧棠春水里。
再往前拐过一个亭子,就到了院门。顾姝臣看到那熟悉的朱门,只觉得心跳又加快几分,连呼吸都不自觉加重。
就在她要走上石阶,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婉转声音。
“侧妃娘娘?”
顾姝臣呼吸一滞。
趁着她愣神片刻,一抹窈窕的身影转到面前,盈盈蹲礼。
顾姝臣勉强牵动唇角,挤出一个虚浮的笑意,同时不动声色地将袖口拢得更紧:“苏娘子安好?”
眼前的女子,笑容温婉得体,除了面色透着一丝病态的苍白,周身上下竟寻不出一丝破绽。
“娘子这是从哪来的?怎么这般行色匆匆?”
“娘子如今身子好全了?”顾姝臣努力平稳了心绪,看向面前的苏氏,有意忽略她话语中的打探,“我还想着得空去探望娘子,如今见娘子好了,我也放心了。”
苏氏眸光微闪,在顾姝臣身上流连片刻,最后落到她微微褶皱的袖子上。
“劳娘娘挂心,妾已无碍。”须臾之间,苏氏便收回目光,唇边笑意依旧柔和,“既然娘娘有事在身,妾便不打扰了。”
说罢,她柔柔转身,杏色的裙裾翻涌间,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药香,窈窕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竹林掩映的小径深处。
顾姝臣松一口气,也顾不得琢磨她话里的意思,疾步进了碧棠春水。
门吱呀打开,竹青叽叽喳喳抱怨的话语立刻传来,顾姝臣此刻却充耳不闻。
指尖捻着的信纸,那薄薄的信纸,此刻竟似有千钧之重。纤纤素指抑制不住地轻颤着。周遭,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丫头们的低语,杯盏的轻碰……无数细微的声响争先恐后地涌入耳中,搅得她心烦意乱,心中却不合时宜地冒出些荒谬的念头。
她从前怎么没发觉,太子殿下堂堂威武储君,字怎么写得这般清秀,简直比她一个女儿家还要秀丽些……等她找到沈将时,非要好好质问他不可。
见顾姝臣对着信纸半晌不动,眼神飘忽,采薇忍不住轻声唤道:“娘娘,信上如何?”
顾姝臣从神游里回过神来,蓦然发现,自己已经把信从头到屋读了四五遍,可除了开头“平安”二字,竟是半点没读到心上。
经采薇提醒,她慌忙凝神,目光急切地向下扫去。
沈将时的信不长,比起往昔教导她时的事无巨细,此刻的言辞,简直简洁得近乎吝啬。
“太子说……”顾姝臣喉咙发紧,一点酸涩从眼眶里涌出来,“一切安好,馥州再话。”
刹那间,碧棠春水几日里阴郁的氛围被这八个字一扫而空,采薇和竹青惊喜地对视一眼。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采薇飞快地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湿润,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奴婢这就去收拾打点,馥州……咱们很快就能到馥州了!”
顾姝臣依旧支颐坐着,紧紧捏着手里的信纸,一点薄汗在纸上晕开,氤出微不可闻的墨香来。
她头脑有些发胀,脸上同婢女们一般挂着灿烂的笑意,心绪却不由自主沉下去,拿起桌案上有些泛凉的茶水,一点一点艰难咽下去。
方才皇上的态度……是什么意思?
顾姝臣指尖揉着酸疼的太阳穴,强迫自己凝神静气,回忆起起面见皇帝时的形态。自己虽是慌乱了点,一举一动却也是合乎礼节的。
南巡这一路,她谨小慎微,安分守己,鲜少在御前露面。可皇帝既然手握太子的消息,为何……偏偏要等到此刻才给她?
…………
梁莳站在书案后,示意一旁的小内侍拿走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
帝王沉吟不语,手边墨迹未干,眉眼间神色晦暗,看不到一点起伏。
小内侍伸手去探那莲形白瓷杯,刚要落在托盘上,只听耳畔“啪嗒”一声。
他手一抖,险些泼出茶水。
梁莳眉头骤然紧锁,厉目扫向那抖如筛糠的小内侍:“没眼色的东西!滚出去!”
小内侍面无人色,慌忙应着“是”,几乎是连滚爬爬地端着茶盘退了出去。
梁莳脸上堆起讪笑,对着帝王深躬下去:“奴才御下无方,定当严惩。”
皇帝的目光淡淡掠过梁莳的头顶,未置一词,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是他这几日心绪沉郁,连带着身边侍候的人都如履薄冰。不过是搁笔时再寻常不过的轻响,竟也能将那没用的东西吓破胆。
意识到这点,帝王心中却无半分波澜。高踞御座,本就是孤家寡人。若喜怒轻易被人窥破,心思任人揣度,那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故而,他任由梁莳在一旁惴惴不安地胡思乱想。
“让你办的事,如何了?”帝王的声音打破沉寂,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侧妃娘娘已安然返回,奴才派人留心着,里头……似乎并无什么异动。”
梁莳垂着眼帘,恭谨回禀。
帝王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眼中终于掠过一丝几近于无的波澜:“没有……遣人去向皇后通传?”
梁莳呼吸骤然一紧。
果然……陛下已然察觉皇后娘娘的手伸得过长了么?
他飞快地摇头,斩钉截铁:“回陛下,确然没有。”
半晌,帝王唇边竟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倒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如重锤敲在梁莳心上。他辨不出帝王此刻喜怒,只能陪着万分小心地附和:“侧妃娘娘对殿下,确是一片真心赤诚。”
“真心赤诚?”皇帝略略抬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梁莳身上。
梁莳感受到帝王的目光,心头一紧,腰背弓得愈发低,视线只敢盯着帝王龙袍上那一片冰冷的金线龙纹。
“能得你这一句赞许,倒是难得。”良久,帝王才收回那审视的目光,语气辨不出褒贬。
他一向厌烦此类后宫琐事,尽数交予皇后打理。至于太子及诸皇子府邸内帷,若连这点微末小事都处置不清,那便是不堪大任,更不值得他耗费心神。
至于这位顾氏……皇上手指捻动着笔管,看向她方才跪下的地方,仿佛还能看到那纤细的身影极力掩饰着颤抖。
真心吗?帝王抿唇哂笑。
“着人继续盯着。”梁莳良久不见帝王有动作,正在斟酌言辞准备出言提醒,冷不丁听到这一句,心头一凛,连忙低头应是。
“是。”梁莳应声,走了出去。
珠链清响渐落,很快化作空旷殿宇里一点细碎的涟漪。阳光落在珠玉上,恍若跳动的金屑。
笔尖墨迹渐干,帝王缓缓搁下笔,凌冽的目光冷意褪去几分。
比起宫中那些循规蹈矩、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妃嫔,这顾氏,确是少了几分刻板的规矩。
但若真能存着一份赤诚之心……他倒也不介意,顺手抬举她一二。
至于此番对皇后的敲打……帝王眸光幽深,掠过一丝寒芒,暂且,点到为止。
…………
到了第二日,顾姝臣一大早便收到消息,说皇后“大好”了,叫院里娘子们准备往馥州去。
饶是昨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顾姝臣心头还是欣喜得厉害,跟着采薇她们一起打点行礼,心里却恨不得即刻飞到馥州去。
采薇看出了顾姝臣的心思,掩唇一笑,放下手里的披风,看着顾姝臣:“奴婢如今才知道,什么叫望眼欲穿了。”
顾姝臣抬眸,撞见采薇那促狭挤眼的模样,哪能不知这丫头在揶揄自己。出了东宫,这丫头胆子越发大了,竟敢拿她打趣!顾姝臣作势抬手要打,采薇忙笑着举起披风遮挡,连声讨饶。
主仆二人正闹着,就见魏有得从外面进来,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也带着笑颜,对着顾姝臣行礼:“娘娘大喜!方才中宫遣人来传话,说特旨让您先行一步前往馥州,不必随侍圣驾与凤辇之后!”
顾姝臣闻言眼睛一亮,惊喜地看向魏有得:“真的?”
魏有得脸上堆着笑:“奴才听得真真的,叫娘娘明日就能启程呢。”
顾姝臣眨眨眼睛,低头略一思忖:“既然这样,那我们快些准备。”
抱着首饰匣子的竹青却有些担忧,小声提醒:“娘娘,咱们这般先行……会不会太过惹眼?”
顾姝臣支着下巴,抚过额前几缕不安分的碎发,狡黠地看一眼竹青:“管他惹不惹眼呢,我是不想在枼州待下去了。”
还是快些到馥州去,免得夜长梦多。
第80章 第80章 想要你亲一下
水路一共行了三日, 终于在一个黄昏到了馥州城。
馥州是一个安静的小城,比起枼州多了几分精致,少了些许喧嚣。此时茉莉花开得正好, 在晚风里送来淡淡的清香, 吹起轻盈的纱帘, 直往船舱里灌。
行船缓缓靠岸, 顾姝臣在婢女的簇拥下,从船舱里踏出来,抬眸第一眼,就看到一个修长矫健的身影, 负手站在岸边,正往她的方向看去。
太子依旧是熟悉的玄色衣袍, 晚风吹动着他的衣袖,却丝毫撼动不了他身上的威严之气, 犹如着馥州城的夜色一般, 稳重沉默, 又带着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矜贵。
顾姝臣呼吸急促了几分, 心里却升起些许慌乱, 嘴角微不可见地翘起, 慌忙垂下眼眸, 捏着团扇挡住她泛红的脸颊。
走到太子面前, 诸位婢女散开,顾姝臣只得放下扇子, 到沈将时面前蹲了个礼, 轻声细语道:“给、给殿下请安。”
顾姝臣感受到沈将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几分灼热,她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直到那一双手,用她熟悉无比的力道,把她扶起来。
“走吧。”太子没再多言语,放开她的手往前走去。顾姝臣疾步跟上去,跟在他飞扬的衣袖后面,偷偷抬眼打量他。
太子殿下依旧是清俊的容颜,看不出有什么疲惫之色。顾姝臣的目光仔细扫过他身上的每一处,方发觉沈将时好似消瘦了一些。
她心头泛起细密的疼痛,吹散了些重逢时的欣喜,不自觉攥紧袖子下的手。
这些日子,她和魏有得都不在,他肯定没有好好照顾身子。
要是当初她坚持跟上就好了……何必管旁人怎么看呢,他们又不是太子的娘子,自然不会像她一般心疼。
这样想着,顾姝臣的神色有些恹恹,很想仔细问问沈将时这些天的经过,在他怀里闹一闹,奈何现在人太多,她还要端着侧妃娘娘的架子。
太子殿下呢,顾姝臣觑他一眼,此时他跟她表现出了惊人的默契。他更不能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急切的样子,叫别人说储君沉溺声色。
感受到顾姝臣的目光,沈将时回眸,正撞上一双带着些许幽怨的眼眸。
是在埋怨他冷淡的态度?
沈将时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垂下手,趁着夜色,在二人衣袖交缠那一刹那,迅速勾了勾顾姝臣的小指。
顾姝臣忽觉得指尖一痒,险些叫出声来,幸亏想起周围全是人,这才猝然收回手指,抬眼瞪了沈将时一眼。
太子殿下依旧是无比正经的神色,任谁也想不到,他在暗中对身畔女子做了什么调戏之事。
走到马车旁,茂才替二人拉开车帘。
沈将时先行上去,顾姝臣也提着裙摆跟上。
此刻夜色昏暗,马车里没有点灯,顾姝臣骤然进到黑暗里,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
车帘放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顾姝臣的眼睛还没适应黑暗,忽觉腰上力道传来,她脚步不稳,蓦地摔进一个怀抱里。
衙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顾姝臣被死死压在男子衣摆上,刚想抗议,话语就被堵在唇齿间。
衣袖交叠在一起,玄色的压着淡粉的。马车缓缓开动,顾姝臣身子有些不稳,险些跌下去之时,一个有力的手掌托住腰身,把她带回怀里。
掌心的温度透过纱衣,滚烫地落在顾姝臣的腰侧。淡淡熏香的气息裹挟着熟悉的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撞得顾姝臣头脑有些发昏,胡乱抬手攥住眼前人的衣襟,无意识地把自己送近了些。
良久之后,顾姝臣才被放开。红润的唇有些发肿,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带着点点泪光。
女子身上的气息如同春日的新桃,带着一股轻灵活泼的晨间水雾,如清风般拂面,只叫人想护在怀里,一辈子不示人。
沈将时以为顾姝臣必要抱怨他唐突,正想把女子拉到怀里好好安抚,肩头猛然一重,诧异抬眼,正对上顾姝臣一双如星子般灿烂眼眸,只见怀中女子揽着他的脖颈,哼哼唧唧道:“太子哥哥!我好想你!”
沈将时的心倏地软了下来,抬手去抚女子有些凌乱的墨发。
顾姝臣靠在沈将时的胸前,阵阵让人安心的心跳声传来,她又往近靠了靠,衣袍上金线绣着的螭纹有些硌人,此刻她却浑不在意。
“让你担心了。”沈将时垂眸看着女子,此刻娇小的少女紧紧拉着他的衣袖,仿佛他下一刻又会离自己而去一样。
顾姝臣抬眸嗔怪地看他一眼:“幸好你还知道写信来,不然……不然我马上就返回京城,再也不见你了。”
沈将时顿了顿,眼底眸色温柔:“再也不会这样了。”
顾姝臣抬眼直勾勾看着他,一时间想说无数,最后也只是伏在他的颈边,任由那让她安心的气息将她包裹。
两人静静靠在一起,任由晚风吹拂着车帘,送来带着暖意的花香。
马车缓缓驶入一座小园子,隔着车帘,顾姝臣就听到潺潺的水声,眼中流露出些许惊喜。
沈将时靠坐着,轻轻摩挲着女子的纤纤手指:“想看就看吧。”
话音刚落,就见顾姝臣脸上绽开一个笑,飞快掀开了帘子,鬓边斜插的一支珍珠步摇划开一个弧度,在夜色里,恍若一道拖着尾翼的流星。
不多时,顾姝臣就转回头来,眼中满是惊喜之色:“这里真漂亮!”
沈将时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心中却还是不可遏制地有些得意:“比枼州精致吧?”
这是他精挑细选的地方,自然不会让她失望。
顾姝臣用力点头,期待地看着沈将时:“殿下,我们一直住在这里吗?”
马车缓缓停下,侍从请太子和侧妃娘娘下车。沈将时没去管早已侍立在一旁的采薇,抬手把女子小心翼翼从车架下扶下来。
“自然。”沈将时牵着她的手,沉声道,“你若是喜欢这里,就把你一直留在馥州也不是不行。”
他稍稍施力,捏了捏女子的皓腕,俯身在她耳边道:“正好,我这园子还缺个管家。”
顾姝臣听出他话语里的调侃,顺着他的话,洋洋得意道:“那再好不过了。馥州天高皇帝远,我定然找几个男宠……”
话未说完,顾姝臣就感到捏着她腕子的手力道骤然加重,下一瞬,她就感到脚下悬空,被打横抱起。
顾姝臣“啊”一声,心有余悸地看向沈将时,面上泛起着红晕,在宫灯照耀下,恍若晶莹剔透酥山上的一点玫瑰冰酿。
周围跟着的侍从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
沈将时没言语,任由她在怀中如何抗议,恍若听不到一样,抱着她走进一间灯火通明的阁子,才放她下来。
顾姝臣坐到榻上,还没开口,就被沈将时堵回去。
她被吓得不轻,不满地拍拍小榻,鼓着腮帮子,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殿下,你不要胡闹了!”
沈将时却反点一点她的额头,同样不满地反问:“是孤胡闹?”
听到这句话,顾姝臣瞬间有些气焰不足,扯着唇角笑了笑,索性顺势往小榻上一倒,顾左右而言他:“为了早点见殿下,今日颠簸了一日,太累了,我要歇息了!”
见面前女子煞有介事地闭上了眼睛,沈将时只好放开攥着她的手。
虽是托辞,沈将时却也知道,她这几日却是劳累,只见眼睫下那一点薄淡的乌青,便知道她已经没怎么睡过好觉了。
想到此,他心底蔓延出甜意,与不可遏制的心疼交织在一起。
顾姝臣闭眼躺在榻上,半晌听不到动静,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恰好对上太子殿下望向她的眼眸。
顾姝臣吓了一跳,不由睁眼。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不同于之前的温柔,带着一种有些陌生的灼热。
“姝儿,”他的嗓音带着沙哑,“亲亲孤,好不好?”
他垂下头,靠近小榻上斜倚着的女子,直到把人逼到退无可退。
女子身上细腻的茉莉花香缠绕着他。
“孤想要你亲一下。”
顾姝臣咬着唇,良久,才小声嘀咕一句:“那您不许胡来。”
沈将时挑起她落在耳边的发丝,点点头,眸光恳切,活像一只讨人喜欢的小狗。
顾姝臣想了想,勾手示意沈将时靠近一点,而后抬头在他的颈边轻轻落下一吻,蜻蜓点水一般很快逃离。
沈将时回眸时,顾姝臣已经神色如常地靠回了软枕上,若无其事地玩弄着腰间荷包上的络子。
可脸颊上那让人难以忽视的、一直蔓延到眼尾的薄红,让他一眼看透她的心绪。
沈将时勾起一抹笑。
“不行。”他捉住着女子榻上的手,拉到自己唇瓣前,“要这里。”
看到顾姝臣眼中躲闪之色,他又靠近了几分,在女子耳边低声道:“孤平日里亲你,可是这般亲的?”
话音未落,顾姝臣的脸就红透了,慌忙抬手挡住自己的脸。
怎么会有这般孟浪的人!
沈将时不肯罢休,把她挡着自己的手拉下来,固执地凑上去,吐息掠过顾姝臣修长的脖颈,弄得她发痒。
顾姝臣被逼急了,无奈支着身子坐起来,凑上去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啄。
温软的触感落在唇上,酥软的感觉触电一般掠过全身。顾姝臣刚想离开,却被人骤然按住了后脑。
*
门外,竹青拿了刚做好的酥酪,刚想进去给太子和娘娘,却见魏有得在门口守着。
屋里安静极了,烛火微微摇晃着,听不到一点动静。
竹青心下了然,对着魏有得扬起一个笑,立在廊下不动了。
魏有得开口道:“奔波了一日,姑娘辛苦了,到旁边歇着吧。”
竹青却摇摇头。酥酪容易融化,她还是在这里等着,说不定过一会儿,娘娘就让她进去。
这酥酪做得可口,娘娘一定喜欢吃。
可她的想法注定要落空了。竹青在廊下等着,眼见着烛火熄灭,也没听到娘娘叫她。
看着手里那一摊残存着些许粘稠的冰水,竹青有些哀怨地看了一眼屋内。
真是可惜了这碗酥酪了。
80-90
第81章 第81章 盛姑娘
顾姝臣住的地方叫明园, 园子并不算大,但修得错落有致,园子里引了池水, 陪着精致的石桥亭子, 很有江南的风韵。
顾姝臣闲了几日, 把小园子转了个遍, 饶有兴致地给园子里的景致提了匾额。这日她正在水边亭子里喂金鱼,远远地便看到竹青领着个淡紫衣裙的姑娘过来了。
待二人走近了,顾姝臣才回身,对着那姑娘笑道:“表妹来了?这一路上可热?”
说罢, 她不等姑娘回答,叫采薇倒一碗酸梅汤。
盛浅然不敢妄动, 低眉看着,莲花白玉杯里, 酸梅汤泛着丝丝凉气, 婢女细心地在上面洒了桂花。
亭子里, 倚栏而坐着一个曼丽的女子, 盛浅然低着头, 只能看到面前女子绣着金线的裙摆, 闭气凝神屈膝行礼:“臣女见过侧妃娘娘。”
她刚蹲下去, 便看到一双白皙纤细的手, 在她面前虚扶一点:“盛姑娘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 来坐吧。”
听到这话, 盛浅然才起身,却也不敢放开胆子,唇角勾着笑意, 束手束脚立在一边,恭敬无比道:“臣女礼数不佳,承蒙娘娘不弃。”
顾姝臣摇着团扇,拉着盛氏的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这时候,盛氏才敢抬眼看去,这传闻中颇得宠爱的侧妃娘娘是如何一副容颜。
此刻日头正盛,水边暑气蒸腾起水雾,隔蚊虫的纱帘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衬得眉目精致的女子,她带着再得体不过的笑容,皮肤白皙细腻,眉眼精致如画,恍若仙宫里的美人。
淡淡的茉莉花香从女子袖子间弥漫,皓腕上坠着一对紫玉镯,盈盈闪烁着华光。
盛浅然一愣,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注意到面前女子的异样,顾姝臣抿唇一笑,接着抚了抚自己的脸,开玩笑道:“怎么?看呆了?”
盛氏红了面色,不自然垂下头:“不……臣女是觉得,娘娘很美。”
顾姝臣看得出来,面前这个腼腆的姑娘,说的不是恭维之词。
她摇了摇扇子:“常说江南多美人,我还没有机会外出,但看到表妹的模样,也就知道传言不假了。”
听到顾姝臣夸自己,盛浅然抬眸,眼中流露惊喜,又很快敛上一层愧色:“可臣女还是觉得……娘娘更美一些。”
听到这番话,顾姝臣没忍住掩唇一笑。周围婢女眉眼里也多了些笑意。
这表妹,还真是个实心眼的姑娘。
“今日怎么没见舅母一起?”顾姝臣端着酸梅汤递到盛氏手里,又叫采薇给自己倒了一杯,素手拖着小杯,姿势优雅。
盛浅然接过酸梅汤,面颊还带着些薄红:“母亲今日本想来拜见娘娘,奈何前些日子染了暑热,可太子和娘娘既然在馥州,不来拜见又失了礼数,便叫臣女先来拜见,望娘娘恕罪。”
顾姝臣闻言微微蹙眉:“那太不巧了,夫人可要紧?”
听着她语气里的忧虑,盛浅然有些心虚,移开目光:“嗯……不要紧的,再过两日就好了。”
面前女子颔首,又拿起扇子,动作间带起一阵冷香,在二人之间萦绕着:“圣驾将临,这几日太子也是忙碌。我在这园子里也是无聊。这精致虽好,可我是个外行,还请表妹得空,多来陪陪我,也跟我说说这景色里的典故。”
二人又说了一阵话,眼见着时近正午,日头愈发毒辣起来。
婢女请侧妃娘娘进屋,顾姝臣不急着起身,对着盛浅然盈盈一笑:“表妹留下来一起用膳吧。”
盛氏却摇摇头:“不叨扰娘娘了。”小心抬眸看着顾姝臣,眸光中带着一点希冀:“不知……臣女明日可否能再来拜见娘娘?”
顾姝臣嘴角噙着笑,亲昵地扯了扯她的袖子:“盛姑娘肯来,自然再好不过。”
盛浅然告退,婢女引着她出园子。采薇打着伞,替顾姝臣遮住毒辣的日头:“奴婢看着,这盛姑娘,倒有些腼腆过头了。”
高门大户里的贵女,说不上人人长袖善舞,但也少有这样安静胆小的,采薇看着这位盛氏,简直跟个琉璃美人似的,哪里看得出是皇后的侄女?
顾姝臣没否认,若有所思道:“虽是腼腆,却也是个直性子的人。兴许馥州女子都是这样?”
明园门口,盛浅然行至马车前,又回眸深深看向园子里。
婢女替她撩开车帘,回身发现盛氏正看着门前匾额发愣,轻言细语提醒道:“盛姑娘。”
听到声音,盛浅然这才回神,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柔柔转身,由婢女扶着上马车。
她轻轻抚过方才被顾姝臣拉过的袖子,一时思绪流转,再一回神,马车已经停在了府门前。
母亲张氏正在门前张望,老远见她进门来,连忙从廊上迎过去,脚步轻快满面红光,哪有半分病容的样子。
张氏挽起女儿的手,往堂中去:“今日可见到人了?”
盛浅然犹豫了一下,缓缓点头:“见到了,侧妃娘娘。”
张氏看一眼女儿,有些意外:“没见到太子?”
盛浅然对着母亲摇摇头。
张氏微微蹙眉,没再说什么,拉着女儿的手坐在窗边小榻上:“也罢。侧妃如何?可是个好相处的人?”
听母亲谈及这个,盛浅然眸光微亮:“侧妃娘娘性子挺好相与的,还叫女儿明日再去陪她。”
张氏松了口气,抻着手捋了捋裙摆上的褶皱:“那就好。如今侧妃在太子面前得脸,她说句话,比旁的人都好使。”
听到这句话,盛浅然的眼角又耷拉下去,方才的好兴致被浇灭了大半。
看着女儿低眉胆小的模样,张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如今我们家在馥州是体面,可也总不能一辈子窝在这里啊。”张夫人叹一声,眉间染上淡淡愁绪,“馥州是富庶,可天高皇帝远的。咱们总归是要回京城的。”
回京城,又是回京城。盛浅然偷偷抬眸觑了一眼母亲,张夫人又开始絮叨个不停,老生常谈要把盛浅然的耳朵磨出茧子来。
张氏明明是江南生人,可话里话外一口一个京城,仿佛那里才是她的故乡一样。
“……就说你弟弟,以后读书做官,还能一辈子待在馥州不成?”张氏眉飞色舞的,越说越兴奋,伸着一根指头,点在掌心上,“再说了,你年龄如今也不小,到京城去,你也好说人家不是。”
盛浅然听着,神色有些恹恹,平生第一次对着张氏顶嘴:“那跟侧妃娘娘说有什么用?这种事,终究不得是皇上做主。”
有这闲工夫,不如让父亲多在皇上露面立功,不比这些弯弯绕绕好。
不过这话,盛浅然没说出口。面前的母亲张氏听到女儿顶嘴,诶呦一声,指节抵着太阳穴,闭着眼睛紧皱眉头,叫起苦来。
盛浅然知道母亲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每次弟弟或者父亲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如意,母亲就总是偷偷。她心里无奈,起身替母亲揉着额角。
张氏睁眼瞪女儿:“你傻呀!咱们家出了个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是你嫡亲的表哥!有这现成的关系不用,等着给谁做嫁衣呢?”
他们家这些年,无论是在京城还是馥州,都够低调的了,从来不以国舅爷自居。她就不信,若是凤椅上换了个人,别的人家也能像他们一样,恐怕早就仗着宫里的关系作威作福了!
这些年,她早就窝了一肚子火气。好容易盼着圣驾来一次馥州,她再不想办法上去,恐怕要被人忘到姥姥家去了!攀不上皇上,她还够不着太子吗?老话说娘亲舅大,若是生在在民间,太子也得叫她一声舅母!
看着女儿眸中划过一丝不屑,张氏觉得更憋屈了,轻轻推了女儿一下:“你以为我愿意走这裙带关系?要不是你爹那个不顶事的……”
“说的什么话!”她话还没说完,只听外面传来带着怒气的声音,吓得张氏半句话掉在地上,赶紧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低声呼诶呦。
盛琅径直走进了,瞥了张氏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张氏神色夸张地叫婢女,只说头疼要晕倒。
盛琅自顾自坐到椅子上,看着婢女们大呼小叫地簇拥着张氏进到里间去。
盛浅然有些尴尬,刚想跟进去,却听到父亲叫自己:“浅然。”
浅然抿着唇,转身对着盛琅:“父亲。”
盛琅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今日去了明园?”
盛浅然老老实实回话,低垂的眸子却在盛琅看不到的地方乱动起来。
她父亲平日里甚少管她,怎么忽然问起她的行程来?
“见到谁了?”盛琅声音本就粗,对着女儿也没有一丝柔情,不像是跟家里千金聊天,倒活像是审问犯人。
“见到了侧妃娘娘。”盛浅然声音有些发虚。
盛琅握着茶杯沉吟片刻,忽然又开口道:“美人?”
盛浅然不解地“啊”了一声,抬眼看着父亲。
盛琅不耐烦地解释:“可像外面传闻那样,侧妃是个美人?”
原来是问这个。盛浅然不屑地撇撇嘴:“依女儿看,传言还是弱了几分。侧妃娘娘国色天香,比女儿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美!”
这话夸张了许多,江南烟雨出美人,盛浅然自然是见过容貌在顾姝臣之上的。只是侧妃娘娘周身温婉出尘的气度,确实独一份的。
此话一出,盛琅眉间舒张几分,手指摩挲着杯身,半晌后,缓缓摇头道:“怪不得……怪不得。”
窗外骤然起了一阵风,卷着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盛琅抬头看向外面,在风铃声中,悠悠叹了一口气。
第82章 第82章 娘娘要不要试试?
“今儿天真是太热了, ”张氏夸张地摇着脑袋,带着步摇上的穗子簌簌摇动,“难为侧妃娘娘想着臣妇, 这园子依山傍水的, 比臣妇府里不知凉快多少!”
顾姝臣有些无奈, 面上还得陪着笑笑, 手里不紧不慢打着扇子:“夫人是长辈,前些日子听说夫人病了,太子殿下心里也是忧虑。夫人如今身子好全了,吩咐我请夫人来园子里一聚。”
张氏却不在乎地摆摆手:“年纪大了, 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不碍事。”说罢, 她拍拍身侧女儿的手背:“如今呀,只盼着她和她弟弟长大, 嫁人的嫁人, 做官的做官, 我也能少些烦恼。”
而后, 她长叹一声, 对着顾姝臣表白起心意来:“咱们为人父母的呀, 哪个不是为了儿女操心。侧妃娘娘, 您说是不是?”
这话一出, 盛浅然没忍住“噗嗤”笑一声,惹来张夫人一记白眼。
盛浅然这几日长来明园玩, 跟顾姝臣熟络了, 胆子也大起来,对着母亲道:“母亲您跟侧妃娘娘说这话,娘娘才比女儿大几岁?”
张氏瞪女儿一眼, 语气责怪:“就你这丫头多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个万事不愁的。娘娘是什么人,心里明镜似的,比你这小丫头想得长远多了。娘娘您说是不是?”
这张夫人颇为自来熟,今日第一次见顾姝臣,先是拉着她夸容貌气度,再夸一顿衣裳首饰,又把园子里的景致好一顿夸,饶是顾姝臣也有些招架不住。眼见着盛浅然终于岔开了话题,她马上接着话茬,对张夫人笑道:“表妹年纪还小,我在闺里的时候,也同她是一般无忧无虑的,夫人不必心急。”
张夫人却还是摇着头:“她这丫头主意大,我倒不担心,主要是她弟弟……总说想到京城去,可如今我们举家都在馥州,这么多年了,哪里是那么容易……”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到外面两声击节声传来,接着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太子殿下到——”
张夫人满面喜色,忙从八仙椅上站起身来,抻着手极快地整理衣袖,对着门口的方向端庄无比地行礼。
一旁的盛浅然有些发愣,眼见着众人行礼,只余她还傻站着,也忙跟着蹲身下去。
转眼间,脚步声从廊下转进门槛里。盛浅然不敢抬头,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好在,太子的眼神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径直走向了为首的顾姝臣,又叫张夫人不必多礼,才把目光投向有些畏缩的盛浅然。
盛浅然头又低了几分,听到一个清冽的声音道:“盛小姐也起身吧。”
盛浅然谢恩起身,垂着眸一声不吭地站到母亲身侧。
面见生人,她向来有些发怵。眼前这位虽说是她表哥,可二人从未见过面,对方还是皇亲贵胄的储君,比起寻常人来更让她心里发慌。
几人又落座,张夫人率先开口:“当年我第一次见殿下的时候,殿下才三岁……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在这里再见到殿下。”
她语气真挚,眼角也带着若有若无的泪光,盛浅然压了压忍不住扬起的嘴角,别开眼神。
“上次来得匆忙,没能去拜见。”对着这位情绪外溢的舅母,沈将时依旧面不改色,示意茂才上茶,“夫人请喝茶吧。”
婢女们忙上前倒茶。盛浅然捧着小杯,抬眸时却看到太子殿下提着壶,往顾姝臣面前的莲花杯里倒茶水。茶水氤氲雾气,太子眸中带着柔光,示意顾姝臣喝茶。
盛浅然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子,眼中划过一丝惊异。
身侧顾姝臣端庄坐着,见太子动作,眸中含着笑意,似是撒娇地,从袖子后面觑太子一眼,抬手反把茶水往太子的方向推了推,又虚点了点他的手背。
盛浅然低眉不再看,端着茶杯抿一口。上好的茉莉花茶,唇齿间萦绕着清甜的花香,不用想,也知道是侧妃娘娘会喜欢的。
张夫人喝了口茶就放下茶杯,又回忆起往昔来:“当初皇后娘娘入东宫,我才刚刚嫁进府,紧接着便离了京城,也没个机会拜见……等将来殿下大婚,定再上京拜见。”
盛浅然皱着眉看母亲一眼,心想母亲说话怎么这般不过脑子。眼见着张夫人目光热切,几乎要贴在太子身上,俨然是把一旁的侧妃娘娘抛到一边了。
她一时语塞,只好转眸落在顾姝臣身上,只见侧妃娘娘安然地坐着,仪态万方地品茶,似乎并没有把张夫人方才的话放在心上。
太子放下茶杯,没接张夫人的话:“在宫里常听母后说与夫人投缘,这么些年母后也常常记挂着夫人,端阳宴席,特意嘱咐孤要请夫人前往。”
没等张夫人回答,他的目光又转向一直默不作声的盛浅然:“表妹也一起来吧。”
回府路上,张夫人满面喜色,绣着喜鹊登梅样的团扇摇得哗哗作响,得意洋洋对女儿道:“看到了吧,这就叫血浓于水!皇后娘娘再高贵,到底也记挂着家里人呢。忘本的事,娘娘和殿下可做不来!”
她心里畅快地厉害,脚步都轻盈了不少,也不叫着天热头疼了,下了马车便直往屋里去。盛浅然跟在母亲身后,刚转过回廊,却看到一个身影行色匆匆转过影壁,玄色衣角从眼前划过,转瞬即逝。
盛浅然脚步一顿,心里疑惑。
府中怎么会有外人?难道是有客人来拜见父亲?
…………
晨光逐渐席卷着天地,向人间注入弥漫不散的暑气,绚烂的金色从云脚铺开,花香在水面荡漾,芦苇摇晃间出没着一对鸳鸯。
端阳节这日,天气好极。阳光被竹篾切成细碎的小块,落在女子的裙摆上,随着她们轻柔的动作悠悠晃晃。
盛浅然看着顾姝臣拿着两片粽叶,灵巧地弯成粽子的形状,一手持着粽叶不动,另一手从竹篮里捏起红枣。
红枣是刚淘洗过的,水珠汇聚在女子红润的指尖,闪烁着流光。女子眉目含笑,轻轻一点,水珠便轻盈掉落,化作粽叶上的晶莹水雾。一旁婢女往红枣上注米,顾姝臣再把粽子包好,接过盛浅然手中的丝线。
端阳节包粽子也是习俗,皇家女眷常亲自动手,以示亲民。这是顾姝臣在东宫过的第一个端阳,也免不了要入乡随俗。
她往常是饭来张口的性子,好在身边丫头都是会包粽的。采薇手把手教着,顾姝臣试了几个,便已经能包得很好了。
今日晚上有宫宴,盛浅然早早便来了明园,正巧给顾姝臣打个下手。
“娘娘包的粽子,可是要给殿下用?”盛浅然抽着丝线,跟顾姝臣聊天。
顾姝臣动作略顿,嘴角噙着一点笑,拿眼揪盛浅然:“包着玩罢了,我第一次包粽,手松得很,恐怕一放到笼里就散了。”其余的话再也不肯说,只是又往那粽子里塞了两三颗玛瑙似的红枣。
盛浅然看着她面颊上一点薄红,融融的好似划开的胭脂,心里便明了,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抿着嘴笑。
桌上预备的粽叶本就不多,日头稍微移了几寸,顾姝臣就包完了,整齐放在盘子里,远处看,活像玉雕的小山。婢女把粽子端走,顾姝臣安然地靠在椅背上,用帕子仔仔细细擦手。
不多时,竹青又端着个小匣子进来,盛浅然好奇地张望着,只见匣子上精巧的锁扣揭开,只见里面整齐码放着白红黑青黄五色的丝线。
原来是编织端阳节彩绳的材料。
顾姝臣抬手把五色丝线各抽出一缕,把它们捋成整齐的线条,指尖挑着丝线,食指和拇指捻起来,不紧不慢地编着。
这种活计顾姝臣做起来极快,不一会儿,就从指尖流淌出五色编绳来,盛浅然支颐看着,等顾姝臣编好了半条,才含着笑开口道:“我们这里,端阳节有个习俗,不知道娘娘知道没有?”
顾姝臣手上动作不停,抬眼去看她。只见盛浅然微红着脸,心虚似的低着头,手指捏着匣子里青色的丝线,那丝线缠绕在她纤细的指上,像一株藤蔓绕着白玉柱。
顾姝臣见她神神秘秘的样子,心里不由好奇,分出一只手扯了扯她袖子:“好妹妹,什么习俗,我见识浅没听过,你就给我说说吧。”
盛浅然把手从匣子里抽出来,脸上薄红更明显了。她身子倾斜了些,靠近顾姝臣,低声说着:“其实算不上什么习俗……就是我们馥州城里姑娘们私下传的。”
这一说,顾姝臣更来劲儿,也往盛浅然的方向凑近了两分:“是什么?”
盛浅然丝线尚未变成手链的部分,搭在手腕上,对着顾姝臣俏皮地眨眨眼:“我听闺里的密友们说……只要把自己的发丝编进端午的彩绳里,再交给心上人带着……就能恩爱一世,白头偕老呢。”
盛浅然声音很轻,或许是因为羞涩,语气有些急促,带着少女特有的俏皮。许是收到她的感染,顾姝臣面色也不自觉泛红,垂下眼去噗嗤一笑。
盛浅然依旧捏着丝线,望向顾姝臣的眼眸亮晶晶的:“是真的,在馥州城里恐怕都有几百年了。这习俗只在女儿们间代代相传,男子们一概不知道。娘娘,要不要试试?”
试试?顾姝臣抬手拢了拢鬓发,她倒不是舍不得这几缕青丝,只是女儿家的玩笑话,当不得真。
…………
黄昏时,金乌渐渐西斜,可炙烤在行人身上依旧是火辣辣的。四周泛着蒸腾的热气,捂得人透不过气来。
马车上顾姝臣靠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头,一见沈将时上车来,还没等他坐稳,就拽过他一只手来,速度极快,带着极大的决心,仿佛慢一瞬就会后悔似的。
沈将时刚回过神,就看到自己左手腕子上,多了一条五色丝绳。
第83章 第83章 罢了,随您吧
不等沈将时问, 顾姝臣就倒豆子一般开了口:“这彩绳是端阳节给小孩子带的,能驱邪祟保平安。”
沈将时抬手摩挲着腕子上的彩绳,五色绳编得很精致, 和沈将时腕子的尺寸丝毫不差。尾端系着两个小珠子, 坠坠地摇动着。
他心下明了, 她心里恐怕还惦记着前些日子往馥州路上那件意外, 心里陡然一暖:“嗯。”
马车徐徐开动,顾姝臣鬓边步摇徐徐晃动,端得一副娴静庄重。
“端阳带的彩绳,得一直戴到七夕节, 当天再扔到水沟里头去……不过我这个,就别扔了。”顾姝臣移开目光, 垂下眼整理袖子上的褶皱。
她语气也各位轻柔,听得人心底发痒。沈将时抬眼看着她, 嘴角上扬:“为什么?”
顾姝臣垂眸不看他:“反正就……殿下您别扔就行了。”
其实顾姝臣不说, 她亲手做的东西, 沈将时也不会扔的。只是看着她遮遮掩掩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将时觉得有趣, 不由又起了逗弄的坏心思。
逗弄自己的小侧妃, 可比这馥州城的景色有意思多了。
“到底为什么?”他抹开顾姝臣攥着袖子的手, 看着她含羞带怯的眼眸, “孤想知道。”
看着他刨根问底的样子,顾姝臣顿了顿, 思绪在心里打了个来回, 最终还是抬起眼,装模作样耷拉着唇角:“别扔就是了,哪有什么为什么!这世上的事, 殿下不知道的多了去了,难不成事事都要问为什么吗!”说罢还颇厉害地横眉瞪他。
模样温婉的女子,其实私下里呛起人来怪不留情的。瞧她蛮横跋扈的样子,叫旁人看去,恐怕都分不清这马车里谁才是太子。他心里觉得好笑,眉一挑:“既然侧妃不说,依着端阳的习俗,那孤可就要扔了这彩绳了。容孤想一想扔到哪里好……我记着东宫膳房那边似乎是有条排水的沟子……”
说着,他低头去看腕子上的彩绳,指尖勾着那两颗小珠子,仿佛真的在思考要怎么处置这根掺了她青丝的彩绳。
看着他嘴角不怀好意的笑容,顾姝臣又气又急,只觉得沈将时今日格外不识好歹,简直比她哥哥还讨人嫌!她当然不能让自己的青丝被随意地跟泔水搅和在一块,也顾不得娘娘的体面,伸手就要去抢:“不行!把彩绳还给我!”
谁想沈将时比她动作快多了,趁她扑过来之前就已经抬起来左手,一手快速箍住顾姝臣的腰,把她架在自己身前。
顾姝臣不死心,膝头抵在他腰侧,伸着手就要去够,可沈将时身量高,手臂也长,她努力了半天,就是探不到,反而把自己给送到沈将时怀里去了。沈将时另一只手使坏地在她腰间抵着,似是在阻拦,但落在此刻,顾姝臣只觉得他趁乱揩油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最后,还是顾姝臣败下阵来。她气喘吁吁地坐回去,鬓发稍乱,活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一手整理着有些松动的珠花,一边恶狠狠瞪他,嘴上又不饶人起来:“殿下也该知道些分寸才是,不过是冷落您几日,也不至于连这点油水也不放过!”
沈将时有些惊愕,听着这丫头嘴里又冒出一溜烟荤话来,偏偏还要做出一派正人君子的样子,拿出老嬷嬷的派头来教训他。
见多识广的太子殿下只觉得今日自己是开了眼,忍不住伸手去掐顾姝臣的脸颊:“你……孤今夜非要你好看不可,看你还敢不敢口无遮拦!”
顾姝臣被他捏着,诶呦呼一声,抬手啪一下打在他的手背上:“胭……胭脂!”
这话是说她上了胭脂,他这么一揪,非得弄花了不可。沈将时松手,果然看着自己指尖染上一点红。
“孤觉得你用不上胭脂。”沈将时看着指尖明艳的颜色,认真思考了一下,“你原本的面色已经很漂亮,真的。”
这是赞赏之言,若是平日里顾姝臣听了,可能会高兴。偏偏在这个时候,她看着眼前这张脸,心里只有气,觑他一眼,飞一计眼刀:“您别打岔,快把彩绳还给我!”
沈将时纹丝不动,好整以暇地把彩绳往袖子里推一推:“那不成。送出手的东西再还回去?”
他目光细细打量着顾姝臣:“侧妃娘娘,也不至于连几条丝线也要计较吧。”
顾姝臣快被他气死了,索性别开眼不去看:“罢了,随您吧!”
他非要扔,她还能怎么办!权当自己那几缕青丝白废了吧!
两个人这么一闹,也到了皇上皇后的居住的园子,这次端阳宫宴的地方。
顾姝臣刚下马车,就看到旁边站着一个人,身形不像是跟随沈将时身边的慕容逸。她以为是哪来的侍卫,没在意,正想抬脚走时,忽听到那人叫道:“娘娘!”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她二哥。
顾姝臣顿住脚步:“二哥。”语气却有些生硬。
顾俨臣听出来她隐藏的怒气,不自在地挠挠头,知道妹妹还在纠结前些日子那件事。顾姝臣来了馥州第二日,就把顾俨臣叫道园子里说了一顿。当日是他跟随着太子往馥州,出了事,沈将时不写信来报平安也就罢了,怎么连二哥也一个音讯也无,害得她担心。
顾俨臣无奈,妹妹忧虑他,他又何尝不担心妹妹。只是太子殿下唯恐贸然写信牵连到顾姝臣,她在枼州城孤身一人,身边也没个担保。太子按着不动,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沈将时听着,也明白她心里还气她哥哥。这丫头管来口是心非,其实心疼他地很。
不过这事源头里还是赖他,于是他走上前,拉过顾姝臣的手,给顾俨臣解围。
顾姝臣面色才好些,想把手抽出来,沈将时不动神色地攥紧些。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顾俨臣在背后对着自家妹夫翻了个白眼。
太子殿下才不是好心给自己解围,是怕顾姝臣回头又怪罪到他身上吧!
二人走远后,顾姝臣用力抽了几次手都是徒劳,最后只能用眼睛去剜沈将时。
“殿下您又当什么好人?我可知道,您跟我二哥沆瀣一气,简直要把我气死。”
沈将时带着笑意:“那可不成,侧妃还要陪我白头偕老呢。”
…………
盛琅一直阴沉着面色。
身边有人来搭话,他一惊,手里酒杯里的酒便泼出去半壶,湿了衣袖。
那来人也是吓了一跳,慌忙赔罪。
盛琅心里叹口气,摇摇头。这衣服湿了大半,肯定是不能面圣,幸好随行的下人早有准备,盛琅趁着众人不注意,离席到侧殿去换衣服。
换好衣服,掀袍子出来,就看到廊下立着个人。
那人佝偻着身子,好像是个老妇,战战兢兢的模样,见偏殿里有人出来,颤巍着往旁边躲,恨不能把自己缩到阴影里去。
盛琅没在意,正要返回前殿时,却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国舅爷。”
他当场呆住,僵硬转身,便看到那佝偻老妇身后,那个令他胆战心惊数日的身影,已经负手立在了他身后。
盛琅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打颤。
“殿、殿下……”
…………
宫宴上,顾姝臣看着台上歌舞,有一搭没一搭地抿着酒水。
华丽奢靡的宴席,说的是天子家宴,其实跟她这个新妇并没什么关系。
她来这里的作用,只不过是充当一个貌美的、代表了皇家颜面的精致花瓶罢了。
这样想着,顾姝臣抚鬓低眸,倒也没觉得。本来宫里要她嫁过来,也没想着让这个将将及笄的女子担什么责任。
她自己觉着这样也挺好。今日来她跟着太子读了不少书,也跟在他身边,看他处理政事。她虽对这些事务一知半解,却也看得出来其中门道颇多。在她看来不太打眼的小事,放在朝堂上也成了大事。
她冷眼看着都觉着累,更别提上手去做了。好在沈将时也不迫着她,见她没兴趣也就作罢了。当太子这般累,当太子妃恐怕也差不多。太子妃以后当了皇后,岂不是要在凤座上辛苦劳累一辈子?
那太可怕了,顾姝臣咬了咬唇,感觉自己想要当太子妃的意愿都淡了些。
反正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占着太子妃的好处,还不用担太子妃的担子,顾姝臣轻轻笑着,又啜一口果酒。馥州城的果子酒酿得格外甜,直往人的心里去。
旁边清河郡主见她低着头傻笑,心里觉得有趣,歪着身子凑上去,冷不丁在她耳边,语气急促道:“快看!表哥看美女呢!”
顾姝臣一惊,下意识“啊”一声,抬起眼来直往沈将时的方向看去。
对面沈将时正听着皇上跟臣子交谈,发觉顾姝臣忽然直勾勾地看自己,伸手拿起酒杯向她微微示意。
身后传来女子痴痴的低笑声。
顾姝臣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看着身后两个笑作一团的女子,佯装怒目,低声呵道:“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
清河郡主狡黠地笑着:“不这般叫你,你还不肯回神呢。”
盛浅然也含着笑,看清河郡主一眼:“娘娘别恼,郡主是好意,您这碗酥山再不吃,可要化成水了。”
顾姝臣低头一看,果然,那淋着酥油的冰沙已经有了融化的迹象,上面点缀的小樱桃正缓缓往下滑落,在酥油上拖出一点浅淡的痕迹。
美食当前,耽误不得。顾姝臣正要拿起小勺,却见一个婢女走过来,持着这托盘走过来,在三人目光之下,放下一个青釉花瓣口碗,施一礼道:“娘娘,这是太子殿下吩咐给您的。您这碗酥山化了,奴婢端走。”
婢女走远,看着顾姝臣面颊上的薄红,清河掩唇一笑,和盛浅然对视一眼:“算了,咱们就别瞎操心咯,人家现在呀,跟咱们可不一样,自有人心疼。”
顾姝臣只当没听见,正要拿勺子吃酥山,却听到外面传来惊恐的尖叫。
她手一抖,勺子掉在地上,发出“叮”一声。
第84章 第84章 别动,让我抱一抱。
方才还觥筹交错的大殿内, 瞬间安静。
“发生什么事了?”上首皇上皱眉,看向身侧的侍从,那侍从微微躬身, 往殿外走去, 还没迈出门槛, 差点被一个闯进来的侍从撞翻。
那内侍径直冲进来, 跪在皇上面前,面色惨白惶恐:“陛下,不好了!抚华院走水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呼, 皇后脸色大变。
抚华院正是皇后的住处。
气氛瞬间凝固,皇上面色微沉, 向身侧内侍吩咐了几句。
顾姝臣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清河搭上来一只手, 轻轻握住她的冰凉的手。
盛浅然往二人的方向凑了凑, 她同样是面色发白, 身子微微颤抖着, 不可置信:“怎、怎会起火?”
顾姝臣缓了缓, 看着她的神情, 以为她是害怕, 安慰道:“无事, 此处人手多,一会儿就能扑灭的。在京城里, 天气干燥的时候, 也时有听说朝堂大臣家里起火的。”
清河也故作轻松地笑笑:“是的,盛姑娘不必担心。在我们京城里,有一次我六叔家起火, 他第二天还穿着沾烟灰的朝服上朝呢……常有的事情,伤不了人,不用怕。”
盛浅然抬眸看着两人,白着脸,一点血色也无,低声道:“馥州潮湿,现在又是雨季……怎么会轻易起火。”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一僵,怔怔对视一眼。
盛浅然是馥州本地人,她的话自然不会错……看方才侍从那慌乱的样子,必然不是只是打翻烛台那样的小火。
两位宫廷女子呼吸微滞,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意思。
难道是有人蓄意纵火!
过了将近两刻钟,还是没有消息。大殿里鸦雀无声,人们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让人不安的凝固,几乎要滴出水来。
顾姝臣心下大乱,往沈将时的方向看去。太子殿下正和策王一起,一左一右侍立在皇上皇后身侧。
他微微抬眸,向顾姝臣投来一个安心的眼神。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一个内侍终于匆匆跑来,到皇上身侧地声回话。
顾姝臣刚松了一口气,却听到上首皇上开口,说今日宫宴便到此。
她抬眸,正看到皇上皇后阴沉的面色,吓得瞬间低头缩回去。
按时间来算,这宫宴其实方进行了一半。众人皆不敢开口,不多时便纷纷匆匆出了大殿。
顾姝臣她们三个人走在一起,刚跨出门槛,便看到回廊上疾步走来一个人,在顾姝臣面前停住,抱拳行礼。
“太子殿下吩咐臣送娘娘回明园。请娘娘随我来。”
顾姝臣认出来,他是慕容逸。
清河拍拍她的胳膊,低声道:“快去吧,此处人多眼杂,你早点回明园去,不然表哥放心不下。”
而后扯了扯盛浅然的袖子:“盛姑娘就交给我,我会把她送到张夫人那的。”
盛浅然点点头:“娘娘快去吧,我们没事的。”
顾姝臣却定着不动,眉头微蹙,轻轻咬了咬唇,对着二人道:“你们先走。”
清河和盛浅然面色大变:“什么?那你呢?你怎么办?”
顾姝臣抬眸看着她们:“我去找殿下。”
“诶,说什么你……”清河郡主还想阻拦,却见顾姝臣直接转身往大殿里去了。
她淡粉色的裙摆摇曳,恍若一朵迸开的火花。
…………
沈将时轻轻握住顾姝臣的手,在她耳边道:“怎么回来了?”
“我……我害怕。”她眼里含着一点晶莹的水光,在月光下格外明显。
沈将时没再说话,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手指:“跟着我,无事的。”
此刻,皇上皇后已经出了大殿,众人往抚华院的方向去。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黑暗中,一群宫女由一个内侍领着正脚步匆匆往抚华院去,见到皇上皇后一群人,便立在墙根下,让主子们先过去。
顾姝臣一心在抚华院的大火上,没有注意旁边有什么异样。就在她快要走过那群人的时候,面前突然冲出来一个人,险些撞在她身上。
一旁的侍女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还没开口斥责,就见那人极快地向前去,扑倒在地,一把扯住皇后娘娘的裙摆。
人群中传来慌乱惊呼声。
顾姝臣听到一个嘶哑凄厉的声音:“你这个毒妇!把我儿子还给我!”
下一瞬,玉桂尖利的声音响起:“哪来的疯婆子!也敢冲撞皇后娘娘!”
侍卫们把人拉开,从顾姝臣的角度看过去,还能看到那婆子不甘心地仰着头,嘴里不住发出刺耳的叫声。
皇后阴沉着面色,看向自己方才被扯过的裙摆。
月光下,上好丝帛锦缎上,隐隐可见裂痕,可见那婆子下手有多重。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尚未走远的宾客,显然也听到这极大的叫嚷声,纷纷上前来查看。
眼见着周围人越来越多,皇后面色愈发阴沉。
“把她压下去,给本宫仔细查,是谁把这疯妇放进来的。”
皇后冷冷开口,没再搭理她,径直往抚华院的方向走去。
那婆子被侍卫押走。
顾姝臣忙跟上,抬眸间,却看到皇上的目光,往那婆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转过回廊,便可见抚华院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还没走近,就闻到极重的烧焦味,熏得人眼睛流泪。
不能再往前走了,皇上皇后在附近一个院子停住,太子和策王前去查看。
顾姝臣知道自己也不能再往前了,缩在皇后身边的婢女中。
皇后娘娘此时还保持着雍容的仪态,可顾姝臣却看得到,自从那婆子出现,皇后就一直心绪不宁。
此刻,她眼底里一丝惊恐,那扶着椅子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顾姝臣站在人堆里,望眼欲穿地等着,向来水火无情,生怕沈将时出什么事。
院里一片寂静,皇上皇后相对无言,宫女内侍们往来也是悄无声息的。
她心里愈发烦乱焦躁,只恨不能跟上去,只能在这院子里频频抬头。终于,在她不知第几百次向外张望的时候,太子的身影出现了。
沈将时撩袍进来,目光在顾姝臣身上一点,很快移开,在皇上面前行礼:“抚华院大火已灭,父皇母后不必担心。”
顾姝臣顿时心下一松,刚想扬起一个笑,却见沈将时面色依旧凝重,铅块般的目光投向皇后:“抚华院内烧了大半,不能住人。母后大部分东西都被人搬离了火场,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只是凤冠……没能拿出来。”
皇后大惊失色,从座椅上站起身:“怎么会?”
顾姝臣心中同样惊骇不已,险些叫出声来。
皇后此处出行所携带的凤冠,可不是普通的凤冠。
而是太祖皇帝的皇后所戴之物。太祖皇后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后来登上凤位,仍不改骑射习惯。太祖皇帝便叫人打了一顶轻便的小凤冠,给皇后赏玩。
这不仅是对太祖皇后德行的赞扬,更是太祖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的体现。
这顶凤冠轻便,所含寓意却深远。皇后出行,便很喜欢带着它。
这样要紧的东西,怎么会就这样丢在火海里,生生给烧烂了。
顾姝臣惋惜万分,只可惜珍贵的凤冠,她还没能亲手捧一捧,就化作一团灰了。
就在这时,策王也从门外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灰黑焦枯的东西,嘴唇动了动:“儿、儿臣无能。”
皇后看了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跌坐回椅子上,目光呆呆地看着那顶烧焦的,已经看不出原样的残骸。
…………
顾姝臣被送回明园时,园子里灯火通明。
显然,今夜对于馥州城里的人来说,是个不眠夜。
竹青和采薇替顾姝臣换衣服,叶兰打来热水,三人伺候顾姝臣洗漱。
“娘娘,太子殿下呢?”竹青服饰顾姝臣擦手,一边问着。
顾姝臣疲惫地靠坐着:“皇上把殿下留下……兴许过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采薇收着帕子,心疼道:“娘娘方才又何必留在那,那里人仰马翻的,恐怕冲撞了娘娘。”
顾姝臣摇摇头,疲惫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屋里服侍的人都出去,顾姝臣在桌边坐着,看着桌案上那一盏如豆的小灯。
她回来之前,沈将时特意吩咐她不必等,先睡下就是。可是她此刻心绪不宁,就是不想听他的吩咐。
顾姝臣指着脑袋,望着烛火发呆。眼前烛火,一会儿变成抚华院冲天的火光,一会儿又变成沈将时望着她的眸色……寒意渐渐上涌,她就这样静静孤坐,等到后半夜,终于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立马起身,门打开,风带着些许寒意吹进来。她落入一个同样带着寒意的怀抱里。
顾姝臣仰头:“殿下……”
还没说完,她就被抱着放到榻上,那身影压下来,温热的唇贴着她的脖颈。
他唇有些许干,蹭得顾姝臣颈侧微痒。
顾姝臣沐浴过,身上带着丝丝清甜的花香。
沈将时环住她的腰身,就这么静静的抱着她,不再动作了。
顾姝臣有些喘不过气,抬手推了推他,却被他一把按住手。
“姝儿,别动。”他在她耳边说,“让我抱一抱。”
顾姝臣收了手,乖乖不再动作,任由他肆意地搂着自己。
沈将时感到女子的乖顺,抬手轻轻抚着她如瀑的墨发,过一会儿,手又移到她脸上,掌心贴着侧脸,就这样就这月光与微弱的火光,仔细端详起来。
娥眉秀目,粉面桃腮,就是他的小侧妃。
顾姝臣仰着下巴,任由他这么摆弄。
其实她平日里爱干净,床榻上讲究极多,若是沈将时从外面回来,想与她亲热,必得先去洗澡才行。
今日他出入火场,身上又带着薄薄的酒气。按理说,顾姝臣是不会允他这样进绣帐的。可是此刻……她不想那样。
沈将时静静端详了片刻,勾着她的下颌,唇贴下来,往女子红润的唇去了。
顾姝臣闭上眼,仰头迎合他的动作。
良久之后,二人才从纠缠里分开,顾姝臣微微有些气喘,面色酡红一片,领口也凌乱不堪,移开目光不去看他。
沈将时抱着她,把她安放在枕头上睡好,又拆开被子将她裹住。
顾姝臣也不说话,任由她服侍自己,看着他放下帐子,走到旁侧浴房里清洗。
等沈将时再回到床榻旁,本以为榻上的女子早就安然入睡了,谁想他撩开帘子,便看到女子清亮的眸子,正直勾勾盯着他看。
沈将时躺在她身边,替她拉了拉被子,故作轻松道:“本来说要教训你的……今夜看来是不成了。不早了,快睡吧。”
顾姝臣仍是不肯闭眼,往沈将时的方向凑了凑。
而后,他感到自己的被子被掀开,一张娇美的脸便出现在他怀里。
沈将时顿时心一软,抚摸着她的后背。
今夜变故颇多,又在举目无亲的馥州城里,想必把他的小侧妃吓坏了。
所以,她才会在众人慌乱的境况下,毅然决然地选择回到他身边。在这里,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觉得是安全的。其余地方,哪怕是在明园,都回让她感到不安。
他心里微微一痛,揉了揉她墨发,把她搂得紧些,低声安慰道:“不怕了,夫君在这里。”
他感到怀中女子微微颤了颤,半晌后,闷闷的声音响起。
“殿下,”顾姝臣带着些哭腔,“当太子很辛苦吧?”
沈将时一愣,低头去看她。只见女子小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似是在微微抽噎。
见太子不说话,顾姝臣抽出一只手,指腹轻轻在他眉眼间摩梭。
“妾觉得当太子好辛苦。”她的哭腔愈发明显,刹那间盈盈的泪珠便要掉落,“殿下眼下都乌青了!”
沈将时替她擦去滚落的泪珠,心里生出些不一样的滋味。
他从十岁上当储君,如今也恰是十年了。
这十年间,周围人一直在告诉他,他背负着整个江山的将来,与生俱来就要为天下付出一切的。
他身边的所有人,包括疼他极致的母后,从来没有问过他,当这个储君,可累?
他是众人仰望的未来帝王,没有资格累。
可沈将时却切身体会到,作为储君,究竟有多么疲惫。
他沉默着,默默牵过顾姝臣一只手,放在唇边吻着。
他想告诉顾姝臣,他确实很累。
可他还是要走到那个位子去。
从前,是为着父皇和母后教导他的责任,为着十年如一日的锤炼。
而现在呢。
沈将时看一眼楚楚委屈的顾姝臣,女子咬着唇,盈着泪光的眸子黏在他身上。
他还想讨他的小侧妃欢心,想把她捧到那个全天下女子都羡慕的位置上去,想看她穿着凤袍骄傲无比地站在自己身边。
他苦笑了一下,原来那些为了心爱的女子而抛弃江山的男子,心里恐怕和他是一般的想法。
顾姝臣见他不语,凑上去轻轻咬了他的唇一下:“反正、反正妾也不是很想当皇后……”
说罢,她有些心虚地瞄一眼太子。
听到这话,沈将时很是讶异:“不想?”
顾姝臣咬着唇点点头。
沈将时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顾姝臣抬眸看着他:“殿下很累,我……”
我不想这么累,宁愿不去当这个太子妃。
沈将时看着她真挚的眼眸里那毫无保留的依赖,一时说不出话。
作为一个合格的太子,他应该严厉斥责她,告诉她必须承担凤椅上的责任。可他面对着眼前的女子,偏偏就是说不出那样的话。
良久,他勾着顾姝臣的腰身,让她贴近自己。
“不当就不当,听姝儿的。”
当贵妃,当皇贵妃,反正只有她一人,都是一样的。
至于其他的……到时候再考虑吧。
…………
第二日一大早,沈将时起身的时候,顾姝臣也跟着坐起来了。
沈将时放帘子的手一顿,轻声道:“你歇着吧,天色还早。”
顾姝臣却摇摇头,一股脑坐起来,套上鞋子下地。
门外茂才看着,有些着急。平日里太子殿下起身的时候,都是由他服侍穿衣的。一般这个时候,侧妃娘娘还安然躺着梦会周公呢。
现在侧妃娘娘跟着起了,还穿着寝衣,他也不敢贸然进去,正琢磨着要不要叫个宫女进来,却看到屋里侧妃娘娘正拿起殿下的衣服,丝帛寝衣下,露出一小节纤细的腰。
茂才不敢冒犯,忙后退两步,走到屏风后面,等太子唤他。
约莫一刻钟后,沈将时的声音响起。
“茂才。”
茂才进去才发现,太子殿下衣物穿戴整齐,侧妃娘娘也穿上了外裙,只是头发还披散着,二人一个坐在小榻上,另一个坐在妆台前。
顾姝臣拨弄着妆台上的首饰,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
茂才替太子好整理装束,太子什么都没说,往外走去。
只在妆台前停了一瞬,伸手轻轻揉了揉侧妃娘娘还披散的墨发。
茂才忙跟上,发现太子殿下抬手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唇瓣。
再回眸看侧妃娘娘,抿着唇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耳尖上一点薄红。
茂才挠挠头,心里啧一声,这一大早的,两位主子又搞什么呢……
这一番醒了,顾姝臣也不再睡。用了早膳,采薇便提议到园子里喂鱼去。
暑气一上来,屋外就待不住。只有早上还好,园子里有阳光又不至于热,正好到池子边玩。
顾姝臣心情有些烦闷,正想到外面透透气,便让采薇端了鱼食,往小亭子走去。
亭子建在池水边一块延伸出去的大石上,四周拉着蚊帐,里面有小石桌。主仆两人进去,采薇走在前头,正要把蚊帐掀起来,动作突然一顿。
顾姝臣看到采薇惊恐地睁大眼睛,“啊”地大叫一声,手中鱼食尽数撒在地上。
她蹙眉,往采薇的方向走去。
采薇回过神,慌忙挡在顾姝臣面前:“娘娘别看!”
顾姝臣没理采薇,径直走上去,一把把纱帐拉开。
水面上,满是漂浮着的,鱼的尸体。
第85章 第85章 心里升起一阵恶寒。
纱帘啪一声落下, 顾姝臣捂住嘴,声音卡在喉咙间。
周围的侍女听到动静,纷纷前来查看。看到池水里的景象, 皆是惊恐万分。
须臾之间, 负责看管鱼池的婆子也匆匆进来, 煞白着脸色, 跪在顾姝臣面前:“娘、娘娘……奴、奴婢有罪……”
顾姝臣头脑发晕,采薇扶着她坐在石桌旁,离得那池水远远的。
婆子不住磕着头,声音打着颤, 牙关咯吱作响:“娘娘,这和、这和奴婢无关啊!昨……昨天还……”
那婆子叫嚷的声音着实刺耳, 采薇扶着顾姝臣的肩头,看着娘娘的面上骤然消失的血色, 一咬牙:“奴婢这就让叶兰去找殿下!”
说罢, 她正要走, 腕子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捉住。
顾姝臣惨白着面色, 坐着石凳上抬眼看她, 只这一眼, 就让采薇心中一紧, 瞬间噤了声。
“今天的事, 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缓了片刻,她声音微微发虚, 但气势仍在, 杏眸扫过亭子里众人。
众人见她凛然的神色,忙不迭应是。
“去把那些东西捞干净了。”她复看一眼池水的方向,冷冷抛下一句话。
…………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天, 忽下一场大雨。
顾姝臣坐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棋子。
棋盘对面的竹青捻着白棋,偷偷抬眼看自家娘娘,趁着顾姝臣发呆的时候,悄悄用指尖抵着一颗棋,把那颗棋挪动了位置。
结果,她刚想收回手,就被顾姝臣逮了个现形。
“你干什么!”她瞬间坐起来,双眼灼灼地盯着竹青,“你这丫头!想耍赖是不是!”
竹青心虚低着头:“奴、奴婢什么都没干……”
顾姝臣看得真真的,没理她,哼一声,把那枚白棋推回原本的地方,对着竹青扬起一个顽劣的笑:“再让本宫抓到你使小心思,要你好看!”
竹青悻悻应是,叩着棋子,看着棋局,额头冒汗。
娘娘棋技本来就不好……今天又心不在焉的,就算她有意让着,这眼见着就要输了……
她比不得采薇,还没胆子让娘娘输给自己,只好暗中改变局势,好歹让娘娘再多落几子,谁想娘娘心不在焉,眼睛却是尖利地很。
看着娘娘又走了一步棋,竹青心里苦涩,这可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候,采薇端着一盘子杨梅走进来,见二人在下棋,好奇地凑上来。
竹青立马得了救星似的,刚想起身叫采薇坐下来,只见对面娘娘扬起一个笑,柔柔起身,一把抓过采薇,按着她的肩膀坐下。
“下了这半天,怪累的。”她捻起白玉盘里一颗梅果,瞥一眼竹青,拿指头虚空地点点她,“这丫头不好好下棋,还耍赖,采薇你快帮我好好治治她。”
采薇从小跟着顾姝臣学棋的,只看棋盘一眼,便了然于心,与竹青对视一眼,二人默契地开始打起配合来,顾姝臣支颐看着,过一会儿眼神又飘忽起来。
竹青给采薇使个眼色,采薇心领神会,捏起棋子塞到顾姝臣手里。
“奴婢不会下了……娘娘帮我看看,这一步下哪里的好?”采薇声音本就软一些,此刻有意想惹娘娘回神,果然,顾姝臣心底里那份好为人师的劲儿被激起来,立马低头去看。
“这一步……”她抿嘴一笑,指尖敲敲桌面,正想放下棋子,却听见门口珠帘脆响,雨水的潮气伴着一阵绿色的风飞进来。
叶兰顾不得濡湿的裙摆,万分火急地冲进来:“娘娘,不好了!”
声音尖利,让人心头发颤。
采薇看着叶兰惨白的脸色,顾不得责备她:“出什么事了?快说!”
叶兰满眼惊恐:“娘娘,万山寺起火了!”
话音刚落,只听“啪”一声,顾姝臣手里的棋子跌落在棋盘上,打乱了几颗棋子。
“万山寺怎么会起火?”顾姝臣面色发白,“不是说……明日陛下和娘娘会到万山寺里上香吗?”
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寺庙里定是派了重兵把守,今早太子也去了万山寺去检查,怎么会起火?
顾姝臣心沉下去。
竹青也站起身,蹙眉看着叶兰:“说清楚些,这下雨天的,怎么会起火?太子殿下可有事?”
叶兰惴惴不安地看着顾姝臣:“奴婢打听了,太子午时便已离开……只是雨中起火,事出蹊跷,尚无原因。”
顾姝臣攥紧了指尖:“可打听清楚,这火可灭了?有没有伤人?”
叶兰白着脸回话:“火是一个时辰前灭的,至于其他的……奴婢也不知道。”
顾姝臣抿唇,火灭了一个时辰,这时候才得着消息。作为太子唯一的女眷,多的是人巴结,不仅巴结她,还巴结她身边的丫头们。所以她在这宫闱里,消息还算得上灵通。
连她都是现在才得了消息……顾姝臣垂眸忖了忖,转头看向外面的天色。
采薇看着顾姝臣的动作,忙挡在她面前:“娘娘,您不会是想出门吧?”
顾姝臣没回话,她心里确实有这个打算。
采薇担忧道:“现在雨这么大,眼见着天要黑了,娘娘您还是别出去了。”
采薇如今算是看出来了,这一趟下江南,是个多事之秋,接连几次折腾得人不得安生。幸好在太子殿下的明园里,远离那些宫里娘娘,还能暂且得个安生。
如今她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把顾姝臣好好看在这个园子里,老老实实待到回京去。
顾姝臣捻着袖子上的花纹,依旧没说话。她心里是打算去见皇后娘娘。
“罢了。”良久,她才吐出一句,“你们注意打探着消息,守好园子就是。”
她又看了一眼窗外,昏黄的天色里,几盏宫灯在廊下飘摇着。
“不早了,传膳吧。”
采薇和竹青相视一眼,默默在心里点头,竹青忙转头给叶兰使眼色,让她快去提膳。
没人问娘娘可要等太子回来一起用膳。
采薇悄无声息退出去,心里叹一口气。
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太子恐怕又要彻夜不归了。
顾姝臣又走到窗边,伸手缓缓拨了拨凌乱的棋子,坐下。
雨打窗棂的声音,清脆,落在咫尺之间的地方。
这几日的事情,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先是皇后娘娘的住所起火,再是不知道是哪扑出来的老妇,烧毁的凤冠,莫名其妙死掉的鱼……
再到今日雨中大火。
这桩桩件件,怎么像是冲着皇后娘娘来的?
顾姝臣心里生起一阵恶寒,冷意随着脊背爬上来,一点一点蔓延到指尖。
她想了想,叫来竹青,叫她趁天黑之前,去找她兄长。若是二哥没跟在殿下身边,就把他叫进明园里来见她。
…………
晚膳吃得没滋没味,顾姝臣没什么胃口,记得兄长爱吃山楂糕,只留了这一道摆在桌子上,剩下的都叫人撤去。
饭后,她便走到门外,抬眸看一眼天,夏日里天长,此刻雨停了,天边泛着一点墨蓝色,厚重地让人头脑发昏。
风也是沉重的,肆无忌惮地往人身上撞,撞得人不禁一哆嗦。顾姝臣站了一会儿,就被采薇拉回去。
屋里点了灯,顾姝臣正盘算着等会见了兄长要问些什么,既能打探了消息,又不让她二哥多想担心。正烦恼着,便听到外面一串脚步声。
她坐在窗子旁,只看到一个身影飞快走过去,高大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一闪而过。
顾姝臣心想着是她二哥来了,忙端正了坐姿。谁想下一瞬门帘掀起,玄色身影带着微微潮气进来。
顾姝臣心里诧异,忙起身。
跟她料想的不一样,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不过人回来总是好的,顾姝臣心里一松,扬起一个笑走上去:“回来啦!”
沈将时原本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见到顾姝臣粉衣灵动,眼眸含笑地走上来,瞬间烟消云散。
“先别过来。”他先退了半步,“我身上有雨,小心把寒气染到你身上。”
顾姝臣觑了他一眼,假装没听见,替他把湿掉的外衣脱下来。
她哪有那么娇气?沾点雨就不行,她成了泥娃娃了。
于是她很倔强地抱着外衣,亲自走去递给随侍的婢女,又去找了一件太子殿下惯在屋里穿的。
沈将时只得由着她做,见她把衣物往他手里递,不由一笑,伸手勾住她的腕子。
“怎么不亲力亲为了?”
顾姝臣在他袖子上揪一把:“快穿上,有正事!”
沈将时也不再逗她,二人坐在灯火下,顾姝臣抬手倒了一抹茉莉花茶。
淡淡花香顺着指尖荡漾开,顾姝臣抬眸看着对面男子:“今日的事可有人受伤?”
沈将时接过茶水,摇摇头:“没人受伤。孤去看过了,万山寺大殿里受损太过严重,已经坍塌了。”
顾姝臣叹一声:“陛下可有说什么?”
太子殿下默了默,抬眼看向她:“父皇……没有跟我说什么。”
顾姝臣看出他眼中的意思,蹙眉。
若是皇上勃然大怒、势要揪出暗中不轨之人,那事态还有转圜之地。可此刻皇上什么都不说……到当真让人担忧。
“今日的事,是孤疏忽了。”沈将时垂下眼,桌上的手默默攥紧,流露出懊悔的神色。
顾姝臣摇摇头:“哪有千日防贼的,这种事情,谁又能预料得到。”
沈将时眸色又黯了黯:“可孤是太子,在孤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看着太子的神色,顾姝臣就知道他心里又跟自己过不去了,于是什么也没说,默默起身,靠着他的衣袖坐下。
两人就这么在昏黄的灯火下坐着,一时屋里安静极了。
第86章 第86章 殿下你属狗的!
良久之后, 顾姝臣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心头一酸,手指轻轻摩挲着太子殿下搭在她裙摆上的腕子。
“其实,此事还是有解的。”
顾姝臣抿唇, 转头看向太子殿下。
沈将时一只手揽住她的腰, 垂眸看向她。烛光下, 他的眼眸格外温柔, 宛若云间明灭的月光。
顾姝臣嗅到他衣袖间若有若无的清香,抬手把他的手拉近一些。
“我听表妹说,馥州本地传闻颇多。其中一条,就是说山中有一种会吞吐火焰的精怪, 时常作乱起来,总会死伤百姓。”
沈将时的手微紧, 眸色稍明:“你的意思是?”
她看着沈将时神色,顿了顿, 继续道:“殿下只要让人放出传闻, 说这事实为精怪所为, 幸得皇上龙气庇佑, 才没有伤人。”
她说话声音很轻, 落在雨夜里温温柔柔, 像梢头新开的栀子, 自带着一股子轻灵之意。
沈将时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 默了片刻:“精怪之言,太过愚昧, 终究做不得数。”
若是传出此言论, 惹得馥州百姓信奉无比,眼前境况虽解,却也后患无穷。
听他这么一说, 顾姝臣隐隐有些挫败感,眼尾稍垂:“只是现下情态紧急,倒也算个解法……”
她勾了勾沈将时的小指,抿唇道:“若是殿下觉得不好……就算了。”
屋内寂静了片刻,烛火闪动了几下,忽地灭了。
眼前骤然一黑,顾姝臣惊呼一声,惹得门外婢女来查看。
片刻后,灯火重新亮起,沈将时垂眸,看着抓在自己胳膊上那只纤纤手。
许是骤然受惊,她的力道有些大,在胳膊上留下淡淡红痕。
顾姝臣舒一口气,羞赧笑着:“这烛火也太淘气了,怎么忽然灭了。”
沈将时看向那火焰,笑道:“许是告诉你,时辰不早,该休息了。”
方才的话题就这么断在这里,顾姝臣有些不甘心,抬眼看见沈将时眼下淡淡的乌青,心想他今日太过操劳,便先作罢,唤婢女打热水来梳洗。
二人躺在架子床上,屋里黑暗一片。一点淡淡的月光落来,轻薄地好像团扇上的鲛纱。
“最近发生的事,孤会解决的。”沈将时冷不丁开口,“你不用担心。”
顾姝臣转头看向他,眨了眨眼睛,反问道:“我怎么能不担心呢?”
沈将时看着女子无比真挚的目光,一时语塞,良久后才轻笑一声:“孤说过是带你来江南游玩的,若是事事让人烦恼,孤这个太子岂不是当的太没用?”
顾姝臣扯了扯被角,闷声道:“嗯……那好吧。”
沈将时轻捻她落在身侧的发丝,心里想,平日里让顾姝臣跟着他学习读书,她面上乖觉,实则是百般不情愿。若是再让她困扰在这些事里,此番南巡,倒不知是享福还是遭罪来了。
与其这样,不如让他把所有的事情担下,让她能随心所欲在馥州玩一场,也不虚此行。
她心里向来装不了太多事,只盼着身边人平平安安,此番煞费苦心替他筹谋,说到底是因为真正把他放在心上。
想到此,沈将时伸手,准备把女子拉近一些,谁想却扑了个空。
再看去,浅淡月光下,顾姝臣转身搂着竹夫人,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顾姝臣柔顺的乌发,犹如锦缎一般。
是不高兴了吗?
他凑近些,趁女子尚没反应过来之时,一把把她捉进怀里。
顾姝臣正想挣扎,却听他在耳边说:“其实孤在馥州城,还有另一处地方,你想不想知道?”
她一听,瞬间放下扯着男子的手,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是什么?”
沈将时把她的手按在身侧:“是一处秘密的地方,除了孤,谁也不知道。”
顾姝臣眨眼,忽然勾起一抹坏笑,哼笑道:“这么见不得人,定是殿下想金屋藏娇,在什么地方藏了娇美人吧!”
说罢,她作势垂泪,指节点点眼尾:“唉,妾身真是可怜,新婚不到一载,就要替夫君纳新人了。”
她抬眸,指尖点点沈将时的胸口:“还望夫君告诉我……也让我见见新妹妹呢。”
听了她这矫揉造作一番话,沈将时觉得脸一热,险些顾不上仪态,把她按在怀里:“又浑说起来了!”
顾姝臣倔强地仰着脖子:“妾、妾没有胡说!”
下一瞬,她的唇就被堵上,直到微微气喘,才被松开。
顾姝臣被吻得七荤八素,唇被咬破了皮,眼角真的泛起一点泪光,不满地捶了捶男子:“殿下你属狗的!”
谁料,沈将时抬手替她掖了掖碎发,笑道:“如娘子所言,孤真的是。”
顾姝臣脑子有些发闷,默默在心里算了算,她是属小兔子的,殿下长她五岁……
原来他真的是属狗的!
看着顾姝臣眸光里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恍然大悟,沈将时不满地撇嘴,略过这个话题:“你想不想让孤带你去?”
顾姝臣忙不迭点头。
沈将时点了点她额头,拽起一只纤手到自己唇边。
“方才我亲了姝儿,现在到姝儿了。”
果然!还是在问她要好处!
顾姝臣愤愤地看着这个小气的太子殿下,只见沈将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大有她不照做就绝对不放开她之势。
僵持片刻,顾姝臣便败下阵来,起身勾着眼前男子的脖颈,闭眼轻轻吻上去。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以前胡闹的时候,她哪里都咬过了……
存了报复的心思,她故意加重了些力道,谁想太子殿下跟不怕疼似的,不仅没躲开,还按着她的后脑,一步步攻城拔寨下去。
顾姝臣后腰发软,头脑也不清晰起来,等她回过神,寝衣又不知什么时候落下去。
她想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欲哭无泪地看着面前微微摇动的床帐逐渐变成重影,心想怎么又把自己搭进去了。
…………
等一切恢复平静后,沈将时揽着软到一动不动的女子,附在她耳边,告诉她另一处住处在哪。
“是一座岛?”顾姝臣声音还带着些黏腻,“要怎么上去呢?”
沈将时有一下没一下揉着她的长发:“岸边有船夫,给银子叫他们划船,不过两刻钟就能上去。”
而后他顿了顿:“他们不知我真实身份,只当是京城里的富户,在这里寻一处归隐之所。”
顾姝臣听着他的话,也起了几分兴趣。只是她现在身上乏得厉害,没力气多说话。于是打了个哈欠,翻个身懒懒道:“殿下你可真会玩。”
有一处小园子不够,还能给自己再寻个岛,可见上次皇上放他来历练,他没好好尽心尽力,净想着自己玩了。
顾姝臣这样想着,抬眼觑一眼。
沈将时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起身撑手在她身侧,指节刮了一下她额头:“心里又想什么呢?孤是无意间得了这个契机,又不是偷来抢来的。”
顾姝臣不满得皱眉,烦躁地推了推他的胳膊,推了半日已经纹丝不动。
她刚想往男子腰上掐一把,忽感身上一阵凉意,只好把被子拉起来,偏开头不满地瞪他:“我现在要睡了,你不许再捣乱。”
被这样无缘无故诬陷一句,沈将时刚想跟女子理论一番,就见她闭上眼睛万事皆空的模样,只好放开手。
“明天孤一早要出门,你不必起来,请清河和盛家小姐来玩吧。”估摸着女子还没那么快睡觉,沈将时嘱咐一句,“你二哥跟着我,有什么事,就叫你身边丫头直接找孤就是了。”
顾姝臣半张脸藏在被子里,闷闷地应一声。
…………
第二日顾姝臣睁眼时,便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头脑有些昏沉,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探了探,身边的位子已经空了,只余淡淡的气息。
顾姝臣把被子拉到怀里抱着,又眯了片刻,睁眼开口叫人时,突然感觉嗓子一阵酸痛,好像吞了刀片一般。
婢女们听到动静进来,看到帐子里的侧妃娘娘神色恹恹,面颊还带着不自然的红,眸色也有几分迷离。
采薇看一眼,当即便断定娘娘是着凉了,忙叫太医来开方子,忙乱了半日,终于把黑黢黢的药端到了顾姝臣面前。
顾姝臣看着面容紧绷的采薇,讪讪一笑,把药碗递给她:“许是昨夜里在门口吹了风……”
采薇端着碗撇撇嘴,目光落在顾姝臣锁骨上,又很快移开视线。
恐怕不止吧。
采薇恨铁不成钢地叹一声:“娘娘身子本来就弱,怎么也由着殿下胡闹呢!”
听到这话,顾姝臣面颊上本已褪去的红晕又重新升起来。
幸好这时候,竹青及时走进来,替顾姝臣解了围:“郡主和盛姑娘来看望娘娘,正在外殿侯着呢。”
看到顾姝臣不自然的神色,竹青疑惑道:“方才不是好些了吗?这怎得又……”
顾姝臣摆摆手:“我无事……快把她们请进来。”
须臾间,两位女子便进了里间,明媚的神色,让屋里亮堂不少。
顾姝臣半倚在软枕上,看着二人笑:“这样下雨的天气,难为你们还专程来看我。”
清河率先坐下,刚想拿出团扇来,忽想到顾姝臣还病着,又把扇子塞回袖子里,哼笑一声:“谁让咱们娘娘格外娇贵,片刻也离不得人,一大早上表哥身边人就巴巴地跑到我园子里,请我到明园来呢。”
盛浅然也跟着笑:“反正在家里也是无趣,不如到娘娘这里来,还能热闹些。”
顾姝臣点点头,抿唇一笑:“既如此,多在我这里待些时辰,用了晚膳再回去。”
三人闲聊一阵,门外雨又大起来,打在屋檐上,落下雨帘,打断了交谈的声音。
盛浅然忽地压低声音,对着二人道:“今晨我听母亲说,城里仿佛出了件怪事。”
第87章 第87章 不是说了不必跟来。……
顾姝臣掖了掖发丝, 狐疑看向盛浅然:“什么事?”
盛小姐抿抿唇,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是听我母亲说的,昨日万山寺起火, 不知为何, 万山寺荷花池的鱼, 竟然全都死光了。”
顾姝臣闻言怔住, 不可置信地看向盛浅然,声音微微不易察觉地发颤:“你是说鱼……都死了?”
盛浅然点头:“是,那荷花池子上面乌泱泱一大片,可骇人了……据说里面还有一条很有佛缘与人亲近的, 万山寺的方丈都落泪了。”
听到此,清河郡主叹口气:“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事要是让皇祖母知道了, 定是要大发雷霆了。”
太后自从先皇薨逝后,就一心潜心修佛, 若是知道这样的事, 不知该有多生气。
她正叹息着, 忽然发现顾姝臣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于是拿着帕子抬手在她面前晃一下:“这是怎么了?吓傻了?”
被她这么一晃, 顾姝臣回过神, 对着二人勉强扯出一个笑意:“无事……我是在想, 这事虽然看起来蹊跷, 可说不准是火烧庙宇以后,把灰都落在池子里。昨日忙乱间, 又没人去打扫, 才意外把鱼都毒死了呢。”
盛浅然和清河郡主对视一眼,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三个人在一起,太子虽然不在, 明园倒也热闹,一直到晚膳后,雨也渐渐停了,顾姝臣叫下人备车把二人送回去。
盛浅然回到府里,估摸着父亲定在书房里,正好去给母亲请安。走进正房里,便见张夫人歪在小桌上,正蹙眉翻动着桌上的纸,看她弟弟的课业。
盛浅然见母亲的神色,就知道定是弟弟的课业做的又不如她心意了,怕自己被无辜牵连到,问个安便匆匆跑出去。刚转过回廊往自己小院去,便看到灯下隐隐绰绰,一道高大的身影正往自己所在的方向来。
在这里碰上父亲,盛浅然左右看了看,此处避无可避,只好乖巧垂手站着,等盛琅走近了,低头问安。
盛琅向来不太在意这个姑娘,见到她也只是淡淡点头,继续往前院走。盛浅然刚松口气,正想溜之大吉,却见盛琅忽然顿住脚步,上下打量她。
盛浅然被父亲盯得发毛:“父……”
“今日去哪了?”盛琅神色有些阴沉。
盛浅然摸不透父亲的意思,老老实实答道:“去了明园,侧妃娘娘病了,女儿去探望。”
谁想,听完她的回答,盛琅面色更差了,眼底阴鸷一闪而过,对着她怒道:“以后少和那个女人来往!”
盛浅然没想到父亲会这样说,一时怔住,口中喃喃道:“怎、怎么……”
就在这时候,前头正房突然传来女人尖利怒骂的声音:“你这死小子还敢顶嘴!看你娘我不打断你的腿!”
盛浅然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时,便见父亲冷哼一声,甩袖抬脚往前走去了。
盛浅然站在原地,满头雾水地看着盛琅地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绪,才往小屋里去。
一边走,她一边在心里思忖着,父亲最近是有些古怪,不仅时常心绪不宁不说,怎么还对顾姝臣有那么大偏见?
…………
明园里,顾姝臣坐在窗边,纤纤手中随意翻动着手中的琴谱,目光却飘忽到窗外。
采薇端着药来,看着娘娘心不在焉,把药碗轻轻放到顾姝臣手边。
碗底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顾姝臣回神,把琴谱放下,轻轻叹一声,看着采薇道:“你说说,怎么来南巡一趟,就出这么多事呢?”
倒豆子似的一桩接一桩,日日都不让人安生。
采薇立在一旁,看着顾姝臣眼中浓浓的倦意,心疼道:“真真是流年不济,索性还有不到一个月,咱们就要回京城,或许回京城就能好一些。”
顾姝臣疲惫地点点头,拿起药碗,采薇看着娘娘蹙眉吞咽着黑黢黢的药汁,继续道:“咱们呀,不如趁这次风寒,索性向皇后娘娘告了病,以后娘娘就待在明园里,外头的事咱们一概不管。”
顾姝臣放下药碗,拿起帕子轻轻拭着嘴角,听到采薇的话,抬眼觑她:“那怎么行?让别人怎么看咱们?说咱们侧妃只是个有福同享,有难不能同当的。”
采薇端着托盘,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只见顾姝臣摆了摆手:“勿要再提,你家娘娘还是要面子的。”
采薇暗中撇撇嘴,她家小姐何时把那些虚无缥缈的面子放在心上了?不过见顾姝臣坚持,也没再说什么,正欲悄无声息退出去,便见竹青进来。
“什么事?”顾姝臣问。
“是太子那边来传话,后日皇上和皇后娘娘要到霁水阁去祭拜,殿下说,您才受了凉,就不必去了,在园子里歇着就是。”
沈将时走的时候,还不知道顾姝臣生病的消息,定是竹青这丫头自作主张去报了信。顾姝臣看她一眼,竹青便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还有呢?太子殿下没再吩咐什么?”
竹青忙不迭回话:“殿下还说,这几日他那里繁忙,便不回明园里了,叫了二公子来守着园子,娘娘不必担忧。”
顾姝臣扶额,只是此时天色有些晚了,就算是自己二哥,也不好再进园子里面见她了。事到如此,也只好明日再说了。
第二日一大早,顾姝臣用了早膳,便叫人把顾俨臣请进来。
顾俨臣听到自家妹妹叫,以为是有什么急事,早膳也没吃,便急匆匆来了。今日晴空万里,顾俨臣进来的时候,额头上已经起了一层汗。
顾姝臣见着自家哥哥这个样子,忙叫人上茶,又亲自把帕子递给他,问道:“哥哥走得这么急,可用了早膳?”
顾俨臣摇摇头,面色有些发红。如今他已经这样的岁数了,行事还是这样不稳重,倒叫妹妹看了笑话。
好在顾姝臣对自家哥哥的秉性了解,叫婢女上了糕点。
“姝儿你叫我来,可有什么事?”顾俨臣咬了口糕点,抬头眼巴巴看着妹妹。
顾姝臣抿唇一笑,托腮看着哥哥:“也没什么事,就是明日要陪着皇上皇后去祭拜,来问问哥哥有什么要注意的。”
听到妹妹的话,顾俨臣的动作慢下来:“殿下不是说……”
顾姝臣歪着头看他:“殿下是说了,那又如何?天天在屋子里待着太闷了,况且我身子已经好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不去怎么行呢?”
顾俨臣还是不赞同:“可是……”
顾姝臣鼓着腮,气鼓鼓地看向顾俨臣:“顾俨臣!到底谁是你妹妹!”
看着妹妹的神情,似乎是真的生气了。顾俨臣半晌没说出话,最后终于败下阵来,颓然道:“好吧,可殿下那里我该怎么交代?”
见顾俨臣答应,顾姝臣眉开眼笑,抬手去拉住他的胳膊:“这个哥哥不用担心,我自会安排好的。”
顾俨臣无奈,临行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和太子殿下一起,把顾姝臣给看好了,不许由着她的性子胡闹。可自家妹妹的性子,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主,主意大着呢。
只盼着,这趟旅行,别出什么岔子。
…………
到了祭祀这一日,顾姝臣早早便打扮好,坐着马车往皇上皇后住处去。
马车上,采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频频看向顾姝臣。
顾姝臣靠在马车上,察觉到落在身上那一抹幽怨的目光,勾唇一笑:“如今生米煮成熟饭,说什么也晚咯。”
采薇被气笑:“娘娘您还说呢!”
顾姝臣歪了歪脑袋。
反正不管说什么,她早就打定主意,此次肯定是要跟着来的。她不喜欢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定然不能让自己置身事外。
不过片刻,便来到皇后住处,仆从把她领进来,皇后娘娘正在宝座上端坐着,面色有些发白。
见她来了,皇后微微抬眼:“听说侧妃不是病了?怎么今日也来了?”
顾姝臣含着笑:“小病不打紧,儿臣身子向来好,昨日已经好全了,今日来给母后请安。”
听了她的话,皇后微微颔首。须臾后,便有内侍来报,时辰到了,请各位娘娘动身。
马车又缓缓行驶起来,穿过街头巷尾,直往成外去。
顾姝臣坐在马车上,正摇摇晃晃昏昏欲睡时,忽然听到马车外传来清冽的男声。
“停车。”
那声音透着刺骨的冷意,听得人浑身一哆嗦。顾姝臣立马睁开眼睛,困意瞬间消散。
马车稳稳停在路边,顾姝臣平稳一下心情,扬起一个明媚的笑,一把拉开车帘:“殿下……”
看着沈将时阴沉着的面色,顾姝臣眨眨眼,把后面的话又默默咽回去。
沈将时的目光扫过女子紧紧攥着帘子的手,拉了拉手中缰绳,冷冷道:“孤不是说过,叫你不许跟来了吗?”
顾姝臣咬唇,点头应是,声音细如蚊吟:“是,可是我身子已经好了,在园子里待着也无聊。”
她抬眸看向沈将时,一身浅蓝色衣裙,更衬得水眸盈盈,为自己辩解着:“况且,这样重要的事,我躲着不来,皇后娘娘会不会不高兴呀。”
为了别人一点虚无缥缈的看法,就能把自己的安危至于不顾了吗?
沈将时气极反笑,不欲再管,冷哼一声,拉起缰绳快步向前而去。
马蹄溅起尘土,身后女子的声音传来:“殿下……”
一口气行至队伍最前面,他才平复了气息,叫来慕容逸。
“你去后面,跟着侧妃娘娘。”
慕容逸惊异抬眸:“娘娘怎的来了……顾大人没跟着吗?”
沈将时暗自咬牙,气道:“再去把顾俨臣给孤叫过来!”
第88章 第88章 你可不认识故人了?
皇后半闭着眼, 明艳动人的面上愁眉不展,十二尾金凤步摇的流苏随着马车的行进,在肩头随意晃动着。
玉桂在一旁, 轻轻为皇后打着扇子。
“娘娘不必担心, 事情都已经办妥了。”见娘娘眉间愁绪, 玉桂轻声开口安慰道, “奴婢亲眼看着她咽气的,定是万无一失。”
皇后点了点头,长长叹一口气:“我这二哥……怎么这般不靠谱。”
回想起那日那老妇冲出来的模样,皇后依旧心有余悸。原本应该死去多年的人骤然出现在她面前, 让她怎么能不心惊?
万幸她已经失心疯,所说的也不过疯言疯语。皇后本想直接下令把她处死, 谁想皇上却以大火的事为由,让她不必再管这件事。
皇后眼皮一跳, 难不成皇上已经发觉了什么?
玉桂压低声音:“横竖她已经死了, 死人是说不出话的。”
皇后微微颔首, 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眼底的冷意翻涌:“当年在东宫里, 她们就是斗不过本宫, 如今本宫稳坐凤位, 谁也休想将本宫和时儿拉下来。”
…………
祭祀仪式繁琐, 忙活了半日,眼见着终于到了休息的时辰。
皇后起身, 扶着玉桂的手, 率先往殿外走去。此处跟着皇后娘娘的都是女眷,一众娘子跟在后面,殿外又落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山中升起翡翠色的雾气。
顾姝臣跟在后面,正盘算着过会儿怎么让沈将时消气,忽听到身后尖叫声传来,惊得她险些跌倒在地。
回眸时,大片烟灰从神龛出涌现出来,正肆意妄为地向外弥漫。呛人的气息在殿中蔓延,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起,顾姝臣捂着口鼻,烟气直往眼睛里钻,她不住地咳嗽着,被采薇一把拉出殿外。
“这是怎么回事!”顾姝臣擦着被烟熏出来的眼泪,紧紧攥着采薇的手。
采薇灰白着脸摇头,雨水落在二人发上,湿了裙摆,可此刻谁也顾不上去管。
诸位娘子们都聚在院子里,神色慌张地望向皇后娘娘。
皇后眉头紧皱,神色阴沉,带着极重的怒气,冷冷地看向身边侍从:“去给本宫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候,一道刺耳的哭声在人群中响起来:“娘娘!娘娘您怎么啦!”
众人往那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宫女模样的人,正跪在地上,揽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
有人尖叫一声:“婉美人这是怎么了!”
顾姝臣转头看去,只见美人双眼紧闭倒在地上,面色发青,很是可怖。
皇后脸色又差了几分:“先把婉美人扶进屋子里去。”
几位宫女和内侍上前,人群让出一条道来,顾姝臣趁机往大殿里看去,只见大部分烟雾已经散去,神龛上一片焦黑,俨然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顾姝臣收回目光,心又沉了几分。
刚刚安顿好了婉美人,皇上身边的内侍便来报,此处不能待人,请诸位娘子往后院去。
…………
顾姝臣跟在人群后面,跨过门槛,便看到沈将时在皇上身边站着,正在和皇上说什么。
皇上神色还算泰然自若,抬手免了诸位娘子的礼。
顾姝臣走上去,略思忖了下,还是没往太子身边去,而是选择了站在向才人身后。
向才人年龄尚小,被方才的变故吓坏了,脸色惨白的像纸,攥着帕子捂在心口,呆滞地喃喃自语:“怎么会……太吓人了……太吓人了……”
侍从已经向皇上说了方才发生的事,皇上略沉吟片刻,吩咐道:“把大司空叫来。”
大司空掌管着宫廷祭祀事宜,也负责观测天象、算卦占卜之事。近年来皇上沉迷长生之术,对他很信任。
大司空进来,向皇上行礼。他面若冠玉,一身出尘气息,气质斐然,看不出岁数。
上首皇帝道:“爱卿不必多礼。依你之见,今日之事可有什么说法?”
大司空垂着手:“今日之事蹊跷,待臣占卜一二。”
皇上点头,大司空退了出去。离开之前,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皇后身上。
皇后垂眸,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听到大司空的话,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
她向来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对大司空也是厌恶至极。奈何皇上信任,她也无法。
过了一刻钟,大司空再进来时,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衣衫也有些凌乱,满眼都是惊恐的神色,连表情都有些扭曲,与方才淡定坦然、带着那么几分仙骨的男子判若两人。
皇上显然也很意外,身子微微倾斜几分:“这是怎么了?”
大司空扑通跪在地上,身子不住颤抖着,牙关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皇后向来看不惯大司空的装神闹鬼,此刻有些着急,用力拍一下桌子:“到底怎么了?快说话!”
大司空头深深磕在青石板上,声音带着哭腔:“皇、皇上,不好了,臣方才占卜,发觉卦象混乱异常,阴阳颠倒!变爻所示,纹如龙腾蛟跃,然首尾断裂……此兆……此兆前所未见!此乃天命不稳、社稷有灾、血脉源流混淆,真龙潜渊之象!此兆一出,储君有异啊皇上!”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皇后护甲重重磕在桌上,长指甲指着大司空:“你这装神弄鬼的道士,胡言乱语什么!”
她神色凌厉,凤眸中满是怒意,满身威仪压迫下来:“还不快把他拉下去!”
皇后身边的内侍得令,正要动手,只见大司空却转向皇后,重重磕头道:“娘娘!臣占卜所见,天命如游丝一线,尚未归位……娘娘,偷天换日罪孽深重,此乃倾覆社稷之祸根啊!”
皇后怒目圆睁,胸口重重欺负着,指尖不住颤抖,指着大司空:“你……你……”
转头向呆愣的内侍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他拉下去!”
就在忙乱之间,沉稳的声音传来,如有千钧之重,瞬间让众人都安静下来。
“慢着。”
是皇上。
此刻皇上站起身,负着手,居高临下,面色阴沉地看着大司空。
“你可知道,污蔑皇后,该当何罪?”
大司空眼底划过喜色,匍匐在皇帝脚边:“臣一心向着陛下!绝无二心啊!”
他颤颤巍巍抬眸,看着眼前的真龙天子,表情真挚无比:“皇上,这段时日,馥州城里异象频出,臣便有所察觉。储星混淆,天降惩罚,早已预兆!臣已经算出,馥州城里,正南正北正东且与储君相关之处定有生灵涂炭之事!陛下只需验证一二,便可知臣所言真假!”
说罢,又重重磕头:“若臣有半句虚言,任由陛下处置!”
皇上微微蹙眉,似是在思索大司空所言。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惊呼:“正南……不就是万山寺?”
万山寺?顾姝臣心一惊。
难道是……
果然,那人继续道:“听说前几日,不知怎么回事,万山寺那场大火后,莲花池里的鱼一夜之间都死了。”
听到此言,王修仪也惊道:“这样说起来,抚华院里养的那缸子金鱼,也是一夜之间都死了!”
抚华院在正东,那只剩下正北……
顾姝臣呼吸一滞,抬眸便见众人的目光直勾勾投向自己。
她攥紧袖子下的手,努力平复情绪,起身道:“回陛下,妾所在明园并无任何异常。”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则神色古怪,还有的人面露遗憾。
“谁不知侧妃娘子平日里不管事,或许是底下人怕责骂,出了事情不敢禀告呢?”忽然有人阴阳怪气地开口,话语直指顾姝臣。
顾姝臣面色沉了几分,冷笑着看向那说话的夫人:“若是明园真出了这么大的事,可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瞒过去?夫人久居馥州城,这几日可曾听到一点传闻?”
那夫人一时语塞,面色涨红,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采薇在顾姝臣身后站着,早就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庆幸娘娘有先见之明,没让那日的事流露出去。
不然,今日可该如何收场?
顾姝臣坐下,神色看起来淡然自若,实则袖子里的指尖早已深深嵌进掌心里,疼痛清晰传来。
事情已经有了定论,皇帝面容上也有了微微怒气,不满地看着大司空。
大司空早已经满头冷汗直冒,匍匐在地上,口中直呼着:“臣、臣所言句句属实!求皇上明鉴!”
皇上不耐地摆摆手,示意一旁侍从。
就在侍从的手触到大司空的袖子,却听到外面喧闹声传来。
刹那间,一道身影闪进殿内,力气极大地将那侍从撞开,向皇后的方向扑去!
就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那人已经掐住了皇后娘娘的脖子,尖利的指甲深深嵌进皮肤里:
“盛芙华,把我的命还给我!”
玉桂率先反应过来,冲过去掰女子的手:“婉美人!您这是怎么了!快放开皇后娘娘呀!”
众人也回过神,纷纷上前,可平日里瘦弱的婉美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足足五个人才把她拉开。
婉美人跌在地上,眼眸赤红,恶狠狠地盯着皇后,随时都会再扑上去。
皇后白皙的脖子上多了几道鲜红的血痕,正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重重呼吸。
顾姝臣身旁的向才人显然已经吓傻了,半晌才回神,拉着顾姝臣的袖子不住颤抖着:“婉、婉姐姐怎么……怎么看起来、像是鬼上身了?”
顾姝臣此时也注意到,婉美人此时眸中猩红,凶神恶煞的模样,和平日里那个温婉端庄的女子判若两人。
婉美人被众人按着,目光死死盯着皇后,忽然冷笑一声。
“阔别多年,盛侧妃,你可不认识故人了?”
第89章 第89章 将盛氏关押!
皇后看着婉美人猩红的双眼, 忽然勾唇一笑,放下抚着脖颈的手,微微俯身看向她, 压迫感十足地开口:“婉美人, 你又在装神弄鬼什么?”
婉美人同样冷冷一笑, 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嘶哑不堪, 带着说不上的恐怖:“盛芙华,要不是你当年那一碗药,本宫何至于血崩而死,连自己的亲子都没能见上一面!”
皇后表情僵了一瞬, 冷冷收回手:“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抬手拢了拢鬓边,神色慵懒自若, 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婉美人,本宫平日里待你不薄, 你是听了谁的指示, 来这样诬告陷害本宫?”
婉美人对皇后的话充耳不闻, 神情狰狞扭曲:“你当年在我生产时暗害我, 害我母子分离, 又毒杀太子妃, 坐收渔翁之利!你这蛇蝎心肠的妇人!凭什么能稳坐凤位这么多年!”
此话一出, 满座皆惊, 皇后面色变了变,凤眸冰冷:“你又是从哪听来的胡话, 也敢来皇上面前胡诌, 有辱圣听。”
皇后冷哼一声,脸色铁青,轻轻抚着护甲:“婉美人殿前失仪, 快把她拉下去。”
可这一次,没有一个人听皇后的吩咐,因为皇上面色阴沉地走下阶梯,居高临下看着婉美人。
“朕记得你是珩安十五年才入宫。”
是他登基后选秀入宫的新人,怎么会知道从前的旧事?
婉美人扬唇笑着,眸中毫无惧色:“沈平元,你任由那贱人兴风作浪无恶不作,还亲手把她推上凤位,任由皇家血脉混淆,你把你的东宫当什么!养蛊吗!你对得起太子妃、对得起冷宫里的余氏、对得起我吗!”
她陡然仰头,爆发出一阵凄厉长笑,几近癫狂:“哈!你们都被她骗了!都被这毒妇玩弄于股掌!哈哈哈——!”
玉昭仪惊得面无人色,猛地起身,护甲直指婉美人,声音发颤:“放肆!你……你怎敢直呼陛下名讳,如此大逆不道……”
皇上不耐地摆了摆手,打断玉昭仪,面不改色看着地上瘫坐的女子。
婉美人歪着脑袋直视皇上,鲜红的唇色看起来有些鬼魅:“这么多年,你也有疑心,不是吗?”
她咯咯笑着,嗓音凄厉:“不然,那天那嬷嬷冲出来之后,你为什么没有把她处死,反而不许皇后插手?”
“你早就知道这个贱人的真面目!刀不插在你自己身上,你从来不睬不顾,任由她作贱我们!”
婉美人又疯狂地大笑起来,尖利的笑声充斥了大殿里每一个角落,仿佛利刃一般划在心头。
皇上面色沉了沉,甩袖离开。
内侍立马上前,把婉美人拉出大殿。
这一次,婉美人没再挣扎,只是口中魔怔般喃喃着:“你们都被她骗了……都被她骗了……”
大殿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顾姝臣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幕,不知所措地望向太子。
沈将时依旧站在原地,眉头微蹙。
片刻之后,一个内侍进来,说婉美人又晕过去了。
一时间,大殿里无人敢说话。皇后起身向皇上行礼:“是臣妾管教不严,才让婉美人殿前失仪、出言不逊。回宫后,臣妾定依宫规严惩……还望皇上看在婉美人今日受了惊吓晕倒的份上,留她一命。”
此话一出,众人反应过来,皆感叹皇后贤良。方才婉美人那般咒骂,都没让她借机报复。
皇上却没发话,目光冷冷扫过皇后,又看向一旁几近晕厥的大司空,转头对内侍吩咐道:“去把那人擅闯宫闱的妇人带过来。”
话音刚落,只见皇后惊骇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皇上:“陛下!”
皇上面色依旧阴沉,一言不发,独属于帝王的威仪压迫,众人都噤了声。
皇后眸色渐沉,起身回到位子上坐下,玉桂微微颔首,向皇后投来一个安心的眼神。
皇后心里冷笑着,这老东西果然还是起了疑心,幸好她先下手为强,先一步毒死了那妇人。
如今也只能带来一具死尸,从死人嘴里,是套不出话的。
…………
偌大的宫殿里,落针可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外面传来脚步声。
天色微微发暗,烟雨之下更是阴沉。顾姝臣看到,两个内侍押着一个人走进来。
看清来人,皇后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向玉桂。
玉桂同样也是惊骇万分,掖在身前的手不住颤抖着。
那老妇被押到皇上面前,双手被反剪。顾姝臣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她萎缩佝偻的模样,估摸着有五十岁。
“奴……奴婢给皇上请安。”她的声音嘶哑,神智却还算清明,与那日疯狂的模样状若两人。
“你有什么要说的。”皇上淡淡开口,目光扫过那妇人,只见她身子不住颤抖着,似乎很是恐惧。
妇人抬眸看了一眼皇后,头重重磕下去:“奴、奴婢要告发……告发皇后娘娘!”
“大胆!你是哪来的疯子!皇后娘娘也是你胡乱攀扯的!”玉桂破口大骂,眸中满是不可遏制的滔天怒意。
似乎是被玉桂口中“疯子”刺激到,那老妇忽然神情激动:“奴婢没有疯!奴婢是当年苏侧妃的接生嬷嬷!当年皇后娘娘用奴婢的孩子威胁奴婢给苏侧妃下药!奴婢是被她威胁!万不得已而为啊!”
“胡言乱语!”皇后呵斥道,冷笑一声,“看来本宫这个皇后当得真是失败至极,真是什么脏水都能往本宫身上泼!”
那老妇声音有些颤抖,看向皇后身后的玉桂,尖声质问:“既然娘娘您问心无愧,为何今早要派身后这位姑姑去毒杀奴婢!”
玉桂愣了片刻,扑通跪在皇上面前:“求皇上明鉴,奴婢没有!”
“搜身。”皇上眉头深锁,下了命令。
两位女官上前,很快,就从玉桂身上的荷包里搜出一瓶毒药。
看着被呈到皇上面前的小瓶子,玉桂怔了片刻,直到皇上阴冷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瞬间泪流满面,用力磕头:“奴婢……奴婢不知道这是什么!奴婢……奴婢没有……”
她不是把这毒药扔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身上!
人赃俱获,玉桂被人拉下去。一阵兵荒马乱,皇后抿唇看着眼前的闹剧,一言不发。
那老妇继续开口道:“当年、当年皇后娘娘威胁奴婢,说奴婢不帮她杀了苏侧妃,就要、就要杀了奴婢的幼子!”
说到此,那妇人泪流满面:“奴婢罪孽深重,只能替她下药给苏侧妃,让侧妃血崩而死,再嫁祸给余良娣……”
妇人抬眸,满眼都是愤恨看向皇后:“可最后,皇后还是杀了奴婢幼子,又让盛大人来将奴婢灭口!只因为奴婢撞破了皇后的丑事!”
“呵。”皇后表情有了一丝裂痕,极力保持着威仪,“胡言乱语而已!本宫倒要看看,你嘴里还能说出什么!”
老妇胸前不住起伏着,用力咬着唇,似乎下定了决心,语出惊人:“皇后和盛大人暗中密谋,要从宫外找一男婴,冒充皇家子嗣!”
听到此言,皇后黛眉紧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老妇眸中狠厉乍现,直直望向皇上:“陛下!奴婢罪该万死,然皇家血脉混淆,实乃天理难容!这数十载,奴婢东躲西藏,苟活于世,只为今日能面见天颜,吐露真相!”
“你!”皇后起身,美艳的面容有几分扭曲,看向皇上,“陛下!这疯子胡言乱语,不足为信啊!时儿乃臣妾亲子,绝无半分虚假!”
太子此刻也行至皇上面前,抬眼扫过面容苍白的皇后,跪地道:“求父皇明鉴。”
顾姝臣被这一连串地变故吓得不知所措,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皇上面前,挨着沈将时跪下,眸中带泪,面色有几分期艾。
怎么会呢……这不可能!她抬眸看向皇后,又看向皇上,声音卡在喉咙里,身子不住剧烈觳觫着,直到一只手轻轻握住她冰冷的腕子。
她转头,沈将时垂着头,微微侧目,递给她一个眼神。
顾姝臣头脑还有些混沌,浑身冰凉,泪水模糊了大半视线,只能颤抖着悄无声息往沈将时的方向挪了挪膝盖。
上首皇上并没有注意下面的异样,吩咐人去把盛琅带来。
天色愈发昏沉,宫人们点上宫灯,照亮了大殿。雨点打在窗棂上,噼里啪啦的脆响一刻不停息,搅得人心神愈发不宁。
足足有半个多时辰后,才有人进入大殿。顾姝臣一动不动跪在下面,膝盖早就没了知觉。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进来,带着一身寒意,向皇上行礼:“回陛下,属下到盛府搜查,并没有发现盛大人踪迹,只见到盛大人书房中这一封陈情书。”
皇上打开书信,目光一寸寸扫过,半晌没有说话。
陡然间,殿外一声炸雷撕裂天际,震得顾姝臣身子猛地一歪,几乎扑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直接帝王才缓缓抬眼,目光沉沉钉在皇后脸上,眸底深寒,划过微不可见的痛楚。
“来人!” 皇帝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宫殿里,却似龙吟虎啸,“将盛氏关押,严加看守!无朕手谕——”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透着冷意,“擅近者,斩!”
…………
采薇扶着瘫软的顾姝臣,强压着泪水:“娘娘……咱们快……”
顾姝臣却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一般,瘫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目光呆滞,平日里灵动含笑杏眸里没有一丝神采。
看着顾姝臣的神色,采薇心都快碎了,环顾四周,众人都避之不及,竟然没有一个人搭手。
采薇只好用单薄的身子撑起顾姝臣,往殿外走去。
雨下得愈发铺天盖地,采薇一手撑着伞,还要分神去扶顾姝臣,身子湿了大半。
走下台阶时,采薇脚底一滑,纸伞从手中脱落,瞬间被风卷走。
“伞!”采薇哭叫着,忽感觉身上力道一松,她急急回望,却见雨幕如倾,顾姝臣已跌坐泥泞之中。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顺着凌乱的鬓发,肆意淌过她苍白的脸颊。
雨幕里,一道颀长身影疾步向二人而来。
第90章 第90章 那条丝绳,一点一点消失在他……
“姝儿!”那人跑过来, 一把将顾姝臣紧紧搂在怀里。
雨水冲刷下来,天地间一片骇人的黑暗,将人笼罩在其中。
顾姝臣僵硬抬眸, 雨珠顺着她的睫羽滴落, 看清来人后, 她呆滞了片刻, 直到那人抚上她苍白冰冷的面颊,顾姝臣触电似的躲开,扑进面前男子的怀中。
“二哥!”
顾俨臣拢着妹妹,替她把雨挡在外面, 在她耳边安抚道:“无事了,无事了……二哥带你回家。”
听到这话, 顾姝臣缓缓抬眸看向顾俨臣。
回家?她现在还有家可回吗?
采薇寻回了伞,和顾俨臣一左一右撑起顾姝臣, 往外走去。
雷声在头顶炸响, 夜雨的神殿里, 带着阴森鬼气。
坐上马车, 顾俨臣解下外衣包住妹妹, 一边指挥着侍从:“回明园。”
顾姝臣心底一颤, 身子抖了抖, 紧紧贴着顾俨臣。
马车缓缓启动, 顾俨臣低头看着妹妹苍白的面色,什么都没问。
采薇也沉默地缩在角落, 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缓缓停下。
采薇先跳下去撑起伞,正准备把顾姝臣扶下来,却见雨夜里走过来一个人。
一个高大的侍卫, 冷冷的目光打量着三人。
顾俨臣憋着一肚子火气,抱起顾姝臣下马车,径直要往明园里走去,一把雪亮的剑倏地挡在他面前。
“做什么?”顾俨臣眸光冷冷地看着那侍卫。
侍卫抱拳行礼:“此处已被查封,还请大人另寻去处。”
顾俨臣冷笑一声:“查封此处?此处是侧妃娘娘住处,你想查出来什么?”
那侍卫嘴唇动了动,目光落到顾俨臣怀中女子身上:“此处为皇家园林,以……身份,不宜在这里……”
话音未落,顾俨臣早已是火冒三丈,怒气冲天道:“皇上并未下旨,你哪来的胆子如此行事!”
侍卫不为所动,只是竖立在三人面前,死死挡住他们的去路。
顾俨臣正欲再理论,却感到怀中女子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回……回马车。”
顾俨臣看着妹妹,又抬眼看了看神情冷漠的侍卫,一咬牙,抱着顾姝臣回了马车。
雨点肆意打在车上,狂风吹动着马车轻轻晃动。
“姝儿你别怕,我这就给父亲和大哥写信,叫他们立马动身来馥州。”
顾姝臣没做声,凌乱的发丝贴在她惨白的脸颊上,愈显得格外凄楚。
“先去清河郡主那里吧。”顾俨臣发话,却没有听到回应,往前方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驾车的侍从已经被带走。
实在是欺人太甚!
顾俨臣气急,正欲下车,却被顾姝臣拉住。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去……去找殿下。”
听到她的话,顾俨臣愣了片刻。他确实知道沈将时在哪,可是这个时候……
“咱们先去清河郡主那里可好?”顾俨臣低声安抚着妹妹,“现在雨太大,你又淋湿了,好歹过了今夜,明天再商议,可行?”
顾姝臣摇摇头,轻轻咳嗽着,眸光却异常坚定。
“不行……”她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毅,“明天……就迟了。”
顾俨臣无奈,亲自去驾车。
“好,那就先去找殿下。”
采薇拿着帕子,为顾姝臣擦去面上雨水,愁眉不展道:“小姐,我们可怎么办啊……”
顾姝臣默不作声,目光看向窗外,雨势依旧汹涌,乌云之中翻滚着雷声,似恶兽一般呼啸而过,似乎要把天地劈开。
马车缓缓停下,顾俨臣的声音传来:“姝儿,就是这里。”
顾姝臣和采薇同时往外看去,风雨飘摇中,面前是一座小庙宇,门前载着高大的七叶树,在风雨里晃动着枝叶。
不等采薇撑伞,顾姝臣直接跳下马车,采薇撑着伞跟上来时,却发现顾姝臣站在庙宇门前,一动不动。
“怎么了,小姐?”
“有古怪。”顾姝臣微微蹙眉,声音轻得几乎要飘散在雨里,她回眸看向顾俨臣,“我先进去,二哥,你就守在这里。”
顾俨臣此刻也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此处怎么会无一人看守?
他点了点头:“千万小心。”
顾姝臣颔首,和兄长对视一眼,提裙往里走去。
园中漆黑一片,静静矗立着庙宇,好似张开血盆大口,在暗夜中饥饿地伏击着,一口将来人吞下,嚼碎骨头连带血肉一起吞下去。
“皇上怎么能将殿下关在这种地方。”采薇小声嘀咕着。
顾姝臣紧紧咬着牙,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两人堪堪靠近正殿门槛,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采薇瞬间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这……这是……”
话音未落,眼前那抹纤弱的身影已飞快向前,不管不顾地冲入了那片可怖的黑暗,采薇连忙抬脚疾步跟上。
一道炸雷劈下来,借着闪电片刻白光,采薇看清了神龛下横陈的景象——数具尸体以扭曲的姿态堆叠着,浓稠的暗红浸透了青石地面,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要把人压倒。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手中纸伞无力跌落:“小、小姐……”
“点灯!”尖利的女声和雷声一起骤响,采薇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扑向供桌,双手抖得不成样子,摸索出荷包里的火石,几下狼狈的刮擦后,终于点亮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豆大的火苗跳跃着,艰难地撑开一小片光明,却足以照亮殿内的惨状。
采薇倒抽一口冷气,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骇然的尖叫冲破喉咙。
大片的鲜血在地砖上肆意铺陈,覆盖了原本的颜色,刺鼻的铁锈味混合着死亡的气息令人眩晕。尸体的面容被残忍地毁去,摇曳的昏黄灯火与窗外惨白电光交织下,凄厉如地狱恶鬼般狰狞。
殿下……殿下会不会在里面……
采薇愣住,忽然想起顾姝臣向来最惧血腥,忙要去捂顾姝臣的眼睛,却见女子早已扑上去,一把拉开地上尸体的袖子。
采薇提着灯,如同木偶一般僵在原地。
鲜血肆意横行地爬上顾姝臣的裙摆,片刻便洇湿大片,女子却浑然不觉,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和决绝,粗暴地撕扯、翻开地上每一具尸体的衣袖。
终于,最后一具尸体的衣袖也被掀开。
顾姝臣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捂着剧烈起伏的心口,闭紧双眼,整个人缓缓向后跌坐在冰冷粘稠的血泊里。
采薇忙扶住顾姝臣:“小姐……”
顾姝臣虚弱地睁开眼,眼底是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听清了顾姝臣的话,采薇几乎要哭出来:“太好了……”
顾姝臣撑着采薇的手臂,艰难地从血泊中站起,沾满血污的裙裾沉重地拖曳着。
她知道沈将时左手腕上带着她的丝绳,左臂上还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方才那些尸体上都没有。这些痕迹不容易造假,那就说明沈将时并不在这里。
她近乎虔诚地抬眼望向殿外漆黑如墨、暴雨倾盆的苍穹。
那他在何处?可有受伤?
满地骇人的鲜血,可有属于他的?
二人刚跨出门槛,忽然一道黑影扑来,电光火石之间,一把匕首抵在顾姝臣身前。
…………
冰冷的雨水抽打着屋檐,汇成浑浊的水帘砸落。狂风裹挟着寒意呼啸而来,张牙舞爪将人吞没。
男子紧贴着湿冷的墙壁,牙关紧咬,用力地撕下衣摆一角,死死缠上左臂那道狰狞的裂口。布条瞬间被洇透成暗红,鲜血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胳膊蜿蜒而下,不一会儿,脚下青砖上,已经晕开刺目的印记。
远处,一道火光蜿蜒而来。
男子惊惧,顾不上手臂传来的钻心剧痛,冲进更浓稠的黑暗里。
“那里有人!”铁甲铿锵作响,一个侍卫举着火把,惊呼道。
男子暗道不好,闪身缩进一座废弃屋舍的阴影后,背贴着粗糙冰冷的墙面,冰冷的手指在寒夜里微微颤抖,徒劳地将那临时制成的绷带勒得更紧。
沉重的脚步声、铁甲的摩擦声在四周杂乱地响过,渐渐远去。他不敢停留,强提一口气,再次融入瓢泼的夜雨。
雨淋湿伤口,钻心地疼,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皮肉。他咬紧牙关,额上分不清是雨是汗,直到水浪拍打堤岸的声音清晰传来,才敢微微松懈紧绷的神经。
男子目光扫过黑沉沉的河岸,确认无人,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上泊在岸边的一条破旧小船,利落斩断湿滑的缆绳。
小船被水波推动着,逐渐远离岸边。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骤响,刺穿密集的雨幕!
漆黑的铁箭精准地钉入船舷,距他的脚踝尚不足一寸!箭尾嗡鸣不止,震颤着杀意。
沈将时猛地抬眸。
岸边,一道黑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踏着翻涌的水波,如鬼魅般飞掠而至!沉重的身躯轰然落在船尾,船身随即剧烈摇动起来。
一道凄厉的寒芒,借着天际炸裂的惨白电光,直劈沈将时面门!沈将时凭借本能侧身急闪,刀锋贴着他脖颈的皮肤掠过,惊起他一身冷汗。
他反手格挡,举着短剑试图反击,然而左臂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在发力瞬间撕裂,蚀骨剧痛直冲而来。
黑影见状,再次举剑。刀尖划破空气的尖啸,盖过了暴雨的轰鸣。
沈将时踉跄着后退,脚下是摇晃的船板和冰冷的积水,身形微微颤抖着,已是不稳。
未及站稳,黑影的第二波攻势已如狂风暴雨般袭来。
沈将时几乎咬碎牙关,右臂挥舞着格挡招架,金属碰撞的铿锵声密集。那侍从武功极好,撞击接二连三,左臂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鲜血透过湿透的绷带疯狂涌出,顺着手臂滴落,大片猩红在二人脚下晕开。
失血带来的眩晕开始侵蚀他的意志,眼前的刀光涣散出无数残影,耳边的雨声、不绝刀风声、连自己的喘息声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黑影抓住他格挡后一个微小的硬直空隙,剑锋迅疾如电光,狠狠刺进沈将时的左肩!
“咔嚓!”骨骼错位的脆响直冲耳膜。
蚀骨锥心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沈将时的全身,眼前猛地一黑,左臂彻底失去了知觉,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冰冷的河水瞬间灌入口鼻,窒息感紧随而至。
黑暗侵蚀着他的思绪,视线逐渐模糊。
手腕上有什么东西脱落,他转头,模糊间,看到那条丝绳不知何时落入水中。
他凭着仅存的意志,颤抖着伸直染了血污的手指,想要把它攥回手心,却是徒劳。
那丝绳随着翻涌的水波飘荡,一点一点,渐渐消失在眼前。
90-94
第91章 第91章 去找殿下。
“不许动。”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锋利的刀刃贴着脖颈, 激得顾姝臣汗毛倒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瞬间窜上头顶。身后那人浑身杀意冰冷,汹涌如潮水, 一点点侵蚀着她身上的温度。
她清晰地感觉到锐利边缘刺进皮肤的痛感,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丝, 在她的脸颊边滑落, 滴落在冰冷的刀刃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小姐!”采薇的叫声撕破雨幕,下意识想扑上去,却被那黑影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你……想要什么?”顾姝臣声音干涩, 带着沙哑,几乎要不成调。她极力按下心中恐惧, 小心翼翼避免激怒身后之人。
“太子在哪!?”身后声音传来,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喷在她的后颈。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土腥味冲入鼻腔, 雨声连绵不绝。顾姝臣死死咬着唇, 努力让自己的意识保持清明。
“我不知道。”
那刀刃又贴近, 锋利的刀尖刺入皮肤, 一串殷红的血珠滚落。那人的目光, 在她沾着血污的脖颈和耳垂处反复划过。
“既然如此, 那你也不必活着了。”身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恶意, 忽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红颜祸水!”
那人的声音有些熟悉,顾姝臣蹙眉, 强忍着颈间的剧痛, 试探着开口:“盛、盛大人?”
雷声震耳欲聋,但在这方寸的屋檐下,空气却宛如凝滞一般, 粘稠而压抑。
那抵着喉口的刀刃微微一滞,没有松动,却也没有再进一步。
“盛大人?”采薇抹一把泪水,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人。
良久,那黑影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声音低沉而熟悉:“……还算有几分聪明。”
正是盛琅!
他怎么会在这里?
知道了劫持者的身份,顾姝臣心猛地一沉,微微侧头:“你到底想要什么?”
“现在,我只想要你的命。”盛琅冷笑一声,刀刃又贴近些许。
“杀了我,与你有什么好处。”顾姝臣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分散盛琅的注意力,同时飞快地向呆立一旁的采薇递去一个眼神。
采薇明白了顾姝臣的意思,在盛琅看不到的地方,缓缓地往外挪动脚步。
“如果不是你,”盛琅咬牙切齿,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懊悔,“怎会惹得兄弟反目、国本飘摇!”
“兄弟反目?” 顾姝臣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意思,心念急转,“你指的是……”
“闭嘴!” 盛琅厉声打断,眼底杀意翻涌,再无丝毫犹豫,“侧妃娘娘,受死吧!”
话音未落,又一道惨白的裂天电光骤然劈下。
刺目的白光映亮了盛琅狰狞的面容,他手中寒刃锋利,索命的刀锋挟裹着冰冷的寒风,直冲顾姝臣咽喉要害而来!顾姝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的重击。
顾姝臣惊愕地睁开眼,只见刚才还杀气腾腾的盛琅,此刻竟一声不吭地软倒在她脚边。
几步开外,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踉跄着后退,手中的粗重木棍“哐当”一声跌落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女子蹲身下去,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伸出手去探盛琅地鼻息。
“浅然?”顾姝臣诧然,“你怎么……”
探到盛琅呼吸尚存,盛浅然松了口气,扶着墙壁缓缓站稳身子,轻轻摇了摇头。
而后,她忧虑的目光落在顾姝臣脖颈上的伤口上:“娘娘,你怎么样?”
顾姝臣抬手轻轻按住伤口,指尖传来湿热的触感,她摇摇头:“皮外伤,无事。”
盛浅然直起身子,目光复杂地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父亲盛琅,又转向惊魂未定的顾姝臣,心有余悸地问:“这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姝臣看着眼前这个一向胆小怯懦的妹妹,却为了救她而击晕了自己的父亲……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却只化作一声苦涩的叹息:“说来话长……你怎么会来这里?”
盛浅然一向胆子小,怎么会半夜独自出行,还来这种地方?
听到顾姝臣的话,盛浅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扑上来抓起顾姝臣的手:“娘娘,皇后娘娘是被冤枉的!”
顾姝臣被她忽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哭声:“小姐——”
二人转头,瓢泼大雨中,采薇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向二人跑来,脚下水花飞溅。
“小姐!你快去看!二公子他!”
话音未落,便见顾姝臣冲进雨幕中,直往门外去。
刚冲出院门,借着惨淡的天光,她便看到门外泥泞的地面上,赫然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二哥!” 顾姝臣失声惊呼,扑跪在泥水里。
采薇和盛浅然也紧跟着冲了出来。雨势太大,盛浅然一时看不清地上的景象,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片刻后,顾姝臣站起身,失魂落魄道:“浅然,你可有马车?”
盛浅然用力点头:“有!就在巷口!”
顾姝臣抓住她的手,雨点落在身上,二人裙摆均是湿透:“我二哥晕倒了,浅然,请你把他送到郡主那里去。”
谁料盛浅然却猛地摇头,雨水打在她脸上,神情异常坚决:“不必,如今这样的境况,去郡主那里只会打草惊蛇。”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顾姝臣:“我带小顾大人去我外祖那里。还有……我父亲。”
顾姝臣看向她,神色有些犹豫:“可这样,夫人那里……”
盛浅然摇摇头:“娘娘放心,原本就是我娘叫我来的。”
她顿了顿,攥着顾姝臣的手又用力了几分:“我娘说,当年皇后娘娘生产的时候,她就在东宫里,若是父亲真参与了那样的事……皇后娘娘和殿下,还有我父亲,是被人陷害的!”
三人不敢再有丝毫耽搁,在瓢泼大雨中将昏迷的顾俨臣和盛琅艰难地搬上了盛家停在巷口的马车。
盛浅然最后一个登上马车,她迅速从车厢里拿出一个用油布包裹严实的包袱,塞到顾姝臣手中:“这是我的的衣服,娘娘你快换上。”
顾姝臣接过包裹,抬眸深深望向马车里的盛浅然,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浅然妹妹……此番大恩,待此间事了,我定当……”
盛浅然飞快地摇头:“姐姐!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千万要保重自己!快走!” 她猛地放下车帘,对车夫急声道:“快走!”
马车在车夫的吆喝和鞭响中,艰难地启动,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雨幕深处,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痕。
采薇拉着顾姝臣的袖子,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娘娘,我们现在去哪找殿下?”
顾姝臣没说话,垂着眸思忖。
片刻,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镜月湖?”
采薇微微一怔,随即点点头:“奴婢知道。”
“就去那里!” 顾姝臣斩钉截铁,话音未落,人已提着湿透沉重的裙裾,转身大步冲他们来时乘坐的马车。
采薇大吃一惊,连忙跟上去,只见自家小姐已经冲到马车旁,毫不犹豫地伸手去解那套在马匹身上的车辕和挽具。
“娘娘!去镜月湖?” 采薇一边手忙脚乱地上前帮忙,一边惊疑不定地问。
顾姝臣沉默地点头,手上动作不停。随着最后一道绳索解开,沉重的车厢轰然落地,溅起大片泥水。那匹浑身湿透的马儿终于摆脱了负累,不安地打着响鼻。
“小姐,可是……你会骑马吗?”采薇担忧地看着那高大的马匹。
顾姝臣咬唇,她只和沈将时骑过一次马,采薇更是从来没有上过马背……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先试试了。
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天边泛起惨淡的鱼肚白,顾姝臣一刻也不敢耽搁,先把采薇扶上去,她深吸一口气,正欲抓住湿滑的马鞍奋力翻身上去——
“侧妃娘娘……这是要去哪啊。”
一道慵懒中透着阴鸷的嗓音响起,有人从黑暗里走上前,高大的身影竟将瓢泼雨帘都遮蔽了几分。
顾姝臣身体僵直一瞬,转身抬眸,看着来人,眼中流露着毫无掩饰的厌恶:“策王殿下,别来无恙。”
策王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子,雨水将她湿透,云鬓凌乱不堪,几缕湿发粘在苍白失色的脸颊和颈侧,一支珠钗斜斜欲坠。她本就生得妩媚,此刻这份狼狈与脆弱,非但没能损其容色,反而透出一种愈发惊心动魄的美感。
像暴雨中被打落枝头的海棠,花瓣凄然零落,沾染污泥,却依旧散发着幽香。美得让人心尖发颤,更让人……想亲手把那娇嫩花瓣彻底碾碎,揉入尘埃。
他灼热粘稠的目光毫不遮掩,贪婪地舔舐过她的每一寸狼狈。顾姝臣胃里一阵翻腾,厌恶地蹙紧眉头,转身欲强行上马。
“侧妃娘娘,”策王绕到顾姝臣面前,如同鬼魅般,拦住她的去路,“何必如此心急呢?雨大风疾,不如……随本王去避避?”
顾姝臣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缓缓伸手向袖子里,同时抬眼看着策王。
“上巳节那场大火。”她冷不丁道,“是你做的吧?”
策王眸光倏然一凝,假面般的从容也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他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是勾了勾嘴角,加深脸上的笑意。
顾姝臣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微微凑近两步,仰起苍白的小脸,直视着面前这个野心勃勃的男子。
“真恶心。”她朱唇微启,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砸进策王心里。
听到她冷冰冰的话,策王依旧是面不改色,丝毫没有被女子的话影响,甚至还微微俯身,伸手向顾姝臣耳畔,似乎想替她拂开黏在耳边的湿发。
“侧妃娘娘何必对我……呃!”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被一声闷响掐断。策王低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刺进腰侧的匕首。
他认得这匕首,皇家女眷贴身携带,本为保清誉,紧急境况下自裁所用。
可此刻,顾姝臣却把它狠狠刺入了对方腰际。
“驾!”
再抬眼时,女子已经飞快翻身上马,骏马吃痛扬蹄,载着二人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咳……”策王捂着腰侧瞬间被鲜血染红的衣袍,他咬着牙,一把将深深嵌入身体的匕首拔了出来。
大雨中,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出现:“殿下,属下这就去追!”
策王却缓缓抬起手,阻止了下属的动作。他捂着伤口,指缝间不断渗出的温热液体与冰冷的雨水混合。
他抬眼看向女子消失的方向,勾起的笑意带着恐怖扭曲的病态:“不必。”
第92章 第92章 你呢,可有受伤……
狂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骏马扬蹄,在长街上奔驰。
顾姝臣一刻也不敢停留。她知道自己与策王的力量悬殊,哪怕是用尽全身力气, 也只能让策王多流一阵血而已。
万一他派了追兵, 自己和采薇两人, 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鞭子抽打在脸上, 几乎睁不开眼。顾姝臣死死攥紧湿滑的缰绳,身体紧贴着同样湿透的马颈,双腿夹紧马腹。采薇在她身后,双臂死死箍住她的腰, 紧紧咬着唇,极力压抑住快要冲出喉咙的尖叫。
眼看前方街道尽头豁然开朗, 那在暴雨中显得格外阴沉广阔的湖面已隐约可见。
“小姐!就在前面!”采薇惊喜地叫着。
谁料,顾姝臣却忽然调转马头, 往一旁芦苇丛而去。
“小姐?”采薇讶然唤道, 可顾姝臣眼神决绝, 丝毫不为所动, 只是朝着眼中的目标转去。
马在芦苇深处停下, 馥州植物生得格外高大, 为她们遮挡住了瓢泼的雨水, 阴沉沉的让人格外压抑。
顾姝臣下马, 拉着采薇蹲下,静静等了一刻钟左右, 确定周围没人跟来后, 飞快解开油布包,扔给采薇一件衣服:“快换上!”
…………
凌晨的镜月湖畔,一位老翁正在检查着渔具。
夜里雨水太大, 他的屋舍漏雨,薄衾已然湿透,可如注雨水如瀑布一般,不绝地灌入屋内。
老翁带着蓑笠,佝偻地坐在礁石上,一点一点抽着渔网,深深叹了一口气,回头看向身后的茅屋。
正逢雨季,雨水连绵,若是修不好屋舍,他该怎么度过?
若是能突然有一笔银子就好了……
就在他忧愁地思索未来之时,远处雨幕中,有两道身影渐渐浮现,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看着逐渐清晰的人影,老翁不禁皱眉,摸索出腰间用来剃鱼鳞的挎刀,拿在手中握紧。
直到那二人向他走近了,老翁才站起身。
竟是一个身量纤纤带着帷帽的女子,身边跟着一个玉面小童。
“老伯!”那小童岁数不大,一副笑眯眯的讨喜模样,“我家娘子想往湖中心的棠花岛去,您可有船?”
老翁松开握着刀的手,有些不安看向二人:“上岛?”
棠花岛他自然知道,据说上面建着一位京城富商的宅邸,可最近这么些年,都没有听说那富商来此居住,只有几个仆从偶尔前来打理。
这深更半夜的,看起来这女子的模样又绝不是来打扫的仆从,这时候要上岛做什么?
见老翁心有疑虑,小童上前一步,依旧温和地笑着:“是我们家老爷不日要来居住……叫我们娘子先上岛去小住。”
说着,小童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老伯……我们大夫人性子泼辣,从来不许我们老爷身边有旁的女子。要是让她知道娘子……所以只能趁着夜里。所以今日的事,还烦请您不要跟任何人说……”
说着,她一边露出手心里白花花的银子。
原来富商的风流韵事,老翁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略思索片刻,终究还是敌不过小童手中银子的诱惑,于是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请二位贵人随我来。”
女子与小童对视一眼,随着老翁的脚步而去。
老翁有打鱼用的小船,刚好能载下二人。小童看着老翁把船索接下来,正要扶着女子上船时,转头却看到,女子正对着水面,怔怔地发呆。
“娘子?”小童轻唤一声,老翁正站在船上撑着桅杆,示意二人可以上船了。
女子回过神,对小童轻轻点点头。
二人在船上坐稳,老翁吆喝一声,船桨在水面划开悠长的弧度,又很快消失在暴雨中。
女子忽然伸手向水面,在老翁没有发觉的时候,飞快掬起什么,攥紧在手心里。
…………
“小姐,真的是这里吗?”踏上棠花岛,望向岛上无边的黑暗,采薇有些发怵。
老翁已经划着桨走远,顾姝臣没有丝毫犹豫,抬脚往里走去。
“先看看吧。”
棠花岛并不大,湖水冲刷着岸边,岛上树木高大,隐天蔽日,倒是为二人遮去大半雨水。
一条不算宽的青石板路,通向树丛深处的黑暗。
蝉鸣声被雨水冲尽,耳边唯余汹涌浪涛声,仿佛有巨兽在湖底粗喘的呼吸。采薇打了个哆嗦,攥紧顾姝臣的袖子:“小姐……”
顾姝臣拉过她的手,脚步坚定地往里走去。
采薇的双腿颤抖地厉害,踉踉跄跄地跟上,二人走了约莫半刻,眼前忽然浮现一座小阁,在雨夜里矗立着。
大雨倾盆中,眼前景象看得并不清晰,但隐隐可辨这是一座二层的小阁,歇山顶的样式,修得很精致。
透过窗纸,橘黄色的灯光宛若渔火,在暗夜里闪烁着。
顾姝臣走上前,径直推开木门。
微弱的呻吟声,透过雨打窗棂声,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
雷声炸响,白光劈天刺目如融化的白银,整个大地都在轰鸣颤抖!
冰冷的雨水、浑浊的泥浆、刺耳的惊呼,被无形巨力撕扯得支离破碎,撕咬着他残存的意识。
战马已如铁壁般围拢过来,马上侍卫眸光冰冷,阴鸷的笑意浮现。为首之人手中的弩箭,已然再次对准了他的心口。
就在这时,意识却忽然中断于此,空余一片死寂的黑暗。
直到肩膀上钻心巨痛袭来,沈将时猛地吸了一口气,使出浑身力气挣扎着,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线尚未完全清晰,一抹黯淡却熟悉的色泽,瞬间凝住了他涣散的目光。
第一眼,他便看到,那条淹没在湖水的丝绳,此刻竟然牢牢地重新栓在他的手腕上。
他讶然抬眸,第二眼,他顺着丝绳的方向看去……
床边,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凌乱的乌发散乱在枕边,纤弱的肩膀随着呼吸微微浮动,带着令人心碎的疲惫。
恍惚间,巨大的不真实感刺来,瞬间笼罩沈将时。
他这是……濒死时的幻觉?
沈将时下意识地狠狠掐着自己手心。
“呃……”他惊异万分,手上没收住力,刺痛袭来,压抑不住的痛呼从干裂的唇中溢出。
身畔女子听到声音,瞬间从床上弹起来,眼神中盛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在看到眼前景象后,又被巨大的难以置信代替。
等她看清床榻上、那正凝视着她的无比熟悉的眼眸,眸中一亮,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顾姝臣手足无措地从床边站起来,起身还被裙子绊了一下,手撑着床沿站稳:“殿下你怎么样?哪里还疼?”
沈将时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嘴唇微微翕动,一时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劫后余生,失而复得,心中所念忽然出现在眼前,千言万语哽在心头,竟不知从何说起。
顾姝臣见状,以为他是说不出话,慌忙转过身,声音颤抖着大喊:“采……”
就在这时,手腕处,传来一阵微凉却异常坚定的触感。
她低眸,只见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正轻轻握着她的手腕。
“……我……没事。”沈将时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心中紧绷的弦,在这一刹那断裂,顾姝臣怔怔地站着,忽然一把紧紧攥住他的手,“哇”一声哭出来:“我以为你死了!”
她哭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毫无温婉典雅的侧妃娘娘形象可言。
肩膀的巨痛依然尖锐,可沈将时此刻却好像感受不到。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反握回女子的手,在她冰冷的手背上轻轻摩挲。
门外的人听到动静,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冲进来,却看到眼前这样的场景,只好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别哭……”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不堪,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的巨痛,他努力平复着语调,“我这不是……没事嘛。”
顾姝臣红着眼眶,目光扫过床上沈将时苍白的面色、干裂的嘴唇,还有肩膀上伤口……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流了好多血……”顾姝臣哽咽着,“还有哪里不舒服?腿呢?可有受伤……”说着,她便慌忙要拉开被子查看。
“咳……”沈将时微咳一声,制止她过于急切的动作,轻轻摇头,努力让自己语调听起来轻松一些,“无事,肩膀上的贯穿伤,未伤及筋骨,养一阵子……就好了。”
闻言,顾姝臣心才稍微安定一些。她重新在床边坐下,小心翼翼避开他的伤处,紧紧握住沈将时的手腕。
只有这样的触碰,才能让她感到安心,才能确认身边人是真的回到了她身边。
沈将时深深地看着她,指腹轻轻蹭过她手背:“你呢,可有受伤……”
他的目光扫过她脖颈,这时候,他方注意到,那白皙的脖颈处,有一道将将开始结痂的伤痕,心倏地一紧。
顾姝臣下意识抬手轻轻拂过伤口,摇摇头:“我无事,一点小伤口,比起你……”说着,她的眼眶又开始泛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带着浓郁的草药味,撞进屋子里。
茂才眼眶通红,嘴唇不住颤抖着:“殿下!”
他一直守在明园里,明园被封锁后,茂才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寻个机会逃出来,一路躲避着追兵,也找到了棠花岛上。
可他到底废了一番周章,等他好不容易上岛的时候,顾姝臣和采薇已经到了一个多时辰了。
顾姝臣接过茂才手里的药,坐在床边,用勺子舀起药汁,极其轻柔地递到沈将时唇边。
“没想到茂才还会医术。”顾姝臣看着眼眶通红干嚎的茂才,心中涌起一阵暖流,不由欣慰一笑。
茂才站在床边,用污脏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奴才、奴才还以为,见不到殿下了……”
沈将时喝了药,顾姝臣拿着帕子替他擦拭唇角残存的药液,同时向他讲起昨夜的经过。
“殿下是如何逃到这里的?”想起昨夜庙宇里那骇人的一幕,顾姝臣心依旧砰砰跳个不停。
沈将时略沉吟了片刻,抬眼看向她,轻轻摇了摇头:“这说来话长……”
湖畔处,当他不慎被击倒时,其实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今日要命丧于此。
可他眼见着那条丝绳没入水中,不知怎的,他心中忽然升起浓浓的眷恋。
他目光落在女子温柔的眼眸上。
他知道顾姝臣其实是一个坚韧的女子,就算没有他,也能继续走下去。
可他……就是突然很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她。
幸好,他们心有灵犀,能平安重逢于此。
顾姝臣也有千言万语想要对眼前人倾诉,可眼下情况紧急,她放下碗,替沈将时掖好被子,开口道:
“昨夜,我碰到策王了。”
第93章 第95章 紧紧地回抱住了她。
顾姝臣抿唇, 把药碗递给一旁的茂才,茂才端着碗出去。顾姝臣又看向沈将时,重新开口:“能做出这个局, 恐怕, 这一切他们已经预谋许久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枼州城开始?从抚华院那场大火?
还是……从上巳节?
她叩住沈将时的手指, 眼里凝着沉重:“盛大人行事诡异, 我怀疑……他是被人威胁了。”
盛琅是外戚,和皇后太子休戚与共。他那封陈情信上写了什么,顾姝臣还不知,但多半是印证了那嬷嬷的话, 再加上大司空占卜出的卦象,才让天子雷霆盛怒。
盛琅绝没有理由去污害皇后, 这么做,要么这信是旁人伪造的, 要么, 是有人用盛琅的把柄, 强压着他写的。
从他的行径来看, 顾姝臣猜想, 他是有漏洞落入了旁人手中。
只是……盛琅在馥州城盘亘多年, 行事严谨, 向来无人诟病。
究竟是什么软肋, 竟能将他钳制致此?
她黛眉紧蹙,眼中流露出浓浓不安:“策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馥州城已经不安全了。当务之急, 是尽快证实殿下的身世。”
听到这句话,沈将时脸上,因顾姝臣到来而明亮的神情, 瞬间黯淡了几分。
他忽然缓缓地将自己的手从她温热的掌心抽离,带着一丝痛苦纠结的挣扎,抬眼郑重地看向顾姝臣:“可若是……”
他嗓音因颤抖而微微变调,极力压制着什么情绪:“……可若是证实不了呢?”
“或者……”他抬起眼,目光沉甸甸地,紧紧锁住顾姝臣的双眼,“证实的结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他没有把话说完,可顾姝臣知道,他的意思是,他若真的并非皇嗣,又该何去何从?
到时候,别说是皇帝,别的皇子,恐怕也容不下他。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然而,出乎意料的,顾姝臣看着他紧绷的神色,唇角竟缓缓漾开一个娇丽的笑容,眼尾微微上挑,透露着少女的羞涩,却又闪烁着张扬无畏的欢欣。
“那也无妨。”她声音轻快起来,促狭而俏皮,抿唇而笑,推了推沈将时的胳膊,“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我说过,父亲想为我招婿吗?”
顾姝臣面颊有些泛红,羞涩地垂下眼,又飞快地掀起眼皮觑沈将时一眼:“嗯……若是你的话,父亲想必是极乐意的。若真有那么一日,天大地大无处容身……你就随我回家好了。”
说着,她忽然又挺直了腰背,带着点虚张声势的可爱,指尖虚点了点他的胸膛,故意板起脸,颐指气使地哼道:
“到时候,看你还怎么欺负我!”她轻哼一声,“我可有两个哥哥呢!记住!”
她说得极轻快自然,仿佛这番话已经在心中盘桓了许久。
看着女子的神色,沈将时心一热,伸出手,轻轻收拢,握住了她撑在床榻边那只纤细的皓腕。
顾姝臣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没有抽回手,反而顺势微微向前倾身,凑近了他。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沈将时只需微微抬眸,便能清晰地看到她轻轻颤动的长睫羽。
“再说了,这世间的真真假假,是黑是白,是真龙还是泥鳅……不也全凭看客们如何描画、如何相信吗?事实怎样不重要,只要我们自己知道你是谁,便足够了。”
沈将时呼吸微微一滞,顾姝臣狡黠地眨眨眼,带着一丝得逞的小得意,退回到床榻边。
浪涛拍打岩石的声音传来,屋外又起了一阵风。追兵盔甲碰撞的声音,仿佛又在他耳边响起。
片刻后,沈将时像是下定了某种艰难至极的决心,缓缓侧过身,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臂,探向床头内侧一个不起眼的暗格。
顾姝臣好奇地微微倾身,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只见他指尖摸索片刻,取出一个细小的竹筒。
沈将时没有看顾姝臣,只是垂着眼睑,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捻开了那竹筒的封口。然后,他极其缓慢从竹筒里抽出了一页折叠得整齐的素笺。
纸张还带着淡淡的墨香和竹子的清冽气息。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那页纸的边缘,指节处微微泛白。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那张纸,轻轻递向顾姝臣的方向,声音低沉:
“姝臣……”他第一次这样郑重其事地称呼她的名字,带着一种沉痛的温柔,还有深深的眷恋,“若是真有……山穷水尽、无力回天那一日,它或许能护你……”
顾姝臣心头莫名一跳,一丝不祥的预感悄然缠绕。她伸出手接过了那页轻飘飘的纸。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
她垂下眼眸。
目光落在纸上。
纸上,是沈将时那熟悉的笔迹,字有些虚浮。
无比清晰又刺眼地写着三个字。
“放妻书”。
这三个字,毫无征兆地,撞入顾姝臣的眸光里,她脑海里轰然一声,劫后余生的喜悦,瞬间被无情地劈碎。
“吾妻顾氏,禀性柔嘉,实乃琼闺之秀玉,蕙质而兰心。”
“今仆之过,滔天巨浪,卿实无辜,竟遭池鱼之殃。”
“仆罪孽深重,断无颜面再累贤妻。还卿以自由清白之身,重梳蝉鬓,另选高门,安享尊荣,福寿绵长。”①
重梳蝉鬓,另选高门,安享尊荣,福寿绵长……
顾姝臣耳边嗡响,没有再看下去,身子一瞬间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手中的纸张几乎要拿捏不住。
放妻书?
在她拼死从鬼门关逃出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来找到他之后、在她甘愿放弃一切也要与他同生共死之后、在她刚刚描绘完那带着羞涩的“回家”图景之后……他递过来的,竟是一纸休书?!
巨大的荒谬感,裹挟着被背叛的冰冷,化作利刃,狠狠刺向她的心口,瞬间,鲜血淋漓。
“沈、将、时!”方才灿烂的笑意早已从女子眼眸中消失殆尽,只有齿缝里挤出来的凄厉声音,带着颤抖的寒意。
沈将时终于抬起了眼。他的脸色同样苍白,心痛如绞,仿佛被狠狠贯穿,眼中流露着复杂情绪。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姝臣,我……”
“你闭嘴!”顾姝臣厉声打断他,声音尖利刺耳,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沈将时。
在沈将时惊愕的目光中,顾姝臣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纸张,素笺瞬间爬满褶皱。
“刺啦——”
清脆的声音骤然响起。
顾姝臣看都不看,红着眼,固执地把手中的纸张撕成二半、四半、八半……直到素笺变作无数细碎的纸屑,才扬起手。
沈将时看着,自己昨日凭借着最后一丝力气写下那保她平安的放妻书,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在二人只见飘落。
一片碎屑飘到他手边,勉强可以辨别出是“妻”字。
沈将时心猛地一阵刺痛。
看着放妻书成了碎片,顾姝臣依旧怒不可遏,胸口剧烈起伏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指尖微颤,指着沈将时,白皙的小脸上满是怒意,声音带着哭腔:“沈将时!你给我听好了!”
“我顾姝臣嫁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什么太子,不是什么天潢贵胄!”
“这东西……”她指着地上的纸屑,声音走调哽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不认!永远不认!除非我死!”
话音未落,她扑到床头,不再顾及沈将时肩上尚未愈合的剑伤,死死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不可以认……那纸书,顾姝臣不敢再看一眼。
她怕她再多看一眼,眼前人就会彻底消散在她面前,从此天涯地角,再无瓜葛。
泪水瞬间浸透了沈将时胸前的衣襟,她的身子还微微颤抖着,眼里愤怒的薄红还未褪去,指尖却是一片冰冷。
沈将时抬手,紧紧地回抱住了她。
感受到他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化,顾姝臣哭得更凶,手中力道不自觉收紧。
“嘶……”耳边传来沈将时吃痛的闷哼。
顾姝臣微微收了力道,却不肯松手,把下巴搁在沈将时没受伤肩膀上,冷冷放着狠话。
“疼、疼死你才好……”
她揪起沈将时的袖子抹眼泪,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怎么擦也擦不完。最终她放弃了,只是伏在他肩头,肩背微微耸动着,又落了半日泪。
守在门口的采薇竖着耳朵,听着里面抽泣声渐渐低微下去,估摸着小姐是哭够了,这才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走进来轻轻拽了拽顾姝臣的衣袖。
“小姐,起来歇歇吧,压到伤口就不好了。”
顾姝臣这才不情愿地坐起来,坐在床边,任由采薇帮她擦去满脸的泪痕。
“总之……听好了,你要是敢独自走,”收拾好狼狈,她瞪着沈将时,咬了咬下唇,眼神凶悍,恶狠狠地威胁,“我定派人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抓回来!然后……然后就把你关在我家后院最破的柴房里!让你一辈子除了我,再、再别想见到旁人!”
茂才也走进来帮沈将时换药,听到这话脚步一顿,惊讶地看向顾姝臣。
方才要不是采薇小山似的在门口岿然不动拦着他,他早就跑进来拉开顾姝臣,白白让殿下受了老长时间的罪。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茂才看向沈将时,却发现他只是看着顾姝臣笑。
纱布下,渗出鲜红的血来,顾姝臣看到了,心下又愧疚又心疼,收了方才张牙舞爪的姿态,丢下手里帕子,帮茂才给沈将时换起药来。
伤口血淋淋的,茂才哪敢让她插手,忙塞给她一张浸了温水的帕子,请求她帮忙把胳膊上的血污擦干净。
好在顾姝臣也知道轻重,见茂才细致换药,她不敢打扰,也屏住呼吸,指尖捻着帕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臂上干涸的血迹。
等她擦好,茂才也换完了药,重新包好了纱布。顾姝臣替沈将时把半解开的衣袍重新穿上,正抻着袖子时,忽然毫无征兆地顿住。
沈将时注意到她突然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落在左臂上。
他以为她在看那条失而复得的丝绳,伸手轻轻抚摸。
“我不是故意弄丢的。”他怕顾姝臣误会,更怕她又落泪,急忙解释道,“当时在船上……情况紧急……”
“这个胎记……殿下出生时就有吗?”顾姝臣忽然开口。
沈将时微微一怔,看向手臂内侧,那如同乌青般浅浅一小片胎记。
“是。”他移开目光,看向顾姝臣,“可有什么不妥吗?”
顾姝臣抬手,指尖轻轻拂过。
“我儿时曾听人说过一个传说,有一家里新生的小孙子在膝盖上有一小片胎记,与他祖母的一模一样。北地人都传,说着孩子是他祖母托生的。”
她抬眼看向沈将时,眼眶还带着落泪后的红润:“若是……”
第94章 第94章 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将时读懂她未说完的话, 蹙眉看向左臂。
指甲盖大小的胎记,浅浅地印在左臂内侧,其实并不显眼。
若不是十分亲密的人, 是不可能知道的。
“试试吧。”顾姝臣抿唇, 眼中闪过一瞬的决绝, “万一呢。”
万一, 太后娘娘身上,也恰好有这一处胎记呢?
“太后娘娘身边,殿下可有相熟的人?”顾姝臣问。
沈将时略思索片刻,眸光一动:“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 儿时曾经照看过我,如今就住在京城里……”
“只是……我们远在馥州城, 该如何去寻找那位嬷嬷。”沈将时摇摇头,“就是找到了……也未必想要蹚这趟浑水。”
顾姝臣神色依旧坚定:“总要试试的。至于谁去京城……”
她抬眼看向沈将时, 他脸色还有些苍白, 泛着病容。顾姝臣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毫不犹豫道:“我去就是了。”
“不可!”谁想到, 身后一道女声传来, 采薇跑过来, 抓着顾姝臣的手, “小姐, 这样不行。”
顾姝臣摇摇头:“我知道你担心我,我去找清河郡主帮忙, 再有长公主庇护, 快马加鞭……用不了几日的。”
谁想采薇态度同样坚决,用力摇头:“不成。这馥州城里,有不少人见过小姐, 京城里就更多了。这几日城里定然是全力搜寻,万一被他们抓住……”
采薇抬眸看向顾姝臣,眼中闪烁果断。
“所以,应当是我去。”
顾姝臣吓了一跳:“这怎么……”
一旁茂才听着,也觉得可行,忙低声开口:“奴才觉着……采薇姐姐去,到是个可行的法子。”
采薇感激看他一眼,茂才微微低头。若是可以,他自然想陪采薇一起去。可眼下这般境况,一来太子殿下的伤还需要他照看,二来他这些年跟着太子,认识他的并不比认识顾姝臣的少。
顾姝臣求助地看向沈将时,他略思索,眸光落在顾姝臣身上,又转向满脸真挚的采薇。
“那就让采薇去吧。”
采薇脸上顿生喜色:“奴婢这就去准备。”
顾姝臣则是满脸忧虑,找来纸笔,给清河郡主写信,求她找人带采薇回京城。
谁也不敢耽搁,采薇没有一个时辰便准备妥当,茂才送他上岸。
雨虽然已经停了,天色还有些阴沉,黑云阴沉沉地压下来,压抑粘稠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天地。
水面上一圈圈的涟漪散去,顾姝臣返回阁子里,沈将时靠在软枕上,正透过窗子望着黑压压的天。
顾姝臣心倏地一紧,快走两步把窗子关上。原本是想打开窗户散散血腥气,方才忙乱起来,竟然给忘了。
她关了窗,快走几步到沈将时身边,蹬了鞋上床,和沈将时依偎在一起。
风声隐隐传来,烛火昏黄,二人靠在一起,活像雨夜里互相温暖的两只小雏兽。
四周幽静到诡异,这天地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彼此依偎着。
“姝儿,你害怕吗?”沈将时冷不丁开口问。
顾姝臣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夜里来寻你,满心都是着急生气,倒还顾不得害怕……”
“现在嘛……”她转头看向沈将时,老老实实道,“确实是有些害怕。”
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眸光中还映着一半烛火,忽然笑了笑,捉住她的腕子。
“在船上被击倒时,是我最害怕的时候。”沈将时开口,声音不自觉有些沙哑,“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听着沈将时的话,顾姝臣瘪了瘪嘴,貌似又要哭了,沈将时忙继续开口:“可是现在,我反而不害怕了。”
果然,顾姝臣止住了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望向他,不可置信道:“为什么?”
沈将时轻轻撩起她耳畔凌乱的发丝,替她梳笼进鬓发里,才不紧不慢开口:“此番劫后余生,能再次重逢,已是上天垂怜、莫大恩赐。”
他目光深深看向她眼底,带着无比的感慨与坚定:“纵使……再无太子之位,布衣荆钗共度余生,也未尝不可。”
他垂眸看向她惊愕的目光,忽然勾起一抹笑,点了点她额头:“前几日不是才说,不想当太子妃吗?如今得了机会不当了,怎么还舍不得了?”
顾姝臣怔怔听着,红着眼圈摇了摇头:“我如何都好。只是你……”
她向来无什么大志向,只求平安顺遂。可沈将时呢?他不到十岁就成了太子,十载来矜矜业业,无一日懈怠,从云端坠入谷底污泥之中,他又如何受得了?
顾姝臣不想让他承受这样的苦痛,小心翼翼攥着他微凉的袖角:“总会有转圜的法子的。你在朝堂多年,根基不是朝夕可摧,老臣们未必见得东宫易主。”
顾姝臣顿了顿,继续道:“殿下您素来仁厚明理,老臣们无人不服,若是储君有变,多少门生故吏,多少的国策方略,都得倾覆重来。他们向来忌惮动荡,未必会轻易将家族的前程,押在一个性情难测、根基浅薄的新主身上。”
“再说,”她望向沈将时,眼底一片清明,“仅凭那老嬷嬷的口供,和盛琅不知真假的书信,尚不足以认定这一切为真。等皇上怒意渐消,未必不明白这个,夜里庙里的事情,摆明了是要杀人灭口,也太显眼了。皇后娘娘也定然不会就这么坐视不管的。”
听她说完这番话,沈将时抬眼,讶异地看向她。
“若是、若是真有那么一天,”顾姝臣眨眨眼,抿唇一笑,“那咱们就留在这个岛上,世外桃源,没有案牍劳形,也逍遥自在。”
…………
送走了采薇,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要解决。
顾姝臣看着冷冷清清的灶台,有些发愁。
茂才手足无措,在一旁讪讪地笑着:“娘娘……其实饿一顿,也没什么的。”
顾姝臣抿唇,摇摇头:“不成。”
受了伤的人,身子虚弱地厉害,不吃东西怎么成呢?
况且,就算采薇快马加鞭,也得三五日,这些天里,总不能一直饿着吧。
顾姝臣思忖片刻,决定先煮点白粥来。
东宫娇生惯养的侧妃娘娘亲自下厨,倒真真称得上是一道奇景。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姑娘,谁不是养在闺阁里,日日点茶插花。别说是亲自洗手作羹汤了,恐怕连膳房都没见过呢。
好在茂才是穷苦人家出身,虽说从小就净身进了东宫,但还是有些儿时的本事在身上,帮着淘米下锅,好歹是把粥给煮出来了,赶紧给殿下端过去,看他实实在在喝了一碗,才放下心。
弄完了粥,顾姝臣走出阁子,站在临水边的小桥上,小桥下湖水静静翻涌着,偶尔溅起一两朵水花。顾姝臣看得清楚,湖水打着旋儿处,正是有鱼出没呢。
顾姝臣思索着,是不是该叫茂才捉两条鱼来,给沈将时补补身子。可她不会杀鱼,更不懂怎么做鱼,正想叫来茂才问问他会不会,回头却看见阁子里出来一个人,正快步向她走来,可不就是茂才吗?
等走近了,顾姝臣才发觉不对劲。茂才满头冷汗直冒,面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一见了她,就带着哭腔道:“娘娘您快去看看……”
顾姝臣也刹那白了面色,顾不得那湖里的鱼,撒丫子往回跑,一路冲到窗前,一眼就看到,沈将时平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着,面色不自然地发红。
顾姝臣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果然烫地吓人。她回看一眼茂才,二人脸色都煞白一片。
受伤流血的人,发起高热来,格外凶险,恐怕是要命的。
不过片刻,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
顾姝臣压抑住想要哭出声的冲动,低声问茂才:“该怎么办?可有药?”
茂才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奴才那里还有些药……只是这里的药材放得有些年头,不知还能不能用。”
顾姝臣让他快去看,自己马不停蹄拿帕子浸了水,给沈将时降温。
冰凉的帕子,她抬手擦了几下,便很快在男子滚烫的体温变温。顾姝臣紧紧咬着唇,重新把帕子投进水里。
来回折腾了半天,体温还不见有丝毫变化,床榻上男子面色有些发紫,顾姝臣心都在滴血,强撑着意志,冰冷的手贴上男子的额头。
“别离开我好不好……”顾姝臣红着眼眶,抓住沈将时锦被下一只手,再一次拿起帕子。
茂才又慌慌张张跑进来,也顾不得礼数,开门见山道:“大部分药材尚能用,只是少了一味关键的……”
顾姝臣动作一顿,看着沈将时的面色,心陡然一沉,这样的境况,上哪里去找药材呢?
“这草药长在江南山野间,说不定……棠花岛上就有。”茂才看着顾姝臣,求她做主。
顾姝臣侧眼看向茂才:“这草药是什么样的?”
茂才拿起一旁摊开药箱上的医术,翻了几页,展开给顾姝臣看。
顾姝臣默默记下草药的样子,把帕子塞到茂才手里,果决道:“你就在这里照顾殿下,我去找。”
…………
顾姝臣往一片密林里走去,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罅隙里透出来零星的天光也昏暗不堪。翠竹斜斜压下来,冷冷地监视着行人。
若是夏日天晴时,这里想必是一处纳凉的好去处。可此刻,雨水将至,沉重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水汽粘黏在身上,风吹竹叶的声音沙哑,没有一丝蝉鸣,恐怖顿生。
顾姝臣浑身发冷,强压下泪水,躬身仔细寻找着。那草药模样并不显眼,她提着小篮子,只要发现与那画上草药有相似的,便直接摘下来。
一连采了许久,娇嫩的玉手被草药茎叶勒得生疼泛红。顾姝臣没忍住蜷起手,用力揉了两下,又弯下身子去。
这时候,她忽然看到,灌木深处,有一株草,与记忆里画上的模样,不偏不倚重合。
她心里惊喜万分,顾不得手上疼痛,疾步跑过去。
指尖将将碰到草叶,脚腕上,一阵刺骨剧痛,猛地噬上她的脚踝。
第95章 大结局
第95章 大结局 太子妃【正文完结】
顾姝臣唇色瞬间煞白, 额头疼出细密的汗珠,眼前发黑,强忍着痛意, 向脚踝处看去。
入目, 殷红的鲜血, 正飞快染红罗袜。
她头脑嗡一声, 向后跌坐在地上,眼前黑暗还没散去,就看到有什么东西在脚边蠕动着。
她定睛看去,一条黑绿的蛇, 正昂头吐着信子,阴冷警惕地看着她。
有蛇!
她被蛇咬了!
顾姝臣面上瞬间血色尽失, 冷汗湿了脖颈,她死死咬着唇, 强撑着意志站起来, 一把揪起方才发现的草药, 抱着竹篮就往外跑去。
甫一踏在地上, 流血处便生疼, 跑动时牵扯着伤口, 粘稠鲜血蜿蜒而下, 不多时便洇湿绣鞋。
顾姝臣死死盯着前方, 不敢往伤口处看,怕自己会晕倒在半路, 死死把篮子护在胸前, 踉踉跄跄,脚步一深一浅往阁子跑去。
幽深的竹林仿佛望不到头,翠竹弯着腰, 狞笑地看着她。顾姝臣眼前渐渐生出重影,跌跌撞撞,终于在晕倒的前一刻,扑进了门槛里。
阁子里,茂才正在配药,忽听到外面响动,连忙跑出去,乍一眼便看到一个翻倒的竹篮,顺着竹篮的方向往后看,吓得茂才顿时心肝一颤。
侧妃娘娘正面色惨白地倒在地上,罗袜处一片刺目鲜红。
茂才慌忙跑上去扶她:“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顾姝臣头脑依旧闷响一片,在茂才的搀扶下坐到椅子上,她顾不得自己的伤,颤抖着指尖指向地上篮子:“那……那里……殿下的药……”
她额头汗涔涔,虚弱地抬眸看着茂才,用尽全身力气推他:“不要管我,快去!”
茂才无法,只好去拾起篮子,里面装了半筐草药,手扒拉两下,果然找到了想要的。
他回头感激不尽地看一眼顾姝臣,慌忙跑去煎药。
药刚放在炉子上,茂才又忙不迭跑回来,给侧妃娘娘处理伤口。
顾姝臣有晕血的毛病,伏倒在桌上,脸埋在胳膊里,看都不敢看一眼。
茂才看着浸了鲜血的罗袜,咬了咬牙:“娘娘……奴才得罪了。”
顾姝臣没理他,心里骂他迂腐,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场面话。
茂才拆开罗袜,便看到两个刺目的血糊窟窿,在皙白的脚踝上格外可怖。
“被蛇咬了。”顾姝臣闷闷的声音传来,“先止血吧。”
茂才哭丧着脸,给顾姝臣包扎止血。他医术有限,不会治蛇毒。这偏僻山野里,也不知咬伤娘娘那条蛇有毒无毒。
顾姝臣浑身冷得厉害,身子微微颤抖着,脚踝处阵阵刺痛激得她冷汗直冒,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
她恐怕要香消玉殒在这里了。
…………
茂才煎好药,顾姝臣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到沈将时床前,看着茂才一勺一勺喂给沈将时,又在床头守了半个时辰,直到沈将时面色渐渐恢复正常,才放下心来,自己去歇息一会儿。
等她再睁眼,已经到深夜时候,外面黑压压一片天,雨声噼里啪啦又起。
她头脑还有些发懵,第一个念头却是,下雨就好。
下了雨,采薇出城,也不易被发觉。
她撑着手坐起来,刚想穿鞋,脚踝处又是剧痛,直往人心口钻。
她“嘶”一声,险些又跌回床上,好容易挣扎着把鞋床上,瘸着腿到里间去看沈将时。
茂才正在床边守着,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顾姝臣没打扰他,伸出手在沈将时额头贴了贴。
还是有些烫,可是比起刚发起烧那时候,已经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顾姝臣松口气,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外面。屋里还有些残存的血腥味,她轻轻把窗子推开一条缝。
雨丝飞进来,落在她重叠的裙摆上。
她低着头,看着青石板上的雨痕,想了想,又一瘸一拐进去,拿着纸笔出来,点起油灯,执笔落字。
“妾身顾氏……承蒙皇恩……”她方写了几个字就停笔,蹙眉看了信笺片刻,怎么看怎么觉得不称意,把纸扔到一边,又思忖片刻,重新拿起一张纸。
橘黄色的灯火映在她眸子里,被她的眸色软化,恍若云层里出没的月亮。
淡淡墨水的气息在她指尖灿开。
“此生遇得殿下……妾无憾矣。惟愿寒暑添衣,切勿劳形……缘浅如斯,勿悲勿念……”
“只求岁序流转,毋忘妾名。”
这一番倒是写得行云流水,搁笔于此,顾姝臣看着摊开的信笺,待墨迹干后,折成小块,仔细放到袖子里。
看着跳跃的火光,她呆呆坐了半晌,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忽然又把手伸向袖子,拿出叠好的信笺,小心放在油灯闪烁的火焰上。
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张,化作几缕青烟,消失殆尽。
顾姝臣扔下笔,往里间走去。
若她真的不幸……
顾姝臣留恋地看一眼那床榻上的身影。
那不如……就把她忘了吧。
…………
顾姝臣和茂才一寸不离地守着,终于在第三天夜里,盼到沈将时睁眼。
看着沈将时烧退了,顾姝臣紧绷的心弦总算放松下来,脚踝上的伤都好了不少。
也亏得沈将时平日里身子健壮,上午方烧退,到了傍晚,就能在外面行走了。
密布在馥州城里几日的乌云终于散去,云缝里迸发出璀璨的霞光来,染红满湖水。几只白鹭从水面上掠过,像两支离弦的箭。
顾姝臣已经能正常行走了,寸步不离地扶着沈将时,笑颜如花地看着漫天云霞:“天公作美,咱们是要守得云开见月明啦!”
沈将时垂眼看她,因为这几日他发热,她忙前忙后不敢合眼,神情憔悴不少,钗环也是早就全卸了,只梳了个最简单的髻,耳畔披散着些许碎发,把小脸衬托得愈发白皙精致。乍一看,模样活像一个小丫鬟。
可他却觉得,眼前女子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耀目。
顾姝臣察觉到他的目光,仰头和他四目相对,笑道:“等这一宗事过去,咱们回去,我可要讨赏的。”
这么些日子,一直是沈将时问她要好处。如今,她也要讨要回来些。
她眨巴着眼睛,一点红唇微抿,觑了沈将时一眼:“嗯……等回京城了,您得上皇上那,给我晋太子妃。”
沈将时怔了怔,不可思议看向她:“太子妃?”
听到他问话,顾姝臣老大不乐意,抬眼瞪他,腮帮子也鼓鼓的:“怎么?您还不乐意……”
“好。”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沈将时急急打断,生怕它会反悔似的,无比郑重其事地应是。
顾姝臣这才满意地点头,可她到底脸皮薄,说完这一番话,面颊上泛起层层红晕。
沈将时心一热,正想偷偷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一口,却发觉顾姝臣忽然蹙眉,杏眸直勾勾看向远处,脸色微变。
“那是什么?”
沈将时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湖光粼粼,远处出现几道船影。
顾姝臣瞬间白了脸,伸手慌忙去推沈将时:“你先回去。”
沈将时摇摇头,握住她的皓腕。
他拉起她的手,径直往湖边走去。
顾姝臣心里犹豫,抬眼却对上他坚毅的目光,瞬间,让她心中无端生出勇气。
微风习习吹过顾姝臣耳畔的发丝,她坚定地跟着他的脚步,往那船行驶的方向去。
斜阳夕照,将二人并肩在一起的影子拉长。
晚风裹挟着潮意,顾姝臣头脑有些不正常地发晕,眼见着那船越来越近,她心跳得愈发厉害,几乎要冲出嗓子眼,气血也直往额头上涌。
沈将时却是淡然,玉立在河畔,握着顾姝臣的腕子,任由晚风轻抚衣袂,看着靠近的行船。
湖面上重重水波荡开,船身缓缓靠近,在二人身前投下阴影。
一个人影从船上跃下。
顾姝臣屏住呼吸。
那人逐渐靠近。
慕容逸走来,望着二人,刹那间,眼中似是迸发出千言万语。
最终,他单膝跪拜下来。
“臣……恭迎太子殿下。”
沈将时唇角终于漾开笑意,正欲挽起身畔女子的手,低眸时,却惊然发觉顾姝臣此刻脸色不自然地发白,身子摇摇欲坠。
沈将时忙伸手扶稳她,急急问:“怎么了?”
顾姝臣煞白着脸,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眼饱含眷恋地看他:“太子哥哥……”
沈将时暗道不好:“姝儿!”
下一瞬,她悄然无声跌在沈将时怀里,任凭他怎么呼喊,都不再回应。
…………
行船飞快,不出几日便到了京城。
东宫里,沈将时红着眼,站在床前,看着顾姝臣苍白的小脸,棉被下紧紧蜷缩的小小身躯,心中一阵绞痛。
策王大逆不道被监禁,馥州城里,还有许多事务等着他处理。可他却不顾一切,带着顾姝臣快马加鞭回到京城。
想起那日太医的话,沈将时心猛然钝痛。
蛇毒……
馥州城里,无药可医。只有回到京城,用上好药材调理,方有一线生机。
可也只有一线。
太医们挨个把完脉,皆是面露难色,暗叹着摇头。为首的韩太医嘴唇哆嗦着,看向猩红着双眼的太子。
“殿下……还是要早日准备啊……”
太医们纷纷低下头去,等着太子殿下的雷霆之怒。可听到这几个字,沈将时只是一言不发良久,最终疲惫地摆了摆手,让他们都退出去。
一贯冷漠坚毅的太子殿下,坐在侧妃娘娘的床前,悔恨汹涌上心头,竟不自禁落下泪来。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残忍到不给他留下一点念想。
沈将时眷恋地看着床榻上的女子,轻轻把她抱在怀里。从前那灵动无比的眸子紧闭,小小的身躯冰冷,气息薄弱到微不可闻。
他低头贴上女子的额头,抬手放在她颈侧,脉搏还在微弱地跳动。
难道是他做错了什么……上天要降下这样的惩罚。
沈将时肝肠寸断地想着,脑海中不断流过他们相伴的日日夜夜来。
是她进东宫的日子有了差错……还是他命里克妻……
他自责万分地想着,忽然,一个念头无端在他脑海里炸开,惊得他愣在原地。
是因为……洞房花烛夜那日……
新妇落泪,不吉。
汹涌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落在女子惨白的面颊上。沈将时颤抖着手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反而越擦越多。
若是他没有多看她的画像、若是没有御花园的相遇、若是没有在进东宫那日抛下她……
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怪他。
沈将时紧紧搂住怀中女子,生怕她从他身边逃走,留下他一人孤零零在人世。
“都是我的错……”他的声音沙哑,“姝儿,求你……”
“姝儿……”他颤抖着手,去轻轻抚摸她毫无血色的脸,嗫嚅道,“孤求你,快醒过来好不好?再看看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嘶哑颤抖,压抑着无数汹涌的情绪,带着无比虔诚的祈求,只为面前女子能重新睁开眼。
可她听不到,能够回应他的,只有如死一般的寂静。
想到从前她灵动的眼眸、那活泼的性子,还有那不饶人的嘴……沈将时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要把自己的生命渡给她,就这样在她床前一动不动守了一日一夜,一刻都不肯离开。
直到第五日清晨,茂才实在看不下去,红着眼端着一碗粥过来:“殿下,好歹……好歹歇一会吧。”
茂才看一眼床上静静躺着的女子,恍若一具没有生气的躯壳,心里顿生绝望,咬唇压下语气里的颤抖:“若是娘娘醒来……看着殿下这样,该难受了。”
沈将时好似没有听到一般,看也不看他一眼,依旧固执地握着顾姝臣的手。
这些日子里,京城人都传,太子殿下受了打击,是得了失心疯。可此刻,他的头脑却无比清明。
他既然是未来真龙天子,必能抵挡神明,有他在,任凭是谁,都不要想从这里把顾姝臣带走。
他红着眼,愤懑地看向虚空的天。
否则,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可眼见着十天就要过去,侧妃娘娘还是没有睁眼的迹象。
太医们来来往往,无数参汤奇药灌下去,却不见丝毫起色。
“若是明日之前……娘娘还未苏醒……”韩太医跪在太子面前,长叹一声,“还望殿下……节哀顺变,保重圣体。”
听到这话,采薇猛地扑在床前,嚎啕大哭:“小姐——”
豆大的泪水落在地上,采薇丝毫不顾忌一旁的太子,攥着顾姝臣的被子,哭得凄然:“小姐!您马上就苦尽甘来……怎么……怎么就这样……”
周围的婢女听到采薇凄怆的哭声,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时间,长乐阁里哭声震天,恍若已经挂起了白幡。
一片混乱里,沈将时摇摇晃晃站起来,茂才忙扶着他站稳。
他看着床榻上的女子,眼底划过深沉的痛意。
“照顾好你们主子。”他撂下一句话,疾步出了东宫。
…………
禁城书房里,皇帝身边内侍来报,太子求见。
这是太子回到京城后,第一次入宫。
皇帝心中幽叹,抬手示意把人请进来。
急促脚步声响起,沈将时径直跪在皇帝面前,极力压抑着嗓音里的悲痛,开门见山道:
“儿臣……请立太子妃。”
皇上看着他憔悴狼狈的模样,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意思,继续提笔写字,淡淡开口。
“顾氏没几日了。”
皇上两日前才从馥州回到京城,可东宫里的事,他一早听说了。能让向来稳重的太子如此乱了神色,顾氏这个女子……他倒是没看走眼。
沈将时跪在地上,无声垂眸,一言不发。
皇上放下笔:“既然无福,也该早日准备后事。”
就算心中怜悯,他不可能让储君立一个将死之人为正室。
“太子妃的事……朕再从世家女中,为你挑选一位就是。”
他声音毫无情绪,带着上位者天生不近人情的冷酷。
“谨记,以社稷为重。”
沈将时猛地抬眼看向帝王,眼眸猩红,甚是可怖。
“顾氏……对社稷有功。陛下若是这般行事,恐让朝臣不安。”
这话同样冷若冰霜,言语间甚至隐隐带了威胁之意,帝王眼中划过一丝异样,看向沈将时。
他依旧跪在地上,颈背却是笔直,望向上首帝王,眼中没有一丝惧意。
那般模样,无端让皇帝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甚至,比他更胜一筹。
储君……果然还是青出于蓝。
皇上心里叹口气,看着一手栽培大的太子,第一次察觉到力不从心。父子二人僵持半晌,最终,还是皇上摆了摆手。
“罢了。”
…………
沈将时再次走进长乐阁时,手中多了一道圣旨。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把圣旨直接塞到顾姝臣手里。
“姝儿,你想要的,我求来了。”他牵着女子的手,贴上自己侧脸,心痛到几乎不能呼吸,“别吓唬我了,你快醒来看一眼,好不好?”
采薇跪在床边,眼肿得像个桃,嚎啕大哭着:“小姐!你快醒过呀!快醒来看看奴婢、看看殿下呀!”
可无论如何呼喊,床上的女子都不肯给一点回应,锦被包裹着纤弱的身子,安然娴静,恍若已经长眠一般。
长乐阁里,众人都煎熬着。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长乐阁里压抑一片,看向床头的太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沈将时近乎被折磨到崩溃,再也没有一丝力气,疲惫抬手,让所有人都出去。
门轻轻阖上,沈将时动作僵硬地下床,跪在地上。
“姝儿……求你……”
求你别抛下我。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她苍白的面庞,绝望地寻找着她醒来的迹象。
“若是你走了,”他唇贴了贴顾姝臣冰冷的面颊,附在她耳畔,“那孤就陪你一起去。”
她胆子那么小,若是让她一个人去了,她该多害怕。
第一缕天光落进窗棂,屋外太医面面相觑,面上都是悲戚。
“还是让娘娘入土为安吧。”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韩太医摇摇头,准备进到里间。
沈将时听到外面声响,只觉心痛不能自抑,攥紧女子的手,喉头哽咽着恸哭起来,耳畔嗡鸣着,说不出一句话。
床榻上,女子忽然微不可闻哼一声。
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
沈将时怔住,飞快起身,也顾不得擦泪水:“姝儿?”
女子听到声音,似是想要回应,睫羽微微颤动。
沈将时大喜过望,忙转头大喊:“太医!太医!”
韩太医几乎是连滚带爬进来,看到女子隐隐有清醒的迹象,二话不说给女子把脉。
不出片刻,太医面上也透出如释重负的喜色:“娘娘脉象已渐趋平稳,体内所余之毒大半已随药力散去!如今只待娘娘苏醒,便无大碍了!”
听到这话,沈将时几乎又要落下泪来,感激不尽地点头,转身又捉住女子的腕子:“怎么才能让太子妃快点醒来?”
“娘娘此刻心神沉眠,殿下……不妨试着多与娘娘说说话。娘娘素来与您心意相通,听到您的声音,或就愿意醒来了。”
沈将时没有丝毫迟疑,立马照做,抱着顾姝臣在怀里,从上元节初见说起,把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娓娓道来,一刻不停地说了近一个时辰,直至口干舌燥。
他抓起床头的瓷杯,清水入喉,方缓解了喉间生疼。放下茶杯,正欲继续开口时,却恍然察觉,一缕目光落在身上。
床榻上一双杏眸,正直勾勾看向自己。
“殿下……”女子眼中满是懵懂困惑,声音却是熟悉的轻灵,“你怎么……哭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