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春刀》
1. 罪女
京城,乌衣署。
卧房漆黑,屋外风雨雷动,榻上的男人微微皱了眉头,难得的休沐日,却被雨声搅得不得安宁。
门扉从外面被人叩了三声:“陆大人,您歇下了吗?”
大半夜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男人没忍住,轻轻“啧”了一声,信口胡说道:“睡了,是掉脑袋的事儿吗,不是就放到明天。”
门外的霍亦叹了口气,继续敲门:“知道您每逢雨天都睡不好,开门吧,真是急事。”
自霍亦进乌衣署,多年来就一直是陆骁的副手,对于陆骁平日里的习惯,虽没到他放个屁就知道屁股往哪撅的程度,也算了如指掌。
陆骁起身点了烛火,懒散地找了件外衣披上,刚推开门的一瞬间,寒风就挟着冷雨涌了进来。
“怎么了,谁的事?”
陆骁问道。
他正散着长发,面容清疏,但毕竟是成日同刀剑打交道的乌衣副史,夜色之下眉目难免添了几分凛冽之色。
霍亦仔细环顾四周,低声道:“沈济棠。”
“扶灵香那案子?”陆骁愣了下,眉头一挑:“那姓刘的完蛋少爷不是想借此事向皇上邀功一笔,自告奋勇一直查着吗,怎么,又出岔子了?”
霍亦:“刘成瑾不知道从哪得到消息,说是沈济棠今夜离京,半个时辰前便动身去东南方向山道了。”
陆骁问:“他带了几个人?”
“算上他自己,不过三人。”
“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爹把他塞进乌衣署,他可曾在这儿安生过一天?”
陆骁神色肃穆,顿时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跳得厉害,厉声道:“蠢货,我看他就是想找死!”
霍亦闻言,不禁面露难色:“雨太大了,陆大人,就算快马加鞭赶过去也不一定来得及。”
“备马,去收尸。”
陆骁拢好衣衫,走向雨中,伸手将长发束起,冷冷地说:“扶灵香一案在朝廷眼里可算头等大事,择日就让皇上给他封个谥号,告慰天灵。”
东南山道上,一道白光劈开夜色。
雷声入耳,霎时间天河倒泻,将骑马赶路的二人浇了个彻底。
沈济棠摘下幂篱递给身后的人,来不及在乎倾落在脸上的瓢泼冷雨,只是一抖缰绳,用力踢了一下马腹,直冲前方的山路。
面色苍白的女子接过幂篱,迟疑了一下:“不怕被他们认出来吗,你的脸。”
“没有遮掩的必要,已经被他们记住我的样子了。”
雨水呛进嗓子里,沈济棠咳了几声,继续平静开口:“你现在的病情淋不了雨,山径崎岖不平,林小姐,务必抱紧一些。”
沈济棠口中的林小姐单名一个“琅”字,此刻正病殃殃地坐在马上。
林琅揽住沈济棠的腰,笑了笑:“好。”
她知道,自己病入膏肓,这副身体并无所谓淋雨与否,但还是听了沈济棠的话,将那遮雨的帷帽认真穿戴好。
而后,林琅将额头轻轻靠在身前人的肩头:“阿棠,你为什么救我?”
沈济棠一心赶路,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思忖的问题:“你病了,自然要救。”
就像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
能救便救,救不了的,就往后再想想别的法子。沈济棠师承百草阁,十六岁下山济世,尽人事,听天命,从来都是这么做的,没什么好说的。
林琅沉默地笑起来,唇边泛起苦涩,继续问:“阿棠,你要带着我去哪里?”
沈济棠回答:“先找个客栈落脚,医你的病,等你身体好些,再往南边去。”
说完,熟练地策马扬鞭,青骢马载着二人穿过丛林,踏进湿泞的泥地里。
马背颠簸,林琅虚弱地闭着眼睛,方才着了凉,还呕了血,身上很冷,沈济棠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几丝颤抖:“……南边吗,梧州,这个地方好不好?”
雨下得更大了。
“哪里都好。”
沈济棠的目光穿过雨幕,紧盯着前方曲折的山径,她神色淡淡的,看起来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要是个陌生的地方,不会再有人认出我的地方。”
林琅的额头继续抵着沈济棠的肩膀,依旧笑着,不知在笑什么:“那若是有人拦你呢。”
沈济棠闻言,微微一愣,但反应得极为迅速,当即俯身勒马,调转马头,下一秒,一支银箭精准地蹭着她白汝瓷似的脸侧飞过,插在身后的树桩上。
风声过耳,沈济棠的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闪过零星寒意,天降霜雪的一瞬。
“拦我?”
沈济棠抽出腰间佩剑,抬手击飞第二支飞来的白银色箭矢,冷冷一笑:“那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接连放空两箭,丛林后的人暂时停止了动作。
冒着大雨,沈济棠抬起头看向前方,只见三个覆面的黑衣人走出来,死死地挡住了这条狭窄的林间山路。
沈济棠骑在马上,双指抹去剑上的雨水,神色漠然,像是对身临的险境丝毫不意外。
中间那位男子缓缓摘下面罩,一张让人记不住的脸,黑发玄衣,几乎与无边的夜色融为一体,沈济棠眯起眼睛,看向他腰间束带上的鸦鸟纹,瞬间了然。
——乌衣卫。
天子特设,国之暗器,奉命缉查一切寇贼奸宄。
乌衣使者通常形迹不定,但以真实身份现身之时,衣身会绣有鸦鸟纹,以示皇帝御令。
“站住,沈济棠。”乌衣使者立于马前,嗤笑一声,改口道:“不,该称呼你沈妖师才是,你畏罪逃离京城,奔波至此,这一路,心中可曾有半点愧意啊?”
沈济棠坦然地看着面前的人,眉目纹丝不动,淡淡道:“我无罪,亦无愧,你们既然赶尽杀绝,我便只能走。”
“呵,笑话!”
见沈济棠神色平静,乌衣使者当即变了脸色,怒斥道:“你与黑市私通,大量兜售扶灵香,成百上千的百姓被你残害,变得精神恍惚,不人不鬼,怎么,沈妖师,你自己的所作所为,竟全然忘记了吗?”
“黑市上的生意,我并不知情。”
“是吗?”乌衣使者大声笑道:“所以,你这是承认扶灵香是出自你之手了?”
“前人在书中记载,它叫屠春草,不叫扶灵香。”
沈济棠的双眼清寂,如同融化的雪水,无波无澜地注视着对方,认真解释道:“它生来便长在山涧,与你与我都没有任何关系,扶灵香,那是你们给它取的名字。”
“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了,沈济棠!你不是自诩医者吗,真是好一个医者仁心啊,难道听不见那群被你残害之人的哭声?”
医者仁心?她何时有过这种东西。
沈济棠闻言,轻轻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让他们哭的人,可不是我啊。”
他们哭的是世道,是眼下这摇摇欲坠,千疮百孔的世道。
所谓“扶灵香”,于沈济棠眼中只不过是一味药草,将其晒干后研磨成粉末在炭火上薰点,对于剖腔之术有镇痛的奇效,而落到贫苦百姓手里,却成了麻痹神智的“灵药”。
但那与我有什么干系呢,沈济棠不解。
一个人来到世上,汲汲于生,汲汲于死,不愿受苦罢了,又有什么好指摘的?
只是,这些话还未说出口,就见乌衣使者取出藏于袖口中的短刃,一踩树桩,借力飞身而上,刀剑几乎逼近沈济棠的眼睛。
受惊的马踉跄了一下,摇晃不定。
沈济棠动作极快,先稳住缰绳,一边伸手护住身后的林琅,持剑抵住对方的进攻。
铿锵交击,剑影快得刺目。
见状,乌衣使者笑了:“沈妖师一介女流,身手倒是不错。”
“因为,毕竟是一介女流嘛。”
冰冷的雨水早已湿透沈济棠的衣衫,夜色之中,她的脸被狂风吹得惨白:“从小师娘就告诉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是没有办法安然无恙地在这个地方活下去的,那时候我还觉得奇怪,直到下山之后的这两年,我才终于明白了。”
回忆起过去还在山中的光景,沈济棠的目光松弛了些,但也只是一瞬,马上就再一次变得凌厉起来。
大雨纷落,模糊了远方的山路。
“黑市里流通的扶灵香与我无关,我不会随你们回去,更不会遂了朝廷的愿,让自己成为平息这场纷乱的祭品。”
嘈杂的雨声中,沈济棠的声音冷清:“我说完了,请将此话转达给你所效忠的那位皇帝。”
乌衣使者无言,冷哼一声。
“我的双手从不沾血,今夜我也不想破戒。”
白刃上淌着雨水,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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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棠收起配剑,平静地说:“江湖路远,再见。”
再次望向面前的人,却见乌衣使者的眼中依旧泛着寒意,看起来蓄势待发,并不打算就此收手。
“沈济棠,我承认你看清了许多事。”
乌衣使者意味深长地轻叹一声,目光锐利,像是剜心钻骨的刀:“但是,毕竟还是个刚入世的年轻人啊,在有些事情上,你又未免太过天真。”
沈济棠再一次握紧了剑柄。
紧接着,就听乌衣使者厉声道:“取她首级,今夜,我就要回京复命!”
听到号令,其身后的刺客迅速拔出利剑,训练有素地扑向马上的二人,沈济棠一拉缰绳,试图骑马给自己和身后的林琅撞出一条活路。
不过,毕竟是人称国之暗器的乌衣卫,身手极为敏捷。
一名刺客直接翻身上马,手中的刀尖对准了沈济棠的脖颈,几乎马上就要割开她的喉咙。
沈济棠仰身闪躲,身影摇曳,抬剑将刺客手中的匕首击落,一掌将其推开。
刺客摔落马下,刚想爬起身,却见沈济棠掉转马身,面无表情地纵马倾轧过来,马蹄狠厉地踩在刺客的小腿上,从胯骨到腰椎,“咔嚓”几声,接连碾断,刺客口中淬出黑血,无助地睁着双眼,不再动弹。
眼见着折损一个帮手,乌衣使者不免愣了一下。
他今夜临时得知了沈济棠的下落,本想着她不过是个整日与药草打交道的女眷,才只带了两名刺客匆忙来到这条南下的必经之路截堵,却险些栽了跟头。
另一名刺客倒仍不准备停手,找准时机向二人的背影又射一箭,沈济棠听到身后尖锐的银箭卷着风雨的声音,警觉地侧身,伸手护住林琅的脑袋。
林琅被沈济棠揽着肩膀,马上就听到了衣帛破裂的声音。
血腥味在雨中逸散,林琅抬眼,果然看到沈济棠破碎的衣袖下露出一道淌血的伤口。
林琅问:“你受伤了?”
沈济棠轻轻咬牙,没说话,等确认了那支箭上并未裹毒,才用力将手中的佩剑朝那名刺客的颈处甩去,一道剑影掠过,锋利的剑刃切开了那人的皮肉,血花迸溅。
就在这时,乌衣使者才趁机拽住马身上的绳索,刀尖逼近沈济棠的眼睛。
沈济棠刚对付完上一个刺客,没来得及反应,此时更是手无寸铁,存亡之际,就在她即将被那匕首刺进天灵时,男人却不再动弹了。
乌衣使者目光涣散,仿佛失去了力气,仰落着摔到地上。
沈济棠连忙看向那副崭新的尸首,男人的颈后深深地插着一支青玉色的簪子,鲜血汩汩涌出,看来是一击毙命。
“解决了,阿棠。”
林琅笑着开口,刚刚摘了簪子,幂篱下的盘发散落肩头。
沈济棠迟疑地看向林琅,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谢:“嗯,多亏了你。”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落到林琅耳朵里突然多了几丝意味深长。
扶灵香之事在皇帝面前掀起了不小波澜,沈济棠本想先在京中藏匿,却偶然遇见这位身世迷离的林小姐,因为要与病人同住,出行、寻药难免惹人耳目,担心暴露行踪,才决定趁着今夜启程南下。
而也就是这么巧,乌衣卫就像是掐准了时间一般提前埋伏在了路口,如果不是对方只来了三人,自己又尚有些保命的手段,恐怕今夜就要葬送在这里了。
沈济棠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却并无心挑明。
——人与人之间,机缘种种,恨她的人太多太多,倒也不差这一个了。
沈济棠直接跳下马,从乌衣使者脖子后的伤口处取下那支玉簪,就着冰冷的雨水用衣袖擦拭干净,伸手递给林琅。
林琅扬了扬唇角。
僵硬的笑容像是被看穿后的窘迫,林琅试探着问道:“阿棠,你还要带我走吗?”
沈济棠点点头,没什么情绪,轻声回答:“要走。”
她温柔地安抚那匹青骢马的脸侧,随后重新上马。
夜雨未停。
“还不动手吗,陆大人?”
婆娑的树丛遮掩了几个挺拔的身影,副手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小声问:“要不要现在追上去?”
陆骁正倚在树上抛玩着手上的蝴蝶刀,闻言,他看向那个冒雨向南而行的背影,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2. 林琅
“放心吧,跑不远的,总得找个地方先把气儿喘匀了,别吓着她们。”
陆骁漫不经心地半蹲在地上检查尸体,抬眼就看见那把遗落在不远处的长剑,挑唇一笑:“你瞧,剑都扔了,或是觉得今后一路康庄道,再也用不上了?”
霍亦笑道:“应该是慌不择路了吧。”
那支抹过敌人脖子的白刃沾了血,陆骁弯腰将剑拾起,借着雨水洗去剑上的污痕,没说话。
“陆大人,下一步该怎么办?”
“当然是给刘成瑾收尸啊。”陆骁轻嗤一声,不知是有意没意地踢了一脚地上的尸首:“他爹那么疼儿子,总不能让人家死不见尸。”
大概是雨夜风冷的缘故,霍亦不禁抱着胳膊瑟缩了一下:“那沈济棠呢?”
“她是皇上钦点的朝廷重犯,如今却畏罪逃离京城。”
陆骁笑着说:“姓刘的出师不利,惨遭沈济棠毒手,我总得亲自替皇上做事,顺便替我那可怜的手下寻仇吧?”
霍亦问:“陆大人是打算做什么?”
“刘成瑾殉国,你持我令牌,先替我将此事如实上报。”
陆骁跃身上马,将腰间的牌子解下扔给霍亦,随后慢悠悠地将那柄无鞘的白剑系在马身的绳索间,轻轻扬起下巴:“沈济棠南下逃亡,此案关乎数位百姓生计,不得有半分闪失。明日我会亲自寄书于皇上,百日之内,必将此人归案京城。”
听完这冠冕堂皇的说辞,霍亦愣住,疑惑地看向陆骁:“哈,百日?”
堂堂乌衣卫副使,天子亲封的名讳,刀光剑影中过滴血不沾衣的本事,抓一个为了逃命连佩剑都丢了的江湖医女,何需用上百日啊?
陆骁眼中带笑,一脸无所谓地说道:“只要皇上信了不就行了。”
霍亦迅速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悄声试探:“您跟我说实话,还是为了那件事吧?”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我回来请你喝酒便是。”
陆骁微微挑眉,毫不避讳:“十几年前的案子了,不能总在心里记挂着,我也想有朝一日,能在这样的雨夜里睡个好觉啊。”
月光落在衣衫领口的鸦鸟纹上,也将男人深琥珀似的凤眸映得少了几分锐利之色。
“……好了,都交代完了,我该走了。”
陆骁终于正色,语气里多了些认真:“都说皇上老糊涂了,其实他又何尝不懂,一个沈济棠如何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在拿她替谁当幌子。”
霍亦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我会替你留守京城,从南巷开始,逐步摸查。”
“别忘了查查那刘明昌,明知乌衣卫平日里都干的是什么营生,还偏要把儿子送进来送死,建功立业?我才不信。”
霍亦:“是。”
陆骁笑道:“多保重。”
最后,他挥了挥手,牵起缰绳策马扬鞭,霍亦轻叹一声,在夜色中俯身拜别。
沈济棠寻到客栈时,已经是次日。
天光放亮,在大雨中奔波了一夜,马也早就跑累了,绕着客栈门前的水井慢吞吞地兜圈子,像是想讨一口水喝。
沈济棠揉了揉马耳,眉眼倦怠,强打起精神含笑问:“饿了?等我先安置好林小姐。”
林琅在沈济棠的肩膀上伏了一路,也刚悠悠醒转,抬起头将这陌生的景色环视了一圈,准备下马。
只是这副身体实在欠安,下起马来十分吃力,沈济棠也是这时候才注意到,这位林小姐已经虚弱到连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看来昨夜那一簪子几乎是用尽气力了。
她递出手,先扶着林琅安稳落地,又找了个隐蔽一点的树下将马拴好。
这里是乡野边郊,人烟稀少,再加上深秋已过,马上就将是一场难挨的冬天,狂风每次刮过都像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一样,冷得要命,所以就更见不到几个人影了。
一连几日都没见到旅居的客人,如今突然听到声响,客栈的老板连忙热切地出来迎客。
见到二人全然湿透的衣衫,脸上掩不住惊讶之色:“两位贵客这是从哪里过来?”
沈济棠随口编了个来处:“覃庄。”
老板:“哎,做什么搞得那么急?身上都湿透了。”
沈济棠面不改色道:“昨日族中来信说长辈过世,只好连夜赶路,不巧遇上大雨,淋了一路,先来您这里歇歇脚。”
说完,从马背上解下行囊,将银钱递到老板手中:“我想借灶房煎一下汤药,顺便再麻烦您帮忙准备一个烤火的炭盆,暖暖身子。”
老板是个实心眼的,看着面前两位衣着单薄的女子只觉得可怜,于是没再多问,连忙应声:“好,姑娘们先去二楼随便挑间厢房吧。”
沈济棠点点头,温言道谢。
进了厢房,沈济棠把行囊里唯一一件还算干爽的衣裳给了林琅。
“先换上吧。”沈济棠提醒道:“你的身体撑不住的。”
林琅接过来,但却没有换上的意思,只是倚在床栏上用棍子拨弄银盆里的碎炭,偶尔侧目望去,能看见沈济棠给自己包扎好了伤口,正在安静地收拾那几包随身带来的药草。
被大雨淋了一夜,沈济棠的长发湿漉漉的,难免狼狈,然而神情却淡得像水。
此情此景,林琅觉得有点好笑,终于忍不住问道:“还不跑?”
沈济棠没抬头,专注地分拣药材:“嗯。”
在温暖的房间里歇坐了一会儿,病骨支离的林琅稍微有了点精神,声音也抬高了几度:“你不怕吗?乌衣卫截杀失败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京城,或许明天,甚至今天,他们就会追过来。”
沈济棠又轻轻“嗯”了一声:“至少过了今夜吧,等你喝了药,睡一觉。”
林琅的语气冷下来,这次也不再将沈济棠唤作阿棠了,直呼其名道:“别卖关子了,你分明知道是我把你的行踪告诉了乌衣卫。”
“那又怎样。”沈济棠说:“你已经给了他们好处,他们就算追到这里来,也不会杀你。”
林琅被噎了一下,没说话,沉默地看着她。
直到挑选好今日的用药,沈济棠才站起身,看向林琅那双情绪复杂的眼睛,继续平静地说:“所以你根本不必担心,为何执着问我呢?”
说完,微微笑了一下,像是秋风穿堂而过:“我先去煎药了,林小姐。”
眼前人的这副“半通人性”的样子到底还是把林琅气笑了,她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开口:“沈济棠,也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个不食烟火的疯子啊。”
沈济棠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林琅注视着沈济棠没有波澜的眼睛:“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么又是为什么还愿意救我。”
“昨晚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沈济棠疑惑地挑起眉头,不厌其烦地再次回答:“你病了,自然要救。”
果然又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林琅无奈地摇摇头,笑着道:“哈,你看,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昨夜那个乌衣卫嘲讽你、挖苦你医者仁心的时候,我就想替你辩解,你沈济棠下山济世可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天地良心,只是遂了自己的道理。”
沈济棠没有否认:“不该如此吗。”
林琅说:“不该,在世人眼里,人分善恶,也应该爱恨分明。”
她苍白着面容,仔细看着面前这个也算相处了好些日子的恩人,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几分:“阿棠,我问你,你救我,我却背叛你,你想杀了我吗?”
“想过。”沈济棠认真地回答:“昨夜我本以为你会动手,但你还是帮了我。”
林琅又笑了笑,虚弱地咳嗽几声,等到缓过气来,又继续问她:“那你喜欢过谁,恨过谁吗?你会恨我吗?皇帝想让你回京认罪,他们喊你妖师,想让你死,你会恨他们吗?”
沉默地听着林琅接二连三的质问,沈济棠的眼中像是覆了一层迷茫的雾霭。
奔波一夜已经筋疲力尽了,她靠在桌边垂眸看着林琅,眉眼间缠满了疲惫又困惑的神色,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会想出这么多的问题。
也不止是林琅,好像下山之后,遇到的每个人都是这样。
他们似乎总是想要抓住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了爱,为了仇恨,为了仁义,甚至朝闻道夕死可矣。
可是人到底哪里需要那么多的意义。
“为什么要恨?”
沈济棠慢悠悠地说道:“我下山济世,只做应做之事,不与任何人有过瓜葛。”
林琅莞尔,轻声说:“不可能的,阿棠,人是不可能独活的,一个人活在世上,会爱,会恨,这是人之常情,你下山不过两年的光景,这里和山上不一样。”
“那你呢?”
沈济棠又开口问道,神色很认真:“你也是因为恨我,才出卖我?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是因为扶灵香吗?”
林琅苦笑了一下,羸弱的声音里含了歉意:“我不曾恨过你,这一切皆是我之过,是我为了执念一时鬼迷心窍,出卖了自己的恩人,对不住。”
说完,林琅强撑着起身,缓缓欠身,毕恭毕敬地给沈济棠施了礼。
沈济棠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不去看林琅那副弱柳扶风的身体,淡淡道:“不必这样。”
这个世道,好像无论是何等身份,无论做什么都要这样。
问好要行礼,道歉也要行礼,奴仆见了主人要行跪礼,孩子要向父辈叩首,全天下的人又都要三叩九拜那个皇帝,沈济棠想起自己从前救了人,那些大病得愈之人也总是跪在地上向她磕头道谢,嘴里喊着什么“无量天尊”。
许久,余光瞥见林琅坐回了床边,沈济棠才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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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问:“既然不是因为扶灵香,那是因为什么?”
林琅道:“我在找一个人。”
沈济棠若有所思:“用我的行踪作为条件,乌衣卫会帮你找到那个人。”
“嗯,我原以为我想找的人也在乌衣署,可是那一天并未见到,反而被昨夜前来围堵你的那名使者要挟。”
林琅坦然地说:“他承诺了我,待我助他将你归案,就带我去见他。”
沈济棠了然,无所谓地开口:“既然如此,为什么又毁诺了呢,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到底是狠不下心,也舍不得你嘛,阿棠。”
听着不合时宜的玩笑话,沈济棠漫不经心地白了林琅一眼,然而下一秒就被她捉住了濡湿的袖口。
林琅的唇边多了几丝自嘲的意味,气若游丝,终于神色认真起来:“我终归是要死的,用我这个苟延残喘之人的一己私念,去换你的命,未免太不值当了,等我下了地狱,阎王爷可是要找我对账的。”
沈济棠摇摇头:“人死灯灭,这世上没有神仙阎王。”
“如果真的能人死灯灭就好了,但是他们都说,人死了之后要过葬头河,走一座桥,喝一碗汤,然后再去这世间走一遭。可我不愿意。”
林琅的声音颤抖,手紧紧地攥住了沈济棠的腕子,像是想要最后再用力地抓住些什么:“……太痛苦了啊,阿棠。”
沈济棠沉默地回握住那双冰冷干瘦的手。
对于这里的很多人来说,活着都是一件太过痛苦的事情。
沈济棠遇见林琅是在仲秋夜街头,她那时就已经身患重病了,因为问遍了京城能问的医生,清楚自己药石无医,于是散尽身上为数不多的银钱悉数给了卖艺的乞儿。
沈济棠把她带回去,一口一口的汤药喂下,硬是又把那条将绝的命吊了许多时日,直到今天。
她知道,林琅一生未曾有过多少无忧无虑的日子。
五岁那年,林琅的父亲在朝中疑遭陷害,一把大火把林氏亲眷的尸骨都留在了故乡,有人把她从火场里救出来,相依为命了一段日子,可惜没过多久,为躲避追捕,两个人再次失散了。
那时林琅不过垂髫,从此一人独自漂泊。
“我要找的人就是他。”
“他原是当初母亲常常会去遗孤庵照看的孤儿,比我大上几岁,单名一个‘骁’字,那是母亲给他取的名字。”
“前些日子,我偶然见到乌衣卫的行队,匆匆而过,但那双眼睛很是熟悉,也是那时我才兜兜转转知道,或许他已身在乌衣署。”
“我与他之间,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
“其实若不是那日偶然遇见,我早就已经忘了他的样子了,说不定,他也和我一样,对过去的人和事早就记不清了,可是那个时候,我却还是很想找到他。”
林琅说着,渐渐红了眼眶,一滴温热的泪水突然落在沈济棠的手背上:“……人之将死,就总想着善始善终,寻个归处啊,在这个世上,除了母亲留给我的那支簪子,就只剩下他。他们是我与过去最后的联系了。”
沈济棠静静地望着林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试着轻声道:“我会救你。”
这句话说出口,却并不像是从前那般坚定。
一名医者,总能在病人的脸上读出些什么,沈济棠看向林琅那双悲怆的眼睛,死寂的目光像是飞蛾伏火,在反复说着,“放我走吧”。
“我就快要解脱了,可是你要怎么办呢?”
看着女子脸上始终如同瓷偶一样的木然的神色,林琅苦笑着感叹:“从前他们将你当神佛供奉,如今视你为妖师恶鬼,你今后又要怎么办呢?”
要怎么办呢,下了山的弟子是不能再回去的。
那就只能一直逃,一直逃。
逃到一个没有人能认出自己的地方,或许还要再换一个无人知晓的名字。
沈济棠坐在林琅身边,低敛双目,让她尽可能地靠着自己的肩膀,还能省些力气。
林琅又喋喋不休地说了很久。
直到嗓子都喑哑了,用尽力气了,弯腰呛出一口血,沈济棠连忙拿着帕子去擦林琅殷红色的唇角,却被她伸手轻轻挡开。
林琅深切地看着沈济棠,留下最后一句哀叹:“……阿棠,你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下山呢?”
寒凉一夜,乌衣卫没有追上来。
林琅含笑睡了一觉,也没有再睁开眼睛。
依着林琅的意思,沈济棠替她在十八里之外的沂水做了简葬,衣身焚尽,只留下了那支青玉簪。
“好了,都结束了。”
最后回望一眼那座早已消失在无数远山之后的皇城,沈济棠自言自语地说:“又要一个人上路了。”
天际间,仿佛雪霁初晴。青空乍现。
3. 新居
梧州,桐花镇。
桐花镇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夏天清爽,冬日温凉。
刚过了大年初三,小镇仍被欢天喜地的气氛笼罩着,门前的桃符都焕然一新。青石板上,胭脂色的碎纸屑散落一地,风一吹,就被卷到了水面上。
“哎呦,这可真够难看的。”
胭纸屑在河水里泡了好几天已经褪了色了,漂在水上的,糊在桥底的,看起来实在是扎眼。
提着竹篮子的妇人路过孙家门口,哀声叹气地抱怨:“孙小公子呀,你说你们家大业大的,就不能叫个船去把那纸片子捞捞?”
全镇的人都知道,这种话要是跟别的富家子弟去讲,绝对是一个正眼也捞不着,说不定还要被骂得狗血喷头,但是“孙小公子”无所谓。他是镇上孙员外的小儿子,大名孙言礼,为人大咧咧的,倒欠祖上八百个心眼子,只要顺着毛捋就没半点儿脾气。
此时孙言礼正穿着新年刚做的镶金线的月牙白锦袍,站在府门前挂麒麟绣,闻声回头,冲着面前的妇人就是傻笑,阳光下露出一口白牙。
“记下了,张婶。”
孙言礼说:“不过我这会儿忙着呢,等晚上大哥回来我跟他讲。”
妇人也笑开,盯着那门楣上金光闪闪的麒麟绣问道:“是大少夫人要生了?好像也没到日子呀。”
孙言礼挂好绣布,左看右看地端详着那流苏和针脚,简直满意得不得了。
“没到呢,我先挂上,图个吉利。嫂嫂身子弱,这些日子一直吃药调理,大哥让我今天再去请大夫过来,看看用不用换个方子。”
张婶听到这话,却捂嘴笑,眼中尽是揶揄之意。
“当真是你大哥说?我才不信呢,肯定是你自己想去请皖陶医馆的那位林小姐。”
桐花镇不算大,就连镇上哪一户养的母牛下了崽子、哪家的小鸡被黄鼠狼叼走了这种小事都会人尽皆知,何况是多了一位水灵灵的年轻姑娘。
一个月前,邻郡因一场风灾断了水和粮,一时间桐花镇突然涌进来几十个流民,那位身世迷离的林小姐就随行其中,骑马载着一位腿上生了冻疮的小女孩,说是偶遇。
然而等到好善乐施的孙员外安置好流民,林小姐也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直接用一百两银子盘下了镇上一家无人问津的旧药铺,就连牌匾都已灰尘遍布。
后来,药铺经她之手修整几日,便成了如今的“皖陶医馆”。
“才没这回事!”
心思被戳中,孙言礼一下子涨红了脸:“……再乱讲,您自己下河去捞纸片吧!”
“你看看,怎么还嘴硬呢。”张婶见孙言礼如此,更是来了兴致,甚至开始为他“精打细算“地考虑起来:“只是那位林小姐吧,虽说人长得好,医术也好,但平日里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看着有点像——”
“像什么?”
张婶捏着下巴想了想,诚恳地说:“像过年的时候,摆在台子上的瓷偶娃娃,总让人觉得冷淡淡的。”
听旁人这么一说,孙言礼顿时急了,连忙替林小姐辩解道:“她只是性子腼腆,不爱与你们这些陌生人亲近,但见了我就不一样了!”
张婶眼睛一亮,好奇地问道:“怎么就不一样了?”
孙言礼挺直了腰板,清清嗓子,一脸的骄傲:“前几日在府上,她对我笑了一下。”
……这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张婶张了张嘴,因为担心孙言礼又让她自己下河捞纸片,只好欲言又止。
“坏了,不该跟您说这些的,总之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您可别出去到处瞎嚷嚷。”
突然想到张婶平日里是个嘴不爱把门儿的,孙言礼一拍脑袋,心中懊恼起来。
小少爷整理好衣襟,将那精工细作的的袍裾一甩,潇洒地登上了停在门口那辆镶金的马车:“总而言之,我先去接林小姐了,天气冷,您快请回吧。”
那马跑得飞快,或许是知道主人见人心切,蹄子几乎倒腾出残影,不到一刻钟,就拉着车子停在了皖陶医馆的门前。
还没下车,孙言礼就先掀开车帘,远远望见一位白衣的女子正执卷坐在药台前。
那位林小姐,头上只梳了一个松散的盘发,发间一支青色的玉簪刚好与领口的青竹纹相映成趣,而脸上那清冷的神色正如张婶所说的一样,像个没有灵魂的瓷偶。
听见勒马停车的声响,林小姐微微抬眸。
然而刚用余光扫到那辆眼熟的马车,她就迅速低下头,心里悄悄嘀咕着:“……得想办法早早还上那百两银子。”
若说她能盘下这间无人问津的药铺,还全靠孙言礼接济。
上个月,她两手空空来到桐花镇,正思忖如何盘下药铺,孙言礼却出手大方,自告奋勇借她一百两银子,说就当作是给他那位孕中大嫂请大夫的诊金。
不过也是自打那天开始,这游手好闲的少爷就三天两头坐着那辆奢侈又风骚的镶金马车过来请她出诊,风雨无阻。
……而他口中那位“身子虚弱”的嫂子。
前几天除夕夜,林小姐还分明看见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在街上和一群孩子玩摔炮,捏着个豆沙包吃一会儿笑一会儿,沉甸甸的绣球能被她一脚踢飞几十米远,铁杠铃一般的笑声,与孙员外从城里搞来的花炮“天马流星锤”相比根本不遑多让。
脚步声打断了林小姐的思绪。
孙言礼轻快地进了屋子,冲着林小姐“嘿嘿”一笑:“见过林姑娘。”
林小姐翻书:“夫人今日怎么了?”
孙言礼挠了挠头,苦思冥想一番:“我嫂嫂,她好像是有点儿害喜。”
已经听惯了孙言礼编出来的五花八门的病症,林小姐倒也不屑再多问,慢悠悠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病情,神色平静,再次确认道:“八个月,害喜,确定吗?”
孙言礼倒没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乐吟吟地点头:“对,害喜,有大碍吗?”
林小姐懒得拆穿:“……只是小恙。”
皖陶医馆说是医馆,但曾经只是一间宽敞些的药铺。
林小姐接手不过三十几日,平日里并没有装点门楣的兴致,后院的两间房也没腾出时间来收拾,仅用一张竹纹的垂帘隔开了临时的起居室和诊间。
诊间里,摆了几件旧木的长桌和屉柜,布置得空空荡荡,有如林小姐身上的衣裳一般素净,而桌子上除了书纸笔墨,再就只有一个盛着散碎草药的石碾槽。
屋子里比孙府冷得多,孙言礼禁不住受冻,只能像个衣着富贵的苍蝇一样围着桌子不停地搓手取暖:“今日嫂嫂要吃些什么药呀,家里你给的那些都煮着喝完了,用不用再换个方子?话说回来,林姑娘,你开的那几副药真是一点儿苦味都没有,我每次在家里,反而还能闻见香味,你医术真好,真厉害。”
听到这里,林小姐心中暗笑了一下,从药柜里又取了几包平心败火的菊花茶。
孙言礼喋喋不休,却见林小姐始终没说话,一时猜不出其心思,连忙直言:“林姑娘,你还是先随我去府上吧坐坐吧,我其实没有别的意思,都是为了嫂嫂!”
……
皖陶医馆坐落在桐花镇的西南角,到孙府的距离不远也不近,要穿过一条长而热闹的街径,林小姐出门时总习惯戴上面纱,孙言礼之前问过,被她用一句“马车招摇,不喜欢引人瞩目”给搪塞了。
那天孙言礼回去后,就仔细审视了一下刻在车身的那朵镂金牡丹,发现确实盛放得尽态极妍,甚至有点张牙舞爪,于是连夜找工匠将牡丹换成了芙蓉——涟漪洗尽玉脂尘,自守冰心对晓昏。
只可惜是白忙活一场,林小姐后来还是没主动把那面纱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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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马车驶过镇上生意最红火的庆云酒楼,已过晌午,难得稀稀落落的没几个客人,因为是过年的缘故,这几天酒楼还特地在门口支了个卖松醪酒的摊子。
孙言礼拨开车帘,冲着坐在酒摊旁打瞌睡的年轻男子打了个响指:“陆小二,你又偷懒!”
马车停了下来。
一路上都在出神的林小姐闻声侧目,目光随着孙言礼一起向窗外看去。
被唤作“陆小二”的男人被喊得一个激灵,他刚从睡梦中转醒,懒洋洋地抬起头,看见是孙言礼,又若无其事地再次闭上眼睛。
“嘿!你还睡?”
孙言礼简直气得要命:“为了给你找个活干,让你有口饭吃,小爷我之前可是跟李老板说尽了好话,你就这么表现的?你让我的脸往哪搁呀!”
陆小二揣着胳膊,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理不睬。
不过即便是蜷坐着,也能看出此人腰窄腿长,身形挺拔,午后的日光落在他眉目轻阖的脸上,将宛若刀刻的五官也衬得和煦了些。
林小姐望向那张陌生的脸,盯了许久,若有所思。
她很小声地问:“这个人是谁?”
听见这静水流深的声音,孙言礼的脾气顿时消了一半,喜笑颜开:“流民,应该也是从邻郡过来的吧,一个月前同你一起过来的,你没印象吗?”
林小姐一语不发,沉默地摇摇头。
孙言礼笑着说:“不记得也正常,你刚来的时候看着要比现在疲惫多了,还要记挂着伤患,自然无心顾及旁人。”
大概是听到了孙言礼在谈论自己的身份,陆小二终于睁开眼睛。
他伸了个懒腰,继续没骨头似地坐在摊子前,也是这时他才看到马车里还坐着另一个人,那女子乌发雪衣,用白纱遮了面容。
陆小二看向林小姐,眉头轻挑:“我记得你,那天见你骑在马上。听说你是个大夫?”
二人平静地对视。
日光下,男子的眼睛看起来是微深的琥珀色。
林小姐的眼神安然无波,却下意识将手中的茶包攥得紧了点,她知道,自己的小半张脸已全然落入那男子眼中,根本避无可避。
“问什么问,有你什么事儿!”
不过还未等她开口回答,孙言礼就眼疾手快地拉上了半面车帘,把本就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的心上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陆小二翻了个结结实实的白眼,又揣着胳膊别过头去,深觉无趣:“不问,不问行了吧。”
孙言礼:“切,这才像话。”
“我说啊,这个人也真是的,明明有手有脚,长得、长得也还算说得过去吧,有鼻子有眼的,怎么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懒呢?”
孙言礼嘟嘟囔囔,像是认真和林小姐告状似的。
林小姐依旧没说话,似乎对眼前的场景毫不在意一般,孙言礼怕她是等得不耐烦了,只好探出头来,又冲陆小二喊道:“喂,你等会儿记得拿上三坛松醪酒送到孙府来,我爹明日要开宴。”
那个陆小二,不知从哪拽了根草,叼在嘴里,伸出手:“给钱。”
这副吊儿郎当、毫不客气的模样又给孙言礼气得够呛,再看看那张“还算说得过去的脸”,顿时更气了,从兜里掏出一袋碎银子就往陆小二身上砸:“好你个陆小二!把小爷我当什么人了,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们家的名号?堂堂桐花镇首富,还能少了你的钱不成!”
陆小二只是微微地探身,顷刻间,“咣啷”一声,沉甸甸的钱袋就落入了他的手中。
“那我可就全都笑纳了,首富。”
阳光下,他束起的发尾飞扬,笑得恣意:“回头见。”
马夫重新牵起缰绳,车轮转起,林小姐沉静地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的缝隙,不动声色地望着酒摊前的黑衣男子,直到他彻底地消失在视野之中。
4. 一粟
孙家喜欢热闹,宅子就坐落在人来人往的河边。
马车在一座富丽堂皇的门楼前停下,孙言礼识趣,先一步跳了下去,又殷勤地将手递给林小姐,扶她下车。
正月时节,栽在庭院里的江梅和绿萼开得正盛,飘香淡淡,随着河风逸散在院落中。
林小姐平日里往来多次,对孙府的地界早已轻车熟路,于是不等孙言礼指引,就自己提着茶包进了大少夫人的别院。
“嫂嫂,林姑娘又来看您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孙言礼唯恐谎言露馅,抢在林小姐前面闯进内室半个身子,嘻嘻一笑,冲着董鸣玉使了个眼色:“早上听阿燕说您又害喜了,身子可有好些?”
董鸣玉正盘腿坐在榻上掰栗子,见到探进门来的那张脸,咬牙切齿:“……孙言礼,你编瞎话编上瘾了?”
说完,伸手朝小舅子脑门儿上扔了个板栗壳。
董鸣玉面色红润,身着一件胭紫色的锦缎夹袄,领口镶了圈白绒,她本就生得漂亮,随着动作,耳垂上石榴籽似的玛瑙坠子晃了几晃,更是惹眼了。
这个孙言礼,一天到晚拿她当“诗媒子”,编瞎话的本事越发离谱,说给傻子听傻子都不信。
董鸣玉压低了声音,嘴里咬着吴侬软语的强调,语气却恶狠狠的:“我告诉你孙言礼,你再在外边编排我试试,就你肚子里那点儿花花肠子,谁看不出来?我去街上随便抓一条狗过来都能看出来好伐?”
“好嫂嫂,最后一次,今日再给我个面子吧。”
孙言礼的额头被砸出一道红印子,却也顾不上揉了,双手合十,脸上满是恳求之意。
董鸣玉瞪他一眼,一清嗓子,瞬间换上笑意盈盈的神色,温声道:“快请林姑娘进来。”
闻声,林小姐伸手拂开门帘,缓缓走进来,将手中的茶包递给董鸣玉身边的侍女阿燕,而后摘下面纱落座,唇边淡然一笑,一副日落山水净的模样。
见了佳人,董鸣玉心中欢喜,也笑起来。
孙言礼想跟着坐下,然而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就被董鸣玉叫住了,随口一打发:“你大哥回来了,人在西厅坐着呢,方才还问你去哪了,不过去跟他问个好?”
“现在?”
董鸣玉长眉一挑,故意威胁道:“爱去不去,挨揍的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孙言礼撇嘴,面露难色:“……”
最后还是摇头叹气,又回头望了林小姐一眼,只能不情不愿地离开。
孙言礼离开之后,内室终于清静下来。
林小姐怀中抱着阿燕塞过来的手炉,掌心比方才温热了些,认真嘱咐道:“菊花疏肝败火,但夫人毕竟怀着身孕,脾胃虚弱,随便尝尝便是。”
董鸣玉:“我知道,都是糊弄孙言礼的玩意儿,也就他那傻子信。”
林小姐了然,微微一笑:“我先替夫人诊脉吧。”
“今天不做这些,你是大夫,肯定清楚的呀,我身子强健得很。”董鸣玉摆摆手,眸若灿星,十分爽朗地笑起来:“现在家里上下都不让我出门,我一个人窝在府中实在烦闷,今日既然林姑娘过来,我也只想同你说些小话。”
林小姐似是洗耳恭听,平静道:“嗯,夫人请讲。”
董鸣玉放下手中还未剥好的栗子,望着林小姐,温言开口:“一直也没问你,在镇上也待了些日子了,林姑娘可还住得惯?”
林小姐并未多言:“挺好的。”
这话若是落入有心之人的耳朵里,必然会觉得面前的女子不冷不热的,从而心生芥蒂。
但董鸣玉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又早就知道林小姐是这样寡言少语的性情,听到这样的回答并不计较,她笑了笑,继续说道:“林姑娘或许不知道呢,我最近常常听到镇里的人赞叹,说皖陶医馆有位活菩萨。”
林小姐:“夫人谬赞了,我只是个大夫。”
“你帮了镇上不少忙,大家理应款待你,今后若是遇上什么困难,也尽管与我们说便是,我们这一家人向来喜欢多管闲事,你千万不要心有负担。”
“夫人不必太在乎我。”
话音刚落,林小姐看向女人诚挚的眼神,又不忍拂却心意,于是解释道:“桐花镇不一定是我的长居之地,所以,夫人也不用太替我劳心费神。我明白您的好意,只是有些话,我不便多说。”
董鸣玉善解人意地说:“不说就不说,这有什么,既然林姑娘不便多说,那我也不多问就是。”
说完,女人轻叹一声,神色也更认真了些,缓缓道:“……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想同你说的是,言礼。”
林小姐闻言,礼貌地笑了笑,清明如鉴。
“言礼他,肯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你别见怪。”
林小姐点点头:“不曾麻烦过。那日,我能买下医馆,还要多亏孙小公子的照拂。”
“我知道,林姑娘是个聪明人,他的小心思,你肯定也看得出。”董鸣玉担心林小姐不悦,脸上带了点尴尬的笑意,连忙继续补充道:“是啊,这话说出口,确实太奇怪了些……其实,是他兄长见他难得认真,便托我来问问你的意思,想必是冒犯了,我先给林姑娘赔个不是。”
林小姐轻声说道:“孙小公子,是一个善良、赤诚的人。”
她的脸上,看起来并没有不悦的神情,只是淡淡一笑,声如秋水,低敛的双眸中却似乎晦暗不明:“于情于理,我都并非他的良人。”
闻言,董鸣玉愣了一下。
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感觉到,面前神色渊默的女子仿佛与自己相隔遥远,但片刻后,还是迅速收回自己略含疑惑的目光。
“你看看你,怎么还平白说起这样的话来,年纪轻轻的,别那么深沉。”
董鸣玉摆摆手,很是大方地笑起来:“你大可不必顾忌他好不啦,孙言礼就那样子,和他大哥当年追着我跑的时候一个德行,别人越不爱搭理他,他就越爱贴着人家,等他的鼻子在你这儿多碰几次灰,心里自然也就放下了。”
林小姐听得出来,这是董鸣玉为了缓和气氛递来的台阶,顺理成章地接下:“是。”
董鸣玉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帘外却传来脚步声,是大少爷孙言生刚从西厅过来,一身一身藕荷色的梧绸长衫,腰间环佩,丰神俊朗,看起来颇有风度。
孙言生走进来,见到坐在茶台旁的林小姐,客气问候道:“林大夫也在这里啊。”
林小姐点头致意。
也是这时,她才突然想起方才路过酒楼时,听那个奇怪的男子说起过今天下午会送松醪酒来府上,顿时胸中一沉,心里隐隐多了几丝顾虑。
为了提前脱身,避免再与那人碰面,林小姐也借机起身告别。
“既然夫人身体无恙,林某今日就先拜别各位了。”
董鸣玉:“不再坐一会儿了?还是让言礼送你回去吧。”
林小姐微笑了一下,重新将面纱别在耳后:“不必麻烦,我明日有事出行,先去一趟府中后院的马舍。”
皖陶医馆不便养马,那日她来到桐花镇后,就一直随行的那匹青骢马暂时寄放在孙府喂养。
董鸣玉脸上笑眯眯的:“好。”
屋子里的二人目送林小姐离开,孙言生盯着那个白衣的身影,确定人已经走远了,才低低地叹了声气。
“大过年的叹什么气呢。”
董鸣玉挑了挑眉,饶有意味地看向自己的丈夫:我们刚才说的话,你在外面可都听见了?”
“嗯,到底是言礼自作多情了。”孙言生有些无奈地调笑道:“不过你平日里能言善道,方才那会儿为何不再帮那小子美言几句?毕竟是都是少年人,心性不定,说不定还有余地。”
董鸣玉没急着回答,伸手一指茶台,孙言生瞬间会意,倒了杯温水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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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
“没有意义的事,何必去做呢。”
董鸣玉拈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有些怅然,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个林姑娘,她心里藏着事情。”
“夫人是想说她的身世吧?”
孙言生一心只记挂着自家弟弟在姑娘面前那副没出息的样子,脑子一时还没转过弯来:“她来头确实蹊跷,但也无妨,爹娘他们向来不在乎这些,婚姻大事,两情相悦就好,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难免遗憾。”
“哎呀,谁跟你说这个!”
像之前砸孙言礼那样,董鸣玉又随手拿起一个栗子往孙言生身上砸过去,樱唇轻启:“满脑子都是情啊爱的,你们老孙家一脉相承。”
孙言生早就被砸习惯了,躲闪了一下便将那枚栗子捧在掌心里接住,悻悻地给妻子送了回去。
他在榻边坐下,继续问:“……那夫人的意思,还是林姑娘的身份?她今日也是什么都没有说吗?”
董鸣玉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没有开口,似乎默认。
这让孙言生心里稍微有些慌了,追问道:“那是不是得去查一下?言礼就每天这么缠在她身边,狗皮膏药似的,会不会有危险?”
“不必插手,她并无害人之心,我们也不该如此做事,至于言礼,也先随他去吧。”
董鸣玉摇摇头,缓声道:“林姑娘身上虽有无法言说之事,但对待言礼是个极为敞亮的人,况且,不论怎么看,言礼都根本不可能入得了她的眼。”
孙言生:“……哈?”
“别说是言礼了。”
董鸣玉话说了一半,突然看见飘落在棂木上的影子,正月时节,屋外似乎又落了雪,她抬抬手,让阿燕把窗子打开。
这些年都是暖冬,梧州已经很久都没见过雪了。
望向院中不远处的长廊,一身白衣的林小姐沉静而立,旁边站着孙言礼,似乎在陪她看院落里的沾了风雪的江梅。
董鸣玉无奈地笑了笑。
收回目光,叹息似地说着刚才没说完的话:“……世间的爱恨情仇,在她眼里,或许也只是沧海一粟啊。”
廊亭上,孙言礼没忍住,一个喷嚏打破了宁静的气氛,颇有些煞风景。
林小姐转头看他:“下雪了,公子衣裳单薄,还是早些回去吧。”
“不、不用。”
孙言礼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脸颊又微红了些:“我是想问你,明日我爹在府上设宴,你愿不愿意过来?”
林小姐推脱道:“医馆缺了几味药,最近天寒,不便上山,我本打算明日先去城中药商那里采买一些。”
孙言礼“啊”了一声,遗憾道:“这样啊,那真不巧,明日我让人送你过去吧?”
“不用麻烦了,我骑马过去。”林小姐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这几日新年,我没曾来过府上,春骑最近还好吗?”
“春骑”是她养的那匹青骢马。
因为马身青白夹色,如同初春绿野秀,白雪落青山,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孙言礼连忙开口:“好着呢,而且比刚来的时候又健壮了一些,它性子很温顺,还会认人,我爹说,他去马舍的时候春骑还会跟他打招呼。”
二人一边聊着,一边往后院的马舍走去。
然而刚走出长廊,林小姐就撞见拐角的库房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脚步下意识一顿。
……果然还是又见到了。
男人身姿挺拔,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高些,身着一袭束腰的黑衣,单手抱着坛酒,正与府中的家丁谈笑,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刚刚走过来的两个人。
他应该是在那里站了许久,一层薄雪已经落满肩头。
林小姐没有转头,只用余光安静地瞥了那人一眼,不去管自己耳边已然被冷风吹乱的鬓发,继续向前走着。
白雪纷飞中,又是一场匆匆而过。
5. 梦回
“我的故乡吗?在梧州。”
“我娘她刚怀上我的时候是在春天。阳春三月,父亲和她沿着河边走,看见春光洒在水面上,那条河就像一条碎玉缀成的带子,有好些的文人墨客坐在河堤的亭子里写诗。”
“天借琳琅镇上流,春风作意送行舟。”
林琅侧卧在榻上,因为病入膏肓的缘故,目光几乎已经涣散:“……算了,已经过去太久了,早就忘了,反正差不多是这么写的吧。”
手始终被林琅紧紧地攥着,沈济棠动弹不得。
她想了想,说道:“所以,你叫林琅。”
林琅点点头,苦笑了一下:“那你呢,之前听你提起过,从小到大都是师娘将你养大的,你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吗?”
林琅想,这大概是弥留人世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过去沈济棠收留她的那段日子,即便二人朝夕相处,也没曾吐露太多过去的琐事,今夜无法安眠,就全当补上那些没能说完的话吧。
“我不知道。”
沈济棠摇头,回答得很干脆。
她试图认真地回想起那些模糊的往事:“刚有记忆的时候,我就已经待在师娘身边了,那时她就唤我这个名字。我没问过,毕竟只是一个称呼而已,而且她从不让弟子过问自己的来历,也不怎么提起山下的事。”
林琅听着面前人的话,突然忍不住眯眼笑起来。
沈济棠:“笑什么?”
林琅的面容如同纸色,唇角却弯起来,调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同我讲这些呢,是不是看我快死了,可怜我,想哄哄我?”
沈济棠闻言,只是低头,盯着垂在床栏边的布幔,一时无话可说。
“所以我想,其实你也没那么不近人情吧,都是人,剖开都是一团血肉,只是你从未审视过这样的自己。”
林琅拉起沈济棠的手:“……你可能是,在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待了太久了,还没学会与人相处。”
沈济棠眨了眨眼睛。
她感受着与林琅相握着的那只手,明明是十根冰凉的长指缠在一起,却渐渐有了些温度。
“昨夜他们拦你,你拼了命地跑出来,是想好好活下来的,是吧?”
“或许吧。”
沈济棠的声音很轻:“我只觉得我没做错什么,所以不想不明不白地葬送在那个地方。”
林琅笑了,语气坚定地说道:“那就堂堂正正地活下去,阿棠。”
沈济棠愣住,看向她。
五脏六腑都疼得很,剧烈的痛感让林琅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一滴冷汗顺着脸颊滑下来,沾在床褥上。
“其实,能有你在这里陪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我原本以为自己会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死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荒无人烟的草垛……”
林琅一边说,一边用颤抖的手拔下自己发间的那支青玉簪。
“……如果可以,我还真想陪你走走剩下的路,但是我病得太重了,也真的太累了。”
林琅不容置疑地将簪子塞进沈济棠的手中。
用山下的习惯来讲,这种东西应该是被他们称之为遗物的。
在烛火之下,那支簪子玉色剔透,簪尾雕刻着一座精巧的小琼楼,沈济棠怔怔地望着它,心里突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情绪。
那是一种无比陌生的感觉。
像是在炉子上熬煎了很久的药草,稍稍尝一口,又酸又涩的苦味就能把舌头包裹住,而如果把它倒进血液里,那个味道也一定会像现在一样在胸腔里荡开。
沈济棠问:“为什么给我这个?”
“你曾经救过我,我却从没给过你什么,现在好啦,我浑身上下就这么一件值钱的东西,可不想死到临头还欠你一份人情账。”
林琅笑着说:“……阿棠,我还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沈济棠看了她一眼,半信半疑地起身,凑过去,只听她很小声地在自己耳边说了些话。
听完,沈济棠不禁一愣,问道:“是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
林琅无奈地摇摇头:“那夜是个阴雨天,没有月亮,没过多久之后府邸就被烧了,我从那里逃出来,没再回去过。”
沈济棠:“……这样啊。”
林琅故作轻松地说:“所以,怎么样,就当是替我留着它吧,说不定有朝一日,你还能替我去看看那样我没见过的东西,好不好?”
沈济棠沉默地想了想,点头应下。
而后,林琅的神色突然认真起来,像是察觉到即将来临的无边长夜,换了语气,继续道:“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阿棠,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一定要活着。”
这一次,沈济棠没有再做出任何回答。
天命靡常,世事难料。
她既不需要在他人面前为自己的生死做出承诺,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命数。
沈济棠俯身,轻轻地用帕子帮床上的人拭去额前细密的冷汗,耳边,一声声虚弱的低语依旧环绕。
“阿棠,其实这个地方,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好。”
“我也好想让你再多去看看人间,看看山和海,这个地方,还有好多、好多……”
能听到的声音渐渐弱了。
床上的人那张苍白的面容竟也变得模糊起来,沈济棠连忙伸出手去,然而血肉一触即碎,指尖只碰到了一团虚无。
她不由得身体一僵。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再次置身于那个夜雨瓢泼的山道,脚下躺着三具身穿玄色鸦鸟纹束衣的尸骸。
“沈济棠!你难道听不见那群被你残害之人的哭声?”
远方不知从哪里传来熟悉的质问,语气肃杀,沈济棠没有回答,任凭冷雨打在身上,思绪混乱地闭上眼睛。
——又再次睁开。
是梦。
又是这样的梦。
自己假借林琅的名讳,来到梧州已有一个月有余,然而关于逃离京城那日的往事却如同看不见的黑烟一般,夜夜化作噩梦缭绕缠身。
扶灵香一案未平,朝廷又残损乌衣卫三名,不知京城那边现在是怎样的光景。
沈济棠不愿再多想,直接从榻上下来穿衣梳洗,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后,便迎着太阳刚刚升起时的微弱天光,纵马前往城中。
与此同时,庆云酒楼阁楼一间狭小的卧房里。
陆骁睡眼惺忪,突然听见窗外飞鸟振翅的细碎的声响,不禁眸色一暗。
他只着寝衣,径直走过去将窗子推开,果然,一只遍身乌羽的渡鸦飞落于掌上。
陆骁将渡鸦拿进屋子里,解下鸟腿上缠着的信纸,熟练地展开放在烛火前。
在蜡烛的火烤下,不一会儿,空白的纸卷上就渐渐浮现出字迹:京城南巷共缴获毒香三十斤。有香气更为浓烈的上等品,更名为焕春香,专供于烟花之地、朱门绣户。余烬残香则谓之扶灵,经黑市暗坊私渠流入平民百姓手中。货源或是京城漕渠,将严查细究。
落款和字迹都是霍亦。
除此之外还讲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的就是刘明昌。
刘成瑾下葬后,兵部都尉刘明昌当即大闹乌衣署,最后亲眼见着皇上给宝贝儿子追封了“武勇”俩字之后才肯消停,联名上书,定要将那沈妖师处以火刑,焚身祭天,安抚民情。
人都还没捞进天牢里,就想着怎么送下去陪他那缺脑筋的好大儿了?
陆骁被逗乐了,嗤笑一声,转眼就看见那渡鸦正在桌子上蹦跶得正欢,顺手提起来送进放在窗边的笼子里,又往碗里撒了一把黄米。
小鸟发现自己又被主人关起来了,连忙扯着嗓子嚎叫几声,呕哑嘲哳难为听。
“叫?”
陆骁站在鸟笼前,修长的指节轻弹鸟笼,“嘘“了一声,威胁道:“想用刷锅水洗澡了?再叫就把你扔给后厨,葱姜蒜大料瓣吃不吃?”
渡鸦蔫了吧唧地叫了声:“嘎。”
霍亦不在,现在就连养鸟这种小事都得亲力亲为。
……不过,还挺舒坦的。
朝廷水深火热、纷乱不定,乌衣署里除了刘成瑾那种别有心思的少爷,都是一群亡命之徒罢了,带着这样的人做事,每时每刻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这段日子,他以追捕沈济棠的名义来到梧州,过得很是悠闲,但也让人怠惰了不少。
此时,窗外的长街。
意料之内的马蹄声恰好传进陆骁的耳中,而后逐渐消失在不远处的镇口。
踏地之音比镇上别的马驹会清亮一些,陆骁早已听惯了,不必多想便知是沈济棠的那匹青骢。
在孙府听见她对孙言礼说今日进城,看来并非是假话。
陆骁心中暗想:不过,沈济棠心思缜密,昨日见面时自己一时兴起的试探,说不定她已经心有猜疑。
床头,一柄无鞘的长剑悬挂在墙上。
那剑正是在东南山道拾得的钦犯旧物,被布条裹住,反而掩住了白刃锐利的冷气。
陆骁瞥了一眼,无言地缓缓收回目光。
保险起见,今日也还是跟过去吧。
毕竟,若是让她趁此机会逃之夭夭,别说留在梧州干点儿私活了,皇上那边的差事,恐怕是只能用他和霍亦的脑袋顶上。
桐花镇富庶,但位置相对偏僻。
去往城中的道路要穿过一条商道,因为孙员外常带工匠来按期修整,经年累月之下,这条路不仅没变得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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坷,反而愈发平坦而宽阔起来。南下的商客们纷纷行路至此,路边的一间茶肆也因此生意兴隆。
这边,老板正在给来店里歇脚的客人备茶。
梧州的早晨有雾,尤其是在冬天,像是一片白茫茫的江潮将四下的山林笼罩,老板出门把壶里的茶沫子倒进墙边的旧水桶里,忽闻一阵跫跫琅琅的马蹄声。
那声音蹄疾步稳,不像是携货品过路的行商。
老板循声看去,果然远远望见一白衣的身影踏马而行,身姿轻逸,俯身拢住缰绳将马勒停在茶肆的门前。
直到马上的人翻身跳下来,他才彻底看清楚她的模样:原来是个覆面的女子。身着霜白色的交领长衫和骑袴,披风落肩,双目清寂。
老板问:“姑娘一个人过来的?”
沈济棠回答:“是。”
说完,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槽,槽头挤满了驮货的马:“店里来了这么多商客吗?”
“那是当然的。”
老板乐呵呵地说道:“年初四迎灶神,等到今天晚上,梧州城的商会还要接五路财神,凡是正经八百做生意的,哪个不是早早过去布置货品。”
沈济棠:“原来如此。”
“那姑娘你呢,也是要进城吗?”
沈济棠点了点头。
老板见她的马背上没有货品,于是好奇地问道:“看你不像是来做生意的,怎么赶着今日过去,是去探亲?”
沈济棠对此并无隐瞒:“我是住在桐花镇的大夫,进城采买药材。”
听到这话,老板才终于闻到鼻息之间果然有淡淡的药草香环绕,再看向面前女子腰间系着的青囊,味道似乎就是从那里散出来的,恍然大悟。
沈济棠微微一笑,将马拴好后,直接走进茶肆:“碧螺春,多谢。”
老板应下,手脚麻利地跑过去沏茶。
沈济棠径直走到了屋里的西北角,背对着大门的位置落座,解开披风搭放在条凳上。
隔壁的那一桌坐着三个行商,看起来是赶了很久的路,其中一位身着前襟交叉大袄的,看上去最为年长,约莫四十多岁,头戴栽绒狐皮的暖额,眉毛上还挂了点已经融化的冰绡。
沈济棠用余光瞥向那商人,见他端起茶碗,刚好卡在碗边的食指关节却是青紫肿胀,还撕出了一倒瘆人的血口子。
“寒疮。”
沈济棠轻声开口。
商人愣了下,略含疑惑的目光投向沈济棠,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伤口,无奈道:“是啊,我们从兖州过来,那边冷得很,前几天还下了场好大的雪。”
沈济棠问:“为何不上药?”
“这有什么,不碍事。”商人笑起来,摆摆手,无所谓地说:“反正已经到了梧州城,等到再过一段日子天气回暖,想必慢慢就好了。”
沈济棠却摇头:“并非如此。疮口已经发黑化脓了,一直拖下去的话只会淤血堆积,血肉溃烂。”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一下,神色平静地补充道:“若是再晚一些,你这根手指怕是保不住的。”
商人闻言,当即愣住:“你当真?”
他不是兖州人,以前在南方过惯了暖冬,从未长过冻疮,没什么经验。
况且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外面摸爬滚打,谁还没点小痛小病,对这种小伤自然就不太在乎了,还以为只是风冷天干导致的皮肤皲裂。
“这位姑娘是从附近镇子过来的大夫,多听听她的话总是好的!”
热心肠的老板走过来,刚好听到二人的谈话,忍不住插嘴道。
“……啊。”
听到这话,商人终于对自己的寒疮忧心起来,连忙问向沈济棠:“大夫啊,那我手上的这伤口,可还有解决的办法?实不相瞒,我是做绣品生意的,若是真少了一根指头,实在不便……”
“有办法。”
沈济棠接过茶盏,不慌不忙地说:“顺着这条商道往前走,西南处有一座山林,梧州还算温凉,我可以在那里找到雷公藤。以你伤口的溃烂程度来看,那可是一剂良药。”
商人得知自己的手指还有救,顿时惊喜起来:“敢问姑娘诊金几何?若是能医好,你尽管提便是。”
沈济棠却摇头:“我不要诊金。”
天光放亮,清晨的商道还算寂静,因此一切声响都尤为入耳,喧扰的茶肆,在灶上铜壶的蜂鸣之中,她仔细分辨出远方的雾色里响起逐渐逼近的马蹄声。
商人听到这个回答,不禁面色疑惑起来。
“举手之劳罢了。”
只见沈济棠轻晃茶盏,面容在白纱之下笑得沉静,眼中却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狡黠,她缓缓开口道:“……所以,我也只需要您来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6. 缠斗
那位商人在肆中静坐了许久,碗里的茶也已经新添了两次了。
同行的商客脸上渐渐浮现出几丝不耐烦的神色,忍不住敲了敲桌板,小声嘀咕道:“蒋叔,你当真相信那女人说的话?”
“这有什么不好相信的?”
同行者之中还有一位是蒋叔的妻子,名叫陈双绣,她倒觉得此事并无所谓,说道:“那姑娘方才不是也说了,只不过是让我们帮忙捎个话的事儿,能有什么问题。”
那人听了,迟疑地说:“可我还是觉得这事情奇怪。”
于是三个人又不约而同地回想起刚不久前,那位一身白衣的女子留下的话语。
那时,她端着手中的茶盏起身,缓缓将腰间的青囊解下,放在蒋叔的手边:“这里面有一匣百草止痛膏,你拿去用,至于这青囊就先放在此处,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有一个男人过来向你打听我的去处。”
蒋叔先谢过了沈济棠,又不禁疑惑地问道:“那我该如何向他说起你呢?”
沈济棠:“实话实说就好。”
“只是这样?”
“嗯,听到有人进门的声响,不要声张,也不要回头。”
说到这里,沈济棠小心翼翼地一歪手腕,将茶水往桌子上倾倒了些许,一片澄澈的水痕刚好淌在蒋叔的茶碗旁,倒影极为明晰。
她指向桌面,轻声道:“心中好奇的时候,倒是可以看看这道影子,只等那人主动过来找你便是。”
蒋叔随之向那水痕看去,不免惊了一下,这样看起来,这里竟是一个视野开阔的好位置。
——不论是半卷竹帘的门洞,还是身后无人的过道几乎都映在这片水上,倒影尽收眼底,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蒋叔当然听得出沈济棠的言外之意,她无非是不想让口中即将到来的那个人认为,他们是刻意给他安排了一场“鸿门宴”,也是这个时候,他和同行的商客终于隐约觉察到,面前这位女子的来头似乎并不简单。
“大夫,你这营生,可让鄙人不太敢招惹啊。”
蒋叔无奈地摇摇头,笑了一下:“我,我的妻子,还有我的邻人,我们几个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可万不敢做赔命的买卖。”
陈双绣也终于抬头,深深地看了沈济棠一眼,目光复杂。
“您多虑了。”
沈济棠倒是处事不惊,也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开口:“不过是让诸位在这里替我多饮两盏茶罢了,若待会儿有人问起我,你们只需告诉他,大夫为了采药去了西南处的林子。这与你们平日里,向驿站打听商路有何不同?”
蒋叔一时咋舌。
这么听起来,似乎确实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也没什么损失。
静默之中,还是蒋叔的妻子先开口了,她认真地想了片刻,到底还是应了下来:“知道了,大夫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沈济棠:“没有。”
“那你只管去便是了。我们都是普通的商人,无意插手旁人的是非恩怨,但也有恩必报。”面前的女子被面纱遮了脸,看不出她眼睛之外的表情,陈双绣看向沈济棠如井水微波的平静双眸,继续说道:“我此番做事,也只不过是为了替我丈夫答谢你的恩情。”
沈济棠微愣一下,随即谢过三人,匆匆离去,并约定好今夜将在蒋叔的商铺里相见。
许久之后。
茶肆里,蒋叔的邻人不禁叹了口气:“要我看,你们两个也就是心思太善良,才会信了她的邪,此事必有蹊跷,当心引火烧身啊!”
“虽然她的一些言语举止是有些奇怪,但也只是个大夫。”
蒋叔仍不以为然:“一个住在小镇上的女大夫,又能引什么火,烧谁的身呢?”
“女大夫怎么了?”说到这里,邻人的神色顿时深沉了些,压低了眉角,颇为神秘地说:“你们怕是忘了吧,前些日子,那个口口相传、人尽诛之的妖师沈济棠,不也是个女大夫?”
“你是说那个用毒香迷惑人心的女人?可我听说她已经被朝廷抓回去了啊。”
“假的,根本没有的事儿。”
邻人轻嗤一声,摆手否认道:“我前几天在兖州听人提起过,说那个女人上个月又抓了一群年轻的姑娘给她试毒,还杀了几个朝廷的人,把官兵粉身碎骨扔在山崖下面,现在不知道又藏到哪里去了。”
当真是劣迹斑斑,恶贯满盈!
蒋叔欲言又止:“……哎,凡是沾染上扶灵香那个东西的人,目红耳赤的模样可真是叫人害怕,对了,去年在梧州城的时候,你见过后街那个姓张的疯子吗?”
“怎么可能没见过,一天到晚惨叫,凄厉得很!”
风吹过,檐角的铜铃轻晃,屋外突然传来有人翻身下马、踱至门边的脚步声。
陈双绣先听到声响,连忙“嘘”了一声,蒋叔和邻人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难道,这就是白衣女子口中的那个男人?
三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开始聊起最近梧州时兴的绣品来,蒋叔一边将茶碗送到唇边,一边按沈济棠刚才所说的话,仔细盯着桌子上的那片茶汤。
茶水的倒影中,果然出现了一个身姿高挑的男子,他似乎并不怕冷,一身朴素的黑衣看起来稍显单薄。
老板见店里来了客人,忙问:“客官,喝点什么?”
男子笑了笑,说道:“不了,忙着赶路,进来找个熟人。”
他的声音低沉,但悦耳,轻挑的尾音里带上了一丝慵懒的痞气。蒋叔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吹散茶沫,看见男人将屋内迅速扫过一圈,随之便将目光落在那白衣大夫放在自己手边的青囊上。
陆骁当然知道那是谁的东西——青黛色的染布,袋口用一根麻线系着,他昨日还在沈济棠的腰上见过。
他走上前,从背后拍了拍蒋叔的臂膀,客气地打了个招呼:“这位老板,叨扰了。”
蒋叔下意识眉头一紧,佯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回头看向说话的人,这才把男子那张陌生的脸看清楚,五官刀刻,但或许是那双浅色瞳仁的缘故,气质却显得清疏。
蒋叔镇定道:“你有事吗?”
陆骁眉眼稍弯,笑着说:“小事,只是想问问,您手上这青囊是从哪里来的。”
“哦,这个啊。”蒋叔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为了避免陆骁的怀疑,还故意拿起那青囊在他眼前晃了晃,答道:“刚才有位路过的大夫给我的,她说里面有疮药,可以治我手上的伤口。”
闻言,陆骁瞥了一眼蒋叔的手,粗糙的食指上果然生着骇人的血疮。
陆骁移开目光,继续问:“那您可知道她现在去了哪里?”
蒋叔道:“大概是往西南边去了吧。她说那一处的林子里有什么药材,帮我采药去了,是叫什么来着?哎,花啊草啊枝啊叶的,我是记不住这些。”
见到面前这位商人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陆骁只是笑着点点头,没再多问。
陆骁:“我知道了,多谢。”
说完便转身离去。
蒋叔看着男子挺拔的背影,即便对他与那位白衣女子的关系满腹疑惑,也还是忍住了追问的冲动,免得多生事端被卷进什么大麻烦。
冬天还未过去,荒郊野岭的地方更是冷风呼啸,平日里不会有人往山林里钻。
低头仔细向远方看去,面前的小路上有一道泥土翻新的脚印,一直通往丛林深处,陆骁直接下马,顺着痕迹孤身走进那片林子。
林中无人,四下寂静。
陆骁在山林里走了约莫百来米,却连一只飞鸟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这让他不禁在心中暗想:难道,这一次是自己多想了?
不太可能。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他又如何会看不出,那商人口中的女大夫就是故意引他到此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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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皇上还未将扶灵香一案交与乌衣署处置时,陆骁就已经听闻,沈济棠此人冷血寡情,后来他追踪她来到梧州,这一路上,他也看得出那女人的性情多少有些刁钻古怪。
虽然为了过上安宁的日子,她最近在桐花镇装模作样地扮起“良家少女”来,但毕竟本性难移,京城山道的那个雨夜,她对刘成瑾未曾心慈手软,如今若是察觉到自己身份有异,当然也绝不可能放过。
正想着,陆骁就忽闻异动。
像是一阵冷风刮过,白色的身影不知从何处飞身而至,衣袖卷过枯枝败叶,瞬间从陆骁的身后逼近,他本能地旋身抬肘,藏在袖口的短刀堪堪挡住三枚银针。
针尖离着他的颈间仅差半寸,泛着清幽的冷光,有惊无险。
陆骁后撤一步,靴底碾碎了一地残叶。
“果然是你。”
沈济棠坐在树叶枯败的枝头,在彻底看清楚陆骁的脸后,冷笑一声。
“啊,是我。”陆骁也笑着抬头,望向那个身影,莫名觉得满山的冬色都被她的一身素衣扰乱:“林姑娘不是要进城吗,怎么进了深山老林里,反倒离城里越来越远了?”
说完,他又故作玩笑地“啧”了一声:“连只鸟都没有,真怕被人灭口。”
回答他的当然又是破空而来的几枚银针,沈济棠足尖点过横枝,从树上轻身落地,衣袂翻飞如白练,陆骁见状叹了口气,只好手持短刃继续迎战。
他不打算取沈济棠性命,但对方显然并不这样想,每一针飞来都对准了命门。
陆骁没办法,只好假模假式地又过了几招,心里正盘算着该如何劝她停手,沈济棠却被磨得烦了,直接抬腿踢过来,结结实实的一脚踹在男人的心口上。
陆骁:“……”
他踉跄几步,后背狠狠地撞在树干上,刚喘过气,下一瞬又是三根银针抵上颈间,带起来的冷风吹起他鬓边的一缕长发。
近在咫尺的地方,陆骁看着沈济棠,她的脸比山风还要冷寂。
“……劲儿还不小。”
陆骁揉揉心口,明知故问:“林姑娘好狠的心,怎么一言不合就痛下杀手。”
沈济棠已经摘了面纱,冷眼盯着他,像是要把男人的脑袋盯出一个窟窿,薄唇轻启:“死,还是马上滚出梧州?”
她一边说着,针尖离陆骁的脖子又近了点。
“行了,别动它了,一大早上的都浪费多少根了,你不是还欠了孙言礼的钱吗,也不知道省着点儿花。”陆骁轻轻拍了拍沈济棠的手腕,笑眯眯地说:“林姑娘,在这里是该叫你林姑娘吧,我们要不要先谈谈?”
一脸的贱相。
沈济棠轻哼一声,一甩衣袖,将银针藏回腰间的暗袋中。
她向来谨慎,当然不会轻信这个男人口中的话,只是在刚才交手的过程中,她能感受到这个乌衣卫收敛了锋芒,若非刻意为之,自己是绝对无法将他牵制住的。
再者,此人跟随自己来到桐花镇已经一个月有余,她甚至无知无觉。
凭他的身手,真想把她杀了剐了还不是随他的便,何苦等到现在,还跑去酒楼窝窝囊囊地当起店小二来,想必是有不动手的理由。
今日的暗杀计划是行不通了,沈济棠转身就往山林外走去,冷声道:“谈什么?”
陆骁松了口气,也跟过去,笑着问:“想不想和我做个交易。”
沈济棠面无表情:“没兴趣,我不与他人做交易。”
“林姑娘这话说的实在不能说服我。”
陆骁感觉有点好笑:“你能从孙言礼手里买铺子,能和仅有一面之缘的商客琢磨着怎么取我的性命,怎么轮到我,就成了没兴趣了?”
沈济棠回头看他,眼中尽是疏离的寒意,改口道:“我不与朝廷的人做交易,满意了吗。”
说完,未等陆骁开口,大步流星地走出树林。
7. 走狗
晨雾散去,天色清明。
沈济棠骑马走在空旷的商道上,衣摆被晨风轻轻吹起,她目不斜视,眉梢凝着还未消散的杀气。身后的玄衣男子第三次将手中的短刃抛向半空中,刀尖接住了一片枯叶,而后飘落在他的手上。
“林姑娘,其实我也不能算是朝廷的人。”
陆骁笑着说道,突然驱马贴近半尺,腰间的配链撞出轻响。
沈济棠见状,猛地把缰绳收紧,青骢马被催得忙向前跑了几步,势必要与身后的一人一马拉开距离。
她嘲讽道:“是吗?你大可把这话说给皇上听,让他来告诉你,乌衣卫到底是谁的人。”
陆骁摇头叹气,又迅速追上她,眉眼间依然带着笑:“你就这么确信我是乌衣卫?”
他骑马斜插至右侧,二人缓缓并行。
沈济棠瞥了一眼陆骁手中的短刃:“一个月前,雨夜的西南山道,被我骑马踩死的那个人用的也是这样的刀。”
陆骁:“哦,原来是这么死的,那另外两个人呢?”
“你的好奇心很重。”
沈济棠微微挑了下眉头,声音冷玉似的:“你要替你的同僚们报仇吗?”
陆骁不怒反笑:“怎么会,谢谢你还来不及。”
沈济棠疑惑地转头看他,在那双含笑的眼睛中还真看不出半分虚情假意,冷声骂道:“莫名其妙。”
越接近梧州城,路上的行人和车马也渐渐更多了些。
进到街市的时候已至晌午,沈济棠早就下了马,踩着满地的爆竹碎红,挤进熙攘的人群中。陆骁一路上算是差不多摸清了这女人的脾气,也不再主动搭话,只一声不响地走在她身边,如影随形。
街上的商铺皆开门迎客,挂在屋檐上的红灯笼随风跃动着,酒旗招展间,喧扰声纷繁不绝。
终于还是沈济棠先忍不住了,停下脚步,侧目看向陆骁:“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骁怀里不知什么时候揣了一袋热乎乎的炒栗子,用油纸包裹着,甜香的气味混着隔壁胭脂铺的香粉味,他答非所问:“你出来的时候吃过早点了吗?”
沈济棠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扭过头,继续往前走。
陆骁却拉住她的衣摆,指了指一旁卖包子的小餐铺,笑着说:“边吃边聊呗。”
“……”
沈济棠厌弃地甩开那只手,沉默以对。
包子店里,陆骁与沈济棠面对面地坐着。木蒸笼里升起白雾,吞没了沈济棠的小半张脸,又在半空中散开,漫过店里半旧的藏青色布帘。
当陆骁第三次看见面前女子用筷子戳破碗里的包子,却迟迟不动嘴时,他抬手,把盛了糖醋的碟子小心翼翼地推到了桌子中间。
“龙井虾仁馅的,不是梧州人可能吃不惯,可以蘸这个。”
陆骁细心地告诉她。
沈济棠听着,随手拨开包子的内馅,果然是炒干碾成粉的嫩茶尖混着白虾仁,一股茶香扑面而来。
见对方不说话,陆骁又耐心地问:“林姑娘是哪里人?”
沈济棠平静地开口:“我不记得了。”
这句话她倒是没说谎,她从记事起就住在青城山百草阁,不知道师娘是从什么地方把自己捡回来的,阁中的弟子多了去了,个个都不知道自己的来历。
陆骁也并没有打算追问,只是见面前这冰雕似的女人把虾仁送到嘴边,想了想,却不知为何又放回了碗里。
他问:“不合胃口?”
沈济棠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怕你下毒。”
陆骁一脸的无奈,几乎要被气笑了:“到底是谁该害怕啊,早上在小树林里要把人脖子扎烂的人可不是我吧?”
“少把自己撇得那么干净,走狗。”
沈济棠冷笑道:“你既然不想杀我,又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走狗,谁的走狗?
虽然没明说,但是不言而喻,陆骁抬眼看向沈济棠,不禁低笑一声,但自己到底是吃皇粮的,实在没底气跟她争辩。
陆骁问:“你恨朝廷?”
沈济棠突然就想起离京的那夜,似乎林琅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她还是像那时一样否认道:“不恨,没那种心情。”
“啊呀,不愧是曾经传闻中名济天下的沈济棠,当真是宽仁大量,佛心寡欲。”
陆骁轻轻拍了拍手,一脸装模作样的毕恭毕敬,又换言道:“虽然不知为何后来误入歧途了,但我还是想替那些被扶灵香所惑的人乞求一下沈大夫的垂怜,愿您能高抬贵手,解开此毒,也供出那幕后之人,还他们一个清净。”
“你们朝廷的人,当真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吗?”
沈济棠放下筷子,笑容讥讽:“人称国之暗器的乌衣卫都尚且如此,也难怪世道会是这个世道。”
正在低头蘸糖醋的陆骁听到这话,突然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沈济棠,而后又迅速换作刚才那副悠然自在的神情。
“没办法啊,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朝廷给我一口饭吃,他想要的人我肯定得给他带回去。”
陆骁哀声叹气:“而且,你刚才说我是皇帝的走狗,我不也认了?”
那两个字就这么被男人大张旗鼓地说出来,沈济棠顿时觉得全世界都寂静了,她的目光微微躲闪了一下,连忙看向四周,发现并无人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才松了一口气。
沈济棠:“你疯了?”
陆骁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笑着调侃道:“原来你还会害怕呀,林姑娘。”
沈济棠深不见底的双瞳里像是藏了把刀子,语气恶狠狠的:“废话,我是钦犯。”
陆骁继续笑,认真地问她:“好,那这位钦犯小姐,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是不肯认罪,还是想说自己有冤屈?若是有冤屈,我自然可以帮……”
最后那句话才说了一半,他就见沈济棠轻轻扬起下巴:“不用你管。”
说完,沈济棠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腰间的垂饰,起身便走。
之前两个人忙着说话,一直没时间动筷子,陆骁才刚把第一个包子塞进嘴里,还没咽下去,见状差点儿呛出来:“不是,凳子还没坐热,又要走?”
见那白衣的背影已经快要走远了,陆骁只好将碗中的凉水一饮而尽,再次追上去。
“你这什么驴脾气?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又急。”
陆骁拎着糖炒栗子,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才又挤到了沈济棠身边去。
沈济棠的雪袖带起一阵凉风,边走边说:“我已经说过了,不用你来管。”
陆骁问:“你是信不过我?”
沈济棠笑了,反问道:“这话说的倒是奇怪,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一个月前你就找到了我的踪迹,伪装成流民,与我一同混入桐花镇,却又一直按兵不动,想必也是别有心思吧。”
陆骁倒是很坦诚:“是,我在此地有别的事要做,本来抓你就是顺便的事。”
“这不就行了。”
沈济棠的脸上尽是冷漠:“我对你不知根底,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你却早将我视为笼中鸟,那么我又怎会清楚,你现在说要帮我,究竟是两全其美的对策,还是想置我于死地的借口。”
换位思考,沈济棠的顾虑确实也不无道理,陆骁只好叹了口气,决定后退一步。
他认真地开口:“好,那我不插手,离你远远的,你之后又要怎么做?更名改姓继续在桐花镇偏安一隅,可你不是想要清白吗?那扶灵香呢,你也不打算管了?”
沈济棠却停下脚步,匪夷所思地看向陆骁:“扶灵香一事与我无关,我为什么要善后。”
陆骁:“什么?”
“你可知你们所谓的扶灵香,其实就是屠春草。”
沈济棠的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开口:“那草不是因我而生,那香,也不是由我所制,黑市上的买卖更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本来你们朝廷平白把这件事赖在我身上,就已经很让我不爽了,竟然还异想天开要我去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好,我只当你所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听到这些话,陆骁点头,一本正经地正色道:“那么,既然林姑娘擅通医理,可否请你伸手相助,救救那些被毒香所害的百姓。”
沈济棠却毫无波澜,神色木然:“我是大夫,不是救苦救难的神明,我从未有过济世之心,只救该救之人。”
紧接着,她唇边含笑,多了几丝轻嘲的意味,冷淡的声音全然落入陆骁的耳朵里。
——“乌衣卫,你看错人了。”
晌午已过,沈济棠刚气走了陆骁,终于落得片刻清净,一个人走在街市上,几经兜转找到了一家规模合适的药堂,牌匾上写着“岁安堂”三个大字。
沈济棠推开门,风铃轻响,苦涩的药味也突然缠了上来。
药堂里,百子柜占了整整一面西墙,身穿褐色短袄的学徒正踩在木梯子上取药,拨算盘的老掌柜看见有人进来,停了手上的动作。
沈济棠:“十两鹅管石。”
老掌柜招呼了一下身后的学徒,随后将称好的药材送到柜台上。
沈济棠垂眸,用手轻轻捻开一颗,直接讨价还价:“成色不太好,便宜些吧。”
“嘿!你这姑娘。”老掌柜有些不满地说道:“我们家这么大的药堂,那可是从祖上三代传下来的,岂容你胡说八道。”
沈济棠一语道破:“云母的光泽不太亮,不是在霜降之后采的吧?”
听到这话,老掌柜的心气顿时平和了不少,他俨然又换了副神情,看着面前的女子,乐呵呵地笑起来:“还挺识货。”
沈济棠将银钱送到掌柜手中,笑而不语。
“姑娘,等等!”
正当沈济棠准备出门时,那位老掌柜却又出声叫住她,提醒道:“还是等过了未时半刻再走吧,那疯子恐怕又要出来了。”
沈济棠回头,疑惑地问:“疯子?”
“啊,你恐怕不是梧州城本地人吧。”掌柜耐心地解释:“这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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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来,有个住在北街长坡镇的年轻人,叫张佘,疯疯癫癫的,每个月都挑几个日子跑出来犯浑,一般就是这个时辰。”
沈济棠:“家中无人帮他找大夫诊治吗,或许是离魂症,破脑风?”
“都不是。”
老掌柜摆摆手,神秘兮兮地嘘声问道:“你听说过扶灵香吗?”
沈济棠本正站在门边,望着药堂外人来人往的街景出神,听到“扶灵香”这三个字,瞳孔微缩,她的眉头轻轻皱起,不动声色地向掌柜确认:“扶灵香?”
“嗯,是一种让人心生幻象的毒香,好像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突然就在各地泛滥起来。”
掌柜一五一十地回忆道:“那个姓张的,本来是个老老实实的小伙子,一直和他家里的老母亲相依为命。应该是去年夏秋之交吧,有人叫他一起去别的镇子帮工,结果不出一个月他就自己跑回来了,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沈济棠问:“然后呢?”
“后来就有人说,其实他是染上了香瘾。他娘也心疼儿子,看他疯得可怜,之前还一直掏钱让他去找人买毒香,只是家中落魄,实在掏不出钱来供他了,他就开始出来发疯吓人,也能趁机讨些钱财。”
沈济棠安静地听着老掌柜的话,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忽然,街角传来一阵喧哗。
似乎是人群在奔跑四散,还伴随着摊子和货架的倒塌声,沈济棠连忙向外看去,果然见到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男人出现在不远处的地方。
“……来了!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老掌柜闻声走过来,口中不停念叨着,欲将药堂的大门关上,然而刚伸出手就被沈济棠拦住。
“我来关门。”
沈济棠又递上几枚银钱,笑了笑说:“请您帮我再取一两石菖蒲、八钱安息香和五钱冰片,研磨好放到香袋里,多谢。”
老掌柜愣了愣,应下来,不一会儿就将装好药材的香袋交给了沈济棠。
沈济棠接过,再次推开了门:“我出去一下,您小心些。”
老掌柜顿时瞪大了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等到再回过神的时候,却看见那白衣的女子已经走出药堂,站在了街道的正中间。
那位姓张的疯子正蜷在地上,手里抓着几块茯苓糕,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人群已经退散,纷纷跑进门店里向外张望,实在挤不进去的,就远远躲在摊位后面,有好心人见到沈济棠仍站着不动,连忙呼喊:“姑娘!快躲起来,离那人远点!”
沈济棠只是摇头,食指抵于唇间示意众人噤声。
她缓缓走到那疯人的身后,衣裾扫过街上翻倒的货架摩擦出了一点细微的声响,轻声叫他的名字:“张佘。”
张佘听见有人叫他,转过头去,死死盯着沈济棠。
沈济棠也看着他,仔细观察着张佘的样子,年轻的男子衣着破旧,眼白里布满血丝,肤色也明显泛红,从脸部一直延展到青筋隆起的脖颈。
见状,沈济棠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吸入过量的屠春草虽然可以致幻,但张佘现在的这副模样,实在有些过分可怖了。
……真的只是因为屠春草吗?
沈济棠沉默地想了想,还是试着开口:“你饿了吗?”
张佘并没有回答,甚至突然伸手抓向沈济棠挂在腰间的钱袋,这一举动引得周围的路人们一阵惊呼,沈济棠倒是早有察觉,一歪身子,敏捷地避开。
沈济棠问:“张佘,你想要什么?”
张佘沙哑着嗓子,低声说:“……钱,给我点钱。”
沈济棠依然神色平静,继续问他:“你要钱做什么,买茯苓糕吗?”
听清了这句话,张佘却直接把手上的茯苓糕扔到地上,像是赌气似的,喃喃道:“我不要这东西!……”
“那你想要什么?我去帮你找过来。”
“你给我钱!我要买香……”
“香?”沈济棠佯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拿出刚才在药堂买到的安神香袋,清冽的药味瞬间逸散在空气中,她将香袋悬于掌下,展示给张佘看:“你说的是这个吗?”
张佘不知那小口袋里究竟装了什么,只以为是扶灵香,猩红的双目骤然一亮。
沈济棠随即将香袋抛到地上,看着急不可耐的张佘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用沾着糕点渣的手将它捧起,放到鼻子间猛地嗅了几下,终于暂时安静了下来。
张佘残破的衣袖掉下来,顺势露出来半截手臂。
沈济棠原本准备趁此机会给张佘施针,先让他安睡,却被他手腕处的一道灰褐色晒痕吸引了注意。那伤痕上有着像羽毛一样裂开的纹路,沿着皮肤的纹理生长出来。
沈济棠凝眸,仔细观察着那道痕迹。
微微出神之间,张佘却已经打开了香袋的绳子,发觉再次暴起:“不对!我要的不是这个,你骗我!——”
张佘拎起一旁货架上的剪纸刀,愤怒地冲向蹲在地上的沈济棠。
8. 香瘾
张佘冲过来的速度太快,几乎让沈济棠避之不及。不过反应得还算及时,她迅速后仰,躲开了即将劈落而下的尖刀。
与此同时,人群里忽然闪出一道黑色的身影,骤然响起青幔撕裂的声音。
沈济棠匆忙起身,一时没能站稳向后跌了半步,后腰却猛地撞上了一截有力的小臂——刚才与自己不欢而散的男人,已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右手正扯着酒肆檐下一幅几丈长的招旗。
他为什么回来了?
沈济棠暗想,她站直身体,避开了陆骁的那只手。
而张佘也已经被突然而至的男人吸引了注意。扶灵香会让人记忆不清,他似乎忘了自己刚才想要做什么,一小袋安神香虽然药效不大,但也慢慢地发挥了一点作用。
张佘的动作缓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陆骁手上的酒旗。
趁着他短暂的怔愣,陆骁低声问沈济棠:“怎么回事,你干嘛了?”
“来得真巧啊。”
沈济棠不回答,反而哼笑一声:“还在一直跟着我吧,何必装模作样的。”
陆骁也笑,歪头看着她:“自作多情什么呢?我看这边热闹,就过来看一眼。”
沈济棠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一抬下巴,俨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颐指气使地说:“既然来了,你去把他绑了,我有事要问他。”
这次轮到陆骁轻笑一声。
他压着嗓子,继续说:“真是一点儿也不客气啊,你对付乌衣卫的本事哪儿去了?”
“人多眼杂,我是个大夫,哪里能有这样的本事呢。”
沈济棠睁眼说着瞎话,冷淡的声音毫无起伏,她想了想,又说道:“早上的时候,你不是说过想要和我做交易吗,现在机会来了。”
陆骁却装出一脸的不情不愿:“怎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林姑娘这是把我当什么了?”
沈济棠:“无妨,谈不成就算了。”
刚打算亲自动手,陆骁却又伸手拉住她衣摆:“你得跟我说谢谢。”
沈济棠抬眸,匪夷所思地瞥了他一眼,只见那双瞳色浅淡的眼睛里笑意不明,陆骁说:“刚才你的冷漠无情让我很受挫,说一句谢谢,说了我就帮你。”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掰扯这些。
沈济棠不打算再和他继续纠缠,冷冰冰地开口:“谢谢,可以了吗?”
话语刚落下,便腰间一紧,被男人旋身护在身后。
陆骁笑了笑,没说话,迅速上前夺过张佘手中的剪纸刀,单手拽着从酒旗上扯下的幔条,先在他的手腕缠了几圈,顺势将人拽离沈济棠身前三尺。
张佘见状,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大声嘶吼着要挣开桎梏。
他用巨大的力气扯断了旗杆,引得围观的众人一阵惊呼,也气得酒楼的老板在街边直跺脚,眼睁睁看着自己店门前剩下的半截旗子,如同褪下的灰青色蛇皮一样掉落在地上。
陆骁倒是神色自若。
他直接松开手,靴尖一挑勾起那根长竹,将断竿“啪”地横在张佘膝弯,逼得人向前一个踉跄,半跪在地。
张佘仍未作罢,陆骁的举动让他再一次气血上头,又要暴起掀翻竹竿。
然而刚起身就被男人屈膝压住肩头,牢牢地按住,陆骁撕下几根旗幔,将张佘双臂向后反绑住,动作利落得像是捆扎货物。
他回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白衣女子:“满意了?”
沈济棠这才走过来:“还不错。”
她用指腹掠过冰凉的银针,左手精准地扣住张佘手腕间的列缺穴,右手则翻掌压住对方的后颈,不顾他浑身的巨震,将针尖刺入百会。
陆骁问:“扎这里干什么?”
沈济棠腕底暗劲吞吐,面容平静地说:“督脉要穴统摄诸阳,镇惊安魂,先让他睡过去,其他的事,等他醒了再说。”
伴随着张佘剧烈的吼声,沈济棠的动作一气呵成,陆骁看着,忍不住出声:“哎呀,你下手也稍微轻点。”
“你能闭嘴吗。”
沈济棠白了他一眼:“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陆骁识趣地噤声,一门心思扶着张佘。
方才张佘赤红的眼睛里还像翻着浊浪,现在粗重的呼吸声却渐渐归于平稳,沈济棠感受着指下沉缓的脉象,又将第二针落入神庭穴,刺进三分,像是寒星坠地。
过了许久,刚才还在癫狂中的男人终于停止了挣扎,闭上眼睛。
沈济棠熟练地起针:“好了。”
她放倒张佘瘫软下来的身躯,给了陆骁一个眼神,示意他将人背起来。
街市上的众人见状松了一口气,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这边,酒旗莫名其妙被扯碎的老板观望许久,也气冲冲地跑到二人面前:“我说,你们两个行侠仗义,关我的小店什么事儿,怎么还一声不吭地把我旗子毁了?”
沈济棠抬头看他一眼,直接问:“不好意思,该赔您多少?”
听到对方有要赔钱的意思,答应得也很痛快,老板的心情顿时好了些,他搓了搓手掌,大方道:“我也不多要,就拿给我八十文钱吧。
沈济棠应下,轻轻推了陆骁一把:“听见了吗,八十文。”
陆骁才刚刚回神:“……我给吗?”
沈济棠冷眼看向他,反问道:“不是你难道是我?是我弄坏了别人的东西吗。”
陆骁单手叉腰,“哈”了一声:“没错,是我弄坏的。”
他不知道这已经是今天是第几次被这个女人气笑了,低声反驳道:“但我那是为了帮谁的忙,又是谁请我帮她的忙呀?区区八十文钱,也不是陌生人了,干什么分得这么清楚。”
沈济棠板着一张脸:“没钱,给不起。”
“算了算了,都别吵了。”
老板站在旁边,眼神在二人之间转了几圈,叹了口气,无奈地摆摆手:“毕竟你们也是为了救人,我这酒旗也破旧了些,这次就自认倒霉。”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口中还在不停地喃喃自语:“……见鬼了,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
二人同时一愣,疑惑地看向老板的背影。
还是沈济棠先反应过来,踹了一脚陆骁的小腿,朝他使了个狠厉的眼色。陆骁抽痛一声,赶紧几步追上去,从钱袋里拿了几枚银钱塞进老板手里。
“误会了,八十文,一分不少。”
陆骁赔着一张笑脸,顺势勾过老板的肩膀,指了指沉睡中的张佘,问道:“这位老板,您可知道这个人家住在哪里?我们送他回去。”
“你是问张佘家?”老板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长坡镇,进去一直往里走,有棵大槐树,槐树左边的那户就是了。哦,对了,他之前还欠了我的酒钱,你们两口子要是过去,干脆好人做到底——”
“谢谢,不过这个就不归我们管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冷淡的女声打断了。
沈济棠走过来,头也不回地拉走了还在赔笑的陆骁。
长坡镇的泥土路浸着寒气,沿街的门楣上,鲜艳的桃符在穿堂风的吹动下簌簌作响。
陆骁背着张佘拐进巷子深处,脚步声惊起两只啄食的灰雀。沈济棠则走在三步之外,踩着潮湿的泥泞,一言不发地跟在男人身后。
“你这是真把我当狗了,自己悬壶济世,结果抓别人来做苦力。”
耳边传来陆骁含笑的抱怨。
沈济棠轻讽道:“乌衣卫嘛,也不是第一天当狗了,给谁当狗不是当。”
一天下来已经被这个女人的嘴折损习惯了,陆骁听见这话也不恼,反而故意停下脚步等沈济棠跟上来:“早晨还对我要杀要剐的,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沈济棠:“因为后来仔细想了想,你似乎也不是那么百无一用。”
对于沈济棠阴阳怪气的夸奖,陆骁却很是从善如流,脸上笑眯眯的:“是吗,那就多谢林姑娘抬爱了。”
说陆骁没那么百无一用,倒也不是一定要把他当个打手的意思。
刚才在众人面前,若不是记挂着自己尚有罪名在身,出手擒人或许会引人注意,她也不必让陆骁去逞英雄,还反过头来欠了他的人情。
只是,她清楚记得,今日晌午,陆骁曾提起过让她供出那“幕后之人”。
他心中所想的幕后之人,会是谁?
一瞬间,沈济棠思绪万千。
十六岁那年,她离开青城山,一度颇有盛名。
一年后,先是听闻有一位游说经文的无名道士进了京城,他向有缘之人赠予仙药“长生丹”,服下丹药者能梦里见仙,保命数绵延,达官显贵趋之若鹜,却无人寻得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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踪迹。
不过没过多久,无名道士就彻底销声匿迹了,随之现世的,便是扶灵香。
扶灵香刚开始是叫“长生香”的。据说,它是那位道士亲制而成,之后改头换面,以“扶灵香”的名字流入黑市,短短几个月里,从贵族、富商阶层逐步向下蔓延,最终在坊间口口相传。
闻香成瘾并不是一个秘密。
患了香瘾的人,虽然会逐渐神智涣散、面目可怖,但也仍然沉溺其中——他们说,那不是瘾疾,只是离仙门更近了一步。
直到农民开始荒废田地,乡郊之地的庙宇也不知何时变成了“香馆”,有一位文臣认为事态有异,深思熟虑后向皇上递了折子。也是这个时候,才有更多的人发觉,所谓的灵香妙药已经让他们变得“形如鬼魅”,原本安宁的生活也被打破,落得子散妻离。
好在扶灵香价贵,不至于有太多的百姓牵涉其中,朝廷下了“禁香令”,拆了香馆,还算小有成效。
但扶灵香的源头不清,未查明罪首,黑市上的香品依旧源源不断,于是扶灵香的案子就被送到了乌衣卫的手上,在他们寻凶的第七天,有证人说起:此事或许与一位名叫沈济棠的江湖医女有关。
而一年前,那个奇怪的无名道士,似乎就来自百草阁所在的青城山。
乌衣卫对此半信半疑,展开调查后,结果却似乎正如那位证人所言,在扶灵香的纸包上,他们找到了与沈济棠如出一辙的字迹。
“明摆着栽赃陷害的事儿,把人当傻子骗。”
当初在京城潜匿,沈济棠曾与林琅谈起过这件事。那时林琅喝了一段日子的汤药,身子好转了些,正懒洋洋地斜坐在榻上,嘴里还咬着刚出炉的米糕:“哪个人做了坏事,还会故意在罪证上写字?”
沈济棠记得,林琅的脸上仍带着病色,眼睛却明亮,笑起来就像山野里的小鹿。
只坐了一会儿,林琅就累了,躺下来,轻轻一点沈济棠的鼻尖,继续说:“你自幼就待在山上,这世上的一些脏事烂事,你根本就不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谓黑市,哪怕离庙堂再远,真要追究起来,也只可能是朝廷的一笔烂账!”
沈济棠给她拉上被子,点头,不说话。
她知道,林琅的父亲曾经是梧州的通判,后来死于非命,全家上下只活了林琅一个,所以每当她提起这种事时,总会气势汹汹的。
如今世道不济,皇帝也年老体衰,朝堂之下,又因世子之争暗潮涌动、各怀鬼胎,扶灵香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必然也少不了他们的推波助澜。
沈济棠紧紧盯着面前男人的背影,阴沉了眉目。
——或许,这个乌衣卫会知道更多的内情。
他此番来到梧州,除了要奉旨将自己归案京城,又想要做些什么呢?只是,若他也是局中之人,今日种种相助,怕也是另有所图。
正想着,陆骁却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不打算讲讲刚才的事?”
沈济棠:“只是巧遇。”
陆骁回过头看她,无奈地自嘲:“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沈济棠抿唇笑了一下。
她顿时收敛了眼角眉梢上的杀意,而后不慌不忙地走到男人的身侧:“真的是巧遇。”
二人步入树下,槐枝蔽日。
树影斑驳,天光落在沈济棠的侧脸上,陆骁侧目,见她的薄唇边,一抹淡笑若有若无,整个人难得有了些温度。
沈济棠略过陆骁的目光,继续说起张佘的事情:“是扶灵香。医馆的掌柜告诉我了关于张佘的消息,去年,他去外地帮工,从那以后就染上了香瘾。此事与扶灵香有关,我也想多知道一些事情,就试着接近了他,但是——”
“但是什么?”
沈济棠摇摇头:“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她转头,又认真问道:“你们乌衣卫查案子的时候,曾见过染了香瘾的人吗?”
“见过。”
陆骁回答得很爽快,看起来并没打算藏着掖着:“和张佘没什么差别,所以我今天一看见他的这副样子,就大概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你说,和你想的不太一样,那是什么意思?”
沈济棠欲言又止:“……症状不太对劲。”
说到这里,二人刚好拐过那棵古老的槐树,左手边的地方,果然是一间破旧不堪的房屋。
9. 私心
沈济棠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
土墙潮湿,撑起茅草枯黄的屋顶,檐角还耷拉着几缕草茎。门板也已经很破旧了,沈济棠先看了一眼身后的陆骁,抬手轻轻叩门。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驼背的妇人,粗布的衣裙,上面缀着补丁。
见到门外的二人,老妇人神色犹疑,直到注意到趴在陆骁背上的男子,那双浑浊的双眼才骤然一亮。
张母激动地唤道:“阿佘!”
“没有大碍。”
沈济棠解释道:“刚才他在街上香瘾发作,我先施针让他睡下了。”
“……阿佘、阿佘又偷偷跑出去了吗?”
张母的目光瞬间担忧起来,想到儿子或许又出去惹了祸端,一时手足无措,陆骁却在一旁尴尬地笑笑,连忙插嘴:“夫人,还是先让我们进去吧,进去再说。”
闻言,张母也迅速反应过来,引二人进门。
沈济棠瞟了陆骁一眼,当即看破他的意图,轻挑起眉头,没说话,脸上却明显挂着几丝轻嘲的意味。
陆骁觉察到了她的神色,有些无奈。
“你那什么眼神?”
他颠了颠背上的张佘,替自己找补道:“八尺高的大男人,换你背小半个时辰试试。”
不过,虽然过了嘴瘾,心里却仍有些被看扁了的感觉,颇不是滋味。
沈济棠也不接他的话,似笑非笑的,甩着空落落的两条手臂迈过房门,像是故意而为之,背影十分潇洒。
“……”
陆骁欲言又止。
以前竟没看出来,这人还挺幼稚。
张母颤颤巍巍地推开东侧卧房的木门,“吱呀”一声,霉味混着药气扑面而来。
陆骁终于进屋,俯身将张佘安置在靠墙的那张木板床上,甩了几下酸涩的胳膊,开始和沈济棠一起环视着这间狭小的里屋。
卧房里,乌青印花的床帐子已经褪了色,边缘褴褛,应该是被抓碎的,床榻的下面还有几道拖曳的划痕。
还有一张木桌,也已经很旧了,裂了许多条细缝。
半碗凉透的汤药摆在上面,凝了一层油花,让人看着有些不适。
张母站在一旁,攥着衣角,看起来嗫嚅难言:“敢问,二位是?”
陆骁:“路过。”
“谢谢二位恩人出手相助!”
张母连忙俯身行礼:“……阿佘一定是又在外面添了麻烦,都怪我,刚才一直在柴房忙活着,没能看管好他。”
说着就要跪下,被陆骁眼疾手快地拦住。
“举手之劳,夫人不必言谢。”
他客气地说,又一指身旁的沈济棠,故意奉承道:“还有什么事,尽管问这位心地善良的林姑娘就好,她是大夫,医术高深。”
沈济棠正在观察桌子上残余的香灰,突然被点到名字,轻轻瞪了男人一眼。
张母望向沈济棠,心中惊异。
张佘的瘾疾像一场生不如死的噩梦,日日围困缠绕着他们母子二人,此刻张母看着沈济棠,就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
“大夫!”
张母上前,急切地哀求着:“……我问遍了梧州城的大夫,开过好些方子,但都没能把阿佘治好。为了治他的病,家里如今也已经粮米耗尽了……可是还是没办法,只能每天每夜地看着他发疯。”
“等家里有了余钱,我一定会付了您的诊金,能否请您救救阿佘!——”
老妇人的眼睛里血丝纵横,紧紧抓住了沈济棠的袖口,枯枝似的手已然饱经风霜。
沈济棠迟疑了一下,刚想伸出手,陆骁却将指节先一步卡进两个人交叠的衣袖间,虚虚地托起张母的手肘,先让她松开了沈济棠的袖子。
“夫人,您先不要急,有话慢慢说就是。”
陆骁微笑,搀扶着张母,余光瞥见白衣女子神色如常,脸上并无异色。
沈济棠垂着眼,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衫,问道:“那些开过的方子,可否找给我看看?”
“好,好!”
张母的眼睛一亮,连声道:“家里还有些剩下的药材,我一并找给您。”
说完便转身,一瘸一拐地跑去了柴房。
沈济棠目送了老妇人伛偻的背影,随后转头看向陆骁,眉头轻挑:“你又在折腾什么?”
“嗯?”
陆骁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沈济棠挽起袖口,遮住了张母刚刚留下的污痕:“手,莫名其妙的。”
陆骁瞬间了然。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老人家难免激动,我担心你不喜欢与人亲近。”
“我没有洁癖。”
沈济棠打断了陆骁的话,平静开口:“下一次,不要自作主张。”
陆骁一愣,笑了笑:“抱歉。”
他忽然也思考起来,沈济棠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冷漠,厌世,不近人情?陆骁虽然未曾清楚过,但也不是平白对她有这样的误解。
在桐花镇的那些日子,她不怎么与人交谈,除了那个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孙言礼,也不会有人主动去亲近她。真要让他仔细去描摹记忆里沈济棠的样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却也总是她不染纤尘的衣衫、素色的帕子,还有那双疏离淡漠的眼睛。
“刚才在屋外的时候,你说张佘的症状不太对劲,是哪里不对?”
陆骁换了话题,又问道。
沈济棠用帕子拈了些香灰,裹起来放进口袋里,随口回答:“现在说不清楚。”
陆骁见到她的举动,忍不住笑了一下:“真要救他呀?”
沈济棠反问道:“不然呢?”
陆骁还在笑,往沈济棠身边凑了凑,陪她一起看那堆香灰:“不是之前说了不救吗,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从未有过济世之心?”
沈济棠面无表情:“少在我面前卖弄,滚。”
陆骁:“……”
说句玩笑话,碰一鼻子灰,陆骁在心里骂了一声自讨没趣。
在镇上时,百无聊赖,他总爱看孙言礼的笑话打发时间,然而刚才那一瞬间,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和那位缺心眼儿的少爷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正想着,沈济棠又开口了:“在京城的时候,你们收缴过扶灵香吗。”
这女人刚骂完人,这会儿看着倒像个若无其事的体面人一样。
陆骁实话实说:“嗯。”
沈济棠:“你见过?”
陆骁:“这倒没有。其实这案子以前是不归我管的,去年国舅爷在西岭养私兵,我忙着替皇上——”
他抬手,“手起刀落”,做了个弑颈的动作,不慌不忙地解释:“刘成瑾,你知道这个人吧?”
沈济棠回忆了一下:“不知道。”
“就是那天晚上,被你和你的朋友弄死的那个蠢货。”
陆骁说着,突然想起那个雨夜里,沈济棠是带了那位身姿清瘦的女子一同离开的,于是顺口问道:“对了,一直没有再见过那位姑娘,她去哪里了,还好吗?”
沈济棠别开视线:“与你无关。”
“行,不问了。”
陆骁对她这样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心想那位女子与沈济棠,或许也只是暂时的同路之人,便没再追问。
他继续说道:“总之,记不住也正常。刘成瑾把自己作没了,我算是他的上司,所以烂摊子自然而然就甩在了我身上,不过乌衣署最近又收缴了一批扶灵香,你要是愿意跟我回京城,说不定能给你几眼。”
沈济棠瞥了他一眼,冷言冷语:“青天白日的,有的人又在做梦了。”
“哎,那看来是不愿意了。”
陆骁靠在床柱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无所谓,反正等我们快马加鞭地赶回去,也应该早就被他们烧干净了。”
“为什么?”
“因为留着麻烦。”
陆骁说:“在有些人眼里,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当然得以绝后患。”
“皇上允准你们这样做?”
听到这话,陆骁轻笑一声:“当然了,你以为乌衣卫是什么?”
沈济棠歪了歪脑袋,准备洗耳恭听。
“只是名头听着吓人罢了。”陆骁缓缓地说:“办的都是圣旨上的差事,不该我们管的,多看一眼都是催命。”
然而,这话刚说出口,陆骁就后悔了。
他原本只是想让沈济棠明白,自己也不过就是个给皇上卖命的,没那手眼通天的权势。
如今前朝动荡,情势复杂,扶灵香一案必有隐情,既然有了要合作的意思,那么有些事情,当然还是两个人之间掰开了揉碎了讲清楚的好,别总是遮遮掩掩。
——也别总斜着眼睛瞪人。
冷冰冰的,像是恨不得马上就掏出刀把他捅了,吓人。
但是看着面前的女人就这么垂眸沉默了好一会儿,陆骁不禁感觉到,这间屋子里的气氛似乎都变得凝重了些。
他开始回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那话说得,是不是有一点儿太可怜,太无助,太身不由己了?
陆骁怕沈济棠说自己矫情,一时不知该干什么,静默之中,见她回过神来,依旧是那副冷寂的模样。
“果真是走狗啊。”
沈济棠幽幽开口,说出了自己沉思良久的结果。
陆骁:“……”
所以自己刚才到底在纠结什么?脑袋有毛病一样。
张母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步履匆匆地走进来,见到二人仍留在屋中,松了口气,将两碗白水小心翼翼地搁在桌子上。
“……家里没什么好招待恩人的,委屈二位了。”
老妇人窘迫地笑了笑。
陆骁没什么讲究,端起碗喝了一口,笑道:“谢谢夫人。”
张母点头行礼,然后把药方和剩下的几包药材一并交给了沈济棠:“林姑娘,这些就是前几个月大夫给阿佘开过的方子,刚用药的那几日确实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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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转,后来就……”
沈济棠接过药方看了一眼:“都是安神的方子,确实也只能管一段日子。”
见眼前的老妇人面色担忧,她也不废话,从袋子里掏出了十几枚银钱直接递过去。
如此“善良大方”的姿态,把陆骁看得目瞪口呆。
张母也当即错愕:“林姑娘,这是?”
“之前用的药已经过劲了,先换成栀子豉汤。”沈济棠嘱咐道:“去买九钱栀子,三钱香豉和甘草,熬成汤剂,让令郎隔日喝一副,七日后我会再来。”
说完,她将粗陋的屋子环视了一遍,并没有找见纸笔,只好又问道:“记得住吗?”
张母连忙应声:“记得住,记得住!”
“也别再让他碰那种香了,大不了狠狠心捆起来,否则不可能好转的。”
沈济棠说着,坐到了床边。
她撸开张佘的袖子,低着头,仔细观察着他手腕上的那道伤痕,轻声问道:“这道疤是哪里来的?”
“以前曾没见过。”
张母叹了口气,回答:“应该是从去外地帮工回来才添上的。”
沈济棠:“他去哪里帮工,是做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
张母的目光惆怅,强忍着哭意说:“我只记得,当时是有邻人告诉阿佘,有一位有钱的老爷买了几亩良田,能给不少的工钱。阿佘便随着他去了,没过多久自己却又突然跑了回来,整个人就变成这副样子。”
沈济棠追问:“他回来后说过什么话吗?比如,那位老爷是谁,田里又种了什么。”
张母沉默地摇摇头。
张佘是去年夏末离家的,梧州的夏天,太阳炽热,腕上的那道疤不难看出是灰褐色的晒伤,而伤口上羽毛一样的裂纹,患处透着青黑,应该是盐霜腐蚀的痕迹。
那几亩所谓的良田,或许是某一处的盐田?
沈济棠心中已然有了些许猜测,小心翼翼地将张佘的手放回去,而后辞别了张母。
离开张家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
天色微暗,比起早上来时,风也更冷了些,两个人的身影斜在土墙上,身后是夕照昏黄。二人走了许久都没有说话,只能听见脚步声,和腰间佩链和针匣晃出来的轻响。
“要回去了?”
陆骁开口,先打破了沉默。
沈济棠:“我与人有约,晚些再走。”
陆骁点点头,随着她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又问道:“回去以后,又要怎么办?”
沈济棠的脚步顿了顿,但没有停下。
她回忆道:“晌午的时候,你曾让我说出那位‘幕后之人’的身份。”
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不知为何比以往轻缓了很多。陆骁不免有些惊讶,转头听她接着说道:“其实你也一直认为,此案还有旁人从中作梗。”
“是。”
陆骁回答的时候没有犹豫。
沈济棠:“你认为是朝廷的人。”
这一次陆骁没有回答,她心中了然几分,抬眸,正对上了男人笑而不语的眼睛。
沈济棠却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正因为是这样,所以,我更没有办法相信你。”
“我不相信你的立场,不相信你口中的交易,我也不相信,你会真的查清这件案子的始末,而不是也像他们一样将我视为平息纷争的祭品。”
“虽然于我而言,这份所谓的清白无关紧要,但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阻碍着我活下去。”
最后那几个字,沈济棠咬得很重。
陆骁深深地看着她淹没在黄昏中的侧影,等了许久,一直也没有等到她再开口:“说完了?”
“嗯。”
沈济棠回看了他一眼:“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或许,我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陆骁叫住她,直接低声道:“我是乌衣卫的副使,当年无处可去,跟皇上要了口饭吃。”
沈济棠停下脚步:“我没问你这些。”
“但是我想告诉你。”
陆骁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从不是深明大义之人,就算用刀把我剖开,能找出来的大概也只有芝麻大小的“忠义”,剩下的全是私心。”
“你可能又想问我了,问我到底有什么私心。”
“……我也没想问过。”
沈济棠连白他一眼的心思都没有,叹了口气。
“私心就是私心,只要是自己想做的。”陆骁冲她笑了笑:“就像,当我想为了你做些什么的时候,沈姑娘便是我的私心。”
“……”
沈济棠衣袖下的指尖无意识蜷起。
她迅速偏过脸,避开了陆骁目不转睛的注视,大概是夕阳的缘故,昏红的暮色落在自己的脸上,让她莫名觉得炽热。
“还有一件事。”
陆骁很认真地说:“陆小二是个假名字。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陆骁。”
10. 答案
沈济棠活了十八年,不曾知道“一直记挂着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
她也不知道,人为什么能念念不忘,又为什么能深陷过往,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一定会有斩不断的因果前缘。
天长地久有时尽,明明不停地相遇和离别才是生命的常态。
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
在百草阁的那十几年是一段很纯粹的日子,沈济棠偶尔也会想起来,但不贪恋。
很遥远的记忆里有一位性子爽朗的师姐,是个话痨,拜在别的师父门下。那时她岁数还小,整日闷声不响的,师姐总是开玩笑要她兜里的果子吃,沈济棠不爱吃酸的,便随便她拿,次数多了,两个人就常常坐在药廊下讲话。
——其实也只有师姐一个人在说话。沈济棠安静地坐在一边翻书看,偶尔会点个头。
后来有一天,师姐告诉她:“小师妹,我要走了。”
见沈济棠罕见地从书中抬起头,神情疑惑,她耐心地解释:“阁中的门徒到了年纪,要过医考、证道心、加冠礼。等到做完这些,就可以选择要不要下山了。”
沈济棠问:“下山之后,要去哪?”
“哪里都能去,除了这里。我不能再回来了。”
师姐喝了一口藏在廊下的酒:“这里太干净了,入世的人再回来,也只会带来不好的东西,那便是破戒。”
沈济棠语气平淡地陈述:“你不喜欢这里。”
师姐醉醺醺的,眨眼,冲她摇了摇食指:“我不能永远属于这里。”
这里只属于心中空无一物的人。她见过外面的样子,当年被师父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个同现在的沈济棠一样年纪的孩子了。
“人各有命,青城山远离世俗,是个很安宁的地方,留在这里也不错。而且啊,我猜,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即便想走,你师娘也未必舍得。”
这个小师妹,性情不太讨人喜欢。
天生的孤傲乖僻,却同她那位师娘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如亲生的一般。或许也是这个缘故,师娘对她略有偏爱,待她总是比对待旁人更周全一点。只是一点,没有太多。
沈济棠年纪尚小,但明白师姐的意思,并未多说什么。
师姐走后,她开始学会下意识地观察,原来之后的每一年都会有熟悉的面孔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相见。就这样,一直等到了自己下山的前一夜,沈济棠终于又想起了很多年前与师姐在廊下的交谈。
师娘没有拦她,也没有说过一句不舍,而在那双岁月衰迟的眼睛里,沈济棠感觉自己看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是悲伤吗?
她从不无端感怀,但是那一瞬间却也忖量起来,自己是不是应该为此感到难过,只是身在阁中的十几载,从未有人告诉她该如何面对离别。
临行前,师娘还是叫住她,又问了一些话。
她悉数回答,而后学着师姐曾经的样子,生疏地三拜师恩,没有回头,走得决绝。
从那以后,她去了许多地方,遇见了许多人。重金求药的达官贵人,赶路摔断了腿的老人,吃了耗子药快要死在路上的乞儿,有多少,记不清了,都是几面之缘。
再后来,她躲藏于京中,在纷杂的人群里撞上了林琅。
数年的孤自飘零,将那位少女打磨得伶牙俐齿,但没有抹去她骨子里的热忱。
林琅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总是不吝啬地说起自己的过去:死在大火中的亲眷、流落街头时被施舍的第一块饵饼,失散的竹马郎……
所以,在沈济棠得知她为了找到那个叫“骁”的人而选择出卖自己时,并没有感到意外。她一直都知道林琅有执念,也无心顾及她的“不忠”与背叛,只是始终困惑。
听着林琅字字泣血的遗言,她试图问了自己:如果行至山穷水尽处,在命悬一线之间,会不会也想再见一眼什么人?
沈济棠没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然而像是命运作祟,此时此刻,林琅的“答案”却站在夕阳下,站在了她的面前。
“……陆骁。”
沈济棠轻轻念出男人的名字,内心深处,一种微妙的心情悄然而生——这就是,她想要找到的人吗?
陆骁应声:“对。”
抬眼,却见沈济棠在静静地审视着他。
幽邃的双眼,眸底压着将倾的暮色,像是一池不见底的深潭。
陆骁被她盯得有点发毛,他当然不知道沈济棠在想些什么,还以为是在疑惑名字的写法,于是手指在空中画字,耐心地告诉她:“骁,从马从尧。”
沈济棠一动不动,不说话。
陆骁抱臂站着,终于皱起眉头,问道:“怎么了,阴恻恻的,我哪又招惹你了?”
“没什么。”
沈济棠移开了目光。
本想下意识地挖苦几句,却突然想起林琅曾说起过,这个名字是她的母亲替他取的,恐怕意义深重,于是难听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改口道:“有些熟悉的名字,像是在哪里听过。”
说完,便转身向镇口走去。
听她这么一说,陆骁顿时有点意外,心里也多了几分好奇。他挑眉,目光微亮,跟上沈济棠的脚步,笑着追问:“哦?是在哪里听过?”
沈济棠的声音很轻,随口扯谎道:“……或许是梦里吧。”
陆骁也故作姿态,声音缱绻,脸不红心不跳的:“沈姑娘,那我们可有点暧昧了。”
“……”
沈济棠见他并没有要先离开的意思,开口刻薄道:“昨日听孙二公子说,他给某个好吃懒做、四体不勤的人介绍了一份差事,担心庆云酒楼的李老板回头找他埋怨,这个人,应该说的不是你吧?”
陆骁摇头:“应该不是。”
“是吗。”
沈济棠继续说:“我记得孙二公子还说,李老板这几日叫楼里的伙计一天要卖出三坛酒,卖不够,就不给正月节赏的岁赐。你今日卖出去了多少?”
陆骁明知她的言外之意,仍然转头冲她笑:“你关心我?”
“怎么可能,只是怕有些人还没查明白案子,就先饿死在街头了。”
沈济棠微笑起来,眸中藏着几分戏谑:“若是如此,那还真是指望不上啊。”
分明是讥讽,却还要拿捏着装腔作势的端方持重,陆骁无奈看着觉得眼前的女子,见她眉目低垂,披风雪白的绒毛被冷风吹得摇曳。
他觉得此刻的沈济棠就像一只懒洋洋的白毛狐狸。
“哎呀,这不是还有林姑娘吗。”
陆骁厚着脸皮,又凑上去:“近百两银子盘下的医馆,真到了那个时候,你难道不打算收留我小住?”
“识药、分拣、煎煮和记账,你会哪一样?”
“都不会,但是我可以洗衣做饭,为林姑娘打扫屋子。”
沈济棠斜着眼看他:“滚远一点。”
二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拐出长坡镇,走到了热闹的中街。
彼时已经太阳落山,整条街市被灯火笼罩,行人不绝,化作了一片赤色的汪洋,百十盏红纱灯串成长龙,天地间流光溢彩。
商会迎财神的仪式开始了。
“财神到——”
遥遥看去,十多个人将一鼎巨大的财神像高高抬起,金光闪烁,穿过熙攘的人流。
陆骁不禁感慨道:“纵有神仙各路,梧州人恐怕也只信财神。”
这一次,沈济棠罕见地没有唱反调,也点点头。
前几日除夕,孙员外将桐花镇上下都置办得灯火如昼、富丽堂皇,算是显尽了小镇的豪阔,然而眼前迎神的排场,竟将那夜除夕的盛景衬得逊色了许多。
陆骁笑了笑,低声说:“梧州城富庶,十几年前就是这般景象了。”
沈济棠明知故问:“你见过?”
陆骁倒是对此毫无隐瞒:“嗯,其实我是梧州人,小时候,每年都会出来凑这场热闹。”
沈济棠没有再接话。
夜色已经深沉,人声如沸,她走在男人的身侧,转头看见他正望着游行的长队。
陆骁唇边含笑,双瞳深处却渐渐泛起一丝淡淡的恍惚,意味不明。就好像,此时此刻,妆点这条长街的并不是纱灯和火光,而是记忆深处某一段模糊的旧影。
沈济棠不禁想,大抵是他时隔多年重回故土的缘故吧。之前曾听林琅说起,她五岁后再未回过梧州,眼前这个人,想必也是一样的。
他现在,又会在想什么呢?
一阵风吹过,将沈济棠的疑问揉碎在喧扰的街景里。
不过,陆骁却似乎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在不为人知的情绪里沉浸太久。
他觉察到那道熟悉的视线,微微低头,去瞧沈济棠映着灯火的面容,反而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沉默。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陆骁笑着问她。
眉眼间已换回从前的懒散笑意,方才眼底那一瞬的恍惚,仿佛也只是在刚才的街灯明灭下,沈济棠自己的错觉。
沈济棠静静地掩饰道:“别问了,说了你也不爱听。”
陆骁深知此女秉性,歪头看着她:“也对。”
话音刚落,天空中就突然下起漫天的金雨。
二人同时愣了一下,抬头看去,原来是游神的队伍正在抛洒金纸。陆骁和沈济棠离队伍太近,几乎要被从而天降的碎片淹没了,陆骁连忙抖了抖衣衫,还不忘随手替沈济棠拂去肩膀上的金屑,簌簌而落。
想要再去摘她发丝间的金纸时,陆骁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似乎过界,伸出的那只手先停在空中片刻,又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沈济棠满眼都是散落的金光,并没有注意到陆骁自觉尴尬的举动。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伸手接住几张金纸,放在掌心上仔细地盯着,小声问道:“真的是金子吗?”
“想什么呢,财迷。”
陆骁被她逗笑了,揶揄道:“锡箔而已,怎么,欠了孙家一堆债,想钱想疯了?”
沈济棠这会儿也认出了材质,顿时兴致索然,拍拍手,让风吹去了自己手上的金纸碎屑。
陆骁问:“不过,你之前说自己与人有约,该不会只是来见财神的吧?”
沈济棠看出他是不打算先回镇子了,便也不再与他周旋,直接反问道:“要一起去吗。”
意料之外的邀请,让陆骁“受宠若惊”。
他甚至环视了一眼自己身旁身后,见不论远近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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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都是匆匆而过的陌生人,这才又笑起来,像是恍然大悟,却又装出一脸的矜持做派:“原来姑娘是在叫我呀。”
“装疯卖傻。”
沈济棠沉着脸,轻骂一声,而后神色如常地向前走去。
穿过人群,又走过半条街,沈济棠停在一家已经关门的商铺前。今夜游神的队伍不路过此处,所以行人稀少,只亮了几盏檐灯,十分安静。
陆骁也随她停下脚步,抬头,看到铺子上挂着一块“陈记绣庄”的匾额,他疑惑地问:“你过来买绣品?”
“不是。”
沈济棠敲门,不紧不慢地说:“带你来见个熟人。”
闻言,陆骁心中当即警觉了几分,四下寂静,一个念头突然迅速浮上心头:难道,这女人其实从未打算放过自己,如同今日约他山林一见,现在又想故技重施?
陆骁的眉眼间冷了下来,下意识摸向藏于袖间的短刃,然而正欲抬手,铺门就从里面被人开了道缝——开门的人,正是白天在茶肆见过的蒋叔。
男人正举着烛台,见到站在门口的沈济棠,脸上挂着喜悦:“原来是您,快请进!”
陆骁愣住了。
沈济棠微微一笑,走进门,余光见到陆骁站在身后的阴影处踌躇不前,她回头,面容岑静,看起来对他刚才心中的小九九一无所知。
“不进来吗。”
陆骁听见沈济棠轻声问自己,她站在忽明忽暗的檐灯下,白光照在她的脸上,将她的眉目映得如一座琉璃人偶。一切都风平浪静。
淡淡的愧疚感涌上心头,陆骁不太自然地笑了笑:“来了。”
蒋叔这才注意到沈济棠的身后还跟着旁人,看向陆骁,一下子便认出了他就是今日清晨来找自己问沈济棠去路的人,神色惊异:“我记得,你是?”
陆骁拱手见礼,礼数周全:“又见面了,老板。”
蒋叔问:“……二位,是一起过来的?”
沈济棠点头:“嗯。”
蒋叔连忙带着二人进屋落座,一边准备茶水,一边无奈自嘲着白天的胡思乱想:“分明就是两位熟识的人,却硬是被我编排了一段江湖恩怨。”
这么想着,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蒋叔端了茶水过来:“我妻子刚好在厨房煮娇耳,也快好了,若二位不嫌弃,不妨留下吃个便饭吧。”
沈济棠推辞:“算了,还是不添麻烦了。”
听到这话,蒋叔赶紧解释道:“不麻烦,不麻烦!今天早已与大夫约好了时辰,本来就煮得多了些。”
“好,那真是辛苦你们了。”
陆骁抢在沈济棠开口之前直接应下来。
沈济棠瞪了他一眼,这一次,却被陆骁十分难得地瞪了回去,他叹了口气:“再不吃点儿东西我就要饿死了,祖宗。”
两个人从天刚放亮就一路奔波,去荒山野岭打了场架。请沈济棠吃早饭,结果包子还没吃几口就差点被她掀了摊子,又打了几把嘴仗,他被气得上头,刚买的炒栗子突然也不合胃口了,随手送给了街头卖艺的小孩儿。
然后就是捆病人、背病人、照顾病人。
……
总之,算下来一整日都没清闲下来过,反正陆骁已经是饥肠辘辘,沈济棠就算再不食人间烟火,她还能是只喝露水的神仙不成?
趁着晚饭还没上桌,沈济棠也解下了一直挂在腰间的小袋子,递给了蒋叔。
“这是我采的雷公藤。”
沈济棠耐心地说:“分成两半。一半每日三钱,小火熬上一个时辰,带着根皮煎服,另一半捣成汁液,晚上放在伤口上敷用。用完这些,就能痊愈了。”
蒋叔连连道谢,一时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溢美之词,正在思考着,隔壁的厨房就传来陈双绣的吆喝声。
——“娇耳要出锅了!还不快过来帮忙!”
沈济棠忍不住笑了笑,温声提醒道:“快去吧。”
蒋叔匆匆去了厨房,屋子里只剩下了沉默的两个人,陆骁支着下巴,安静地看着沈济棠整理袋子里的雷公藤,她垂眸,仔细将枝叶捻开,干净纤白的手指像在穿一串珠子。
“你原来真的去采药了。”
陆骁怕惊扰她做事,声音压地很轻,以至于都能听出几分温柔:“是在等我去你面前赴死的时候采的吗?”
“不然呢?”沈济棠开口反问,抬眼,正对上陆骁的目光,又说道:“夜里风冷,你去把窗子关上。”
陆骁依言,听话地站起身阖窗,转头问道:“还会冷吗?”
沈济棠:“帘子也拉起来吧。”
陆骁又一声不吭地把帘子严丝合缝地拉了起来。他抬手时,衣袖在小臂处勾勒出些许痕迹,这里,显然藏着他的那把短刃。
沈济棠的面容沉静下来,认真地注视着他的身影。
她又回想起方才进屋前,陆骁奇怪的动作和反应,手间不动声色地继续整理着药材,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下可好了?”
回身的时候陆骁噙着笑,沈济棠也停了手上的动作:“可以了。”
她抬眼的一瞬,眸里映着跳跃的烛光。
屋外,游神队伍的奏响萧管乐也渐行渐远,唯剩人们高声的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