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是要和我离婚》
1. 认知污染
今天是暑假的第一天,游乐园的人明显比工作日多出了许多。
晏秋难得出一趟外勤,工作结束后她在外面绕了一圈,没急着回单位,也没想着就这么摸鱼回家,游乐园新推出的夏日限定款冰淇淋吸引了疲惫社畜所剩不多的注意力。
女人摸了摸衣兜,在其中一个摊位面前站定了脚步。
“也给我一个吧。”
“好嘞,十五块一份,您看要哪个口味?”摊贩热情招待着,已经十分殷勤地拉开了透明的保温箱盖。
晏秋低头看过去,摊贩拉开箱子的手臂似乎失去了骨头,人类的皮肉变成胶泥的质感转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像是旋转开万花筒的盖子,露出花纹绚丽诡谲的内里。女人的眼睛有瞬间恍惚的失神,但很快就重新恢复如常。
“……哪个口味卖的比较好,帮我挑一个吧。”晏秋抬头对着小贩微笑着,很快她接过了一份据说卖的最好的草莓巧克力混拼,女人在不远处随意找了个长椅坐下,刚刚拿起塑料匙,动作忽又停下。
圆球状的糕体在塑料托盘里扭曲成无骨的蛞蝓,在匙下翻搅着留下黏腻的爬痕。
晏秋微微合上眼睛,将雪糕放在了一边。
到此为止,她的表情依然看不出任何异常的违和感,倦怠而沉默地坐着,石膏雕塑一样的安静,旁人路过这个年轻的女人时,只会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可怜的,疲惫到连一份冰淇淋也无心享受的上班族。
晏秋维持着那个休息的动作,孩童的笑闹声仿佛隔着一层浑浊的水膜融进入她的大脑,不远处的旋转木马拧过彩漆斑驳的头颅看着她,发出孩子般尖细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吃雪糕呢,大姐姐?”
“……”
晏秋定了定神,慢慢地眨了下眼睛。
她的面前站着个五六岁左右的孩子,包裹她的不再是光怪陆离的彩光碎片,完整,干净,白皙,很标准的塔区上庭优等公民的长相,正以一种格外心痛的眼神专注看着晏秋旁边已经融化了许多的雪糕。
“好浪费哦。”小孩这样说道,声音清澈又干净,不知何时褪去了浑浊的水膜。
一个被父母拒绝了过量甜食的可怜小姑娘,打扮的像是个精致的洋娃娃,正对着她身边的雪糕露出暴殄天物的惋惜之色。
孩子身边站着她的父母,表情同样是尴尬又无奈的,晏秋垂下视线,对着女孩露出个十分温柔的笑容:“这个味道太甜了,姐姐吃不惯。”
“那真可惜,”小孩煞有其事地评价,她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已经被自家孩子的行动尴尬到耳朵发红的父母一边道歉一边飞快扯走了自家孩子。
晏秋目送着一家三口的离开,目光再次投向身边的雪糕,草莓粉和巧克力色早已融为一体,在托盘里混成了一种脏兮兮的黏腻色调。
雪糕已经彻底不能吃了,她并不觉得可惜,此时腕上监控手环代表精神污染的p值正在缓慢回降,最终停留在一个岌岌可危的数字上。
换成普通人,这个数值会引来环境安全局的三级警告和隔离通知,但晏秋对此习以为常,顶多算是日常工伤,在上交报告里加一份自检说明就可以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距离正常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在女人开始犹豫是就这么回家还是回单位补足外勤报告的时候,一通电话打断了她的思路。
看着屏幕上的自家上司的名字,晏秋刚刚有所缓解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头疼归头疼,上司的电话无论如何都还是要接的,“处长,您找我?”
“打扰你了?”电话对面传来陆昭阳一贯沉稳平和的声线,“我这边的后台系统突然跳了你的阈值警告,怎么,又出外勤了?”
“还是上次的案子,有一些历史遗留问题需要处理。”晏秋含糊应着,没什么想要细说的打算:“您有什么安排吗?”
“没什么大事,需要你帮我找些报告而已,”陆昭阳的语气并没有太多变化,“正好,来一趟中心这边吧,顺手帮你预约了个人检查,你的p值有些太高了,需要稍微调整一下。”
晏秋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那样太麻烦了处长,我回家休息一会就可以了……”
“你要是没有找一个普通人结婚,我也许把这个建议纳入可参考范围,”陆昭阳的回答干脆利落,完全没给她拒绝的余地。“但很可惜,你的丈夫不被允许了解情况,更无法为你提供正确的精神纾解,如果出现不可控的异常情况可能还要反过来需要你的安抚,增加你的精神压力;所以为了你之后的工作状态考虑,我还是建议你选择更专业的帮助。”
她当然也知道对方说的没有错。
知晓真相的只有少部分。
成为【选中者】不是什么好事。
分享即为污染,不要与普通人讨论你的异常认知。
晏秋顿了顿,温声应下:“好的,处长。”
“你不是擅长外勤的类型,下次有类似任务记得尽量推掉,”陆昭阳的声音里多了些隐秘的不悦,他似乎有意克制了一下,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变得温和体贴一些,“对塔区外围的监察工作同样重要,这方面的人才缺口一直很大,不要把你的精力浪费在其他地方。”
晏秋:……
她抽空看了眼屏幕,此时距离正式下班还有十分钟。
现在回去帮上司找材料再加上已经预约的个人检查,回家时间保守估计也是要超过11点的。
电话对面的人没错过她这短暂的迟疑,可惜陆昭阳从来也不是个体贴宽容的上司,只说了一句“我在办公室等你”就干脆利落的挂断了通讯。
晏秋叹了口气。
她没办法,只能先给家里的那一位发了信息,说明自己临时加班的情况,不意外的话今晚应该又要晚归,留下这句话后,晏秋的手指在按键上停留了几秒,还是没有额外多说什么。
说点什么呢,解释什么呢。
她的丈夫是下城区的出身,比她小了七岁,无论是年龄,身份,阅历,社会地位,都比她差了太多,再加上工作中的各项保密协议,这直接导致了两个人之间拥有的共同语言少之又少,连现在想要再说点安慰的话也不知从何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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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又想,晏秋在对话框里留下一句“想要什么,我帮你带回来”之后便收起手机匆匆赶往单位,她锁屏的速度太快,没来得及看见立刻出现的“正在输入中”,反反复复十几次后,最后才留下一句“早些回来就好”。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从来都不止她一个。
这场婚姻的本质就是一场她刻意引导之下的突发“意外”,年轻的丈夫想要合理合法地脱离下城区的环境,而她需要一场长期稳定的婚姻关系和自己的上级监察部门证明,自己仍然是个认知正常的普通人。
两个人从认识到结婚前后不到一个月,也难怪晏秋的上司对她的婚姻不报任何正向期待,要不是因为林暮川的基因检测报告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估计在她递交结婚申请的第一个小时,陆昭阳就会毫不犹豫地把这条请求给驳回去。
***
“实际上,哪怕到了现在我也仍然觉得你的婚姻是个相当错误的选择,判断不够理性,未来不够乐观,选择对象也是糟糕至极。”
在上升电梯里,背对着晏秋的陆昭阳留给她这样一句评价。
电梯四面落地玻璃,晏秋顺着上司的肩膀看着外面,管理局位于塔区顶层,足以俯瞰整个上庭区,蓝白色的建筑群坐落在繁茂葱郁的人造园林之中,流光溢彩,绚丽如宝石。比起焦土化严重污染密集的下城区,上庭的存在便犹如凡人信仰最后所追逐的未知天国。
上庭区的公民登记数量只占主城总人口的百分之七,而下城区的人口却占据了总人口的近百分之八十,绝大部分人因为认知异化和基因缺陷无法被登记为合法公民;一少部分则是从焦土带之外侥幸逃命成功的外邦流民,没有经历过系统的检查,同样也不被列入公民范围。
就如晏秋的丈夫,完整健康的基因报告也不能为他逆天改命,晏秋提交的那张结婚申请才是他唯一的机会。
“一个下城区出身的男人。”陆昭阳反问,理性至上的工作环境让他总是有种生人勿进的疏离感,可这一次,除了惯常的平淡之外,他的口吻里莫名多了几分额外的挑剔刻薄,“你如果只是需要每个月的系统自动检定,有太多比那个男人更好的选择——我想不到任何选择他的理由。”
他看着玻璃上映着女人的倒影,优雅,成熟,风情,低头时微卷的长发半掩着她苍白的面颊,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珠总是蒙着一层如雾般朦胧的倦怠,她早已褪去了少女特有的张扬明媚,连身上所有的线条都变得包容而柔软。
这样一个人,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年轻人特有的热血冲动与冒险主义早就与她无缘。驱动她做出选择的只会是某些更加无法拒绝的理由,但陆昭阳想不到那个理由会是什么,正如他当初费尽力气,也没能成功说服她收回那张突然递交的结婚申请。
晏秋慢慢眨了眨眼睛,温声询问:“这也是等一下的检查需要回答的项目吗?”
陆昭阳终于收回凝视玻璃上倒影的目光,用他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回应:“不是。”
晏秋哦了一声,很好脾气的回答:“那么请容我拒绝回答。”
2. 夫妻关系
新历330年。
同时也是未知污染入侵人类社会,最后的幸存者组建世界联合政府,开启“巴别塔计划”的第三百三十年。
从宏观角度来讲,这一年并未发生什么值得记录的大事,支撑人类社会存续的能源塔依旧在稳定运转,瞭望台监控下的焦土污染带已经近十年不曾扩张,能源管理局放松了对下城区的管控政策,原本失控的世界正在被重新拉回正轨,一切似乎都恢复曾经的稳定。
人们在新闻主持人的新年庆祝声中迎来了久违的世界和平。
不出意外的话,晏秋本该在这一年收到大学的入职通知,然后接受政府的工作分配,可能进入公共能源安全处、或是联防署管控部,得到一份相对清闲的文职工作,然后每月上传基因检测的信息报告,按部就班地等待完成上庭给予的各项公民义务。
——改变她人生的意外出现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
晏秋正常起来,正常洗漱,正常在厨房准备早餐的时候打开电视收听晨间新闻,她在煎盘上打下了一个鸡蛋,可是预期中油脂碰撞的滋滋响声并未出现,空气中弥漫散开陌生的腥浓血气,敲下鸡蛋的瞬间,蛋壳内散开的内容物发出了婴儿啼哭的尖锐悲鸣。
她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比起正常人会有的惊恐和尖叫,或是心脏震荡后的惶惶不安痛哭流涕,晏秋呆站在那里,生不出任何反应。
她想,今天早上应该不能按时打卡报到了。
真可惜,还差两天就能满勤。
她甚至花费了几秒时间思考要不要先提前请个假再说,而就在晏秋犹豫的几秒里,手腕上的生物监控手环已经发出了从未有过的红色警告。半个小时后,联防署的一级治安部队破门而入,晏秋在层层管控制下被送进了隔离医院,接受专门的诊察治疗。
好消息是长达两个月的监察隔离结束后,晏秋没有被检查出任何其它问题:她的精神稳定,基因健康,过往履历干净漂亮,p值的上下阈值是正常人的数倍,这代表她的承受能力也是其他人的数倍,是个天生的【选中者】,可以越过那些严苛又复杂的调查和培训过程,直接进入管理局工作。
坏消息是,她没有选择。
污染压力是可以累积的,如果说普通人的污染爆发就是小范围的感冒传染,那么晏秋这种水准,一旦出事就是高速扩散的大型流感。
“这也是对其他人负责,你能理解的吧。”为她做入职培训的那位老师是这样说的。
不过对于晏秋来说,这一步倒是没什么所谓的——哪怕进入管理局代表着她的日常即将从普通人的平凡生活转变为和污染物打交道,但是作为一个从小到大都是靠着社会福利和奖学金活着的人来说,这份新工作并没有给晏秋增加太多的精神压力。
上庭区可供普通公民选择的工作范围很小,管理局的工作很难,但日常福利和薪水都是上庭区的最高水准,只需要几个月,她就可以轻松买下中央区的跃层公寓,还有顶楼一小片完整属于自己的小花园。
对比下来,那点污染物带来的工作压力不值一提。
无论旁人如何看待她,至少晏秋很满足自己现在的生活。
她的父母在她幼年离异,早早拥有了各自的家庭,留给她的只有一份上庭区公民的合法身份和成年之前固定打在卡面上的定额抚养金。她需要生存,需要学习,需要与人交流,需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和体面,也需要接受社会上其他人对她的审视和判断——
而晏秋发自内心地反感这个,可她又不得不让自己学会接受这个。
得益于学生时期的同学们稍显恶毒的虚荣竞争心,晏秋可以说已经透支了少女时期所有的天真活力,以及最后一点对未来人生的想象力。
那太累了。
她对未来没有太多的野心,也没什么想象的兴趣,在她的预期之中,一份安稳的、平静的,可以不被人打扰的普通工作,就是最好的选择。
但污染爆发和管理局的出现打破了她的人生规划,成为了监察官的晏秋确实可以避开与普通人的交流,但是与同事的频繁打交道却是避免不了的,唯独这一点,不受她主观意志影响变化。
因着特殊的工作属性,职工每日的精神状态始终都是局里的重点观察范围,特别是晏秋这种本就触发过红色警告的高危类型。
面对这种情况,晏秋最终选择了一种相当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
——比如说,一场婚姻。
一个下城区出身的丈夫能帮她间接解决很多问题,比如说下班后的额外应酬,一些无聊的社交活动,再比如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例行检查和精神疏导——毕竟在许多人看来,一段稳定健康的婚姻关系,要比每周半小时的谈话治疗来的靠谱得多。
不过,她的上司陆昭阳对此显然有不同意见。
***
完成了今日的规定检查,晏秋的p值仍然有些危险,但还在可允许自由活动的范围内,她回头时陆昭阳站在门口看着她,那张俊俏端正的脸没有流露出太多的个人感情,他只是静静看着,眼神沉如深潭。
“很晚了,我开车送你回去。”陆昭阳语气淡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变化。
晏秋的脸上有些温柔的为难:“我自己回去就好的。”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你现在的精神状态无论是谁都不能允许你自己开车,别想太多,我只送你到楼下,就当是我照顾自己可靠的下属。”陆昭阳没给她多少拒绝的余地,两个人之间维持着三五步的距离,走出去一段后,他忽然道:“你的丈夫会开车吗?”
没等晏秋回答,陆昭阳已经自顾自地又转过头,幽幽道:“倒是忘了,那家伙就算会也没用,下城区学会的本事在上庭绝大多数也都用不上,算了,当我没说吧。”
“……”
晏秋坐在副驾驶位上,她转头看着上司那张年轻俊美毫无瑕疵的完美面庞,忽然有些说不出的头痛。
陆昭阳对她丈夫的抵触情绪一直都有,不奇怪,除他之外还有很多人也不看好她的婚姻,源于对临近污染带的下城区居民的天然不信任,以及上庭人骨子里自带的轻视傲慢。
可如果不选择她现在的丈夫,转而在她认识的这些上庭人之中选择呢?
晏秋收回了自己注视上司的视线,车子停在公寓楼下,陆昭阳在这种时候展现出了一点奇怪的绅士风范,目送她上楼之后才会离开,晏秋下车时,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晚香玉花香混入了水藻碾碎般的腥气。
她的手指痉挛一瞬,手腕上的监控手环没有任何变化。
女人站在台阶上,心想,答案不会变的。
她今年三十二岁,对自己的情况心知肚明,她没那么积极,没那么热爱生活,需要的从来都不是那种开朗的、温柔的、性格积极向上的,或者说会耐心引导她走出房门,带她参加各种社交活动,时刻关注她精神健康的婚姻对象。
如果不看上庭区和管理局的严苛条件,那么一只会黏在她身边的忠诚小狗应该才是她最想要的陪伴对象。
林暮川是个很好的年轻人,但他终究是个成熟且优秀的年轻人,不是真的只能靠她活着的可怜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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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秋开门回家时已经临近凌晨十二点,屋内黑漆漆静悄悄的一片,玄关处流淌着熟悉的、令人放松的,名为家的气味。水藻的腥气像是被滤网过掉的杂物,轻飘飘地被阻隔在家居香薰的气味之外。
晏秋靠在门上,长长松了口气。
那一瞬间,说不出的沉重疲惫从骨骼深处翻涌而出,压得她连站稳脚步的力气都快没有,如果不是还有最后的理性维持着她的行动,她说不定会就这么甩开鞋子,直接在玄关躺倒睡着。
她闭着眼睛,残存的意识里翻滚着蛞蝓,触手,色彩斑斓的万花筒,混着水藻的腥气拽着她的理性沉沉下坠。也许她的身体也确实在下坠着,直到一双手捧住她,像是捧住一朵从枝头坠落的花,让她不至于就这么昏沉的摔倒在地上。
于是那种属于家的气味——同样也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气味,充斥着这整个封闭区域,已经完成标记筑巢的熟悉味道,变得浓郁起来了,伴随着略高的体温和柔软的依靠物,一起包裹住了她。
晏秋已经很高,超过一米七的身高加上高跟鞋足以让她轻松俯视许多人,但林暮川比她穿着高跟鞋的时候还要高上一截儿,晏秋撑着力气抬起眼皮,一条肌肉结实的胳膊撑着立在她的旁边,年轻男人的肩膀宽阔厚实,遮掩了她视线范围内所剩不多的一点余光。
“……姐?”迷迷糊糊地,有人凑在她耳边,用视线描摹她的轮廓,小小声地叫着:“小秋姐?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
女人合着眼皮,敷衍着摇了摇脑袋,放任自己的身体重心融入对方的手臂。
粗糙的手指摸过她赤裸白皙的小臂,没有把她摇醒,而是先把她放在沙发上,然后冲她凑过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像是一只皮毛厚实的大型犬一样,比起手指和声音,他显然更习惯用目光和嗅觉完成他的触碰。
“我陪你回房间睡吧。”林暮川轻声道。
晏秋的呼吸已经稳定下来了,她没什么力气去回应丈夫的撒娇,像是拨开一只过分粘人的小狗一样拨开对方,期间有什么东西擦过指尖,软软的,像是小狗湿漉漉的冰凉鼻尖。
“我在沙发上躺一会就行,”她闭着眼咕哝着,声音疲惫,但也温柔,“你不用一直这么等我的,我睡一会就起来了,明早六点还有个会要参加。”
“衣服我明早走的时候会换,你回去休息吧。”晏秋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拍拍年轻人的头顶,林暮川张了张嘴,再想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年长的妻子已经就这么睡着了。
林暮川凝视着妻子的侧脸,月光之下,她面庞的肌肤瓷白如玉,蜷缩在沙发深处的身体有着女性特有的丰腴柔软的线条,男人的手指在她塌陷的腰肢旁边停驻片刻,最后还是扯过毛毯,盖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妻子对他总是很温柔的。
比起名义上的夫妻关系,她总是会不自觉地去关注两人之间的年龄差,有意无意地把他当成个可怜的孩子对待,大概是因为上庭区对他的限制太多,晏秋总会习惯性地将一种掺杂愧疚的温柔混着体贴送到他的面前,期望在这小小的房间里给予他更多独立的自由空间。
但是独立空间太多,偶尔也有坏处,便如这份不知何时蔓延开的疏离感。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特意挑选的无袖上衣,运动过后充血的肌肉饱满鼓胀,在稍小码的衣服下撑开令人遐想的优越线条,但他的妻子回来到现在根本没有给过他一眼正视,这具身体现在对她的吸引力,似乎还不如沙发上随手抓来的一个棉料抱枕来的大。
林暮川微微垂下眼睫,沉默着,额头青筋微跳,用力做了个深呼吸。
3. 一切的开始
林暮川很清楚,自己和晏秋的婚姻并不是正常的。
比起常人眼中的夫妻,他们也许更像是一对条件契合关系融洽的室友,在这栋公寓里,他甚至可以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独立卧室。
这正常么?
初始他是有些茫然的,有些不解,有些委屈——从下城区到上庭后,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自认自己应该需要一点缓冲的时间,于是欣然答应了妻子提出的分房要求。
现在看看,那应该就是夫妻关系疏远的最初预兆。
当然啦,当然啦,谁会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毫无保留的爱上另一个人呢?更不用提这还是个下城区出身的穷小子,除了这张脸还算漂亮以外,他的个人价值几乎等同于零;
如果说被上庭区筛选隔离起来的公民是基因库挑剔出去的残次品,那么在下城区生活的这些人,应该就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所以没有统一清理的不可回收垃圾。
这评价似乎有些过于恶毒,却也是切实贴合他们的现状。
下城区的基因异化和精神混乱的情况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所有人习以为常,真正的正常人在这里反而会显得格格不入的程度,疯子,痴儿,怪物,身体畸形者,到处都是。
林暮川不过是个侥幸逃过焦土带的流民,哪怕在下城区也算是个彻底的外来者。好在他看起来是个少见的健康完整的人类,可以被允许在一些三不管的地方做活帮工。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上庭区的监察官。
三级监察官的出现理由其实很简单:几处偷藏的违规矿井,被偷渡流民透成筛子的次级防护网,无数次的违规作业,导致了一次高浓度的污染爆发,加上本地的高密度人口和错误的疏散方式,让这次普通的污染爆发事件迅速上升到了需要上庭区的管理局强行介入的程度。
实话来讲,新来的三级监察官是个相当温柔安静又好说话的对象,她接下了那些拙劣的讨好,尊重焦土带的居民们近乎古怪的生存方式——现在想想,她似乎在那个时候就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了——疲惫到除了本职工作之外,对视线范围内的一切异常问题都会选择视而不见。
哪怕有人把问题举到她面前也是一样的,她只会说:“这不是我的工作范围,有问题请找联防署”。
监察官,顾名思义,她的工作就只是监督污染变化,在联防署的清理部队到来之前,提前确定污染最严重的区域,为后续部队规划最合适的前进路线,以及在一切结束之后,去检查是否有所遗漏。
——林暮川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推到监察官面前的。
住在临时搭建的安全区里的监察官,在其他人的描述中是个看一眼就令人心惊胆战的对象,比起下城区其他奇形怪状的“同类”,林暮川的外表不但很完整,也足够俊俏,那张俊美端正的脸上甚至还留着几分少年般清爽的勃勃英气,不知道引来过多少客人的长久侧目。
其他地方姑且不提,单纯这里来说,他本人就是个相当稀罕的值钱货。
既然是值钱货,就应该在合适的时候卖个“好价钱”。
被好吃好喝养了很久的林暮川是有这方面的自知之明的。
所以,当他拎着一袋子所谓的“礼物”,被区域负责人推搡着送进监察官所在的安全区时,这个年轻人心惊胆战,肌肉绷紧,像是踏入某种未知巨兽的领地一样,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劣质的金属门。
穿着深蓝色制服的监察官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手边是一摞尚未处理的纸质文件,她的帽子挂在衣架上,乌黑微卷的长发落下来,像夜幕下的浓云,衬得那张脸月光一样的柔白。
很久之后,林暮川才知道那个时候的监察官女士已经连续工作了近二十个小时,疲惫,麻木,濒临极限,连带着那双眼也是有些抬不起眼皮的有气无力;但初遇时的年轻人当时只会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将对方随意瞥给他的一抹眼尾余光,当做上庭人特有的傲慢冷视。
但她开口,那声音送入耳朵的瞬间便知道,所谓的傲慢那不过是他单方面的浅薄想象,“他们送你来帮我的忙?”
女人看着他,声音也像是夜色下的景色一样,只有朦胧轻盈的轮廓,她静静看了他一会,便有些无奈的叹口气,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收回了打量的视线。
“怎么给我送了个孩子过来。”
……孩子。
许久不曾听过这样的称呼,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里听见这样的评价,年轻人呆愣着,胸腔深处的泵血器官痉挛着收缩,又是羞耻、又是局促地,将升温的血液重新送入血管,那年轻人本来是个游刃有余的性子,却在这里失去了一切从容,瞬间在原地涨红了一张脸。
他看起来太惊愕,也有些掺杂羞恼的无措可怜,晏秋很苦恼似的看着,想了想,又好脾气的问:“你离开这儿,还有去处么?”
林暮川看着她,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他应当有更多的话说,比如卖些可怜,说些讨人喜欢的话,再不然,也可以像是来时路上他那位前任老板提醒的一样,“做些只有你能做的事”,但年轻人就只是站在那儿,规规矩矩的乖巧,像是只拢着尾巴的小狗,眼巴巴的瞧着他。
那温柔如水的监察官便微微笑起来,温声道:“不介意这里工作麻烦的话,那你先在这儿待一会吧。”
于是,就是这样了。
其实不送林暮川这个“礼物”过来也是一样的,晏秋不会对自己工作之外的事情指手画脚,不需要他们这么诚惶诚恐的讨好她;但送都送了,把这孩子送回去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也是那个时候,晏秋动了心思。
上庭区对下城区有着天然的压制,各方各面的,拎个大活人回去的难度还不如拿一块石头走来的大——同样区域的出身,后者的检查程序甚至还要更多一点。
她当时想的是什么呢?一个足够健康又很优秀的年轻人,没有合法身份,没有经济来源,要是一直在下城区的话,那么也没有未来。
看,一只可怜的小狗。
流浪生活过得太久,连冲人试探着摇摇尾巴的勇气也没有。
但她可以帮忙。
一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开启一段恋情的话可能还显得太过潦草,但单纯用来了解一个人却是绰绰有余的,晏秋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对象,一个可以接受她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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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她仍在管理局就职期间时,愿意配合她的“丈夫”。
而好巧不巧地是,在外勤工作结束的最后几天,她在这个年轻人的眼里看见了一点尚未来得及收敛的恋恋不舍,他的目光流连在她制服的徽章上,叮嘱的话说了一堆又一堆,却偏偏不敢看她的眼睛。
有上进心是好事。
晏秋坐在桌子旁边,叫住磨磨蹭蹭收拾东西的年轻人,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边开门见山地询问:“你要不要和我结婚?”
……
下城区的人在许多人看来是不可回收的劣质品,但在晏秋看来,这个年轻人是很好的。
他要是去了上庭区,至少从社会角度来说,她不需要担心他的背叛和远离。
她可以为他提供合法的身份,稳定的经济来源,优越的生活条件,只需要他在一张结婚证书上签下字,成为她用来搪塞工作上无用社交的挡箭牌就可以——但与之相对的,她也拥有瞬间收回这一切的权力。
这是个法子,但在晏秋看来,不是长久之计。
她选中的丈夫太年轻了,小了她七岁,下城区的出身没有压住他强烈的探索欲和年轻人特有的勃勃野心,可惜身份本身就是隔阂,他的阅历摆在那里,上庭的社会环境对他并不友好,只不过是几周的时间而已,林暮川就开始变得不愿出门了。
她好像真的得到了一只粘人乖巧,又不需要额外遛弯的小狗。
但晏秋看着他凝视窗外的目光,又有些说不出的微妙愧疚。
是她把人领上来的,总不能真的就这样放着不管。
好在林暮川转换心态的速度很快,不喜欢出门,干脆就把精力放在了家里,全心全意做起了一个专职家务的家庭主夫,只可惜晏秋的日常没有因为他的出现产生太多改变,监察官的晨会和加班依旧存在,如果他仍保持着在下城区的作息时间,那么他们两个可能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面。
今天晚上,已经是林暮川有意调整作息的结果。
但是晏秋依旧还是老样子,没和他完整的、清醒的说上一句话,她睡着的速度太快,快得林暮川连一点委屈都没来得及生出来,他看着钟表上时针位置,只能认命地叹着气,先去把厨房里已经等了几个小时的晚餐清理掉,然后委屈巴巴的缩起一双长腿,挨在沙发旁边打盹。
小狗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他的一切都是晏秋给的,如今期待的也不过就是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妻子饱含愧疚的眼神、或是一个落在额间带着心疼意味的早安吻。
林暮川熬了几天通宵,此时睡得有些沉,第二天起来时看着旁边空荡荡的沙发,有种毫不意外的空白落寞。
早上七点不到,她已经出门许久了,林暮川阴沉着脸起来准备开始今天的家务,浴室已经自动清扫完毕,洗衣机里放着晏秋昨晚换下的外套和衬衫,只需要按下开始键就能开始工作了。
“……”
林暮川郁郁盯着那台尚未开始的洗衣机,沉默片刻后,他到底还是娴熟地拿出了那件柔软的衬衫,轻柔雪白的布料上仍残留着属于妻子的味道,然后他抿着嘴唇,几乎是有些自暴自弃的,用力把它蒙在了脸上。
4. 领域标记
晏秋的房子很大,带着顶楼花园的跃层公寓,在寸土寸金的上庭也是令人艳羡的宽敞。得益于上庭区的科技水平,有太多东西进入自动化时代,每日家务并没有想象中浪费时间。
实际上,就连家务这一项也是林暮川主动揽下来的工作。
他和晏秋的婚姻太平淡了,平淡的超出想象,也平淡到令他无法理解的程度。事实上,他以为自己就算不能为她提供太多帮助,至少应该是个负责出卖色相提供情绪价值的对象。
……要不然的话,她为什么要和自己结婚呢?
总该是有些理由的吧。
比如说他的出身,再比如说,他这张足够优秀的脸。
但当所谓的新婚之夜来临,年轻人鼓足勇气,颤抖着将自己粗糙的手指放在衬衫的领口上时,坐在床边的晏秋只静静看了他半晌,便转开了目光。
那一瞬间,他忽然就感觉到了莫大的羞耻,与说不出的尴尬难堪。
但晏秋没多看他,起身推开了另外一间卧室的门,房间整洁精致,一种极为刻板僵硬毫无人气的端正,他的妻子站在门口温声表示,如果觉得放不开的话,他可以先住在这里。
“可我……”
林暮川看着她,嗫嚅几声,试图为自己此前的局促做出辩解。
只不过他很难说出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晏秋看着他,那双眼深沉而平静,带着了然的包容。
“不要急。”她温声道。“慢慢来,这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大事。”
年长的妻子对他有充足的耐心,见这年轻人仍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便无奈笑着叹了口气,主动上前一步,重新扣上了他散开的衣扣。
这个夜晚她唯一一次触碰自己,就只有这短暂地瞬息。她低着头,乌云般蓬松轻盈的头发散开垂在肩上,细腻纤长的手指捏过纽扣,不经意间擦过他的喉结和领口的肌肤。不带半分流连和暧昧的暗示,借着夜色的遮掩,她从容忽略了对方颈上瞬间绷紧的肌肉轮廓,以及头顶压抑的呼吸声。
七岁。
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年龄差,果然,还是有些太大了,加上下城区和上庭之间的天然隔阂,这甚至可以说是顶着个成年人皮囊的小孩子。她拍拍手掌下鼓胀的胸口,对他神色如常的笑笑。
“已经很晚了,去休息吧。”
她总是体贴,温柔,耐心十足的,林暮川也知道自己的妻子没有问题——这种事无论怎么看都是自己的矫情过头,可当自己真的抱着被子去隔壁睡的时候,林暮川竟也诡异地松了口气。
为什么呢?
他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盯着质感细腻的天花板,陌生的上庭,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衣服……唯一能为他提供安慰和亲近感的妻子在他隔壁的房间,林暮川在屋子里徘徊一圈,最后摸摸自己的衣服,捻了捻衣领的位置,就这样直挺挺的躺了下去。
上庭区的一切都令他不安,这件衬衫据说是外出用的日常装,可对于林暮川来说,这件衣服的料子已经是他目前接触过最好的了——好到他甚至不能理解妻子口中所说的记得换上睡衣,因为穿着这种衣服睡觉会很不舒服。
结婚第一天,便是字面意义上的无事发生。
除了一张结婚证和录入总系统的公民证明之外,林暮川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还没有什么明确的实感。
他也试图出门过,比如说去找一份工作,或是简单了解一下上庭区的环境,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在家里被妻子养着吧?
可很快的,年轻人就发现这是个多么天真到愚蠢的想法。
这世界上的人那么多,但不是所有人都是晏秋——他几乎是将这个概念刻烟吸肺地记在了脑子里——那些人,那些因为他漂亮的外表靠近过来的上庭人,最初对他表现出的样子有多么亲切,多么善意,在他开口之后,在他们确认了他下城区出身的身份之后,流露出的蔑然轻视就有多么恶毒。
像是一个好端端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只满身脏污的流浪狗。
自那以后,林暮川便极少出门。
可不出门的话,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早出晚归的妻子,最初的拘谨过后,她现在对他的身体也还是无动于衷,那怎么办呢?
总要找些事情做,证明自己的存在感吧?
于是林暮川主动提出减少那些自动化仪器的使用,由他来亲自负责家务方面。
“全都让机器做的话,这屋子里好像就没什么人气了。”他试探着放软语气,努力调整出自己最亲昵的口吻同她抱怨着,“还是让我来吧。”
晏秋对这种日常家务的琐碎小事总是没什么自觉,毕竟一个能在家睡超过十小时都算额外休假的顶级社畜,总不能指望她有什么额外的追求;但看着林暮川眼巴巴的眼神,她犹豫片刻后,还是咽下了那句委婉拒绝的话。
事实证明,这是个不错的开始,林暮川在这里已经住了快一年的时间,也从一开始的处处拘谨变成了现在的游刃有余,至少现在出门采买的时候,已经不会被人看出来他是个下城区出身的男人。
妻子的工资很高,高到可以轻松买下这栋跃层公寓,也可以让林暮川随意调整房间内的装潢和摆设,增加一些原本在她看来没什么实质意义的东西。这一年的时间,他脱离了原本的高强度重体力劳动环境,但是那身最初就足够养眼的肌肉并未因此懈怠消失,正相反,因为充足的营养和健康的生活作息,偶尔偷懒穿着无袖衫出门的林暮川,也成为了这附近相当引人注目的对象。
但林暮川对这些视线开始没兴趣了,无聊,虚伪,浪费时间,无论是眉眼含情的少女还是摆弄风情的成年女性本质没有什么区别,会因为他下城区的口音瞬间闭上嘴,再露出看流浪狗一样的怜悯眼神;
有和那些人抽空聊天的功夫,不如重新研究一下今天花瓶里换哪个品种的鲜切花比较合适。
妻子忙起来的时候很多,在家的时间很少,要是作息上的时间轴不重叠的话,可能连着好几天都会看不到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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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暮川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家里,放在妻子的身上,晏秋给了他很大的自主决定权,他每日的劳动成果被看在眼中,他有意变化的居家香薰会留在妻子的发间,那些精心调换的鲜切花换来她不同的反应,认真烹饪的食物取代了她原本雷打不动的速食营养膏,林暮川看着她进食的过程,看着那些从自己手下变换形态的食物进入她的口腔,通过吞咽前往胃部,为她提供每日生存所需的养分。
晏秋对生活细节很宽容,无论问什么都是“随意”、“都好”、“你看着办”,这反应看似宽容实则敷衍,但林暮川自己一个人也能自娱自乐,他热衷于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妻子每一个有意无意的细微反应,并在某些方面上,成果显著。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什么自觉,但是当林暮川偶尔端上某些菜品的时候,她就算不做评价,但筷子却总是会无意识回避那几个盘子。
于是林暮川便会在这种类似试探一样的行为里获取一种奇妙的、甜蜜的、病态般的满足感,明明妻子什么也没说过,也不会做出什么额外的特殊评价,但这不妨碍男人自顾自地高兴起来,至少其他的问题姑且不提,在这个房子里,在他的面前,在他可掌控的区域之内——
这位温柔的、美好的、优雅而理性的监察官女士正在慢慢放开那些被她自己长久拘束的部分,展露出一些更加真实、更加细腻柔软的自我纹路。
肉眼可见的,他的妻子被他养的很好。
林暮川踩着时间出门,惯例在手机上询问她想吃些什么,妻子的回复往往很慢,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句普通的“都可以”,极少数会点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时间是上午八点半,按理他过去总结的规律来说,什么会议也都该结束了。
*
管理局的会议室内,结束了晨会的人员陆陆续续往外走,几位监察官留下来讨论一些会后细节,晏秋抽空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扫到了丈夫发来的信息。
回复一条信息不到一分钟,晏秋听着耳边同事的随意讨论声,手机刚刚解锁屏幕,还没来得及按下第一个字,就听见了不远处陆昭阳突如其来的提醒声。
“……有关这个问题,晏秋,你是这里唯一的三级监察官,有没有什么特别建议?”
“……”
晏秋动作一顿,慢慢抬起头,对上了上司的眼睛。
陆昭阳的眼神不躲不避,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清明冷淡,看不出任何问题。
她只能放下手机,极隐秘的叹了口气,然后回答:“我没什么要说的,按着正常流程走吧。”
“既然如此,会后你来一趟我的办公室,有些细节我们重新确定一下。”陆昭阳点点头,低下脑袋翻着会议记录,不再看她。
在晏秋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若无其事地提醒了一句。
“有些问题涉及保密范围,记得不要带上手机。”
晏秋额头微微犯痛,但还是很好脾气的应下。
“……好的,处长。”
5. 原因是什么
晨会内容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例行公事老套路,主要讲的还是一年多之前她负责跟进的那个案子。
晏秋回忆了一下自己会上的表现,需要她发言的地方不多,讲了下之前焦土带污染区的特殊案件的后续跟进情况。不过这种事情在监察科已经有一套标准详细的应对方案了,眼下也没有什么问题,正常跟着流程走就行。
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敲门之前抽空思考了几秒,实在是想不起来有什么需要额外补充的事情。
女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敲那扇半开的门,温声道提醒:
“处长,我进来了。”
“进来吧。”区别于开会时冷硬刻薄的腔调,陆昭阳此时的声音似乎变得温和了一点,但仍然有着冰冷的底色,雪松枝杈上凝着一层的冷冰,即使融化也仍有着尖锐的轮廓,对比其他人,他还年轻,还不需要学会如何收敛锋芒。
晏秋走进来时,对方坐在桌子后面,修长手指捏着一支钢笔却没有书写的打算,当女人款款坐在他面前那张办公椅上,陆昭阳终于合上笔帽,将钢笔放在一边。
这不像是个要记录谈话的样子。
晏秋心想,表情没有太多变化,“您找我,是刚刚的案子还有什么特别的隐藏问题吗?”
陆昭阳出身名门,父亲在联防署身居高位,母亲则是联合政府风头正盛的议会要员,他要是有什么特殊消息渠道,也都正常。
“不,那件案子我看了,没什么特殊情况,只需要按着正常流程往下走就可以。”她的上司清了清嗓子,目光盯着他的笔记本上的一片空白,并没有抬头直视晏秋眼睛的意思:“我想问的是你。”
晏秋的坐姿动也不动,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我的工作有什么问题吗?”
“工作上没有问题,非常完美。”陆昭阳的嘴角露出个微笑但真实的弧度,“只不过,我想问问你的后续计划。”
“您指什么?”晏秋神色谦卑,顺着之前会议的话题继续道:“这种案子的后续跟进很麻烦,动辄三五年也都是正常的,是有什么新案子要我接吗?很抱歉,一年之内我最多还能再接两到三个s级别的危险预警,更多怕是有些吃力……”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你的工作本身,”陆昭阳摇摇头,语气沉沉,眼神肃然:“你是三级监察官,晏秋,而联合政府成立至今,能成为三级监察官并在这个位置上坚持超过一年的寥寥可数,算上你也没有超过二十位。”
“是的,我知道。”女人微微颔首,表情依然平淡,脸上并没有出现应有的骄傲或是谦虚的神色。
“监察官的使用寿命很短,级别越高越是如此,”陆昭阳的手指重新抓住那根钢笔,在笔记本上无规律的,神经质地反复摩擦着。
他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三级监察官的能力是目前已知的最高水准,但受影响程度也是最深的,目前最高记录也仅仅是五年三个月零十三天;我看过你的单子,下周之后,你在这个位置上应该就是五年整。”
已经有那么长了吗?
晏秋的表情有一秒空白的恍惚,但她很快回神,温声反问:“差不多吧……所以呢?您是需要我尽快转职,然后把案子交给别人吗?”
“你的p值仍在安全阈值之下,这种情况下,除非你本人同意,不然我不可能调动一位三级监察官。”陆昭阳对着晏秋摇了摇头。
“我这次找你来,也是想要咨询你的意见:你担任监察官的时间已经足够久,有没有考虑过换一个方向?”
出于一个社畜的本能,晏秋几乎是反射性地就想先说个八百字的忠心宣言,比如自己对现在的工作岗位非常满意,对领导一心一意绝无跳槽的打算之类;但她抽空抬眼打量过陆昭阳的眼睛,对方看着自己,表情仍是惯常的疏离冷清,但眼中流露出的神色却是意外的认真。
这也许不太礼貌,但晏秋想着,但她这位年轻上司现在的表情,其实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孩子气的。
没人会对这种问题严肃认真,特别是这种场合之下,但陆昭阳看起来却又是很固执、很坚定的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她在哪儿工作,很重要么?
晏秋抽出一秒,思考这句话的背后是否设置了什么额外的逻辑陷阱。
只不过她这位上司对那些职场上的文字游戏向来嗤之以鼻,自己也没什么兴趣琢磨,绝大多数的时候说话都是直来直往,没有太多的言外之意……忽然有此一问,是真的想问她后续的就职方向么?
晏秋没有生出太多的迟疑犹豫,也许是惯性使然的疲惫,她只规规矩矩地微笑着,慢慢回答:“抱歉处长,我很满意自己现在的工作,所以没考虑过这种问题。”
“我说的有些笼统,你可能没有理解我的意思。”陆昭阳平静点点头,没有满意这个回答,但也没有明白表露出太多的不满。
他抿着嘴唇,五官绷紧着,呈现出一种过度刻板的僵硬,他舔了下嘴唇,思索片刻后,才又接着说:“首先,我从来都不会否认你的工作能力,现在也不是在指责你监察官的工作哪里有问题,只不过监察官的工作环境太过特殊,你已经坚持了五年——已经达到了监察官的极限,所以我想问问,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他方向?”
“你可以理解为这是对人才的爱惜,”他语速飞快地,极突兀的补了一句,“换成任何一个在这个位置上坚持了五年的人,我都会这么说的。”
监察官的工作做了五年,确实。晏秋的手指慢慢划过她腕上的手环,她的精神状态她自己清楚,当然也没想过自己会在这里干到死为止,总要找个其他的路子。
只不过,她现在比较好奇另外一件事。
“您为什么忽然和我提起这个?”晏秋问。“我调走的话,缺口不就更大了吗。”
没记错的话,不久之前这位还说过需要她坚守岗位认真负责呢。
“上面给管理局这边调来了一批新人,其中有几个年轻人会进入监察科,实习期结束后直接转正。”陆昭阳转了下笔,没怎么迟疑地直接告诉她这条消息,“这样一来,你的工作压力会减少许多,现在想办法转职去其他的地方,压力也不会很大。”
“三级监察官哪怕在联邦历史上也是极难得的,你已经在这里做了五年,日常的p值也……”陆昭阳的嘴唇微动,似乎咽下了什么多余的表述,一板一眼的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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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又说:“总之,这是条新的路子,我希望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晏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的上司,回答:“可是处长,我不干这个,还能做什么呢?”
“联防署的远征军计划你应该也听说过,目前还是筹备阶段,那里也需要对应的监察方面的人才,而且工作环境要比管理局的监察科安全很多。”陆昭阳认认真真地回答,“你如果有意向的话,我可以帮你留意一下。”
……留意一下啊。
晏秋有点头痛,这位联防署高官的儿子,年纪轻轻空降管理局的上司,说是帮她留意,最后估计也就是他背后一句话的事情。
她不是很想直接拒绝上司突如其来的沉重好意,但也不想说的太过含糊,留给他一个遐想的空间:“陆处长,我可能更习惯监察科的环境……”
“联防署和管理局没差太多,如果你是说薪资问题,不用担心,三级监察官转去联防署,待遇只会更高,”陆昭阳顿了顿,又说,“只不过远征计划的时间周期很长,你要是加入的话,可能需要你跟着一起走,时间上会有些长。”
晏秋问道:“有多长?”
“最少也是半年起步,”陆昭阳想了想,回答:“如果你的工作做得好,三五年也是可能的。”
哦,那就太长了。
“那可能就真的要直接拒绝了,”晏秋的脸上露出个真切苦恼的表情,她微笑的弧度恰到好处,端庄的,美丽的,温柔也足够客气,她认认真真叹了口气,略有些无奈的强调:“离开太久,我怕我丈夫会接受不了。”
陆昭阳摆弄钢笔的动作倏地一停。
他抬眼看着她,再次开口时的语气也很平静,如果说之前还是一种令她稍显陌生的温和清冷,那么现在他的语气就恢复了晏秋最熟悉的那种掺杂着刻薄的冷淡:“……我想你的丈夫再怎么孱弱,至少也是个感官健全认知正常的成年人,女士。”
他对自己的丈夫有种莫名且深切的敌意,晏秋看得已经很清楚了。
但原因是什么?
也许答案足够简单,但她懒得思考,也不打算去认真分析。
她对自己的婚姻和生活很满意,思考这种事情没什么价值,更没有什么必要。
“除了这件事,您还有什么其他要说的吗?”她彬彬有礼的,很客气的反问。陆昭阳的眼睫慢慢垂下,压下一片深沉的阴影,那根钢笔在他手指之间转了几圈,然后他抿了下嘴唇,回答说:“没有,你可以回去了,监察官。”
“以及——”
在晏秋已经走到门口时,陆昭阳忽然叫住了她,语气平平的提醒:
“新来的实习生应该已经到了监察科,其中有一个名字叫南恪的,他的情况有些特殊,不知道会在这里呆多久,但也不能太敷衍对待……正好你的手上没什么其他案子,麻烦你带一下他吧。”
晏秋目光一转,心中已经了然:“好,我知道了。”
陆昭阳抬眼看着站在门口的晏秋,慢慢叹了口气,迟疑几秒后,到底还是又补了一句:“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和我说。”
晏秋回以她一贯温柔的微笑。
“好。”
6. 实习生
从领导办公室返回监察科所在的下一层,推开玻璃门第一眼看见的不是熟悉的画面,而是后辈文雯在门口鬼鬼祟祟左右张望的样子,晏秋眼中染了笑意,一声不算斥责的提醒打断了小姑娘的探头探脑:“干什么呢?”
“小秋姐!”女孩眼睛一亮,对她摆摆手,见晏秋走到自己旁边,这才压低声音,小小声地问道:“陆处长叫你过去,不是为了为难你吧?”
“没什么矛盾的,你别想太多。”晏秋随口敷衍了一句,她的路子和陆昭阳不同,就算未来真的有往上走的可能,那和陆昭阳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从职场角度来讲他们两个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
至于工作上的问题就更无所谓了,他就算是监察科现在的顶头上司,许多规定也都是有自己的对应标准,轮不到他临时起意说改就改。
“我就是觉得他一直看你不顺眼嘛,”文雯嘀嘀咕咕,“空降来的大少爷,不是读书读傻了就是履历表镀金,其他的事情插不上手,就只能用小秋姐折腾。”
“在这儿胡说八道,案子都做完了。”晏秋没理会小女孩故作老气的感慨,目光转向监察科的大厅,一如既往的窗明几净,绿植葱郁,但来往的监察官们的脚步似乎要比平时快了些,闲聊放松的人也少了不少,她定了定神,转头看着趴在门口不愿离开的文雯:“有问题?”
小姑娘转着头发,闻声转过头,冲着某个方向一努嘴,幽幽道:“呐,又一个少爷。”
晏秋自发自觉地忽略了她的那句相当刻意的又字,目光顺着看过去,只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正抱着手臂立在她的办公室门口,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旁边的一簇绿植。
“这是南恪?”她问了一句,文雯意料之中的一撇嘴,故作沉重的叹着气:“陆处长居然也提前告诉你啦?”
晏秋瞥她一眼,眼中有些无奈地警告。
“知道啦知道啦,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种分寸我还是有的,”女孩不大客气的翻了个白眼,哼哼唧唧的抱怨起来:“我这就提醒一下那几个刺头老实点,咱们监察科也是命好啊,这种事情居然也轮到我们头上了……”
晏秋站在原地,看着文雯甩着脑袋上毛茸茸的长马尾跑去了几个熟悉的工位上,那几个小子抽空抬头对她比划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她调整了一下表情,抬脚走了过去。
在几乎所有人都在穿着制服的监察科,南恪实在是个很惹眼的对象,二十多岁刚出头的样子,太年轻了,破土新生的一根肆意新竹,还仍是未受摧折张扬锐气的样子,少年人特有的干净阳光意气风发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眼睛里映着的光能让长久奔赴在战场上的麻木社畜觉得有些刺目的程度。
在这里,他何止是惹眼,简直是从头到脚的格格不入。
南恪没隐藏自己的来历出身,一身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偏偏又踩了双白色的运动鞋,站在那儿也不没什么羞赧局促的自觉,大大方方地打量着监察科的人来人往。
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晏秋已经不知道收到了多少同事绝望求助的目光。
“……你就是南恪?”
在年轻人兴致勃勃地做着监察科人类观察活动的时候,身边忽然传来女人细腻柔和的嗓音,他的动作顿了顿,转过头,看见同样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三级监察官站在自己面前,很平静的看着他。
南恪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对她露出个极为清爽的微笑:“您好女士,您应该就是晏秋吧?抱歉,我没注意到您过来……”
“先别在这儿站着了,”女人温柔却也冷淡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地停驻一瞬,如一阵烟一样轻巧无痕地散去了,她的眼神落在更远处,然后才重新转过来,从他身上掠过,错开,抬手打开了身后那扇紧闭的门,温声提醒:“先进来坐坐吧。”
她站在自己的身边开门,南恪低头看见她黑色的发旋,蓬松的发尾,这个角度下他看不清她的脸,声音载嘈杂的环境下也显得有些模糊,但当晏秋站在自己身边开门时,他的鼻尖却清楚地流淌过一阵陌生而柔和的香气。
并不昂贵的气味,也不符合记忆中任何一种知名香水的印象,不复杂,反而令人觉得清爽干净,有种身心松弛的魔力。
南恪的目光停顿了一瞬,从客气矜持的错位,慢慢转到了女人乌黑发丝之间隐隐露出的白皙耳廓上。
晏秋的办公室并不豪华,标准刻板的办公设施,私人用品也是少得可怜,但是开门的一瞬间,他仿佛就被那种奇异的香气包裹了,他无意识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目光盯着女人的背影,看她慢慢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来,面容瓷白,微微抿起的嘴唇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红。
而在晏秋看来,这位年轻的少爷进来之后也没规矩几分钟,见她目光平淡对自己并无太多拘束,被允许坐下来的时候,姿势也是大咧咧的自在随意。
晏秋抬眼打量他片刻,温和笑笑:“喝茶吗?”
她态度不像上司,也没把他当做个正儿八经可以随意差遣的普通实习生看待,南恪本就松垮的坐姿更放松了些,笑容倒还算乖巧,不见吊儿郎当的二代混世魔王模样。
“不了,你们这儿的东西我怕是喝不惯。”南恪倒也坦然,没打算回避自己的特别出身,“我在这儿呢就是走个过场,熬到时候开个实习证明,自家公司不让我待,我爸妈让我换个地方见见世面,左右晃了一圈,瞧着哪哪儿都不合适,最后就把我塞到你们监察科了。”
晏秋低头看了一眼履历表,目光在父母那一栏上停下,开始头痛。
这两个人的名字很熟悉,非常熟悉,属于是稍稍对时事政治和财经新闻有所关注的人都会听过他父母的大名——而且是正向的那一种。
也是她懈怠了,能让陆昭阳单独提起的实习生,他的父母难道会是什么普通人物吗?
换句话说,这次的实习生还真就是只能尽力由着他的性子来,没办法无视。
“监察科的日常也是要和污染物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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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晏秋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回应着,“你没问题吗?”
南恪表情无辜,“这个嘛……晏科长,我想我就是个小小的实习生,平时最多应该也就是做些数据报表之类的跑腿活,直接观察污染物好像还轮不到我吧?”
晏秋心平气和地提醒:“我不是科长,监察科除了最上面那位总处长之外,其他都是按着监察官的等级计算的,你可以理解为我是监察科的负责人,如果觉得叫监察官很绕嘴,那么直接称呼名字就可以。”
“这可真不错,”南恪立刻笑起来,他的眉眼深邃立体,一笑起来分明还是个活泼开朗的大男孩,他手肘撑在膝盖上,单手支着下巴,略有些兴致勃勃地瞧着自己这位临时领导,笑眯眯的问:“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反正我年纪小,叫你一声姐姐应该没事吧?”
“请随意。”晏秋表情平静,有种见惯世面后的无动于衷,只会习惯性破罐破摔的麻木平淡:“既然你自己心里有数了,我等一下会安排一位一级的监察官过来,规定实习期十八个月,没什么意见的话,我这边就签字了。”
“诶诶诶——”眼见着那只纤长白皙的手就要捏着签字笔落下,南恪下意识抬高嗓音叫住了她的动作,女人动作一顿,还是耐心至极地抬眼看了过来:“怎么了?”
南恪一撇嘴,表情是有些迷茫的委屈:“姐姐,我爸妈可是很严格的,说是糊弄,但也不能太糊弄啊……”
女人没有回答,南恪抿着嘴唇,盯着桌面上放着的那双白皙的手,她的手指很长,匀称而纤细,两根手指间虚虚捏着一根黑色的签字笔,笔尖轻飘飘地在纸面上点了点,又点了点。
“再往上,你的实习工作就会变得很麻烦了。”她意有所指的提醒。
“我都行啊,”南恪这次回答变得异常干脆,眼睛亮亮的,笑嘻嘻的盯着她:“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一流大学毕业的,能力还算不错的。”
晏秋点点头,对他微笑起来。
“二级出外勤的很多,一级的既然不合适……那你就先跟着我吧,”她低头扫了一眼面前的文件,温声提醒:“先从最基础的开始,可以吗?”
这笑容明媚又温柔,他看得分明,清楚,且有一种不自觉的认真专注,老实说,凝视着这个笑容带给他的并不是文学记录中那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恍惚,在她面前南恪依旧只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和放松,这让他的面部肌肉变得愈发自在,在谈话过程中,对她露出一个又一个开朗活泼,又足够讨人喜欢的笑。
“当然可以。”南恪点点头,他看着那只修长的手指终于重新握住了签字笔,只不过落笔签字的一瞬,女人用来扶住纸张的左手无名指上,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十分违和的、圆环形状亮晶晶的东西,在她的手指间闪烁着。
“……”
南恪嘴角的弧度向下拉平。
但在晏秋重新抬头看向他的瞬间,这阳光开朗的帅气大男孩立刻又扬起笑容,一脸乖巧的无辜。
7. 破绽
晏秋的态度很平淡,明摆着不打算耐下性子哄着他,也没有什么把他当做个棘手的麻烦,远远推到一边的意思。
“你初来乍到,我也不会给你什么什么太多的工作,先从最基础的文书来吧,”她从手边拿了几个文件夹,示意南恪跟上,他顺势扫了一眼她的办公室,几个办公柜,几盆绿植,和一套待客用的普通沙发,标准格式的办公间被放的满满当当,没有摆放另一套办公桌的余地。
他微不可察地撇了下嘴,莫名有些抵触离开这个房间。
“……姐姐,”他嗓音偏向青年人的清澈爽朗,此刻微微拉长尾音,也听不出多少违和感:“不是刚刚说好要你带着我吗?这就反悔啦?”
“我等一下还要出去,鉴定科那边还有几个a+级别以上的污染评定需要我亲自审批,”晏秋回头看他一眼,语气仍然很柔和:“这个不是我带不带你的问题,一个是保密相关的工作要求,再一个也是你接受不了那种工作环境。”
南恪对监察科的工作流程一无所知,他半路被塞进来这件事没瞒着任何人,自己也没提前做什么功课,听了解释后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反驳点,只能有些闷闷哦了一声。
“那我能不能在你办公室多加一张桌子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青年清朗磁性的嗓音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跃入许多人的耳朵里,软绵绵的请求道:“这里人好多,我什么都不会,不想在外面办公诶~”
……哎呀,还“诶~”呢。
不远处的文雯站在工位后面借着文件夹的遮掩翻了个白眼,旁边路过的同事给了她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女孩放下手里的文件,仰头对着晏秋时,又是一脸乖巧可爱的样子:“小秋姐,你找我?”
晏秋看了眼时间,快速叮嘱了些实习生相关的事情,文雯安静听着,眼尾扫过旁边乖乖站着的青年,明明是在说和他相关的事情,不过这一位看起来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文雯看来,这就是毫无掩饰的空降关系户的专属嚣张。
……不过谁让人家真就有这个本事呢。
卡了一个多月流程才成功进入监察科的女孩悻悻想着,晏秋说完后便匆匆离开,连打招呼的时间也没留下。留下自觉重任在肩的文雯深吸一口气然后清清嗓子,正准备找个合适开场白,就见一双胳膊搭在她工位的隔板上,那位麻烦又矜贵的关系户顿时失去了刚刚在女士面前的乖巧端正,没骨头似的趴在工位旁边,耷拉着眼皮,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文雯:“……”
文雯:“那个,你好……”
“还好,还好,”南恪笑眯眯的应着,目光精准盯着之前晏秋递给女孩的,据说是自己接下来实习内容的文件夹,半晌没动。
气氛,似乎就这么微妙的僵滞住了。
就当文雯以为他要直接拿走的时候,这位却带着客气到令人胆战心惊的微笑,问了个和眼下情况毫无相关的问题:“你刚刚称呼她是‘小秋姐’?”
文雯:“……啊?啊。怎么了?”
“也没什么,”南恪单手托腮,笑眯眯的看着她,“只不过她的级别应该是你们这里最高的吧?直接这么称呼没问题?”
“当然没问题了。”文雯被这个问题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她直觉觉得这句话的后续大概不是什么了令人愉快的内容,她目光看向自己手里的文件夹,试图转换话题:“还是先说这个吧,刚刚小秋姐让我带你看的材料……”
“没关系,这个我可以下班后拿回家慢慢看,”南恪说,他忽然挠挠脸颊,脸上露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尴尬羞赧,左右看看后,压低声音,小小声地问:“我其实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们和那位监察官女士关系很好嘛?”
他像是生怕对方不理解似的,略有些无奈的解释道:“你看呀,我主要是初来乍到的,有点拿不准她的脾气,你说我这种类型,在这待着的位置也尴尬,直接称呼长官前辈不合适,想用你们的称呼做个参考,这总没关系吧?”
什么嘛,就是这种问题?文雯松了口气,但还是想了想,然后才很谨慎地回答:“没事的,小秋姐脾气很好,也不会随随便便看什么人不顺眼就特意卡人加班……不过监察科的突击加班也是常态啦,你这个需要熟悉一下,其他的,反正你也不是正式的监察官,平时我们和她的态度怎么样,你照着学也就差不多了。”
“这样啊……”南恪扬起嘴角,眉眼弯弯的应下,“那我就放心了。”
他煞有其事地松了口气,目光扫过其他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们,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带了点感慨、一点恰到好处的羡慕,随口一问:“不过你这么说,你们和小秋姐平日里的关系也都很好吧?”
“很好啊。”文雯的情绪此时已经松弛了下来,很坦然的点点头:“我来这里也有三年了,小秋姐一直很靠谱的。”
“是嘛。”南恪微笑着,意味不明的感慨了一句。
“那……她结婚的事情你们应该也知道了?”
“忽然冷不丁问这个做什么?”文雯刚刚的放松情绪瞬间一闪而逝,有些警惕、也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小秋姐确实结婚很久了,怎么了?”
“好奇嘛,再怎么说也是三级监察官诶,”南恪对她眨眨眼睛,仍是孩子气的天真,笑嘻嘻地说:“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习惯了大张旗鼓的张罗;这种事情,我还以为多多少少要上个新闻什么的……结果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婚了啊?”
文雯被他那副看客惋惜的语气感染,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谁说不是呢,她心想,就好像是出去加了个班回来就结婚了,没有婚礼,没有通知,短短的几天婚假,回来时晏秋的身上也没有新婚夫妻应有的甜蜜气氛。
那位女士是她仰慕的上司,偏偏是这么一位值得尊敬的对象,她的婚姻却是无从遮掩的匆忙潦草。
明明也是一个人的人生大事啊。
倒也称不上是在对什么反感抵触啦……只不过对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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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仍对婚姻和爱情存有浪漫期待的小女孩来说,这样的结局显然不是她想要看到的。
此时南恪突如其来的的感慨引起了她长压心口的不满,女孩无甚防备地张开口,正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身边却传来了一声突兀的轻咳。
“文雯。”开口提醒的是个看似恰好路过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铁塔一样黑沉沉的影子压下来,两个年轻人都反射性地闭了嘴。
“之前让你查的那几个后续报告,找到了吗?”男人声音沉沉,不带太多情绪的提醒着,女孩瞬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了句“失陪”后,一溜烟跑进了旁边的档案室。
原地留下这个陌生的男人,以及仍懒洋洋靠在工位上,抬眼看着他的青年。
“我的名字是陈天恒,这里人叫我陈哥,你可以随意。”陈天恒看着南恪,脸上没露出笑容,但也配合着伸手,两只手在半空中短暂交握随即快速分开。
南恪在他面前错开了目光,对比刚刚对着文雯循循善诱的温柔姿态,现在甚至有些敷衍随意,和隐隐压抑的不耐烦。
男人看着他,半晌才平静提醒:“晏秋的事情,还请不要打听太多。”
“怎么,这也是监察科保密协议的日常保护范围吗?”南恪撑着下巴对他皱了皱脸,这种有些过分活泼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喜怒形于色、初出茅庐不知深浅的小子,“应该不算吧?”
他笑嘻嘻的反问:“这不就是个很普通的问题吗?别那么紧张,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就是个普通的实习生,好奇就随口问问。”
“普通的实习生也不会第一天就询问他上司的婚姻情况。”陈天恒说,“她的婚姻很圆满,她自己也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你的这种询问多多少少有些多余了,年轻人。”
“……”
青年仍在微笑。
“不见得吧?”这被养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浑不在意地冲着对方挑了下眉,带着几分挑衅,几分狂妄,满不在乎地、跃跃欲试的笑着。
“而且真的很多余吗?”他故作无辜的反问道。
“一位珍贵的三级监察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了婚,基因优化委员会居然也没有派人特别追踪记录她的婚姻状态,这本身就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了。”
那群深海群鲨一样的疯子,闻到一点新鲜的血腥味都会蜂拥而至。他们现在毫无反应,也许可以说是碍于监察官这一职位的特殊性;但某种意义上,也证明了在他们的判断中,晏秋如今的婚姻对象不值得被过多关注。
甚至于这对夫妻如果之后有了子嗣,他们的孩子也只会是继承了错误基因的遗憾残次品,同样也不值得被单独登记在册。
南恪微笑起来,屈指敲了敲玻璃,漫不经心地说道。
“……所以我也就是冒昧猜一句,她的丈夫,可能不是什么特别优秀、也不太适合和她匹配的对象吧?”
既然如此,他如今的这句提问,自然也就不算是多余了嘛。
8. 他们就是冲你来的
“你小心点新来的小子,盯上你了。”
晏秋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新的通知,老陈是个谨慎稳重的性子,不会平白无故给她发这么一条消息。
没头没脑地,晏秋皱了皱眉,没什么头绪。
她有什么好被琢磨的?
出于对同事的信任,晏秋有心多问,但眼下显然不是个合适的机会,她此时已经到了隔离监察室的楼层,最后只简单扫了一眼屏幕就放下了手机。
走廊入口处站着的几位士官,穿着联防署的全套隔离装置,面容挡在隔离面罩的后面,看不清具体模样。
隔着他们的肩膀能看见几名二级监察官的身影,表情算不得轻松,比预料之中要凝重些。
“头儿,”其中一名监察官快步走过来,在外人面前他们对她的称呼不会太随意亲昵,惯常习惯这么叫她:“问题有些麻烦,初步判定这几个全都是a+以上的……这才年中呢,高危级别的标记区就已经比前几年加在一起都多了。”
“总不能用正常逻辑来理解它们。”晏秋接过报告,飞快看了一遍后抬眼看着自己的同事,语气依然温和平静:“这点事情不值得你们露出这种表情,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联防署标记了地图,这几次的爆发区域主要集中在下城区的a区,”其中一个回答说,“那里在很久之前爆发过s级别的污染,理论上来说,会出现a以上的污染警告也不奇怪。”
“a区……”晏秋目光一动,已经了然:“我上次单人负责的地方嘛。”
已经处理过的污染区会二度甚至三度复生重新爆发,衍生出更多的污染带,这早就已经是众所周知的常识;当然,爆发的理由有很多,可能是最初判定的评级失误,可能是处理污染物时有所疏漏,也可能存在一些未知的潜伏期污染孢子……总之,全都是完全无法预测的、不能以人力控制的突发情况。
可污染物不能控制,人确实可以的。
晏秋的目光看了一眼不远处疑似是在站岗的联防署士官,平淡道:“污染物是他们带来的?”
“惯例是联防署派人清理,但这次没让鉴定科的插手,说是怀疑爆发原因是上一次的判定评级失误,以防万一,要求这次的鉴定检查过程要全程关注。”有人的表情略有些阴沉,撇着嘴抱怨:“这是给咱们上眼药呢。”
“头儿,我看他们就是冲你来的。”
晏秋微微垂着头看着手里的文件,她看起来仍然是温柔的、馥郁的、温暖又美好的样子,甚至在那几名士官似乎有意无意的转头瞥过来的时候,她还能游刃有余的回以一个十分亲切的微笑。
“没关系。”她说。
女人慢悠悠地收回目光,笑眯眯地说:“反正也不能真的越过我自己评定,忍着吧。”
十年的平稳过渡期,人类社会也借此机会进入高速恢复阶段,议会与财团的牵扯,以及被渗透问题也变得愈发严重,这直接牵连到下面的直属联防署。
受财团影响过深,内部高层在此期间暴露出诸多丑闻事件,导致公信力急剧下降中。
而这期间,监察科的名声却间接被托得水涨船高——特别是这期间还出了一位久违的三级监察官——虽然在晏秋看来,他们纯粹正常干活也没做什么额外的努力,能有今天的风评是全靠同行的“悉心帮衬”。
如今联防署久违现身管理局大楼,借着“污染物评级失误”的麻烦想要给她扣锅,要是成功就能拖一把监察科的后腿,挽救一下联防署岌岌可危的口碑;
就算不成功,也能让她多消耗一点,尽快从这个碍眼又碍事的位置上下来,总归算是个不亏的买卖。
监察官是有使用寿命的。
晏秋是历史上最年轻最优秀的三级监察官不假,但她也已经在这行做了五年了。
——换句话说,她已经快到极限了。
“先干正事吧,”晏秋对这些规则之外的黑泥没什么太大兴趣,就算牵连到自己头上也就那么回事,乱七八糟的心机诡计可能会先污染物一步推动人类走向自毁的灭亡结局,但对于完全没有对应社会关系的寻常社畜来说,反倒是无所谓的。
哪怕真的世界末日降临了,那么只要管理局的大楼一天不塌,她就要坚持继续打卡上班。
所以说,都没差啦。
上面人的勾心斗角,下面自然是不清楚的,只专注执行命令本身。几个外来的年轻士官即使站在了监察科的地盘上,对这几名监察官似乎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和警惕,理由倒也不难猜,无非就是先前的“判断失误”,让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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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年轻人提前对监察科失去了信心。
“联防署的人诶,”晏秋等待认证开门的功夫,听见身后小孩们的嘀嘀咕咕:“陆处长不下来一趟?”
“大概率不会下来,”旁边那人小声回应,“那位平时看着不好说话,这种时候也要避嫌的。”
“避嫌,避什么嫌……”对方咕哝道,“都折腾秋姐过来了,他还避嫌?”
在狭长的走廊里,晏秋听着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抱怨,一边无意识放轻了呼吸声。
……气味,出现了。
潮湿的,混着揉碎的海藻腥气的气味,弥漫在走廊深处,搅动着大脑也开始溺水般晕眩疼痛,她的目光扫向旁边的玻璃站台,内里不知何时结满霜花状的肉色神经突触,正不规则地鼓动着。
她的脚步声依旧是轻且稳,声音表情一切如常。
这种程度的精神污染,可以说是每个正式监察官必须要接受的恶毒日常,得益于监察官们的超高容忍阈值,即使自我认知中的脑子坏掉,感官崩溃,但只要手环上的警告条没有触及最后的红线,他们就依然是完整的、正常的、还可以继续使用的——容器。
晏秋平静的推开了视觉中被浅色肉膜包裹的隔离门,迎着一群人的目光注视,她看向了正中央所谓的“污染物”。
那是一个人,更准确一点说,是个很眼熟的熟人。
只看一眼,晏秋就明白了。
……这人,是林暮川之前的“老板”。
坐在隔离间的人看起来四十多岁左右,狼狈,肮脏,脸部肌肉天然萎缩,这让他的半张脸看起来像是一片被切掉颅骨后扭曲狰狞的皮肉漩涡,垂在桌下的手臂是下城区常见的畸形诡异。
他的目光始终漫无目的晃荡着,直至那扇大门重新打开。
晏秋走进来的瞬间,他的目光如鬣狗捕捉猎物一样精准锁定,脸上也随之露出一个丑陋又谄媚的微笑。
“是您呀,女士。”他故作甜蜜的笑着,十分直率、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的看向了晏秋所在的方向,语气夸张而讨好地问道:
“我送给您的那个漂亮孩子,用的可还满意吗?”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晏秋就感觉到那几位联防署士官的目光,已经重新钉在了她的后背上。
9. 记得补报告
现在,这画面就有些尴尬了。
晏秋坐在一群人之间,穿着监察官的蓝色制服,隔着数道防护程序看着那个下城区的男人。
“还好。”晏秋微笑着,不紧不慢地回,“不过这是多年前旧事,也是我的私事,和我们今天要说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先生。”
男人一听,立刻就慌了。
“……怎么会没关系呢!?”中年人失声喊了出来,反射性就要跳起来跑到晏秋面前要她给个说法,硬是被身上的束缚带和警示灯压回了原地。
即使如此,他的表情仍是毫无掩饰的惊惶无助,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晏秋:“女士,其他人姑且不提,咱们可是老熟人了……再怎么说,还有小林的交情呢,您至少也看在小林的份上放我一马吧……?
您看,他这么久了好不是端端的没什么事吗!我也没接触什么外人,他既然没事,那我肯定也是安全的啊!你们要是不信,再查查!下城区的机器都是多少年前淘汰的残次品,肯定有疏漏,肯定有的!”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城府深沉的人物,此前也不知道被联防署的人折腾了多久,好容易看见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熟人,立刻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死捏着不放,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话,鉴定科的几个老熟人反应倒还好,但那几个联防署出身的,看着晏秋的态度明显变得愈发微妙了。
到了这一步,晏秋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了。
这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的婚姻不是秘密,监察官的资料在许多地方都是公开透明的,有心之人只要查一查就知道她的丈夫是谁。
时逢多事之秋,眼下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子,很难不去展开联想。
晏秋低着头,随手翻了一页手里的报告,神色平淡。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回应隔离室里那个中年人写满期待的崩溃眼神。
空气陷入了某种不可知的奇异沉默之中。
极微妙的,监察科和鉴定科的人都没有选择提前开口,而在这缓慢蔓延的压抑气氛中,一名联防署的士官似乎终于有些按耐不住了,机甲发出特有的摩擦声,其中一只手甚至已经抬起来,准备搭上晏秋的肩膀上——
这位监察官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不回应?
是心虚,犹豫,还是在思考如何包庇?
他那句“请您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见晏秋合起手里的文件,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微笑着询问道:“首先,第一个问题,是谁教你这么问的?”
“……什么?”男人脸上闪过错愕,不过因为他畸形异变的容貌,以至于这个表情显得十分狰狞古怪:“您在说什么,这种事情——”
“哦,抱歉,我不是在说你攀关系有什么问题,”她笑笑,语气表情完全不受影响,很耐心的看着他,唇角的弧度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
“我只是想和您强调一个问题:刚刚的问题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些?在这种场合下就这么急惶惶找我诉苦,假设这里要是真的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比如说这里会有人不管不顾当场把我关押起来审讯——”
她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一瞬,随机以一种微微惋惜的语气,略有些嗔怪的反问道:
“先生,就算我可能真的是你的朋友,可要是我一不小心出了事,到时候谁还能来救你出来呢?”
男人的表情仍是呆滞的,迷茫的,他看着晏秋身上的制服,似乎陷入了某种浑浊的恍惚之中。
……说真的,有谁会因为这么几句话就把一位监察官关起来呢?
可这种本该理所当然的事情,在那几位联防署的士官的存在感中,似乎也变得有些不确定了。
他脸上的茫然完全没有掩饰,但原本僵硬尴尬的气场已经乱了,站在晏秋身后的那位士官似乎也有些意外的犹豫,手掌探出又停在半空,犹犹豫豫的,最后到底还是收了回去。
晏秋依旧坐在那里,仿佛对身后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当然,是不是有人教你这件事,更多的也是我一次冒昧的主观臆测,我很抱歉,先生。”女人坐在那里,十指交叠置于胸前,脸上的微笑也从原本的客气疏离变得温和起来。
“……毕竟从下城区到这里,又在这种环境下坚持这么久,忽然见到了一位还算认识的‘老熟人’,情绪会失控也是很正常的。”
这是显而易见的场面话,是上城区的大人们轻飘飘的、高高在上的、事不关己的虚伪安抚。
只不过令人惋惜的是,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早早被磨平了棱角,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这种仿佛被俯视的压迫感中,他仍在本能地寻找着一丝可以缓解压力的喘息余地——
哪怕只是鞋跟踩踏蝼蚁时不经意留下的缝隙呢?那也就足够了——他不抱期待的想着,眼珠滴溜溜的转过玻璃墙外那一个又一个陌生又冷漠的脸,可所有人都只是静默的看着,对他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哎呀,多么熟悉的画面。
晏秋便在此时开口了,他顿了顿,即使怯懦,即使不安,即使那点苟延残喘的自尊在挣扎着尖叫,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仍下意识地压低自己的影子,看向了这位女士。
于是,他看见了这个人的微笑,看见那双专注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一双美丽的,温柔的,深潭一样漆黑的眼睛。
她很认真地看着这个中年人,眼中带了一些同情,一些怜悯,以及一种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受制于人所以无能为力的真实愧疚。
“所以现在能告诉我了吗?”她温声反问道,“为什么要这么说?”
“……没什么人教我。”男人低着头,小声嗫嚅着回应,他的影子因为不自觉地蜷缩比之前显得更小了些,但声音语调,却又比之前听着放松了一点:“我就是被直接抓过来了,甚至都没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明明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接触,这才……”
晏秋没说话,高跟鞋微微翘起又落下,敲出一声清脆的回响。
隔离室的视线死角处,有人冲她挥挥胳膊,做了个特别的手势。
“这又是干嘛?”有一名士官压不住脾气,下意识开口问道。这话来的有些冒犯,但他的同伴还没来得及拦住他,已经有监察官万分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又耐着性子解释:“是说刚刚的p值波动不大,可以初步排除高浓度污染源的可能性。”
“人是可以用作容器的,污染物受感性影响最深,如果情绪激动的话,能检测到高频的p值变化,”这次解释的是坐在前面的晏秋,她的眼睛仍然盯着隔离室的中年人,嘴唇动的幅度很小,声音吐字却足够清晰:
“先生们,你们把这位可怜的下城区住民直接带过来,又是越过鉴定科、又是不顾审查流程直接把人关在我们的监控隔离室,完全没有留给我们半点发挥的空间——那按着这个逻辑推断,隔离室关着的自然就是最高级别的伪人污染物。但是非常可惜,没有上面的批示,没有鉴定科的鉴定报告,我们也很难直接定性他就是污染,只能用最传统的笨法子,先人工测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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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的污染评级了。”
隔着完全覆面的防护面罩,他们看不见这几名联防署士官的表情,只能听着声音再起,气势却比之前弱了几分:“不是有机器可以直接评测定级嘛,何必这么麻烦……”
“……”
晏秋没说话,细细的鞋跟抵着地面轻轻一转,办公椅在原地转了个圈,直接面对面的看着刚刚开口的士官。
管理局唯一的三级监察官也不说话,只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静静盯着对方,盯得对方隔着面具也毛骨悚然、莫名心虚,然后她又一言不发地错开了目光,慢悠悠地地把椅子转了回去。
“……你刚刚的那句话,可以说是挑战了一整个监察科的存在意义。”有人幽幽提醒。
对方讪讪,闭着嘴不再说话了。
“b级以下的机器可以直接评测,但a以上的污染费那屋就开始具有成长性和不可控性,会自主学习如何逃离机械识别,所以现在一级的监察官可以不出外勤,但二级以上的必须要亲自到达现场才行。”开口解释的是刚刚踏出一步准备拍上监察官肩膀的,他胸前徽章最为精致,是这几人里唯一的上士。
监察官是靠肉眼辨别污染物的。
而此时,晏秋已经起身走到了操作台前,她关闭了对内通讯,同时一一吩咐下去:“污染评级下调,暂定为b+,鉴定科去看一下他身上畸变部位,应该是左边一侧有轻度污染,但神经坏死太多,所以本人没有察觉;安排分离手术,保留半个月的观察期,然后再调整成c。”
晏秋脸上那种温柔如水的笑意如烟般散去,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她回头看向那几名士官,脸上分明还是带笑的,但就是总让人觉得要比刚刚敷衍得多。
上士看着她,手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b+卡在机器定级的界限上,擦着人工测试的边,稍稍操作一下细节和后续报告,也能忽略掉他们这次“玩忽职守”的错误。
“行了,这边的麻烦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这边的问题。”
“……几位给我们加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晏秋叹了口气,拿出一叠空白表格递了过去,仍是好声好气地提醒着:“看在都是给人办事的份上,上楼去找我们陆处长补个签字盖章的手续,这边把报告补上,私下如何姑且不提,明面上的这茬就算过去了,如何?”
上士隔着面罩看着她,具体表情如何,谁也不知道。
他没点头,但也已经抬起手,准备接过那一摞空白表格——
“晏秋——!”
一声预料之外的高声叫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动作,那声音高昂,尖锐,且有着掩饰不住的慌张,引着他们几乎是反射性地目光向门口转去。
一向服装整洁气度沉稳的陆处长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西装外服的扣子没扣上,手上还拿着划开隔离门的认证铭牌。
陆昭阳站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央,目光一扫,已经无比精准地盯住了那几名反射性站直身子的联防署士官。
“……联防署的人过来了,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他声音严肃,眼神却已经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晏秋的身上。语调沉了沉,像是想要对她叹气,又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别的,最后碍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还是被他自己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算了,你先过来吧,联防署的几位也是,这里环境特殊,有什么事情我们上楼再谈。”
晏秋:“……”啊。
她额头青筋一跳,随即反射性地想。
又要开会,讨厌。
10. 不赞同的目光
到了这一步,稍稍有点心眼的人都能反应过来,这就是个坑。
越过鉴定科、跳过申请流程、擅自定义评级……这些事情单独拎出来都可以是些小事琐事,平日里也都不是什么值得被上纲上线的大麻烦,毕竟大环境已经安稳了十多年,包括管理局在内的许多人,也都忍不住开始有些工作懈怠了。
但是千不该万不该,让这些平日里“无伤大雅”的小麻烦叠加在了一起。
“基因优化委员会盯着联防署也不是一两天了,这次的事情一旦没有处理明白,最低级也是联防署越过管理局擅自行动;再夸张些就是联防署藐视人权,发展成‘特权阶级碾压底层人民’的新闻头条——”
回到了陆昭阳的办公室,这位严肃了一路的年轻处长终于松了口气,也没避讳被他一起叫来的晏秋,略有些粗暴的扯了扯领带,直接对着几名士官开腔了:“你们几个到底怎么想的?”
几名士官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陆处长。”最终那名上士开口,沉声道:“这是我们的判断失误,我们认罚。”
“认罚……”陆昭阳嗤笑一声,对着这几根不开窍的木头,愈发觉得头痛:“这种事情之后再说,所有的流程手续今天下班之前必须全部处理完毕,除此之外,还有个最关键的问题:在此之前联防署行动一向都是很规矩的,为什么忽然变了性子?是谁给了你们擅自定义污染评级的权利?”
“部队内部采购了一批最新仪器,其中就有鉴定污染评级的,说是已经通过了管理局的评测,可以投入前线使用。”上士略作迟疑,回答说,“相关的许可证书我们看到了,都是真的。”
陆昭阳皱眉:“管理局是签过类似的单子,但是只允许b级以下,这件事你们不知道?”
木头之一略有些心虚的小声回应:“刚刚那位监察官女士已经为我们科普过了,少……陆处长。”
陆昭阳额头突突直跳,他眼尾搜过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的晏秋,她自始至终没什么表情反应,只在士官提起“科普”问题时,平静的脸上露出一点浅浅的笑弧。
倒没什么嘲讽的意思,似乎只单纯觉得这很好玩。
陆昭阳松了口气,心口那点阴沉郁气也稍稍消散了一些。
上士见陆昭阳的情绪平稳了些,又接着解释:“仪器来自集团投资,价格上据说给了很大的优惠,您知道的,联防署的资金一直是个大问题,所以上面实在是很难拒绝这个要求;他们这次也没说什么别的,眼下提出的额外要求就是小队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帮忙测试性能记录数据,其他也就没有了。”
“……”
陆昭阳又开始头痛。
那款仪器进入试验阶段也已经有一阵子了,这么久以来都没反应,也就是这几个木头上了钩,组团就往坑里跳。
财团方面绕了这么一大圈子,最后的着力点估计还是想要借个机会撬动管理局这根软硬不吃的钉子;一旦成功,管理局公信力受损,擅自做主妄听建议的联防署情况也会变得更糟糕。
这次勉强算是运气好,晏秋做事一向靠谱,结局也算有人愿意兜底,那下一次呢?
下次,要是有谁连管理局的大门都不愿意进来,直接就把所谓的“真相”这么抖出来了呢?
联防署和管理局之间的矛盾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毕竟联防署在民众心目中的地位一降再降,与之对比的却是管理局监察科的水涨船高,外人看来,难免有监察科踩着联防署的名声上位的嫌疑。
特别是在前线卖命的年轻士兵们,最容易陷入一种非对即错的极端思维,这些人了解情况最少,情绪最压抑,也是最容易被掀动的一群人。
“……你们几个,先把身上这身衣服换了,补完报表也不着急,晚上下班等没什么人了再走。”陆昭阳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骨,有些头痛的吩咐着,“可能会有些人看到你们出入管理局,不要说你们是工作,对外就说今天是我找过去的老战友来聊聊天,有什么其他问题,我来负责。”
几个年轻人也知道自己一不小心捅了篓子,乖乖应下,没有人开口说什么。
反倒是那位上士,在陆昭阳吩咐的过程中,目光慢慢转向了不远处的晏秋。
在这种压抑严肃的气氛里,她看起来却意外地放松,不知道为什么。
“晏秋,”正琢磨的功夫,陆昭阳抬眼看向晏秋,他微妙的停顿了一会,似乎是在准备措辞,但上司对下属的道谢再如何整理修饰也有些尴尬,他抿了抿嘴唇,干脆只简单说了一句:“……总之,这次麻烦你了。”
“您客气了。”晏秋回以一个端庄矜持的标准微笑。
反正不用准备会议记录,她现在的心情真还挺不错,“我只是在负责自己职责之内的工作,其他的事情和我没什么太大的关系,所以不会管,也不会问。”
上面的大人物如何勾心斗角,晏秋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但是至少现阶段,她还是很想保住自己监察官的工作的——干够年限,哪怕后面她转职去了其他部门,管理局也会发放退休金。
其他的暂且不说,要是真的让财团势力在这时候成功介入管理局,她可能就要面临失业危机了。
陆昭阳看着她,她的眼睛很漂亮,很明亮,他也见过这个人真正放松的样子,但唯独对着自己微笑的时候,眼尾甚至都不曾堆砌起细小的笑纹。
没有意外,每一次都是如此。
他刚刚面对着几名联防署士官的从容谨慎忽然就消散了,男人下意识地伸手摸住了旁边的钢笔,有些神经质的摸索着笔身上纹路,绞尽脑汁的思考着什么其他的话题。
“被这几个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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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来的那个……”陆昭阳犹豫了一下,含糊略过了关键词,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还算稳定,”晏秋回答的很干脆,也很平淡,“因为本身就是下城区的居民,基因缺陷也很明显,但是缺损的部分正好暂时成为了承载容器,本身不会发展成为扩散的污染源,尽快安排分离手术,会平稳下降到c级水准。”
“总之……”陆昭阳摩挲着钢笔,轻声道:“这次,还是要谢谢你。”
晏秋彬彬有礼的回答:“职责所在,处长。”
所以会开完了吗,事情都说的差不多了吧,她可以走了吧,可以下班了吧。
女人的表情总是很完美的,心不在焉的样子其实并不十分明显,但陆昭阳看着她,也看见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了办公室内悬挂的钟表,大概是没过一会就要瞥一眼的程度。
陆昭阳手里的钢笔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在其他几人迷茫看来的时候,也顺势轻咳一声,抬手压住了嘴角一点上扬的弧度。
“确实,你们监察科该下班了,”他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随即拿过挂在椅背上的外套,从容起身:“就当道谢了吧,我送你回去。”
晏秋动作一顿:“处长,我今天p值很稳定,可以正常开车回家的。”
“不是说了,是道谢?”陆昭阳看了她一眼,见晏秋眉头微微蹙起,立刻又扔出来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正好我也需要出去一趟,这几个小子全副武装地就这么进来了,总要有些准备。”
女人没有回答。
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在对着他的时候,总是不会流露出太多的情绪,此时也是一样;她沉默着,看了一会陆昭阳,又静静地看向那几名被当做木头对待好一会的联防署士官。
“他们要补报告。”陆昭阳再淡定不过的补充道,藏在外套下的手臂肌肉绷紧了些,声音听着却还是淡定的,“我送你下班再回来也来得及。”
晏秋:“……”
该说不说的,她又有点想叹气了。
但上司的好意有些过于坚定,坚定到了她再拒绝都会让在场所有人尴尬的程度;虽然比起所谓的送她回家一次,她更希望这位能减少几次让她上来送报告的频率。
她还不想因为谁开车的问题在这里杵着半个小时,只能先耐着性子答应下来,同时把抱着文件的手调整成了左手,无名指上的素戒风格朴素,并不起眼,但也不至于能让人完全忽略存在的程度。
陆昭阳的表情倒还没什么变化,反而是那位站在他们身后的上士,思索打量的目光从这位女士的脸上慢慢挪到了她的手指间。
他顿了顿,然后才重新看向了陆昭阳。
“……”
即使隔着一层完整的覆面,陆昭阳也依然能感觉到身后传来的,强烈不赞同的目光。
11. 碰面
在晏秋的印象里,私下里的陆昭阳不算是个讨厌的人。
……但在更多时候,他绝对是个令人反感的上司。
愈发频繁的会议,往来数次的单独报告,突如其来的工作检查,再不然就是反复多次的工作细节解释……
如果是针对全员也就算了,大家同病相怜,彼此消化一下郁闷情绪,这茬说不定也能熬过去。
但问题就出在陆昭阳的身份上——管理局里能有资格和陆处长直接对话汇报工作的人很少,很遗憾的是,三级监察官就是寥寥可数的其中之一。
……啊,头痛。
所以她坐上这个人的车也不会有太多的心理压力,走过路过看到的同事留给她更多也是同情的目光而不是暧昧的思索。因为极为特殊的工作环境,管理局内部的排外情绪其实很重,只不过陆昭阳恰好是那个可怜的外来人,没机会领略这种隐藏的职场氛围。
陆昭阳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没注意到旁人的目光,
开车的时候,他的车速很慢,手指敲了敲方向盘,目视前方,努力寻找着新的话题:“……今天的事情,好像又给你添麻烦了。”
“您今天已经道谢很多次了,先生。”晏秋张张嘴,最后也只是很轻地叹了口气:“真的没什么的,我也是为了自己考虑——要是让那些人成功把手伸进管理局,我可能就要真的考虑一下失业问题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昭阳抿了抿嘴唇,许是想到自己接下来想说的话,他的脸上莫名多了些羞赧的拘谨,略有些僵硬的开口:“其实我是想说……从我调过来到现在,很多事情好像都是你在帮忙。”
这次,晏秋是真的有点诧异了。
上司居然是个有良心的?
“我自己是个什么情况,我很清楚。”陆昭阳盯着前面没敢看她的反应,颈部肌肉绷紧着,生出几分隐约滞涩的酸痛。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更轻松些,或是更从容些……至少这样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但脱离了工作环境之后,他很难能继续维持那种令人信服的镇定态度和她说话。
“从联防署调过来的领导,纯粹的外行人,年纪轻,阅历浅,还有那么一对父母……很多人都看我不顺眼,这我很清楚。”说到这里,陆昭阳深吸一口气,尽力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要说的东西上面,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更自然一些:“而这期间,你帮了我很多。”
“……所以,现在是纯粹的私人角度,我想要和你说一句感谢。”
“哦。”
晏秋若有所思,眼中的诧异此前也是一闪而逝,随即便了然的点点头。
“您是说这个。”
她的回应声出乎意料的很平淡,也失去了平日办公室里常见的那种令他安心的温顺认真。陆昭阳的手指捏紧了几分,这个距离下他不敢看她,也不敢问她,更弄不懂她现在的心思如何。
晏秋想了想,给了彼此一个台阶:“没什么好额外感谢的,我只是在上班而已。”
陆昭阳幅度很小的皱了下眉。
如果还维持着上班时期上下级的关系,那么哪怕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他也有理由让她站在自己面前继续听自己说话,但现在——
这句太过普通的道谢过后,那句已经反复练习了许多次的聚餐邀请就因此卡在他的嗓子里,让陆昭阳忽然就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她对空降这种事情没什么太多的意见,不算厌恶,但也绝对没什么兴趣去讨好;所以在大多数人对陆昭阳这位新上任的处长存着或多或少地个人情绪时,她是极少数那部分在高压环境下依然可以保持平常心,继续专注自己手上工作的人。
不过结合陆处长现在的青涩反应,麻烦的种子说不定就是在那个时候埋下的?
说真的,晏秋也不是十分确定。
她对这位的印象很深,主要是因为陆昭阳刚刚上任的那会,实在是天之骄子年轻气盛,单单是站在那里,就是个相当显眼、甚至是有些刺眼的家伙。
他性子耿直,对着管理局的许多人不懂收敛锋芒,也不会学习如何调整分寸。不能说这样的性子就是错的,只不过后续发生的很多事情也确实给年纪轻轻的陆处长认认真真上了一课,让他着实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
他总需要有人带着他学会理解自己的工作内容,和现在的工作岗位慢慢磨合,而那个会耐着性子陪他慢慢来的、不厌其烦的解释着许多常识性问题的下属,无论被叫上来多少次、无论叫她来的理由有多莫名其妙也依然能保持情绪稳定的人,就是晏秋。
他张张嘴,有些试探性的问:“你讨厌我么?”
这是什么话,晏秋面无表情的想,就算现在是下班时间也不代表她能当着领导的面吐槽他的所作所为,她习惯性地扬起嘴角,露出个弧度标准的完美微笑:“您是位很值得信赖的上司。”
至少在大事情上的靠谱程度,陆昭阳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好歹不会灵机一动然后一拍大腿,但从这一点来说,晏秋已经很满足,很欣慰,很感动了。
没说讨厌,但也没有否认啊。
陆昭阳的情绪有些明显低落下去,晏秋瞥了他一眼,没有多问。
他开着车,这次却没有直接把人送到了公寓楼下,而是在不远处的公用停车位停下后,两个人一起下了车,这一次,晏秋看着他的表情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诧异:“您这是做什么?”
“送你回家的话,没人说不能是开一段车,然后走一段路吧?”陆昭阳打定主意,至少要把那句聚餐邀请说出来,只是同事之间的聚餐,也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要是她会有意避嫌两个人的环境……那这样的话,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其实我是想问问,你下周四的晚上有没有时间,”扶着车门,隔着几步路的距离,站在她的面前,陆昭阳莫名就很自然地把这段话说出口了:“约了一次聚餐,你结婚之后已经拒绝了很多次了,这次难得人很齐——”
他看她看得很仔细,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看见女人脸上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准备委婉拒绝之前的准备表情。陆昭阳的眉头几乎是反射性的皱了起来,平静反问道:“你丈夫对你的控制欲应该不至于到了这种程度,连一点私人时间也不留给你吧?”
晏秋被这种莫须有的指控弄得有些发懵。
控制欲?谁?林暮川吗?不不不不……暮川是个很好的孩子,控制欲这种事情和他的关系不大的。
倒是自己用他的名头做借口逃了很多次的单位团建——不过这种事情的真相如何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大概也就是只有陆昭阳这种固执死板的性子,会觉得团建是什么对员工来说很重要的事情吧。
晏秋的眉头向下压了一点,正琢磨着怎么解释这个问题,或者说如何更委婉的拒绝这次突如其来的团建邀请,她的身后,忽然就传来了一声平平淡淡的询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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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身后小区的绿化设计很好,树影葱茏,花团锦簇,林暮川拎着一袋子东西从小路拐弯的阴影处走出来时,连陆昭阳都轻轻皱了下眉头。
他是军队出身,却也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
晏秋的惊讶很明显,反应也要更柔和些,她转身,脸上毫不掩饰的露出一点惊奇的表情:“你下来了?”
“嗯。”那个年轻的男人慢慢走过来,他很高,却意外的没有什么压迫感,头发毛茸茸的,眼神看着也和幼犬般温顺无害。和路上常见的西装革履不同,林暮川的身上是浅灰色的居家服,料子看起来柔软又舒适,“想着下来买些零食,然后看见了你们。”
“打扰两位聊天了?”他只出于礼貌的看了一眼陆昭阳,便低头看着晏秋,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她的身上,没有拎着购物袋的那只手伸出去,勾着她的手指,声音轻轻的,尾音黏糊糊地贴在一起:“你怎么还在聊啊,不是都下班了吗……?”
这动作冒犯吗?
陆昭阳很想开口,很想皱眉,很想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就像不久之前上士看着他时那样。可他脸部的肌肉像是僵住了,做不出任何多余的表情。
确实,因为已经是下班时间了。
而这个男人,即使对她露出这样软弱到令人觉得有点恶心的表情,那顶多也只能说句不懂事,看不懂气氛。
他侧身对着自己,一只手拎着购物袋,小臂肌肉绷紧着,连带着无名指上那枚款式熟悉的素戒也显得格外刺眼,陆昭阳强迫自己的视线转向晏秋,女人和自己的丈夫站在一起,压低声音不知道和他说了些什么,脸上的笑意真切,是一种全然陌生的、近乎溺爱的温柔。
“是说周四晚上的团建活动。”陆昭阳面无表情地解释。“我希望她可以参加。”
“必须要去吗,我不太懂,团建什么的……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吗?”林暮川有些不解,他的茫然不似作伪,陆昭阳能理解他的愚蠢,下城区出身的人,怕是和晏秋的日常交流都费力,怎么可能理解这种东西……
但他那句是否是工作的反问,却又远比他这个人的存在更加令人反感。
陆昭阳的手指禁不住轻轻蜷缩了一下。
“……没什么。”他慢慢吸了口气,平静回答:“只是下班之后的聚会,自愿参加就好。”
他说完这句话后,只说了句敷衍的道别就转身离去,像是一秒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待,晏秋只静静看着,连惯常会有的客气场面话也没说。
直到陆昭阳的车子开远,她这才算是隐约松了口气。
“买什么了?”晏秋转移话题,扶着丈夫的手臂要看他袋子里的东西。林暮川很少出门,日常采买可以靠上门送货完成,少见他亲自下来的情况。
林暮川扯开袋子给她看:“草莓巧克力的冰淇淋。”
晏秋动作一僵。
她低着头,声音听着平淡如常,并无变化:“怎么忽然想起来买这个了……?”
“忽然觉得小秋可能会想吃?”他声音听着无辜,晏秋看着那满满一袋子的包装盒,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也没注意到他稍有调整的称呼,只犹犹豫豫的,没有和过去一样熟练捧场。
“这个口味不喜欢吗?”
他微笑着,若无其事地又系上了袋子,腾出一只手去牵妻子微凉的手掌。
“没事,回去我来解决就好,现在去买新口味吗?”
12. 忧虑
晏秋对零食甜品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但偶尔会买一些,不过吃的不多,此前的大部分都是放到过期然后再集中扔掉;而等到她结婚之后,那些只浅尝了几口的甜品最后往往都是进了林暮川的肚子。
冰淇淋不是家中常备的东西,而林暮川自己更不会主动购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自己的身材管理已经到了病态严苛的程度,除非是为了清理掉妻子一时兴起买回来的零食,否则他从来不会主动触碰此类高热量食品。
这种事晏秋也是知道的,但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刚陆昭阳在场生出的微妙心虚,还是被草莓巧克力的冰淇淋勾起了某种不太美好的回忆,总之晏秋的脑子空白了一会,等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就这么被丈夫扯着转身进了超市。
林暮川的力气不算小,他牵着晏秋的手,宽大的手掌几乎能将她整只手全都藏起来,粗糙燥热的掌心贴着女人细腻的肌肤,稍稍用了些力气,没给她挣脱的余地。
晏秋微微一怔。借着站在货架旁边挑选东西的功夫,仰头打量着林暮川的表情。
单从表情,看不出什么太大的破绽,但从进了超市以后,林暮川也确实就没再和自己有过眼神交流。
……这是,生气了?
晏秋有些诧异,却又有些意外的心软,她张张嘴,想了想后,还是没有选择长篇大论的解释起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没挣扎,而是顺势就这么放松下来,小幅度摇了摇。
那条肌肉鼓胀的胳膊硬邦邦的,晃了两下,像是在摇动一根关节生锈的铁棍。
“冰淇淋都要化了。”她轻声道,“不回家吗?”
“……”林暮川不说话,只是终于将目光转向她,他的额发最近长了些,毛茸茸的蓬松,掩着一双藏着失落和郁闷的眼睛。
“买回家的你不是没兴趣么,”林暮川张张嘴,语气听着也是干巴巴的,“所以想着陪你买点新鲜的好了。”
在这儿拐弯抹角的说什么奇奇怪怪的呢?
晏秋无奈失笑,表情也没如何克制,只笑吟吟地又晃晃他的胳膊,“行了,你看我主动买过几次冰淇淋?先回家吧,我饿了。”
刚刚她晃的是一条铁棍,现在就是一条软而柔韧的柳条,林暮川低头看着她,弧度分明的撇了撇嘴:“不买新的冰淇淋了?”
晏秋平静提醒:“我想说我吃你买的这个就好……不过我们要在这里聊吗,你再不回家,手上拎着的这个估计就要化透了。”
林暮川的脸上露出一点慌乱,他看着妻子笑意盈盈的眼睛,心脏跳动的幅度却依然是平静的。
——撒谎。
他想。
你才不会吃呢。
室外温度不低,折腾了这么久,这点冰淇淋估计早就化成了一滩黏腻轻盈的液体。
哪怕是最受欢迎的口味,化透了也是一样的,不会好吃了,没有价值了,回去也是要马上扔掉的。
不过林暮川其实并不担心这个。
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了,也许可能比她自己想象的、或是了解到的部分更加清楚;所以他接着这个话题,游刃有余的回应着晏秋的声音,神色如常的和她一起回家,收拾东西,一起坐下来吃饭。
那一袋子已经融化了一多半的冰淇淋最后被放在冰箱的最底层,林暮川没有特意提起,而晏秋也没有晚饭后再加一顿甜品的习惯。她看起来已经忘记了那一袋子的冰淇淋的存在,回归了这个家里的日常节奏,就像她已经忘记了今天晚饭之前在外面发生的一切。
但林暮川没有忘。
他记得这个家里的一切细节,记得那一袋子融化的甜品,知道她的反应,也知道那些东西的最后归宿,是由自己来全部处理;
他也记得下午在小区门口看到的画面,那是才真正超出自己掌控范围的领域,他不知道她工作上的习惯,她的爱好,她的日常细节。
以及,那些在正常工作之外多出来的、讨厌的,无法处理的部分,最后会是由谁来替她解决。
没有人吧。
今天看到的那个男人,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为她解决麻烦的对象。
日常里的妻子有自己照顾,那工作的时候呢?
林暮川低头看着手边清洗干净的碗碟,忽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
她的工作占据了每天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而妻子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他全部一无所知。
……
晚上晏秋的食欲不高,晚上洗漱过后就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电视惯常播报着晚间新闻充当催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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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背景音,她目光有些放空,在沙发一角抱着抱枕垂着脑袋,似乎已经有些昏昏欲睡。
“小秋。”客厅没开灯,林暮川的脚步很轻,有什么凉凉的东西靠近她的脸颊,女人睁开眼睛,看见丈夫站在自己面前,手上拿着冰淇淋的盒子,轻轻贴向了她的脸。
她微微皱了下眉,没有动,但还是收起一双腿,给他留下一点坐下的位置。
“你晚上吃的太少了。”林暮川看着她,一边提醒一边打开了盒子:“少吃一点?刚刚又洗了半天热水澡,我怕你会低血糖。”
“我不……”下意识地拒绝在看见那盒颜色陌生的冰淇淋时稍稍有所缓和,不是令人抵触的草莓色,她的声音听着软了些,林暮川盯着她嘴唇颤动的弧度,抓紧机会挑了半勺送进她的嘴里。
……蜜瓜味的。
晏秋抿了抿舌尖残留的甜腻味道,不讨厌,但也还是兴趣不大。
林暮川看着她的反应,见她确实没有什么新的兴趣,残留着一点色素的塑料勺子收回去,很自然地转手就送进了自己嘴里。
“……”
晏秋下意识地缩了缩自己的一双小腿,行动空间却忽然变得小得可怜;林暮川之前极自然地挨着她坐下来,看似只虚虚克制地占据了一半的沙发,但她这么一动才发现,自己的一双腿被他有意无意地抵在背后,无论是想要缩腿还是起身,都难免要蹭过男人宽阔后背结实的肌肉。
之前的注意力放在林暮川手里的东西上,对于这种无意识的亲密距离尚且没有太大感觉。
晏秋只能安静等着,看着林暮川三两口吃完了那一盒冰淇淋……然后他把空盒子放在茶几上,一条手臂顺势垂下来撑在旁边,也正好抵在了晏秋的腰侧。
很好。
晏秋很平静地想,小狗学坏了,现在她可真的就是一点都动不了了。
“小秋姐。”
就在这紧要关头,林暮川忽然又换回了之前的称呼,他坐在那里,手臂撑在女人的身侧,屏幕的冷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折叠出一侧模糊的阴影。
即使如此,林暮川的脸上浮现的依然是乖顺又温和的微笑。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状若好奇地,一字一顿地轻声问道。
“今天那个男人,是谁?”
13. 没什么实感呢
寂静的室内,面对面的交谈,电视的新闻播报声不知何时已经被调成了静音,只有固定单调的冷色光打在林暮川的脸上,眼球固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嵌着一层漂亮虹膜的圆润玻璃球。
“那是我的上司,”晏秋的语气很轻,很柔和,她的脸上不知何时也带上了微笑,如果她现在有机会看一眼镜子,或是她的丈夫对她的工作状态了解更多的话,就会发现这个笑容和她今天下午在隔离室里露出的简直一模一样。“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她的声音听着温柔又真诚,完全没有任何破绽。
林暮川的目光依然没有移动,晏秋被他看的有些无措了,想要调整一下自己不自觉有些僵硬的身子,却略有些惊悚的发现,现在这个状态,她动一动腿似乎都很困难——
……
此情此景之下,她发现自己远没有预期的那样放松。
这个姿势不太妙,或者可以说太不妙了,看似隔着一点距离,但她瘫在沙发上的姿势没变过,以至于此刻莫名多了些被居高临下俯视的感觉;她的小腹和腿部肌肉开始无意识地绷紧,像是被猎食者注视到的鹿,她很难保持冷静,因为先过理性行动的,永远是本能。
晏秋的一条腿贴着沙发内侧缓慢挪动了一下,试图调整自己的姿势,藏起自己脆弱的部位,或是准备快速逃离这样的氛围?这动作幅度并不大,可那点细微摩擦的窸窣声依然牵扯动了林暮川的感知神经。
他眼睛微微一动,弧度固定的微笑里似乎掺杂了些什么其他的东西,愉快的,或是某种说不出的兴奋;正当晏秋以为对方没注意到这点小动作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忽然也直接放在了沙发上,好巧不巧地正抵在了晏秋的小腿旁边。
……只差一点。
晏秋很严肃的想,同时将手中的抱枕勒得更紧了些。
……
只差一点,自己的手就能握住妻子的脚踝了。
林暮川略有些遗憾,但是眼下的这个场景,显然不适合这样激进的动作。
晏秋看着他额发垂下的阴影,忽然有些陌生的紧绷感。
——这不仅是她的丈夫,法律关系上的婚姻对象,同时,也是个年轻的、强大的、完整而健康的成年男性。
多神奇的一件事啊,晏秋甚至还能从这样的氛围里抽出几分冷静思考的理性,反省自己居然从未注意到这种问题。
在过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把他当做一个懵懂无措的孩子,或是一只只敢在熟悉领域巡逻转圈的小狗,他总是表现得太无辜、太无害,下城区带来的羞涩腼腆和对外界的空白无知成了他最好的挡箭牌。
……有关这件事,晏秋不否认自己对他是有些心怀愧疚的。
在她看来,这并不算是一次完全合理公平的交易。
她给了他新的人生,新的选择,这确实不假,但也从来没觉得林暮川就该对自己无下限的感激涕零,毕竟她也同样以婚姻为媒介间接剥离了他原本的社交环境和经济来源。当然啦,也许会有很多人觉得他能和上庭区的贵人搭上关系就是天大的恩赐,不要说结婚这种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哪怕是送上去被当做试验品,都应该哭着感谢他们允许自己多呼吸了几天真正新鲜的空气……
但站在晏秋的角度来说,不是这样的。
她给出的这些太过轻松了,无论是金钱,社会关系证明,还是日常点滴里那些随口就能完成的言语呵护,这些的成本又有多少呢?而另一个年轻人需要付出的远不只是他现在肉眼可见的体力劳动,从本质上来说,他需要销毁自己前半生积累的一切,再赔上后续人生的全部,这才能勉强凑够这场婚姻的筹码。
晏秋见惯了这个年轻人最可怜最狼狈的样子,所以也总是会觉得,允许他更放肆一点也没关系的。
这应当是一种掺杂了愧疚心的溺爱,而林暮川自己应当也是有所察觉的,他在成长,在学习,在对方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尽量扩大自己的影响范围,从原本试探着询问自己可不可以做什么,逐渐发展到自然而然包揽她全部的衣食住行……而就之前两人之间的默契来看,只要不是他做了什么挑战底线的事情,晏秋几乎不会对他说,不可以。
“没什么问题。”
林暮川忽然说。
他在学习的部分不止是上庭区的一切,还有生活中如何得寸进尺——有关这一点,他们两个其实都是清楚的。
就像现在,他的手撑在沙发上,抵在晏秋的腰侧,这在平时是个他几乎不会主动长久触碰的部分,新婚之夜的戛然而止让两个人的关系更趋近关系亲密的异性室友,而现在,他似乎能察觉到妻子马上就要说“不可以”、或是随意找个理由逃离这样的环境了,但林暮川的动作却也偏偏就到此为止,连带着晏秋的拒绝也卡在喉咙里,只能继续维持着这样的氛围。
“我只是不认识,”他说,声音听起来轻得像是一阵喘息的气音,“我不认识那个人,小秋姐。”
你的生活里存在着大片我所不了解的空白,而我是你的丈夫,你理论上关系最为亲密的对象,可即使如此,我对你依然一无所知。
林暮川生得是很好看的,浓眉眉峰上扬,眼尾却下垂,连带着眼眶的弧度走向也柔和圆润,幼犬一样的乖顺无辜,这让他做出一些讨人喜欢的表情时总是信手拈来,过去的晏秋常常会有意无意地允许自己屈服在这样的注视下,给出他想要的答案……或是奖励。
他现在又在这么看着她了。
晏秋几乎是习惯性地看着他的眼睛,但他一言不发,于是晏秋夜只能看着他慢慢靠近,那只撑在沙发上,拦住她逃离路线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抬了起来,随着林暮川俯身靠近的动作撑在沙发的内侧,手臂绷紧的肌肉牢牢贴着她的腰侧,隔着一层柔软轻薄的布料,女人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陌生灼热的体温。
“我只是在问你那个男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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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而已,小秋姐。”
他俯视着自己的妻子,慢悠悠地重复着。
这难道是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吗?
“……这在你的认知里,原来不是个值得提问的问题吗?”林暮川轻声询问。
“……”啊。
晏秋没有说话,但她拢着抱枕的手指轻轻的颤抖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心虚的松动。
“我是你的丈夫吧?”林暮川的声音依然是轻柔的,像是小狗呜咽撒娇的哼唧,又像是他最初走入这个房子时,那种拘谨到令人心疼的、有意压低声音的怯声询问,“你真的有把我当成你的丈夫吗,小秋姐?”
晏秋:“……”
这个控诉未免就有些过分了。
她思考了一下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以及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氛会变成这个样子。
是她此前溺爱的问题吗?
原本的晏秋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的。
一只只能全身心依赖她、脱离她给予的权利在上庭区甚至连一只流浪狗都当不了的小狗,他就算得寸进尺,又能嚣张到哪儿去呢。
……不过现在她在反省了。
在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溺爱过头了。
实际上,现在的林暮川看起来也依然是毛绒绒的狗,只不过体型巨大,单是影子似乎就足以将她淹没。
于是晏秋觉得自己足够冷静,判断也足够清醒,她镇定了一下,决定还是先优先安抚这只似乎有点过度焦虑的狗:“……没有。”
她这样回答说,同时感觉到自己脑后那一片用来支撑脖颈的软垫高度正在下陷——因为林暮川的手臂撑在了那里。
“是吗。”林暮川的回答声依然很轻,他低下头看着她,露出一个柔软的微笑:“但我感觉那位先生似乎没什么实感?”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
“我也没有。”
……
晏秋没有动。
此时的林暮川与她靠得很近,他的影子宽大,距离近到她可以隐隐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以及无比熟悉的香气——和自己几乎完全一样的气味,熟悉的洗衣液、家居熏香,各类各样属于家的气味,这气息令她总是不自觉地松弛下来,很难提起抵抗或是防备的心思。
是什么没有实感呢?
晏秋的眼睛是漆黑的,深沉如潭水,温静而沉重,她几乎被影子完全吞没了,但还是轻轻叹着气,然后很好脾气的,顺着小狗的心意,很耐心地反问道:“那怎么办呀?”
屏幕投下的光线柔和,连带着映出的影子也不是格外的清晰分明,此时沙发上的阴影似乎也有着毛茸茸的轮廓,林暮川不再说话了,晏秋感觉到自己的膝盖内侧被撑在了另一条肌肉紧实的大腿上,影子垂下来,进一步包裹住她,要她不去看影子之外的世界。
一只手伸到她的胸前,轻轻拽走了那只碍事的抱枕。
14. 狗
那只抱枕先是扔在地上,翻来覆去的滚了几圈后挤在沙发与地毯的缝隙里,似乎已经变得无人问津。但过了一会,又被人摸索着再次拿起来,重新垫在腰下,充当缓解冲击力的道具。
大型犬对自己的第一个错误认知,就是装可怜习惯了以后,会下意识地把自己当成一只小型犬来撒娇。
……
晏秋不得不洗了今天晚上的第二次澡。
再怎么说也是合法夫妻,虽然所谓的新婚之夜拖了很久,但她对这种事情还算有准备,也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心理压力——除了换好衣服再次躺下来的时候,她额外花了五分钟时间认真思考要不要把家里的健身设备拆掉一半。
这个家里,她显然不是那个会浪费时间在锻炼上面的人。
大型犬暖烘烘的身体依靠起来确实很有满足感,但是不得不说,狗的体型确实有点太大了,单单是普通抱着也会有些吃力。
……自己都这个岁数了,不会因为遛狗问题搞到提前腰肌劳损吧。
类似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浮浮沉沉,始终静不下心来安静睡觉,直至床榻一侧下沉,有什么热乎乎又很大只的东西,窸窸窣窣地从被子另一边钻了进来。
“小秋姐?小秋?”对方的声音很轻,停顿了几秒后,声音压得更低:“……老婆?”
“……”晏秋用了几秒时间来消化这个稍显陌生的称呼,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对方没再继续说话了,在她旁边的空位调整了一下姿势,也没有急惶惶地直接整个人拥上来,而是先试探着,将头顶挨在她的颈侧。
事实上,这应当是两个人婚后的第一次同床共枕,也是晏秋有意识以来,身边第一次躺着一个意识正常的完整活人。
有些陌生。她想。
但是怎么说呢……意外的没有讨厌,也不会觉得需要花费时间习惯。
可能是因为环绕在身边的这种习惯太久的洗发水气味,也可能是因为对方发丝之间仍带着几分残留的湿润潮气,他回来的速度很快,算上重新洗漱完毕和吹头发的时间,晏秋几乎都能想象到他是如何绷紧着神经,像是计算着濒死前最后宽容的倒计时一样,一边呼吸发抖,迅速地收拾好外面的一切,一边压着一颗几乎要爆炸的心脏,摸索着爬上她的床。
晏秋不会压着他的日常行动,但唯独她的房间,两个人似乎都有一种无言的默契。
在此之前,狗是不能随便进屋,也不能上床的。
她侧过身来,允许那颗仍散发着微凉水气的脑袋更贴近自己的胳膊,允许他的脖颈放松,把头颅埋在她柔软的怀里。
哎呀,哎呀——
晏秋抬起一只手,顺着他的后颈来回抚摸着,他后脑的头发有些长了,摸起来是微微偏硬的触感,妻子柔软纤细的手指没入发间摩挲,颅骨深处听见“沙沙”的响动,他的头发似乎生出了更加细腻的神经,被妻子的手掌随心所欲的来回摆弄着。
一条结实的胳膊顺着女人腰下的空隙伸过去,把她嵌在自己怀里的同时,也将自己更深入地埋在她的手臂之间。
“现在好些了吗?”晏秋温声询问着,她的手抚摸着丈夫的头顶,一遍遍不厌其烦的顺过他绷紧的后颈和脊背,许是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她的声音里也多了些调侃的笑意:“有自己是丈夫的实感了吗?”
“……没有。”很意外的,脑袋埋在她怀里的年轻人声音闷闷的,回答的内容却是很清晰。
晏秋微微讶然,却没有否认这个答案。
“为什么这么说?”她摸着怀里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最后一点微凉碍手的潮气已经散尽了,林暮川的头顶摸起来手感很好的,像是皮毛蓬松的大狗。
林暮川没有回答。
他想,因为你没有像爱一个丈夫那样爱我。
你也许真心爱我,待我真诚,给予我力所能及的最大程度的宽容和理解,但你爱我,更像是爱一条温顺又忠诚的狗。
——但话又说回来了。像一只狗,是什么坏事吗?
“……如果你将来会有一只真正的小狗,”他的措辞变得奇怪,声音在她怀里带起震动,有种撒娇般黏腻的含糊,“你会爱它胜过我吗?”
晏秋被他这番话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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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揉他的头顶,温声回应:“我不会养其他的小狗的。”
她没有纠正我更多。林暮川想。
她没有对我说,亲爱的,你是我的丈夫,你不是一条小狗。
但这样……说不定也很好。
狗是很好的,纯粹又干净,最愚钝最刻薄的人也不会去怀疑一只小狗的忠诚。
如果爱我就像爱一条狗,那至少说明她愿意信赖我的忠诚。
“为什么要把自己和小狗作对比?”妻子终于提出了之前的问题,她的语气绵软又温柔,听不出多少名为讽刺的恶意,只是再单纯不过的询问他:“你觉得自己是一只小狗吗?”
林暮川想了想,也很单纯、很诚恳的反问:“我可以是吗?”
晏秋反射性地想,你是大狗,不是小狗。
“我不太会做你的丈夫。”林暮川轻声说,“今天见到的那个男人,你给我一样的衣服我也穿不出来他的感觉,我理解不了你们,也听不懂你工作上的内容……上庭女士的丈夫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我不理解,我也不会。”
他的手臂拥紧了些,轻声道:“但我大概可以学会怎么做你的狗。”
而且他可以保证,没人会学这个,也不会有人做的比他更好。
晏秋哽了一下,随即无奈失笑:“……哪有人会主动要求做这个的?”
“没关系。”他说。
“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林暮川说,他的脑袋还埋在晏秋的怀里,于是女人能够清晰感觉到他呼吸的节奏,随着他许诺,呼吸也开始带上了一种痉挛般的颤抖。
她以为那是一种自我压抑下的痛苦折射,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那不是痛苦,是一种纯粹过头的兴奋。
他的呼吸抖成了这个样子,是因为真的兴奋到不行。
……
下城区的劣等品,理解不了上庭贵人们有关道德的矜持,律法许下的承诺对他来说一文不值,真正有价值的,是她刚刚说过的话。
她不会养其他的狗。
林暮川张开嘴,牙齿抵在晏秋的锁骨上,留下一个不轻不重的牙印。
15. 存在感
身边多了一个人,晏秋以为自己可能会失眠一阵子,或是干脆睁着眼睛到天亮,不过很意外的是,她基本上是闭着眼睛没一会就睡着了,且还是个少见的一夜无梦的好觉。
一晚上没睡着的,是林暮川。
心跳声太强烈,震得他根本闭不上眼。
他仍维持着睡前的姿势,脑袋埋在妻子的怀里,她睡得安静,也没什么动作,手脚都柔软,她睡前就很疲惫,现在被小幅度的摆弄也不会醒。林暮川的脑袋挨在她的旁边,忍了又忍,忍得手背上的青筋都开始绷紧。
妻子不会醒。
睁着眼睛观察她平静的睡容,片刻之后,林暮川得出这个肯定的结论。
于是他稍稍松口气,或是重新调整了一下呼吸的节奏,随即将脑袋钻入被子下面,从她胸口滑到小腹的位置——隔着一层温软丰腴的皮肉,健康的脏器在下面与她的主人一同沉睡,她的血肉,她的骨骼,她的子宫……
现在这样的感情,很难称得上是两情相悦的程度吧?
不过说到底,狗真的能理解什么是“两情相悦”吗……?这种东西仿佛生来就和林暮川不曾挨边,下城区的人要活下来,需要的也从来都不是所谓的爱和道德。
狗能理解的只有自己的本能。
如果可以的话,他倒是很想掀开妻子睡衣,更进一步贴近她腹部的皮肤……亲吻,舔舐,甚至是撕咬,她会允许这种程度的放肆吗?他没有生气,只是比起所谓的情欲,他喉咙里翻滚的属于食欲的饥渴和这副暴露在世俗空气下的赤裸身体,让他觉得愈发焦躁。
比起肢体的纠缠和亲昵的拥抱,他其实更想搅碎自己的骨头塞进她的肚子里——他渴求更加深入、更加无法分离的拥抱,丈夫是可以离开的,狗是可以遗弃的,那孩子呢?如果让她生下自己的一部分,那么即使“母亲”会遗弃更大的个体,他仍然会有一部分永远与她血脉相连。
这样的想法并不正常,哪怕是林暮川这样扭曲的残次品也清楚。
但那又如何呢?
错误的,畸形的……却也是如此诱人的。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就无法挣脱。
这个女人的目光是垂入地狱业火的蜘蛛丝,他这一生唯一能祈求的奇迹就在这里。
在那个地狱里,只有她有资格救他。
晏秋已经给他很多,而偏偏林暮川对那份属于丈夫的尊重和爱可以无动于衷,偏偏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生出了难以遏制的亢奋。
她要是能“生下”自己就好了。
女人、妻子、姐姐——“母亲”。
他的手臂用了力气,像是想要把自己勒进妻子的骨血深处。
不过这样的姿势已经让睡梦中的晏秋生出几分不适的扭动,她的呼吸节奏有些变化,只差一点就要从梦中惊醒,这条蜷缩在床脚的狗才刚刚被允许登堂入室,还没来得及生出恃宠而骄的底气,更不想被她拎着后领从被子里面拽出来,只能克制着手臂的力度,耐心匍匐在被褥之下,等待着她的呼吸重归平稳。
被褥的料子轻柔蓬松,充斥着熟悉温暖的香气,林暮川的脸埋在对方温软丰腴的小腹上,这下,他终于被妻子的气息和温度完整的淹没,他蜷缩起自己的身体,直至胸腔开始逐渐生出闷痛,是仿佛回归羊水包裹般温暖幸福的窒息。
……
很满足,但又有些不够满足。
被褥之下,那张俊美端正的脸是憋闷和生理性兴奋带来的病态潮红,他睁着眼睛,开始思考接下来自己能做的事情。
*
清晨六点,慢慢松开禁锢妻子的手臂,从床榻一角爬下来,并未惊醒沉睡的晏秋。
他的生物钟很稳定,每天六点起来,洗漱,晨跑,整理房间,七点左右开始准备早餐,同时也是在等候半个小时之后的妻子起床——十五分钟,这是之前的夫妻两人早上仅有的见面时间——而且只是见面,不是相处。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没有习惯林暮川的存在。她的卧室内有成套的洗手间,出门的时候已经是衣衫齐整洗漱完毕,余下的十五分钟更多的是她留给“丈夫”的日常,拿出换洗的衣物,吃掉准备好的早餐,说几句闲聊,然后她就会出门上班。
某种意义上,这种规律,似乎也是她为自己规定的一种“工作”,拥有一位贤惠的丈夫,扮演一位温柔的妻子,在早上上班之前维持十五分钟的普通日常,以此来掩饰她那早已异化崩溃的常识认知。
早上六点五十五,晏秋的房间里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听见卧室的门推开的声音,林暮川停下在料理台前的一切动作,垂眸调整表情时,也发现了自己因过度兴奋而有些痉挛的手掌。
他按下餐刀,手指压在刀柄上,用力到泛白。
晏秋站在卧室门口,仍穿着昨晚的那身睡衣,头发睡得凌乱蓬松,她的眼神看起来还没能从困倦中挣扎出来,慢吞吞地走到冰箱旁边,打着哈欠准备去拿昨天做好冰镇的凉茶。
林暮川静静看着,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融化的声音。
在妻子拉开冰箱门的前一秒,另一只骨节宽大的手掌按住她的动作,并顺势往她手里塞了一杯温度适宜的温水。
“早上好。”他低头亲了亲妻子的额头,用了不少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把亲吻印满她的脸颊,嘴唇的温度很高,晏秋眨了眨眼,慢慢反应了几秒。
“……嗯。”
她的生理机能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低着头茫茫然地回应了一个短促的单音,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后,然后才慢吞吞地转身走向了洗手间。
喝完的水杯被随手放在旁边,林暮川拿过杯子,目光习惯性黏在晏秋的背上,看见她有些局促的抓了抓头发,发丝之间露出的耳廓也不知何时泛起了浅浅的红。
“……”
哎呀。
那一瞬间,男人牙根处生理性的麻痒褪去了。
他想要微笑,想要跟上去,想要和昨晚一样把她嵌进自己的手臂之间去亲吻她的肩膀……但林暮川最后还是努力克制着收回了视线,重新开始处理手边的早餐。
妻子的饮食并不规律,至少要保证早餐可以好好吃完。
晏秋没过一会重新出来,衣服已经换好,神色平静如常,仿佛先前那一瞬间的羞赧不过是他妄想太久后终于映入现实的错觉,接下来的流程也与平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料理台旁边的微笑和拥抱,伴随着咖啡香气的闲聊,以及临出门前印在脸颊上的,那个带着愧疚和安抚意味的亲吻——
因为她总是迟到,总是违约,总是错过约定的休息日约会,总是会在准备好的晚餐时间告诉他,对不起呀,今天又要加班了。
过去,林暮川没什么资格说话,也不可以抱怨,委屈,他清楚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定位,还没有留给他任性耍脾气的资格;所以绝大多数的时候他只能平静的接受,耐着性子说不要紧,没关系,然后一遍遍地扔掉那些精心准备好的菜肴。
现在,他脖颈上那根缰绳终于稍稍松懈了一些,晏秋努力维持着常态,也没有遗忘每天临走之前那个留给丈夫的脸颊吻——林暮川弯下腰迁就她仰头的动作,在妻子的吻即将落下的前一秒,林暮川忽然微微侧过头,让那个吻精准的落在了自己的唇上。
过于柔软的触感包裹了嘴唇,晏秋的动作一顿,反射性向后闪躲。
然而一只手臂提前预知一般挡在了她腰后的位置,把她箍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她只能接受那个原本单纯亲昵的脸颊吻变成了爱侣之间更加深入的唇齿相依,好在对方的尝试浅尝辄止,并没有如她预想那样,连出门都会觉得为难。
林暮川松开手,看见妻子的那双眼里情绪复杂,他眨眨眼,也不多说什么,只对她抿出一个乖巧又无辜的微笑。
……确实,都已经是真夫妻了,要是因为这种事情有太大的反应,未免有些情绪过激。
晏秋摸了摸唇边,还没来得及开口,林暮川已经提前猜到了她的担忧:“口红没有花。”
年轻的丈夫笑眯眯的提醒,脸上还有些相当自得的得意洋洋。
晏秋眉头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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嗔他一眼。
“我上班了。”
“好。”林暮川点点头,又若无其事的问:“我今天可以打电话问你几点回来吗?老婆?”
“……可以,”晏秋不到一秒适应了这个新称呼。同时也衍生出了些新的愧疚:“短信,我之前是不是经常忘记回你?”
林暮川继续点头,露出几分隐秘的委屈,又在晏秋的注视中一点点把他的忧郁压回平静的笑脸之下:“是工作原因不能回复吗?要不然老婆你还是把电话调成静音吧,我也就是问问你晚上回不回来吃饭,没什么大事情的。”
“倒也没有忌讳到那个地步,”晏秋叹了口气,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工作确实干扰了自己的正常家庭生活——在绝大多数都是单身户的管理局里,这种情况简直再正常不过。
但谁让她是已婚人士呢?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晏秋想了想今天的工作,少见的主动和他报备今天的内容:“最要紧的案子都已经处理差不多了,接下来都是一些坐办公室就能处理的工作……嗯,新来了一个小实习生,背景有些麻烦,可能要考虑替他收拾烂摊子……还有就是你之前看到的那一位,他比较喜欢开会。”
说来说去,晏秋自己的表情也有些不自觉地忧郁。
感觉还是要做好加班的准备。
“他还在邀请你去团建呢,”林暮川慢悠悠地提醒,他并没有刻意掩藏自己的敌意,丈夫的身份给予他光明正大怀疑一切的权力,“是只邀请你了吗,老婆?”
晏秋温声解释:“他位置有些特别,能直接联系对话的只有我。可能是想要更合群一些吧……也没办法,处长要是特意去和普通员工聊天拉人团建,也确实有点太奇怪了。”
晏秋在玄关提起鞋跟,回头看见亦步亦趋跟上来的林暮川,高高大大的一只,偏偏做出一副幼犬呜咽的可怜样子。
“我觉得他心思不太好。”林暮川煞有其事地强调,大型犬龇牙咧嘴的低吼威胁,尾巴却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晃悠。
晏秋失笑。
他的提醒点到为止,更重要的是借机再次蹭过来想要和她讨要一个安心的拥抱,丈夫的身上还带着灶台的烟火气,这一个温暖又极富包容性的拥抱,也让她心里泡了温水似的饱胀发软。
有些陌生。
但是,不讨厌,还有些意外的很喜欢。
晏秋并未迟疑太久,很自然地伸手捧着丈夫的脸,把他拽下来,又在他嘴角留了个浅浅的口红印——不会花妆的那一种。
“行了,”她似乎并未注意到自己现在的声音听起来是多么的柔情似水,仰起头时眉眼弯弯,唇角笑意晏晏如花:“我知道我是个已婚人士,有些人不懂分寸,我懂得的,放心吧。”
林暮川很温顺的嗯了一声。
他目送妻子出门上班的背影,同时也在想,最好强调她是个已婚人士的方法,其实是每天早上亲自开车送她上班,在所有人面前留下自己的存在感,她会大大方方地和所有人介绍自己,这种时候,上庭的贵人们那种虚伪又傲慢的道德,就是他们最强大的约束链。
但他不行。
他很难出门,下城区的出身局限太多,他的过去所学在此一无是处,不要说其他的正常工作了,想要拿到一张合法驾驶证都困难。
要想在其他人面前强调自己的存在,唯一能依靠的是妻子的道德心。
这一点,他不会怀疑晏秋。
……可是,这种程度不够,远远不够。
在那些不知数量多少、又极擅长用外物伪装自己的脏东西之前,妻子的道德和理性显得如此单薄又脆弱。
为了让她摆脱那些东西,他需要自己留下更多,更深入、更加密切的存在感——
……
林暮川打开冰箱,拿出了那些融化之后,又再次凝冻的草莓巧克力冰淇淋。
在不久之前,妻子曾经买过一次这种口味,但是她似乎不是很喜欢这种味道,换了一个牌子后依旧兴致缺缺。
既然如此,那么这些也就可以扔掉了。
16. 扩散的扭曲
——她的世界又在变化了。
晏秋的手指搭在扶梯上,指尖无意识用力到泛白,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她的理性可以判断,此时的自己距离公寓出口只有不到半段楼梯的距离,只需要迈出脚步,走出去就可以破解这视觉上的迷瘴——可还不等她做好准备真的走出去,眼前的景象忽然就又变了。
那近在咫尺的透明玻璃大门忽然远得不可思议,风格简洁的明亮楼梯忽然被拧成无限螺旋式上升的楼梯,她仰头望去,其上只有唯一的一扇门——她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那扇名为“家”的门。
就好像是,她无法真正踏出离开家的最后一步。让她只能回去,她也必须回去。
……啊。
好像真的快死了,各种意义上的。
女人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握在扶梯上,正在失温变冷,连带着身体也开始僵硬起来,这是难以避免的职业病,再强大的理性也战胜不了生物求生的本能。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环,忽然就有一种类似出戏般的滑稽感。
监察官能清晰判断自己的状况,濒临极限,随时都有可能踏出最后彻底堕落的一步,但她的手环数值仍然如此稳定,比之前公园的那一次还要稳定。
晏秋略作思考,索性直接在台阶上坐下来,拿出了手机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
电话对面很快被接通,响起陈天恒的声音:“找我?”
“在出外勤?”她问,对方心领神会,立刻回答:“要我过去吗?”
“我还没出门……”晏秋看着已经模糊的公寓出口,平静道:“更准确一点来说,没出公寓门。”
“我这边没收到高浓度污染的警告通知。”陈天恒停了一小会,又说,“小文那里也没有。”
“我知道,大概率是我的问题。”晏秋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环,“先不要上报,局里最近有点乱。”
“明白。”陈天恒那边传来引擎启动的声音,他的语速加快了些,飞快说道:“我五分钟能到,先让小文盯着新来的小实习生了。”
晏秋慢慢嗯了一声,不幸中的万幸,当她的视觉被污染,生物本能也开始屈服在这种扭曲的异常后,听觉仍然维持着一点可悲又可贵的正常,在那些泡沫破裂一样的黏腻浑浊的细密声响中,她听见了车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和另一个人快步靠近的脚步声。
她转过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精准捕捉到了靠近的人的位置。
陈天恒站在她的面前,看见那双温柔清亮的眼睛空茫茫地看着前方,瞳孔扩散,失明似的无法聚焦。
“……头儿。”他低低叫了一声。
女人仍然坐在那里,没有动,只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他的声音。
半晌后,她恢复了一些,很平静的询问:“在你眼里,这里现在是什么样子?”
陈天恒回答:“和我上次来的一样,温度,光照,气味,声音,往来人员的外貌形态,没有变化,一切如常。”
这是好事,因为代表着污染没有扩散,这里仍然足够安全,稳定,不会引起联防署的强制隔离。
这也是坏事,代表着名为“晏秋”的容器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极限——她的资质确实很好,但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只瓶子和一只小水杯的区别——所以,终归还是会装满的。
但晏秋还是笑了起来。
“那就好。”她说,又伸出手,对着一片色块斑驳的虚无递过去:“扶我一把。”
女人的声音依旧冷静的可怕:“我看不到路,也看不到你,你拽我出去。”
很快,她握住了另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掌,她可靠的下属,管理局的老人,此时的手掌泛起了罕见的凉意,即使是这样单纯的交握,晏秋也依然可以感觉到对方过度紧绷的肌肉,以及那份微不可查的颤抖。
她跟着陈天恒往外走,一步一步,过程仿佛是在脱离某种包裹她的透明的肉膜,她走动的脚步卷动的不是空气,而是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淹没她的黏腻羊水,明明还在正常呼吸,却仍然感觉到一种生理上的濒死般窒息的绝望——
这绝望不仅仅是源于窒息的痛苦,也是来源于视觉上的扭曲认知。
没有路了。
理论上通往公寓大门的方向,此时看起来却是一片低矮无光的碎片化的深渊,她脚下的路不知何时摇摇欲坠,唯有身后那扇名为“家”的大门才算是唯一稳定的安全。
不能再走了。
她的本能在尖叫着,咆哮着,拒绝着。
回去,回去、回家去……回去那唯一安全的地方——
晏秋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步在一点点的放慢,甚至开始抗拒离开的行为。
……
这感觉并不愉快,陈天恒深吸一口气,用满了力气强行扯着她往外走,晏秋踉踉跄跄的往前走,被迫踏出了视觉印象上仿佛踏空的一步——
……那一瞬间,走在前方的监察官终于听见了身后溺水者重获空气的痛苦喘息声。
她的手仍然抖的厉害,但已经不需要强行拽着往前走。
垂在身侧的手臂感受到了一点熟悉的温度,阳光再一次落在了她的身上。
还好。
晏秋垂下眼睫,颤抖着松了口气。
——扛过来了。
*
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晏秋的脸色仍然是一种令人无法忽略的惨白。
“帮你请个假?”陈天恒启动了车子,抬手向上指了指:“反正你和我们这些孤家寡人不一样,回家也有人照顾。”
“不,还是上班。”晏秋白着脸,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文雯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个小实习生,陆昭阳是个木头,但也是个镀金的木头;我今天请了病假休息,明天财团就能把新仪器端进鉴定科。”
陈天恒开了个玩笑:“你还介意这个?管理局被端了也没事吧,你都这样了,趁机会换个更安全的岗位不也挺好?”
晏秋倏地张开眼睛,幽幽道:“管理局不能倒,我还有贷款要还。”
陈天恒:“……”
好吧,这可真是个令人心酸又心安的理由。
他笑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的某种微妙又压抑的气氛终于散去了大半,他这边用特殊通道和楼上同事对话,车子开到管理局楼下,远远就能看见文雯的身影。
p值稳定,不能做检查,不能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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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告诉局里的那些外人……
晏秋下车时脚步还有些踉跄,但当她走到文雯面前,看起来已经是神色如常。
她看了一眼女孩,对方心领神会,对她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小实习生呢?”
“规规矩矩打卡上班,”女孩快速回答,“目前接触的资料都是筛过的,本人之前打听了一次秋姐你的情况,被陈哥拦下来了。”
南恪会把问题问到自己头上,晏秋并不是十分意外。
那边想要伸手过来也不是一两天了,问自己是要做什么?问她跳槽,还是问她的精神状态,侧面打听一下她还能继续干多久?思路倒是没毛病,但是小朋友初来乍到,直接从三级监察官入手是不是有点冒险了?
说真的,她还以为会先考虑常出外勤更迭频繁的二级呢……踏入管理局大门后,晏秋的脑子就不受控制地自动自觉地开始转起来,文雯看着她的表情略有些严肃,原本还算松弛的心情不由得也跟着紧绷起来了:“有什么问题吗?”
那小子也没太逾越,只是问了一点档案公开的事情,而且陈哥也亲自出面拦着了,应该问题不大……吧?
“不,没什么。”当着小孩儿的面,晏秋很自然地略过了这个话题,“他要是问你什么,尽量回避就是。”
“哦。”文雯懵懵懂懂的应下,又忍不住咕哝一句:“他也几乎不问我什么呀……感觉目前就对你兴趣最大了……小秋姐,你没问题吧。”
“暂时没有问题。”晏秋轻飘飘地回答,抬手摸摸小姑娘头顶,找了个话题把她岔开:“你上午没活?那帮我冲杯咖啡。”
小孩没什么迟疑地应了,有机会可以光明正大的摸鱼,她自然不会错过。
茶水间准备的东西大多都是管理局的后勤准备的小福利,文雯烧水等待的功夫,另一道身影也慢悠悠地晃了进来。
……
“早上好?”南恪相当自来熟的打着招呼,文雯顿时心生警惕:“上这儿打招呼?”
“也不是,主要是想办法讨好一下领导。”小少爷笑嘻嘻地说,当着文雯的面,南恪从背后拎出来一包咖啡豆,直接放在台子上。
文雯沉默了一下。
“你这是做什么?”
“讨好领导啊,”南恪一脸虔诚,“这杯咖啡给秋姐准备的吧?……文雯姐,能不能给个机会?换我去送?”
“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太想进步了。”他肃然道。
文雯:“……”
文雯:“就送一杯咖啡你上哪儿进步去……”
“我就冲一杯,”南恪竖起一根手指,小声道,“就一杯,送过去之后我就回来了,保证不会多做什么。这东西放这儿也不方便,反正也都开封了,剩下的文雯姐你带走怎么样?当然,你要是担心这东西有问题,也可以拿去鉴定科检查,我没关系的。”
他说的真诚,眼睛也亮晶晶的,文雯看着那包只存在于高端种草帖、一包抵自己一个月工资的全新咖啡豆,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
十分钟后,南恪端着一杯新做好的咖啡,带着精心调整过的清爽笑容,客客气气地敲开了晏秋办公室大门。
17.咖啡
“请进。”
晏秋的声音无论何时听起来都是柔和而亲切地,当然,南恪认识她的时间还远远不够他有资格来说一句“无论何时”,不过无所谓啦,先一步把脑袋探进来的年轻人笑眯眯的想,眼下欠缺的只是时间,无限延长的相处时间。
最难的无非是开始,而他已经完成了这一步。
“刚刚抢了人家的活,小秋姐不会怪我吧?”他笑嘻嘻的走进来,迎着女人略带几分无奈的眼神,再自然不过地反手带上门。属于咖啡的香气太过纯粹而浓烈,几乎是瞬间就压过了屋内原本的气息。
他这话说的张扬又天真,但是南恪看起来太真诚了,也太理直气壮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让晏秋连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年长者的底线远比他想象得宽容更多,于是这嚣张入侵的年轻人很满意地看见那双柔水一样的眼睛落在了自己身上,便如一阵春雨,一缕柔风,包容了他的存在感,允许他进入了这房间。
这就对了嘛。
他笑吟吟地想,毫不吝啬自己脸上的笑容。
“这种事情倒也没必要在我面前特意提一句,”晏秋笑了笑,目光落在了他手上的咖啡杯上。“管理局给的可没有这么好闻,你自己带的?”
“讨好领导嘛。”南恪仍是笑嘻嘻的,又把之前对着文雯的话重新拿出来说了一遍,相当自来熟的坐在了办公桌对面的那张椅子上,煞有其事地对着晏秋叹着气:“我也没办法在工作上有什么进展,只能从这些拐弯抹角的地方让领导开心一下啦~”
如果回归工作和上下级的同事关系本身,这是个有些冒犯的距离了。
但偏偏,这个人是南恪。
财团的小少爷,娇生惯养的矜贵公子哥,除了太过出众的气质和一看就不属于同一阶层的衣着装饰之外,他的眉眼生得也是实在优秀,那点轻佻逾越和独属于年轻人的天真无知混在一起,分寸捏的恰如其分,既不会让人觉得太过冒犯,也不会要人一不小心就忽略他的身份。
他坐在这里,说这样的话,只会让人觉得,哎呀,是他的话就不奇怪了。
年轻人在社交场上磨练得已经相当娴熟漂亮的小技巧,扑面而来的除了独属于年轻人不愿掩饰的热情魅力之外,还有那种若有若无的试探。
他弯着眼睛,对她露出骄矜又迷人的笑:“这个牌子是我最习惯喝的,小秋姐喜欢吗?”
在试探她什么呢?
晏秋微笑着,伸手接下了年轻人递来的好意,咖啡散发着陌生却又足够热烈的香气,已经端进来半天了,依然留存着相当的存在感。
是要挖墙脚、打探情报,还是从她这里得到点什么?——到目前为止,年轻人对她的试探都还停留在私人范围,无论是打探她的婚姻情况还是个人的口味习惯,顺便再顺手踩一脚管理局的福利待遇问题……都好像是针对她个人的。
他没想着融入管理局,明摆着的事情;倒也不是什么傲慢的伪装,纯粹是从骨子里就排斥、最后也仅仅敷衍地过来走了个流程——哪怕到了现在也是如此,显而易见的,他对晏秋个人的好奇心甚至远远超过了他身份带来的那份天然嫌疑。
晏秋多多少少有点搞不懂了。
要说这是财团的初步尝试,让小少爷亲自来试试,那么比起她这个被当做眼珠子盯着的三级监察官,那些天天跑外勤的二级监察官明显是更适合入手的部分。
但是他就不,只粘着晏秋不放,也只盯着晏秋不放;先前对实习工作的重视程度说的天花乱坠,自己实际干起来却是兴致缺缺,小少爷宁愿把每天所有的时间泡在她的办公室里,对着她房间里的绿植发呆,也不愿意出去翻一翻那些公开档案,和其他监察官聊聊天。
年轻人啊……
晏秋在心里唏嘘一声,顺手端起了手边的咖啡,盯着浓香的深色液体慢慢叹气。
她就不是个擅长思考这些阴谋论的人,折腾来折腾去,真的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要是想的再恶毒一些,她甚至不一定能活到上面的几家扯出来一个最后结果的那一天。
女人想到这里,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面前的南恪,小少爷依旧维持着那个托着下巴的姿势,很安静的看着她,而当她端起那杯咖啡的时候,他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带有炫耀意味的纯粹又可爱的微笑:“尝尝?”
晏秋很配合的尝了口。
……啊,金钱的味道。
只能说这个味道配得上它的价格,但对晏秋来说,有机会品尝就足够,让她额外花费金钱和精力再去购买这些咖啡豆,那就是完全没必要了。
但南恪没错过她瞬间松弛的眉眼轮廓,唇角笑意渐深,又问:“小秋姐喜欢吗?”
“我对咖啡的需求只是需要帮忙提神。”晏秋的回答很礼貌,也很克制,她露出个弧度优美的微笑,很平静的补充:“实际上,这些所谓的牌子在我这里也喝不出来什么太大的区别。”
“……那管理局对三级监察官的待遇未免就有些太刻薄了。”
南恪微笑着说。
“这种牌子虽然有点贵,但口感至少要比也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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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秋姐的能力范围内?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点,难道不好吗?”
“我现在过得就很好了。”晏秋回答说。
南恪回以微笑,一种沉默的,不赞同的,但仍足够纵容的微笑。
晏秋看着他,慢慢皱起眉头,然后放下了手里的咖啡。
“不喝了吗?”南恪看着她,问,“明明也不算讨厌吧……如果小秋姐觉得这款咖啡有些太贵了所以不想买也没关系,我可以帮忙补货。”
他笑着,若无其事地补充:“工作上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点小事还是没问题的。”
“不喝了。”晏秋摇摇头,“我习惯现在的,没有更改口味的打算。”
到这一步为止,她有些搞不懂这个年轻人想要做什么了。
但是没来由的,她想起来之前丈夫掺着委屈的提醒,理论上,晏秋不觉得自己的魅力有多大,至少不至于到了每一个接触过的成年男性都会为自己着迷的程度;但是年轻人此刻看来的视线太过咄咄逼人,让她不得不去思考另外一种可能。
直接说开了吗?
那未免有些不礼貌,也可能弄巧成拙,两个人尴尬地下不来台就不太好了……晏秋摩挲着自己手指上的婚戒,略作思索,还是伸手摸过了自己的手机。
要不要让丈夫中午来一趟呢?她思考着,这法子笨拙但还算好用,也算是想办法在这些人面前证明她的婚姻对象确实存在。只不过暮川没出过门,也讨厌出门,他下城区的口音是个很大的问题,就算晏秋可以不在意,其他人却是说不准的。
要知道,就连陆昭阳那个死板单调的木头脑袋都曾直白表达过对下城区的反感,更何况是这位金尊玉贵的少爷?
她在犹豫。
而南恪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身上。
……这就,没办法了。
晏秋低下头,给自己的丈夫发了一条信息。意料之外的,对方几乎是掐着她信息发出的瞬间就给出了回复——就好像这句话早就已经在对话框里准备好,只等着她开口提问的这个契机——晏秋压下那个有些荒谬的念头,将注意力放回到信息本身。
“好啊,你想吃什么?你们单位同事有没有需要呀,要我顺便准备点别的吗?”
林暮川的回复很正常,后面跟了个很可爱的笑脸表情包。
但还没等晏秋打出回信,对话框又立刻刷新了一条新的信息。
“上午刚刚到的咖啡,我闻着香味还不错,要不要给你送过去一包新的呀,老婆?”
18.不对
晏秋拿着手机回复自己丈夫的信息时,并没有特意避开南恪的视线。
她是在有意提醒对方自己已经是个有夫之妇,但南恪不闪不避,托着腮仍笑吟吟地看着她,见惯了场面的小少爷很礼貌的没有打扰这两位的信息交流,并在对方短暂地沉默中,从女人的眉眼间捕捉到一点微妙的僵滞感。
啊,这可不像是和丈夫对话应有的轻松感觉。
南恪眼睛弯弯。
一位上城区的女士,她要是执意选择了一位这样的……丈夫,那么想来对方一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
最常见的思维逻辑,无非是这二位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已经深陷爱河无法自拔,以至于这位女士宁愿扛过后续各种繁复冗赘的检查流程,也一定要带他上来和他结婚——这不止是南恪初步的猜测,也是管理局内部大多数人的想法。
所以他们会委婉或是不太委婉的劝诫这位新来的实习生,无论他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放弃吧。
他正琢磨的那位都结婚一年多啦。
但南恪本人却是相当不以为意。
那个男人的身份太廉价,无法为她提供一丝一毫的正向社会价值——某种意义上,这么个下城区的丈夫的存在还会影响她的上升渠道。
如果只是个娇生惯养的普通文职,一个寻常可见的上庭区女人,那么南恪不会觉得这种说法有什么问题。
但是一位三级监察官?
哦,不可能的。
监察官这个职位注定了他们不可能跟随感性行动,人类需要他们用理性用作观测污染的哨塔,能做到三级监察官的话,“坠入爱河”四个字就已经彻底和她断开联系——
而就在刚刚,南恪进一步坚定了这个念头。
她的婚姻也许足够完整,旁人看起来也是绝对不容入侵的坚不可摧,但组成婚姻的关键部分不是源于所谓的“爱情”。
要开口试探一下吗?
年轻人眼睛亮着,有些意外按耐不住的跃跃欲试;老实说这行为不算最优选,太轻佻,太恶劣,在对方看来也显得过分冒犯。
但他都已经想到这一步了,难道还要在乎那点道德约束吗?
在南恪犹豫思索的片刻,晏秋已经收回了视线,将手机扣在了桌面上。
“不是工作吧?”小少爷毫无顾忌地开口了,他微笑着,用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天真无知伪装唇角的弧度,迎着晏秋看过来的目光,他摆出一副无辜又坦然的样子,大大方方地表示:“因为如果是工作的话,感觉姐姐会避开我呢。”
“又改称呼了?”晏秋应了一声,语气也是一贯的温和平缓,听不出多少情绪变化,“家里的一点私事,没什么的。”
“……哦,家里,是说……姐夫?”南恪托腮的那只手曲起手指敲了敲脸颊,又露出一副忧心忡忡地表情:“不是有什么事情吧?我记得前些日子下城区好像又出事了,应该没牵扯到姐夫身上吧?”
他说的一脸真诚,看起来再诚恳不过。
晏秋没有动。
先前送去鉴定科的案子已经被压下来了,陆昭阳其他地方固然是古板又烦人,但这种事情上却是绝对不用担心的;眼前这小子能得到情报的来源不可能是内部流言,那就是——
“别这么看着我嘛。”南恪笑眯眯地说,“我再怎么说也是‘内部人士’呀姐姐……你们这儿的工作我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懂,但自家公司干了什么事情,这我还是很了解的。”
她当然知道。
只是有点惊讶这位少爷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无所谓呀,反正上面争来抢去的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这种被扔出来当实习生的可怜小废物就只需要等一个最后结果就好啦……”南恪故作沉痛地叹了口气,又轻描淡写地提醒:“姐姐,我这儿也就是顺口提醒一下,其它问题姑且不提,但基因委员会那些家伙有多烦人你也不是不知道,眼下姐夫的出身地出了问题,他们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的。”
这话他没撒谎。
三级监察官和下城区的人结婚,这简直就是在那群偏执狂的忍耐底线上反复横跳——也许现在的基因检测报告没有问题,但下城区的劣质品,难道还能保证一辈子不出事么?
这次的下城区污染爆发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当然,想要让他们一口气搅和到离婚当然不太可能,但站在南恪现在的立场上,这种麻烦自然是越多越好。
也许监察官女士的高道德感可以让她习惯性地屏蔽来自外界的“示好”,但要是再加上一个给她平白增加了无数工作量,日常只能无限消耗精力和耐心的丈夫呢?
属于“任性实习生”的提醒点到为止,南恪静静等待着,没有再额外加上多余的催促。
这提醒来的有些晚,晏秋的脸上却露出了类似思索的表情,破绽一般的沉默停顿在她脸上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如常:“确实。”
南恪看着她的眼睛,脸上笑意渐深。
“……正好,家里有点事情,我也需要先回去一趟。”晏秋握着手机,对南恪露出一个十分真诚的微笑,“你这个人情我就先认下了,怎么办,帮你写实习报告?”
“那倒不用,反正我就算交一张白纸上去也不会有人管的,”南恪笑嘻嘻地说,他对着晏秋眨眨眼,试探着抛出了示好的邀请:“找个机会吃个饭怎么样?”
晏秋沉默了片刻。
年轻人无自觉地咽了咽唾沫,用了些力气维持脸上笑容弧度正常肌肉自然,在这不算漫长的停顿中,他的心跳声却不受控制地开始绷紧——
终于,女人点了点头。
“正好,下周四部门应该会有个聚会,”她支着下颌,露出个十分温柔的微笑:“不介意的话,一起参加?”
部门团建吗?
南恪小弧度的撇撇嘴,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想想近期大概不会有什么其他机会——至少短期内是没可能两人约会的——便也就应了下来。
晏秋收回目光,扯了张外勤的请假单,放在桌子上。
她确实必须要回一趟家。
*
太巧了。
太多的巧合了。
下城区爆发的污染源位置,忽然买回来的草莓巧克力冰淇淋,今早出门时的认知污染,还有几乎是同时发过来的那条信息——
从根本上讲,晏秋并不想怀疑自己的丈夫,她不想亲手打碎自己稳定的日常,不想沐浴在旁人同情怜悯的目光中,不想成为其他人判定的需要拯救帮助的对象……但是从检察官的职业本能来说,她必须要有这样的怀疑,并为此付诸行动。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是怎么看到的?
他是如何掌握这些时间上的细节的?
……
晏秋踩下油门,几乎是一口气不停地直接从单位跑回了家里——不幸中的万幸,出门时那扭曲诡谲的螺旋状楼梯已经恢复如常,她毫无预兆地直接推开家门时,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预想中畸变的画面,而是正在整理自己衣物的丈夫,以及他那张瞬间从诧异转为惊喜的脸。
晏秋:“……”
没来由的,她松了口气。
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后,属于家的那种温馨柔和的香气再次入侵了她的认知,终于让她绷紧的神经稍稍松懈了几分。
“老婆?”林暮川愣了一下,随即再自然不过地把满怀属于妻子的衣服放在一旁,看着仍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妻子,快步走了上去,一脸迷茫的看着她:“怎么忽然回家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晏秋的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完整地踏进家门,然后才深吸一口气,平静问道:“……有些事情。”
她想要问那份草莓巧克力冰淇淋,想要问从不下楼的丈夫恰好出现在陆昭阳面前的巧合,想要问今天那份特别询问的咖啡……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安静的注视着自己的丈夫,一言不发。
这样诡异又陌生的沉默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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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林暮川肉眼可见的陷入了焦虑之中,他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安,目光游移着,先是从一旁堆着的衣物上掠过,又慢慢转回了晏秋的身上,无措又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晏秋看了一眼他之前扫过的地方,都是自己的衣服——这没什么问题,所以虽然不知道放在衣柜里的那些为什么时不时就要拿出来洗一洗晾一晾,不过反正做家务的不是她,所以她也没在意过这点小事。
问题在于林暮川现在的表情,她面无表情地想。像极了犯了错又不敢承认的狗,本尊是不敢乱跑的,只能在她面前僵站着,目光躲闪着,心虚不已地摇着尾巴。
他应该没有被污染。
……但也肯定干了什么不好说的事情。
为了自己的神经着想,晏秋盯着他,慢慢抿出一个再温柔不过的微笑来,温声细语的提醒着:“今天的短信,回的很快嘛。”
“……”
果然,刚刚还一脸殷勤迎上来的狗立刻诡异的沉默了下来。
“有什么要说的吗,”晏秋微笑着看他,声音放的愈发温柔:“老公?”
林暮川僵了僵,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漫上红晕,他有些拘谨地看着仍站在玄关处的妻子,笑意温柔如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
男人抿了抿嘴唇后,像是做足了勇气准备,才慢慢踏前一步,伸手摸过她套裙上的腰带。
晏秋低头看他动作,直到几个□□被林暮川摸出来放在手心给她看,才慢半拍地,生出了几分无法理解现状的迟钝茫然。
这不对劲。
她的脑子罕见地陷入了空白。
“我只是想知道你出门后都在做什么……”林暮川嘴唇嗫嚅着,声音听着低沉又可怜,“你工作的地方有很多会屏蔽信号,我能听到的东西其实也都很少……”
哦,那还好,工作没泄密。
晏秋反射性地想。
……不对!
“就算你想——”晏秋罕见地哽了哽,忍不住先伸手揉捏自己的眉心,又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冷静,一字一顿的,耐着性子和他强调:“那也不能用这种法子……”
似乎有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是她的引导出错了吗?还是社会身份落差积累下来的不安感?亦或是下城区成长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
“什么法子?”男人反问,“这样不行吗?”
他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对她习惯性使然的本能示弱,她觉得这有问题,所以这就有问题,但是他本人是否觉得这样是错误的?——哦,那就不一定了。
晏秋只觉自己的脑内神经正在突突直跳。
她做了个缓慢地深呼吸,压着丈夫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太高了,她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仰头去看他的表情、观察他的反应,对此林暮川没有任何抵抗。即使妻子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暴躁,一边捏着眉心,一边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调和自己强调这种行为存在着巨大的问题,他的反应也是幼犬一般迷茫又温顺的乖巧。
他就像是一条纯粹的、真正的狗一样,完全无法理解主人所说的,他听着她的声音,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理解她的愤怒,诚恳的认错,并纠正自己日后的所作所为——而不是将注意力放在妻子因愤怒生出红晕的脸颊,她急促起伏的胸口,和那双因为他的出神怔愣所以愈发愤怒明亮的眼睛上。
“……林暮川。”
晏秋简直要怒极反笑,她见惯了擅长完美社交的家伙,再不耐烦的情况也会做好表面功夫,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丈夫居然会在这种场景下对着自己出神发呆,她慢慢弯下腰来,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脸颊。
声音清脆,但不痛。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她慢慢问,维持着这个弯腰靠近的姿势,看着那双对着自己恍惚发呆的眼睛终于重新聚焦成功,目光重新凝在她的脸上,然后又一次的,停住了。
然后,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在空旷的室内,发出了一声极为突兀明显的吞咽声。
19.总能找到机会的
“……”
晏秋慢慢直起了身子。
林暮川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妻子,她的脸上仍然存着那种鲜明热烈的怒气,但她的眼睛已经冷静下来了,并伴随着一次幅度明显的深呼吸,变成了另外一种复杂的沉默。
这是她挑中的男人,这是她为自己选的丈夫……晏秋单手捂着脸,只能反反复复用这些话来劝诫自己不要冲动,也不要反射性的抽身离开——当然,更不能因为这样的落差,反手一巴掌甩在对方脸上。
“你……”她哽了哽,竟是好一会都没找到合适的话来继续下去,先前努力营造出的压抑气氛已经被彻底打碎了,几乎烧穿大脑的怒火被重新盖上理性的盖子,悄无声息地熄灭下去,转而浮上来的是无休无止的尴尬。
空气安静下来了,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晏秋有些罕见地不知所措,毕竟在她过去接受的教育和处事经验里,没有任何一条可以适用现在的场合。
更尴尬的是,林暮川仍然看着在她,用那种毫无自觉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混杂着赤裸的贪与渴,在那双眼睛里,先前幼犬风格的柔软示弱已经看不见多少了,察觉到气氛变化的不止是晏秋一个,狗正在慢慢收拾起之前匍匐在地的狼狈,仍在摇尾乞怜,可已经是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姿态。
他好像天生就懂什么时候可以得寸进尺。
与妻子尴尬僵硬的反应相对应的,是林暮川缓慢剧烈起伏的胸口,微微泛红的颧骨,和他又一次上下滑动的喉结。
生理性的强烈饥饿感翻滚而上,正在针刺刀磨一般折磨着他的胃腔和神经。而更要命的是,区别于之前不知所措,只能用冷水拼命灌满肠胃的情况,他现在已经知道这种饥饿感需要靠什么来缓解了。
“还在生气吗?”林暮川小心翼翼地问,他观察着妻子的反应,见晏秋只是叹气,只是头痛无比的用手捂着脸,而不是立刻抽身离去和自己拉开距离,这只狗就知道自己的机会又来了。
“这是有问题的,暮川,”妻子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状态,语气听着沉痛而严肃,“是谁教的你这些?下城区带来的坏习惯吗?你要是没有安全感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可不记得我有告诉你这种行为是可以的……”
……啊,原来如此。
林暮川忽然就明白了。
她是不是以为这种事情非得是有人教才会懂?真可爱、真可爱……原来是这么想的吗?好像在妻子的眼里,自己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是个在下城区的角落里狼狈生长的小可怜,这些肮脏的念头只能是别人灌输的,不可能是从他骨子里长出来的,他需要用足力气才能遏制自己唇角肆意上扬的冲动,继续维持着那种最讨她喜欢的表情。
“我知道错了……”他压低声音,小声嗫嚅着道歉,同时也从仰靠在沙发上的姿势慢慢换成坐直身体,林暮川就这样伸手去抓她垂在身侧的手腕,仰着脑袋,将自己滚烫的脸颊靠在她的小腹上,一副无限依恋又万般可怜的样子,就这样仰头去看妻子那张写满了郁闷的脸。
她今天穿着一条浅色的包臀裙,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小腹弧度。林暮川把自己的脸埋在上面,呼吸渐渐变得灼热沉重起来。
晏秋习惯性地摩挲着对方的后脑勺,听见对方发出闷闷的道歉声:“我只是想要多了解你一些。”
“这种事情可以慢慢来的,”晏秋耐着性子安抚着,某种意义上她现在也算松了口气,开始伸手拨弄对方不知何时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知道没事就好了,现在松手,暮川……!我要回去上班了!”
“……”
男人没有回答,压在她肚子上的呼吸声却明显变得沉重了些。
那两条胳膊铁箍一样圈着她的腰,动也动不了一下,晏秋挣扎不得,开始再次觉得头痛:“你放在我身上的那些东西我可以继续戴着,这样可以了吗?能安心些了吗?”
……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即使得到这样的承诺,林暮川也只能感觉到一点类似舌尖濡湿程度的满足。
他想要更多,并又一次生出了那种想要撕扯她的小腹软肉,把自己整个拆碎了囫囵塞进她肚子里的冲动——为什么就不能维持现状呢?时间,空间,呼吸与距离,一切维持现状再也不要动,他不会走,她也不要离开,就这样不好吗?
他明明有着法律意义上最合理合法的身份,却只能拥有她每天这么一点点施舍怜悯的时间。
好恶心。
好恶心。
……这个维持着所谓的规则和逻辑的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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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这个要所有人去遵守它糟糕规则的地方,好恶心。
在某个瞬间,他恍惚间觉得这种恐怖的病态冲动是可以化为现实的——不过不是让妻子吞下他的血肉,而是将她完整的包裹在自己的感知范围之内,除了自己之外、除了这个家之外,再也不用担心她会离开自己,去到其他的地方。
他是可以做到的。
但是,妻子好像不会喜欢那个样子。
就像妻子会因为自己放在她身上的特殊设备气冲冲地跑回家一样,如果要她知道了自己居然对她有那种糟糕至极的冲动的话,她一定会非常、非常、非常的生气……
然后呢,然后她会怎么做?
是会想今天这样把自己骂上一顿,还是允许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结结实实地落下来甩到自己脸上?无论哪种都可以的,但是愤怒的程度要控制,不能让她真的彻底生气,不能让她找到机会,扔掉这只刚刚才被允许开始熟悉领地的狗……
要不然就先这样吧?
毕竟妻子是这样可爱、温柔,又对他几乎毫无底线的溺爱,她已经同意了,给出了更大的让步,不是嘛?
而且他也隐瞒了最关键的部分。
林暮川想。
其实从很久之前,他就不需要这些东西的辅助也能捕捉到妻子的存在了,她的呼吸,她的声音,她的脚步,她的心跳,她的血液在血管深处流动的汩汩声响……那些细小的声音构成了离开家的晏秋,让他能够知道她在哪里,她在做什么,让这个躲在家里的疯子不至于因为每天长达三分之二甚至更长的空白时间里焦虑到抓碎自己的皮肉。
——他会继续在晏秋身上放上这些小东西,仅仅是因为他需要一个看起来更加正常、更加能够被理性接受的理由。
不过现在,看起来晏秋对他的忍耐极限也就在这里了。
于是,林暮川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臂,慢慢点了点头。
先这样吧,就先这样吧。
他想。
总能找到机会的。
她的注意力仍然还是放在自己身上的,既然如此,她对所谓的工作兴趣远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深刻,那么一切都还可以慢慢来。
——他肯定能想到办法,让她同意再也不离开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