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无情道,会送道侣》
3. 第三章
谢禁意识逐渐回拢时,嗅见一点微弱的血腥气息。
他睁开眼,就看见面前这只好不容易复苏过来的小凤凰不知怎的,又把自己给弄伤了,连翅膀都没能抬得起来就想要扑腾出去。
以灵力将鸟给拘回来,谢禁意欲探查其伤势,便勾了勾小凤凰的脑袋,又去掀这鸟的受伤之处。
小凤凰的翅膀上破了个不大的洞,血已经不再流了,周遭的羽毛被浸得颜色深了些。
谢禁轻语:“翅膀怎么受伤了?”
古籍上曾有记载,说凤凰自身有治愈之力。
谢禁本不用管,但是这鸟脑袋上的一小撮毛蔫哒哒的,看起来有种不太机灵的可怜劲儿。
他伸手拢了一把呆鸟,找出药来。
小凤凰自从被灵力拘住后,闭着眼想了一百种死法。
紧接着,他又听见这人似乎已经开始怀疑他了,强大气息袭近,大有一种强势的压迫感。
小凤凰心一横,当场就要拼死一搏,逃出这牢笼。却在此时,他张开的翅膀传来一点冰凉却柔和的触感。
原本泛着刺痛的伤口因这点触感而缓解了些。
这人竟然在给他上药?是涂过药的鸡煮熟后更好吃吗?
小凤凰悄悄睁开眼。
率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雪白衣裳上的一点艳红。
是他的血。
小凤凰后知后觉,他刚才欲“刺杀”这人未果,反倒扎了自己的翅膀。他的血正好滴在了面前人雪白的素衣上,如雪中红梅。
先前,隔着满池的热气,朦胧中望去,小凤凰只能隐约窥见此人冷冰冰的气息,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容就晕了过去。
眼下室内大亮,又是近在咫尺的距离,正是好机会。
小凤凰的视线上移,落在此人微垂的青丝、堪堪拢起的衣襟,然后是白皙的下巴、淡色的唇,最后是那双深邃如夜的疏离眼眸,以及眼尾处一抹殷红的小痣。
——神荒境主神姿高彻,明秀若神。
小凤凰无意识地歪了下头,就想起了镇上那些人所说的话。下一瞬,他又猛地一晃脑袋,莫名恼羞地想:长成这般,果真会祸乱众生的。
谢禁替小凤凰包扎好伤口,伸手顺了顺其翅膀周遭的绒羽,便瞧见这只小凤凰忽地抬起自己没受伤的翅膀,将脑袋埋了进去,唯独露出的一小撮头羽微微晃动。
谢禁稍微思忖,依旧没搞明白小凤凰此刻的举动意为何。
他以往接触过的,除了荒渊下的魔物,就只有神宫那些活生生的弟子。但他想来,他连自己都养活,养鸟应该跟养人没什么区别。
思及此,谢禁抱起小凤凰,朝先前搭的暖窝走去。
鸟缩在人的怀中,翅膀不自觉地动了下,就将自己的脑袋埋得更深了。
小凤凰被谢禁重新放回由暖玉搭建的窝里,却仍旧保持着头埋翅膀的姿势。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人怎么不说话?难道要他一只鸟说话不成?
小凤凰稍微放下翅膀,抬眼的视线就被面前冷冰冰的人给抓了个正着,周身羽毛抖了抖。
谢禁发觉这只小凤凰似乎是在观察他,默不作声地跟这鸟对视了好一会儿。见小鸟抖擞羽毛,他似乎又想拢上一把。
好半晌后,他才开口道:“好好休息。”
谢禁随心,想做就做。
说罢,他又伸手顺了顺小凤凰探出来的头羽,这才拂衣离开。
鸟可杀,不可辱。
被摸了的小凤凰不忿,努力地想要调动灵力,却始终无法,只能趴成一滩鸟饼。
很快,室内重新暗了下来,月光隐约地透过窗洒落,周遭变得安静。
由暖玉搭建的窝隔绝了神荒境中无处不在的寒意,努力许久的小凤凰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睡着的小凤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还是一枚蛋的时候,被挂在黑沉的枯林中。
枯枝狰狞,周围是跟他一样的蛋,被风一吹,齐齐晃动。然后,狂风吹刮过的蛋不堪重负地砸落在地上,蛋壳裂开,从里面冒出丝丝缕缕的黑雾。
风声中有声音在议论:“又是死蛋,碾碎吧。”
到后来,枯枝上还挂着的蛋成了独苗,在风中瑟瑟。
一群白惨惨的骨头架子从地底钻出来,围着他转。冒着鬼火的白骨又在窃窃私语些什么,听不太分明。
梦境的最后,围着他转的白骨们都分出一缕缕冷绿鬼火,将他的蛋壳烧得通红。
最大的那具骨架捧着他,空幽幽的声音响起:“就只剩下你了。”
他被丢向天幕之外,无数枷锁从大地深处冲天而起,想要抓住他、束缚他。
这时候,那些包裹在蛋壳外的冷绿鬼火将一根根的枷锁烧尽。待到最后一点鬼火燃尽,凤凰蛋再无保护,最后一根枷锁追上来,以极速刺穿了坚硬的蛋壳。
凤凰蛋碎片连带着破壳而出的小鸟滚落出去,掉在了泥潭中,再无动静。
“追杀”成功的枷锁像是有意识般,在泥潭附近蛰伏了许久,才不甘地缩回地底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微弱的声响从泥潭中传来,伴随着一声稚嫩的鸟鸣。
……
小凤凰趴在暖窝里,睡到日上三竿,才蓦然惊醒过来。翅膀上的伤已经不再痛了。于是他信誓旦旦地张开翅膀,准备起飞。
化形——
小凤凰跃向半空中,调动灵力,奈何灵脉间空空如也,没有半点灵力可供他使用。
最终,他只能狼狈地跳到地面。
那冷冰冰的神荒境主已经不在室内,小凤凰收拢翅膀,大着胆子,在屋里找了一番,然后叼起一块暖玉,迈出门去。
没过多久,小凤凰找到了人。
神荒境主正在看书,半卧在榻上,雪衣曳垂。窗外的天光斜倚,落在了这人满头乌黑的青丝上,如凉凉的流水般。
“过来。”
谢禁早就发现了门前偷偷摸摸窥探的小凤凰,手中翻过一页书后,出声将鸟叫过来。
小凤凰先是一躲,而后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觉得自己不能如此心虚,被一个人给比了下去,便像是巡视地盘般,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谢禁盯着面前这只踩着他衣摆上榻、又突然胆大地拂开他手中书册来捣乱的鸟,思忖着什么。
小凤凰见这人被他蛊惑得说不出话来,还挑衅地扬起尾羽,抬了抬脑袋。
谢禁垂眸,瞧见被小凤凰爪子踩着的书页上写着:凤凰栖梧桐,喜醴泉。
他抬手接引来山泉,以容器盛满,用御火诀温热,放在小凤凰面前。
小凤凰警惕地瞧了一眼这位神荒境主,才低着脑袋去尝了一口容器中的泉水。
随后,他察觉到这泉水蕴含有灵气,入体之后,竟令自己空空如也的灵脉流动起一丝微弱的灵力。
有了灵力,才能化形。
想到这里,小凤凰扎进容器里,“咕噜”喝了一大口。他灵脉间的灵力又添了一丝。
谢禁问:“好喝吗?”
小凤凰喝得正迷糊,听见问话,就舒服地“啾啾”叫了下。下一瞬,他反应过来,身形顿住,懊恼不已。
他怎么能“啾啾”地叫?
“那便是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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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上说凤凰矜贵,难养至极。
谢禁卷起一旁的书册,觉得凤凰也不是很难养的。他只要照着书养,总是能安稳地养到这只小凤凰伤好的那一日。
“昨日你掉进了冰湖中,寒意侵袭入体,与你本身灵脉相斥,因此耗空了灵力。”谢禁道,“养伤期间,不要随意飞出去。”
见这鸟怔愣,他又补充问:“明白了吗?”
谢禁继续道:“不明白,就点头一下,明白了,点两下头。”
小凤凰满脑子都是“养伤期间就可以留下,留下就意味着是机会”,非常爽快地啄了两下谢禁的手指。
“乖孩子。”
谢禁并不介意小凤凰啄他的手指,反而抬手摸了摸小凤凰的脑袋。
小凤凰又低头扎进容器里喝水,凶神恶煞地想——
什么乖孩子,他是坏鸟!
待到容器中的山泉快见底时,小凤凰忽地瞥见水中倒影的自己,一身羽毛乱糟糟的,黯淡无光,就连最漂亮的尾羽都蔫蔫的,没有半点光泽。
小凤凰僵住,顿感天塌。
自己刚才就是用这副病恹恹乱糟糟的模样去勾引人的?
小凤凰顿时栽倒在容器中。
谢禁疑惑地看过来,将小凤凰捞起来,探查伤势。
小凤凰浑身湿哒哒的,羽毛色泽更暗了些。他瞥见这位神荒境主漂亮而有光泽的墨发,再想到自己狼狈的样子,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谢禁:“……”
凤凰果真矜贵。
谢禁沉默,重新检查过小凤凰的灵脉,并未发觉异常之处。
他照着书摸索了许久,才确诊这鸟只是喝饱了水,然后睡了过去。
小凤凰这一睡,从白昼睡到了傍晚。
谢禁靠在窗边看书,听见响动,回头看去,只看见小凤凰躲在暖玉之中,正低着头,努力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谢禁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书册。
上面写着:凤凰爱漂亮,喜好世间至美之物。
半个时辰后,暖玉边传来“咚”的一声轻响。
谢禁转眸望了一眼,看见小凤凰摊在窝里,脑袋埋进翅膀里,像是又睡着了的样子。
他默然,取了笔来在书上添了两行小字。
嗜睡,或是体力不行。
注:小凤凰。
小凤凰这一觉睡到夜半三更,醒来时,室内已经暗了下来。夜里好行动,他张开翅膀,跳出自己的窝,靠近那位沉睡的神荒境主。
这位神荒境主如同昨夜般,整个人无知无觉。
借着月色观察,小凤凰只觉得眼前这具身体像是冷冰冰的容器,没有半点生气。
好半晌,小凤凰召唤出凤翎,往这人心头隔空比划了两下,终是不太甘心地收了起来凤翎。
还不是时候。
来之前,有人特地叮嘱过,神荒境主身怀七窍玲珑神心,其心头血是破禁神物,可破世间所有结界。
但要取心头血,需得其主人的允许。
人是最了解人的。
小凤凰问了很多人,怎样才能拿到一个人的心头血。大家给他的说法都是“让对方成为你的道侣就好了,道侣结契就有爱人的心头血了”。
道侣等于伴侣。
要让这位神荒境主当他伴侣,就是要求偶了。
凤凰天赋异禀,在求偶一道上,最是擅长。
任凭这位神荒境主修什么荒唐欺诈的无情道,他也要强压这人成为他的道侣。
小凤凰暗自思忖,最终站在床边,低下脑袋,拔了一根最漂亮的凤羽,叼来放在谢禁手中。
4. 第四章
好了。
道侣。
小凤凰期待着明日这位神荒境主看见这根凤羽时的神情。随后,他又叼了块暖玉,回到神荒境主的床上。
这具身体太过冰冷,冷得小凤凰有羽毛覆体也觉得冷。他将叼来的暖玉放在翅膀下,又把翅膀盖在神荒境主的心上,帮忙暖暖心窝。
等明日就好了。
小凤凰闭上眼,趴在谢禁身边。
谢禁意识回拢时,先是感知到一团发热的东西趴在他身上。
手指抬起先于他睁眼的动作。
那根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他手中的凤羽落在了床边。
谢禁睁开眼来,就看见趴在他身上睡觉的火红鸟儿。小凤凰并不算重,趴在他身上时的暖意却更比从前这具身体感受过的寒意还要强烈些。
谢禁坐起身来,原本趴在他身上的小凤凰往旁边滑去,尾羽间带起些风气。
他伸手将鸟捞了回来。
小凤凰头羽微微晃动,轻声咕哝了些什么,然后醒了过来。猝不及防之下,他瞥见一片雪白,连忙仓皇地扑腾起来。
下一瞬,近在咫尺之地突兀地响起一声“刺啦”声响。
小凤凰挣扎的身形僵住,低着脑袋瞧见自己的利爪上勾缠住雪色的丝线。而丝线的另一端,面前人本就有些松散的里衣被他的爪子给彻底扯开了来。
自觉做错坏事的小凤凰颤了下爪子,连忙抬起爪子把谢禁的衣裳给扒拉回去。结果,缠绕在他爪子上的丝线越来越乱,也越勾越多,还不小心在谢禁胸膛上划了下。
虽未破皮,但谢禁胸膛上的皮肤却多了一道浅淡的粉色划痕。
小凤凰更加慌乱了些,将爪子往后撤。
谢禁看了会儿这只鸟笨拙得越帮越乱,伸手捏住小凤凰被丝线缠绕的爪子,声音清浅:“别着急。”
谢禁垂眸,耐心地解开那些丝线。
小凤凰不敢再动,目光随意地落在这人身上。堪堪散开的雪衣之下,是比锦缎还漂亮的肌肤。
小凤凰盯着看了看,不知为何觉得脑袋发热。
他化成人形,明明也有皮肤,也有胸膛,脖颈与喉结皆在。
可是眼下之景却依旧充满了足够的吸引力,就连此人横卧的锁骨都如同雪玉般,散发着莹润的光泽,深凹的颈窝落下一片阴影,比春水还要动人。
小凤凰不仅觉得脑袋发热,就连心火都要开始烧了,只好连忙偏开脑袋,移开视线,开始胡思乱想。
这人穿的衣裳怎么如此不禁抓,被他的爪子一挠就破了,太不结实了。
谢禁理开小凤凰爪子上的最后一点丝线,这才抬手松开小凤凰,出声道:“好了。”
得了解脱的小凤凰飞快地跳下床去,三两下就回了自己的窝。
谢禁收回视线,将身上衣裳换掉。
这时候,他看见掉落在床边的东西,弯腰捡起这根凤羽,目光有些疑惑。
这小凤凰怎么掉毛了?
上午时,谢禁在近日看的书中作了注解。
小凤凰掉毛,爪子锋利,堪比上乘法器。
另一边,终于回过神冷静下来的小凤凰想起自己送出去的求偶礼,于是打起精神,叼着块暖玉出窝。
他很快在谢禁的书房找到了自己的求偶礼。
凤羽同书房中的笔墨待在一起,被放置得很是随意。
小凤凰气得很,跳到书桌上,扒拉开谢禁的书册,站在那里盯着他看。
谢禁抬眸看了眼小凤凰,将旁边准备好的山泉递了过去。
他又不渴……小凤凰气了半晌,决定还是先喝水。恢复灵力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等喝饱了水,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又恢复了些,小凤凰才开始反思自己第一次求偶失败是为什么。
大概是他没有当面送求偶礼的缘故,这人觉得他不够诚心。
翌日。
当谢禁睁开眼后,发现小凤凰正站在窗边神采奕奕地看着他,开口问道:“怎么?”
小凤凰叼起自己挑了大早上的凤羽,丢到谢禁面前,并向谢禁展示了自己打理得漂亮的一身翎羽。
谢禁拿起面前掉落的凤羽,又看见小凤凰将自己翻过四面来告状掉了毛,眉宇间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疑惑。
谢禁将自己关在书房中,翻遍历来前辈留下的修炼手札,发现大家大都没养过鸟,自然也没有关于鸟的饲养之法。
傍晚时,一只鬼鬼祟祟的小凤凰用脑袋撞开书房的窗,从外面跳进来。他第一眼就看见谢禁又把他的求偶礼和几根毛笔插在一起。
这人又不接受他的求偶。
小凤凰气扁了,夜深人静之时摊成鸟饼躺在暖玉上面。
求偶不成,那就先修行。
小凤凰重整旗鼓,翻身像人一样坐起来,打坐修炼。
奈何鸟的脑子没有人形时好用,再加上他只学过在人形时的修炼之法,打坐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小凤凰便困了。
迷迷糊糊之时,小凤凰还不忘叼块暖玉跑到无知无觉的谢禁身边,盖好翅膀替人暖心窝。
第二日早上,谢禁醒来时,果不其然又发现了小凤凰掉落的羽毛,越发疑惑。
他明明是照书上养的,小凤凰怎么还在掉毛?
鸟真的比人还难养吗?
修行上千载,这还是谢禁遇到的头一个难题。
书上说凤凰喜暖,谢禁就将小凤凰要去的每一处地方都贴上了暖符。
他的住所还从来没有这般暖和过。
接下来的数日里,谢禁将各种古籍都翻了个遍,依旧未曾找到要如何养鸟才不会掉毛。
小凤凰一连好几日,日日送求偶礼都被此人给无情忽视,再加上夜里用原型修行受阻,他这只鸟蔫巴得连羽毛都没心思打理了。
人族的修行之法,还是最适合人形修炼。
而自己想要化形,也是需要灵力。求偶不顺,现在的当务之急只能是养灵力,而不是求偶。
于夜半三更,小凤凰终是想明白这个道理,不再拔自己的凤羽,而是每日三餐四顿地喝灵泉来蓄养灵力。
谢禁还未找到鸟掉毛的缘由,就发现小凤凰自某日开始又不再掉毛了。虽不知道为何不掉毛了,但他向来只求结果,便在修炼手札上添了一行字。
凤凰难养,易掉毛。
……
小凤凰蓄了大半个月的灵力,勉强将自己的一根灵脉充盈。见化形有望,他复而琢磨起求偶一事。
这位神荒境主修无情道,或许这才是他求偶不成的关键。
小凤凰来此之前,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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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无情道的修法。凡人有凡人道听途说的说法,那些虚伪的神宫骗子有骗子的骗法,终归都不是正宗的无情道修法。
四洲五域,所有人都知道,只有神荒境主才修成了真正的无情道。
要想攻其心,就得先攻其道法。
小凤凰暗自思量,决定先窥探到谢禁的无情道修法。
观察数日,他发现这位神荒境主简直无所事事,半点也不努力修行。
白日里,谢禁醒后,起床穿衣,弄了灵泉来给他喝,就去书房看整个上午的书。
看书的内容,大都是上古遗志。
有一次,小凤凰好奇上古遗志的内容,就跳上书桌胡乱扒拉谢禁手中书册,并趁机瞥了一眼书页上的内容。
只见上古遗志上写着:今日游历南洲,当地有道美食极为出名……
堂堂的神荒境主,当世至强者竟然在看如此无聊且对修行没有半点益处的东西?
小凤凰正觉诧异时,又被眼前人给“偷袭”得摸了脑袋。
谢禁道:“渴了?”
他随手将取来的灵泉推给面前捣乱的小凤凰。
小凤凰望了一眼,决定还是先喝饱水再观察。他一头扎进盛水容器,默不作声地喝了一大口。
待到喝饱喝足,小凤凰在窝里小憩片刻,在偌大的神荒殿中找了一圈,发现下午的谢禁总是靠在窗前,像是什么也不做的模样。
起初,小凤凰并不信,以为这是神荒境主自己独有的修行姿势,站在窗边盯着谢禁看了一下午。
从谢禁如鸦羽般的眼睫,到这个人全身上下的每一处,小凤凰都给望了一遍,发觉这位神荒境主当真在散漫地出神。
出神整个下午,谢禁不觉得无聊,倒是小凤凰觉得无聊至极。最终,他落在谢禁身边,一面观察谢禁,一面偶尔低头,慢吞吞地梳理自己的羽毛。
等小凤凰打理好自己的羽毛,瞧见这位神荒境主竟然还未开始修炼,只好抬起爪子,勾了谢禁垂落在身侧的青丝。
爪子中勾住的青丝跟谢禁这个人一样冷,冰凉至极。
小凤凰未曾见过像谢禁这般好的头发,不需要精心打理,也像覆满莹润光泽的锦缎,漂亮至极。
只不过谢禁整日待在殿中,竟然连头发也不束,任凭其流散开来。
美则美矣,但在每日都要打理好羽毛以来求偶的小凤凰看来,却太过暴殄天物。
小凤凰待得无聊,便勉为其难地帮这位神荒境主打理一头青丝。
青丝如瀑,几乎与谢禁的雪衣一同垂落曳地。
小凤凰废了老大劲儿,在谢禁身后飞上又飞下,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梳理过谢禁的头发,又用爪子勾住些发丝,给谢禁束发。
谢禁似乎没有束发的玉簪。
小凤凰思来想去,悄悄在自己身上挑了一根适合的凤羽,往谢禁发间堪堪一插。
求偶和打扮伴侣,都是凤凰一族的本能。
小凤凰满意地啄了下谢禁的手指,心想人族的头发着实比羽毛难打理,等他能化形了,用手编发还能更便利些。
谢禁被啄了下,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累得气喘吁吁的小凤凰,才发觉小凤凰在他头上劳作了一番。
凤羽横斜,有盈盈华光同发丝垂下,如流动的烟霞般。
5.第五章
谢禁倾身抬起手,抚过小凤凰的头羽,似是夸赞般:“乖孩子。”
这一次,小凤凰自以为受得了这一声夸赞,便没有再躲开,任由这只漂亮的手摸了下他的脑袋。
谢禁身上有冰雪的味道,沁着寒冽,有些彻骨。小凤凰只“挨”了一下,就要歪着脑袋躲开。
凤凰喜暖。
谢禁见状,也并未觉得有什么,轻轻收回手。只是在这时候,原本躲开的小凤凰又凑过来啄了下他的手指。
谢禁不解,神色极淡。
小凤凰又啄了下他,示意他摊开手来。
谢禁照做。
小凤凰抬起翅膀,盖在他的手上。
凤凰不仅喜暖,就连身体都是暖的。盖在谢禁手上的翅膀传递出一种温热,沿着掌心的纹理透进血脉之中。
不知为何,谢禁欲收回手。他垂眸望了一眼,看出这只鸟的严肃和认真。
虽然……一只鸟是看不出神情的。
谢禁停住动作,瞧见小凤凰盖完这只翅膀,觉得冷了,很快抽离又换上另外一边的翅膀。
本来凉极的皮肤竟从外部被暖和了些。
小凤凰很是满意,于是又啄了下谢禁的手。
谢禁指尖微蜷,莫名看懂了小凤凰啄他的意思,掌心为下,缓慢抬高了自己的手。
下一瞬,小凤凰将自己的脑袋连带着头羽放进他的手中,来来回回地蹭了好几下。
随着小凤凰的动作,其头羽柔软地扫过他的掌心。
有些痒。
谢禁静静注视着小凤凰用脑袋来摸他。
到了晚上,观察了谢禁一整日的小凤凰打坐在暖窝中,努力思索。
他琢磨许久,也没搞明白神荒境主的无情道是如何修行的。
谢禁上午看书,下午出神,晚上如凡人般睡觉,连他这只鸟的修行都比人要更积极些。
或许……是他观察不够细致。
明日再战。
小凤凰打定主意,开始专心致志地修行。
打坐不过一炷香,他便觉得脑子昏沉得很,连忙停下了修行。
人族的修行之法,他用鸟型来修,还是太难了。
小凤凰打了个盹儿,迷迷糊糊地叼起暖玉,跑到谢禁的床上去,用翅膀盖好谢禁心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小凤凰一连数日,都待在谢禁身边,观察这人的无情道。他觉得这位神荒境主活得还没他有意思。
无情道这般修法,着实高深莫测,是他一只鸟理解不了的。他还是需得先恢复所有灵力。
尽管谢禁在殿内殿外各处都贴上了暖符,但神荒境中的灵气不同于外界,小凤凰恢复灵力的速度极慢。
小凤凰是在神荒境中跌入冰湖被耗空了一身灵力,在没有彻底恢复前,谢禁倒也没有驱赶这只鸟。
这日,谢禁去了荒渊。
每月一次的巡视,顺带着将闹腾的魔物拍回坟墓中。快结束时,谢禁心有异动,察觉到荒渊外的禁制被触碰,当即飞身离开荒渊。
“谢禁!谢禁!谢禁……”
荒渊下,诸多魔物吵闹至极,魔气肆虐,皆被谢禁一掌给拍得全然寂静无声。
谢禁迎着风雪,出了荒渊。
他听见动静,还未抬眼望去,就被一只火红的鸟给扑了满身。
谢禁不言,听着面前这只鸟小声啾啾个不停,似是在控诉什么。
他并未抬手抱住小凤凰,小凤凰铺开的翅膀没有着力点,止不住地往下滑。
小凤凰觉得今日这个人怎么如此冷淡,连搭个手不动了。自己的翅膀又不能完全抱住,身躯往下滑时,他下意识张开自己爪子去抓谢禁的衣襟。
随后,小凤凰陡然想起此前自己抓破面前人衣裳的事,“扑”的一声,摔在谢禁脚边,连带着自己翅膀下面藏好的暖玉都摔了出去。
没了暖玉护身,小凤凰在风雪中冻得瑟瑟发抖,体内不算多的灵力被他尽数用在了护体上。
谢禁垂眸,静静盯着趴在他身边的小凤凰。
此前,小凤凰将自己的一身羽毛打理得漂亮至极,华光尽生,眼下被境中风雪冻了没一会儿,那些华光都尽数黯淡了下来。
凤凰属火,本就不属于神荒境。
最终,谢禁拂袖替小凤凰挡住境中风雪,又将摔出去的暖玉捡了回来。
小凤凰冻得没多少意识,在谢禁怀中叫了一声。
“不是说不能离开吗?”谢禁淡声问,“怎么不听话?”
回到贴满暖符的殿中,小凤凰终于又活了过来,张开翅膀控诉谢禁。
谢禁坐在窗边,看着小凤凰在他身边忙上忙下好一阵子,将他披散在身后的头发给梳理了一遍,这才满意地踩在他的衣裳上盯着他看。
谢禁与这只乱跑的鸟相视许久,竟然看出小凤凰的委屈。
小凤凰在控诉他怎么到处乱跑,让自己到处找都找不到了。
凤凰对于气息最是敏锐,于冰天雪地中,也能寻他追到荒渊的禁制外面。
若是没找到他,这只鸟或许真的要跳下荒渊了。
找不到他,等在此处就是。
谢禁无法理解小凤凰要着急找他的行为,从前那些神官同弟子在殿中能守上好些时辰,这只小凤凰倒是没有耐心。
小凤凰见谢禁不吭声,以为这人自觉理亏,正打算再叫几声。
下一瞬,谢禁伸出手,轻轻捏住小凤凰的喙,嗓音淡静:“到处乱跑的不是我,是你。”
“有禁制的不是我,也是你。”谢禁冷漠道,“下次再乱跑出殿,就将你丢出去,冻成鸟干也没有人吃。”
恶人!
小凤凰炸毛,觉得自己好心关心这人有没有事,却被这人当成鸟肝肺。
“听懂了吗?”
谢禁松开手来。
小凤凰不忿地凑上前来,狠狠地啄了两下谢禁的手指,然后扭头跳开,气势汹汹地冲出书房。
谢禁垂眸,看着小凤凰留在他指间的一点红印,并未有任何动作。
很快,这点浅淡的红印便消散了。
小凤凰自觉生气,整日都待在暖窝里,也不陪谢禁看书和失神了。
夜里,谢禁站在暖玉堆砌旁,瞧见气鼓鼓埋头在窝里、只见背影的鸟。
小凤凰趴在窝里,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谢禁出声来求他原谅,反而是听见了这人转身离开时的衣料摩挲声。
小凤凰安静须臾,头羽轻颤着,抬起脑袋来,视线缓慢移动,正好瞧见谢禁上床时回眸望过来的一眼。
这一眼的眸光冷冷淡淡,没有半点别的情绪。
谢禁道:“过来。”
小凤凰猛地往窝里一埋,努力地藏起自己的身体。一点火红的头羽露出外面,晃晃悠悠的,像赋有生机的花。
谢禁坐在床边,看了许久,终是收回目光,抬手灭了殿中灯火。
殿中彻底暗了下来,变得静谧无声。
夜深后,小凤凰以打坐的姿势坐在暖玉上,思忖良久。
白日里谢禁说要拿他做鸟干的话还回响在小凤凰脑袋里。他把谢禁当道侣,谢禁却把他当吃食。
果真可恶。
人是不可能把一只鸟当成道侣的。
小凤凰终于想明白过去一个月自己为何会求偶失败了。
谢禁不喜欢鸟,喜欢人。
他得变成人,惊艳谢禁。
小凤凰想明白后,和自己和解,也原谅了谢禁。他叼起暖玉,重新回到了谢禁的床上,继续替人暖被窝。
翌日,谢禁醒来时,感知到趴在他身上的鸟,神色难得怔了下。
他坐起身来,将往下滑去的小凤凰捞起来。
小凤凰睡得很沉,还未醒来。
谢禁安静地盯着面前的小凤凰,然后伸出手去,掌心微拢过温暖的鸟身。
大概是明显的寒意入侵,小凤凰终于醒了过来。
小凤凰睁开眼,就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绝美面容,猝不及防之下,脑袋有些发懵。
许久,小凤凰才回过来神来,晃了晃脑袋,挣扎了下。
谢禁的手还放在小凤凰温暖的羽毛上,感知到动静,才慢慢地松开了手,任由小凤凰跳出他怀中。
小凤凰回到暖窝中,思量许久,又挑了一根好看的凤羽,丢给书房里的谢禁,当做和好礼。
随后,他张开翅膀,抬起谢禁的手掌,将脑袋往谢禁手心拱了拱。
谢禁摸了一会儿,才问道:“下次不乱跑了?”
小凤凰不啾声,只是一股脑儿地拱人。
谢禁探过小凤凰的灵脉,开口说:“可惜。”
养了一个月的灵力又被小凤凰给耗尽了。
自从那日小凤凰胡乱跑出去得了教训后,就不再乱跑出殿了。他观察到谢禁除了每日的“无情道”修行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消失一日之久。
虽然小凤凰不太清楚谢禁是出去做什么了,谢禁也不准他出去乱跑,但是他可以守在殿前等人回来。
因而,谢禁再一次从荒渊回来时,看见了满天风雪中一抹鲜艳的颜色。
小凤凰的羽毛有华光披散,站在那里,吸睛夺目,是这枯寂的神荒境中难得一见的风景。
当谢禁携裹着一身风雪走近,站在殿前的小凤凰朝他热情地飞扑过来。
谢禁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下,最终还是抬起手来,把小凤凰给抱住。
他这次可听话了,没有乱跑。
小凤凰欢快地“啾啾”两声。
谢禁将鸟抱回殿中,任由小凤凰用翅膀帮他拂去周身风雪。
最后,他盯着欢快不已的小凤凰,轻声道:“等伤势好后,你就该离开了。”
小凤凰忙碌着,没听清谢禁的话,迷惑地“啾”了一声。
谢禁却不再说话。
有了谢禁消失两回的经验后,小凤凰再碰上醒来没有见到谢禁的情况,也知道坐在殿前等,就总能把人给等回来。
如此,便过了数月有余。
小凤凰喝了大几个月的灵泉,终于在某一日,感知到自己的灵脉蓄够了灵力,勉强能够化形了。
那日,小凤凰兴奋得给谢禁编了个超乎以往难度的编发。
凤羽再华美,依旧难掩此人本身风华。
谢禁不理解小凤凰今日怎么这般高兴,也如往常般,任这只鸟肆意妄为。
就连到了夜里睡觉时,小凤凰扬起的头羽也依旧精神得很。
第二日,小凤凰一醒来,就要张开翅膀,给谢禁大变活人,却在下一瞬扑了空。
谢禁不在。
小凤凰从床上滚到床下,摔了个迷糊,才想起今日又是谢禁“失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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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
于是,他坐在殿前,慢条斯理地梳理一身羽毛,准备以最好的姿态来惊艳谢禁。
不接受鸟的求偶,那应该会接受人的求偶。
……
荒渊下,是一如既往的森寂。
墓如林立,魔气缠绕在墓碑上,蔓延出神秘繁复的黑色纹路。
谢禁从一座座墓碑前走过,雪衣不染半分尘埃。
“境主大人。”一缕魔气悄然从墓下流出来,攀附在谢禁衣袂之上,“我真的别无他求,时隔半年便重新化形出来,只是心悦于你,求境主与我在此席地幕天,风流一番,我就死、而、无、憾……”
魔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谢禁冷漠地封印了回去,徒留一句“境主大人真是好无情”。
谢禁加固好封印,继续往前走去,直至荒渊最深处。
在荒渊最深处,除却裂开的那座大坟之外,周遭还有九座大坟,分别代表九位大魔。
在这千年里,谢禁也只见过其中两个大魔有过复苏迹象。其余七座大坟并无任何动静。
魔族,生机不熄,不死不灭。
过往的神荒境主也曾在修行手札中警醒后来者,不可忽视其他大坟下镇压的魔物。
“谢禁?你怎么还没死啊?”
谢禁刚一踏进荒渊最深处,就听见左面一座大坟中传来暴躁的声音在喊他:“谢禁去死!谢禁去死!谢禁去死……”
面对魔音贯耳,谢禁抬手回以一道封禁。
封禁术一出,满天灵力浩荡,翻天而下,落在那座大坟之上,将溢散出来的魔气镇压了回去。
墓碑上原本活跃异常的魔纹也被一同镇压。
谢禁检查过其他八座大坟,并无任何异常,这才离开荒渊。
荒渊之上,设有禁制,令魔物不得出。若是外界有人触碰到这禁制,神荒境主也会有所察觉。
荒渊中亦有罡风横肆,寻常人也无法靠近那些坟墓,不会受其蛊惑。
但神荒境中,历来也不会留其他人。
谢禁站在荒渊前,平静地望着深不见底的黑雾。
就在这时,自天边掠来一抹灵光,穿过神荒境结界而来,转瞬浮于他的面前。
能够进神荒境结界的,只有持有令牌的神宫修士。能传进神荒境的灵讯,也只会来自神宫。
谢禁拆开眼前这道灵讯。
内里透出来的灵力却并不属于神宫。
——谢家有难,速回。
灵讯中,只有这一句话。
谢禁垂眸,任凭手中灵讯化作一抹灵力,自他指尖流失消散,也未做任何反应。
从荒渊离开时的天色已经不早了,天日将倾,就连神荒境中都已经暗了下来,唯有远方坐落在山间的宫殿亮起暖色的光。
谢禁不在殿中,此刻点亮灯火的,也只有那只小凤凰。
他走进风雪中,身形缥缈,转眼便到了山脚下,朝着那夜间明光拾阶而上。
风雪掩盖了谢禁的来时路。
再往前走,神荒境中千年来的枯寂好似就要被他抛却在身后。
谢禁想到了前几次朝他热情扑来的小凤凰,挥袖拂开了面前纷纷落下的雪。
趴在殿前的小凤凰摆弄着自己的尾羽,他好像还没有发现自己。
谢禁继续往前走。
风雪沙沙的声音,小凤凰梳理羽毛的响动,都尽数收于他的耳畔。
小凤凰似乎是觉得冷,抖了抖自己的羽毛,扭头就看见出现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形,思绪一震,立马精神抖擞起来。
小凤凰张开翅膀,朝谢禁飞扑过去。
尾羽艳丽,在此刻布满了华光,划破雪白,像燃烧的火烧云,瑰丽漂亮。
谢禁忽地停住了脚步。
小凤凰展翅钻进炙热火焰中,再次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身着红衣的少年。
少年像小凤凰一样,极为热情地抱住了短暂失神的谢禁,兴奋地说:“谢禁,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谢禁没像从前抱小凤凰那样抱住他,少年一时没抓稳,身形往下滑去。他连忙抬手,跟从前那样使劲抱紧谢禁。
但是,少年身形比不上小凤凰有翅膀,也比小凤凰更大只,挂在谢禁身上,看起来有些怪异。
少年见挂不稳,只好从谢禁身上下来,站稳身形,开口道:“谢禁,你看我……”
他为了方便展示自己,像凤凰求偶般,在谢禁面前转了一圈。
可谢禁依旧没有反应,冷淡至极。
少年不觉冷淡,伸手捉住谢禁的手,往自己脑袋上放去,又凑近去蹭了蹭这个人。
这些事情,换作是小鸟来做,便不觉得有什么,但当小鸟变成了人,好像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般。
谢禁不知道为何会觉得莫名。
少年的头发被发带高高束起,墨色中隐约看出凤羽般的华光。
风雪将少年发带吹到近前来,谢禁没有摸少年的脑袋,而是抬手握住风,也抓住了那根柔软的发带。
发带没有小凤凰的温暖,入手时只有一片冰凉。
空荡荡的。
好半晌,谢禁淡声说:“既然伤已全好,你该离开了。”
冷冰冰的话语将少年想要分享的热情给浇了个透心凉。他愣愣地抬起头来,视线撞进谢禁那双冷漠疏离的眼眸之中。
6.第六章
他们明明都如此熟了,这人还要赶他离开。
少年不解,愣在原处。
谢禁松开指间发带,转身欲朝殿中走去。
下一瞬,身侧少年抓住他衣袂,迟疑地开口道:“可我想要留下来。”
谢禁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盯着少年的面容。随后,他抬手拂过少年眉心,一股带着凉意的灵力钻过少年的灵台。
凤凰属火,被如此精纯冰寒的灵力入侵灵台,少年觉得寒冽彻骨。但他咬紧牙关,强忍住了。
半晌,谢禁收回灵力,平静道:“你没有修无情道的天赋。”
少年:“……”
他何时说了要修无情道?
正当少年怔愣时,谢禁已然离开。
少年追上去,还吃了个闭门羹。“砰”的一声,眼前灯火通明的宫殿彻底被关上。
摸他的时候,还会温和地唤他“乖孩子”,眼下用完就丢,还把他关在冰天雪地里。
当真是反复无常。
少年眼睫轻颤了下,难免觉得不忿。站在冰天雪地里,他思忖须臾,重新变作鸟身,飞到谢禁寝殿窗边,用力啄着面前的窗沿。
一时间,风雪习习之间,夹杂着接连不断的“咔咔”声响。
小凤凰啄了快一炷香之久,才勉强停下来。就在这时,眼前紧闭的窗忽地被打开。
猝不及防之下,小凤凰站在窗沿上的爪子陡然一松,惊慌失措地“啾”了一声,他的身躯往窗下掉去。
谢禁冷冷看着,终是伸手将小凤凰给捞了回来。
小凤凰一进去贴满暖符的寝殿,立马活了过来,翅膀使劲扒拉在谢禁怀中,不肯松翅。
谢禁关上窗,对小凤凰说:“化形。”
小凤凰像是听不明白般,将脑袋埋进他心口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拱他。
谢禁垂眸,注视良久,最终抬起手轻抚过小凤凰背上羽毛,出声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送你离开。”
小凤凰不听,只顾着待在谢禁怀中。
谢禁拿了一块暖玉来,塞在小凤凰翅膀下面,抱着这只装糊涂的鸟上了床。
夜色昏暗,冷冷的月华如银纱般洒落入室。
直到听见谢禁缓慢的呼吸,小凤凰才悄然抬起脑袋,瞧了一眼谢禁。
夜里,谢禁会如同凡人一般入睡,睡姿平稳且规矩,没有半分逾越。
小凤凰搭起翅膀,碰了碰沉睡的谢禁,只觉得这具身体冷极,像没有任何生气的容器。
小凤凰从前暖被窝,因其身形不大,只能勉强帮谢禁暖心口。但是……眼下就大有不同了。
他会化形!
人身比鸟身大只好多。
小凤凰灵机一动,化作人身,将面前这具身体抱住,圈在怀里,亲昵地蹭了蹭,帮谢禁暖心窝、暖身体。
等明日一大早,他趁谢禁还没醒之前,重新化作小凤凰就好了。
少年怀着这样的心思,很快入睡。
翌日。
谢禁意识回归时,很快就感知到了今日床上与往日的不同。他睁开眼来,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少年。
少年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缠着他,又将手臂横在他腰间,像是把手臂当翅膀在用般。
谢禁思忖着什么,将少年一把推开,坐起身来。
熟睡的少年摔在床下,意识立马清醒,睁开眼看向坐在床上的谢禁,小声地喊:“谢禁……”
谢禁问:“你叫什么?”
“凤星燃。”少年开口。
“走吧。”
谢禁刚一起身,坐在床下的凤星燃伸手抓住他的袖袍,仰头望着他。
见凤星燃不吭声,谢禁敛神垂手探去。
凤星燃愣了下,身形往后一退。
谢禁淡淡抬眸,盯着他。
下一瞬,凤星燃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咻”的一声把自己重新变成了鸟。
小凤凰可怜兮兮地望着谢禁。
谢禁不为所动,探手将小凤凰提了起来,往寝殿外走去。他脚下步法变换,不过眨眼之瞬,便到了神荒境结界边缘。
谢禁道:“化形。”
小凤凰不肯。
谢禁沉默过后,抬手以两指点在小凤凰眉心灵台。
灵力相冲之下,小凤凰别无他法,被迫化作人形,转身拉住谢禁衣袂,出声问道:“境主,我能留下来吗?”
“我昨夜已经说过。”谢禁淡声解释,“你没有修无情道的资质。”
说罢,他欲将凤星燃推出结界,却不料面前这个少年反手抱住他腰身,死活也不肯松手。
凤星燃跟以往来此神荒境的那些弟子不同,不仅胆大,还肆意妄为。
谢禁从未碰见过这样的人,也没碰见过这样的鸟,一时陷入默然。
“境主,您救苦救难救救我,好心收留我。”凤星燃闭上眼,心一横,继续说,“外面有人要迫害我。”
谢禁:“那你便迫害回去。”
凤星燃失语地睁开眼,与垂眸的谢禁对上视线。他从这位修无情道的神荒境主眼中看出了不解之意。
谢禁静静地问:“有人迫害你,那你迫害回去,有何不对?”
凤星燃:“……”
没有不对,但……
凤星燃头一遭发现谢禁的认知竟是如此简单,同那些神官全然不同。
“打不过?”谢禁像从前握小鸟尖喙那般勾起凤星燃的下巴,轻声说,“乖孩子,你有两个法子。”
“其一,任由他们迫害。”
“其二,躲起来,藏去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好好修行。”
凤星燃神色微怔,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一股灵力强行缠上他双臂,将他整个人从谢禁周身抽离。
下一瞬,他整个人被丢在了结界外面。
天光落下,带着阵阵暖意。
凤星燃恍然地站起身来,才发觉神荒境中常年被冰雪侵袭,外界竟过了半年之久,已是春光明媚,百花灿烂。
不过是一道结界之遥,里面是寒冽枯寂,万物皆不生,外面却是红尘人间,繁华万千。
凤星燃看向神荒境结界。
那里早已没有谢禁的身影,不知为何他竟也会生出一种被抛弃的荒诞错觉。
明明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算计而已。
被世人尊称为圣人的神荒境主,短暂的温情也不过只是表象。
鸟果然比人愚钝,连这也看不清。
凤星燃笑了笑,转身下山。
山下的小镇茶馆中,说书人说着一连十几年不变的内容。
“话说,神荒境主是四洲五域内最惊才绝艳的天才,不过百年,便无情道大成。就连历来的神荒境主,都比不过如今这位神荒境主这般有天姿。”
说书人说着说着,又挑起自己烧了十来年的烟杆,虚眯着眼用火折子去点烟。
十几年的烟瘾,就靠这一口来回神。
说书人猛吸一口,还未回吐,就听见茶馆内有人问他:“那其他神荒境主后来去了哪里?”
“嗯?”
说书人听见这道声音,被呛了一口,还未出声呵斥,茶馆内的其他人已经议论了起来。
“对啊?”有人问说书人,“老头儿,你只说如今这位神荒境主,怎么不说说从前的神荒境主呢?”
“如今这位神荒境主在位已千年之久,那其他神荒境主在位时,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还没出世呢。”有人嬉笑道,“这不是说,如今这位神荒境主比我还老?”
“胡说八道!”说书人气急,抓着烟杆,瞪视那人,“修士大多岁月永驻,面容不变,更何况修为大成者拥有通天彻地之能,岂是我们这等凡人能够想象的?”
凤星燃坐在茶馆的角落里,出声问道:“所以,其他神荒境主还都活着吗?”
“这……”说书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就连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也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只好呵斥凤星燃,“你是哪里来的混小子,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才半年而已,说书人已经想不起半年前见过的人。
凤星燃忽地就想明白了。
凡人一生不过百来岁,见过多少人,记得多少人。
不过半年而已,对于岁月永恒的神荒境主来说,也不过眨眼之间,如一粒尘埃,丢了弃了都没关系。
凤星燃饮了一口茶,心说这杯茶没有谢禁给他的灵泉好喝……
这股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给狠狠掐掉,脸上露出不虞之色,暗自唾弃自己。
鸟脑子就是容易被收买,一点嗟来之食就被迷得找不着北了。
见他不吭声,说书人誓要找回场子,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用烟杆指着凤星燃,质问道:“神荒境主与天长存,自然是还活着的。”
凤星燃以手中茶杯拨开指向他的这杆烟,轻轻挑眉,问道:“以往的神荒境主既还活着,那为何还需要新的神荒境主?”
旁边有人好奇地应和出声:“对啊,为何呢?”
说书人说不出话来。
他哪里晓得?这些说书的内容都是神宫传给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再传给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才传到他这里来的。
凤星燃对说书人道:“或许,是旧的神荒境主死了,才会有新的神荒境主。”
对于凡人而言,修士飞天遁地,至强者无所不能,寿元无尽,凤星燃说出此言,简直大逆不道。
说书人呵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神荒境主当然能永世长存了。”
“世上能长生不死的,大概只有那些灭不掉的魔族。”凤星燃放下茶杯与银两,好奇地反问,“你难道是在说神荒境主是魔族吗?”
此言一出,说书人还未有所反应,自茶馆另外一侧传来一阵清脆的茶杯碎裂声响。
茶馆小二见状,连忙走过去。
那桌客人低声说了些什么,又给了银两当赔偿。
到了这时候,说书人终于想起来凤星燃这号人,追着凤星燃至茶馆外,大声说:“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之前那个胡作非为的野修,我要报官,我要上报驭灵司,把你这野修抓起来,挫骨扬灰。”
“错了。”凤星燃回头望向茶馆,目光轻淡地笑了下,“我并未犯事,也没有进过神城,驭灵司又要用何种理由来抓我呢?”
……
神荒境。
谢禁回到殿中,思忖瞬息,拂袖撕掉了满屋贴上的暖符。原本温暖的寝殿瞬间被寒气所侵袭,不余半点暖意。
撕掉所有暖符后,谢禁方才去书房看书。
平日里,他总会倚在窗边,借着窗外天光,观阅前辈留在神荒境中的诸多书册。
书桌上还摆放着此前没看完的书册,
谢禁随手拿起,翻开一页。
书页上落了一枚黑糊糊的爪子印,是前几日小凤凰胡闹时沾了墨故意踩在他这册书上的。
书册因需长久保留,其材质特殊,墨印会长留在书册上。
踩完书册的小凤凰自觉理亏,张开翅膀,飞扑出去落在地上,在书房内留下一连串爪子印。
最后实在无法,小凤凰又飞扑回来,伸出黑糊糊的爪子,无辜地望着他,还在他衣裳上踩了两下。
谢禁望着书页上的那枚爪印,默然一瞬,合上书,将其放回书架之上,又随手抽出一本书来。
是他的修炼手札。
修行千年,谢禁如同历来的神荒境主般,将自己修行之所得一一记录,以待后来者。
后来,他发现修行容易,日复一日,并无任何不同。除了每次下荒渊之外,便不再记录。
直至近段时日……
谢禁翻开最新的一页记录,上面写满了小凤凰饲养记录。
——凤凰爱漂亮,喜好世间至美之物,还爱好打扮他人,不限于同类。
——凤凰爱睡觉,睡一日三餐,爱好夜里闹腾和爬床。
——凤凰易掉毛,还爱送毛。
……
谢禁合上修炼手札,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不养鸟的书册来看。
午后,落入神荒境中的天光依旧冰凉,比不上小凤凰的温暖。
谢禁倚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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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任由天光从东斜向西,时至傍晚。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下,像是一个轻抚的动作,手掌之下却是落了空。
谢禁回过神来,目光看向插在书桌笔筒中的根根凤羽。凤羽受到神荒境的寒意侵袭,不过半日就已经黯淡了下来。
谢禁起身走过来,写了一道法决在符上,再将符贴到笔筒上。
那些黯淡无光的凤羽也没能再恢复华光。
谢禁盯着蔫蔫的凤羽失神。
真奇怪,以往这些凤羽每日皆生华光,今日怎么不行了?是因为凤羽的主人不在这里吗?
——凤凰修为不行,凤羽离体无法恒久留光。
谢禁想到上古记载凤凰全身都是灵宝,补了一行小字。
——或是个别只小凤凰如此。
傍晚时,神荒境中风雪愈发大了些。
一道灵光掠过风雪,穿过寝殿,转瞬落在谢禁面前。
谢禁察觉出这道灵讯与昨日那道灵讯的灵力所属同源,抬手拆开了灵讯。
——谢禁,你不念谢家养育恩情,总该念你娘亲的生育之恩。
灵讯中的每个字眼,都让谢禁觉得陌生至极。
谢禁垂手握住这道灵讯,回眸时看见蔫蔫无光的凤羽,一时失神。
谢禁闭上眼,回想不起来过去的谢家。他蓦然睁开眼,抬手捂住一颗冰冷的心。
这颗跳动的心,只有在小凤凰用翅膀捂了一夜之后,才勉强能够温暖半刻。
谢家养他,也像他养小凤凰那般吗?
……
今日是镇上的赶集日。
山下小镇从白日一直热闹到夜里,长街灯火第次亮起。
凤星燃在镇中逛了整整一日,吃遍镇上美食,一边吃一边心想谢禁肯定没吃过这些好吃的。
谢禁,寡淡无味。
凤星燃盯着摊铺上的糕点,抿直了唇。
摊主客客气气地问:“这位小公子,你想要些什么糕点?”
“给我一样来一些,我吃独食。”凤星燃心中叹气,终是补充道,“算了,还是给我包起来吧。”
摊主依言照做,将包好的糕点递给凤星燃。
凤星燃付过银钱,转身时,目光短暂地落在不远处一直跟着他的几个人身上,很快又移开了目光,提着糕点,往镇外山路走去。
夜色如水。
远离了镇中的热闹之后,山路两侧林间的虫鸣声便越发清晰。
凤星燃摇头望明月,觉得天上的月亮都没谢禁那么冷。
谢禁,冷漠无情。
凤星燃听见身后破空声,先是将手中糕点收好,而后才提剑而起,脚下用力一点,跃至半空。
剑意如火,在半空中炽烈地破开迎面斩来的冷光!
“砰”的一声,剑刃与驭灵锁碰撞的声音突兀响起。不过一剑,便令来人急退数步。
凤星燃持剑而立,垂眸望向从山路上冲过来的数人,问道:“我并未犯事,买些糕点也错了吗?”
手持驭灵链的修士冷冷出声:“驭灵司办事,不问过错。是野修,便当诛。”
“跟了我一日,也没找到我的错处,现在无错也杀。”凤星燃笑道,“原来驭灵司里面的,就是这么霸道的一群人啊。”
凉凉夜色间,兵戈相交声接连不断。
凤星燃单手斩剑,另外一只手抬手抓住来人挥出的驭灵链。
那人用力一扯,竟未扯动。
他注入灵力,手中驭灵链也没有任何反应,无法禁锢眼前少年的一身灵力。
那人惊愕出声:“你身上有至宝……”
无往不利的驭灵链竟然折在一个少年手中。
他的话还没说完,凤星燃用力一扯手中的驭灵链,长剑横劈过去,瞬间割破他的喉咙。
下一瞬,驭灵链易主。
驭灵司其他人见状,当即出声:“这野修偷了神宫的至宝,一定要擒住他。”
凤星燃不忿地笑了下,问道:“这就是你给我编织的罪名吗?我何时何地偷了神宫的至宝?”
“你说。”
凤星燃剑挑一人,剑意直逼其面门,令其说不出半句话来。
“啊!”
有人惨叫出声,鲜血溅洒开来。
凤星燃剑指其他人,问道:“你说。”
“你是野修盟的修……”
凤星燃随手掷出手中的驭灵链,长链将离得最近的人给捆了起来。他继续问:“你说,我何时偷了神宫至宝?”
“散修盟的野修!”
驭灵司修士咬牙,手中捏决。
他一身灵力灌注于驭灵链,令锁链震颤起来。
而后,驭灵链寸寸断裂开来,化作无数利光,飞掠出去,如同烟花一般,绽在半空中。
其中,最急最利的那块碎片径直朝凤星燃而来。
“铮——”
凤星燃身形往后掠去。
下一瞬,他坠入一道冰冷的怀抱之中。
那块碎片悬停在他面前,再无法近身半寸。
被冰雪般的气息包裹住,凤星燃微怔,抬眸撞进谢禁安静的眼眸之中。
凤星燃明明占据上风,不知为何却莫名委屈,低声道:“谢禁,你看,他们污蔑我偷东西。”
那枚悬停的驭灵链碎片转瞬化为粉碎。
驭灵司余下的人见状,瞳孔微怔,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神秘强者所震慑,惊声道:“撤!散修盟还有强者!”
谢禁垂眸,盯着凤星燃白皙面容上沾染的一点血迹,抬手将其轻轻抹尽。
凤星燃站直身形,似想到些什么,欲伸手从怀中拿糕点,又瞥见自己手指间染上的鲜血,连忙背在身后擦拭干净。
随后,凤星燃才用另外一只本就没染血的手拿出保护得很好的糕点,看向谢禁,道:“他们还想抢我买给你的糕点。”
“不吃。”
谢禁望着凤星燃亮如碎星的眼眸,淡声解释道:“我早已辟谷……”
下一瞬,他微张的唇边被凤星燃塞进一小块糕点,入口即甜。
7.第七章
糕点入口化渣,软而清甜,还蕴着一丝香气。
谢禁微怔,在凤星燃晶亮目光的注视下,将糕点咽了下去。
“如何?”
凤星燃语气中带了些喜悦,与谢禁说:“三月桃花开,这是桃花酥。”
“桃花?”
月色下,谢禁神色有些茫然,瞧见凤星燃手中形状完整的桃花酥,只觉得与书册上绘制的桃花样式不太一样。
正当谢禁迟疑时,凤星燃一把拉过他的手,往另外一条山道走去,还边走边回头,解释道:“是桃花酥,不是桃花。跟我走。”
山道往南有一段蜿蜒的路,再往深处走上片刻,是一处鲜少有人知晓的山谷。
凤星燃拉着谢禁往山谷方向而去。
还未靠近时,谢禁已被微风中吹来的清淡香气所迎接。与桃花酥相似却不尽相同的香气扑了他满怀。
凤星燃蓦然停下脚步,开口道:“这才是桃花。”
谢禁抬眸,望见粉影被风吹拂,在半空中翻了个旋儿,翩翩落在少年肩上。
凤星燃沿着谢禁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肩上,抬手将桃花瓣捡起,放在谢禁手心。
“这是桃花瓣。”
凤星燃抬头一指不远处,继续道:“那是桃花树,桃花树上开着完整的桃花,没开的是桃花朵。”
“看……”
凤星燃还欲解释些什么时,回头去看谢禁,却微微怔住。
谢禁拾起掌心的桃花瓣,神色极淡地往嘴边放去。月华落在桃花瓣上,浸出冷冷的艳色,却不及眼前人的半点绝艳。
谢禁启唇,咬住那瓣桃花。
他像吃桃花酥那般,尝了一口,却发现桃花跟桃花酥的味道全然不同。
“怎么?”
谢禁察觉到凤星燃的目光,问道:“桃花是不能吃的?”
凤星燃莫名慌忙地移开视线,摇头道:“没有啊?我……我以前也吃过桃花,感觉没有很好吃。”
凤星燃幼时还未化形,经常钻进林间吃花吃草,到处啄啄。不过,他总觉得那些花草一点儿也不如人间美食好吃。
“这里很少有人会来。”凤星燃转而开口道。
此地靠近神荒境,天险地险,凡人无法靠近半分。而那些眼高于顶的修士每次匆匆路过,也不会为此处美景停留。
听到凤星燃的解释,谢禁放弃了吃桃花的念头,缓步往桃花林深处行去。
凤星燃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发带。谢禁与他擦身而过时,他嗅见谢禁身上冰雪般的气质被此地桃花浸香,凉凉的香气竟比从前喝过的桃花酒还要醉人。
谢禁站在一棵桃花树下,扶树而立:“桃花除了做桃花酥,还能做什么?”
“桃花酒。”凤星燃心中想着些什么,下意识就脱口而出,很快反应过来,迟疑地问,“你喝过酒吗?”
谢禁回头看着凤星燃,静静地说:“看过。”
在神荒境中的古籍中看过。
这个回答出乎凤星燃的意料之外,他顿了下声,旋即扬声笑道:“那我下次带你去看看桃花酒。”
谢禁问:“在这里不能看吗?”
“我们可以亲手酿一坛桃花酒。”凤星燃来了兴致,说起如何酿桃花酒,最后才望见今日夜色,“可惜今日天色已晚,待到明日一大早,我就去镇上买酿酒所用之料。”
山谷深处有一座山洞。
凤星燃在山洞前点燃篝火,给谢禁铺好床,才将谢禁拉了过来。
谢禁站在山洞中,白衣胜雪,也如天上明月般。
他安静地盯着凤星燃给他铺的简易床榻,说是简易,但凤凰最擅长搭窝,搭出来的窝比他此前用暖玉堆砌起来的窝还要精致些。
下一瞬,一道火红鸟影朝谢禁怀中扑来。
谢禁抬起手,迎了满怀温暖的小凤凰。
鸟不跟人计较,不计较人为何无情驱赶鸟,还把鸟丢了出去。
鸟还愿意给人暖窝。
鸟好,人坏。
小凤凰见谢禁失神,没好气地啄了两下面前人的手指。
谢禁抬手抚过小凤凰漂亮的羽毛,抱着小凤凰,倚在鸟搭的人窝里。
外界不似神荒境中常年冰雪,小凤凰才出来半日多,一身凤羽便已然恢复华美的模样。
山洞前的篝火燃了一晚上,时至天微亮,发出轻细的“噼啪”声响,终于燃尽。
谢禁醒来时,小凤凰不像从前那般嗜睡,已经不在他怀中。他坐起身来,察觉到头上的异样之处,抬手幻化出一面水镜。
水镜中,他的头发被小凤凰精心编理过一番。青丝半挽,一根翠玉碧簪插在发间。
谢禁想起小凤凰化形后的少年模样,红衣张扬,发带随其行走间而翩然飘动。
凤星燃把自己打理得很好。
另外一边,凤星燃特地起了个大早,去山下小镇上买酿酒所用之物。他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些碍人眼的家伙,将其解决耗了一炷香。
等凤星燃回到山洞时,谢禁已经醒了过来。白衣曳地,却干净得不染尘埃的一捧冷雪。
在这一瞬,凤星燃竟会生出眼前人很孤独的错觉。
可他转念一想,神宫千千万万修士,只要神荒境主招一招手,便要什么有什么。到时候,连他暖被窝的资格都没有。
凤星燃心中觉得可笑,却是快步走进山洞中,开口道:“酿酒要用到之物,我都买到了。”
谢禁闻言,眸光轻抬了下,出声道:“过来。”
凤星燃不解,依言照做,来到谢禁面前。
谢禁伸手靠近,近得凤星燃只要稍微动些目光,就能看见这人浓密眼睫覆落在眼下的淡淡阴影。
还有……谢禁生在眼尾处的那颗殷红小痣。
凤星燃微微仰了仰脖颈,有些不自在。
谢禁以指腹抹去凤星燃耳侧一点血迹,他的指尖留下一点淡淡的血色。
凤星燃沉默,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别开眼。
谢禁问:“要如何做?”
“摘桃花。”凤星燃回神,瞥了一眼谢禁,肯定地补充道,“要亲手摘的,不能用灵力。”
亲手摘的桃花,方才会印象深刻。
山谷中,春日桃花随处可见。
谢禁似乎对于酿制桃花有了些兴致,先是看了凤星燃穿梭在林间摘桃花的样子,后又主动加入其中帮忙。
凤星燃在小镇上打了纯正的白酒,将捣碎的干净桃花浸沉入酒中,再加入些许蜂蜜,封盖加以沉淀。
凤星燃封好盖后,抱着酒坛找到一棵桃花树下,挖好坑将其埋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后,为了以防万一,他又往酒坛外加了一层自己的灵力封印。
整个过程,谢禁安静注视着。
凤星燃出声解释:“桃花酒酿制需要一些时日,我怕酒埋在此处,被别人给偷了去。”
谢禁睫羽轻垂,垂手以掌心轻抚过地面。冰冷的灵力包裹在凤星燃的灵力之外。
是了。
谢禁是神荒境主,当世至强者。有了谢禁的灵力封禁,这坛桃花酒是如何都不会被偷的。
凤星燃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候,自山谷外的天空中凭空掠起一阵爆裂的灵光。
“遭了。”
凤星燃望了一眼,语气慌忙地说:“今日早上去小镇时,我又碰上昨夜污蔑我偷东西的那群人。他们对我始终不肯放弃,我回来这里,以为已经甩掉了追踪,结果此刻他们又追了上来。”
凤星燃的语气惊慌,谢禁却并未从他脸上看出半点惊慌失措之色。
“谢禁,你说打不过的就逃,但昨日他们把你当成了我的同伙。”凤星燃眨了下眼,轻哼着出声,“我们还有桃花之约,只好劳烦你和我一起逃了。”
他不问为何离开神荒境。
他不问何时有的桃花约。
两人到下个小镇时,已是午后。
这是一座以凡人居多的小镇,修士大多嫌弃这里没有灵脉供给灵气,不会在此停留。
进城歇脚时,凤星燃忽略了身旁神荒境主的天人之姿是凡俗难见的。
刚一进城,入城长街上的过路人因见到神荒境主的真容而神魂颠倒,连走路都忘了。
一时间,长街寂静无声。
谢禁浑然不觉,直至身旁少年忽地将他拉到隐蔽角落里,他仍是不解地注视着凤星燃。
凤星燃不想谢禁回神荒境,也不想谢禁在凡人城池使用灵力,头疼不已。最终,他择了一块雪色面纱,帮谢禁带上。
谢禁安静地问道:“为何要遮挡面容?”
凤星燃系好谢禁的面纱,开口道:“凡人一生不过百来岁,若是因见你而误终生,你也要负责吗?”
“境主大人,你负责不完的。”凤星燃道。
谢禁显然不能被凤星燃这番说法给说服,对于遮挡面容的行为没什么情绪,却无意识微蹙起眉。
谢禁淡然道:“他们见过我,却心浮气躁,并非是我招惹,而是他们定力不行,不算什么修炼之材。”
“是的。”凤星燃肯定地点头说,“四洲五域,唯有境主大人是修无情道的天才,我等是俗人,凡人皆蝼蚁。”
“但……”
凤星燃顿了下声,继续道:“好境主,大圣人,我们还在逃难,救苦救难,不与凡人计较这些。”
谢禁注视着他,眸中清凌冰冷,道:“我不是圣人。”
说罢,谢禁也不再计较脸上这块面纱,转身离开了小巷。
徒留凤星燃一人在原地。
好半晌后,凤星燃捂了下自己忽地跳得很快的心口,低声喃喃自语:“真奇怪。”
他刚才竟然没觉得谢禁冷冰冰的话语冻人,反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来。
凤星燃找不出缘由来,只好追着谢禁的踪迹出去。
到了傍晚时,他邀谢禁去酒楼。
“南洲有道美食,在当地极为出名。”
凤星燃坐等酒楼小二将汤汁盛锅一起端上来后,才给谢禁解释这道曾经出现在神荒境古籍上的美食。
桌上锅中鲜红的汤汁被火烧得滚沸,凤星燃才下了肉片与丸子。待到肉片与丸子煮熟后,他用筷捞起肉片,放在酒楼特制的碗中,递给谢禁。
“你尝尝。”凤星燃期待地盯着谢禁,“这顿我请客。”
不过,他也估摸着,堂堂神荒境主不食人间烟火,自然也不识人间钱财为何物。
谢禁在神荒境中,看过上古游志。书册中的确也记录了南洲这道美食,形容为味鲜香辛辣,乃是人间美味。
他摘下面纱,学着凤星燃使用筷子夹起碗中肉片,尝了一口这道人间美味。
凤星燃手肘撑在桌边,连筷子都没动,就盯着谢禁此刻的反应。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不满道:“谢禁,你不能使用灵力。”
谢禁抬眸问:“又为何?”
“反正就是不准。”凤星燃没想到谢禁吃个火锅,也要使用灵力,“使用灵力,你是品尝不出这道美食真正的美味的。”
谢禁忆起古籍中记载的“令神仙也颠倒的好滋味”,再一垂眼,默然卸了一直运转的灵力,再尝这道美食。
不过须臾,他的眼眶便红了,说不出话来。
冷漠无情的大美人无声泪流,方才是人间绝色。
凤星燃见自己捉弄成功,心上喜悦,也拿了筷子,从沸腾的锅中夹起煮熟的肉片,吃了起来。
吃过一口后,凤星燃立马放下筷子,仰头喝着桌上的茶水。
谢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哭了?”
“你在胡说。”凤星燃努力摇头,“凤凰从不流泪。”
凤凰珍贵,就连眼泪都是极为珍贵的宝物。因而,凤凰一生从不泣泪。
凤星燃倔强至极,见谢禁吃不了火锅,便一直吃,力求在这方面证明自己。
吃到一半,他脑袋上冒出一根倔强摇晃的头羽,如同醉火锅般,开口道:“谢禁,你看,虽然你修无情道厉害,但我吃火锅厉害。”
“你,比不过我!”
小凤凰醉火锅,吃到后来,竟然变出原型来,差点飞扑到火锅里去。
谢禁伸手捞了一把,把小凤凰抱过来。
小凤凰挥喙啄谢禁的手指。
谢禁重新倒了一杯茶水,让小凤凰喝。
等到小凤凰不能再喝了,谢禁掌心涌出一点灵力,逼其化作人形。
谢禁捏着少年的下巴,左右晃了两下。
凤星燃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吃着吃着火锅,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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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坐到谢禁怀里来了。他摇晃着脑袋,坐了回去。
这时候,已然入夜。
对面河岸搭了戏台子,正在唱戏,唱的是一出爱情戏。
谢禁对于看戏并无兴致。
凤星燃没忘记自己的任务,连忙推开窗,趴在窗边,隔岸去学那出爱情的戏码。
戏台子上,唱的是世家大小姐和穷小子私奔定情的戏。
凤星燃设想了一下,虽然谢禁没有凡人钱财,但穷小子显然不能是谢禁。
四洲五域里,谢禁拥有一身强大至极的灵力,人人追捧敬仰,只能是那戏中的世家大小姐了。
谢家大小姐。
凤星燃转念再一想,觉得自己好像也不能算是穷小子。
凡人当中,有那么多穷小子。在四洲五域,目前却只有他一只凤凰。他不是穷小子。
“不好看。”
凤星燃摇头,又听见对岸的戏台子上唱“花前月下,花灯节上,情定终身”。
这个好。
凤星燃去结账时,向掌柜打听清楚花灯节是在何时,花灯节上会做些什么。
夜里住在客栈,凤星燃化作凤凰,用翅膀努力抱着沉睡的谢禁,帮忙暖被窝。
翌日出城时,凤星燃决定演一演“谢家大小姐私奔”的故事,便找了当地的镖行委托,保护私奔的“谢大小姐”。
“谢大小姐”时常戴着面纱,露出来的眉眼跟天仙一般。
凤星燃雇了一辆马车,让“谢大小姐”坐。自己则是跟着镖行的人坐在露天的敞篷车上。
镖行中,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看着乖巧,平日里对着凤星燃喊着“哥哥”、“哥哥”,对着谢禁喊“姐姐”。
直到有一次,小姑娘无意之中看见了谢禁揭开面纱下的那张脸,瞪得眼睛都大了许多,被凤星燃问起起,支支吾吾地说“马车内的是哥哥”。
凤星燃笑起来,神神秘秘地和小姑娘击掌为誓,要小姑娘保守秘密。
小孩子对于誓言最是看重,一路上直到在下一座城中分开,也没有说出这个秘密。
到了这座城,如约而至的花灯节在城中已经有了氛围。长街上挂起各式各样的灯,还未到夜晚,城中已然变得热闹起来。
凤星燃带谢禁吃过当地特色美食后,便随着长街上的男男女女游街。红尘人世间,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好看的神色。
花灯节上共同放灯的一对人,将永世不会分开。为此,凤星燃拉着谢禁非要去买一盏花灯来放。
摊主让他们二人选灯。
凤星燃拿起一盏兔子灯,递到谢禁面前。
灯火照映在谢禁戴着面纱的脸上,就连眉眼都好似染上灯火明媚的暖意般。
谢禁却神色冷淡,没什么反应。
不喜欢兔子。
凤星燃看了一遍,又挑了一盏桃花灯,往谢禁面前一放。
谢禁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也不太喜欢桃花形状的灯,看来是厌倦了桃花。凤星燃心中继续抉择,最终挑了一盏凤凰灯。
虽然凡人心中设想的凤凰模样与他本身原型有一定的出入,但是这盏凤凰灯做得依旧华美漂亮。
凤星燃看了一眼谢禁,将灯往谢禁怀中一塞,转眸问摊主多少钱。
摊主笑呵呵地回答,并说:“这位公子,两位可在花灯上写下这一世的誓言。”
凤星燃不写,见谢禁也没有想写的念头,就拉上抱着凤凰灯的谢禁到了河边。
河中已经放了许多的灯。
凤凰灯放入水中,随着河流游向远方。
凤星燃低声道:“凤凰才不会在水里游。”
凤凰,是要在天上飞的。
凤星燃转头注视着身边的谢禁,河中粼粼波光倒映在那双见天地却淡无痕的眼眸之中,就好像这样天神般冷漠的人也曾短暂入过红尘凡世。
可这终究只是一个幻觉,甚至不用刻意去戳,就破了。
凤星燃抿直了唇,对于眼下之景,生出一种莫名烦躁的情绪。
谢禁,没有意思。
凤星燃心说。
随后,凤星燃闭上眼,调动一身灵力,冲击灵台。
花灯节上一直没什么反应的谢禁终于抬了下眸,看向夜空中凤星燃幻化出的凤凰法相。
古籍中曾有记载,凤凰有法相,可惑世。
凡人无知无觉,窥探不到此刻印现的上古凤凰法相。
真正的凤凰法相绝艳,比小凤凰的真身要大上许多,也要美上许多。
那是小凤凰未来觉醒后的模样。
凤凰法相临夜而出,朝谢禁飞来。凤凰华美的翅膀在他面前收拢,然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凤凰法相本为虚幻。
谢禁却在此刻感受到了一丝暖意,以及面前凤凰翅膀的轻颤。
他闭上眼,听见凤凰的一声哀唳。
谢禁蓦然睁开眼,看见凤凰落下了一滴血泪。那滴血泪轻触过他眼尾的泪痣,带来几近灼烧般的疼痛,然后缓慢滑过他的面颊,就如同……他也哭了般。
只是,他感受不到这种情绪。
谢禁问:“你怎么哭了?”
凤凰法相在这一瞬,彻底消失。
“什么啊?”
凤星燃觉得莫名其妙,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没摸到什么泪,小声道:“凤凰怎么可能落泪呢?”
凤凰一生从不落泪。
谢禁回神,看向一脸茫然的少年,神色平淡,声音极轻:“那就好。”
花灯节已经到了尾声,河中各式各样的花灯也已经随着河流远去。就连目力极好的凤星燃也再也找不到那盏凤凰灯了。
凤星燃努力许久,短暂冲破灵台封印,化出凤凰法相给谢禁看。
他憋了一路,也没见谢禁被他的凤凰法相给蛊惑到,终是忍不住问道:“谢禁,你真的没动心吗?”
谢禁停下脚步。
长街上,清风吹起他的一袂面纱,他静静地看着凤星燃,道:“花前月下,花灯节上,情定终身。”
凤星燃听着谢禁口中说出当日戏文,一时顿住,面容间有些燥热,迟疑道:“你不是没听吗?”
“凤星燃。”
谢禁的声音没什么情绪:“我修无情道。”
8.第八章
谢禁道:“这些对我无用。”
“修无情道又怎么了?”凤星燃下意识脱口而出,他心中仿若有莫名的委屈,不知从何时而生,“修无情道……修无情道就不能动心吗?”
“天道亦无情,那祂怎么在数万年前还要怜惜众生,择应身救世呢?”
凤星燃似是抓住了无情道的漏洞,带着刻意强调的语气:“你修的无情道是错的。”
“修道无对错。”谢禁道。
“你修的无情道就是错的。”凤星燃固执己见,盯着谢禁问道,“那你当初为何要救我?怜惜之情也是情,这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无情道。”
“神荒境归我所属,你在神荒境中受伤,理应救你。”
“那你怎么不救别的鸟?”
“神荒境中飞鸟不渡,只有你掉了进来。”
“那我就是不同的。”
凤星燃道:“你修的无情道就是错的。”
谢禁不再出声,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双眼眸如同水镜般,温柔却清冷,照映着他此刻固执又青涩的神色。
这是一种年长者看年下不懂事的目光,谢禁的不作声又加深了这种错觉,更让凤星燃觉得难堪。
两人站在逐渐冷清的街道上,却都没有说话。
夜风徐徐吹过,谢禁戴的面纱曼妙拂动,他整个人如隔着云雾的明月,叫人永远也看不清般。
面纱是凤星燃要求戴的,此刻他却莫名其妙就不喜欢这块碍眼的面纱,心气浮躁,伸手一把将其扯了下来,紧紧攥在手中。
谢禁眼尾处的小痣不知为何红得发艳,透出不似人的妖冶感,偏生他本人对此一无所知,神情冷淡。
好半晌后,他抬起手来,摸了摸凤星燃的脑袋,出声道:“乖孩子……”
什么乖孩子?他才不是乖孩子。
谢禁什么都不懂,这句“乖孩子”大抵又是从哪本古籍上看见的,用来逗弄小鸟的话术。
凤星燃略一偏头,避开谢禁的手。
谢禁抬起的手落了空,唯有凤星燃随风而动的发带忽而触碰过他的指尖,又很快抽离。
凤星燃将手中攥紧的面纱塞给谢禁,冷冷道:“还给你。”
夜里入住客栈时,他心中有气,让客栈掌柜给他开两间房。
客栈掌柜神色有些为难:“两位客官,这就有些不太巧了,今日花灯节,我家客栈只余下一间房了。”
凤星燃:“……”
他真是连气都生不得。
客栈掌柜瞧了一眼白衣胜雪的公子,又看了看面前这少年,分辨不清两人的关系,迟疑地说:“不瞒两位客官,我家客栈还有一间稍微简陋的柴房,勉强能够下榻,便宜出,要吗?”
凤星燃没有吭声。
谢禁对于柴房并无认知,只是见少年不说话,便开口道:“给我。”
凤凰难养,想必是不愿住柴房的。
凤星燃听见谢禁竟然主动跟掌柜说话,就是为了不跟他住一间房,心中不由得更气了些。
他是鸟,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也值得这位高高在上的神荒境主避成这样,连柴房也甘愿下榻?
凤星燃咬牙,将谢禁去拿柴房钥匙的手一把给拽了回来,对掌柜道:“一间房就一间房,我们不要柴房。”
掌柜瞧见两人之间的动作,乐呵呵地应声说:“好嘞,那就一间房。”
房间在二楼,临街靠窗。推开窗,便能看见夜幕下高悬的明月。
凤星燃坐在窗边,盯着天上明月,心中的气还没消,一时没吭声。
按照以往,他早就变成鸟,飞扑到谢禁怀中,给谢禁暖被窝。
他今日就不给谢禁暖被窝,让谢禁自己暖。
过了好一会儿,屋内传来衣料摩挲的轻细声响。
凤星燃等了等,没听见谢禁叫他,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已是夜深。
谢禁准备睡了。
没有他暖被窝,这人也睡得着?
凤星燃抿直唇线,“砰”的一声关上窗,化作鸟身,朝谢禁飞了过去。
要是谢禁不接住他,那他就不要谢禁了。
小凤凰这般思忖着,鸟身很快被冰雪般的气息所包裹。
谢禁伸手抱住了小凤凰,火红的头羽在他眼前微微晃着。他便摸了摸小凤凰的头羽。
外界不似神荒境中冰寒彻骨,到了夜里,春暖也还余留在四周。可谢禁周身依旧冰冷。
小凤凰在谢禁怀中张开翅膀,努力抱住这个人。随后,他心神一动,在谢禁面前从鸟变成人,手臂还挂在谢禁脖颈上。
谢禁神色顿了下,继续像摸鸟般,摸着少年的脑袋。
不对他动心,又要占他便宜,这人果真过分。
小凤凰重新变回来,自欺欺鸟地生着气。
谢禁入睡之后,犹如不知不觉的冰冷容器。小凤凰觉得冷极,就更加努力地伸出翅膀,将这具身体抱住。
等到将来,他从小凤凰觉醒成大凤凰,要用超大的翅膀将谢禁圈起来。
翌日。
抱了一晚上的小凤凰终于把自己哄好,化作人形后,已是神色如常。
帮谢禁梳头发时,凤星燃问道:“谢禁,你怎么整日都穿这颜色寡淡的衣裳?”
谢禁常年穿着素净的白衣,衣裳上既无绣纹,也无任何饰物,简单至极。
凤星燃想起此前用爪子勾破这人衣裳的事,心中补充了一句,这衣裳还不解释。
谢禁淡声道:“衣物只是用来蔽体之物。”
凤凰天性爱美,对于这一点并不认同。凤星燃还找了个歪理来说:“衣物蔽体,有礼仪廉耻之意,这跟你修的无情道相冲突了,有破绽,不该穿。”
说罢,凤星燃拿起一旁的面纱,准备给谢禁戴上。
就在这时,谢禁看了一眼那面纱,若有所思,垂手去解自己的衣裳。
“你做什么?”
凤星燃愣了瞬息,就瞧见谢禁已经将外衣系带给解开了,露出来的肌肤如雪玉般白皙。
他连忙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耳畔依旧传来衣料的摩挲声。
“谢禁!”凤星燃语气有些不稳,“你做什么?”
谢禁静静地说:“依你所言,解衣裸露,也不戴面纱。”
凤星燃呛住,别开眼把谢禁散开的衣裳拉好系好,出声道:“境主大人,我错了,是我混账瞎说的,你修道有成,不跟我一般计较。”
凤星燃难以想象,大美人不穿衣裳走在街上的景象。谢禁比他还不像人。
待到帮谢禁戴好面纱,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暗自发誓,再也不跟谢禁论道。
说不赢,是他的错。说赢了,他也有错。
凤星燃推开窗,嗅见街头早市传来的香气,神色活络。
不多时,他同谢禁坐在早市里。卖馄饨的摊主端上来两碗馄饨。
馄饨个个饱满,内馅鼓鼓,沉浮在汤汁之间,汤面上撒了些葱花,香气飘上来,鲜香至极。
面对这一碗馄饨,谢禁坐在桌前,并未有任何动作。
凤星燃弯起一双凤眸,解释道:“这次的小馄饨不像火锅那样,让你辣出眼泪来的。”
谢禁淡淡地望了一眼凤星燃,终是掀起面纱一角,吃下一个小馄饨。
入口滋味不同于那日桃花酥的甜,也不似那日火锅辣的滋味,而是别的一种味道。
凤星燃见谢禁吃下馄饨,继续问:“如何?辟谷如此之久,这碗馄饨有没有让你忆起从前?”
谢禁看着他。
凤星燃不由得觉得奇怪,轻声低喃:“你小时候该不会连小馄饨都没吃过……”
谢禁道:“不清楚。”
凤星燃还欲问些什么时,摊铺隔壁来了几个人,坐下就大声说起了话。
从他们的交谈之中,他听见几个如“山道”、“山匪拦截”、“劫掠”之类的词。
凤星燃转眸望去,陷入短暂沉思。
他记得昨日随行镖行中的人就说过今日走快些回去的那条山道,也不知走了没有。
凤星燃有所忧思,在吃过馄饨过后,去了一趟昨日镖行落脚的院子打听,发现他们一行人今日一早就走了,走的正是那条有劫匪拦截的山道。
凤星燃当即往城外走路。
出了城后,他辨认出那条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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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欲掠身时,手腕被谢禁抓住。
凤星燃回头。
谢禁正盯着他,语气平静:“凡人自有命数。”
“我只是想追上去,加以提醒。”凤星燃挣脱开谢禁的手,往前快步走去,“我不用灵力。”
镖行一行人一大早就走了,凤星燃追上去很远,依旧没见到他们的踪迹。
直至那条山道上,路遇拦截处,镖车四分五裂开来,内里粮食等也空了,半面镖旗落在路上。
凤星燃僵住,面无表情地盯落了泥泞的半面镖旗。随后,他从草丛中捡到一枚小小的铃铛——是那个小姑娘遗落在此的。
谢禁站在他身后,神色极淡。
凤星燃道:“我要去山上。”
他攥着那枚铃铛,站起身来,回头看见谢禁戴着面纱的脸上又露出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情。
就如同昨日夜里,谢禁告诉他“我修无情道”一般。
山道上有辙痕,追踪辙痕走,就能找到那群山匪。
路上,一道稚嫩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来:“哥哥……”
凤星燃拨开掩藏的草丛,从里面抱出小姑娘。
小姑娘的衣裙上染了血迹,他加以检查过后,才确认小姑娘并没有受伤。
小姑娘明亮的眼眸变得黯淡,声音中带着哭气,说爹爹叔叔他们都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给抓了起来,娘亲让她偷偷往外跑,然后藏起来。
大概是在熟悉的人面前,小姑娘哭得凶,又怕引来恶人,只能压着声音抽泣。
“没事。”
凤星燃抹去小姑娘脸上的眼泪,笑着安抚:“哥哥去把你爹爹和叔叔都给救出来。”
说罢,他捂住小姑娘的耳朵,抬眼看向谢禁。
谢禁似乎读懂了凤星燃此刻的眼神,开口道:“修士从不干涉凡人生死。”
“我不要你跟我去救,只要你帮我照看这个小姑娘。”凤星燃将面前的小姑娘交给谢禁。
谢禁照顾过鸟,也养过自己,却没照顾过别的小孩。
他盯着小姑娘哭了好久,直至小姑娘哭得累极,终于停下了哭泣。
小姑娘小心地抓住谢禁的一枚衣角,轻轻唤道:“哥哥,哥哥会不会出事啊?”
谢禁道:“不清楚。”
小姑娘又问起爹娘,谢禁也说不知道。小姑娘一连问了好几次,终于明白这个哥哥不像那个红衣哥哥那般好说话,懂事地闭上了嘴。
凤星燃这一去,到了黄昏时,才有人来找谢禁身边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娘亲跑过来,见到安然无恙的小姑娘,抱住她喜极而泣,然后向谢禁道谢。
谢禁避开了这位娘亲的鞠躬。
小姑娘小声问:“娘,爹爹呢……”
“你爹他……”
凤星燃到的时候,山匪已经向镖行中的人下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镖行遇此劫难,伤势惨重。
夜里,也有人在小声哭泣。
凤星燃在救人时,不小心露出了些使用灵力的“神迹”,镖行余下的人方才知他是修士,对他感恩戴德。
凤星燃手中拿了小姑娘从路边采来送给他的野花,朝谢禁走过来。
谢禁远离了人群与篝火,皎洁月影落在他周遭,却不及他身上半分清寒。
野花杂乱,但都开得正盛,被凤星燃递到谢禁面前。
谢禁垂眸,没什么反应。
“谢禁,你看。”凤星燃道,“救人是会有回报的。我救了他们,他们送给我这样一束花。”
“你救了我,我给你暖被窝。”凤星燃抬眼盯着谢禁,唇角微抿,“你的无情道是错的。”
凤星燃又要同他论道。
谢禁安静道:“你没有救下他们所有人,有人会怪你。你救了他们,却不救另外一群人,总有人会怪你。”
“有能力却不救,你修的无情道才是荒唐。”凤星燃道。
谢禁道:“他们受难,非我之过,非我之责,我不救有何荒唐之处?”
“你不救凡人,好,是你视凡人为蝼蚁。那倘若有朝一日,有人揭竿而起,令神宫倾覆,世家倒塌,你也会不救吗?”
9.第九章
“神宫有神官庇佑,世家有家主守护。”谢禁轻声说,“并非我的责任。”
凤星燃脱口而出:“你的责任就是守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像个被囚禁的犯人吗?”
此话一出,凤星燃便觉得不妥,这等俗言俗语会冒犯到眼前高高在上的明月般。
“我不是这个意思……”
凤星燃话语迟缓。
可谢禁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就像是任何话语都激不起他的半点情绪。
无情道修炼至此,当真对世间一切都无情无欲吗?
凤星燃忽地想起了半年前于神荒境结界处见到的那群弟子,庸俗贪婪,嫉妒谢禁修无情道的天姿,又在背后嬉笑地骂谢禁是个怪物。
可他与那群弟子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本来就是一场骗局。
凤星燃呼吸微微窒住,在谢禁清冷目光的注视下,他觉得心底顿顿的,有种难以言说的钝痛。
好半晌后,凤星燃勉强笑起来,出声道:“境主大人,是我错了。”
世人敬仰明月高洁,却也期望明月对自己有私心。
他也一样,才会生出不满。
谢禁长久注视着凤星燃。
而后,他转眸望了一眼不远处明亮的篝火堆与幸存下来的那些人,开口道:“同他们告别吧,你的雷劫将至。”
修士渡劫,不会选在凡人聚集之处。
凤星燃说要离开,镖行的人纷纷不舍。小姑娘跑过来抱住凤星燃,他笑着说:“天高地远,往后珍重。”
接下来的数日里,凤星燃不再入城,而是远离凡人城池。
谢禁修为高深,最早感应到他的雷劫将至。
凤星燃准备了数日,就连他自己都能感到雷劫快落下来了,但是一连好几日,那雷劫就像空悬在他头顶却一直不落下来。
凤星燃问谢禁,谢禁也不知。
谢禁道:“我没有雷劫。”
他修行千年,从未遇上过雷劫。
但凡是修士,都会有雷劫。
筑基,凝虚,彼岸,渡劫,化神,祭道。
其中,筑基、凝虚、彼岸为下三境,渡劫、化神、祭道为上三境。
就算下三境没遇见过雷劫,也会在上三境中的渡劫期挨够雷劈才对。
可谢禁修为至深,却从未遇上过雷劫。这一点让凤星燃觉得有些奇怪。
神荒境主的修为肯定不会是假的。谢禁也没有必要因为这一点同他说谎。
凤星燃想不通,把奇怪的点归结于太上无情道为近天道,可能连雷劫也不敢劈。
雷劫迟迟未到,谢禁也无法给他解答,凤星燃只能求助散修盟中的人。
近年来,驭灵司见野修就杀,余下不肯受驭灵司管束的修士便走在一起,组建了一个散修盟。
散修盟中,不问出处。
很快,就有人向凤星燃传来灵讯,告诉他是周遭灵气不够,需要在地脉有灵气的地方渡劫。
神宫统治四洲五域数万年,几乎垄断了所有地灵脉。非驭灵司正统修士,很难遇上无主的地灵脉。
渡劫得挑时候。
幸好近来有人发现了一处无主的地灵脉,已经相约要渡劫的修士前往,不日就要渡劫。
凤星燃赶上了好时候。
新发现的无主地灵脉位于一处山脉下面,远远望去,苍翠连绵浩荡,与天色相接。
远离凡人城池,此地的灵气的确充盈起来。
凤星燃行走在山林之间,能够感受到灵气混杂在湿润的山林雨气间,一呼一吸皆有灵气。
这样好的地灵脉,竟也是无主的吗?
凤星燃心中生疑,同谢禁寻了一处僻静之处,暂作休息。
不多时,自山脉东面,有雷劫悍然落了下去。
有人心急于突破,刚来到这里就已经引动雷劫降落。
而其他人大抵跟凤星燃一样,心中有疑,暂且按捺住心思,近观此地的第一场雷劫。
山脉东面的那场雷劫,只劈了一炷香,便已结束。
自发聚集在此的散修静观许久,终于忍不住,纷纷引动雷劫,渡自己的修炼之劫。
这处山脉远离各大神城,也远离驭灵司驻地,是一处渡劫的好地方。
一时之间,山脉各地,雷劫四起。
凤星燃靠在一块巨石前,专心致志地擦拭着手中长剑,而后又抬眸看向站在溪边的谢禁。
林间有微风吹过,泛动溪面波光粼粼。
谢禁依旧是一袭素净的白衣,尽管远离了凡人城池,也未曾摘下脸上的面纱。
他抬头望着被雷劫撕裂的天幕之上,似是出神。
山脉周遭,各处的雷劫都已陆续过半。凤星燃却依旧没有引动自己的雷劫。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浩荡山脉下方传来一声巨响,而后灵光顿生,从四面八方裂开来!
自天上俯瞰,一道道灵脉犹如活了过来般,游动于山林间,迅速构建在一起,隐约可见是一座以灵脉为阵心的法阵。
山林间原本葱郁异常的灵气在此刻被法阵瞬吸,尽数逆流往地下而去。
那些正值渡劫关键的修士盯着天幕上即将消失的雷劫,面露惊恐。
若是此次渡劫失败,再一次渡劫将比此次雷劫更加恐怖!
正当他们惊慌失措,山脉间的巨大法阵继续运转,发生变化。
那些正在以己身灵力抵御雷劫的修士陡然发现自己的灵力以一种缓慢的速度逆转,被倒吸流向了法阵之中。
在四洲五域,能够强行剥离修士灵脉灵力的,只有神宫的驭灵司。
今日今时今地的“无主”地灵脉,是驭灵司为引出他们这些散修所设的一场骗局!
靠在巨石前的凤星燃终于擦拭完自己的长剑,他的脚下亦有法阵余威,正在不断蚕食着他的灵力。
凤星燃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握紧长剑,仍旧看向站在溪边的谢禁。
高高在上的神荒境主对于此地的变故并不关心。似乎在他眼里,此地变故还比不上他头一次见到的雷劫有趣。
地灵脉法阵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山林间传来修士的惊声尖叫。驭灵司修士守在法阵之外,静待这一场狩猎的收获。
眼见法阵将成时,形势在此刻却再次突生变化!
被倒吸向地灵脉深处的诸多股灵力汇入法阵,正待成为滋养法阵的灵气。
在这些灵力之中,一股透着冰寒气息的灵力不似其他灵力般到处乱窜乱飞,安安静静的,偶尔被其他灵力撞飞出去,又未曾撞散,而是静静地沉了下去。
“咔嚓——”
当法阵试图吸纳送上门来的这股灵力时,冰寒之意浸透,令运转不停的法阵阵心转瞬僵住。
溪边。
自谢禁脚下蔓延出一层极薄的霜雪,将流动的小溪瞬息冻住。
有鱼跃出溪面,却被冻在半空中,安安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那一刻。
时至此时,谢禁似有所觉,终是垂眸,看了一眼静瞬冻住的溪流,弯腰挽袖,碰到静止的溪流。
“哗啦!”
谢禁收回了自己溢散出来的灵力,那条红色鱼儿得以被解救,跳入溪中,朝远处逃命去了。
凤星燃看见谢禁所做的这一幕,神色露出一瞬的复杂。
谢禁愿救被冻在半空的鱼儿,愿救被冰寒灵力冻住的溪流,愿救溪边被冻伤的灵植,却对山林中此刻被猎捕的散修性命熟视无睹。
这般强大的灵力,这般不谙世事的心性……也难怪神宫向来都要神荒境主自囚于神荒境中。
他是明知世故的坏,谢禁却是不谙世事的坏。
他们活该是天打雷劈的天生一对。
凤星燃轻轻笑了起来,于此刻拔剑而起,将自己一身灵力汇聚于手中长剑,朝着地底被短暂冻住运转不得的法阵,落下悍然一剑!
一剑,劈开此地山脉,劈向地心法阵!
那些被禁锢的灵力于此刻被释放,受到牵引,一同汇聚在凤星燃手中,彻底劈裂这座狩猎法阵。
谢禁抬起视线,看向半空中的少年。
少年一袭红衣,于曦光下猎猎生风,发丝随发带飘扬。
那些被禁锢在山脉中动弹不得的散修们得以被解救,纷纷四散逃离此地。
凤星燃的雷劫也在此刻被一同引动,炽亮劫雷撕裂天幕,朝他劈去!
法阵被劈,驭灵司的狩猎场也被毁了。
守在山脉的驭灵司修士回过神来,为首者盯着天幕中落下的雷劫,冷声道:“追!”
神宫修士有万种法子来避开劫雷,但散修却只能硬生生地抗下道道劫雷。
此刻的天幕上,共有九道劫雷,一道更比一道猛烈,炽亮劫光穿透乌沉的劫云,竟比那轮天日还要灼目。
等驭灵司修士来到时,那些不再选择渡劫的散修早已经逃离,唯余最后一个渡劫场还留有动静。
谢禁静静地望着半空中渡劫的凤星燃。劫雷浩荡,劈下来时的劫光几乎将凤星燃淹没,但沉寂过后的少年一次次地冲出劫海,执剑与雷劫相抗。
“在这里!”
有驭灵司修士搜寻到此,看见站在溪边的谢禁,又瞧见半空中正在渡劫的那道身影,自然而然地以为两人是一伙的。
迅速召集了周遭的同伴,数人围攻上来。
谢禁回过身来,看向他们手中的驭灵链,眸光沉静。
“轰!”
忽然间,雷劫声越发大了起来。
就在眨眼之瞬,还在渡劫的少年从半空中一跃而下,原本该挥向劫雷的长剑长劈出去,令靠近之人倒飞出去!
谢禁瞧见凤星燃挡在他的前面,平淡的视线落在面前红衣少年的后背上。
因挨雷劈,少年后背被雷劈了好几次,裂开的衣裳里面露出渗血的伤口,连带着红衣色泽都被浸深了些。
驭灵司修士相视一眼,齐声说:“一起上!”
凤星燃道:“趁人之危,你们倒是做得心安理得。”
天幕中最后一道劫雷就此劈下——
凤星燃掠身而起,以一剑上劈劫雷,下斩一起攻过来的数名修士。
劫光将此地淹没!
很快,此地动静引来了驭灵司更多的修士。
有修士瞧见少年极力护住站在溪边的人,欲先发制人,挟持谢禁来令凤星燃束手就擒。
“铮——”
驭灵链破空而出,将至谢禁面前。
凤星燃于此刻蓦然回首,长剑回挑,炽烈剑意与近在咫尺的驭灵链撞击在一起,铮鸣声与爆破声同响!
混乱之中,凤星燃抓住谢禁的手,自掌心掷出一道传送符,转瞬消失于此地。
一刻钟后,驭灵司派人来此,瞧见好好一场狩猎被破坏至此,脸色不大好。
现场有修士恭敬道:“掌司,埋在地灵脉深处的法阵被毁,若要彻底恢复,需要半年之久。”
各地驭灵司都设有掌司。
掌司盯着现场的混乱,神色冷凝。好半晌后,他开口道:“调阵法师来此,重修阵法。另外……”
掌司话音未罢,目光落在地上残留的剑痕,拂袖震出一道灵力,与剑痕相撞。
一抹炙热剑意很快消散于此。
“散修盟少主。”
掌司冷冷出声。
驭灵司修士闻言,神色剧震,迟疑道:“掌司,散修盟那位少主不是闭关,消失匿迹有半年之久了吗?”
“蠢货!”掌司反手给了这人一巴掌,“如此与驭灵司作对的耀阳剑修,除了散修盟少主,你还能找出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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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来?”
“你们有谁见过散修盟少主的真面目?”
此地无一人回答。
先前在此交手的那些修士已尽数被斩于耀阳剑意之下。
掌司道:“此地有渡劫痕迹,立刻封锁周遭所有城池,把控所有治愈渡劫伤势的药物。”
……
凤星燃掷出的传送符将两人带离那片山脉附近数百里。而后,凤星燃又丢出数道传送符,传送数次,到了一处僻静之处,才勉强停下手中的动作。
凤星燃的身形微晃,就要倒下。
下一瞬,他坠入一个冰冷的怀抱之中。
谢禁伸手扶住面前人,手指落在凤星燃的后背,指腹上沾了鲜血。
他道:“你该专心渡劫。”
凤星燃盯着谢禁,唇线抿直,脸色有些苍白。
谢禁继续道:“他们伤不了我。”
“是。”凤星燃不知道在气些什么,语气学着谢禁,“他们伤不了你。”
他欲挣扎,后背伤势就越发裂开,血浸湿了衣裳。
“凤凰本该有治愈之力,但你没有。”
谢禁没瞧出凤星燃正同他置气,静静地问:“你该怎么做?”
算了。
凤星燃本想再气一会儿,可看见谢禁无知又认真地问他,又自个把自个给哄好了。
“去找医师。”
“找医师?”
凤星燃转眸盯着不远处的城池,开口道:“得进城找医师。”
谢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城门口有修士正在挨个排查进城的人。
“那也是驭灵司的修士。”凤星燃语气不稳,解释说,“但凡要进城的修士,都会遭到排查。没有在驭灵司登记过的修士,是不准进城的。”
说到此处时,凤星燃看了一眼谢禁,好声好气地问:“境主大人,你在驭灵司做过登记吗?”
谢禁神色平静地沉默着。
显然是没有的。
凤星燃笑了,道:“被驭灵司抓住的散修会被打断灵脉,剥离一身灵力,永远也无法再修行。”
“躲在凡人城池也是没用的。”凤星燃道,“驭灵司会设下陷阱,进行一场又一场的狩猎,猎杀那些想要修行又想要自由的散修。”
“神宫要的是对四洲五域的绝对统治。”
凤星燃的唇色因失血而苍白若纸,“那境主大人你觉得呢?”
“别人做的事情,也是要算在我身上吗?”
谢禁听出凤星燃怪他,静静地问。
凤星燃重重地咳出声来,捂住唇角,仍旧有血从指缝溢了出来。他本来明亮的一双眼眸也变得黯淡下来。
“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城。”
凤星燃别开目光,继续道:“只能走别的小道。”
散修盟自成立至今,与驭灵司及神宫对抗已久,逐渐也摸索出了一些东躲西藏、悄然进城的法子。
在夜色子时,城上的法阵结界将会有最弱的半刻钟。城内城外设下双位传送阵,可将人传送进城。
城中,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修士行走。
凤星燃拉着谢禁连翻几座院墙,最终掉进一座满是药香的院子中。
有人掌灯走近,迟疑出声:“谁?”
掌灯的人着一身青色长袍,面容清雅,视线落在院中的两个人身上。
“林叔。”灯火照亮了凤星燃的面容,“是我。”
林淮景看了一眼凤星燃及凤星燃身边的人,稍微松了一口气,招手让两人进来。
屋内点亮了灯。
林淮景看见凤星燃后背的雷劫伤势,出声道:“外伤涂药即可,但你的伤势伤了内里,需得用灵药煎熬内服才行。”
“今日城中禁严,对于治愈渡劫伤势的灵药管得尤为严,几乎不准医师去领。”
林淮景写下需要的灵药,解释道:“幸好我还有一些攒下来的灵药。”
“我替你治外伤。”林淮景递出药方给谢禁,“劳烦……这位道友帮我去前院找我那值守的小弟子开药。”
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唯有灯火摇曳。
谢禁淡淡地看了一眼,接过药方,离开室内往前院去了。
林淮景慢慢收回手,藏在袖袍间的手克制住颤抖,这才定神望着凤星燃,低声说:“小燃,他真的跟你出来了?”
凤星燃捂住脸,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沉沉道:“那又有什么用?他根本不好骗。”
林淮景噤声,语气若缈:“小燃,小心祸从口出。”
他取了外伤涂抹药给凤星燃上药。
凤星燃不以为意。
好半晌后,他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怎么也想不通,问林淮景:“林叔,你见多识广,我还听闻你从前与你的未婚妻两情相悦,想要问一问你。”
“我明明是按照话本子教的,照模照样地做了,可他还是不对我动心,怎么办呢?”
林淮景闻言,神色恍惚了下,低低地开口道:“我早就说过,让你不要听盟主的,骗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境主远离世俗,不插手红尘俗事。你若要他的心头血,该去求,而不是骗。”
凤星燃道:“可我要的是他动情后真心之下的心头血,不是无情的心头血。”
林淮景替凤星燃上好药,轻声说:“那便只有一个法子了。”
“以真心,来换真心。”
林淮景道:“小燃,不要去骗他,到后来追悔莫及。”
凤星燃更加不解:“若我对他付出了一颗真心,又怎么舍得用凤翎伤他,取得心头血?”
那日夜里,他用凤翎不小心扎伤翅膀,自己都觉得痛极。
若是要用凤翎往心上人的心头上戳,那不是更痛吗?
他待谢禁,是不可能付出一颗真心的。
10.第十章
“情爱本就是无解的。”
最终,林淮景只能如此说。
凤星燃也想不通。
他当鸟当了半年,陪在谢禁身边暖被窝,换来一句“伤好就离开”。
他陪谢禁去吃谢禁只在书册上看过的吃食,看不同于神荒境的热闹景象,换来一句“我修无情道”。
他在渡劫时分心出手,不想谢禁染上那些“同伴”的鲜血,换来一句“你该专心渡劫”。
谢禁的那一颗心当真如此难撬吗?话本上的情真意切都是假的。
凤星燃闷头不说话,直到听见门外响起的脚步声,才稍微有了些动静。
林淮景率先起身,看向谢禁。
谢禁手中提了药包,走过来瞧见埋头于手臂间的少年,问道:“如何?”
凤星燃后背上了涂抹伤药,以绷带缠绕起来。
林淮景道:“外涂药一日一换,内服药以水熬煎后,一日三次。”
谢禁看着凤星燃,语气平淡:“他看起来……”
“可能是伤口太疼。”林淮景深知凤星燃此刻正心情郁闷得很,帮忙解释说,“不太想说话。”
“没有不想说话。”
凤星燃稍微抬起头来,不忿道:“我又不怕疼。”
林淮景:“……”
今日天色已晚,林淮景在后院给两人安排了住处。
一人一间房。
凤星燃偏不,摇头说要住一间。
林淮景越发不懂了,看向谢禁,也没从谢禁脸上看出半分不耐烦的神色,只好给这两人安排一间房住着。
见这两人平平静静地进屋,林淮景忍不住怀疑起凤星燃话语中的真实性。
神荒境主高高在上,待谁都冷冰冰的……指的是眼下这两人能同睡一间房的关系?
屋内,凤星燃缠着绷带,变成小凤凰后,绷带就勉强挂在翅膀上。
谢禁抱着鸟,瞧见小凤凰后背上的伤口,又拨了拨绷带,让他化形。
小凤凰不肯,被谢禁一点灵台刺激,被迫变成人,和谢禁面对面。
谢禁道:“过来。”
凤星燃顿了下,长睫微颤,慢吞吞地挪过身去。
谢禁将缠在凤星燃腰背上的绷带重新弄好,这才罢手。
凤星燃想问这样缠着怎么睡觉,又觉得谢禁肯定又要说他不爱听的无情话。
等谢禁睡着后,凤星燃才凑近身,将谢禁规矩放在身上的一条手臂移开,侧身躺在谢禁身边,又捉住谢禁的手。
就像谢禁抱小凤凰一样的姿态。
做完这一切后,凤星燃才安心睡下。
翌日一早,凤星燃先于谢禁醒来,勉强穿好衣裳,出了门。
谢禁意识彻底回拢,睁开眼来。
院中传来淡淡的药味,他起身朝院中走去。
凤星燃拿了个小凳子,背对着坐下。在他面前,是一个架在火上的药炉。
谢禁走近,他才道:“近日医馆内忙碌,连煎药的人都找不到了,只好由伤者亲自煎药。”
说罢,凤星燃又搬来一个小凳子,让谢禁坐着陪他一起煎药。
煎药的时间漫长难熬,谢禁也只是静静坐在凤星燃给他的小凳子上,一瀑柔软的长发随雪衣曳地。
曦光下,谢禁的长发好似被渡上一层温暖的淡金。
凤星燃看不过去,在煎药的间隙让谢禁拿着他扇药气的扇子,自己则是起身给谢禁梳起头来。
长梳到尾,谢禁这个人冷得连发丝都凉凉的,带着冰雪般的气息,暖阳也化不开其寒意。
林淮景抽空来后院时,看见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红衣与雪袍短暂地纠缠在一起,一人长身玉立,为一人梳发。
凤星燃梳完头,才看见站在门口的林淮景,出声喊道:“林叔?”
林淮景回过神来,走进院中,道:“我抽空来看看你煎药的事,才看见你已经将药给煎上了。”
“煎药又不难。”
对于凤星燃而言,煎药都是家常便饭了。
林淮景道:“那我就放心了。”
医馆中还有得他忙,并未在此多留。
最后一道煎药过后,凤星燃盛出药汁,稍加放凉了些,趁药热,憋着一口气准备猛灌下去。
这时候,谢禁安静地问:“你跟林叔很熟吗……”
凤星燃听见谢禁的声音,心念一动,端着碗递过去,给谢禁喂了一口他的药。
谢禁还在说话,唇边贴上碗沿,被迫沾了一口热腾腾的药汁。药汁入口不甜,反而不好喝。
凤星燃弯起凤眸,问道:“苦吗?”
苦……谢禁点了下头。紧接着,他被塞了一颗微硬的吃食,入口又泛起微微的甜意。
“喝了苦涩的药,就得吃糖。这糖是我一大早出门去买的。”
凤星燃说罢,这才端起碗,将药中药汁一口喝完,又喂了自己一颗糖。
“我跟林叔就是……”
凤星燃这才回答起谢禁的问题,道:“就是很熟,我化形之后,他几乎是看着我长大的。”
末了,他似乎是想起些什么,补充说:“按人形来算,我已经成年了。”
谢禁没什么反应。
凤星燃见状,强调道:“我成年了。”
谢禁抬眸注视着他:“以凤凰的成年期来算,当你觉醒后,得到凤凰传承,方才算一只成年凤凰。”
又把他当成鸟。
凤星燃抿直了唇,开口道:“反正我就是成年了。我听说人在二十岁那一年生辰,是要举行及冠礼的,你知道吗?”
谢禁:“不知道。”
“……”凤星燃一时无言,“还有半年多,你要来参加我的及冠礼。”
“为何……”
谢禁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凤星燃抓住手掌,重重地击了一掌。
凤星燃固执出声:“击掌为誓,一言为定!你还要送我及冠礼。”
谢禁收回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又问:“及冠礼?”
凤星燃解释说:“就是你当日来送一件贺礼来祝贺我。来观礼的人都要送,你也要送才行。”
谢禁继续问:“不来观礼就不用送?”
凤星燃摇头:“不观礼也要送的。”
“没见过这样的。”
“你现在就记着。”
凤星燃的伤养了半个月,终于全好。
期间,谢禁陪他住在这医馆中,如同往常在神荒境中。
除了有一日,谢禁又“失踪”了。
早起时,凤星燃就没有见过谢禁了,他向林淮景询问,也只是得到一个没见过的结果。
凤星燃加以推算之后,才想到了谢禁几乎每月一次的“失踪”。
他对林淮景道:“林叔,你看,他就是这样冷冰冰的一个人,独自走了也不跟我讲。”
林淮景问:“境主是回去了吗?”
“我怎么知道呢?”凤星燃不满,“他走了也不说一声。林叔,你以前离开,会同你的未婚妻说吗?”
林淮景神色顿了下,似有些失神。而后,他无奈道:“小燃,没有你如此黏人的,一刻也离不得,或许境主他是有事。”
况且,他们也并没有婚约关系。
“我这也叫黏人?”凤星燃反问道,“他有正事,那我……我也有正事要去做。”
说罢,凤星燃拿起自己的剑,出了医馆。
到了傍晚,医馆内早已经没有看病的人。医馆中的小弟子收拾好后,都准备走了,见凤星燃仍旧守在医馆,迟疑问:“小公子,你在这里……”
凤星燃听见小弟子叫他,将自己从医馆内移至医馆门口,让小弟子关上医馆的门。
他则是继续守在医馆门口。
夜色降临,医馆门口点上两盏灯。随风轻晃时,其中一盏灯还被吹灭了。
凤星燃僵坐在门口,越想越气,想了万千种谢禁不回来的场景。
直至某一瞬,凤星燃心有所感,抬眸望向长街另外一边。虚空中隐约浮起轻微波动,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从中一步踏出。
虚空通道在谢禁身后瞬间消失。
他抬眸望见坐在医馆门口的红衣少年,迈步走过来。还未走近时,少年就一把扑过来,环抱住他的腰身。
谢禁周身是风雪般的寒气,被少年这么一撞,好似撞散了不少。
凤星燃道:“这次你怎么也说也不说一声就失踪?”
“这次……”谢禁轻声问,“与往常有何不同?”
凤星燃呛住声音,好半晌没有出声。
这次与以往有什么不同的呢?他说不出来。每当他以为和谢禁够熟了,谢禁之言总会冰冷地凉透他的心底。
好像对于谢禁而言,每次“失踪”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凤星燃忽地生出一种极深的挫败感。他低声说:“可我会担心你啊。”
谢禁道:“世上能伤我者,不足单手之数。”
“对对对,你最厉害,没人能伤得了你。四洲五域,哪里都去得,城中禁制也被你视作无物,哪里像我们这些要东躲西藏的人呢?”
凤星燃咬着牙,低低地胡乱出声,松开手后,扭头就走。
谢禁望着少年的背影,并未出声。
吵归吵,但也只是凤星燃单方面生气。夜深过后,他坐在床边,盯着床上睡得安稳的谢禁,竟也别无他法。
“算了。”
最终,凤星燃只好自欺欺鸟:“能够回来就好。”
他化作小凤凰,用翅膀盖住谢禁一颗冰冷的心,趴在这人怀中入睡。
凤星燃渡劫时的伤势彻底好后,他的灵力更上一层楼。多日未曾活络身体,这日一大早,他起来练了一个多时辰的剑。
虽然凤星燃练了一个多时辰的剑,却总觉得在练剑时不太顺畅。自从修行出剑意,他从未有过今日这般感觉。
修行遇见阻碍,是常有的事。
凤星燃结束修行,收起长剑,去问及谢禁时,谢禁给出的答案不出意料的冷漠。
谢禁道:“修行本来容易,我并未遇见过阻碍。”
他就知道谢禁会这么说。
凤星燃倚在窗前,思考着对策。
谢禁问他:“你以往是如何做的?”
“出去玩。”凤星燃道。
实战是剑修最快精进修为的法子。
正当凤星燃思忖该去哪里游历时,一道灵讯自天际掠过他的眼前,令他回过神来。
谢禁伸手,接住了这道灵讯。
凤星燃望了一眼,这是他第一次遇见传给谢禁的灵讯。瞧见灵讯,他又想起谢禁当日毫不留情将他赶出神荒境,都未曾和他交换灵讯。
能和神荒境主交换灵讯的,会是谁呢?
凤星燃心里装作不在意,目光却落在谢禁手中好几次。
谢禁拆开灵讯,看过灵讯所写内容,眉眼依旧冷淡。直至微弱的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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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散在他指间,他才开口道:“那便去南城。”
南城是南洲的修行神城,地下蕴藏有无数条地灵脉。在南城内,来往皆是世家子弟,满大街都是修士,并无一人为凡人。
“南城?”
凤星燃神色微怔。
南城有什么呢?
南城有世家无数,有神官巡逻,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修行资源,也有危机四伏。
南城虽在凤星燃的意料之外,但这是谢禁离开神荒境后所说的头一个目的地。
有所求,才有所得。
于是,凤星燃笑了下,扬声说:“好啊,那我们就去南城。”
两人在当日下午便走。
临行前,林淮景给凤星燃备了许多的疗伤灵药。最后,他才叮嘱道:“小燃,不要忘了我说过的那些话。”
凤星燃收好疗伤灵药,朝林淮景挥了挥手,追着谢禁出了医馆,全然没将林淮景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林淮景站在医馆门口,目送凤星燃和谢禁走远后,收回视线往后院走去。
还未进后院,他就察觉到院中有人。
今日天光极好,晴空碧如洗。
曦光落在那人一袭如碧的苍翠长袍上,隐隐透出五彩斑斓的华光。
林淮景瞧见来人,面上神色冷了些,出声道:“你来迟了,小燃已经离开了城中。”
“来得不迟,我并非为见他而来。”
男人转过身来,五官俊朗,笑起来更是如沐春风般。他的手中拿着切好晒干的药材。
前几日,凤星燃闲来无事,帮医馆侍弄药材,还让谢禁帮忙切了些药材。
男人手中拿的,正是那日他们帮忙所弄的药材。
“神荒境主,圣人皮囊,无情道心,若非我有意隐藏、他无意窥探,今日怕是会有一战。”
林淮景神色微变,冷呵道:“宣玉,你……”
“怕什么?”宣玉放下药材,迈步走过来,“小燃还未得到神荒境主的心头血,散修盟不会同神宫开战的。”
林淮景冷冷道:“你有能力与境主一战,那就光明正大地去战,何必让小燃去骗人?”
“那是四洲五域欠凤凰一族的。”
宣玉道:“凤凰一族被镇压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数万年。在这数万年间,神宫对妖族赶尽杀绝。可笑的是,这群人却连同族都容不下半点存异之心。”
“不过是向神荒境主讨要一滴心头血而已,偿还亏欠也万不足一。终有一日,神宫欠下的债,我们都要一一讨要回来。”
宣玉伸手捧出林淮景的脸,低声笑道:“林家欠你的,我们也讨回来……”
“啪——”
“盟主请自重……”
林淮景反手打掉宣玉的手,还欲说些什么,就看见宣玉整个人朝他倒了过来。
林淮景心中一惊,连忙伸手扶住宣玉。他抬起的手掌上触碰到湿漉漉的血迹,迟疑出声:“你受伤了?”
“神荒境主不出世,不过问世事,你以为他就当真无辜吗?”宣玉靠在林淮景身上,闭上眼安静道,“这位神荒境主姓谢,千年来,神宫倾注在谢家的修行资源全是因谢家出了谢禁这么一个修无情道的天才。”
四洲五域,世家林立,唯萧家、林家与谢家为世家之首。在如今三大世家的背后,都有神宫扶持。
谢家入主南城已久。
“我与谢家家主刚交过手,谢家家主年老迟钝如朽木,已经不大行了。谢禁这时候去南城,定是为了谢家。”
“南城又有热闹可看了。”
宣玉轻声哼笑:“淮景,不如我们也去南城看看这热闹?”
……
说是游历向南城,两人在路上停留的时日也并不算长。
经过谢禁上一次的“失踪”,凤星燃总算想明白这位神荒境主明明在一日之内可踏遍四洲五域,从前跟他行走在一座座凡人小镇,坐车赶路,住宿休整,都是随着他的行程而已。
路上,见的修士多了起来,纷争也就多了起来。
偶尔有一次,有世家子弟瞧上谢禁面纱下的一张脸,意图强抢,气得凤星燃同那群人战了三百个回合。
事后,凤星燃还是气不过,直直瞪着谢禁。
谢禁淡淡地出声道:“这也能怪我吗?他们心绪浮躁,是他们没有修无情道的天赋。”
凤星燃反问:“那我……那我看你没有心绪浮躁,你怎么也说我没有修无情道的天赋?”
谢禁望过来,眉眼沉静,却并不说话。
凤星燃与其对视良久,不知为何,最终还是落荒而逃,不敢再看谢禁一眼。
到了夜里,谢禁就得到一只炸毛的小凤凰。小凤凰气鼓鼓地埋头在翅膀下面,不肯吱声。
谢禁伸手帮小凤凰顺毛。
小凤凰也不肯抬起头来。
谢禁低垂着眉眼,轻声唤道:“乖孩子。”
下一瞬,小凤凰抖抖翅膀,眨眼化作人形,抬起头来,凤眸明亮,定定盯着谢禁,吭了声:“不准喊乖孩子。”
谢禁问:“为何?”
凤星燃顿住声音,好半晌后改口道:“不准再喊别人乖孩子。”
谢禁不言,只是望着他。
那双澄澈的眼眸中映出他的身影。
“反正就是不准,该睡觉了。”
凤星燃心中无端恼住,觉得太奇怪了,就伸手把谢禁按倒在床上,后又把自己变成小凤凰,乖乖圈在谢禁怀中。
11.第十一章
翌日起床,凤星燃又恢复成往常的样子。他帮谢禁梳起长发,出声问道:“今日我们就要进城了,该住哪里?”
就在这时候,窗边又掠来一道灵讯,落在谢禁身边。
谢禁伸手,第一次回了这道灵讯,才对凤星燃道:“有住处。”
凤星燃将桌上发簪插在谢禁的乌发之间,听见谢禁这样说,手上的动作慢了下。
南城。
今日一大早,城门开放,排在城门口的修士经过搜查后,依次进入城中。
南城之大,是上百座凡人城池都比不过的。城墙连绵如山脉,气势恢宏。
在城池上方,还有一座空中浮城,接连南城八方。外有流光溢彩与天光同辉,仔细一看,却是浩荡灵气浓郁得像丝缕薄雾般,挂在空中浮城外。
就连那连接南城八方的“锁链”,也是一条条地灵脉所化。
能进南城的修士,却不一定能去这座空中浮城。
今日,这座空中浮城却城门大开,一架庞大的车辇从中飞出,车辇华美,驾车的也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珍稀禽鸟,羽毛绚丽。
正当众人还在思考这座车辇是何人出行时,巨大车辇已经从天而降,落在了城门前,彻底安静下来,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其他要进城的修士见状,稍缓行程,小声议论,认出了这是谢家出行的车辇。
站在车辇前的黑袍修士,乃是谢家的掌事。
今日,谢家是要迎接何人,才会有如此之大的阵仗?
不多时,一行人从城外大道而来。为首的人一身锦衣华服,用的都是上乘的好料子。只不过不知为何,原本俊美的脸上,多了一道未消的拳印。
不仅为首的锦衣小公子是如此,就连追随他的那些修士脸上大多都挂了伤。
锦衣公子看见城门口的巨大车辇,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连扑过来,对谢掌事道:“谢叔,有个混蛋欺负我!”
谢叔略微拱手,行了个礼:“小少爷。”
他原本不姓谢,是得了谢家家主的赏识和重用后,入了谢家姓氏。
谢叔瞧见谢长铭这副模样,神色如常,挥手让手下将周遭看热闹的人驱赶与呵斥进城。
谢长铭捂住自己的脸,哭得好大声:“谢叔,我昨日夜里遇上一个混蛋,他莫名其妙就来揍我,还将我一行追随者都给揍了一遍。”
“他要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也就认了,可那混蛋偏偏揍我这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脸,分明就是嫉妒我这张脸,故意找事……”
谢长铭稍微移开挡脸的手,给谢叔看,又继续道:“谢叔,你得为我做主啊!”
他看见谢叔身边的车辇,撩起衣袍,准备往上坐去。
谢叔拱手,挡住了谢长铭的动作。他道:“小少爷,今日出行的车辇并非为你而准备的。”
谢长铭愣了下,不解出声:“不是我今日回家为我准备的,那还能是为谁而准备的?”
谢叔不欲告知,正打算将谢长铭劝离此地时,目光一扫不远处,神色变得肃然。
谢长铭顺着谢叔的视线,回头看过去,正好瞧见昨日揍他的那个混蛋和跟在混蛋身边的大美人。
谢叔还未出声,忽然就听见谢长铭大声喊道:“谢叔,真是巧了,就是那个混蛋啊!”
谢长铭手中折扇一指,正好指中那个红衣少年。
谢叔并不清楚红衣少年与谢禁的关系,但他对于谢长铭的脾气秉性却一清二楚,眼下嘴角微抽。
他当即按下谢长铭抬起来的折扇,快步上前,朝着谢禁躬身行大礼道:“谢前辈,家主命我在此等候。”
谢长铭瞧见谢叔行的大礼,整个人都懵了。在谢家,谢叔虽为掌事,但其地位乃是家主亲随,拥有谢家一部分的掌权。
别说是他了,就连他父亲都要对谢叔毕恭毕敬的。眼下,谢叔却对着昨日他看上的大美人恭敬地行大礼。
谢长铭拿折扇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下。
凤星燃眸光微抬,话语中压着一丝笑意:“你刚才是在向人告状吗?”
谢长铭一看见凤星燃的模样,就想到昨日夜里被凑的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又不得不忍耐。他攥紧手中的折扇,道:“没有,我没有。”
谢叔瞧出两人之间的针锋相对,看向谢禁,谨慎地出了声:“小少爷年少轻狂,不懂事,冲撞了自家人,回去自有家法伺候。”
自家人?什么自家人?
谢长铭只听见了一个“自家人”,目露惊恐地盯着凤星燃,心中嘀咕他怎么没见过这样的自家人。
凤星燃挑眉道:“是挺轻狂的。”
谢叔道:“还望前辈恕罪。”
谢禁站在那里,显然是对于谢长铭等人的纷争并不关心的。
车辇前,瞬间安静了下来。忽地,车辇前的珍稀禽鸟低低地叫了一声。
谢禁望过去,目光轻垂地落在禽鸟绚丽的羽毛上。
似是察觉到了谢禁的目光,低低叫了一声的禽鸟伸长了脖子,凑过来,想要蹭一蹭谢禁的手背。
就在禽鸟快要蹭上谢禁手背时,一只修长的手突然横插过来,单手推开了禽鸟的脑袋。
凤星燃轻哼一声,抓住谢禁的一袂袖袍。
凤凰对于百鸟都有血脉压制之力,被推开脑袋的禽鸟抖了下羽毛,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谢禁回过神来,觉得这几只大鸟没有小凤凰好看。他转眸就看见凤星燃抿起唇角,很是委屈地瞪了他一眼。
有鸟了,就不能摸别的鸟。
就同唤“乖孩子”只能对凤星燃是一样的。
思及此,谢禁便收回了准备摸鸟脑袋的手,微微收在袖中。
谢叔瞧见红衣少年与谢禁之间的小举动,心中暗自记下,又按着谢长铭向谢禁行礼,叮嘱道:“小少爷,你该叫前辈为叔叔。”
谢长铭挣扎不得,被迫喊了一声“叔叔”,而后蓦然回过神来,瞪大了眼。
什么叔叔?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大美人似的叔叔?
谢长铭想到昨日夜里自己的举动,调戏大美人调戏到自家叔叔,若是被爷爷知道了,怕是要把他的腿给打断。
想到这里,谢长铭彻底老实起来,真心实意地喊了一声:“叔叔,您大人有大量,不跟我这个小人计较。”
凤星燃瞧见谢长铭这副作态,想笑一声,真是风水轮流转。
谢禁对于谢长铭没有多少印象,看向谢叔,淡声说:“入城的牌子。”
谢叔从怀中取出两块入城玉牌,交给谢禁,又伸手道:“前辈,我已准备好车辇。”
谢禁又去看用以驾车的禽鸟。
下一瞬,凤星燃攥着他袖袍,扬声道:“第一次来南城,我想逛一逛。”
谢禁收回视线,随着凤星燃,应了一声。
有了进城玉牌,无人再敢搜查他们是否在驭灵司登记过,轻而易举地进了南城。
南城繁华,街道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当人们踩在石板铺就的长街上,亦能感受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气从地灵脉中溢出来,钻进灵脉之间助以修行。
凤星燃再沉稳,也是少年心性。他拉着谢禁在城中玩得尽兴了,才肯去谢家。
整个过程中,谢叔和谢长铭就在不远不近处跟着。当然,谢长铭是谢叔强压着守在这里的。
谢长铭本人是不大愿意的,奈何谢叔三言两语就从他的随从口中得知了昨日夜里的那场纠纷,非要他留在这里。
谢长铭不服气地问:“谢叔……就是那位真的是我亲叔叔啊?”
谢叔眼观鼻,只道:“按照辈分,你该唤叔叔。”
听不懂。
谢长铭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谢家驻地在那座空中浮城上,灵气更加充足浓郁。驻地府邸座座,坐落在城中,鳞次栉比。
比起万里空荡的神荒境,南城谢家才是人间仙境。
凤星燃踏进谢家大门时,对于眼前所见有了真实感。
他想到此前听过的戏文,默然心说——
原来真的是“谢大小姐”啊。
谢叔听了谢长铭昨日所见,为谢禁二人安排至同一座院落中。院中一应尽有,角落里的大树苍古,枝繁叶茂,溢散着清新的灵力。
入夜时,凤星燃才同谢禁算起白日里的账。他道:“你不准再摸别的鸟。”
“没有摸。”谢禁道。
凤星燃:“分明是差一点就摸到了。”
“鸟来摸我也不行?”谢禁看向凤星燃,问道,“你也经常来摸我。”
这怎么能一样?
凤星燃语顿,捉起谢禁垂在身侧的手,往脑袋上蹭。蹭得头发都乱了,他才道:“我让你摸个够。”
这时候,院前响起敲门声。
凤星燃自觉去开门。
门外是谢长铭。
凤星燃语气不大好:“什么事?”
谢长铭瞧着凤星燃散乱的头发,又听到这人不耐烦的声音,话语顿了下,迟疑道:“你们在做什么?”
凤星燃抬起凤眸,不笑地盯着他。
谢长铭自觉打扰了好事,声音低了下来:“谢叔说,你与我同龄,应该能玩到一起去,要我明日邀你去城中玩乐。”
“谁跟你玩到一起……”
凤星燃话音过半,转头问谢禁明日要不要出去玩。好半晌没有回答,他就知道谢禁对明日去玩不感兴趣。
谢长铭听见少年自呼谢禁的大名,神情敛住。
凤星燃回过头来,瞧见谢长铭神色有异,忽地笑了下,道:“好啊,我明日去。我瞧着今日来接我们的那架车辇不错,明日用来接我。”
“……”谢长铭无言,“那是用来接尊贵客人的车辇。”
凤星燃挑眉:“不行吗?”
谢长铭咬咬牙,答应下来。
关上院门,凤星燃回到屋内,见室内一片暗沉,抬手将桌上的灯点亮,走过去问道:“你真是那谢长铭的叔叔?”
“不清楚。”谢禁道。
凤星燃拉住谢禁的手,让谢禁回过神来看着他,又道:“你姓谢,他也姓谢,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顺着拉扯的力道,谢禁注视着趴在他腿上仰起头的少年,仔细地想了想,道:“我只认识谢闻珏。”
谢闻珏?
这不是谢家家主的名字吗?
凤星燃心中迟疑,开口道:“谢家家主给你取的名字?”
谢禁道:“我自有意识起,便叫这个名字。”
奇怪得很。
凤星燃觉得谢家对待谢禁的态度太过奇怪。谢禁成为神荒境主的千年来,四洲五域从未传出谢禁的姓名,也没有多少人知晓神荒境主竟是谢家人。
“谢家待你是什么样的态度?”凤星燃又问。
“谢家待我……”谢禁静静地出声,“应该同我待你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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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
谢家要他记住生养之恩,他养小凤凰也养得很好。
谢禁道:“谢家养我,我养你。”
“什么?”凤星燃闻言,一下子丢开谢禁的手,气极出声,“谢禁!你胡说些什么呢?我又不是你的孩子!”
他把谢禁当道侣,谢禁把他当儿子呢?
凤星燃不想再跟谢禁说话,变成小凤凰,扭头背对着谢禁。
小凤凰长长的尾羽曳在谢禁手边,上面顿生华光。
谢禁伸出手,轻轻地触碰到面前的尾羽,又唤道:“乖孩子……”
“啾!”
小凤凰忽地扭头过来,狠狠地啄了一下谢禁的手指,一双黑亮的眼珠瞪着他。
生气也是白生气。
谢禁又不懂情,他跟这个修无情道的人置气有什么用呢?
小凤凰自个把自个哄好,安安静静地趴在谢禁身边。
夜深人静时,小凤凰忽地跳下床,化作少年身形。
谢禁说,谢家待他,就如同他待他。谢禁同他没有血缘关系,因而这句话不一定是指谢家视谢禁为亲缘血脉来养。
反过来推测,他对谢禁心怀不轨,就如同谢家也有可能对谢禁心怀不轨!
凤星燃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平稳躺在床上的人。借着一点月光,他的目光落于谢禁眼尾处那颗殷红小痣上。
或许他真的错了。
强大的力量,至纯的心性……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入世,被卷入这场是非之中。
凤星燃几近失神,指腹触碰到那颗小痣。他忽觉心跳得极快,重重地闭上眼,不去看这个令他心乱的人。
在这一瞬,凤星燃好似被冰冷的泥泞包裹着。他想要张开翅膀,努力挣扎出来。
当他冒头的时候,巨大的白骨架围了一圈,无数幽绿骨火在他面前浮动跳跃,逼近到了他眼前。
“就只剩下你了,不要忘记你的使命。”
空冷的声音重重叠来,环绕在凤星燃脑海之中。他猛地睁开眼来,剧烈喘气,发觉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他不知何时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凤星燃抬眼,视线撞进谢禁如冰雪般干净的眼眸之中。
“怎么了?”谢禁伸出手,轻抚过凤星燃披散的长发,“乖孩子。”
凤星燃怔了下,仍有后怕的身躯慢慢地靠近,趴在谢禁腿上。
谢禁的身体依旧冰冷。
被冰雪般的气息包裹住嗅觉,凤星燃下意识屏住呼吸,想要扼制心中难以言说的情绪,最终却还是轻轻吸了一口气,几近迷恋地闭上眼。
凤星燃轻声呓语:“谢禁,倘若我犯了错,你会原谅我吗?”
“是与我有关的吗?”谢禁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凤星燃的后背,“现在告诉我,我会原谅你。”
凤星燃抬起头来,看着谢禁,问道:“那若是以后呢?”
谢禁轻垂的眉眼透着淡静:“不清楚。”
他看不透未来,自然无法为未来说一句原谅。
凤星燃又低下头去,像小鸟一般,往谢禁怀中蹭了蹭,低声说:“我只是瞎说的。”
在这一刻,凤星燃想在谢禁怀里待到天荒地老。
奈何门外突兀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此时的静谧。
凤星燃抬起头来,神色看起来不大好,低声咬住“谢长铭”这个名字。他起身帮谢禁梳好长发,又收拾好自己,这才转身往院中走去。
谢禁倚在窗边,目送凤星燃出门。
少年马尾高束,发丝和发带随行走而扬起在曦光中。
时至中途,红衣少年忽然折身跑回来,站定在谢禁面前。
凤星燃抿了下唇角,从袖中抽出一根漂亮凤羽,放在谢禁手中。他低下头轻轻吹了一下,凤羽变作一只火红小鸟,踩在谢禁手掌上。
“小鸟陪着你。”
凤星燃站直身形,转过身挥了挥手,朝院外走去。
谢禁慢慢地收回视线,看向手中的小鸟。
小鸟呆呆的,黑豆豆眼没有多少神采,一身羽毛如同凤羽般的艳,身形却圆滚滚的,像个糯米团子。
见谢禁不摸它,小鸟气鼓鼓地啄了下谢禁的掌心。
于是,谢禁伸手摸了摸小鸟的身子。小鸟舒服地发出一声稚嫩的“啾啾”声。
窗前天光移了一刻钟。
院中忽起动静,谢禁抬眸望过去,将掌中小鸟收拢在袖袍之间,迈步走出屋内。
小鸟在袖中,或许是视线稍微暗了些,有些害怕,绒羽发着轻颤。
谢禁手指轻动,指腹从小鸟的脑袋上滑过后背,将小鸟团在掌心。
院中站着一道灰袍白发的身影,灰袍绣线繁复,隐隐透着几分神秘莫测。
当谢禁走进院中,这道身影终于转过身来。
来人虽是白发,面容却并不苍老,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谢禁长身玉立,看着来人,从枯燥的记忆中找出这张脸,淡声道:“谢闻珏。”
谢家家主,谢闻珏。
也是谢家唯一持有谢禁灵讯的人。
“小禁。”
谢闻珏先是看过谢禁眼尾处的那颗殷红小痣,神情未明,而后才看向谢禁这个人,出声道:“千年未见,今日一见,你竟不肯唤我一声‘父亲’。”
谢禁并未出声。
谢闻珏浅笑了下:“罢了,反正你亲缘淡薄。”
12.第十二章
凤星燃刚一走出谢家,就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摸了一下。他附了一缕神魂在凤羽所化的小鸟上,小鸟所经历的,他大致都能有些感觉。
没过多久,他又被摸了下。
谢禁果真爱摸他。
凤星燃抿唇,神色如常。
谢家门口,华美车辇停驻在此。
依照昨日所言,谢长铭说自己求了好久,才让谢叔允许他使用这架车辇。
“凤兄,你初来南城,可有想去之处?”
昨夜,谢长铭被自家父亲教训了一顿,终于端正好自己的态度。
凤星燃盯着驾车的几只大鸟,随意问道:“南城有什么好玩的?”
“风花雪月,乃是玩乐至极。”谢长铭一展折扇,为自己扇了扇风,“在四洲五域,南城的风月场所乃是一绝。”
“不感兴趣。”凤星燃道。
谢长铭思索过后,继续说:“城外狩猎,还有试战台。”
“去看看。”
凤星燃伸手竖了竖面前大鸟的头羽,拂袍上了车辇。
车上,谢长铭方才想起父亲交给自己的任务,语调迟疑地问:“凤兄,你与我叔叔……”
凤星燃原是闭着眼休憩,听见谢长铭的试探,缓慢地睁开眼来,挑眉看向谢长铭,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谢长铭支支吾吾好半晌,不敢将谢禁的身份与他的猜测联想起来。
凤星燃唇角压着一抹笑:“你也可以叫我叔叔啊。”
谢长铭蓦然瞪大了眼,不敢吭声。
猎场与试战台皆在城外。
车辇驾行,不过片刻钟便至。
这时候,凤星燃察觉到小鸟被收在一个不怎么见光的地方,像是谢禁的袖袍之中。
他收敛心神,暗自思忖。
谢禁不会无缘无故把小鸟收起来,是院中有人来找谢禁吗?
凤星燃目光落在奔向那些随从去的谢长铭身上,缓步下了车辇。
谢长铭换掉了那群打不过凤星燃的随从,今日找了些修为更高的人来,准备在试战台和凤星燃一较高下。
凤星燃来到猎场,就被一众修士给围住。
谢长铭仗着人多势众,撩起袖袍,手中折扇指着凤星燃,道:“凤星燃,其实你是野修吧?”
“前日挨揍,是我准备不及时。今日正好借着这试战台,再与你一战。”谢长铭道,“我也不欺负你了,你只要应了战,我就不请驭灵司的人来此抓你了。”
凤星燃弯唇带笑,眉眼却是冷淡。他抬手一撑,翻身跃上试战台,出声道:“光是打架,却没有赌注,能有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谢长铭往后退了半步。
“你们一起上。你若是输了……”凤星燃拔剑而出,“就叫我‘叔叔’吧。”
“凤星燃你……”
谢长铭自觉羞辱,被轻易地激怒,招呼身边的随从一起冲了上去。
“铮!”
长剑剑光如重影,于试战台上刮过一道道雪亮的光。
世家子弟大多娇生惯养,出生就在灵气葱郁之地,灵气温养灵脉,修为虽高,但却没多少实战经验。
尤其是像谢长铭这样的小少爷。
不出一刻钟,凤星燃手中长剑挑起一个个滚在试战台的人,转瞬丢下台去。
最后,他挥起长剑,横在谢长铭脖颈侧,稍微俯身,天光落在他周身。
红衣张扬又肆意。
凤星燃笑着说:“好侄子,叫一声叔叔来听。”
“你!”
谢长铭意欲挣扎,脖颈处架着的锋利却令他动弹不得。他闭了闭眼,不太甘心地叫了一声“叔叔”。
下一瞬,面前长剑挑中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丢下试战台去。
谢长铭摔了个屁股蹲儿,很快有随从来扶他。他勉强坐起身来,吼道:“滚!”
凤星燃站在试战台上,垂眼盯着谢长铭,问道:“谢长铭,你是不是不服?”
谢长铭道:“你是剑修,剑修打架本来就厉害些。”
“那好。”凤星燃笑起来,“好侄子,这次叔叔不用剑来同你打。若是你还输了……”
他长剑一指停在猎场外的车辇,扬声说:“那架车辇可就归我了。”
凤星燃收起长剑,抓住被风吹至眼前来的发带。他又感知到谢禁在袖袍中摸了摸小鸟的脑袋。
小鸟被谢禁藏在袖袍中。谢禁似乎是要去何处,此刻正在走动着。
凤星燃心说,就连走路还不忘摸他。
随从正欲出声,让谢长铭息事宁人,被谢长铭一把推开。
谢长铭从地上爬起来,翻身上了试战台:“赌就赌!你若是输了,就滚去驭灵司!”
……
南城,谢家。
当谢闻珏感叹谢禁亲缘淡薄时,谢禁也并无任何反应。
谢闻珏道:“你就同小时候一样。”
谢禁问道:“谢闻珏,你是何时有我灵讯的?”
“你忘了吗?小禁。”谢闻珏低垂眼帘,“当年神宫来人将你带走的时候,你亲自给我的灵讯,说你将来想见见娘亲。”
谢禁不言。
“随我来。”谢闻珏道,“我带你去见见娘亲。”
袖中小鸟忽地啄了下他。
谢禁回过神来,沉默良久,终是随谢闻珏往外走去。
谢家祠堂内供奉着谢家历来陨落的所有人。牌位如林立,放在祠堂中,日日享受香火。
谢禁迈进祠堂,目光从那些牌位上一一掠过。
谢闻珏点了香来祭拜祖宗。他轻幽的声音回响在祠堂内:“修士无法长生久视,任凭其生前再强大,死后也终将道消身陨,成为一块死寂的牌子。”
“这座祠堂中摆放了谢家所有在族谱中的修士灵牌。我曾想过,若是我能飞升,定要带着谢家所有人一起飞升上界。”
谢闻珏道:“但如今的我已经老矣,等我死后,也会成为这样的牌子。”
祭拜完后,谢闻珏将香插好,转眸看向谢禁,问道:“小禁,来拜一拜?”
谢禁神色极淡,没什么反应,出声道:“我不认识他们。”
谢闻珏并未因谢禁这番话而发怒,带着谢禁继续往祠堂深处走去。
再往里走,沉寂的堂上只摆放十几块灵牌。
谢闻珏站定在最末尾的灵牌上,抬手触碰到灵牌所刻字,对谢禁道:“这是你娘亲的牌位。”
谢禁顺着谢闻珏的动作看过去。
那块牌位上刻着“谢殷”二字。
谢禁想开口说一句“不认识”,又觉得自己此刻的心绪莫名奇怪。
他想到从前来过神荒境中的弟子背后议论之语,一个人是不该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不认识的。
可他真的不记得这位叫“谢殷”的人。
谢禁不可闻地蹙了下眉,持续沉默,像是对于谢闻珏所言不太关心般,以冷漠相对。
“罢了,你本来就是如此的。”
谢闻珏望过来的神情带着些许的怨气,拂袖仔细擦拭着谢殷的牌位。
谢禁站在门口,院外温暖的天光与祠堂内阴冷的气息一同落在他的四周。
忽地,藏在袖中的小鸟见谢禁好久没摸它了,又轻轻啄了下面前的手指。
被一点微弱的痛觉唤醒,谢禁回过神来,指腹摸了摸袖中小鸟的脑袋。
若是凤星燃在此,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默然瞬息,谢禁走进祠堂,注视着被谢闻珏拂拭的那块灵牌。
谢闻珏慢慢地放好灵牌,开了口:“这次叫你回来,是因谢家有难。”
“数年之前,南城地下的地灵脉出了问题,无故开始亏损,不再滋生灵气。这几年间,谢家一直用源源不断的灵石填补地灵脉中的亏损。但在今年,连灵石也不管用了。”
谢禁道:“这件事,你该找神宫。”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谢闻珏长叹一声,“神宫扶持萧、林、谢为三大世家,如今已经隐隐有要扶持第四大世家的趋势。”
“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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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传出南城地灵脉出事的消息,神宫不用再另外扶持一大世家,只会让人对谢家取而代之。”
“到那时候,谢家底蕴将不复存在。”
谢禁静默过后,问道:“与我何干?”
“砰!”谢闻珏拂袖,“你姓谢,是谢家人,怎么能说出这番话来?”
一块空白无字的牌子被摔在谢禁面前,受不住摔力,就此裂开来。
谢禁垂眸,依旧不懂。
好半晌后,他才问:“谢闻珏,你说这些,是要我报谢殷的生身之恩吗?”
……
凤星燃赢了谢长铭,将那架车辇赢了过来。
而后,他祭出长剑,朝车辇前的几只禽鸟斩去。
“你干什么?”
谢长铭正不忿着,眼角余光瞥见凤星燃像发疯似的用剑去砍鸟。
那可是谢家狩猎,寻了好久才寻到的珍稀禽鸟。他不由得眼皮子一跳——
“咔嚓!”
剑光如凛,悍然落下,转瞬斩断囚困在大鸟身上的无形枷锁。数只禽鸟齐声鸣叫,张开翅膀,无拘无束地朝天际飞去。
原地唯余一架空荡荡的车辇。
凤星燃乜一眼谢长铭,笑道:“见你打得辛苦,将车辇留给你回家去。”
说罢,他收剑离开此地。
“小少爷……”
谢长铭随从走上来,迟疑出声。
谢长铭捂住脸道:“完了完了,我把车辇给输了,今夜先别回去了,住在客栈吧。”
另外一边,凤星燃离开猎场后,敛神感知,却发现谢禁已经好一会儿没有摸小鸟脑袋了。
“奇怪。”
凤星燃心中存疑,回到谢家驻地,并未在院中看见谢禁的身影。
谢家掌事说谢禁与家主在一处。
凤星燃应声走回院中。他的确能感应到自己附在小鸟上的那缕神魂就在谢家驻地的范围内,并未离开此地。
凤星燃在院中等了一个下午,也未见到谢禁回来。
他想去找,起身时又忆起上次谢禁“失踪”后说的无情话。
这世间能伤谢禁的人,不足单手之数,又何须他一个勉强方能踏进上三境的鸟来关心呢?
当真可笑。
凤星燃自嘲心想,依旧坐在院中等。
直至曦光从西缓降,他蓦然站起身来,朝院外走去。
“凤公子,你这是……”
谢掌事出现,盯着凤星燃。
凤星燃站定身形,道:“我记起谢长铭还欠我一份赌注,想去找他。谢长铭回来了吗?”
谢掌事道:“小少爷还没回来。”
“那我明日再去找。”凤星燃转身回院,面上神情瞬间冷然。
谢家果真有事。
凤星燃回到屋内,关上门。
不到半刻钟,红衣少年推开门,继续坐在院中等人。
院落古树上,传来一阵轻缓的鸟鸣声。随后,一只火红小鸟朝院外飞去。
小凤凰顺着自己那缕神魂追寻,最终落在谢家家主的书房外。他站在屋瓦上,叼开一块瓦片,透过昏暗的天光观察下去。
不多时,小凤凰又于隐匿处叼开一块瓦片,从屋上空洞处挤身掠去,落在书桌下。他的爪子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目光搜寻着四周。
散修盟中,有擅长机关巧术者。
小凤凰跟着学了些手段,在书房找寻起隐藏机关。
须臾,他跳上书架旁边的一件雕花木雕,抬起翅膀搬动。
大面书架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缓慢地向两侧移开。
一幅画卷徐徐展开在小凤凰面前。
画卷上绘着一个人,身着白衣,戴着面纱,露出来的眉眼是雌雄莫辨的美。雪纱随风飘动,栩栩如生。
小凤凰盯着看了半晌,忽然觉得画上人的姿势有些别扭。画上人倚靠在树边,双手交叠于身前,宽袍大袖,像是要护住怀中的什么般。
画旁边有一行小字。
谢殷,生于阴年阴月阴时。
13.第十三章
谢殷是谁?
小凤凰盯着画上的人,仔细琢磨着,也未想出这个叫谢殷的是何人。
谢家为三大世家之一,寻常人大多只知晓谢家家主谢闻珏。
将谢殷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中,小凤凰一股脑儿地钻进画后的密室之中。
并不算宽敞的地道延伸往下,两侧灯火第次亮起,照亮了前路。地道安静异常,再加上挂在密室入口处的那幅画,就更显得诡异至极。
小凤凰化作人形,继续往下走去。
他附在凤羽上的神魂时而近时而远,似乎正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周遭有隐匿阵法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往下的地道至尽头处,逐渐宽敞起来。
凤星燃悄然隐匿身形,避免撞上谢家的人。
谢家掌事说过,是谢闻珏找到了谢禁。
谢闻珏修为至上三境,据谢家掌事所说,这位谢家家主还是谢禁的……父亲。
因谢禁的态度,凤星燃对此心存疑虑。眼下,他要警惕的,就是这位谢家家主究竟想要谢禁做什么。
千年不见,外界也未有传闻,谢闻珏为何要突然把谢禁叫回谢家?
想到谢禁,凤星燃心中叹气。
这个人油盐不进,偏偏在行事上,有自己固执的一套做法。若谢家以养育之恩要挟,谢禁不会直愣愣地答应了吧?
活了千年的人,怎的还没他一只鸟精明呢?
凤星燃抿直唇线,沿着灯火处继续往前走。
地道越发宽敞,到了尽头,是一间类似于书房的房间。房间外设了阵法,一旦有人靠近,就会惊动设阵法之人。
巧的是,凤星燃正好对阵法有些接触。眼前阵法,只针对人,却不针对鸟。
能够进出南城的,只能是修士。他跟着谢禁来南城,谢家人明知道他有问题,却碍于谢禁在此,不敢探查他的真实身份。
这个便利倒让他钻了空子。
须臾,小凤凰小心翼翼地溜进阵法之内,飞到书架上去探查。
这间密室里,放的书籍大多数都来自于神宫。神宫统治四洲五域久矣,修炼心法等皆不外传。但谢家作为三大世家之一,有神宫扶持,得到这些藏书并不算难。
谢家族谱。
忽然间,放在书架角落里的东西引起了小凤凰的注意。他飞过去,轻抬爪子,翻看这本谢家族谱。
谢家族谱内,全是谢家人及其各自的道侣。
小凤凰很快翻至如今的谢家家主谢闻珏这一页上,仔细看了起来。
谢闻珏是谢家嫡系血脉,自小就是被谢家当做未来家主来培养的。
再往后翻,小凤凰看到了那个叫谢殷的名字,是作为谢闻珏的道侣入了谢家族谱。
后面是关于谢殷的记述。
谢殷是上任谢家家主在谢闻珏还未出生前抱养回来的,作为谢闻珏的养兄,养在谢家。
谢殷与谢闻珏一同长大,后结为道侣。两人结为道侣后不久,谢殷有感而孕,于来年三月诞下一子。
小凤凰歪着脑袋,直直瞪着“养兄”、“有孕”、“产子”这几个字眼,盯了许久。
他在人族生活了十多年,也没听说过人族男子能够生孩子。
小凤凰沉默瞬息,重新将记述谢殷的这一页内容看了一遍,而后发现了些许不对劲儿之处。
谢殷自结道侣契后有感而孕,到来年三月产子,整个过程也不足六月。
“有感而孕”也值得仔细琢磨。
小凤凰继续往下看去,看见谢殷于同年道消身陨,闻珏悲泣。中间半点未曾提及那个不足六月生下来的孩子。
半刻钟后,小凤凰翻完整本谢家族谱,也未找到谢禁的名字,也没找到谢殷生下来的那个孩子。
谢禁未入谢家族谱,谢家掌事却说他是谢闻珏之子。
再加上谢家族谱上发生在谢殷身上那些离奇古怪的事情,谢家千年未曾提及过谢禁,小凤凰对谢禁的身世产生了极深的怀疑。
小凤凰放下谢家族谱,正准备跳下书架时,灵台神魂被猛地一拉扯,瞬间犹如置身于冰天雪地之间。
是谢禁那里出了事?
小凤凰收拢翅膀,准备悄无声息地落地,却不料尾羽不小心扫过旁侧的一卷书册。
不知为啥,那卷书册重极,他的尾羽被压在了下面,一时无法动弹。
小凤凰:“……”
他扑开翅膀,胡乱扒拉两下也依旧没扒拉得动。
怎么这般重?
小凤凰终于敛神,抬起爪子,抓住尾羽尖尖,用力一扯——
“嗡!”
眼前密室陡然发生变化,所有书架齐齐朝小凤凰砸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小凤凰爪子下忽而踩空,他整个鸟身坠空下去。
须臾,密室内恢复如初。
周遭宛若有一股巨大的压迫力道袭来……这是禁空领域?
一时之间,小凤凰竟没能飞得起来,只得往下坠去,无尽黑暗朝他包裹而至。
……
凤星燃蓦然睁开眼来,发觉自己正身处在一个湿冷又暗沉的环境里。他欲使用灵力,却无法。
他的灵力不见了,连变鸟都不行?
凤星燃心中生起一瞬不安。忽然,他似有所觉,出声冷喝:“谁?”
四周空旷至极,凤星燃的声音却并未引起任何的回声。
就在这时候,外面投进来一缕将暗未明的光,落在地上,如同四四方方的小窗,不过巴掌大小。
黑暗之中,缓慢地传出一阵锁链相击的清脆声响。
凤星燃噤声,盯着声音渐近处的方向。没过多久,一个半大的孩子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他神色一怔。
眼前半大的孩子不过三四岁,双手双脚都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因而他的行走极为缓慢。
孩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站在旁边的凤星燃,行动极慢地走到了那方小小天窗落下的光影之中。
大抵是极少见光,孩子的皮肤白得几近透明,黑眼墨发,身上穿着并不合身的衣裳。
他站在光亮站进来的那方小天地之中,微扬起脸,沉静地闭上眼,任由光落在他的脸上。
凤星燃宛若被扼制住了脖颈般,无法发出半个音。
这里是一个很难见到天日的地牢。每当日出来临时,天光才会短暂地照进来,给予这黑暗之地半点光亮。
而这小半面天窗透进来的光,连一点暖意都不带,还流逝得飞快。
日出升得更高了,地牢中的天光便逐渐黯淡了下来。
站在那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慢慢地睁开眼来,望着那方小小的天窗,脸上却没有什么神情。
当最后一点光暗下来时,凤星燃终于回过神来,迈步扑过去,开口喊道:“谢禁……”
下一瞬,凤星燃的怀中扑了个空。
剧烈的晃动过后,他听见有人在说话。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男人的声线平缓,手中拿着灯火,点亮了地牢四周的灯盏。
凤星燃抬眸望过去。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没有什么特点,混在人群之中也并不出众。
跟在男人身边的,是面容年轻的谢闻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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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闻珏闻言,望向蜷缩在角落的小少年,神色间浮现出一丝厌恶:“就叫谢禁。”
男人掌灯走近,站定于蜷缩成一团的小少年面前。
小少年四肢依旧被困在沉重的锁链之中,察觉到有人走近,安静地睁开眼来。
那双澄澈漆黑的眼睛注视着男人手中的灯。
“谢禁。”男人轻声低语这个名字,“我是来带你离开的人。”
谢闻珏顿住,迟疑道:“前辈,他现在什么也不懂,像个怪……又自小没有读书识字过,是否要留一段时间,请一位教书先生来?”
“不必。”男人眉眼间蕴着一丝怀念,“不需要任何人教他,他会懂的。根深在他血脉中的东西,无论再过多久,终是无法被世间所消磨掉的。”
男人将灯放在旁边,伸手将小少年扶起来。
小少年宛若白得发光,像雪一样干净。他没有望着男人,而是看着那盏灯。
男人抬手唤出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笔,并无任何灵力,也无任何强大的气息。
凤星燃却看不透这支玉笔。当玉笔落在小少年脸上时,他下意识想伸手推开这个男人,指尖却穿透了过去。
这里……是谢禁的过去记忆。他不知为何会进入了这里。
小少年如同没有灵魂的漂亮容器,安安静静的,任由那支玉笔落在他脸上。玉笔扎破他的皮肤,莹莹生光,最终在他眼尾处落下一颗殷红的红点,如同血色泪痣般。
好半晌,小少年忽地抬起手,去摸那盏火光摇曳的灯,似乎想要护住面前的这点光。
火舌灼烧着他的掌心,他也不肯松手。
不疼吗?
凤星燃伸出手去,虽是无用,但依旧试图拨开小少年的手。
男人面对小少年被烧伤的掌心无动于衷,开口道:“谢禁,从今日起,你就是新的神荒境主。”
周遭环境陡然一变。
凤星燃还维持着试图阻止小少年的动作,却已经置身冰天雪地之中。
“荒渊之下的那些魔物,便是你的使命。”男人的身影逐渐消失于天地间,“往前走,你是那里的守墓人。”
小少年被解开了沉重的锁链,穿着单薄的衣裳,站在空寂的神荒境中。
他踩着冷冰冰的白雪往前走去。
神荒境万里风雪,若是没有灵力,光凭小少年徒步,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凤星燃伸出手去,想要叫住风雪中的那道身影。
若是谢禁能看见他,若是他能化作凤凰,他愿背起少年,飞越万里风雪,到达那足以遮风避雪的殿宇之中。
可这里是谢禁的记忆之中。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风雪中的少年一次次摔到在雪地里,然后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夜色降临神荒境的时候,小少年就睡在冰天雪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头长发混在冰雪之中。
当日出来临时,小少年又会睁眼醒过来,从雪地里爬起来,朝着所谓的既定使命走去。
少年日复一日地往前走,身形渐长,灵力也渐长。
最终站在高阔殿宇前,谢禁长身玉立,仰头望向天边的日光,如同置身在那方狭窄的小天窗前,闭上眼,任由冰冷的天光落在他身上。
这一刻,神荒境主一朝修为大成,外界却无人知晓。那颗落在他眼尾的小痣红得发艳,根深于皮肉骨血之间。
凤星燃站在谢禁的记忆里望着他,又想起谢禁曾说自己修行容易,心中莫名钝痛。
“这就是所谓的……修行容易吗?”
历经万般苦难,一朝无情道成。
14.第十四章
世人总说如今的神荒境主是修无情道的天才,不过百年便修为大成,却没有多少人知晓,谢禁修成无情道,不过一朝。
受尽苦难,却依旧无欲无求,是从来没有人教过谢禁要有欲有求。
谢家需要出一个神荒境主,对谢禁有所求,却要谢禁无欲无求。
神宫要神荒境主自囚于荒芜之地,对谢禁有所求,却要谢禁无欲无求。
凤星燃僵站在原地,眉心微蹙,思忖良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长久地注视着这个人。
就在这时,凤星燃似有所觉,快步走上去,意欲出声,周遭环境却再度发生变化。
湿冷安静的黑暗袭来,凤星燃再次回到谢禁记忆之初的那处地牢。天光短暂地落了进来,半大的孩子站在冰冷的天光之中。
凤星燃沉默着,注视着小时候的谢禁。画面再一转,又是谢闻珏带着那个男人来到地牢之中,然后是日复一日的冰天雪地。
当再次看见谢禁无情道大成的那一刻,凤星燃终于有了动作,跑过去试图抱住这个人,出声道:“谢禁你……”
话音未落,一种陡然变化的失重感袭来。凤星燃睁开眼,竟再次回到了那个地牢。
他微微喘着气,眼睁睁看见周遭的环境往复轮回着。
直到某一瞬,凤星燃突然意识到眼前所见场景,是谢禁在做一场又一场重复的梦!
地牢中,传来铁链撞击的清脆声响。半大的孩子缓慢地走出黑暗,站在那方小小的天窗前。
既然是梦,而并非是记忆,那他就能够影响。
凤星燃抿紧唇,闭上双眼。
每日,天光只会短暂地停留在地牢之中。小小的人站在光里,神情淡漠地等着这阵光离开。
当光变得暗淡时,他慢慢地收回了视线。
忽然间,小孩在沉寂的地牢里面,听见了一声“啾啾”的声音。他沿着声音来源处望去,一只颜色火红的小鸟从天窗外飞来,站在高高的窗边与他对视。
小孩望着这只鸟儿。
小鸟又叫了一声,从天窗中飞快地钻进来、落下来,朝他扑了过来。
若是他不伸手,这只小小的鸟儿会摔在地上,就此死去吗?
他长久注视着,小鸟扑过来的瞬息被无限拉长,以至于变得缓慢至极。
终于,站在地牢中的孩子慢慢地抬高双手,沉重的枷锁在他的手腕间割出红痕般的印子。
他伸手接住了朝他扑来的小鸟。
小鸟很小,不过巴掌大小。
他捧着小鸟,小鸟望着他。
小鸟逐渐变大,长出长长的尾羽。半大的小孩要环抱住手臂,才能抱住这只鸟。
大鸟华美的羽毛在黑暗中生出艳色的光,比将要溜走的天光还要耀眼。
终于,大鸟长得比他还要高大,宽大漂亮的翅膀将他环在其中,温暖的羽毛驱散了那些湿漉的寒冷。
当天光散尽的最后一刻,凤凰点燃了自己的凤羽,照亮了地牢。
“谢禁……”
轻叹的声音响起在地牢之中。
半大的小孩在凤凰的翅膀下渐长,身形变得颀长,白衣胜雪。
谢禁安静注视着眼前的凤凰,眉眼清冷。而后,他伸手将凤凰推了出去。
“走吧。”
谢禁冷漠的声音响起在凤星燃脑海之中。
凤星燃:“……”
他摔了个结实,眼前发昏。
等他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谢家地下。
凤星燃抬眸望去,神情怔住。
空旷的地牢里,灯火亮起,一袭雪衣的谢禁就坐在正中央。自四面八方延伸出根根枷锁,将其困在其中。
而谢禁闭着眼,神情淡静,对周遭丝毫不设防的模样,犹如一具没有灵魂的容器。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从那些枷锁汇聚向他,于半空中凝实成神秘繁复的纹路。
这是……炼人法阵。
凤星燃凝住神情,隐隐有种难以置信之意。
谢家竟然想将谢禁炼制成活人傀儡!
为何?费尽心思培养出谢禁,却又要他魂灵消散,只留一具傀儡躯体?神宫知道这件事吗?
凤星燃尝试靠近谢禁却无法,旋即他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谢家何时养过谢禁,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根本不算养。
凤星燃抬手祭出长剑,尝试着去破坏眼前的祭人阵法。
就在这时候,从另外一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与听不太清的交谈声。
凤星燃神色一变。
是谢闻珏。
这千年来,同样为大世家的谢家虽比不上萧家与林家,但谢家家主谢闻珏仍旧是四洲五域战力靠前的至强者。
若是他对上谢闻珏,定没有胜算。
但是……
凤星燃定神望了一眼无声无息坐在那里的谢禁,暗自咬牙,掏出凤翎,转手割破掌心。
鲜血流出,染在凤翎之上,偏红的金光顿生。凤翎化作凤星燃手中的利器,继而旋飞至炼人阵法上方,猛地划破禁制。
金光洒落,瞬间将那些跳动的纹路消融了一大半。
“不好。”谢闻珏的声音响起,很快由远及近而至。他抬手拂袖间,一道灵力破空,袭向正在破坏法阵之人。
凤星燃见阵法纹路被毁去大半,身形往前一扑,抬剑斩断禁锢在谢禁周身的枷锁。
“铮——”
凤星燃察觉到身后动静,旋即转身,长剑震动以抵挡谢闻珏这一击。
巨力之下,他被掀起,往后倒飞数步,以长剑入地,单膝跪地,勉强制止住自己往后退去的身形。
“凤星燃?”
跟在谢闻珏身边的谢掌事惊疑,他来时分明看见凤星燃还在院中,并未离开院落。
凤星燃眼下却在此处,看其模样,像是已经来了片刻。
谢掌事道:“那院中的人是假象!”
凤星燃不语,趁机抬剑斩断身旁的一根枷锁。
谢闻珏只是听说谢禁身边跟着个少年,但少年修为不高,并未引起他的注意,却没有料到这个少年竟然能够突破重重阵法,闯到这里来。
“小友来这里做什么?”谢闻珏问道。
凤星燃道:“当然是来找谢禁。”
说话间,他又斩断一根枷锁。
“莫要再动手。”
谢闻珏耐着性子:“我与小禁在此,意欲恢复南城的地灵脉。”
凤星燃偏头,盯着谢闻珏。
谢闻珏看见被消融了大半的纹路,神色依旧不慌:“小禁修为高,灵力精纯,只需要一夜,就能恢复南城地下亏损的地灵脉……”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凤星燃又砍了一根枷锁。
“是吗?”凤星燃冷冷道,“我不信,你只是想将他炼制成活人傀儡。”
“这是我谢家之事,本来与小友你无关的。”谢闻珏脸色终于沉了下来,“既然小友不肯罢手,那也就不怪我了。”
浩瀚灵气自地脉间涌冲上来,聚在谢闻珏掌心。与此同时,那些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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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符文再次浮现出来,朝凤星燃逼近。
凤星燃挥动掌心凤翎,金光丛生之下,镇于法阵中央。
“轰”的一声巨响,地面就此裂开细密的裂缝,很快有更多的灵气涌了上来,却浮动着丝丝缕缕的黑雾。
南城灵脉当真出了问题?
凤星燃分了一瞬心神,盯着灵气中夹杂的黑雾。下一瞬,满目黑雾化龙,朝他冲嚣过来!
凤星燃陡然掷出长剑,剑影重重,围聚在他与谢禁周身。
他握住凤翎,往自己伤口上再次划去。
金光将那些黑雾驱散在外。
凤星燃半跪在谢禁面前,伸手握住这个人的肩膀,尝试唤醒谢禁。
谢闻珏望见面前的神秘金光,一时竟破不开这屏障。他的声音带着笑:“我倒是小瞧了你,能够被小禁带在身边的人又岂能是一介凡俗?”
“没用的。”谢闻珏倏地抬手,掌心吸收那些黑雾,“既已入阵中,阵法不成功,他便不会苏醒过来。”
“况且,他本来就只是一具容器而已。”
阵法中央,凤星燃接连唤了两声“谢禁”,又抓着谢禁的肩膀,掐诀施了两道凝神术,依旧无用。
谢禁依旧安静地靠在他怀中,侧脸柔美,身体如往常一样冰冷,没有半点将要醒来的趋势。
忽地,凤星燃抬起头来,望见不远处塌陷进来的月光。
此时已是深夜。
谢禁在神荒境中,夜深后会陷入沉睡,也如同此刻一般,像一具冰冷的容器。
从前他不知道谢禁为何要沉睡,但现在想来,是谢禁的神魂被困在那场无休止的冰雪之中。
外人无从得知神荒境主这一弱点,但是作为把谢禁培养出来的谢家人一定知道这个致命之处。
谢家人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将谢禁困在了这里。谢家要这具灵力强大的身躯,还要驱逐谢禁的神魂,将其炼化击碎。
若是在神荒境中,根本不会有人打扰谢禁的沉睡,更不会有人利用到谢禁的弱点。
怪他,不该哄骗这人出境。
凤星燃攥紧掌心。
被谢闻珏吸收的黑雾于此刻蓦然释放,化作狰狞的巨兽模样,张开大口,扑上来,疯狂撕咬着金光屏障。
就在这时候,谢禁宽大的袖袍微微耸动,有什么钻了出来。
凤星燃垂眸,望见了他交给谢禁的火红小鸟,长睫一颤。
谢闻珏能够在谢禁周身设下炼人法阵,谢禁却将这只小鸟藏在袖中藏得极好,连谢闻珏都未曾察觉得到。
火红小鸟愣愣的,头羽被谢禁此前摸得有些凌乱,看起来就更呆了。好半晌,它感知到凤星燃的存在,飞扑过来,在凤星燃掌心重新化作一根凤羽。
那缕神魂钻入他的灵台。
凤星燃将手中凤羽横插于谢禁发间,理好这个人有些凌乱的发丝,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
在金光屏障之外,黑雾化作的巨兽正在猛烈撕咬,长剑倒飞回来,凤翎化出的金光已经岌岌可危。
凤星燃沉默下来,手掌划过长剑剑身。
他手中结印,鲜血沿着手掌滑下,落在了怀中人雪白的衣裳上。
“嗡——”
凤凰血燃之术,出!
更多的鲜血横飞出去,旋凝于半空中……原本已经岌岌可危的金光屏障在这一刻生出凤凰般的华光!
“凤星燃!你何必苦苦支撑?那是谢禁欠我们谢家的,他自愿成为谢家傀儡,永生永世守护我们谢家,与你一个外人何干!”
15.第十五章
谢闻珏狂怒的声音响起在阵外:“不出半个时辰,此处屏障必毁!到那时,我要你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剧烈拉扯之下,凤星燃只觉灵台宛若被撕扯般。他脸色一白,偏头轻咳,唇角溢出一丝血迹。
凤凰血燃之术,是封禁在每一只凤凰灵台上的秘术。用之者,可将自身战力短暂提升十成。
就算如此,他也不敢去冒险拼杀谢闻珏。上三境与下三境战力之别,犹如天堑。
他只能守,只能等。
“没关系。”
凤星燃回过神来,注视着被他抱在怀里的人。
谢禁神情依旧淡漠,对外界无知无觉地沉睡着,身体比冰雪还冷。
凤星燃缓慢地低下头去,以脸颊相贴,闭上眼,沉默地心想谢禁你又在做那个无尽循环的梦吗?
谢禁,快些醒来吧。
谢闻珏见久久无法破坏掉凤星燃设下的屏障,脸色微变。这阵金光来得神秘,并非神宫秘法。
“散修盟……”
谢禁竟然与散修盟的人搅和在一起。
“家主,要去借神宫神器吗?”
“以我手令,说此地有散修盟余孽,在天亮之前将神器借来。”
只要在谢禁彻底醒来之前,除掉凤星燃,令法阵复原,此时便不会惊动神宫。
随着夜色越来越淡,凤星燃身处在金光屏障内,面色也越来越白。
凤凰血燃之术本就是上古秘术,并非寻常术法。金光屏障撑得越久,他的消耗就越大。
时至某一刻,法阵之外忽起一道空灵琴音,破空穿透而来,转瞬轰向屏障。
金光屏障应声而裂!
犹如万刃刮骨般的剧痛袭来,凤星燃单膝撑地,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来。接连不断的琴声入侵,如利刃隔空席卷,穿透屏障袭向他。
法阵之外的谢闻珏意欲借借琴音,隔空杀人于无形之中。不远处塌陷的地面之上,天光将至,他指间琴音也越发急促。
“轰!”
半空中摇摇欲坠的金光屏障终是支撑不住,彻底破碎!
凤星燃抓起长剑。
谢闻珏一拍手中长琴,反手勾出一道琴刃,劈裂虚空,转瞬轰至凤星燃面前——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第一缕天光落在这座空中浮岛之上。冰寒灵力自凤星燃身后席卷,琴刃凌空而止!
“遭了!”谢闻珏惊声。
谢禁的领域转瞬撑开,满天冰寒隔绝了外界。
风雪之中,凤星燃身形一晃,就要倒下,继而被一双冰冷的双手抱住。他周身都是血迹,染红了谢禁的白衣。
谢禁微垂眸光,落在满身是伤的少年身上,开口道:“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我明明让你走了。”
凤星燃攥紧他的一袂袖袍,低声说:“他们想将你炼制成活人傀儡,我不能就这样走了。”
谢禁沉静出声:“谢闻珏要我还谢殷的生身之恩。”
“那是他们骗你的,你怎么这么好骗呢?”凤星燃轻咳出一丝血,“他们要你去死,你也要毫不犹豫地去死吗?”
“可人生来,便是要死去的。”
谢禁神色冷淡地说,眉眼间却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你这样说……”凤星燃盯着谢禁,原本明亮的眸子黯淡下去,“又显得我是自作多情的可笑了。”
“你不是说自己不是圣人吗?他们要什么,你就要什么,要你去死,你就去死。那我要什么,你也要给?”
“你想要什么?”谢禁问。
“我想要你的……”凤星燃话语顿住。
他想要谢禁的什么?
一颗真心。
可他仍旧骗了谢禁,跟谢家人有什么区别呢?
凤凰血燃之术的反噬在此刻袭来,凤星燃身形微颤,咳出一大口血。他慢慢地说:“可是,我会心疼你。”
心疼?
谢禁注视着凤星燃唇角的血迹,有些茫然地抱紧了这个人。他想抬手为凤星燃止血,又忽然想到自己的灵力本来就与凤凰相斥。
为凤星燃注入他的灵力,反而会令其伤势更深。
“书上说的,欠了恩情,是要还的。”谢禁问,“我错了吗?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
凤星燃却已经陷入昏迷之中,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谢禁撑起的领域属于极寒,本就与凤凰相斥,此刻凤星燃昏迷,又无法用灵力护体。
谢禁怀中原本温暖的身体,逐渐失温。染血的红衣也沾上湿漉漉的寒意。
他抬起手来,手掌贴近在凤星燃说会疼的心上。掌心之下,这颗心仍旧跳动着,维持着一点温暖。
这里真的会疼吗?
谢禁眉心轻轻蹙起。
他垂下眸光,注视着凤星燃。
若要救凤星燃,就不能用极寒灵力。凤凰喜暖,连灵力都带着几近滚烫的热意。
那便只有逆转灵力。
谢禁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做了。
心法逆转,四肢百骸间冰冷的灵力逆流回丹田之内。瞬息过后,无尽灵力继而再次被催动,沿着谢禁掌心,没入凤星燃心脉之间。
不知何时,极寒领域内落下的风雪停了。
一点清脆的破冰声响起在谢禁耳畔,他抬眸注视着眼前极寒冰层被破开、消融,化作粼粼春水流动。
山谷溪流,春日桃花,一朝丛生。
原本枯寂的极寒领域幻化出春景,是谢禁走出神荒境里那日见过的纷纷桃花。
谢禁神色淡静,为凤星燃输入灵力。直到怀中人的灵脉都溢满了灵力,他才放开手,停了下来。
桃花纷飞,落了凤星燃满身。红衣桃花,艳绝拔俗。
谢禁将人放下,迈步走了出去。
外界琴音阵阵袭来,却无法近他周身半分。
南城地灵脉携卷着无尽黑雾,冲上谢家驻地。
谢家驻地上方,早已是黑雾肆虐。
谢闻珏周遭黑雾,尤为多。
此地阵法并非是弥补南城地灵脉的亏损。相反的是,南城地灵脉的亏损本来就是谢闻珏一手造成。
谢禁望过去,开口道:“你骗我。”
“谢禁,是你欠我们谢家的!”
谢闻珏愤怒不已,盯着谢禁这张脸:“为了孕育出你,谢殷一身的灵力都被耗空,你还吞噬尽了他的生气,令他道消身陨。”
“你就是一个吞噬母体的怪物!”
谢闻珏指着谢禁,冷冷出声:“把你炼制成活人傀儡,守护我谢家千秋万载,才是你的使命。”
谢禁不为所动,垂眸盯着溢出黑雾的地灵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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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将法阵设在了地灵脉中。”
此刻的南城中,地脉震动,无数修士被震醒过来,望着四处乱钻的黑雾,面露惊恐。
有人试图驱逐那些黑雾,却不慎让黑雾钻进了自己的灵脉之中。黑雾四处吞噬修士的灵力。
“他们长住在南城久矣,一身灵力全靠我谢家的地灵脉修炼得来。”谢闻珏笑了起来,“如今只不过是要他们把灵力尽数还回来而已,他们竟然就舍不得了。”
谢禁抬手唤来凤星燃的长剑。
长剑易主,在他手中不安地震颤着。他垂手轻抚过剑身,声音平缓:“乖孩子。”
长剑逐渐平静下来。
谢禁见过凤星燃挥剑,此刻抬手握住剑柄,轻轻挥出一剑。
只是一剑,剑光冲天而起,灵力浩荡席卷开来。
谢禁并未用过剑,此刻一剑挥出,却引得九霄震颤,灵力冲嚣向下,朝着南城地下斩去。
那些由黑雾凝实成的困阵枷锁被这一剑齐齐斩断,南城地灵脉得以释放。
剑意凛然,盈盈寒光顿生,在此刻形成无数剑修都梦寐以求的剑域。
剑域之中,莫敢不从。
狰狞肆虐的黑雾尽数被剑影所灭!
谢闻珏眼睁睁看着自己大计一朝被毁,几近疯狂地引动手中神器,大吼道:“谢禁,是你毁了南城,还毁了谢家!”
谢禁收起长剑,安静地盯着谢闻珏。
万重琴音,于他也不算阻碍。他迈步朝谢闻珏走去,淡声道:“他与你无冤无仇,也无恩情相欠,你不该伤他。”
“铮——”
灵威之下,谢闻珏手中长琴蓦然断开琴弦。这时候,谢闻珏才知道谢禁所说的“他”指的是那个叫凤星燃的少年。
“谢禁,你以为他就是什么好人了?人都是贪婪的,他靠近你,必定有所图谋。”
面对谢禁,谢闻珏仓促抱琴避开。见谢禁已生必杀他之心,他勾动长琴之上的最后一根弦,大声吼道:“谢禁,你要杀亲弑父不成?”
谢禁神色依旧如旧:“我无父无母,也会偿还谢殷的生身之恩。在你死后,谢家将再无一人死于我手中。”
谢闻珏意欲引爆神器,与整个南城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剑光袭近,转瞬扼制住他的的一切举动。长琴被一剑掀飞出去。
谢闻珏目欲眦裂,恨极。“刺啦”一声,血肉被穿透的声音好似近在咫尺般。他低下头,望着一剑穿透的身体,鲜血淋漓。
谢闻珏竭力抬起眼,朝着谢禁望去。
他盯着谢禁眼尾那颗殷红小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终是大笑出声:“谢禁……”
“你就是一个怪物!”
话音落罢,谢闻珏倒在了血泊之中。
把染血的长剑擦拭净后,谢禁令长剑归鞘,放在凤星燃手中。他将凤星燃抱起来,离开了此地。
谢闻珏死了。
谢家完了。
南城也因地灵脉之事而变得混乱不已。
时至午后,才有神宫神官来到南城。
在探查过此地残余的法阵痕迹后,有人向神官仔细汇报了情况。
而后,这人迟疑道:“大神官,谢家现在……”
“谢家没了就没了吧,谁让谢家不懂规矩,又没有萧、林两家听话呢。”
16.第十六章
南城。
地灵脉震动,城中地面因此而出现塌陷。纵横交错的街道到处都是损毁。
有修士受了伤,连忙被送往医馆。
林淮景在医馆内忙了许久,才有空去休息一会儿。他走到后院,又看见那道身影,顿时僵住。
“淮景,你看,不需要费多大的劲儿,谢家这不就毁了吗?这位神荒境主还是有些能耐的?”
宣玉转过身来,温和地笑了起来,望向林淮景。他走到林淮景身边,语气好奇地问:“下一个是萧家呢?还是……林家?”
林淮景袖手避开宣玉的触碰,神色平静。
宣玉见状,并未发怒,继续说:“还是先除萧家吧,若是林家……我怕淮景你依旧舍不得。”
“盟主,城中修士何其无辜。”林淮景语气平平。
“这些修士受神宫庇佑,哪里无辜?”宣玉反问出声,“今日,南城出了事,神宫那位大神官却姗姗来迟,还比不上淮景对外面那些伤患的关切来得快。”
“况且,我是妖族,又怎么会关心这些人族修士呢?”
散修盟中,除了妖族之外,分明也有人族的散修。
林淮景见无法争论,便不再出声。
“少主使用秘术,受到反噬。”宣玉道,“淮景,你去帮帮他吧。”
“小燃受伤了?”
林淮景神色一顿,盯着宣玉,不解道:“你明知道小燃会受伤,却不肯出手帮他。他明明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你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受伤?”
宣玉没多少反应:“不受些伤,不可怜些,骗不得那位神荒境主的心,那要何时才能救出被镇压的凤凰一族呢?他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他伸手揽过林淮景的肩,轻轻开口:“去吧,找到他们。少主身受重伤,他的身份也即将暴露。届时面临神宫追杀,你们无处可去,就去散修盟在东洲的驻地吧。”
南城谢家,东洲萧家,北域林家。
林淮景知道眼前这个人又要对付萧家了。
……
数日后。
东洲。
此地有十万大山,因便于躲藏,又加之无主地灵脉繁多,成就了散修盟的壮大。
古树茂密,炽盛天光照过,落下斑驳杂乱的树影。
村中有修士晨起在林中进行炼体修炼,不算浓郁的灵气随着体修者的一呼一吸而吞吐不定。
谢禁听见外面医馆传来的喧闹声,缓慢地睁开眼,坐起身来。
几日前,林淮景找到他和昏迷的凤星燃,说驭灵司正在四处找凤星燃,让他们来此避身。
曦光透过窗边,落了进来。
谢禁起身,探查过凤星燃的灵脉,这才拿起旁边的木梳,给尚在沉睡的人梳理头发。
谢闻珏修为至上三境,凤星燃在与其一战的过程中,用了上古秘术,导致身受反噬。再加上神器九玄琴的琴音侵袭,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故此陷入昏迷。
若非那日谢禁以一身灵力相护,凤星燃早已身陨涅槃。
这段时日里,谢禁会时常为凤星燃注入灵力维持生气,再加上林淮景日日熬制的药,凤星燃体内情况已大有好转。
小凤凰最爱美,若是等他醒来,发现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肯定又要气得掉毛。
谢禁便去林中择木,亲手做了一把木梳,像小凤凰从前打理他头发那样,日日给凤星燃梳头。
院外有人敲门进来,谢禁轻垂眸光,让梳好头发的凤星燃半靠在自己怀中。
林淮景将熬好的药端了进来,递给谢禁。
给凤星燃喂过汤药后,谢禁才将凤星燃放回至床上。
今日,林淮景不出诊,将采来的药材切好,放在院中晒干。
谢禁望着那些晒干的药材。
下午时,他对林淮景说:“我明日不在这里,无法帮他输入灵力,由你来做。”
林淮景愣了下,迟疑出声:“我……年少时灵脉受损,没有灵力。”
谢禁:“过来。”
谢禁倚靠在窗边,语气淡漠,偏生有一种强硬命令却足以让人臣服的气质。
林淮景走到谢禁面前,有些紧张。
谢禁伸手握住林淮景的灵脉,抬眸望了一眼他。
林淮景解释说:“这是驭灵司留下的灵脉损伤,我无法自救……”
话音未落之下,林淮景赫然感知到一股灵力涌进了他腕间。这股灵力强大却温和,冲刷着他早已被锁住的灵脉关窍,颇为强势地冲击了过去。
枯竭的灵脉被迫打开,因陈年旧疾恢复而带来的钝痛瞬间入侵了林淮景。他咬紧牙关,额上却浮出冷汗。
半晌后,谢禁收回了手,开口道:“我没有钱,这是救凤星燃的报酬。”
他以灵力冲开了驭灵司留在林淮景灵脉间的沉重关卡。
林淮景以手半撑在桌前,微阖着眼,轻声说:“小燃他唤我一声‘林叔’,他受伤了,我无法坐视不管的。”
谢禁不懂为什么凤星燃叫一声“林叔”就能得到这个人的关心,这大抵又是凤星燃会说这是他根本不明白的事。
他望着林淮景,忽地出声:“我见过你,在二十年前。”
林淮景蓦然睁开眼,看向谢禁,神色间染上一丝意外。随后,他单膝跪在谢禁面前,迟疑道:“境主。”
二十年前,他也是这样,和那些弟子一样,跪在神荒境的殿中,等待着神荒境主探查他们这一批弟子的资质。
在当时,虽然他是林家嫡系之中一个不算太受重视的子弟,但是远不如现在需要东躲西藏来得狼狈。
神荒境主冰冷的灵力穿过他们的灵台,转瞬即逝。那道冷淡的声音响起在殿中:“你们当中,有人能修无情道。”
彼时,林淮景跪在殿中,低着头,闭上眼。直到冰雪般的气息袭近,有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抬起头来。”
林淮景慢慢地抬起头来,与传说中冰冷无情的神荒境主对视上目光,却只是一眼。
林淮景并未想到谢禁能够记住他。
“那时候,你说你有未婚妻,不修无情道。”谢禁静静地说,“你的未婚妻呢?”
林淮景怔了下,唇角浮现一抹苦笑:“世事无常,我的未婚妻于十几年前便去世了。”
若是当日知晓后来事,他或许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但在这世间,最缺的就是后悔药。
谢禁问道:“那你现如今可要修无情道?”
林淮景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终是跪拜在谢禁面前,低声说:“承蒙境主不计前嫌,但我心中私欲太多,依旧修不了无情道。”
“起来吧。”谢禁收回视线,“这些时日你如何唤我,往后也是如此。”
林淮景应了声是,离开院落时,却欲言又止。最终,他望着坐在凤星燃床边的那道身影,什么也没有说。
翌日。
谢禁离开了东洲,时至夜深方才回。
他站在院中,周身披了风雪霜寒,垂眸盯着自己指尖一抹灵力,无端失神。
须臾,谢禁迈步走向房间。
门被打开的一瞬,一道火红的身影朝他扑了过来。
小凤凰周遭携裹着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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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进谢禁怀中,又以喙重重地啄了下谢禁冰凉的手指。
谢禁道:“你醒了。”
小凤凰不说话,只是“啾啾”地叫了两声。
谢禁抱着鸟走到床边。
小凤凰在他怀中蹭了蹭,又累极地睡了过去,温暖的羽毛随着呼吸轻轻颤着。
直到天亮,林淮景熬了药送来,看见谢禁怀中的小凤凰,解释说:“昨日,我给小燃输入灵力。大抵是我与您的灵力有所不同,我刚输了灵力没多久,他就醒了过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变作了鸟,站在窗边等了许久。”
谢禁摸着小凤凰漂亮的头羽。
变作鸟身后,小凤凰连喝药都不老实了。他低着脑袋,浅尝了一口苦涩的汤药,说什么都不肯再喝第二口,还张着翅膀,挣扎着飞出谢禁怀中。
谢禁唤出一道灵力,将鸟给捆了回来,又勾住小凤凰的尖喙,把汤药一勺一勺地喂了进去。
喂完药后,谢禁才唤:“乖孩子。”
小凤凰委屈得很,扭头就是狠狠地啄了两下谢禁的手。
谢禁素白的手指上,很快浮出两道红印子。他并未在意,收回了捆在小凤凰身上的灵力。
小凤凰挣扎地飞扑出去,在屋子跳了一会儿,又飞回谢禁的肩上站着。长长的尾羽坠在身后,同谢禁的一头乌发叠放在了一起,漂亮至极。
小凤凰叼起谢禁的一缕发丝,嫌这个人暴殄天物,又不好好打理自己的头发。
鸟大多都是如此,凤凰如此,孔雀亦是如此。
林淮景没有多看小凤凰,怕小凤凰恢复人身后,回想起鸟脑子使然干的那些事,懊恼不已,来找他这个旁观者算账。
小凤凰自从醒来后,就不肯再睡。但他的伤势还未好,经常是折腾了一会儿,就受不住累,趴在谢禁怀里睡了过去。
见谢禁对小凤凰很是纵容,林淮景忍了好几日,终于出声问道:“您对于小凤凰是……”
“他没有修无情道的天赋。”
谢禁说罢,原本快睡着的小凤凰忽地挣扎起来,像是听到了他说的坏话,气鼓鼓地啄了两下谢禁的手指,又继续趴在谢禁怀里睡。
林淮景望着正在玩乐的一人一鸟,心中忧思过深。
一个没有情,一个不懂情。
小凤凰又被逼着喝了半个月苦涩的汤药,才勉强养好伤,于一日清晨化形成人。
凤星燃醒来就回想起鸟脑子做过的那些事,神情间掠过一丝恼意。他本来就打算同谢禁断绝关系的,结果鸟脑子作祟,趴在谢禁身上睡了一觉又一觉。
甚至有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谢禁身上暖和至极,不再像一具冰冷的容器了。
凤星燃思绪乱作一团麻,暂且理不清他究竟想要怎么做,只好将心中烦躁搁置压底。
谢禁醒来时,看见坐在床边的凤星燃,出声道:“你长高了些。”
原本的少年身形渐长,宽肩窄腰,红衣惊艳,马尾高束。
凤星燃正胡思乱想着,听见谢禁出声,蓦然回神,抿唇说:“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一日,你问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什么吗。”谢禁坐起身来,注视着凤星燃,“你想要什么?”
凤星燃高兴的眉眼微凝了下,怔怔望着谢禁。
“我要你……”余下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的声音小了许多,“我要你……”
“日日帮我梳头。”
凤星燃话音落罢,着急忙慌地扯下自己头上的发带,往谢禁手中塞去。
仓促之下,他并未察觉到谢禁的掌心不似从前那般冰冷。
17.第十七章
话音刚落,凤星燃便懊恼不已。
他在说些什么?
谢禁握着发带,手指微蜷了下,应声道:“可以。”
凤星燃听见谢禁答应,迟疑地抬眼盯着他。
谢禁说:“去将桌上的木梳拿过来。”
凤星燃依言照做。拿起木梳时,他打量了下。
木梳上并无过多的样式,不精美,反而简单,就像谢禁这个人一样简单。
凤星燃突然意识到这大概是谢禁亲手做的木梳。
思及此,凤星燃抿直了唇。
谢禁要他低下些身形,指腹穿过他的发间,有些冰凉。木梳梳至发尾,带来柔和的错觉。
凤星燃并膝坐在床前,稍微绷直了腰身,又被谢禁拍了拍肩,要他放松下来。
他有些紧张地闭上眼,不肯出声,一颗乱怦的心跳得飞快。
经过前段时日,谢禁有了些经验,慢条斯理地梳着凤星燃的头发。
凤星燃却如同很急的样子,发出轻微颤颤的气音,问道:“还没好吗?”
“急什么?”
谢禁的嗓音清冷,在凤星燃听来,却不似从前那般冰冷,反而有一种无端燥热的感觉很快遍布他的全身。
尤其是……下腹。
谢禁抬手替凤星燃绑好发带,又用木梳梳了两下发尾。
“好了?”凤星燃刚一出声,就轻咳了下,抬手一摸自己的头发,“手艺还行吧,没有我好。”
谢禁淡淡道:“那你自己来。”
凤星燃却不理他,丢下一句“我出去逛一圈再回来”,就起身飞快离开了此地。
等凤星燃再回来时,谢禁正倚在院中的躺椅上,闭着眼,脖颈修长。未束的长发与雪衣一同曳地,淡金的曦光落在上面,好似他整个人都在发光般。
听见脚步声,谢禁缓慢地睁开眼来,注视着凤星燃走过来,嗅见了他身上带着一丝凉意的水汽。
那双澄澈的眼眸望过来,令凤星燃有些心虚。他手足无措了下,才勉强镇静下来。
凤星燃移开目光,走到谢禁身后,解释说:“我刚才出去练了会儿剑。”
谢禁应了一声,又闭上眼。
凤星燃站在他身后,抬手挽起谢禁的长发,目光落在谢禁脸上。
谢禁的长睫浓密,如鸦羽般轻轻颤着,在眼下覆了淡淡的阴影。那颗殷红的小痣落在他的眼尾处,妖冶却漂亮。
凤星燃长久注视着那颗泪痣,以至于谢禁睁开眼来,他也未曾察觉。
谢禁问:“怎么了?”
凤星燃蓦然回神,喉结微滚:“就是……你这颗红色的小痣是怎么来的啊?”
“不清楚。”谢禁道,“去不掉。”
凤星燃神色微凝,对于谢禁的回答有些迟疑。
他分明在谢禁的梦境之中,看到过是一支朱砂玉笔点出的这颗痣。以谢禁强大至臻的修为,竟也去不掉这颗痣吗?
那场无止境重复的梦境,好像并未在谢禁这里留下多少记忆。
不过,谢禁修无情道,世间多少事在他心中都淡无痕,不清楚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谢禁问起他的剑叫什么名字。
“还没取名字。”凤星燃想到谢禁的无情道,心中莫名难言,随口道,“谢禁,你给我的剑取个名字吧。”
“不取。”谢禁淡声拒绝。
凤星燃盯着他,赌气道:“那就叫问情吧。”
他唤出长剑,伸手碰了碰剑身,问:“问情剑,这个名字好不好听?”
一柄长剑当然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凤星燃又问谢禁:“问情好不好听?”
谢禁道:“不好听。”
凤星燃以为谢禁又会说“与我无关”之类的话,却不料谢禁居然认认真真地想过这个名字好不好听。
他顿住,问:“为何不好听?”
“与我相斥。”谢禁道。
凤星燃不服气:“又不是你的剑,这是我的剑,我就要唤问情剑。问情,问情,问情……”
“是你先要问我。”谢禁神色平静,“我自然是觉得问情这个剑名不好。”
“那你叫谢禁也不大好。”凤星燃一字一顿,“你不该叫谢禁,该叫……谢、无、情。”
谢禁看向他,眉眼淡静:“名字不过是一个称呼,你要唤我谢无情也无妨。”
凤星燃与这个无情人瞪着对视良久,终是败下阵来,气得很,拿起问情剑,在院中练起剑来。
问情,问情。
他又没有问情的对象,问什么情呢?
凤星燃忽地折身,挑起手中长剑,掀起一阵风,落在谢禁身上。
被长剑所指,谢禁依旧平静,没什么情绪地注视着他。好半晌后,他说:“你的剑乱了,不对。”
谢禁简直是一个比圣人还要无情的神!
凤星燃心绪本就不静,又听见谢禁这样说,更是不满。随后,他蓦然移开剑尖,将长剑收于剑鞘之中,躲进屋内,没有出来。
到了傍晚,林淮景送来煎熬好的汤药,并未看见谢禁,只看见独自生闷气的凤星燃。
凤星燃憋着气,一股脑儿地喝完面前这碗汤药。
林淮景问:“境主呢?”
“我怎么知道?”凤星燃道,“他去哪里又从来不跟我说。”
“你们……”林淮景迟疑,“吵架了?”
凤星燃反问:“林叔,你看他的样子,是能吵得起来架的吗?”
林淮景不欲掺和,将近来外界的消息传给凤星燃,出声道:“最近,谢家没了,神宫对外界宣称,是谢家自作自受。另外,他们又加强了对散修盟修士的围剿,你行走在外时,万事小心。”
凤星燃问:“宣叔呢?”
提及起宣玉,林淮景神色顿了下,开口道:“盟主踪迹向来神秘,只有他找到别人的,从来没有人能找到他。”
“那我这几日在村外设下防护法阵。”凤星燃沉思过后,“若是有神宫及驭灵司的人靠近,便会惊动法阵。”
“小燃。”
林淮景道:“等伤养好后,就离开东洲吧。东洲将乱,你跟在境主身边,不要参与纷争。”
凤星燃不解:“这也是宣叔传给你的消息吗?散修盟若有难,我作为少主,怎么能在这时候独自逃走?”
林淮景对凤星燃说不出“你宣叔心思深沉,是想利用你”的话。凤星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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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是宣玉当年托他帮忙照顾的,若论亲近,当然还是宣玉。
当年雨夜,他落魄地逃离驭灵司,最终却被宣玉找上。
男人站在屋前,苍翠绿袍染上血腥气,将一个小孩丢给他,带着笑:“听说人族最擅长照顾这种懵懂无知的小孩了,我要你教他读书识字,懂你们人族的规矩。”
“若是教不好,我就去杀了你的未婚妻。”
男人的声音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残忍。
被宣玉威胁,他心中怀着恨,望着面前的小孩。可后来,毕竟稚子无辜,他还是心生不忍,教其读书识字,知礼节,懂世故。
他与宣玉之间的过往,本就不必让凤星燃知晓。林淮景听见凤星燃喊“林叔”,回过神来。
凤星燃闷声道:“林叔,你说你能不能去教教谢禁啊?”
林淮景:“……”
他怎么教得了谢禁?
这可是天大的荒唐。
只有谢禁教他的理。
林淮景知道凤星燃为谢禁的无情道而苦恼,轻声说:“小燃,你读书识字,知礼节懂世故,那你就知道情是什么吗?”
凤星燃开口:“情,不就是喜欢吗?”
林淮景又问:“那你喜欢境主吗?”
凤星燃怔住,不肯出声。
“你要境主动情,可你不懂情,又如何知晓他何时动了情呢?”林淮景见凤星燃憋着一股劲儿不开口,叹声说,“情是教不了的。”
“这本来就是一件无解的事情。”
林淮景沉默良久,并不忍心,终是开口道:“不要伤害他,你还有其他法子可行吗?”
凤星燃背负着凤凰一族的使命,活在世上本就艰难,但林淮景依旧不忍看见凤星燃变成像宣玉那样阴冷残忍的鸟,无所不用其极。
“想不到别的法子。”
凤星燃胡乱出声:“算了,不说这件事了。”
“林叔,你见多识广,帮我打听另外一件事。”凤星燃对林淮景道,“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人,他们的体质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林淮景闻言,神色一怔。
凤星燃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嘀咕道:“都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回来?我去找他。”
他起身朝院外走去。
林淮景目送凤星燃离开之后,回到自己的住处,翻找此前的典籍,从一本残缺的书册中找到了关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人”的记述。
岁月无常,但以阴年为始,是一个轮回年份。
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的人,为玄阴之体,无论男女,皆可有孕。其血至阴至纯,可令神……
由于典籍太过古老,后半页记述已经被损毁得看不清了。自林淮景成为医修之后,他还未遇见过这类体质。
林淮景读完这一页,神色却越发凝重。玄阴之体难以寻到,但他却知道曾经有人乃是玄阴之体。
他在逃离林家之前,曾去过林家祠堂,将自己的名字从林家族谱上划去,并销毁了那一页记录。
在无意之中,他看见了林家首位家主的生平记述。
林家的首位家主,生于上一个轮回年份的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便是玄阴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