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有朵月亮云》 1、第 1 章 独居在沃奥坦星球的外星物种鲍莱克通过一条时空隧道抵达南极大陆。 1 1615.4.14太平洋西部 深海当中,屹立着一座巨大的海神石像。它全身布满绿藻,唯独头颅干净得诡异。 过了一会儿,一具人类的尸体沉落在上面。 这时候,成千上万只水母浩浩荡荡——伴随着暗红的微光,每一只都和指甲盖差不多大小——悬在浮动的海水中。黑暗中,那些红色的消化系统就像夏夜丛林里的萤火虫,飞上飞下。 很快它们以石像为中心,排列成圆柱体形状的阵式,相互间隔一英寸。待全体水母准备就绪,石像眼睛亮起白光,内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底座表面的绿藻排成上千列四位一组的数字: 0752434683143652 2163654329477653 2568624539874196 ………… 白光渗进石像,飞速下坠。 07524——这是第一串被它照亮的数字。 石像毫无反应,光继续向后移动。 75243,52434…… 四周安静得出奇。 47765,77653——76532。 76532。 光芒戛然而止,石像眼睛变红。两三分钟后,一个小家伙慢悠悠地从圆柱体底部漂了上来。 它在十五天前实现了自己的第76532次分化再生。 它游到石像面前,其他水母静静地等着。 它呆在那儿,一动不动两个小时,才注意到石像上躺着的尸体。它火急火燎地游过去,尽管这个过程又花了将近五分钟。在海神的指示下,它郑重将它那148条缘触手全部放置在人类额头上。 一只海蛞蝓从头发里钻出来溜走了。 水母没管它,自顾自地趴着,仿佛陷入沉睡。慢慢地,它的触手从雪白变成了晦暗恐怖的猩红色。它开始变大,大到可以裹挟这具尸体。 尸体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只留下两件衣服和一条半透明膜状物。水母伞面发生变形,触手相粘结—— 一个新的人类形体展开四肢。 全身骨骼与软组织在冰糖色轮廓下隐约可见,随即又被新生的皮肤屏障隐藏起来。 下一刻,分布在身上各处的毛囊生出毛发。不一会儿的工夫,十万根柔软的、如枫叶般金红的发丝在水中摇曳,就像水母本身那样。 他睁开眼睛——那眼睛要比祖母绿宝石的颜色更清透,一团团模糊的、略微刺眼的茜红色光影闯进视线,他垂下眼帘,流苏似的长睫毛几乎碰到脸颊。 那条膜状物从他眼前漂过:三小时前,它还是一个乘船过海的人类。 他叫塔齐欧,十八岁,身份是——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他还不太习惯使用人类的大脑去思考。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分化过76532次的刺胞动物。 他缓缓抬起胳膊,皮肤上密密麻麻地分布着一种白色球状物,仔细观察能够看到盘踞在里面的黑色细丝,如同星罗棋布的人类眼珠。他认得它们,那是他用于麻醉和毒杀猎物的绝妙武器。 可现在,它们看上去又突兀又恶心。 他想把它们藏起来——这对水母来说无异于白日做梦。因为毒丝的收放并不受神经系统掌控(水母的神经系统太原始了),而是需要借助外界机械与化学刺激联合作用,二者少一样都不行。 而如今,他拥有了人类的大脑。 他能够感受到数千亿条生命在他颅内的某个狭小空间里跳动——他习得了传说中极其复杂的人类情绪。尽管他现在还不清楚它们的来历和作用,但还是暗暗在心里为它们打上了不同释义的标签。 心? 他战战兢兢地将两只手交叠放在左胸膛上。 那里有东西在跳。 他一哆嗦,像突然惊醒,眼里亮出奇妙的火光。 一刻钟后,塔齐欧想起毒丝的事情。 同类们还在那里等他,他盯着手臂上稠密的小球,尝试用意念去操控它们。就这样,又过去了三个小时。期间,近万只水母通过有性繁殖重新返回到水螅体幼虫形态。 终于,他成功了。 白色小球从皮肤上隐去,藏在了表皮当中的有棘层里——没有任何痕迹。 目前就外形来看,他和一个正常人类没什么两样。 他呆滞地看着光滑的手臂,以至于差点忽略了海神接下来的指令: 在地球最南端大陆上,出现了一只来自沃奥坦小行星的入侵物种鲍莱克。它的到来给当地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他需要即刻前往目标地点同对方进行交涉,说服它离开地球。 任务限期六个月。 塔齐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留下来的人类衣物悉数套在自己身上。旅程正式开始,他穿过一群行动笨拙、思维迟缓的小水母,向北游去。 “傻孩子,”海蛞蝓躲在石像后面叫道,“他跑反方向啦!” 海神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只是矗立在那儿凝视着远去的背影。“他这么做,”最后他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吧。” ※ 塔齐欧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 只记得自己在荒凉的帆船遗骸内徘徊,经过生锈的硬邦邦的滑轮组和破洞的白帆;形状怪异、毫无血色的肉絮摇曳生姿;两条鮟鱇鱼从他身旁病病歪歪、浑浑噩噩地漂过,活像变异的木乃伊;他看到十几只盲鳗在啃食一头被废弃渔网缠住脖子的海象,听到数海里以外传来蓝鲸的哀鸣和诅咒。 他停下来,全身筋肉和骨节产生一种撕裂般的疼痛。或许这具身体并不适合在水里行动,他能感应到它对深海的排斥和恐慌。 ——畏惧海洋的人类死于海难,他的外形和名字被一只低等海洋生物沿用,多可怜的孩子啊! 而自己这只水母也好不到哪儿去。没有任何征兆,稀里糊涂就被海神选中,借人类之躯,前往南极应对外星物种。 四下空荡荡的,没有鱼类,也没有植物,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凝视着他的锰结核矿床。 是继续往下游,还是——登岸? 塔齐欧看着十根纤长的、皱巴巴的手指,彷徨了。倘若不是人类形态,他当然会义无反顾地游下去,也更乐意这样做。陆地上有太多的光和热,听说那东西能蒸发掉他身上所有的水分。海马就是个经典的例子。它们被人类捕捉上岸,经暴晒或烘烤制成药干。 脱离海洋,就要冒着变成水母干的风险。 过去,塔齐欧从未想过离开巢穴,更别说踏足陆地。现在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为了保护这具肉身。因为来之不易,所以要格外珍惜。 更何况,自己的再生能力存不存在还是个谜。 要是不凑巧,这是最后一次呢?想到这里,他抱了抱自己。 好吧,还是要接触一下外面的世界,那点浮游生物根本不足以填饱人类的肚子。如果有必要登上陆地,就登上陆地;如果脱水不可避免,就拥抱阳光。他鼓起腮帮子,双腿并拢,挥动着手臂向上游去。 后来,他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全新的领域。 此时海水像一大块斑斓的欧泊石,海洋雪在它的点缀下闪烁金光。不远处的某块礁石后面冒出一团墨汁,在水中扩散,像两条灰色丝带,旋转着穿过珠母贝色的气泡。 一头欧氏尖吻鲛从他面前经过。 塔齐欧纹丝不动,只用余光瞟了它一眼。所幸这个丑家伙对他并不感兴趣,拉开五英尺距离后他继续前行。 上升差不多半海里,他感到附近海水涌动,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躁意。 对手似乎离他并不远,这让他害怕起来。 但很快,他洞察了那股躁意的来源——十来只壮硕的雄海豚推搡着一只落单的小鲸鲨,向这边靠拢。 直觉告诉他,鲸鲨需要帮助。 塔齐欧看向自己的双臂。 既然他当初能够用意念收起武器,那么现在是不是也可以凭意念释放毒丝? 他集中精神,牢牢地盯着胳膊。 没反应。 他不清楚是时间太短还是自身能力不够。当他正要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小鲸鲨就在他旁边。 他们被海豚包围了。 纯澈的目光扫视着每一只海豚,它们满脸都是虚伪的、充满奴性的笑。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等回过神来,小鲸鲨已经没了影。 被包围的只剩他自己了。 人类四肢没有办法抵抗它们。 这些海豚单个就有近一吨的重量,一旦将它们惹怒,势必会遭到更残暴的对待。 他迅速往上游——这有些出乎海豚的意料。 可惜没能逃脱。 有两只已经迫不及待游到他身边,不断用嘴去拱他的肚子。他不明白它们要做什么。 随即一条尾鳍粗暴地挤进了双腿。 塔齐欧受到惊吓,本能地从它身边缩开。更多海豚围了过来,用光滑冰凉的额隆不断磨蹭他的皮肤。 就在此时,他隐约感到一些奇异的影响在他身上起了作用,而这种影响又好像来自他自己。 塔齐欧张开双臂——数万条毒丝喷涌而出,犹如一场黑色风暴,抑或是魔鬼的船锚。 这群哺乳动物慌乱起来,发疯似的想要逃走。但是晚了,毒丝刺进它们的皮肤,并在那里安家落户。 一旦扎根,就和它们难舍难分。 塔齐欧动弹不得。 毒丝并不受他控制——它们在感应到主人有危险后就会自动释放。或许在它们的潜意识里,毒杀或麻醉敌人,是保护主人的不二之选。 真是一场触目惊心的视觉盛宴! 毒丝在海豚身上,就像无数支密集的注射器,贪婪地将毒素注进它们的血液。 距离最近的海豚体表已经显现大面积乌紫色淤斑,肉身腐烂,形成一道道深褐色条纹疤痕,额隆生出一堆凸起的疙瘩,像复活节彩蛋,漫溢五颜六色的脓浆。 这是要把它们都杀掉吗? 说真的,召唤全体毒丝对付十几头行为古怪的海豚,在塔齐欧看来无疑是一种浪费。所有毒丝都是一次性的,使用过后就会连同承载它白色小球自动脱落,之后再长新的武器。 他一开始只想利用少部分毒丝将它们麻醉,好解救那只小鲨鱼而已。释放太多毒素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体力消耗,他已经感觉有些呼吸困难了。 停止吧。 塔齐欧在心里祈祷。他必须收回武器,然后即刻上岸。他真是疯了,竟然让这具身体在水里泡这么久,多泡一个小时都不行。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第 2 章 2 几分钟后,毒丝像接到命令,唰地一下缩回白色小球。 塔齐欧浑身一颤,小球们逐个干瘪脱落,像细碎的蝴蝶翅膀。体能耗尽,他半眯着眼睛,整个人沉了下去。 不,要上去,不能死…… 他求生的微弱回音在他脑海里重新荡漾起来,一双小手茫然地伸着,仿佛在寻找那近在咫尺的光。 在陷入沉睡前的那一刻,他感觉什么东西撑住了他的身体,让他不再下沉。 他翻了个身。 啊,是那只小鲸鲨! 它没有抛弃他,它又回来了。 它载着塔齐欧——如同天空中的鸟儿,绕过一众气息奄奄、昏头昏脑的成年雄海豚,向更高处飞翔。 塔齐欧握住鲸鲨背鳍,露出淡淡的笑容。随后,眼前景象变得模糊起来,安眠悄然而至将他揽进怀抱,像一位慈爱的母亲拥抱她的孩子。最后只剩下心跳声,伴随着海的宁谧。 日光穿透水面,满载着海葵的寄居蟹在空旷洁净的沙子上慢腾腾地悠闲爬行,一长串梭鱼披着银灰的外衣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几只优雅的蝠鲼在闲逛,还有一些海龟伸长了脖子,悬浮在那里打盹。 砗磲扛着灰蒙蒙的外壳在珊瑚礁表面移动,不时打一下滑,荷叶边的壳缘开着条缝,孔雀蓝的外套膜在光照下熠熠生辉。海星一家躺在岩石上睡着了。黑背白腹的抹香鲸跳上跳下甩藤壶。 他们冲破水面。 塔齐欧醒来后打了个哈欠,金色的阳光将他令人惊艳的面容染上了更浓郁的玫瑰色。他抬起眼皮,好一会儿没有眨眼——他吓呆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陆地的景象。 他抬头望向天上的一朵朵小云,它们就像一束束盘起来的光洁的红丝,飘在明晃晃的夏日碧空中,也倒映在远方广阔的蓝绿色玻璃海平面上。 数百只海鸥与他们齐驱并进,清凉的海风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口气,鼻孔快活地翕动起来。他感到非常惬意,至少不用再担心自己会变成水母干了。他们一路向北。 “我叫……塔齐欧。”他发出了第一个声音。 一句简短的爱尔兰语——塔齐欧的母语——他在心里排练了好久。那声音就像鲁特琴一样动听。 “沙克,我以后叫你……沙克。”他对小鲸鲨呢喃道。这次是英语,他的第二语言。 接下来一个星期,他们漂泊在海上。 沙克会将捕到的小鱼小虾分享给塔齐欧,塔齐欧也借此进一步获悉人类与水母的生理差异。最后在一座火山岛海岸边,塔齐欧跟沙克道了别。 此时此刻,他穿着一件潮湿的肉桂色无袖粗布短衫,单薄的茶色灯笼裤,光着脚在雪地上行走。身后一长串脚印在日光下清晰可见,依附在脚踝上的雪花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 人类双腿要比水母笨重许多,却带给他一种说不上来的安心。迎面刮来一阵寒风,把他的衣裳吹得哗啦哗啦响。海神说的外星物种会藏在这里吗? 这儿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短短两分钟,塔齐欧就已经在脑子里想象了好几种鲍莱克的出场方式:这时候,或是下一秒,积雪中突然蹿出一条粗壮的触手将他卷入冰层,他被带回到海洋,直至无尽深渊;某种神秘的力量驱使他回头看,再一转身,一条饥饿的七鳃鳗在他面前张开血盆大口,那一圈圈黄色獠牙足已将他咬成碎末。 如果侥幸,以上两种情况都不会出现。 在这片空旷的苔原上,那头未知生物藏匿在他的视野盲区。它暗中观察他,任凭他喝令、请求,威胁或是哄骗,它都无动于衷。 就好像,它什么都听不到似的。 只有那双无形的、猎奇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 啊,想想他就害怕得要命。 正当他慢步路过一间有消融迹象的雪屋,继续向前探索这块荒芜而神秘的大陆时,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塔齐欧脚下一顿,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骤然发凉。终于,他回过头—— 一个裹着海豹皮的直立动物站在他对面。 塔齐欧意识到——这个念头使他水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遇到人类了。 那是一个深色头发的年轻人,体格粗矮,手脚都很大,动作有点儿鲁钝。 碰到目光后,人类大步上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条蛮横的胳膊揽住双腿,扛到了肩上。 塔齐欧把脸埋在厚绒的海豹皮裘里,一声不吭。 海豚就算了,人类也不肯放过他吗?新一轮的武器到现在都还没长出来,这个人裹得就像只刀枪不入的海龟——他想,现在就算有十亿条毒丝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场吧。 天空像一块纯净的蛋白石。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人类深沉的喘息和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风从地上卷起一片银色的粉尘,一朵朵晶莹的、点点繁星般的雪花在驯鹿皮靴的绒毛上摇来摇去。塔齐欧觉得自己仿佛能听到两道交错的心跳声,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忽然光线一暗,他们通过狭窄的地道,进入一座半球状雪屋。随即,塔齐欧被安放在一处火堆旁。他看着那些燃烧的羽毛,上面的灰烬像霜一样,火焰跳动着。 环顾四周,墙角卧着三盏老旧的鲸油灯,照亮了一张宽大的北极熊皮。一位白胡子老人坐在他对面,怀里抱着个苹果脸的小姑娘。他们相互交代了几句话,他没听懂。 小伙子转身去干活,老人坚定地望着塔齐欧,目光里有对他的探究,还有一种轻蔑。 塔齐欧没有看他,只是机械地眨着眼,手里摆弄着兜里那几枚亮闪闪的银便士,视线在房间里茫然地游走。在两三分钟可怕的沉默之后,老人扔过来一件北极熊皮袄。 “英格兰的?” 他哼了句英语,带着点奇怪的口音。 “爱尔兰。”塔齐欧思考后缓慢回答,不明白对方用熊皮丢他是什么意思。 “不冷吗?”老人皱着浓密的白眉毛问。 “冷?” “那可不,”他示意怀里的小姑娘到一边玩,“咱要穿成你这样,早就冻昏过去了。” 塔齐欧想了想:“我需要昏过去吗?” “看你说的什么话,咱没那坏心肠!” “哦。”他点点头,在人类期待的目光下把自己一整个包藏在熊皮里面。 老人打量着他,这男孩脸上有种让人一下子就信任他的东西。是的,比起生活在陆地上的人类,他更像是一个来自奇幻世界的生灵——那种异乎寻常的率真和纯洁,让人觉得他远离了一切世俗污秽。 “有名儿吗?”老人递过去一碗水。 “塔齐欧。” “跟咱说说——阿秋,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塔齐欧一脸困惑,指着那边缝东西的小伙子,冒出一句:“他带我来的。” “咱是问你为什么要上这座岛!”老人严肃地举起两只大手,其中“岛”字念得特别重。 “我是被派来的……” “哪个派你来?” “海神波塞冬。” “这可不兴胡说!”人类跳起来喊,接着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就你一个吗,阿秋?你的族人呢?” “族人?” “父母双亲,兄弟姐妹。” 塔齐欧低头思考。 “爸爸在1614年死于一场反英格兰殖民战争。妈妈,她在科孚岛卖无花果。兄弟姐妹?没有。但我有个爷爷……”他顿了顿回答说,“他在都柏林等我回家。” 这是他从人类记忆中获取的一段身世。只不过在阐述过程中,他发现里面有好些词他自己都不理解,譬如“殖民”、“战争”、“无花果”,还有“家”。 其实这张嘴原本要说自己是从水螅体妈妈那儿芽殖出来的。起初他只是他母亲身上的一个芽基,长大一点后他就脱离母体,开启了独居生活。 但塔齐欧并没有这么讲,他不希望自己的美好童年被称作“胡说八道”。 “可怜的孩子,回去吧。咱这儿留不住人,别让老爷子等久了。” “回去?”塔齐欧摇摇头,“不回去,先生。波塞冬让我来找鲍莱克。它是来自沃奥坦星球的……” 粗糙的手背贴上脑门。 “乖孩子不许说胡话,”老人直摇头,“咱猜你指定是跟老爷子闹了些矛盾,才赌气跑到这大老远的地方来。明天你就回去吧,阿秋,到时咱让巴维尔送你一程。”说着他朝那边望了望。 塔齐欧这才知道带他过来的人类叫巴维尔。 “不,不是胡话。”男孩张口结舌,他有点被对方的言语刺痛了,“波塞冬说鲍莱克就在地球南方大陆。” 老人家笑了。 “那你来错地方了,咱的好阿秋。”他用鲸鱼骨手杖敲了敲地面,“咱这是北方,比你的都柏林和科孚岛加起来都要北。”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3、第 3 章 3 “北方?”塔齐欧咕哝道,脸上烧起两片红云。“不,不可能……”他站起来,皮袄滑落到脚边,“你在骗我,这是个邪恶的谎言。” “咱当真没那坏心肠,”老人神气十足地说,“咱这是甘伯尔,咱叫维克多,是西伯利亚尤皮克族的头人。咱常年生活在这片土地,还能分不清南北?” 塔齐欧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他慌了。 最后,他结结巴巴地闷声说:“我犯了个天大的错误,维克多先生。我……我得赶快走。” “好阿秋,你才来这座岛就又要回去,身体能吃得消?听咱说,咱不差这一两天,在咱这吃饱喝足,咱拿命送你回去。”维克多咧着嘴说,眼睛周围堆满了黄色的鱼尾纹。 这时巴维尔走到他们跟前,递出一双驯鹿皮靴。他抬头看了一眼塔齐欧,通红的脸上露出了羞涩、惊奇的神情,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臭小子,缝给你老父亲的鞋转手就送人,咱以前怎没见你这么会来事!” 维克多摇摇头,但不禁乐了。小伙子匆匆将鞋交到塔齐欧手里,转身就进了地道。 “咱巴维尔虽说脑子笨了些,听不懂咱讲话,心总归是热的。给你鞋你就穿上吧,大的话加两副鞋垫。”维克多打开嗅盐盒,把黄铜箅子凑在鼻子下面来回移动。 塔齐欧触摸着皮靴上的绣线。 人类意识告诉他,他应该留下来为这家人做点贡献再走。他穿上鞋子,大小刚刚好。 之后他从维克多那儿获取到一些零散的信息: 甘伯尔是岛屿西北端的一个村落,这里种不了庄稼,也没办法饲养牛羊,只能靠狩猎为生。这里人都吃生肉喝生血,偶尔会烤两条鱼出来庆祝庆祝。 巴维尔是维克多的儿子,今年十九岁。维克多早年丧偶,一旁翻花绳的姑娘叫格瑞斯,十三岁,是他从邻家讨来当女儿养的。 他经常带孩子外出狩猎、布置陷阱,他们日常娱乐活动就是滑雪。再过一两个月,冰雪融化,他们就要搭帐篷住。 维克多是当地最有文化的长者,也是最具权威性的族长。他精通英语、法语、暹罗语以及希腊语,而他所取得的捕猎成就也相当出色——在跟塔齐欧差不多年纪的时候,他就能凭一己之力制服一条小弓头鲸。 二十二岁那年他便接任族长,主要负责处理族内争端、预测天气、指导族人捕猎等多种事务。目前他掌管的这一带只有六户人家,总共五十来号人。 其中有一户只有一个人——那人名叫莫里斯,去年才搬到这里——年龄看上去跟巴维尔差不多,又或者比他大一点儿。 莫里斯整日独来独往,大部分时间都躲在雪屋里,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也没人见过他出来捕猎。 正因如此,虽然他长得很迷人,也不寻衅滋事,但族内大多数人都不太能够接受他。 不到一个月,他的奇怪流言就在族内传开了。 有说他是逃到这里的吸血鬼,也有说他是动物灵魂转世的恶魔,巴维尔认为他是卡卢帕利特派来偷孩子的间谍。 “谁知道呢?”维克多叉起一条烤好的鳕鱼送到塔齐欧面前,“来尝尝,咱这鱼味道鲜!生吃不习惯,咱给你整熟。” 塔齐欧身体微微后仰,鱼肉冒出的团团热气在他脸上形成了一层水雾。他双手颤抖着接过烤鱼,闭上眼睛咬了下去。 太好吃了!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维克多慈爱地看着他,这孩子的表现在他看来不足为奇。 饱餐过后,塔齐欧走到格瑞斯身边看她翻花绳。小姑娘调皮地在他手上演示“拉降落伞”,这让塔齐欧对着自己的手呆了好一会儿。 突然屋外喧哗起来,似乎有不少人聚集在地道口。 维克多一开始没有动,懒洋洋地躺在那里。 争执声继续着,越来越吵。终于他爬起来,吐了句脏话,拿起手杖出去查看情况。两个孩子留在里面。 没过多久,外面安静下来。 “让开,”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说,“屋内有异种。” 塔齐欧眸光微亮。 异种,指的是他吗? 屋外又嘈杂起来。塔齐欧隐约听族长骂了一句:“咱看你像异种!”他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但能猜到,这件事多半和自己有关。 塔齐欧起身走向通道。 即将步入黑暗时,他的额头邂逅了一块像某种金属配饰的硬东西,配饰后面是更坚实的“高墙”。塔齐欧连着后退两三步,摔倒了。 好疼…… 似乎陆地比海洋更容易令他受伤。塔齐欧皱了皱眉,随即一把燧发枪闯进视野。 他的目光顺着它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一副陌生面孔上——美丽而受了损伤的脸带着残忍的笑容,炭黑色鬈发在微弱的鲸油灯光下闪耀,大而明亮的眼睛和他自己的眼睛对视着。 那双眼睛让塔齐欧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座古老的冰川。接着他听到咔啦一声,锃亮的枪管对准了他的脑门。 “滚出这座岛,”秀丽的嘴唇不屑地撇了撇说,“否则我现在就毙了你。” 塔齐欧望着他面颊上的一小块淤青。 “你好像也受伤了……”他喃喃道,“疼吗?” 红晕在人类脸上一闪而过。 直觉告诉他,这就是维克多先生口中那个长得很迷人的人类——莫里斯。 忽然间,一把斧头劈中后背,莫里斯半跪在塔齐欧面前,皮袄被斧刃划开,露出冒血的伤痕。人群涌进来将莫里斯摁在地上,枪滑到一边。巴维尔撂下斧头,上来护住塔齐欧的眼睛。 “他是异种!是异种!”莫里斯几乎吼了出来。 但这里好像除了塔齐欧,没人能听懂他的伦敦腔。他们把他架到外面,跟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月亮镶嵌在地平线中央,如同半块白色的骷髅头,而当月光将他们笼罩,围殴人群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他们看到了可怕的东西——莫里斯的皮袄被他逐渐膨大的身体撑破,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白色兽毛,他的双手化作两只狼爪,嘴里长出两对獠牙。他立起身子,足足有三米高。 “是狼人!”维克多站在门口大叫道。 人们吓得四散逃窜。 狼人对着月亮发出一声长嚎,转身将维克多拍倒在地。巴维尔从屋里赶来,塔齐欧和格瑞斯紧随其后。 “别出来,快回去!”维克多伏在地上嘶声喊,用手杖捶打着雪地,声音充满愤慨。 黢黑的鼻子动了动,莫里斯一转头就将目光锁定在塔齐欧身上。那是一股强烈的恨意——塔齐欧不由倒退,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家伙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 再一眨眼,一条腥臭的口水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危险将至,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一阵恐慌就像触电一样传遍全身,使他的每根纤弱的神经都战栗起来。不过很快,他将顾虑全部打散。 因为他意识到,他的武器长出来了。 只要触碰。 是的,只要莫里斯做出攻击他的行为,他们发生肢体接触,自己就能释放出大量毒丝将其麻醉。 这一定会成功——因为塔齐欧知道,狼人已经准备咬他了。他要为人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他们制服这头狼人。于是他肩膀放松,身体沿雪屋外壁慢慢下滑,有恃无恐地闭上了眼睛。 “塔齐欧!” 一个粗哑的声音干脆又准确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他还没睁开眼,就感受到一缕温热的呼吸打在了他的脸上。但随之而来的,是温度更高的液体。 塔齐欧猛地抬起眼皮,是巴维尔!他的脸正对着自己的脸。然而——他的脖子已经被狼牙穿透了。 两声惨叫同时响起。一声是格瑞斯受到惊吓的尖叫,很可怕;另一声是维克多痛苦的哀嚎,更可怕。 巴维尔的动脉血喷涌而出。 塔齐欧的脸、脖子、北极熊皮袄、新做的驯鹿靴子……都没能幸免。鲜血流淌得到处都是,唯独没有流淌在巴维尔自己身上。 狼人神色一变,将牙齿从巴维尔的脖子上缓缓抽出。抽出来的那一刻,巴维尔就像只断了线的木偶,瘫倒在塔齐欧脚边。 “巴维尔,巴维尔?” 塔齐欧蹲下来推了推他的肩膀,将耳朵贴在胸口上,试图再次捕捉那道与自己交错的心跳声。 听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那是一片寂静,一片可怕的寂静。“回来吧,孩子……”最后他听维克多说,“咱巴维尔已经给这个畜生咬死了!”他说得很慢,似乎每个字都是不情愿地从嘴里挤出来的。 这时候,莫里斯变回人类形态。他愣愣地站在那儿,像是受到了惊吓,从头到脚都在颤抖。 他不理解巴维尔为什么要替一个异种挡伤害。 “巴维尔死了……”塔齐欧抬起满是鲜血的脸,“莫里斯先生,你杀了巴维尔。”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4、第 4 章 4 海岸边,塔齐欧面向维克多,双手捧着驯鹿皮靴。“这鞋还给你。” “你留着穿吧,阿秋。咱想要是巴维尔在,估计也会是这个意思。” 老人目光黯淡,看上去仿佛老了好几岁。 塔齐欧慢慢放下手。 有那么一刻,他心里很难受,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昨天这个时候,巴维尔死了,莫里斯卷着被撑破的衣裳跑了,只留下两个痛失至亲的人类,和一个没有亲人的他。全族人带着巴维尔的尸体在莫里斯家门口守了一整夜,没人知道肇事者在哪儿。到最后,维克多默默扛起他的儿子,绕过人群,独自走了很远…… “对不起。” 他将那句一直萦绕在他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不说这些了,一路珍重。”维克多嘟哝着,眼睛往上望,好像在寻找想象中的天国阶梯,“好阿秋,记住,你的命比之前更金贵了——要带上咱巴维尔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老人脸上堆着黄黑的色斑,还是看得出面色发白了。“跟咱说实话,”他把手放在塔齐欧的胳膊上,干枯的嘴唇痛苦地抽搐着,“你到底是谁?” “塔齐欧。” 他生硬而清晰地说。 塔齐欧知道,他现在站在这里,带着的不止是巴维尔那一份。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起火的船身和那高达二十米的巨型海浪。 如果没有这些,想必这个男孩此刻会在科孚岛帮妈妈摆摊卖无花果,然后用裤兜里的那几枚银便士为自己买一顶渔夫帽。 他踏上橡木小船——巴维尔自己的渔船。海面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冰块,他回头冲维克多招了招手,转身用船桨拨开冰块,向更远处驶去。 塔齐欧孤独地漂泊在海上。 春日黄昏散发着木香味的干净空气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恢复了逸致和对未来的信心。他不贪恋自己经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尽管或多或少会在某一时刻留下遗憾。 比如…… 莫里斯。 从事故发生到现在,他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于是一连串问题接踵而至: 他到底是不是人类? 他为什么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 他在哪儿? 他如今怎样? 他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小船身后的海面渐渐暗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沿着艉板游动的黑影探出水面,悄无声息地爬到他身边。塔齐欧感到后面一沉,猛地回头,是他正在惦念的那个遗憾。 “别怕,我不杀你……”莫里斯喘着气说,“我只是在水里待得太久,再不上来我就淹死了。” 塔齐欧睨视他,像看一头凶猛又恶心的野兽。但见这头野兽甩了甩身上的水解释道:“昨天晚上……你知道,我回去换完衣裳后就没敢再停留。为了不被他们抓住,我索性躲在族长家附近。我听说你要离开,就提前几分钟来这里等你。” “等我?” “因为我想弄清楚一件事,”莫里斯抬起美丽动人的眼睛望着他说,“你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巴维尔在危难关头舍身救你?在我印象中,他排斥一切外来人员。” “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可是他叫出了你的名字。他连和他在一起生活十几年族人的名字都分不清,却唯独记住了你的名字——塔齐欧。”莫里斯坐起来,苍白的脸凑到他面前。 “或许我的名字不难记。”塔齐欧道,脸有点儿红了。“你记住了我的名字,我也没对你做什么。” 小伙子摇摇头说:“我觉得他肯定是中了你的蛊咒。你是异种,人类外表不过是你残害生灵的重要媒介。” 他们靠得很近,几乎要挨在一起。 塔齐欧和他拉开距离。 “我是异种,那你又是什么?残害生灵?我没有。但巴维尔,你杀的。你不是人类,人类怕你;我不是人类,我不怕你。” “那你胆子挺大的。” 莫里斯说着把头往后一甩:“我当然是人类,只不过去年——毕业前的两个礼拜,我被女巫伊芙琳诅咒,照到月光就会变成半人半狼的怪物。跟神话故事里的野兽不一样,我变身后仍保留人性。这算不上妙事,因为一旦变身,再想变回去就只有一种办法——杀人饮血。” “所以巴维尔并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他是第二个,第一个是我的叔父。具体原因我暂时不想说。因为出了人命,我没办法再在英格兰待下去,就翻山越岭逃到这里。甘伯尔是个不错的地方,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月亮。不过保险起见,我还是会尽可能避开所有人。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过现在看来,甘伯尔只是我人生的一个起点。我也想留下,但我让他们失望了。我想为他们扫除危机,殊不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那个最大的危机。” “所以你要杀我,是为了……”塔齐欧推断出一个他不敢相信的结论,“保护他们?” “当然也希望通过这件事能让他们接纳我。”莫里斯补了一句。 塔齐欧:“现在希望碎了。” “你说话可真不好听啊!”莫里斯微微把头一歪,打量着他,“既然不是为了残害生灵,那你为什么要上这座岛?” “我以为这是南方大陆,我要去的是南方大陆。” “到那儿做什么?” “不告诉你,”塔齐欧认真地说,“你会笑。” 人类耸耸肩:“我不笑,我保证。” “波塞冬让我去,说外星入侵物种鲍莱克在那里……”塔齐欧把手缩进北极熊皮袄的袖子里,“它来自沃奥坦星球。奉海神之命,我要劝它回母星。” 莫里斯笑了:“沃奥坦星球?没听说过。为什么要劝它回去?它来地球不就恰恰证明它喜欢这里吗?” “喜欢不代表正确。” 人类没有立即回复。“有把握吗?”他躺了下来,用蒙眬懒散的眼神看着他说。 “我相信我不会辜负波塞冬对我的期望。”塔齐欧说着,脸上却露出了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是说你有把握活着到达目的地吗?我们距离南方大陆非常远。而且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船动不了了。” 塔齐欧噌地跳起来。 莫里斯没撒谎,小船被困在冰面上了。“谢谢你告诉我,莫里斯先生,”他小声发牢骚说,“我就不该让你上船。” 这只人类笑着用肘支起身体:“你说起话来跟个孩子一样。事实上,你几岁啊?你闻起来不像是陆地物种。” “我几岁?”塔齐欧思忖后说,“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分化过……76532次。我是水母,借人类身体登陆。波塞冬说,地球需要我。任务完成后,我想我会继续活下去,履行人类未完成的责任和义务。” “那你自己呢?莫里斯从惊愕中恢复过来之后冷冷地说,“你自己没有要履行的东西吗?” 塔齐欧眨巴着眼睛。“我没有亲人,没有谁需要我……”他嘴角弯起一个微笑,指向自己,“但他不一样。” “76532次,”小伙子感叹道,“这得多少年啊!” “不会很长,分化没有周期性,我记得最长一次大概是——两个月零六天。” “那最短呢?” “三十四秒。” 双方无言。莫里斯拿起船桨,准备用它来破冰。就在这时,他们看到远处驶来两艘巡洋舰,船上高高挂着一面由白蓝红三个横长方形并排组成的旗帜,中间是一只双头鹰,胸部配有圣约翰屠龙图案的红色盾牌。 人类为水母普及知识:那是沙皇俄国的海军舰队。彼时年轻的沙皇米哈伊尔·费奥多罗维奇·罗曼诺夫还不满十九周岁。 塔齐欧定定地立在船上,呼喊着朝他们挥手。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5、第 5 章 5 莫里斯抓住塔齐欧的胳膊。“你疯了,”他说,“这会被他们发现的。” “你才疯了。”塔齐欧拿开他的手,“那艘船是来救我们的。你看,他们正在破冰呢!” 舰队朝他们靠拢。 莫里斯吸了吸鼻子,像是察觉到什么,挡在同伴面前:“小心,附近有异种。” 甲板上,一个士兵对另一个士兵传话。 “去汇报海军上将弗朗茨公爵,”莫里斯将听到的俄语向塔齐欧转述,“这里发现两名可疑人员。” 过了一小会儿,塔齐欧看到莫里斯握紧了拳头,因为士兵旁多出来个家伙——放眼望去,他的常服上缀了不下五百颗珍珠,一头蜜金色鬈发,奢华的海蓝色天鹅绒斗篷在风中飘扬。 “他是异种。” 莫里斯压低声音说。 “你怎么知道?” “我能闻出来。” “闻出来什么?” “鹦鹉的味道。” 鹦鹉是什么? 塔齐欧完全想象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他正要问,就被一阵爽朗的笑声扰乱了思绪。 “请问你们是在交代遗言吗?”那人笑着摇了摇头,嘴里一口流利的英语,“正巧我今天心情好,就不抓你们陪我玩了。现在,你们有一分钟的时间祈祷,求耶稣来拯救你们,因为你们马上就会被我身边这支舰炮炸成黑鬼。” “耶稣不会来,”塔齐欧大声说,“先生,这里只有您能拯救我们。” 莫里斯讶异地望向他,士兵们忍俊不禁笑出声。 弗朗茨抬起他那月牙形的金眉毛,带着有趣的微笑看着他们俩,又操控两只白手套吻了吻彼此:“真是个漂亮的傻孩子!” 他向士兵吩咐了几句话。塔齐欧碰了碰莫里斯的胳膊:“这只鹦鹉在说什么?” “他说下个月波兰立陶宛联邦国王的某只崽子过生日,要把你献给他当礼物。” “波兰?在南方吗?” “应该……在东北。” “东北?”见士兵动身下船,他惊恐狂乱地抓住同伴的衣袖,“救命,莫里斯。我不能去东北!” 弗朗茨的目光转向莫里斯这边。 “胡说什么呢,能被公爵大人相中是你的荣幸!”莫里斯甩开塔齐欧的手说,随即庄严拘谨地向弗朗茨鞠躬致意。 人类将水母出卖——塔齐欧泪眼模糊地看士兵朝他走来,看他们把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如今他的防范已经被失望所替代,士兵轻而易举就把他拽到了海军上将面前。 “算你识相。” 弗朗茨懒懒地回了一句,解下斗篷撂到士兵身上。塔齐欧被拖走。“莫里斯!”他回头喊,“那是巴维尔的船,请您爱护它。” 当午夜的钟声在昏暗的夜空中敲响,塔齐欧坐在高级军官住舱的床上,被打扮成一个穿紧身裤、紧身短上衣,头戴精美帽子的牧羊少年。 房间里充满着浓浓的玫瑰花香,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平静的海面,和一颗孤独的星。莫斯科的喧嚣隐约可闻,犹如远处小提琴的寐语。 塔齐欧还在想白天莫里斯说过的那些话。 他真是受了骗了。同样认识时间不长,巴维尔愿意舍身相救,莫里斯却像丢废纸一样和自己撇清关系。 海神交代的任务已经耽误快半个月了。 倘若真的被运送到波兰,脱身又要花费大量时间。到时候任务延期不说,居住在那里的生灵还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苦难呢! 弗朗茨走进来,斜躺在一张豪华扶手椅上。 “巴维尔是谁?” 他从杯子里呷了一口加橙汁的苦艾酒。 塔齐欧闷闷地说:“维克多的儿子。” “维克多又是谁?” “巴维尔的父亲。” “那换个问题,”海军上将带着他那甜蜜而忧郁的微笑说,“白天你说你不能去波兰,什么意思?” 塔齐欧:“不去,不想解释。” “跟我说说嘛。”弗朗茨用苍白尖细的手指触摸着酒杯的细脚,“要真有你说得那么重要,兴许我会改变主意放了你呢。” 塔齐欧怀疑地看着他。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对方。 “真可怕啊,又是海难又是鲨鱼,听得我今晚都要做噩梦啦!”弗朗茨拈起一颗草莓,“要我说,你的那位海神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人。你要是我的孩子,我可舍不得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聪明的鹦鹉打开了他的教唆之书,暗示塔齐欧要多为自己考虑。青春经不住岁月的啮噬,在外面可是要吃苦的。世间万物难逃一死。与其忧心忡忡,为莫须有的灾难提心吊胆,不如把握当下,和他一起纵情享乐。 水母没在听。 然后,红嘴唇的海军上将换了个方法,聊起自身和当下处境: 作为沙皇身边的宠臣,他可以给予塔齐欧无尽的财富和威望。那个愚蠢又毫无主见的统治者早已沦为受他摆布的傀儡。用不了几年,他就能带塔齐欧登上王室宝座。 塔齐欧对这只张口闭口都是钱的鹦鹉感到厌烦。 忽然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为了不让“钱”这个字占领他的大脑。 “钱算什么,鲍莱克比钱重要!”塔齐欧扬了扬头,“莫里斯跟我说你是鹦鹉,真的吗?我没见过鹦鹉,鹦鹉长什么样子啊?” “啊,没想到他一下子就把我看穿了。”弗朗茨到窗前,把额头抵在冰冷的、沾满水汽的玻璃上。 “没有,他是闻出来的。” “那他真厉害,我只能通过观察来发掘你们的小心思。” “我和他没有小心思。” “那是你……”弗朗茨边说边神经质地笑着,“他的心思,可比你复杂多了。”他慢慢侧过脸,显现出半面鲜红的羽毛和那在皱巴巴的白色眼睑下闪闪发光的玻璃眼珠。 这一幕可给塔齐欧吓得不轻。海豚曾这样令他恐惧,但那毕竟只是一种很常见的海洋生物。 而此刻弗朗茨站在对面,他的脸上出现了不属于人类的奇怪特征——呆滞诡异的笑容、骇人的鹦鹉鼻子,一阵神经质的断断续续的笑声从他球形的舌头间蹦出来。他前后摇摆着他的脑袋,接着飞扑到门边,拖进来一个看上去鬼鬼祟祟的家伙。 “莫里斯!”塔齐欧嘴里迸出一声惊诧的叫喊。 尖利的鸟喙穿透皮袄,深深刺进人类大腿,继而撕下一大块血肉。 鲜血溅入鼻腔,大鸟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传就在下面……”莫里斯忍痛说,“别管我,跑。快跑!” 塔齐欧慌忙地爬起来,看到小船在窗外摇曳。 他四处张望,眸光最终落到那张扶手椅上。弗朗茨正发了疯地啃食着莫里斯腿上的肉,修长的髀骨在血淋淋的肉絮下微微颤抖。塔齐欧使出浑身解数,搬起椅子,狠狠朝窗户砸去。 第一下,玻璃没有反应。 第二下、第三下,上面出现了几条裂痕。 第四下,裂痕像一张漂亮的蜘蛛网。 终于,伴随着刺耳的响声,塔齐欧踩上窗框一跃而下,直直坠落在铺满玻璃渣的小船上。他的身体多处被划破,碎渣嵌进皮肤,塔齐欧疼得一度昏过去。 但很快,凸起的白色小球将胳膊上的玻璃碎片全部挤出,其他伤口自动愈合。他看见那只彩鸟站在窗口,嘴到胸脯上的血滴滴答答。鸟儿耸起翅膀向他俯冲,硕大的羽毛几乎遮住了半边天。 塔齐欧面无表情,伸直了两条手臂,仿佛在迎接死神的到来。当鸟爪擦过他的掌心,他抓住了它。 毒丝迸发,像一把撑开的黑色雨伞。 弗朗茨仿佛受到惊吓,不断地扑腾着翅膀。在剧毒触碰到羽毛的一刹那,塔齐欧被他从船上踹进海里,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大鸟飞回房间。 毒杀行动失败。 塔齐欧潜伏到船底。 “真是一对可爱的小玩具,你们两个。”他听到弗朗茨的说话声,“我会命令我的士兵高度搜查这片海域,你的小朋友跑不了多远。至于你——我的新宠物,我等的就是你。明天我就带你回皇宫,让他们看看我将如何驯服一头野狼。”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6、第 6 章 6 当亮丽的颜色悄然从谢尔普霍夫要塞的大门上褪去,海军上将弗朗茨望着下方黑压压的一群人,脸上露出了胜利的表情。他右侧是沙皇米哈伊尔·罗曼诺夫——这位君主倚在嵌有波斯软垫的豪华座椅上,观察着平民与贵族的面孔当作消遣。 一刻钟后,在一阵乱糟糟的唏嘘声中,莫里斯被押送到空地中央。 他看了一眼拥挤而可畏的刑场——这里真是个令人沮丧的地方。镣铐在他伤口上起舞,发黄的囚服无声泣血。士兵松手的一刹那,他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倒在雪地上。 如今的莫里斯,只是一个毫无攻击性的残废。 随着弗朗茨的一声喝令,士兵们又带上来两名死囚。与莫里斯不同的是,囚犯身穿盔甲,各自配有一把亚特坎长刀。 “杀了我,”莫里斯眯着眼睛喃喃道,“现在就用它杀了我,求你们。” 闻言,囚犯握紧长刀,摆出一副准备进攻的姿势。 “没我的命令你们碰他试试!” 高处飘来的声音让他们畏缩了。 将近二十分钟,三个人都没行动。 四周鸦雀无声,几个身材臃肿、盛装打扮的贵妇时不时检查下裙摆打发时间,角落里一些乞丐裹着的破烂头巾,不停地打着哈欠。 错乱的怀表滴答声像是在敲锤子。 直到风将雾气吹开。不一会儿,偌大的深黑色天空中,挤出来一个蜜糖色大月亮。弗朗茨抬起头,月亮倒映在他婴儿蓝的眸子里。他眼中充满期望,在嘴唇上化作了笑。 月光倾泻而下。 莫里斯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起来。可怕的诅咒开始啮噬他,他抱着脑袋,修长的手神经质地扭在一起。这时候,地面的影子变得怪诞了些——比原先大出了十几倍,差不多覆盖了一整片刑场。冒出来的两只兽耳逐渐拉长,最终蔓延到要塞大门。 狼人站起来的一瞬间,沙皇不自觉握紧扶手,囚犯们的屁股也连同他们手里的刀一起掉落在地上。他们吓得浑身瘫软,仿佛笃定这个怪物马上就要大开杀戒。 观众骚动起来,开始大声说话。 “是狼人,原来真的有狼人。” “他看起来多邪恶啊!” “还得是咱们的弗朗茨公爵,真不敢想象要是没有他,这头怪物不知道会干出多少坏事呢!” “弗朗茨公爵是我们的大英雄!” “别傻站着,你们两个懦夫!”弗朗茨打了个手势,“我在此承诺,你们谁要是能砍下他的首级,这个人不仅能重获自由,还将得到一大笔财富。” 话音落下,“自由”和“财富”就像两条无形的线,操纵他们拿起长刀,小心翼翼向狼人逼近。 莫里斯毫无防备地站在两人中间。突然后面的囚犯按捺不住朝他背上砍了一刀,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前胸又遭到利刃袭击。 两把长刀同时擦过双腿。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呻i吟,跪在地上,飞溅出来的红色液体迅速将冰雪融出一个凹坑。 他死定了。 莫里斯卧在那里,出神地望着眼前——月色下泛着淡淡金光的纯洁晶体。这让他想起了一个前不久刚认识的新伙伴。他不自觉伸出爪子,却在将要触碰到它的那一刻收了回来。 两把长刀高高举起。 倏忽间,上空飞来一支弩箭,精准避开盔甲,射穿了其中一名囚犯的喉咙。 那人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不再动了。 君主拍了拍臣子的胳膊,神色中带着些许责备。 “抱歉,陛下,我只是刚好想试试这件武器的杀伤力。”弗朗茨笑着嚷道,“既然死了一个,那么胜负已定。你,跟我手下到那边领赏。至于你,我亲爱的狼先生,这具尸体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吃了他,吃了他吧,让我们看看你如何进食。我让你吃你听不到吗?……好吧,看来这场比赛还不能结束。” 莫里斯忽地动了一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慢慢爬到死尸跟前,将湿润的鼻子凑到那根抹了红颜料的象牙柱上闻了闻。 兽毛从他身上褪去,所有伤痕自动愈合。周围一片惊呼——现在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英俊健康的小伙子:深色头发和眉毛让那张脸显得更加苍白。他双唇微启,牙齿就像是鲜红水果里的白籽。 “各位都看到了,这是头专吃人肉的狼怪。不过不用担心,我既能抓获他,自然有办法掌控他。他既是沙皇的奴仆,亦是沙皇子民的奴仆!” 君主神情哀戚,用袖子挡住了脸。在嘈杂的欢呼声中,海军上将再次端起弩机,对准了人群中的莫里斯。 “不要!” 塔齐欧猛地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 又做噩梦了…… 这真是人类的一大缺点。 “还在想你那位朋友吗?” 他循声望去,年轻的烟农正躺在堆满种植工具的沙发一角,像往常一样抽着雪茄。 这里是北美洲弗吉尼亚詹姆斯敦,烟农是定居住于此的英格兰殖民者之一。 与莫里斯分别的那天晚上,塔齐欧遇到了他的老朋友沙克,之后他们来到一处海滨。 上岸没两步,几位印第安土著朝他走来。他们把他当成了迷路的英格兰殖民者,护送他到这里。 这是他住在这儿的第三天。 烟农告诉塔齐欧,1606年12月,二十六岁的自己追随船长克里斯托弗·纽波特从伦敦港出发,在海上航行了半年的时间才找到这座大陆。 为了纪念1603年去世的首位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他们将这片区域命名为“弗吉尼亚”,定居点则直接冠以英王詹姆斯之名。 刚开始那两年,他们和当地原住民的关系还不错——因为他们具备英王的特许状,此外还声称会与印第安原住民分享在此处发掘的黄金,同时帮他们抵御西班牙人的入侵。因此,当地人非常乐意腾让自己的土地并为他们提供粮食。 但在1609年的冬天,双方关系突然恶化。 其中缘由烟农并没有细说。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尽管他们引进的烟草种植业在当地繁荣昌盛,但眼下这群殖民者们仍处于一种相当严峻的断粮状态。 据说在他们关系恶化的第二年,附近一名来自英格兰普利茅斯的小姑娘离奇失踪。 多半是遇害了——这是烟农的说法。 “什么是朋友?”塔齐欧问。 “志同道合,交情深厚。” “不,”他咕哝说,“我和他不是朋友。” “那你们一定是恋人。”烟农笑着回答,用橄榄色的手指又点了根雪茄。 “恋人又是什么?”他追问道。 “不忍心伤害彼此,相互陪伴矢志不渝。” 塔齐欧低下头:“我抛弃了他……” “那他呢?” 塔齐欧回忆起莫里斯拿枪指着自己的画面。 “他差点杀了我。” 烟农:“那你觉得你们是什么关系呢?” 塔齐欧跳下床,绕着房子走了两圈,最后停留在空荡荡的灶台前。 “你和粮食之间的关系。”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7、第 7 章 7 那是木头与不明硬物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 塔齐欧睁开眼睛。 现在是凌晨两点,屋外有人敲门。烟农睡得正香,塔齐欧推了推他的肩膀,对方皱起眉头将他的手打到一边,翻了个身继续睡。 他悄悄起身下床,透过窗户往外看。 玻璃蒙着一层雾,他隐约看到一个身形:小型人类骨架坐在门前,怀里捧着一束花;它的头骨残缺不全,镂空的地方,几只蝴蝶在里面扑腾。 他吓得连忙退回到烟农身边,盯着天花板呆了好一会儿。敲门声继续着,越来越大,几乎盖住耳边粗犷的打鼾声。 最后他叹了口气,点了根白蜡插进烛台,走到窗前敲了敲玻璃,骨架抬头望向他。 “你是谁?”他用食指在上面写。 骨架起身,颤颤巍巍地来到他对面。 “南希。” 它学塔齐欧用手骨在玻璃上画下自己的名字。 “你在做什么?”塔齐欧继续写。 “我在找我的爸爸,”骨架回复,“他在里面吗?” 塔齐欧回头望了望,答:“恐怕不在。” “我找不到我的爸爸,今天是我十四岁生日,他说要送我一份特别的礼物。”手骨画出来的文字细长又潦草,“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恐怕……”他停了一下,看向熟睡的烟农,“或许可以。” 他披上外套,拿起烛台就出了门。 南希来到塔齐欧跟前。烛光下,它通身雪白,散发着浓郁的花香;颅骨内蝴蝶纷飞,蓝光跳动着。它将鲜花送到塔齐欧面前,其中有红玫瑰,还有卡特兰和木槿。花像前不久刚摘的,上面挂着几颗清凉的露珠。 塔齐欧把脸埋在花束中,感觉内心的沉郁一下子被抚平了一大半。而当他再次望向骨架,一种奇怪的迷恋攫住了他。他一路跟着南希,绕过殖民者建立的城堡,途经詹姆斯河与印第安土著的部落,踏进一片荒无人烟的树林。 泥泞的道路踩上去就像块湿漉漉的抹布,远处的黑暗里,两只美洲獾在打斗。黑白森莺在树枝上仰头歌唱,似乎在对月亮讲述南希的故事。 天空如同一枚倒扣的深蓝色金属碗,一双双兽眼在蕨类植物和阴森森的灌木丛中闪闪发光。这时候,林子里突然多出了很多道身影,蹒跚的脚步和噗噗振翅声响成一片。 塔齐欧脚下一顿,回过头,看到一群朝他靠近的人类腐尸。 尸体各不相同,有的较纯白骸骨只多了层附有黏液的灰色膜状物,有的刚进入溶解期,岩灰色残肢上还滴答着血水。近千只蝴蝶停驻在它们身上,仿佛在汲取营养。最终它们围成一圈,嘴里念念有词:“爸爸——爸——爸——你看见我的爸爸了吗?”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死亡气息。 烛台坠地熄灭,塔齐欧觉得全身的血好像霎时间从火凝结成了冰。 毒丝在这时候能派上用场吗? 塔齐欧看了看溶解期的腐尸,又看向南希。 “生日快乐。”他微笑着伸出了手。 “别碰它!” 随着烟农的一声吆喝,腐尸们被一根长长的木棍拨到一边。眨个眼的工夫,塔齐欧就被他拽跑了。 两人回到小屋。 “为什么不能碰?”他抱着花束问。 “之前有一对夫妻跑林子里办事,不小心碰到它们,直接被那群虫子啃了个精光!”烟农坐在床上粗声粗气地说,“那片林子是专门用来埋死人的,半个月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堆蛾子,利用那儿的腐尸诱骗活人——很蠢,不是吗?哪个正常人见了尸体不拔腿就跑,估计你是第一个被勾引的。” 苍蝇围着桌子嗡嗡地飞,在满是油渍的餐盘上爬来爬去。塔齐欧坐在沙发上,他心里有事要问他,这个问题他已经默默想了一路。 “你认识南希吗?”最后他问。 烟农脸色一变,满眼恐惧地看着他。钟三点敲响,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多年前失踪的女孩……”他说得很慢,很费力,“就是南希。” “她失踪的时候十四岁。”塔齐欧接着讲。烟农的视线在天花板上茫然地游走。“今天她生日,她有个爸爸,对吗?她的爸爸呢?” “我就是她的爸爸。”烟农直截了当回答。 塔齐欧讶然中沉默。 他缓缓望向窗户上残留的字痕,不觉想起南希颅骨上的那块缺口。 忽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非常可怕的猜想。 “又不是我让她来的!”烟农喊,冲过去握住塔齐欧的肩膀,“她自己不在家好好待着非要跑过来能怪谁?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印第安狗断了我们的粮食供应,再拖下去大家都得死!” 塔齐欧没做声,只注视着他的眼睛。 烟农嚷道:“她一个姑娘家,啥都弄不了,活着也只有挨饿的份儿。但你知道吗?因为这场饥荒,我们从五百人锐减到六十人。我们被分派到这里是来寻找黄金的,金子没找见,人先死了一大堆。土著不好对付。作为缓冲,我们不得不牺牲一些低价值群体。” 他神情中流露出一种遗憾,却又转瞬即逝——眼前这张纯洁、精致、毫无情绪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触怒了他。他一把将塔齐欧摁在身下,用着色的牙齿咬住他脖子上的皮肤。 陆生动物也会摄食同类吗? 塔齐欧不免有些失望。 他闭上眼睛,白色小球相继从手臂内吐出。一条条黑色毒丝悄无声息,扎进了烟农的皮肤。 之前他从未想把它们用在人类身上。 塔齐欧眼睛眯起一条缝。 窗外有个影子,是南希在写字:“爸爸,我的爸爸,你看见我的爸爸了吗?” 随即,在毒丝的控制下,烟农站了起来。他打开门,蝴蝶们萦绕在他身边。 “亲爱的南希,我在。” 他把手放在了女儿头骨的缺憾上。 下一刻,数百只蝴蝶降停在他身体的各个角落。 地上留下两具骸骨。 武器脱落,塔齐欧一脸憔悴地来到门边,将花束放回南希怀中,蝴蝶成群结队地飞往更高的天空。他站在那里望了很久,直到它们消失不见。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8、第 8 章 8 下雨了,路仿佛没有尽头。 塔齐欧蔫蔫地走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但至少方向是正确的。月亮高高升起,像一个金色的大灯笼,不时有几缕轻盈的灰蓝色云丝伸出长长的手臂把它遮住。 他记得印第安人把他的船放到了蒙特利半岛的一个海滨小镇上。他要即刻乘船前往俄国,他的北极熊皮袄和驯鹿皮靴还在弗朗茨手上。当然,如果莫里斯还活着的话——顺道也把他带出来吧。 不知何时起,路上行人多了些。 诡异的是,他们面黄肌瘦、穿着破烂,却都撑着一把沉重而精美的丝绸雨伞。 他们的裤腿上满是泥渍,黄色小帽在雨伞下时隐时现。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喜欢在幸福的时候装奴隶,在落魄的时候扮贵族。他们都朝着一个方向前进,这让塔齐欧感到纳闷。 算了,忙自己的事要紧。 他打算退离人群。 “听说今天的星期五怪诞秀,”身后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半自言自语地说,“丹尼团长从海外带过来一只狼人,他的演出只进行一次,错过就再也没有啦!” 塔齐欧看向他,一脸愕然。 他的双腿被“狼人”单词缠在原地。 星期五怪诞秀? 这群人是奔着这场秀去的吗?僵直的两条腿活动起来,塔齐欧跟在大部队后头,尽管他对目的地一无所知。 雾越来越浓,他心里有些发怵。 途中他们经过肮脏的沼泽地和聚居在一起的阿兹特克部落,他看到那些黑洞洞的窗户里面藏着几个奇怪的影子。它们像怪异的姜饼小人一样活动,冲他打着手势。 他越看越怕,便转过头不再张望。 大约九点半时,雾中显现出一座怪模怪样的马戏棚,紫白竖纹相间,棚顶装饰的布条像一幅错综复杂的地图,周围挂着五光十色的煤气灯。 两个塞尔维亚人站在门口,他们穿着纯白的朝圣者礼服,不断挥舞手中的十字架法杖。 旁边竖着一个标牌: 请交出你们最不需要的东西。 真是个古怪的要求。 塔齐欧探头望去—— 一位女士抱出自己的吉娃娃,塞尔维亚人将法杖对准了它的头。 下一秒,小狗在她手上变成血沫。 女士淡淡地用帕子擦了擦手,通过。 接着是一个毛发旺盛的中年男子。 他扯下两根头发递到对方面前。然后,塔齐欧看他捂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哭哭啼啼地进了帐篷。 最后轮到塔齐欧。 这可真是个难题——眼下他并没有不需要的东西。换句话说,他连需要的东西都没有。 塞尔维亚人歪头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一个准确的答案。塔齐欧掏出空空如也的裤兜,示意自己什么都没有。然而法杖还是指向了他,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霎时间,塔齐欧感到下半身无比沉重。 低头一看,口袋里盛满了宝石。腰间挂着一圈钱袋,打开里面全是黄金。 或许在十字架法杖看来,他不需要贫穷。 塔齐欧迈着沉甸甸的脚步进了马戏棚。 首先是一条狭长的通道,两侧托架上插着火把照明,带路的是个丑陋的侏儒,他在前面嘟嘟囔囔地走着,不时回头清点人数。大约五六分钟后,他们来到一扇华丽的彩绘玻璃门前。里面亮着红光。 侏儒停下来,用特殊的方式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塔齐欧听到对面传来脚步声,还有开锁的声音。 门开了,他们走进去——在一个圆圆的低矮的房间里,四周的墙上挂着野猪头,点燃的半截蜡烛在它们嘴里咝咝地响着。地板上铺着靛青的木屑,很多地方被踩成了烂泥。 观众席残破不堪,塔齐欧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场地另一半放着几只铁笼,遮挡它们的红帘子上粘满了苍蝇屎,没人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 玻璃门敞开着,跟随他们从外面进来的冷风将帘子吹得飘摇起来。四个小丑抬着一副柳条编成的担架,闯进观众视线。 一个打扮怪异的年轻人躺在上面。 之所以说他打扮怪异,是因为他这身装扮并不像过往时代的产物:黑色驼丝锦外衣,白色内衬,喉结下方打着一枚精致的白色领结。 担架还未落地,他先机械启动般地跳了下来。 “欢迎来到丹尼的怪诞秀,我是团长丹尼。”他微笑着说,一边摘下他那破洞的黑色高礼帽,向观众行了个非常优雅的骑士礼,露出一头黑色爆炸卷发。 这位团长看上去几乎不到十七岁,五官硬朗,一只螺旋色眼睛上涂抹着四角星图案。他手握一把镶银鹧鸪木绅士手杖,动作轻狂又沮丧。 比起外貌,他的声音更动人心魄——塔齐欧从来没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一开始很轻柔,妩媚清脆,似乎是在耳边呢喃细语;突然,声音粗了起来,仿佛久居山谷的春之精灵在受到威胁时化身暴君;在指导身着新娘服的半身美人跳伦巴舞时,它就像诱惑夏娃偷食禁果的那条老蛇。 丹尼团长挨个拉下帘子,铁笼里关着形态各异的畸形人:有的膝盖反方向生长,只能靠四肢爬行;还有几个面部融化,肢体异常肥大的老头;最显眼的是一位半人半蛇的黑发姑娘,她双眼无神,幽幽地望着笼门外的观众;一些巨人和侏儒在举铁。 最终,只剩下一个笼子还没有揭露。 “不是说有狼人吗?”观众席中有人站起来喊,“我们要看狼人!” 一群人跟着起哄:“狼人!狼人!” “看来各位都听说了,”丹尼团长打了个响指,现场安静下来,“昨天我从米哈伊尔沙皇那儿收购了一只狼人,和普通狼人不一样——这是一只能在月光下进行有意识变身的北极狼人。银白色的毛,可漂亮了呢!” 塔齐欧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盯着他。 “不过沙皇曾嘱咐我说,”丹尼团长故作伤心,“狼人变身后必须见血才能恢复人形。所以,现在我要从你们当中挑选一个倒霉蛋。哎!像这种时候,大部分人都会说‘幸运儿’,但我不想撒谎——因为,这个人今晚就要死啦!” 说完,他一把扯下了最后那道帘子。 塔齐欧站起来喊:“莫里斯!” 牢笼中,年轻人纹丝不动,像一朵被践踏过的白玫瑰似的倒在那儿。他旁边是塔齐欧的皮袄和皮靴,他费了老大劲才找到它们并说服士兵还给自己。 “看来我们的倒霉蛋自己先忍不住跳出来了呢!”丹尼团长冲塔齐欧招手,“啊,想到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蛋马上会被撕成碎片,我就觉得好兴奋呀!” 塔齐欧越过观众席,解去黄金、丢掉宝石,跑到铁笼跟前。观众在后面抢疯了。 “莫里斯,醒醒!”他蹲下来,双手伸进铁栅,触摸那张苍白而滚烫的脸颊,“你好烫啊,莫里斯。你怎么了?” 莫里斯慢慢抬起眼皮,扬了扬嘴角。 “见到你真好,塔齐欧。好了,你走吧,东西我都带过来了,本来我想自己留着的……走吧,带它们走,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他喃喃道,将衣物推到塔齐欧面前。 塔齐欧笑了,正要说什么,就见丹尼团长撤去顶棚。冷雨打进他的眼眶,他看着天空一轮圆月,抓起皮袄盖在莫里斯身上。 但是皮袄渐渐隆起,直至滑落——在观众的惊呼声中,塔齐欧起身打开笼门,把自己和狼人关在了一起。 “咬他,咬他啊宝贝儿!”丹尼团长用手杖不断地捅莫里斯的屁股,“我知道你很痛苦,咬他一口,你就可以变回人形。” 塔齐欧望向狼人。“不怕……”他轻声说,“我的毒丝刚用完,现在我不想,也不能够伤害你了。” 话毕,他就被莫里斯提了起来。眼见那四颗锐利的牙齿就要碰到自己的皮肤——然后,塔齐欧感觉脸蛋被什么湿热热的东西卷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他已经被放到一边,观众尖叫着四散而逃——狼人将丹尼团长分尸。肠子、肝脏甩到半空又落下,发出伴有液态物质的固体撞击声。畸形人在笼子里拍手叫好,丹尼团长的尸体碎了一地,血淋淋的头颅串在狼人的下犬齿上。 片刻,莫里斯擦掉嘴边的血渍,从后台衣架挑了件黑色紧身连体衣套身上。“走吧,先带你找点儿吃的去。”他拿起皮袄和靴子,揽住塔齐欧的肩膀。 “去哪儿?” “墨西哥。” 两人相伴走远。 这时,地上的血肉流进翻转的黑色高礼帽中。 几分钟后,一只手伸出来打了个响指。逃窜的观众化为牵线木偶倒在地上,随即被收回马戏棚。两个塞尔维亚人走过来,将十字架法杖对准了那只手。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9、第 9 章 9 夜雨淅淅沥沥,他们行走在丛林中。 空气带着清香,沁人心脾,远处闪烁着橙红色的光。莫里斯将熊皮盖在同伴脑袋上。 塔齐欧转头看向他,没有说话。 “前两天我差一点死在了那只鸟手里,”莫里斯大步往前走,“所幸米哈伊尔沙皇可怜我,有意送我逃离皇宫。但介于我是狼人,他不能就这么把我放了,于是趁他们晚上出海巡查,偷偷将我卖给了马戏团。” “你说弗朗茨会放过我们吗?” 莫里斯眼里流露出疲惫的神情:“别把他想得太善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早就看穿了沙皇的心思,故意放我走然后布置陷阱抓我们。” “为什么沙皇身边会有异种?”塔齐欧咕哝道,“他知道弗朗茨是鹦鹉吗?” “我猜多半是知道的。但没办法,君主还不到十九岁,身边需要一个雷厉风行的臣子帮他打理国事,哪怕这位臣子是只奸诈残暴的五彩金刚鹦鹉。至于那家伙的来历……抱歉,我还没弄清。” 风从枝头吹下来一些落羽杉树叶,掉在莫里斯被雨水浸湿的黑发里。一只树蛙蹲在石头上鸣叫起来,蜻蜓扇着透明的薄翼从他们面前飞过,像一根红色的线。 塔齐欧伸手择掉那些落叶,夜色渐浓,在那双真挚动人的眼睛下,他仿佛看到了蜻蜓的颜色。 他想起之前烟农的说法。 “莫里斯,”塔齐欧提议道,“我们做一对恋人吧。” 他这一说,面前的小伙子立马瞪大眼睛,像是在探索某种文化差异。“哪个混蛋这么教你的?”莫里斯微笑地看着他,“我想和他认识认识。” “他死了。”塔齐欧回答,“我……我杀了他。我本来没想杀他。” “你知道恋人是什么吗?”人类耸耸肩,“我们不可能成为恋人,至少我们绝不能以恋人的身份和外界打交道。那样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 塔齐欧:“我们本来就是异类。” “我不是。”莫里斯脱口而出。 塔齐欧震惊而沉默地看着他。 为了避免继续探讨这个话题,人类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起自己的校园生涯——如果不是受到诅咒,作为剑桥大学古代语言系的优等毕业生,他将会为英王效命。 “我曾有幸见过他,”闷闷不乐的嘴边挂着一丝笑意,“那年他来三一学院暂住,老师专门为他安排了一场哲学戏——‘狗是否进行三段论’,那要比丹尼团长的畸形人加起来都要可笑。最后他们得出结论,狗不能思维。你猜结果怎么着?国王说他的狗是个例外,所有人都竞相附和。” 故事听上去很滑稽,塔齐欧却感到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这位听众曾在某一刻产生过加入表演的想法,但因为个别条件的限制,听众只能是听众。 “如果不凑巧,”莫里斯开玩笑说,“毕业后国王没能看上我,那我就只能跟随殖民船队跨越大西洋,兴许我们今晚会在这里相遇。” “为什么非得上这儿来?”塔齐欧酸溜溜地说,他不太能理解那些喜欢到处跑的人类,“你们都没有家吗?” 英国人微微皱起眉头,旋即恢复平静。 “这里的原住民生活很落后,”他面带笑容,“殖民是为了带他们走上富裕先进的道路。” “你又不是原住民,你怎么知道他们落后?”塔齐欧问。莫里斯若有所思,很快给出了一个答案: “老师都这么说。” “老师是什么?” “学识渊博且十分慷慨的长者——善于带我们探索世界的奥秘。” “我讨厌老师。” “怎么说?” 塔齐欧弯腰从草里捡起一片阿拉伯婆婆纳的花冠打量着。“我认为老师带你探索的并不是世界的奥秘,而是他们灵魂的奥秘。”他答道,一边凝视着那两个从绒毛里探出头的白色花蕊,“莫里斯,你被他们骗了。” “我差点就被你骗了!”莫里斯说着抢过他手里的小花,“照这种说法,你应该也讨厌我才对。我今年奔二十三,年纪上肯定是比你大的;你一路上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都尽我所能为你解答。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也是你的老师。” 塔齐欧驻足原地。 “按你的意思,我们是……” 高个子年轻人眼睛一转,隔着皮袄揉了揉他的脑袋:“师傅和徒弟。” 塔齐欧当场愣住:“师傅和徒弟——?” “不然呢?”莫里斯笑着叫道,“好家伙,合着你一直都不知道啊!好吧,现在你知道了。所以你本来应当叫我‘师傅’才对。但我还是更喜欢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当然,如果你想要仪式感,可以参考‘莫里斯师傅’、‘可爱的莫里斯师傅’、‘迷人的莫里斯师傅’,随便加个你喜欢的形容词。” 塔齐欧思考中点了点头。 “好……好的美味的莫里斯师傅,”他摸着咕咕叫的肚子,“我饿了,师傅。你要带我找吃的,吃的呢?” 美味的莫里斯师傅模仿丹尼团长打了个响指。 “马上到。” “什么?” 下一刻,一头灰熊从林子里蹿出来。 莫里斯迅速带塔齐欧退到一旁。灰熊触发陷阱机关,迎面扫来一根木头,上面是不计其数的尖刺。 尖刺扎进熊皮,野兽发出一声凄厉的嗥叫——塔齐欧打眼看到个深肤色的年轻人高举火把,拨开摆动的桃金娘灌木丛朝猎物走来:他一半头发梳成马尾,另一半披在胸前,下巴上打着唇钉,耳垂被配饰撑得像个圆环,脖子上挂有三条海纹石项链。他衣着极其原始,只裹着一块粗布用来遮挡隐私部位。 年轻人取下灰熊后死死地盯着塔齐欧——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睛让当事人即刻察觉到一种警惕与憎恶——比甘伯尔村民面对狼人的敌意还要强烈。 这时莫里斯举起双手,塔齐欧再次看他用一门自己听不懂的语言跟对方交涉。 三四分钟后,那人割下两只熊掌递给他们,拖起一大只灰熊钻回灌木丛。莫里斯示意同伴跟上。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啊,师傅?” 塔齐欧挽住他的胳膊。 人类悄声解答:“他是尤卡坦玛雅人,一开始把我们当成了西班牙殖民者,我告诉他真正的殖民者是不会学习土著语言的——我们只不过是两条时运不济的落水狗。他说要带我们回部落,一方面为了监视,另一方面也算是对外来人员的友好招待。对了,他还交代了他的名字。” “什么名字?” “蛇牙。”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0、第 10 章 10 那是位于河畔、四五幢坚固的梯台式房屋围在一起的小村落。院子里放着一个枯木制成的水槽,旁边是菜园,种有木薯和番茄,几个小孩在那里逗猴子玩。当蛇牙现身,他们纷纷跑来围观。 大人们跟着从屋里出来,蛇牙走上前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塔齐欧猜他是在向他的族人们申述莫里斯的说辞。 过程中他的心怦怦直跳。 他生怕这群人里面藏着某个诡计多端的异种,或是对异种抱有偏见的极端分子。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份顾虑——莫里斯脸上罕见的友好足以让他深信这些人类善良可靠。 没过一会儿,莫里斯说要跟他们去肢解灰熊的尸体,塔齐欧也想加入其中,但随即就被他的师傅以“碍手碍脚”为由推到屋里。 进去后,塔齐欧静静端坐在草席上。 四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绘陶器,对面是一位妇女和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他们拥有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和闪亮的黑色眼睛。晚风溜进窗户,在他们棉布衣服上掀起精巧的褶皱。 塔齐欧垂下睫毛——在发现他们像观赏奇珍异兽一样盯着自己看时。“你们……你们穿这么少,不冷吗?”他不紧不慢地吐了句英语。 对方无应答。 是存在语言壁垒吗? 他尴尬地耷拉着脑袋,尽可能让自己看着像个没有生命迹象的木头人。而就在这时,他的肚子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和主人对着干了。 咕—— 那在塔齐欧听来是比打雷还要恐怖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抿起嘴唇。 屋檐下雨水滴滴答答地淌着,仿佛把时间切成了片片细小的雪花,每片雪花都冷得叫他受不了。他听到不远处噼里啪啦的响声,随之而来是一阵香气,但他不太敢抬起头。 “开饭了!” 谢天谢地,莫里斯终于来了。 这只人类带着几串烤好的熊肉,一一分给对面的尤卡坦原住民,最后走到塔齐欧跟前。 “让你久等了,”他一屁股坐下来,递过去一只熊掌,“趁热吃——等下,别烫着。待会儿他们有个兄弟会,蛇牙要带我们去见村长。听说后续还有……” “莫里斯,你能帮我个忙吗?” 塔齐欧闷闷地说,看上去很烦恼。 “请讲。” “帮我问一下,他们穿这么少不冷吗?” 大约过了一刻钟,蛇牙朝这边打了个手势。 “走吧。” 莫里斯率先站起来,向身侧的年轻人伸出手。 塔齐欧脑袋木了一下,不明白这什么意思。 思量过后,他将屋里吃剩的竹签全部捡一块儿放回到人类手中。莫里斯看着他,笑了。 他们跟玛雅人来到院子里,火堆将周围熏得暖融融的,人群中走出一位拄着拐棍的长老,莫里斯在塔齐欧耳边说这就是他们的村长及巫医——火云刀。 同样是领袖,这位火云刀先生属实要比维克多更具威慑力。他没有胡子,整张脸看上去像树皮一样硬,一枚纺锤形的小棍连通两个鼻孔,脖子上戴着几条由鱼鳞和贝壳串成的项链,黑窟窿般的双眼似乎能洞悉一切。 塔齐欧觉得火云刀好像一直都在用不友好的目光看着他和莫里斯。 果不其然,老人转身走的时候突然回过头,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一口唾沫吐在他们脚边的土地上。莫里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解中透着些许愤怒。 蛇牙赶忙插到中间,大概是在化解分歧——因为没过多久火云刀就坐下来,莫里斯也在他的示意下带自己退到一旁。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火云刀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塔齐欧一个字也没听懂。 他完全不晓得这些面色庄严的玛雅人究竟在商讨些什么,只能通过着眼莫里斯的表情来进行分析判断——他观察到人类眸光黯淡了。 最终,这场兄弟会以击鼓声收尾。 土著们两两一组,跳起了瑰异的舞蹈。 塔齐欧碰了碰旁边的胳膊:“我们要加入他们吗?” “不了,”莫里斯叹了口气,指着十英尺开外的一棵棕榈树说,“我们上那边待一会儿吧,我有话想跟你说——关于兄弟会的事。” 两人漫步到树下。 “他都讲了些什么?”塔齐欧禁不住好奇问。 莫里斯倚靠着树干,开始详细解答这个他极不想解答的问题。于是,又一个十几分钟过去,但这回塔齐欧听得一字不差: 火云刀的曾祖父是第一个看见欧洲人的尤卡坦原住民,那时候他们沉溺于内战,不知道这些船队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 直到上世纪中叶,西班牙方济各会为了促进当地基督教化,焚烧了不计其数的玛雅圣典,并大肆宣扬尤卡坦土著崇尚魔鬼。 不少原住民因此遭到虐待,更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反抗中死在了西班牙的炮火下。兄弟会是他们用来发泄对西班牙宗教规范不满的一种形式。 “我真希望火云刀是在撒谎,”莫里斯忧伤地喃喃道,“因为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敢想象他一个本地人在讲述这些的时候有多痛苦!你说得对,塔齐欧,我被老师骗了——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的身体沿着树干慢慢滑落:“绅士面具被撕裂,下面是一张撒旦的脸。我已经不敢再相信谁了……” “可你相信我,不是吗?”塔齐欧反问,声音清和通透,“你敢相信我、相信火云刀,否则你也不会在这里把他的话转述给我。因为你相信我们的前提——是笃定有人愿意告诉你真相,有人敢陪你接受真相。” 莫里斯扬起头,视线落网于那双灵动而悲悯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他看到了上帝。 上帝打了个哈欠。 “莫里斯,我想到别处走走,一起吗?” 这一次,塔齐欧伸出了手。 人类沾满凝固血渍的手轻轻放在那只干净柔软的掌心上: “荣幸之至。” 天空是一片泛着紫色的黧黑,他们并肩走在图伦古城东面入口的台阶上。浪花温柔地安抚着海岸,残留在沙砾上的浮沫如鸟羽般细微。而当海风妆裹整栋灰色的雕刻建筑时,一群无声无息的病菌正在其中发酵繁殖。 默契使然,莫里斯主动为塔齐欧介绍起图伦古城的历史渊源——这座屹立于加勒比海沿岸的遗迹曾是十四世纪玛雅文化的宗教城市。 他用随身携带的竹签指着上面的复杂图案:“这就是玛雅人创造出来的象形文字。但他们的文字可不止象形,还有会意和形声。” 竹签尖端从上至下,从右及左。塔齐欧的手指跟着它的节奏,在这古老而又神秘的文字之间来回穿梭。 “神迹……”他呢喃道,“玛雅人是神迹。” “世上神迹多得是,”莫里斯将胳膊肘搭在塔齐欧的肩膀上,“如果你愿意——” 话到一半,他皱起眉头。 “别躲了,出来吧!”莫里斯直起身子喊。片刻,一个沿着滴水的墙蠕动的黑影来到了亮处——是蛇牙。 等塔齐欧思绪回笼,莫里斯已经三五步跳到下面。然后,像所有三流小说里的烂俗情节一样,两个大小伙子没吵几句就在沙滩上扭打到一起。 塔齐欧只当这是人类间的亲密互动,没管他们,转身继续观看玛雅文字。 忽然,某种微妙的力量驱使他。他不由自主地将双手贴到上面。刹那间,两束光华从他眼球内部透过瞳孔,和当初海神波塞冬石像散发出来的白光别无二致。 这一刻,他感觉万千知识涌入大脑。 不单单是由800个符号和图案组成的象形文字——那是20进位制、是玛雅预言、是金星公式、是13个水晶头颅、是约由43次日食和28次月食构成的沙罗周期以及尤为原始的米尔帕耕作法。 他仰望天空,一眼就锁定了木星——他知道,那是距离太阳第五近的一颗巨行星,近十二年后它会出现在相同的位置——就参照物是地球而言。 “塔齐欧!”莫里斯躺在沙坑里喊,双手攥着那把竹签死死抵在蛇牙的喉咙上,“你还好吧?” 白光隐去。 塔齐欧摇摇头:“一切都好。” 趁对手分神,蛇牙铆足干劲掐住莫里斯的脖子。 嘭——! 附近传来一声枪响。 三人齐齐朝一个方向望去。 在布有紫彤云的蓝色星空下,他们看到一匹安达卢西亚马,和马背上的第四个人。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1、第 11 章 11 那人放下高举的胳膊,将枪口对准蛇牙。 “滚。” 一句不怎么地道的玛雅语,声音冷漠残忍。蛇牙慢慢从莫里斯身上下来,小心地跟他们拉开距离,随后一溜烟没了影。 他收起枪,看向莫里斯:“你没事吧?” “谢谢。”莫里斯拍拍衣服上的沙子站起来。 塔齐欧一点点走下台阶,陌生人的轮廓在他眼中逐渐清晰:他脸色苍白,神态忧郁,一头深褐色鬃发,鼻子秀挺,弧度优美的嘴唇上嵌着一对卷曲而浓密的胡髭;一身蓝色常服,乌黑锃亮的皮靴时不时与金属脚蹬擦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锐利的目光忽然转向自己。 塔齐欧一哆嗦,慢吞吞地来到莫里斯身边。 “新西班牙总督路易斯·尤加特。”他用玛雅语自我介绍,盯了塔齐欧好一会儿,“你,上马。” 莫里斯上前一步。 总督当即掏枪,枪口对准莫里斯额头正中心。 “最好按照我的意思来,不然你们一个也别想活。”路易斯·尤加特不耐烦地说。 在一阵紧张的沉默之后,莫里斯转头:“尽量不要和对方发生冲突。” 话毕,塔齐欧就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抱到半空,随即又被另一只手揪住领子拉上马背。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气息打在他脖子上,这让他非常恐慌。 “莫里斯,”他喘着气咕哝道,“别离我太远。” 身后的大贵族官员用一根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绳子绑住了他的手。绑得很随意,可以轻松挣脱,但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塔齐欧心想。 道路益发狭窄昏暗,像一张庞大的蜘蛛网,马蹄踩过水洼溅起泥水,周围冒着水汽。莫里斯跟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塔齐欧努力想要看清前方的景象,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带到哪里,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类在想什么。 “英国人?”总督突然贴近。 “是——”莫里斯开口。 “没问你。”尤加特用英语打断他。 “爱尔兰。” 塔齐欧怯生生地说。 “几岁了?” “十八岁,零三个月。” “旁边跟着的是你什么人?” 塔齐欧斟酌道:“师傅。” “师傅?” “闹着玩的。”莫里斯急忙补充说,在官员的瞋视下闭上嘴。 “到这儿来的目的?” 尤加特再度发问。 “找吃的。” “找到了吗?” 塔齐欧点了点头。四下恢复寂静,他能感受到坚硬的勋章和金属纽扣不断地搔摩着他的后背。 图伦古城上发生的迹象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他不确定该不该告诉莫里斯自己已经通晓玛雅语及众多天文、运算类知识的事情,或许他会觉得自己在说梦话,毕竟整个过程的确像做梦一样。 那身后这个人呢?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将自己拽上马。眼下是出手的最佳时机,可他却什么也不做,只是将下巴担在自己的肩膀上。 接连呼出的热气弄得他有点晕了。 突然,他们在一座府邸大门口停了下来。塔齐欧迷迷糊糊就被一个力气推了下去,所幸莫里斯接住了他。 “这是哪儿啊?” 塔齐欧有气无力地靠在同伴怀里。 “这是总督先生的家,”莫里斯安抚道,“他带我们到他家做客,今晚我们可以睡个好觉。” 就这样,他们跟着路易斯·尤加特向府邸更深处走去。 十分钟后,他们坐在尤加特府起居室的黑皮沙发上。现在是凌晨一点,宽敞的房间里嵌着柚木板,天花板上挂着一盏铁艺维也纳大吊灯,六个灯臂上都点着蜡,精致的瓷器和银器在桌上闪着银光。 这间屋子的主人倒在对面一张铺着红丝绸的雕花木椅上,看着他们。过后他起身,倒了点龙舌兰酒在两个镶金的玻璃杯里,送到他们面前。 塔齐欧刚要伸手就被莫里斯拦住。 总督会意,拿起两杯酒分别喝了一口,继而放回原处。塔齐欧有样学样地端起酒杯,鼻子凑到跟前闻了闻——那是一种淡淡的草药味道,辛辣中混了个别蔬果的香气。 没什么特别的。 他抬手将里面的透明液体一饮而尽。 奇怪的灼烧感从食道直通胃壁。 “莫里斯……”塔齐欧嘟哝道,与身旁满脸愕然的小伙子四目相对,“我的肚子好像被烧了个洞。” “你喝太快了!”莫里斯语气中略带责备,“没事的,缓一缓、缓一缓就好,或许我们可以吃点东西……”他抬眼望向那张冷冰冰的脸,“请问您这里有吃的吗,尤加特先生?这孩子八成没喝过酒。” 路易斯·尤加特没说话,转身出了房间。 没几分钟,塔齐欧就瘫倒在沙发上。他呆滞地眨巴着眼睛,摇晃的吊灯在他眼中有了重影。 “按理说正常人的酒量不至于这么差……”莫里斯在一旁自言自语,“但水母能不能喝酒,这是个问题。” “莫里斯,”塔齐欧双眼通红,“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胡说,”莫里斯攥起那两只热乎乎的手,“一口酒而已。尤加特先生已经去为你找解药了,他马上就回来。” 正说着,他们就看到总督大踏步走来,手里带着一份玉米卷饼。可当食物递到嘴边,塔齐欧就好像应激似的:“我不要!杯子里……有这个味道。” 莫里斯摊开卷饼,里面夹着番茄、生菜丝以及涂抹了辣椒的鸡肉条。 “他可能……”人类作出猜测,“吃不了辣。” 尤加特注视着塔齐欧湿答答的眼眶,最后厌恶地挤出一句:“矫情。” “麻烦您了,尤加特先生。”莫里斯站起来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解释,总之情况好像有些不太妙。这样吧,食材在哪儿?我过去亲自给他做。” 塔齐欧连忙抓住他的袖口:“不要,莫里斯。我什么都不吃。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就行。” 是的,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吃。因为这时候酒精的烧心感已基本清零,只剩下就只有天旋地转。 后来他几乎听不清同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只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像是住进云层。在那里,他用收集起来的泪水灌溉云田,收获了一朵妖艳无比的粉色水仙花。 等云雾消散、花朵枯萎,他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看到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手边吃剩的玉米卷饼,和地上奄奄一息的两个人。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2、第 12 章 12 长长的、奇怪形状的烛泪伴随着吊灯轻轻摇曳。 莫里斯伏在沙发上,双眼紧闭,脸色煞白,一只手捂着肚子,看上去非常痛苦。另一边,尤加特总督躺在那把椅子上,裹着毯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们怎么了? 塔齐欧困惑间闻到了一股味道。 他顺着这个味道来到一处小门前,打开门——那是一个非常狭窄的空间,狭窄到一只便桶就能将它轻松填满。同时他知道了气味的来源—— 便桶里蓄满了稠密的呕吐物,上面浮着一层在血水中游荡的黄褐色粪便。 塔齐欧关上门,回到起居室。 先试试看能不能唤醒莫里斯。 他径直朝沙发走去。 “别碰他……”路易斯·尤加特突然喃喃说,声音沙哑又虚弱,“我们感染了疫病,你……到军区那边,找我哥哥,他是医生——医生大卫·尤加特。” 话音落下,他便昏倒在座椅上不省人事。 “军区在哪儿?”塔齐欧问。 一阵默然,他孤身来到院子里。 周遭安静得像是荒废了十几年。 在这白茫茫的、四方四正的天空下,除了自己,就只有昨晚带他们来这儿的安达卢西亚马。 塔齐欧踱步到它跟前,费了好一会儿才解开系在木桩上的那根绳子。“你的主人生病了。”他轻抚着马脖子说,“他要我到军区找他的哥哥,你能带我过去吗?” 下一刻,这只动物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主动低了低身子。塔齐欧开心地笑起来:“好孩子。”他踩着脚蹬坐到马背上,回忆总督的动作握住缰绳。 “出发。” 马蹄活动起来,踏出府邸大门。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偶尔途径几栋建筑,大都门窗紧闭。街道空空如也,破旧的木棚在风中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角落里堆着几只被打翻的泔水桶,残羹剩饭洒了一地,汁水渗入地砖,苍蝇和它们的幼崽在里面醉生梦死。 骄阳下,塔齐欧的脸异常灼热。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曾在登岸前产生过的一个极其可笑的想法:脱离海洋的他会被晒成水母干。 现在想想,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会儿他真有点害怕了。在这片陌生的陆地,和一个陌生的物种,即将去往陌生的目的地。 他唯一的人类伙伴——莫里斯,此刻正躺在尤加特府起居室的沙发上等待救援。而眼下,仅凭总督先生昏迷前的一句话,他便骑上马,跟着这只无法进行语言交流的小动物,在这荒无人烟却危机四伏的殖民地上笃定前行。 有那么一两分钟,塔齐欧想逃走。 任何人的生死都与他毫不相干,他的任务就只是去那片神秘的南方大陆保护当地生灵、规劝外星入侵物种鲍莱克回它的母星而已。 可当他扪心自问: 那这里的生灵呢? 是啊,倘若他有能力,倘若化解灾难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秒钟的事情——这一秒他可以用来呼吸、用来眨眼,甚至只是漫无目的地发愣。而在这一秒当中,无数条生命像雨水一样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它们的形状啊…… 如果他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连面对眼前的灾难都一心只想着逃避,又何谈去拯救万千海洋生物,去对付更加棘手的外星物种? 是的,就算真的变成水母干,他也一定要找到那个大卫·尤加特医生。 疫病是什么?医生又是什么?——塔齐欧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是前者让墨西哥城陷入了无尽的黑暗,而后者是打破黑暗唯一的曙光。 塔齐欧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他已经两天多没喝过真正的水了。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趴在马背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人类为什么会染上疫病?塔齐欧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的那杯龙舌兰酒让他逐渐失去意识,后面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忽然,他想起初醒时在地上看到的玉米卷饼——总共两份,但都啃了一半。 莫里斯不像是会浪费食物的家伙,总督先生也不像是乱丢剩饭的邋遢鬼。 那他们的病症,会和卷饼有关吗? 还有那个梦,毫无征兆。 真伤脑筋! 不管怎么说,先找到医生要紧。 他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便桶里的那些食物残渣在血沫间浮动,那画面在他记忆中挥之不去。他一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挤压着低垂的眼睑,试图以此夺走大脑的视力。 他们路过一扇窗户。 塔齐欧下意识侧过脸去看—— 一双枯槁的手贴在玻璃上。 他倒吸一口冷气。 双手下滑,尖锐的指甲与窗玻擦出相当刺耳的声音,跟着升起一块长满脓包的脑门和一双凸出的红眼睛,伴随着凄厉的叫声:“救我……救我……” 塔齐欧吓得忘了呼吸。 好在总督家的马并没有止步于此,他们不一会儿就和那间小屋拉开了距离。 最终,他们停在一道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 门上刷着一串字母,和英语很像,但不完全一样。如果非要当英语去理解,那它的意思极有可能是——墨西哥殖民军区。 确定地点后,塔齐欧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火速跳下马,不小心栽了一跤,很快又爬起来拍门,边拍边喊:“大卫·尤加特医生,在里面吗?我找,大卫·尤加特医生!” 正当他准备加大力度,门自己开了。 他探头望去——正如他先前经过的大街小巷,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有人吗?”他小声试探,右手牵着缰绳,“大卫·尤加特医生?” 斜右方一个装有烟囱的屋子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次他可以百分百确定那边有人,至少有活着的东西。 塔齐欧将马拴在门环上,深呼吸后大步走去。终于在拐角处,他看到了—— 近百号人类倒在地上,他们穿着清一色的军服,身上多处被类似于总督府便桶里的物质打湿。 这些人的情况不比莫里斯他们轻微。有的一直上吐下泻,无法自控;有的四肢扭曲在一起,仿佛正在经受地狱般的折磨。 “大卫·尤加特医生……”塔齐欧喃喃道,迅速跑回去将门口的动物拉到这里,“谁是大卫·尤加特医生?路易斯·尤加特总督让我到这儿来找他。他的伙伴可以作证!”他先用英语说,又用玛雅语重复了相同的内容。 “医生在那上面。” 离他最近的士兵病怏怏地回了句英语。 塔齐欧望着那只布满伤痕的颤抖的手指的方向——那是一幢长在雕塑上的大房子,象牙色的外墙上刻了不下十尊雕塑。 士兵又说:“但是……” 塔齐欧没继续听。他飞奔到那边,将拴马的缰绳嵌进一只渡鸦石像的嘴里,随后独自走了进去。 房屋内部好似一个崭新又充满矛盾的世界:龙纹青瓷碗里浸泡着五颜六色的眼珠,大大小小的头骨中插着玫瑰与百合。精美的铜制衣帽架上挂满了医用物品,瓷砖地板一尘不染,墙上的壁毯全是脚印。 楼梯曲里拐弯,塔齐欧沿着扶手一点点往上走。 他观望长廊上一幅幅色彩鲜明的油画——寸丝不挂的人类以一种奇妙的姿势躺在画布上,像是在演戏。就在这时,身侧的门背后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是一连串英语脏话。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塔齐欧敲门:“请问是,大卫·尤加特医生吗?” 屋内霎时安静下令。 “路易斯总督让我来找他的哥哥——大卫·尤加特医生。”他又说。 门开了。 倏然间,屋里伸出来一只手,那手直奔塔齐欧的领子,速度快到他根本来不及躲。一进去,塔齐欧就被抵在门边的柜子上,里面的药剂瓶被撞得丁零当啷响。 “他派你来干什么!啊?我猜是来催我弄瘟疫,好折腾那些印第安人的对吧?”男人扯着尖嗓子喊,瞳孔就像两个喷出棕色火焰的圆盘。他一身奶白色睡袍,戴着单片眼镜,模样和尤加特总督有几分相似,没有胡子。相比弟弟,这位哥哥看着更年轻些。 “他生病了。”塔齐欧回答。 “生病?”大卫·尤加特挑了挑眉,“你是说——他也感染了疫病?”他两手一松,塔齐欧双脚落在了缀有丝绸流苏的波斯小地毯上。 “他指名道姓叫我来……” 医生仰头大笑。 “我的那个弟弟啊,”他搓着手,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没想到他也有今天!你没把他带过来吗?老天,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我真想把他半死不活的样子画下来贴到灶房,这样那些小兵看到他就饱了,能省下不少军粮呢!” “他们不需要看总督先生的画像,”塔齐欧说,指尖扫过椴木桌面上的塔纳格拉小雕像和人体解剖图,“他们活着,就已经吃不下饭了。所以,疫病的事情是您的杰作吗?” 大卫·尤加特气呼呼地跺了跺脚:“我也想啊,可我真没那么大的本事!过来,孩子,我给你看个东西。”那条长胳膊一把将塔齐欧揽到床头柜跟前,上面摆着一枚插了两只手骨的青瓷花瓶,和一个他不认识的设备。 “不要闭眼,把一只眼睛对准这里。”医生指着设备顶端一个微微倾斜的管状物说。 塔齐欧坐到床边,按照对方的指示进行操作。在镜片下,他看到一大片深紫色、长着白色绒毛的条形生物。他抬起头,不敢相信,看了看设备外面,又返回去继续观察——那些生物漫游在一种淡黄色的物质上。 “这是什么?”塔齐欧问。 “问得好,”医生做了个鬼脸,“我也不知道,只能说这是鸡肉里面的东西。我今天早上才发现的。说真的,这显微镜不算厉害,平常也看不到什么东西,所以我习惯性把它放到床边,有空没空玩一玩。但这次——你也看到了。” “您是说,它们是这场疫病的源头?” “不光这次,数十年前这里就发生过瘟疫,”尤加特递过去一杯白水,坐到塔齐欧身边,“只不过……那时的感染目标是印第安人。同样的手段、相似的症状。不止鸡肉,还有一些蔬菜,比如番茄。但在当时,人们只知道这些东西食用不当的话很有可能会诱发疫病,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于是方济各会的修士便趁此机会,称这是他们崇尚邪恶势力的报应。” 塔齐欧摸不着头脑:“可它们看起来不小,没理由现在才被发现。” “问题就在这里,”医生抬头望着有浮雕的绿泥天花板,“我不信鬼神,我始终认为食物里藏着某种我们不借助外力就看不见的东西。而我今天能用显微镜看到它们并不代表它们今天才出现,还有一种可能——它们长大了,因为这场疫病的症状比以往都要严重。” “倘若没有突发性危机,生物很难再生长。近百年来,人类有对它进行过剿杀吗?我猜没有吧——您也是今天才知道它们的存在。”塔齐欧结合自身经验反驳道。 在舒适的海洋里,76532次的分化并没有让这只水母多长出一个脑细胞。 “你说对了,孩子,”大卫·尤加特露出十分悲恸的表情,“就眼下来说,它们的存在非常不符合逻辑,就好像……不属于这个时代,我知道我这么说听上去多少有些荒谬。就像你说的,人类并没有对它进行剿杀,海洋也没有遭到污染,它们没理由……” “海洋?”塔齐欧打断道,“跟海洋有什么关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医生直截了当说,“不止它们,所有陆地生物都是如此,没有谁能脱离海洋。人类生病不要紧,要是海洋病了,那会是一场相当可怕的灾难。” 塔齐欧懵懂地点了点头,再次凑到显微镜上面。“欸?”他惊呼道,“尤加特医生您看,它们好像不见了。” 大卫·尤加特看了一眼:“真的哎!难道……” 医生像是意识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趿拉着皮鞋飞速跑下楼,塔齐欧忙不迭追了上去。他们一前一后来到军区大院,惊奇地发现——所有中毒的士兵差不多已经能够站起来了,那些人纷纷喜极而泣拥抱在一起,个别愁眉苦脸地拧着衣服上的哕渍。 塔齐欧欣喜若狂,既然他们都能自愈,那莫里斯他们肯定也能—— “塔齐欧!” 身后的呐喊令他呼吸一窒。 塔齐欧回过头,一瞬间泪眼蒙眬—— 此刻莫里斯站在大门口,额角缀满汗珠,脸红红的,脸颊好像在发烧。他旁边是路易斯总督,总督望着他的哥哥,眸光闪烁。 塔齐欧没吭声,两条腿不自觉地往那边走,接着步伐快了些,随即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抹着开闸的泪水,最后几乎是把自己一整个甩到莫里斯身上。 一对年轻人紧紧相拥,另一对年长者默默相望。 他们都没有说话,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3、第 13 章 13 斜阳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屋内一片金红。 莫里斯睡在沙发上,一只手放在脸颊下,看上去就像一只累坏了的动物。 他的同伴正在书房和路易斯总督聊着天。 “很难想象那些躲在食物里的东西能引发这么严重的灾难……”塔齐欧悠闲地挥舞着医生送他的黄玫瑰,“好在它们已经集体自杀——医生是这么说的。土著的信仰总算不用再蒙受冤屈了。” 一只蜜蜂飞来,围着他手里的玫瑰嗡嗡转,随后钻了进去。他感到非常高兴,他认为窗边这位背对着阳光的先生和他一样高兴。 “抱歉,”路易斯·尤加特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塔齐欧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起来。 “这很正常,尤加特先生。人类对非亲眼所见的事物总会持怀疑态度。在看到显微镜之前,我也没想到问题出在玉米卷饼里的鸡肉和番茄上。” 他对自己的回答颇为满意。 “我认为你编得有些过头了,法奇奥——” “我叫塔齐欧。”他保持微笑说,“我没有胡编乱造。我只是在陈述我看到的东西。” “那只是你的臆想。” “医生也看到了。” “你们两个都是疯子!”总督捶桌子喊。 塔齐欧睁大了眼睛,手里的花落到地上,蜜蜂从里面爬出来飞走了。 “听着,”总督走到他面前说,声音里带有一丝奇怪的伤感,“这里所有的灾难全都是印第安人造成的,疫情好转也只能是弘扬基督教的功劳,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你说的什么条形微生物。” “我和医生都看到了……” “那又怎样?”路易斯·尤加特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正如你所说,我们对非亲眼所见的事物都会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你说食物里有东西,证据呢?总不可能你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吧!” 塔齐欧被噎得说不出话。 “那将一切灾难归咎于原住民的信仰——”莫里斯半倚门框打了个哈欠,“你们的证据又在哪儿?” “事实不需要证据。”总督回到小圆桌前,从杯子里呷了一口加薄荷的白葡萄酒。“两位先生别忘了,你们也是欧洲人,别逞一时之气降低了自己的身价。” 莫里斯捡起玫瑰花。 “靠亵渎别人信仰换来的身价——谁爱要谁要。塔齐欧我们走,待久了估计总督心里也不痛快。顺便告诉你个好消息,刚刚大卫医生来信说,他已经派人把我们的船运过来了。” 塔齐欧点点头,转身往外走。 “你不是爱尔兰人,”路易斯·尤加特冲他喊,“你是一个被强盗洗脑的奴隶。” 塔齐欧脚下一顿,没回应。 ※ 小船漂摇,躺在里面的北极熊皮袄和驯鹿靴子轻轻摇摆起来。塔齐欧向后望去,看到越来越小的图伦古城和停留在海滩上的两道身影。 他认出来,那是火云刀和蛇牙。 不知道这场灾难有没有波及到他们。 “还在想那位总督吗?”莫里斯边划船边问。 “没,”塔齐欧喃喃道,“我在想大卫医生。上午他跟我讲那些——小生物的成长因素时,提到了海洋污染。” “他神经过敏啦!你看这海水,多蓝!一点杂质都没有。” “可我还是害怕,”塔齐欧愁眉不展,“如果大海遭到污染……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是万千海洋动物赖以生存的家。它们没办法上岸。上岸太久,它们会死。” 莫里斯忖量片刻。 “海洋不会被污染的,塔齐欧,我向你保证。人类没理由去大规模破坏海洋,那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或许会有那么几个小群体被利益蒙了眼,但世界之大,还愁没人站出来制止吗?人类没你想得那么冷漠。” 塔齐欧强打精神笑了笑。 他不经意间抬起眼皮——在莫里斯身后不到半海里的水上,他看见一艘帆船:其中的乘客大多是咖啡豆色,只有最外面一层是蛋挞色。 每块蛋挞身上都插着枪和皮鞭。 这艘船就像一家由蛋挞经营的大型优质咖啡公司。食品公司需要格外注重原材料的选用,因此那些快要劣化或已经劣化的咖啡豆就只有被活活丢到海里的份儿。 莫里斯回过头的时候,小船已经被蛋挞枪打翻了。 随后连同衣物和玫瑰,他们被渔网打捞到甲板上。围观的咖啡豆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蛋挞们相互交代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没一会儿,一块圆润肥美的大蛋挞慢腾腾地挪动到他们面前,像挑肉一样打量着这对年轻人。 “你好,”莫里斯伸出手说,他拉长了语调,长到在对方通晓英语的前提下能够听懂他说的每一个字母,“我们是英国——” “我管你哪儿的狗!”回答是一句鼻音很重、态度极其恶劣的英语,“照我们葡萄牙殖民帝国的规矩,耶稣来了都得挖车矿再走!” 一顿搜身后,他们就被两块小蛋挞踢进了咖啡屋。 “……莫里斯,你挖过矿吗?” “你觉得呢?” “那怎么办?”塔齐欧环视四周,咖啡豆们蔫蔫的,一双双眼睛好像在发光。“你们挖过矿吗?” “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语言,”莫里斯忍不住说,“他们是非洲人,被贩运到美洲当奴隶。两百年前葡萄牙占领了北非休达,从那以后欧洲大批殖民主义者入侵非洲,开始进行殖民统治。” 水母发起牢骚:“殖民者挺多的,怎么不贩运殖民者去当奴隶……” “殖民者要当奴隶就不会有我们两个非殖民者什么事啦——老天,我怕不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白奴!你是水母你不算。哎,那个大秃头真是油盐不进!我敢说,他的头跟我大学室友的毕业论文一样空洞无物。” “他连我的玫瑰都要抢走。”塔齐欧郁闷地托着腮,“巴维尔的船沉了,我答应过维克多要爱惜这只船。” “你还答应他要爱惜自己的命呢!” 莫里斯用食指敲了下他的额头,并留了层脏兮兮的煤灰在上面。 塔齐欧吃痛地哼了一声,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说:“你一点也不难过吗?——我们的小船没办法靠岸,我们的玫瑰即将在别人手中枯萎。” 对视良久。 “我们已经尽力了,塔齐欧,”莫里斯叹了口气,“记住,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命。”说完他抬手擦拭同伴脑门上的污渍,结果越擦越脏,最后弄得满脸都是。 “你在笑什么,莫里斯?” “有吗?你看错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4、第 14 章 14 船靠岸时,天已经快亮了。 黑人被分成四拨,殖民者挨个为他们套上铁锁链。作为俘虏的塔齐欧和莫里斯则接到奴隶主口头命令:乖乖跟在其中一支队伍后面即可。 掌管他们的奴隶主是两个五十多岁的葡萄牙人,他们分别负责队伍的头和尾。 “能告诉我这是哪儿吗,安东尼奥·多斯桑托斯·席尔瓦先生?”塔齐欧问。终于发现一只可以进行语言交流的陌生人类,他高兴坏了。 这位奴隶主是个脸色红润、长着灰胡子的小个子。“巴西图里亚苏。”他讲话的嗓音很大,语气随随便便。 席尔瓦先生称自己通常是不爱讲话的,就等着哪个奴隶犯事,比如某个不合时宜的停顿或眨眼,于是他好用皮鞭在他们身体上作诗。但他今天为塔齐欧破例——男孩的不谙世事令人着迷,听他说话都是种享受。 几番攀谈下来,塔齐欧了解到席尔瓦先生跟前面那位奴隶主是邻居兼合作伙伴。 他们按照身体条件将奴隶分成三类:矿工、农奴以及后勤。这里的矿工主要负责开采重晶石,并将其交由欧洲生产工做成钻井泥浆加重剂和锌钡白颜料。 奴隶们一天两顿饭,早上一根红薯、一小碗藜麦粥,中午吃土豆杂烩。住宿按工种划分。 一行人途经种植园,大片玉米苗整齐划一地扎根在土壤中,每棵看上去都有二十英寸那么高。农奴不分男女老少,上至六七十岁的老人,下至十来岁的孩子。 塔齐欧不时会和几个青年男子碰到目光。这里的小孩看上去老实巴交,好像只要被抓到开小差就会痛失三天的早餐;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类头也不抬地忙碌着,仿佛跟外界不在一个维度。 十来个印第安人扛着一筐筐明黄的向日葵,还有木薯和香蕉,从他们面前经过。水轮边,一群打扮时髦的姑娘在闲逛,小巧精致的遮阳伞就像奇异的蘑菇在跳舞,扭来扭去。 在她们后面,一个戴着帽子、面色苍白如玉的画家坐在画板前。他手持调色盘,神态优雅恬淡。似乎是在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他在这片他自以为祥和的风景中找到了他自以为无可挑剔的绝妙灵感。 终于,他们通过拱门,集中在一个空寂的场地,四周是晒裂的红砖墙和刷着绿油漆的木门。 两位奴隶主走到他们对面。 领头的开始发言,是塔齐欧听不懂的葡萄牙语。讲完第一句,旁边的席尔瓦紧跟着用英语说:“今天各位能来到这里,想必都是些通过语言训练的聪明人。” 塔齐欧心下一惊。 语言训练? 也就是说,这些人都听得懂英语! 啊!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的水母身份不一早就暴露了? 可他们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眼下人类已经对异种见怪不怪了嘛…… “别害怕,”莫里斯突然凑近小声说,“你不在殖民者的教学范围内。”塔齐欧瞥了他一眼,然后看着身边这些憨厚淳朴的深肤色人类。 他们唤醒了他对热巧克力的记忆——那是塔齐欧小时候最爱喝的饮料,直到有一天他爷爷误将黑胡椒粉当成肉桂粉加了进去。 此刻听了莫里斯的话,他不知自己是该感到庆幸还是该感到悲哀——庆幸他们对水母一无所知,悲哀他们对水母一无所知。 在交代了先前交代过的那些事项后,席尔瓦先生和他的邻居各自拿出红绿蓝三种不同颜色的章子,用它们在奴隶脖子上盖章。红色代表矿工,绿色和蓝色分别代表农奴和后勤。 “太老了……” 席尔瓦摇摇头,嘟囔着抬起绿章。 “过于年轻了,体格看着倒还行,先干上半个月试试。” 亮出红章。 “不错,是块挖矿的好料子。” 他抬起红章正要往上盖,对方没忍住咳了两嗓子。 “病秧子啊!” 他放下印章。“那算了,留着也是个累赘。” 说完他唤来两名印第安奴隶,指着病秧子,做了个“绞杀”的手势。 那黑人见状,扑通一声跪下来,哭着抱住席尔瓦的两条腿喊:“我可以干活,我可以干活的!求求你,别杀我……” “我的新裤子新鞋啊!”席尔瓦不停地用红章子敲打着他的后脑勺,“你这只该死的黑鬼,快把你的脏手拿开!” 黑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仍死死抓着奴隶主的裤腿不撒手:“我求求你,我不能死,我还有妻子和一个三岁的女儿,她们还在家等着我——” 砰——! 哀求戛然而止。 鲜血飞溅到裤子上,是另一位奴隶主开的枪。 所有人站在原地,无声无息地凝视着:巧克力色的双手慢慢松开,最后滑到地上。不只是手。 接下来的一分钟里,塔齐欧默默地观察。 观察血液如何将尘土和成红泥、中弹的黑人如何被那两名印第安奴隶轻松架起、受了伤的心脏如何能模仿蜡烛落泪。 为什么? 为什么染了疫病的欧洲殖民者时隔数小时都能够死里逃生,而咳嗽了几下的黑人奴隶却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人类,真的好奇怪。 一分钟后,沾血的红章盖在了莫里斯身上。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5、第 15 章 15 塔齐欧伸出手。 “不要,不要被盖章。” 被盖章的人不能生病。 他将指腹贴在莫里斯的脖子上,血渍带给他一种黏腻的触感。他想把它擦掉,可那东西就像自己脸上的煤灰一样,越抹越脏。 有些东西一旦沾染,是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的。 就好像身中诅咒一般——无法摆脱,如影随形。 要是有水就好了。 只有绝对纯净的水,才能洗去经年累月的污秽。 当那个冰凉的圆面覆盖上自己的皮肤,他转过头,是席尔瓦先生的蓝章。 颜色不同,意味着他们要在不同的地方,和陌生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这是塔齐欧极不情愿的。 “我和他不能分开。”他对席尔瓦说,回头注视着朋友的脸,“莫里斯,我们不能分开。” “这儿没有你说的什么莫雷斯,”席尔瓦的邻居横在两人中间,面向塔齐欧,“他现在是吉姆,你叫罗比。” 剩下的黑人是一串数字编号。 奴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使用吗? “罗比要陪吉姆一起挖矿!”塔齐欧态度坚定。 …… 一刻钟后,他在后勤医务处的集体宿舍里,五个印第安女人在大木板上为他腾出了一个床位。 塔齐欧每天都跟着姐姐们一起吃饭睡觉。 渐渐地,他发现陆地上的集体生活似乎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糟糕。 他可以和其中两位姐姐用玛雅语交流,学习怎么处理伤口——先用附近的河水冲洗,然后包扎有麻布和细布,消毒用品是两位奴隶主喝剩下来存储到柜子底下的葡萄酒。因此没人敢受伤。 到了晚上,他们围成一圈,谈论当年阿兹特克是如何击败特斯科科、胡安·迭戈见证瓜达卢佩圣母显灵的真实情况以及被火山活动摧毁的奎奎尔科金字塔。 在这里,塔齐欧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就是早晨。 领完热腾腾的红薯和一小碗藜麦粥后,他就会找片干净的空地坐下来吃饭。他喜欢把红薯掰成块加到粥里,连同那些不知名的甜丝丝一起灌下肚。 最讨厌的时刻是中午。 土豆杂烩里放了太多太多的辣椒,有时候他还会吃到一些奇怪的调味品。 席尔瓦先生告诉他说这是帮奴隶们提神用的——可以不放辣椒,下次让奴隶们吃点皮肉苦换换口味。塔齐欧听懂后,当着他的面舀了一勺朝天椒放嘴里。 半个月后,他终于接到了他人生中第一位伤员。 在这个狭小的、近乎荒废的医务室里,他坐在小板凳上,百无聊赖。 最近天气热,姐姐们都到园子里照看农奴去了。很难相信有人愿意顶着个大太阳跑这儿来看病。 那是一位看着三十来岁的黑人矿工,他的肤色比塔齐欧记忆中任何一片巧克力都要深。 哦!他简直跟煤一样黑,那黑色一直蔓延到丰厚的嘴唇。他留着短短的卷发,眼睛像两颗黑曜石。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手掌到手腕附近拉了一道深长的口子,进门时流了一地血。 他似乎对这个白人男孩的存在并不惊讶。 塔齐欧慌忙从抽屉里翻出干净的麻布,大脑飞速运转搜索前几天学过的“8”字形包扎手法。 伤员坐上小板凳。 “不用消毒吗?”他问,声音低哑谦和。 消毒?塔齐欧想起柜子底下那桶早已变质生霉的葡萄臭水,忍不住干呕一下。他听见有人笑了。 “你不会想要的。” 塔齐欧半蹲着回答,低头专心包扎。 “你叫什么名字?” “罗比。” “我问你真名。” “……塔齐欧。” 他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 “这名字跟你不太搭。” “哦,那你呢?” “雅恩。” 难得不是编号。 “真名。” “雅恩,雅恩·万·安科兰。” “您到这儿多长时间了?”塔齐欧问。 “明天就是第十五年。席尔瓦说干满十五年就能获得自由,到时用货船送我跨洋回家——莫桑比克马普托,我的家。” 塔齐欧包扎的手轻轻一颤。 十五年了,这只人类始终记着自己的名字,和大西洋对岸的那个家。 “安科兰先生,”他试探说,“方便告诉我,您是怎么受伤的吗?我有个朋友也在矿洞干活,我害怕……” 对方直言:“吉姆是吗?” “您知道他!”塔齐欧惊呼。 “没人不知道他,”雅恩说,“他在我们那儿很有名。” “他是犯了什么错吗?” “那倒没有。他是第一个白人奴隶,非常罕见,重点是他对我们都很友善。他是个好人……你也一样。难怪你们会被抓来当奴隶。” “您也是好人,安科兰先生。” 塔齐欧返回上一个问题:“您还没告诉我您怎么受伤的,是矿洞事故吗?” “吉姆干的。” “啊?” “也不全是,”雅恩笑了笑,很快恢复严肃,“新来的那几个家伙里有人传你和吉姆关系诡异,说了些难听话,他听到后拿起铁镐就要跟人家对干。我上去拉架。这下可好,他俩没事,我倒先挂彩了。当时他非常生气,我头一次见他这样。” “我也想见他……”塔齐欧喃喃道。 雅恩看了他好一会儿。 塔齐欧包扎好站起来:“今晚八点,您来一趟。我给您换布条。” 伤员走到门口。 “对了,”他突然停住,盯着塔齐欧的眼睛说,“关于吉姆,有件事我感到纳闷。既然你们认识,我想问问你——我们全天基本都待在矿洞,但睡觉总归是要出来的。有那么几天,他非说他要最后一个走,但事实是在洞里过夜。你了解这其中的缘由吗?” 塔齐欧当然了解。 “他想多挖点矿。” ※ 夜里,雅恩按照约定来到这里。 “换上它。”他悄悄丢了件布衫。 “什么?” “你不是想见他吗?”他轻声说,“换上它,抹点土在身上,我带你去矿洞。” 他们走在路上。 天空阴沉沉的,仿佛会有一场狂风暴雨降临并席卷整个图里亚苏。乌云像两层厚重的灰色棉被,周围安静得出奇,听不到风声,也没有虫鸣。 塔齐欧觉得自己的心情也随着天气变得沉重起来,就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迫着,怎么都提不起精神。不知道安科兰先生是什么感觉。 半个钟头后,他们现身在重晶石矿洞入口。 雅恩提着汽灯,洞里昏暗又狭窄,脚下堆满石块,稍不留神就会栽个大跟头。 叮叮当当的铁具敲击声隐约可闻。 这时,塔齐欧听到一串断断续续的呜咽。 他回头看,身后空空如也。 雅恩在前面走着。一些矿工踉踉跄跄地从身边走过,表情木讷,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们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可那绝对不是幻听——呜咽低微又凄凉。 塔齐欧可以肯定,洞里除了这群矿工,还存在着另一种生物。 等会儿再见莫里斯吧。 他趁雅恩不注意,偷偷退了回来,在黑暗中摸索声源。洞顶淌下一些沙子,他拍拍头发,顺手拾了半根蜡烛。 哭声近了。 忽然身侧一阵稀里哗啦,像是碰倒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是名矿工,脸朝下卧倒在地上。 “对不起。” 塔齐欧连忙道歉,上前将他翻了个身。 旋即,他看到矿工的肚子已经被吃空,只留下一个爬满蛆虫的空壳。烛光下,蛆虫聚在骨架上,蠕动着肥白溜光的身体。 他停在那儿看了几分钟,然后将尸体翻转回去。 哭声就在前方拐角处。 他举着蜡烛继续往那边走。 鞋底踩在石头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终于,他看到了声音的源头:小女孩背对着他,坐在那里哭得浑身发抖,长长的淡金色卷发披在一条沾满泥渍的白裙子上。 是哪个奴隶主的女儿迷路了吗? “你好?”塔齐欧在后面打了声招呼。 女孩停止抽泣。 她缓缓转过脸——塔齐欧瞳孔骤缩——因为女孩的样子在他看来比弗朗茨露出的鹦鹉形态还要可怕:她的两只红眼睛瞪着相反的方向,面部到脖子生满脓包和肉瘤,里面源源不断地喷涌出一种奶白色脓浆,大量不明环形动物从她五官内往外爬。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你是谁?”塔齐欧后退一步质问道。 对方回答:“弗洛拉。” 花儿一样的名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弗洛拉?” “我是个变异的怪物,”她伤心地说,“没人愿意接纳我,我只能躲在这里。” “既然来了,为什么哭?” 他不太能理解“变异”这个词。 “因为矿洞马上就要塌了!” 蜡烛烧完,塔齐欧的手被烫了个泡,随即空瘪消失。“矿洞坍塌?”他笑着说,“你是认真的吗?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洞要塌了,洞要塌了……” 说着,矿洞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几滴雨水掉到塔齐欧头上。“难道——”他迟疑了一下,抓住弗洛拉的胳膊,“我们快去通知其他人。” 女孩无动于衷:“你走吧。” “那你呢?” “我活不久的,”弗洛拉用手指在嘴角推起一个微笑,“就算逃出去,这里的人也不会接受我。他们会把我当成邪祟,我会遭到驱逐和折磨。快跑,快跑——塔齐欧,疏散所有人离开这里。” 塔齐欧诧异地望着她。 他心里有疑惑,但眼下来不及问了。 “谢谢。” 话毕他撒腿就跑,边跑边喊。 “所有人!——矿洞要塌了!雅恩,莫里斯!” 凡是听到他呼喊的工人纷纷往外跑。 矿洞开始剧烈摇晃,像地震一样。 碎石接连往下砸,塔齐欧双手护着头,在隧道中东奔西走:“莫里斯!——雅恩!” 你们在哪儿啊? 一个熟悉的生物背光朝他走来。 “塔齐欧?”莫里斯惊呼,“你怎么在这儿!谁带你来的?走!” “你看见安科兰先生了吗?” “雅恩?好家伙,他带你来的啊!他可真行。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先把你送出去。” 莫里斯一手揽住塔齐欧,一手挡在额前开路。 经过弗洛拉的时候,塔齐欧注意到莫里斯好像在某个瞬间看了她一眼。 是错觉吗? 狰狞的小脸静静耷拉着。 塔齐欧知道,弗洛拉已经死了。 石块砸在膝盖上,将她的腿切成两段。 他们脚下不敢多停留一刻。 越来越多的巨石在前后方坠落,每一块都足以砸死一个成年人类。莫里斯手臂上添了不少划痕,血液溶入汗水晕染开来,像一片片嵌在雪地里的深红色竹叶。四周充斥着尖叫与哀嚎,空气中到处都是重晶矿、鲜血和汽灯的味道。 他们冲出矿洞。 出来后,他们总算见到了雅恩·万·安科兰—— 他死了。 这只人类的前胸被尖石戳了个窟窿,那是多少布条也没办法缠裹的。莫里斯面色肃穆,走上前扶起他的尸体,给了他一个短暂的拥抱。 黑夜暴雨如注,塔齐欧看不清莫里斯的表情。 只记得他在雅恩耳边说了句话,随后就拉起自己的手一路向南狂奔。身后枪声响起,如疾风般呼啸而来。 最后一颗子弹打在莫里斯的小腿上,他被击倒在海崖边。鲜血混着雨水流下坡,他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捂着中弹的腿。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那是奴隶主们穷追不舍。 月光乍现,塔齐欧使出浑身解数撑起受伤的同伴,跟着就被那只搭在肩膀上的狼爪推了下去。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6、第 16 章 16 “他们都说我的肤色像魔鬼。” “黑巧克力跟你一个颜色,但没人说黑巧克力是魔鬼。人们只会给有利于自己的东西起爱称。” “我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奉献出自己的青春和力量,那些用了白颜料的画作里都有我的一份功劳。我带给他们的利益还不够吗?” “利益一多,就不值钱了。有时候无条件地顺从换来的并不是尊重,而是更严酷的剥削和压榨。” “我懂了。等我回去,我要把这句话带给家乡的所有同胞。临走前——吉姆,你能给我个拥抱吗?我从来没拥抱过白颜色的人。” “我现在就能给你拥抱。” “不,现在我还是个奴隶。我想以一个自由民的身份拥抱你,这很重要。” “你从来就不是奴隶,”莫里斯贴在冰冷的耳边说,“雅恩,你是英雄——是人类文明的元勋。” 海水下显现出一颗红彤彤的脑袋。 嘭——!塔齐欧探出水面,跟着额头就撞上一个奇怪的东西。他吓得迅速钻回海里,抬眼望去,看到一朵会动的南美水仙花。 是在做梦吗? 他闭着眼睛憋了会儿气,再冲出来看。 好吧,不是做梦。 水仙花用叶子护着鳞茎,在木筏上直打滚儿,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塔齐欧记得自己曾梦到过类似的花朵。 只不过梦里那只是粉色,而眼前这位是纯洁的白色。此情此景让他不禁感叹,假如莫里斯在场,花儿就可以听到一个音乐般的声音喊:“异种!这是异种!” …… 也不知道莫里斯现在怎么样了…… “有没有点礼貌啊!”水仙开口说话了,声音任性娇蛮,“你把我的脸撞坏了连句道歉都没有吗?” 塔齐欧真希望这是场梦。 “对不起,出来时没注意。”他眨着一对红肿的眼睛说,将两条胳膊搭在木筏上。水仙听声,用鳞茎盘的不定根将自己支撑起来。那些根看上去又细又软,感觉下一秒就会折断。 “很高兴又见面啦!”花儿高兴地手舞足蹈。 塔齐欧歪头:“我们好像才第一次见面。” “差点忘了,这时候你还不认识我呢!”花儿抖了抖叶子,“生活真奇妙,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对话和现在正好相反!” 塔齐欧笑笑不说话。 这朵水仙的神经似乎有点不太正常。 等等,水仙有神经吗? 他坐上木筏,花香扑面而来,浓郁又撩人。 天空缀满了星星,像一条被放大的孔雀尾巴。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叫塔齐欧,”他摸了摸水仙的花冠,“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啊,你冒犯到我啦!我向你伸出了叶子你看不到吗?纳西索斯,叫我纳西索斯就行。” 好有意思的水仙花。 塔齐欧轻笑一声:“你真神奇,纳西索斯。我从来没见过哪朵花像你这样——” “你是说那些俗不可耐、为了生存吸食粪便的可怜家伙吗?”纳西索斯气哼哼地说,“亲爱的,我比它们都要神圣。” “什么意思?” “那些庸脂俗粉为了活命不得不委身于土壤和水,只有我厌弃它们。你别笑,我说真的!土壤很脏,吸收了那些脏东西会生病的。至于水,那更恶心!要我说,水里的动物一点也不自爱……”水仙摆出一副病恹恹的姿态,讲话傲慢不逊,这让塔齐欧有些反感。 “那你要怎么维持生命?”水里的动物发出质疑,“花儿是离不开水的。” 纳西索斯洋洋得意道:“我有我自己的门路!通常我会把那些刚刚枯萎或枯萎了一半的花带回家,饮用它们体内残留的花汁,最后再把它们磨成粉代替土壤供我食用,那非常美味。” 不知什么时候起,木筏漂进了亚马逊雨林。 两边长着绿油油的老树,大母猴背着小猴子摘芭蕉,一头三趾树懒抱着藤蔓荡来荡去,几只玻璃蛙在叶子上产卵,灌木丛后面盘踞着一条暗中观察的硫黄色蟒蛇。 在支流的尽头,坐落着整片雨林中最可爱的建筑——那是一间饭团形状的双层小花屋。 它全身都是由植物拼凑而成的:白色马蹄莲用得最多,其次是海芋和风车果。苹果尤加利与龟背叶织成门窗边框。屋顶上立着个大大的木制十字架,上面爬满了牵牛花和藤本月季。 这便是水仙的家。 纳西索斯带塔齐欧走进房间。 屋内满满当当的植物饰品。墙壁上挂着不同形状的小相框,里面是花卉器官标本,有小苍兰的花丝、银莲花的柱头、百日菊的花萼,还有郁金香的花柄…… 多精美多梦幻的屋子啊!哪怕只是在童话书里读一读,都是相当美妙的。唯一没有被标本占用的角落里——倒钉着一朵红玫瑰。玫瑰静静地贴着墙面,部分花瓣已经蔫坏,汁水划过边缘,滴答到用铃兰做的收集容器里。 他们坐在鸢尾花铺成的沙发上。 “你是我的第一个客人,”水仙用叶片拍打着小藤桌喊,“你知道的,没有同类愿意和我接触。它们都说我是变态。我看它们才是变态呢!我只是和它们爱好不一样,有错吗?自以为是的蠢货才不接受另类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纳西索斯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十七岁的英格兰学生在卧室自杀前,将花从盆里连根拔起。两分钟后,花的鳞茎被塞进血肉模糊的肚子里。水仙根汲取血液的同时沿用了学生的记忆和声音,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来到这里。 “亲爱的,最近我遇到一件非常令我心碎的事情,”纳西索斯从沙发上下来,跳到一个紫藤编成的秋千吊椅上,“我仅有的两个储球萎掉了!啊,我辛辛苦苦不分昼夜地滋养它们,结果不等落地它们就离我而去……” 塔齐欧听不太明白,顺应道:“那真遗憾。” “先别遗憾,我还有个方法。不过这方法需要借助外力——亲爱的,我需要你帮帮我。” “怎么帮?” “我身上长着一对腋芽。我给你看,看到了吧?可惜我没什么力气……亲爱的,你帮我把这对腋芽挖掉。我体内含有一棵白芽,那棵芽就是我的孩子。只有挖掉腋芽,里面的芽才会跟着碎鳞片一起排出来。以前学生就是这么做的,虽然有点痛。” 他呆呆地注视着那对正在扭动的腋芽,双唇微颤:“我……我不敢。好奇怪啊这件事!” “你不肯帮我吗?”花朵带着哭腔说。 “我当然不肯啊。一定要这样吗纳西索斯先生?我看别的小花可都有花粉!”塔齐欧咬着嘴唇在花屋里走来走去,莫里斯没教过他人类还做这种事! “别叫我先生,我是两性花。”纳西索斯委屈地看着他,塔齐欧再度震惊。 “两性花不能传粉吗?” “可以传粉,我试过的……”纳西索斯微微转向那朵玫瑰,“但不是对我自己。” 塔齐欧长出一口气:“您应该对您自己试试。” 花朵支支吾吾。 “也试过,但一点反应都没有。哎!传出去的活不了,活着的没法传。我一度怀疑我的雄蕊和雌蕊是不是出问题了!我真的好孤单好孤单,好想再生一朵和我一样美丽的花宝宝。亲爱的塔齐欧,现在只有你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了。” “可是……”塔齐欧颇为困窘,这件事情他一点经验都没有,“让我考虑考虑,好吗?我现在很累,想睡觉。用不了多久的。” 纳西索斯没吱声。 良久,花儿惆怅地垂下叶子,领他到楼上的小花间睡觉。 或许水仙花的请求并不算过分。 塔齐欧临睡前想:纳西索斯好心好意带自己到家里做客,帮个忙也是应该的。 一夜无梦。 晨风溜进窗户,亲吻着那一根根柔软的红色发丝。 塔齐欧伸了个懒腰,看着屋外明媚的阳光,心情无限舒畅。他推开门,哼着童谣走下楼: 和最爱的人儿手拉手; 在夏夜的花园走呀走; 夜莺夜莺不要哭; 玫瑰玫瑰在心口。 “纳西索斯,”塔齐欧唱歌似的拖长了这个名字,“我想好了,我愿意帮你挖掉那两条腋芽。” 他远远看到那朵水仙花躺在吊椅上,像睡着一样。花粉扬得到处都是,天花板、相框、玫瑰,无一幸免。塔齐欧走过去,才发现纳西索斯的六片花瓣已经缩成一团,被玫瑰汁染成了梦里的粉色。鳞茎糜烂不堪,叶子旁边——卧着一片沾满汁水的小蓟叶。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7、第 17 章 17 那是一股清甜的果香。 床上的男孩睫毛动了动,双眼眯起一条缝,凝视着朦胧的奶油色天花板。 突然一阵酸涩感袭来,他翻身趴在枕头上,等抬起脑袋,枕巾上留下两道纤长的水渍。 他慢慢起身,望向落地窗外散发着绚丽蓝光的蘑菇房子和往来穿梭的乌鸦骨架。忽然天花板暗下来,一位黑头发的高个子年轻人用一个塞夫勒古瓷盘端着一套营养早餐走了进来。他将餐盘放在窗前小桌上,然后回到男孩身边,在他额头轻轻一吻。 “你是谁?” 这只冒出来的人类一点分寸都没有。 “莫里斯——你的专属机器人。” “……不是人类吗?” “仿真人自动机器。” 哦,人类的赝品。 “那……我是谁?” 莫里斯突然退出房间。 不一会儿,这只机器人又回来,将一张黑纸呈到他面前。上面堆满华丽的白色字符: 塔齐欧——重度精神分裂症患者。 生日:菌历1894758年21月74日 常住地址:蘑都鬼伞街极光区a栋76532号 职业:海洋生物学家 病史:患者于菌历1894775年无明显诱因出现烦躁、恐惧、发呆、失眠,时常幻想自己是水母,思维严重混乱,看到有人靠近海岸就断定他们要破坏海洋。无法与人正常交流,亲朋好友数问不答,言语闭塞,饮食不佳,夜晚难以入眠等等。半年后送入魔角疗养院住院治疗,确诊重度精神分裂症,服药不详。患者认为自己并未患病,不配合治疗,病情反反复复,后两年精神状况较稳定。菌历1894779年购入定制机器人后病情复发:自诉机器人为受诅咒的北极狼人,失眠,自言自语,到处乱跑,将杂物乱堆乱摆,二次入院接受治疗。出院时情绪平稳,二便不详,饮食可,无自伤自残行为。 ………… “这是我吗?”男孩有点不太乐意接受,“蘑都是什么?海洋生物学家是什么?精神分裂症又是什么?还有那一大段文字,看得我发晕。或许我跟它们沾边,但这绝对不是全部的我。” 莫里斯抢过黑纸:“你该吃早饭了。” “能不能不要岔开话题?虽然我现在是很饿,可眼下弄清自己的身份要比吃饭——” “你该吃早饭了。” “……那我要是不吃呢?”塔齐欧问,“你只会重复这一句话吗?” 应付一只呆头呆脑的机器人也没那么难。 “我会喂你把它们吃干净。” 塔齐欧立即脑补出自己被摁在墙上灌食的画面。这下他更肯定莫里斯给出的信息是假的了,他不可能花钱买这只假人——白送都不要。 “那我还是自己吃吧。” 他掀开被子,雪白的双脚踩在灰色地毯上,拖着丝绸羊绒晨衣跟随机器人来到餐桌前。那是一个微景八角小茶几,里面可以看到一片袖珍海滩景致——很丰盛,盘子里的东西更丰盛。 “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塔齐欧看着摆放精致的蔬果海鲜,还有那一碗杂粮饭和一杯淡绿色抹茶拿铁。 “是的,除抹茶粉、杂粮米与无菌蛋外,其余食材均为半小时前采摘打捞。其中,西兰花的种子发芽温度是22c,植株生长温度为17c,日照总时长……” “停!”塔齐欧摆手制止道,“不用告诉我这么多,说多了我也听不懂。谢谢你,莫里斯,我们坐下来一起吃饭吧。” 机器人笑着将他摁到靠椅上:“我不需要进食。出于提供情绪价值我可以陪你进食,但吃进去的食物会直达我的废料处理仓——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同时也会影响你的摄食量。” “你连自己做的东西都不能吃啊……”塔齐欧感觉这位莫里斯有种说不上来的可怜。 他叉起一块虾仁放进嘴里,味道淡淡的,就像机器人本身那样,只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 “那我们可以聊聊天——” “吃饭时不宜讲话。” “……哦。” 假人就是假人,跟真人没得比。 “那我听你说话总可以吧?”塔齐欧灵机一动,“跟我讲讲蘑都,还有蘑都的人。我现在对这些一点印象都没有。” “蘑都,顾名思义蘑菇的城市,是地球陨殁之际伞菌目一族为陆生动物提供的容身所,一切有意向入伞菌籍的陆生动物皆可来蘑都生存。但加入伞菌籍的前提是放弃原生记忆,身份住所皆由所属科级管辖分配。蘑都市民不分性别种族。货币为统一的蘑菇币,最大面额是1,最小面额是0.0001。正面是白蘑菇图案,背面也是白蘑菇图案,因此不分正反——” 现场的听众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一笑,嘴里叛逆的蛋黄颗粒趁乱钻进他的鼻腔。塔齐欧咔咔咳嗽起来。 机器人走上前,整个儿将他拢在怀里。 “呛到了吧?”他从后面托住塔齐欧的下巴,“来,仰头,一只手堵住鼻孔。不是全堵,露出卡住的那只。用力吸气,张嘴、呼气。没事,别紧张。” 塔齐欧照这个方法重复了好几次,终于把那颗万恶的蛋黄喷了出来。他一转头,正对莫里斯侧脸——现在他有点理解那位精神分裂症患者了。 忽然他心里产生一个疑问。 “你说只有陆生动物能来蘑都,”他双手推开莫里斯,端起抹茶拿铁啜饮道,“你一个赝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丢弃了你的制造厂商?” “因为我已经死了,”莫里斯平静地回答,“死去人类的声音和外形会被伞菌目加工厂拿去做成仿真人自动机器,用于陪伴现居蘑都的幸存者,关系自拟。” “那生前的记忆……” “一概清除,”那声音如白开水温和,“只保留死者对幸存者的关系界定——我们是家人。” 塔齐欧暗暗笑了。 这算哪门子的家人啊?幸存的市民丧失原生记忆,死去的亲友以赝品形式伴其左右。他们对彼此毫无印象可言,谁都不会把谁当成情感寄托。 不过竟然真有傻瓜会为人工智能病情复发,难怪他能患上精神疾病。 他目光扫过房间,这里又大又空当,只有一张舒适的双人床和跟前的一桌二椅,床对面的空地上摆着几本册子和一个毛绒玩具。 “我还有个问题,”塔齐欧将思绪转回信息墙中的个别字眼,“我的病历中提到了亲朋好友,他们都是谁啊?” 莫里斯开始一一列举:“钟表匠柯拉、烘焙师戴温、兽医张俞、邮递员……” 果然,一个都不认识。 塔齐欧对此并不感到惊奇,因为他也说不上来自己认识谁。他甚至都无法确定,自己现在的记忆缺失是精神分裂后遗症,还是初来乍到的正常反应;而这份履历,以及莫里斯,是来蘑都后才有的,还是新人入籍的最初设定。 后来机器人说了什么他无暇去听,只暗自盘算:为什么他在这里会沦为可怜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抑或是,为什么伞菌目要赋予他这个设定? 水母和北极狼人是他的分裂病状,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他看到对面的人类正在被一只西装革履的兔子训诫,百米以下的两只山羊在卖狗肉,成群结队的孩子正背着石头上书山…… 很奇怪。 但好像在蘑都,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他问莫里斯,对方只回答: 设定是这样。 是的,任何背离设定的事物都会被视为异类:在这里,兔子就要穿衣裳、山羊就得做生意、好孩子必须上书山;塔齐欧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患者,他就得承认自己有病,然后接受治疗、融入集体。 但这一切都只是蘑都的设定。 如果塔齐欧真是条水母呢?如果莫里斯实际上是个丑透了的北极狼人(那挺悲哀)呢?他们又会是怎样一种相处模式? 假如在虚设中,本相只能以天方夜谭的形式出现。那么由此可以推断,这个世界的谜团,是另一个世界的谜底;蘑都当中的谬论,是蘑都之外的原型。 这一刻,塔齐欧如梦初醒。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他欢欣地叫道,“我不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莫里斯……不,你不是莫里斯,真正的莫里斯还在南美洲挖矿呢!” “那是17世纪的莫里斯,”机器人回答,面色冷峻,“最后的莫里斯死于菌历1893912年,菌历纪年法是人类公历乘以……” 话未说完,塔齐欧就像一颗气泡,悄然无声地消失在了蘑都鬼伞街极光区a栋76532号。 ※ 鼻腔长进一口气——塔齐欧皱了皱眉,打开闭合许久的眼睑。 上方的天花板一片富丽堂皇,触目所及之处都是雕塑,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大卫·尤加特医生。 胸口沉甸甸的。 他抬起胳膊,手指穿过那一头黑色鬈发:“莫里斯,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熟睡的小伙子被唤醒。 两人四目相望,莫里斯眼里的血色逐渐加深。过了好一会儿,那双手臂才小心地从正面环住塔齐欧的腰,仿佛在碰一件价值连城的玻璃工艺品。 “第九十七天,”他咕哝道,耳朵贴着那颗跳动的心脏,“塔齐欧,谢谢你让我知道,野生菌中毒的水母能昏九十七天。” 塔齐欧睡眼惺忪。“莫里斯,我好像做了个梦,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睡了这么久啊……”他捧起同伴的脸,“我们得快点走。巴西到极地还差得远呢!” 莫里斯抓住那两只手腕:“海洋白痴,你以为我在原地守了你三个月?” 塔齐欧懵懵地眨了眨眼。 “这里是西班牙殖民地,大卫·尤加特医生的私人度假别墅之一,”莫里斯兴冲冲地拉开窗帘,亮出一座白黑相间的大山,“我们现在位于美洲西南部智利湖大区——奥索尔诺火山脚。”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8、第 18 章 18 一只轻巧的小白船漂浮在兰奇胡亚湖上——这是莫里斯用他从葡萄牙奴隶主那儿搜刮来的1里亚尔银币问西班牙殖民者租的。船桨拨动水面,两条纤细的倒影在湖上摇曳、破碎。 “塔齐欧,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吵着要杀你吗?”租客说。 塔齐欧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想保护甘伯尔村民,并且在他们面前证明你能够杀死异种。” “不止这两点。”同伴答道,“其实,我还有点私心在里面。” “私心?”塔齐欧看着他,眼睛晶莹透亮,就像圣诞树上的小铃铛。 “破解狼人诅咒需要亲手杀死……”莫里斯略作停顿,脸上露出微笑,“杀死一个特别的异种。” “你认为我就是那个特别的异种?” 塔齐欧看到莫里斯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出现了难以捉摸的表情。 “但我可以肯定你不是!”他沉默许久后回答,“破解诅咒没那么简单,对方应该很难搞,至少像弗朗茨那样。你觉得呢?” “你说的很有道理!弗朗茨太可怕了,我的毒丝都没办法伤到他。虽然他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但我已经连着做了三个晚上的噩梦,梦里都有他。或者说,他在就是噩梦。” “需要我杀掉他吗?” 莫里斯收起船桨,和塔齐欧面对面。 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人类问异种需不需要杀掉另一个异种——这事估计也只有莫里斯能做得出来。 塔齐欧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大腿:“我只盼着你能早日解除诅咒,然后……” “然后怎么?” 莫里斯身体前倾,像是在敦促他。 “然后……”塔齐欧嘀咕道,“然后回国重修,为英王效命。” “那你呢?”同伴歪着脑袋,用黑色睫毛下那双天青石般的眼睛调皮地看着他说,“我回去为英王效命,谁为你效命?” 塔齐欧摇摇头:“我不用。” “我的意思是,”莫里斯微微翘起下巴,“我们还会在一起吗?——如果我变回普通人。” “这有什么影响吗?” “变回普通人我就没有能力再保护你,甚至有可能成为你的拖油瓶。” 人类会成为水母的拖油瓶吗? 好奇怪的脑回路。 塔齐欧经过一番沉思后开口。 刚吐出来个“我”字,后面突然咣当一声—— “莫里斯,”他将手放在空气中,“我们好像,撞到了一个……没有颜色的管子。” 是的,那是一根敞口的透明管道,和莫里斯差不多高,直径可以容下两个塔齐欧。 “湖水也要排废料吗?”直径的二分之一问。 “怎么可能?”高站起来察看,“管子直挺挺地立在这儿,周围什么都没有,排出去的废料不就又回到水里了?不过这管子真坚固啊,感觉像玻璃做的,但又不全是玻璃。” 塔齐欧把头伸到水里。 “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里斯你快来看,这管子不是用来排东西的。它正在、正在收集东西。”他看到稀零的灰色颗粒顺着管道向更深处沉去。 管道很长,尽头是一片黑乎乎。 “我下去看看。”他顶着一头湿淋淋的红发说,“你在这儿等我。” 莫里斯不住摇头。“不行,这太危险了!”他掏出怀表照着指针说,“我们的船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期了,过期是会被罚款的。” 等他合上表盖,同伴已经下水十米远了。 ※ 好久没在水里活动。 塔齐欧满怀热忱,目光在路过的小鱼小虾上跳来跳去。湖水清凌凌的,待在里面很惬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味道太淡。 算了,眼下调查管道要紧。 塔齐欧沿着它向湖底探索。 之所以说是湖底,是因为它的确通到了1500米以下的终极深度。但管子并没有止步于此。 他有种预感:湖泊深度不及管道长度的1/300。 但他没办法凿开湖底。 这是个大工程。 那么…… 现在查明管道终点的方式就只有一种—— 钻入管道。 “你疯了!” 这是莫里斯听到方式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对此持反对意见,以下是他的辩词: “首先,你说了这根管子是直的,那你从这儿下去跟跳井有什么区别?哦不,或许井底还有只青蛙给你当垫背呢。其次,我们完全不知道它通向哪儿,万一终点是硬邦邦的石头呢?你跳下去还能站得起来吗?最后,就算你侥幸活着到达终点,你怎么上来?——这管子看着比你早上吃的水煮蛋还滑手。就冲这三点任意一点,我是不可能同意你去的。” 他的语速很快,似乎不给对方任何打断他的机会。 这时湖面震了震。 “莫里斯,”塔齐欧指着他背后的奥索尔诺火山说,“那座山好像冒烟了。” “冒烟?”莫里斯回头凝望着山顶上正在融化的积雪,“我的老天……别说了,塔齐欧。我们得快点离开这儿!” “为什么?”塔齐欧诘问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同伴,“莫里斯,那座山为什么会冒烟?你在害怕些什么?” 人类放出船桨:“那是座火山,亲爱的。看它的样子好像要发疯,再不走我们就会被岩浆卷到湖里变成石头!” “那这片湖、士兵、大卫医生,还有这里的土著,他们也会变成石头吗?”塔齐欧问。 “我不知道,”莫里斯不加掩饰地回答,“答案只有在火山爆发后才会揭晓。” 灾难发生前,没人知道那是灾难。 塔齐欧静静地站在船上。 夕阳下,自由散漫的粉尘在光束中飞舞,耀眼夺目。它们飘进管道,渐渐凝聚成奇异的深色结晶。 快靠岸时,他跳进湖里——在身后人类几近崩溃的呼喊声中向那根管道游去。 “别去,”他远远看着岸上那个人的口型在说,“求你……” “对不起。” 塔齐欧轻声回应道。 他相信莫里斯看懂了。 塔齐欧抓住管道口,闭上眼睛跳了下去。 ※ 那是长达七分钟的失重感。 有六分半钟,塔齐欧感觉自己死在了里面。窒息、晕眩,以及漫无边际的黑暗……后来垂直的管道变成倾斜的滑梯,直到一个鱼钩形的弯曲将他吐到终点。 他颤抖着爬起来,眼前是星星般的火光和不明液体的咕噜咕噜声。 好热啊…… 如果说墨西哥正午的太阳能把他烤成水母干,那这里直接可以将他蒸得连水汽都不剩。光亮与声音和他之间隔了一道圆圆的铁闸门,管道中流出来的颗粒会通过门的缝隙,在里面形成某种结晶。 就是这些东西让火山冒烟的吗? 塔齐欧伏在铁闸门前,脸色惨白,看上去虚弱极了。因为这里既没有水母需要的水分,也没有人类需要的空气。 他手伸向铁闸门——好烫! 不到一秒钟,指尖就被烫了个泡,好在可以自行恢复。他透过闸门向上看,那是个异常巨大的窟窿,大到他根本没办法用肉眼去观测它的直径与高度。 颗粒在沉淀,温度越来越高了。 沸腾的液体和结晶搅拌在一起。 空间开始震荡,比矿洞坍塌可怕一千倍! 他不敢去想,倘若窟窿连通奥索尔诺火山口,倘若这些恐怖的混合物从山上喷涌而出,他还能和莫里斯荡船在美丽的兰奇胡亚湖上吗?他们——还能在大卫·尤加特医生的小房子里吃水煮蛋和樱桃吗? “莫里斯,我想吃樱桃了。” 说完,塔齐欧双手紧紧抓住铁闸门。皮肤即刻被烧焦,产生大量水汽和烟雾,他发出嘶声裂肺的尖叫。 汗水和泪水模糊了双眼。 塔齐欧感觉自己的手被烧熟了,铁闸门上的血染红了他的骨头。而那双手就像焊死在上面一样。 可是,明明他已经受到伤害,为什么他的毒丝到现在都不肯出现?因为是他自己做的傻事,所以就连毒丝也不肯救他了吗? 没关系。 他尊重毒丝的选择。 只是他这会儿手臂使不上什么力气——假设没办法打开闸门,灾难依旧会降临,而这里不过就是多了一只变成石头的水母罢了。石头吗?应该是灰烬吧。 打开闸门就能化解危机吗? 不见得。 但他已经回不去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伟大的海神,没有成千上万的同类。维克多、巴维尔、弗朗茨、南希、丹尼团长、蛇牙、火云刀、尤加特两兄弟、雅恩、弗洛拉、纳西索斯……他们统统都不在。 莫里斯还在岸上等他…… 这里,只有他自己。 打开闸门——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泪水已然在他脸上化作盐渍。 塔齐欧一鼓作气,两条腿死命地向后蹬。 岩浆到处飞溅,落在他的手上、脸上。 疼痛是真切的,只是没能留下证据。 终于,闸门拉开一条缝。 塔齐欧收起两只失去掌面的瘦手,光秃秃的骨头开始长肉。岩浆掀开闸门。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那红光在他眼中燃烧。 下一刻,爆发的黑色毒丝将他推进管道,它们避开熔融物,扎根在那些结晶体上。管道内,岩浆紧追不舍,毒丝支撑着它的主人一路向上通行。触碰到熔浆的毒丝会迅速升华,不到五分钟,毒丝数量缩至一半。 上升速度减慢——成吨的岩浆,活跃在离塔齐欧不到两米的地方。 毒丝只有五十来根了。 “你们尽力了。”塔齐欧咕哝道。 他收回毒丝,身体迅即下坠。 这个时候,清凉的湖水涌入管道。 金黄色熔浆遇水的一瞬间化为岩浆岩,卡在管道里。塔齐欧上到湖泊,才知道那部分管子被莫里斯砸了。 因为此时此刻他正在湖底啜泣。 天哪,这只人类哭得几乎要溺水了!塔齐欧游到莫里斯怀里,他们的四肢和身体纠缠在一起。 “莫里斯,我选择你不是为了让你保护我。”塔齐欧续上之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是因为,因为……” 先带他上岸再说。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19、第 19 章 19 当圣墓教堂吞下天空中最后一朵玫瑰,塔齐欧和莫里斯扛着两大袋樱桃,走进寒冷的、被风吹拂的巴塔哥尼亚冰原。 “莫里斯,你说我们就这么走了,大卫·尤加特医生会不会很难过?”塔齐欧问,一边将吐出来的果核装进口袋。 人类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塔齐欧,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兰奇胡亚湖里会有一根能够通到地下七百多千米的人造玻璃管道?” “是人类安装的吗?” “至少不是火山自己装的。” “那会是谁?” 塔齐欧将皮袄丢给莫里斯,自己边跑边用鞋底踩冰颗粒玩。人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目光和脚步追随塔齐欧,直到把那两只极不听话的细胳膊塞进厚墩墩的熊皮袖子里。 莫里斯从袋子中掏出一捧樱桃吃了起来:“领土上凭空多出一根可疑的管子,士兵不可能不知情。而且以他们的行事风格,我们这种外来人士根本没机会打火山的主意。土著更不可能,也没理由——引爆火山,然后跟殖民者同归于尽?” 塔齐欧全神贯注地听着。 同伴在一阵思考之后,说了句让他很吃惊的话:“那么,排除以上两种情况,殖民小兵对管道视而不见的原因显而易见——这是他们掌权者的安排。” “你是说……大卫·尤加特医生?” “山脚下是医生的别墅,”莫里斯摇动着手指对他说,“那是他精心装修过的,他没那么傻变着法地摧毁自家房子。你想想,除了他,谁还有相同的权利?” “路易斯·尤加特总督!” 莫里斯微微笑了笑。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塔齐欧转过脸对着他,“这儿有土著,有士兵,还有他哥哥的房子。” 莫里斯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亲爱的塔齐欧,大型火山喷发可是场不小的灾难,其毁灭性不亚于疫病。而那位总督最渴望的是什么——不就是灾难吗?只要火山爆发,这件事必定会归咎于印第安原始宗教,以助长方济各会的嚣张气焰。更重要的一点是,喷出来的岩浆会形成多种矿产——他们殖民到此,不为矿产还能为什么?” “但既然是总督的意思,那岸上的殖民小兵为什么要租船给我们?他们不怕管子被破坏吗?而且管子已经破了。” “这得感谢大卫医生,”同伴哈哈笑起来,而后摇了摇头,“你以为他收留我们真的是出于好心吗?” 塔齐欧看着他,张口结舌。 莫里斯在他肩上拍了拍:“这里有他的一部分财产,他当然不会由着他那个丧心病狂的弟弟到这儿胡闹。可毕竟他们是兄弟,是智利湖大区的殖民者,犯不着因为一两栋别墅深化内部矛盾。他收留我们,多次强调兰奇胡亚湖的风景好,允许手下租船给我们,说明他早就料到我们会在湖上发现那根管子,确信我们会插手这件事。他要借我们之手摧毁管道,阻止火山爆发。因为这样一来既能维护他的个人利益,还不会破坏他们兄弟二人的感情。最后呢,再以‘挑战当地殖民者权威’的罪名将我们逮捕处决。整个过程中,医生是最大的受益方。” “那假如,我们没有发现那根管子呢?” “奥索尔诺火山就会在我们面前爆发,我们连同小船被岩浆吞没,土著信仰难辞其咎。日后如果有人发现管道并当众质疑,说不定我们两个亡魂还会被他们拉出来顶罪,譬如说——我们受女巫指使在湖里安装管道从而造成火山爆发,顺便讹一下我们的国家,反正死无对证。不管灾难有没有发生,他们总能全身而退。” 塔齐欧的脸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撅起嘴巴,唇瓣愠怒地撇向一边。“路易斯·尤加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那种深度,普通人类在里面根本活不过一分钟。” “是的。除非,他不是普通人类。” 他们停在原地,视线缠绕在一起并打了个死结。 莫里斯突然说:“准备好了吗?” “……什么?” 一颗灰头土脸的小珍珠将冰川照亮,银白色兽毛发出钻石般的光芒—— “抱紧我的脖子,带你到世界尽头。”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0、第 20 章 20 冰原上,美丽的北极狼人载着红发男孩,跨过冻结的烂泥地,奔向世界尽头。 寒风拂面,塔齐欧将脸埋在浓密柔软的银色兽毛中,暖意席卷全身,他双手搂着莫里斯的脖子,搂得很紧。慢慢地,他抬起头,试探着去触碰那两只敏感的、毛茸茸的耳朵。 狼耳抖了抖,塔齐欧看着它们笑起来。 他开始不断地挑逗这对小东西,吹气、亲吻,再一整个含进嘴里。莫里斯现在不能说话,他可以趁机做些出格的事情。 凌晨两点,他们停在一座小岛上。 周围是星辰般的篝火,奥那族人齐刷刷地望向这里——欧洲模样的美少年牵着直立狼人的爪子。 很稀有的画面。 人们纷纷举起火把,大喊着塔齐欧听不懂的语言。 半小时后,族长呈给他们一只香喷喷的烤鹅——当地人将塔齐欧误认成迷路的神明,莫里斯则是他的专属灵兽。 塔齐欧拿出一袋樱桃和这些红彤彤的人类分享。篝火旁是木棍和骆马皮搭建的窝棚,每一只窝棚都差不多大。起初他们没办法用对话交流,后来他们发现交流有时候不需要对话。 白天,塔齐欧和莫里斯在一片山毛榉树林里散步。 树干七歪八扭,布满细密的白色绒毛,几只野兔躲在窝边驻足观望。 “树也会长胡子啊!”塔齐欧抚摸着上面的寄生植物说,“这儿就是我们要去的南方大陆吗?” 狼人点点头,捡起木条在地上画了一个名称——火地岛。后面又写:“世界的尽头,1520年10月由葡萄牙航海家费尔南多·德·麦哲伦命名。” “这里到处都是高山冰碛,”塔齐欧想不通,“为什么要叫它火地岛?” “麦哲伦先生上岛时跟我们看到的场景差不多,到处都是土著的篝火,于是有了这个名字。” “既然火地岛是南方大陆,那鲍莱克应该也在这儿。可为什么这里看上去一切正常?海神说鲍莱克给当地带来了灾难。我感觉我被骗了,莫里斯。海神是骗子。”塔齐欧觉得自己就像个被波塞冬耍得团团转的白痴。 “或许鲍莱克知道我们要来,提前吓跑了。”莫里斯继续写道。 孩子两眼放光:“我们的名气已经大到能够威震四方了吗?难怪族长一见到我们就送我们烤鹅吃,他是在感谢我们吓跑了鲍莱克!” 他高兴地在前面一蹦一跳,忽然停下来,指着远处岛礁上的建筑。“那是什么,莫里斯?”他问。 “灯塔。”棍子将树叶拨成字母的形状。 “灯塔?” “航船的向导。” “哦,我以为那是我晒成水母干的样子。”塔齐欧喃喃道。“对啊,海马干比海马小,”他推断,“水母干应该也比水母小。它太大了……” “大吗?——那你呢?你有多大?” 塔齐欧握起手边的狼爪,在其中一个深色锐利的指甲尖上比划着说:“这片指甲可以住12.75个我。” 听到这话,莫里斯发出两声哼哼唧唧的低吟,用长长的嘴巴轻蹭塔齐欧的脸颊。“好痒!”孩子抓住那狼耳咕哝道,“莫里斯,停下。” 他顺着狼人的攻势躺了下来,一连串树叶字母被打乱、压碎。披散的狼毛垂在他肩上,就像一张蜘蛛网。 “既然鲍莱克跑了,我得赶紧回去向波塞冬汇报。”塔齐欧伸直手臂搂着莫里斯,气喘吁吁道,“这样就能尽早去爱尔兰,找塔齐欧的家人。莫里斯,你愿意陪塔齐欧回家吗?” 狼人的眸光黯淡了下来,慢慢挺直腰板,带动着同伴坐了起来。“我这样子没办法抛头露面,”他用指甲在地上写,“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我们视作神明,我不想再伤人了。是的,对我来说,被驱逐很痛苦,但为了不被驱逐而选择伤人更痛苦。” 塔齐欧凝望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 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抓起树枝在手心上拉了道口子。鲜血淌过手腕,留下细长的红色痕迹。莫里斯抢过树枝,想握却又不敢握住他的手。 狼的指甲太锋利了。 “喝我的血吧,”塔齐欧攥着拳头,凑到狼人嘴边,“快,莫里斯。不然一会儿伤口就愈合了!”他说着伤口便自动痊愈,只有几滴血落在同伴的胸脯上。 塔齐欧自责地放下手。“没关系,我们再来。”他四处张望。狼人拦住他,摇了摇头。 “别犯傻了,”他用极轻的力度在那张手心上写,“你是只有毒的水母,还吃过野生毒菌,你的血会要人命的。更何况我现在还不想变回人类,至少在护送你见到海神前是这样。” 塔齐欧感觉莫里斯看他的眼神就像自己看樱桃一样,他眨了眨眼。“莫里斯,”他小声说,“你后面有个东西在看我们。” 那是一只胖乎乎的游禽,黑白搭配的小脸下长满了灰色的绒毛。 塔齐欧不知道地球上还有这种动物。 “你……”他走过去问,“你是鲍莱克派来的间谍吗?” 游禽转了个身,将屁股高高翘起。那里的毛被黏液打湿,印着两行文字—— 任务所剩时间:45天。 距离目标对象:498英里。 “莫里斯,”塔齐欧几乎僵在了原地,“鲍莱克并没有逃离地球。火地岛不是南方大陆,真正的世界尽头——离我们还有,498英里。”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1、第 21 章 21 海上黢黑一片,他们坐在奥那族族长提供的小木船上,翻腾的波涛像一座座流动的大山—— 它曾捣毁了无数坚不可摧的游船,也给人类留下了最后的恐惧。 此刻他又意识到,莫里斯可能正在经历同等的感受。或者比人类的恐惧少一些,因为他是狼人;又或者多一些,因为他不知道大海会把他们带到哪里。被赋予“世界尽头”之称的火地岛并不是最南边的大陆,这让差点毕业的剑桥学子感到十分难堪。 “你害怕吗?”塔齐欧问。 莫里斯点头。 “后悔和我在一起吗?” 答案是停顿过后的摇头。 他看着怀里的小企鹅——莫里斯告诉他了游禽的名称。“你害怕吗?”他又问企鹅,小家伙显然没能听懂他的语言,只对着狼人摇头晃脑。 迎面刮来一阵风。 塔齐欧打了个哆嗦,他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像维克多说的那样冻昏过去,即使有北极熊皮袄和巴维尔亲手缝制的驯鹿皮靴。 下一刻,他就被对面的伙伴拉进怀里。 非常温暖——哪怕没有兽毛——因为是莫里斯。 塔齐欧能听到那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不同于自己的心跳声,也不同于巴维尔的心跳声。 那是专属于莫里斯的声音。 他细细聆听。 直到巨浪筑起高墙,化作撒旦之手——将小船拍散,使他们分离。水清澈明净,像一块摄入积雪的蓝玉髓。塔齐欧双手掩面,一颗颗滚烫的泪珠从眼眶中脱离、徘徊,最终溶于大海。 小企鹅不见了,莫里斯也不见了。 转眼间,海面涌入数十道冰梯。那是塔齐欧第一次见到漩涡型水流。它们如同疯长的白色荆棘,任何碰触到它们的生物都会被瞬间冻凝。 他一边躲避一边寻找同伴,期间近百只海星和磷虾被迫套上冰制甲胄。 终于,塔齐欧看见一个朦胧渺小的身影—— 莫里斯漂浮在大约一百英尺以外的水域。 冰梯在朝他延伸。 “不……”塔齐欧拼了命地向前游。 海藻缠绕上他的皮靴,他蹬下皮靴;海冰揪扯住他的皮袄,他脱去皮袄;在碰到目标的前一秒,狼人被冻结。 塔齐欧哭了。 他来到人类面前,将手贴在那两片静止不动的嘴唇上。寒冰迅速蔓延,从手指到胳膊。“莫里斯,”塔齐欧莞尔一笑说,“我们……好像回不去了。” 冰晶窃走了他唇上的红玫瑰,连同心跳、脉搏,以及那沉淀已久未能得到释放的爱意。 不知过了多久,碎冰接连回升,夹杂着动物的残肢。 塔齐欧和莫里斯在水中静静摇曳,活像两具生物标本。而当冰梯断裂,这副连在一起的标本也学着其他冰块浮出水面。 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因为接触到外界的冷空气而起死回生。标本在冰山与洞穴间徙倚,海风逐渐模糊了他们的容颜。 黑暗、严寒,和那阴风怒号下的寂静,是神明用以掩护宝藏的手段——因为这里储存了地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冰川。然而,倘若哪天神明动怒,冰盖消融,那么这颗星球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城市都将成为海洋生物的新主题乐园。 忽然,他们相连空隙的水面鼓起了个包,从中探出一只脑袋。哦!是先前失散的小企鹅——在它身后,是一大批完成捕食、结伴回家的成年雌性帝企鹅。 它们相继推动这一对标本,向南极大陆前进,它们的伴侣还在岸上哺育孩子。企鹅爸爸快要饿疯了。 九个小时后,塔齐欧和莫里斯被推上一座岛屿。凛风将他们打造成一个不规则形状的雪块,数十万只企鹅在这片陆地上抱团取暖。 看到伴侣归来,雄企鹅开心得连蹦带跳。在风雪的沙沙声和家属的嘟嘟声中,企鹅妈妈们跃过标本雪块,将肚子里消化了一半的小鱼喂给自己素未谋面的孩子。 等企鹅们转过头,雪块已经不见了。 小企鹅扬起脑袋——标本被吹到百米开外高空,那高度足以令坠落的人类粉身碎骨。 但暴风似乎并没有打算给雪块落地的机会。他们撞上冰川,沿着大自然的纹理滑行,然后砸进冰面,水下是一片更大的雪峰。 接下来的这十天,疾风与雪水更替,将他们从黑夜卷入白昼。他们闯进本不属于这颗星球的神秘世界并滞留于此,没有企鹅敢踏足这里——因为在他们身下,是恐怖的内陆,是地球的尽头。 风不再是风,而是纷至沓来的尖刀与利刃。 缠裹他们的冰雪被一层一层地削去。等塔齐欧睁开眼睛,他的肢体已然没有半分知觉了。修复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灾难的侵袭,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类的皮肤由红、到黑,再到糜烂。 “莫里斯……” 他试图抬起粘在地上的右手。 咔嚓一声——腕骨断裂。 塔齐欧双眼紧闭,难过得几乎要放声大哭。可他不敢掉眼泪,这时候哭泣是会被冻掉眼珠子的;他也不敢再睁眼,他的眼皮已经烂掉了。 漆黑,只有漆黑。 除了漆黑,别无选择。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2、第 22 章 22 啪——! 一大摊湿热的黏液掉在塔齐欧身上。 周边积雪融化,大地袒露出黑色的岩石。 他慢慢抬起眼皮,睫毛和下眼睑拉出几道胶状线条。那线条离他眼球太近,近到他没办法聚焦,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白色海洋。 等身体恢复知觉,腕骨开始长肉,生出一只全新的右手。他咬紧牙关。 受伤很疼,恢复起来更疼。 “莫里斯……”他再次呼唤道。 黏液淌进嘴里,塔齐欧不由得一阵恶心——路易斯总督的便桶和奴隶主喝剩的酒水混一块儿都没这东西来得要命。 他爬到莫里斯胸口,谢天谢地,还有心跳。 可按理说这时候他也该醒了。恶臭的黏液沾得到处都是,他曾自诩嗅觉灵敏,偏偏到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难不成黏液用力过猛又给他熏倒了? 他正琢磨着,同伴的腿抽了一下。 狼人眯起眼睛,在看到塔齐欧后发出了犬科动物特有的哭声,急不可耐地缩到他怀里。 “没事了,我的好孩子。”塔齐欧下意识说。印象中爱尔兰人类曾这样安抚过一头受伤的麋鹿。 莫里斯挣脱开他的怀抱,忸怩地坐了起来。 塔齐欧贴到跟前。“好莫里斯,”他继续关切道,“我是不是我疼你了?” 身后的狼尾巴几乎要穿进岩石。 最后莫里斯摇了摇头,用爪子在地上画:“这黏糊糊的是什么东西啊?” “不知道。”塔齐欧回答。 诚然,黏液的来历令人费解。 在这片连熔浆都不堪其苦的冻原上,它非但没有被冷空气影响,反而能够保护他们不受侵害——真不愧是绝妙的御寒物质,就是味道反生态了些。 如果鲍莱克降停在这里…… 想必也会利用它来维持生命吧。 且慢,鲍莱克呢? 他们这才注意到——在黏液外围的雪地上,印着一圈不属于他们的黑色轮廓。 “莫里斯,”塔齐欧咽了咽口水,“我们的太阳好像被一个大锅盖给遮住了。” “放心,”狼爪写道,“凭着我的名誉起誓,这种大锅盖通常是不带脑子的。只要我们不动,它就不会注意到我们。”那字迹虚弱得就像一位参加马拉松的百岁瘸腿老人。 “你说它会是鲍莱克吗?” “多半是的。” “我们去和它打声招呼吧,莫里斯。嗯,它现在一定又冷又饿,我们可以趁机劝它回家吃饭。” “它不会买我们的账,亲爱的塔齐欧。鲍莱克就是一个擅闯地球的沃奥坦殖民者。人类面对殖民者会有两种态度,要么将其驱逐,要么向它屈服。照现在的情况,或许它会把我们吃掉,又或许我们会被它利用,它绝不可能同意跟我们握手言和——如果它有手的话。” 塔齐欧悻悻低下头:“莫里斯,我的脚麻了。” 大锅盖依旧待在那里,忽上忽下。 越来越多的黏液砸到头顶,似乎要将他们的筋骨统统打入地狱。“也许这样可以帮到你。”狼人颓丧地在那上面写,“我不想耽误太多时间,塔齐欧,我的身体已经烂到跑不动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 说着塔齐欧就被狼爪拍飞二十英尺远。 落地的一刹那,仿佛有数百万条蚂蚁在他双脚上爬。他吓得就像只遇到危险的考拉,拖了一长串黏液到处寻找水源。 不一会儿,他就听到莫里斯的吼叫从地面上升到高空。他没有回头,但还是能够从影子里看到: 那是沾满黏液、生有章鱼触手的巨怪。 莫里斯刚露出獠牙,就被它扇了一耳光,力道看上去不轻不重。他奋力挣扎。到头来,一条触手勒住他的脖子,另外五条缠紧四肢和躯干,还有两条——塔齐欧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 蚂蚁散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开始跑起来,直到极少量的黏液遇冷凝结,将他的一对脚底板固定在雪地上。塔齐欧看着腰间滑腻的三圈灰蓝色半透明触手,吁了口气。 死掉就死掉吧,至少临死前可以见见这位外星物种的真面目。他放弃抵抗,任由触手将自己卷回到莫里斯身边。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全是触手——以英里为单位的一百多条长触手。 这时塔齐欧才意识到,先前笼罩他们的影子不过是触手的轮廓。 操纵它们的东西,隐藏在地球的另一面。 奇怪的是,这些触手对待他并没有像对待莫里斯那样蛮横。它们只是温柔地裹着他,一个劲地往他身上堆黏液。 “我知道你是鲍莱克,”塔齐欧将两条胳膊搭在触手上说,“好鲍莱克,回家去。家比地球更适合你。” 说完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触手撤销对他们的桎梏,向四周延展,渐渐变得透明,最终烟消云散。鲍莱克消失了,消失得无迹可寻,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似的。 “莫里斯,你说鲍莱克回到母星了吗?” “多半是的,”爪子在空气中写,“我说对了吧,它不带脑子。” “莫里斯,”塔齐欧仰起脑袋,“谢谢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狼人错愕地看着他——错愕之后,是若隐若现的泪光。塔齐欧面带微笑。太阳洒下暖红色光辉,与他的发丝融为一体。 一颗子弹从身后击穿他的心脏。 塔齐欧瞳孔骤然紧缩。 他愔愔忽视掉同伴的惊愕与气愤,捂着流血的胸口回头望去。 “弗朗茨公爵……” 他道出了开枪者的名字。 鹦鹉上将弗朗茨还是不肯放过他。 那张面容和初见时一样光彩照人,正如他华丽的常服和正在挥舞的亮红色翅膀。 毒丝钻出手臂,缓缓伸向天空。 嘭——! 又是一枪。 毒丝定格在半空,旋即坠地。 和它们主人的身体一样。 “你早该死了。” 弗朗茨居高临下说,随即掠过他们,向地球后侧飞去:“暂且留你一条贱命,狡猾的狼人。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是在皇宫——鹦鹉的小笼子永远为你敞开!” 莫里斯没有理他,小心翼翼将塔齐欧揽进怀里。 汩汩鲜血漾出喉咙。 “莫里斯,”塔齐欧紧紧攥着狼毛,“你说我会被我自己的血毒死吗?不对,水母没有血,这是人类的血。我……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狼人默默舔舐他嘴边流下来的血液,直至变回那个年轻貌美的小伙子。 “你不会死的,不会的!”开口是一连串的否认,“塔齐欧,你不是说你可以再生吗?之前的76532次,这会是第76533次,将来还会有第765——不会的,不会再有以后了。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好不好?如果人类的构造限制你重生,那就舍弃这副身体,变回水母、变回水螅体,变成什么都行!” “我想变成北极熊皮袄,”塔齐欧忍痛挤出一丝笑容,右手轻轻摩挲同伴冰凉的肩膀,“你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按照维克多先生的说法,你早该冻昏过去哩!” 莫里斯哭得像个孩子:“傻水母……” “水母怎么你了?”塔齐欧的手上移到他的脸颊,“莫里斯,别哭。亲亲我,我还没亲过没穿衣服的人类,塔齐欧也没有。他的意识告诉我,现在是我们亲吻的时候。” 人类停止哭泣。 在绿眼睛的注视下,莫里斯慢慢靠近,用自己的嘴唇去吻塔齐欧的嘴唇。被亲吻的男孩身体一僵,但很快放松下来,他发现这只人类闭着眼睛,沾水的睫毛抖得像两株黑色鸢尾花。 他们紧紧相拥,如同土壤和树根、小鱼和大海。塔齐欧吻着莫里斯柔软的唇瓣,仿佛在尝一种比烤红薯更甜蜜、更宝贵的东西。 当莫里斯再次睁开眼睛,一片奇幻的银色蒸汽将他们团团包围,仿佛置身于白昼仙境。 那蒸汽来自塔齐欧的心口——在附近逗留几分钟后迅速流回体内,枪伤随之不翼而飞。 塔齐欧嗖的一下从他怀里跳起来。 脸上神采飞扬。 “接下来去哪儿啊,亲爱的莫里斯师傅?” 他试图在人类瞠目结舌的表情中寻找答案,忽然眼珠一转——有了! “欧罗巴洲!”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3、第 23 章 鲍莱克从地球消失,水母异种血液的摄入让莫里斯实现了人类-狼人形态转换自由。 23 1615.10.16火地岛 “鲍莱克似乎并没有为地球留下什么东西,除了一堆臭哄哄的黏液……”塔齐欧眺望远方的灯塔,“我还是觉得我被海神骗了。” 莫里斯好一会儿没说话。 “你真的相信那是海神吗?”他咕哝道。 “什么意思?”塔齐欧转头看向他,“你觉得我是在骗你?你知道我不会骗你。” “我想那不过是希腊人杜撰出的一种精神寄托。” “他的雕像就屹立在我家门口!” “雕像是雕像。” “他的眼睛会发光,还能向我传递思想。” “兴许是魔术师或催眠师也说不定。” “莫里斯!”塔齐欧气恼地喊,“波塞冬不光是海神,更是我的信仰。我不许你轻渎我的信仰,如果你再这样——我就跟你绝交!” 人类显然没料到对方会生这么大的气。 他把双臂交叉放在胸前:“难道你就没想过有人利用海神的身份欺骗你吗?” 塔齐欧干瞪了他一眼。 “抱歉,”莫里斯放下手臂,“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信仰。我只是很难相信。如你所见,鲍莱克是一只十分庞大的外星怪物。海神英明伟大,为什么要把这么一件可怕的差事交给你……” 塔齐欧蹙起眉毛:“你瞧不起我?” “我凭着太阳起誓,我绝对没有这个想法。” “呸!太阳才不会管你的誓言。” “可我还是担心。”莫里斯愁容满面。 “担心什么?” “担心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塔齐欧读懂了人类的顾虑。 “那也无所谓,至少……”他握起同伴的手放在心口,“这里是真的。” 彼此会心一笑,裹紧海豹皮大衣,携手踏上了奥那族族长为他们提供的第二只木船。 “说说弗朗茨公爵吧。” 塔齐欧切换话题:“如果你能肯定是鲍莱克黏液熏坏了你的鼻子,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的失职。” “那你恐怕不能够原谅我。”莫里斯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我失职是因为……走神了。” 对视几秒种后,塔齐欧投身在人类怀里,像啃熟果子一样去亲吻他的耳垂。晚风将海浪掀进摇晃的小船。 “好了。”他被人类推开,“记住,到那儿之后,我们不能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像刚刚这样亲密。”他舔了舔嘴唇,耳根看上去又红又烫。 “为什么不能?” 塔齐欧慢慢松开手,坐回到他对面。 “这是规矩。”莫里斯浅笑道,如同一位拒绝信徒无理要求的新任神官。 “嗯,我知道了……”塔齐欧说,“我会遵守好人类规矩的,莫里斯先生。” 他伸手指向迎面而来的一艘大帆船:“在旗子上画眼罩骷髅也是你们人类的规矩吗?” 人类一回头。 “好家伙,我们碰上海盗了!” “那怎么办?” “我们不得不舍弃这条船。” “那我们的毒丝和利爪?” “能不用就不用。” 他们一前一后跳到水里。 可恶的是,船头总能对准他们行进的方向。他们决定冒险与海盗船擦身而过,偏巧又被星光逮住了影子。 一张沾满水藻的破网将他们打捞上船。 “啊哈!你们这两只奸诈的水老鼠!” 是英格兰海盗。 “速速将值钱东西交出来!”说话的是个戴着黑色三角帽、满脸胡子的长发硬汉,“要是不交——哼!咱立马叫这几位弟兄给你们扒个精光,丢到岸上供大伙儿开开眼!” 莫里斯双手合十:“啊,我们身上要有值钱的物件早献给您了,大爷。” 海盗对他们一番搜身。 “真晦气,搞半天整上来一对穷鬼!” 塔齐欧注意到那人的眼罩。他看了看旗子,又转回海盗:“先生,您把头骨落上面了。” “你这遭瘟的疯小子!”海盗捏住塔齐欧的喉咙将他提溜起来,“还没人敢跟你蒂奇船长这么讲话。” 莫里斯冲上去,被这群人拦住。他呵叱道:“放开他!我警告你,敢伤他一下试试!” “但是莫里斯,他好像已经伤害到我了。” 就在这时,一缕歌声从天而降,掳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注意力: 我生于河神埃克罗厄斯之血液, 我的歌喉可洗刷世间一切罪孽; 可恨的缪斯折去我的双翅, 可怜的塞壬永远不见天日; 船儿,船儿,切莫弃我而去, 水手,水手,务必为我停留; 让歌声抚平你心中的忧思, 任海妖洗去你灵魂的污秽。 蒂奇船长听后,不由自主把手里的男孩撂到地上。塔齐欧摔了一跤却感受不到疼痛,莫里斯也将变身狼人的念头抛在脑后。 他们静静地聆听,看着她。 她在歌词中道明了她的身份——海妖塞壬。汉子们泪流满面,一个接着一个朝她走去。塔齐欧几乎看不清她的容貌,因为泪水早已充盈了他的眼眶。莫里斯则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里喃喃道:“迷人……太迷人了……” 只是塔齐欧百思不解—— 她是怎么飞下来的呢? 她的翅膀不是已经被缪斯折断了吗? 而今她却依旧能够飘荡在海面上。 海面—— 那里好像有个突兀的东西闯进了他的视线。 他将目光向下移去。 “啊!” 随着一声惨叫,歌声中断。 “它是蝙蝠!” 塔齐欧呼喊:“是恐怖的马来西亚大狐蝠!” 等其他人回过神来,先前的海妖塞壬已经被一只翼展长达两米的大蝙蝠取代。 大概是出于伪装失败的愧怍,又或是受到饥饿之虫唆使,蝙蝠直接将距离最近的一名海盗飞扑在地——人类在宽大的翅膀中疯狂挣扎,最后彻底不动。 下一刻,蝙蝠将脑袋转向这边。那眼珠子又凸又圆,像两颗顶好的石榴石。 “不好,它要奔我们来了!” 莫里斯将塔齐欧护到身后。 “船舱!”蒂奇船长指挥道,“快到船舱里去!” ※ 蒂奇船长闭上铁门,抓起一块破布帘封住中间的圆形观察窗,舱内霎时被填满。塔齐欧左右两侧分别是莫里斯和生霉的木制酒桶,一只老鼠从他们面前惊慌跑过,屋里一股潮湿的腥气。 “你还认识蝙蝠啊,塔齐欧!”莫里斯似乎很吃惊,“我只在书上看到过这种动物,还是手绘图。” “……塔齐欧小时候跟他妈妈看过马来人举办的狐蝠比赛。”塔齐欧补充道,“观看比赛需要押注——妈妈赢了。” 他扫视一圈:在他面前是蒂奇船长,这只人类正死死地盯着铁门。跟前一胖一瘦两个海盗追随着他们老大的目光,酒桶那边的三个汉子在相互安抚,他们对面是两名年轻人,一个在为甲板上的死者做祷告,另一个在发怔。 现在这艘船上只有他们十个人。 “直接说是你妈不就得了……”蒂奇船长嘟囔道。 塔齐欧:“我在跟莫里斯讲话,蒂奇先生。” “要不是看在你识破海妖的份上,”船长瞟了他一眼,“我早把你们两个穷鬼扔出去喂蝙蝠了。” 塔齐欧脸红了。“要不是看在你为我们提供船舱,我也……”他喃喃低语,“算了,这么残忍的事我做不出来。” “你想对我们老大做什么?” 胖海盗大声嚷嚷着将手伸向塔齐欧。 “生怕蝙蝠找不到这里是吧?”莫里斯握住那只粗实的手腕说。 胖海盗将垂在肩上的红头巾往后一甩,静候他们老大发言。“这位先生说的有道理,”船长冷冷道,“灾难面前不分敌我,这时候就别起内讧了。” “那现在怎么办啊老大?”瘦海盗做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咱的船不会要给那怪物弄沉吧?” “不至于,”莫里斯嗤笑一声,“蝙蝠怕水,没必要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可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酒桶那边的一个汉子插进来说,“就算幽灵号侥幸躲过它的残害,眼下没人掌舵,指不定啥时候撞上海礁,或是遇到那些夜巡的军官。好家伙,唯一的通风口也被堵了……耶稣在上,今晚我们在劫难逃咯!” “有吃的吗?”塔齐欧突然问。 “你是要用吃的打发它吗?省省吧,它对人类的食物不感兴趣。” “没有,”塔齐欧摸着肚子说,“是我饿了。” 船舱安静了两秒。 “我有。”祈祷的年轻人睁开眼睛,从口袋掏出半块全麦面包递给塔齐欧。 莫里斯率先夺过面包,闻了闻。“拿发霉的东西给我们吃,你这海盗挺会当啊。” “我要是有好东西吃哪里会揣这破玩意!”对方说着伸出手,“你们要不吃就还回来,因为我刚想起来——我也饿了。” 面包一送回去,小伙子就把它揉成团塞进嘴里。莫里斯无话可说。 片刻肃静,蒂奇船长取下腰间的小布袋丢到塔齐欧怀中。他顿了一下,小心打开袋子——里面是香喷喷的糖衣杏仁。 经过和同伴私下商量。 “谢谢,”塔齐欧取出两颗杏仁后将布袋扎好,“我和莫里斯一人一个就行,剩下的还给您。” 蒂奇船长顺手把袋子撂给他的船员。 “我们不饿,老大。” “是的,我们还能再抗半个月!” “我已经吃过面包了。” …… “不饿也得吃,”船长低声道,“这是命令。” 一分钟后,船舱内充斥着嘎嘣嘎嘣的咀嚼声。“半天没动静,”胖海盗打了个哈欠,“那怪物八成跑了吧?” “我看未必。”莫里斯用手护住同伴脑袋后的一颗钉子,“说不定它正倒挂在窗外,就等着你送上门呢。” 塔齐欧靠在人类手心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愈发稀薄的空气让他如今只能思考一件事:为什么这只蝙蝠会制造幻象? 通常只有部分植物和毒菌能让人产生幻觉,变成海妖塞壬引诱水手的蝙蝠还是头一次见。 而且它的牙齿应该算是同类里面最长的了吧。塔齐欧往船舱跑的时候特意回头看了一眼——它用那对尖牙扑哧一下穿透了猎物的眼珠,将它们抽离眼眶。 这完全超出了他对普通蝙蝠的认知。 不过,好熟悉啊这情形。 突如其来的一个生物打破了其物种的固有特性。塔齐欧闭上眼睛,逐步缩小记忆范围:美洲——墨西哥城——军区——显微镜——鸡肉上的东西。 冥冥之中,一个尖细的嗓音在他的脑海中重新荡起: “这只蝙蝠,长大了。” 他蓦然抬眼。 封窗的帘子被扯下,那股力量来自屋外。 众人齐头望去。十有八九,这次他看到的不是蝙蝠就是塞壬。 但下一秒他傻眼了,他们都傻眼了。 因为站在窗前的既不是蝙蝠也不是塞壬—— 是一个消瘦憔悴的女人。 塔齐欧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旁边发出一声压抑的呻i吟,蒂奇船长泪如雨下。 “他怎么了?”莫里斯询问。 胖海盗瞪着窗外的女人。“那是蒂奇船长的妻子,”他一脸惊恐地说,“但她早在五年前就被海军军官博尔顿砍掉了脑袋。” ※ 蒂奇船长站起身来,凝视着观察窗对面的草绿色眼睛。他默默地流着泪,没有吭声,只往前挪了一步,伸出一双布满伤疤的手。 莫里斯将胳膊横在他面前:“别去!你的妻子已经死了,那是蝙蝠的诡计。” “我知道。”船长轻声说,声音似乎哽在了喉咙里。他露出浅浅的微笑:“能再看到她的眼睛,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塔齐欧心头一颤。 “谢谢你,怪物。” 蒂奇船长用木桶里的朗姆酒抹了把脸。他的眼睛很红,罪魁祸首是酒精还是眼泪?——塔齐欧有些吃不准。 人类挤掉胡须上的酒渍。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对着那张许久未见的面孔说,“我连她的一张画像都没有。” 帘子被风吹起,掠过门外的身形。 当怪物探出头来,所有人再度震惊——它变成了一个头戴白色长卷假发、留着大翘胡子的中年男子。 他是谁啊?海盗们面面相觑。 最后莫里斯说了一句让塔齐欧惊心怵目的话:“那是厄斯金·斯图尔特勋爵,我的叔父。” 也是北极狼人杀死的第一只人类。 塔齐欧细致地扫了这位叔父一眼。 他脸上扑着粉,眼角贴有奇怪的美人痣,苍白的嘴唇傲慢地扭曲着,刻意地挥舞着他那双戴满宝石戒指的大手。难怪莫里斯这么讨厌他。 “见到我很高兴吧,贤侄莫里斯?” 叔父开腔发话了! “啊,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他圣贤似的点着头,“你就不能对你的长辈和颜悦色一点吗?” 塔齐欧如坐针毡。 他仰望莫里斯,此刻那双冷酷的松灰色眼睛仿佛在呐喊:说话小心点,否则别怪我冲上去咬你。然而这位厄斯金勋爵似乎并不惧怕曾经杀死他的獠牙。 “你还是这么叛逆,”他嘴里发出一声怪笑,“和当年我与你母亲婚礼上的那个小孩一模一样。” “闭嘴!” 莫里斯怒吼,气得险些没站稳,单手撑着酒桶。塔齐欧忙握住他的手背,忿恨地冲门外喊:“到一边去,你这只讨人厌的老傻瓜!” “啊,我可太想念你的母亲金伯利了!”那可憎的幻象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不堪入耳的话,“她的身体如同一座由象牙盾牌装饰的银塔,她的吻是甜玫瑰,声音是坎特伯雷大教堂中最古老的香炉……” 深受屈辱的年轻人两腿一软跪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罪恶与羞怯是你的终生之耻!”厄斯金勋爵逐字逐句道,“我身虽死,灵魂仍不得安息。它将伴你左右,成为你永世无法摆脱的心灵桎梏!” 塔齐欧挡在门前,面对莫里斯。 “我不许你再听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他尽可能模仿蒂奇船长的语气:“这是命令。”说着他俯身将同伴拉进怀里,捂住他的两只耳朵。 蝙蝠未能得逞,又化用了其他人的外貌。 大多是船员的亲戚、朋友,好在无人上当。在此期间,莫里斯没有停止过哭泣,塔齐欧也没有停止过拥抱。很快他们得出结论:怪物的变身对象只挑死者,不论亲疏。 这会儿,船舱内只剩下两名乘客尚未接受过亲友幻象的考验——塔齐欧,和那个一直保持沉默的少年海盗。 塔齐欧猜测,如果非要让他接受考验,题目应该会是那位亡故的父亲吧。 这时海盗们议论起来。 “这谁啊?” “没见过。” “托比!”胖海盗喊,“是你认识的不?” 静默的小伙子摇了摇头。 莫里斯抹去眼泪,无意识看向门外。 “塔齐欧,”他清清嗓子说,“你身后那位女士……长得好像你啊。” 塔齐欧心中咯噔一下,惊怯地回过头。 是的,那的确是一位美丽优雅的女士——看着约莫四十岁,脸像夏夜里的荷花瓣,希腊式的脑袋上盘着一圈黑色的辫子,眼睛像两片绿色的玫瑰叶,笑容里洋溢着对他的慈爱。 与人类记忆中的形象完全一致。 “妈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他觉得自己没有叫错,那就是塔齐欧的妈妈。 可是—— 为什么他的妈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啊? 难道她…… 死了? 忽然间,一阵情绪激动的抽噎让塔齐欧透不过气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莫里斯?”他攥着同伴的手问,“我明明记得他的妈妈还活着啊!” “塔齐欧,你先冷静一下。” “一定是我们搞错了,莫里斯。这只蝙蝠——它不会专挑死去的人,对吧?……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莫里斯,没准我的妈妈正在家里等着我呢!” 人类意识似乎在这一刻复现。 塔齐欧不受控制地蜷缩成一团,双手捂着心脏,泪水止不住往外涌:“我的心好疼啊,莫里斯。它好像快要裂开了……塔齐欧知道了,他知道他的妈妈已经死了。他在哭,哭得很厉害。我该怎么办?妈妈,我该怎么办啊?” “我的好孩子。” 他第一次听到妈妈的声音,那声音和塔齐欧一样柔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为了妈妈,为了你自己。” 塔齐欧难受得几近死亡。 人类和妈妈的回忆像烟花一样在他眼前全然绽放。他非常欣幸能够利用这个身份体会到亲情的美好。可当火光消散,留给他的是无尽的黑暗与绝望。 这个时候,沉默的人类终于不再沉默。 “先生,”托比用食指点了点莫里斯,“我记得您说过,蝙蝠怕水。是真的吗?” “没错,没错。”莫里斯懒得去解释其中的原理。“等会儿,你问这个干什么?”他目睹对方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你要干什么!” 托比不顾阻拦将门拉开一条缝,自己挤了出去。 蝙蝠彻底卸下伪装。 它的牙齿在托比抱住它的那一瞬刺穿了他的第一肋骨,黑色翅膀在他后背拍下大面积淤青。他一声不哼,撒开腿直奔护栏。在蒂奇船长声嘶力竭的呼喊中,人类拽蝙蝠投进大海。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4、第 24 章 24 海风将蒂奇船长的几缕深色长发吹到塔齐欧肩上。两人倚靠护栏,身后是莫里斯和六名海盗,他们围着三具尸体,一具是蝙蝠,另外两具是人类。 “这小子是我们当中最怕水的一个,”船长望着大海说,“那包糖衣杏仁——原是打算下周送给他的十四岁生日礼物。” 塔齐欧看了一眼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提出问题。 船长故作姿态地笑了笑:“他是个到处流浪的孤儿,去年走投无路才跟我当了海盗。” “他不是走投无路,”塔齐欧进行仔细掂量后回答,“蒂奇先生,是他选择了你。” 一刻钟后,蒂奇船长将他们的小船拖上甲板,指挥胖海盗向爱尔兰出发。尸体被焚烧。 途中他们打劫了一艘西班牙商船,获取的物资足够他们在大西洋生活小半年——塔齐欧的异种身份因此暴露,不过鉴于蝙蝠和物资,海盗们对这只水母采用了一种见怪不怪的态度。 他们的同舟共济结束在了四月初的一个清晨。“就到这里吧,”蒂奇船长说,“剩下的路交给你们自己去走。”他摘下眼罩,露出了那只完好无损的眼睛。 傍晚,塔齐欧和莫里斯登上一处港口,刚上岸被海关的工作人员当场拦截。经询问,那人道出这里是克利夫登港。 “名字?” 身穿制服的人类拿出笔和登记簿。 “塔齐欧。” “全名。” “哦……” 他抿了抿嘴—— “塔德乌斯·山德·惠特利·米歇尔·奥沙利文。” 工作人员皱起眉毛:“凯尔特人?” “是,”塔齐欧说,“有什么问题吗?”接着他就听那张嘴发出了炮仗般的声音:“从哪儿来的?是雇佣兵吗?没人告诉你不准随便出境吗?” “不干他的事,”莫里斯上前一步,“是我擅自带他离境的。”未等对方开口,他主动自我介绍道:“莫里斯·阿德里安·文森特·波西亚·斯图尔特。” 末尾的姓氏令工作人员肃然起敬。“去通知署长,”他冲一旁的小兵小声道,“说我们找到斯图尔特先生了。” 随后他向莫里斯欠了欠身:“不知先生到访,真是有失远迎。想喝点什么,尊贵的斯图尔特先生?我这就去为您准备。” 塔齐欧饶有兴趣地观望着他。 人类真是奇怪,塔齐欧的姓氏能够激起一连串苛刻的问题,莫里斯的姓氏却可以将它们轻松摆平。好像在找到英格兰贵族这件事面前,凯尔特平民的经历和身份不值一提。莫里斯肯定早就料到工作人员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才…… “两杯水就好。”英格兰贵族给出了答复。 没过多久,小兵跑过来反馈通知结果。“署长邀请您到他办公室坐一坐。”工作人员转述道。 “那敢情不错,”莫里斯把胳膊搭在塔齐欧肩膀上,“但他得陪我一起去,不然我不去。”那人先是欲言又止,然后压低嗓门说:“别告诉署长是我同意的。” ※ 他们坐在宽敞的圆形房间里,屁股下面是铺有淡紫色丝绒毛毯的真皮沙发,对面是镀金的壁炉,墙壁前堆着描有波浪图案的书架和桌椅,天花板漆成明亮的向日葵黄,上面刻有千奇百怪的宗教花纹。一条韦罗内塞绿绸缎安静地垂挂在拱形窗边,从那儿可以看到海线之上的石灰色新月。 这时门外传来阵阵笑声,随即塔齐欧看到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这人身高介于自己和莫里斯之间,体形优美,灰白色披肩长发,长得很帅气。他身上除了有股烟草味,还留有淡淡的橙花气息。 “你可算现身了,善良的斯图尔特先生。” 他说话略带一些口音,但英语说得非常完美。 “戴温!” 莫里斯站了起来,和他握手拥抱。 戴温?好熟悉的名字,总感觉在哪儿听过。 塔齐欧端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像在看一对久别重逢的故友。 “可以啊,快两年没见都当上海关署长了!”莫里斯转身说,“塔齐欧,这位是我的大学室友——戴温·伯伊德。” “不过是谋了个偷闲躲懒的差事罢了。”戴温来到他面前,微笑着伸出手。 塔齐欧从对方的笑容里察觉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恶意,但他还是起身回礼:“你好,我叫塔齐欧,是……” “凯尔特人。”在碰上指尖的前一刻戴温突然收手说。“嗯,来的时候他们都跟我讲了,”他重新回到莫里斯面前,“倒是你,我亲爱的朋友,这一年多你去哪儿了?” 莫里斯灵活地转了个圈将塔齐欧拽倒在沙发上:“学累了,带家人出去散散心。” “家人?”戴温哈哈一笑,笑得令人讨厌,“难怪同学都管你叫——‘幽默的阿波罗’。” “听着,”莫里斯倦怠地垂下眼皮,“我不想一见面就把关系搞砸。” “你今晚肯定是要接受审讯的。” 戴温端给他们两杯咖啡。 塔齐欧用它来暖手。 “什么审讯?”莫里斯一口气喝完后走过去把杯子放在托盘上,坐回沙发。 “有关厄斯金勋爵的死因。” “你也认为是我杀了他?” “当然不是,”戴温叫道,“据说他们在厄斯金勋爵身上发现了大量犬齿及裂齿的咬痕,初步断定杀死他的是一只名叫泡芙的公比格犬。” 莫里斯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他们的判定准确无误。如果这件事情能够到此为止就更好了。” “放心,审讯不过是走个过场。没人愿意把精力放在死人身上,尤其当他们面前还站着一个活生生的年轻贵族。只不过,真的不用进一步调查了吗?”戴温满脸热切,“毕竟……” “毕竟什么?” “毕竟他是你的叔父。” “也是我父亲的弟弟,是我母亲的丈夫。是这样吗?” “你是他爵位和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戴温·伯伊德呈给他一份密封信函:“这是我托人誊抄的遗产清单和贵族勋位的继承文书。” 莫里斯半信半疑地打开信封,塔齐欧凑上去看了一眼——价值总和是他们劫到物资的一千倍不止。 “还有你的学业,”戴温弯腰将双手放在莫里斯的肩膀上,“只要你愿意,我现在立马就能写封推荐信。哦,不用这么麻烦的,直接向学校申报,安排你回剑桥重修一年。对了,我突然想起来,厄斯金勋爵在沃里克郡有套房子。你是打算先到那儿去看看,还是直接回伦敦?” 看来这位伯伊德先生是个大好人,塔齐欧为先前的揣测感到愧疚。 他虽然不太懂人类社会的遗产和勋位,但也差不多可以猜到,莫里斯将不再是蒂奇船长口中所说的“穷鬼”,他也能够完成学业为国王效命,这是件好事。而他们不得不就此作别,因为他的目的地既不是沃里克郡也不是伦敦,他要去都柏林,那里住着塔齐欧的最后一个亲人。 “去都柏林,”莫里斯说,“我得先安顿好我的家人。” ※ 清晨暴雨如注,他们坐在马车里。莫里斯换了件亚麻短衫,为塔齐欧撑着伞。他脸色愁闷,看上去心事重重。“不要告诉他老人家我是英格兰人,”最终他坦白道,“也不要说是英格兰的马车送你回去的。” 塔齐欧望着远方的天空。 闪电穿过云层,描摹每棵树的轮廓。他慢慢闭上眼睛,为内心的激动与好奇罩上一块墨水色幕布,任由那转瞬即逝的强光在他脑海中打下一道道青紫色幻影。 他明白,对爱尔兰人来说,英格兰人是不折不扣的殖民者。他也终于理解那天路易斯总督冲他喊的那句话。塔齐欧不禁遐想,如果此刻坐在这里的是货真价实的爱尔兰平民,他会怎样看待莫里斯,看待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 马车在一栋双层小别墅面前猛地停了下来。参差不齐的枫树在枣红色的屋顶背后低语着什么。底层一个格子窗透过淅淅沥沥的雨水吐出扇形的橙色火舌。 “是这里吗,先生?”车夫粗声问。 塔齐欧晕乎乎地望了望四周。“是的,谢谢。”他喘着气说。莫里斯搀他下车,顺便付了钱。他们慢步朝别墅走去,泥泞的土地看上去就像块湿漉漉的抹布。 两人来到门前,摇了摇门铃。 大约过了半分钟,塔齐欧听到里面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门拉开条缝——是一位精瘦的白发老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看到塔齐欧,那双无神的眼睛里闪过两道光。他的确是塔齐欧的爷爷,尽管比人类记忆中的模样要呆滞可怜。 “爷爷,我回来了。”塔齐欧有些畏怯,生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然而,老人的反应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强烈,甚至可以用“寡淡”来形容。 “回来就好,”对方嘴里不断重复着带着爱尔兰口音的英语,“回来就好。” “他叫莫里斯,”塔齐欧如释重负,笑着介绍起他的同伴,“是……是我在甘伯尔认识的一个村民。”他巧妙地在没有撒谎的同时避开了莫里斯的英格兰国籍。 一进门,莫里斯差点吐了出来。房间内污秽不堪,地上满是泥水,粪便和腐坏的残羹剩饭随处可见,数十只蛆虫在上面翻滚蠕动。 “我去收拾卫生,”嗅觉灵敏的人类眉头紧锁,“你陪老人家说说话。” 塔齐欧扶爷爷坐下,在茶杯里倒了点水递给他。 老人端着茶杯,手不住地颤抖,水像细流似的洒落在地板上。他张着嘴,嘴里聚起白花花的唾沫,顺着唇角往下流。 “上去看看你的母亲……”爷爷咕哝道,“她太想你了。” 塔齐欧的妈妈还活着? 他喜出望外,飞奔上二楼,打开每一道房门。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妈妈卧室的床上,看到了她的尸骨。枕边放着一份死亡证明: 卡莉莎·奥沙利文(阿德托昆博),女,1576年6月28日出生,希腊克基拉州人,1615年10月16日下午4时许,于利菲河溺水身亡,无其他外伤。我局已做现场勘探和调查,发现死者符合意外死亡特征,家属对死因无异议。 妈妈死在了他们遇到狐蝠的那天。 塔齐欧抱着死亡证明缓缓走下台阶。这次爷爷夸张地举起两只手:“跑,跑,可怜的孩子,要是给他们搜到,你会被抓去当雇佣兵的!” “凭着我的良心起誓,”莫里斯拿着扫把说,“塔齐欧不会被任何人抓走。” “可你只不过是个平民,”老人潸然泪下,“你不是英格兰人,更不是有钱有权的英格兰贵族!在这里,你连保护他的资格都没有。但英格兰人,却能够随时随地要他的命。” 可怜的老人啊! 他不知道的是,他孙儿早就死了,夺取他性命的并不是英格兰人——是巨浪,是海神,是他本就悲催的命运。 “好孩子,走之前抱抱爷爷。” 人类趔趔趄趄地挪到面前,塔齐欧轻轻抱住他,爷爷瘦得可怕,骨头软软的,仿佛稍不留神就会散架。那颗心脏跳得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彻底平息。 两行热泪划过脸颊。 “莫里斯……”塔齐欧想起海盗船上的三具尸体,“我不想爷爷被火烧掉。”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 25、第 25 章 25 这是塔齐欧住在沃里克郡斯特拉特福镇的第19天。将爷爷和母亲安葬后,莫里斯就把他带到了这里——厄斯金勋爵的旧宅。 庭院差不多是路易斯总督府的两倍大,浮华风。几乎没什么人来串门,只有第一天上午,戴温·伯伊德先生送过来一名男管家和十多个女仆,说这些人会替莫里斯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莫里斯对此欣然接受,因为他在18天前就抛下他独自去了伦敦,并表示一个月内回来。至于是去干什么,塔齐欧只捕捉到三个关键词: 国王、授衔、聚会。 他把脸埋在软蓬蓬的枕头里。 不得不承认,莫里斯的床让他睡得很安稳,要是被子再薄点就更好了。两分钟后,他翻了个身,将天花板上的彩绘云朵与百合花一并卷入那新绿色的眼睛里。 小镇上人不多,当然也不算少。目前在若干张面孔中,他唯一记住了他的邻居。 一个年过半百的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先生。 记得那是和管家发生争执的下午—— “请问,浴室在哪儿?” 塔齐欧抖了抖发黏的睡衣。 然而这个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的面瘫人类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您去浴室干什么,先生?”他的身材和着装跟他们在南极看到的企鹅别无二致。 “我……我去洗澡。” 作为水母,他已经很久没沾水了,再这样下去指不定哪天一觉醒来就会变成水母干。 “浴室的水会害您染上恶疾,先生。” 这只人类的思维有点奇怪。 塔齐欧不太想和他理论:“那我不洗,您告诉我浴室在哪儿就行。” “恕难从命,先生。” “这里有浴室吗?” “有的,先生。” “浴室是用来干什么的?” “用来洗浴的,先生。” 塔齐欧深吸一口气:“那我可以用它来洗浴吗?” “抱歉,浴室的水会害您染上恶疾,先生。” 最终他得出结论:和别处不一样,厄斯金勋爵家的水是用来自杀的。请求无果,他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出去转转,但不敢走远,于是敲开了邻居家的门。 所幸莎士比亚一家不会用浴室自杀。 塔齐欧在那里美美地洗了个澡,并换上对方为他提供的荷叶边白衬衫和钢蓝色束腰裤。衣服不太合身,总体有点儿小。 那是个非常迷人的夜晚,他和这位拥有崇高艺术灵魂的人类在阁楼的小床上促膝长谈。 旁边的书架里堆着修订版的剧本和诗集,桌上、地上铺满了风干或未风干的手稿。在时针挽留分针的一分钟里,他们打开窗户,效仿纸张和斜风细雨跳起了夜的华尔兹。 剧作家和塔齐欧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们从罗马帝国的第一位叙利亚皇帝埃拉伽巴路斯,聊到法国亨利三世的密友乔尤斯公爵,再到非洲北部的古代城邦迦太基;从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二世的佞臣皮尔斯·加维斯顿,聊到首演于曼都瓦宫廷的歌剧《奥菲欧》,再到牧师主持圣餐时穿的无袖长袍。 后来,塔齐欧鬼使神差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我和莫里斯是在一座火山岛认识的。当时他想杀我,结果很明显——他不敢,甚至还赖上了我。当天我们遇到了沙俄海军弗朗茨,但那其实是一只坏鸟。是的,我们险些死在了他的手上。之后我在弗吉尼亚认识了一个烟农,他也是个坏家伙。很快我们在丹尼团长的怪诞马戏棚重聚,在林子里偶遇尤卡坦玛雅人蛇牙,他给我们分了些熊肉。当晚我们又被路易斯总督带走,他和莫里斯因为贪吃而感染了疫病,我不得不去西班牙军区找大卫医生,结果疫病莫名其妙地没了。我们南下的路上又碰到葡萄牙殖民……” 讲到一半,他突然害羞起来:“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儿多了?” “不多不多,”老先生笑盈盈地拍了拍他的脖子,“你的言语简洁而丰富,正如我在剧本《哈姆雷特》中所写——简洁是智慧的灵魂,冗长是肤浅的藻饰的句子。讲完它,孩子。我会用至生动简练的语言,让你们的故事与世长存。” 就这样,天近拂晓,塔齐欧才抱着一堆《哈姆雷特》手稿从邻居家出来。 ※ 花朵在他眼中化作一层层雪白的光圈。 随后,光圈慢慢收拢,排列组合成一个全新的却令他无比熟悉的画面: 一条半透明的膜状物从他身边漂过。 在它后方,是海神波塞冬的石像,以及数万只携带暗红消化系统的水母。 怎么回事? 塔齐欧不可置信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他伸手向波塞冬,上面的绿藻纤柔绵软。 “快回去。” 他听到石像内部发出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 回去?回哪里去? 他想问,但嘴巴怎么也张不开。 塔齐欧注视着那条薄膜——它被水流打得支离破碎,最后融到浩瀚的海洋雪当中,沦为底层生物的珍馐美馔。 像突然清醒,他摸着自己跳动的心脏。 这一切,好像—— 只是一场梦。 他没有接收到什么任务,也不曾遇到过什么人。 他只是一个…… 不小心堕入梦魇的人类。 不,不可能。 身体的原主人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是水母,是死过76532次后来又在陆地上实现了第76533次分化的浮游生物——是借人类之躯上岸的异种,而不是苟且偷安攫走了水母生命的人类! 这一刻,塔齐欧终于能够张开嘴巴。只是,他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在水里自由地呼吸。 恐怖的水压一瞬间夺走了他的视觉和听觉。 血液从耳道涌出,在附近扩散开来。那双手臂狂乱地挥舞着,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两颗眼球。他抓住它们,用力一扯,将大脑里的那部分肌肉连根拔起。他丢掉它们,开始发疯地抓挠着自己的身体,直到血肉塞满指缝,甲盖掀开,露出跳动的肌群。 残存的意识撕咬着他的灵魂—— 小鲸鲨没有救过他、巴维尔缝制的鞋依旧会穿在他父亲的脚上、莫里斯也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他只是一个遇难的人类,一个被自然界抛弃的可怜家伙,一个自私地窃走水母生命却依旧无法存活的窝囊废。 无望。 徒留无望。 他在无望中努力求生,就像在无望中接受死亡。 无望中,塔齐欧渐渐恢复了视力。 此刻,他眼前不再是海神和水母。 是人类。 一个坐在他身上的人类——那位管家,正用肥胖油腻的双手掐着他的脖子,妄图置他于死地。 他这才发觉刚刚那是鬼菌毒素引发的后遗症。 惊悚,实在是太惊悚了。当初不过是在树林里捡起这样一枚野生菌闻了闻,就让他足足昏迷了九十多天。谁承想时隔数月,毒素非但没被排尽,还险些颠覆了水母的自我认知! 塔齐欧看着这只要杀他的人类,没有挣扎,也没有哭泣。一阵窸窸窣窣,毒丝越过被窝里的手稿,深深扎进管家的后脖颈。 它们操纵人类按照人类自己的记忆走进浴室。 “莫里斯,我们的管家在浴室里自杀了。”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