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嫁春情》 第84章 去与留 酒酿不再去御查司了, 也好,得了清闲, 兰若轩还是她在住着,吃穿用度也没缺着,索性沈渊已经变心,上赶着争宠的事她做不出来,哪日那人要她,她就去,不要… 不要的话… 她就得重新考虑去留问题了, 之前的计划是给沈渊生个孩子,用孩子邀功,求他把妹妹接进府里过好日子, 现在沈渊不喜欢她了,一切筹谋都白搭, 可她想妹妹啊,那么好的妹妹,被她从小冷落到大的妹妹,有着最纯良的本心,最安静的性子,最可爱的样貌,若不是这样的妹妹需要她,她哪能在李悠手底下撑下来… … 饷午,酒酿带着刚煲好的鱼片粥叩响宋絮的大门, 宋絮一脸倦容,似是寒症又犯了,但还是拉住她一起绣了会儿香囊,这才放她离开, 准备一肚子忏悔的话没派上用场,她想为独占沈渊小半年的事情道歉, 翠翠的横空出现让她明白了宋絮的痛, 当真痛啊, 痛到夜里蒙着头哭,看见小猫满地跑就忍不住鼻子一酸,看见他给买的风车就忍不住红了眼眶,风车她还留着呢,就插在花瓶里,半遮半露地藏在迎春花簇里面, 还有说好带她去灯谜街赢布偶,看来也不会兑现了,来年他大抵也会去看灯,但牵着的应该是翠翠的手, 或许更糟,是替代了翠翠的人的手… 她在宅子里胡乱逛着,傍晚才回兰若轩, 刚进房门就感觉不对… 被褥,茶盏都被换了,换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 “妹妹你回来了!”翠翠笑着从衣柜旁跑来,腕上还挂着两条兔毛围脖,像是在整理柜子, “老爷说了,新宅院修好要小半年,他不想我受委屈,就让我搬来和你一起住!” 酒酿僵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翠翠刚搬进这么好的屋子,高兴还来不及,哪能分出神来安抚快碎掉的酒酿, 从丫鬟房带出来的东西说少也不少,足足装了两大箱,两箱东西一点点归位少说要花上整晚, 翠翠该挂衣服挂衣服,该放首饰放首饰,把酒酿的东西挤到边角,委屈巴巴地看着主人, 酒酿长叹一声, 失宠了,随便吧… 委屈也没人看见。 她也不管翠翠多兴奋,用完晚膳,自顾自梳洗完便上了床,本想看会儿话本,就看翠翠一头一脸汗地往床上一趴, “累死了累死了,终于收好了…”她翻了个身,朝酒酿展颜一笑,“我要和老爷提一下,让他给我配个贴身丫鬟!” 说话间汗馊味就蔓了过来,酒酿悄声提醒,“翠翠,睡前要兰汤沐浴…浴房就在后院,穿过鲤鱼池右手边就是…” 翠翠当没听见,脱了衣服就往被子里钻, 虽然她们分两床被子睡,但身边睡了个冒酸味的…怎么可能合的上眼… 她恍惚了一瞬,突然觉得翠翠得宠得的实在不可思议… 沈渊最忌讳脏污,故而每日晨起和入睡前都要沐浴,衣袍必须用熏香熏染,周身带着好闻的冷松香, 这样的人…怎么会容忍翠翠睡在身侧… “翠翠…”她坐起来,严肃开口,“老爷若夜里来找,看见你这样会不高兴的。” 话一出口翠翠连呼吸都轻了,半晌,坐起来,重新点上蜡烛, “你再说一遍,浴房在哪里。” … 浴房用不了了, 是酒酿的错,沐浴的时候想心事,烧完了全部柴火,这个时辰管事应该也睡了,酒酿也不想扰人清梦,就为了调几捆柴火过来, 她叹口气,对翠翠说,“我带你去老爷的汤池吧…他那里常年烧着热水,什么时候都能用,但切记小声,别乱动东西…” 翠翠眼放金光,频频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两人悄声潜进紫竹苑,酒酿轻车熟路地把人带到了汤泉屋前, “就这里,进去悄悄洗,一定不要乱动东西哦!”酒酿再次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翠翠大步朝里走,酒酿突然眉头一皱,追上来问,“你浴巾呢!怎么只带了换洗的衣服呢!” 翠翠也蹙眉,“用老爷的不就行了,反正干了也看不出来。” 酒酿只觉好头疼,思来想去,只好咬咬牙跟着一起进,万一这个活祖宗闹出点动静,以沈渊现在对她的态度,还不直接家法伺候。 浴池烟雾弥漫,虽在角落点着灯,但火烛的光芒到底太虚弱,穿不透浓浓的雾气,几步开外便看不清人影, 酒酿推着翠翠到池边,撩起袖子,探了探水温, “挺热的,可以洗,翠翠,你把衣服脱架子上就行。” “老爷…”翠翠怔怔道, 酒酿低着头,有些贪恋地把双手放池子,涓涓温水滑过肌肤,太舒服了...这里是她最想念的地方, “老爷怎么了?”酒酿问, “我怎么了?” 略带戏谑的声音从池子里传来,酒酿啊地叫出短促的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老…老爷?!” 浓雾向两边散开,从中走出一个宽肩窄腰,身形如松的身影, 他长发松松束着,刘海全部撩起,碎发挂在耳边,正往下低着一串串水珠, 翠翠看愣了神,恨不得马上跳进池子。 “老爷…酒酿说浴房没柴了,带我来这里洗…” 愣神也不忘推诿责任。 酒酿听的额角一跳,一张小脸痛苦不堪,痛苦的工夫,男人已经走到池边,虽在池子里,但抵不过人高腿长,和跌坐在地的少女几乎视线平齐, “老爷…我,我…”她解释不了,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只要低头认错,“老爷,我错了…” “浴房没柴?”沈渊问, 酒酿连连点头, “所以你把她带到我的浴池来洗?”沈渊又问,他在“我的”这两字上咬了重音,听来十分不悦, 酒酿想不通有何不悦的, 她得宠时不也天天来浴池吗,也不需要提前告知,想进就进,现在翠翠得宠,难道还不能用了吗, “老爷,我能下来吗!” 翠翠声音响起,两人同时看了过去,只见两句话的工夫就脱得只剩下了抱腹,看的酒酿捂住眼,沈渊蹙起眉。 … … 第85章 烧炭 翠翠满心欢喜,一双长足转眼就伸进水里,刚撑着要往池子里跳,就听响起哗啦水声,沈渊已从池里出来,取下浴巾裹在了腰间, 宽肩窄腰,手臂线条虬结分明,水珠顺着碎发滴落到胸膛,在无暇的肌肤上画出一道道晶亮的水痕迹, 翠翠喉头滚动,一时间呼吸都乱了一拍,心脏砰砰撞着胸口, 是心动,更是惋惜, 该直接跳进池子的...装什么矜持... “翠翠。”男人问,声音带笑, 翠翠心快蹦出来了,压着嗓子里的颤音道一句,“老爷...” 带上了三分娇憨,七分亲昵, “你还未沐浴?”男人又问, 翠翠答,“仍未...” 旋即又说,“我想进老爷的浴池沐浴。” “你不想。”沈渊拒绝得干净利落,拒绝得过快,未免显得仓皇, 酒酿怔了怔,短短三个字就让她重获希望,沈渊不想和翠翠共用浴池...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其实根本没有... 就听男人又说,“翠翠,你应该回兰若轩的浴房沐浴。” “可兰若轩没柴火了老爷...” “有炭吗。”沈渊问, 翠翠没答,沈渊朝她问道,“有,还是没有。” 酒酿咬咬唇,“有...” “那就烧炭,会烧吗。” 酒酿点头, “既然会,你就帮她烧。” 翠翠闻言不乐意了,但沈老爷已经明确说不行,也只好暗里恶狠狠剜酒酿一眼, 酒酿向男人投去哀求的目光,是委屈,天大的委屈,委屈到眼眶泛红,泪眼盈盈,一开口,声音是抖的, “老爷...兰若轩的火道只能烧柴...如果用炭...只能一壶壶地烧热水,再倒进小方池里...” 她把实情说了,但沈渊定也清楚,所以这不是解释,而是乞求, 求他看在过往的份上,不要这样决绝。 男人没听懂,亦或者听懂了但不在意,只说,“那就一壶一壶地烧。” 失望到了头,心比寒冬天还凉,她只好笑笑,“是。” 说完福身离开,再没多说一个字。 ... 两人身影消失在屏风后,沈渊自行擦干水珠, 不消多时便有人送来熏完香的寝衣,棉柔的衣料展开,冷松香瞬间弥散开来, 他看一眼池水,对来人吩咐道,“把水全换了,再把池子好好清理一遍。” 侍从心生诧异,但还是低低应了, 这汤泉池是活水,即便不换,三天就能变成新水,沈老爷和之前受宠的丫鬟几乎每日都要来,也没见说洗一次就得换水的啊... 主子就是主子,脾气猜不透,心思看不懂, 既然如此,有吩咐照着做就是。 ... ... 长廊里,两个少女全苦着张脸, 一人唉声叹气,一人沉默不语,不留神就埋头走到了浴房外, 翠翠推门,凤眼环视一圈,露出失望之色, 若她是第一次见这个小方池,定会觉得奢华无比,可见了老爷的,比床大不了多少的池子再入不了她的眼, 更何况,更何况沐浴是假,找机会靠近老爷才是真。 “烧水去吧,我喜欢烫点的。”翠翠扁扁嘴,大咧咧往摇椅上一躺,闭目养神去了, 酒酿挽起袖子取来木炭,架起小炉开始烧水,一桶桶的井水从院里拎进来,烧完一壶壶的滚水倒进池,忙到她满头大汗,手酸背痛,这才勉强凑出刚没过膝盖的水位, 翠翠见准备好了,于是脱了衣服进池子,一个“谢”字都没说, 不比火道烧柴,烧碳得有人守着水壶,池子水凉了得添热水, 酒酿坐在小凳上,一把小扇扇着炉火,扇久了,饱满光洁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池子响起哗哗水声,是翠翠用水瓢浇身子,她慢慢从肩背浇下,一开口就是扎心的话, “酒酿,你都跟老爷这么久了,没纳你当妾也就算了,怎么奴籍都没放呢。” 炉火渐小,酒酿一个劲地扇,水壶呜呜冒起白汽,长长一条像毒蛇吐信子, 见酒酿不回,翠翠又道, “他应该没把你当回事,你想啊,就算住再好的屋子,穿再贵的衣裳,戴再漂亮的首饰,奴还是奴,只不过是个给打扮漂亮了,哄主子高兴的奴,奴被打残不要紧,就算被打死,罚点钱交给官府也就过去了。” “老爷要是在意你,会不在意你的命吗。” “他应该就把你当个漂亮玩具,等不漂亮了,你就得自找出路了。” “既然自找出路,还不如来给我当丫鬟。” 翠翠笑笑,双臂叠起搭池子边,蛇一样在水里扭来扭去, “大夫给我看过了,说我易孕,没准过些日子就能有喜,到时候老爷纳我做妾,我和他提一嘴,让你给我当贴身丫鬟如何?” “我放你奴籍,不骗你。” 酒酿勾起淡淡的笑,“好。” 翠翠又说,“你之前落过胎,承宠半年都没动静,应该是生不了了。” 酒酿回,“可能吧。” “那老爷更不可能要你了对不对,沈府什么门第,老爷什么官衔,是要儿子袭爵的,你都是不下蛋的母鸡了,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岂不太冤。” 酒酿提起呜呜冒烟的水壶给池子加水, 翠翠笑道,“我不一样,我是良籍,就算当妾也是良妾,你也说过,老爷喜欢干净的,你这种贱籍真的算不上干净。” “哎烫了,停。” 酒酿笑道,“不烫,洗干净点。” 滚烫的开水源源不断汇进池子,眨眼工夫就烫得人跳了起来, 翠翠骂道,“疯了吗你!有病!”,她骂完一把捞起水瓢,哗啦洒酒酿一头一脸, “疯子...”她暗骂着逃出浴池,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逃了出去,出门还不忘回头看一眼, 这一眼看得她心脏猛一跳, 昏暗的烛光下,少女垂首站在原地,长发散落,遮住双眸,骇人的水壶还拎在手上,滚烫的开水顺着壶嘴往地上流,很快就在地板上汪起一滩水迹, 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翠翠咬牙,又骂了句,“有病,难怪老爷不要你。” 说完便逃难一样地跑了。 第86章 放籍 酒酿回屋的时候翠翠已经睡下了, 她没去卧房,抱了床被子去罗汉床上,躺下 这一睡就把自己的床睡没了, 是的, 床被占了,衣柜被占了,书桌被占了,首饰也被占了, 什么都被占了,只剩一张罗汉床归她,夜里只好在前厅将就着入眠。 兰若轩渐渐少了她的痕迹,装饰也悉数换成了翠翠的品味, 没了淡雅,尽是鲜艳, 满目的红,满目的绿,大片大片冲击着视线, 早就不是她的屋子了,她成了外人。 她是兰若轩的外人,也是沈渊的外人,连墨团子都没了,突然有一天就带着五只小猫消失地无影无踪。 沈渊似乎把她忘了,再也没找过她,有时翠翠会被叫去侍寝,回来时满脖颈的红痕,也不遮着,炫耀一样在她面前走来走去, 说什么,“老爷好厉害,腰都快被他压断了。” 又或者,“今天好久,我都困了还不让我走,足足一个时辰呢。” 酒酿不禁嘲笑起沈渊,这是多不节制,才二十有六,就虚成这样, 一个时辰... 以前不都是快整夜的么, 她听见笑了下,放下书册对翠翠说,“你给他准备点鹿血酒,以后用得上。” 又是一个月过去,鹿血酒怕是用不上了, 翠翠有身孕了。 好像一直在等的事情有了结果,突然就释然了。 她拆下玉簪,换回掉了漆的木簪子,换下烟波长裙,叩开了宋絮的大门。 ... “你...真的要走?”宋絮问, 她问完就猛咳了起来,酒酿心揪着疼,宋絮的病又加重了,沈渊虽心急,但也没耽误和翠翠厮混在一起, 曾经恩爱如神仙眷侣的两人也抵不过新人加入, 男人么,哪有靠得住的。 酒酿垂下眸子点点头,“求姐姐放我奴籍...我...我想离开...” 对面沉默起来,酒酿一双小手紧握茶杯,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她对不起宋絮, 和沈渊厮混的时候她何曾想到过宋絮会有多痛苦,现在她被抛弃了,转头又来求人, 叶柳啊叶柳,人不能这么不要脸... 宋絮问,“是找到好归宿了?是秦意吗?他来找你了?” “不是...”酒酿忙道,“不是他...是我自己不想留了...” 宋絮道,“我放你奴籍倒不难,难的是你一个人怎么过活啊...妹妹,不要怪我话说得难听,像你这样的姑娘,走出去就是块肥肉,多少条狼盯着呢,即便是良籍,让人偷偷绑回了家,门一关,没人能发现的,就算发现又能怎样,报官?衙门才不会理,只会说你是自愿和男人回去的,诬告罢了...” “我去找舅舅...”酒酿低低道,“我去找舅舅...他能收留我...” 是的,她要去找舅舅, 有了良籍她就可以出去做工,做小买卖了, 她识字,能帮人写信,会做饭,能当厨娘,盛京的机会这么多,总有她赚钱的渠道, 能赚钱了,舅舅也就不会赶她,再苦几年,等妹妹长大,两人日子就好过了。 只听眼前人叹口气,便起身往屋后走, 没多久就取来个木盒,里面装着她的身契, 宋絮展开身契约,在上面写下“已赎,归籍”四个字,盖上了沈府方印,递给酒酿, 拿着这个去官府,只要登记在册,她的奴籍就能消了, 酒酿怔怔看着,这是她念想了多久的东西啊...竟然一句话就拿到了手... 若她此时抬头,就可以捕捉到宋絮眼中的复杂情绪, 先是不舍,再是如释重负的解脱和释然。 宋絮笑道,“带些首饰走吧,出去过得也舒服些。” 酒酿断然拒绝,只说不可,这半年存了银子, “行吧...知道你心气高,劝不动。”宋絮低叹道, “姐姐…”酒酿鼻子一酸,眼泪盈在眼眶,眨几下就能掉出来, “去吧…”宋絮轻声说,“不难过,只要不出盛京,安定下来我找你去…” “好…” 酒酿说好,除此之外什么都说不出,眼泪不要命地掉,想忏悔,又不知从何处开始, 宋絮把她当亲姐妹,可她抢了宋絮的夫君,虽面上和睦,但当这种钻心的痛扎在自己身上,才能知道自己做了多畜生不如的事情, 她还爱沈渊吗,或许爱吧,但不能爱了, 不能爱也好,对大家都好, 离开沈渊,离开沈府,离他远远的,时间长了也就不爱了, 不爱了就能开始爱自己, 也挺好的… … 只可惜好疼, 钝刀子割肉一样疼… 她边收着包袱边流泪,眼前总是模糊的,眼泪擦完了又出来,出来了再擦掉,哭到最后头都在疼, 要是能一次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干净就好了… 流干净了,就断干净了… 小小的包袱还没枕头大,里面是她的全部家当, 几件换洗衣服,两支簪子,三十两银子, 哦,还有一个月白色袋子,秦意给的,用来装银子刚好。 她趁着晌午走,沈渊这时应该在御查司,出门遇不到, 挺好,省得见到尴尬… … 去了官府,消了奴籍,她心情转眼就好了起来, 为奴近十载,重获自由身,天气这么好,兜里还有三十两, 哭什么,给妹妹买点心去! 说买就买,用油纸包住,红绳串成一串,一长溜地提手上,街上小孩看了都回头, 终于踏进外环城的地界…这次不需要躲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走。 迎着阳光大步向前,不多时就到了熟悉的土墙边, 砰砰砰地拍门, “容儿!舅舅,舅母,我回来了!” “容儿,姐姐回来了,姐姐有大好消息告诉你!” “容儿,开门,姐姐回来了!” 没人回应, 只有邻居的狗汪汪汪叫, “容儿!给姐姐开开门,容儿!” “汪汪汪…汪汪汪…” 还是邻居家的狗, 木门被拍的掉渣渣,始终没人来开门, “你是这家什么人啊?” 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酒酿转过身,是一个见过六旬的老妇人, 她福身笑道,“夫人,这家家主是我舅舅,几次来访都没找到人,劳烦问下他们去了哪里呀?” 老妇人道,“你也是这家人家的侄女啊。” 那就对了,另一个说的应该是容儿。 酒酿道,“住这里的小姑娘是我妹妹,不知老夫人有没有见到过。” 第87章 镖局 老妇人道,“出门了。” 酒酿一怔,“去哪里了?” “哪都去,到处跑,三天两头不着家,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一家子。” 是奇怪,酒酿一时半会也想不通,舅舅是瓦匠,大多数时间在作坊里干活,怎么有工夫到处跑… 抛开这些,她问了最关心的问题,“那您见过我妹妹吗,大概十二岁。”她说着比划了一下,“这么高,天天笑嘻嘻的,和我长得很像…” 老妇人呵呵笑了笑,说,“见过,姐妹俩都是美人胚子。” “不过没见她笑过,天天苦着个脸,还在小河边偷偷哭,怪可怜…” 酒酿顿住,千思万绪涌上心头,却找不出任何头绪, 她拜别老妇人,独自在外环城的门牌坊下坐着,靠着柱子等,从晌午等到黄昏,再从黄昏等到入夜, 什么都没等到。 街上人越来越少,就意味着危险也越来越多,宋絮说得没错,她这样的人独自在街上,说不准就被极恶之徒绑回家了, 她得找地方住, 可惜腰包只剩二十六两,只好找了个开整夜的茶铺,花五个铜板趴桌子上凑合一宿,第二天继续等, 她在舅舅家和门牌坊之间来回转,等到入夜再去茶铺, 如此五天, 一无所获。 在外吃穿用度都要花钱,眼看荷包一点点扁下去,这样不行,她只得另寻他法… 是的,又要干厚脸皮的事了, 秦意和她说过他在盛京的铺子,用于接待走镖的客人,就在西街常平巷里,还和她说,若需要帮忙,去铺子里就好,即便他不在,报上名字也会有人接待, 酒酿去了,先于黑夜抵达店铺, 店铺伙计正搬着细门版准备关门,她走上前,福身道,“这位爷,我是从沈家出来的叶柳,遇上些困难…不知可否求得帮助…” 伙计当场呆住,木板砰地砸到脚,嗷呜一声叫唤出来,酒酿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一跳,忙问要不要帮忙, 就见伙计抱脚乱跳,面色痛苦,大声朝屋里喊,“掌柜!掌柜是嫂子!嫂子来找了!” 这称呼让酒酿目瞪口呆,她…她怎么成嫂子了?! 从屋里匆匆出来个老者,一脑瓜子拍伙计头上,“乱喊!让你乱喊!”疼的伙计抱脚又捂头, 骂完转眼换了张脸,对酒酿笑道,“您…您就是叶姑娘?快请…快快请进!” 酒酿对伙计抱以歉意一笑,跟着掌柜进了屋,进屋一看,楼梯上站满一排年轻男子,个个都带着探究和好奇的目光,盯着她看… 她心里一惊,下意识调头就走, “滚蛋!都滚回去!”掌柜抬头骂, 就听众人哄笑散去,有人爱起哄,走之前非要朝她喊声“大嫂。” “叶姑娘,都是小年轻,不懂事…见谅,见谅…” 他说着端来茶水点心,给酒酿抽出座椅, 太过热情,酒酿竟不知所措起来… 看出了她的局促,掌柜笑道,“那些都是走镖的小伙子,在秦老板手底下干活,平日里就喜欢开玩笑…秦老板说过他们好几次,改不了…” 这可就尴尬了…一屋子人都以为她和秦意有关系… 她清了清嗓子,问,“您知道秦…秦老板去哪里了吗?” 掌柜答,“秦老板亲手押了个大单,这会儿应该还在海上,顺利的话…大约十日后回。” 说完又问,“叶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切进正题,酒酿如实说了,从脱奴籍到找不到妹妹,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还请求帮忙找妹妹… 掌柜沉吟片刻,问,“找人自然会给姑娘找,但…但您脱了奴籍,以后准备去哪?又准备和谁在一起?” 酒酿咬咬唇,说还没想好, 掌柜忙道,“不急,不急,没想好最好,慢慢想!先住下在说。” 他说着就领酒酿上了顶楼, 铺子高三层,她就暂住在最里间,掌柜说这间风景最好,阳光也最好, 她推开门,诧异地张开嘴, 这是间女子闺房… 雕花小床,梳妆台,落地铜镜一应俱全,就连衣柜都塞满了女子的衣物, 而那只碧玉如意簪就插在细口瓶里,放在梳妆台最显眼的地方, 心口好似被飞鸟扇动的翅膀拍中,乱了一拍,愣了愣神,飞快移开了视线。 … 她在这里一住就是好些天, 店铺从伙计到掌柜都对她极为客气, 就是有几个爱玩闹的会叫她大嫂, 不管被叫几次她都会瞬间红了脸,低下眸子不敢应, 掌柜说已经带话给秦意了,等船一靠岸便会得知消息,到时候定会八百里加急地赶回来,还说已经派人找容儿了,若有消息一定马上告知, 最后又说,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不要客气。 她不是脸皮子厚的人,客气还是要客气的,既然大家待她好,那她也得还回去, 擀面皮,包点心,炖肉汤,一天下来忙个不停,把一帮小伙子们喂得喜笑颜开, 喜笑颜开了,就更爱开玩笑,齐刷刷端着碗朝她大喊,“谢大嫂!” 出了厨房,她还是每天往来于店铺和舅舅家之间,也找邻里问了,问出的结果都一样,都说他们经常出门,一出去就是好些天,有几个说那家的小姑娘会躲在树下偷偷哭,看着怪可怜, 她又问容儿看起来可还好,邻里都回,穿得漂漂亮亮,模样讨人喜欢得很。 有这话在她放心大半,至少说明舅舅舅母待容儿好,至于为什么会偷偷哭…兴许是看上的哪个野小子有了喜欢的人,为情所伤呢… 为情所伤… 她突然就愣住了, 仔细想来…她已经两三天没想到过沈渊了, 先从没日没夜地想,吃饭想,沐浴想,睡觉蒙着头想,边想还边哭,再到吃到好吃的不想了,沐浴偶尔想想,睡觉肯定会想,但不一定会哭, 再后来… 再后来好像就是前天,连晚上都没想,想的是第二天得做什么点心才能让大家吃得开心… 似乎走出来了,回头一看,就感觉以前的自己好像被下了降头,又傻又好笑, 天天为了个不堪托付的男人劳心伤神,时光能逆转,真想冲回去扇自己几巴掌, 去他的为情所伤,去他的沈渊, 都一边去。 第88章 坦白 清晨, 房门被敲响的时候酒酿正好梳洗完, 三下,很轻,生怕被听见一样。 住了这么久,没人敲过她的门… 也就是… 也就是… 她忽然慌乱起来,对着镜子整理好发髻才匆匆跑到门边, 深深吸了口气,提前笑好,打开房门。 许久不见,他还是和记忆中的一样, 高大,俊朗,束着高马尾,笑起来右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 也是提前笑好的吗… “你黑了。”酒酿掩唇笑道, 秦意也笑,“海风吹的。” 酒酿说,“黑点好,不像公子哥了。” 是的,以前秦意总有副世家公子的贵气模样,现在呢,像个行走江湖的侠客, 若二者相比,还是侠客好,不是因为她喜欢侠客,而是因为她讨厌高门世家了。 说完便沉默起来, 该如何开口…解释她这幅狼狈不堪,恬着脸来蹭吃蹭住的行径。 “下楼用早膳吧,都准备好了。”秦意说, 酒酿啊了声,暗里咬着腮肉,说好, 楼梯似乎比原先长了好多,两人的脚步声交叠,一轻一重,回荡在晨光洒进的屋里, 刚到一楼就能闻见扑鼻而来的油饼香,肚子比嘴更诚实,顿时咕咕叫起来, 酒酿悄悄按住胃,飞快地扫了眼秦意, 他似乎笑了下,随即抽出了椅子。 一顿早膳吃的安安静静,只有汤勺碰撞碗壁的清脆响声。 “我听说你每天都给他们做点心,炖高汤。” 秦意开口道, 他对她的境遇只字未提,只说了这句无关紧要的话, 酒酿轻轻地笑,“他们都挺有趣的,爱玩闹…” “可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乱叫称呼?”秦意问, 酒酿一张小脸登时通红,热火烧到耳朵尖,脖子根,烧到感觉皮肤都紧了起来, “起哄嘛…”她喃喃,“不用当回事…” 她说完立马起身,低头收拾碗筷,手忙脚乱,差点打翻空碗, 秦意跟着站起,也是手忙脚乱,但比她稳些,两只大手轻松抢走她手上的碗碟,送去了厨房, 酒酿想跟着去,又觉得太越界,可干坐着未免太理所应当,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眼巴巴地望着后门, 直到秦意的身影从厨房出来才恍然起来, 是恍然, 秦意好像总是伴着阳光一起出现, 后厨和前厅隔着院子,阳光柔软地落下,那人带着一身温暖回到她身边, 挽起半截袖子,露出结实的蜜色手臂, “秦老板生意做得怎样?”酒酿笑着问道,“我听掌柜说东海一带都是你的了?名下一共几艘船呀?” 她需要点话题,也别管多生硬,总比两人一起沉默来得好, 这话被秦意听出了另一个意思,忙解释, “我早想赎你出来了…” “走镖来钱确实快,你的赎身钱早就凑够了,但我回来后听人说…说你在沈府受独宠…” “我想着…既然你过上了好日子,也不便打扰…” “…所以…为什么离开沈府…” 酒酿自嘲地笑笑,“被赶出来了。” “什么?”秦意骤然蹙眉,“谁赶的?” 哎,这问题无异于揭开伤疤给人看,丢脸大过疼痛。 “给沈渊啊…”酒酿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给自己满上茶盏,“他喜欢上别人了,就觉得我碍事…好在有个夫人心肠好,放了我奴籍…” 秦意沉默了一阵,问, “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准备怎么过,住哪里,靠什么过活?到时候带着妹妹可还会方便,需不需要我帮忙?” 他声音一向沉稳,此时却带上了急切,像是埋藏心底许久的问题终于允许被问出口,急着问,急着知道答案,急着得到最后的判决。 酒酿被一连串的问题问懵了,她有模糊的计划,但哪能给秦意清楚的答案,只好说,“还没想好…” “不急,慢慢想。”秦意马上开口, “慢慢想,顶楼房间就是给你准备的,容儿已经派人帮你找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等她回来你们若没地方住,我在京郊还有处别院,就在桃花林旁边,适合姑娘家们住…”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都快把家底抖出来了, 酒酿边笑边应着, 她知道了秦意在盛京内环城有两处宅子,外环城有一处小院,京郊有庄园,海上有五艘船,陆上还跑着十多只押运马队, 再往下,酒酿觉得若不制止,都快说到准备了多少聘礼,给她攒了多少首饰了。 “秦老板。”酒酿打断男人的话,垂下眼睫,双手不自觉地攥住了裙子, 一件事她必须说出来, 哪怕难以启齿。 秦意一怔,问,“怎么了?” 酒酿咬住唇,眼里突然蓄满泪水,又自己生生逼了回去, “是不喜欢桃花林庄园吗…你要想住热闹点的地方也行…我把外环城宅子卖了,添点钱在东街买个好的——” “我落过胎。”酒酿开口,“我落过胎…或许不能再有身孕了。” 秦意沉默下来, 周遭的空气似乎也跟着凝固住,让她难以呼吸, 被嫌弃了吧… 酒酿暗暗叹气, 说话时一直低着头,目光只敢落在绞成一团的手指上,声音便也是低不可闻, 对女子来说,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啊, 为了十三两卖掉清白,当过通房,落过胎,最后落得个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除了只侍奉过一人,她和妓子有何分别... 秦意再没有开口,酒酿等着,等着,指甲深深掐进手心,嘴唇也要咬出血来, 是后悔了吗,她想,后悔收留她,出钱出力给她找妹妹,后悔在顶楼给她留着卧房,京郊留着庄园, 秦意这样的人本可以找个漂亮的,清白的姑娘做夫人,结果却在她身上白白浪费这么久, 她可真是害人精啊... 自尊使然,她起身道谢,咽下眼泪转头就走, 住了这么久,也该把卧房打扫干净离开了。 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她抬手抹去, 突然间, 臂弯被拽住,拽住了,作力往回拉,瞬间撞进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 那人抱住她,如铜墙铁壁一般禁锢住, 正是这铜墙铁壁一般的身躯正在颤抖着,声音低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第89章 和我 他怎么敢... 说的是沈渊, 沈渊为什么不敢…在内他是沈家家主沈老爷,在外他是可以一句话定人生死的沈大人,二品大员,实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做什么都是对的, 他为什么不敢… “秦老板…”酒酿喃喃,“你…勒疼我了…” 那人随即放手,可随即一双大手搭在她肩上,不愿让她移动分毫,他看着她,眸中翻滚的怒火熄灭,再次柔软了下来, “叶柳…”秦意开口,和禁锢住她的双手不同,声音异常小心, 那根羽毛不知从何而来,又在撩拨她心弦, 痒, 她抬眸回望,喉头越来越紧,心越跳越快… “嗯?” “不要再回去了。” 不要再回沈府了, 酒酿轻笑,“被赶出来的,想回也回不去啊。” “你还想回去?” “不想…早不想了…”酒酿摇头,“和他就不该开始,徒增烦恼。” “是,但结束了,结束了就好。”秦意说,“结束就可以重新开始。” 酒酿蹙眉,“什么开始?” “和我。” “啊…” 酒酿长开嘴,脸颊,耳朵,脖颈同时红了起来,连忙转过头,移开目光,心都要蹦出来了,忽而下巴被托住,力道温柔,不可抗拒,迫她凝望回去, “和我,叶柳。”秦意重复说了,“和我开始,好吗。” “可我…可我…落过…”她哽咽,又垂下眼睫,“你不在乎吗…” “在乎。” 果然,再包容,再温柔的人也会在乎的… 她拂去肩上的大手,冲他笑了笑,转身离开。 一根刺,扎进心里就算拔出来,也永远有个破洞,抵不过岁月蹉跎, 从心动到麻木,再从麻木到厌弃, 有这根刺种在秦意心里,早晚会变成扎向她的利器。 离开吧,不要再想什么情爱了,吃了这么多苦,该懂事了。 她埋着头大步向前,空旷的前厅回荡起她的脚步声,楼梯就在眼前,刚迈上一步,就觉背后一热, 坚实的,泛着蜜色光泽的臂膀再次困住她, 那人把脸埋在她肩窝,炽热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包裹,像烈日灼阳,再近一些,再近一些就要把她灼伤。 她被推上墙壁,后背贴着石墙,冰凉坚硬,而这团炽火俯身压下,以一种侵略的姿态困住她,青筋凸起的大手撑在墙上,握住,漂亮的手臂线条随之收紧, 这只手再次钳住她下颌,又再次迫她抬头,目光却落在她双唇,带着执念和试探,一点点,一寸寸靠近, 留下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一个吻,就让他嗓音沙哑,气息乱了起来, 他说, “叶柳,我在乎你受了这么多的罪,在乎你因此而自卑,还在乎你是否准备好接受我…我在乎很多,最在乎的…是你不需要我…” “我…”酒酿张口却说不出话, 这真的是秦意吗,他为何会变得如此直白… 是,是秦意,她想起来了, 曾经的秦意就是这样强势的一个人,只是对她温柔罢了。 “可以吗…”秦意哑着嗓子问,指腹摩挲她下唇,不是询问,像是可有可无的告知, 她闭上眼,几乎不可见地点点头, 双唇被封住,只从齿间溢出若有似无的呻吟, 后颈被牢牢锁着, 长驱直入的一个吻,带着压抑数年的执念,积攒的执念被释放,变为炽热的勾缠, 长弓拉开,箭在弦上。 “回…回屋…”酒酿一张小脸越发通红,身子被亲软,双腿难以支撑重量,若没有后腰大手的支撑,定会靠着墙壁滑下去, 楼上传来脚步声,说话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酒酿吓的连连推男人肩头,低声急道,“有人来了!” 秦意纹丝不动,也低声道,“怕什么。” 怕丢人!要脸! 他还想继续,酒酿便用力推, 哪敢和秦意比力气,盈盈一握就掐住她两只手腕,让她动弹不得, “松开…!”酒酿咬牙挤出狠话,“不松我咬你了!” “咬。”秦意笑道,贪恋地再次吻上,“用力点。” 怎么可能舍得咬,闭上眼,认命吧。 突然压着的力道消失,耳边呼的一声,一件宽大的外袍带着风声照了下来,兜头盖住,眼前一黑, “啊——” 只觉天旋地转,双脚腾空,转眼就挂在了秦意肩头,吓的她腿乱蹬,大叫道,“放我下来!秦意你放我下来!” 秦意巴掌落她腿根,清脆,但收着力,一点不疼,“来人了,小声点。”他低笑, 酒酿哪被这么拍过,一下就老实了,猫一样挂着,任凭秦意大步把她扛回楼上, 凌乱的脚步声更近了,隔着衣袍,听见众人的起哄声, “嫂子被抓走了!” “秦哥,光天白日,不可啊!” 只听那人被一巴掌呼头上,嗷嗷大叫,被其他几人拽着走远了, 脚步声,哄笑声消失,房门砰的被关上, 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就剩锦缎衣料蹭在耳边,窸窸窣窣的, 又是温柔的天旋地转,她躺在了床上,蒙住脸的衣袍被掀开,带上欲念的双眸跃入眼帘, 纯粹的欲念,像猛兽盯上猎物, 这样的双眸她见过无数次, 和沈渊的无数个夜晚,床幔垂落,灯影灼灼,方寸的天地间,他就是这样看着她的,而她也凝望着他,透过漆黑如墨的眸子看见自己的脸, 双唇微启,泛着潮红,也是情动的模样。 … “叶柳…”秦意轻啄她脸颊,脖颈,唇齿经过耳畔便咬着,低喃她的名字,“柳儿…” 酒酿低低地应着,她不知该怎么叫,只是抚摸他后脑,手指插进发间,揉按,轻抚, 这无异于鼓励, 她嘶的声抽痛,很轻,怕让他扫兴,却还是被听到了, 秦意停了下来, 酒酿忙摇头,“我没事…” 可他还是翻身坐起来,不愿再继续了。 “秦…”她想开口唤他,第一个字刚出口就卡住了, 若在床下她大可以跟着其他人,直呼一声秦老板,现在在床上,敞胸露怀,身上挂着红痕,再叫秦老板…岂不是成了… 那种意思… 第90章 不自爱 不过称呼先放一边, 没有中途就停的道理, 沈渊从不允许她半路逃走, 她干脆跨坐在男人腿上,双手捧着他脸,吻了上去, “算了吧。”秦意笑笑,顺势把她抱进怀里,“等你愿意了再说。” 他看出来她不愿意… 不,她其实是愿意的,只是身子未适应,偶尔会疼罢了。 她拽过薄被,一手抓住一角,展开,轻轻搭在头顶,面对着男人,先轻吻他脸颊,再是脖颈,一路缓缓向下… 秦意的皮肤早已被海风吹成了浅浅的蜜糖色,较常人深一些,温度也高一些, 沈渊教过她很多, 她知道该怎么做… 做了, 就听秦意倒抽一口凉气, “叶柳!”秦意一把掀开薄被,把她提了起来,“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酒酿怔了怔,“我在…” 说不出口, 有些事做起来水到渠成,说出来不堪入耳。 “不许这样了,知道吗。”秦意攥住她下巴,情欲撤退,转眼严肃起来,“你已经不在沈府了,不要再做这种不自重的事情,懂吗…” 不自重… 不自爱… 是这样吗… “你生我气了吗…”酒酿咬唇问,垂着头,青丝全然散落落在腰间,手臂两侧,也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后悔了… 本来想让秦意高兴,结果暴露了自己不自重的事实… 一定会被嫌弃的吧… … 修长的指节抚上她耳畔,将碎发刮在她耳后,秦意柔声说,又将重要的事情强调了一遍,“你已经不在沈府了,也不再是下人,更不是奴籍,你是叶柳,我今后的夫人…” “所以不必再觉得低人一等,卑躬屈膝,也不必看他人脸色过活,如果不愿,就说出来…明白吗…” 酒酿一怔,万般委屈涌上心头, 秦意告诉她不愿意可以说出来,她可以拒绝… 这是她一直以来想告诉沈渊的,也是沈渊从未当回事的… 晃神时,突然传来敲门声,掌柜喊道,“秦老板,叶容姑娘有消息了。” 她是从床上蹦起来的,匆匆穿好衣服奔向大门,火急火燎地拉开, “她在哪里?人呢?找到了为什么不带回来?” 掌柜不自然地咳了两声,移开目光, 酒酿低头一看,是穿急了,衣领没叠好,露出大片胸口,和上面细碎的红痕,顿时脸颊通红一片, 连忙捂住心口, 一件宽大的衣袍便披在了她肩上,带着阳光的暖意和清茶的清香,一只大手搂上她侧腰,作力往身边带了些,动作自然得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秦意问, 看秦夫人被挡全了,掌柜这才清了清嗓子,“秦老板,咱们的人在钿水城疑似看见他们的行踪,同乘一辆圆顶马车,跟了几条街跟丢了。” 钿水,圆顶马车,反追踪, 哪个词但取出来都足够可疑,更别说放在一起, 钿水是南来北往的枢纽城,繁华不说,金发白肤,卷发深肤的外邦人更是不比盛京少,离这里少说需要五天路程, 圆顶制式马车为权贵所有,一些富商在捐钱买官后也可乘坐,沈渊给她的马车就是圆顶制式,有多贵她清楚的很, 舅舅为何一夜之间变得这么有钱,又为何要带着容儿去钿水... 千丝万绪同时涌现,双腿忽然脱了力,被秦意稳稳扶住才没摔倒在地, “继续查,把三,七和二十组的人手全部调往钿水,需要和官府打交道的地方就用银子砸,有多少砸多少,砸通为止。” 掌柜迟疑,“二十组已经被定了,怕是...” “违约款五倍,直接支给客人,说这单押不了,让他们另请他人。” “可是——” “去吧。”秦意打断还在犹豫的老者,“照我说的做,另外备好快马,我亲自去一趟钿水。” 掌柜叹了口气,摇头离开了,嘴里轻声念叨着“不容易谈下来的客人,损失大了去了。” 听的酒酿心怀愧疚,不安地看了秦意一眼, 振袖长袍还披在她身上,秦意赤着上半身,一道狰狞的刀伤贯穿腹部,从右肋骨开始,到左耻骨结束,除此之外小伤无数,纵横交错地遍布在后背, 看的酒酿心头一跳,心脏也猛地揪起, 走镖的生意是拿命在换钱, 而秦意把容儿看的比生意还重要… “怎么了?”秦意见她站原地不动,向她伸出手,“过来。” 酒酿顺从地走到床边,他坐着,她站着,肌肉线条分明的手臂圈住她腰身,抬头望着她, 她也顺势捧住他脸颊,指腹反复摩挲着, 明明连手都不曾牵过,居然在久别重逢的第一天就滚到了一张床上, 世事无常,不可思议。 遥想刚进李府的那一年,天寒地冻,丫鬟裙只有几层棉布厚,她冻的嘴唇发紫,扫雪的时候不停打着寒战, 是秦意给了她一个手炉, 铜的,上面刻着云纹图案, 那时的他不过十三四岁,就已经丰神俊朗,贵气逼人了,她下意识就说谢主子,是把他当成了李宅的少爷了… 秦意被她逗笑,笑了,脸上就出现酒窝来, 只说了句他也是下人,说完便走了。 后来他们总是遇到,遇到就受他关照,如此想来…秦意倒像个哥哥…陪着她长大,一直守护着她。 … “还在担心容儿?”秦意问, “嗯…” “不会有事的,既然行踪暴露裹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我已经加派了人手,定不会再跟丢。” 酒酿摸到他后肩的伤疤,在指腹下稍稍凸起,硌的她心疼, “以后不要走镖了好不好…”她问, “好。”秦意笑道,“我可以做樵夫,做瓦匠,做渔夫,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也不要做苦力…”酒酿又道, “不做苦力怎么养夫人?” “我不要人养…”酒酿扁扁嘴,“我已经不是奴籍了,可以去大户人家当厨娘,或者给小小姐们当女先生…” 她想了想,又说,“我先做厨娘,攒两年钱再去读书,读完书就可以做女先生,赚的钱足够把你也养了。” “好。”秦意又笑起来,“那我等夫人养,以后就在家给你洗衣做饭。” 酒酿也笑起来,说一言为定。 … 要紧事还悬着,没工夫继续温存, 秦意让她在这里继续住下,说有消息就马上飞鸽传回, 门被打开,马已备好,秦意一身劲装,黑金重剑上身,匆匆向楼下走去, 就当身影即将消失在楼梯拐角的时候,酒酿大声喊道, “秦哥哥…找到容儿,回来就娶我吧!” 第91章 拖回去 秦意策马而去, 偌大的屋子又剩下她一人, 她躺回床上,怔怔望着床幔顶,小手不知不觉抚摸上嘴唇… 秦意一直在吻她,贪婪,虔诚,想温柔,却不自觉地啃咬,咬的她双唇渗出血丝,渐渐红肿起来… 就和涂了口脂一样… … 思绪到现在都是乱的, 一切来的太仓促,秦意是,他们的感情也是… 明明刚见面,半天不到就亲密成这样,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若刚才抽吸声没被听到,他们可能真就有了夫妻之实… 不过做到一半的算夫妻之实吗… 都不知道秦意是怎么忍住的… … … 御查司, 沈渊的马车早早侯在门口,当差的几个全都沉默不语,无人有心思开口闲聊,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好些天了, 沈大人冷着脸,下面人谁敢嬉皮笑脸。 没人知道怎么回事,当然,也没人敢问,有脑子好使的还是猜到了,悄悄说是和来伺候的丫鬟有关, 至于是素衣的还是红衣的就猜不准了,毕竟现在两个都不来,沈大人没人伺候,心情自然不会好… 吧? 大人的事,谁知道呢。 … 春末夏初,雷雨来得频繁, 沈渊刚出大门就嗅见隐隐的水汽气息,抬头望见乌云笼在头顶,隐有雷声从天边传来, 一个黑衣侍卫踩着雷声而来,抱拳道,“大人,找到了。” 沈渊咬牙,“备马!” … 他一路策马疾驰,终于在雨点打下之前赶到了外环城, 是的,他在找那个丫鬟, 人是宋絮放的,他不好说什么,又是悄悄走的,无声无息,时逢他陪皇上在校场练兵,刚跑的几天他不在家,错过了最好的找人机会, 说来可笑, 他沈府的人跑了,他居然不知道, 荒唐至极! 跑了个丫鬟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找,只好派人暗地里搜,城门守卫说没见过,驿馆客栈也没记录, 不出城,不住店,就一定会借宿,他不是没派人找过那丫鬟的舅舅家,可奇怪的是几次都是大门紧闭,一无所获。 越是一无所获,越是抓心挠肝的烦, 那个叫翠翠的或许真的说中了, 她就是个善妒,水性杨花,受点冷落就要红杏出墙的女子, 可再怎么善妒,水性杨花,红杏出墙都是他的丫鬟,他的人, 再怎么罚也要先把人找到。 … 雨滴终究还是砸了下来,把地面砸出了灰尘泥土味,他翻身下马,长靴把泥泞的道路踩出一个个水坑, 外环城街道脏污,他总是能避则避,从不会主动前来, 眼下衣摆沾着泥点子的样子着实让人厌恶, 除去这些恼人的污泥,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那个丫鬟,若结果真是和秦意不清不楚… 他绝对会打断腿关她一辈子的。 … 暴雨说来就来,霹雳吧啦砸下来,砸跑了匆匆行人,砸的让本就泥泞的路汪起一滩滩积水, 他走得急,没带伞,被狼狈地浇了一头一脸, 雨瀑开外,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土墙围着的房子, 木门前, 一个纤细的身影坐在石阶上,撑着油纸伞,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风把雨水扫到她脸上,也只是随手擦一擦,继续等着什么。 是一个人, 身边没有秦意… 就像一块悬了半个月的石头终于落下,轰的一声震的他心都在颤, 他大步上前,抢过雨伞一把扔掉,攥住她手腕就拖着走, “谁让你一声不啃就走的,长本事了是吧!” 酒酿猛的被人扔了伞,扑面而来的风雨让她呼吸都停了一拍,回过神大叫道,“你谁啊!登徒子,采花贼!放开我!再不放手我报官了!!” 她边喊边上脚踹,啪的直中男人衣摆,登时又多了个泥脚印, “我谁?”沈渊回过头,“眼睛睁大点,看看我是谁!” 酒酿怔住,眼睛确实也越睁越大…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甩开钳制调头就跑! 秦意刚走她就就来舅舅家门口等,即便可能性微乎其微…也幻想着能看见容儿一蹦一跳朝她跑来的身影… 没想到容儿没见到,居然见到了沈渊, 晦气! “回来!”身后人大呵,转眼追上,拎小猫一样掐住她后颈, “沈大人想干什么!”她大叫道, “沈大人?”沈渊给气笑了,“出了沈府的门连称呼都记不得了是吧。”“谁让你乱跑出来的,和我回去!” 酒酿不肯,扭着身子挣扎,“我已经是良籍了,不是沈府丫鬟了!我为什么要回去!你放开,放开我!” 沈渊手劲极大,掐着她脖子往下按,迫使她不得不弯腰往前跌跌撞撞地走, 很快被带到一匹白马面前,白马喷出的炽热鼻息直冲她脸上,就觉腰腹一紧,双脚腾空,眼前场景瞬间旋转,眨眼间就被挂上了马背, 沈渊大力按着她背,她当然不从,抽出发簪狠刺马脖子, 同样的办法能对付的李玄,怎么就不能对付沈渊! 果不其然,白马嘶鸣着扬起前蹄,左右摆头,沈渊不得不松开压着她的手,双手持绳稳住马匹, 酒酿趁着松开的空隙伸手一推,咚得掉下马背,疼得她惨叫一声, 疼是真的疼啊,手腕在落下的时候撑在了地上,酸胀刺痛一齐涌现,疼得她呲牙咧嘴爬起来就跑! 身后白马已被安抚好,就听急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踏起的泥水几乎打到她裸露的后颈, 大道上没法甩开,她骤停急转,摔了个狗爬,手脚并用径直就往小巷里冲! 小巷只容两三人通过,骑马根本施展不开, 她埋着头不要命地跑,豆大的暴雨打得她睁不开眼, 怎么能不跑,跑到天边也要跑, 沈渊不是善茬,专门来抓她回去能有什么好事,奴籍刚脱,她凭什么束手就擒! “疯了吗你!” 就听沈渊低呵一声,一把拽住她手臂,作力就把她按在了墙上, 初夏的雷雨把他们浇了个通透, 衣料贴在身上,又湿又重... 沈渊咬牙,眸中怒意已然浮现,“马失控也敢跳,不怕摔断脖子!” 第92章 纨绔抓人了 “当街抓人,沈大人到底是何意。”酒酿对上沈渊目光,看似冷静,实则心跳如鼓, 沈渊似是给气笑了,气笑了,但还是咬牙切齿, “说了让你停下,聋了是不是?” 酒酿答,“半聋,没听见,沈大人到底何事。” 一句话冷不丁扎了他一刀,扎的他怒意泄了大半,语气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下来, “和我回去,之前的事既往不咎,那个丫鬟我已经赶走了,以后还是你来御查司伺候。” 这回轮到酒酿气笑了, “沈大人,我现在是良籍,您可以因为我作奸犯科抓我,但不能因为要人暖床逮我,这叫强抢民女,胡作非为!” 这话有理有据,无奈对方油盐不进,攥着她手腕就往回拖, 酒酿挣扎不成大叫道,“救命啊!强抢民女了!都来看看,朝廷命官强抢民女!天子脚下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 她喊破了嗓子,声音刺穿雨幕,传进了一扇扇门里, 外环城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住得又密又挤,一户院子挨着一户院子, 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叫,全都从门里探出了头,好奇向外张望, 众人哪知道狭小的巷子里站的是什么官,一个个交头接耳对着一身绫罗华服的男人指指点点, “强抢民女...衣冠禽兽啊这是。” “看起来人模狗样,干这种缺德事...” “肯定是个纨绔,为非作歹惯了。” “这脸这身段还上街抢人...别是有难言之隐,没女人肯跟他吧...” 法不责众,人多了,胆子就大,越说声音越响,探究的目光一片片往他身上投来, 他外袍被泥水溅的满是污渍,乌发也在追逐中散落大半,全身更是被雨水浇了个透, 站在逼仄灰蒙的小巷, 像只掉进鸡窝的凤凰。 只愣神了眨眼工夫,就觉手腕瞬间刺痛!生生被一口咬出血来!痛极,下意识松手,攥住的人噌的跑没了影。 … 外环城的小巷九曲十八弯, 酒酿小时候被阿娘领着来过,她记忆力超出旁人许多,靠着残存的记忆加之运气,居然从巷尾逃了出来, 不能待在京城了, 她惹上了沈渊,那人权势滔天,弄死她比弄死只蚂蚁还简单, 她一路躲着人,奔回铺子,和掌柜长话短说复述了刚才的事情,掌柜诧异的神色未消,她又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到底是镖局, 弄辆马车只需半盏茶的工夫, 她来不及沐浴,更来不及找大夫看摔伤的手腕,只换了身衣服就上了车,车夫手上马鞭扬起,车轮转动,朝着城门口驶去。 … “停车。” 城门口,侍卫大声喊道, 马车停下,窗帘后面伸出只小手,中指明晃晃垂下来一块路引牌, “姓名。”侍卫问, 里面传出清脆的声音,“民女秦柳,出城寻哥哥有事。” 侍卫撩开帘子,见一个模样顶好的女人端坐在车里,看见他,笑着点了点头,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有路引,又是秦家镖局的,还是个女子,自是没什么疑点, 侍卫挥挥手,车轮重新转动起来。 ... 提着的劲骤然松开,酒酿长长叹出一口气,靠着车厢出了一身冷汗, 还好... 沈渊应该也不屑于逮她这个无名小卒,不然以他的本事,给城门守卫下个命令拿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想归想,她还是忍不住催促马夫, 马夫一扬鞭子,骏马撒开蹄子跑了起来,把高耸入云的城门远远甩在了身后,也把漏了天一样的暴雨甩在身后, 雨越来越小,砸在车顶的声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阵阵鸟鸣, 她掀开车帘,被扑了一脸花香, 满目桃花树,小小的马车碾轧过粉色花瓣铺成的毯子,在小道上留下笔直的车轮印记, 秦意说是个小庄园, 她看到的却是整片的山头... 刚跳下马车就有人迎了上来,是个面善的婆子, 婆子笑道,“是叶姑娘吗?” 车夫替她回道,“照顾好了!这可是秦老板心尖上的人。” 说完不等酒酿开口就再次扬起鞭子,哒哒哒地驾马跑了,留她一人在原地胀红了脸, 婆子笑吟吟,上下打量她好几圈,打量的太坦诚了,反而没让她觉得冒犯, “真是个美人!”她一拍大腿,夸道,“不愧让秦老板等这么久,值啊!” 酒酿知道自己长相算不上什么惊为天人,至少在李家是这样的, 吃不饱,头发枯黄,瘦成一把骨头,穿不暖,每年冬天都冻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厨房活多,衣服永远洗不干净, 和漂亮不沾边, 可秦意还是认定了她, 甚至豁出性命干起走镖的活, 而秦意在刀尖上讨生活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呢… 她在和沈渊厮混… 所托非人,幡然醒悟发现那段时光就和中了邪一样,被沈渊冷落就难受得要死要活,泪眼流了不知道多少,饭一口不想吃,成日像丢了魂一样丧气, 怎么会在那种人身上浪费精力。 傻, 太傻! … 初夏暴雨来得极快, 就和上面的命令一样,冷不丁就下来了, 城门守卫们拿着新出的通缉啧啧称奇, “女人?”一人说着,把半人高的肖像贴在了城门口, “还挺漂亮。”另一人评论, 第三人说得更为具体,“远山眉如黛,杏眼含秋波,鹅蛋脸,肤如雪,标志!” 话刚出口就被人玩闹样地踹了一脚,“大头兵还作诗,怎么不考官去!” 被踹之人神色忽而凝重起来,盯着肖像,眉头越皱越紧,像是回忆起什么,大叫一声, “我操!是下午溜出去的那个!” “上报,快上报!!” … … 比暴雨来得突然的是通缉令, 比通缉令来得还要突然的是一匹雪白骏马,离弦之箭一样直冲城门, “什么人!停下!”守卫大喊!连忙拔出重剑, 那人听见,但不停, 一夹马腹加速跃近,泥水在马蹄下不停地溅起脏兮兮的泥点,他抽出长剑,振臂一挥,瞬间打翻飞三把横在身前的重剑!利刃飞起,铛的插进城门! 干净利落,漂亮到极致的手法! 守卫慌忙鸣哨,哨声刚响就听身后一声大喝, “不要命了!沈督查都敢拦!” 几人面面相觑, 就听他们的头儿坐在马背上开口喘道,“该,该干嘛干嘛去,今日…今日之事不许说出去半个字!” … 桃花庄园也有浴池, 同样大到不可思议, 烟雾弥漫在水面,遮住酒酿泛着粉色的大片肌肤, 她准备在这里住下,直到秦意回来。 从盛京到这里快马加鞭少说也要两三个时辰,沈渊就算再气,最多遇见的时候报复回来,总不至于追出城, 不然二品大员抓个曾经的丫鬟搞出这么大动静,还要不要脸了, 既然不会追来,那就永远不要遇见, 等他气消了,自然也就忘了她这个人。 第93章 回去 桃花庄园的灯仿佛是为了她一人点的, 庄园藏在树林深处,站在凉亭眺望远处,灯火星星点点,吹来的风似乎都带着青草和花香,让她忍不住闭眼深深吸进几口舒爽的空气, 沐浴完,整个人都通透了, 除了隐隐作痛的双腕,哪里都好… 让她不安的是手腕的酸胀越发明显,可是三更半夜的又在深山老林,哪里去找大夫, 只能明天劳烦林婆婆给她找一个来瞧瞧,希望别出什么大问题就好… 说到林婆婆, 这个笑起来一脸慈祥的老婆婆给她准备了清茶和瓜果,说明天带她好好看看庄园,还说这庄园就是为她而买,前后翻修了三次才满意,离开前更是笑着嘱咐,要她吃好睡好了,养出气色来,大喜之日穿婚服才漂亮。 哦, 大喜之日,她要嫁人了,而且根本不需要她操劳,秦意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包括婚服。 桃花山庄就是他们的新房,婚后他们会一起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桃源里, 容儿也会和她住一起,这样就热闹了, 也许还可以再热闹些… 比如, 比如生个孩子。 如果秦意想要,如果她还能生。 她怕吗, 自然是怕的, 自古生产就是鬼门关走一遭, 但如果有秦意陪着可能就不怕了,在一起才短短一天,他就能给她如此的安全感, 真到躺在床上生死由天的那一刻,也许咬咬牙,疼一疼也就闯过去了, 闯过去,生下孩子,血脉相融,他们之间就有了此生无法斩断的羁绊。 多好。 … 仔细想来,真是心惊动魄一整天,躺进帷幔大床才觉浑身脱力, 先是好不容易等到秦意回来,起初还抱以羞涩,不敢越界,她不越界,那人便越界侵略,半推半就地被带上床,成了有实无名的夫妻,还未来得及完成温存,就得到了容儿的消息, 再后来… 秦意刚离开,她就遇见了沈渊,一番追逐后终于逃脱,入夜才抵达安全之地… 好长好累的一天… 累到头沾上枕头就沉沉睡去,本以为能睡到日上三竿,没想到在半夜就醒了, 总觉得床在摇… 晃晃悠悠的让她睡不安稳, 睡不安稳,但又醒不过来,知道醒了,可身体根本动不了分毫,连眼皮都睁不开, 只觉得有人在抚摸她脸颊,温热的大手可以覆盖住她一整张脸,气息如此熟悉,模糊的记忆在脑中浮现又消失,就像雾里看花,以为风吹过就能看清,没想到带来了更多的浓雾, 到底是谁… 是秦意回来了吗... 她轻轻呜咽,温顺地贴上那人手心,寻求更多安抚, 指腹粗粝带着薄茧,起先在她眉眼摩挲,顺着脸颊来到唇边,稍许的流连, 接着发丝被扯动,一下一下拽着,但依旧温柔,继而手指在她发间轻抚,很舒服,舒服到她嗓子里发出满足的哼哼, 像被揉翻了肚皮的猫, 她觉得一定是秦意,便呢喃他的名字, 那只手顿住,就连手的主人都绷紧了一瞬。 接着那只大手离开双唇继续向下,忽然咽喉被攥住,压着的虎口逐渐收紧, 缓缓的,一点点,一丝丝断绝她的呼吸, 她心口一炸,脑子嗡的一声响,血液直冲头顶! 不是秦意! 秦意不可能对她这样, 是谁… 到底是谁… 她呜咽着想要睁开眼,但全身力气好像被抽干,光是呼吸就用尽了所有力量, 没了空气的进入,双肺开始出现灼烧感,意识更是再次模糊起来, 痛苦和恐惧在蚕食身体,啃得她痛不欲生,眼泪从眼角滑落,拖出长长的,冰凉的两道线, “唔…” 身体在自救,弱不可闻的发出哀鸣, 卡在喉咙的力道松了,空气重新涌进胸腔,呛的她猛咳起来。 灼热的气息压下,烫到几乎把她耳畔灼得通红, 下唇骤然吃痛!铁锈味顿时弥漫在口中,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头,而正是这味道也让钳住她的人越发失控, 似要把她拆解,咀嚼,吞之入腹。 唇间刺痛就像钢针在扎,痛,但能让身体恢复意识,指尖变得微麻,用力就可以抬起,酸麻从指尖蔓延至全身,她正渐渐拿回对身体的掌控权, 突然脸被拍了一巴掌, 啪的声脆响, “醒醒了。”低沉的声音响起, 酒酿猛地睁开眼,看见沈渊的脸悬在头顶,瞬间倒抽一口冷气,手脚并用地爬起,撒腿就往车厢大门跑! 刚清醒,身子还是软的,脚一沾地就摔在地上,求生使然,她挣扎爬起,拖着身子踉跄到门口, 散落的长发不知何时被人编起了两股小辫子,可怜兮兮地搭在肩头,随着摇晃车门的动作打在肩上, 门关着,出不去, 她大力摇晃车门,木门严丝合缝地嵌在原地,怎么推都推不开, “手刚好,还想再裂一次?” 沈渊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山路蜿蜒,马车缓行,车轮碾压石子路面,耳边只有规律的咯吱声, 和心脏在胸膛撞击的咚响, 烛光昏暗, 她低头看着自己双手,转动一圈, 不疼了,活动自如。 那人在身后解释,“红花水可治骨裂,但会让人陷入短暂的麻痹。” 原来是被治骨裂的药水给麻翻了… 沈渊愿意给她治手,就说明还不屑于对她赶尽杀绝… 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沈大人…”她讪笑着转过身,行了个不情不愿的福身礼, 福身礼是丫鬟行的,她不是丫鬟了,意思下就行, “您...您这是何意呢...”她讪讪道, 沈渊嗤笑,目光冰凉地笼住她,一半侧脸隐藏在烛光照不见的地方,半明半暗,看的她后背发寒,双腿发软,只能靠着车门防止自己突然摔倒, 昏暗中,她看见那只修长有力的大手上残留着一抹可疑的猩红,还有若隐若现的牙印... 瞬间头皮一炸... 是她早上逃跑的时候咬的... 狗急了还跳墙,谁让她急起来比狗还狗,天大的事情也不过个脑子,促成这种不可挽回的局面... 没想到沈渊睚眦必报,因为这一口能追到城外来, 真就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心胸狭窄的器小易盈之徒! 第94章 就当我是狗 “过来。” 小肚鸡肠之人发话了,听的她浑身起颤栗, 她讨好地笑着,开口道,“沈大人...您就当我是狗,被狗咬了口您还要咬回来不成...” 沈渊哼的笑了下,太轻,以至于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 可接下来的话她听得真真切切, “不过来?”沈渊问,“既然想当狗,那就打断腿,栓上项圈在地上爬一辈子,柳儿觉得可好?” 柳儿...?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让她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熟悉,因为是阿娘给她的名字, 陌生,因为沈渊从没有这样叫过她,不但没有,连她的丫鬟名都很少叫... 说罢,那人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跃动的烛光把那抹猩红照得刺眼,她喉头下意识地滚动,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乱跳,逃无可逃,只好缓缓挪着步子上前,牵上了这只大手, 手被握住,她被带到男人身前,她站着,他坐着,另一只手圈主她腰身,逃无可逃, “和谁在一起的?”沈渊问, 他神色平静,语气平静,好像他们中午还一起下棋,现在放衙了,他问她去了哪些铺子,买了什么东西, 酒酿再次吞了口唾沫,张开嘴又欲言又止,喃喃不知如何作答, 说和秦意在一起吗... 完全是找死的答案, 可说谎的话有九成九的可能性会被识破,也是找死, 横竖都要死, 怎么办啊... 见她不说,握住的手瞬间收紧,疼的她低呼一声, “我说我说!”酒酿大喊,“沈大人您听我慢慢说!” 沈渊放开了手,不但放开,还把她带进怀里坐着,五指穿过她指间缝隙,十指相扣,亲昵到让她浑身发寒。 “你说,我听。”沈渊开口, 酒酿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开始了真假混编的说辞, 她先说自己被冷落有多痛苦,吃不下,睡不着,天天抱着小猫哭,后来小猫也没了,就躲被子里哭, 再说被翠翠欺负,把她从卧房赶到前厅睡,说到伤心处声泪俱下,眼泪吧嗒吧嗒掉衣襟上, 再后来话锋一转,说自己悄悄看了大夫,大夫说她小产过后没来得及养身子,今后不能再有孕了,紧接着就得知翠翠有了身孕,万念俱灰下求宋絮放她奴籍,离开伤心地。 “翠翠有身孕?”沈渊笑道,“她有身孕我怎么不知道。” 酒酿一怔,“沈大人还不知道?” 于是连忙道,“大人,那可不好...女子有孕时最为敏感,您不该这样冷落她...更何况她怀的很可能就是沈府长子...不该受怠慢...” “不该受怠慢?”沈渊把手覆在她小腹上,轻轻按压,反复摩挲许久,久到她想落荒而逃, 是想起她小产掉的那个孩子了吗... 如若他还愧疚,倒可以以此做筹码... “大人...”酒酿垂下眸子,“我...我已经不能有孕了,您抓我回府也没用,我是狗急跳墙咬了您,要判要罚悉听尊便,但我已经是良籍了,您没道理随便把我抓回府上——” “我有说要带你回府?”沈渊打断她的说辞, 酒酿又一怔,“不...不回沈府?” “去御查司。”沈渊轻笑,“有几个问题要审你。你一张嘴倒是能辩,寻常手段对你没用,上点大刑伺候伺候才会说真话。” “我说真话了大人!我说的都是真话啊!”酒酿哭道,“大人,您要问什么我定会实话实说,求您不要给我上刑可不可以...” “消失的这段时间,和谁在一起的?” 问题回到原点,酒酿早被吓出一身汗,身体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以一种求饶姿态,讨好地蜷进沈渊怀里, “我...我花完了盘缠没找到活干,无奈之下去了...去了秦意的铺子...” 相扣的手指被骤然捏紧,疼的她呲牙咧嘴, “我没见到秦意!大人,我没见到他...是他的掌柜收留了我,让我留在铺子里等他回来,可我没等到他,先遇见了您。” 秦意和她说过,走镖的都有自己的门路,这次回来隐去了踪迹,守城那里查不到他的消息, 只要是秦意说的她都信,说给沈渊的谎话也带上了煞有其事的自信。 “那桃花山庄呢?”沈渊问, “是我害怕您怪罪所以连夜出城的...您既然把我从那里捉了出来,自然知道他在不在。” 这番说辞在沈渊看来确实严丝合缝, 守城查不到秦意回来的线索, 按道理,镖局是衙门的盯梢对象,都是一群舞刀弄枪的合法暴徒,行踪最为重要, 如果秦意回来了,但守卫不知道,那只有一个可能, 就是他已经入了暗门, 明门指朝廷,暗门为黑路, 走镖是耗命的力气活,绝不可能供他买下京郊庄园, 但黑产黑路可以, 东部沿海常年处于失序状态,朝廷力量下不去,帮派血斗是常有的事,有情报说盘踞沿海多年的势力换了人,新势力势如破竹,短短半年就灭掉了大小帮派共千人,成为新的海域霸主, 如果这人真的是秦意... 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他和你说过桃花山庄是他的?”沈渊问, 酒酿声音底不可闻,“嗯...” “还和你说他有什么?”他又问, 酒酿答,“我都是听掌柜说的,说内环城外环城都有宅子...” “还有呢?” “没了...大人,就这些...一个走镖的还能有什么...” 沈渊嗤笑,“倒是会装。” “什...什么?”酒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说的是谁,就听沈渊道, “走镖只是幌子,怕是手上攥着的黑产,身上背着的人命一个字都不敢告诉你。” “他没有!”三个字脱口而出,带着心上人被诬陷的愤怒,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果不其然,沈渊眼眸中戾气又起,看向她的目光似要把她生吞活剥, “就这么护着他?”沈渊问, 与其说是问,更像斥责,后脑头发瞬间被攥住,抓的她头皮生疼,被迫仰头对视, “柳儿,最后一次,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见过他。” 第95章 死牢 酒酿疼的眼眶通红,双唇微启不住喘息, 熟悉的冷松香裹的她严严实实,就如同禁锢她的臂膀,不给她一丝一毫逃走的可能, 她从小就被阿娘说比驴子还倔,说她鸭子死了嘴还硬,说她迟早被这个性子给害了, 是的,阿娘说得全都对, 为奴多年,日夜磋磨都没磨掉她的硬脾气,她喜欢沈渊的时候会对他百依百顺,死心塌地,不喜欢了,看一眼都觉得厌烦。 就比如眼下这个蠢问题,三番两次问的她火气同样蹭的冒了起来, “见与不见和沈大人有何关系?沈大人管天管地,还管到我一个良家妇身上来了?莫不是我在梦里考取了功名,入朝为官成你监视的对象了?”她嘲讽道, 沈渊像是被气笑,笑了,但眸光更加深不见底,透着彻骨的寒意, “和我有什么关系?”他问,“柳儿,你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 酒酿回,“大人,民女叶柳已是良籍,我愿意跟着谁,就是谁的人。” “良籍?”沈渊嗤笑道,“我怎么不记得给你放籍了?” “大人是贵人多忘事,您记不记得不重要,官府户籍册上分明写着我已为良籍,婚嫁自由,您如此做法就是强抢民女,和李家大少有何区别。” “所以你铁了心要跟他走?” 酒酿在气头上,忽略了话里的戾气已然达到顶峰,开口道, “我跟谁走都不关沈大人的事——唔——” 狠恶的,带着惩罚意味的吻骤然落下,封住了她吐字刻薄的双唇,叫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火烛燃尽, 车厢陷入黑暗, 剧痛让她哭出声来, 而那人却温柔地安抚,说,“不哭了...” “不哭了...”沈渊摸着她后脑,咬着她耳垂呢喃, 他轻声细语,“我是怎么教你的…” 酒酿周身一滞,许久,像是认命一般,额头抵上他肩,在黑暗中循着气息找去,找到柔软的双唇,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虚情假意的一个吻。 … … 回京城已是后半夜了, 打更人一声锣响,振的她心儿发颤。 沈渊没骗她, 这里不是沈府,是御查司… 夜深人静,威严的门楣高悬在头顶,黑底金字,压的她似要喘不过气来, 那人刚下车,朱漆大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火光从里面透出来,一排持刀侍卫冷脸站在两旁,低头垂眼,对这一诡异的场景目不斜视,视而不见。 “大人…”她站在原地不肯挪步,“您问的我都说了…为何还要带我来这里…” 那人动作温柔,却死死攥住她手腕,把她搂在身侧,将她带进了大门, 她曾经常来,但都是走后门,如今换了入口,竟有些不认识这里了, 穿过方正的前院向左走,刚出连廊,气温好像骤降下来,激的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里是她从未来过的地方, “大人…求您了…我害怕,我不想再走了…”她声音带上了哭腔,是害怕,真的害怕,怕到身子往后赖,被沈渊攥着手腕拖着走, 倘若是旁人她尚可以报官,说有人强占民女行龌龊之事, 可羞辱她的人是沈渊,脚下踩着的地界叫御查司, 她找谁控诉,又有谁敢接她的案子… … … “这是哪里…” “我不想走了…” “大人…大人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大人…” “大人我再也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她一路走一路求,直到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眼前是一个放倒的暗门,藏在漆黑阴森的院中,守卫拉开石门,一条向下的石阶处现在眼前,越向下越黑,直到彻底隐入黑暗, 沈渊又牵起她手,道,“不怕…柳儿,不会伤到你的。” 说话间守卫已经逼近上前,她转头想跑,却发现退路已经完全挡住, 沈渊拽着她手腕,她不得不被领着慢慢向下走, 此时已经不是害怕了, 是恐惧, 对未知的,难以想象的东西的恐惧, 暗室透着刺骨的寒意,石阶仿佛延绵不绝,在出乎意料的时候又戛然而止,让她一脚踩空,被沈渊在半空揽腰扶起, “脚崴到了?”沈渊问,随即打横把她抱起, 话音刚落,墙上的油灯亮了起来,她余光看见黑暗中有守卫看守,脚下是坚硬的,泛着水渍的石板,脚步声回响在诺大的地牢里,每一步都踩中她心脏, 如此许久,她终于被放了下来, 白玉玉兰簪被沈渊取下,如瀑的长发全然散落,她不知何意,只好望着他,眼中尽是恐惧和不解, 沈渊读懂了她的眼神,收起簪子,笑道,“怕你伤到自己。” 未等她理清思绪,一道石门在她眼前被打开,兴许是过于严丝合缝,竟然让她一开始只以为面前是堵石墙, 她循着望去,油灯微弱的光线把密室照了个彻底, 不过一张窄床大, 未知的恐惧被打破,得知答案后反而就不怕了, “大人是要用这种方式审我吗。”她淡淡问道, 这是死牢, 沈渊和她说过,是用来审那些难缠的犯人的,她那时听也就听了,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沈渊抚摸她脸颊,低喃道,“柳儿,你太聪明,太能说会道了,我不知该不该信你。” “多久。”酒酿问, “两日。” 她一把拨开流连在她肌肤上的大手,兀自进了石门,刚进一步就被横扫地上的硬物绊到,叮铃一串响,一个趔趄扶到了石墙, 似乎是串不小的铁链, 门口的光亮被忽然挡住,沈渊缓步踱到她身前, “脱了。”他沉声, 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说的那样, 酒酿撇过头去,闭上眼,握住拳,但难掩羞愤的颤抖, 她不脱,便有人帮她脱, 一层层,一件件,直到剥出苍白的肌肤,让刺骨的寒气渗进骨肉, 她低下头,双手交叉在身前,无助地抱住自己, 沈渊在她面前半跪下,只听一阵叮当响,冰凉坚硬的铁铐拷在了脚腕上。 第96章 找谁 “必须这样吗…”酒酿低低啜泣, 铁链只有半臂不到的长度,另一端被钉在地上,脚踝被锁,便是一步都动不了,就像被套住绳索圈在原地的牲口一样… 一样的无助,一样的低贱… 那人在她额上落下温柔一吻,“柳儿,我必须知道真相,这对我们今后都好。” 今后都好… 四个字让她一颗心瞬间下沉,砸的她肺腑俱裂,原来熬过死牢也无法自由… 沈渊是不准备放她走了吗… 可他已经有翠翠了,也即将要有孩子了…留她在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报复吗? 她想不明白她到底哪里做错了,即便在李府的时候和秦意有过暧昧,但从来没有做出逾矩之事, 在沈府的时候更是如此,而且这份似有若无的情感到和沈渊心意相通后就彻底结束了,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 “大人…”她开口,声音冷静了下来,“没有今后了…你有了翠翠,接下来也会有其他人,你我之间情谊已尽,强留只会相看两厌…不如好聚好散,彼此之间还能念个好…” “翠翠…”沈渊冷笑,“你以为我什么人都往床上收?” “什么?”酒酿心头一跳,下意识蹙起眉,“你没碰过她?” “她倒是想。” “那为何——”问题刚出口她就有了答案… 一瞬间,心寒,失望,真心错付的悲痛同时涌现,从心窝起,蔓延到四肢百骸, 沈渊从没信过她…不仅不信,还用这种下作手段试探… 她不禁嗤笑,怔怔后退半步,铁链叮当作响,嘲讽似的回荡在死牢, “沈大人…”她摇着头,眸中恐惧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憎恶和绝望,“是您把我逼走的,现在却来指责我的不忠…可笑…真的可笑…” “你是我的人,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该走,明白吗。”沈渊回道,旋即按住她后颈,低下头,与她额头相碰,“柳儿…你太小了,不明白不怪你,但我会教你…相信我,好吗。” 他说罢松开手,转身出了门,石门半掩,微弱的烛光照在那人冷厉绝情的脸上,漆黑的双眸似要吞噬仅有的光亮, 门缓缓动了起来,切断她和光线的联系,轰的一声响,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显出死一般的寂静… 她站在原地,只能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 没事的…两天而已… 她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黑暗犹如浸透冰水的绸缎,从头到脚将她包裹,不知过了多久,站不动了,于是坐下,想靠着墙,但拴着脚踝的铁链拉扯她右腿,无奈只好就地躺着, 她蜷缩起来,刻意呼吸的很大声,但虚空比想象中的还要贪婪,连呼吸都要吞噬, 被剥夺了视觉和听觉,但触觉还在,她平躺在地,让身体极大限度贴着青石地砖,试图让森森凉气去刺激她的感官,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意识不知何时开始模糊起来, 好像睡了,可睁眼就是无尽的黑,就和沉睡一样, 或许一天过去了,又或许只过了两个时辰… 她已然无法感知时间,当心跳数到七千下的时候,指甲已经在青砖上扣出了血…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耳边居然响起细微的动静,她蹙眉,侧耳倾听,翻身半趴在地,顺着声源摸到石门, 是的… 是从外面传来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哀嚎,还夹杂着利器砍进血肉的闷响, 她听不真切,只好爬到门边用左耳贴着听, “让开——碎门了——”门外一声高呼,仿佛说话之人就在身边, 酒酿被骇的一惊,仓惶向后退去, 一声巨响, 石门咔的裂出闪电形缝隙,光线从外面透进来,刺的她双眼直流泪, 在黑暗中待了这么久,多微弱的光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刺激, “让一让——”又一声高呼, 酒酿连连向后靠,脚腕锁链叮当作响, “轰”的一声,石门碎成石子,洋洋洒洒铺一地,一个九尺壮汉手持战俘站在门框间,把去路挡了个整死, “让开!”壮汉高呼着举起斧子,酒酿失声尖叫,刀锋落下,干净利落地斩断了困住她的锁链, “走!”那人说话干净利落,随即让开一条路, 酒酿呆住,坐地上目瞪口呆, “走!”壮汉又喊,声音震耳欲聋,把石墙震的在颤, 她一个激灵爬起,手脚并用地往外跑,嗡鸣的声音在她身后大喊,“跑!找他去!他在等你!” 谁... 谁在等她... 她来不及想这些,牟足了力气撒腿狂奔,穿过走廊,爬上石阶,跌跌撞撞向上跑着,跑着,直到暗门挡在头顶,用尽全力都无法推动分毫, “开门...”她哭喊着,双手狠狠砸着石门,眼泪不要命地往下掉,“开门啊...” 无人应她, 昏暗的石棺好像只剩她一人,就好像被人永远遗忘,直到死亡降临,血肉腐烂,变成一副森白的骨架,被灰尘掩埋殆尽。 “开门...”她低声哭着,用指甲抓挠悬在头顶的石门,也许出血了,又或者没有,她早就感受不到疼痛了,有何区别呢… … “柳儿…” 有人在唤她, 声音何其温柔。 “柳儿…醒醒…” 她转过头,停下了抽噎,可身后空无一人,她循声找去,在黑暗中摸索,突然脚下一空,哇的大叫一声直直坠下台阶,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似是有人接住了她,铜墙铁壁一样的双臂牢牢护在她身, “痛…”她低低哭道, “包扎好了…不痛了…”那个声音回她,声音的主人顺势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不可以再挠地了,知道吗。” 她想辨认出是谁在说话, 可她认不出…就好像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几乎把身体里的水消耗殆尽,早就渴到嗓子像被火燎,嘴唇皲裂开来,舔一下就一口血腥味, 她浑身瘫软地躺在那人怀里,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一定是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柳儿想出去吗。” 那个声音问, 出去… 她想出去啊… “想…”她喃喃,“我…我想喝水…” “出去了想找谁?” 找谁… 她能找谁… 那个拿着大斧子的人让她找谁? 第97章 自救 她不知道要找谁, 破门的人没告诉她… “我想…”她呜咽抽泣,“我想…” 声音越来越低,沈渊不得不低下头去听, 怀里的人浑身烫的厉害,呼出的气息竟有些灼人, 死牢审讯就是这样, 不伤及身体,但能极快地摧毁意志… 从封门到现在不过五个时辰,就把她折磨到如此地步, 可这五个时辰折磨的何止她一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锥心泣血。 他吸气,柔声问,“柳儿,告诉我,你想不想见他,见秦意?” 怀里人一怔,发出呜咽,喃喃回他,“想…” “想…?”沈渊心脏莫名抽痛了一下,捏在她上臂的手骤然收紧,疼的她哭起来, “想喝水…”酒酿哑着嗓子哭道,“老爷…求求你…我想喝水…” 是想喝水,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水袋,递到她唇边, 满满一袋水被喝了个干净,她喝得急,中途呛了几次,让他不得不停下来给她拍着后背顺气, 什么都问不出, 只好再审。 他捉住少女指尖缠着白布的双手,把它们握成拳,用更多的白布捆起,直到再也张不开, 张不开,就再也不能用指甲抓地, 也就不会弄伤自己了。 … … 大门轰鸣着再次关上, 酒酿在黑暗中睁开眼,她清醒过来了,应该说早在沈渊提及秦意的时候她就醒了, 醒了,就演给沈渊看, 她想起来了, 梦境里那个拿着巨斧的壮汉,在最后关头大喊着让她去找秦意, 找秦意,秦意在等着她… 会等她吗…还是会抛弃她… 她是从桃花山庄被绑走的,秦意一定知道她被谁带走了, 可他会为了她得罪沈渊吗… 她值得他这样做吗… 她只是沈渊玩腻了的通房丫鬟,卖过清白,落过胎, 她配吗… 等到年老色衰,年华不再,秦意真的不会后悔如今的冲动吗... ... 绝望似浪潮扑向她,她再次低低哭起来,眼泪掉着,但咬着唇,不愿发出一点声响, 她逼迫自己想那些美好的,值得期待的念想, 比如秦意许诺她的大婚, 林婆婆告诉她,她的喜服长尾拖地足有九尺,是几十个绣娘精心缝制的成果,还说聘礼嫁妆都备好了,调笑她是全天下第一个夫家出嫁妆的人, 又比如他们今后在桃花山庄的日子, 林婆婆又说桃花山庄只有一个卧房,说明改建的时候根本没想着纳妾娶姨娘,如果容儿来住,还得再另修一间... 再比如她当上了女先生, 一身长褂在课堂上给小小姐们讲课,如果有谁不注意听,就拿毛笔点她们脑袋... 如此想着,一旦意识再次陷入模糊就狠咬舌尖,让疼痛把她唤醒,或者不停地拉扯镣铐,让生铁的撞击的声响充斥耳鼓,好过一片死寂。 也许又过了几个时辰,或者只有两柱香的时间, 门再次开了, 沈渊又一次给她喂了水,换了伤药,问了她同样的问题,又再一次离开, 是的, 她又一次骗过了他, 头痛欲裂,真的像要裂开一样,似有人拿钝器在脑子里一下下敲击后颅,又像头被巨象用脚来回踩,疼的她几乎要呕出来, 她明白沈渊为何要拿走她的簪子了, 若簪子在手,她真的想插进眼眶或者太阳穴,止住这几乎能要了她命的痛苦。 … 一墙之隔, 油灯烛火跳跃着,扭曲了沈渊修长的影子, 他立在石门前,手掌贴门,锁着眉头,面若寒霜,眼眸一片黯淡, 如此站着已经许久了,久到没一个侍卫敢大声喘气,全都恪尽职守地守在远处。 御查司审人从来都是狱卒的活,今天死牢里关着的大概犯了天条,让沈大人亲自审问,亲自在下面待了整整一天, 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多久了。”沈渊问, 守卫恭敬道,“回大人,上次见光是戌时初,现刚亥时中,还有一个时辰。” “怎么还有这么久?”沈渊蹙眉,轻声叹了口气,“开门吧。” 守卫拧开阀门躬身退下,石门在眼前缓缓平移,空出一人宽的空隙。 虚弱的光影落在少女不着寸缕的躯体上, 她似乎又陷入了昏迷,口唇微张,碎发被汗水打湿,狼狈地贴在脸颊, 明明坦胸露怀,却看的他毫无欲念,唯有一颗心绞着在痛。 “柳儿…”他轻唤,拍了拍她脸颊,“柳儿,醒醒…” 怀里的人毫无反应, 没有回应,也就问不了话,他只好捏着她虎口,用力一掐,就听“嘶—”的一声吃痛,少女颤抖着睁开了眼, “柳儿?”他又唤她, 酒酿半抬眸,对上那人目光, 深渊般的眸子吞噬着每一寸落进死牢的光影,同时也映出她不人不鬼的一张脸, “好痛…”她哭了起来,眼泪不要命地往下掉,一哭,头更疼了,疼到极致眼泪更是开了闸一样汹涌,不消片刻就打湿了那人衣襟, 沈渊总在哄人的时候有耐心, 就比如现在。 他抱着她轻晃,一下下摸着她后颅,时不时替她擦掉狼藉的泪痕,等她哭完了,哭痛快了,才开口, 声音一如往常的轻柔,听的她浑身起颤栗, “柳儿…秦意来找我了,他说他找到了容儿,想让你们姐妹相见,你想和他走吗。” 五雷轰顶,已经混沌了思绪彻底分崩离析, 她骤然咬紧牙关,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抓紧最后一根还没崩断的弦,刻意蜷进那人怀中,喃喃,“娘…娘…我好痛…” “柳儿…”沈渊声音冷下三分,“回答我的话,你想和秦意走吗。” 酒酿不答,把脸埋进他心口,只是一个劲地低低哭着, 不能回答… 她没受过死牢之刑,但她了解沈渊, 这人不但擅于蛊人心智,更是个说一不二之人, 门开的瞬间她才闭上眼,假装陷入昏迷,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瞥见他外袍和发冠都没换,以沈渊每日沐浴的做法来看,也就是说一天还没过去… 那人要关她两天, 这才过了一半,再来一天…她一定会意识崩溃到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的, 包括和秦意那段未完成的缠绵… 以沈渊的性子,定会去找秦意算账, 她不能害了秦意… 她必须自救,即便付出再痛的代价也要从这里出去。 第98章 安抚 问不出答案,那人只好给她喂了水准备离开, 酒酿故意喝得很慢,时不时呛着自己,让他不得不拍着她后背顺气,顺势贴进他怀里,撒娇一样把脸埋进他肩窝, 沈渊一直喜欢她这么做,她便做给他看, “老爷...”她噙着泪说,“柳儿错了...” “错了?”那人问,“哪里错了?” “不该...不该和老爷赌气...” 那人笑起来,摩挲她肩头,“清醒了?” 她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发丝蹭着沈渊脖颈,微启双唇,让气息洒在他肌肤, 果不其然,惹的他瞬间僵住,不过片刻间就恢复了过来, 双手被捆着,她吃力地抬手,用沾着血痕的指尖轻触那人眉眼,“老爷,柳儿从未背叛您...” 沈渊问,“如何证明?” 她摇了摇头,只道,“柳儿不知。” 他吻了她额头,把她放回地上, 冰凉坚硬的石砖贴着肌肤,让她瞬间打了个抖,就在那人要离开之际,她一把捉住眼前衣摆,牢牢抓住,捏的骨节泛白, “老爷...”她哀求地望过去,“老爷不信我,就杀了我...” 那人睨过来的眼神带着一丝诧异,但很快被质疑所占据, 质疑得好,她要的就是质疑。 果不其然,沈渊蹙着眉,抬脚便走,丝滑的锦帛水一样从她指尖滑走,那人的身影挡住了大片光影,再次转身,石门在他面前缓缓闭合,死牢的光线也一点点暗下去, 是时候了, 她猛提一口气,上下牙齿咬住舌头中断,心一横,剧痛起,疼的她眼前骤然一黑,一口鲜血呛进去,又腥又稠, 鲜血顺着口唇往外涌,来不及涌出去的就倒灌进咽喉,气管。肺像被堵住一样,空气上不去,下不来,鲜血咳不出,咽不下,只能大口大口无力地吸着气, 脸色越来越白,眼前场景越来越模糊,耳边嗡嗡在响, 似乎有人在大声叫她名字,一声声柳儿柳儿的... 好烦... 接着是各种骚动声,喊叫声,凌乱的脚步声, 她被人颠来倒去地摆弄,堵住的那股暖流从气管流了出来,肺里也舒畅了, 可是被堵住太久,久到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困... 干脆瞌上眼,沉沉睡去。 ... ...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秦意娶妻了,新娘不是她,而是一个家世清白的官家女子, 她远远看着他们,既为秦意高兴,又不由的嫉妒那个女子,心里的酸水一个劲地往上漫。 桃花山庄热闹了起来,不但有新婚燕尔,秦意的爹娘也住了进来,他们对这个新妇满意极了,看向她的眼神满是笑意, 对呀, 她都忘了,秦意有父母, 即便秦意不介意她的出身,他父母会接纳她吗... 收钱试婚的事在李府被当成笑话在传,她名声就是臭的,谁会要她... 梦里,她就像阴魂不散的鬼魂,一直跟着他们, 看秦意从一开始的冷漠以待,到和那女子相敬如宾,再到被她的贤良触动,对她敞开心扉,在互通心意后的那个清晨,在梳妆台前,为她插上那支碧玉如意簪... 是买给她的那支碧玉如意簪, 是她委婉拒绝,说让他以后送给明媒正娶的夫人的碧玉如意簪, 兜兜转转一大圈, 最后还是落到了别人的发髻间... ... ... “水...” 深夜, 床幔半遮,沉睡了三天的人终于醒了,她闭着眼,喃喃要喝水, 沈渊是从凳子上弹起来的,端茶倒水一气呵成,回床边的时候手没稳住,差点泼自己一身, 这也不怪他, 连着三日没合眼守床边,铁打的身子骨也撑不住。 他托着少女后背,稍稍扶起,屏气凝神的把清水喂进她口中,喝一口漏一半,他是如此耐心,一次次地擦掉水渍,一点点地喂完, 怀中人羽扇般的睫毛忽闪了一下, 扇在他心口,让他一颗心跳到嗓子眼, “柳儿?”他低低唤她, 酒酿轻轻哼了声,慢慢睁开眼, “老爷...”她哑着嗓子开口,“你怎么...”她眼神迷茫起来,伸手去摸那人脸颊,“你怎么...不刮胡子...” 守在床边三日,沈渊何止没刮胡子,连衣服都不曾换过,饭也没吃一口, “不好看了...”酒酿嘟囔道, 沈渊担忧消失大半,也不知道现在该哭还是该笑, 刚醒,第一句话居然不是责备,而是说他没刮胡子, 天知道这丫鬟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他把她扶起,往后腰塞了个软枕,正好门被敲响,丫鬟领着大夫走了进来, 酒酿头又开始疼了, 大夫还是之前那个大夫,好在从不多说一句话,把完脉,开了几副安神方子就走了。 她在沈渊房里,深夜了,周遭安静到不行, 沈渊一直没和她开口,甚至没有眼神交流, 只是交代下人去煎药,药端来了就喂给她喝,等药碗见底才出门,回来后换了一身衣裳,刮了胡茬,披散着长发,发尾湿漉漉的挂着水珠子,看样子是受不了了,匆匆沐浴完才赶回来, 而她也趁着他沐浴的空当起了床,换好衣服,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你这是干什么?”沈渊蹙眉问, “离开。”酒酿淡淡开口, “去哪。” “随便,去哪都行。”她说着挽起发髻,身子刚恢复,没什么力气,抬下胳膊都累得不行,可就算这样,还不忘讽刺,“不过不敢再去找秦意了,准备卷个草席,大街上找处避风的地方睡下。” 这不,没消气,算账来了。 沈渊自知理亏,阴沉着一张脸,锁紧了眉头都没斥责一个字,只是叹了口气,柔声哄道,“不闹了,算我错了,好吗...” “沈大人怎么会错。”她笑道,“麻烦大人让一让,我得出去。” 叫他大人,明摆着要撇清关系。 “留下吧。”沈渊沉着声,居然带上了乞求之意,“柳儿…算我不对,是我无端猜忌,不闹了好吗。” 他说得恳切,但猜忌的种子始终埋在心底,只是这丫鬟性子太烈,烈到敢自尽,想驯服不可一蹴而就,眼下只能安抚,顺着她脾气来,或许等有了孩子就懂事了。 酒酿嗤笑,抬脚就走, 打一巴掌给颗糖,很难吗, 她也会。 第99章 差点玩脱 酒酿现在一头恼火,气自己蠢到不行, 她就是想吓唬吓唬沈渊,没想到差点玩脱,一命呜呼, 本以为咬舌自尽是流血流太多死的,想着御查司既然有大夫,就肯定有凝血药,死不了,没想到血涌出来太多,倒灌进气管,差点被呛死, 不玩这招了,再也不玩了, 还有妹妹等着她照顾呢,命得留着。 … “停下,谁让你走的。”沈渊声音冷了下来,两步上前再次挡住去路, “沈大人想逼我一头撞死是吗?”酒酿笑道, “你不想知道叶容在哪里?”沈渊问, 酒酿脸色瞬间煞白,身子摇晃了一下,被沈渊一把扶住,她反手抓住男人臂膀哀求, “你…你找到她了?!她在哪?带我见她,老爷,带我见她求你了!” 一眨眼一个称呼,听的沈渊顿感无力, 撇清关系是沈大人,有求于他就是沈老爷, 好一个灵活自如的身份切换。 沈渊道,“你安心在府里待着,一有消息我自然会告诉你。” 酒酿一颗心凉了大半,也就是说还没找到… 不应该这样啊…舅舅只是个布衣百姓,连官府的人都找不到,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她回过神连忙道,“老爷,去钿水找,容儿一定在钿水!” 沈渊眼眸暗了暗,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人一慌张就容易口不择言, 容儿在钿水是秦意告诉她的,按理她不该知道, 一个谎言只能用更多谎言来掩盖,她故作镇定,反而对上沈渊的目光,“我去舅舅家门口找的时候遇到个邻居,那人说舅舅在一次闲聊中提到准备带全家去钿水…” 心虚,说话就没底气,只能靠气势强撑着, 那人眸色晦暗,神情也让人读不分明,虽不言,但一双凌厉的眸光睨过来,让她腿都软了。 “回床上吧。”那人开口, 这次不是软下语气的哄劝,而是直接命令, 剑锋一转,她又成了被拿捏的一方… 被拿捏了,只好听之任之,乖乖脱掉外套上了床,刚躺下,沈渊也掀开被子躺她身边,吹灭了蜡烛。 黑暗忽至, 死牢的折磨骤然重现, “啊啊啊啊啊啊———” 酒酿不受控制地尖叫出来,七手八脚地爬起,惊恐地缩在墙角抱住自己, “不要…”她大哭着哀求,“点灯!老爷点灯…求你了…求你了…” 就听有人连忙掀开被子,接着黑暗中闪过火折的微光,烛光渐起,重新照亮了这片角落, “不怕了不怕了…”沈渊忙安慰, 少女满脸泪痕,哭得撕心裂肺,抱着脑袋缩在角落, 他抬手,想触碰,却在半空停住,讪讪收回,轻轻笑道,“晚上不熄灯了,不怕,好吗。” 酒酿抹掉脸上泪水,啜泣着点点头,说,“我,我想睡床边…” 床边靠着烛台,亮一些, 那人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即让出位置。 两人重新躺下,她对着火烛,背对沈渊,先是稍稍闭眼,确认闭眼后还有光透进才安心。 刚想睡去,只觉一只手搭上她腰侧,那人气息靠近,喷洒在她耳畔,见她不抵触,才缓缓贴了上来, “老爷…”她闭着眼说话, 许久, 沈渊声音轻轻响起,“嗯,怎么了。”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她说, 不像控诉,不像指责,只是死心后的平静质问。 身后人不答,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把手搭在那人手上,轻叹道,“老爷,您愧疚吗。” 又是沉默,那人紧贴着她,不说话,但如鼓的心跳将他的心虚暴露无疑, 许久许久, 久到酒酿几乎沉沉睡去, 低沉的声音才似乎响起,可她太累了,不知是幻觉还是现实, 只听那人说,“容儿我会帮你找到,以后再不会让你受委屈。” … … 酒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听紫竹苑的小厮说宋夫人来找过她,但那时她还没醒,就先回去了,她闻言连忙跑去扣响宋絮的房门, 她同宋絮从没说过一句谎话,一股脑把这几日的事情都倒了出来,但隐去了死牢的那一段, 无他,就是不想让宋絮担心罢了。 宋絮似乎病得更重了,听她说完只是苍白无力地安慰了几句,说让她多忍忍,顺着沈渊的脾气来, 还说沈渊快和皇上西巡了,一走就要小半年,到时候有的是时间喘息。 不好过多打扰,她匆匆拜别,又跑后厨做了宋絮最喜欢的点心,让人送进屋。 … 从紫竹苑出来她就满宅子晃荡,想过回兰若轩,但一想到那里被翠翠弄的乱七八糟就心烦,干脆在竹林里待到傍晚, 仲夏之夜,被竹叶滤过的风吹的人昏昏欲睡,干脆跑凉亭长椅长躺了下来, 这里真舒服啊… 景好,风好,还没沈渊, 一闭眼就睡了过去。 待到听见夜枭咕咕叫,才意识到已是深夜… 哦, 是夜枭啊, 先前有只鸟天天晚上跑紫竹苑,在窗外树枝上跳上跳下,她笃定地告诉沈渊那是夜莺,沈渊肯定地表示是夜枭, 两人僵持不下,赌气般的背靠着背睡过去, 深夜她被沈渊叫醒,那人非要让她一起等鸟来,说一定让她低头认错, 幼稚死了。 那夜鸟没来,她可有底气了,把沈渊说的黑着脸但哑口无言, 如今看来… 鸟没来,是她逃过一劫。 … 风起,吹的她发丝拂着脸,痒痒的, 脸颊微凉,同样露在外面的手背却着实暖和,手心甚至出了汗, 她掀开被子,这才觉得舒坦些, 等等… 她为什么盖着被子?? 酒酿猛坐起,宽大沉重的衣袍旋即滑落在地,声响吵醒了闭眼小憩的男人。 沈渊双手交叉抱在身前,坐长椅上,侧靠着圆柱,见她醒来便睁开了眼, “醒了?”他问, 毫无意义的两个字,瞎了一样,酒酿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大人何意?” 沈渊捡起地上的外袍,抖落灰尘,似乎也不准备再穿回去了,“看你睡得香,不忍心打扰。” “回去吧。”他开口, “去哪?”酒酿问, “回我屋,或者回兰若轩都行。” 酒酿冷笑,“兰若轩是翠翠的,我回去像什么样。” “回去吧,从茶盏到家具都换成新的了…”沈渊语气一直很耐心,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酒酿嗤笑,“不了,别人住过的我不住,别人用过的我也不会再用。” 第100章 这是你的命 这话说得难听极了, 把沈渊说成被人用过的玩意, 酒酿甚至在那人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脸上看到了裂痕, 她畅快到脑子里炸烟花,一朵接着一朵,那人脸越黑,烟花炸的越绚烂,只可惜烟花放完,留下一地狼藉, 又冲动了… 万一又被关回死牢怎么办… “老爷自行回去吧,奴婢不劳您操心。”她语气缓和了下来,行了个福身礼赶人,无意间对上那人眸光,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便连忙低下头,目光落地,不敢再抬起,后颈出了一层冷汗,风一吹直发抖。 不怕… 她安慰自己, 沈渊昨晚的态度再明显不过,除了愧疚就是愧疚,可能还带了点心疼, 继续疼她就行,只要继续疼她,就能利用他。 一抹深青色衣摆荡进视野,旋即下颌被钳住,那人稍一作力,她就被推靠在圆柱上,后脑把柱子撞的咚一声响,滑稽的像她刚才的嘲讽。 他们目光相汇,凛冽的冷松香扑过来,带着戾气的双眸看的酒酿双腿发软, “叶柳…”沈渊咬牙,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神几乎要生吞了她, “长本事了…好…好得很!” 他说完甩开她下巴,把苍白的一张小脸甩的偏到一边,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酒酿长长舒了一口气, 蹭着柱子滑坐在地, 气出完了,该面对摆在眼前的问题… 真没处去了… 眼下天刚黑,宋絮那里不好打扰,兰若轩又铁了心的不想再去,睡凉亭指不定晚上被蚊子抬走,回紫竹苑纯粹找死, 她沮丧爬起,漫无目的地再次游荡起来。 穿过一片小树林, 身后窸窣的脚步声引她回头看, 只见几个穿着丫鬟裙,披散着湿发的小姑娘们,抱着沐浴的圆盆,里面放着毛巾和皂珠,脸上挂笑,聊着天,三两成群向她走来, 有人看到她了,连忙跳起来挥手,“酒酿姐姐!好巧啊!” 好巧, 酒酿也认识她, 那天她被李悠关竹笼扔湖里,拖到岸上后就没管她了,连笼门都不开一下,铁了心想把她冻死, 是这群小丫鬟把她救回去的,给她床睡,给她饭吃。 “玉珠。”酒酿笑着回她, 说话间几人叽叽喳喳围上来,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 有问,怎么大晚上的跑下人院来了, 也有问,沈老爷前阵子为什么天天黑着脸, 不等她作答,有人解释起来,说因为翠翠不会伺候,把老爷气着了。 说完同时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往她身上看, 酒酿不想提什么翠翠,更不想提沈渊,只说和沈老爷闹了不愉快,被赶出来了。 “老爷以前不是这种脾气的人呀!怎么还赶人呢?!一定是和翠翠待太久,被她带坏了!”玉珠气道, 剩下的频频点头附和, “那你去我们屋里睡吧!”其中一个笑道, 话刚说完,几人围了上来,不等她开口,推着拉着把她赶到了丫鬟院门前。 这是她第二次来了, 门推开,里面陈设如记忆里的一样, 一条大通铺,圆桌上放着六个相同的杯子,靠墙立着六个一样的小柜。 “你睡哪?”玉珠问, 其中一个说,“睡我们中间!” 酒酿懵了头,直到被六个小姑娘夹着睡下才反应过来,自己住进别人屋里了… 最后上床的人吹灭了蜡烛,小屋陷入黑暗, 酒酿瞬间头皮一炸!浑身发抖,捂住嘴,把几乎脱口而出的尖叫重新吞回腹中, 玉珠贴着她睡,很快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酒酿姐姐,怎么了?”她问, 酒酿摇摇头,说和老爷吵架,心里难受, 玉珠叹气,拍拍她肩, 到底是小孩子,眨眼工夫就都睡着了,小小的屋子只剩轻微的鼾声,居然听起来很安心… 她强迫自己入睡,默默数着数字,从一数到三千六百多,也不知具体到哪个数字的时候睡了过去。 … 脸上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 醒了,但意识是混沌的, 她只觉得好渴,嗓子和火燎的一样。 “水…”她喃喃, 黑暗中,低沉的声音响起,“醒了?” 是沈渊, 她瞬间睁大双眼!耳边传来锁链的碰撞声,指尖剧痛,脚腕也被铁拷磨的生疼, 一直大手抚上她脸,冷松气息靠近,大手滑向她发间,揪着头发,把她拎坐起, “咬舌自尽?你怎么想出来的。”那人声音冷漠,带着嘲笑,笑她蠢,笑她不自量力,笑她以为可以以性命做威胁,逼他放她出去, 舌间钝痛感传来,满口血腥味, 她想开口说话,嘴刚张开,血就流了出来, 舌头卷不起来,于是语调就奇怪,说出来的话是钝的,“老…老爷…” 那人一听又笑了,说,“才一天,意识就崩成这样,做了什么好梦,梦里还数着数字?” 有种天塌了一样的绝望, 原来她根本没从死牢出去…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我…”她喃喃着求饶,“我错了…” “柳儿。”沈渊问,“你到底有没有见过秦意。” 她咬住唇,说没有, 那人又笑,“你在意识模糊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说你见到了他,一起用了早膳,是他洗的碗,你们去了顶楼,做了一半,被他推开,你想给他吞,又被拒绝。” “叶柳啊叶柳,真是个下贱身子。” … 天塌了不过如此… 塌了,重重砸她头上,砸的她脑子空空,除了疼,什么也感受不到, 那人有着十足的耐心,把她圈进怀里,似有若无地摸着她后脑,等她开口, 她问,“老爷想怎么罚我…” “我不罚你。”那人笑道, 炽热的大手揉捏过柔软,顺势向下,停在小腹, “我不罚你,也不会放你走,我会把你锁在这里一辈子…” 他说着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我会继续爱你,疼你…” “我会每天疼你,直到这里怀上我们的孩子…” “可我还是不会放你出去,柳儿,你太过聪慧,只有把你锁住我才安心…” “你会怀上孩子,肚子渐渐隆起,待到生产那日,你会疼到大哭…” “孩子落地,他可以离开,你继续留下。” 那人声音刺骨,像一根冰锥,刺进她心脏, 他说, “你继续留下…直到再次怀上我们的孩子…” 他笑了起来,托起她下巴,轻轻吻她,“柳儿,这就是你的命。” 第101章 火光 “不要…” “不要…” 黑暗中,少女嗓音沙哑地低喃, 她一身冷汗,碎发贴在脸颊,泪珠顺着眼尾往下滑,把粗布枕巾打湿一片, 小屋响起窃窃私语, 接着火折子一亮,未等火药味飘来,蜡烛就亮了起来。 “酒酿姐姐?”玉珠推推陷入梦魇的人,见没反应,只是一个劲地低哭, 玉珠看了眼围上来的其他姑娘,众人一个接一个地对视,然后点点头,就听有人给下了决定, “掐!” 掐! 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拧上酒酿手背,到底是干活的手,只使出一半的力道,就把人啊的一声掐醒了。 酒酿醒了,惊魂未定, 一颗心在胸腔里重重撞击着,刚睁眼就一把掀开被子, 没脚镣… 一双赤足稳妥的在棉褥子上放着,除了脚踝处的细长红印,一切安好。 还好还好,只是个噩梦… 死牢之刑几乎摧毁她的意志,先变得怕黑,又开始梦魇,再这样下去保不齐要得失心疯了。 “酒酿姐姐,我听阿娘说,做噩梦的话说明身体不好,你明天可以去江管事那里,让他给你找大夫瞧瞧。” 玉珠说着递上茶杯,酒酿道谢完便一饮而尽, 出了太多的汗,渴到嗓子冒烟。 她愧疚地看了看湿出一块深色的枕头,说,“我还是出去睡吧…” 一身汗弄脏了旁人的床褥,脸皮仔厚也过意不去,她准备今晚去花房睡,就是落胎的那地方,明天再回来把枕头床褥给人家洗干净, 喝完水,脚刚落地就被众人连拉带拽地拖回床上, 小姑娘们一人一句说着说什么大晚上不好出去,会得风寒, 还有说得了风寒也就完了,会滑胎,还会一命呜呼, 接着有人点头赞同,说翠翠就是得了风寒落了胎,被老爷嫌弃,丢回李悠院子里了。 酒酿心头一跳,也不挣扎了,忙问,“你说老爷和翠翠怎么了?!” 玉珠张大嘴问,“你不知道?” 酒酿怎么可能知道,她在府外待了大半个月,府里事情早就和她无关了。之前沈渊说他没碰过翠翠,她信以为然,没想到竟另有隐情。 小丫头们叽叽喳喳惯了,才不管酒酿该不该这么一无所知,有人蹦出来说,“才不是落胎被嫌弃的,是做错了事老爷赶她走,她不肯走,冒着大雨在紫竹苑外跪了一夜,第二天就小产啦!” 另一个也开口,语气里带上了幸灾乐祸,“谁让她仗着老爷喜欢天天欺负人,上次我和她在林子小路遇上,她嫌我挡路,踹我一脚!” 酒酿听着各种抱怨,脑子嗡嗡响,心口也闷得厉害, 她问,“翠翠有身孕的事…是真的吗?” 玉珠一脸困惑,“这还能有假?是宋夫人请的大夫给把的脉,那大夫可高兴了,领了不少赏钱呢!” 心口不止闷了,像一记重锤砸上来,一锤子砸到了肚子里。 想来也对, 宋絮和沈渊都盼着要孩子,能生的又不止她一个,她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个谁都能取代的通房丫鬟。 可想来又奇怪, 既然沈渊真和翠翠睡过,为何要骗她… 各种猜测涌上心头,思索,否决,最后只剩下一个最可靠的, ——他睡完了就嫌弃翠翠,不想承认。 那天在浴池就能有所窥见他对翠翠的态度, 是有嫌弃在的, 但架不住翠翠脸好身形好,还一个劲地往上贴,就算沈渊再挑剔,但也是个男人… 是男人就拒绝不了这种引诱,沈渊应该也一样。 她呢… 她对于沈渊来说也是这样吗, 或许曾经有些情分在,但大抵还是兴致上头的发泄品,用完即弃,等找到了新欢,她也会变成沈渊口中的“翠翠”,极力否决掉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变成他想抹掉的污点。 突然难受起来, 明明早就不爱他了,为何在知道真相后还会有想大哭一场的冲动…爱错了人也就算了,连沉醉其中的那段情分都是假的… 在沈府,还有什么是真的。 … 她沉下肩,叹口气,向后一倒躺回床, 就在这里住下吧,等沈渊再找到新欢,等新欢生下孩子,他们也就把她忘了… 宋絮会和新欢说笑,会带她出门买首饰,买衣裳,去琼华楼吃满满一桌的点心,还会拉着她做女红, 会拉着她做她一直想逃避的女红…还会给即将出生的孩子缝制鞋袜… 鬼使神差的,她抚上小腹, 掌心之下温暖而柔软,似有生命在跳动。 这里曾经也有一个孩子, 是沈渊害死了他。 … 注定是不平静的一晚, 灯灭了,小小的屋子再次陷入安宁,好在乌云散去,露出一轮指甲掐出来一样的弯月,依旧昏暗,但总算不那么黑了, 她侧过头,盯着月亮出神, 就看风一吹,乌云在天上飘,黑烟也顺着风的方向飘, 黑烟? 火光渐起,眨眼间远处燃起熊熊火焰,把黑夜映得通红, “走水了?!”酒酿猛的爬起,冲到窗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远处传来喧哗,尖叫划破天际,酒酿头皮一炸! 那是紫竹苑的方向! 宋絮住的岚清阁就靠着紫竹苑, 莫不是…莫不是… 她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强撑着一口气往外跑,就听身后响起叮铃叮铃的声音,回头一看,六个小丫头一人抱着个铜盆,披褂子就往外冲! “走水了!快去救火!!”玉珠大叫着率先冲出门,五个小姑娘拔腿跟上,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她连忙跟上,可大刑刚结束,身子虚得很,跑两步就开始喘,小腹也坠得厉害,可不跑怎么行,再痛也得跑啊… 跑的她连连喘气,掐着腰腹弯下腰来, 岔气了,疼得厉害,冷汗直冒。 刚要忍痛继续,就看六个小朋友被江管事领了回来, 小丫鬟们一脸无奈地向她耸耸肩,步子不急不徐,身后是冲天的火光,看起来诡异到不行, “烧的是兰若轩!还不给我们救火!”玉珠气愤地开口, 酒酿脑子又一嗡,“兰若轩…?” 老管家叹气,“回去吧,别管了。”说着就把小丫鬟们往回撵, 眼看叽叽喳喳的一群小孩跑没了影,就剩酒酿在原地不知所措, 兰若轩一开始是给她的宅子啊… 眼下翠翠搬出去了,理应没人住,怎么好好的就走水了呢… 第102章 烧干净 远处火光愈演愈烈,喧闹声反而停了下来,无人救火,眼睁睁看着朱甍碧瓦的小院烧成了灰烬, 荒唐的念头跳出脑海,酒酿蹙眉问, “江管事,您可知为何会走水?” 老者叹口气,没正面答,但给出的答案也算印证了她的猜想,管家说,“姑娘,老爷鲜少动怒成这样,咱们都是做下人的,哪有和主子闹脾气的道理...” 是的,她对他发脾气,那人愧疚,于是忍了她, 但到底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东西,转头就把她院子给烧了。 冲天火光映在少女眼里,映的她眸光猩红,好似怒火燃起,她紧捏成拳,死死盯着大火咬牙道, “烧吧,烧就是了,烧干净了更好!” 她说完向老者行了礼,转身离去。 心里不知是畅快还是难过,五味杂陈,品不出滋味, 她说不住别人住过的屋子,沈渊就把兰若轩给烧了,那她还说不要别人睡过的男人,他怎么不去跳井。 闷气一直堵心口,气到到最后只惋惜池子里的那群锦鲤,简直是无妄之灾。 … 发生这么大的事,小屋里的丫鬟们彻底睡不着了, 酒酿一回去就看几颗脑袋挤窗边,齐刷刷往兰若轩方向看, 见她回来,有人蹙眉,有人不解,有人刚要开口就被玉珠一把捂住了嘴, 玉珠是里面年龄最大的,今年刚及笄,还带着小女孩的欢脱,但比其他几个沉稳不少,想事情也稍稍周全那么一点点, 她看出来了,屋子都烧了,还不让救火,肯定是不让人回去了, 不让人回去,就是说彻底失宠了... 这时候哪能问东问西,往人伤口上撒盐呢。 “酒酿姐姐。”她扯出个笑,“我们床大,你随便睡,睡多久都行!” 另一个说,“对!随便睡!老爷烧了兰若轩,总不能把我们的小院子给烧呜呜呜——” 话没说完被玉珠两手捂住嘴,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里。 酒酿笑笑,说好,说谢过,还说明天给大家煮莲藕粟米羹喝。 ... 一夜无眠, 她看着窗外,长夜像块烧尽的炭,火渐渐冷成灰烬, 暗下来,又一寸寸亮起,黎明忽至,安静的小屋想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小姑娘们打着哈欠起了床,抱着铜盆出去洗漱, 上工前玉珠告诉她早饭在后厨,还说让她去找江管事领一套枕头被褥和洗漱用的东西, 她一一照做,抱着被子往回走,就听老管家叫住她, “姑娘,昨晚睡得可好?” 她一夜没睡,还是客气道,“玉珠她们待我很好,睡得自然再好不过。” “比在紫竹苑睡得还好?”管家问, 酒酿笑道,“还是和姑娘们睡一起舒服。” 老者叹口气,摸了摸胡子,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少女福身告退,就听身后声音又响起,“姑娘,您睡得好,老爷屋里的灯却是一夜未熄…” “那就让他找个会吹灯的收屋里,不难的。”酒酿说完大步离开,一口气迈步回屋,铺被褥,擦桌,扫地,给小姑娘们煮甜粥,就是没让自己闲下来, 干完活已是饷午,夏天的盛京不算太热,但活干多了还是会出一身汗,她抱着小铜盆去浴堂洗了个澡,出来后小风一吹,舒服得很, 可一想到还要去见那人就顿时不舒服了,抓心挠肝的难受, 容儿还没消息,她得时刻盯着, 之前还想过把容儿接沈府来养着,现在看来还好没有,妹妹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阿娘就算再不喜欢妹妹,也不止一次说过容儿比她这个当姐姐的模样好看, 沈渊是个见色起意的东西,若将来看上妹妹,一直捧手里宠着倒还好,若哪天厌弃了,或者犯浑了,像对她一样对妹妹… 她真会气到提刀往沈渊头上砍的! 现在只希望是秦意先找到容儿,也能省去诸多麻烦。 … 沈府一个花园接着一个花园,她漫无目的地晃悠,终于等到了傍晚, 黄昏来临,沈渊也就回来了, 她早早侯在紫竹苑门口,一身素白长裙,懒得打扮,披散着长发,靠着墙,等脚步声临近了才睁眼。 “大人。”她福身行礼, 那人玄色官袍未换,面色铁青,露着倦容,一双眸子睨过来,把她满满的底气瞧出个洞,气焰顿时就瘪了下去, “说。”沈渊冷淡地开口, “我妹妹有消息了吗。”酒酿问, 晚霞在天边烧得热烈,她被那人看得后背发寒,她回瞪过去,总觉那双冷峻的眸子透着失落, 她哪管这人为什么失落, 要不是为了容儿,她在这破地方一刻都待不下去,于是催促道, “大人,您答应过我的,说帮我找——” “没消息,继续等着。”沈渊说完大步走向院中,酒酿一急,喊道,“不帮就算,我自己找去!” 她说完同样转身就走,和沈渊一样干脆利落,带着头也不回的决心,刚走几步,被刚才潇洒转身的人掐着后颈给拽住了, “大人何意!”酒酿一巴掌拍掉掐着她脖颈的大手,也不算她拍掉的,是那人自己松的, “又要去找他?”男人沉下声,带上了她熟悉的压迫感, 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酒酿嗤笑,“找他?我敢吗,再被你关一次死牢命都能没了,沈大人,您也是不小的官了,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您不帮我找妹妹,还不许我自己找?” “我没不帮你找。”沈渊蹙眉,“柳儿,这才一天,你指望我一晚上就能把人给你带来?” “一天过去了还找不到…”酒酿抬起杏眼,有样学样地冷冷回望,语气嘲讽,“沈大人也就这点本事了。” 这话激不到沈渊, 除了和秦意相关的,没什么可以激到他, 他早朝称病未去,亲自挑选了五路暗探前往钿水调查, 按道理贴悬赏,查驿站,封城门最为有效,但这种事不可明着来,要找的人是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若挟持她的人发现被官府盯上,保不准会杀人灭口, 明着不能查,便只能暗地里找,更不能打着官府的名义找,自然找的就慢, 好巧不巧,皇帝西巡在即,此次巡查皆由他负责,一旦离了盛京,没个小半年很难回来,离京在即,就算再疲惫,也把这件事当作当务之急去解决。 “已经帮你找了,等消息就是。”他说。 一句废话,酒酿听完毫不客气地再次转身走人,直奔沈府大门, 右脚还没迈出去就被小厮拦住了,“姑娘,不可。” 酒酿不想为难人,但还是想去舅舅家看看,便开口道,“我去一下外环城,您要是不放心,找人跟着我就是。” 小厮讪讪一笑,神色颇为为难, 一股凉气顺着脊背蔓延开来,少女脸色瞬间煞白,小厮说话轻声细语,如同响雷炸在耳边, 他说,“姑娘,奴籍不好出内环城的。” 第103章 再为奴 奴籍… 八岁为奴,亲人离散,任人欺凌近十载,每天活得胆战心惊,就怕主子一句话要了她的命, 一朝脱籍,欢天喜地地规划将来,以为可以带着妹妹过上寻常的,自由的日子, 没想到只是好梦一场, 那人一句话,甚至不需要罪名,不需要理由,就把她打回原形,空欢喜一场… 日落黄昏,几步之遥便是市井喧嚣, 高大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她眼前合上,轰的一声震的她心口疼,眼泪不知怎么就落了下来, 小厮急了,忙问她怎么了,她努力冲他笑笑,说没事,丢了魂一样挪回丫鬟院。 “酒酿姐姐…” 有人叫她,抬头见玉珠一脸愧疚地看着她,两只小胖手攥着衣摆,小声开口,“对…对不住了…” 不用说完,她能猜到, 对不住,不能让她继续住下去了。 她笑笑,只道了声谢,还交代了甜羹在小方桌上放着,吃之前记得加两勺蜂蜜。 玉珠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几次三番想开口,最后还是长长地哎了一声,说以后常来玩。 … 丫鬟院不给住,兰若轩烧没了,宋夫人又不方便打扰, 诺大的沈府,她真没地方去了… 眼看夕阳落,弯月升,她逛遍了能去的地方,腿都走酸了,逛到最后小腹跟着抽痛起来,不得不在紫竹苑后面的假山旁停下, 她靠着嶙峋的假山,弓着背,努力压制住腹间的不适,好在这样的情况没持续太久,深深吸进几口气后就恢复了正常。 繁星挂满天,大抵是深夜了, 她决定在假山洞里睡,刚躺下就听喵的一声, 一个激灵爬起来! “喵——” 又细又长的小猫叫,带着她熟悉的撒娇感, 一定是墨团子没错! “墨团子?”她小声呼唤, 小猫乖巧地回应,听方位是在假山背面, 她一面叫着一面绕着假山放缓步找,终于再叫到地十声的时候唤来只竖起尾巴的黑白小猫,她抱起猫,亲昵地揉搓一番, 揉完了,一抬眼吓一跳! 繁星璀璨,那人靠在假山边,双手抱在胸前,宽袍衣袖微微拂动,如瀑的青丝散在肩头,正侧头睨着她, 睫影斜斜垂落,在眼尾拖出墨痕般的暗影,忽有夜风掠过,碎发扫眼睫,惊起几点碎银似的浮光在他眼畔明灭, 放以前她会看得心头突突跳,放现在只觉得烦。 小猫嗖的下从她怀里蹬开,一摇一摆跑去了那人脚边,昂头竖尾到蹭上他脚踝, 不等她开口,沈渊问,“准备睡这?” “是。”她回, 大抵是觉得小猫蹭来蹭去太碍事,那人竟抱起猫,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 “它一直在找你。”沈渊说, 说的是墨团子, “它现在住我那里。”他又开口, 是借着小猫的名义给她台阶下了,让她去紫竹苑住。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两天做的事,说的话有多过分,更知道沈渊耐心耗尽会有多可怖,多无情, 他会掐着她的脖子让她屈服,比如他们为了皇上要她进宫的事情闹翻的时候, 还会一巴掌扇她脸上,然后冷落她几个月,比如被李悠陷害,私藏假书信的时候, 更别说差点让她丢了性命的死牢之刑, 可不管沈渊如何动怒,脾气如何乖张,做出怎样的禽兽不如的行径,事后他都会低声下气地道歉,像做错事的孩童一样求她原谅, 这不,大晚上的带着猫来求和了。 现在台阶铺好,不走也得走, 她心里和明镜似的,知道这种打一巴掌给颗枣的行为有多恶劣,沈渊对她这么做,她受着,也学着,她这一巴掌已经扇脸上了,该给枣了。 “五只小黑猫呢?”她问,说着走上前,从那人手里抱回墨团子,手背刻意蹭了下他手,转眼调头,抱着小猫往紫竹苑方向走去, 那人人高腿长,几步追上来,说,“皇后和元妃素来喜欢猫,接进宫里养了。” 哦,是吃上皇粮了啊, 猫生不愁了。 “你都没问过我的意思,就把猫送人了…下次不许这么做了…”酒酿埋冤, 沈渊说好,说完揽上她肩,让两人靠在一起, 沉默着走了一路,墨团子都快在她怀里睡着了,一进屋酒酿就把小猫放罗汉床上,恋恋不舍地摸了几下才进卧房。 被褥铺好了,床头烛台加了两只蜡烛,扭着烛火等她来, 看来沈渊今晚是铁了心的要把她弄回来,还好没和他倔,不然免不了吃苦头。 脱掉外泡里衣服,露出月白色抱腹,接过沈渊递来的寝衣,穿上后就上了床, 那人又从身后抱住她,脸埋她颈窝,气息灼在她耳畔, 烛光跃动,床幔只放下一半,方寸天地安静到只剩他们的呼吸, 许久,酒酿悄悄唤了声,“老爷。” 叫的是老爷,说明有事相求, 沈渊嗯了声,示意她说,让她说,她便说了,带着埋冤的语气,但把握着分寸,不会惹怒那人, “你怎么又给我上了奴籍…” 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就听沈渊低沉地开口,“都是陪着我,良籍奴籍有区别?” “怎么没有…”酒酿喃喃, 同样是下人,奴籍的都比良籍的命要贱,死了都没人在乎,耳根后面一旦刻上字,除了脱籍,一辈子都得胆战心惊。 满腹怨言没处说, 就听沈渊说,“跟着我,谁敢动你?” 笑话,就算旁人不敢动,跟着这种脾性怪戾的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于是她说,“老爷,既然没区别,我还是想要良籍…您就当送我珠翠首饰一样送我个良籍呗…我拿着舒坦,晚上睡觉都香。” “会给你的。”沈渊开口, 酒酿一怔,她不过随口提了下,没想到沈渊居然答应了,还没来得及欣喜,那人继续道,“但不是现在。” “那是何时?”酒酿问, “育有三子后。” 一颗欢喜跳动的心脏沉了回去, 是啊,奴籍就是为了困住她,等生完三个孩子…她还能跑吗,到时候也不需要什么奴籍了,孩子就是她的枷锁,一层一层扣她脖子上,把她扣在这高墙深院,压的她再也爬不起,走不了。 第104章 何为真心 酒酿连那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前半夜噩梦连连,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把沈渊也弄醒了,醒了,就给她倒热茶,一点点喂进她口,再加大安神香的剂量,轻轻拍着哄她入睡, 冷汗出多了她自己都嫌弃自己,可那人还是把她抱得紧,一点空隙都不留, 喝了茶,熏香环绕,到后半夜才勉强睡着,一觉起来已是饷午,也算得了不错的休息。 她去了宋絮那里坐了会儿,聊了些细枝末节的话题,不多一会儿就回了紫竹苑,刚把小猫抱怀里,就看门外有十多个外男被江管事领着往兰若轩方向走, 不等她多想,一个小丫鬟跑进院里,说最近要动工重建兰若轩,又说会扩建兰若轩的庭院,还说最近外男多,别乱跑,最好别出紫竹苑,最后说,都是沈老爷的意思。 小丫鬟说完就走了,留她一人百无聊赖地摸着猫,躺摇椅上闭目养神, 小腹终于不再抽痛了,兴许是昨天路走太多,岔气岔的,大大小小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可精神却越来越差, 昨晩的噩梦再一次把她拖回死牢,她被铁链拴着脚踝,双手反剪,那人扇过来的掌风带着十足的戾气,打的她耳边嗡嗡响,打的另一只耳朵也听不见了,彻底陷入死寂, 那人不与她言语,一双大手粗暴地分开她双膝,痛的她大声哭出来,哭出来,扰了那人兴致,又一耳光抽脸上。 她在梦里哭,泪眼打湿了枕头,沈渊轻拍她脸把她唤醒,在她眼角落上柔软的吻,给她倒上茶水喂进口中, 梦里欺她辱她的人变得何其温柔,把她当成珍宝放手心宠着,让她突然就毛骨悚然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烛光只映亮了他半张脸,是温柔的,耐心的,有孩子心性的那一半, 而另一半隐进了黑暗,她看不清,道不明,只觉得恐惧,犹如失足坠入的深渊,即便挥舞手脚奋力挣扎也只是徒劳,她被拖着坠落,不知去往何处,又能否侥幸逃生。 现在的她只觉得沈渊好陌生,他们也情投意合,心意互通过,又或许他们不曾情投意合,心意互通,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当丑陋占有欲披上情爱的外壳,瞬间就光鲜了起来, 光鲜到让她迷了心智,悔不当初。 ... 这些天沈渊没逼她去御查司作陪, 但他总是早早地回来,甚至把公务带回来处理,把她叫进书房,让她添茶研墨,也会把她拉怀里抱着, 偶有访客到来,他就让她等在桌后的山水屏风之后,这时她就会手撑地上往前倾,闭起一只眼睛,透过三折屏风间的空隙往外看,多是些三品以上官员,说话时毕恭毕敬,甚至带着些小心翼翼, 她也看那人的背影, 他总是倚着靠背,很少开口,听到不悦之处就不耐烦地扣两下扶手,这时那些站着的人就会汗如雨下,一脸苍白,甚至跪下把头埋进地里, 前些天听到的多是贪腐案,玩忽职守案,这几天皇帝西巡被提及的次数越发多了起来, 就像宋夫人说的一样, 沈渊要走了,一走就是小半年, 真好啊, 她在屏风后面乐得合不拢嘴,出来还要假装伤心。 “刚才在笑什么?”沈渊问, 酒酿心里咯噔一下,马上说,“刚刚那人朝珠没理顺,三颗绞一起挂在最下面,挺有趣的。” 幸好那人朝珠绞乱了,不然她连借口都找不到… 她余光瞥见沈渊的那条正挂在笔架上,天光大好,透过薄窗洒进来,照的朝珠温润如凝脂,那人把她揽进怀里坐着,取下珠串把玩起来, “都是从南隐山的万年老坑里挖出来的,喜欢吗?”沈渊问, 酒酿赶忙点头,“喜欢。” “喜欢就拿去。”沈渊说, 酒酿一口气差点呛着,还好背对着那人,没暴露她见了鬼一样的神情, 她讪笑道,“老爷,使不得…” 是使不得,她一个丫鬟哪有资格拿这么贵重的东西,但使不得也不行,转眼那人就把玉珠缠在了她腕上, 一圈圈的,缠得越来越满,越来越重。 “珠子一戴,就是督查大人了…”沈渊笑道, 哦,是督查大人啊… 沈渊每次让她往公文上盖红印的时候都会这么叫她,她也总会笑着说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她笑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在下沈某,来求一个公道。” “求何公道?” “求真心换真心的公道。” “何为真心换真心。”酒酿问, 那人笑,“大人对沈某可有过真心?” “…有过。”酒酿说, “有…过?”沈渊复述,重音落在最后一个字上, 酒酿头皮一炸,身子瞬间绷了起来! 沈渊总能只用几句话就套出答案,她说有过,说明现在已无, “老爷…我…我不是…”她急的一张小脸血色尽褪,说话间带上了哭腔, 那人不催促,等她稳好了情绪才开口,“继续。” 让她继续狡辩的意思,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那老爷对奴婢可有过真心?” “有,且从未变过。”沈渊答, 酒酿说,“老爷不是从未变过,而是从未有过。” 环抱她的手臂瞬间收紧,让她闷哼出声,腹部被勒着,小腹又抽痛起来,一下下的,就像有个小东西在里面踢, “老爷可知何为真心!”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反将一手回去,又继续问,“既是真心,就只有一颗,既然老爷说真心给了我,那给旁人的又是什么?若给旁人的才是真心,那留给我的又是什么!” 旁人,说的是谁再清楚不过, 真心是给宋夫人的,对宋絮,那人舍不得欺,舍不得辱,舍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 对她,不过是榨取她身上的可图之物, 比如身子,比如延续子嗣的法子。 沈渊没给过她真心,却问她要真心,没给过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却因她移情秦意而对她用刑, 眼下又问她要真心换真心的公道, 殊不知他们之间哪还能再有真心,也从未有过公道, 主子和奴婢, 何来公道。 第105章 挖心 她的质问可谓一席险招, 话说完,心在胸腔砰砰直跳,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圈, 盛夏蝉鸣不绝,叫的满屋躁动,满心烦躁, 她闭上眼,掐住手心默默等着,等那人一句话定她生死, 等待好像漫长到没有尽头, 底气越来越少,恐惧越来越深,她甚至想开口求饶了,说刚才说了胡话,再自扇两个耳光,说自己恃宠而骄,敢和宋夫人作比。 突然手被包住,那人手指抵进她握紧的拳头,展开她掌心,与她十指相扣,握在了一起, 沈渊低低开口, “真心既然只有一颗,那就给你吧。” 酒酿只觉得一阵眩晕,脑子嗡嗡在响,张开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就傻傻愣着。 沈渊说,给她,不给宋絮, 真心给她, 她从宋絮那里抢走了真心… 她是多该死啊… 沈渊又说,“别人住过的你不住,别人用过的你不用…可是柳儿,真心真的只有一颗,你若是嫌弃,就用刀刮干净了,把属于别人的印迹一刀刀,一下下地刮掉,让它全然属于你…” 该死的蝉鸣戛然而止, 脖颈间渗出的汗珠把领口粘在她皮肤上,湿哒哒的,让她觉得厌恶, 她笑道,“老爷,那给了我,你再收回去给旁人怎么办。” “那你就把它剜出来,扎它个千疮百孔。” 酒酿扭过腰肢,捧住那人脸颊,眸间尽是笑意,“这是老爷自己说的,我可记下了。” “是我说的。”沈渊回望她, 她笑着,用虚假的笑意遮住探究的目光,她看了许久,试图从那人眼中找到说笑的痕迹, 可是没有, 他就像个赌咒发誓的孩子,说着最不着边际的蠢话,带着最认真的神情, “那你呢。”他问, 胸腔里的那颗心骤然猛跳,一张一合间把血液推上了头顶,让她脑袋开始翁鸣,说不出话来, 她应该继续笑着,捧着那人的脸说她也一样,若是变心就让他把心剜出来,说完旋即再落下一个吻, 顺着他,哄着他,再找机会逃出去, 但她不敢说, 就好像一个誓言,立了誓再违背,真的会被那人剖心掏肺, 她觉得沈渊干得出来,一定干得出来… 似是等没了耐心,那人蹙起眉头,不等开口,酒酿忙道, “老爷,说好了,真心换真心,谁先变心谁剖心。” … 傍晚时分,皇帝一句口谕把沈渊传去了宫里, 酒酿终于得了空闲, 可得了空也不出了沈府大门,便四下闲逛起来,她还是不敢走太急,走急了,总觉得小腹会收紧得厉害,缓下步子才有所好转, 沈府被她逛了大半,最后还是进了竹林,想着在凉亭里歇歇, 石板小路刚走到一半,就看凉亭里已经有了人,她心头一跳,心虚使然,下意识就想走,却被两人一齐发现了, 宋絮向她招手,“妹妹,你怎么也来这里了?快来快来,几天没见,都想你了!” 酒酿硬着头皮往前,好在吹进竹林的风带着点凉,让她羞愧到发红的耳朵根没彻底烧起来,边走边把袖子往下拽,拽到彻底挡住手腕, 腕上戴着白玉手串,是从沈渊从朝珠串上摘下来的,匀了十八颗给她。 理好袖子的工夫就到了凉亭口, 圆形石桌上摆满了丝线和绣品,宋絮和翠翠挨着坐,姐妹一般亲密, 落座前飞快地看了眼翠翠,她唇色苍白,气色着实差劲,是和她刚落完胎的样子一样… 见她来,翠翠虚弱地笑了笑,又低头绣起香囊来。 三人同坐一张小桌,酒酿像那个局外人,浑身不自在, 翠翠捂嘴开始咳,还好能靠热茶压下去, 宋絮手上的绣针没停下,道,“我回头让大夫给你开副清热的方子,没准是小产后补得太过,毕竟火旺伤肺。” 酒酿早听玉珠说翠翠落了胎,宋絮这话一出,算是彻底坐实了沈渊和翠翠的那一段是真的… 她飞快抬眼扫过,被翠翠抓住了视线, 翠翠对她笑笑,“没想到这么难熬…吃了好几天的药才止住血…” 是啊, 她也是好久才止住的血,可她当时没药,全靠自己扛过来的… “没事的…”酒酿安慰,“你好好调理,还会再有的…” 翠翠闻言垂下眼睫,掉下泪来, 眼泪是真的,伤心也是真的,对酒酿刻骨的恨意也是真的。 还能再有吗… 或者根本就没有过… 是她自己没用,宋夫人都已经帮她灌醉了老爷,亲手把她送进紫竹苑的卧房, 可老爷即便醉了也不要她, 可笑啊,连醉了都不要她…把她赶了出去… 她无路可走,只好再求宋夫人, 可宋夫人没再帮她爬床, 反而…反而… 反而当晚就在外面找了个男子,让她与那来历不明的男子共度春宵,又不知说了什么骗过老爷,让老爷真的以为酒后失控,让她怀上了沈家血脉… 她怕,怕得成天胆战心惊,但她做梦都想留在老爷身边,于是铤而走险。 孩子有了,一切顺利, 但酒酿突然走了,老爷便让人一剂落胎药给她灌了下去,封住了消息,没让任何人知道,对外只说声她自己犯了错,跪没掉的, 被灌药的那晚连宋夫人都惊住了, 大声质问老爷为何残害亲生骨肉,那天是老爷第一次和宋夫人置气,没回答宋夫人的质问,反而大声问她为何不经他同意就放走酒酿, 他们不欢而散,老爷摔门而去, 而她呢… 她被酒酿害得好惨,没了孩子,被老爷赶出回李悠那里,好在宋夫人心善,偶尔把她接回来小坐,也让日子有点盼头… … 酒酿被塞了个香囊绣,她不喜女红,却不好驳了宋夫人的好意,只得低着头,一个劲地扎针, 手都酸了,才听宋絮开口,“妹妹,沈郎最近对你可好?” 酒酿一听半边身子都麻了,讪笑道,“好…” “好…那就好,他是真的离不开你了…”宋絮笑着开口,穿针引线的工夫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那天他和我说了,要带你一起去西巡,还来问我该准备哪些女子用的日常物品,生怕你路上吃苦呢。” 第106章 会有女儿吗 “嘶——”酒酿疼出声, 拿针的手笨拙一歪,刺在手指上,血珠子顿时冒了出来,红得扎眼, 宋絮只是抬眼看了她一下,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小心点, 于是这一针不是扎在她手上,而是扎在了心里, 果然是被宋夫人讨厌了… 她不想继续待下去了,不想,也不敢,因为再待哪怕一盏茶的工夫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于是起身行礼,转头离开。 回紫竹苑的路上她想了八百个理由,从身体不适到怕御前失仪,条条在理,想说服沈渊别把她带去西巡, 本来要趁着沈渊不在逃走,去找秦意,和他一起去沿海,跑到沈渊势力够不到的地方, 可唯一的机会也要没了,盼天盼地,盼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难受的心都拧了起来,觉得这辈子都到头了,永远被困在高墙深院之中,和讨厌的人睡觉,给讨厌的人传宗接代,生下一堆讨人厌的小鬼,再把他们养大,老死在讨人厌的宅子里。 她丧着脸推开门,见讨人厌的东西已经回来了,刚沐浴完,半靠在罗汉床上看书,换上了玄色寝衣,领口敞开着,发尾还有些湿,偶尔滴下一滴小小的水珠,落在坚实的胸口上, 她视线在那人露出的肌肤上多停留了片刻,暗地里和秦意的做比较, 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比秦意的肤色浅很多, 于男子来说,肤色深浅本不分高下,可她就是觉得深肤要比泛着冷光的白肤要好看,要温暖,像被晒暖呼的枕头,让人看一眼就有抱上去的欲望。 沈渊向她伸手,她自觉躺进他怀里,脸颊被迫贴在了露出的肌肤上,凛冽的冷松香袭来,闻的她皱起眉头,一脸不悦, 反正又看不见。 那人看不见,反而放下书册玩起她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后脑,捻起一缕,单手搓捻,拧成细细的一股,再放开,让头发自己转松开, 如此许久,才开口,“柳儿…要有个女儿的话,你会每天给她梳漂亮的辫子吗。” 酒酿说,“会,还会给她买很多发绳,天天换不同样的。” 她才不会,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孩子,而是因为她不喜欢和沈渊的孩子,那不是她的骨肉,是她的枷锁。 那人又说,“第一个是女儿就好了…” 倒还许上愿了,酒酿心中冷笑。 那只搭在她侧腰的大手滑到她小腹,覆在上面,很轻很轻地拍着,那人声音又响起,带着笑意,“大夫一会儿到。” 酒酿嗯了声, 她总是半夜惊醒,噩梦频频,昨晚沈渊说给她请了御医,今天来开方子,这不一眨眼就到了。 屋外传来脚步声,外间的门被推开,沈渊拉她坐起,就看一个满头花白的老者提着药箱进来,向沈渊行了礼,半跪在罗汉床前,取出帕子盖在她手腕,闭眼聆听起来, 酒酿看见老者袖口缝着一指宽的金线,心里不免咯噔跳了一下, 她和沈渊在一起也学了点皇宫仪制,袖口镶金,是太后和皇后的御医。 不过是开个安神的方子,老大夫却诊了许久,酒酿屏气凝神,越发不安起来,回想了一大圈最近的不适之处,就怕大夫一开口就说她命不久矣… 小半盏茶的工夫后,老者干脆利落地收掉帕子,请沈渊外面说话, “大夫,我是病了吗…”酒酿忙道,“不用避讳我,再大的毛病我都受得住!” 大夫看向沈渊,而沈渊只让她听话在里面待着,转身出了卧房大门, 她当然不依,门刚关上就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跑门口,透过半指宽的门缝往外看, 门廊灯火通明,暖黄的烛火柔和了那人略带凌厉的轮廓,酒酿见他像松了口气的样子,旋即开口和大夫说了什么,她想听,奈何聋了只耳朵,就算贴门上了都听不真切, 说了大约十多句,大夫躬身离开,那人立在原地,像是晃了神,抑或是中了邪,居然扬起唇角兀自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往门口来, 酒酿转头就跑,大步迈回罗汉床,理好了衣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觉得沈渊肯定能识破,御查司的沈大人,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 “柳儿…”沈渊笑着开口,深邃的眼眸漾出柔情, 酒酿从没见过这人笑得这么… 发自真心。 “老爷…?”她歪了歪头,无辜看着他,“大夫怎么说?” 她也不担心了,大抵不是要命的毛病,就沈渊眼下粘她的程度,她要死了,哪还笑得出来, 沈渊单膝跪在她身前,手搭在她膝上,垂着眼,松针一样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大半眸子,忽而抬头看她笑了起来,那一瞬间的目光,就好似风吹过的稻田,麦浪轻摇,掠过她心头, 如果她还爱着他… 如果她心里没有秦意… 她一定会溺死在这片眸光里的。 盖在膝头的大手动了动,抬了起来,指尖一点点贴近她小腹,直到整个手掌覆了上来, “柳儿,还记得上次喝红糖姜汤是什么时候?”他说, 酒酿张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仲夏之夜,蝉鸣阵阵,犹如坠入冰窟,周身发寒, 见她不答,沈渊笑了笑,“你该是月中,但已经月末了。”他说完抱住了她,侧着脸,贴在她平坦一片的小腹上,“最好先是个女儿…” 他喜欢女孩,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新奇只有一次,要挥洒在女儿身上。 酒酿怔怔地看着前方,脸色逐渐苍白起来,她一口咬下嘴唇,让刺痛把脑子给唤醒, 是有身孕了啊… 是哪次… 还能是哪次… 是她被沈渊从桃花山庄绑回来,在车里的那次吧… 然后呢, 然后她被关进了死牢,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把指甲抓得鲜血淋漓,靠咬舌自尽才逃出来, 昏迷三日,捡回条命,整夜噩梦连连,深夜惊醒时竟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仿佛下一瞬又会坠入死寂一样的牢笼, 脚腕锁着铁链磨的她好痛, 沈渊会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看牲口一样睨着她,笑她痴心妄想,告诉她永远走不出这个牢笼。 这个孩子就是这样来的,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 ... 她笑了起来,笑了,但眼神冰凉,透着彻骨的寒意,抬手抚摸着男人脸颊,后脑,像娘亲一样抚摸,耐心,温柔, “老爷,我们终于又有孩子了…”她说。 第107章 盛京要乱 当事情坏到不能再坏的时候,转机就出现了, 她有了身孕,而且胎象不稳,自然不能跟着去西巡, 沈渊似乎越发忙碌起来,晨曦未至就起身离开,待到夜幕低垂,院里烛火烧完了一半才回来,有次居然还穿着软甲劲装,袖口不知沾着谁的血,周身带着寒气,还伴着阵阵铁锈味, 她多梦易醒,一旦被吵醒就再难入睡,那人沐浴完上床总是轻手轻脚,被子不是掀开的,是慢慢揭开的, 但她还是被弄醒了,迷迷糊糊间抱怨了几句, 后来再也没在床上见到沈渊,听伺候的小厮说,沈老爷是在书房睡的。 这可让她高兴了许久,待到午膳过后抱猫小憩结束,更好的消息随之而来, 她无事可做,盯着院门发呆,低矮的树丛后有一排人影匆匆闪过,由江管事带着队,往兰若轩方向走, 是来重修院子的工人, 沈渊说最近外男多,让她少出紫竹苑,但没说不许出, 她找了件素袍把自己裹严实了,抬脚就往曾经的院子走, 一切都出于本能,又或者下意识的思考, 如果秦意想给她带消息...这些人就是一个极佳的突破口。 ... “叶姑娘...”老管家笑着给她拱手弯腰, 酒酿受不起,回敬了个福身礼, “江管事您忙您的,我就随便看看...”她说, 这是大火后她第一次回兰若轩,哪还有一点移步换景,幽雅别致的影子, 池水干涸,土地烧得焦黑,只剩几根残垣断柱立着,摇摇欲坠, 工人们埋头干活,都很年轻,大多只穿了件无马褂,忙得满身汗,见她来,明里暗里打量她,眼神赤裸,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心里发毛也得忍着,她环视一圈,并没有看见熟面孔,没有秦意的人... “叶姑娘,这里灰大,难免弄脏了衣裙,还请回吧,院子年前就能完工,到时候再来看也不迟是不?” 老管事下了逐客令,她也不好赖着不走,道了谢,抬脚离开。 没有想象中的暗中接头,传递暗号, 没有, 都是她的想象, 秦意没法安插人进来,又或者根本没安插,干脆放弃了她。 想来也对, 她这样的人,身份低贱,心思多,不自爱,秦意不要她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欢呼,“放饭了!” 是工人们午饭时间到了, 她都忘了,上等人和下等人吃饭时间都是不一样的,主子先用,用完了,收拾干净了,才轮到下人们, 埋着头,踩在石板小路上的小足越走越快,突然砰的下,就听“哎呦”一声,和个姑娘撞到了一起, 篮子掉地上,哗啦啦的响,似是茶壶碎了,里面茶水流了满地,酸甜味扑鼻, “哎呦哎呦!对不住对不住!”面生的姑娘连连道歉,“我是来给工人们送饭后酸梅汤的,领路那丫鬟走太快,我人生地不熟的,给跟丢了…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姑娘边说着边抽出帕子擦她裙摆,酒酿忙扶起她,说无妨, 那姑娘贴上来,压低来声音在她耳边飞快地说,“秦老板让我带话,说您的舅舅舅母已经回京了,还说让您顺着沈渊的脾气来,别让自己吃苦,他会想办法把您弄出去的。” “还有一点最为重要,秦老板说,盛京要出乱子了,没他来接,不要单独出门。” 酒酿心跳如鼓,竟有些眩晕, 那姑娘继续道,“具体怎么出去,到时候听我安排便是。” 一句话让酒酿警惕起来,她被李悠和翠翠陷害过,如何再信一个陌生人的带话, “如何证明。”她问,“如何证明你是秦意的人。” 姑娘凑在她耳边说,“秦老板说了,您说好了要和他重新开始,不许反悔。” 重新开始… 是属于他们的暗语。 话刚说完,远处传来另一个声音,带丢了人的丫鬟找了上来,看见洒了一地的酸梅汤急得直跳脚,跳一半,看见她,连忙福身行礼, 酒酿悄悄用口型告诉那姑娘,说,“不反悔。” 她说完急急走了,就怕绷不住,嘴咧到耳朵根,被丫鬟瞧出端倪来, 太好了, 胸口也不闷了,呼吸都通透了,一脚一脚踩着石板路,和踩棉花上一样飘忽, 秦意还要她,他会带她走,妹妹也回来了,他们会一起离开盛京这个鬼地方, 她走太急,小腹又紧了起来,只好放缓步子慢慢走,毕竟这孩子暂时是她的护身符,有孕在身,沈渊不但不能把她带去西巡,晚上还不能碰她, 前几天那人忍不住了,让她并着腿,其实她动都没动,就侧躺着,几下后连连喊累,说肚子发紧,吓的沈渊忙停下, 是的,沈渊居然会半路停下,真见了鬼了。 都是半路停下,秦意就比沈渊好一万倍,和秦意在一起,她不需要找理由,只要皱下眉头他就停了,让缠绵戛然而止, 不过还好停了,不然前后不到一天,连她都说不清孩子到底是谁的… 停了好…停了就知道这是沈渊的种, 等她逃出去,便一碗落胎药灌下肚,把这孽种给落下来。 … … 沈渊是深夜回来的, 回来的时候她将将入睡,那人揭开被褥在她身后躺下,她被吵醒,烦躁得很,于是说,“老爷回书房睡去,吵着我和孩子了。” 床幔低垂,床头烛火跃动着,照的一方天地浸在暖黄的涟漪中, 沈渊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大手覆在她小腹上,轻声道,“等我回来,该有五个月,或者六个月了吧?” 嗯,说的是她的肚子, “可能吧。”她蹙眉,转过头,“老爷要走了?” “要走了。” “何时?” “明日。” 明日, 她心里乐开了花,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叹道,“都说女子在孕期心思最为敏感,你倒好,不但不照顾我,连人都跑了…” 那人长长叹了一声,“是我不好。” 他又说,“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就再也不分开…” 酒酿不想回,闭眼假寐,沈渊偏要把她弄醒,她不悦道,“老爷走之前还要行那事?” 那人笑笑,摸着她的小腹说不会,说完,随即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盛京可能会乱,切记,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出门。” 盛京会乱? 秦意也给她带话,让她不要单独出去, 可眼下是太平盛世,百业蓬勃,天子脚下,万邦来朝之地会出什么事? 第108章 他们回来了 沈渊后半夜就走了, 说是要先皇上一步出发, 酒酿睡得迷迷糊糊,就觉得离别的吻特别漫长,也特别炽热,她懒得把眼睛睁开,双唇微启,随那人去了, 人刚走她就加大了安神香的剂量, 铜炉袅袅升起白烟,清苦的草药味钻入鼻腔,借着药劲勉强睡了一觉, 睡足了,脑子就清醒了, 她思来想去觉得盛京出乱子肯定和三皇子脱不开干系, 沈渊料理公务的时候从来不避讳她,每每和官员谈话,她都会躲在屏风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听, 听到过三皇子和太子的党争,还听到过李玄和三皇子来往颇多,更听到过李玄和暗门的人有来往,和沿海一带的势力颇为密切, 秦意的生意就集中在沿海地区,白手起家多艰难,只希望不要被李玄那个混蛋东西牵连… 不过此事说来也奇怪, 既然党争都闹的要大动干戈了,皇上这个时候离京又是什么意思。 … 沈渊离开后日子越发舒坦起来, 舒坦归舒坦,但容儿人还没见着,始终感觉心里悬着的石头没落地, 她等着送酸梅汤的姑娘再次出现,等了三天,一无所获,第四天的时候便开始焦急了起来, 现在肚里的孩子才两个多月,落起来容易些,等月份大了再打,指不定会要了她的命。 … 没等来那姑娘,等来了舅母, 那老妇人一身灰布麻衣,提溜着一串油纸包好的点心,见她出门立马笑嘻嘻迎了上来, “六六诶!我的个好六六!可想死舅母了!”老妇人一拍大腿,张开双臂就要抱她,被随行的丫鬟客气挡下了,道,“我们姑娘有了身孕,见谅。” 女人一听双眼登时闪过精光,哎呦一声拍手,盯着酒酿肚子的眼睛都直了, 她问,“几个月了啊?” 酒酿回,“两个多月,舅母,容儿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女人满脸堆笑,一双胖手想摸又不敢摸,滑稽的像在跳大神,她说,“容儿在家呢,出来给她买点心的。”说着晃晃手上的油纸包, “哎呦这肚子,两个月啊…可以可以,你看这肚形,肯定是个带棒子的!我们六六就是有福气,哪天当上沈府主母,别忘了咱们老两口!。” 说罢又问,“哦对了,你既然怀了沈老爷的种,他有没有给你赏钱啊?给了多少,够不够给老两口在内环城置个宅子啊?” 话太粗鄙, 随行的丫鬟听了直皱眉,连看门的小厮都摇头, 酒酿早习惯了,知道这是在回避问题,容儿一直被藏着,绝对是有问题,于是单刀直入地说,“舅母,我知道你们带容儿出去了,而且匿着行踪,不知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们干了什么我懒得追究,只要把容儿还给我,要多少银子你们开,但若继续拦着她和我见面…” 她笑了笑,缓缓上前一步,把手放在小腹上,抬起下巴睨过去,威胁人的神情竟有几分像沈渊, “若继续藏着她,想想我男人是多大的官,容儿出了什么事…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女人一怔,脸都白了,白了又转红,红白相切,转了几个来回才磕巴着开口,“你…你个丫头真是,真是忘恩负义!忘恩负义!” 她说着往地上咚的一坐,扯着嗓子嚎,“我命苦啊!辛苦给你带大容儿,现在攀上高枝了,就把我们老两口一脚踢开,你忘恩负义,忘恩负义啊!” 这一嗓子惊动了小半条街,路人纷纷围上来,酒酿立刻被小厮们护在身后,她拨开人群冲着女人喊,“明天我看不见容儿,定和你们没完!” 沈府侍卫匆匆赶来,架起女人胳膊就把她往远处拖,女人嚎了一路,酒酿直到穿过前院耳根子才清净下来。 随行小丫鬟见她脸色不好,便主动开口,“姑娘可要去水榭旁歇息歇息?我找人布置一下。” 酒酿点点头,刚才气到了,胸口闷闷的疼,休息一下也好… 小丫鬟又问,“姑娘想吃什么点心,是和往常一样吗,还是来点新的?我看那女人手上拿着花生酥,这东西最近在盛京可受欢迎了,多少人排队买…您要是喜欢,我遣人——” “花生酥?!”酒酿突然站定下来,莫名的不安顿时涌上心头,“你说…你说刚才那女人拿着的是花生酥?” “是…是啊…是奇芳斋的花生酥,我昨天还去买的呢…就是那个包装没错…”小丫鬟有点被吓到,她是奉沈老爷的命照顾好叶夫人的,理应想着法子哄她开心,也不知道那句话说错了,让夫人这么生气, 眼看叶夫人脸上越发煞白,她慌了,忙问,“叶姑娘…您…您还好吗?要不要给您叫大夫啊?” 酒酿只觉耳畔嗡嗡响,那股不安越发涌现出来,压的她喘不过气, 不该是花生酥的… 舅母说东西是买给容儿吃的,可容儿一吃花生就起疹子,严重的时候甚至喉头会肿起,呼吸都困难,正因为这一点,容儿自己也会格外注意, 不该是花生酥…舅母在说谎,容儿一定出事了… 她遣走丫鬟,怔怔地往回走,刚要出门就被守门小厮给拦住,说沈老爷交代了,不让她出去。 她出不去,秦意的人也进不来,一时间陷入僵局, 可让她想不到的是,破局之日就在当晚, 夕阳暗了下去,整个沈府都蒙在一层脏兮兮的黄色当中,她刚从浴池出来就听见远处传来喧闹声, 回屋的路上见众人神情肃穆,有几个甚至发着抖, “怎么了这是?”她叫住一队低头匆匆急走的小厮,问,“为何府里有御查司的侍卫?” 为首的小厮答道,“叶姑娘,都是老爷的意思,这还没完,晚些会有更多的侍卫进来...”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小厮说,“具体不知,但街上多了很多穿软甲的士兵,还有人说在城外看见了骑马的士兵队伍,虽然不多,但还是怪吓人的...” 酒酿心头一跳,问,“什么样的软甲?” “皮革的,黑底红边。” 黑底红边,是禁军... 禁军首领是谁来着... 熟悉的名字跳进脑海,酒酿出了一身冷汗, 是李玄, 李玄到底要干嘛,造反吗?! 第109章 跑路 入夜, 沈府朱门大开,手持火把的队伍进进出出,守门的小厮换人了,换成了御查司的人, 偶有些丫鬟小厮出去又回来,全都形色匆匆,满脸不安, 酒酿也得出去,不但要出这个沈府的大门,还要去外环城,带着银两找舅母去, 她去了玉珠她们的小院,借了身丫鬟裙,又翻箱倒柜地准备好一大包金银首饰, 临了,刚迈出去又转身回屋,打开首饰盒最下层的抽屉,拿出埋在里面东西,藏在了袖子里。 出门很顺利, 她趁着混乱大张旗鼓地出去,守卫不认识她,只当她是寻常丫鬟, 一路奔走到外环成,顾不上小腹的抽痛,只在疼到受不住的时候才停一会儿,刚好一点就继续, 路上行人比往常少, 有三五成队的士兵,但不多, 盛京确实要出乱子,但好在是党争之乱,再杀个你死我活也是皇家内部在斗,赢或死,都是天家人的事, 火烧不到平民百姓身上。 果然, 外环成一片安宁, 初秋已至,吹脸上的风带上了凉意,虫鸣叫得半死不活, 舅舅家的灯亮着,她拍响大门,邻居家的狗汪汪叫起来, “舅母,我来送银子了!”她大喊, 说对了话事半功倍,果不其然,门唰的一下开了, 女人笑得脸上横肉堆一起,眼睛挤成条缝,抓着酒酿的手把她领进院子, 大门在身后砰的关上,惊的酒酿一回头,见一个高瘦的男人站在旁边, 是她舅舅... 她余光扫过小院,见屋里灯灭着,石磨上放着几个包袱, 一副收拾细软准备跑路的样子。 “容儿呢?”她问,声音开始发抖,“我带了银子过来,算是报答这些年来照顾容儿的恩情,容儿给我,以后就不麻烦您和舅舅了。” “容儿出去了,今晚住友人家里,不回来了。”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声音沙哑到像有沙子堵气管里,沙哑到不正常, 酒酿怔住后退两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男人一番, 舅舅和记忆中的不一样了, 瘦了很多,眼眶凹陷,脸色灰白如土,竹节虫一样杵着,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 “那就把她找回来,我可以等。”酒酿提着口气,沉声道, “找什么找,她玩得开心着呢,六六啊,要不你先住下,明天她玩好了自然就回来。”女人说着开始扒拉酒酿的包袱,眼里尽是贪婪, 酒酿本能往后退去,男人不知何时绕到了她身后,一把扯下包袱! 酒酿吃痛叫出声,包袱散开了,金钗玉簪掉一地, “我操!”男人饿狼一样扑地上,发了疯般地捡拾珠宝首饰,女人也跟着跪地上,一把一把捞着往怀里揣, 妹妹没见到,东西就要被抢完了,酒酿一急,连忙扑上去阻拦,被女人一把推开,摔坐在地上, 事已至此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料, 记忆里,舅舅和舅母再怎么贪财,也只是市井小民的小打小闹,哪有胆子抢人钱财, 本能使然,她觉得必须得走…再待下去定会有危险… 先离开,不管是报官还是找侍卫,先走再说… 只看捡完了宝贝的男人疯狗一样冲门边,哐当一下落了锁,低着头转身,月光照的他枯瘦的脸颊惨白,状如厉鬼, “六六,舅母让你晚上住下,没听到吗。”男人说, 一根长绳突然勒上酒酿脖子!女人厉声咒骂,“好死不死找上门来!你自找的!都是你自找的!” 酒酿抓住绳子往下扯,一张脸憋得通红,女人身宽体肥,一身的力气,她死命挣扎却也无济于事, 肺里的空气越发稀薄,眼前炸开红色的血点,她放开绳子,靠着最后一口气摸到袖子里的袖珍弩, 这是沈渊给她的,利刃藏在长盒里,按动机关即可出箭, 是的,那人说她手无缚鸡之力,遇上危险都不懂自救,于是教她防身的本领。 她咬紧牙关,反手抵向身后人的腰腹, 扣开弓弦, 一声惨叫划破黑夜,一墙之隔狗叫声再起,勒住脖子的力道松了,她腾的转身,再射一箭! “啊啊啊啊啊啊———”女人叫声凄厉,捂着眼睛向后倒下,肉山一样砸向地面,扬起一片灰尘, 那短箭从她右眼射进,后脑穿出,红的鲜血,白的脑浆迸溅一地, “杀人了…杀人了…”男人大叫着往门口跑去,酒酿一箭射歪,短箭钉在门上,男人趁此机会打开铜锁,他手抖成了筛子,但架不住运气好,一次就开了, 门一开,嗖的窜没了影, 酒酿抬腿便追,未跑几步就撞上了应声而来的巡查官兵, 院里有具热乎的死尸,她手上拿着凶器, 谁杀的, 不言而喻, 她被压倒在地,反剪着双手扣上镣铐,压去了司证堂的大牢。 牢房和记忆里的一样潮湿冰冷,她甚至觉得这和上次的是同一间,那时的她浑身是血,烧得意识模糊,躺在角落等死, 现在呢… 现在好了不少,但情况依旧不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晚,没人提审她,把她往牢里一丢就不管了, 镣铐磨的她手腕生疼,也不知给磨开了多少道口子, 小腹疼了许久,冷汗出了一身,她深深呼吸,也缓了许久, 再久也不见好转,反而越疼越厉害, 过道灯火亮着,角落处传来狱卒喝酒玩牌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冲着牢门外大喊,“救命…” 声音并不大,但也是她能发出的最大声响了。 喝酒玩牌的声音停了, 一个狱卒走过来,不慎客气地用棍子敲了下牢门,“说。” 酒酿靠着墙,喘着气道,“官爷…我有孕在身,刚才好像动了胎气,劳烦…劳烦给找个大夫…” 这话也被角落里的狱卒听到了,众人哄笑,有人高声道,“哎呦我操!牛逼大发了,小美人居然还是个大肚婆。” 又有人说,“动了胎气我们不会治,要生了爷几个还能帮帮你。” 说完另外几个捧场大笑起来,污言秽语争相往酒酿耳朵里钻。 人分三六九等, 她这样的是最末等,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更不会把精力浪费在她身上, 可孩子的爹是上等人, 不得已,只好把那人搬出来自救, 她靠着墙,急促地喘着,汗如雨下,对狱卒道, “官爷,我是沈府丫鬟,昭明道上的沈府,沈督察的通房,劳烦...劳烦行行好,若孩子掉了,等...等老爷回来...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第110章 保住 再一次的, 说对了话,事半功倍。 先是判官大人匆匆赶来,发冠束歪了,衣领扣子扣错两粒,把她请进批公文用的后屋,叫来司证堂的大夫给她把脉, 那大夫眉头紧锁,把了许久,摇摇头, 半柱香之后又来了个大夫,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医,让人在罗汉床前拉起帘子,戴上白手套探进去检查一番,出来的时候白棉布上带着血, 出血了,情况不容乐观。 “七成。”女医道,摘掉手套丢进水盆里, 帘子上映着三五人影,判官颤抖的声音传来,“还好还好,七成,七成可能保得住…” “七成的可能会落胎。”女医冷静回话,“这胎刚怀的时候可能遭了罪,气血两空,胎象虚弱,我姑且一试,能不能保住…看她造化吧。” 女医说完写了方子递出去,铺开皮卷,露出一排细长的银针来, 床上的人已经烧了起来,碎发贴在脸颊,半瞌着眼,随时都会陷入昏厥,她取出银针在少女嫩藕样的手臂上扎下,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 就看帘子上又多出个身影,自称是沈府的江管事,说已经拿令牌去宫里请御医了,又说御查司的侍卫已经快马加鞭地赶往西地,把消息带给沈老爷, 话都是说给昏睡的人听的, 姑且是听不见了。 … 酒酿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做了个梦, 不是日复一日的,重回死牢的噩梦, 她梦到了小时候, 那是个春日的午后,一家人去紫霞湖踏春, 马车都租好了,停院外面等阿娘, 阿娘生得漂亮,自然就爱打扮,涂脂抹粉耽误不少时间, 大娘气了,骂她狐媚子,该去勾栏唱戏,还说教出来的女儿长大了也不是好东西,就是给人当妾的命, 阿娘被说得大哭,哭得梨花带雨不敢顶嘴,转头就把蹲地上玩小蚂蚁的容儿说了一通,说她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三岁的孩子可不就无所事事么,还能指望干什么, 容儿也被骂的抹眼泪,她那时可讨厌这个小鬼头了,只觉得哭声烦人,转头找弟弟玩去了, 都说三岁看老,弟弟生来就是菩萨心肠,掏出小荷包里的糖给容儿吃。 一家人板着个脸到了紫霞湖, 大到定酒楼,小到买风筝,都是大娘一个人在忙,阿娘哭哭啼啼个没完,大娘被她闹的心烦,路边上给她买了支桃花银簪才让她抽抽嗒嗒地停了下来, 幼年的记忆总是模糊的,但偶尔会出现一道闪光,把某日的事情刀凿一般刻在脑海里, 她记得阳光把她晒得懒洋洋的,躺草地上不想起来,那草地好舒服,草尖尖蹭的她手心好痒, 阿娘拿了颗话梅糖喂给她,问她在想什么,她说什么来着… 哦, 她裹着糖,黏黏糊糊地说要读书,考功名,当大官,把紫霞湖买下来,天天过来玩, 阿娘说不对,说那是弟弟要做的事,她要学诗词,学舞乐,攀高枝,嫁大官,也能把紫霞湖买下来,天天过来玩, 大娘讥讽说这是痴心妄想,阿娘低头垂泪,大娘跳起来,说阿娘是故意装可怜,就想再从她手上弄根簪子。 一家人板着脸去,板着脸回, 湖边风大,她放风筝的时候呛了风,一到家就烧了起来,烧得神智不清, 阿娘又急哭了,大娘叉着腰骂人,骂完就出去给她找大夫, 大夫用银针扎她,说扎完就能好好睡上一觉了,她睡着了,做了个美梦,梦里的她长大了,威风凛凛,当上了大官,买下了紫霞湖,带着一家人天天在湖边玩, 那天后她就盼着长大,长大就什么都有了,包括紫霞湖。 … 她在梦境和现实间徘徊,忽而还是个孩童,转眼就长成了大人, 长大了,没当上大官,也没嫁给大官,活成了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窝囊样, 早知这样,不长大就好了。 … 银针再次扎下, 和小时候的那次一模一样,第二次扎是为了让她醒来, 酒酿醒了,脑子和被水泡过一样,把所剩不多的神智都给泡化了,她半睁开眼,只觉口中泛着苦味,大抵是在睡梦中被人喂了药, 为什么要喝药… 为什么… 她努力回忆着,撑着被褥爬起来,痛苦地叹了一声,靠坐在床头, 记忆涌现,逼仄的小院,枯瘦的舅舅,止不住的犬吠,还有被她射穿脑壳,死在当场的舅母… 容儿! 容儿不见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滚回床上去。” 熟悉的声音传来,透着浓重的疲惫和不加掩饰的怒火, 那人从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一身深黑窄袖劲装,乌发半束,眼下青黑,眼中血丝密布,胡茬似也冒了出来, 她从没见到过沈渊疲惫成这样… “老爷…我…我妹妹出事了…”她怯生生地说话,一开口,眼泪就落了下来,“老爷,求您帮帮我…” 她得示弱,示弱了沈渊才会帮她。 沈渊站定在床边,双手交叉抱着,藏住了捏到发白的手指骨节, 他是从西地连夜赶回来的,跑死了三匹马, 三皇子和太子的党争愈演愈烈,而他也布下了一张网,收网迫在眉睫,他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 西巡是幌子,他要做的就是攥着兵权暗中伏击,把该收拾的给收拾干净,肃清这场闹剧, 闹剧没清,反而被拽回了盛京,拽回了自己卧房,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静默着垂眼睨她,把她看的低下头,瑟缩着向后退去, 是害怕了, 该怕, 不长记性的东西。 “有什么话要说。”他问, 少女飞快抬眼,目光刚交汇就胆怯地避了开来, “老爷…我舅舅他们回来了,但不见容儿,她一定是出事了…您帮我把容儿找回来好不好…” 她咬咬唇,鼓起勇气看向他,说,“求您了…” 沈渊嗤笑,问,“还有呢?” 似是被冷笑唬住,少女怔了怔,张开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最后一遍,还有什么要说的。”沈渊再次开口, 酒酿斟酌再三,心里只有容儿,哪看得见男人眼中的失望,只道, “找到舅舅应该就能问到容儿的下落了…他抢了我的首饰,跑路之前应该会去当铺变现…老爷…您能不能派人去当铺盯着,他肯定———” “叶柳,问了你三次,你哪怕有一次提及我们的孩子也好。” 沈渊打断她, 酒酿脑子嗡的一响, 是哦, 她好像…好像落胎了? 第111章 落了吗 落胎了? 又或许没有?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女医用银针扎她,几针下去她就陷入了昏睡, 女医说孩子保住的可能不到三成…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 不疼了,也不知那孽种还在不在。 “老爷…”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我们的孩子…还在吗…” 问的是腹中的孩子,想着的还是容儿, 男人踱步上前,在床边坐下,双眸晦暗看不清情绪,周身的寒气逼近,让她浑身起了战栗, 那只修长而有力的大手钳上她下颌,迫她抬头对视, “叶柳,在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有没有我们的孩子。”他问, 没有, 早没有了, 早在死牢的锁链扣上她脚腕的时候就消失殆尽, 至此过后只有恐惧和厌恶, 再无其他。 “老爷还在疑心我的忠贞吗…”她摇着头,泪眼婆娑,摸着男人脸颊哭道,“老爷是要我以死明志,才会信我是吗…” 那人攥住她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攥的她骨头都在疼,冷眼看着她,拉下她的虚情假意, “叶柳。”他声音冰冷,却温柔地把碎发刮在她耳后,说,“孩子若没了,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明白了吗。”他问, 那一瞬间,恐惧从心底起,顺着经脉爬遍全身, 她怔怔地回望,木然答道,“明白…” 那人终于勾起一抹笑,夸她听话,在她唇上留下一个吻, 吻完便离开,走得匆忙,将满屋的寒气一起带了去, 烛光把他离去的身影投在素白屏风上,那身影越晃越浅,直到开门声响起, 她攥紧手心,心跳如鼓, “老爷。”她还是开了口,叫住了他, 脚步声停下,低沉的声音传来,“还有什么事。” 酒酿看着屏风上的那道浅浅的影子,犹豫过,还是问了,“您说过帮我找容儿的...承诺还作数吗...” 一阵沉寂,再开口,除了浓浓的疲惫,那声音已然带上了愠怒,他说,“是觉得我太闲,要成日围着你转是吗。” 话落,关门声骤响,是摔门而去的, 酒酿咬住唇,不争气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明明是被无故抓回来,囚禁在宅子里的,怎就成了要他成日围着她转, 脾气上头,泄愤般的,她狠狠往小腹砸了一拳! 疼的她心生快意,畅快极了! “孽种!”她咬牙骂着, 举起拳头还欲再落下,那人的威胁炸响在耳边, 【孩子落了,定让你生不如死。】 砰的声, 高举的那一拳砸在了床褥上, 到底还是不敢忤逆沈渊,否则一根绳子勒上去,再怎么也能落了。 … 容儿还是没下落,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或者更糟。 她亲手杀了舅母,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夺了她的性命, 说来奇怪,她全然忘记了当时的感受,只记得那时冷静到不可思议,甚至射向舅舅的那一箭,也冲着要他性命去的, 她杀人了,而且是故意而为之的,她该恐惧,该忏悔,该连连噩梦,梦见给她一箭射的脑浆迸裂的舅母来找她索命, 可她没有, 她还是在做噩梦,梦里依旧是那个不见天日,孤坟一样死寂的死牢, 该死的死牢, 怕是要成为她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了。 沈渊走后有丫鬟进来,让她喝下安胎药,添了安神香,换上新蜡烛后落了半卷床幔才离开, 容儿下落不明,她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早起想去兰若轩等那带话女子,还没出紫竹苑的院门就被江管事给轻言叫住了, 老管家轻声细语的和她说了很多, 先客套,问她身子可还好,接着说老爷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但特地叮嘱全府上下仔细照看着她, 酒酿垂眸说谢老爷的恩情,心里却冷笑, 什么劳什子的照看她,该是监视她才对, 管家又开口,摸着尖尖的胡须摇头叹气, 说老爷连夜赶回,前脚刚回府,后脚就有军服打扮的人策马跟了回来,催了几次都给老爷喝斥了回去,一直等到她醒才离开, 兴许是看她脸色越发难看,老者斟酌再三,只留下句,“就连宋夫人都没得到过老爷这样的重视。” 不说还好,说了酒酿心里更绞着慌。 好在那女子来了,拎着装酸梅汤的篮子,还带着秦意的口信, 她们站在树影下,让葱郁的碎叶遮住身形, 女子悄声道,“秦老板被官府的人盯上了,一时半会儿回不了盛京。” 酒酿早猜到是这样,否则肯定会从舅舅那里问出容儿的下落, 女子又说,“逃走的男人已经找到了,用了私刑,还是没撬开他的嘴,应该是抽了太多的神仙膏,神智不清了。” “神仙膏?”酒酿蹙眉,问,“那是什么?” “跟着商队从西域传来的玩意,不少人在抽,越抽人越颓,抽久了就废了,一天少说也要砸三五十两在上面,寻常人家就算家财散尽也供不起。” 一天三五十两… 舅舅是做瓦匠的,怎么可能挣到这么多… 心脏撕开一个豁口,巨大的恐惧酝酿着,瞬间爬遍四肢百骸,叫她一张脸变得惨白如纸,怔怔向后退了一步,被女子拽住手臂才没软在地上, 回过神,她急切地反手抓住女子手腕,说,“去青楼找,让秦意去青楼找!容儿定是被卖去青楼了!” 世事难料, 她为了不让妹妹为奴为婢才把她托付给舅舅家,何曾想这样的决定会亲手将容儿推进深渊… 那女子摇摇头,“早就找了,秦老板砸了大价钱买情报,从盛京到凤栖,只要是有烟柳巷的地方都找了…没有容儿的消息…” “没…没有…?”酒酿喃喃,“怎么会…” 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没了呢… 远处传来脚步声,路过此地的丫鬟们越走越近,两人心照不宣地互看一眼,各自反方向离开, 走之前那女子让她继续等消息,但说秦老板被一些事缠的脱不开身,进度或许会慢一些,她连忙问是什么事,女子只说不是大事,再次交代了让她不要随便出府,说盛京很可能会乱, 她听完心凉了半截,终于意识到秦意为什么会知道党争之事… 各种刻意忽略的细节争相浮现,不安也随之而来, 暗门,黑产,李玄和沿海势力的勾结… 答案呼之欲出, 沈渊早告诉过她…是她不愿相信罢了… 第112章 激她一把 她想起来了, 又或者是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李玄和秦意同在李府书斋念书,更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虽性子天差地别,一个沉稳,一个张扬,但关系却非同一般, 她按着太阳穴,各自记忆不停翻涌浮现出来, 就比如在李府的那次,她被遣去洒扫花园,盛开的梨花树挡住了她的身影,故而从石子路上路过的两人也没有在意她的存在, 她听见秦意开口,轻描淡写地让李玄少招惹有夫君的良家妇,他说的是什么来着, 哦, 说那些良家妇招惹上了难脱手,搞大了肚子都不知道孩子是谁的,不如花钱买点清白的收屋里,省心省事。 李玄大笑起来,说简单,管他是谁的,直接弄掉不就行了, 她脚下一个不稳,踩到枯树枝发出细碎的咔擦声,就看李玄突然停下,侧头往树丛里望,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玩味, 见到是她,嗤笑了声,“黄毛丫头。” 她下意识地看向秦意, 似从他眼里看到了些许无措,又或者那分无措来自倒映在秦意眸中的自己, 她匆忙行了礼便离开,她肯定秦意是想和她说些什么的,但李玄在,她哪敢多留。 再后来... 再后来就出了命案,本来官宦子弟弄死个把庶民不是什么大事,多砸点钱就能把案子压下去, 可李玄弄死的是皇商家的女儿,生意做得大,专给边疆大军供应铁器, 李老爷气到又撅了过去,李母护子心切,连夜把人送去了北疆军营,从此盛京才少了个纨绔,太平不少。 ... 送酸梅汤的女子走了,她越发忐忑起来, 唯一想的就是祈求容儿还活着, 只要容儿还活着…不管是被卖去给达官贵人消遣的青楼,还是被卖去给给贩夫走卒玩乐的妓坊,她都要把她带回来, 只要人还活着就行, 活着就行… 再无其他奢望… 眼下不管是沈渊还是秦意,只要她开口,多少钱都愿意往她身上砸,容儿的赎金就算是天价也不是问题, 她当然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心机,多没骨气,多不知廉耻, 可事关容儿的生死, 就算是打碎脊梁骨的事她也得做啊。 … 盛京上空乌云遮蔽,气氛越发压抑, 正式入秋了, 兰若轩的外屋框架搭建了大半,她总会在那条小路上等着,等那个女子的到来, 大部分时候都是白等一场,她便会去隐秘处偷听工人们的谈话, 男人们的谈天内容从一开始的哪家婆娘红杏出墙,到后来的宵禁封城, 有说,“盛京肯定要出事,皇帝都跑了。” 还有说,“太子完了,无权无兵,皇宫要变天了。” 这时有人插进来,说,“太子在扮猪吃老虎,这事不简单。” 男人聚一起,一开口就是朝政大事,军政秘闻,争论起来更是一个不服一个,都觉得自己听到的才是真相,各种道听途说一个劲地往外倒, 这也就便宜了酒酿,让她从真真假假的流言中找取了答案, 她再也无法骗自己了, 沈渊说的是真的, 秦意手上攥着黑产,更糟的是,或许他也卷入了党争的浑水中,并且和李玄一样,是三皇子一派的, 至于沈渊… 若没猜错,沈渊应该在坐山观虎斗,让两股势力消耗彼此, 她清楚地记得桌上的那枚御印,本该出现在圣旨上的东西出现在了紫竹苑的书房,她那时不知为何物,甚至压了红泥往白纸上盖着玩, 沈渊也没阻止,反而笑着问她是不是要拟圣旨, 如今一想,再结合皇上那一身道士打扮… 怕不是沉迷炼丹,不问朝政了吧… 哎, 现在所有人都忙着天下大事,谁还有工夫帮她找容儿啊… … 入秋当晚李悠办了个家宴,很是朴素,只在花宴厅摆了一桌, 一顿饭用得安安静静,她和翠翠同站在桌边伺候,只有李悠和宋絮坐着,席间不曾说话,仅剩碗筷偶尔碰到一起的清脆响声, 李悠知道她有了身孕,席间用余光扫过她,嘴边挂着笑,眼里尽是恨意, 恨得好, 她必须加深这份恨意,借李悠的手除掉腹中孽种。 芙蓉汤来了, 她挽起袖子露出白玉朝珠手串,十八粒早朝珠子挂在她手腕晃悠,就连宋絮都怔住了一瞬,看着她,笑道,“沈郎从没这样宠过一个女子,柳儿,你当真不一样。” 酒酿心虚到不敢对视,低头盛上高汤,递到李悠面前的时候故意一晃,汤水荡出小碗,弄湿了李悠的百褶长裙, “蠢货。”李悠蹙眉睨了她一眼,但也没发难, 不等江管事开口,她笑道,“夫人见谅,老爷心疼我,从不让我伺候这些活计,是生疏了…” “啪!” 李悠把象牙筷狠狠砸在了桌上,唬的翠翠肩头一跳, 酒酿垂着眼睫,故做害怕,抚上小腹,慢条斯理地说话,“夫人,即便这孩子已经三个月了,但大夫说胎象不稳,您这样…怕是要吓着孩子了…” 李悠哪受过这种气,一个贱人,在一众下人面前和她蹬鼻子上脸,她气极,扬起巴掌就要落下! 众人倒抽凉气, “姐姐。”宋絮淡淡开口,“老爷来了口信,说下个月回,还特地问了柳儿腹中孩子可好。” 搬出沈老爷比什么都好用, 果然, 一句话就让李悠憋红了脸,鲜红的长指甲像爪子一样收起来,咬着牙,啪的一巴掌落桌上,瞪了酒酿一眼,抬脚离开, 翠翠面露慌张,连忙看向宋絮,见宋夫人只是关切地望着酒酿,问要不要找大夫,她无奈,只好跟着李悠回去,李悠受气全院受罚,她晚上该是要不好过了… 酒酿眼睁睁地看着李悠离开, 没掀桌子,说明还不够气,不够气就意味着不会对她腹中孽种下手, 正想着怎么再激一下,就听宋絮拉着她的手道,“妹妹,可有空去我房里陪我坐坐?我想着孩子出生少不了要衣服包被,买了不少好料子,一起如何?” 是时候了, 她看出酒酿想走,想走,便帮她,言语上的挑衅无用,她得用更有力的法子激李悠一把, 沈渊不满她私自放走酒酿, 所以有些事,还是借他人之手来做才好。 第113章 是谁的 宋絮的椒房还是和记忆中的一样, 简单,素净。 入夜, 铜炉熏香袅袅升起白烟,秋花香味扑鼻,闻的酒酿胃里直翻腾,缝一会儿玩偶,压一口茶,这才把恶心劲压下去大半, 十天前的一个清晨她吐了个天昏地暗,孕吐就此开始, 这孩子就是来报仇的,一点不让她好过,闻到稍强一点的味道就能出一身冷汗,夜里连安神香都不敢点了,就怕闻着吐出来。 “妹妹。”宋絮开口,打破宁静,“你想要吗?” 酒酿蹙眉,想要什么… 宋絮笑着看她,目光落在她小腹上, 哦, 是问她想不想要这个孩子啊… “老爷给的,自然想要…”她回, “是吗。”宋絮努努嘴,不再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鹅黄色小肚兜封了边,宋絮才压低了声音问, “是他的吗。” 酒酿只觉脖子后面突然一凉,讪笑着问,“姐姐何意,妹妹听不懂…” 宋絮看向她的眸光闪烁,烛光昏暗,叫她瞧不真切, “没想到你我之间都打起了哑谜…”宋絮摇摇头,“好妹妹,你信姐姐吗…” “自然信…”酒酿回, “信我便好…”宋絮笑着看回去,道,“我知道你早不爱他了,你骗不了他,也骗不了我。” 酒酿怔住,捏紧了银针,头皮发麻,一个劲地想吐, 宋絮倒上清茶推到她面前,说,“他不信你,只是不想再追究了,但若再发现你对他不忠…” 言罢, 一室寂静, 酒酿心跳如鼓。 房门被扣响,门外丫鬟提醒该就寝了,酒酿像回了魂一样仓皇起身,匆匆行礼转身离去。 一夜无眠, 早起又趴在床边吐酸水,吐到后面嗓子火辣辣的疼,咳出殷红的血丝来, 整日的孕吐让她轻减了不少,厨房变着法的想让她多吃两口,但根本无用,不管吃下去多少都原封不动地呕出来,只能靠参汤度日, 比起府里的琐事,门外更是变了天, 下人们神色凝重,兰若轩的工人们已经开始聊何时开打了, 有说太子眼线遍布朝野不会输,有说三皇子有禁军在手才有底气,更有人大胆猜测,说这一切定是有人在幕后操纵,为的就是消耗两股势力, 终于有人猜对了。 酒酿在树阴下等了二十多日,终于等来了送酸梅汤的女子,至此,腹中孩子已经四个月了,再等下去…怕是真的打不掉了… 那女子一见面就对她摇头,是容儿还没找到的意思, 说不失望是假的, 她明白秦意卷进了天家人的纷争里,关系到生死存亡,哪有工夫分神在这种小事上,于是说,“劳烦告诉秦老板,以大局为重,皇上西巡是幌子,注意西地动向,若需情报…” 她说着压低了嗓子,俯身在女子耳边说,“若需情报,尽早告知,沈渊七日之内会回府,我尽量套话问出来。” 女子面露惊讶,张了张嘴,这才道,“没想到姑娘这等聪慧,困在深宅都能猜中,难怪秦老板这么在意你。” 说完叹又口气,“秦老板哪舍得让你套情报啊,光是知道你又…”她飞快地看了眼酒酿肚子,“光知道你又有了身孕,他都心疼到不行,觉得没护你周全,让你受苦了…” 酒酿捏住手心,扯起一个不堪的笑容,只说,“无妨,早晚要落掉。” 她说完转身便走,怕是再晚一步…攒着的眼泪水就夹不住了… 秦意对她越好,她就越发觉得愧疚,哪怕骂她两句也好,骂她不自爱,连着两次被人弄大肚子,骂她人尽可夫,为了银子主动张腿也行啊。 … 后面的几天过得飞快,她还是成日去兰若轩偷听工人们闲聊,然后每日黄昏去椒房陪宋絮做女红, 局势在今日有了变化, 头一次,所有人达成了一致,说太子完了, 是三皇子用禁军逼宫,逼出了太子的豢养的私兵,坐实谋逆的罪名, 禁军与皇帝亲兵里应外合,把太子势力屠了个干净。 当朝太子稳坐东宫三十年,势力盘根错节,一朝入狱,府邸被抄,家眷或是充妓或是赐死,两个十多岁的男孩都没能幸免,大约是要随父亲一起被鸩杀了吧… 倒台的是太子,所以秦意无事,这让酒酿稍稍松了口气, 但悬在头顶的那把刀并没有落下,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沈渊要对付的还有三皇子一派,为了扳倒太子双方可以短暂的合作,假以时日…三皇子势力扩张,那沈渊必定容不下皇权受侵犯, 到时候秦意定会受牵连… 她必须走,使出浑身解数软磨硬泡也要把说服秦意抽身,他们可以去天涯海角过寻常百姓的日子,远离盛京这潭浑水。 … 大夫改了安神香的方子,闻起来好歹没了味道, 紫竹苑成了她一个人的起居处,睡习惯了,就明白这里的好了, 背山环水,冬暖夏凉,屋顶建得高,采光通风亦是极佳,更是连蚊虫都少有。 喝下安胎药,安神香的白烟裹上来,不一会就昏昏欲睡起来, 大约到了后半夜吧, 隐约间听见有脚步声,接着被褥被揭开,凛冽的冷松香侵袭而来,那人从身后抱住了她,发尾的水珠蹭着她脖颈,让她下意识地往前躲了躲, 这一躲惹恼了身后人,更加紧抱着她,炽烈的气息灼在她颈侧肌肤, 痒… 但倒也暖和。 冷松香笼罩,她以为自己会吐,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味道反而让她觉得安心, 大抵不是她觉得安心,而是肚里的小孽障知道爹爹回来了,让她好受点罢了。 那人对她上下其手,把她衣襟扯得大开,寝衣单薄,两人几乎是肌肤相贴, 久别重逢,几乎要按耐不住了, 于是她嗓音黏糊道,“老爷,大夫说了胎象不稳,临盆前一次都不行…” 就听身后一声长叹,声音居然带上了委屈,“还得素六个月啊…” 沉静了有一会儿,她被掰着肩头转过身去,滚烫的吻随即落在唇上,修长的大手攥住她手腕, 往前带去, 碰到后本能地想抽回,宋絮的话突然出现在脑海, 宋絮说,但若再发现你对他不忠,这辈子怕是再也别想踏出房门半步了。 她不想惹恼沈渊,亦不想用手,于是转着腕子扭开钳制,反手抓住男人手腕往小腹带,笑道, “老爷,孩子会动了。” 第114章 会动了 孩子会动了, 是她昨天才发现的, 晚膳只喝了一碗红参汤,半夜饿到前胸贴后背,问厨房要了碗素面,说了什么都不放,只放几片菜叶子就好, 素面端来了,和她交代的一模一样,一点荤腥都没有,她吃了一口,呕出三口酸水,只好让人撤走碗筷,撒气一样地打了下肚子, 然后里面的小东西就动了, 很轻,踢在右边耻骨旁,她蹙起眉头按了按,小崽子很快回应,又踢了她一次, 这是很新奇的体验,纵使再讨厌这小东西她也忍不住玩了起来,掀开衣服,手掌贴在小腹上,稍稍压下, 手心被一个小小的鼓包顶了下,顶的她笑了起来, 笑了,吓的她连忙放下寝衣,心脏突突跳,暗骂一句,“小孽种。” … 沈渊觉得心都化了, 是真的化了, 股暖流从手心起,顺着手臂蔓延到心脏,把那层冰封的外壳融了开去, 小小的生命正在他心爱之人的腹中,似是很顽皮,稍用一点力就会回踢过来, 他不满足于隔着锦帛的感知,便掀开少女寝衣,手心全部贴住,大夫说女子有孕体温会高些,这是真的,曾经冰凉的肌肤此时带上了暖意, 些许的暖意,偶尔传来的胎动,足以抚平他三日不曾合眼的疲惫, 他本不该回来的,但他太想柳儿和孩子了。 太子党羽众多,即便倒台,残余势力亦有死灰复燃之嫌,眼下回京属实危险, 皇帝老了,疏于政务,越发沉湎于炼药修仙,他是皇帝一手提拔出来的,直属皇权,东宫作乱他不得不管,巧在三皇子同具野心,两虎相争必死其一, 他借由西巡一事离京,调遣皇帝亲兵和禁军联手,把控制了半个朝堂的太子党一网打尽,至此,该杀的已经杀完, 等再除掉三皇子和李玄的势力… 便可保证皇权在上,无人可以染指。 … 朔日,是酒酿先醒的, 醒来后又是昏天黑地的一顿呕,把那人也吵醒了,于是下床给她倒热茶,摸着后背给她顺气,神色凝重地喂她喝下,嗔怪说孩子不懂事,让娘受罪了, 一杯热茶下肚稍微好了些,但没过多久恶心劲就又犯了起来,酸水没来得及吐盆里,直接吐了沈渊一身, 嗯, 是故意的。 原以为沈渊会立马走人,没想到这人和瞎了一样,对衣摆上的污渍视而不见,只是让人打来温水,先给她梳洗干净,最后才换了件寝衣, 甚至都没去浴房! 她明明记得沈渊最忌脏污,刚才那口酸水实打实的吐了他一身,肯定浸透衣料沾到了身上, 就这样,他居然没去浴房! 见鬼, 真是见了鬼了! “老爷不是说秋末才回来吗,怎么提前了?”她问, 沈渊随手束起乌发,几缕青丝散落下来,衬的他一张冷峻的脸庞多出几分温柔, 天光渐亮,他吹灭蜡烛回到床上,靠坐着,闭上眼,按了按太阳穴,声音依旧疲惫,“想你和孩子了,提前回来看看。” 提前回来…看看? 最后两个字听的酒酿眼睛一亮,忙问,“那是不是马上就要走了啊?” 末了觉得不妥,又加了句,“刚回来就走,你心里还有我和孩子吗…” “大约住上三日吧。”沈渊说, 太子余党在聚集在西地,三日后他必须得回去,借着西巡的由头斩草除根, 酒酿叹道,“三日啊…” 晨曦微露,照的卧房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灰色, 他们靠在床头,盖着同一床丝锦被褥,一眼看去和恩爱的夫妻无异, 沈渊怕她着凉,拿了件短衫披在她肩头, 少女散着长发,不施粉黛,巴掌大的小脸何其精致,杏眼迷离,双唇缺了些血色,但耐不住饱满漂亮,瞧的人心里越发喜欢, 若不是有事要说,他怕是要掰着她下巴一口亲下去了。 他看着她,严肃起来, 酒酿心头一跳,窃生生地问,“老爷?是有事要说吗…” 沈渊转过脸,靠着床头,双臂交叉抱着,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找到容儿了。”他说, 猛然间,周身紧绷到了极致,酒酿只觉心脏有种要停滞的错觉, “那她…人呢…” 沈渊沉默许久,沉默的每一刻都像把刀,一刀刀割在她肉上,割的她痛不欲生,凌迟到只剩一具骨架, 再也受不住了,她开口问,声音是哑的,“老爷…容儿人呢…你找到她了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啊…” “她死了。”沈渊说, 酒酿像没听懂,问,“什么叫她…死了…?” “突发恶疾,没来得及救治。” 他说得很快,像怕自己后悔,说完担忧地回望,看见少女惨白的一张脸和失了魂的眼神, 想安慰,却不知从何处下手。 叶容死了, 并不是因为突发疾病, 真相太过残酷,他不忍告诉她,只当那个小姑娘清清白白地来,清清白白地走了吧, 记忆翻滚上涌,他似是听见了那个雷雨夜的哀求,所爱之人跪在泥污中,怯懦地拉着他的袖摆,哭着求他放过他们, 容儿躲在她身后,亦是嚎啕大哭, 他那时只觉她们烦,她们聒噪,没想到再见面…彼时的孩童已然成了一具腐烂的尸身, 他后悔了吗, 或许吧, 但更多的是心疼。 “柳儿…”他低低唤她, 少女垂着头,长发遮面,不出声,更是一动不动,像一具空壳, 他有些担心起来,或许不该把叶容的死讯说出来,毕竟她有孕在身,就怕急火攻心,伤了腹中的孩子, “柳儿,不难过了…”他叹息着,搂住她,“我已经派人好好安葬了叶容,等出了月子…我亲自带你去看她…好不好?” 依然无声回应,甚至甩开他的手臂,让他别碰她。 他有些恼了, 盛京差点变天,各方势力蓄势待发,皇帝越发沉迷炼丹,不理朝政,太子党更是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刚铲除太子势力,民间又起毒烟风波,一种叫五石散的烟草蔓从西域蔓延至盛京,再一次的,他不得不临危受命,连斩十一人,这才斩断了毒烟的流通渠道, 是,他是说过气话,说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说不再帮她找叶容, 但他哪舍得, 即便累到恍惚,他依然分出精力帮她找人,找到后更是策马赶回,连着三日没合眼,没想到一个谢字都得不到,反而得了埋冤, 咽下一肚子的火,他依旧好生哄道,“柳儿不哭了,这样伤心对孩子不好。” 话落,他骤然被推开。 只听啪的脆响,突然一耳光抽到他偏过脸去, 脸颊发热,刺痛随即而来, 少女看着他,眸中恨意刻骨,接着嚎啕大哭, 她哭道, “滚...都是你,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害死了容儿!” 第115章 五石散 擦掉嘴角血迹,沈渊低头看了眼指腹, 一抹殷红明晃晃地刺着他的眼, 除了宋絮,这是他第一次被别人甩耳光, 说来奇怪, 兴许是力气太小,只打的他唇角出了点血,故而没有愤怒,反倒很是平静。 他攥住她下巴,迫她抬头回望,问,“刚刚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是你害死了容儿…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 少女咬着牙,眼泪大颗大颗滚落,顺着脸颊流淌到他指尖,冰凉,湿滑, 她泣不成声,梨花带雨的样子让人心疼, “如果不是我,会如何?”他问, “如果不是你把我抓回来…”她哭道,“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找到她了…” “你抓我回来,不许我出门…不许我找容儿…” “你赔我容儿…是你的错…就是你的错…你陪我妹妹…” 她哭着,肩头颤抖着,一个劲地掉泪珠子,一个劲地用拳头砸他,话也说不明白,似要把过错都推到他身上,才能让自己好受些。 可是叶容早死在钿水了, 纵使他没把她从桃花山庄抓回来…她也等不到和叶容相聚的那天, 她们的舅舅抽上了五石散,败完家产后打起了叶容的主意, 十岁出头的姑娘,就算长得再好看,卖去青楼也拿不到几个银子,但送给达官贵人做暗娼雏妓就不一样了, 年龄越小,模样越好的越能卖上价格, 卖一晚,能供那毒虫抽上好几日,后来钿水的一户富商开价五百两,说要包下叶容三日, 叶容死在了进府的第二日, 富商玩过了火,让她死在了床塌之上。 … “柳儿…”他叹道,攥住她砸下的拳头,拭去她满脸的泪痕,“你难过我懂,但你可知我为了帮你找容儿,花去了多少精力,难道就...就得不到你一句好?” 少女不回,哭得眼眶越发通红,眼泪打在衣襟上,不消片刻就湿了大片, 不回,他只好再开口, “你早该求助于我...我一句话便可把叶容接到你身边,可你心思太多,从未信任过我,也不知我对你的真心…” “真心…”酒酿怔住,摇头道,“什么真心…都是假的…哪有什么真心…” “为何这么说。”沈渊沉声呵斥,“我们说好的,要用真心换真心——” “你就该去死。”酒酿咬牙咒道,“你好意思和我说这些…我被你害成这样,你还厚颜无耻地说要我的真心…” 容儿没了,软肋就没了,没什么好怕的了,她带着自毁般的决绝,对眼前之人坦白, 她说, “我见到你就恶心,一想到怀着你的孽种更是恶心到要吐,沈渊,你真可悲,你亲手毁了我对你的爱慕,又沉浸在我对你的虚情假意中,你到底要自欺欺人到何时,又要让我陪你演到何时…” “我不想演了…我累了…你杀了我也好,放了我也罢,我都认…” “这孽种你要,我便给你生下,你自己养着,你不要,就给我一碗落胎药,我们从此断个干净。” “什么真心换真心,我陪你演,你还真信了吗…” 她该咬着牙说出这一切,该破口大骂,骂的他狗血淋头,怒不可遏,但她真的累了,说出来的话有气无力,哪像咒骂,更像孩童的无理取闹, 她说完便无力地望着他,想从如若寒霜的眸子中找到波澜,至少有一丝一毫的怒意才对, 然而没有, 他面若冰霜,眸色沉如深渊,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柳儿。”他开口,冷眼睨着,声音平静到诡异, 本能驱使,酒酿浑身起了战栗, “你是悲伤过度,失了智,因为言不由衷,所以我不怪你。”他说, “我没有——” “嘘——” 那人手指压住她唇,摇了摇头, “会吓到孩子的。”他温柔地开口,抚上她后颈,额头相碰,“柳儿,还记得我是怎么和你说的吗?” 他话音带上了难以言喻的蛊惑,酒酿怔怔道,“什么…” 哦, 她说完便想起来了,他说,若孩子没了,他会让她生不如死… “你说…要护住孩子…” “那你做到了吗。” “我…”酒酿喉头下意识地滚动了一圈,嗓子发紧,手心满是冷汗, 那人微不可闻地轻叹,说,“若做不到,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对吗。” 会发生什么… 会把她再次关进死牢吗… 见她眸光闪躲,沈渊干脆把她抱进了怀里,低喃,“柳儿…要当娘了,该懂事了…” 愤怒转眼消散,她只觉毛骨悚然,躺在那人怀里动也不敢动一下, 她该恨的, 容儿没了,她该恨死了沈渊才对… 可她现在只剩恐惧,对于未知的恐惧… 她太懂沈渊了, 这人越是平静,越会做出难以预料的疯事, 可她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以威胁到她… 安神香袅袅飘荡开来,那人一直抱着她,抱着,安抚着,直到硬生生把她熬到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窗外传来夜枭的叫声, 该是深夜了。 身后人起身,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朦胧间看见他穿回了来时的玄色长袍,腰间挂着一柄长剑,似是准备离去, 她亦想起身,可刚撑起身子就落了回去,声音引的那人回头,几步上前,给她重新盖好了被子, 盖好了,侧脸贴在她小腹上,许久,笑道,“阿娘不乖,爹爹帮你教好她,让她再不敢说胡话,可好。” 他说完便走了,酒酿哭伤了神,头疼得厉害,并未多想这句话的意思, 半梦半醒间饿得厉害,问厨房要了碗面疙瘩汤,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容儿,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半碗面汤下肚,一如既往的,不消片刻又稀里哗啦全吐了出来,伺候的丫鬟匆忙跑出去,不一会儿江管事端着红参汤走了进来, 老管家语重心长,说老爷走时脸色不好,又说本来说好了回来三天,结果只待了一天就离开了,还说什么来了两个劲装打扮的女子,看样子像从军营出来的,明早会来屋里教她规矩, 酒酿小口小口喝下参汤,话只听了个三五成, 什么劲装女子…什么教她规矩… 想不明白,就不再去想了。 第116章 教规矩 一睁眼, 胃里的闹腾如期而至, 刚趴床边呕完了一肚子酸水,卧房大门就被推开了,两个朦胧的人影出现在屏风后, 就听陌生的声音响起,“夫人可还好。” 酒酿蹙眉,问,“你们是何人。” 屏风后面答,“是来教夫人规矩的。” 她们是从军营里调来的,平日里负责管教新来的营妓,骨头再硬的女子在她们手上也撑不过三天, 从一开始的破口大骂拼死不从,到后来的言听计从低眉顺眼,只需一味药,一根锁链罢了。 酒酿只当她们是沈渊找来的教养嬷嬷,顿时没了好脾气,随即出言驱赶,“出去,我好得很,不需要学规矩。” 那女子声音不带温度,回道,“夫人可曾对腹中孩儿出言不逊,若有,便是需要调教规矩。” “关你们什么事,滚!”酒酿拿起床头烛台,抬手砸向屏风! 三立烛台是实打实的黄铜所铸,登时就把白纱屏风划出长长的一条豁口, 两个身着灰色劲装,大约不惑之年的女子便出现在她眼前,其中一人端着汤药碗,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未有所反应,而是冷眼淡淡道,“请夫人先服下安胎药。” 她平日里待人接物都极为客气,可不知为何对这两人凭空产生了极强的敌意,便咬紧牙关,呵斥道,“我说了,滚出去!” 话是威胁的话,但毫无用处, 两人绕过屏风走上前,将甜瓷汤碗递到她面前,“请夫人服下安胎药。” 酒酿烦极,一巴掌正欲打翻汤碗,刚扬起手就被其中一女子攥住了手腕,她不可思议地看过去,就见端碗的女子从袖中取出一个水囊袋,和寻常的水囊不同,这个带着食指粗,半截小臂长的金属嘴, 女子拧开壶嘴,将药灌了进去, 不等她想明白,另一人一手捏住她双腕,一手掐下颌逼她张嘴,那女子力气极大,叫她拼命挣扎也撼动不了分毫, “唔…” 金属壶嘴探进唇间,稍一抬起就撬开了她的牙关,那坚硬冰凉的玩意径直往里伸,贴着舌跟往下滑,直到钻进喉管,堵了个严严实实,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叫她转眼难受出一层薄汗,绝望地摇着头, “夫人莫要动,以免伤了自己。”灰衣女子道, 言罢, 略带温热的汤药流进胃里,那女子面无表情地挤着囊袋,直到最后一滴落下,这才把金属嘴从她喉间抽出, “咳咳…咳咳咳…”酒酿低头猛咳起来,苦涩的汤药填进胃里,好一顿翻江倒海的难受,“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她喘着气骂道, “给夫人上规矩。”两人异口同声, 一人取出一条皮质项圈,不由分说地戴在了她的脖颈之上,项圈拉紧,轻微的窒息感随之而来,女子把她按倒在床,项圈另一端用短链扣在床头,她刚想爬起,就被拽了回去, “夫人,张口。”另一人说, 一枚桃红的药丸抵在她唇上,她别过脸,被女子攥着下巴掰回, “夫人若不愿咽下,我等可用温水融开,再用水囊送进去。”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酒酿抓住锁链,泄愤似的恨拽了几下,金属链扯的哗啦响,就听一人冷声道,“夫人,放手,否则我等便将您手腕也束起。” “有病!”酒酿回骂,但她明白这两人不是说笑的,只好松开手,问,“这药丸是什么。” “春泥散。”那人答,“用于调教营中女子之物。” “营中女子…?”酒酿蹙眉喃喃,瞬间心尖一震,头皮发麻, 这两人皆是劲装打扮,说的营中…除了军营还能是什么… 沈渊是要用训军妓的法子教训她吗… 话说完,女子一把将药丸推进她口,掰高下巴逼她吞下,她咽喉不自觉地滚动了一圈,带着强烈催动效力的药丸就被吞进了腹中, 女吞下这等秽药,该失声大哭才对,可她却笑起来,放声大笑,笑的两名女子蹙起眉头,露出疑惑之色来, “好…好…好极了,沈渊你行,你他妈真行!”她笑出了眼泪,手指死命抠着项圈,厉声喊道,“帮我告诉沈渊,告诉那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让他去死…让他去死啊!!” “帮我告诉他,告诉他最好弄死我,否则等这孽子出生,我定亲手掐死他!亲手掐死他!!” 两名女子虽说是军营里来的,听惯了污言秽语,见惯了宁死不从的模样,但这种咒骂亲生骨肉的…还是头一次见, 倒也无妨, 一粒春泥散下肚,再刚烈的女子都能软成一滩水,爬着找人求欢,性子越烈,苦的越是自己。 … 那团燥热从胃里起,逐渐蔓延到小腹,接着渗透进骨髓,顺着血脉流动,叫她四肢百骸都软了下来, 她紧闭双眼,咬住了唇,咬出一嘴的血腥味, 有声音响起,说什么,“夫人,不可伤了自己。”说完便用锦帛塞进她口中, 她睁眼,只见一片混沌,白茫茫的看不见边,像在云雾里,可裹挟着她的浓雾好似参了烈药,叫她周身烧了起来,烧得越发烫人,扭着身子,忍不住逸出呻吟, 有人在叫她, 稚嫩的,带着点小心翼翼, “娘…” 是个小姑娘的声音, 是谁… 为何叫她娘… “娘…对不起…” 稚嫩的声音哭了起来,让她想到了年幼的容儿,也是这般无助, 娘不疼,便没人疼她,小小的身影总是孤零零地蹲在台阶上,拿节小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有人同她说话她就马上会笑,笑的眸子星亮,被阿娘骂了也不闹,只是埋着头低低哭着, 说,“娘…对不起…” 她陷在混沌中,身上烫得难受极了,额头忽而被触碰,睁开眼,朦胧间看见一个小人坐在她身边,长得好像容儿啊,一样的杏眼,一样小巧的鼻尖,一样水盈的双唇, 像容儿,也像她, 倒也不奇怪,她们是亲姐妹,从阿娘那里得到了几乎一样的五官。 小小的孩子用小手探着她额头, 这双手似有神力,碰到的地方转眼就不烫了, 她夹着泪,怯生生道,“阿娘,阿娘不要我,不怪阿娘,是我的错,是爹爹的错。” 第117章 叶涵 她沙哑地开口,问,“你是谁。” 小孩笑起来,笑得眼眸星亮,和容儿一样, “我等阿娘给我名字。” “我不是你阿娘…我不想要你…你找别人去。”她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小姑娘似乎难过起来,低低哭着, 该死, 真该死, 为何哭起来的声音都和容儿那么像, 哎, 罢了。 “别哭了。”她别过脸,重新睁开眼看她, 小姑娘也回望着,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缩成一小团, 酒酿叹口气,说,“你就叫涵儿吧。” 容,盛也,寓为海纳百川,大美而不言, 涵,水泽多也,涵涵其光,涵容万物。 嗯, 就叫叶涵吧。 “涵儿有名字了,涵儿有名字了!”小姑娘咯咯咯地笑起来,扑进她怀里,撒娇一样用脸揉着她心口, 也是奇怪,心口被压着,却觉得软乎极了,炽热像被浇灭的炭火,呲呲冒着烟,不一会儿就全然熄灭了, 潮热退去,有人掰开她的嘴给她喂了清水, 又一粒药丸滑进胃里, 炽热再起, 身下潮了一片,撕心裂肺般地渴求有人来触碰她, 就算是沈渊也好… 就算是沈渊也行啊… 就算是他,她也会跪着向他爬过去,娼妓一般卑颜媚色,求他抱她,吻她,疼她,爱她,把她嵌进怀里,抵在案上… 有人说话,声音不带温度, 那人问,“夫人可知错,可还会再出言不逊。” 她睁眼,眼前依旧被白雾遮着,这药似乎能封住她的视线,于是泄愤一样拽动锁链,叫骂道, “没娘养的东西,克死亲娘的晦气玩意,使这些下作手段算什么本事,你让他干脆弄死我,弄死我啊!!” 涵儿跟着骂,声音奶声奶气,“爹爹坏!爹爹欺负阿娘!不和爹爹好!” 有女儿撑腰,她笑了起来,笑着,哭着,怒骂着,最终熬到药效过去,体力不支,沉沉昏睡过去。 两名灰衣女子相顾而望,不知所措, 春泥散只有三粒,三粒皆已用完, 用完了,依旧没磨掉这女子的性子、反而让她越发… 越发疯癫起来… 确实啊,死都不怕,还有什么是撑不过去的, 她们解了她脖颈上的束缚,灌下一碗安胎药,一碗安神汤,嘱咐丫鬟马上打水给她擦身子,换寝衣,兴许还要换掉床褥。 … 酒酿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了, 扣在脖颈间的项圈被取下,可压上去的印记还在,两指宽的浅粉色绕在脖子上, 满身虚汗被人擦拭干净了, 寝衣换了新的,屏风也换了新的, 雀鸟啼鸣,纸窗被推开一条缝隙,秋风吹进来,吹乱了发丝,吹的她闭上了眼, 就好像是下意识的动作, 她抚上小腹,第一次轻轻地,温柔地摸了摸, “涵儿…”她喃喃道, 手心有了回应,像被点了下, 她笑了,冰凉的水珠从眼尾滑落,轻声唤道, “容儿…” … … 刚醒就有丫鬟来给她梳洗, 她无心梳妆,素面朝天,浓墨般的长发散在肩头,遣人买了纸元宝,白纸条上写上容儿的名字和生辰,在假山旁点了火,把念想一起烧了去, 她蹲地上,目光空洞,看火舌被秋风吹的左右忽闪,看累了,视线就落在了地上, 一只小小的蚂蚁自草丛里钻出来,挥着触角向她招手, 她把指尖放在小黑点前,小蚂蚁爬了上来,站在她中指顶端,立起半个身子张望, 阿娘告诉过她,人走后的第七天,会把魂魄附在虫鸟身上回来看望亲人, 她对着小蚂蚁轻声道,“容儿,我知道你不是病故的,我会给你报仇,但凡动过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不得好死。” 小蚂蚁应了,对她点头, 酒酿睁大双眼不敢信,刚要再开口,就听身后有人唤她名字, 一回头是宋絮, 她没破天荒的没搭理,回过头想继续和小蚂蚁说话, 可是哪有什么蚂蚁, 指尖空荡荡的。 “妹妹...刚刚在和谁说话呢?”宋絮问, 她在假山后门等了许久,本想等纸元宝烧完再来打扰,没想到她竟凭空说起话来,本以为是拿着个小虫子,可靠近一看,什么都没有。 小蚂蚁不见了,酒酿心里绞着难受,只好起身对宋夫人行礼, “姐姐,找我何事。” 宋絮默了片刻,眼眶红了又收,最终长长叹了口气,“他那样对你...真不是个东西...” 哎,看来奇耻大辱被知道了啊... 酒酿勉强地笑笑,说都过去了,就听宋絮接着道,“我本想着去救你,但守卫把我拦住了...妹妹,守卫把我拦住了...” 她说着咬住了下唇,眼眸晦暗,叫人看不清情绪, 良久,叹息道,“他竟是连我都防了...” 火舌渐渐弱了下去,不消片刻就熄灭了, 盛京夏凉冬冷,秋风拂来,让人忍不住瑟缩起来,宋絮说着外面凉,牵住她手把她带回了椒房, 圆桌上依旧铺着各色绣线,一双小小的虎头鞋放在最显眼处,那双眼睛活灵活现,好像能嗷呜一口扑过来,咬住她鼻子, 老虎真的扑来了! 她吓的连忙后退! “妹妹!”宋絮连忙抓住她手臂,蹙眉问,“到底怎么了?” 酒酿猛然回神,定睛一看,那双虎头鞋还在桌上呢,明明是个死物,怎么会跳起来咬她呢… 一定是安神香用太多,用出幻觉了吧… 她勉强笑了笑,坐了下来,拿着小鞋子把玩起来,“是姐姐做的吗?” 宋絮点头,“虎头鞋,男孩穿的绣红眼,女孩穿的绣绿眼。” 酒酿手上的是红眼, 不对, 涵儿是个小姑娘,该是绿眼小虎, 于是她说,“姐姐,我梦见孩子了…” 宋絮穿线的手停了一瞬,笑眯眯地看着她,“男孩女孩呀?” “女儿…是女儿,圆嘟嘟的小脸,声音特别脆,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提及女儿,她终于放松下来,又说道,“我给她取了名字了。” “叫什么?”宋絮问, “叫…” 该叫叶涵呀,和容儿一样的姓氏, 她掐了下手心,说,“叫沈涵。” 第118章 沈涵 “沈涵…” 宋絮念着,似是咀嚼着这个名字,说罢,她垂下眼睫,又低头绣了起来, 过了许久才继续道, “按规矩,该是老爷给孩子赐名。” 酒酿刚把线穿进针尾巴,她不想沈渊给她的孩子起名,她的名字是阿娘取的,容儿的名字是她取的,于是便也只是嗯了声,不再做回答, “但他会依你的。”宋絮笑笑,“他这么喜欢你,取名这种事定会依你的。” 酒酿听的心里泛起酸涩, 她记得宋夫人性子是活泼的,爱说笑的, 如今却变成了死水一潭, 是她该死,是她混账… … 她们在椒房用了午膳,用完后烧着小碳炉煮起红枣羊乳茶, 罗汉床上放着应季鲜果,宋絮畏寒,用羊绒披风裹着自己,小口小口喝着热奶茶, 说来奇怪,自从梦到涵儿后她就不吐了,午膳的时候还夹了两筷子鸭肉,吃下去一点不犯恶心, 孕吐没了,奶茶煮着,一勺蜂蜜放下去,甜香顿时就溢了出来,她馋了,便也盛了杯捧手里喝了起来。 她和宋夫人之间隔着张矮方桌,像隔了十万八千里, 木炭发出第九声轻爆的时候,酒酿咬住腮肉,决定坦白, “姐姐,我不想再伺候老爷了…”她说, 宋絮倒也没显出诧异来,吹了口冒着热气的茶杯口,问,“所以你出去的那段日子…见到他了?” 他, 当然指秦意。 酒酿下意识地就想摇头,否认的话到了嘴边,被温热的奶茶推了回去, “见到了…”她压低了声音, “睡了吗。”宋絮问, “噗——” 一口奶茶喷出,酒酿猛咳起来,宋絮抽出帕子递过来,笑道,“我要是你,我肯定睡。” “为为为…为何…”酒酿七手八脚地擦嘴擦桌子,一双杏眼慌里慌张,不知往哪里看才好, 宋絮道,“拴住他的心啊,你这身子,谁不馋。” 这话说的… 酒酿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奶茶是喝不下去了,就手摘下颗紫葡萄塞嘴里,手上非得找点事干才好, 宋絮一直看着她,边看边笑,非得等出答案不可, 拖延了半天,摘光了葡萄,就剩根光秃秃的杆子捏手上,酒酿明白逃不掉了,只好微不可见地点点头,说,“睡了。” 是睡了, 也被宋絮说中了, 她不是什么清纯无辜的良家女,她是给主子在床上玩的通房,被沈渊从头到尾,里里外外玩了个透,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也被沈渊全须全尾地教会了,明白床帏之事的诱惑, 那日她和秦意的云雨未遂也并非偶然, 是她故意诱了他,存的也是这样的心思,故而秦意不愿继续的时候,她才急着给他吞, 她清楚沈渊有多迷她身子,如果沈渊这样,那秦意必定也会如此, 毕竟她出身卑贱,又不清白,什么都给不了秦意,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这幅皮囊,和床帏上的那些本事… 说完睡了二字,连炭火都安静了下来, 酒酿心里打着鼓,手心也出了汗, 可她还是信任宋絮的,这诺大的宅院,只有宋夫人一人愿意在她落井之时出手相救,而且几乎搭上了性命, 她对宋夫人有何可隐瞒的。 宋絮笼住她手,眸光严肃起来,问,“所以孩子,到底是谁的。”她说完立马继续,“妹妹你不要怕,不管是谁的,都是你的孩子,我会帮你保住的。” … 是的,不管是谁的都可以, 只要不是沈渊的。 … 酒酿不懂,甚至有些怕了, 沈府好歹是百年世家,开国之时就已入朝为官,血脉传承更是关系爵位的继承, 孩子生父定然不可有疑,否则就是乱宗之罪,她是要被架火上烧死,或者装进猪笼里沉塘的。 她几番欲言又止,斟酌着答道,“姐姐,孩子是老爷的,我和秦意有过肌肤之亲,但…” 她脸颊绯红了一瞬,说,“但没有走到最后一步…” “哦…这样啊…”宋絮努了努嘴, 酒酿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一定又是幻觉,否则她怎么会在宋夫人脸上看看失落? 诧异间,就听宋夫人开口,“既然如此,是女儿就好了。” … 从椒房回紫竹苑已是傍晚时分, 回屋前,宋夫人问她想不想离开沈府,她说当然想,但太难,宋夫人笑笑,说总有办法的,又说还是走了好,有机会就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吧, 事情变得越发古怪起来,或许是宋夫人不想让她继续留着分宠,又或者是其他原因, 可如今的脑子由不得她深想, 梳洗完,上床前,她定在原地许久,脑子突然一片空白,意识和世界间好像隔着厚厚的雾,她不知道要做什么,甚至有一瞬忘记了自己在哪, 哎, 安神香吸多了, 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傻。 ... 今晚乌云遮月,她停了安神香,点上了更多的蜡烛, 墨团子趴在床头呼呼大睡, 猫睡得着,她睡不着, 睡不着,便披了件织锦披风,提着盏灯笼出门透气, 沈府可真是大呀, 她走走停停,路过后花园,穿过后山,经过竹林,绕着荷花湖漫步过一圈,这还没逛完东边一角, 还没逛舒坦,肚里的小家伙就不乐意了,突突突地踢着她,叫她回去歇息, 往回走,远远经过椒房的时候见宋絮还没熄灯,本想进去聊上几句,再下盘棋,刚迈步就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也往椒房走去, 没提着灯,像是刻意隐瞒行踪,进院门之前左右张望了一圈,酒酿一惊,连忙用披风遮住灯笼,藏在了假山后面。 ... 翠翠四下张望,确认无人跟着才进院门, 宋夫人说要赶走酒酿,扶她上位, 诚然,她失败过一次,但即使失败了,夫人依然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 这样好的宋夫人…她拿什么报答… 她轻轻扣了三下房门,推门而入,福身行礼,道,“夫人,李悠碍于酒酿有身孕,畏首畏尾起来…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她下手…” 一盏烛灯幽幽地亮在桌上, 宋絮素手翻飞,拆了虎眼的红线,将绿线穿进针尾, 她勾唇笑道, “翠翠,你知道绣品的走线就如同落笔的笔迹,千人千样,无一相同吗。” 翠翠蹙眉不解, 宋絮拿起一旁的荷包向她丢来, “这是她的走线习惯,又丑又乱,你拿去西街尾的绣坊找绣娘仿一个。” “仿…仿一个什么?”翠翠问, “巫蛊人偶。”宋絮抬眼,一双美眸深不见底,她说,“写上李悠的生辰和名字,让她不禁意间发现。” “既然她不敢动手,我们便推她一把。” 第119章 摄政王 酒酿被关在高墙深院里,人被关着,却关不住收集情报的心思, 江管事说沈老爷西巡至少要三个月, 三个月,酒酿想,足够铲除太子余党了。 她躲在小树林里继续偷听, 听兰若轩的工人们说,太子被赐死,太子妃一脉被诛三族,皇帝杀亲儿子,大启的储君没了,国运完啦, 有人不同意,便说,三皇子贤德,可堪大任,国运只会蒸蒸日上, 另一人敲碗摇头,说,都皇帝老儿整日不上朝,三皇子要倒台,就剩最小九皇子,万一是九皇子上,那今后高低得出个摄政王, 嗯, 摄政王, 可不是什么好词, 听着就是奸佞之徒,朝堂一旦被这种人把持,皇权早晚要不稳, 天家人的死活她不在乎,就怕火烧到百姓身上,那可真是无妄之灾。 不过这场内斗风波好歹是平息了,不但平息了,而且三皇子胜了, 三皇子胜,就代表李玄胜,李玄胜,秦意便能安然无恙, 秦意安然无恙,送酸梅汤的女子却不来了… 她等了十天不见人影,越发担忧起来, 一会儿想着秦意忘了她也好,忘了她就能找个家世好的清白姑娘在一起,一会儿又心有不甘,光想到秦意牵别的姑娘的小手就酸到心绞痛, 完了完了,又陷进去了,又开始矫情了! … 不知在哪个日升日落中掉下了第一片枯叶, 中秋那天,她的涵儿刚好五个月了, 她会叫她涵儿,也会叫她容儿, 当然,都是偷偷叫的, 说来奇怪,她知道容儿没了,理智上也接受了这一事实,可一想到肚里的小东西,又觉得容儿还会回来,便也不那么难过了, 拜托呀, 一定得是个小姑娘,一定得是。 … 中秋节,沈家家主不在, 李悠又筹备了一场宴席,还是老规矩,两个主子坐着,她和翠翠站着, 五个月也该显怀了,柔软的面料贴着身形,织锦长裙下,小腹微微隆起,看的李悠瞪了她好几眼,眼里冒着火光, 这火光怒气十足,都快喷她脸上来了, 至于么… 又不是刚知道。 晚膳用得一声不吭,用完晚膳,李悠提议去桂月楼赏月, 桂月楼楼高十八,似直入云霄,星月触手可及,当然,达官贵人赏月不用自己登顶,都是给抬上去的。 气氛死寂了一瞬,宋絮放下筷子,说,“那便一起去吧。” 不知为何,酒酿心脏跳得厉害, 直觉告诉她宋夫人的反应不同寻常,毕竟平日里两人见都不见,怎会在中秋夜一同赏月, 不等她多想,车马已经备好,御查司的侍卫跟在车后,她有身孕,宋夫人便也给她备了辆车, 中秋佳节人团聚,街上便冷清得很,一眼过去见不到半个人, 桂月楼比她想象中的要高许多, 四人同抬的步辇在身下轻轻颠簸,花了三炷香的工夫才登顶,美酒月饼已经备好,满满当当铺在圆桌上, 宋絮似乎来了兴致,在阳台上对月畅饮,不消片刻就喊着风吹的头疼,说要回家瞧大夫, 宋夫人一走,她立刻紧张起来,说想一同回去,李悠抬了抬眼皮,冷笑道,“那就回呗,碍事!” 酒酿一听立马起身行礼,转头刚走两步,就听李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断头娃娃绣得不错啊。” 心里咯噔一跳, 什么断头娃娃, 她疑惑地回头,却见李悠靠着椅背,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鲜红的手指甲,抬眼的瞬间寒意乍现,唬的她怔怔往后退了一步, 往后退了,干脆转身匆匆离去, 若她还是孤身一人,也不会这样谨慎,可她有涵儿了,当娘了,为了孩子必须小心。 宋絮的马车已经驶远了,好在御查司的侍卫留了大半在门口候着,这些人都是沈渊的部下,轻易不听调动, 马车门关上她才松口气, 兴许是她想多了,这就是一次寻常的,无趣的,略显失败的赏月宴, 车轮碾着石板路,回声传进耳朵里,这昭明道可真是又大又空啊。 她催促马夫赶上前面的车,那车夫应了,声音似有些陌生,他挥起长鞭,骏马应声跑起。 “啊啊啊啊———” 一声尖叫划破黑夜,酒酿浑身一颤! 这声音…这是宋絮的声音… 她一把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就看两个侍卫慌张跑来,大喊道,“有歹人,有歹人劫车!封路,把路都封上!” 歹人? 盛京大道怎么会有歹人敢劫车?! 酒酿面色煞白,下意识地护住小腹,就看随行的侍卫散去大半,只剩两人一左一右定在车夫旁边,仓啷拔出利刃,警觉地张望起来, 突然血光四溅! 两道血柱从侍卫喉头喷出,车夫双手持刀,月光下,两把匕首泛着幽森的冷光,血珠嘀嗒掉落, 噗通两声,侍卫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再也不动了, 那车夫侧过头,是张完全陌生的脸,酒酿只觉浑身发软,脑子嗡嗡响,她狠掐一把胳膊,迫使自己别晕过去, 车夫收刀入鞘向她走来,冷声道,“下来。” 酒酿顺从地跳下马车,腿打软,差点没摔跪下,被车夫一把扶住,提上了黑马, 她不敢不从啊,肚子里还有个宝宝呢, 黑马疾驰,不一会儿就把她带到了一条狭长的巷子前,那人翻身下马,把她也抱了下来,黑布蒙住双眼前她撇见了那人腰间的匕首, 黑底红边,虎纹印记, 是禁军, 是李玄绑的她。 眼被蒙住,手腕被捆着束缚在身前,车夫用绳子牵着她,步子不快,甚至是顺着她的步伐节奏在走, 她边走边数,数到第三千两百步的时候停下了, 接着听见吱呀一声, 喧闹声,脂粉香扑面而来,好是刺鼻,不容易消退的孕吐卷土重来,她唔的弯下腰,呕出一滩酸水, 黑布被揭开,灯火通明的大厅照的她睁不开眼,眼泪蓄在眼眶里,眨巴两下就落了下来, 等到适应,才意识到这是一家地下赌坊, 不, 不全然是赌坊, 是赌坊加上妓坊的鱼龙混杂之地。 是李玄的地盘吗? 她蹙眉环视,诺大的屋子高三层,大厅挤满了赌徒,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桌桌都在摇着骰子,衣着单薄的女子们穿梭其间,摇着香扇,或是坐客人腿上,或贴在他们身上, 车夫带着她往楼上走,她乖顺地跟着,一言不发,迈上最后一步时往楼下看了眼, 这一眼看的她倒抽凉气, 角落里藏着个熟人, 是镖局铺子的林掌柜。 第120章 谁的种 是她看错了,一定是她看错了… 林掌柜是秦意的人,为何会在李玄的地盘… 可她转念又觉得不对,李玄和秦意该是同属于三皇子一派,两人之间有来往倒也正常, 她更想不通的是李玄为何大费周章地绑她一个丫鬟,为此还杀了御查司的人, 杀平民尚且能压住,杀御查司的侍卫…就等同于向沈渊宣战,即便他们私下关系再恶劣,也不曾闹到这种地步啊… 胡思乱想间一扇雕花门出现在眼前, 车夫解开她腕上绳索,推开门示意她进去, 灯火突然暗了下来,地毯吞没了脚步声,她软软地踩上去,听见阵阵淫靡之音传来, 是个女子在喘, 男人笑了声,说了句不堪入耳的话, 这声音没错, 就是狗日的李玄。 大门在身后被关上,唬的她抖了下肩, 桃色帘幔后,身影交织,她定在原地被迫听完了活春宫,车夫也在,面无表情,似是习以为常, 后来那活春宫停下了,一双丰腴的美手撩开帘子,女子笑着瞄她一眼,半敞着衣襟,扭着腰肢走了, 即便身处险境酒酿也忍不住咋舌,这胸脯二两肉都快有她脑袋大了… “来了?”那人问,嗓音带着戏谑, 车夫拉开帘子,床榻之上,李玄半露着上身,他生来带着女相,烛影之下更显妖孽,好在肩背挺括,肌肉线条分明,撑起了武将该有的气势, 酒酿识趣地福身行礼,“见过少爷。” 行的是丫鬟礼,颇有讨好之意,毕竟之前用辣椒粉洒他一脸,就怕这人秋后算账, 现在得护着孩子,不能硬碰硬, 李玄目光落在她小腹上,问,“几个月了?” 酒酿头皮发麻,讪笑着回,“刚满五个月。” 她知道李玄的癖好,于是转了话头,问,“可有伤到宋夫人?” “她无碍。”李玄说, 酒酿松口气,她在马背上的时候就复盘了一遍事情经过,李悠一定是幕后主使没错,那句“断头娃娃绣得不错”必然是起因, 至于宋絮… 她不是没想过宋夫人也参与了其中,但线索太少,不敢妄下定论, 李玄是冲着她来的,没伤到宋夫人就好… 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不过没伤到宋絮,却死了两个无辜侍卫,酒酿不由地捏紧手心,语气不卑不亢,“少爷,我一个丫鬟无足轻重,但您对御查司侍卫下手,就不顾念和沈渊的同僚之情?” 李玄闻言笑起来,直起身子坐床边,向她招招手, 她不想去,便没动,身后车夫一把推她上前,劲极大,推的她一个趔趄栽进李玄怀里, 龙涎香混着刺鼻的脂粉味裹上来,闻的她胃里一阵翻腾, 那人手臂箍住她,贴在她耳边问,“谁说是我下的手?” 酒酿没懂, 就看李玄扬起手,啪的打了个响指, 仓啷一声,寒光乍闪,车夫拔出匕首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血是喷出来的,抛出一道弧线洒在他们脚下, 车夫仰面倒去,嗓子咕噜咕噜冒出血泡,不消片刻就睁着眼死了, 酒酿浑身僵住,想大叫,却发现根本叫不出声,巴掌大的小脸吓到煞白,只觉胸口被巨石压着,喘不上来气, 李玄懒洋洋道,“是歹人劫的你,劫完之后畏罪自尽,关我什么事?” “你…你…你怎么能…”酒酿牙齿直打颤,半天说不出话来, 有人进来,抬走了尸身,用清水将地面擦洗干净,躬身退下, 明明刚死了个人,转眼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人命竟是这么不值钱啊… 忽而肩头一凉,眼前场景从地面变成床顶,她竟敞胸露怀地被推倒在了床上, 想挣扎着起身,被李玄推回去,大手覆在她小腹上,笑道,“怎么这么小?” 酒酿怔怔地问,“什么?” “你多大了?”李玄问,手指来回抚摸,目光贪恋着迷,看的她毛骨悚然, “多大年龄了。”李玄见她不答,又问了遍, “我…我今年十七…” “黄毛丫头。”那人嗤笑, 她早不是黄毛丫头了,以前是,是真正意义上的乱发枯黄的黄毛丫头,可现在墨发如瀑,被养得极好, “肚里谁的种?”李玄又开口,呼吸越发粗重, 酒酿紧紧攥住床褥,攥的骨节发白,涵儿像是受到惊吓,咚咚咚的连踢她好几下,踢在李玄手心,踢的他侧森森地笑起来, 说是沈渊的必死无疑,两人水火不相容,李玄定不会放过孩子, 得说是秦意的,他们是盟友, 真该死,秦意为什么和这种人是盟友。 “是秦老板的…”酒酿小声开口,“我骗过了沈渊,让他以为是他的。” “你想乱了沈家血脉?”李玄挑眉,眼神玩味起来, “他活该!”酒酿咬牙道,“他一直在虐待我,我乱他沈家血脉又如何!” “胆子倒挺大,不怕被沉塘?” 酒酿回,“不怕,秦老板会护着我。” 她不停地提及秦意,就是要李玄看在盟友的份上别动她, “他的确会护着你。”李玄懒洋洋道, 好在这人只对她肚子有兴趣,没碰她其他地方, “你是他的心头肉,又有了他的种,自然更要护你周全。” 酒酿一把抓住李玄手腕,迫他停下,“少爷,您抓我来到底为了何事?” 李玄想上她早上了,气息炽热,那双大手也越发急躁,想上,却没上,这不是李玄的性子,所以应该是不能。 “是秦老板托你救我出来的吗?”酒酿问, 李玄嗤笑,“我和他的关系没近到这种地步。” “那为何…为何绑我出来…” “拿你换东西。” “换东西?”酒酿蹙起眉头,“换什么?和谁换?” 是要换东西,李玄忍下躁热,拽过薄毯把人盖了起来, 三皇子欲夺取皇位,若日后和皇帝兵戎相见,必定少不了武器的储备,他想拉秦意入局帮他走私生铁,几次三番被拒绝,他们有过合作,但都局限在私盐和香料上, 盐和香料易抽身,铁矿却不行,这也是秦意不愿入局的原因, 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那蠢货妹妹不知为何得了失心疯,哭着喊着要他把酒酿弄走,还说最好弄死了,扔到乱葬岗去,于是开始做局,把人带了出来,又引走御查司的侍卫,这才让他得手, 如今这黄毛丫头是落他手上了,可惜光是碰一下秦意都得和他决裂,弄死更是想都不敢想。 第121章 赴宴 李玄没和她解释太多,喝了点酒,也逼着她喝了几口, 喝完就搂着她睡去, 没有安神香她哪能睡着,只好硬生生熬到天亮,天亮了,头疼得厉害,疼到她哼哼唧唧地在床上滚,哭得叫个梨花带雨, 李玄还算善待她,走之前差人给她买了止痛的药包煮了端来,还说方子安全,不会伤到胎儿。 喝完药,用了早膳,她忍着恶心劲在风月场里逛了起来, 喧嚣散去,只有三五仆从在打扫着一地狼藉, 或是空酒坛,或是红肚兜…地上什么都有… 她可太恶心这里了,分明就是个大妓院, 好在三楼是李玄专用的地盘,整晚都没奇怪的人上来过。 日升日落,又到了晚上,大厅灯火起,摇骰子的声音,下赌注的吆喝,还有夹在在其中的淫糜之音不绝于耳, 她躲在栏杆后面往下望,找了整晚,看了三场活春宫,五场拳拳到肉的斗殴都没再找到林掌柜, 或许是她看错了吧… 李玄说要用她换东西,但没告诉她是和谁换,但李玄不敢碰她,说明要么是碍于同盟关系,要么是知道碰了她会遭来报复, 于是就剩两人了, 不是秦意就是沈渊, 沈渊先不谈,想到就嫌烦, 她私心当然想见秦意,但又不希望在这种场合见到他, 风月场,滥俗地,若看见秦意在这里玩得风生水起,她还不如从三楼跳下去,摔失忆了拉倒。 如此在这里待了五天,看活春宫看到了然无趣,看斗殴看到直打哈欠, 看困了,什么进展都没有,便回屋睡觉去了, 李玄给她买了安神香,还取笑说这东西用多了人会傻, 那也挺好,沈渊和她睡的时候也被迫在用,把他熏傻了岂不妙哉。 李玄大约嫌她碍事,有她占着主卧不好带女子进来厮混,便让人在侧屋支了张床,让她住小屋子里, 小屋直通会客厅,门口只有一扇屏风挡着,几条桃色帷幔遮着, 她正是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听见了,便悄悄爬起来,躲在屏风后,跪着,手撑地上,眯起一只眼睛痛过缝隙向外望, 一室烛光仅照亮她的眼眸, 一颗心骤然沉到了谷底, 是秦意, 他靠坐在圈椅上,丰神俊朗,一身宽袖暗纹锦袍,腰间挂着把短匕首,神态坦然自若,正同李玄说着什么,说完,半露腰腹的舞姬献上酒盅,他垂眸浅笑,露出好看的酒窝, 舞姬们似是很喜欢他,三三两两围上去,或是趴他肩上,或是跪在一边攀上他腿, 有个胆子大的直接坐进他怀里,他没推开,只是稍稍侧开身子,撑在了扶手上, 红衣舞姬不悦,凑上去想亲他,这时才想起来推开那女子, 她想从三楼跳下去, 跳失忆了最好。 心里泛酸,酸的她泪眼汪汪, 等了那么久,幻想过无数次相逢,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的场景, 她死命咬着唇,把满腹委屈咽回肚里, 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进来,她听不真切,只听见类似矿石生铁,到货接货的词,其中还夹杂着舞姬们的调笑,和李玄一如既往的,不堪入耳的荤话, 大抵是在谈生意吧, 可谈生意为什么还要把手放舞姬腰上呢… 她不懂,真的不懂… 屋外约有十多人,好生热闹,李玄似乎总在劝酒,狗日的李玄,为何就爱劝酒, 她眼睁睁看着秦意几杯下肚,眼下泛起红晕来,笑意温润地漾开,看向舞姬的眼神都柔软了起来, 那一双眼眸生而含情,笑起来更是像渗进心里的蜜糖,这蜜糖淌进了舞姬心里,甜的她没了骨头一样软进秦意怀里,抖着肩膀笑着,笑着,又拿起酒盏,送到秦意嘴边, 她像被定住一样,跪在屏风后,自虐般地把一切都收进眼底,不知跪了多久,或许到了后半夜吧,身子都跪僵了, 李玄一挥手,一众莺莺燕燕散去,算是结束了宴席,可唯独留下了一人,就是一直粘在秦意身上的红衣美人, 他们向她走来,她一惊,一步三摔地跑回床上,胡乱蒙起被子遮住脑袋, 她怕黑,便在床头留着灯, 晃动的光影重重透过眼皮,耳边脚步声很轻,似是怕吵醒她, 就听李玄的声音响起,“不知道在沈渊那里受了什么刺激,天天睡不着,闹着要用安神香,这玩意用多了早晚要傻。” 说完又接着道,“我给她买的烈,不到明天,敲锣打鼓都醒不了。” 是, 她也知道这香不能用多,到底还是不想傻太早,于是只放了小半分的量, 早知如此就全放了,也好过中途醒来,看见这么扎心窝的场景, 不知道就好了,不知道,就能跟着秦意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了。 秦意一直没说话,倒是李玄又开了口,语气有些焦急,问,“人给你了,剩下是货什么时候能到。” 熟悉的,思念已久的声音终于响起,听的她心弦颤动, 秦意说,“本月月中,陆路被官府截查的风险大,要走水路。” 说着,压在身上的被子被轻轻揭开,坚实的手臂抄进她腿弯,把她横抱了起来, 清茶味比记忆中的要淡去不少,裹了一身的脂粉味钻进她鼻腔,让她胃里好一阵翻腾, 翻腾难受了,便捏紧手心,指甲掐进去,生生忍了下来, 那人把她抱得紧紧的,兴许是错觉,总觉得那双大手在颤抖, 李玄问,“她说她肚里是你的种,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秦意周身一滞,箍住她的双臂骤然收紧, 酒酿几乎要晕厥,一颗心剧烈地在跳,就快装不下去了,便觉得还是起来吧,起来把事情解释清楚,以免生了隔阂, 不等她再想,就听秦意说, “嗯,是我的。” 是… 是谁的?! 涵儿踢了她一下,她暗骂,小兔崽子不许发言。 她的崽子不说话,跟进来的舞姬却开了口,声音清脆明亮,“这妹妹长得好生漂亮,难怪秦老板这么宝贝呢。” 李玄笑道,“大着肚子,再漂亮秦老板也舍不得动,这段时间你好生伺候着,伺候好了,兴许能收你做妾。” 说完,又对秦意道,“知道你不喜欢风月场的女人,不过这舞姬干净,还没开苞,放身边伺候也放心。” 第122章 东明岸 就像突然被点醒, 她猛然意识到秦意和沈渊同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沈渊有她当通房,平日里能拿她泻火,那秦意呢…秦意不可能身边没人吧, 突然就委屈起来,想到秦意和别的女人亲过,抱过,缠绵过就心脏拧着疼, 疼极,又觉得自己没资格疼, 她不也和别的男人亲过,抱过,缠绵过么, 有什么资格埋冤秦意。 … 赌坊高三层,刚下台阶就被一件袍子兜头罩住,带着犀利的龙涎香,是狗日的李玄的! 这杀千刀的说什么楼下鱼龙混杂,让她别被别人瞧见,秦意抱着她稳步往下走,那人就在楼上懒懒地说了句, “看好点,别让她碰到辣椒罐子。” 又是个小肚鸡肠之徒!用辣椒粉撒了他一次,居然记到现在。 她被秦意抱着出了赌坊门,穿过漫长的窄巷,上马车前共计走了三千两百步,和来时的步数一样, “柳儿…”秦意轻唤她,掀开了袍子, 她想继续装,可那人又唤,说,“柳儿,我知道你醒着。” 哎,装不了了, 她哼哼两声,不情不愿地睁开眼,从榻上坐了起来, 那人看着她,眸光晦涩,或许是酒气上了头,眼下一片殷红,气息何其炽热… 车轮转动,车厢开始颠簸起来,她护住小腹向后躲去,像是被她的动作伤到,秦意一把攥住她手腕,咬牙问,“为何躲我?!” 酒酿心头一凛,越发觉得秦意状态不对,攥住她的大手是烫的,露出到半截臂膀上青筋爆起,周身微微颤抖,胸口的起伏也越发强烈, 什么酒这么烈… 纵使有一肚子委屈,酒酿还是心疼起来,小心问道,“秦哥哥,你是醉了吗…” 是醉了,但何止是醉,赤毒在他体内肆虐,烧的他到现在都不甚清明,可就算不清明也必须解释, 他说,“我孤身前来,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酒酿说,“我明白。” 男人摇摇头,苦笑着叹道,“你不明白。” 这一趟是条不归路,救回了心上人,从此便卷入了天家人的争斗中,再无抽身的可能。 酒酿虽心疼,但她也是会吃味的,就比如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主动凑上前亲他的红衣舞姬,还有这个不明不白的回答,像是坐实了与那舞姬的暧昧, 她心里烦躁得很,不过眼前的人是秦意啊,再难受,也不愿向他使性子,于是不咸不淡地问,“我们去哪?” “去东明岸。” “那是哪里?”酒酿蹙眉, “我的地界。”秦意说。 … 车马奔波了整晚,秦意说东明岸离盛京至少有五天的路程,乘马车会更久些,少说也要八天, 出京城的时候他们被盘查了片刻,但秦意早做了准备,二人扮成兄妹,有路引在手,光明正大地从城门口驶了出去, 他们在车上将就了一晚,没安神香,她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天刚亮头就剧痛起来,疼得抱着脑袋在榻上滚,眼泪簌簌往下掉, 她一哭,秦意只好抱着她,不停地给她揉按太阳穴,边按边叹气, 如此赶了两天的路,最后看她实在难以忍受了,秦意便说今晚在镇子上停下,多开几幅安神香,先好好休息一晚再说, 她知道秦意也不好受,被酒劲折磨了许久,李玄的酒真是邪门,她能看出来,秦意只是装作面上平静,毕竟习武之人,气息不可能这么紊乱, 不过能休息再好不过,他们都需要好好休息一阵。 … 京郊虽带着京字,但占地极广,延绵百里,走出盛京范围少说也要三天, 还在盛京范围,就意味着还在危险中,住店便要用化名, 她改名为秦小六,和秦意各开一间房避嫌,终于在精疲力尽之际倒在了床上, 客栈的床不过比马车里的稍大一些,好在不再颠簸,胃里也好受许多, 可还是睡不着, 没安神香她就是个废人, 睡不了觉,还总出现幻觉,不过自从见到秦意后幻觉便少了许多,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她躺床上翻来覆去,以为又要生生熬到天亮,没想到天没亮,门先响了, 秦意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柳儿,是我。” 他压低了嗓音,听得酒酿心怦怦跳… 他们在马车上虽同床而卧,但无任何逾矩之事, 夜半三更,轻叩房门,孤男寡女, 很难不多想… 她定了定神,稳住声音,说, “来了。” 来了,便是毫无拒绝之意,虽不拒绝,但开门的手是抖的, “哥哥,找我何事?” 嗯,声音也抖了, 没事没事,她转眼间就说服了自己, 之前又不是没做过, 真要的话…给他就好…就是得求他轻点,动了胎气可麻烦了。 想完,深吸一口气,哗啦打开房门, 秦意似是从酒劲里恢复了,面色好了许多,气息也稳了起来,但不知为何看起来风尘仆仆,像是奔波了一番, “我买了安神香,你晚上点了用。”他说着拿出一卷布包递过来, 心头一颤,原来是出去奔波给她买安神香了… 她先自责,再触动,心里五味杂陈, 她可真不是个东西呀,居然把秦意想成了登徒子, 秦意不是沈渊,他们有着天壤之别。 心中泛起暖意,她笑着开口,“我——” “掌柜,查店!全都不许出去!” 酒酿话刚说一个字,就听楼下大门砰的被推开,一帮身着青黑窄袖劲装的官兵鱼贯而入,为首之人大声道,“盛京沈府溜出去个丫鬟,近日可有见到此人?” 男人说着拿出通缉画像,在掌柜面前展开, 京郊客栈不比城内,只能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全不全不说,重点是小,一点声音穿的满屋都是,吵醒了住店的客人们,全都睡眼惺忪地打开门,趴走廊栏杆上往下看, 酒酿头皮一炸! 这是来缉拿她了吗… 那人明明还在西巡,居然会为了她这样无足轻重的人大动干戈… 好巧不巧,涵儿踹了她一脚, 也对, 她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肚里的沈家子嗣… 惊慌乍现,她耳边嗡嗡响,心跳如鼓,转眼腿都开始打软了, 怕是真怕,怕了,但一把将秦意拽进房门,砰地关上,把好的那只耳朵贴门上仔细听着, 余光扫过秦意,差点没摔倒,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笑!都来抓我们了!”酒酿咬牙低喝, 那人心情似乎越发好了起来,挑了下眉,跟着她一起凑门边偷听,他们面对面,中间只隔门缝,男人身形高大挺拔,稍稍弯腰,影子便把她全然遮住了, 太近,清茶的清香裹了上来,那高束的马尾从肩头滑落,算准了一样蹭她脸上。 第123章 床上何人 就听楼下掌柜高声道,“官爷,小的没见过这女子。” 酒酿心头咯噔一跳, 怎么可能没见过,登记的时候掌柜还打趣她是小貂蝉来着, 她骤然瞪大了眼,抬头看向秦意, 那人耸耸肩,低声说,“自然是我的人。” 说的是楼下掌柜。 虚惊一场, 酒酿长长舒了一口气,嗔怪地瞪了那人一眼,居然把他瞪的抿唇笑了起来, 突然楼下又有人开口,“这女子眼熟啊大人!” 是个陌生的声音,该是打尖的客人, 酒酿头皮又开始发麻了,连秦意都敛了笑意,蹙眉认真起来, 官兵问,“哪里见到的!这里面的都听好了,画像上这女子乃御查司重犯,提供线索者,赏金五千两,协助抓捕者,赏金五万两!” 五万两…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十辈子加起来都赚不到的钱,居然是她的赏金, 当年十三两卖掉清白的时候怕是没想到自己能变这么值钱… 不对,不是她值钱,是肚里的这个值钱… 一时间驿站喧闹了起来,开门声四面传来, 御查司搜人哪需要告知,这么说不过是让搜查简单些罢了, 之前开门的是胆子大看热闹的,五万两一出,还有谁能躲屋里不出来, “怎么办…?”秦意问,语气颇为无奈, 问她怎么办?!酒酿下巴差点掉地上! 怎么办怎么办… 秦意都没办法了,她能怎么办… 她急的脸通红,一双杏眼水汽蒙蒙,嘴唇被咬出深深的印子, 秦意说,“都要咬出血了,别咬。” 五雷轰顶, 这人关键时候怎么不靠谱啊! 她真气了,怒瞪那人一眼,焦急地环视着卧房,最终在帷幔半遮的床上停下视线, “上床!”她咬牙切齿, “现在?”秦意眼中闪过诧异, 烛光把他茶色的眸子照的格外通透,眼波浩淼,柔情万分, 真不合时宜! 酒酿拽着人就往床上拖,掀被子,把人推进去,自己躲进去,盖被子,把两人都罩住, 卧房骤然安静, 那棉麻被突然又掀开,探出个小脑袋,呼地吹灭了蜡烛。 灯灭, 安静,漆黑,只有彼此的心跳。 她该怕黑的,自从被沈渊扔进死牢后她就必须整夜点着蜡烛, 可现在居然不怕了, 她伏在他身上,那清茶的清香缭绕在鼻尖,耳边传来的心跳是那么的沉稳有力, 哎? 沉稳了眨眼工夫,怎么突然就急促起来了, 想必是担心御查司的巡查吧, 这不靠谱的,现在才知道担心! “我们就这么藏被子里?”不靠谱的问,“等下来人怎么解释?” 酒酿捏紧了拳头,“他们只有我的画像,说明沈渊暂时还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等下他们进来,你出去应付…” 她说着把身下人衣襟扯松了几分,“御查司都是体面人,猜到我们在干嘛应当就不会盘查了。” 秦意沉默了片刻,说,“行。” 又沉默了片刻,说,“光扯衣服可能不太像。” 酒酿不明所以,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她慌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全身绷紧,如惊弓之鸟,一触即发, 正紧张着,转眼脸颊被捧起,那人指腹描摹着她眉眼,声音清悦,“留点印子?” “啊?”酒酿又是紧张又是疑惑, 温热修长的大手扣上她后颈,温柔的,缓缓压着她靠近脖颈, “咬。”那人说, “什…什么…?”酒酿结结巴巴,脸唰的一下通红, “你不是要我出去应付吗?”秦意轻笑,手倒是一点没松,“让我应付,总要帮我一把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门外传来脚步声,盘查声,开门关门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不容犹豫了! 她心一横,一口咬在那人脖颈间! 兴许是太紧张,一口下去没收着力,咬得身下人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一口小白牙刚嵌上皮肉,房门就被哐哐拍响了, “开门!御查司!”外面大喊, 酒酿心脏差点骤停,那只大手拍拍她后脑,“松口了,小老虎。” 她忙松开,接着就被男人用被子裹了个严实,从外面看去就溜了几缕乌发出来,倒是可爱得紧。 烛光再起,秦意神色自若,端着烛台打开了大门,“官爷何事?”他笑问, 那官兵上下打量了一番,见眼前人衣襟开着,脖子上明显是个女子的牙印,目光越过他肩头,床上似乎躺着个人,看身形应该是个娇小姑娘家, 都是体面人,遇见这种事早该回避, 但这次不行, 沈督查疯了,为了找个丫鬟差点没把李玄李将军的将军府给点了, 禁军和皇帝亲兵差一点兵戎相见, 现在整个御查司不审案子不审人,全都给派去捉个丫鬟了, 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私下腹诽顶头老大不好, 但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沈督查居然能干出这种荒唐事,也算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景了,奇景来了,一时间督查司人人自危,就怕找人不力触了老大的霉头, 体面哪有小命重要, 宁可错抓,不可放过。 “床上何人?”官兵问, “是在下的夫人。”秦意回, 酒酿精神紧绷,心里还是免不了一暖, 是夫人, 多亲密的称呼啊。 官兵冷声说话,“让她出来。” 秦意亦是冷下声,“夫人受了寒凉,不好贸然见风,还请官爷见谅。” “受了寒凉?”官兵冷笑,大步往床边走去,一手搭上剑柄,伸手向前就要拉开被子, 秦意猛地抓住那手腕,就听仓啷几声,随行官兵刀剑出鞘! 秦意态度不卑不亢,大手骨节分明,一作力,青筋暴起,疼的官兵脸色煞白,“官爷,说了里面是我夫人,何苦要这样。” “放手!”一个年轻官兵呵道,剑锋直指秦意,他目光凶狠,咬牙切齿,两步上前抵住他咽喉,竟划出道血痕来, 秦意对上凶恶的眼神,眸光暗了暗,微微点头示意,年轻官兵神色一凛,反应似有古怪。 他松开手,举在身侧后退两步,“官爷,一时冲动,见谅。” 领头官兵心知这不是好惹的茬,那力道不是常人可有的,再多一分力,便可让他骨碎当场。 他咬牙忍下,一把掀开被子,露出里面藏着的人来。 第124章 调包 藏着的少女尖叫一声,瑟缩在墙角蜷成一团,脸色苍白,瑟瑟发抖,一眼看去确实是受了寒凉的样子。 御查司的都是体面人,审起高官来不留余地,对付这种弱女子倒是客气得很, “头抬起来。”官兵说, 酒酿不肯,她怕极了,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 被沈渊抓回去她真的会死的, 不, 不是死, 那人说了,有一万种办法让她生不如死… 官兵没了耐心,语气急促了起来,“让你把头抬起来!” 秦意开口,“夫人,抬头吧,我们是躲不掉的。” 他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酒酿一颗心彻底凉了下来,喉咙哽着,酸涩难受, 秦意是不要她了吗… 心死了,颤颤巍巍地抬起头, 床前站满了佩刀的八尺大汉,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她, 而秦意… 秦意亦在一旁看着她,咽喉血印刺目,蹙着眉,烛光照不出他眼底的情绪。 为首官兵展开画像, 她别过脸,眼泪兀自地从眼角滑了下来,等着官兵把她拖下床,押回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狱里, 大约觉得一辈子都完了,那索命阎王会用一百种方法欺凌她,折磨她,把她重新关会死牢,用链子锁着,永远见不到太阳... 看了许久,官兵收起画像,“多有打扰,见谅。” “走了,下个驿站。”那人一挥手,随行紧跟着出了房门, 刚还乌泱泱的满是人的远郊小屋顿时空了, 秦意替她拭去眼泪,“吓着了?” 酒酿怔怔回望,半晌才回魂,问,“为什么…” “画像被调包了。”秦意轻笑,“上面的人不是你。” 是被调包了,那个在他脖子上划出血痕的年轻官兵是他的人, 黑白两道相互渗透早已不是新鲜事。 少女定住,大抵也猜到了怎么回事,也难怪秦意游刃有余,镇定自若,原来是有暗桩插进了御查司。 百般滋味同时涌现,有恐惧有迷茫,有伤心有委屈,唯独没有劫后余生的安心, 沈渊是真的盯上她了, 即便这次死里逃生,下次呢,下下次呢, 那人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她能逃到何时… 若被抓住,必会连累秦意吧… 看怀里人心事重重,男人叹气,“睡吧,给你把安神香点上。” 酒酿乖顺地点点头, 她早就脱了力,身体和意志都到了极限,再不休息…怕是要祸害到涵儿了。 秦意给她留了两盏灯,点上安神香,起身离开, 还未迈开步子,她一把抓住他衣袖!“哥哥别走...” 那人回头,顺着衣摆绷紧的方向看去,视线落到她身上的时候透着柔情,笑了下,露出好看的酒窝,“怎么了?” 心跳如鼓,她深吸一口气, “留下吧...” 是, 主动邀约,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还是想他留下, 烛影昏暗,照的一室暧昧,帷幔半遮,散落的长发只能堪堪掩住她的慌乱,但她还是想让他留下, 留下他,她才不怕, 纵使知道沈渊正满城抓她,跟着秦意,她一点都不怕。 那人眼神暗了下去,只是轻抚她后背,“我有些事,你先睡,自己好好的。” 他说完便走,酒酿只觉指尖衣料滑了出去,等回过神,卧房大门早已关上了。 她求他留下,他却离开了, 为何... 安神香白雾飘散,她凝望床头香炉一动不动,心里五味杂陈,不知何时合的眼,沉沉睡上了一觉,醒来已是饷午。 天光大亮, 外厅飘来甜水羹的香味,金桂糖的清甜扑鼻,大约因为昨夜太过耗神,闻的她肚子咕咕叫, 会是秦意买给她的早膳吗, 不等她多想,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屏风另一边传来, “妹妹总算起了呀,我差人买了姑娘家爱吃的糖水点心,就等着和你一起吃呢。 酒酿只疑惑了眨眼工夫,顿时就意识到是那个红衣舞姬,她匆匆披上外袍走了出去, 只见一桌糖水铺满了圆桌,舞姬抽出凳子,笑着请她坐下,一副主人宴请宾客的模样, 或许舞姬不是这个意思,或许只是她想多了… 酒酿点头笑回去,道了声谢,坐下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舞姬笑答,声音脆生生的,比瓷勺碰着瓷碗还要脆,她盛了一大碗红枣粥放在酒酿面前,说,“我叫霏儿,刚满二十,都是要一起侍奉秦老板的,咱们今后就是姐妹啦!” 酒酿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 霏儿问,“妹妹伺候秦老板多久了呀?” 酒酿拨弄着碗里的红枣,答道,“有…有些日子了吧…” “那你是他的侍妾还是通房呀?”霏儿又问, 好一个扎心窝子的问题, 酒酿说,“都不是…” 都不是,即便秦意许诺了她一场大婚,可只要没签婚书,他们什么都不算… 霏儿若有所思,蹙眉道,“你既不是通房也不是妾,但又有了身孕…” “那你就是外室了!” 拨弄勺子的手顿住,酒酿心头泛起酸涩来, 外室… 外室好歹怀的还是自己情郎的孩子,她连外室都不如。 确定霏儿来者不善,她便开口问,装作风轻云淡,“姐姐,你虽是李将军送进来的,但秦老板说要收下你了吗?” 霏儿眨了眨一双弯月眸子,笑道,“不收我,我怎么会跟着一起住进店里呀?秦老板怜惜你,但不代表他不在意我呀,你昨天在车里大约没注意,我的马车一直跟在后面呢。” 是吗… 酒酿一颗心又在往下坠, 又酸又痛, 可她还是不愿相信霏儿的一家之言,她要亲口问秦意,要亲耳听到秦意的回答才行, 一定是事出有因, 一定是的… … 镇子里的客栈不比盛京,即便是上房,前厅也小得可怜, 二人一人一只小碗放面前,酒酿垂着眼,安安静静地喝粥,霏儿坐不住,一会儿胳膊伸老远地夹蒸糕,一会儿站起来盛桂圆蜂蜜水, 好在举止得体大方,就算动个不停也像个富贵人家宠大的小姐,性子活泼点罢了, 于是她问,“霏儿,你是哪里人,家中可有父母和手足?” 霏儿耸耸肩,笑眯眯道,“家里早没人了,以后秦老板就是我的家人!” 说话间门开了, 秦意换去了昨晚沾染上脂粉香的宽袖长袍,只着一身窄袖劲装,高束着马尾,沉着脸,怀抱长剑出现在门外。 第125章 要吗 霏儿立马从凳子上弹起来,几步迈过去,扯着秦意的衣摆,嗲嗲地说话,“秦哥哥,你说好今天给我换马车的,昨天那个坐垫硬邦邦,坐的我腰都疼啦!” 秦哥哥?说好的换马车? 酒酿心里咯噔一下, 也就是说他们私下见过? 秦意脸色阴沉,面露不悦,“谁让你这么叫的?” 霏儿吐吐舌头,嬉皮笑脸,“不叫就不叫嘛…” 笑完又说,“刚还和妹妹说起你来,她问我家里人是不是都死了,我说是啊,不过将军既然把我送给秦老板,那今后霏儿就和妹妹是一家人啦。” “我哪有这么问!”酒酿怒道,“我问的是你家中可有父母手足!你哪能这般胡编乱说!” 她开口太急,乱了气息,头也疼了起来, 眼眶刚泛红,就看门口立着的人一下慌了神色,连忙上前牵她的手,牵住了,转头向霏儿说,“你出去,新马车停在门口,你就在车上等着。” 霏儿明显不悦起来,但也还算听话,从嗓子里挤出“哼”的一声,转头便走了。 狭小的前厅突然安静下来, 这里门框狭小,过道狭小,桌椅狭小,连窗棂也狭小, 小到晨曦被窗楣懒腰截住,阳光在他们身后戛然而止。 不似昨晚,那人气息稳了下来,但手心依旧炽热, 太热,烫的她难受,于是扭着手腕抽出手来,刚抽出就被重新捉了回去,攥紧了不许她再逃, “哥哥是要收下霏儿吗…” 快刀斩乱麻,她速战速决地问了, 胸腔猛烈跳动起来,问完,她低头不语,一室死寂压的她喘不上气,那人摩挲着她的手腕,拇指指腹来回揉搓,她默默数着,数到第十二下, 一声叹息,轻轻开口, 说,“友人赠予的,不好怠慢。” 猛烈跳动的心脏转眼就偃旗息鼓地定住了, 她咬着嘴唇,眼睫垂地更低,生怕一眨眼就留下眼泪来, “为何…”她问,声音再抖,“是事出有因的对吗…” 是, 是事出有因,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毫无拒绝的可能, 李玄为了确保矿石的供应便给他下了毒, 明着下,也明说了, 那杯毒酒喝与不喝都在于他, 可只有服下才能带走他的柳儿,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那舞姬懂解毒之术,每隔五日便须她用银针刺穴,逼退赤毒,若不如此,四十九天内必毒发身亡。 有舞姬的监视,真相他不可明说,只好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他说,“霏儿她无父无母,放她离开也没去处,东明岸没什么女子作陪,有她在,你们也好聊些姑娘家的事情解解闷。” 酒酿怔怔流下泪来,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砸在自己的手背上,也砸在秦意的手背上, 不能哭... 秦意好不容易救她出来...怎么能这么不懂事... 她咽下泪水,抬头展开一个笑,“好...都听哥哥的。” ... 马车不紧不慢地走了四天, 出了盛京的势力范围他们便不再赶路,每晚都在客栈休息, 路上不是没遇到过盘查,但每每都是刚有守卫生出疑虑,就被同僚或是上级给叫走了。 黑白两道自古便是不分家的, 钱色交易,利益交换,只要有利可图,足够的诱惑给下去,白可堕黑,黑亦可洗白, 沈渊和同僚说事的时候从来不避着她,她便躲在屏风后听着, 听到过堂下何人要告本官的案子,也听到过匪徒抢了富商囤的粮草,开仓放粮,自行救灾的义举, 或许这个“义举”只是她认为的,朝廷可不认可,毕竟那帮人落网后还是被砍了脑袋,尸身在城门口吊了三日, 听多了, 桩桩件件记在心里,自然也就有了杆称, 以前那杆秤是平的,如今完全歪向了秦意,一偏到底,不管秦意走的是哪条道她都觉得是对的, 她认定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 哎,罢了, 那霏儿留下就留下吧,毕竟是友人赠予的,生意场上的事,哪有她一个高墙深院的女子指手画脚的份… … 他们一直往东走,越走山越多,越走路越陡,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碾的落叶沙沙响, 酒酿停了烈性的安神香,改成了口服安神丸,安神丸的效力大不如前,但好在每晚都贴着秦意睡,听着他胸腔传来的沉稳的有力的心跳,倒也勉强可以睡个囫囵觉, 可接连三日的囫囵觉哪够,午膳用完,她又脱了外袍,躺榻上小憩去了, 秦意一直在车里陪着她,或是闭目养神,或是在案前擦拭匕首,看她醒了,就坐到床边垂眸看她,抚摸她的脸颊, 秦意手上的茧子很厚,摸的她痒痒的,痒了,就忍不住笑起来,捉住那人手腕,与他手心相贴,十指相扣, 她的手也长着茧子,指腹,手掌都有,若到了冬天还会起冻疮,又疼又痒,红肿难看, 难看到她自己都嫌弃,就算被沈渊娇养了也不想露出手来,平日里就喜欢穿袖袍宽大的衣服,好遮住这么一双丑陋不堪的手, 可现在她觉得这双手也挺好, 有着厚厚的,永远也消不掉的茧子,和秦意是多么的相衬。 “哥哥。”她开口,刚醒,嗓音还有些沙哑, 那秋日的阳光透过朦胧的窗户纸洒进来,照的她浑身暖洋洋的,躺在床上,慵懒的像只猫, 秦意回,“柳儿。” 多幼稚的对话,幼稚到他们相视笑了起来, 笑完了,也该直面问题了, 酒酿移开目光,怔怔看着投在纸窗上的树影,一丛丛,急匆匆地向后平移, 许久,她说, “哥哥,我那天都听见了…” “听见了什么…”秦意腾然攥紧了手, 一缕疑惑从心底起,秦意的体温似是又升了起来,和醉酒那日相差无几… 不等她多想,秦意又问,“柳儿,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酒酿摇摇头,低低道,“你明知道孩子是那人的…为何还…为何还…” 为何还认下… 那四月春风般的眸光轻轻扫过她小腹,又落回她眸中,茶色的眼眸带上了晦暗,让人看不清情绪, “你想要吗?”秦意问。 第126章 闻了恶心 想要吗, 自然想要啊, 稚子无错, 纵使一开始对这孩子百般嫌弃,但到底是她的亲生骨肉啊,更何况那段长长的梦境将这孩子与容儿紧紧相联,让她的念想随着血肉滋生越发蓬勃, 是她的女儿,亦或者是她的容儿, 叫她早就分不清了。 “哥哥,我想要她。”她定定地回望, “即便是他的也想要吗。”秦意问,“可我记得你说过想落掉的。” 酒酿心头一酸,暗骂自己想得理所当然, 孩子是沈渊的,她哪来的自信觉得秦意一定不介意… 离京五日,他们都不曾说过这个孩子, 可白裙之下,小腹日渐隆起,卧于床榻时,秦意总是把手搭在她的侧腰上,不曾触碰过她的小腹, 想来是不喜欢涵儿吧… 她不言,他亦不语,各自移开了目光。 良久,久到马车碾完了所有蜿蜒的山路,停了下来,车夫扣响车门,说客栈到了,需要停下休整。 酒酿觉得自己该起来,但秦意一直闭目靠在床尾,她便不敢乱动。 “柳儿。”秦意终于唤她, 她连忙应了,心跳如鼓,不自觉地抚上了小腹, “既然你想要,那就留下吧。”他说, 留下,他说留下, 秦意准她留下涵儿… “好…好…”酒酿哽咽着笑了, 秦意睁开眼,问,“给孩子取名了吗?” “嗯,单名一个涵字。涵涵其光,涵容万物。”她回, “秦涵…”秦意默念,忽而也笑了笑,“你觉得是个女儿?” 其实该是叶涵… 罢了罢了, 叫秦涵总比叫沈涵来得好。 … 山间客栈只有两层,一楼食肆,二楼住店,这里简陋得很,茅草顶,原木梁,两张方桌放中间,掌柜无精打采地撑着柜台, 她以为只是停下采买干粮和清水,没想到车夫掏出一锭银子,和掌柜说要包下二楼,诧异之时就听门外传来霏儿的笑声, “秦哥哥,你先上去吧,都说灵云山的海棠酒香醇,我饮两杯再来找你。” 酒酿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秦意, 那人闭了闭眼,无奈地叹气,“和你说了不许这么叫。” 霏儿吐吐舌头,“妹妹能叫,我就不行嘛?”她说完便和掌柜要了壶醉海棠,还说,“我没钱,账找我哥哥结去。” 车夫也是听人办事的,旋即掏出一辆银子递给掌柜,把酒酿看的直冒火,抓回桌上碎银,一把牵住秦意的手,抓得牢牢的,睁大杏眼瞪着霏儿, 反正都撕破脸了,秦意总不至于站霏儿那边吧, 可秦意却推开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柳儿,在楼下等我。” 五天了,赤毒再起,烧的他浑身血液越发炽热,开始不甚清明起来, 不能再拖下去了, 灵云山地势凶险,流寇多藏于山间,他若倒下,谁护着柳儿。 他说完便兀自上了楼,老旧的台阶吱呀响。 酒酿人都傻了,脑子空白一片,她看着那人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最后一片衣袍消失在楼梯转角, 霏儿笑声和乱摇的银铃一样,一蹦一跳地跟着上了楼,耸耸肩,说,“喝不了醉海棠,那就早点找哥哥去。” … 逼仄的食肆突然就安静了, 掌柜被退了酒,拿回酒壶自斟自酌起来,车夫大约是不愿参合进这种事中,挠着头溜了出去, 酒酿怔怔定在原地,失魂落魄,撑着桌沿跌坐在凳子上, 心里是空的, 明明受了天大的委屈,心里却是空的, 委屈吗… 该委屈吗… 好巧不巧,涵儿在肚里踢了她一脚, 也许委屈吧,但秦意都认下涵儿了,比起这个,她受的这点委屈算什么… 这么安慰着自己,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吧嗒吧嗒砸在桌上,她捂着嘴哭,怕被掌柜看笑话, 笑话到底还是被瞧了去, 掌柜递上来一壶酒,一只空杯,一脸苦闷地问,“也是为情所困?” 酒酿抽抽嗒嗒地抬头,说,“不是。” 掌柜嗤笑,“骗骗自己得了。” 说完开始长篇大论起来,“大着个肚子不容易,少想些情情爱爱,多讨好讨好你男人,男的么,喜欢你才喜欢你生的,不是亲生的都喜欢,爱屋及乌懂不?不喜欢你,生十个八个都觉得是母猪下崽,懒得看上一眼,长了这么张漂亮脸蛋要会哄人懂不,给肚里的娃争个前程才是正事儿。” 这话真糙,听的酒酿又哭又皱眉,干脆不听了,跑门槛上坐着去, 车夫在门外喂马,边喂边悄悄看她,一脸同情,这厢涵儿又耍起了性子,连踢她好几下,踢的她越发心烦意乱, 她觉得自己就好像被秋风卷起的枯叶,无根的浮萍,跟着谁,就只能依附着谁,沈渊非良人,不但非良人,还是混账王八蛋, 秦意呢… 会护她周全吗…会护涵儿周全吗… 会像沈渊一样先同她心意相通,再移情别恋,继而对她万般虐待吗, 她回头望向楼梯,眼前腾然出现秦意和霏儿耳鬓厮磨的画面, 忍不了一点了, 她起身就往楼上走,踩的楼梯咯吱响,本想走出正宫的气势,走着走着就泄了气,最后几级台阶走得蹑手蹑脚, 二楼仅有三间房, 两间房门打开,露出里面简陋的家具来, 最里间大门紧闭,没有一点声响,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欲扣响房门, 举起手,咬住腮肉,骨节还没落下,大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秦意垂着眼睫,高束的马尾早已散得不成样子,衣衫不整,露出大半肩头来,似乎正要整理衣襟,猛然抬眼见到她,眸中立马闪过慌乱, “柳儿…”他喃喃,“不是让你在楼下等吗…” 霏儿的声音刺耳地传来,“肯定是妹妹等不及了呗,这才跑上来催我们的。” 酒酿目光越过秦意带着伤疤的肩头,落在床上的女子身上,她虽衣着整齐,但带着满足后的笑颜,坐在床边,挑眉看着她, 尘埃落定,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酒酿自嘲地摇摇头,笑道,“秦老板,时辰不早了,再耽误下去就怕要在山里过夜了。” 她说完转头就走,刚迈出几步就被一把拽住了手臂,那人一作力,就把她带进了怀里,脸颊贴到了他敞开的胸膛上, “别走。”他说, 酒酿还在气头上,便一把推开他,口不择言, “秦老板一身脂粉味,我闻了犯恶心,还请先兰汤沐浴完再碰我吧。” 第127章 毒发? 似是被狠狠伤到, 那人居然捂着心口咳了起来,酒酿下意识转过身,心跟着一揪, 只见他撑在门边,骨节攥得发白,周身都在颤抖,面露痛苦之色,额上青筋凸起,抬眸看她,想说什么,可一开口便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那血溅在地上,砸起骇人的血珠,留下一地星星点点的殷红, 酒酿脑子嗡的一响,一张脸瞬间煞白, “秦哥哥!”她失声大叫,匆匆上前扶住秦意,“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她慌乱无措,用袖子去擦那人唇边的鲜血,素白的袖口被蹭出一片血红,就看秦意脸色越发苍白,身子也急速地滚烫起来, “你就气他吧,气出问题我也得跟着受罚!” 霏儿厉声斥道,同样匆匆赶来扶住秦意,作势要把他带回屋里,酒酿忙问,“他到底怎么了!” 霏儿蹙眉瞪了她一眼,“中毒了!”说着就把人带回床边坐下,一层层的重新拨开衣襟, 浅蜜色的肌肤暴露出来,刀剑无眼,在这幅身躯上留下了多少伤痕,酒酿此时哪有心思再吃醋耍性子,可她也不会治病啊,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看着, 就看霏儿从胸口抽出卷布小袋,铺开露出一排银针,她手法何其娴熟,用细嫩的指尖丈量着穴位的位置,一针扎进后颈,秦意闷哼一声,旋即咬住后牙,脖颈青筋暴起,好在气息稳了下来, “他想早点结束,非要我随便扎几针暂时退毒,毒是退了,被你一句话给气到卷土重来,你可真是好本事,比这毒物还要毒!”霏儿边扎针边说着,言语间尽是责备, 酒酿被说的如芒在背,哪有心思反驳…她喏喏地问,“姐姐,这是什么毒啊…” “赤毒,终身不可解,只能用银针逼退。” “赤毒…?为何会中这样的毒…” 只听霏儿正欲开口,就被秦意打断,声音急促地说话,“之前走镖的时候不慎中的阴招,无妨。” “躺下吧我的好哥哥。”霏儿嗤笑, 秦意叹了口气,缓缓睁眼,向着酒酿道,“你先出去吧。” 酒酿摇摇头,求道,“哥哥,就别避着我了…你赶我出去不是让我担心么…” 秦意只好无奈道,“那转过身去可好。” 酒酿嗯了声,连忙转身对着大门, 好巧不巧,屋子一角放着面铜镜,明晃晃地倒映出身后的一切。 秦意平躺在床,乌发全然散落开来, 大约是嫌衣衫碍事,霏儿便将他上半身的衣服全都扒了去,跪坐在一边,用手指长的细针一一刺进穴位,刺到痛处秦意便倒抽冷气,想必是真的疼吧…不然怎么会脸色如此苍白,咬着牙隐忍下来, 退毒的过程大约用了三炷香的工夫才结束, 结束了,秦意已然昏睡过去,好在赤毒彻底退去,气息平缓了许多, 她长舒一口气,刚要转身,就看铜镜里映出霏儿的脸,她看着她,嗤笑,随即俯身趴下,在秦意唇上落下一个吻, 亲完了,对她扬眉挑衅, 酒酿心口一炸!转身怒道,“你在干什么啊!” 霏儿漫不经心道,“亲他啊,之前在酒宴上不让我亲,现在可拒绝不了了。”她说完还掏出帕子,仔细擦掉了他额上的汗水, 酒酿被这光明正大的,不加遮掩的大胆给惊住了,怔怔站在原地,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就当霏儿再欲行不轨时,她上前一步将她一把推开,问,“你喜欢他?” “废话。”霏儿嗤笑,丝毫没被她的无礼举动气着,“将军和秦老板几次见面我都在场作陪,他是个真君子,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看,我自然喜欢。” “可他不喜欢你。”酒酿说, “暂时的,以后会喜欢的。”霏儿回, “以后也不会,你早晚死了这个心吧,他喜欢的是我,我们已经有孩子了。”酒酿咄咄逼人起来, 霏儿拿起羊皮卷包,冲酒酿扬了扬,“只有我会逼退赤毒的技法,这毒终身不可解,所以他一辈子都离不开我。” 话落, 酒酿一颗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心里隐约知道了真相, 她目光落回到秦意身上, 霏儿说得没错,他是个真君子,又有着一等一的样貌, 在她的记忆里秦意总是很讨女子们的喜欢,不管是富商家的小姐,还是门第显赫的高门贵女都来打探过他的消息, 她那时还同他打趣,说再等等,越往后等来的越好,兴许能等大启公主来提亲,到时候就能做驸马爷,攀上高枝变凤凰了, 那是秦意第一次对她说重话, 即便是重话,也不过是一句拧着眉头的,“胡言乱语!” 酒酿掐住手心,怔怔问道,“毒是李玄下的对吗…” 霏儿努努嘴,“还挺聪明。” “为什么…”她又问, 霏儿伸了个懒腰,伸完居然躺了下来,靠在秦意肩上,说,“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将军已经把我送给哥哥了,今后我就是他的人,他也是我的人。” 她说了慌,但这又如何, 李玄扣下了她的家人,以此胁迫她用赤毒控制秦意,可她的家人为了二十两银子就把她卖了,卖完,知道她被李玄看上,又典着脸回来认她, 这样的家人要来何用,死了算了, 她只要秦意,其他人都可以去死。 酒酿语噎,眼睁睁看着床上的女子抱着她的爱人,竟也不敢阻止, 她不敢, 怕惹恼了霏儿让她不愿再给秦意退毒, 狭小的屋子气氛越发窒息,霏儿抱着秦意大咧咧地睡去,她站立难安,不想离开,更不想再这么自虐般地看着,便只好坐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们趴在了桌上… 她不知道是如何上的马车, 只知道醒来便是深夜, 一盏孤灯亮在床头,秦意靠坐在床尾,不声不响地擦拭着匕首,见她醒了,轻笑道,“是耽误了不少时间,只好在山里过夜了。” 那人一身松散的宽袖锦袍,乌发全部散落下来,发尾微湿,周身散发着清爽的皂香味, 他看着她,收刀入鞘, 又说,“兰汤沐浴完,应该没有脂粉味了吧。” 第128章 不要你了 夜晚的山林是那么的静, 静到她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 她想道歉,想赔罪,她也该道歉该赔罪,该声泪俱下地说自己错了,说她这样的人不值得他为她服下毒药, 千言万语一齐涌上,蔓到嘴边只剩下一句轻轻的,“秦哥哥…” 她声音带着哭腔,咬住唇,眼巴巴地望过去, 她示弱了, 可那人却板着脸,不甚温柔地把匕首扔到一旁,双手交叉抱着,一副拒她千里之外的样子, 猛烈跳动着的心狠狠沉了下去, 她垂下眼睫,一双素手绞着薄被,长发遮面,掩住了发红的眼眶, 忍住泪水,哽咽着问,“哥哥还要我吗…” “不要你了。”秦意说。 干劲利落的拒绝。 不要了, 那颗沉下去的心脏彻底碎成了一瓣瓣的, 不要她了, 嗯,不要了, 不要也好,她这种害人精谁会要,秦意能收留她到现在已是菩萨心肠,她哪来的脸问出这句话的, 一句不要了, 羞耻感铺天盖地地向她卷来,叫她如坐针毡,她迫自己扯出一个难堪的笑,掀开薄被便要下床, 就听那人又说, “不要你了,我上哪再去找一个柳儿?” 酒酿怔怔抬起头,口唇微启,眸光闪烁,似有些不明所以, 秦意看着她,继续冷着脸,大约是装不下去了,忽而笑了起来,脸颊又生出好看的酒窝来,笑了,又无奈地摇头叹着气,向她伸出手, “罢了…到底还是没法对你生气…” 攒在眼眶里的泪啊终于落了下来,她扑进那人怀里,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劲,撞的他咚地靠上车壁, 皂香混着舒服的清茶香沁入鼻腔,她贪婪地嗅着,贴着他脖颈蹭着,牢牢圈住他劲瘦的窄腰,再也不愿松开, “你故意吓我…”酒酿委屈道, 虚惊一场,委屈到不行, 那人一下下摸着她后颅,声音也带上了委屈,“是你先的。” 是哦, 是她先推开他,说他一身脂粉味,还说他闻起来让她作呕, 嗯, 还叫他秦老板…摆明着要划清界限… 是她太坏了,受点惩罚活该。 “哥哥。”她喃喃开口, 秦意嗯了声,把她往怀里又带了带,两人窝在角落里,交颈相拥,一丝间隙都难有, “到了东明岸你就娶我吧…”她说,“我什么都不要,不要三媒六聘,不要凤冠霞披,不要十里红妆,我就要你,只要你一人就好。” 风轻云淡的一句话,是她纠结了许久,默念了许久才说出口的,说完一颗心便蹦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秦意肯定发现了她的慌张,毕竟那颗活过来的心正发了疯一样乱蹦呢, 他该是发现了才对, 可回给她的只是一句冷淡的,“不急,等孩子出生再说。” 对哦, 谁说他们之间没间隙的, 中间还隔着个小宝宝呢。 哎, 又自作多情了,一腔深情吐露太多,反而尴尬了起来… … 今晚月色清亮,车厢被照得霜白一片,酒酿主动吹灭亮蜡烛,钻进了被窝, 两人目光交融在了一起, 秦意问,“不怕黑了?” 酒酿回,“一个人的时候怕,有你在就不怕了。” 秦意眸色忽然沉了下去,再开口便带上了压抑着的愠怒,“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多美的夜晚,为何要提那人, 不能提,不能想,多晦气啊。 酒酿说,“我不想提他,今晚不提,今后也不再提,哥哥,你就让我忘了曾经的不堪吧…” 那双生而含情的眼眸变得痛苦起来, 酒酿又说,“都过去了。”她捉住那人的手,带向自己脸颊,笑道,“都过去了,我一点都不恨,真的,即便老天爷把我珍惜的一切都夺走了,但只要他还把你留在我身边…我就永远不会恨…” 她不会恨,即便一桩桩,一件件的不公压在她身上,即便命运让她家破人亡,让她伤横累累, 她才不要恨, 她有秦意,有涵儿,也许今后还会有很多孩子… 是的,她一定要和秦意有很多的孩子, 她不怕了,一点都不怕了,天塌下来都有她的秦哥哥给她撑着,有什么怕的, 不恨,不怕,要从此幸福下去。 … 马车驶入镇子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 酒酿一饿,肚里的那个就闹腾了起来,一顿乱踢不让她好受, 秦意让车夫找家食肆停下, 这也正合了酒酿的意,毕竟山里的采买的粗饼干粮太难下咽,咽下去的时候水喝少了,居然还能划的嗓子疼。 一下马车便是全然不同的风景,带着咸味的海风扑面而来,连太阳似乎都毒辣了几分,晒的酒酿脸颊泛起红晕来, 听见海浪声就表示东明岸到了, 直刺云霄的灵云山将诺大的疆土一分为三,从盛京出发,一路向东,翻过大山便是平坦辽阔的海滨平原, 这里远离皇权和喧嚣,百姓多靠渔业和盐产业为生,离朝廷远,便离混乱近,故而各方势力鱼龙混杂,帮派血斗从未停止, 曾经是这样,但现在停了, 因为早就打出了一个霸主,将东明岸尽收囊中, 至于朝廷… 只要税不少交,东明岸不乱,朝廷为何要来横插一杠,吃力不讨巧呢, 是的, 东明岸的主人和朝廷亦有来往,这对百姓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混乱之地引进了民典律法,从此便有了秩序。 ... “哥哥,你看他们在晒小鱼干呢!”霏儿一下马车就贴了上来,指着路边网兜兴奋地跳起来,“哇!这是什么东西,居然长着五个爪子!” 正是渔获季,镇子上除了食肆便是寻常人家,家家户户晒着海产, 酒酿循声望去,见了也是一脸疑惑, 秦意附耳对她说,“这是海星,退潮时在岸边能捡到活的。” 霏儿一看两人在说悄悄话,立马嚷嚷,“哥哥孤立我,下次发作别找我退毒!” 酒酿忙说,“这是海星!没想孤立你…是我急着想知道,所以——哇啊——” 话没说完就被秦意一把拽进了大门,一个踉跄撞他身上, 那人冷下脸,不悦道,“理她做什么,让她知道是自讨没趣才能消停。” 第129章 别过来 沿海的食肆和盛京大不相同,没有繁复的工艺,一切以新鲜为主, 鱼脍和贝类摆了满满一大桌,酒酿从未吃过生食,小心夹起一片软兜兜的鱼肉,迟疑片刻,眼一闭,心一横,英勇就义般塞进了嘴里, “如何?”秦意问, 酒酿小脸皱成一团,“好奇怪…” 霏儿笑道,“你不蘸酱料当然奇怪。”她说着夹起一筷,蘸上了鲜酱送进口中,咽下后才笑道,“将军也爱鱼脍,经常命人百里加急从口岸送来,一路都用冰块镇着,直到入口都是新鲜的,不过盛京百两才得一盘的鱼脍,在这里竟廉价到成了平民百姓的盘中餐,真是有趣。” 话一说完秦意便面露不悦,一言不发地给酒酿夹清蒸的熟食, 霏儿看了也不气,自己夹了几筷子熟食,把凳子往一边挪得更近了些, 桌子是圆的,霏儿非要贴着秦意坐, 秦意大约是被她狗皮膏药一样的做派给弄烦了,想出言撵人,被酒酿给拦住了,不但拦住,而且还打了个圆场,总算没发作起来, 毕竟霏儿现在以退毒为要挟,酒酿再怎么也要哄好这个救命稻草。 一顿饭只有霏儿一人吃得喜笑颜开, 在东明岸的第一顿就这么尴尬的收了尾。 午膳结束,天光大好,隐约可以听见远处的海浪声, 酒酿从未见过海,自然好奇得很,便问能不能先去海边瞧瞧, 霏儿连连说好,说她也没见过,也想去, 秦意冷声开口,“你就在这里等着。”说完拉着酒酿往外走, 就听霏儿的声音依旧风清云淡,平静之下却藏着威胁,“哥哥,我说了要是再孤立我,四天后你可别跪着求我替你退毒。” “爱如何如何。”秦意头都没回,甩下几个字抬脚就走,酒酿被拽着,不得不跟了上去,下意识地一回头,心里冷不丁咯噔一跳, 圆桌旁,霏儿隐去了笑意,明艳漂亮的一张脸霎那间变得阴森起来,下颌微颔,压低了眉眼,眼锋径直刀过来,用口型告诉酒酿,“等着瞧。” 等着瞧, 十足的威胁, 眼下已经到了秦意的地界,再不用担心沈渊的人找到她,这赤毒就成了她心头的一大患, 退毒那日她从镜子里看了个清楚, 那是何等的痛, 霏儿每落一针,秦意就捏白了骨节,周身颤抖,忍的额上,脖颈间,手臂上青筋爆起,她从没见到秦意这么狼狈过,最后一针落下,便彻底被抽掉了气力,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 退毒都如此之痛, 那毒发呢… … 他们并排走着, 日头太大,晒的少女脸颊泛起红晕,额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那一直牵着她的手兀自松开了,不等她疑惑,那人的外袍就兜头罩了下来,遮住了大半阳光, “不挡着点会晒伤的。”秦意道, 酒酿撑起一个小顶棚,问,“那你呢?” “我习惯了。” 远离了霏儿,秦意恢复了好心情,挑眉道,“等下下海给你捞贝壳。”说罢脱去了里衣,露出一身紧实精壮的肌肉来, 酒酿没太听清他在说什么, 阳光洒下,照的那人浅蜜色的肌肤泛起柔光,宽肩窄腰的身形竟能如此完美,一丝赘肉都没有,高高束起的马尾垂在腰间,发尾随着走动轻轻晃动, 既挺拔俊朗,又带着十足的英气。 太阳被遮住了,酒酿还是热, 秦意问,“还嫌晒?” 酒酿连忙摇头,“不晒不晒。” “那脸怎么还这么红?” “哦哦还是有点晒!”酒酿连忙说, 何止脸红,耳朵根都红了。 想当年她也是个黄花大闺女,对床帏之事一窍不通, 不懂,沈渊就亲自上阵教她, 也算是个好老师吧,教的她那叫一个技艺精湛,勾人心魄,可正是因为教太好了,教的她也愈发食髓知味起来, 她默默念叨着涵儿,说涵儿啊涵儿,若不是你,为娘今晚必要翻云覆雨。 胡思乱想的工夫便见到了大海, 海是一瞬间出现的, 无边无际的湛蓝蔓延至天边,吹来的风带着些许腥味,海鸟展翅掠过,发出长鸣, 四下空无一人,她鬼使神差地脱去鞋袜,垫脚踩到了沙滩上, 比想象中的要软, 走过一小片沙滩,前方便是成片的黑色礁石,秦意不让她上去,说太滑危险,摔了会伤到孩子的, 不让她上去,却把随身匕首丢给她,几步跨到了最边缘,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酒酿不自觉地倒抽一口气,跟着憋起气来, 憋到肺快烧起来,中途换了三次气,还不见秦意浮出水面, 她顿时慌了,一把丢下匕首和外袍,手脚并用地爬上礁石, “哗啦”一声, 素白的,缠丝的,镶金边的贝壳一股脑被丢在了地上,一地玲琅的财宝。 酒酿猛地抬头, 逆着光,那人身影被勾勒出一圈金色,湿漉漉的乌发贴在肌肤上,他半跪下来,展露出好看的酒窝, “可惜了,没找到砗渠,不然给你磨串手链。”他笑道, 酒酿长舒一口气,干脆坐到了地上,“哥哥你吓死我了…” 嘴上抱怨,眼睛却被一地的好东西吸引住,一个个拿起来对着太阳看, 贝壳多是扇形的,也有几个圆锥形,带着尖尖的尾巴, 到底是太好奇了,什么都想看一遍,摸到尖尾巴的时候突然觉得指尖一痛, 殷红的血珠随之冒了出来, “扎出血了!下次别捞这种尖尾巴的东西了…”酒酿嘟囔着放下贝壳,本想朝秦意撒个娇,却见那人骤然别过脸,紧闭双眼,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 酒酿心口一炸!“哥哥,是赤毒发作了吗?!”她说着就要上前, 秦意推开她大喝,“别过来!往后退!” 声音骤然低沉,带着难以言说的隐忍和愠怒,分明是呵斥,惊的酒酿愣在原地,茫然无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