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程万里》 第一章 生于女帝掌权之世 乌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午未之交,一场顷天覆地的豪雨过后,大越国都钱州城西,水波初平的湖畔,蘑菇似的冒出许多捞虾人。 他们躬身盯着涟漪轻漾的湖水,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网兜。 轻纱入水,声息寥寥,很快又被敏捷的猎人提出水面。 眨眼功夫,这小小丝网中,便装了三四尾活蹦乱跳的肥壮河虾。 离入伏只有月余,江南此季,河虾正在抱籽。 雷雨过后,憋闷已久的河虾,纷纷游到湖岸边,趴在石岸接水处透气。 畅快不过几息,就成为被割的韭菜,像极了芸芸黔首的宿命人生。 一只大白鹅,从桐荫下走出来。 它气定神闲地踱步到一位十七八岁、正弯腰捞虾的年轻女郎身后,忽地将那副世家公子的倜傥模样一丢,弯下脖子,去拱她身边的竹篓。 鹅与鸭不同,不爱吃鱼,却爱吃蚯蚓和虾。 女郎扭身,瞧见大白鹅的馋样,抿嘴笑道:“我们冯家上下,最精的就是你了。不多给啊,还要孝敬祖母呢。” 言罢,拨开竹篓盖子,抓出几个活虾,赏给大白鹅。 这白鹅,有个清新脱俗的正经名字:冯不饿。 “冯姐姐,我阿娘说,你们家好有意思,一个畜牲,还给起人名,人呢,却起个畜牲名儿。” 冯啸看着轻抚白鹅羽翼、满脸天真的街坊小男孩,淡定问道:“你家是坊东卖定胜糕的吧?你叫啥来着?” “我叫耀祖,”小男孩答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太难写了,我爹娘总骂我笨。冯姐姐,我娘说你有个畜牲名儿,那你叫冯牛,还是冯马?” 冯啸逗他:“老虎也是畜牲呀,我叫冯虎。耀祖,女人是老虎,你娘教过你没?” 耀祖懵懂摇头。 冯啸瞥到他的小筐空空如也,换了话题:“我教你捞虾?” “好咧!” 耀祖登时对大白鹅冯不饿没了兴趣,欢快地跟上自己刚认下的母老虎师傅,一蹦三跳地跑到河边趴下,学本事。 …… 冯啸今年十九岁,在冯氏县主府孙辈中排行第二。 本国自从女帝登基后,无论高门大户还是蓬门小户,都遵循诏令,平日里不再忌讳闺女媳妇走出内宅、穿行街市。 而冯啸这位冯府千金,因有个做过武人的父亲,不但幼时就出门玩耍,且惯于上树掏鸟蛋、下河捞鱼虾,身上那股彪悍的野气,与许多世家小娘子的文静乖巧截然不同,本坊的邻舍无不知晓。 是以,今日来湖畔捞虾的街坊老少,即使面对的已是成年了的冯二娘子,也并不将她视作高高在上的名门淑媛,见她耐心地给糕点铺家的小子作示范,便纷纷凑过来观瞻。 又有一对北地口音的游客夫妇路过,兴致勃勃地探究打问。 “好教娘子和郎君得知,”冯啸答疑道,“这个月令,恰是我们江南做‘三虾面’的好时候。” 游客夫妇诧异:“三虾?湖里的虾,不都长得一样么,莫非还有三个门派不成?” 冯啸莞尔:“三虾,并非三种虾,而是虾籽、虾膏、虾身的合称。虾肚上的籽,刮下来,在小火上焙干。虾仁囫囵着剥出来,以鸡蛋清和细盐搅打上劲。再挤出虾头里的红膏。最后,也是最要紧的是,所有虾壳不能丢弃,可在温油里慢慢熬出虾油,用来炒虾仁与虾膏。另置一锅,宽汤滚沸,细面煮熟捞起,码于碗中,虾籽、虾仁、虾膏盖在面上,这就是‘三虾面’的名字来头……” 冯啸说到此处,身旁已有邻家少年吸溜着口水,抢话道:“哎呀,吃起三虾面,眉毛都要鲜掉,便是被人打耳光也舍不得放下碗去。” 游客夫妇听本地土著如此绘声绘色地描述,只觉齿颊微酸、涎液分泌,当即又打听起城中做得正宗的馆子来。 冯啸与他们指点清楚,刚要俯身继续网虾,却见家中老仆昆叔,匆匆寻来。 “二娘子,快快回宅,翰林归家了,说是来指点弟妹们的功课。” 冯啸不慌不忙地背起虾篓,跟上昆叔,幽声喟叹:“可惜,湖里还有那么多肥虾,我方才捞上来的,只够做一顿。” “呜喔,呜喔……”大白鹅冯不饿,似也心有不甘,扬起脖子叫唤两声,摇摇摆摆地跟上主人的步伐,回家。 …… 冯府,原本是刘府。 如今花甲岁数的县主冯雅兰,当年出闺阁时,嫁的是皇亲刘氏的一位小郎君。 身为刘氏妻的冯雅兰,却又被封县主,夫家的门庭也被换成了她自己的姓氏,追源溯头,与女帝刘昭夺位有关。 三十年前,刘昭还是二八年华的少女时,就已提枪上马,跟着父亲的刘家军四处征战,为大越开疆拓土,并在十八岁那年,嫁给了父亲手下的悍将吴英。 刘家军为大越收复了北至沧州的故地。 刘昭的父亲却战死在阵前。 刘家军凯旋,船行至钱州城外的运河税关处,水面飘来一只大木箱。军卒捞起,但见箱盖上刻着个“吴”字,箱子里则是一袭明黄色的五爪龙袍。 刘军各支主帅纷纷跪于船头,向吴英高呼“主上”,刘昭则顺势将黄袍,披于丈夫肩头。 三日后,大越国的李姓幼主退位,得到优待,移宫别院。吴英成为新任国主。 安排了一场“木箱黄袍”戏码的刘昭,希望大越效仿敌国北燕的规矩,自己能与丈夫一样,共登朝堂、并肩理政。 吴英却不仅不兑现黄袍加身前对妻子的承诺,反而使出娶妃封爵等手段,扶持刘姓以外的文武臣子,逐渐削弱刘昭与刘家军嫡系的势力。 上马能血战、下马能弄权的刘昭,哪会坐以待毙。 她暗中派出自己这一族的子侄,从瀛洲、岭南物色异域风情的美人,送给接掌兵权的小叔子、大都督吴蓉,静待时机。 不久,积攒了一阵国力的北燕,又频繁骚扰大越边境。 吴蓉领兵北伐前,刘昭密令安插的美人毒杀了他,借机劝丈夫吴英御驾亲征、鼓舞士气。 越国军队渡过黄河,刚与北燕兵锋相接,刘昭的亲信,就在背后放冷箭,射杀了吴英。 第二章 表姐也是一位“耀祖“ 吴英驾崩的消息传来,皇后刘昭当即在国都钱州登基为帝,并派使臣带着盟约国书,北上与燕国和谈。 大越坐拥江河膏腴之地,富庶多金,大越新君刘昭,靠着每年给北燕岁币的承诺,换来两国停战。 边患暂时解除后,刘昭从攘外转为安内,重赏帮助自己夺位的文武功臣,并将他们的姊妹或女儿,封为郡主、县主,再以刘家宗室子弟赐婚,诏令这些男子,尊郡主为家主,二代的娃娃,不论男女,皆随母姓。 明面看来,这是一位女国主,勇开风气之先,为女子们撑腰。 实际呢,刘昭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在清洗夫家吴氏后,掉转矛头,防止娘家刘氏变强罢了。 刘昭很清楚,如果自己刘氏的兄弟和侄儿,开枝散叶、进一步巩固父族认同,那么,他们或许很快会拧成一股绳,来抢她这个刘家女儿的皇位。 权力面前,夫妻的情分淡如水,血缘的情分,也浓不到哪里去。 冯雅兰的父亲,作为臣子,彼时站队正确,拥戴女帝,给自己换来了加官晋爵,也让女儿得了县主封号。 女帝的圣旨一视同仁,已嫁入刘家好几年的冯雅兰,照样从妻子改做家主,两个女儿都改姓冯。 她的刘姓夫婿,在皇权的威压下,与其他并无军队的刘姓子弟一样,那敢有半分抵触。 并且,冯雅兰的两个女儿,冯鹤与冯娟,是招赘成的亲,于是,冯雅兰的孙辈们,亦都姓冯,喊她“阿祖”。 四年前,冯雅兰的长孙女冯鸣,在大越国专门为女子开科取士的春闱中,高中二甲头名,以“传胪”身份,进到内廷翰林院。 官阶虽只从七品,却常能见到女帝刘昭。各部衙门多少四品员外郎,都要羡慕如此清要之职。 回到冯府,冯鸣更是全家捧着的明月。 此际,正厅中,冯鸣与祖母冯雅兰,分坐在主位的西、东两侧。 左右陪客的位置,则依次坐着冯鸣的母亲冯鹤、父亲马远,冯啸的母亲冯鹃、父亲樊勇。 冯家几个年龄更小的孙儿,不论男女,都坐在靠近门口的圆凳上,规规矩矩地交叠着双手。 …… 冯啸疾步踏过门槛时,虾篓子还在肩上。 母亲冯鹃一瞪眼,冯啸忙将这半筐宝贝交给婢女。 向厅中长辈行礼前,她不忘叮嘱婢女一句“虾壳别扔,熬油”。 上座处,冯啸的表姐,冯鸣冯大官人,朱唇略抿,对祖母冯雅兰道:“阿啸真是个吃客。” 冯雅兰“唔”一声,目光慈蔼地望向冯啸。 冯鹃却不掩愠怒,盯着女儿。 冯啸忙解释:“我见雨过天晴,就出去网虾。而且,我,我不知大姐这个时辰会来。” 冯鹃越发沉了脸:“大姐若不来,你便能出去嬉耍了么?再过四五个月,就是朝廷的秋试。即便这几日先生告假,你也应该在家里诵读经义、练习文章。君子远庖厨,我们冯家的女郎,是要像你姐姐那样,有大出息的,你倒好,整天不是钻野地,就是钻灶间。和我们冯府的下人,有何分别!” 冯啸等母亲开完火,轻声嘟囔:“君子远庖厨,厨必有方。” 冯鹃呵斥道:“放肆,孔孟先贤的斯言大义,你以为是煮羹烹菜吗,胡乱搅在一处,就为了回嘴气我!” 老太太冯雅兰,忙打圆场:“好啦,阿啸向来孝顺,定是记着我昨日说起,想吃三虾面。她的厨必有方,是这个意思。” 又转头对正襟危坐的大外孙女冯鸣道:“阿鸣,说正事吧。” 片刻前还虎起一对凤目教训女儿的冯娟,赶紧跟着点头:“对,对,咱们冯家的女状元,快给弟弟妹妹们指点指点。” 冯鸣的面上,则浅笑隐去,代之以端肃之色。 就连那官袍领子里的玉颈,也似乎陡然拔出,瞅着比大白鹅冯不饿的脖子还长些。 冯鸣一字一顿对表妹道:“帖经诗赋之类的,自有府里请的先生来教,我就不啰嗦了。阿啸,我只问你,若秋试策论一场,礼部以我大越与北燕的战守问策,你落笔的文章,主战还是主守?” 冯啸眼珠子骨碌了两圈,略略思忖,答道:“战守之策,本就不是非此即彼的两端。我国与北燕,皆非孱弱小邦,开边衅,更须谨慎,因为谁也没有将对方一举击溃的战力。若对战经年,便是两败俱伤……” 冯鹃不耐烦地打断女儿:“阿啸,这是写策论,又不是兜虾,你兜兜转转了半天,尽是废话。表姐问你,咱大越,打还是不打?” 冯鸣冲姨妈摆摆手。 入仕三年,这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已然学足了一副宦场腔调,看起来倒比自己爆竹脾气的姨妈,沉稳许多。 冯鸣对妹妹和颜悦色道:“阿啸,你说的这些,充作策论的开篇,篇架结构倒是不错的,但气势弱了。你可晓得,传闻北燕今岁春旱,饿殍遍野,燕军驻守南关的几支劲旅内部,都饿死了不少兵卒,这岂非是我国北伐的天赐良机?” 冯啸盯着表姐:“但我也听说,我大越境内宿州至商州一带,今岁河道决堤,水患触目惊心。若我国又要兴师北伐,运兵、运粮的水路不通畅,且在其次,关键是,打仗的银钱,会挤占治工部治水修水的请款。阿姐,我国和北燕的边境,已太平了五六年,两地每年的互市也开着,这仗,我国为何非得着急上火地北伐呢?” 冯鸣一怔。 没想到自己眼里一直糊里糊涂、不求上进的表妹,说起国事来,竟也见识不输。 冯鸣自高风度,没有立刻去回应妹妹的反诘,只低头啜了口茶。 她的母亲冯鹤,却已盯着外甥女开腔道:“唷,谁说我们阿啸只会捕鱼捞虾招猫逗狗,看看,这不懂得挺多嘛。秋试必能高中。” 冯鹃只道姐姐不高兴了,在明夸暗讽,忙唬着脸对女儿道:“你才几斤几两?平日里去河坊街听说书匠胡诌几句,就敢到表姐跟前班门弄斧!” 第三章 女儿就是我的脸面啊 冯鸣适时放下茶盏,温言道:“姨母莫急,阿啸说的春汛决堤、户部吃紧,倒也是实情。只是,从雁门关外到河间府以北,原本皆为汉家土地,却被胡蛮出身的北燕趁我华夏内乱、霸占了几十年,但凡是个汉人,便是那贩夫走卒,说起此辱,也会慷慨激昂,遑论我们这样的读书人。朝堂上下,哪有不盼着夺回那北境五府的?阿啸向来聪明,可别在应考制策这样事关前程之时,犯糊涂。” 冯啸维持着面上的恭敬之色,凝眸聆听。 她自忖浑无出于嫉妒的好胜心,只有淡淡的厌烦,遂懒得再说半句,喏喏应着便好。 而上座那位被冯府视作家族荣耀之星的长孙女,冯鸣冯大官人,实也并无在弟妹面前得瑟显摆的兴头。 近日,大越国都就要发生惊天之变。 作为极为有限的知情者之一,冯鸣正处于惶恐与兴奋交织的情绪中。 她看似神色如常地归家一趟,不过是借个由头出宫、好替自己真正的主人办事罢了。 她的心思都在自己的远大前程上,哪里耐烦再分给家里人一两成。 是以,冯鸣不打算继续对表妹“好为人师”。 她带着恭敬之态,向冯雅兰道:“时辰差不多了,祖母,孙儿要赶回内廷上值。” …… 冯鸣走后,冯鹤与冯鹃,陪着老太太往内院观赏荷花,大女婿马远本是皇家画院待诏出身,亦去池畔铺展纸币、研磨丹青。 自禁军退役的二姑爷樊勇,则给女儿冯啸递了个眼色,向岳母冯雅兰道:“母亲,阿啸和弟弟妹妹的射艺还不精……” 冯雅兰心里明镜一样,当即吩咐冯啸,并她那对始终乖乖跟随的双胞胎弟妹:“随你们阿爹练武去吧,把新买的马,也骑上跑一跑。那北地来的马,和咱们南边的驮马不一样,闲不得。” “好咧!”冯啸,以及弟弟冯哲、妹妹冯吟,都欢喜地应了。 见樊勇带着儿女们远去,冯鹃没好气地嘟囔:“像他们的爹,都是猴儿屁股。上蹿下跳、上树下河的嬉耍,鬼大个劲,何时坐下来读书写字也能这般上心?” 冯雅兰慢声慢气道:“君子六艺,其中就有射、御。况且,今上也是马上天子,当年她行军打仗的年纪,只怕比我们阿啸还小两岁。” 冯鹤也附和:“是哪,要不是我们阿鸣身子骨弱,定也要从小就跟着妹夫学骑射的。” 冯鹃撇嘴:“哎,文章做得漂亮,春闱的名次靠前,才是条仕途正路。阿鸣忙得连在家吃顿饭的时辰都没有,想来在翰林院颇受上官器重。姐姐和姐夫好福气,将来呀,阿鸣说不定,能当上我大越第一位女相爷。” 冯鹤佯作不在乎道:“我倒是更盼着,她快些成亲,入秋就满二十二了……” 冯雅兰仍是口吻慈和,对大女儿道:“你莫催她,阿鸣志在仕途,不急着嫁人,也无妨。毕竟,夫妇二人同朝为官,多有忌讳。” 又转向冯鹃道:“你呢,对阿啸,也别总像赶驴拉磨似的,天天逼她写文章。自家闺女,你会看不出她打小就爱庖厨?我晓得,你盼着阿啸去挣一份功名。那这孩子,可以凭我冯氏门荫去谋个一官半职。虽则父亲已仙逝,我们冯家如今在朝堂的老人红人跟前,都说不上话了。但荫官的规矩还在,阿啸大不了,去做光禄寺的女官,操办大小礼仪的宴席,她定会欢喜。” 冯鹃没有反驳母亲,心里却着实不悦。 凭门荫入仕,不论男女,都会教那些正经考了进士的人,看不起。 再说了,去做光禄寺的小官儿,和市井里整天与火腿酱肉打交道的贩子厨子们,有什么分别? 多穿一件官袍而已。 倘使她冯鹃的长女,竟和那位在清河坊卖酱鸭的樊家姑母,做了同一个营生,冯鹤,还有平日里那些手帕交们,不知该怎生笑话她了! 冯鹃越想越憋屈,饶是花园水榭的怡人荷香,也无法平息她一肚子闷气。 没多久,她就向冯雅兰道:“母亲,头伏快到了,确实闷热,我回房换件衫子。” …… 小半个时辰后,冯府北院的灶间外。 夏雨洗涤后的绿叶,泛出明亮的水光,衬得盛开的石榴花,越发红艳。 微风拂过,残留的雨滴落入莲缸,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逗得金鱼嬉游更欢。 大白鹅冯不饿刚在篱笆后拉完屎,抬头瞧见冯啸现身天井,立刻“昂呜昂呜”地叫唤着,扑腾双翅,红掌不沾地,飞奔而出。 向小主人讨虾壳吃去! 冯啸的贴身侍女茱萸,已在灶间等候多时,端着装有虾壳的竹匾出来,瞅着冯不饿笑道:“这就是个投了鹅胎的猴儿,贼精贼精的!” 冯啸检视一番虾壳,冲茱萸赞道:“你们的手脚越来越利索了,这么会儿工夫,就分拆得干干净净。” 茱萸得了冯啸认可,才将竹匾放在地上,由着猴急的冯不饿拱过来嗦虾壳,又起身向冯啸回禀道:“是二娘子教的法子管用,把虾放在没用过的干净篦子上擦,那肚子上黏得再紧的籽,都能擦下来,还节省时辰。” 冯啸莞尔,跟着茱萸进了自家灶间。 正在准备冯府晚食的仆妇们,纷纷俯身行礼。 冯啸吩咐管事的厨娘:“快要入伏了,灶间忒热,从明日起,给大伙儿午后和傍晚各一顿消暑汤,绿豆薏仁、荷叶百合、银耳冰粉,轮着来。我会与管家说,从我月钱里出。” 管事厨娘带着仆妇们,一叠声地谢过。 众人虽是立刻又陷入忙碌中,心里却都在嘀咕:瞧瞧,二房的小娘子,才真真得了冯老太太的品性遗传,待下人们宽厚体恤,不像她母亲、姨母,还有那打小就严厉削刻的表姐。 这边厢,冯啸熟门熟路地,走到灶间的东窗边。 厨娘丁香,正小心翼翼地将瓷盆中的清水沥去大半。 盆底沉淀着黑压压的河虾籽。 “香姐,我来。你去拿老家的素面吧。”冯啸吩咐道。 柔婉的语气,盖不住婢女们早已熟悉的“摩拳擦掌”的兴奋。 第四章 虎妈猫爸 丁香赶紧放下瓷盆,茱萸则递上一块刚刚烫过的洁净纱布。 冯啸将那孔眼比针尖还小的纱布,蒙在陶罐上,又把垂在案几上的四角钉扎实,令其紧绷如一面白帆。 随后,冯啸捧起虾籽瓷盆,缓缓地倒向纱布。 控制着速度,轻小如泥粉的虾籽,就不会被水流冲散,能一颗不落地留在纱布上。 冯啸裹起纱布,拧了拧,进一步挤去虾籽里的水分。 一旁的小灶前,茱萸已按着冯啸要求的节奏,码放好虾脑虾膏,过滤一遍用虾壳熬出的红油,开始炒虾仁。 丁香则端着一笸箩面条回来了。 丁香的老家,在钱州以南几百里的永嘉县,临着楠溪江。彼处百姓,擅长在竹签上用编织的方法,将手工揉搓开的白面团子,拉成细如发丝的面条,称为“楠溪素面”。 冯啸所居的钱州,本也出产一种名为“片儿川”的手工面,很有嚼劲。城中酒楼饭馆,常用猪里脊、鳝鱼段、河虾等水陆荤食,与片儿川同煮。 但冯啸素来在美食上精益求精,且并不妄自尊大。 尝过丁香回乡探亲后带来的楠溪素面后,她觉得此种细面,碱味更淡,不易板结,无论味还是形,都更适合与三虾搭配,遂舍弃了片儿川,专用丁香老家捎来的楠溪素面。 此刻,丁香烧开一大锅水,扭头看了会儿茱萸滑炒虾仁,转向冯啸道:“婢子如今算是明白娘子所言了。庖厨之事,果如排兵打仗一般。依着章法处理食材,便是运筹各支队伍,前锋、中军、辎重,若调度不得法,真正会乱成一锅粥。” 冯啸点头:“还有,食材上乘,好比兵强马壮。厨子技高,好比主将智勇。火候精秒,好比战机拿捏得又狠又准。一边烹饪,一边观察食材的变化,来决定何时加火、何时离火,则好比统帅们在掌控何时进击、何时收兵。” 茱萸那小丫头,也和丁香一样,是个机灵的脑瓜,她于是触类旁通地抢答道:“还有还有,二娘常说,打仗要天时地利,如此说来,二娘炒虾籽,需在灶间外头翻炒,也是要借着天光,看清虾籽颜色的变化吧?” 冯啸笑着揶揄她:“你比冯不饿还聪明。” 言罢,拎上装满虾籽的纱布兜子,去到屋外天井中央,在其他厨娘已升好的炭火小炉上,翻炒起虾籽来。 未几,青黑如泥团的虾籽,已由深变浅,斑斑点点似碎金,不但颜色美如旭日,水族之物特有的香味,也在高温的灼烤下,四散开来。 冯啸正自满意间,却听月洞门外,传来冯不饿两声凄厉哀鸣。 冯啸回头,只见母亲冯鹃,提着裙子连踹白鹅几脚,随即大踏步进来,张口就骂。 “不是与你爹爹骑马去了么?怎地又来做伙夫!你们父女俩,就合着伙儿气死我算了!阿啸,你的心思不在文章诗赋上,浑不是读书科考的料,我也就认了,谁让我当初猪油蒙心,非要嫁给一个武夫呢!你骨子里都是武夫的种气,若骑射能有出息,进到圣上的凤策军中,步步升职,也算走了体面的正道。可你看看你,堂堂冯府的女郎君,整日里在这腌臢灶间里混,和你那在市井里屠狗烹鸡的姑姑,有何分别?冯啸,你就这么爱做‘人下人’吗!” 冯鹃柳眉倒数,上下两瓣朱唇翻飞如马蹄疾驰,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喷着唾沫,全然没了平日里在别家名媛面前亮相时的雅丽风仪。 已经从小马扎上起身的冯啸,原本想等母亲歇口气时,解释几句,表明自己是抢在活虾出水新鲜时,赶紧做成三虾面,给祖母冯雅兰送去品尝。 但听到母亲不仅连着父亲一块骂,还对本本份份开着酱货店、与今日之事没分毫干系的姑姑,出语如此不堪,一股浊气般的嫌恶,自冯啸心底腾起。 她干脆一言不发地瞪着母亲,丝毫不隐藏目光中的鄙夷。 冯鹃见女儿这副犯倔的神色,更觉得脑袋似被猛火灼烫般,越发恼怒难抑,再无迟疑地上前,抬脚踢翻了小小炭炉。 一阵兵荒马乱的咣啷声,铁锅里的虾籽悉数落进泥土中。 “这是又在闹什么!” 随着一声音色苍老的喝问,冯雅兰在婢女小厮们的簇拥中,走到剑拔弩张的母女跟前。 她身后,马蹄声亦由远及近,冯啸的父亲樊勇,片刻前在一旁的马场瞧见妻子往灶间,心知不妙,赶来劝架。 冯雅兰的目光,从地上的一片狼籍中,转到二女儿那张比阎罗还煞气森森的脸上,叹气道:“你这个爆竹脾气唷……我方才在前厅不是与你说了么,昨天我提了一嘴,馋三虾面了,阿啸才给我张罗来着。天气热,出了水的河虾,不快些做成面浇头,不得臭了么?” 樊勇也凑着老太太的话,挤出讨好的笑,对妻子道:“母亲说得对,哎,阿啸又不是明日就上考场了,练习文章嘛,没,没那么急,这个,拾掇虾,比较急。走,我与你陪母亲,看阿哲和阿吟骑马去。” 边说,边小心地拉了拉妻子的袖子。 冯鹃一时之间,只觉得母亲年老昏聩,女儿冥顽不灵,丈夫浅陋可憎。 这三个说是至亲、其实根本不懂她苦心的人,还当着满院子的冯府仆婢,或者用冷脸,或者用言语,让她冯鹃下不来台。 冯鹃一把甩开丈夫的手,也不顾下人们日后会拿来作笑话讲,只厉声大骂樊勇出气:“我这辈子,做得最蠢的一件事,就是招了你做女婿,生下这么个不求上进的东西!” “够了!” 始终沉默的冯啸,终于爆发,抬眸盯着母亲道:“你要上进,你自己怎么不进考场?我大越为女子所开的科举,有禁止出嫁的妇人投考吗?而我,我现在就去你看不上的姑母那边学手艺,然后北上从军,偏偏就要做伙夫,便是死在了燕人的刀剑下,也比整日对着你这般咬牙切齿的模样,畅快些!” 第五章 一碗消气的鱼丸汤 冯啸言罢,半是委屈半是歉然地,望了外祖母冯雅兰一眼,冲出月洞门去,身形跃起,翻上被父亲牵来的那匹北地骏马。 此马本在“神武军”中服役,岁数大了,与其他马儿一道,被朝廷发卖。 樊勇既是禁军小头目,便近水楼台地将它买回家。 老马普遍性子沉稳,更通人性,虽尚未与冯啸熟稔,却能凭借她掣缰夹肚的手势分寸,晓得这是个有几分底子、且对马不暴躁的骑手。 马儿于是立即听着冯啸指令,掉转脖颈,往场院后门小跑而去。 冯鹃还在又气又惊的哑然中,一旁的冯老太太,已颤声吩咐女婿樊勇:“你快跟上阿啸呐!这孩子牛脾气上来,在城外一通疯跑,出个什么事怎办?平安到了她姑母那头,我才放心。” 樊勇闻言,也醒悟过来,忙跳上另一匹给幼子幼女练骑术的家马。 “昂呃昂呃……” 忠心耿耿的大白鹅冯不饿,怎甘心被小主人落下。 它反应够快,瞬间从走地家禽,变成了雄鹰般的女鹅,猛扑翅膀,撵着樊勇,奋起直追。 樊勇连忙俯身,抄起女儿的这只宠鹅,摁在马背上。 “去吧去吧,都去大越头块牌子的酱货坊里,快活去,冯啸把你养得那么肥,正合她姑姑做成酱鹅,卖个好价钱!” 冯鹃对着一人一马一鹅的背影,恨恨地高声叱道。 冯雅兰懒得再与她啰嗦,无奈摇头,扶着婢女的手,走了。 …… 小半个时辰后,钱州城南,涌金门外的官道上,急奔十里路的冯啸,略略气消,轻吁一声,放慢了马速,将面孔转向柳映长堤的湖畔美景。 父亲樊勇赶上来,与女儿并辔而行,适时开腔道:“肚子咕咕叫了吧?爹爹也饿了,走,先去吃碗鱼圆汤。” “嗯。”冯啸应着,探出手去,从父亲的马背上扯过冯不饿。 冯不饿狗里狗气地,拿橘色的喙蹭了蹭主人的肩胛,完成了一个忠仆的安抚仪式后,抖开翅膀。 冯啸扬起手,轻轻一送,冯不饿欢快地扑棱下地,熟门熟路地,往不远处的几排船屋行去。 钱州不仅是大越的国都,还是个占据内外水陆要道的通衢之所。 城北连着贯通全国的大运河,城南则有多处水关,关外的钱江,汤汤湍流经过甬州,奔涌入海。 父女俩在水关内的一处船屋前,跳下马,老掌柜在船舱里瞧见,赶紧迎了出来。 樊勇温言道:“两碗鱼圆汤,闺女的那碗,放火腿片和蕈子,我的那碗,要猪油渣和胡椒。” “好咧!” 老掌柜应着,亮开嗓门传话到后厨,又麻溜地帮父女俩将马栓了,再从井中捞出个西瓜切了,端上小木桌,更不忘给大白鹅冯不饿一桶鲜灵灵的湖中水草。 冯啸咬一口冰爽的西瓜,在湖上凉风里收了一身热汗,心头已无躁郁,遂主动开口招呼老掌柜:“佟伯伯,你也来吃瓜。” 佟掌柜原本是樊勇的老街坊,对樊勇知根知底,也晓得冯啸性子随爹,贵为县主府的千金、却从不甩架子,他于是也不推辞,搬个竹马扎坐过来叙话。 “樊爷,阿啸越来越像她娘咯。人常说,大越最好看的女郎,都出在咱钱州。那可不,咱的水土好,养人。” 樊勇听老佟开口就提冯啸的母亲,讪讪道:“唔,是,幸亏阿啸的模样,不随我。” 老佟兴致更高,又把说过多次的旧事,拿出来对着冯啸絮叨。 “你爹爹,头一回带你娘来吃我家的鱼圆,也是今日这样的暑天。 你娘不过是问了句,鱼圆可是活鱼的肉,你爹爹呀,就一个猛子扎到湖里去,捞了条大鱼上来,盯着我把鱼杀了,从刮茸到调味,再到下锅。便是盖在鱼圆上的火腿片,他也要瞧仔细,是不是用婺州的‘两头乌’做的。 嘿,你爹爹看着憨乎乎的,谁曾想,颇懂讨好小娘子。咱们城南,这么多做饭食行的后生,合该是你爹爹,被县主府招了女婿……哎哟!” 老佟还没啰嗦完,脑壳忽然被他婆娘重重地拍了一记。 “你只老棺材,胡说八道个啥!也不去湖边照照自己的模样,有脸和樊爷称兄道弟!樊爷是去北燕上阵杀敌、得了军功的大将军,现在又是给圣上护驾的大官人,县主能有樊爷这样的女婿,定也是欢喜得紧。” 老佟被自家婆娘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只觉莫名其妙,垮着脸道:“我,我也没说县主她老人家,不喜欢樊爷这个女婿哪。” 冯啸却心中了然,佟娘子是怕说到赘婿不赘婿的,会惹爹爹樊勇不高兴。 恰那接了父母的班、开始掌勺做鱼圆汤的佟家儿子,也和母亲一样人情练达,适时地在灶间窗口开腔,唤父母过去切火腿片和准备猪油渣。 老佟两口子离开饭桌后,樊勇坦然地对女儿笑笑,轻声道:“你爹爹,没那么小气。上门女婿就上门女婿呗,又不是犯了天条王法的歹事。” 冯啸默然几息,忽然问道:“她何时变成如今这副讨嫌模样的?” “嗯?啥?” “我是说我娘,何时变得那么讨人厌。爹爹,从我记事起,你每回带我来城南吃点心,街坊们都会说起娘。他们说,娘很好,不只是对他们和和气气的好,更是对你很好。你在北燕打仗那几年,娘怕朝廷张榜的消息不准,常跑来城南的水关,见到北边来的漕船,就去打听战事。” 樊勇愣怔须臾,看着女儿的眼神中,透出几分肃然。 “你娘现在对我不好么?什么叫,她变讨厌了?就因为今日她在气头上时,说了句后悔与我这个武夫做了夫妻?” 冯啸没作声,嘴角却掩不住淡淡的嘲讽。 樊勇叹口气道:“阿啸,你娘她,外祖父是礼部侍郎,母亲封了县主,她是堂堂正正的高门女郎,又长得仙女似的,钱州城里什么样的体面子弟嫁不到?她偏偏相中我这么个草窝泥洞里的傻小子……” “爹爹,你不要妄自菲薄,你是有五转军功的人!” “唉,我当年是想着,总不能真的以草根之身入赘县主府,那让你娘的面子,往哪里搁?所以才从了军,去北边打燕人。” 冯啸冷笑:“娘如今,终还是觉得颜面不够了,所以来逼我。我若是秋闱不中,或是将来的官做得没有表姐大,只怕,她连我这个女儿,都不想认了。” “不至于不至于,母女哪有隔夜仇。唔,鱼圆好了。” 佟家老妇端着食盘过来,麻利地摆上两只青瓷大碗。 冯啸只瞧了一眼,就好奇问道:“咦?这鱼圆,不是用草鱼肉做的?” 佟家老妇笑道:“小冯娘子好眼力,不妨猜猜,是什么鱼?” 第六章 不爱考进士,就不考吧 冯啸舀起一颗鱼圆,吹了吹,轻咬一口,很肯定地道:“这是白条鱼。” 见佟家老妇点头,冯啸却疑惑了:“白条鱼的刺,和草鱼比,又多又小,斩鱼茸的时候,不会混进鱼肉吗?” 佟家小郎走过来,解释道:“不是用斩的,是像先生们画画运笔那样,在砧板上用刀背把鱼肉研磨开,在肉泥里把鱼刺挑出来,再给鱼泥里打鸡蛋清和调味、搓丸子入锅。” 老佟夫妇颇为骄傲地补充,说是小佟发现,老派的鱼圆做法里,草鱼再是被饿养几日,肉还是有股子土腥气,而白条这种吃小鱼小虾的鱼就不同了,鲜甜甘美,赛过草鱼鳙鱼鲢鱼这些食草的鱼。故而,小佟决定用白条子做鱼圆,摸索出了去除细密小刺的方法。 冯啸由衷赞许:“白条鱼腥味很轻,鱼圆里就不必加黄酒,只清汤里几片生姜即可,确实比草鱼做的圆子,鲜味更纯。” 樊勇也捧场道:“阿啸的嘴刁,她说更好吃,肯定没错。小佟,劳烦你再刮出两斤白条鱼的圆子,阿啸带给她姑姑吃去。” “好咧,这就现做去。”小佟欢喜道。 桌边再次清净后,冯啸咽下鱼圆,对父亲一吐为快:“爹爹你看,同样是鱼,有的去清蒸、有的去红烧,有的做鱼羹、有的做鱼圆,不都很好吃吗?那为什么,人就只能走科举入仕一条路呢?” 樊勇道:“鱼和鱼,不管大小,不管吃肉还是吃草,其实没分别,都是被人吃。但人和人,就不同了。阿啸,人生来就是有高低贵贱的,你娘相中我的时候,没觉着丢人,现在她觉着了,不怪她。对你,她不过是,指望你能有个与县主府出身般配的前程。” 冯啸坦率地摇头:“爹爹,我真是不想去做官,我连秋闱的考场,都觉得倒胃口。” 樊勇何曾看不出,女儿对表姐冯鸣得沐皇恩、受宠御前,毫无艳羡。 这位粗中有细的父亲,实则欣然于此时此刻的女儿,敞开心扉地交底。 他于是像当年排兵布阵时那般,凝神思考一阵,和女儿商量道:“爹爹先不转去钱州府的兵曹了,继续在神武军上番,和新来的都虞候热络热络。听说他从前是管凤仪军的,我问他讨个便宜,让你入凤仪军,正好,你的骑术,不成问题。” 冯啸脑子转了转,明白了樊勇的意思。 凤仪军虽也是禁军体系,但与凤策军不同,与父亲所在的神武军也不同,只在几项大典上充作仪仗,以骑军阵营亮相。 入凤仪军,有正经的武职官阶,就算不像凭军功得来的那么硬,也到底是关涉天子威仪的差事,说出去能让母亲觉得有面子,比凭县主府门荫去得个闲散文官的绿袍子,强不少。 关键是,凤仪军每年只在几次大典前操练十余日,平时清闲得很,不耽误她研究炊事。 冯啸的面色,登时由阴转晴,杏眼弯弯,欢喜道:“谢谢爹爹!爹爹是全大越,不,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 樊勇没有沉醉于女儿的马屁,正色道:“你还有全天下最好的外祖母。此事,我敢这般计议,乃因晓得,你阿祖,明事理,又疼你,她必会与我一道,说服你娘。” 冯啸连连点头,又道:“爹爹,我若攒了凤仪军的俸禄,就也来城南,盘下一间酒肆,把钱湖和钱江里的鱼虾,都做成糟货和醉货,搭上姑姑的酱货,一定卖得好。等酒肆挣足了银钱,我就,再买一艘画舫,客人们可以在船上吃吃喝喝,一面欣赏美景……” 樊勇听女儿兴致勃勃地说着盘划,甘之如饴。 忽而心底又冒上几缕唏嘘之意。 二十年前,冯鹃也是这样坐在自己对面,笑眯眯地说:“论酱鸭,我没你姐姐做得好吃。但我的糟鱼和醉虾,可是冯府一绝,我做给你吃,吃一辈子。” 燕人围城的时候,樊勇好几次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就靠拼命回忆冯鹃的笑脸和这番话,来续命。 …… 冯啸的姑姑,叫樊哙。 原本,是叫“樊会”的,因为樊家祖籍绍州,樊家这位长女出生后,父母觉着女娃娃的名字不必有啥讲究,遂图个省事,用了家门口会稽山的“会”字。 女娃长到少女时,性子泼辣主意大,在市井里听了几回说书,就与家中宣布,改名叫“樊哙”,理由是自家做酱鸭酱肉营生的,名字里添张嘴,吉利。 不识字的父母,一听“樊哙”念起来,与“樊会”没区别(会稽山的“会”,念kuai第四声),便由她去。 樊勇却晓得,姐姐这是,不服气弟弟大名威武,非要给自己也起个前朝大将军的名儿。 樊家搬来钱州卖酱货的第二年,江南发瘟疫。 樊父樊母死了,樊哙与樊勇挺了过来,那年,樊哙十八岁,樊勇十五岁。 街坊来给樊哙说媒,给个老秀才做填房。 樊哙斩钉截铁地周知四邻:莫说老秀才,便是年轻好看的进士,我也不嫁,我靠一手祖传的酱鸭手艺,自己能过上快活日子。 没几天,左邻右舍看到小铺子挂上了崭新的招牌:哙活鸭。 这日傍晚,冯啸带着大白鹅冯不饿,由父亲送到了“哙活鸭”门口。 樊哙正在检视卖剩的酱鸭,抬起眼皮看着冯啸:“不用问,问就是又和你娘吵嘴了。” 冯啸递上从佟家买的现做鱼圆,讨好道:“姑姑,我来住个七八九十日,帮你管着铺子。” 樊哙鼻子里哼一声:“我可没工钱付你,只给你口饭吃。还有,我出去送货时,你不许偷懒,不许算错账。你在冯府是高门女郎,在我这处,就是个小伙计。” “知道啦。”冯啸今日,头一次说话露出撒娇的拖腔。 娇音未落,只听身后犬吠与鹅叫,乱成一片。 大白鹅冯不饿,反客为主,一来就追着樊哙养的大黄狗阿贵,扑打。 樊哙抄起木棍加入战阵。 要护着狗,却不好真的去打鹅。 樊哙恨恨地对弟弟与侄女抱怨:“你们冯家,又不缺护院,养个什么鹅啊!你要是养个狗起名阿富,带来白吃白喝我也认了,高低能和我们阿贵配个吉利口彩。那句话叫啥来着?狗富贵,互相旺!” 第七章 使者宁秋 穆宁秋在钱州城南二十里的凤凰山码头,下了客船。 前日,在北边的徐州,守候的属下告诉他,长史大人一行,已顺利抵达越国的都城钱州,入住鸿胪会馆,越国的接洽礼仪十分周到。 女帝的召见,则定在六月十六。 看起来,这次西羌与越国的和亲,不会出什么岔子。 “你去鸿胪会馆禀报长史,我改水路南下,至多四五日,也就到钱州了,不会误了越国皇帝的召见。如此,我可将越国最为富庶之地的情形,看得仔细些,有样学样地记下来,咱们回西羌,可以照着做。” 属下领命而去。 这些羌人同僚,自然不晓得穆宁秋心底的真实盘划。 他找了陆路改水路的借口,多费几日脚程,其实,是想找一个人。 说不清是故人、还是仇人的人。 此际,北地胡商打扮的穆宁秋,一踏上钱江水关外的平地,只见迎面奔来好几位大婶子和小媳妇。 她们操着温声软调的越国话,伸出戴着银镯的手,来拉穆宁秋的袍袖,推销自家的客栈。 她们身后,挤挤挨挨等着运人运行李的骡车,也很有一些,是坐姿金马大刀的女车夫。 穆宁秋心道,刘昭到底是行伍出身,坐了龙椅后,越女们不必尽数被囿于后宅。 瞧这些出来行走码头的妇人们,虽然语气是莺莺燕燕的柔悦,但面上的江湖练达之色,竟完全不输草原行国、民风彪悍的西羌女子。 穆宁秋于是向诸人还礼,选中一位岁数与自己母亲相仿的紫衣大婶。 余下的拉客者,也不多纠缠,自往陆续靠岸的船边,去寻新客。 紫衣大婶见穆宁秋虽姿容俊朗、服饰体面,却与寻常往来的商贾不同,似乎并不怎么稀罕年轻俏美的小媳妇,而是相中了自己这大岁数的人。 大婶未免喜意盈胸,引着穆宁秋坐上骡车后,便热情地介绍起钱州风物来。 穆宁秋安静地听完,才开口问道:“水关外的这个镇子,可有卖酱鸭酱肉的铺面?” 紫衣大婶不假思索道:“有哇,樊大娘的哙活鸭,是咱镇上顶好的酱货店。” 穆宁秋被这个“樊”字激得心头一跳,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哦?怎么个好法?” 紫衣大婶越发眉飞色舞道:“先讲鸭子,她家选的是我们叫‘鸭中西施’的钱江麻鸭,而且必须是南岸那边送过来的。那边的鸭子,吃的水草螺蛳小鱼,和城西城北的不一样,肉质就大不同。再讲酱料,樊大娘是绍州人,这几十年,只用她老家乡亲运过来的酱油,应该是那边的水和豆子,比我们钱州本地的还好。至于酱料里的其他秘方,我们就不晓得咯。” 穆宁秋咂摸着紫衣大婶的话。 姓樊,已是四旬朝上的岁数,绍州人,在水关外的镇子上卖酱鸭……应是,那人的长姐吧? 只听大婶又道:“樊大娘的兄弟,是给圣上当差的军爷,又是县主府的姑爷。论来,樊家也算咸鱼翻身,是有几两官气贵气的门户咯,但樊大娘还是起早摸黑地做酱货营生。她兄弟有时回来看她,也从不耀武扬威的,待我们镇子上的老街坊,和三十年前刚来时,一样和气有礼。还有一回,樊爷家来,正赶上钱江发大水,他片刻没耽误,跳下去救起了好几个乡亲呐。小郎君,你若要去尝尝樊家的鸭子,等客栈的上房安置妥当了,老婆子我给你指路。” 穆宁秋应声“好”。 大婶后头这一串话语透露的信息,令穆宁秋最终确定,此樊家,就是彼樊家。 继而,穆宁秋的心绪,越发复杂。 听起来,樊勇从边关回还后,过得很不错,正应了母亲的那句话: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南蛮将军,就是朝廷最喜欢的,少不了军功和荣华富贵。 但同时,此地乡亲的评价,又似乎证明,叔父的话也没错:樊都尉,他不是个歹人。 半个时辰后,客栈门口,大婶见到洗漱更衣、缓步而出的穆宁秋,微微一愣:虽穿的仍是胡服,却不是气派的袍子了,而是商队伙计打扮的布衣布裤。 大婶笑道:“小郎君不必怕露富,这里仍是我们大越都城地界,那边的凤凰山里,还是圣上的避暑行宫,此一带莫说强盗,便是小偷小摸的,也见不了几回。” 穆宁秋佯作赧然道:“刚出来做行商,让婶子见笑了。劳烦婶子,指一指樊大娘的酱货铺子。” …… 住在姑母家的冯啸,把这一阵,看作神仙般的自由时光。 梅雨已是樯橹之末,满院子的酱鸭酱肉,总算安然度过了江南的初夏,没有一件长毛发霉。 樊哙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又见冯啸迎客上菜的,手脚和店里的两个小伙计一样麻利,这位面上泼辣、心底其实最疼侄女的姑妈,打烊之后,便兴致勃勃地给冯啸传授厨艺。 如何用鲜嫩的野菜末、山笋丁,与油润香浓的鸭肉,蒸出一锅酱鸭时蔬焖饭;如何用梅子与山楂做酱,作为酱鸭的蘸料……这些炊事的诀窍,能眼观耳听地学到,冯啸觉得比做三虾面的时候,还兴奋带劲。 这日午后,冯啸刚把实践成功的酱鸭焖饭,盛在碗碟里,配上一碗去腻清口的豌豆虾皮汤,给客人端上桌,就听外边传来姑母大嗓门的抱怨。 “你这小郎,怎么和呆头鹅似的,快些拿了竹屉走呀。你们掌班妈妈交待了的,这道山笋蒸酱鸭,送到赵娘子院里时,必须五分温热正正好。” 冯啸走到门口,只见铺展酱货的木板台子跟前,站着个身穿胡服袄裤的年轻男子,正捧着樊哙塞给他的一大屉食盒,面色懵懂愣怔。 樊哙是站在台子里的,部分视线受阻,但冯啸跨出店门后,却一眼看清,这胡服男子脚上,穿的不是麻鞋,而是浅口的皮质如意鞋,脚踝处露出的袜子,也不是寻常布袜,而是隐约泛着丝光的绸料袜子。 平康院再是钱州城郊数一数二的青楼,里头的杂役再是不缺衣穿,出来取外食的伙计,也不可能穿着小羊皮软鞋和蚕丝袜。 “这位郎君,你,不是本镇人吧?”冯啸上前问道。 第八章 山河故人 穆宁秋看向冯啸,见她肩膀上套着襻缚,亦是一副张罗忙碌的模样,眉眼间的神韵,却不似市井小贩。 他抑制住刹那的联想,只温言答道:“在下,是从北地来收南货的小商。” 刚说完,身后就传来一声“咦”。 穆宁秋转头看去,竟是个与他所穿胡服式样颜色颇为一致、岁数也相仿的男子。 男子盯着穆宁秋,诧异道:“你也是我们平康院的?怎地没见过你。妈妈既已让你来取酱鸭,为何又催我来跑一趟?” 穆宁秋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刚与这樊大娘打个照面,对方就麻溜地塞过来一屉鸭子,让拿走。 原来是将他错认为别家的仆役。 平康院、掌班妈妈……嗯,青楼无疑了。 樊姑妈则尴尬了区区两三息,就面色如常。 她惯来奉行的是,别个闹的笑话是笑话,自己闹的笑话,那叫佳话。 今日便是趣事一桩,眼前这玉面小郎君,分明一张中原汉人的面孔,却穿身短打扮的胡服,若说是往来胡商的伙计,怎地又离了主家、一个人来市肆闲逛。好巧不巧,那身胡服,也与平康院出来的,一个款型儿。 樊哙于是笑眯眯地看着穆宁秋:“小客官莫恼,是我忙得糊涂,认错人了。你瞧,他东家给他们穿的,和你是一样的衣裳。这平康院也是,就喜欢别出心裁,从妈妈到花魁娘子,再到龟公,都穿胡服……” “姑母!”冯啸终于忍不住打断樊哙。 真是越解释,越冒犯。 穆宁秋挤出一丝宽和笑容,道声“无妨”,将竹屉交给那位真龟公。 龟公此际也明白过来,只因见穆宁秋也不是啥锦衣玉带打扮的贵人,便懒得再搭理他,而是冲着樊哙道:“樊大娘,还得劳烦你,现下就随我去趟平康院。花魁娘子她,画了幅钱江叠嶂图,明日请几位贵客来赏画宴饮,娘子想在宴席上,用酱货照着那幅画,做个拼盘出来。怎么个拼法,得你这行家去与她商量。” 平康院是“哙活鸭”的老主顾了。 樊哙与掌班妈妈素来熟稔,立时不见外地抱怨道:“我顶烦花魁娘子这种酸溜溜的做派,拿吃食附庸风雅搞什么书画拼盘。酱鸭酱肉嘛,就要趁热吃,香煞人的油香,才能和鸭肉猪肉融在一道。若是做成摆设,先叫老爷们品评一通,再热的天,鸭油猪油也凝住了,还有甚吃头?” 龟公嗤道:“左右不会短了你银钱,怎地话那么多。” 樊哙无奈地摇摇头,解了襻缚与围裙,踏出店来,复又给穆宁秋一个殷勤的笑容,方交待冯啸道:“给这位客官,切一盘双拼尝尝,酱鸭用腿肉,酱肉用三肥七瘦的。多送一碗虾米鲜汤,不算钱。” 姑妈随平康院的龟公走远后,冯啸对穆宁秋歉然道:“里边都坐满了,好在暑气还没起来,风头是凉的,我给郎君在树荫下支个座,可好?” 穆宁秋点头。 他微垂向地的双眸,待冯啸转身去张罗木桌木椅时,才又抬起。 他掂量着分寸,目光在竹篱花叶与往来食客间往复移动后,瞧着再无人关注他了,方投向冯啸的身影。 这女子,喊樊大娘“姑母”?那会不会…… 应该不会,客栈的婶子不是说,樊都尉去县主府做了上门女婿?堂堂县主的孙女,怎会在市井食肆打下手? 想来,是樊家的其他亲戚吧。 正辗转思量间,冯啸左膀子夹着木桌、右手提着竹椅回转来,利落地将家伙事在穆宁秋跟前支好。 “郎君请坐。” 话音刚落,只听竹篱那头,骤然响起鹅叫犬吠。 穆宁秋还没反应过来,冯啸已经呼喝着奔过去。 原来是她的爱宠,大白鹅冯不饿,温良恭俭让了几天,此刻见到樊哙的看家狗阿贵,居然带回邻居的母狗啃起垃圾筐里的鸭骨头来,立马又上演全武行,扑上去将一对恩爱狗,猛扇大耳刮子。 冯啸杀入乱军中,准确地揪住大白鹅的脖颈,把它拖到店铺一侧,指着廊下吊着的死不瞑目的酱鸭们,训斥道:“冯不饿,你再不老实,我就把你酱了,大卸八块,蒸得肥油滋滋地冒,端给客官们下酒!” 冯不饿深知,识时务者为俊鹅,面对自己赏饭吃的主人,登时收了气焰,不作半分挣扎。 俊鹅只略略扭过脖子,看向一旁的穆宁秋,颇有睥睨之色,仿佛在问:“你这吃货,刚来的吧?在瞧老娘挨训的好戏?” 穆宁秋还是头一回见到,南国这种大鹅的彪悍劲头,竟是不输草原上的猎鹰,而且和西羌贵族们的鹰一样,有名有姓的。 “它,它叫冯不饿?”穆宁秋问道。 冯啸并不抵触与眼前这位好脾气的小胡商攀谈几句,遂撒手放鹅后,莞尔道:“对,跟我姓冯,不饿肚子的‘不饿’。” 穆宁秋道:“哦,此名甚是有趣。听闻,大越前朝有文武两位名臣,骆无忌与范去病,还有一位大儒,谷非烟。” 冯啸的性子,颇为离经叛道,她给大白鹅起名“不饿”,正是凑趣那些确有功绩、但被朝堂捧成天神、不许半分质疑的人物。 此际听到穆宁秋的反应,委实刹那惊喜,但毕竟与对方萍水相逢而已,旋即只淡淡恭维道:“郎君汉话说得真好,懂得也多。” 穆宁秋语气谦和:“在下的祖辈,乃河西的汉人,家里一直说汉话。我们小买卖人,南来行商贩货,自也要晓得大越的风土人情。” 顿一顿,终是忍不住追问道:“娘子姓冯?客栈指引在下来贵店一尝美味时,提及店家乃冯县主的亲戚,娘子可是从冯府来?” 冯啸既与父亲樊勇一样,并不被四邻敬而远之,自也不觉得需要掩饰身份,当着本地食客们的面,管樊哙都是“姑母姑母”地叫着。 她遂坦然对穆宁秋道:“我是县主的孙儿,这几日来姑母店里帮忙。郎君稍候,酱鸭酱肉,应是蒸熟了,我去端来。” 不过片刻,穆宁秋面前的小桌上,就摆好了一大盘酱色赤红、油脂如玉的鸭肉与猪肉拼盘,并一碟小豌豆笋丁焖饭,一碗野菜虾皮汤。 美食入眼,浓香扑鼻,冯啸的介绍也娓娓道来,穆宁秋却好像觉得,这些音画与气味,都离自己很远。 樊大娘的侄女,县主府的孙女……那她,真就是樊都尉的女儿无疑了。 看她十八九岁的年纪,当初自己的父亲,被樊都尉执行军法时,她应该,还未出生吧。 第九章 往事 冯啸如何能明了穆宁秋的心事。 在她看来,这胡服汉种的行商小郎,很有些超乎身份的沉定。 他晓得自己就是县主家的女眷后,浑无夸张猎奇的反应,神情如方才那般安静稳重。 冯啸心头的好感,又增了一层。 她欠身柔语道:“郎君慢些吃着,少顷还有城郊的农人送果蔬来,小铺再给客官们切来尝鲜。” 言罢,折身返回店堂里头,与樊哙雇的两个婆子一样,穿梭似地忙碌起来。 穆宁秋夹起一块肥润喷香的酱鸭腿肉,放进嘴里嚼了,舌尖的美味的确真实,心中的疑云却也更鲜明。 在西羌,贵族的女眷们从没有被关在帐篷里的,但她们抛头露面时的活动,不过就是骑马打猎吃烤肉,或者比拼谁家仆妇熬出的红花胭脂更好,哪有冯氏女这样伺候平民百姓的? 而且,她似乎还忙活得挺开心,承认身份也大方磊落,不像是做了什么让家族蒙羞的事,被赶回樊家的。 “唔嘎……”大白鹅冯不饿,闷哼着凑到穆宁秋桌前。 穆宁秋如在西羌时喂猎犬那样,顺手夹起一块鸭肉,递送过去。 冯不饿目光一冷,若能说人话,只怕那句“你当我是狗吗”就骂过来了。 穆宁秋方意识到,自己在给一只鹅喂鸭肉,甚是可笑,忙哂然撇嘴,在碗碟间看了看,执起汤勺,细溜几圈,兜了满当当的虾米干,沥去汁水,倒在桌角。 这回对了。 大白鹅立刻俯下脖子,张开扁嘴叭哒叭哒,瞬息间将虾米干一扫而光,又舔着一张鹅貌狗韵的脸,欺近穆宁秋。 穆宁秋如法炮制。 直到将汤中的虾米都交待给了冯不饿,他才蓦地惊觉,自己这是怎么了? 眼前的铺子,是杀父之人的姐姐所开。 招呼自己的小女郎,是杀父之人的后代。 而自己,竟然坐在此处,心平静气地吃着她们端上来的饭食不说,还真模真样地,给她们喂鹅? 恍惚间,穆宁秋眼前那盘堆叠起伏的酱鸭酱肉,似乎被无限放大,幻化为庆州的城墙与箭楼。 城外的荒原上,两股黑压压的洪流漫卷而来。 前头,是汉家百姓,后头,是北燕铁骑。 哭喊、嘶吼、马蹄音与猎猎西风交织的喧嚣中,洪流的间隔在缩小。 还是个稚儿的穆宁秋,趴在母亲背上。 惊恐压灭了嚎哭的本能,他只将脑袋埋进母亲的左肩,露出两个眼睛,一声不吭地望着前方的庆州城墙。 母亲说,爹爹就在城里,爹爹会放百姓们进城,然后关上高大结实的城门。北燕骑兵再凶狠,他们胯下的漠北战马,也不可能长出翅膀飞进城去,大越的这些无辜百姓,就会活下来。 穆宁秋的小手,紧紧环绕住母亲的脖子。 母亲和周遭所有大越百姓一样,已经跑得披头散发,但穆宁秋能感到,母亲依然很有劲,像某天夜里闯进他们村子的云豹,一样敏捷。 又一阵狂风吹开母亲遮盖在穆宁秋脑门上的头发时,他惊讶地发现,母亲已经跑到了许多男子的前头。 庆州城近在咫尺,但,城门紧闭。 “穆勇,开门!你们开门哪!”母亲昂起头,大声嘶喊。 秋阳偏西,金光撒在城堞一线,将无数越军的身影照得清晰无比。 穆宁秋看到,有个人,跌跌撞撞地从箭楼上赶下来,奔到城门正上方的指挥台。 那是父亲穆勇。 从另一边的箭楼和女墙方向,也奔过来好几个越军,他们似乎在阻止父亲下令打开城门。 但他们只敢争执,并没有拔出兵刃。穆宁秋听到母亲继续大喊:“开门哪!穆勇,你是领头的你怂个啥!你说了算!你们从军,不就是要保护大越百姓的吗!你就看着我们娘俩死在你眼前吗!” 低沉如巨兽哀鸣的声音响起,庆州城的大门,缓缓开启。大越百姓,如获得了一线生机的蝼蚁,拼命向前涌去。 与此同时,城墙之上,一阵金属的叮当声与木械绞索的吱呀声之后,突然飞射出一排黑色闪电般的长箭。 那是大越才懂得如何造出的床子弩,是越军守城的杀手锏。 它们如地狱来的黑色飞龙,呼啸着扎入远距离射程中的北燕铁骑,引发此起彼伏的人仰马翻与凄厉惨叫。 穆宁秋已经被母亲驮着,冲进了庆州城,拐到一侧店铺的廊下,但母亲很快又探出身,面向大开的城门。 马蹄声急,手执长枪的越军骑兵鱼贯而出,与逃难进程的百姓逆向而行,冲向在刚刚的回合里被床子弩重创了的燕军。 “那是你爹爹!”母亲望着远去的越军,“你爹爹,去打燕人了,菩萨保佑,保佑你爹爹,囫囵着回来。” 母亲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十字街上,就传来惨呼。 逃入庆州城的百姓中,突然有一些摇身一变,手里多了刀剑等兵刃,返身向守城的越军,冲去。 “他们是燕人!”百姓里的几个壮汉,醒悟过来,一面叫着,一面胡乱地抄起街边的木棍或者门闩,去追打那些燕人奸细。 但训练有素的燕人战兵,三下两下就砍翻了勇敢的越人平民,继续哇呀呀狼嚎着,冲向越军,试图与城外的燕军里应外合。 穆宁秋的母亲瞪着眼睛,呆滞了几息,很快又在护雏的本能中清醒过来,托紧儿子的小身体,疯狂地往庆州城深处跑去。 血战持续到深夜。 越军终于结束了与燕军的激战,转为清点庆州城的难民、搜查是否有漏网的燕人奸细时,穆宁秋已经在母亲怀里,沉沉地睡着了。 翌日,是朝阳稀疏的暖意,和母亲低声的抽泣,唤醒了穆宁秋。 他睁开眼,意识还有些懵懂,只看到一个全副铁甲的人,站在母亲面前。 “你们去和老穆吃一顿送行饭。”铁甲人说。 母亲忽然将穆宁秋摁在地上:“磕头,快给樊都尉磕头,求都尉饶你爹爹一命!” 穆宁秋还没反应过来,母亲自己,已冲着铁甲人咚咚咚磕起头来,一面磕头一面哭着哀求:“樊爷,你杀了我,成不?我的命换老穆的命。昨天是我乱了他的心,求他开了城门,让燕人奸细混了进来。可是,可是老穆昨天也杀了很多燕人哪,而且你瞅,那么多大越百姓,也都得救了。樊爷,你杀了我吧,我一个妇道人家,没用,只是拖累,但老穆他能接着帮你打燕人啊!求,求你,杀我,不要杀老穆,求你了樊爷。” 穆宁秋掺杂着自己亲见与母亲后来叙述的记忆,到这一刻,就像风筝线一样,断了。 他不记得铁甲人后来说了什么,不记得自己是否与母亲走到军法台前,与父亲吃了那所谓的“告别饭”。 他的记忆再续上时的画面,是叔叔拿小车推了几袋麦子来,又撂下一褡裢的铜钱。 “嫂子,樊都尉领兵去守盐州了,这是他托咱给你们的。” 母亲接过钱,又扔出门外。 叔叔去捡了回来,慢吞吞地说:“嫂子,樊都尉他,不是个歹人,你若不要这钱和粮食,就让我把球娃儿带走,我不能让我们老穆家的种,饿死在你这里。” 母亲嘴角抽动,前胸起伏得越来越激烈,终于抱住儿子,哭道:“当了兵的,都没有了良心,燕军是这样,越军也是!只有你爹,只有你爹他还留着良心。这个世道,留着良心的,就留不下命!” 第十章 和尚找茬儿 二十年后的今朝,穆宁秋已是西羌有品级的汉臣。 这是动荡的边疆之地的汉人,并不稀奇的人生变化。 曾经的母国南越,于他来讲,甚至和当初的敌国北燕一样,成了异乡。 此番,穆宁秋随西羌使者南来迎亲越国的公主,临行前,母亲虽流露对故国的冷淡不屑,却也未多提昔年旧怨。 是他自己,从脑海深处,翻拣出叔叔说过的关于樊都尉一鳞半爪的信息。 “樊都尉就是钱州人,他家里是开酱货铺子的,不至于为了口饭吃而从军。也不晓得他为啥愿意来吃苦。不过,他们南军,还真能打,樊都尉的军功攒得也快。他姐姐,挺有本事,还让商队捎了酱货到庆州来。他都给军士们分了。宁秋,有一回咱中了燕人的埋伏,我和你爹爹的马都折了,是樊都尉冲过来·,从燕人手里救回我和你爹爹·。宁秋,军法无情,樊都尉也是没办法。” 或许因为,叔父的开释与母亲的怨怼,竟然旗鼓相当地交融在一起,才让穆宁秋始终保持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感受。 这滋味,终于嬗变为强烈的好奇,令他在南来途中决定,要看看当年的樊都尉,如今过得如何? 亲见的事实是,樊家并未飞黄腾达。 骤然面对樊都尉女儿时,内心竟无鲜明激烈的恨意,更让穆宁秋感到愧为人子的惶然。 他得赶紧离开此地。 他不再踟蹰,掏出褡裢,数出几个大铜板,放在桌上,像那些结账的本地食客一样,吆喝一句“伙计来拿饭钱”,站起来,回身便走。 不妨,撞上一人。 是个身着灰布袈裟、头戴斗笠的和尚。 穆宁秋虽是西羌文官,却自六七岁开始就随叔父习武。叔父经商发达后,又请了西羌的部落高手,教他类似北燕摔跤的近身格斗。是以他反应很快,一把就扶住了和尚的左膀子。 “阿弥陀佛,冒犯郎君了。”和尚站稳后,开口告罪。 穆宁秋浅浅作个揖,走远几步,蓦然驻足。 不对啊。 和尚与他相隔咫尺说话时,嘴里冒出的口气,穆宁秋很熟悉。 西羌贵族日常爱吃胡麻油煮羊肉,又不爱像中原汉人那样用红柳枝蘸上盐水和香料刷牙,嘴里就会发出一种难闻的油腻气味。而另一些信奉佛教的吃素的羌人,口臭就淡很多。 所以,这个和尚,是假的? 穆宁秋正作此猜测,只见和尚已站定在饭铺门口,双手合十,对着琳琅满目的酱鸭、酱肉、酱鱼,开腔道:“阿弥陀佛,修罗地狱啊修罗地狱,造业啊造业!” 和尚嗓门颇大,有意扬声引人注意似的,饭铺中的食客们,果然转身的转身,抬头的抬头,瞧了过来。 一个与樊家相熟的老街坊,指点冯啸道:“多半是四处化缘的野和尚,赶紧给两个铜钱打发了。” 冯啸放下手中的食盘,走出来,向和尚还个礼,指指穆宁秋刚让出来的木桌,淡淡道:“师父可是走得累了?若不嫌弃,请在桌边小歇片刻,我去端一碗素菜汤,另有随喜布施。” “哼!”和尚的脸藏在斗笠下,右臂却猛地抬起,指着冯啸道,“哪个要你们沾染了尸臭的脏钱。佛说,众生平等,小女郎,这些飞禽走兽,实则与我们的兄弟姊妹并无分别,我且问你,你会把自己的兄弟姊妹大卸八块,扔进酱缸么?听闻你们这铺子,还是圣上的侍卫家开的,食君禄者当报君恩的道理,你们不懂么?” 冯啸柳眉微拧。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当今龙椅上那位女皇,因早年征战杀戮太甚,登基后的确宣称,自己从此茹素。女皇对佛家也多有扶持,钱州城的寺庙庵堂,着实不少。但和尚尼姑们,也就是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头里,开个素斋啥的。即便是女皇豢养的一群酷吏,平日里也只管朝臣是否妄议国是,从不禁止百姓吃荤。 眼前这披着袈裟的莽汉,如此气势汹汹,哪像真正的修行僧侣。 冯啸于是也冷了三分语气,单刀直入地问:“这位师父,宝寺何处?我们铺子,可曾得罪过你,或寺中旁的师父么?” 和尚却不再接她的话茬,返身拦住一位想进店品尝的食客:“施主,不可造业,吃素吧。” 那食客是个瘦小的斯文读书郎,只觉被和尚抓着的臂膀剧痛,立时心生骇异,连声道:“师父,我,我不吃了还不行么?” 和尚松手,看着读书郎落荒而逃的背影,狞笑道:“阿弥陀佛,有慧根。” 冯啸终于现了怒容,不想再与这秃驴废话。 但她素来不愿动辄抛出县主府或者禁军家眷的名头,只想依着大越法纪行事,遂回身对饭铺中的两个当班婆子道:“我去找巡街的军爷,将这滋事的轰走。” 和尚却又念声佛,身形一窜,挡住冯啸:“女郎君,贫僧劝你茹素的话,还没说完。” 数丈外的穆宁秋,此际已确信,这和尚是在试图激怒冯啸。 他无暇再推测缘由,提步上前,想隔在和尚与冯啸之间,饭铺里的两个婆子已然奔了出来,一个护住冯啸,一个伸手就要揪住和尚往石板街上拽。 大白鹅冯不饿,本来贴着穆宁秋脚边观察情形,到了此刻,也现了忠仆本色,“嘎嘎”叫着扑过去,拿翅膀猛扇和尚。 一通撕扯闹腾得不可开交之际,忽听饭铺里传来食客的惊呼:“哎呀,这菜里头,怎么有蟑螂!” 继而,那食客腾地站起,奔到门口,一叠声作起呕来。 第十一章 不在怕的 那呕吐食客的另两个同伴,一人端起碟子,奔到石板街上,将碟子里的蟑螂展示给往来行人看。 另一个石青色布衣的,则几步迈到店门口的酱缸前,俯身探究。 话说樊家这间“哙活鸭”酱货店,有一处酱池、两处酱缸。 酱池与一批较大的酱缸,分别位于后院的天井和山洞里。天井的酱池用于冬春季节做酱货,到了夏秋的热天,则启用山洞阴凉通风处的酱缸。毕竟,涂抹在鸭子和其他肉类上的白酒再烈、酱油再咸,捞出来悬挂时,若温度太高、湿度太大,酱货也仍有腐坏的可能。 至于三四个比酒坛大不了多少的酱缸,则摆在食铺门内靠墙处,都是腌渍猪鸭鱼肉后的酱汤再添入新的药材香料,二次滚沸后离火,放进去山笋、蕈子、豆腐块、鸡蛋,卤上一天一夜,当作下酒的小菜卖给食客。 平素里,又常有那些懒得张罗晚膳的街坊邻居,也来买上两三包卤味,带回家下饭。 是以,樊家食铺的卤味,在城南一带的名气,不比酱货小。 此刻,只听那察看卤味陶缸的食客,骤然大叫起来:“老鼠,里头有只死老鼠!” 仿佛一锅已经沸腾的水中,又投入大块石头,铺子里的食客、铺子外的路人,都纷纷围到酱货店的门口。 穆宁秋躲闪簇拥过来看热闹的闲人时,睃了一眼先前滋事的和尚。 和尚的眉目虽仍隐在斗笠的阴影里,他的嘴角却清晰地撇了撇。 那是个带着促狭的得意表情,一闪即逝。 穆宁秋心道:两个食客不去关切呕吐的同伴,倒先锣鼓喧天地演起戏来;而眼前着个张嘴就是肉味的假和尚,多半也是他们同伙。 樊家最近,难道得罪了什么人? 樊勇乃天子禁卫、县主赘婿,远近都晓得,他长姐的铺子还是被寻衅,看来,得罪的人,来头更大。 穆宁秋全然没了离开的心思,回身之际,目光便追上了冯啸的身影。 冯啸已疾步赶回店门内,拨开食客,定睛看向缸内。 果然,浮着一只巴掌大的死老鼠。 不可能,自己方才还捞起过一个卤蛋,和酱鸭一道端给坐在外头的胡商小郎。若有这么一只不小的老鼠,她怎么可能看不到? 冯啸心念一转,盯着青衣食客道:“四五个酱缸,你倒是挺有准头啊,直接就盯准了这只?” 青衣食客气汹汹道:“你是从这只缸里捞的卤味给我们,我们吃到了蟑螂,当然来看这只缸了!” 冯啸轻哼一声:“你们坐了有半个多时辰了,记性倒还真好。” “怎滴?你这小女郎模样好看,爷就不能多瞧你两眼?” 青衣食客出语不干净,街坊里有素来与樊家相善的,立时喝止道:“不得无礼,这是县主府的女眷!” 青衣食客浑无惊诧的模样,骄横道:“县主的亲戚又如何?饭铺卖钱的吃食里,不是死蟑螂就是死老鼠,还有理了么?” 冯啸剜他一眼,折身面向众人,扬声道:“各位客官,陶缸就这么大,我和两位帮厨的大娘,不时来捞卤味,若有这么大的老鼠,我们怎么会看不见,对吗?” “对什么对!”青衣食客打断她,“定是你们打烊之后就懒于洒扫,对酱缸也不管不顾,老鼠偷吃荤油时掉进去淹死了,现下身子涨开了,才浮到上头来。” 他言之凿凿地说完,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咦,老鼠不是都有水性么”。 穆宁秋迈过门槛,一脸纯挚的好奇,补充道:“连我们北地的老鼠,都能游过小河,你们南方处处是水乡泽国,老鼠反倒是旱鸭子不成?一尺多见方的酱缸,就能淹死它?” 青衣食客短暂地一愣,看清是先头坐在外边用餐的胡服小商时,讥诮道:“小后生,你莫不是看上人家女郎了。哎呀,吃了老鼠缸里出来的卤味,还替人家说话,你可真贱。” 继而一扬袖子,对门外的同伴道:“去把城南饭食行的行首和本坊的坊长都请来,今日必要这夸口皇亲国戚的樊家,给咱个说法!” “等等,你急什么。”冯啸开口道,音量不大,但透出镇定的冷肃。 紧接着,让包括穆宁秋在内的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的是,冯啸居然伸出手,将缸里的死老鼠,抓了出来。 这,这看着文文静静、讲话柔声细语的县主孙女,屈尊来姑母铺子里帮忙不说,竟对妇人们最怕的老鼠,直接上手。 青衣食客也没料到,娇滴滴的一个小女郎,怎地如此大胆。 还是他那端着蟑螂盘子的同伙,耍无赖的反应更快些,高叫道:“看到没,看到没,这家的妇人,根本就不拿老鼠当回事,想来平时关店后,就算见到它们乱窜,也视若无睹。” 冯啸懒得再与他们耍嘴皮子较劲,捏着湿漉漉往下滴着酱汁的老鼠,走到门外,站到亮堂堂的太阳下,对越围越多的看客朗声道:“我虽年轻,却也听说过不少食客讹诈饭铺的事,今日这三位客官,在我们樊家的铺子里,一忽儿吃出蟑螂,一忽儿找出了老鼠,偏偏就在他们一惊一乍之前,还冒出这位大慈大悲的师父,不为化缘、只为骂我们铺子卖荤食缺德,简直比戏本子演的还巧。现下我姑母不在铺子里,此事,便只能由我做主了。王婶,去拿把刀来,徐婶,把篱笆边的木桌移过来,再端一盆井水给我。” 两位帮厨的妇人麻溜地照办。 冯啸兜起一瓢井水,将拎在手中的死老鼠冲洗掉皮毛上的酱汁,把它肚皮朝天地摆在桌上,再弯腰拾起地上的细树枝,穿过死鼠的四肢,固定在桌缝中,然后拿起刀。 毕竟出自饭铺的厨具,就算最小号的刀,也透着笨重,且是方头单刃。 冯啸微微皱眉的表情,被穆宁秋看在眼里。 他已约略明白冯啸的意图了,没有迟疑地拔出刀鞘中的匕首,递过去:“用它。” 商贾走南闯北,随身带着防身的短刃,委实寻常。 冯啸道声“多谢”,接过匕首,左手固定住老鼠的脖子,右手控制着刀锋,小心地划开老鼠的前胸。 第十二章 你们比死老鼠恶心多了 “死鼠腌臢,但今日之事关乎我们樊家的声誉,可有叔伯婶子屈尊近前,听晚辈细说,也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给晚辈做个见证。” 冯啸语调不冲,语速不急,语音不硬,只容色磊落,直腰挺背地站在那里。 这番气势,令她如一株板正的青竹,毫无娇花堪怜的模样,却教周遭诸多岁数比她大的食客与看客们,须臾间将围观樊家出丑的龌龊心思,抛却不少。 几位衣着不寒碜的老伯、婶子与中年岁数的文士,走上前来,盯着桌面,神情又严肃又好奇。 冯啸遂用匕首的尖端,挑开一点鼠皮:“各位请看,死鼠的血颜色暗沉,凝结成块,确实像是呛死的。” 她说完,手里的刀刃继续往下,动作更轻巧了些。 穆宁秋身量颀长,纵使未站在最前排,也能看清,冯啸手腕轻移间,便从死鼠的身体里,挑出了半颗花生大小的物件。 “这是死鼠的胃。” 冯啸说着,左手拈下这个软趴趴的器官,置于桌上,切开。 液体渗出来,浑浊的乳色,不是酱色。 穆宁秋就在等这一刻,立时作了若有所悟的口吻,开腔道:“唔,倘使这老鼠是自己钻进酱缸溺死的,肚中也该都是浓黑的酱汁吧。” 冯啸侧头,不掩饰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手中利刃略翻,又从死鼠身体里挑下两坨肉来。 “这是鼠肺。寻常畜牲,哪怕死了几个时辰的,剖出来的肺也是红色。而这老鼠若真的溺死在我家酱缸里,肺中自也应浸润了酱汁,变成黑色。现下就请诸位瞧瞧,这肺,是什么颜色?” 穆宁秋前头的文士,眼力好过左右的老头老妪,很快点头道:“倒是半点也不黑,只是,为何略显粉白?” “因为肺里的确进了水,”冯啸斩钉截铁道,“成年的老鼠哪有不会水的,若掉进河浜,刨两下也就刨上岸了。这老鼠,一定是被人先摁在水里淹死了,再寻了空子,扔进我们酱缸的。” 铁板钉钉的事实,加上冯啸有理有力的推演,围观众人纷纷赞同。 冯啸略略提高了声量:“所以,我以为,今日之事,就是有人做戏法儿,给我们樊家的字号泼脏水。那戏法儿着实拙劣,一人先上门找茬儿,绊住我与两位帮厨的婶子,余下的同伙,便能趁着铺子里的食客们都在看门外热闹时,去酱缸里丢老鼠。” 她说完,便放眼去寻先头的和尚。 却听一声“你们别着急走啊”,穆宁秋已挡住了灰衣食客后退的去路,同时伸出左臂,去扯和尚的袈裟袖子,也不让他跑,一面还不忘冲着另外两个食客的背影高喊:“肚子不疼了么?戏还没唱完呢!” 冯啸在给死鼠开肠破肚时,穆宁秋始终盯着和尚与三个食客,果然见他们左顾右盼的,显是在找人缝钻出去,故而一俟几人有异动,他便挺身阻拦。 不想那假和尚,是个练家子,此前与穆宁秋相撞时藏着掖着,这时候急于脱身,自然露了本事,抬起另一只手肘,狠狠地往这爱管闲事的胡商小子胸前顶去。 穆宁秋眼如鹰鹞,见黑影袭来,身子迅速后撤,避开对方的蛮力撞击,但原本抓住对方一只臂膀的手,也松开了。 假和尚拔腿之际,穆宁秋脱口而出:“冯不饿,咬他!” 大白鹅冯不饿,再次虎躯大震,应声窜出,双翼展开,仿如一扇雪白的门板,拍上假和尚的时候,鲜黄色的大嘴已叼紧了他的袖子。 和尚奋力挣脱,“呲啦”一声,袈裟被撕破了,他的半个光膀子,登时露了出来。 冯不饿本就战力惊人,此际更是为给小主人出气、一副“鹅和你拼了”的架势。 恰那樊家的看门狗阿贵,也幡然醒悟,狂吠着冲过来,摒弃前嫌,与冯不饿一致对外,对假和尚左右夹击。 假和尚落了下风,突围不得,很快又被穆宁秋与另一个壮实的食客摁住。 “什么师父,泼皮无赖吧!”樊家帮厨的婶子,指着假和尚光膀子上的纹身道,“哪个正经庙里的出家人会有这个?” 冯啸看清那片刺青的图案时,则心中一动。 长着牛毛的老虎,背上一对蝙蝠翅膀,这是《山海经》里叫作“穷奇”的恶兽。 眼前刺着“穷奇”的胳膊,她在大半个月前,就见过。 那日,她与挚友躲在暗橱的机关后,无法看到追击者的面貌,但对方胳膊上的纹身,因为与她儿时就看过的画本一样,她记得分明。 和尚的斗笠,此刻已被掀了下来,横肉鲜明的面孔,与慈眉善目的出家人,委实有天壤之别。 “大伙儿可见过他?”樊家帮厨的婶子向众人打问。 回应她的是一片摇头。 她又瞪着假和尚道:“你们几个,听口音也是钱州的,什么出处?” 和尚虽被制住,眼中仍不减凶暴狠戾之气,何曾会老实回答一个婆娘的喝问。 婶子遂向冯啸道:“小东家,咱们现下就去报官吧?” 出乎众人的意料,冯啸咬了咬嘴唇,摆手道:“既然不是城南这片的祸害,让他们滚吧。今日向大伙儿证明了我们铺子的清白,晚辈已知足了。” “啊?”人群中有长者提醒道,“女郎君,你就这般拿了主意?不等你姑母回来计较计较?” 周遭一片附和声,诸人惊讶这片刻前还虎虎生风的小女郎,怎地忽地怂了。 惊讶之余不免忿忿——大伙儿出力帮你擒住了这几个坏种,你倒做起菩萨来。 只穆宁秋察言观色,相信冯啸不是没来由地放纵恶人。 他猜测,冯啸应是通过刺青认出了和尚的渊源,若非要将他们这伙人扭去官府,恐怕姑母与父亲,后头会有更大的麻烦。 穆宁秋遂松了腕间的狠劲,低喝一声“滚”。 假和尚二话不说,一跃而起,出拳搡开人群,带着几个同伙落荒而逃。 大白鹅冯不饿还要去追,被穆宁秋一把摁住脖子。 冯不饿大为震撼:你没事吧,喂了老娘一顿虾米,就以为可以和我主人平起平坐了? 第十三章 沈太医与他的混账侄子 申酉之交,姑母樊哙与花魁娘子商定了所需的酱货品种,离开平康院,往自家铺子方向走。 走了一阵,陆续有街坊喊住她,绘声绘色地说了午后的风波。 也免不了路遇脑子和手艺一样不好使的同行,以为别个听不出自己的话里藏刀,假笑着大声道:“樊大娘,你侄女娇滴滴一个小娘子,拨弄死耗子就像捣鼓胭脂水粉似的,想来平时见惯了。” 樊哙冷哼一声,嗓门更大:“我弟弟给朝廷打了好几年硬仗,行伍历练之人,什么没见过?将门出虎女,我侄女连野地里的长虫都不怕,还会把个三两寸的死老鼠放在眼里?朱老四,你不就想阴阳我们铺子脏得耗子蟑螂打窝么?你这几两脑子呀,若放在好好琢磨怎么把小笼馒头捏得不破褶子上,你家的买卖,就不会这么冷清咯。” 嘴欠的同行被怼得哑口无言,缩回脑袋,与媳妇恨恨嘀咕道:“姓樊的这爆竹脾气,怪不得一辈子嫁不出去。” 他媳妇扭搭扭搭地蹭过来,娇声附和:“不但嫁不出去,这不,还引火上身。今日这场热闹,摆明了就是她得罪人了嘛。而且,得罪的人,必定是比那蔫不嗒嗒什么县主府,来头更大。” 樊哙回到已经打烊的铺子里,正看到冯啸面色如常地坐在油灯下算账。 樊哙年轻时心疼弟弟,如今则把这大侄女放在心尖上。 她怕冯啸受了这大委屈、却憋着要强的性子不说出来,遂上前柔声道:“一路都是吹喇叭的,我已听了个七七八八。阿啸,你在我这里,已经住了一旬,你娘的气,也该彻底消了。要不,明日你还是回冯府去吧?” 冯啸停了算盘,抬起头来:“塘栖的枇杷马上要摘了,我想看看城南几家老字号,是怎么做竹盐枇杷干的。” 樊哙道:“竹盐枇杷干哪有我们做酱鸭麻烦,不过就是拿盐水煮了再蒸一遍、头伏的太阳晒透即可。过几日,我送些到冯府就行。” 冯啸干脆直言:“姑母,你是不是猜到了,今日来寻衅的,是谁主使的?” 樊哙从桌边盛了井水的木盆里,捞出棉布帕子,拭去满面的细汗,在凉意中叹口气,如实相告:“多半是,沈太医的侄儿,沈云甫。” 姑母口中的“沈太医”,大名沈琮,江州籍贯。坊间流传,他原本在庐山脚下的白鹿洞苦读,但无论进士还是明经,都屡试不中。 年轻的沈琮正郁郁时,其所在的白鹿洞书院被朝廷看重,升格为国子监,与大越都城钱州的国子监同级。 白鹿洞国子监的祭酒,则比钱州国子监祭酒来头更大,乃当今女帝的堂兄,江夏郡王刘映。 刘映从前,随刘家军四处征战时,落下旧伤,恰被家中世代深耕杏林的沈琮治好了大半。刘映与女帝刘昭兄妹情深,便将沈琮举荐到钱州皇宫,给刘昭做御医。 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沈琮一朝转运,反倒比那些苦读多年、中了进士后也见不着皇帝的大越学子们,更快地进入帝国的顶层权力中心。 七八年后的今天,沈琮已经成为殿中省尚药局唯一的奉御官,深得女帝刘昭信任,赏赐不断,钱州有好几处奢美的宅子,都是沈家的。 沈琮年过而立却仍未娶妻纳妾,朝堂上下都传,他早已是女帝的面首之一。 沈琮对流言蜚语充耳不闻,只早早地将自己大哥留下的独苗沈云甫接到钱州,给予优渥的生活,俨然当作给自己续香火的儿子来养。 此刻,冯啸一听姑母说出沈家,心头掠过两个字:果然。 自己的记忆与判断都没错,胳膊上纹着凶兽图案的假和尚,来自沈家。 只是,“假和尚”平日里不常露面,与寻常小厮不同,更像沈家豢养的专做“脏活儿”的部曲。 若非此前阴差阳错地经历了那件事,冯啸也不可能认出他来。 但那是冯啸要为友人保守的秘密,无论父亲还是姑母,她都不会讲。 于是,她目下仍作出略带庆幸的神色,对樊哙道:“哦,我当时就觉着,本地寻常的泼皮无赖,再是恶形恶状,也不敢欺负禁军的家眷吧,白日里那几个人,必有不小的后台,故而一俟澄清我们是被栽赃的之后,就没与他们硬杠。姑母,沈家为何针对你?” 樊哙露出厌恶之情。 她生性泼辣果敢,少女时代就没有出言忸怩的习惯,如今对着同样带着飒爽底色的侄女,也并不忌讳对方还是未出阁的小女郎,有啥说啥。 “阿啸,那沈云甫,就是个有娘生、没爹教的纨绔。被他得了势的叔叔从山沟里弄到这江南的繁华之地,读书的心思半分没长出来,眠花宿柳的本事倒是一日千里。他但凡在秦楼楚馆里看中了红倌人,就赎出来做别宅妇。其中一个妇人,忽地要开胭脂铺子,看中了我们酱货店的地,喊牙人来出价。阿啸,这铺子,是我们樊家刚到钱州讨生活时就买下的,还供着你阿祖阿奶的牌位,我和你爹爹怎舍得卖掉。况且,若没了后院的那个阴凉小山洞,一到暑天,缸里的酱汁也好,出缸晾干的酱货也好,都容易坏。我干脆地拒绝了牙人,没隔几天,沈云甫那个外室亲自来讨地方,趾高气昂的,被我轰走后又来扬言,沈云甫已晓得了,定要我好看。” 冯啸听完,皱眉道:“姑母,此事,你与我爹爹说了没?” “没说,”樊哙摇头道,“说了有何用?白白让你爹爹烦恼。沈云甫和那妇人这般嚣张,显是不把你爹爹禁军小头目的身份,放在眼里。咱再打开天窗说亮话,应是连冯县主她老人家,也不忌惮了。” 冯啸了然。 曾外祖父冯侍郎过世后,外祖母冯雅兰不过是领着县主封号与食邑而已,冯家第二、第三代都没有出将入相的大官,早已远离了大越的权力中心。这也是为啥表姐冯鸣作为冯家第四代长女,进入翰林院做官后,冯府上下有如看到了门楣再次光耀的希望。 此时此刻,冯啸未免有些五味杂陈。 打脸来得真快啊。 她百无一用的冯啸,有什么好瞧不上表姐身上那股对仕途的钻营气呢? 自家没有御前红人的话,就等着御前红人欺负到自家头上吧。 冯啸于是按下自嘲,对樊哙认真道:“姑母,我不回城西去。沈家若暗的不成来明的,我就明着把这句话扔回去:难道非要逼得我去找表姐,面圣的时候将沈家仗势欺人的事,拿出来给圣上评评理吗?” 樊哙心里颇为受用。 长辈催小辈快些离开是非之地的急切,是真的。 但小辈不愿抛下长辈独自面对困境,且亮出这般牛犊子般硬刚的勇气,长辈对此的感动,也是真的。 “好,那你就再住一阵。”樊哙拨了拨油灯芯子,点头道。 第十四章 冯啸的秘密 翌日,穆宁秋像寻常商贾那样,在钱江各处码头与水关细细兜了一天,回到客栈时,暮光已至。 伙计殷勤地拎出一只竹篓:“爷,这是‘哙活鸭’的樊大娘亲自送来的,说谢谢你昨日帮衬了她们。里头都是些我们钱州的土仪,除了酱货,还有茶叶啥的,封装得当,爷一路带回北边,不成问题。” “哦,知道了。”穆宁秋接过竹篓,往内院自己的客房走。 江南梅雨季与头伏之间,有短暂的三四天,不算闷热难耐,月华初现的时辰,最是凉爽宜人。 穆宁秋沐浴完毕,坐到熏了艾叶驱蚊的窗下,一面喝着客栈的凉饮子,一面把玩自己的匕首。 昨日,酱货店风波初静后,冯啸立刻感激而歉疚地向穆宁秋提出,自己去钱州城最好的刀剑铺子,选一把新的短刃,补偿给他。 穆宁秋明确表示不必,白刃既是他们这些商贾拿来防身的,刺活人与剖死鼠,本无分别。 冯啸也不再絮叨,只将那匕首,又是冲井水,又是浇白酒,末了还拿老虎钳夹着,伸进灶火里烤了少顷,才将它还给候在院里的穆宁秋。 穆宁秋佯作松泛地问一句,怎地不惧死物的污秽腥臭。 冯啸答得爽快:从小就对蛇虫八脚、兔子田鼠的好奇,玩久了便如杀鱼宰鸡般习以为常。 穆宁秋离了饭铺后,静静走了一阵,心事又缠缠绕绕起来。 一忽儿思忖,母亲说樊都尉是个狠角色,所以他的这个女儿,便随了他的作派吗? 一忽儿反省,自己方才走都要走了,怎地又留下来,端出仗义执言、出手相助的姿态,对母亲口中的杀父仇人的家眷,倒像是待以故人之道了。 穆宁秋想得烦躁,回到客栈又灌了几杯酒,酣睡一夜,今日在外头奔波了四五个时辰,从市井间打探了几箩筐大越朝堂到民间的种种讯息,总算靠着忙碌,将心绪平复成一个北国使臣该有的样子。 不想,晚间返还客栈,又被一箩筐谢礼,拉回与樊家的连接中。 左右是明日午后才去鸿胪客馆与上司会合,前半日尚有闲暇,穆宁秋决定,还是再走一趟樊家铺子,说不定,樊都尉得了消息,心忧女儿与家姐,已赶了过来。 那么,自己此番,终究能见到这个人如今的模样了。 …… 冯啸在卯中时分,就已经洗漱停当了。 “姑母,我去给西子楼送酱肉吧,正好问问他们掌柜,水牛奶和琼脂粉要怎么个调法,豌豆糕才嫩,然后再去码头买青鱼,时辰须久些。” 樊哙知她孝顺,在市井食肆里学了各样软烂酥嫩的点心,是回去做给冯县主吃。 “路上当心,别为了抄近路去走小巷子。” “知道啦,”冯啸往篮子里码放酱肉,宽慰樊哙道,“沈云甫再蠢,也不至于为了个外室犯下重罪。我这几天要是被敲了脑壳折了胳膊,他不等于昭告天下,他想去吃牢饭嘛。” 大半个时辰后,交接完货品的冯啸,走出西子楼,顺着眼前这条从早市开始就热闹非凡的石板路,行到一家温州人开的腌货铺子前。 “咦,女郎君,有些日子不见咯。”老板娘殷勤地与她打招呼。 买卖人的记性总是超群,何况冯啸是个挺好看的小娘子,虽然这家温州人搬来此地没多久,并不识得隔了几条街的樊家酱货店,但对半个月前光顾过的冯啸,老板娘依然认了出来。 冯啸和声道:“拿三罐‘糟白生’。” “糟白生”是温州特产,人们选取一种只有寸把长的白色小带鱼,用海盐、糯米、糖、酒、红曲糟制而成,里面还会放入白萝卜丝。 四月末是捕捞这种柳叶带鱼的最佳时节,肉肥而骨未硬。故而,现下的六七月间,温州铺子里主打的便是“糟白生”。 “小娘子,多谢你光顾我家。我们搬来都城前,还怕此地的人,不爱吃生腌呢。” 冯啸将带鱼罐子放进竹篮,递过铜板,一面说道:“不会啊,我们钱州人,从小就吃呛虾,呛虾就是拿白酒呛晕后,浇上南乳、糖、酱油、醋、姜蒜调的味汁,生吃的。不过,我更爱吃你们的这个带鱼,肉嫩,糟香。过几日入了伏,不少人会疰夏没胃口,就靠你家的糟白生过粥啦。” 老板娘听得眉舒目展,心道这个小娘子,看着有点生人勿近的冷气,一开口,很会说吉利话嘛。 她一高兴,又多塞给冯啸一只小罐的“糟白生”:“闺女,这个送你的,不算钱。你买三罐都不还价,比那些只拿一罐还对半还价、最后又不买的,实诚几多咯。” 冯啸也不推辞,道谢接过,告辞而去。 她走到码头,找到熟识的渔民,给姑母的铺子定下二十来斤青鱼。 付过定钱后,冯啸提出请求:“方才脚崴了些个,可否划我去北边镇子的凤凰山码头?我付船资。” 船家一口答应,唤来自己的婆娘,用大船边的柴水小舟,载上冯啸。 船儿贴着河岸缓缓而行,冯啸举目岸上,熙来攘往的,都是各家酒肆饭铺的采买伙计,或者富贵人家的厨娘、普通人家的主妇,并没有跟着小舟的可疑人。 忽地,冯啸的目光,捕捉到一个挺拔的身影。 朝阳打在他雪青色的圆领深袍上,为这淡雅的布料染了浅浅的金色。 金色同样也映着那人的脸,冯啸即便离得远,依然能辨出对方不同于越地男子的棱角分明、高鼻峻眉的五官。 更别提几个与他迎面相遇的小媳妇大婶子,交汇后行了好几步,终是忍不住回头去瞧他。 冯啸的视线随着人影移动,心语道:那不是前天的好心胡商,他穿我们越人的衣袍,比穿胡服好看多了。 唔,他的名字也挺好听的,穆-宁-秋。爹爹说,北燕犯阙常在秋天,因为骑兵的马匹吃了一夏天的鲜草和豆料,壮得很。 宁秋,不就是秋天不打仗、安宁太平的意思嘛。 木浆撩起水波涟漪,小舟往北,行人向南,冯啸很快就看不见穆宁秋的人影了。 如此划了两炷香的功夫,冯啸到了目的地。 “阿嫂,问你借个斗笠,太阳大。” “使得使得,你们小娘子皮肉细嫩,不经晒。” 冯啸戴好斗笠,跳上岸。 她三拐两拐,就到了凤凰山脚下,熟门熟路地进入一间柴扉小院。 绕过供着四个牌位的前厅,她抬起手,摇了摇廊下的风铃,大声道:“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 很快,内院深处,一个人挪着步子走出来。 “今天带来的,不是‘糟白生’吧?” 那人走到冯啸跟前,期期艾艾地问。 是个与冯啸年纪相仿的后生,白皙清秀,说话带着江州口音。 第十五章 躲灾的小郎君 这俊秀的小郎,姓魏名吉,其父是江夏郡王刘映的幕宾,深得刘映信任。 可惜天不假年,魏父刚过而立就病死了,彼时,魏母只二十三四年纪,小魏吉才六七岁。 郡王刘映心慈且通达,让王妃劝慰魏母,守节亦可,改嫁亦可,若选择后者,不妨将魏吉留在郡王府,这孩子可以与郡王的子女一同进学,郡王定会给他安置个好前程。 魏母倒也爽快,直言自己尚年轻,还是想嫁人,家里父兄也愿意作主,帮她再觅新夫,如此计议的话,魏吉的确由郡王与王妃施恩抚养,更得善待。 于是,魏吉至此成了刘映公开的养子,刘映奉旨为朝廷主理白鹿洞书院后,也让魏吉进书院读书。 但魏吉与魏父的脾性、资质与兴趣都截然不同,魏父沉稳果毅、精于诗书文章,胸有韬略,魏吉则活泼跳脱,不爱听父子们讲解圣贤书,倒是喜欢跟别有“术”技的学子们混。 其中,就有比他大十余岁的沈琮。 少年魏吉,经常屁颠颠地粘着青年沈琮,嘴甜眼快手勤。 渐渐地,有些冷傲的沈琮,也对他亲近起来,教他不少医理医术,平日里给师长或同窗诊治急症外伤,也允准魏吉打个下手。 后来,沈琮被郡王刘映举荐入宫,魏吉继续留在白鹿洞书院苦读。 如此又过了五六年,心细善察的郡王妃发现,魏吉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便说服郡王,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还是让魏吉东到钱州做沈琮的徒弟,将来在御药局谋个一官半职,他父亲泉下有知,也会安心的。 刘映对妻子的提议从善如流,给沈琮写了亲笔信,又派资历老道的家仆送他东行。 沈琮欣然接纳,魏吉更是心花怒放,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谋生与兴趣两不误。 他的研习医术与伺候师父沈琮的劲头,更胜以往。 沈琮因要熬制献给女帝的“仙容玉姿膏”而闭关修炼时,魏吉就充分利用自己年轻体力好的优势,在皇宫里转得像个陀螺,殷勤地给刘尚局的女官们请平安脉,积攒面诊经验。 去岁腊月,郡王妃进京谒见女帝、献上九江庐山的贡品时,女帝还特意选召魏吉与沈琮同来,对着郡王妃这个堂嫂,将机灵而不失勤勉的魏吉,夸赞了几句。 当时春风得意的魏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仅仅过去半年,自己的境遇,就有了天渊之别。 …… 此刻,在这凄凉冷寂的庭院里,魏吉看清楚冯啸带来的又是“糟白生”时,眉头皱得都快能拧出水来了。 冯啸则面不改色,将四个大大小小的陶罐码放在厢房的阴凉处,扭头对魏吉道:“那时候你在庐山,不也把生鱼吃得挺欢么?一个是山里的鱼,一个是海里的鱼,有啥区别。” “区别大多了好吗,”魏吉一屁股坐在糊满青苔的台阶上,斜睨着冯啸,“庐山的柳叶鱼,出自山溪清泉,无骨无鳞,连肚肠都是清爽的一条细线,剁碎了以后蘸上橘子醋齑,又鲜又甜又凉滑弹嫩,活脱脱就是孔老夫子说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你再看这个什么糟白生,海里的臭鱼烂虾而已,软塌塌黏糊糊,不知道死了多久,才拿这红得瘆人的酱料抹个严实,噫啧啧,就像师父带我看过的死人脸上搽胭脂……” 魏吉说到此处,忽然停住。 师父……他就这么自然地,又将“师父”两个字,脱口而出。 冯啸干脆点穿:“你师父……你不是说,你师父,嗯,沈琮,他现在要你的命么?而这些你看不上的死人胭脂一样的糟白生,能续你的命。” 魏吉不语,颓然地垂下脑袋。 他发泄归发泄,内心也知道,冯啸是对的。 他暂时栖身的这个地方,是樊都尉当年副将的宅子。那副将在北境战场殉身了,爹娘和弟弟也死于钱州的一场瘟疫。 樊都尉将宅子买了下来,供奉一家人的牌位,每月让仆妇来打扫看顾一次,周遭的乡人和本坊的坊长,都晓得。 冯啸把魏吉藏过来后,借口仆妇洒扫不用心,以跑马为由,向父亲提出由自己来顺路照料宅子、摆放供品。 但冯啸也不能隔三差五地来送吃的,魏吉更不能生火烹饪,烟囱一冒烟,邻里隔得再远也看到了,定会觉得蹊跷,去禀报坊长。 冯啸只能给他撂下一麻袋西域胡商在钱州售卖的馕饼。饼子干燥得很,就算初夏天气,也能半月不腐,吃的时候泡一泡井水,就能下咽了。 冯啸又怕他没肉吃会体弱得病,费心找到了糟白生。 这玩意儿比胡饼还耐放,有盐分,且不像酱鸭和火腿,需要开火蒸熟了吃,里头还加了萝卜丝。 真正是荤素搭配、救命标配。 魏吉于是又抬起头,带着歉疚诚然道:“冯啸,你别生气,我就是躲得烦躁极了,所以跟个小孩子一样耍脾气。” 冯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口气仍温和:“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换做我,半个月都吃不到新鲜的肉,就算不新鲜的也只能吃一种,只怕比你还烦躁。” 她顿了顿,语速慢了几分,现了惇惇之意:“魏吉,你在庐山救过我的命,我也得想法救你的命。你能不能和我说真话,你师父,究竟为何,突然要置你于死地?” 魏吉眼里骇意上涌,嘴角抽了抽。 辰巳之交的日光,照亮了周遭每一个角落。 眼前站着的,也是可以完全信任的朋友。 但魏吉还是打了好几个寒战,仿佛那一张张血淋淋的恐怖面孔,已经围绕成圈,每张面孔上的眼睛,都在盯着他。 不能告诉冯啸。 他魏吉,又不是没见识过这女子和她爹爹一模一样的满身虎气 几年前在庐山,冯啸还是及笈岁数,就敢为了几个女娃,和歹人硬碰硬。 此番,若是教她晓得了真相,她哪里能忍得住,只怕立时就往皇宫前去敲登闻鼓了。 魏吉实在没把握,沈琮的行径,是否乃女帝默许,甚至根本就是由女帝下诏为之的。 所以他不能冒险去赌,他得先逃出钱州,回到江州,躲到郡王刘映的羽翼下。届时,就算沈琮晓得他回到江州了,难道还能冲到郡王府灭口不成。 第十六章 你听我的 魏吉于是像大白鹅冯不饿讨要虾壳一般,带着点儿伏低做小的姿态,向冯啸道:“女侠,你就别管沈琮为啥要我小命了,反正我已对着你指天发誓过,绝不是我做了啥欺师灭祖、伤天害理的事。对了,你啥时候能借我足够的盘缠?” 冯啸见他仍是守口如瓶,琢磨着下次再攻心,便也不再追问,只直言道:“我跟我娘置气,这十天也都是在姑母家过的。下个月的月钱,甭想了。” 魏吉耐着性子:“那,那你能问你姑母借点儿不?对了,你姑母不是开酱货饭食店的嘛,每天定有不少铜钱进账,你既然住在她家,就顺一点钱过来呗。你你你放心,我只要一回到江州的郡王府,按照三倍,哦不,十倍的利息,还你们。” 冯啸心道,偷钱的事儿,你就这么大咧咧地说出口? 魏吉,你确实有些变了,和几年前在庐山,助我将那些女孩救出水火的时候,不太一样了。是被沈琮带歪了吗? 但冯啸还是用胸有成竹的语气,对魏吉道:“你不要急着这几天走,再熬得半月,我代祖母去江州拜访郡王与郡王妃时,想办法带上你。” “为何要这么麻烦?” “因为沈琮的走狗,成天在外头给他家办差。你还记得胳膊上有个凶兽纹身的人么?前天他乔装打扮地去我姑妈铺子闹事,帮沈琮侄儿的外室,寻我们的晦气。魏吉,沈琮又不傻,一定猜得到,你要回江州找郡王避难。他若真要你的命,会放着手下养的那么多鹰犬不用?这些时日,钱州各个水路码头、陆路城门,一定都有沈家的人盯着。你还是跟着我出城南行,更安全。” 魏吉瞪着眼睛想了想,觉得冯啸说得有理,流露庆幸的口吻,絮絮叨叨:“还好,你在庐山玩命的时候,我不晓得你是冯县主的孙辈。不然,一到钱州,我肯定去找你咯,看看你跟我学的拆解死老鼠死兔子的手艺,荒废了没。哎,若那样的话,沈琮也就知道了我与你的交情了,此番必定,也要顺藤摸瓜,找上你探个究竟。” 有了可以预见的出逃路径,魏吉的精神好些了。 他刚要回里屋去拿馕饼,蘸上糟白生充饥,冯啸却从竹篮里掏出一包笋丁蘑菇油菜素馅儿馒头,继而像变戏法似的,又从篮子底下抓出一大包泥团似的东西。 魏吉虽是外乡人,好歹在钱州住了两年,一眼认出,那是钱州有名的美味——叫花鸡。 冯啸见他就像黄鼠狼似地,眼睛刹那间贼亮贼亮,赶紧捡了块石头,砸开泥巴壳子,打开荷叶,递了过去。 “这是给前院那位叔叔的供品,多了我也背不动。你吃了罢,叔叔在天上,知道是为了给你这个平头百姓续命,不会怪你怪我的。” 魏吉一把抓过,撕下半只鸡腿塞进嘴里。 新鲜的荤肉,真是人间至美! 现下若是寒冬腊月多好,烤熟的鸡肉包在泥巴里,几天都不会坏。 魏吉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咕哝:“唔,冯啸,不怕你笑话,我吧,从小就比你们这些小娘子更怕鬼。可是住在这里,想到四个牌位陪着我,我非但不怕,还觉得特别踏实。你爹那位副将,他是个大英雄嘛,他就是为咱大越百姓才做了鬼,他不会来祸害我的。” “呸,瞎说,”冯啸啐他一口,“那位叔叔,肯定去天上做神仙了。无端横死的人,才会变成厉鬼。” 魏吉的咀嚼忽地一滞。 冯啸这随口的一句,又令他不可避免地想到,沈琮的熬药房下的地牢里,那些与鬼一步之遥的女子们。 正在装素馅馒头的冯啸,眼角余光瞥到了魏吉的刹那异样。 她没点穿,只像姐姐唠叨弟弟一样,叮嘱魏吉:“今天就把馒头也吃了,别放馊了。” “嗯。”魏吉闷闷地应了一声。 “我走了,耽搁太久,姑母会疑心。” 冯啸挎上篮子,走到前厅,将牌位前的供桌擦干净,摆好码头那里买的栀子花,离开这处小院。 …… 冯啸一路瞻顾周遭,没发现自己被盯梢。 她又往凤凰山的山腰爬了一段,居高临下监视了一阵小院,见确实无人靠近小院,才放心地回程。 正想着怎么跟姑母解释多费了大半个时辰,前头官道忽然锣声大作,继而一片被马蹄扬起的尘土,顺风飘来,呛得路人咳嗽连连。 “圣驾亲临,士庶避道。” 神武军服色的卫士纵马往复,呼喝行人与普通车驾退到路旁,马车与轿子的布帘,也都必须掀起来。 像被赶的羊群一样聚拢的百姓,嘈嘈切切议论起来。 “圣上来凤凰山行宫避暑了,今岁来得有点早啊。” “听说是要在行宫招待西羌的使团,说说迎亲的事儿。” “西羌是个啥国?和北燕不是一回事吧?” “当然不一回事。西羌在前朝,就出兵帮着汉人皇帝打过北燕,那时候,就有个咱汉家的公主,嫁过去和亲了。” “切,要我说,和北燕有啥不一样,都是吃生肉、不开化的蛮子。听说蛮子们的规矩是,老皇帝要是死了,他的女人都要嫁给他的儿子,除非儿子的亲妈。” “啊?这,这和畜生有啥分别?我们大越的公主嫁过去,不是遭罪么。” “可不。圣上也不知咋想的,竟愿意把永平公主送过去和亲。那可是她的亲闺女啊。从前的朝代,至多不过是,挑个宗室女封个公主,也没见蛮子皇帝退货啥的。” “要我说呀,咱大越也不亏,嫁个寡妇过去,让那头的大王给咱公主做填房,暖被窝,说不定比先头的药罐子驸马,更让公主中意呢。公主不是快三十了么,三十如狼……” “小声点儿!吃了豹子胆了,当众编排公主!” 冯啸在喧嚣声中,被挤到一辆运货的骡车边上,刚站稳,抬头望去,开道的神武军阵中间,骑在马上的那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樊勇。 没多久,冯啸又认出来,跟在禁军尾巴后,规规矩矩走着的一片青绿袍子文官里,有她的表姐冯鸣。 她并未太惊讶。 父亲已经说过,自己暂缓转去府衙兵曹,所以会上番值勤。 而冯鸣,她是炙手可热的翰林院才俊,自然也要跟在女帝身边,随侍笔墨。 天子的仪仗,何其威风,整支队伍足有一里长,走了好几炷香,才终于消失在凤凰山另一侧的蓊郁山林中。 冯啸又随着人群,走回官道上。 她可以有很好的借口,与姑母解释为何临近午时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