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阴湿疯批缠上还有救吗》
1. 一脚踩空
世界上有比半夜出门吃宵夜,没看清路,一脚踩空结果睁眼就来到落后古代,还要倒霉的事吗?
大概没有。
祝怜听见耳边传来嫌弃的呼唤声,往他太阳穴突突顶撞,他抬起眼,往前看去,就这样简单的动作便让他鬓边的乌发被汗浸透了。
周遭是一律的瓦片屋檐、雕梁画栋,宛如被塞进橱窗里的景象,好一通旋转后,祝怜终于看清前方有一道人影。
约莫二十左右,穿一身青色的长袍,和他离着一丈远,正呲牙咧嘴地揉着腰杆:“又是你这个讨厌鬼,真晦气,前面有人还往上撞,疼死了,衣服还那么脏!”
他没好气,朝祝怜脸上斜乜一眼:“还不起来,没死吧?”
祝怜定定看他,一言不发。
四下是条狭窄的蜿蜒小道,再过几步就是一间极大的府邸,掩映在如霜如雪的梨树下面。
祝怜看看他,又看看自己。
他两只手掌撑在地面,正以极不雅观的姿势趴伏在那棵梨树的树荫下面,暴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一团乌黑,想必脸也干净不到哪去。
所有情景结合在一起,虽然祝怜没有记忆,也猜出自己应该是在走路的路上晕倒,顺便将这倒霉人士一起带倒了。
怪不得这男子怒气冲冲,跟斗牛似的,他身后几个穿官服的同僚也脸色不善。
脑子还在呆滞的重启状态中,祝怜就盯着自己手背发起愣来,那男子却好似被惹恼,顶着一头歪斜的头发冲过来。
嘴里一面嚷着:“我跟你说话呢?”
男子倒也没想对祝怜动粗,只是自己身子骨摔得一阵阵疼,罪魁祸首还趴在那走神,一时心头火起,伸手便朝祝怜摊开手掌——
祝怜支起手肘正欲站起来,忽然感受到厉风。
瞳孔微微侧过去,未等看清朝他袭来的东西是何物,两手一软便在众人注视下重新跌回了地上!
那张脸迅速绷起,即使被污痕覆盖,也能看出涌出了痛色,整具身体轻如羽毛,跌下去时甚至没发出太大的声音。
不知谁唉哟一声,几官员肩膀擦着肩膀,踏着密集的脚步朝这边走来。
其中一人面色惶恐:“曲大人,再怎么说也不能动手打人啊。”
另一官员也嘴唇发颤:“光天化日的,被人看到可如何是好?”
连祝怜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的男子:“?”
他脸色发青,气急败坏道:“我只是想拉他起来和我说话,我可没有碰他。”
“可是我方才见你这样伸出手,又这样那样。”
“对对,我也看见了。”
“……”
他这样哪样了?
众官你一言我一嘴,男子的神色逐渐从淡青变成黑青,快要变涨红之际,地上的人柔柔弱弱、晃晃悠悠、飘飘荡荡地自己坐了起来,然后吊着半口气出声道:“不要吵了——”
众人眸如利剑,嗖嗖扫向他,祝怜拼尽全力说出后半句:“不是他推的……咳咳咳。”
确实不是眼前这人推的,是他自己倒的,因为实在是没力气了。
祝怜叹一口气,目光放空,边慢悠悠站起来,边回想今天的奇妙经历。
他穿的这具身体姓祝,名怜,和他同名同姓,经过他今天走街串巷,遭遇无数次背后的窃窃私语和冷嘲热讽,他对原来的“祝怜”有了初步的了解。
这位仁兄实在是声名狼藉,并且很惨,很坏。
据说是生来就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的,因为野孩子出身没人管教,他字都不认识几个,人不聪慧便罢了,手脚还不干净,好几次偷鸡摸狗被人当场抓住,此后臭名远扬。
所有人对他严防死守,祝怜穿过来时,这具身体已经几天没偷到东西进过食了。
饿得几乎半截身子入土,裹一张草席再放置几日,就是一具新鲜出炉的尸体。
祝怜走到哪儿,哪的人群就如鸟兽散,离他远远的,祝怜找不到人说话,身上又没有一分钱,没走两步人就精疲力尽,倒头往地上栽去。
起初的祝怜:面色微热,都这么大了还走着走着平地摔,成何体统。
晕过三四次的祝怜:躺平,接受良好,晕一会继续走路,再晕,再走,再晕……
一番折腾来到这里,终于闯了更大的祸,捅了更大的篓子,把面前这位一看就很贵的祖宗撞地上去了。
真是太好了。
实不相瞒,祝怜现在心中一片死志。
往哪埋自己好呢?
祝怜遥望,看中前面那座山,又高又大,找片地挖个坑躺进去看着风景等死,也挺诗意的。
祝怜正幻想着自己的死法,旁边气得跳脚的曲辽棠已经压下了那股邪火,拧着眉出声道:“算了,算我倒霉!”
回过神来,祝怜往曲辽棠衣襟上的黑泥瞧了一眼,轻抿唇:“对不住,都怪我没站稳,我给您擦擦?”
闻言,曲辽棠连连往后跳,惹得后面一帮站得好好的同僚瞬间也鸡飞狗跳的,好半晌才在左一句没事吧右一句大人小心啊中停下来站稳。
曲辽棠把一缕头发扔到背后,缓了两口气后,还算端正的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不用,你那手黑漆漆的,是想让我黑上加黑不成?”
说着,他挑剔的目光来回在祝怜身上打转。
祝怜面色自然,任由对方看自己身上那件不知多久没换洗过的“黑布”,对比起今天见过许多冲着他捏鼻子的举动,面前人的反应已经算是友善。
“哼。”
曲辽棠鼻腔哼出一个音节:“我宅心仁厚,不跟你计较,既然撞上了,我就当积德,准许你和我回府换件衣服。”
祝怜一怔。
“你不愿意?”
祝怜摇摇头,他怎么会不愿意,他只是没想到而已,古代人都这么阴晴不定?
他心中想着,脸抬起来,两边唇角上翘,绵软的肉便在挤压下牵着嘴角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来:“怎么会,我很愿意,谢过大人。”
曲辽棠盯着他的脸。
虽然脏兮兮的,可能还很丑,但脸上好似写满了“我不弄脏地方、很听话、一定乖乖的”。
不是说在街上到处乱窜人人喊打、孩童见了都啼哭的乞儿祝怜,是个胸无点墨又没教养的疯子吗?现下瞧着,怎么不太像……
曲辽棠想了想……嗯,懒得多想。
他抬起下巴哼一声,拢起袖子便往前走,撂过去一个余光示意祝怜跟上。
祝怜又说一声谢过大人,缓缓跟上。
曲辽棠是用过餐回来的,眼下他和其他同样酒足饭饱的人挨个道别,边走边说,别完最后一个,他润润嗓子。
回头一看,祝怜离他十步远。
这人,怎么走这么慢!
祝怜走得慢腾腾的,几乎走一步停一步。
曲辽棠不耐烦催促。
祝怜抬头一看,走快了点,接着就发出一声令曲辽棠心颤的倒吸气!然后停下来,颤巍巍搀着随处可见的柱子。
给曲辽棠了一些心灵的震撼,后来都不敢再吭声,眼神觑着祝怜,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就晕在哪里。
祝怜假装没看见那饱含千言万语的眼神,慢吞吞龟步前进,没办法,体谅一下三天没吃一粒米的可怜人吧。
唉。
祝怜跟在曲辽棠的身后,走了几步,他忍不住转过头往小道外看去。
天色已经擦黑,但街道上人迹并没有寥落,仍旧是人流如织,女郎香风盈袖,男子腰佩玉环,衣袂相错。
凛冽的风呼啸刮过,卷着地上不知谁掉落的竹筐滚动。
一大波又一大波身着窄袖长衫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到路上,还有些精装魁梧的汉子在往马背上扔需要驮的包袱。
最高那间酒楼亮起了灯,可以看到临窗的包间人声鼎沸,许多人在把酒言欢。
听着他们老远都能听见的笑声,祝怜头又是一阵疼,他是真的穿越了,穿到了货真价实的古代。
祝怜不由伤感起来,他还能回去吗?他刚点了份疯狂星期四炸鸡桶,一口都没吃呢。
不然他再找个地方踩空一下?
但万一真死了呢,他还是很惜命的,不想年纪轻轻就进棺材,可待在这横竖也是个死,也不知道原身有没有能睡觉的去处。
如今祝怜对原身的境况两眼摸黑,不知道为什么穿过来、不知道穿过来干什么。
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等会换完衣服向人打听打听有没有能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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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的地方,先靠双手劳动赚点钱来用比较靠谱。
祝怜这么想,唇瓣一碰也问了出来:“大人,说来你可能不信。”
“什么?”
“我想改邪归正。”
曲辽棠:“……”
“所以大人知道哪里有包吃住的地方吗?”
走在前面笔直的身影骤停。
他轻哼:“你想找活计?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念头,就你这名声,谁敢要你,我府上倒是缺算账的,但也不随便招,至少要眉眼端正,可你长这副模样……”
曲辽棠转过头,看向祝怜的脸,正想说些让他有自知之明的话,嘴还没张,眼皮忽然一抖,止住了话音。
祝怜似乎是走得太累,额头出了些汗,他正捏着袖子往脸颊、额头和下巴擦。
粗糙的破布很快把那些一言难尽的泥擦去了,原本的底色和眉眼也慢慢露了出来。
这会见曲辽棠突然停下,他只好停下动作,茫然地抬起头。
曲辽棠对上那双眼睛,沉默两息。
然后,勃然大怒似的:“你以为你很漂亮吗?你少自作多情,我见过比你好看的人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你、你看,那只鸟都比你好看!”
祝怜朝他指的地方看了眼,斟酌道:“大人说的是,你开心就好。”
曲辽棠在祝怜的注视中渐渐偃旗息鼓,低头揉揉脸,抬手就要将人打发走:“你进那间屋子等着,我叫下人送衣服进去,你赶紧把这身衣服换了,简直有碍观瞻!”
祝怜点头:“好。”
人在屋檐下,祝怜倒是挺听话的,叫做什么做什么,况且,他也想赶紧把身上散发着不明味道的衣服换掉,于是转头便推门进了那间屋子。
曲府错综复杂,占地极大,下人过来用了些时间,进来时不仅递了件全新的长袍,还贴心地将一搭着白布的水盆放到了桌子上。
祝怜先用浸水白布把身上脏的地方擦干净,等身子干了些才把那衣袍换上。
做完这些,祝怜感觉肚子更饥肠辘辘了,不再浪费时间,想赶紧出门道谢,然后想办法弄点吃的。
然而刚一出门,发现腰带没系好,又停门口系。
祝怜还没系过古代的衣服,系得认真。
于是,他没注意到一柱之隔外,仰头可见的白墙上瓦片轻颤,随后两个彪悍的男人攀着墙,一脚踩上来。
其中一人又高又壮,腰畔勾着把长刀,他粗指按在刀柄上,好似随手就能将曲府的树砍断。
男人坐稳,低头看去,待看到什么,眼中涌出了兴趣。
果然在这。
从刚才两人一起进门时,男人就发现底下的祝怜了,那截伶仃的手腕在袖口晃来晃去,白得他眼睛疼。
此时的祝怜已经换掉了那身埋汰的衣服。
穿着一件朴素洁净的长袍,但仿佛揉进骨子里的欲气却压不下去,偏过去的半张脸雪白,一路向下连着的脖子曲线优美,让人只想掰过他的下巴一睹容颜。
这时,祝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竟真应他心中所想,忽然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祝怜盯着屋檐上的两贼,无声吸一口气,倒退一步,右腿直直撞上后面的门:“……唔!”
男人盯着他,正欲说话,目光触及到他手上的脏衣服。
忽而眉峰一扬,一股子匪气暴露无遗:“我听说这附近有个乞儿叫祝怜,难道就是他?我记得,他好像在山上有间草屋,我前些日子还在里面见过他。”
他奇怪:“我怎么没认出来呢?”
祝怜痛得直抽气,正揉着大腿,没心思仔细琢磨。
哪里来的贼,什么草屋花屋的……
【恭喜宿主触发关键词“草屋”,系统已激活。】
祝怜一个没收劲,指甲揉进了大腿肉里,他唇角僵硬,深呼吸声和脑子里的机械音一同响起。
您的年龄:?
您的人际关系:?
您的真实身份:?
您的任务:?
第一个死亡倒计时:[3天17小时23分23秒]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道刚来到新的世界就要濒临饿死吗?快想想办法吧!】
2. 诱饵
祝怜一手还按在大腿光滑的布料上,动作却已经停了下来。
他、以及瓦檐上的两贼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便突然飞来风声——夹带着曲辽棠的怒喝:“赶紧把他们弄下去!”
曲辽棠一手抬起,隔空愤恨点了下两男人,身后紧随来的三四个仆从立刻抽出寒光四射的长剑,呈半围拢的姿态往那边逼近。
两贼大概是惯犯,爬墙爬得熟门熟路的,被逮住也一点不见慌张,腿一跨,背着他们想跳下去逃走。
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曲辽棠早就让几人跑去了府外蹲守,前后夹击,只听府外一阵拳脚交加和痛叫声,两贼便被窝窝囊囊地扭押着,直奔衙门去了。
听着下人的汇报,曲辽棠脸色方才转好。
他来得匆忙,衣冠还乱着,在外人面前向来人模狗样的曲辽棠先是整整衣冠,做了两个深呼吸,等到表情不那么扭曲,这才扭头去看祝怜。
这一转,映入眼中的就是祝怜面色雪白,肩膀颤着,一副马上要晕倒在地的样子,曲辽棠顿时魂飞魄散:“你、你要死啦?”
“没……”
祝怜缓慢吐气。
他撑着右边的柱子,袖口落下,露出一截在绯红映衬下不堪一折的手腕,目光还放空着,想着刚才听见的声音,那欠嗖嗖的拱火语调听得人一股无名火。
而且,他就知道,他穿越过来不是来体验风土人情的。
他事先有心理准备,倒也不惊慌。
但那四个问号是什么意思?把人掳来了,就怼四个问号和死亡倒计时过来,什么也不告诉?
……他不干了!
祝怜在心里发了通火,把自己哄好了。
他抿唇压了压心绪,抬眼问:“大人……刚才那两人是?”
曲辽棠见他没那么摇摇欲坠了,便回答:“贼,来好几天了,前几次没抓着,偷了好几块玉器,别看我只是一个小县尉,我家可到处是金银财宝。”
曲府在这一带称得上是富甲一方,小路这头到那头,隔三四家店,就有他曲家一间店铺。
曲辽棠洋洋得意,高傲的头颅还没抬起来,又听身边的人牛头不对马嘴地问:“喔,那他们是想杀我吗?”
曲辽棠一怔,那倒也没那么大胆,谋谋财而已,还不至于敢谋命。
只是他还没开口,就被一句话堵回去:“其实他们不用亲自动手。”
曲辽棠:“?”
祝怜语气悲伤:“他们再等一等说不定我自己就饿死了。”
曲辽棠:“……”
他总算明白祝怜这一路上为何总是晃晃悠悠时常要停下来歇息,甩甩袖子,正欲说什么,眼中忽然闪过一抹隐晦的精光。
他扒拉扒拉袖子,凑过去,压下声音说:“本大人悲悯天人,虽然你作恶多端,但可以带你去最好的酒楼饱餐一顿……不过,不能白吃,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曲辽棠说完,看祝怜:“你这样看我干嘛?”
祝怜低头:“没什么,只是想曲大人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这话说的,好像早就看穿他把人带回来换衣的贼心似的,曲辽棠面不改色:“那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大人先说说看。”
曲辽棠将手抵在唇边,清清喉咙。
其实这事也不算是秘辛:“最近城里有一个传得沸沸扬扬的‘夺命鬼’,专门会挑街上手有痣的男男女女,当街刺死,挖出心脏再逃走,虽然街上有巡逻的衙役,但他伪装之术精妙,逃得又快,被他害死的已经高达五人,却还没抓到他。”
“所以,我想找人做诱饵,将那夺命鬼钓出来。”
祝怜低头看了眼左手手背上靠近尾指的一颗小痣,沉默。
曲辽棠莫名赧然:“你放心,本大人不是视生命为儿戏的人,一定会找人紧随你周围保护你的安全。”
天色渐暗,府中亮起一盏盏辉煌的灯火,曲辽棠半个身子藏在阴影之中,鼻梁上方的双眼划过些微幽暗。
抓人,为百姓剔除毒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
圣上为督促太子勤政仁爱之道,乐民之乐,忧民之忧,前段时间便令太子出宫到四处巡察。
曲辽棠算了算,太子也差不多快到他这一带了,他想尽快解决这档烂事,免得闹到太子那里,留下混乱、不太平的糟糕印象。
曲辽棠陷在思绪里,忽闻耳边一声叹气:“好吧,我想吃一桶鸡。”
他还是惦念着他的炸鸡桶。
曲辽棠眼睛一亮,猛然上手握住祝怜的肩膀:“别说一桶,你想吃,全县的鸡我都能给你抓来!蛋呢,吃不吃,母鸡刚下的蛋我也给你偷过来!”
祝怜表情微崩:“不必。”
……
曲辽棠的计划是明天再让祝怜去街上晃,今晚先带他去酒楼。
两人前脚走进楼里,后脚黑云聚集,寒雨卷着冷风下起来,生意最兴隆的福寿楼里,一帮帮喝醉的男人互相搀扶着走出来,嘴里还在侃大山。
曲辽棠去买下酒菜了,祝怜平静地站在酒楼下面避雨。
两排的商铺瞬间被雨幕蒙盖,有点冰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传出“啪嗒嗒”的响声。
祝怜站了不知多久,突然听见旁边传来调笑的讨论声。
他对古人没什么稀奇的,从刚才起就在站着走神,想原身的草屋,还有那四个问号,所以身边站了些谁他也没太注意。
转过头去,祝怜才看见有个年轻女孩站在旁边一同避雨,她穿着一件低调保守的长袍,因为一路淋雨跑过来,身上已然全部湿透,单薄的一张布浸了水后,便紧紧贴着她的腰线。
酒楼一层的大堂里靠门坐的那桌,两汉子正盯着女孩的屁股猥琐地笑。
女孩早就察觉到了,却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只能不停揪着衣摆,低下脑袋发红的眼睛马上就要哭出来。
祝怜往前看了眼,曲辽棠进去的店铺还没有人要出来的意思,他没什么表情,默默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女孩的背后,将那两道快盯穿的视线挡在身后。
好端端的猎物被遮住,那两汉子糙野的脸上冒起火来,一掌拍到桌上,开口就想骂前面那个不长眼的。
不过下一刻,那点不满没维持多久,两汉子忽然猥琐地盯起了祝怜:“哎哟,这个更翘。”
祝怜:“……”
男女不忌是吧。
算了。
没什么,被同性看两块肉也没什么。
祝怜无视后面看得更激烈的两个汉子,冲前面对他投来感激视线的女孩点了点头。
不多时,有人撑着伞把女孩接走了,曲辽棠也拎着一笼两笼东西兴高采烈跑过来,示意祝怜去二楼,眼见祝怜上了楼,两男人只能悻悻然收起目光。
曲辽棠定的位子临窗,可俯瞰街道。
二楼临窗这几位子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坐的,首先银子就要多付两倍,而这家店一道菜的单价也普遍要比别家贵,于是酒楼一层大堂热闹非凡,二楼却人影寥寥。
祝怜刚一坐下,眼睛抬起来,注意到前面的位子上,坐着三个人。
祝怜会注意到那边,是因为那几人气质明显迥然。
对面的两人一个倒单薄些,另一个,衣服都箍不下那身粗蛮肌肉,是一副会大口大口吃肉和牛饮的模样。
两人对面的也是一个男人,背对着他,看不见脸。
但气质雍容淡然,好似坐姿都被人教导过,从头到尾笔直,在那样两个人面前,还有着一身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好似属于掌控的那一方。
祝怜看得入神,对面两人也有所察觉,目光正要对上的时候。
曲辽棠忽的站了起来,一脸懊恼:“我这脑子,竟然忘了还有一道重要的下酒菜没买,你先点着,我马上回来。”
祝怜头都没点完,曲辽棠已经飞窜了出去。
好在菜上得快,闻到那股菜香,头晕眼花的祝怜就什么都想不到了。
什么夺命鬼,什么草屋,什么死亡倒计时。
再不吃饭他都要成死尸了。
人在饭面前,是抵抗不了诱惑的,尤其是祝怜这个刚刚经历过戏剧性穿越、人生天降巨大玩笑以及鲁滨祝漂流记的可怜人。
再尤其摆在面前的是一盘他刚点完却因为死透了没吃上的鸡。
祝怜眼转蚊香,拿起一副筷子,慢慢靠近那盘鸡,然后慢慢的,夹起一只流着黄油的鸡腿——
有人忽的扣住了他的手腕,然后。
“砰。”鸡腿因为他肌无力的手一抖,重新掉回了盘里。
祝怜心中瞬间又升起了死志。
花了三秒时间,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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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慢慢匀平颤抖的呼吸,抬起头,便见对面那身型较单薄的男人来到了他桌前,不知何故捏着自己的手腕,神色严肃。
还有那个一直背对他的男人,祝怜看清了他的脸。
鼻梁高挺,颜色微淡的嘴唇饱满,乌眉一路延到眼尾斜上方的位置,眉峰折转的弧度衬得那双眼睛极为冰寒淡漠。
祝怜看了几秒,一旁的男人便开口了,盯着他手背上的痣,责问:“明知最近有夺命鬼,为何还要上街?衙门口贴满了榜文,让符合特征的人全部待在家里!”
祝怜垂下眼:“我好饿,能先放我吃饭吗?”
三个字声音很轻,祝怜是强撑着半抬起脸说的。
男人只感觉掌中的那只手随着一点红痣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好像马上要撑不起身形。
那男人有些僵住,正不知怎么做,前面传来淡淡的:“罢了,让他来这里吃,继续盯着。”
“是。”
男人应完,不由分说拿起桌上几盘菜,全部拿到前面那一桌,随后用眼神示意祝怜过去。
这是要贴身看管的意思,祝怜倒无所谓,沉默站起来走到那一桌,然后坐到唯一的空位置上。
只听他刚一坐下,对面便传来两道很隐晦的换气声。
一旁男人转头瞥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祝怜低头默默吃饭,这回没人阻拦,他终于如愿以偿吃上了碳水,几口米饭和一个鸡腿下肚,祝怜感觉活过来了些。
活过来的下一秒,心跳莫名漏了半拍。
祝怜发现对面的两人不知何时开始紧盯着酒楼下面的街道。
而一边全程维持同一坐姿的男人,沉黑的眼睛也压抑地看向了下方,接着,祝怜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和追逐声。
街上的百姓一个个下意识避让,两三道身影便穿梭在其间,时隐时现。
很快,最前面那人便撑不住了,一脚绊在地上摔得乒乓作响,还带倒一大片车摊,他在杂物堆里哼哼痛叫半晌,撑着地面转过身来。
那是个肥头大耳,一身市井气的男人。
身后两道身影赶过来,拿着铮铮发亮的刀逼近那人,那样子,简直像索罗一般,人群里已经有孩童害怕得哭叫起来,马上便有家长抱起来捂住了耳朵。
小小的一方天地,气氛变得紧张而诡异。
临窗坐的男人没受影响,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他微抬眼皮看着楼下那一幕,好像正要说话。
眼前忽然一黑,有东西覆盖了下来。
温热柔软的手掌遮在眼前,那一瞬,裴如钦被触碰到的眼皮和脖子以下的所有位置,以飞快的速度僵硬起来。
几乎是同一时候,酒楼楼下传来一刀割喉的“哗”声,还有紧随而至的刺耳尖叫声:“啊,血!死人了、死人了!”
酒楼下面乱了,那一道不知谁嚷起来的叫声,把众人吓得四处找地方躲藏,不过来处理的人更快,他们拖走那已经断了气息的男人,迅速安抚民众。
比起楼下的哗然,酒楼临窗这里。
很静,静得可怕。
祝怜见那血溅四方的人被拖走了,这才慢吞吞放下手来,刚要继续吃饭,一抬头,见前面二人直勾勾看着他,用一种震惊的眼神。
祝怜歪头:“怎么了?”
两人目光更耐人琢磨。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有多大胆。
寻常人见这血腥的场面指不定尖叫得多大声了,他却还一脸平静,还有空去捂旁边人的眼睛。
捂这个举动还是其次。
最关键的是,他捂的人……
两人一额头汗,屏住呼吸想要往祝怜旁边挪去视线,眼中却只见一道玄色忽然站起。
裴如钦面色幽暗,眯了眯眼,没说什么,迈步准备往酒楼楼梯走去。
玄衣和祝怜轻轻擦过。
祝怜忽然抬手揪住了男人的衣摆。
裴如钦脚步顿时一停。
那两人眼尖地看见祝怜的手,腿一软差点没站稳——老天哪,这,这,又是做什么,刚才那一捂还不够?
只见祝怜弯着一段雪白的颈,身形很单薄。
他低着头安静了会,抬起脸,对上裴如钦的目光,带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问:“你们点的菜都没动过,我可以吃一点吗?”
3. 闹鬼
酒楼里静到飞来一只蚊子,都能清楚听见他在往哪飞的程度。
祝怜倒也不会迟钝到什么都不明白,他知道自己捂住身边男人的眼睛后,对面二人惊得都快蹦起来了。
祝怜饿肚子的时候是会思维迟缓一点,但这一行人行为举止都那么拔众,他想装看不出都难。
大概是某家高门贵子出来巡游的,祝怜没想太多,要让他饥荒了好几天的脑子想太高深的东西,实在是太虐待他了。
他只是想起之前遇到过很多有钱的少爷,三个里有两个都又挑剔又事多,还矜贵。
其中一个给他印象深刻,因为目睹了一次公鸡被剁头的现场,回去以后连做三天噩梦,半月下来跟脱了层肉似的。
祝怜受他影响,总觉得那些一看就很贵的人大多都见不得血,见了就怕,见了就有心理阴影。
刚刚酒楼下明显进行着一场追杀,是要见血的,八成还会很原始血腥。
一身锦服的男人正好坐在他身边,他顺手就遮了。
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必要——
祝怜坐在椅子上,半仰起头,一只手揪在男人的衣摆上,长袖影影绰绰盖着一条细腻的胳膊,袖尾堆叠在那身玄衣上,难舍难分。
素净的颜色衬得祝怜手背的痣宛如滴血,撑久了的腰身开始轻轻打颤。
那副一推就能倒的模样,让人看多了都觉得失了礼数。
而他揪着的裴如钦却不同,身量极高,因衣角被拉扯,腰带束着的腰部透出嶙峋的弧度来。
怎么看,都是不必要受到保护的,尤其是祝怜的保护。
两个形似侍卫的人站在后面,疯狂抽动眼皮示意:快别抓着了,先松手!
但被裴如钦挡着,祝怜没看见,两人的面部运动完全是属于媚眼抛给瞎子看。
祝怜被菜香勾得又有点目眩神迷了,手越揪越紧,头上忽然落下来一声:“松手。”
手指下意识一松,玄衣瞬间滑走。
祝怜还没来得及抬头看,裴如钦已经头也不回往楼下走去。
祝怜微怔着看男人越走越远,直到背影彻底消失,才愣愣收回视线。
走那么快,应该是不同意的意思。
想吃,但不能吃。
唉。
祝怜克制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烤全羊盛宴,正欲起身,只听那边有一道脚步声去而复返,是那较为单薄一点的侍卫。
那侍卫走过来,先是看了眼祝怜的手,眼皮猛抽,然后才在祝怜的注视中说:“太……公子没拒绝,那就是能吃的,你吃吧,账上来前就已经结过了。”
天籁之音,不过如此。
祝怜被感动到了,有感而发:“你家公子真是好人。”
侍卫一堵,脸色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趔趄离去。
几人走后,祝怜心安理得地重新坐了下来,拿起筷子继续呼噜呼噜吃。
每根骨头肉都多得毫不含糊的羊腿无疑能最快补充能量,祝怜吃一口眯一下眼,感觉失去的胳膊、腿和脑袋慢慢回到了身上。
祝怜吃完一根又一根,待到最后快吃不动了,他才在满足中想起一件很重要但他一时半会又懒得去想的事……
曲辽棠怎么一去去了那么久?
这一念头刚冒出个头,二楼适时传来一道沉重的脚步声,曲辽棠出现在柱子后面,接着像被夺了舍的鬼似的,一步一步飘到祝怜的身边。
他拿起桌上的酒壶失魂落魄坐下,忽然警觉:“咦,我们刚才是在这个桌吗?”
祝怜见他烫屁股一样跳起来,镇定道:“对,刚才就坐这里,大人碰上什么事了?菜都凉了才回来。”
曲辽棠本来还记忆错乱着,一听这话,微捂嘴巴坐了下来:“啊,唔,嗯……我能碰上什么事,就是迷路了。”
在这土生土长的人,怎么可能迷路,这借口听着就不靠谱。
但祝怜只多看了他两眼,没多问。
曲辽棠见他没继续这个话题,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拿起筷子夹起一点米饭,没有滋味地吃着。
他其实今晚用过餐的,来这里只是想喝酒,现下却忘了,一个劲往肚子里塞饭。
刚才酒楼下那么一闹,任是待在家中的人也有所耳闻:一屠户常年殴打妻子,妻子不堪忍受带着孩子跑了,屠户便时不时去街上找人。
时间一久心理扭曲,见到手背上有类似痣的人就想杀之,并取之心脏回家储在罐子里。
今晚就是又一人被他盯上了,但在动手之际,却反被一行人追上。
曲辽棠在下面亲眼目睹了那行人追捕屠户。
不看还好,一看他差点跪下,但却不是被那割喉吓的,曲辽棠早年去过几趟上京,那里繁荣昌盛,和他县里不能比,不同水土养不同人这个道理,他心中有数。
比如塞北人粗犷随性,江南人温婉灵秀,而穿着飞鱼袍在京中巡视的那些锦衣卫,和县里那些游手好闲的衙役们相比,更是肉眼就能看出差别。
曲辽棠刚才在楼下,看见那人肌肉嘭起,将屠户一百公斤的身子踹倒在地时,就已经发现了隐藏在人群的几个人。
他们有组织有纪律,混迹在人堆里眼神锐利,曲辽棠一看就知道:那是锦衣卫,从京城来的锦衣卫!
太子一定是来了,听说了这里发生的骇人事,并动手相助。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觉得他们这些地方官没有鸟用,德不配位?
曲辽棠忧伤了一会,感觉肚子饱了,抬头看向祝怜:“你等会准备去哪里?随便找块地,席地而睡?”
祝怜默然:“不,我回山上的草屋。”
听那两贼说,原身应该是有个草屋的,这对祝怜来说是意外之喜,有地方睡觉了,说不定还能找到银子。
因为是面对面,曲辽棠听祝怜说完,忽然认真看了他一眼。
祝怜:“?”
曲辽棠喃喃:“造孽啊,我应该被天打五雷轰……”
玉骨伶仃,面色雪白。
自己居然想拿这样的人当人体诱饵?
曲辽棠迟来地感到良心谴责:“我送你吧。”
……
马车载着祝怜和曲辽棠,一路在雨夜里往山路上驶。
祝怜原以为那草屋很难找,谁知一上山,便在绿意盎然的翠林中看见了一顶草尖。
祝怜推门而入,瞬间被铺面的霉气呛得咳嗽起来,好半天才能睁开眼。
嗯,好一个不华又不实的屋子。
该有的都有,就是该烂的烂该破洞的破洞,刚才进来的时候祝怜感觉那屋檐好像还被雷给劈过。
祝怜环视了一圈,走进去打算先简单收拾一下,腾出个能睡的地来。
刚走过一个桌子(疑似)旁边,祝怜顿了顿,看见有个桶(疑似)里,装着一个硕大的……面团。
祝怜会注意到它,是因为这面团白白净净,是这屋子里唯一不脏的东西,而且还浑圆肥大,像爷爷奶奶最喜欢的胖外孙。
特别是,它还很敏感,人走近了会轻颤,表面晃出水波纹一样的痕迹。
祝怜盯着这诡异之物,默了半息,转头去收拾床了。
曲辽棠刚下马车便撑着伞硬挤进来,非说要看看祝怜的居住环境,结果刚一进来他就恨不得闭上五官。
他糟心地捏起凳子上一件长袍:“这衣服,我瞧有上下五千年历史。”
“咕嘟咕嘟。”
“这被子上面全是沙子,你每天躺上面磨砂呢?”
“咕嘟咕嘟。”
“还有这些碗,没一个完整的就算了,能不能洗洗,全是黑的!”
“咕嘟咕嘟……”
曲辽棠人忍无可忍,回头瞥向不知从找出个壶烧完水正在喝的祝怜,愤怒得直抽抽:“你在给我奏乐呢?”
面对他的愤然,祝怜无辜眨眼,他把整理干净的被子团巴团巴,偎在上面打起了盹儿。
他今天晕倒太多次,后脑勺还有包,现在吃饱了有点晕。
曲辽棠默念静心咒,舒气:“那屠户被处理了,你不用再当诱饵,休息一晚,明日,你来本大人府上。”
“走了!”这糟心的破地方一刻也待不下去。
祝怜晕乎乎,轻声应:“大人慢走。”
第二早,祝怜起来的时候还记着曲辽棠的那句话,收拾收拾,便准备出门下山,昨夜他记了路,离曲府不远。
出门前祝怜又看见了那桶里的面团。
祝怜:手痒,捏个鸭子玩玩。
那面团手感极好,祝怜捏完心满意足出门,于曲府门前和曲辽棠碰面。
曲辽棠见祝怜不像昨天一样黑泥裹身,轻哼一声:“走吧,本大人要去用朝饭,你也跟着一起。”
说完,曲辽棠往前面走去,回过神来的祝怜连忙跟上:“谢谢大人。”
一旁又丢来重重一声哼。
祝怜正想着是不是又要去那家酒楼用,脑中已经列起了菜谱:他想吃骨头汤、肉夹饼、蜜糕……
不知怎么,祝怜刚列到蜜糕,身旁的曲辽棠忽然停了下来,随后祝怜便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祝怜朝前看去。
前方的一间府邸门户大开,有人从里面连滚带爬跑了出来,他似乎刚起床,是以身上穿的还是亵衣。
而当他连跑几步后,那身纯白便因他跌倒在地滚了一身的雨后新泥,一截袖子也被挂走了,正赤膊跪在地上颤栗着。
料想他跑出来前,经历了多大的恐惧。
曲辽棠皱起眉,穿过各种各样的眼神,一路疾跑过去:“季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季青伯,曲辽棠协助办事的上级县令,今年已年逾五十。
这一摔把他老骨头摔不轻,季青伯看了曲辽棠一眼,这才搭住曲辽棠伸过去的手,被搀着畏畏缩缩站起来:“是,是那个屠户,他来找本官索命了。”
曲辽棠沉声重复:“屠户?”
季青伯点头:“他生前求本官找他妻子,本官没理他,所以他现在死了想把本官也一块带走。”
周围已慢慢聚集了些人,曲辽棠压低了些声音:“季大人,您是被魇着了吧,先进去再说。”
这时府中又跑出来一些同样面色惊惧未消的仆从,和曲辽棠一起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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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青伯搀进门里,祝怜作为被带着的人,也一块进了季府。
季府雅致有序,穿过垂花门,是抄手游廊环着的浮翠鱼池,日光下,如披粼粼金纱。
祝怜走过一个敞着门的房间,和曲辽棠一起被带到季青伯的睡卧。
推门一进去,曲辽棠脸色便立刻阴沉下来,终于明白季青伯为何会说出那番话。
睡卧的窗面、桌上的白纸、府外的院墙,但凡是能写东西的地方,都糊满了一行行血淋淋的字,并且有大面积的——“偿命”。
>尔等不作为的庸官,害我枉死……
>偿命!偿命!
>备二百两银子到郊外假山下平息怨恨
>否则我将夜夜缠你,直至你神魂不清、痛不欲生
血迹往下坠着,一直流到墙底缝隙,让人心跳骤疾。
祝怜眯起眼,也将这些话看了一遍。
那天他在街上旁敲侧击了解过,大隋的一两银子相当于人民币的六百块左右,二百两银子,也就是十二万,这“屠户”胃口不小。
那边,曲辽棠握起手掌,脸色难看地问道:“季大人,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被写上去的?”
季青伯冷静了些,但声音还是有些抖:“昨夜睡前还没有,今早一起来就……”
曲辽棠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脑子发痛,刚回神,下意识往后一捞:人呢?
他跨过门槛冲出去,转头一看,入目就是祝怜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正站在院中,仰着脸,对着墙面的血迹嗅嗅。
曲辽棠感觉自己一只脚往太平间扫了一下,赶紧把人揪回来:“胡闹!你也真是不怕!”
祝怜将手抽回来,反手搭在曲辽棠手腕上,安抚性地往下压了压。
曲辽棠一愣,只觉手上一轻,便见祝怜松开了他,走过去问:“季大人,刚才我路过时看见有间房间开着门,那是谁的房间?”
季青伯还是第一次见曲辽棠身边有这么过目不忘的生面孔,打量了下,迟疑开口:“犬子的。”
说起这人来,刚从下人口中打听到逆子昨晚又在酒楼宿醉不归的季青伯,面色更差了。
心口正堵着,季青伯便见面前的人抬手,在墙面上轻轻一点:“血的味道不是这样的,这更像是赭石加胶类调和出来的东西,刚才那房间桌上有赭石颜料,原料大概就是那个。”
季青伯一震。
“有人提前调好了东西,并且赶在季大人睡醒前写下了这些。”
祝怜转过头来,脸颊在初阳的映衬下似染飞霞,低声暗示:“这个人非常熟悉季大人的作息、府中排班……”
季青伯脸色一沉,熟悉作息和排班……不是府里的人,还能是谁?
季青伯醒悟后便是大怒,立刻震声叫来府上的所有人,一众丫鬟仆从马上就在他面前站成了一排排。
他狠狠刮过每一个人,神色狠厉。
然而全部转过一圈后,季青伯目光一松,又变得茫然:叫是叫来了,谁知道是哪一个?想来犯人也是不会主动认的。
余光里,祝怜平静拿着一根蜡烛走过那行人,他把火燎过一个个丫鬟的发簪,仆从腰上的剑。
一行人看着他的动作,不明所以,只是心里有些不安。
直到祝怜走到一个男人面前,将蜡烛一举,众目睽睽下,只见那柄剑被火舌一燎,表面变成了蓝色。
祝怜开口:“是你。”
接下来一切都发生在几息之中,男人脸色巨变,连狡辩都不狡辩,转身便想跑,季青伯更快,一声怒吼,其他仆从立刻扑上去押住了他。
季青伯铁青着脸,让人先押去后院,待他换好衣袍再做打算。
他很快披上外衣走出来,迎面便撞上正在问祝怜的曲辽棠:“你是怎么知道的?”
祝怜低声:“昨夜下了雨,天气阴冷,而季大人的屋子闷了一夜,温度正高,那人潜进屋后,身上的铁器一冷一热会有水汽,遇火则会产生四氧化三铁,变成蓝色。”
曲辽棠皱眉:“死样华三餮?”
祝怜摸了摸秃噜太快的嘴:“喔,其实是一种戏法。”
不等曲辽棠又问,祝怜立刻团进游廊的椅子上,若无其事地往左边摊了摊。
太阳好舒服,呼呼Zz
曲辽棠眉头越拧越紧,直到后面的季青伯走出来:“不管怎么样,辽棠,多谢你这位朋友,眼下时间不早,你们不若留在本官府上用餐。”
祝怜抬起了一个头。
季青伯瞧见他的样子,笑:“本官府上名厨聚集,东南西北,甜咸辣,什么品种的菜都会做。”
说着,他又往那间大开的房门看了眼,气得哆嗦:“这臭小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有家不回,房门不关,让底下的人起了坏心思……”
老县令一边领他们去膳堂,一边摇头叹气。
祝怜若有所思:“季大人。”
“嗯?”
身后,祝怜盯着他:“实不相瞒,我有一间破……改造屋,您把令郎送到我这里,半年为期,我会想办法让他乖乖参加科举,博得好仕途,事成之后,薪酬一百两……如何?”
4. 改造屋
季青伯张大嘴巴,曲辽棠张大嘴巴,留下的一众仆从张大嘴巴。
满屋子的人膛目结舌。
曲辽棠最先回魂,他拢袖一把揪过祝怜,咬牙切齿和人咬耳朵:“你在胡说什么?”
曲辽棠一面说,一面脸上忍不住涌出怒气,他以为祝怜又在和以前一样到处骗人,说的改邪归正都是假的,糊弄小孩的说辞。
说什么改造,他一个大字不识的草包,还想改造县令的儿子不成?!
刚说完,曲辽棠脸还扭曲着呢,便听祝怜发出了一声熟悉的倒吸气:“嘶——”
曲辽棠手一抖,松手了。
正值阴天,祝怜身上的衣服却薄如初冬叶上的白霜,薄薄的一件,随他一拽,衣摆便狠狠晃了晃,大力扫过腿腹。
而乌发中露出的耳朵,也因着他后面的吼声变红了些。
祝怜无声地看了他一眼。
整个人简直就是副饱受摧残的模样,好不可怜。
曲辽棠一噎,他如临大敌地瞪了会祝怜,妥协,放低音量:“行,行,我不该拽你,但你坑人能不能分分人?那是季青伯!你惹他惹恼了,我可救不了你。”
祝怜揉揉耳朵:“我没坑人。”
但他抬起眼,看见前面的季青伯果然在游神中。
祝怜洗干净了脸,季青伯认不得他,只以为他是曲辽棠新结交的朋友,比别人精了些的读书人,谁想会说出如此可怕的话。
季青伯一把年纪了,听都没听过。
这听着意思是和教书先生差不多,可却又不同,以往季青伯请先生都是八抬大轿请来府上授课的,可祝怜却要人送他的屋子里去。
改造屋,那是什么?
祝怜往前走一步,不顾后面警告的眼神,开口道:“我见令郎屋里放着许多笔墨,还有四书五经、史书时文,那是大人给科举准备的吧?可令郎好像无意于此。”
季青伯脸色顿时变青,想发火,又好似想压下,最后表情看起来有些滑稽。
后面的曲辽棠看得不住冒汗,这祝怜会不会说话,怎么上来就踩人痛脚、戳人雷点?!
祝怜却完全不看气氛,继续说:“我的这间改造屋身处密林,不好逃跑,大人将令郎送去后,半年为期,我在此期间一文不取,耐心教导他,大人可一月去偷偷看望一次。”
“人在家会有太多其余的诱惑源,我那里更有利于读书,我不会殴打他,不会逼迫他,大人与其让他每天去玩,不如狠一次心……”
祝怜开改造屋的想法完全是临时想的,但挑季青伯的儿子却没那么随便。
昨天他在街上不仅打听到了自己,还打听到了和自己齐名的另一草包,也就是季青伯的儿子,季泊暄。
这季泊暄每天胡吃海喝,每路过一个地方,都会留下一段可歌可泣的风流史,名声比自己还要烂一点。
不过听说季泊暄早年也是好好肯读书的,脑子还聪明,可不知道后来怎么了,突然就堕落了,搞得现在文不成武不就的。
祝怜现在回不去,得尽快想办法赚钱,但府中下人的月钱最多也就一两,在福寿楼没吃几顿饭就花没了。
他决心搞个大的,顺便在教人的时候尽快熟知大隋律法。
于是他抿唇,硬着头皮道:“放任其惶惶不可终日,明明有机会改变,却始终迈不出那一步,最后明珠蒙尘,是为得过且过。”
“大胆一搏,扭转现状,是为高瞻远瞩。”
祝怜咬字清晰:“大人放心,我要教,定不会让他拘于小小一方县里,春闱的解元,秋闱的会元,殿试的状元……”
“倘若大人同意,我定会竭尽全力让他少年登科,出将入相,在仕途上一路平步青云,让令郎在汗青卷上留下重重一笔。”
嘭!季青伯一屁股跌坐到了凳子上,撑着膝盖呼气。
一旁的曲辽棠看祝怜的眼神都变了,看鬼似的,祝怜说完,查漏补缺了会儿,觉得没漏下什么,于是抬手擦擦额角。
呼,吹了好大一通牛皮。
他低头,看向如进船销窟听了通演讲的季青伯,只见人双目赤红。
显然说到人心坎上去了。
季青伯嘴皮子发着抖:“我,我想想,容本官想想……”
……
当明月高升,春杏楼就是最热闹的时候。
此刻客似云来的门口,季泊暄和他几个酒友一起晃晃悠悠走了出来。
每个人脸上都顶着个大红脸,季泊暄手里还拿着一瓶没喝完的酒,正仰头往嘴里倒,酒液倒得太凶太急,有些甚至从嘴角流了下来,全部滴在衣襟上。
将最后一口喝完后,季泊暄不舍地摇了摇酒瓶,直到真的一点也榨不出来了,他才败兴般一扔。
旁边搭住他肩膀的酒友咂摸着口里的酒味,忽而想起什么,大着舌头道:“今天那歌姬跳,跳舞跳得可真好,把我眼睛都看直了,不如,去将她买了来,放在府上夜夜跳。”
季泊暄一听,抬手将肩膀上如铁箍般的手用力拨开:“你要去你去,我不玩那些。”
那酒友闻言发怒:“扫兴!”
此时,另一酒友又插话进来:“接下来我们去哪?去游船怎么样,据说蒲塘江景色不错,我们可以游一夜,在船上玩彩选格。”
这建议一出,立刻赢得了这几个醉汉的欢呼,有人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上马车了。
然而,季泊暄却犹豫着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我已经两晚没回府,我爹气得很,不可太过了,改日吧。”
“扫兴!”
“扫兴!”
所有酒友一起学舌:“扫兴!”
季泊暄态度坚定,和他们一一道别后,转身便走,那些酒友见他去意已决,本有些生气,可下一刻便醉醺醺地被来接他们的侍卫接走了。
季泊暄府中的马车停在前面一点。
他眯起眼,眼冒金星地认了认,拖起两条沉重的腿往那边走去。
季泊暄在外宿醉了两夜,这会身上冰火两重天,想吐又吐不出来,难受得很,走了几步路后,胃里的酒都反到了喉咙口。
季泊暄不得不停下来,找到根柱子撑着,低头张开巨口,“哇”得吐了个昏天黑地:“呕——”
这一吐,把今晚吃的饭全吐出来了,季泊暄难受得要命,喝的时候多痛快,现在就有多遭罪。
他把胃里吐空,这才晃着站起来,正想继续往前走,季泊暄突然停了下来。
他感觉到了一点异样,这动静有点像是……
有大片的脚步声在朝这边逼近。
季泊暄猛然睁大眼睛。
他方才迟疑,是因为这些脚步声不走寻常路,有两道竟然响在他斜后方!季泊暄抬头的时候,眼中映入的就是团团人影,从他头顶的屋檐一跃而下!
季泊暄心中一突,吓个半死:朝他来的?
“什么人?!”
那些人不回他。
季泊暄拔腿就跑。
他边跑,脑子边飞速转,捋自己这月来有没有得罪过人,捋到最后发现没有,他整日泡在酒里,哪有功夫和人结仇?!
但那些家伙一看就是有些人家养在府里的暗卫。
暗卫的挑选大多都参考京都的锦衣卫,一般都挑那些宽肩、蜂腰还有螳螂腿的,这种人下肢力量强,比较容易翻墙获取情报。
而刚才那些人里,最低的一个都比自己高半指。
季泊暄从没跑这么快过,他转身就溜进一个拐角,趁那些人不注意立刻藏在柱子后面,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粒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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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泊暄呼吸颤着,听着后面的脚步声,飞快往衣襟里摸:说不定能掏出来把刀防身呢。
季泊暄喝酒喝得脑子晕晕乎乎,时常会断片,有时候身上多点什么少点什么都察觉不到,所以现在他抱着毕生的希望往身上掏——
他“哗”地就掏出了一把——
掏出了一把——
葡萄干!
季泊暄飙泪:……他娘的!!
天要亡他!
颗颗饱满的葡萄干从指缝里漏出去,洒了满地,季泊暄顾不得捡,听见后面聚拢起来的几个人,在低声私语着什么,“找到了”“轻点”“注意分寸”。
他心头悸动,想着悄悄扶住柱子往出看一眼,脑袋却有自己的想法似的,慢慢往后仰去……电光火石中,他对上了一双黑色蒙布上的森然眼睛,还有利落朝他劈来的手刀。
逐渐下落的手刀在眼中越放越大,嘭!
季泊暄一晕,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夜,一辆马车在莽莽的黄沙上奔走,一直驶到一条山路才停下,马夫跳下车,和里头走出来的人一起撩开轿帘,将昏迷的季泊暄抗了出来。
……
季泊暄是被一阵刺耳的鸭叫声吵醒的。
那声音环绕在他耳边嘎嘎叫个不停,叫得人心焦,恨不得、恨不得,季泊暄掀被暴起:“再嘎嘎叫,我把你阉了!”
屋子里的鸭子叫顿时停下了。
季泊暄喘着粗气和地上那只扑棱乱飞的黄色鸭子对视了会,猛然跳起来:“这是哪儿??”
迅速扫视了眼硬邦邦的木床,还有一贫如洗的屋子,季泊暄忽的跳下床,跑到窗户前扒着墙往外看。
一看,他心都凉了半截。
因为屋子外面,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林。
季泊暄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不知道这间屋子还在不在县内,这附近一点显眼标志都没有,他压根不知道在哪!
季泊暄抹一把脸,逼迫自己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他一字一句回想那些暗卫的对话。
最后心一惊,嘴巴不可置信抿起来。
那些暗卫的主谋……
把他拐到这种地方是要…他吗?
不然季泊暄想不到那些人为什么要故意收着手劲不伤他。
不就是看中了他的皮相,想对他图谋不轨……
一定是了,一定盯他很久了吧,他这两天喝酒的时候,都在盯着他吧?
季泊暄不知道那主谋是男是女,但趁变态没回来前,他要逃。
季泊暄推开门便往外跑。
这是难得的机会,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幸运的受害者,贩子把他抓回来,人却不在,他身上也没有禁锢,这时候不跑什么时候跑?
等他回府,他一定要他爹彻查,把这该死的贩子抓出来千刀万剐,让他不长眼,起不该有的心思。
等着吧,给我好好等着!拐人不把人绑着,让他有可趁之机,没见过这么笨的贩子。
那就别怪他了,等他回去就满世界搜查,非把人找出来教训一顿不可,等着吧!
季泊暄脑子发热,在树丛里飞奔,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然后越跑越慢,越跑越慢。
*
一柱香后,季泊暄重新出现在了草屋的床上。
他不认路,而且越往深走地方越黑,山里也不知道有没有野狼野猪那些……
季泊暄悄悄地抹着眼泪,鸭子扑棱着凑到他身边,他糟心地一把就把人家推开了。
至少,他不要和鸭子同床共枕。
季泊暄流着泪,哭到眼睛都快瞎了,想他爹想季府想酒友,又从诗词歌赋想到人文地理,不知哭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听到“吱呀”一声。
身后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5. 下山
季泊暄微微一震。
他回过身,泪眼婆娑看过去。
在季泊暄的设想里,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来的人必当是个莽夫:长着三白眼,面露凶光,虎背熊腰,粗布短袄,膀肥腰圆,拿把菜刀不离身。
这是季泊暄刚才了无生趣地坐在床榻上构想出来的人像图。
他认又不认路,跑又跑不掉,又控制不住脑子里的联想,在贩子来之前,难免会猜想对方到底长什么样。
如今见了本人后,季泊暄激动地发现……
他的构想中了零条!
季泊暄瞪大双眼看过去,隔着万千尘埃,他看见一只纤细的手推开了门,随后雪袍翩跹,又迈进来一双长腿。
季泊暄心中咯噔,感觉不对劲。
视线慢慢地上移,当季泊暄完全看清来人的面孔后,他整个人就彻底的僵在了床上。
震惊,茫然,还有不可置信。
搞错了吧,是不是来错人了,还是那帮人把他扔错地方了??
祝怜是快深夜才回来的,他上了一趟街,用原身藏在枕头底下仅剩的银两买了些必要的书籍和纸张,这才慢悠悠上山回来。
季青伯跟他说自己要想想,他一点都不担心。
季青伯是想让儿子走科举正途的,而不是混到晚年再娶妻生子,平庸,平凡地度过一生,他心存鸿鹄之志,所以都不用祝怜多加游说,还没出府就说自己想好了。
还和祝怜保证,一定会找几个信得过的心腹,当晚就把季泊暄送进他的草屋。
季青伯一把岁数了,却雷厉风行得很,而且心狠,不仅敢对自家儿子下黑手,看样子还下得不轻,季泊暄把他的床单都哭湿了一块,眼睛极其浮肿。
祝怜细看了两眼,抱着书走进去,脑中思考着开场白。
然,刚走两步,他就忽闻一声悦耳的:“嘎——”
祝怜:“?”
季泊暄自带的鸭兄弟?
祝怜极为敏感,还没梭巡到声源,突然往后一退,避开了从右侧扑棱飞过来的黄鸭。
黄鸭停滞在半空,祝怜低头看过去,一人一鸭就这么对上了眼神。
相视不过两息,祝怜心中一突,轻轻皱了下眉,侧目往木桶那边的面团看了眼。
早上捏的鸭,果然不见了。
那一刻,祝怜脑中瞬间惊涛骇浪翻涌了起来,刚浮出一个猜测,正想走过去落实。
床边的季泊暄很不合时机地回魂了,恍惚着出声:“大胆贼人!快放我回去……”
祝怜停下来,抬眼。
季泊暄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子跌跌撞撞爬下了床。
他花了好长时间,艰难地走到祝怜面前,又艰难地看了一会祝怜,吞咽开口道:“放我回去,现在放我回季府,我还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会去报官揭发你。”
虽然不敢相信,但看祝怜见到他一点不吃惊的样子,应该就是那个贩子。
季泊暄自觉他已经很慈悲了,希望眼前的人不要再一错再错。
不料祝怜摇摇头:“你爹已经把你卖给我了,半年之内你都要住在这。”
“??”
季泊暄先是愤怒,接着又捕捉到敏感词汇。
什么叫卖……是说他爹?他爹卖儿子?
无稽之谈!
他娘早逝,他和他爹风雨共患难十几年,他爹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
这贩子好看是好看了点,满嘴胡言。
季泊暄又惊又怒,半个字都不信,他看祝怜的眼神更愤怒,正要再威胁,祝怜已经走过去将另一个勉强能称得上是床的木板铺上了褥子,又将鸭子赶到了外面。
做完这些,祝怜看了看外面天色:“时间不早了,先睡觉吧,其他事明天再说。”
季泊暄:“什么?”
季泊暄再次捕捉到敏感词汇:睡觉。
他嘴皮一抖,失声:“果然——”
果然是想那个他!!!
祝怜已经罗列好了明天要干的事,这个床榻也是提前准备的,以后同吃同住会很方便,就跟学院的庐舍差不多。
他回头见季泊暄一脸空白,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被突然送到一间破屋子里确实很难接受,于是没有催促,自行先躺下了。
等季泊暄睡下,再弄灭桌上的烛火吧。
祝怜自顾自团进了被窝,季泊暄盯着他,眼睛越睁越大。
他在原地驻足了片刻,猛一下夺门而出。
别开玩笑了,他真的不能接受!
在酒场上玩了那么久,季泊暄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大隋民风开放,一些大户确实会有些奇怪的癖好,季泊暄见过也听过,但他没沾上那些,他不好男风,不是断袖,要他搞那些比让他去死还难受!
季泊暄越想脑子越热,连着跑了一里,最后跑回了草屋,万念俱灰地躺下。
祝怜睡得昏昏沉沉见季泊暄回来了,抿了下唇,没说话,继续睡觉。
烛火左摇右晃地亮着。
祝怜眯了会,想起那桶面团,下意识抬起眼皮想看一眼,结果却正好看见对面的季泊暄:“你怎么睁着眼睛?”
季泊暄瞪着屋顶,幽声说:“这世上,没有人能抵抗得住罪恶的禁果……”
祝怜:“?”
季泊暄:“你准备什么时候对我为所欲为……”
祝怜实在听不懂,认真道:“不要闹了,明天会很辛苦,早点闭眼吧。”
季泊暄满目悲哀:“我这一闭眼,再一睁开,身子就已经彻彻底底的脏了,对吧?我知道的。”
“我不会睡的,你打不过我但又蠢蠢欲动,就只能等我睡着之后再行动,虽然今天已经很晚了,但咱俩床对床,下床摔个跤摔猛点都能直接飞到对方床上去。”
“这样近的距离,你半夜猛一下看到我的脸,哪能忍住?!怕是回过神来就已经铸成大错了。”
祝怜:“……”
祝怜默然了半晌,闭紧眼。
他总算是听明白季泊暄到底在担忧些什么了,因为太过震撼,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季青伯叫下人把儿子打昏之前,没告诉人是来干嘛的吗?
他想解释,张了张唇,又敌不过汹涌来袭的困意,眼皮一眨就睡了过去。
季泊暄一个人躺在对床,死死揪着手中的被褥——一直睁眼到天亮。
大概天蒙蒙亮的时候,祝怜醒了,他刚一动,甚至连鞋还没穿好,对床就传来了虚弱的惊呼:“你终于要对我下手了吗?!”
祝怜:“……”
他把被褥叠好,走去洗完漱,然后开口叫对床的季泊暄到屋外的小石桌上坐着。
季泊暄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满眼红血丝地坐在凳子上,连话都说不出来,直到闻见一阵醇香,他才恍然清醒似的,低头一看。
“馒头……豆浆?”
祝怜将碗端到石桌上后,又从袖里拿出一张纸来,放到他面前:“这是你今天的计划,去洗了漱,吃完饭就开始照上面的做吧。”
季泊暄稍微醒过来了些,他揉揉眼睛,又看了眼祝怜,茫然地将纸拿起来抖了抖。
定睛一看,入目就是一串难掩激动的大字:
【吃遍大隋美食大作战!!】
捏着纸张的手瞬间颤了颤。
没等季泊暄把下面将近八百字的菜谱看清楚,手中的纸便被抽走了,祝怜懊恼抿唇:“哎,拿错了。”
“这张才是。”
季泊暄头昏脑胀地再次低头去看。
【季泊暄每日大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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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广播体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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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诗经集传
·中午放饭
·看时文
·今日大题:猪大强是驻守边关的一名小兵,近来,北部游牧民族屡屡不顾协议,隔三差五派几人来边境骚扰百姓,土地被烧,房屋被毁,被抓到后对方还死不承认,百姓们苦不堪言。
猪大强听说将军要写信禀明陛下,他想解决此次难题,但又想不出办法,请你帮帮可爱的猪大强吧。
从军防御体系建设和军部力量部署等方面作答(12分)
季泊暄:“……”
季泊暄登时头晕目眩。
这都是什么玩意?
贩子没能对他身体下手,开始对他大脑下手了?
季泊暄按住抽动的眼角,不信邪一般又细细看了一遍。
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的喃喃自语了一声:“我明白了……”
季泊暄抬头看向祝怜,神经质地轻笑了两声:“我明白了,是我爹串通你一起,想要送我去科举是吧?”
“我爹见之前的先生教不动,好不容易安分一段时间,现在又起贼心了,是你教唆他的吗?我告诉你,我不会学的,而且我也不是那块料,你别白费心思了。”
一整晚没睡,还宿醉两晚,季泊暄现在整个人如同易燃易爆炸的炮仗,想清楚后就开始冒火。
叽里咕噜说完一串,季泊暄见祝怜坐在那喝茶,一点不为所动,气得直吸气呼气。
忍了忍,他改变策略:“这样,我爹给你多少钱,我双倍给你,你把我送回去,成不?而且我保证我爹不会找你麻烦。”
“唔……”
祝怜差点就心动了,还好守住了良心那一关。
他高深莫测地看了眼季泊暄一眼,起身进屋。
季泊暄大怒:“行,我们看谁耗得过谁!!”
……
季泊暄很愤怒,但神经一放松下来,他就撑不住了,趴在桌上睡了个昏天黑地。
奇怪的是,祝怜也没去叫醒他,任由他睡。
午后用过饭,祝怜换了件低调的长袍下山,因为季泊暄没醒,他都不用绕路,也不用防着季泊暄跟着他。
祝怜要去街上买些米粮,顺便,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为什么当年季泊暄还肯好好读书,如今却变得这么排斥。
临出门前,他又想起要事,走去房中木桶前忙活一番,这才走出屋。
街上仍是人来人往,一片祥和。
曲辽棠用过午饭也出了府。
县尉虽然负责一方治安,但一般不会亲自上街,通常都会指挥属下的吏卒去巡逻,但曲辽棠今天一则闲得慌,二则想找找祝怜有没有出来。
昨天在季府他有很多话想问祝怜,但祝怜却以有东西要买为由告辞了,搞得曲辽棠含着一肚子问题过了夜。
今天他非得问问祝怜从哪学来的那些。
一个文盲,突然变得舞文弄墨的,实在太蹊跷了点。
曲辽棠大步在街上走着,眉眼中是化不开的阴森,任谁都看出他心情不佳,都躲他极远。
偏偏这会来了个不长眼的,从远处跑过来“梆”一下撞上了他。
曲辽棠心中腾地升起一股火,站稳了朝前一看,看见居然是个小吏卒,顿时火气更大:“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那吏卒挠挠头说:“大人,我有要事相告。”
他凑近曲辽棠的耳朵:“听说太子在邳县丢了个玉环,是御赐之物,格外珍重,所以太子一行昨晚就在这附近住下了,说是要找到那玉环为止。”
曲辽棠惊愕:“住下了?住哪了?”
吏卒抬手指了个地方。
那是一间比较隐蔽的客栈,立在重重商铺中间,很不起眼,曲辽棠望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白皙又熟悉的侧脸,从那客栈旁边慢步经过。
6. 钱袋
沁铺米粮,张铺精肉,西街糕点,东街鲜菜……
祝怜按照季青伯给他的单子,沿街一家家买上面的东西。
季青伯虽然痛恨自家孽子不成气候,但也是细心养着的,对季泊暄平日里吃什么都有极为严苛的要求,能吃好的绝不吃差的。
原本,祝怜对此不敢苟同,认为太浪费时间,有点麻烦,后来季青伯往他腰间塞了袋鼓鼓囊囊的银两,祝怜就觉得,这件事不是不可以办。
祝怜又看一遍单子,见东西已经全部买齐,便微微压低身子,询问前面正在刺绣的女人:“老板娘,我听人说你这里招货郎,是真的吗?”
这清凌凌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正在柜坊刺绣的女人愣了半息才抬起头,对祝怜盈盈一笑:“是啊,你感兴趣的话,我详细和你说说。”
祝怜眨眼:“有劳。”
不到片刻,女人便说完了。
女人原本是边陲小镇长大的,早年才嫁来此地,现在帮着丈夫经营经营客栈,空闲时候会刺刺绣,因为店内太忙碌,她才生出招货郎的心思。
货郎要办的事也很简单,肩挑扁担,走街串巷卖她家乡那边的小玩意和刺绣,有人要买便卖就行,一天也不用太长时间,一时辰足以。
事成之后,辛苦费五十文,卖出的货越多,可能还会再加点。
祝怜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兼差,他垂下眼,思考自己猜想的事如果是对的,他就来这里找老板娘。
兼差的事有了眉目,祝怜便走出客栈思考要怎么打听季泊暄,必须要低调点,不能惊动季府,有钱人的逆鳞多,万一打听出了什么丑事,他这改造屋就得黄。
祝怜可不想太早得罪金主。
祝怜指尖轻抵下唇,一副神游的模样还没维持太久,街上忽然硬器落地,传来刺耳的声音。
眉间微蹙,祝怜抬起眼,看见街道两边不知何时站了许多人。
隐约还听到有人低声喊:“快快,站远点,车马上就要路过这里,可别被冲撞了!”
刚才那刺耳声,就是因为人挤人,拥挤万分,有人才没拿稳手里东西不慎掉落的。
街上的动乱来得十分突然,有几人似乎是从另一边而来,跑进家中和自家女眷说了些神神秘秘的话,一个个便连着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
短短半刻钟时间,从各家店里涌出来的人群居然便把街道两边占满了。
祝怜寻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稳,不着痕迹地抬头梭巡了一圈。
两边的人,有些在悠闲看戏,有些则是冷着脸面露失望,绝大部分则是愤怒地瞪着双眼,朝一个方向齐齐看去。
人心躁动下,众生百态,看这情形,应该是有什么人要路过这里,但一下引起如此多百姓争相观看,倒是有点意外了。
祝怜撩起眼皮,听见些车马动静,刚遥遥看去,旁边便有人控制不住冷哼:“乱臣贼子,看见就烦!可惜出来得急,没拿上些东西,否则真想砸他!”
“不然扔点石头,砸他个头破血流?喂,说砸的人是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我只是在想,谢将军一生为大隋征战,前些年边塞大乱也是拿血肉之躯去拼的,据说还险些丧命,可见是一心为了大隋,怎么会突然犯上?”
“莫不是有什么冤屈……”
“能有什么冤屈?肯定是步步高升后,野心渐长,想谋反了呗!”
旁边的人满目愤恨,一聊便压不住话匣子。
听他们一言一语的,祝怜听出了个大概。
谢允,当年的武状元,因有一次北狄军作乱,他率骑兵出征大捷而归,因此一路从百户升迁至了如今的镇西将军,多年来驻守边关。
当今圣上原先也尤为器重这位年少成名的将军,可随着谢允逐渐掌握兵权,圣上的态度便变得微妙起来,就在半月前,朝中有人弹劾谢允贿赂锦衣卫都督,说他想谋反。
圣上最忌讳阁臣和将帅勾结,这弹劾之人心思捏得极准,一句句撩着圣上的猜忌之心,不断煽风点火。
圣上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因着谢允过往一桩桩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功实在太多,动他就是与百姓作对,会引起众怒。
所以当时圣上并没有动谢允,而是放着,观察着,不动如山,直到那天,一封从边关被快马加鞭送回来的通敌信,还有谢允与前朝余孽来往的种种证据呈到御前,圣上终于龙颜大怒。
谋逆的罪责传下来,一家人当天就被举家流放,谢允也被从边关押送回京,一路游街示众。
正说着,祝怜便看见两行官差向这边走了过来。
他们身后,是一辆无比牢固的囚车,人在里面便是插上翅膀也难以飞出去。
被关在里面的谢允一身白衣,面无表情,仿佛完全看不见两边一道道或愤怒或嘲讽的眼神。
他的肩背生得笔直,哪怕是现在,脊梁也没弯下去。
祝怜听到了些许小孩的哭泣声,因为这位镇西将军身上有好几道鞭痕,裂开的衣服中还能看见一些结痂的血肉,模样极为骇人。
甚至有几块地方还在流血,应当是极痛的,但谢允自年少就守在边关,就着呼啸风沙睡过觉,穿着霜冻盔甲杀过敌,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没有什么能让他改色。
囚车又往前走了几步路,人群中渐渐骚动起来,似乎是有人见不惯谢允这副血气铿然的模样,呸了声,说了句“叛党!”。
百姓和囚车离得不远,那人也没压声,以至于这两字直接穿过了前排的三四个男人,还有几名官差,落到了谢允耳中。
也就两息的时间,祝怜看见囚车上站着的谢允极快地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轻轻抿了下泛白的唇。
再然后,祝怜就看见他正对面的一个少年愤愤地从地上捡起了块石头。
祝怜看了一眼。
又看了一眼。
瞬间腿软。
朋友,你捡石头可以,但那脑袋一样大的石头是不是太夸张了点?
这人还没运回京城,就被你一石头砸死了!
祝怜眼皮猛跳,匆匆从身上取下来一个袋子,就在少年作势抬起手的时候,“啪”一下扔到了少年的脸上。
“啊!”
那少年突然被不明物体袭击,顿时被砸了个眼冒金星,痛叫一声,手中的石头也落到了地上。
但——没有人注意到他那里。
因为那一声叛党,引起了些对谢允不满的人的附和。
这街上又吵闹了起来:“一个叛党,也不知道傲什么劲,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人人可践踏的死囚了吗?”
谢允抬起眼,审视的目光落到说话的人身上。
那人被他看得一僵:“看什么看!说你还不对了?”
谢允只扫他一眼,便挪开目光,往一处看去,习武之人听力极佳,任何声音都不会错过,当那少年拿起石头时,他就已经想好了怎么躲。
但却被……
眼眸中的错愕还没消,谢允废了些时间才压下。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人群中的一个方向,眼中的雪色却转过了身。
祝怜转眼便不在那里了。
刚才他的钱袋被扔出去砸中少年后就落到了人群中,又不知被谁踢了一脚,直接飞进了一个院墙里。
如果只是个单纯的袋子倒也没什么,可那里头装着他全部的家当!
是全部TvT!
祝怜脸都白了几分,匆匆就追了过去。
……
客栈的天字号房配有独立院子。
邳县并不富饶,若是发生些天灾人祸,是朝廷必须救济的对象,所以这里也没有富人,天字号房一年到头都没什么人光顾,可今日却不同。
这院子,昨晚就住进去了一行人。
而此时此刻,院子紧闭的大门内,竟乌压压跪了五人,这五人无一例外的黑衣黑靴,跪在地上血流如注,眼皮都让血浆糊得再也睁不开。
他们周遭的几名男人得了令,提起一把沉重的刑具又往其中一人身上招呼。
那刑具在日光下森光凛凛,饮饱了人血,呈现出一种油光,“啪”一声甩到人身上时,连风好似也能撕扯动。
又一人的血被打飞出来,哗啦溅到了一件黑色长袍上,顿时蔓开一股浊臭味。
那长袍一看就是好料子,染上这污渍,叫人看了,只觉得真是可惜了。
然而袍子的主人连眼皮都没抬,站在那些人面前,垂眸擦拭着指骨缝里的血迹。
他眼皮很薄,肤色偏白,眼角被眼皮落下乌沉的阴影,俊美的脸上分明一丝神色也无,却偏偏能让人觉得他此刻暴怒至极。
终于有人受不了这酷刑了,一把抓住裴如钦的衣摆:“太……子……饶命!”
“我招——”
那人拖长鬼嚎般的尾音:“是、是五皇子让我们来的。”
说完,那人感觉到身上的鞭风停了,立刻一喜,期冀地望向裴如钦。
但没等他爬起来,鞭子又落了下来:“不用你招我们太子也知道,敢接这种谋害皇家的活,找死!”
闷哼声再一次响起,这次饱含了绝望。
裴如钦擦干净最后一只手,抬起眼,阴沉沉地扫了地上几人一眼。
他们这次出行,行程并没有宣告天下,是在一天夜里和靖遥帝用过膳后出宫的,知道他哪天走的人只有那些好弟弟,皇家就是如此,远在千山万里也逃不过手足的博弈和残杀。
裴如钦似乎有些倦了,拜这些人所赐,头疾似乎又隐隐发作,他垂下眼,压下眼中闪过的一丝阴郁。
院子里血流成河,打人的打人,挨打的挨打,裴如钦带来的随从也没闲着,一个个拿着扫帚引走血水。
而裴如钦,就这么看着他们。
就在这片无人敢开口的寂静中,忽然有道声音横劈了进来:“太子!!”
裴如钦望过去。
只见有人急冲冲跑了过来,像炮仗似的,远远就喊:“太子!”
裴如钦皱了下眉,看见是暗卫长垣,脸色更沉:“怎么?”
他暗卫不多,能留在身边的都是稳重性子。
向来稳重的暗卫此刻却极为反常,好半天才找着自己的舌头:“报告太子,属下发现,外面有、有人正在爬墙头。”
裴如钦:“赶出去就是了。”
长垣:“属下原本是打算这么做的。”
裴如钦耐着性子:“那是出了什么变故。”
长垣心一横:“他……下不来,挂上面了,属下一碰他就想哭似的!”
裴如钦:“……”
地上几个正被打着却不小心听了一耳朵的刺客:“……”
裴如钦静着,身上的杀欲一下平息,变得微妙起来。
长垣能理解。
他刚才看见的时候,也一样微妙。
说爬墙吧,那肯定要来偷东西的,但连墙都下不来,爬墙都爬不明白来当什么小偷?长垣要是这小偷,得当场找块砖拍死自己,太丢脸了。
长垣瞄了裴如钦一眼,裴如钦没表态。
长垣只好硬着头皮:“是上次在酒楼碰见的那人,不知是不是冲太子来的,太子不想见的话属下这就去把他赶走。”
裴如钦忍耐地闭了闭眼,抬手,长垣领悟,刚要往墙那边去,裴如钦又捏了下鼻梁:“算了,孤去看看。”
身着黑袍的太子往前迈步,身后几人立刻呼啦跟上。
裴如钦走到长垣所说的地方,抬头就看见长垣所说的那人——
正趴伏在屋檐上,半个身子都颤颤巍巍地扒在上面,乌发散落到了脸侧,不知经历过了怎样的挣扎,柔软的长袍被蹭得掉落在臂弯,露出些许里面的白衣。
听见声音,祝怜立刻低头看向了他:“救救。”
裴如钦:“……”
祝怜脑子乱,见到来人是裴如钦也没太惊讶,这副身子太不争气,竟然看见地面就晕了起来。
他脸烫得红,连带眼角也被烧红了:“我恐高,很怕。”
似是觉得裴如钦不能意识严重,他又补充了一句:“特别怕。”
裴如钦沉默片刻,上前,一把拉下祝怜的胳膊。
祝怜眨了下眼,反应过来时人就已经掉到了裴如钦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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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一瞬间,祝怜担心裴如钦不想接他,连忙伸出手随便抓了点什么东西。
于是,随着重量往下一沉,他手上抓的衣服,连带主人也被往下重重抓了下!
裴如钦顿时便变得衣不……堪堪蔽体。
“…………”
长垣目露惊恐地望向裴如钦。
随后马上回头呵斥:“不许看太子,小心挖了你们的眼睛!”
跟在身后的随从立刻呼啦啦抬手遮在了眼睛上。
裴如钦面色阴了下,伸手捏住祝怜的手腕,一把将祝怜快把他衣襟扯掉的手拉了下来,道:“还不松手。”
“喔,喔,抱歉……”
祝怜被扯开后,人也被放到了地上。
他扶住一边的墙,一脸心有余悸地呼吸着空气。
裴如钦拉好了衣服,面无表情开口道:“邳县当真小贼横行,到处都是。”
祝怜发现是在说他,抿了抿唇:“我不是……我的钱袋不小心掉进院子了,敲门没人开,只能翻进来。我没要偷东西,不是小贼。”
刚才裴如钦教训刺客,的确吩咐过下人谁来了都不准开门。
裴如钦看他一眼,似乎要辨别他话音的真伪,低头扫了一眼地面。
光溜溜的,连片叶子都没有,哪有什么钱袋。
祝怜懊恼:“唉,可能是掉到哪里去了。”
裴如钦转过身:“帮他找,找完让他出去。”
几个随从:“是。”
不管是真是假,有人看着,总闹不出多大的动静来。
--
裴如钦进屋后,余光看见祝怜在院子里找得挺老实,便收回了眼。
他垂眸正想往前走,蓦然看见自己交叠的衣襟上方,有一小点被抓挠出来的红印。
裴如钦皱起眉,把领口往上拉了点,这才绕过屏风坐在了桌前,拿出一张信纸,提笔落在上面。
这封信写完,差不多是半炷香以后。
裴如钦叫来长垣,问:“人呢?”
长垣明白他问的是谁,撇下嘴角往左边侧了侧头,示意:人在屋里呢。
外面的侍从刚从树上找到了那个钱袋,祝怜收回去以后却没走,出去一趟没多久又回来,鬼鬼祟祟地进了屋子。
正在床边的那桌子前弯着腰不知做什么,袖口堆堆叠叠地落在了桌面。
从后面看他的肩膀是动的,却不清楚究竟在干什么。
裴如钦绕出屏风一看,看到的就是祝怜弯腰的这一幕。
祝怜背对着裴如钦,所以也没有看见,男人面上一刹那闪过的阴森。
目光冰冷可怕,像有头猛兽冲出了眼眸,在择肉而食。
裴如钦有个雕花木箱,巴掌大小,用来装信的。
现在里面装满了暗卫搜集到的各地情报,例如某知府在土木工程上做手脚从中捞了油水,某某官不干实事等等,还有些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寄来的密信,全在其中,等待裴如钦翻阅。
现在,那木箱就在祝怜面前的桌子上。
祝怜在床边猫了会腰,终于站起来拍了拍手。
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祝怜好似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往后一退,瞳孔微微放大,嘴唇也轻抿起,睁大眼睛看向了裴如钦。
裴如钦眼中暗沉,开口就道:“出去。”
他下颌紧绷,似乎一开始想说的是更难听的话。
祝怜盯着他。
裴如钦:“还不出去?”
祝怜看了他一会,皱起眉,从他身边快步走过。
很快,屋内只剩下裴如钦和长垣两人,长垣欲言又止地看着祝怜的背影,正欲说话,便遭到了裴如钦一视同仁的驱赶:“你也出去。”
“是。”
长垣退后,掩上门。
待屋内完全只剩下一人,裴如钦才走上前,打开木箱,一封封数里面的信。
待到最后一封数完,裴如钦发现木箱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信也没被替换、拆开过。
那么,那人在这做了什么?
头又传来刺痛,裴如钦收起思绪没放任自己再想,他走去屏风后面又写了一封信。
但这次,这封信没写完,长垣便从屏风后绕进来了:“太子。”
裴如钦抬头,见他手中提着一包用油纸裹住的东西,薄纸包不住药味,丝丝缕缕地渗透了出来。
长垣注意到他目光,哦了一声:“太子,您不是头疼吗,这是药,属下去给您煲吧。”
“谁让你买的?”裴如钦皱眉开口。
长垣:“啊?”
裴如钦常年受头疾困扰,更是太医署经常关照的常客,当然知道那药味是他常吃的那几种药材,他闻得到。
头疾药方有很多药材是重合的。
但是……
这药不该是长垣拿进来的。
长垣神经大条,典型的没眼色,他从方才站在院中开始便头疼难忍,长垣却一心只想着嗑瓜子,让他看出这些并跑去买药回来,是不可能的事。
裴如钦道:“这药谁买的?”
长垣嘴皮蠕动了下:“太子,属下刚才就想和您说了,这药是那小公子放在枕边的,他走前,还特意提醒属下记得拿,属下差点忘记了,太子,你真的头痛吗?属下罪该万死,居然没看出来。”
他当时站在祝怜正后方,正好看到了祝怜在安置这药袋。
裴如钦深深看了长垣一眼。
长垣被他看得后背发紧,站在那比木桩还直。
他……他咋啦?
裴如钦垂下眼,袖中手指缓缓动了动,下一刻,一片薄如秋叶的刀片便落在掌心之中。
当时那人的神情明显是看见了这个刀片。
也知道,但凡他再做出一点不合心意的举动,这刀片就会刮过他喉咙的位置。
所以才会走那么干脆。
裴如钦闭眼,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那人对上他目光时的表情。
表情慌乱,眼角泛红,急匆匆咽下一声惊喘后,眼睛便水光盈盈地眨了一下。
像是被自己吓到了。
7. 差事
长垣忽然感觉有点冷。
这外头也没下冰雹啊?
他心里戚戚然,回头看了看自家脸色令人捉摸不透的太子,踱步走到窗边,勾起唇角讨好道:“太子,这外面温度降了些,属下给您把窗户关上。”
“长垣,去把人叫回来。”
“是!属下这就……就,啊?太子,是叫祝公子吗,为什么啊?人现在恐怕已经走远了。”
裴如钦屈指“笃笃”在桌面敲了两下。
一缕乌发因这一敲,从发冠中落到了淡色的唇边,裴如钦悠悠然地抬头看向长垣,脸上露出了一个与他高大身量不符的轻柔笑容:“长垣,你知道,孤无法忍受身边的人连续犯蠢。”
长垣被那一笑,笑得瞬间浑身一软,冷汗直流。
太子不发病的时候和正常人无异,可一旦犯起头疾来,那就是暴虐无常、亲疏不分了。
长垣毫不怀疑,若是自己再墨迹,太子就会立刻找人来绑住他的舌头把他整个人吊到房梁上。
裴如钦噙着笑:“还不去?”
长垣脑子难得灵光起来,拔腿就夺门而出:“属下这就去!!!”
祝怜从客栈出来后,左拐右拐走了好一会,直到周遭小巷变成街道才缓过劲来,人来人往的声音繁杂,他停下来用手掌揉了揉脸,嘟囔:“小祝不气。”
虽是这么说,祝怜眉心还是皱了起来。
上辈子,祝怜身边都是有钱人,一寝室四个人,除他之外全是富豪儿子,没有最娇气,只有更娇气。
那几人走哪都好哥俩地把祝怜捎上,美食也不少上供给他,所以祝怜对他们也算尽心尽力,出去玩的时候谁食物中毒,谁中暑,都是他第一个发现并带去医院的。
久而久之,祝怜对谁不舒服的反应便尤为敏感。
祝怜还刻意把季青伯嘱咐给他,买来给季泊喧备着的药分出去了些,没想到那人不领情。
还拿刀吓唬他。
别以为让他吃过一次烤全羊就能……
烤全羊。
罢了,好歹之前吃过一次那人的烤全羊。
虽然那人没心没肺,还是个白眼狼,但小祝宽容大度,所以小祝也能宽容大度地原谅他。
祝怜眉心舒展开,没再想这事了。
青石板路灰沉沉的,周围瓦檐飘飞,祝怜一身雪袍是其中唯一的亮色,不知道是不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敏感加倍的原因,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听到了一点破空声。
祝怜第一时间抬起头。
只见长垣身手了得地从上面跳下来,站到了他面前,开口便道:“刚才的事实在抱歉,我们太……公子一路上碰见过不少贼人,难免风声鹤唳点,公子又是一向不喜欢别人靠近他床的。”
长垣拿出锭银子,避着人群放在祝怜手心上,强忍着跪下求祝怜赶紧跟他走的冲动,艰难地合理化自家太子的行为:“所以就对你粗鲁了点,公子并非有意,他已经狠狠教训过了我!”
祝怜:“?”
长垣加快语速:“现在我们公子想请你回去,解开一下误会。”
说完,长垣热切地望着祝怜。
祝怜的手上放着一块小元宝,长垣认为哪怕再不聪明的人,此刻也该意识到能随随便便赏这么多银子给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裴如钦的身份该有多尊贵。
如此不一般的人,要是攀上了,日后能混上个一官半官的也不是不可能,任是谁都会选择去,而不是因此得罪一个大人物。
但偏偏,祝怜就不是正常人,让他烦的人再怎么厉害他也不想见,他回绝道:“我没在意那些,既然你和我说了,那么误会就算解开了。”
“我还有事,告辞。”
确实有事,草屋里还有一口嘴嗷嗷待哺呢。
长垣眼见祝怜要走,急得满头大汗。
他可不是来传话的,他今天就是死,也得把人带回去!
祝怜对他点了点头,正要转过身,长垣一把抓住了他:“三顿烤全羊。”
……
长垣带着人走进院子的时候,裴如钦正坐在榻边和一名气度不凡的男人说着话,听见声音,他撩起眼皮看了眼祝怜,随后又垂下。
长垣回头领着祝怜来到屏风后面,小声道:“我们先在这坐坐,吃些糕点。”
桌上摆着十几个绕圈的方格子,皮薄馅满的豆糕、吹弹可破的蜜冻,山楂枣仁瓜子什么都有。
祝怜应声坐下,倒没吃那些点心,只是拿起长垣给他倒的茶水喝。
珠帘纱幔边上的那一站一坐的两人没压低声音,或许内容是不用避着外人的,所以谈话声在屏风后的长垣和祝怜都能听见。
长垣神色倒很平常,每天这时候齐先生都要进来一趟的。
这次巡察,贵妃娘娘实在放心不下太子,在宫里时他还能管着点太子的饮食,这人一出去了,就管不着了。
可又实在担心太子学坏,所以派了个心腹跟着太子,表面任务是保护太子,核心任务却是每日看管太子。
榻边,齐先生收回了看向屏风后的目光,他只负责防着太子沾不该沾的东西,太子身边有什么生面孔,不在他注意范围内。
他拿出一张纸,照常道:“公子,并非属下想管着您,实在是您母亲爱子心切,怕您沾了恶习,坏了身子,那么属下开始了。”
“公子今日可有去青楼?”
“没。”
齐先生点点头,在纸上第一行划了个道子。
祝怜本来在屏风后等着无聊,闻言竖起耳朵:“噢?”
出门在外还得被妈妈管?
齐先生继续:“公子今日可有吃油腥过大的东西?”
“没。”
齐先生又划:“公子今日可有吃凉的?”
“没。”
这之后,齐先生又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裴如钦都全部说没有,这让老人十分欣慰,严肃的脸上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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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笑意。
“那想来,公子这段时日也一定滴酒未沾吧?”
裴如钦被问得有些疲了,耐下性子:“是,我——”
屏风后的祝怜听到这里,忍不住低声反驳了下:“那天还去酒楼点了好大一壶酒,杯子里都喝剩一半了。”
屏风薄薄的一片,隔不住音,飘在屋子里存在感十、足。
裴如钦:“……”
齐先生:“……”
长垣:“……”
裴如钦意味不明地屏风后看了眼,那后面的人可能是心虚,没再吭声了。
齐先生板着脸往纸上某处重重点了一下,躬身对裴如钦行了个礼,随后出去了,合上门时老人整张脸都透着满满的不赞同,料想回去后是要狠狠告状的。
裴如钦将目光收回,沉默片刻,起身往屏风那边走去。
长垣听见脚步声往这边逼近,马上拉过祝怜,勉强笑着道:“我突然想起来,忘记问你了,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当是你给我们公子送药的回礼了。”
此时裴如钦刚好走到祝怜身后,祝怜背后的光都被他挡去了一半,刚想抬头又被拉走了注意力,思索道:“我没什么想要的,但我想找份差事。”
裴如钦垂下眸。
长垣愣了下,还真认认真真琢磨起来:“差事……我们对这边不熟,恐怕帮你谋不了差事,不过公子要在这里短住几日,倒是可以招个看门侍卫。”
反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太子给得起钱。
祝怜也低头思考了下,却没急着应下:“有要求吗?我不会打架。”
长垣觑着裴如钦的脸色,见没异样,便继续道:“不用打架,看看门就行,不过看门,模样可以不吓人,气质至少要凶狠一点。”
他对上祝怜澄澈的眼睛,默然片刻:“不然……你笑一个试试?那种皮笑肉不笑,可以震慑住人,让对方觉得住在这的公子不是轻易能得罪得起的笑。”
“试试?”
长垣甚至做出了一个鼓励的手势。
不知怎么,裴如钦也投去了目光。
在双重视线中,祝怜晕乎乎地喔了声。
这种好像在面试的感觉太折磨人,摧毁了他的理智,祝怜迷迷糊糊就照做了。
他抬起头,对着长垣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
长垣见他唇角动着,非常捧场地出声道:“哎对对对——”
“对对对对——”
“呃。”
面前,祝怜正努力地“皮笑肉不笑”。
长垣眼中,一张原本清冷冷艳,如同砌雪堆玉的脸,对着他动了动嘴角,似乎是奔着狠戾去的,然后嘴唇一抿……
标准地露出了个甜津津、温良无害的笑。
额、
这。
怎么说呢这。
空气寂静了半息。
长垣硬着头皮看向裴如钦:“公子觉得呢?”
8. 秘辛
裴如钦目光不着痕迹掠过祝怜的脸,无情评价。
“不适合。”
长垣心一咯噔,连忙在祝怜感觉到打击之前开口:“虽然差事帮不到你,但我们公子叫你回来,定也是有好处给你的。”
他说罢,朝裴如钦投去视线,目光带着殷切的暗示。
以往太子出行,若遇到穷困之人,或者该赏之人,都是直接拿银子说事,毕竟这天下没有人是不爱银子的,这种赏赐最直接也最有用。
而太子虽然自己奉行俭节则昌,淫佚则亡,对待下面的人却从来不会吝啬。
他刚才给祝怜的金子是从自己腰包拿出去的,太子定然还会再给。
裴如钦确实抱着这种目的,才把人叫回,此时长垣提起,那便是最好的时机。
他垂眸扫了一眼正咕嘟嘟喝茶的祝怜,目光在对方腰间挂着的钱包上落下一眼,然后又抬起,对祝怜伸出一只手。
示意人将钱包拿给自己。
祝怜脑中本来还在思索刚才自己的面试。
他认为还挺像模像样的,怎么会失败,难道是还差点滋味?
没想出个所以然,冷不丁就看见前面摊过来的一只手。
根根修长、劲瘦。
因为朝这边摊开,还能看到上面苍白的皮肤和清晰的纹路。
祝怜:“?”
但这是什么意思?
祝怜将手中的茶杯放到桌面上,认真思索了一番,然后抬起眼睛对上裴如钦漆黑的双眼——将自己的手放到了身前那只手上面。
轻轻搭着。
虽然不知道裴如钦一声不吭伸过一只手过来是什么意思,但他也不好太冷落对方,只好出此下策,免得让对方尴尬。
祝怜这样想着,把手又往那只温热掌心里搭牢了一些。
十根手指立刻覆在一起,皮肤都痴缠在一块。
他这样一动,只听周围立刻响起了清晰的换气声,是长垣,长垣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惊世骇俗的奇观,嘴巴都张大了。
祝怜没感觉有什么,但裴如钦却是一下抽回了手,眸光沉沉,压抑又深重地看了祝怜一眼。
“?”
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
祝怜平静收回自己的手,茫然看着裴如钦,觉得对方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他根本捉摸不透对方的心思。
如果不是这样的意思,为什么不提前张口说话,祝怜认为这是裴如钦的错。
空气寂静了少顷。
最先开口的是裴如钦,他看向长垣:“带他去找家令。”
长垣屁滚尿流爬起来,连忙说是。
家令是负责管理太子出行时相关账目的人,大款的钱都在他那。
长垣领着祝怜到客栈的一间普通房间里,附耳对家令吩咐了两句,家令便拿来一定数额的银子来到祝怜面前,将祝怜的钱袋霸道地填满了。
祝怜一脚踩在云端上,猜测这是他因为他给裴如钦分药,对方又误会了自己,所以给他的补偿,但他觉得不至于,那药也就几十文。
没等他说话,长垣又将他领回到院子门口,他进去和裴如钦汇报了声,问需不需要他找人送祝怜回去。
裴如钦立在窗边,回头看了他一眼,良久,才语气冷然开口道:“该人行为幽深难测,恐不是良善之辈。”
“不过,日后也不会再见了,去吧。”
……
祝怜从院子里出去后,颇为奇怪地回头看了长垣和他身后几人一眼:“其实不用送,我自己就能回。”
长垣讪笑:“用的,不必把我们当回事,我们把你送回家后便走了。”
想到刚才祝怜和太子牵手的事,他现在还冒冷汗,又被太子那么一说,再看祝怜确实感觉有几分幽深难测,长垣吞吞口水,忍不住摸了摸刚才自己抖得像颠勺的腿。
祝怜见劝不动,只好收下好意:“好吧。”
祝怜这么说,却也没急着回,他还记得自己出来的目的。
身后跟着几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侍卫,祝怜从巷口拐到了大街上。
有些好信的人见状,不由对着这边窃窃私语起来,祝怜没管,找到个比较面善的人,便向对方打听起季泊暄身上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原身名声不好,不过祝怜擦干净了脸,也没像得疯病的样子,没人认出他就是之前总上街偷吃偷喝的乞儿。
祝怜没被人找麻烦,但打听的事却不太顺利,他一连问好几人,都没问出个究竟。
唯一能确认的是,邳县十几年前一定发生过一桩秘辛,这也是季泊暄性情大变的原因,但不知为何,祝怜问到的人一个个都三缄其口,谁也不肯透露。
又问了一个,遭到对方含含糊糊的敷衍后,祝怜停在街边沉默起来。
一旁的长垣跟着他东走西走这么久,有些好奇:“公子,你在调查谁?”
祝怜回答:“一个金主的……”
“原来你在这!!”
话音蓦然被人打断,祝怜抬起头,有些诧异地出声:“曲大人?”
曲辽棠面带急色,拉过他便往前走:“刚才就看见你,谁知被人群堵住了,你赶紧跟我走,我刚看到张嘉睇往山上方向去了,跟着几个公子哥,估计是去捉鸟雀的。”
“你不知道,张嘉睇和季泊暄有仇,每次见面都你死我活,他要看见季泊暄在山上……总之,季泊暄要是出事,季青伯定不会放过你。”
--
一时辰前。
“呵呵呵想让我屈服,门都没有!!猪大强是吧,让你瞧瞧小爷我的画技。”
吃饱喝足的季泊暄趴在石桌上,面色恨恨盯着祝怜留给他的那张纸,他双目通红,低语一声后,拿起笔在上面涂涂画画起来。
一行行字被墨迹涂抹掉,带着对祝怜把他关在这深山里的愤恨。
一块块空白处被画上乱七八糟的小人,带着对他爹真听信谗言把他送来这里吃苦的恼怒。
他越画越快,越画越多,画到最后竟然感觉到难言的委屈,饱胀的情绪从他胸口冲了出来,直冲到指尖。
拿笔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季泊暄烦闷极了,有一瞬间头晕目眩,想把笔和石桌都砸了。
他恨他爹逼他,他恨祝怜关他。
带着浓郁的恨意,季泊暄拿起纸便撕得稀巴烂。
哗啦、哗啦!
直到纸撕到烂到不能再烂,满桌子都是纸屑子,被风一吹到处翻飞,季泊暄才猛然一下回神,撑着石桌喘气。
他低头看向满地的碎纸,深深地吸了口气,变得更加烦躁。
这不怪他,要是他爹不把他卖到这里,他会情绪这么不稳定吗?
他爹为什么就是不能懂他,他不想读书,不想科举,只想当个每天游山玩水的废物到底有什么错?!
他根本不是那块料,季青伯这是在浪费时间,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季泊暄想到最后,实在忍受不住,站起身将刚坐热的椅子一脚踹倒了。
椅子在地上滚了半圈,最后停下。
季泊暄也差不多发泄完了,颓唐地捂了会脸,蹲下去准备把椅子扶起来。
就是在这时候,发生了变故。
深林里突然传来了一阵阵欢声笑语和逐渐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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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脚步声,季泊暄抬起头,看见那边出现了几个一点点变大的墨点。
谁?
是来人了?
懵了两息,季泊暄双眼顿时变亮。
他控制不住地狂喜起来,下意识往那边走了两步,有人来就代表他有出去的希望,只要他求一求,定会有好心人带他下山。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季泊暄双腿都仿佛被重新注入了力量,夸夸往那边迈过去,眼见他要和那几人遇上,他兴奋地张开了嘴,呼吸都不由变急促。
但下一刻——
季泊暄嘴一僵,浑身抖了一下。
一头冷水泼下来,满身的热气都降下去了。
重重叠叠的老树之间,一行人拿着捕具说说笑笑走了出来,原本还在攀比今天谁才能拿到彩头,为首的人忽然发现了前面的季泊暄。
接着,他整个人也反应很大地停在了原地。
张嘉睇嘴角狂抽,看了季泊暄一会,那张略显阴柔的脸庞便露出了个阴阳怪气的笑:“这不是废物吗,哟,怎么在这小破屋待着哪?”
说着,他往前走过去。
季泊暄见他走近,如临大敌,张嘉睇却只是围在石桌旁站定,欣赏着上面残留豆沫的碗,看着看着,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你爹不要你了啊,就让你吃这个,我都看心疼了哈哈哈哈哈。”
张嘉睇实在笑得厉害,肩膀都颤得前仰后合。
季泊暄脸色极为难看,正想让人滚。
张嘉睇却忽然想起什么,眉眼间露出了点神神秘秘又幸灾乐祸的神色。
他从怀里拿出了个东西:“哦对了,本来想着这几日看见你再给你的,既然现在碰上了,就物归原主吧。”
那是一个包袱,系得不牢,被扔到石桌上,立刻便散了,里面的东西七扭八歪地露了出来。
有手镯,有发簪,都是些贵女用的,成色很好,一看便是明贵之物。
季泊暄目光触及到其中某样物件,剧烈地震了震,所有血色瞬间就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
张嘉睇还在感慨:“我祖父当年当锦衣卫时抄家抄到的,本来怎么找也找不着,前几日有事翻了翻库房,竟被我找着了。”
“你娘的东西,还给你,不用谢。对了。”
他似嫌弃般,伸出根手指把那些东西挑开,然后从那堆物件底下翻出张纸:“我建议你看看这幅画,是当年那些人画的你娘,你看看像不像?”
张嘉睇掸开,让季泊暄看清楚。
画中,一个女子被无数双手压着肩膀,硬生生跪伏在地,披头散发。
可以看出她浑身血洞,嘴唇干裂,身后还有一双手拿着木杯,在往她皮开肉绽的身上倒着什么水,大概是盐水一类的。
这幅画,谁看了都触目惊心。
那是在动私刑。
季泊暄浑身发抖地看了片刻,忽然扯过纸来用力撕烂,他低吼一声,挥起手狠狠揍了拳张嘉睇:“没爹教的疯子!”
噗通!
张嘉睇被他蓄满力道的拳头一拳砸到地,狼狈地打了个滚,衣服瞬间沾满草叶。
有鼻水流了出来,张嘉睇顾不得擦,站起来就如虎犊一样冲了过去猛地揪起季泊暄的衣领:“你说什么?!你还敢说?你他*的,你个娘早死的媚妇之子!我爹都是你娘才死的!”
“那是你爹该死!”
季泊暄几乎是撕心裂肺喊了一句。
话毕,张嘉睇一拳把他揍到了地上!
他头晕了会,好半天抬起头,便见张嘉睇漠然俯视着他,冲身后围上来的好友阴沉道:“——给我往死里揍!”
9. 救救他
祝怜刚掀开帷幔挤进马车里,连垫子都还没坐热,天上的雨点便开始往地上砸了。
马车在辘辘声中颠簸,远离吵闹的街市,一路往山上驶去。
长垣虽然表面上有奉命把人送回家的任务,但实际上,是他想看看祝怜这样几次做出奇举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家住几何。
于是他和其他侍卫坐上了另一辆马车,跟在祝怜身后。
前面的马车内,曲辽棠一边往外看,一边和祝怜说:“张家三代簪缨,张嘉睇祖父是前几年致仕还乡的,如今家里还有人在上京任职,张嘉睇在这一带横行霸道得很。”
“据说他是和季泊暄十几年前家中结下了血仇,之后两人每每相见都闹得不可开交,但具体是什么仇,我不太了解,当年我也没多大……”
曲辽棠的声音慢慢被打碎在雨声中。
四月,本来是满庭芳菲的时节,但山上此刻却寒气逼人。
“噗!”
季泊暄被抵在树上,又被一拳砸吐了血,脸颊偏过去,面目已经被近半柱香的殴打打得辨别不出了人样。
他此刻是蹲坐的姿势,双手死死环抱着膝盖,下巴抵在手背上,很没安全感地垂着头。
而他的怀里,正拼尽全力捂着从张嘉睇那边抢过来的手镯,被打得昏沉时,季泊暄偶尔看见这遗物,还能回忆起当年女人是如何戴着它温声哄自己的。
“死贱人,死畜生!你就该和你娘一起去死!”
张嘉睇已经完全疯了。
若是平时,张嘉睇此人不管见到谁都能披着一张温文尔雅的皮囊,但季泊暄一句没爹教的显然把他气出了血。
他疯得不像样,拳头疯魔一般往季泊暄每一处命门上砸,拳打脚踢了一阵,竟然自己也披头散了发,模样比被打的体面不到哪里去。
季泊暄坐在树前,抬手费力地抹了把眼皮上的血,往草屋那边看去。
这期间又有一脚踹到他后背,将少年初长成的上半身踢得狠狠一弯,让人险些以为断了脊骨。
血水混着雨点在唇齿间流淌。
季泊暄看见张嘉睇的几个狐朋狗友进了草屋,如土匪过境,见到什么砸什么,嘴里甚至还不忘讥笑。
那……
那是那贼人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这帮人就这么全砸了。
季泊暄咬紧牙关,身体还在颤抖。
他抹掉唇边的血,忽的一把抓住张嘉睇挥舞的手,将脸上残留余怒的人猛然揪到脸前,额头“砰”的一声重重砸了过去!
“你、你……贱货!”
张嘉睇从鼻子里摸到血,这下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把季泊暄一口肉咬下来。
他肩膀抖着,阴沉沉盯住季泊暄,大概过了两息,他忽然癫疯似的痴痴一笑,转身不知从哪里捡起一根棍子,恨恨举起来,霍然一下砸到季泊暄太阳穴上!
季泊暄闷哼一声。
随即,他整个身子都软了一下。
没晕。
但是季泊暄昏沉沉抬起手抹了下血流如注的额头,感觉眼前视线开始变晃、变暗,某刻还全黑了下。
他的眼睛……
季泊暄摊开两只手,视线涣散地往上面盯去,就在这时,张嘉睇猛然落下一只手推开他的身体,将他怀里捂热的手镯抢了过去。
头顶飘下来笑声,张嘉睇嗤笑:“想要这个?做梦去吧,季泊暄,我告诉你,这邳县没有一个我讨厌的人,能一直好端端活下去的。”
雷电闪过。
季泊暄抬起头,只看到张嘉睇俯视着他,身形无比狰狞,紧接着,张嘉睇把手镯举了起来,扭身用力往深不见底的高坡下面扔了下去!
季泊暄瞬间睁大眼睛:“不、不要。不要丢。”
他痛苦地呻唤一声,想站起身朝手镯追去,却很快,被一只只手重新押了回去,后背撞上树枝。
拳头再次一下下往他身上砸。
每砸下去一拳,季泊暄蜷缩的身体就会猛烈颤抖一下,皮肉已经裂开好多处伤口,此时天上降下雨来,更是在往他伤口上撒盐,痛得厉害。
季泊暄忽然感觉到了难言的痛苦和委屈。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只是在春杏楼熬了两夜,再次出来,所有事情都要和他作对!
他爹抛弃他,将他送去不认识的人那里,把他当糊涂的异类一样想改造他。
又碰见张嘉睇,被他当狗似的打到无法还手。
他从没这么丢脸过,以前两人遇上,他最惨的一次也不过是被打得一瘸一拐地跑回府去,再被季青伯劈头盖脸地骂一顿。
是了,以前和张嘉睇打架,即使是对方先开口侮辱,季青伯也不会谅解他,每一次都是将他骂个狗血淋头,再将他关在府中闭门思过。
更别说帮他出头。
张嘉睇眼睛酸涩,忍不住咽了下喉咙,发出了一点很细微的哽声。
但是,这些都没关系了。
他只想有人来救他。
谁能来救救他啊。
真的好疼、好疼。
好疼好疼啊呜呜呜!
季泊暄失声哭起来,他抬手不断抹着涌出来的眼泪,刚想把身体再蜷起来一点。
突然:“啊!!”
“你们是谁?住手,你们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啊!!”
身上的拳脚忽然停了。
季泊暄脑袋还埋在腿里,突然感觉到前面几乎压着他打的张嘉睇被人一把拉过去,堆进泥土里,双手被反拧到身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叫。
那几个狐朋狗友也在瞬间被撂倒在了地上。
季泊暄身子颤了下。
他缓慢地抬起头,愣愣地看过去。
山中本就树多,如若下起雨来,那更是遮天蔽日,伸手不见光亮,但此时是白天,于是季泊暄看见了一个个身带佩刀的人,正神色阴沉地押着身下的人。
季泊暄只觉得他们气质有些不同,在邳县没见过。
他不知道,那些都是在上京吃人不吐骨头的诏狱里审过人的,对付他们这种毛头小子,以一敌十都不在话下。
再然后,季泊暄看见一双熟悉的长腿朝他一步步走了过来。
却是在前面三步远停下。
季泊暄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时,只感觉眼底瞬间冒起了一股温热。
既委屈他把自己丢在这深山里,又有点说不清的,难以描述的,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
因为下一刻他看见祝怜弯腰蹲在张嘉睇面前,半阖下眼打量起了张嘉睇的面孔,他身上衣服浸湿,脸上水痕流淌,却丝毫不在意地抬手扣住了张嘉睇的下巴。
祝怜望着脸色吃痛的张嘉睇,那双冰魄似的眼,少了两分无害,多了一分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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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季泊暄不太清楚发生什么事了,他晕了过去。
中途倒是醒过来一次。
刚一睁眼,便看见前面那群龙威虎猛的男人们,围着张嘉睇和其他几个狐朋狗友。
其中一个男人反拧着张嘉睇的右手,另一个男人扣着他的左手,正拿着一把刀抵在他的小拇指上面,作势要砍。
张嘉睇被他吓得鼻涕横流,嘴里胡说一通:“你敢动我试试,你出去打听打听张家……啊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大哥,大哥我求你了!我错了都是我嘴贱!”
那副痛哭的样子倒是新鲜。
季泊暄默默看了会,忍着身上的疼痛移开视线。
那……贼人呢?
季泊暄挪动着眼珠,好半天挪到了草屋前。
远远的,只见祝怜望了眼自己的屋子,轻轻揪住胸口的衣服:“唉,我感觉我的心脏好痛。”
说罢,旁边的男人一把揪住旁边狗友的衣领:“看你干的好事!把祝公子辛辛苦苦收拾好的房子都弄乱了,老子弄死你!”
他重重推了把张嘉睇的同伙,把人推得趔趄:“还不进去收拾干净!”
“一刻钟后检查,要一根头发和灰尘都看不见的那种,不然老子弄死你!”
“大哥,一刻钟实在是……”
“老子弄死你!”
“这就去这就去!”
季泊暄:“……”
季泊暄心头涌上诸多情绪,最后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又没了意识。
他被拖入一个梦境,梦里,当年风光无限的娘亲被人压在地面,被无数条鞭子和杖棍活生生打死。
那张死后还无法瞑目的脸在他眼前放大,惊得他亵衣里的身体都冒出冷汗,然后场景一转,转到他年幼不知事时,娘亲不假他人之手,把他抱在怀里哄。
季泊暄看着看着,便喉咙发酸,又想哭了。
他还没多看那对母子一眼,周围又一转,转到刚才,转到树荫之下,张嘉睇将他捂了好一会的手镯一把夺过扔了下去。
当那手镯被黑暗彻底吞没时,季泊暄惊醒了。
他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房梁,好半天才意识到这是哪儿,昏迷之前的张嘉睇和那些人都不见了,周围静悄悄的,瞧外面的天色,他是一觉晕到了晚上。
季泊暄听到有开门声,撑起身看过去,才看见是祝怜。
祝怜正停在门口收伞,身上有些湿,不知为何衣摆也脏污一片,季泊暄趁他放伞时,还看见他双手掌心黑漆漆的全是泥。
打量了没一会,祝怜发现了他:“醒了?”
季泊暄点头,因为喉咙有点疼,便没说话。
点完他又抬头看祝怜,只见祝怜打量了一尘不染的草屋,也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他似乎想起什么,走到季泊暄床边。
下一刻,床上多了一张布。
布上一圈金灿灿的镯子,被人擦过之后好好放在上面。
祝怜放完,转身走到自己床上躺下,然后直接困兮兮团成了一团:“我以为你能晕到明天,那样我今晚就不用做饭了,没想到……唉,失策。”
他叹气,十分绝望似的。
季泊暄没吭声,他手指抖着拿起手镯,慢慢地把它放在手心里。
夜色渐深。
祝怜都快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听见有人低声吸了下鼻子,哽咽着道:“谢……谢谢呜呜。”
10. 替身
入夜,风雨声交缠。
长垣等一行侍卫从马车上跳下来,直奔客栈而去,他们每人手中都提着一串用线绳捆住的肉类,几乎是满载而归地回来了。
今日教训完那帮臭小子,祝怜为报答他们,便请他们留下来在山中烧起了烧烤。
祝公子手艺精湛,将鸡翅鱼肉、豆角韭菜玉米等等都串成串,放置火中,烤得外皮酥脆,再撒上些孜然佐料,惹得他们在山中口齿垂涎地待了一下午。
嘴和胃都得到极好的满足。
不仅如此,他们回程前,祝公子还给他们每人都递上了份大礼包。
说以后有机会,还请他们来吃“逼逼扣”。
祝公子真是个好人呐!
长垣如此感慨着,又回味了一番,这才和其他侍卫纷纷道别,往院中疾步走去,其他人可以各回各房,他还要去太子那里复命。
长垣左拎一串鸡翅右拎一串腊肠,喜滋滋用身体拱开门,结果刚一进去,他脸上快咧到后脑勺的嘴角,便微微收了起来。
屋中,褪去外衫的男人站在罗汉塌边,似乎刚刚用热水净过脸,眼角有一尾绯红。
听见声音,他偏头朝长垣看了过来,良久后,才语调平平问:“为何去了如此久?”
说着,目光不经意扫过长垣手中的东西。
长垣皮一紧,马上将今日发生的事都一一禀告,不敢有丝毫隐瞒。
说完最后烧烤的事,长垣抬头望了眼神色不明的裴如钦,犹豫道:“太子,属下回来时打听到了些事,关于祝公子的……”
“何事。”
长垣琢磨着措辞,低声说:“据说这邳县有个举止疯癫,从小无父无母靠偷鸡摸狗长大的乞儿,那人……是祝公子。”
举止疯癫,裴如钦心中下意识思索这个词,眉心一皱。
长垣见状,马上又说:“但属下瞧着,祝公子完全和传闻中说的是两个人。”
裴如钦没说话,长垣低着头,半天后才听见一些窸窸窣窣声。
屋内烧着一笼熏香,裴如钦离那笼子极近,白烟一缕缕扑到他轮廓分明的眉眼,朦胧之中显出几分温和。
但他一开口,说的却是:“长垣,你在他身上投下的关注太多了,不必如此,来日我们离开邳县,便是和他再也不会相见,他疯与不疯,有什么隐情,都与我们无关。”
长垣心一惊,连忙低下头。
“是,属下知错。”
说罢,裴如钦将外衫重新披起,路过长垣时,那双无情无欲般的眼瞥过来了一下:“孤要去见一趟侍御史,你随孤去吧。”
长垣应了声,又皱眉:“侍御史,似乎前些日子便出了宫,要去青州传达皇帝旨意,去青州的路线确实与邳县重合,太子为何要见他?”
裴如钦和颜悦色地笑了一声,眼底却阴郁得很:“有一笔债要讨。”
……
此时,另一边的草屋。
季泊暄情绪平复后,随便吃了点东西果腹,擦完嘴巴一抬眼,便看见祝怜正在对着镜子挽发,一缕缕长发在他手中很快被扎成了个利落的马尾。
将鬓角散落的头发别到耳边后,祝怜又往脸上带了个面纱。
不是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轻纱,带上去还能看见脖子和下巴线条的,祝怜带的那种是完全能覆盖住半张脸,甚至将脖子也全部遮去的面纱。
季泊暄现在对祝怜的观感很复杂,刚才吃饭的时候一直没好意思说话,这会直觉祝怜要出去,实在忍不住问:“你要下山?”
祝怜:“嗯。”
季泊暄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最近……别了吧,你刚得罪了张嘉睇,他肯定会报复你,你现在上街,不是把自己送过去吗?”
祝怜抬头看了他一眼,颇有种犬子初长成的欣慰:“没事,不用担心。”
季泊暄被他那一眼看得浑身不自在,强忍着没说话,结果他等了又等,发现祝怜说完那句后,居然就没后文了。
不用担心,倒是告诉他怎么个不用担心法啊!
季泊暄脸色红了又白,对着祝怜的背影伸出手,可声音还没发出去,祝怜已经头也不回离了屋子。
木门关上后,祝怜对着黑黢黢的山林露出个轻松的笑,心情颇好的样子,完全没察觉到屋中的季泊暄心情有多复杂。
他说那句话,倒没有敷衍季泊暄,确实不用担心,上山的路径有指示牌,他下午已经把指示牌都撤了,张嘉睇再上山也很难找到他们。
再加上下午时虽然他极力阻止,长垣还是把张嘉睇衣服扒了,一把扔到了人来人往的街上供人观赏,张嘉睇面子大跌,近日应该不会再出来作威作福。
思及此,祝怜忍不住感慨了番长垣行事火辣。
不过,他心思很快便移到了手中的一块按钮上。
今天回来的时候所有事都匆匆忙忙的,等一切都平静下来了,祝怜才发现草屋里多出了一只模样怪异的鹅。
他的猜想是正确的,那桶面团确实可以随着他脑海中的构想,最后化成实物。
并不是说需要捏得多么精湛,这面团的运行规则很简单:人的脑子是一口锅,而他构想出的那些条件则是食物。
譬如,他在脑中想:
“模样和我一样”
“精力丰富,可以二十四小时一刻不停地打工”
这些食物便会全部投进锅里,最后融成他脑海中的形象。
他手中的按钮则是控制器,按一下,是放出实物,按两下,是召回实物。
现在,只需要看看捏的人形究竟和他像不像……
祝怜按捺着心中的情绪,按了一下掌心里的按钮。
下一刻,只见漫天飘开一团白雾。
不迷眼,但祝怜还是本能抬起手背往脸上遮了下,约莫两息之后,他抬起眼皮,看见面前多出了一个人影。
祝怜眼睛控制不住地亮了亮:“简直……一模一样。”
眼前两步远的位置,“祝怜”着一身翠色青衫,面容姣好,皮肤如脂玉,不仅盯着人的模样和自己别无二致,身上的触感也是活人般的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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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长相看不出端倪的欣喜一过去,祝怜就发现:“你不能说话?”
眼前人影点了点头。
祝怜觉得没什么,只要智力过关就行,多说多错,他不会说话反而更好,将面前人大致扫过一遍,祝怜便拉着人下了山。
他白天打听到了五六份挺不错的兼差,将人带到街上,他便带着“祝怜”在不同老板面前都刷了下脸。
最后敲定的打工表是,辰时到巳时当货郎,巳时到午时当端菜小厮,未时到申时帮忙耕种,酉时到戌时当船夫提供摆渡服务。
亥时到子时,则是一天中最赚钱的时候,去戏楼里服侍客官老爷们。
这个具体是什么祝怜还不太清楚,对方一再保证是正经营生绝不卖身,祝怜才接下这个活。
思索间,他和替身已经走到了灯火辉煌的戏楼。
停在门口,祝怜轻轻拍了拍“祝怜”的肩膀,眼神炽热:“朋友,你一定能给我赚很多的钱,加油。”
“祝怜”:“……”
这时,戏楼的管事人正好路过大门,见到了“祝怜”,他认出“祝怜”是白天来询问过自己的人,因样貌极美,他记到现在,连忙将人接了进来。
戏楼入门便是巨大戏台,此刻还没开幕,戏子和看客都在台下,戏子穿着鲜亮,臂弯丝带飘飘,一个个似琉璃瓦,穿梭在观众老爷们中间,一颦一笑都柔情似水。
管事人把“祝怜”带到一个女人面前,交给对方嘱咐注意事项,随后便忙着去迎客了。
那女人大约是这戏楼里有些资历的,本来还有点闲散,将“祝怜”眉眼描摹了一遍,腰才稍微挺直了些。
她开口道:“你要做的很简单,等会跟哥哥姐姐们进去,贵人要茶,你便递,贵人要衣服,你便给,一切以贵人为重,切记不要冲撞了。”
祝怜听得皱眉。
进去,进哪?
说着,那边门帘后面传来一声呼唤,女人抬头应了声,再回头时语速就快了些:“不要紧张,你跟在春桃后面,她会教你行事……你先在这等着,我进去看看。”
留下这句,女人款款往门那边走去。
刚才的所有话祝怜都听着,此刻女人走了,他忍不住拉住自己的替身,准备交代对方一些事。
这戏楼招人跟抓壮丁一样,一切都很随便,入职流程都没有。
他得告诉替身,倘若等会进去有一切暧昧行为,要肢体接触,或者那些贵人要摸摸小手什么的,必须马上走。
祝怜面色微凝,刚要对替身开口,却不知谁突然开始报幕,紧接着一大波官爷们就朝这边冲了过来。
祝怜被人群冲得头昏脑胀,紧紧抓着一个柱子才没被冲走。
好不容易等人都走完,抬头一看。
前面哪还有替身的人影。
偏偏这个时候,门后有人朝他走了过来:“你就是新人?跟我走吧,来不及了。”
“不,等等,我不是……”
却连说完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拉了去。
11. 温泉
长垣仔细乔装打扮一番,直到每一处都足够低调,这才眼观鼻鼻观心跟在裴如钦身后。
那侍御史秦品心在请贴上美名其曰说,闲暇之余就该好好放松,于是便将太子邀来了邳县最大的戏楼。
刚下马车时,长垣还以为那侍御史只是想听戏鉴曲,可当看见一行早便候在那里的小厮后,长垣就慢慢琢磨出不对味来。
单纯看戏,用不着引路的小厮。
果然他们一过去,那些小厮便走过来躬身作揖,请裴如钦随他们进门。
小厮在前面开路,带他们穿过一条条回廊,又经过一处处密门,最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居然是一处巨大的温泉池。
长垣看清眼前场景的下一刻,几乎是匪夷所思地眯了下眼。
作为一个小县里的戏楼,这里的陈设未免也太讲究了些。
讲究到什么地步?
便是上京那些在金玉锦绣里待久了的勋贵们来了,也是会立刻眼睛放光、恨不得长久在这住下的程度,长垣也是在上京从小见过大场面的,他认为自己所言并非夸张。
门前是一面黄花梨木铺就的地板,地板尽头衔着精巧的台阶,越过台阶,是一地温润的和田玉,每一块每一缕缝皆是极其奢华。
要知道,这和田玉一粒都弥足珍贵,这一口口汤泉旁边竟然有整整一地,任由人的鞋履随意踩踏。
长垣心惊肉跳地偏头看向裴如钦,只见太子压着眼中深沉瞥了他一眼。
长垣就明白了,这是让他过后好好查的意思。
可他来不及回太子,前面便传来一道似抱怨的声音:“这些下人真是榆木脑袋,全去接太子您了,也没留一个在这等着通报,要是轻慢了可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紧接着的就是哗啦啦的水声。
长垣当即就想闭眼,在这种人人几乎坦诚相待的地方,响起水声那就是意味着有人从里面站起来了。
前面一池红得似血的汤泉里,秦品心讪讪笑着朝裴如钦行了一礼,随后招呼道:“太子不如也下来享受一下。”
那是个面目粗犷的男人,年纪不大,头发用束发带紧紧绑着,露出了饱满额头上的三棱髻,此时穿着宽松汤服,倒没有让人长针眼地大露胸膛。
但长垣还是不喜欢这人,这秦品心老早就和三皇子勾结在了一起,是一丘之貉,三皇子对太子下杀手的那几次,谁都说不准有没有这位侍御史的功劳。
长垣脸上藏不住心思,只能一直垂着头。
但裴如钦不同,他对每一个外人都极其有礼,唇边带着令人挑不出错的弧度。
裴如钦微微一笑,朝秦品心走了过去:“秦御史竟然能发现这么好的地方。”
秦品心见裴如钦把手放在腰间,慢慢解开了丝缎,后背松了一下:“也是托别人介绍,臣替太子试过了,这温泉确实舒服。”
裴如钦笑了笑,没说话。
他宽衣解带后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色里衣,幸而这里到处都是热气,冻不着人,而且这温泉的石壁特意打磨过,很是平整。
裴如钦抬脚慢慢进入另一池汤泉,很快身躯便被热水包裹。
秦品心见他坐下,自个也重新坐了回去。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假意泡了会。
忽然开口问道:“听说那天太子经过童山时,竟然被狼群包围了马车,臣听说此事后一颗心不上不下的,现在见太子平安便放心了,不知可确有此事?”
闻言,裴如钦轻轻笑了一声。
这声笑荡在空中,听得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但裴如钦脸上还是温和的,看不出是何想法。
反而在梨花地板那边站着的长垣脸色巨变了下,他几乎是恍悟了。
那天在童山,他们的马车的确被狼群包围了去,当时情况凶险,一个暗卫还被生生咬掉了腿上的一块肉。
要不是当时太子临时想到法子,他们说不定都得折在那童山里。
后来停在安全地方后,太子立刻下马查看。
他找到了一只小狼崽,浑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没多少气了,被人用布包在里面,放在了最后一辆装着食粮的马车上。
狼是极记仇的动物,他们的幼崽被人如此残忍对待,可以想象他们会如何凶残地报复。
太子从来没杀过任何一只生物,这狼崽恐怕是在来邳县的前一站被人用计放上去的,而邳县的上一站,去青州的秦品心不也会经过那里吗?
这秦品心心怀不轨,递请帖恐怕是担心太子活着的情报是假的,想见见太子,看太子是否真的没死吧!
裴如钦在笑过那一声后,便再没有其它反应,秦品心看不透这个颇有城府的年轻太子,却也不敢催促,只能心焦地咬了一下舌尖。
温泉池一片寂静,没人吭声。
这时,太子忽然启唇,声音悠悠地传到了他耳朵里:“秦御史,你说孤把你谋害太子的事告给父皇,三皇子会不会保你?”
哗啦!
秦御史没想到裴如钦会这么说,他那一刻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惊骇地从浴池里伸出了手,瞪着裴如钦失声道:“太子何出此言,臣没做过那种事!”
因为他这一动作,他那一池的泉水都四下飞溅起来,有一滴还溅到了裴如钦脸上,如血滴般红,但裴如钦却没伸手擦。
秦品心见状连忙握紧拳头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讪讪道:“太子恕罪,谋害皇子是大罪,臣担不起,就激动了些,殿下为何说臣谋害太子?”
裴如钦没说话。
秦品心更确定裴如钦只是想诈他,于是脸上露出委屈来:“臣一直以来对大隋、对圣上都忠心耿耿,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太子如此冤枉臣,难道是要让臣挖出心来给您瞧瞧吗?”
裴如钦莞尔一笑:“好啊,你挖啊,孤想看看。”
秦品心噎了噎:“太子不要戏耍臣了,臣没有做过的事就是没有做过。”
似乎是有点痒,裴如钦慢条斯理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水滴。
他闭眼在水里泡着,好似睡过去了般,可两息过去后,他却缓缓开了口:“秦御史买通了那天所有见过你上山的人,但秦御史可是忘了?孤身边尽是锦衣卫。”
大隋锦衣卫逼供本领一绝,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想要掩盖赃物就手脚干净点,可秦御史太粗心了些,还给孤留了点人,那天在茶肆的小二、去山上砍木的野夫,都能作为人证,要是孤告给父皇……”
裴如钦在这时抬起了眼,对秦品心露出了个温和至极的微笑,可那双眼却直直盯着秦品心,好像又在问那句话——
你认为你效忠的三皇子,会不会冒险保下你?
秦品心原本镇定的神情在听到那句野夫后,再也冷静不了了,一屁股跌到了水里:“太、太子怎么才能放过臣。”
温泉池里的水是循环的,每一池里都有泉眼在往下汩汩流水,裴如钦认为的确不错,泡一会便能让人身心舒畅。
他又闭眼沉默了会,缓缓掀开眼帘,近乎温柔地看向了秦品心。
那一刻秦品心几乎都以为裴如钦要饶过他了,可那薄唇动了动,吐出来的却是:“孤要你,自断尾指,装在盒子里再拿给孤。”
秦品心当即就被吓得腿软,使不上劲,噗通滑进了温泉里!
他在水里咕噜咕噜溺水了半天,自己撑着石壁重新浮了出来,一双眼睛全然失去了神彩。
裴如钦善解人意地问了句:“秦御史可是不愿意?”
秦品心哪里敢说不,如果不同意,那断的就是头。
他咬紧牙关恐惧地看着裴如钦,终于动了动嘴皮,发出了一个愿的音,但这个字尚未完全落下,长垣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长垣吓一跳,扭头一看,只见是一群面带轻纱的俏姑娘和男郎们顺着门口径直走了进来。
他们低眉顺眼,身姿窈窕,拖曳在地上的衣摆仿佛给所有途经之处都浸上了香气。
他们很快在地板上站成两排,垂着头,一副随时等候安排的样子。
裴如钦在来到这里后,第一次皱了下眉。
秦品心看见更是嘴唇都抖了,这些人是他叫来伺候人的,可以帮忙按摩肩颈和后背上的经脉,可他设想的是在他和太子交谈甚欢的时候把人叫出来,而不是现在!
“这些人是?”裴如钦果然开口问了。
秦品心只觉得后背发凉,声音抖得七拐八弯的,哆哆嗦嗦地说了句:“这些人是,是来……”
他还没说出个所以然,突然看见太子的目光顿了顿,落在那群男郎身上梭巡了一圈,最后定在了其中一个快把脑袋低到腿里的人身上。
秦品心瞧见那人皮肤很白,腿很长,气质让人心痒痒的,但他看地看石头就是不抬头看人,好像那地板有花儿一样,难道是想钻进去不成?
实际上,祝怜不仅想钻进去,还想现在就转身跑人。
他没想到自己被强行拉来就算了,遇见的还是熟人,大小姐怎么在这里?
祝怜莫名地觉得尴尬,不过他现在带着面纱,装扮也大为不同,大小姐应该认不出来。
想到这里,祝怜稍微安心了一点,也敢抬起头看看前面的光景了。
这温泉池实在豪华得过分,每一池泡的香料还不同,祝怜嗅到一点点香气,也想进去泡泡,不知道有没有红酒味的。
应该有吧,这可是标配。
他在一池池汤水里找,果然找到了一口殷红的池水,祝怜没太在意里面的人,对那池水垂涎了会,就想收回视线。
然而,他视线平静地挪开了一点,下一刻,又震悚地挪了回去。
那池子里的人祝怜确实不在意,可那池子旁边放的衣服……
祝怜不确定地看了好几眼,只见那堆堆叠叠的长袍里,有一块长方形的东西,在领口那里微微露出了一角。
有点像符验。
符验是什么东西?是一种类似于证明身份的物件。
上面会写上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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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圣旨:公差人员途径此处,可许与马匹。
意思就是这是奉命出差的官,不要拦着,能给多少便利就给多少便利。
祝怜以前看过不少史书文献,他又仔细看那东西的边缘和材质,确定了,那就是符验。
祝怜不惊讶为什么一个小县里会有从朝廷来的官,可能性太多了,光猜猜不出来,他现在在意的是。
如果这红酒池子里泡的人是朝廷命官。
那大小姐……
祝怜眼皮跳了跳,没敢想下去,事实上也由不得他多想,因为他前面的春桃此时对他低语了一句:“有公子要泡完了,快去帮公子擦身体。”
祝怜抬头一看,果然看见前面池子里的裴如钦有要站起身的趋势。
但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要让他一个新来的,干这种不要命的活?
祝怜满目震惊和不情愿,定在原地不想动,但他一个不慎被春桃轻轻一推推了出去,非常显眼地站在了队伍外面,惹来了那边两人的目光。
祝怜:“……”
祝怜握紧双手,视死如归地走了过去。
他闭眼,恨透了古代这种人人不长手的尊卑制度,连擦个身子都要别人帮。
祝怜受刑一样挪蹭到裴如钦身边,蹲下拿起了铜盆里搭着的布帕,想早擦完早完事,于是对着裴如钦微微行了礼,便伸出左手捧住了裴如钦的脸。
他举着布帕帮裴如钦擦脸上的水珠,擦了两下,忽然发觉这里是绝佳位置,可以更近距离地看清那张符验。
小县通常都很闭塞,上京发生什么事都是最后知道的,如果他能提前知道这是什么官,是好官还是坏官,来这里做什么。
以后季泊暄入了仕,或许就能知道朝廷哪些人是可以结交的。
祝怜心思一下飘到了另一口池边放着的衣物上,于是也就没有看见,当他捧住脸的时候,裴如钦长睫一颤,瞳孔缩紧,玉面上骤然露出的错愕神情。
裴如钦自从被太傅教导长大以后,就没有再被人这么碰过,他迅速地偏了一下脸。
祝怜一旦专注什么事的时候,会短暂忘记手头上的任务,他目光隐晦地盯着那边的符验,忽然感受到掌心里的不配合,轻微皱眉,抬手紧紧捏住了对方的下巴。
裴如钦身量很高,坐在石壁边上砌出来的坐凳上,整个上半身都几乎露了出来。
长年累月的锻炼下,裴如钦腰脊以上的两块肩胛骨格外分明,腰身细窄,薄肌匀称,脖子上的玉肌也如玉似雪一般。
而祝怜捏住他下巴制止他乱动后,手便向后挪按在了他的后脖颈上,使力一压,迫使他仰起脖子露出喉结。
无名指和中指也因此插进了他的黑发中,不小心一挑,挑散了他的发冠,顿时有黑发落下来打在了他的腰间。
裴如钦知道,他可以重重打开祝怜的手,可手抬到半空,又顿了一下。
也是这么一小刹那的功夫。
祝怜另一只拿着布帕的手覆在了他的唇上,以一种高位姿态不轻不重擦拭起来,温软的指腹落在唇角,裴如钦身子一僵再次偏过了头,于是祝怜的手指便带着他唇角往下重重一拉扯。
裴如钦脑袋一偏,发冠磕在祝怜的手上,终于所有头发都飘散了下来。
一直看着这边的春桃终于忍不住出声低喝:“住手!”
祝怜终于回过神,松开了手。
他偏头看了眼,只见裴如钦正静默坐在池边,低头用手背抹着唇角。
他的头发全散了开来,搭在劲瘦的腰间,随着他手臂的动作晃动,一时竟让人不敢多看。
祝怜心惊了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人弄成了这样。
裴如钦放下手来,露出一张被蹂躏得红肿的嘴唇,还有唇角下巴处艳得惹眼的指痕。
刚才他扣住人下巴的时候是用了些力,但没想过会这么重,祝怜僵了下,正不知该说什么。
裴如钦抬起了眼帘看向他,没有情欲地问:“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呃。抱歉,我控制不好力度,伤了你。”
祝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也只能道歉了,尤其是裴如钦这样一问,更显得他像在欺负一个反抗了却敌不过他太恶棍的乖男孩。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还好裴如钦认不出他。
祝怜前世有一个学声优的朋友,他和对方学了些,如今也能游刃有余地变换一种声调了,现在他用的声线,就和他原本的完全不同。
裴如钦开口:“控制不好力度?我方才看你,连目光都不在我身上,是在看何物?”
这么敏锐,祝怜喉咙干了下,诚恳地道:“我没看什么,我这人就是单纯力气大,您别和我计……”
“而且。”
裴如钦打断他的话,抬起些许被泉水打湿的睫毛,用一种似乎能看穿他皮肉的目光,牢牢盯着他道:“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祝怜心脏重重一跳。
12. 刺杀
祝怜心跳得厉害,他还不太想暴露自己,尤其眼前身份不详的人可能还是什么大官。
而且方才他又按后脖子,又捏下巴的,最后还直接致使对方衣襟凌乱,已经算得上是很严重的唐突之举了。
祝怜垂下眼皮,遮挡住情绪万千的眸子,又把双手往袖子里缩了缩,避免暴露特征。
接着才低声开口:“小人是第一次见您,或许是小人有幸长得和您朋友有几分像,所以您才会有这种感觉?”
裴如钦看了他一会,似乎很好脾气道:“是吗,那应当是我认错了吧。”
见气氛有所缓和,那边的春桃不得不为这烂摊子画上句号了,她敛衽走过来,对裴如钦歉意道:“底下的人不机灵,公子莫怪,下去我们一定好好惩戒。”
裴如钦慢慢摘掉头顶的发冠,平静说:“不必。”
他抬眼问:“更衣的地方在哪里。”
春桃立刻为他指了一个方向:“公子,那里便是,干净的衣物都在里面。”
裴如钦嗯了一声,站起来。
轮廓分明的身躯破水而出,头发、睫毛、鼻梁上的水珠争先恐后落下,砸到和田玉上。
他似乎是个练家子,踩着木屐从池边走到更衣间那边,一点声都没发出。
春桃指的地方,是由黄花梨木板隔断而成的小房间,还算宽敞,门顶垂着一面粼粼的丝绸帷幔。
而用来遮蔽的木门则被工匠刻上了美观的纹路,总体来看,这温泉池处处都符合大人物的奢华规格。
裴如钦很快便进去了,掩上了门。
春桃见那门关上,立刻回头看向了刚才行为莽撞的祝怜,她气咻咻的,脸颊都鼓起来些许。
她是听管事人的交代才把祝怜推出去,万一大人们赏识,心情一好可能会给所有人赏银的,谁想到祝怜看着是个玉人,居然对人那么粗鲁。
春桃一口气还没缓过来,要是其他人站在这里,她定是要狠狠拧一下对方腰才肯罢休,可冷不丁对上祝怜似水一般的双眼,她又发不起脾气了。
只能压低声咕咕哝哝说:“还不快去拿外衫给公子。”
怎么又是他?
祝怜如临大敌,可一句推辞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春桃已经把外衫风风火火塞进了他手里,然后对他努努嘴催促他。
……行吧。
祝怜认命地拿着外衫朝那边房间走去。
春桃见他如此,放心了些许,走下台阶重新归顺到队伍之中。
结果春桃刚站定,瞬间想起有一件事没有告给祝怜。
那扇门的门闩是坏的!
春桃眼睛一瞪,立刻转头喊:“祝怜——”
然而,已经迟了。
那边祝怜原本只是想敲一下门,询问里面的裴如钦需不需要他递外衫进去,谁知他指尖抵在门上,刚敲了两下,门便“吱呀”一声缓缓向内打开。
祝怜:“……”
祝怜懵乱之中,只见帷幔轻晃两下,随后里面的人朝他偏头看过来,露出线条分明的下巴。
裴如钦已经脱了里衣,身上只余亵裤,准备换的干净里衣被他拿在右手,甚至还没有展开。
隔着帷幔,他和祝怜对上目光。
祝怜只见他长睫垂下轻颤了两下,继而眼尾好像受到极大刺激一般变得红了些,红欲滴血,和痕迹未消的指痕和嘴唇交织起来,好似染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淫.靡。
祝怜在电光火石中飞速地转过了头。
天要亡他!
“实在抱歉……”
祝怜举着手里的外衫,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我不知道这门是坏的,轻薄了你。”
说完这句祝怜觉得自己都有点招笑了,两个男的,就算真看到什么,也不至于说轻薄二字,不过是换个衣服而已。
但放在裴如钦身上,好像自己多看他两眼都是在糟蹋他的样子,实在是让他下意识做出了这个举动。
祝怜偏着头,总觉得脖子发凉,架着把刀,可下一刻,他感觉到自己手上的外衫被人拿了过去。
裴如钦平静道:“不必放在心上。”
嗯?祝怜眨眨眼,回头看见门已经被重新关上,心说这是没生气?刚还看着反应很大的样子。
祝怜不知道,裴如钦自小恪守礼仪,多数情况都不会对别人恶语相向,他只觉得自己逃过一劫,松了口气。
再一抬眼,裴如钦已经换好衣服,带着长垣走了。
身后是躬身为他送行的一众戏子,还有红酒池子里慌乱起身的中年人。
……
夜色如墨,戏楼里叮叮当当的珠帘后面,是不断敲鼓奏乐的戏子,底下的看客们听得乐不可支。
那中年人一走,重获自由的祝怜立刻找起自己的替身,最后他在一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安静待着的人。
他和对方交班,让替身接替了自己的位置,随后看天色太晚,怕上山之路太黑,便匆匆走出了戏楼。
祝怜来的时候是从右边来的,出去时自然是走左边,他绕过几根柱子,正欲抬手检查一下脸上的面纱有没有松。
忽的眼一抬,发现了地上有一辆马车的影子。
马车后面,是两个凑得极近的人。
两人正在悄声说着什么话,祝怜无意偷听别人密谈,但因为其中有一道声音,他刚才才在温泉池里听过,所以脚步略微停顿了下。
是那身上有符验的官。
秦品心站在马车后,一脸阴翳,祝怜只模糊听见两句话:“……这邳县有许多山匪,你们便扮成……”
立刻有人回应:“是……不过大人,此番没和那位商量就要做吗?”
秦品心咬牙道:“非做不可。”
他这是在救自己的命。
纵然裴如钦今日没取自己性命,但往后呢,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一天他突然又想要他的命了呢,有把柄在别人手中,终究不能安心。
这太子,表面一派温文尔雅,其实睚眦必报,比那些招人恨的锦衣卫走狗还要狠,落在他手中只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么想着,秦品心眼中多出了几分坚定,他一挥手,几道鬼魅影子立刻隐入黑暗中。
只见房檐瓦片轻微晃动,随后树丛便簌簌动起来,发出了恍若婴儿哭啼的声音。
那些身影消失后,秦品心也很快上了马车。
祝怜躲在柱子后面,消化着巨大信息。
他闭眼,回想着秦品心的那些话,然后,脑中闪过了裴如钦的模样。
“服了……总碰见这些事。”
祝怜转身背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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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之路,匆匆走进一家店买来纸笔,又展开纸抵在柱子上写起来。
这告密信写完,祝怜折起来,原是想找见裴如钦再塞进他手里的,但人早已经不在戏楼了,祝怜只找见一辆长垣用过的马车。
祝怜神情复杂,但愿那人能自求多福吧。
--
裴如钦从戏楼出去后,去另一条无人小路上漫无目的走了片刻,才原路返回回到马车边上。
他一手掀起帘子,好似又想起什么,没坐上去,薄唇紧抿着。
长垣在旁边瞧见,想起自家太子在水池里被好一番冒犯的模样,心里不住连连叹气,太子虽然面上诡异得平静,可恐怕心底也是接受不了的。
这世间,居然有比祝公子还要大胆的人。
邳县真是藏龙卧虎啊。
长垣感慨着,很有眼力见地走上前,帮裴如钦掀开帘子,裴如钦俯身正要踏上去,忽然目光一凛,搭在马车边上的手背瞬间凸起条条青筋。
长垣嘴唇张了张,想问裴如钦是不是身体不适,忽的也敛了神色,目露杀意地瞟过去。
视线尽头,一支闪着银光的箭划过空中,直直朝裴如钦射去。
长垣一脚蹬住马车借力跳上车厢顶,哗地抽出腰间的剑,用力想挥出去打偏箭头,嘴里不忘喊:“太子小心!”
那支箭气势汹汹射过来,却偏偏差了毫厘,直接从长垣的剑下穿过,直奔裴如钦额头而去,长垣瞳孔缩紧:“太子!”
话音刚落,一只手抬起来,紧紧握住了箭。
暗中射过来的箭就这么被攥住,裴如钦脸色极为平静,好像在场被锋利铁镞划破掌心,带走一块皮肉,鲜血溅出的人并不是他。
长垣看过来,那只手掌已经变得血肉模糊,甚至可以看见红肉里的白骨。
裴如钦丝毫没感觉到痛,反手将箭朝一方向扔去,靶心极准,墙头上蛰伏的刺客直接被射穿了眼球,从上面跌了下来。
惨叫声响起时,长垣那边也用剑抹了一个人的喉咙。
裴如钦拔出刺客眼里的箭,握在手里,抬脚跨过地上捂着眼惨嚎的人,用箭对上其他几个刺客。
“噗”、“噗”……
代表着身体被穿透的声音响了几下,这片地彻底平静下来,裴如钦将箭丢掉,从怀里拿出布帕擦拭手指。
而他脚下,已经是尸横遍野,再没有一个活口,长垣皱着眉走过来,语气愤恨道:“太子,这些人……”
裴如钦轻笑:“秦品心的。”
长垣简直克制不住脸上的憎恨,踹了地上人一脚:“那没心没肺的,太子已经饶了他一命,他竟然不安分点,还跑出来作乱!”
裴如钦但笑不语,唇边挂着莞尔的仿佛一点也不介意的笑。
他将布帕扔到地上,转身掀起车帘,刚要坐下去,忽而一顿,目光触到车垫角落——那里有一张纸。
裴如钦伸手拿起来,展开。
似乎是在匆忙之际写下的,纸上没有太多字,只有两行,但仍能看出字迹妍丽,秀气。
裴如钦目光从上扫到下,内容大致是说,有人要对他不利,让他小心。
定定看了两息。
裴如钦将纸拿起来,放至鼻尖,轻轻嗅了嗅。
闻到了一点清幽的香气。
13.商船
那缕香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裴如钦取出火折子,点燃,那张纸上的字迹顷刻间让火吞了个血肉模糊。
长垣没看见那张纸从何而来,更遑论上面的内容,他只见太子掀开车帘,半晌后取出一张纸,面露若有所思,继而便把纸烧了个彻底。
上面人做事,底下的人没资格过问,长垣识趣地收回眼,低头看向地面的尸山:“太子,今天这波人没能成功,秦品心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太子还要放过他吗?”
空气中尽是烧焦味,当火苗快咬到那几根温润的手指时,裴如钦如弃敝履一般,将纸扔了。
他弯了弯眼,轻声笑:“怎么会,秦御史一心求死,孤怎会连他一个小小的心愿都不帮忙实现。”
“只是秦御史实在好可怜,费尽心思伤了孤两次都没能成功,回去后要怎么和我的好弟弟交代啊?孤实在替他忧心。”
他似乎全心全意在为秦品心的未来着想。
如果不是他此刻就站在尸堆中心,右脚用力踩着一条手臂,脸颊溅满连鬼神都为之惊惧的血滴的话,他这句话恐怕会显得更加真诚一点。
长垣低下头,没有找死地插话,而是当自己是一个背景板一样默默收拾着尸体。
裴如钦最后看这些尸体一眼,面容重新柔和下来,转身准备重新掀开帘子。
他的手抬起,宽袍便适时落到了手腕下面,方才还能掩盖的痕迹现在没了遮挡,裴如钦刚一侧眼,就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指痕。
裴如钦脸上的笑容敛了敛。
脑中又回想起了方才在温泉池里,自己衣衫乱着坐在水里,想要抬手推开扣住他后颈的手,却反被捏住,压在了池边的玉石上。
那男郎衣袍齐整,连发丝都没乱,仿佛嫌他不听话,略含警告性地捏了下他的手腕。
裴如钦那常年在阴湿东宫里变得病态的皮肤,便当即落下一道红痕,充满凌虐性。
*
祝怜自那天从戏楼出来以后,两天没有再下过山,他每早一起来就在和季泊暄斗智斗勇。
这死毛孩又在他的试卷上画满了乌龟!
可喜可贺的是,没有像第一天那样都撕了。
不过季泊暄的改变也就仅此而已,没有撕试卷,但也不理祝怜给他安排的时间表,除了不看书,该吃吃该喝喝,什么事都不往心里搁。
活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这两天居然还好像在这里住习惯了,每天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惬意得很。
祝怜蹲在一棵树前,用力把树枝插在地面划了一道,脸上充满了怨念。
不过他表情转而变得虔诚,横过树枝将地上的土调整了一下,便闭眼对着用土堆出来的“土金条”默念:“财神爷在上,信男希望一睁眼,金条就变成真的。”
刚一出来就听见祝怜真诚祝愿的季泊暄:“……”
季泊暄努嘴,一屁股坐在摇椅上:“你这么爱财,怪不得会把主意打在我爹头上。”
听见声音,祝怜睁开眼,见那土金条一成不变,面露失望。
他拍拍手,起身看向季泊暄:“你今天还是不肯看书?”
季泊暄在摇椅上翻了个面:“是,你死那条心吧。”
祝怜点点头,也不和他计较:“行,那我今天要下山一趟。”
说着祝怜便往摇椅边上走过,谁料季泊暄一骨碌坐起来,紧揪住他衣摆,哼哼唧唧地问:“等等,你去哪?”
季泊暄不太想让祝怜走,那天祝怜一下山自己就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经历,噩梦一样缠着他,他总觉得祝怜一走,自己就会遭遇不幸。
祝怜低头看他一眼,也没瞒着:“去嘉禾商船。”
这两日,祝怜时不时会问季泊暄一些问题,他能看出季泊暄脑子灵敏,是颇有天赋的,只是死活不学。
祝怜认为问题出在十几年前那桩秘辛上。
但他旁敲侧击问过季泊暄,季泊暄一旦涉及到自己母亲的事,便闭口不言,神色激动,他问那么多次一点线索都没有。
既然从当事人之一这里撬不出消息,但他只能去拜会一下另一个当事人,张嘉睇了。
张嘉睇每逢甲子日都会出现在嘉禾商船上玩乐,这是那天祝怜从路人那里打听到的消息,机不可失,他得去一趟。
“什么?!”
季泊暄自然知道张嘉睇时不时去船上玩的习惯,他一听祝怜要往火坑里跳,死死拉着他的衣摆不让走:“你不许去!”
祝怜朝他看过来,季泊暄声音又哼唧了:“嘉禾商船只接待商贾、簪缨世家、身份贵重的,先不说你不是,张嘉睇很可能在上面,你得罪了他还去他的船上玩,你不怕他扒了你的皮。”
祝怜抬手拍拍他的脑袋,无视后半句:“办法总会有的,我走了。”
季泊暄顾不上他那满是调侃的拍打手法,他见祝怜笑颜蛊惑,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模样艳丽的人,怎么总干不要命的事。
他怒冲冲道:“你不许去,你去我就把你那些鬼画符都撕了。”
祝怜一副随他去的口吻:“撕吧,也不差这一张两张了。”
“你什么意思,你非去不可?”
“对。”
“那我也要去。”
这回,祝怜朝他看来的眼神总算多出一些惊讶。
季泊暄迎上他的目光,双手按在摇椅上:“你放心,我不逃跑,你找条布蒙住我眼睛,上山下山拉着我走,到商船附近再扯开。”
祝怜还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季泊暄声音渐渐弱下去:“张嘉睇与我有宿怨,他一贯喜欢牵扯无辜的人,你因为我和他结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和他对上,要是他弄死你了,我……我好替你收尸。”
祝怜开了口:“乖,你可真会说话。”
总之,祝怜敌不过季泊暄的纠缠,在他二十年的人生里,他一贯吃软不吃硬,其实也不太吃威胁,可季泊暄的威胁太逗了些,他便勉为其难把这累赘带在了身边。
嘉禾商船是一辆漂浮在蒲塘江的私人楼船,交钱,给票,凭票证上船。
今日天色尚佳,万里浮云如蒸笼里喷洒出的白烟,罩在清水飘荡的江面上,祝怜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检票,一排小厮模样的男人站在船前挡着,自成一道藩篱。
大概有十几个人正在那藩篱后面排着队,都穿着锦衣华服,有些贵人身上的装饰,甚至一看便千金难买。
领头的小厮毕恭毕敬地迎上去好几人,检到第三人时,他眉毛一拧,怒斥道:“去去去,没有票的一边凉快去!”
季泊暄事不关己地在一旁怼怼祝怜:“听见没,没有票的要到一边凉快。”
祝怜瞥他一眼。
季泊暄立刻缩住脖子,咕哝了一句。
他嘟囔了什么,祝怜也没听仔细,因为前面一个小巷口正好停了辆马车,祝怜眉毛轻皱,看见那马车停的不是地方,正好停在个摆摊人的附近。
那摆摊人瘦削畏缩,脸颊因长期营养不良往里凹陷着,地上摆的是些白菜叶子,若是寻常人,只会往前再走走,或者出声叫人先让一让。
偏偏那马车里下来的人专横跋扈,见有人在下脚的地方挡着,话也不说一句,一脚将人踹了半米远。
那摆摊人顿时摊在地上瑟瑟发抖地呻唤起来,却不敢太大声,倒是旁边路过的人瞧见了,厌恶地鄙夷了句:“什么人啊?”
被这样说了,那从马车下来的人也毫无在乎,一甩长袖,从车里掏出一木箱子提在手中。
这时,纵马的陪同小厮跳下来,几步走到那人旁边,对着出声鄙夷的人道:“我们是方华药铺的,要去给船上的张大人治病,要是耽误了,小心你的脑袋。”
闻言,过路的人也不再说话,快步离开。
祝怜看了半晌,偏头问季泊暄:“你打架厉害吗?”
季泊暄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要办坏事,迟疑地道:“你要做什么……练家子我打不过,一些中老年人还是可以的。”
祝怜点头:“去把他们打晕。”
季泊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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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楼船附近信步走来了两个人。
一人穿长袍,手提木箱子,另一个小厮则穿麻衣,两只手一边抗一个麻袋。
领头人见祝怜仪表华贵,没太怀疑,可见他们迟迟不拿票出来,终于开口问道:“慢着,没有票不得上船,你们的票呢?”
扛着两大麻袋的季泊暄一愣,从脚到脑袋顿时飙出惊天动地的白毛汗。
对啊,他们的票呢?他们没有啊。
他心虚地一侧头,见祝怜垂着比寻常人要浓密许多的睫毛,轻声说:“我们是方华药铺的,给张大人看病,没有买票,请通融通融。”
领头人道:“隔三差五便有人和你一样的说辞,想混上船,你怎么证明你是药铺的?”
祝怜沉默起来。
这一沉默,另外几个小厮便隐隐朝他们逼近过来,面带审视和怀疑。
领头人心说:“这人说是贵人还有可信度,若说是大夫,那可就疑点重重了,哪有这么年轻的大夫?迟迟不说话,莫非真是装的?”
季泊暄知道他们本来就是冒充的,此刻见祝怜不出声,心说:“莫非要露馅了?”
季泊暄下意识地焦虑起来,而被十几道目光夹在中间的祝怜则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修长指尖按在木箱上,慢慢掀起来。
浓郁药味飘出去的同一时刻,所有人和祝怜的目光一齐扫进去,里面的东西和寻常大夫箱子里的大同小异,不过那些格子里有几方药材。
祝怜低声说:“张大人恐是积食,或是吃坏东西才导致了腹泻,我要去亲自看过后,才能下定论。”
原先都准备将人赶出去的领头人一顿,放下了按在腰侧剑柄上的手。
其他小厮也纷纷对视过后,点了点头——张嘉睇午时确实吃错了东西,一直跑厕所跑不停。
剑拔弩张的气氛消退了。
祝怜和季泊暄被恭恭敬敬迎上了船。
等到那些小厮替他指过方向,走了人,季泊暄立刻和祝怜咬耳朵:“你怎么知道那王八蛋腹泻了?”
祝怜打了个哈欠:“那箱子里的药材分别是葛根、黄芩、黄连和炙甘草,这药方大多都是用于治腹泻的,我随便猜了一下,歪打正着。”
季泊暄看他的眼神相当复杂,随便猜了一下,歪打正着?
可真敢随便,他到现在都双腿发软,季泊暄脸绷着,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拍了拍他肩膀:“怕我出事?乖,这不是上来了,快别哭丧着脸。”
张嘉睇为人阴狠歹毒,若被他发现仇人落在了自己的地盘上,恐怕五脏六腑都得被打得移个位。
季泊暄的确出冷汗了,但一听祝怜的话,又十分不得劲起来。
他是季青伯的儿子,又不是祝怜的儿子,怎么总这副口吻!
不过,被祝怜一拍,季泊暄身上所有躁动不休的恐惧都被拍了下去,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正想哼一声。
祝怜突然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把那两人放下来。”
季泊暄依言放下,便见祝怜找地方安置起这两麻袋起来,他站在门外等。
祝怜将麻袋拖到合适的位置,剪开一个透气的口,随便扯下来一块布遮盖了下,轻轻喘息着走出门:“扶我一下……”
他伸出手去,碰到一只手,但对方没反应。
祝怜便将那掌心强行抬起来搭了上去:“怎么扶一下都不行,这么小气,没人看见吧?”
右边的季泊暄低声道:“没有。”
祝怜点点头,看向右边的季泊暄。
接着:“……”
他看了眼右边完整的季泊暄,又看了眼季泊暄搭在两边的手。
沉默半息,祝怜稍微抬起一点眼帘,看见了站在自己隔壁的一双长腿。
对方长袍猎猎,手掌骨节分明,站姿也谨守礼仪,站得笔直,任何部位都极具力量感,除了,一只硬要搭在他手心里的那只稍显羸弱的手。
祝怜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手指收了收,然后吞咽了下,慢慢抬起头,顺着对方胸膛往上看去。
14.调戏
季泊暄此刻只想遁地而逃。
反倒是平日里动不动就咋咋呼呼的长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替祝怜捏了一把汗。
自从那天在温泉池里当着众人的面失了仪态之后,原本就不喜肢体触碰的太子,对别人的接近就变得更为排斥,不小心被碰一下都会极为不顺心。
长垣担心太子会对祝怜动怒。
都怪那天那个粗鲁的男郎!
长垣焦心地看着祝怜放在裴如钦掌心上的手,飞快琢磨着怎么才能替祝怜解围。
与此同时,祝怜也在想怎么才能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回来,他已经没空去想为什么到哪都会碰见裴如钦了。
祝怜蜷了蜷手指,正想挤出一个微笑,那边飞驰而来的长垣一把夺过他的手,强行搭在自己小臂上,自告奋勇道:“祝公子,你搭我的,我力气大,扶得稳!”
祝怜被他这霸道的行为惊呆了,很想说大可不必,他只是一时气喘不上来,想搭着个东西,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但转念一想,想到刚才自己也是这么霸道地把手搭在裴如钦手上的,又没好意思说。
讪讪被扶了半晌,祝怜嗖地收回手,对他们道谢:“谢谢,祝你们玩得开心,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失陪。”
说罢,一把抓过季泊暄逃之夭夭。
转眼,宽敞的过道里只剩下长垣和裴如钦两人,长垣扭过头,吞咽道:“祝公子大概是玩心心切。”
裴如钦将目光收回,好似浑不在意,他没回长垣的话,放下手,垂落的眉眼之中端得一副芝兰玉树的姿态:“人确定在船上?”
长垣一愣,反应过来,立刻回:“是,属下亲眼看见的。”
昨天夜里,他顺着一些蛛丝马迹探查到,约莫是工部的某官员在修缮房梁时,以次充好,从中敛取暴利,接着将这些赃款掩人耳目地运回了邳县。
在那之后,又在这开了间销魂窟,也就是那戏楼背后的温泉池。
长垣找到一名知情的小倌,想逼问出究竟是工部的哪一人,岂料那小倌滑不留手的,特别狡猾,一不留神就让他逃到了这艘楼船上。
长垣忧虑道:“太子,那小倌逃到这船上,应当是有其他同伙,还不清楚到底有几人。”
方才祝怜一口气匀不上来,又误以为季泊暄不肯搭把手,力气便没了分寸。
裴如钦目光从自己印出一圈指痕的手腕上掠过:“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我倒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能逃掉。”
*
祝怜抓着季泊暄一口气跑过拐角,直到身后两人彻底看不见了才停下来。
他撑着一扇门喘气,喘够了,一回头,见季泊暄在他身边若有所思地抵着下巴:“刚才那两人你认识?我感觉他们不像邳县的人。”
祝怜神色如常,探出头观察了一下楼船的内部构造:“不算认识,别关心这个了,找找张嘉睇在哪间舱室。”
季泊暄表情巨变,立刻将那两人抛到脑后:“你要找张嘉睇?我以为你就是想溜上来玩,没想到真是奔着死来的,你找他做什么?我不许你找!”
祝怜揉了揉自己的一边耳朵,感觉被季泊暄吼得生疼。
他眉间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继而亡羊补牢地胡编乱造道:“那天把张嘉睇送……扔下山的时候,他顺走了我的钱袋,我要向他讨要回来。”
季泊暄狐疑道:“真的?”
祝怜抬起眼,对他点了点头。
普天之下,每个人的眼型都不尽相同,祝怜的眼尾是略微上挑的,抬起来时会变圆一些,仿佛有水柔柔地覆在里面,看人就会显得特别人畜无害和真诚。
季泊暄和他这样的眼神对视了片刻,半信半疑地骂起张嘉睇来:“这王八蛋被打得牙都掉了还有心思做那些。”
祝怜没回他,他自己又嘀嘀咕咕,哼哼唧唧了半天,低头小声对祝怜道:“张嘉睇一般都在最大的那间舱室,他闲来无事时会在那过夜。”
季泊暄指的是一间走廊尽头的舱室,他想起什么,又不太放心:“不过你预计怎么讨要,你今天只身一人,张嘉睇身边可是……”
那舱室明显和其他的排场不同,三步一岗,进去的每一个人都要被层层盘查,祝怜一边看,一边听季泊暄说话。
正听到可是之后,季泊暄的声音蓦然被一阵兵戈对击声淹没了过去!
季泊暄吓得差点跳起来,回头一看,只见是一群蒙面人在和两道白色身影对峙。
只是须臾片刻,那群蒙面人便被全部放倒,那两道人影朝这边而来。
看见季泊暄,其中一人立刻挥起手中的剑!
季泊暄吓得寒毛炸起,对方又及时放了下去。
长垣猛松一口气:“原来是祝公子,刚才的事,请祝公子就当没看到。”
祝怜:“喔,喔,好……”
不好也得好。
长垣顿了顿,又说:“这间是你们的船舱吗?我要处理下那边的人,麻烦祝公子收留下我们公子,我马上就回来。”
长垣误以为,祝怜身边的季泊暄订了这船上的其中一间船舱,匆匆说完,转身便走。
冷不丁就被塞过来一人的祝怜:“……”
就这么把人交给他真的好吗?
他可是很坏的。
不怕他生吞活剥狠狠欺负一通,或者以多欺少把钱全部抢走?
祝怜正困惑,鼻尖闻到一点冲天的血气,顺着闻过去,只见是身边裴如钦身上传来的。
裴如钦胳膊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正往外汩汩地冒着血,滴答答流在地上。
如此惊人的流血量,本人却还稳当当站在原地。
长垣走后,裴如钦便朝他看过来,祝怜和他对视了半晌,身边的季泊暄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走了:“不行,我要去船边吐一下!”
祝怜:“嗯?”
是被裴如钦身上的血吓的?
祝怜来不及问,季泊暄一溜烟就跑没了影,他只好将目光收回,认命地走进后面的舱室:“我们进去吧。”
这舱室是开着门的,里面没人,也不知道是被订了人还没来,还是就没人订。
不过楼船已经启程了,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点。
正好祝怜也渴了,他走进舱室,直奔木桌上的茶壶而去。
舱室里有一张罗汉塌,一竖屏风,茶壶旁还有一壶玉兰花,前面不远是窗舷,很干净,可将蒲塘江的水景全部揽入眼底。
祝怜拎起茶壶掂了掂,发现里面的水不多,只能倒一杯,要是没有人,他直接就倒给自己喝了,偏偏此刻屋里还有个其他人。
祝怜叹口气,正想出声问裴如钦喝不喝,结果刚一抬眼,他就顿了一下。
他知道季泊暄为什么要跑去吐了。
房中有滴滴答答的声音——是裴如钦右手提着的那颗人头流下来的,那只手白皙修长,紧紧抓着那脑袋的头发,就这么拎在手中一路走了进来。
男人的脚后像画彩图似的,跟了一串血珠子。
祝怜手指都抽了抽,怪不得季泊暄反应那么大,谁见了这一出不得被吓一跳。
祝怜殊不知他在心中吐槽的时候,面前的裴如钦也在观察他的反应,见他愣住了,眼睛便弯起来,颇为愉悦地弯唇笑了笑。
一开口,却是礼貌的一句:“可是被吓到了?”
祝怜被那道声音拽回了思绪:“没有,只是有点意外。”
祝怜没有撒谎。
因为前世的某些经历,他不是很怕血,至于那个人头,因为看多了电视剧,他可以很顺利地催眠自己那只是个用石膏做成的仿真头骨。
裴如钦闻言,凝眸看了祝怜的脸片刻,见他不像是在逞强,唇角的弧度便收了收,拎着人头走到窗边站着,没再说话。
怎么了这是?
又不开心了又生气了?
祝怜看着裴如钦的背影,当即就警铃大作,他前世揣摩那些大少爷的心思揣摩惯了,一眼便看出裴如钦的兴致减了下去。
指节曲起来,抵在唇边,祝怜唔了一声,突然说:“骗你的,其实我吓坏了,你能把那颗头放起来吗?”
窗边的人闻言,扭过头来看了祝怜一眼,很快又收了回去,唇角弧度虽然温和,但仍是平直的。
显然,祝怜的演技并没有取得裴如钦的信任。
行吧,祝怜也没再挣扎了,他坦然地坐回桌边,不一会,又出声道:“我给你看个东西。”
裴如钦很轻地皱了下眉:“不必了。”
“唉,你就看一眼,是你需要的。”
祝怜走到窗边,扯了下裴如钦的袖口,裴如钦迫不得已瞥过来一眼,只见祝怜手中是一个药箱,里面摆着药材和一些必要品。
祝怜指了指里面的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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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粉:“我帮你处理下伤。”
祝怜并不是同情心泛滥,他甚至不知道这人是好是坏,还有点怵他,祝怜做这些,纯属是看在之前给他的那些钱上。
无功不受禄,既然白白拿了那么多钱,祝怜觉得这些简单的事还是可以做一做的。
裴如钦正愣神间,已经被祝怜拉到了罗汉塌边坐下,手上那颗人头也被祝怜示意放到了角落。
基础的包扎并不需要太久时间,祝怜往伤口上洒了点止血粉,又拿布帕围绕着手臂包扎了一圈,最后系了个结,便好了。
祝怜检查了下松紧没问题,重新坐回凳子上,拿起那桌上的茶壶。
他在外面的大日头下奔波了大半天,口渴得厉害。
不过祝怜出于人道主义,还是非常有礼貌地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喝点水啊?”
裴如钦顿了下,看了他一眼:“不喝。”
祝怜歪了歪头:“为什么,怕我下毒?”
裴如钦垂着眼,没有正面回答:“我从不喝来路不明的水。”
祝怜凝视手中的茶壶片刻,把水倒进杯子里,而后站起来走到床边,像上次一样扣住裴如钦的后脖子往上抬了抬,将水杯直接抵在了他唇边。
裴如钦猝不及防被他这样做,嘴唇微张,硬是喝了一点水进去,他猛然偏过头:“你在做什么。”
祝怜无辜道:“喂你水,你不是想喝吗,刚才你脸上就写着‘比起我,他更想要喝水’,所以你想把水让给我喝,但其实你自己也很渴。”
肩膀猛地一顿,裴如钦站了起来:“自作聪明,祝公子不要胡乱猜测别人的想法。”
祝怜揪住他的袖子,让他重新坐回去,妥协一般道:“我乱说的,你别介意,你睡会吧,长垣应该一时半会回不来。”
那些地上的尸体太多了。
语罢,像是要给他一个舒心的睡眠空间,祝怜当真不说话了,隔着道屏风坐在桌上赏起了玉壶里的兰花。
不过,即使船舱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楼船也以一种舒缓的速度晃荡着,裴如钦依旧没有要合眼的想法。
在东宫时,刺杀裴如钦的人有很多,隔三差五,早上、晚上,什么时候都可能有,从他记事起就需要时刻保持警惕。
否则那瓦檐围着的宫墙之下数不清的尸骨,如今就会有他一具。
在那样的环境下,一个健全的人很容易压抑,这股势头从一个出口排不出去,势必会转到另一个出口,裴如钦的另一个出口就是享受杀戮的快感。
血会让他精神放松。
裴如钦坐在榻边,目光隔过屏风看向角落里的血人头,皱了下眉。
裴如钦的五感极佳,能听到很细微的动静,能闻到很远的地方,按常理来说他很轻易便能闻到角落里的血味,可此刻闻到的却是一股淡香。
幽幽的,楼船晃一下,浓一点,晃一下,浓一点。
裴如钦抬了一下眼帘,看向屏风后模模糊糊的人影,祝怜还在玩那玉壶里的兰花。
一柱香很快过去。
裴如钦眼帘垂了下,自打出宫以来,将近三月的巡察之行,头一回感觉到眼皮有些沉重。
再下一刻,视线一晃,便黑了下去。
*
长垣把那些尸体都处理完,便马不停蹄地往回奔。
他还记得当时开着门的那个舱室在哪,没跑两步便到了,一把伸手推开:“太……公子!”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下一刻,榻边的裴如钦立刻睁开了眼睛,刹那间,眼中闪过一缕冰寒。
裴如钦往前扫了一眼,舱室里已经没有了别人,除他之外空空如也。
他沉默片刻,站起来,绕过屏风,与正从外面走进来的长垣对上了视线。
长垣惊喜道:“公子,原来您在——太子!”
长垣骤然失声,惊骇地看向了裴如钦。
裴如钦的一头长发如绸缎一样,顺滑如水,不梳的时候会飘在腰间,随着走动晃来晃去。
此刻,那一头长发被编成了两个麻花辫,麻花辫对折了一下,形成一个圆圈扣在了耳边。
右边的圆圈上,别着一朵折下来的白色兰花。
长垣:“……”
长垣:“!!”
长垣瞪圆了眼睛。
他们太子,从来没有被这样调戏过!
这是谁干的??!
15.身份
熟悉祝怜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人颇有点及时行乐的习惯,即便穿到了古代,这个习惯也没有改,甚至还愈演愈烈。
祝怜已经将从长垣那里平白无故得来的钱,全部装进钱袋里还给了裴如钦,还替裴如钦送药过,包扎过。
他自问已经不欠裴如钦什么。
所以他在船舱里坐着,等到无聊得想抠手,回头一看,见裴如钦毫不设防地睡在榻上时,难免会心痒痒,手脚连心,他的手也痒。
祝怜有个不足为道的坏兴致,他喜欢摸人头发,尤其是那些发质好头发又顺的,不过他自小没碰到过特别顺心的头发,所以这毛病也没机会向别人施展过。
直到遇见裴如钦。
祝怜可以说,裴如钦的头发是他从小到大见过的人里面最顺滑的,犹如绸缎,乌黑又密,他躺在榻上时一头长发铺了满枕头,有几缕还掉出了塌外。
仿佛有一股吸力,在召唤别人摸它。
谁能不手痒?
总之祝怜忍不了,他当时就过了一番手瘾,事后还干脆利落地将这当成了是替裴如钦包扎收取的费用,并且转头就将这事忘了。
裴如钦一看就不是邳县的人,说明迟早要走的,这一回散了,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
既然如此,他有什么好怕的?
祝怜如此将自己说服,接着和季泊暄离开了楼船。
他上这艘船是为了找张嘉睇的,可他离开舱室时,打听到张嘉睇迟迟等不到药铺的人来,忍无可忍让底下的人直接将他抬去了药铺。
当事人不在这里,这艘船也就没有再待的必要了。
回山的路上,祝怜心情不错,碰见不知在为何事焦头烂额的曲辽棠,还邀人晚上一起去他家里吃饭。
曲辽棠正在街边和一衙役说着话,发髻凌乱,神容暴躁,一手插着右腰好像马上要归西。
冷不丁听见祝怜邀请自己去他那破草屋,他深吸一口气,竟然答应了:“行,正好我有事和你说。”
祝怜点头:“那你忙完晚上说。”
当天夜里。
季泊暄将屋里的桌子搬出来和石桌拼凑,又听祝怜的话准备好食材,等锅里的水一烧沸,立刻迫不及待吃起来。
祝怜用蒲扇扇大火势,很快,被四面树丛围起来的草屋渐渐地升起了香味,一股风吹过来,裹着一笼白烟往上飘。
石桌上是一锅煮得浓白的清汤,各种肉片在其中翻滚。
季泊暄将一团片得超薄的肉夹起来,放在酱料里裹了一圈就塞在嘴里,呼哧呼哧吃得狼吞虎咽:“祝怜,你这料怎么调的,我从未吃过,这肉和料配起来,味道很不一般。”
祝怜也慢悠悠坐了下来:“你要是看完那本史论,我就告诉你怎么调。”
季泊暄当即睁大眼睛:“无耻之徒,不用你告,我自己琢磨。”
祝怜心说这二十一世纪的独门配方,要是能被你轻易琢磨出来还能得了。
他没和季泊暄争口舌之快,正想夹起锅里一块五花肉,耳朵一偏,听见树丛里传来了有些仓促的脚步声:“好像是曲大人来了……看来是饿坏了,跑这么急。”
祝怜站起来,提起手中的油灯,想走下去一点迎接曲辽棠。
谁料他连步子都还没迈出去,颤动的树林中,从远到近地飘来一道惊天地泣鬼神的喊声:“祝怜!你没事吧?!!”
祝怜:“?”
祝怜被吼得身子一僵,再一抬头,只见曲辽棠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嘴里还喊着祝怜、祝怜!频繁程度好像这里的人已经死了。
曲辽棠确实是这么认为。
马车差不多驶到半山腰的时候,人需要下来步行一段距离,曲辽棠这人生来体面,每一步的步距都在严格掌控中,稍微快一点,在他眼里都像饿死鬼投胎一样有失尊严。
他本来慢悠悠地往上走着,忽然嗅到一点烟味,再循着抬头一看,只见前不远的草屋上方正源源不断地升着白烟。
山里着火,那还得了?
曲辽棠当即就吓个半死,撒开脚丫往上跑,跑到七魂丢了六魄,命快归西,入眼就是一锅翻腾的肉!
还是那破烂的柴扉,还是那风吹就倒的草屋,祝怜和季泊暄正坐在石桌边上悠哉悠哉地打着火炉。
锅里的水被烧得咕嘟咕嘟,祝怜的脸被蒸得扑通扑通。
曲辽棠直接看傻了。
他呼吸颤了颤,嘴皮抖了抖,看祝怜的眼神像是想将他先抽筋再扒骨。
祝怜和他对视半息,接着也呼吸颤了颤,眼睫抖了抖,艰难出声道:“长,长垣,还有……”
夜里不好视物,但只要不瞎,有几道身影还是能看清的。
曲辽棠的后面,有人穿着白金色交织的长袍,腰间被丝绦勒得劲瘦,他脸上分明还是宠辱不惊万事不在意的神色,一步一步走出来,举手投足都华贵的气质与这里格格不入。
裴如钦察觉到祝怜在看他,便抬起头,和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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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色道:“祝公子为何这样惊讶,不是邀请来你家一起吃饭?”
祝怜微微有些目眩:“是。”
我是邀请了,可是我没邀请你啊……
祝怜的心情很复杂。
他觉得他和裴如钦大概有什么磁场,不然怎么总是能碰见?
而且实在是太频繁了,前两天还是隔天才见,这次居然上午才见,下午又见,简直像是专门为抓他而来的。
祝怜目光轻移,忍不住往裴如钦的头上看去,只见那头长发已经被发冠束起,但由于被编的时间太长,有几缕到现在还有些卷。
他心一咯噔,正好对上裴如钦不紧不慢看过来的视线,立刻偏过头坐下。
他吞着口水招呼着:“都坐,都坐。”
长垣早就流了满嘴口水,闻言立刻奔向座位,裴如钦看着不像喜欢吃这些的,居然也坐了下来。
祝怜头皮发麻,正不知说什么话解救这气氛,救星曲辽棠一把握住他手腕:“你跟我过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能逃走,何乐而不为,祝怜连应都没应腾地就站起身,亦步亦趋地随着曲辽棠去了草屋内。
这曲大人虽然不经过他同意带了其他人来,但刚刚也算救他于水火,他又原谅曲辽棠了。
祝怜正自行宽恕着曲辽棠,前面的曲辽棠砰地一把关上了门。
接着,他拉过祝怜的手腕,将他身形压低半寸,用商谈秘事的音量沉声在他耳边道:“你知道外面坐着的是谁吗?”
见他这样着急,祝怜有些愣,又听他这样问,更愣了。
祝怜对外面那人的身份并不太在意,只偶尔猜过一次他可能是朝廷的什么官,便摇了摇头:“不知道。”
“但我刚才就想说了,曲大人怎么把其他人带过来了,又不熟,多尴尬。”
曲辽棠一句难道我和你就很熟,在嘴边绕了半圈,终究没说出来:“路上遇见的,听见我要来你这,就跟来了。”
他话锋一转:“这不是重点,前阵子靖遥帝以了解民生和考查吏治为由,将太子派出了宫,这事你知道吧?邳县离两京甚远,从上京到邳县,掠过在途中之路巡察和摆平事端可能要用的日子,大概需要三月之余,而现在——正好有三月。”
祝怜隐隐有些不安:“曲大人究竟要说什么?”
曲辽棠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咬牙低声道:“外面那人叫裴如钦,是当今太子啊!”
祝怜脑子轰隆一声。
16.火锅
祝怜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眼尾泛粉,嘴唇紧抿,睫毛像湖面游鱼似的不停扑闪,整个人看上去不像是去谈话,而是被曲辽棠拖进去严刑拷打了一番。
他像一缕幽魂一样坐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季泊暄这个不长眼睛的还在怼他胳膊,炫耀自己涮的毛肚:“你怎么一去去那么久,这牛百叶就一点点,你再不回来,只能吃西北风了——下次多买点,小爷我钱多得是。”
他炫耀完自己涮得水淋淋的毛肚,又得瑟了番腰间的钱袋,最后终于闭嘴,安心吃起了肉。
到最后也没发觉祝怜有什么不对。
一桌五口人,长垣张着和季泊暄一样的隧道大口吃个没停,曲辽棠正在优雅斯文地给自己的碗里洒香菜,裴如钦没动筷,一直在喝水。
都有事干,只有祝怜,他在沉思。
调戏太子该当何罪?给太子扎麻花辫该当何罪?捏太子后颈该当何罪?
祝怜目光空洞,一条条在心里排列,列到最后,他的心变得凉飕飕的。
面前这一锅肥牛盛宴在他眼里也不再是美食,而是一把把能把他脑袋砍下来的铡刀。
古代和现代有什么区别?
最大区别在于,古代社会对于人命的漠然,普通人没有权利傍身,在那些勋贵大官面前就得集中一百万分的注意力。
万一倒水时不小心洒出去一点儿,或是干活时偷懒,又或是叫人时没叫对。
贵人们一不高兴,人头就直接落地了。
而他没有洒水,没有偷懒,更没有叫错人名,他直接上了一个高度,调戏太子。
想到这四个字,祝怜眼前一波接一波发黑,他忍不住抬头偷看了对面的裴如钦一眼,心想裴如钦今天可能就是来索他命的。
祝怜眼尾又晕红了些,他悄咪咪往裴如钦身上看去,想看对方有没有带刀,结果偷瞄的眼神被裴如钦正好抓着。
裴如钦不紧不慢抬起眼,目光掠过他,与他对上。
祝怜当即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用公筷夹起一块肉骨头,放在裴如钦碟子上。
他嘴唇弯起,讨好一笑:“尝尝这个。”
这一开头,祝怜也没再管什么羞耻心,连着给裴如钦夹了好几块肉。
小命要紧,要是吃完这一锅肉,裴如钦能考虑不杀他,他可以一晚上不吃东西。
裴如钦目光在祝怜的手上驻足了片刻,低头看向碟子右边多出的肉骨头,睫毛轻微地颤了一下。
食而有仪。
凡进食之礼,左肴右胾。
也就是说,在餐桌上肉的摆放也是有讲究的,祝怜的摆放明显不合规范。
不过不管祝怜给他夹这个夹那个,他也没有反抗,只停顿了会,用筷子夹起了碟子上最小的那块肉,放在口中。
软烂的肉在舌尖上化开,裴如钦睫毛又垂了一下,他朝突然献殷勤的祝怜看去,只见祝怜又对他绽开了一个笑,红唇间白齿微微露出。
裴如钦垂眼:“祝公子不必管我,我自己会夹。”
祝怜接道:“那怎么行,我看你都不动手夹,是不是吃不惯?”
裴如钦放下筷子:“我过戌不食。”
也就是不吃宵夜的意思?祝怜感慨,那人生得少多少乐趣。
那边季泊暄已经和长垣聊上了。
两人都是闷骚,话痨子,一起吃了两块肉,好像突然成了挚友,割个手指马上就能拉上无辜的曲辽棠桃园三结义了一样。
季泊暄拿起酒杯,和长垣对撞:“话说你们是哪里人?别想蒙我,我一看你们便知道不是邳县的,我们这穷,养不出你家公子这种人,哎,你的牛百叶煮太久了!”
长垣连忙把牛百叶捞出来,一脸懊恼:“我本来数着数呢,跟你一聊给忘了。”
长垣嚼巴嚼巴咽了,他刚喝了几口烈酒,有些微醺,但对上季泊暄炽热的眼神,也知道哪些不该说,半真半假道:“我们公子在上京出生。”
季泊暄晕乎乎说了句“我就说!”。
长垣继续道:“公子家中父辈是一介小官,因为公子屡试不中,又不想他在府中蹉跎,就差遣他出来云游天下了。”
祝怜闷头吃着肉不敢抬头,心中腹诽,长垣真能编,改天去说书算了。
季泊暄听得啧啧称奇,狠咬一块肉:“所以你们云游到邳县来了,你们云游多久了?话说回来,你们公子白天打架真生猛,比那些吃干饭的衙役还牛。”
说着,还朝曲辽棠看去一眼,只可惜从刚才开始曲辽棠的脸就一直埋在碗里,没接收到那目光里的鄙夷。
长垣目露崇拜:“我们公子就是很厉害,放眼整个大隋,没人比他更厉害。”
季泊暄轻哼:“喂,你这就夸张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还要我教你?你们公子是很厉害,但也没到——嗷!”
脚板传来巨痛,季泊暄一个惨嚎,差点掀翻桌子,回头看向罪魁祸首:“你干嘛!”
祝怜面不改色地斥道:“不准你这么说。”
别闹了,我是在救你啊。
季泊暄还想质问他,然而裴如钦却先一步问:“为何不准?”
祝怜看向他,小小地拍了下马屁:“因为你在我眼里就是最厉害的啊,你身手那么好。”
裴如钦目光幽深。
祝怜意犹未尽,感觉有些找到感觉了,越拍越没边:“要是有人想和你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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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近你身,十里之外都得人头落地。真羡慕长垣,能跟在你身边。”
裴如钦:“……”
长垣也回神,不满季泊暄反驳他,疯狂搜刮更多的证据证明他家太子的天下无双:“我们公子就是很好,清廉公正,以身作则,还会出手解救大隋的穷苦之人。”
他皱起眉:“之前我们云游到缇州,遇见一个很可怜的小孩,本来已过乡试,却被他家酗酒老子打得瞎了两只眼,再也不能读书了,每天困在家里被他爹打。”
季泊暄一开始还很不屑,后面听得一愣一愣:“后来呢?后来咋样了?”
祝怜也听着,没说话,他看不太懂裴如钦的态度,感觉自己的命悬于一线,很烦闷,闷闷地拿起酒瓶往嘴里倒。
几口过腹,眼眶都被烈得红了许多。
长垣脸色由阴转晴:“后来我家公子让他爹下了牢,即日斩死,我家公子见那小孩无依无靠,给了那小孩五百两。”
五百两。
三十万。
季泊暄倒吸气:“你家公子真是神人!这是谁可怜给谁钱啊。”
长垣哼一声,像自己被夸一般眉飞色舞,他又和季泊暄说了几件路上的奇人骇事,引得季泊暄嗷嗷大叫,两人又聊了半柱香,互相搀扶着往屋后走。
酒足饭饱,该散场了。
曲辽棠这时才起身,隐晦地朝裴如钦行了一礼,准备离去。
路过桌边时,曲辽棠看了眼趴倒在桌上的祝怜,欲言又止,终究是因裴如钦在场什么都没说,独自下了山。
没了长垣,没了季泊暄,这草屋一片死寂,听得见火锅咕噜冒泡的声音。
裴如钦将手中茶杯放下,正欲起身,衣摆忽然被拉住:“我……”
裴如钦低头看去。
祝怜的眉眼是真的很漂亮,一双上挑的眼醉意朦胧,如装着细碎的星石,身上皮肤很白,也很嫩,水豆腐一样的肉裹在上面。
此时他侧脸躺在桌上,脸颊肉被挤出一些,看起来乖乖的。
他说:“我跟你说个秘密。”
裴如钦站着,等他说。
但祝怜轻微蹙眉,似乎是嫌他离得太远,招了招手。
裴如钦停顿片刻,还是俯下身。
祝怜看着裴如钦。
他眼皮纤薄,上面的血管仿佛都清晰可见,眼尾上挑就那么看了会,那略显艳丽的饱满嘴唇张了张,含糊出声道:“其实——”
他好像真的很怕裴如钦听不见,抓着裴如钦的衣摆又往过挪了挪脸,某一刻,他的脸颊看起来,就像是轻蹭了下裴如钦的手指。
祝怜缓了缓,望着裴如钦,补完最后一句:“我也超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