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世子重生了!》
2. 谢琰
沈携玉十二岁考入洛阳学宫时,曾和谢琰有过一段同窗之谊。
金陵谢氏是当朝太后的母家,权势滔天,族中在朝为官者众多,谢琰的曾祖父谢慈更是位列三公。
作为金陵谢氏的嫡长孙,谢琰年纪轻轻就以文章名满天下,一纸《朝天宫赋》,引得洛阳纸贵。
人语曰:谢郎独绝,世无其二。
当然,此人不只在文章方面颇有造诣,还很足智多谋。沈携玉这个毫不受宠的庶子,最终能在王府内斗中胜出,一大半也得归功于谢琰的出谋划策。
他们二人曾经是朋友,是同窗。
只可惜,谢琰性情凉薄、行为乖张,沈携玉始终捉摸不透他,后来渐行渐远,实在有点惋惜。
……
侍女拨开了珠帘。谢琰进门的瞬间,这昏暗的屋内仿佛亮堂了一瞬。
沈携玉隔着珠帘和他对望,不由一怔。
谢琰的模样和他记忆里没什么变化,乌发雪衣,形貌昳丽,是那种极具冲击性的英俊,看得人挪不开眼睛。
为了吊唁,谢琰今日只穿了一身纯白素雅的衣物,但依然能看出这身绸料极其昂贵,衣领和袖口都绣着金。他没有佩戴多余的饰物,只有眼上戴了一块琉璃磨的镜片,琉璃镜后的瞳孔呈现出凉薄冷淡的深黑色。
除了沈携玉还敢直面他,其余的侍从们都已经下意识地垂眼。
谢琰那种冷淡高傲的气度,一看就是常年被捧在云端的人才会有的。这种不近人情的睥睨,甚至让一般人不太敢和他对视。
“都退下吧。”
沈携玉由小昭搀扶着,坐到了桌案前,抬头对屋里的侍从道:“我和先生单独说会儿话。”
小昭和侍从们应声出去了。沈携玉不紧不慢,亲手沏了杯茶推过去,随口问候道:“先生近来可好。”
两年不见,沈携玉能感觉到谢琰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琉璃镜后的瞳孔,漆黑深邃。
“听闻殿下伤心过度,哭晕过去了。我特地来看看。”
谢琰垂眼,接了他递过来的茶盏,语气里没什么温度。
“唉,父王忽然薨逝,我伤心不已。已经茶饭不思两天了。”
沈携玉抿着唇,单薄的丧服像一层白纱似的笼在身上,看起来还真是有些憔悴。他摸出了手帕,擦了擦眼睛,却没挤出什么眼泪。
谢琰没说话,默默地盯着他看。
沈携玉感觉到怀里的小狐狸,微微哆嗦了一下。珍珠似乎有点怕对面那个人,从谢琰一进来,它连觉也不睡了,抬头一直警觉地盯着他看。
谢琰瞥了一眼旁边那几碟吃剩了一半的糕点,评价道:“殿下孝心感人。”
沈携玉一边安抚珍珠,一边点点头,状似悲痛。对其他的兄弟姐妹来说,沈穆或许是个好父亲,但是对沈携玉而言肯定不是。
不过大启朝崇尚孝道,穷书生卖身也要厚葬父母。沈携玉这个世子有没有能力不要紧,有没有腿疾也不要紧,但是够不够孝顺非常要紧,绝对是册封袭爵之前要评估的一部分。
刚才小昭说他哭晕过去,谢琰大概觉得他演的太拙劣了。
但是再拙劣,也得演。沈携玉抬手,又打算擦擦眼尾。
可刚一抬手,猝不及防就被人扣住了手腕。
沈携玉诧异地垂眸,就看见了谢琰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正紧紧地扣在自己的腕上。
那人几乎没怎么用力,轻而易举就将他的右手按到了桌上,直勾勾地盯着沈携玉。他慢悠悠道:“殿下,别擦了,眼睛都擦红了。”
丧服宽大的帽兜遮住了沈携玉的小半张脸,下颌的线条清晰,白似釉漆。沈携玉抬眼,露出的眼神憔悴而讶异,看起来十分之无辜。
趴在他腿上的小狐狸则被这动静吓到,一蹦三尺高,蹿进榻下不见了。
沈携玉攥着手帕,下意识地想抽手,谢琰却不松,冷声说:“别动,我怕殿下再哭晕过去。”
沈携玉干笑了一声,垂眼看着那人的手背。
许久不见,谢琰还是老样子,非常讨厌和活人触碰。哪怕要按住他的手,都必须隔着层衣物。
隔着薄纱一样的衣袖,沈携玉能感觉到谢琰手上的扳指,冰凉坚硬。
“桂花糕好吃吗,殿下?”
沈携玉抬眼,透过冷冰冰的琉璃镜和那人对视,莫名地感觉到了一股脊背发麻。
“凑合,王府里厨子做的,远比不上学宫里的好吃。”
沈携玉闻到了谢琰身上泠泠的檀香味。他春风和煦般地笑笑,假装没有感觉到,用另一只手拿着的玉烟杆,把碟子往谢琰面前拨了拨。
“尝尝?”
当年洛阳学宫的学子,不少都是谢琰这样的天潢贵胄,怠慢不得。学宫里的一切,就连替他们准备点心的厨子都是一流的。
谢琰正襟危坐,没有要尝的意思,他点头道:“学宫停办后,当年的那些厨子,我都收在我府上了。殿下什么时候来金陵,让他们做给你尝尝,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是吗,我还真的有点怀念了。”
沈携玉面上微笑,但他可不是傻子,这不是鸿门宴吗。这桂花糕就算再好吃,他也不敢去谢琰屋里吃啊。
别说吃点心了,以谢琰此人的危险程度来看,就是快渴死了,要不要喝一口他端来的水,也得考虑考虑。
沈携玉假装惋惜道:“只可惜我有孝在身,不便远行。等日后有机会再说吧。”
“日后再说……”
谢琰垂眼道:“殿下上次也是这样说的,可自从洛阳一别之后,我已经整整两年没见过殿下了。”
“是啊,两年不见了。”沈携玉盯着他看。
大启朝虽然还在苟延残喘,但形势并不乐观,朝廷为应付起义军而焦头烂额,两年过去仍然未能平息。如今世道乱了,学宫也已经停办了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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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同窗们都各奔东西,再难相聚。
他们离开学宫后的两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不过对于谢琰的动向,沈携玉大概还是有所耳闻的。
“我听人说,先生在临渊侯那边混得风生水起,也不好意思打扰。”
临渊侯和淮南王府一直很不对付,沈携玉为了避嫌,也没有再去找过谢琰。
谢琰点点头,琉璃镜后的眸色没什么波澜,道:“嗯,他出的起价。”
沈携玉笑道:“临渊侯家大业大,自然是别人比不了的。”
“临渊郡有十二个盐场,几乎包揽了北都周边一带的官盐生意,他自然出的起钱。”
谢琰微微抬眼,意有所指:“只可惜啊。老侯爷贪心不足,私铸铁器,生意铺的太大,如今掉了脑袋。”
在大启朝,盐铁作为重要的战略物资,都是朝廷官营。盐能用于腌制保存食物,铁则可以制作农具,甚至武器,所以管控得比盐还要严格。
沈携玉抿了抿唇。他知道,谢琰忽然提起这件事,并不是临渊侯死了,要找自己当下家的意思。
谢琰帮别人做事,一向是价高者得,倒了一个临渊侯,还会有下一个临甲王、临乙侯。
沈携玉的根基未稳,比起那几位权势滔天的权贵而言,筹码太少了。
沈携玉叹气道:“先父在世时,和临渊侯交情匪浅,两人亦敌亦友地斗了几十年。没想到流年不利,二人竟然一前一后,先后薨逝。”
谢琰正襟危坐,同样叹息说:“谢某也为老王爷的死感到万分悲痛。只是遗憾今日出门太急,没有来得及换一身孝衣。”
他说是这么说,琉璃镜后的眼眸,却没什么黯然神伤的意思。
沈携玉盯着谢琰,默默地拿起烟杆放到唇边,慢慢地吸了一口。
谢琰今天穿的这身衣服,他有点眼熟,似乎是在学宫时穿过的。
难为他谢怀安能把当年的旧衣找出来,却没有时间随便找一身丧服。
沈携玉没有戳破,只说:“礼数不重要,心意到了就行。毕竟有些人哪怕穿了丧服,也不见得就是真心来哭丧的。”
谢琰道:“礼数还是应该尽到的,要不然太失礼了,老王爷泉下有知,又该生我的气了。”
沈携玉用烟杆敲了敲桌角,说道:“那怎么办呢。要不然把我这身衣服脱下来,给先生穿?”
谢琰眸色微变,然而不等他回应,沈携玉又挪开了视线,自说自话道:“啊呀,不行。把我穿过的旧衣再给先生穿,有点太冒昧了。”
谢琰冷静地看着他,说:“谢某不介意。”
沈携玉抽手道:“不成,我介意,我这里面可没穿衣服。脱掉就要被人看光了。”
话音落地,他感觉谢琰捏在自己腕上的手,紧了一下。
随即听见那人沉声道:“无妨。当年在我金陵城外的别院里,和殿下温泉同沐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互相看过。”
3. 把柄
沈携玉盯着那人的眼睛,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笑道:
“年少轻狂嘛,那不一样了。”
年轻时,他们偶尔能一起同沐温泉,有时还会躺在同一张卧榻上休息。但现在他肯定不敢跟谢琰在一张榻上睡了,难免要担心半夜睡着了会不会被人捅死。
“殿下。”
谢琰很轻地笑了一声,琉璃镜上泛着泠泠的寒光:“当年求我为你谋取世子之位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说过,届时淮南和金陵会是最坚固的盟友,就和我们的情谊一样。”
沈携玉又吐了口烟,微笑地看着他:“原来先生是在怨我,久不登门拜访,生疏了啊。”
谢琰帮他这个不受宠的庶子,争到了世子之位,的确对他有恩。
如果沈携玉是个缺心眼的,多半已经感恩戴德,将谢琰奉为自己帐中的军师,言听计从,任他玩弄和摆布了。
然而沈携玉知道谢琰的野心有多大。
当时他开的价格,谢琰明明答应了。在事成之后,他也按照承诺,把钱和地契都送到谢琰府上去了,只多不少。
可是谢琰并不满意。
既然谢琰想要的不是钱,那就只能是图他的淮南了。沈携玉难免觉得他胃口太大。
钱可以给,但是淮南绝对不行。
“是啊。多年不见,谢某怕同窗之谊生疏了,想和殿下叙叙旧而已。”
谢琰语气平淡如常,眸色像是一潭幽深的泉水:“殿下不妨听我讲个故事?”
沈携玉缓慢地点头,心中却警铃大作。
谢怀安这个疯子……他不仅疯,他还很变态,才不会无缘无故的,要给自己讲什么故事。
果然,谢琰说:“在下初来淮南,没来得及给殿下备份薄礼。听人说淮南沿岸盛产鰒鱼,滋味鲜美,就命手下去沿海的渔村买一些,想带给殿下尝尝。”
“可谁知,我的人到了城东的一个渔村,却发现了件怪事……”
沈携玉眸色一变,手腕就被那人更用力地扣住了。
谢琰眸色一闪,琉璃镜上划过一道凌冽的寒光:
“那里的渔民,竟然连渔船和渔网都没有。殿下,你说奇不奇怪呢?”
沈携玉脸上的笑容一僵,当即挣开那人的手想站起来,但下一刻,又被谢琰按回了椅子上。
谢琰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按着沈携玉的肩,将他困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渔民不以打鱼为生,世间竟然有如此怪事。啧,殿下,你从前听说过吗?”
沈携玉闭了闭眼睛,心道:要命。
这是他最大的把柄。
淮南临海,原本是设有盐场的。早年也设有盐官,可是后来天子忌惮淮南王,把淮南一带的盐官都取消了,划给了临渊郡。
朝廷虽然撤走了淮南的盐官,但原有的那几个老盐场,这些年依然在偷偷工作着。
或许每个王朝气数将尽的时候,都会有这么一个阶段。
世道乱了,农民到处起义,朝廷要镇压起义军,可是国库虚空,发不出军晌。然后这些缺失的军饷,统统化作了苛捐杂税,压到了百姓的头上,盐价在短短两年间翻了又翻,百姓们苦不堪言。
重压之下,如今几乎所有沿海地区的郡县都在制私盐,淮南并非是个例。
但坏就坏在,沈携玉还未真正的承袭爵位,天子对他的疑心未消,如果这事被谢琰捅出来,怕是要出大问题。
老王妃和沈肇他们,也一定会死咬沈携玉不放。
沈携玉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此刻的心情,比谢琰按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还要凉。
谢怀安这个人……实在是防不胜防。每次和他对峙,沈携玉都感觉头皮发麻。
虽然他也留了心眼,从那些生意里把自己得很摘干净,但还是不可能完全骗的过谢琰。天子又性格多疑,一旦起了疑心,就不好收场了。
“是吗,先生的学识好渊博。可惜我才疏学浅,从没听说过呢。”
重压之下,沈携玉没有回避,反而直面谢琰,透过琉璃镜和谢琰对视,试图从后者的反应里推测他大概知道了多少。
说到底,谢琰这个人说的话也不可信。说不定只是在诈自己,未必就有实质性的证据。
谢琰低头,搭在沈携玉肩上的手靠近了颈侧,凑近他耳边的语调温柔却令人胆寒:“是吗,殿下没听说过?”
沈携玉坦然说:“是啊,没听过。这样的怪事,难道在你们金陵就没有发生过吗?”
当年谢琰的曾祖父谢慈下狱时,沈携玉读过他的罪诏,同样也有经营私盐的这么一条。
沈携玉不太确定谢琰有没有接手,但以谢琰胆大妄为的性格,他猜多半也是有的。
谢琰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把脸凑近了一些。
“从前有所耳闻,近两年却没有听说了。殿下问这个也没用。”
那人的指尖压在沈携玉的颈侧,隔着衣物轻轻摩挲,唇角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殿下别紧张,只不过是一些渔民私自晒盐罢了,未必就是背后有人唆使。况且,晒了点盐而已,也不至于像临渊侯那样,私炼钢铁,最后掉了脑袋……”
沈携玉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已经被他逼的有点喘不上气来了。膝盖以下,小腿一阵阵的发麻,偏偏谢琰还不知好歹,一个劲的往他跟前凑,让人有一种被狼盯上的感觉。
沈携玉闷闷不乐,皱眉看那人。
谢怀安这王八蛋……早知道就不该把他请进来的。
前世他忙着和夏侯氏以及那几个便宜兄弟斗,没有单独见过谢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沈携玉这下是听懂了,这临渊侯,八成就是谢琰弄死的。
谢琰哪里是在安慰他啊,明摆着是很清楚他私炼盐铁的事,来威胁他的。
沈携玉叹了气,心知自己处境被动,不得不服软,避免跟谢琰撕破脸。
“先生说笑了。临渊侯乃是武将出身,在军营里独断专横惯了,学识和心计不足,胆量却很有余。若是换了一般人,恐怕没他那么大的胆子呢。”
谢琰垂眼看着他:“殿下不必自谦。”
“……”
沈携玉沉默了片刻:“哪里的话,我胆子小的很。瞧,你说什么打打杀杀掉脑袋的话,一吓我,我又头晕了。”
既然谢琰弄死了临渊侯,那他现在真正效忠的,肯定另有其人。
是太后吗,还是天子?如果谢琰真的是效忠于天子,沈携玉今天怕是很难逃得过了。
想到这里,沈携玉又一阵头疼。他顿了顿,出其不意地往谢琰身上靠了靠,竟然耍起了无赖:
“阿琰哥哥,扶我一下。屋里太闷了,我得去窗边喘口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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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琰微微垂眸,看着沈携玉有气无力地往自己身上倒,甚至还厚颜无耻地,像年少时那样,喊他哥哥。
谢琰静静地看着沈携玉,也并没有拆穿。片刻后,他还真的伸出手,捞起了沈携玉的膝盖,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从前在洛阳学宫里的时候,沈携玉行动不便,遇到车马难以通过的地方,有时也不得不拜托谢琰帮忙。
沈携玉本来就偏瘦,甚至因为父亲病重去世,连日奔波,更加憔悴了一些,身上完全摸不到什么多余的肉。谢琰面无表情,轻而易举地就将人抱了起来,放到了窗边的美人榻上。
可就在谢琰弯腰放下他的瞬间,沈携玉勾在他脖子上的手,非但没松开,反而利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往后一倒,把谢琰拽了下来。
沈携玉这弱柳扶风的形象,演的实在是入木三分,谢琰没想到他会不自量力的来这一出,猝不及防地被他摁到了榻上。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琉璃镜上雪光一闪。谢琰用余光一瞥,沈携玉已经翻身坐在了他腰上,一手撑着榻,另一手握着那支修长的杆烟,不紧不慢地抵住了谢琰的喉咙,限制他起身。
“没什么意思,和先生叙叙旧。”
和那些世家大族的贵公子们不同,沈携玉做事一贯的土匪行径,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直接把手伸进了谢琰的里衣,在他身上摸索起来。
谢琰面色沉静,垂眼看他在自己衣服里面乱摸,像是忍了又忍。“不用找了,殿下,我身上没有你经营私盐的证据。”
说着,他又沉沉叹了口气,提起了自己从前的恩情。“殿下就这么信不过我吗?说起来,当年那条明路还是我指给你的……”
淮南王一脉有兵权在握,天子一直十分忌惮。比起一个有才能的继任者,天子其实更希望一个病体虚弱,无能昏庸的世子,坐上淮南王的位置,以解他的心腹之患。把握住了这一点,沈携玉才得以翻身。
沈携玉点头道:“先生从前对我的恩情,我当然不会忘,只是眼下,我还要再求先生一件事。”
“……助我真正地,坐上淮南王之位。本王必不会亏待了先生。”
听他都自称上本王了,谢琰笑了一下:“我为天子做事,殿下对我说这样的话,未免太大胆了一些。 ”
沈携玉偏头看着他,其实心里也不是太担心。毕竟前世谢琰没有卖过他,沈携玉甚至到死都不知道谢琰有他的把柄。
所以他相信,谢琰仍然下注在他身上。
“本王只是想,先生能为我做事。”沈携玉温和地笑了笑,把那烟杆收了起来。
谢琰随之起身,忽然脸色一变,察觉自己的袖子里轻了些,似乎少了什么。
一抬头,东西已经在沈携玉的手里了。
沈携玉晃了晃那药瓶,笑道:“抱歉,阿琰,其实我也知道一个你的秘密。”
“……”看见那瓶药,谢琰藏在琉璃镜后的眸色微变。
不过他的脸色倒是没有慌乱,谢琰似乎不认为沈携玉真的清楚这是什么。
沈携玉俯下身,长发垂落,发梢蹭在谢琰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梅花香味。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真的知道那个秘密。”
沈携玉摩挲着那瓶身,微微一笑:
“谢怀安,你才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你对性.事有瘾,常年需要服食的药物。”
4. 秘密
有谁能想到呢。像谢怀安这样不染尘埃的高岭之花,端庄克己的翩翩君子,身上竟然藏着这样不可告人的秘密。
从前在洛阳学宫的时候,同窗里那些上流阶层的贵公子们玩得有多花,沈携玉不是没有亲眼见过。
纨绔少爷们酒暖饭饱思□□,总爱变着法子找乐子。即使是在被圈在学宫里,外出不便的时候,关起门来玩书童的、养小倌的情况,也屡见不鲜。
不过金尊玉贵的谢大公子从来不玩这些。偶然撞见同窗之间的一些龌龊事,谢琰的态度也是冷漠和无视居多。
因此,沈携玉一直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无动于衷。
然而前世,在谢琰死后,沈携玉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在谢琰的遗物里,有一些奇怪的药物,并不常见。
沈携玉把这种药物拿给府里的医师检查,这才发现——
看起来冷淡禁欲的谢琰,其实对性.事成瘾,并且十分严重,常年需要服食药物。
这种病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倘若能及时发泄,也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但坏就坏在,谢琰他不肯发泄。
这种药物,就是用来压制欲望的。
医师怀疑,这位天才谋士的早亡,或许和常年服食此药有关。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此药压抑欲望的同时,必然也会压抑人性,产生一系列负面情绪,引发严重的抑郁倾向,焦虑、悲观、易怒,甚至一心求死。”
沈携玉回想了一下,谢琰永远能把自己的情绪隐藏的很好,从来看不出他有什么焦虑或者生气的地方。
但,求死……的确,谢琰做的许多事,仔细想来,的确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沈携玉怀着沉重的心情,将他所有的遗物收集起来,试图从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谢琰最后留下的东西不多,沈携玉仔细研究了他这些年的文字,发现谢琰到最后的确是抑郁得很严重,写下的诗歌和文章都是满怀痛苦的。
作为含着金钥匙出身的贵族公子,谢琰原本什么都不缺,曾有过很幸福美满的家庭,可是乱世之中,礼崩乐坏,国破了,家亡了,他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和血腥。
再加之药物的影响,谢琰最终产生了严重的情绪问题和自杀倾向。
这大概就是他最终早亡的原因。
……
谢琰盯着沈携玉,琉璃镜后的眸色诧异。他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拳,然后故作轻松道:“殿下,何出此言。”
沈携玉表面上客气,可内心也早就打定了主意——想让谢琰活下去,就绝对不能让他继续依赖这种药了。
谢琰若无其事地伸出手,试图拿回自己的药瓶。但沈携玉动作灵活地抽手,将瓶子左手换右手,没有让他如愿。
两人争夺间,沈携玉看准了谢琰收着力,小心翼翼,不敢碰自己的身体,于是他往侧边避了避,直接把药瓶往自己怀里一揣。
“还不承认吗。”沈携玉微微喘着气,说道,“我府上正好有位医师,精通药理,要不请她过来看看。”
见他把药揣进了自己怀中,谢琰果然不好意思动手了。
但谢琰的面色依然很沉静:“殿下说笑了,只是一些寻常的伤寒药物罢了。在下最近染了风寒,身体抱恙。”
“是吗,治疗风寒的药啊……”
沈携玉微微一笑,“那刚好,我也染了风寒,借你的药用用。”
说着,沈携玉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机会,忽地摸到了药瓶,拔下瓶塞,仰头往自己嘴里倒——
只是还没来得及吞咽,沈携玉忽然呼吸一窒,眼眶瞬间就湿了。
他费劲地抬眼去看,眼前是谢琰那张模糊却仍旧英俊逼人的脸,贴的很近。
出乎意料,谢琰反应非常大。他直接将人抵在了榻上,单手撑在沈携玉的身侧,另一只手用力钳住他的下颌,拇指抵进他的颈窝,完全控制住了沈携玉的喉咙,禁止他做吞咽的动作。
沈携玉被掐的喘不过气,脸颊绯红,眼中含泪,倔强地抬眼和那人对视。
“别咽下去。吐出来。”
谢琰垂眼,凝视着他:“吐出来。”
沈携玉却只是看着他不说话,明明憋得脸都红了,但还是故作镇定,狡猾而又勾人地笑了一下。
他看得出来,谢琰是真的慌了。
两人从小就认识,曾经在洛阳学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了那么多年,这还是谢琰第一次碰他。
没有隔着任何衣物,谢琰用自己的手,直接触碰了他的肌肤。
沈携玉脖颈处那一片最为细腻温热的肌肤,正和那个人的掌心贴合在一起。
“先生何必呢。”沈携玉垂眼看他的手腕,叹息道。
谢琰会有这样的反应,明摆着他很清楚这药的副作用有多可怕。
他不许沈携玉吃,可谢琰为什么自己还是要吃?
沈携玉皱起眉,只觉得完全看不透面前这个人。
曾经他还以为谢琰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对床笫之事没什么兴趣。可没想到他这禁欲的表象之下,藏着比常人多得多的欲望和痛苦。
“何必呢。”沈携玉又叹了一声,不理解谢琰为什么自己对自己那么狠。
谢琰没有立刻回答。
感受着手底下脆弱温热的脖颈,跳动的脉搏,他闭了闭眼睛,竭力压制住血脉中翻涌起的某种暴虐的欲望,用自己最平静的声线说道:
“我答应你就是了。殿下,把药吐出来。”
沈携玉盯着他看,见他答应,这才慢慢地把药吐了出来:“逗你玩呢,先生何至于这么小气,我想吃你的东西都不行。”
确认他真的把药吐了,谢琰迅速地收了手,将目光挪到了别处。
“想吃我的东西,可以。”他说。
沈携玉捂着脖子咳嗽,诧异地抬起眼,就看见谢琰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冷漠傲然的表情。
“……但,殿下也不能什么都往嘴里放啊。伤寒也分很多种,殿下要是吃错了药,耽误了病情就不好了。”
沈携玉用手背轻轻擦去了额角冷汗,将被汗水打湿的额发拨开,脸色苍白却很漂亮地笑了一下:
“你这药里面,有一味珍贵的龙角参,只有淮南能产。不巧,我已经切断了这种药物的供给。”
“谢怀安,不吃这种药的话,你能撑多久?”
“……”似是被他说中,那人藏匿在琉璃镜后的眸色暗了几分。
“是药三分毒,吃多了怕伤身。别生气,我是为了你好。”
沈携玉微笑着起身。“来吧阿琰哥哥,我们好好谈一谈,不要互相威胁了。”
谢琰的目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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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颈部落了一瞬,随即像是被烫到似的,立刻挪开了。
丧服轻薄的白纱下,露出的那一小截更为雪白的脖颈,红色的指痕正在若隐若现。
谢琰顿了顿,叹气说:“想怎么谈?”
沈携玉不紧不慢道:
“你有我的把柄,可我也有你的。信不信,我对你的了解,比你能想象到的还要多得多。”
沈携玉这么说,也是在诈谢琰。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能够威胁到谢琰的东西,但是毕竟自己连这么私密的事都知道,谢琰肯定也会怕自己有更多的把柄。在试探清楚之前,谢琰应该不敢轻易找自己麻烦了。
果然,谢琰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没有说话。
沈携玉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说道:“等我正式册封淮南王的那天,我会为你恢复这种药的供给,相信那天来的不会很晚。你那里有库存吧,应该足够撑到那天了。”
……
谢琰离开后,沈携玉仰面朝天,躺在卧榻上喘了半天气。
刚才那种窒息和缺氧的感觉,令他的脑袋还有点发懵。
沈携玉抬手把烟杆递到唇边,用力地吸了一大口。他心有余悸,用另一只手摸着自己脖颈,感觉被谢琰碰过的地方还在微微发热。
他没有照镜子,但是能猜得出来,那里的皮肤现在一定红了。
“呼……”沈携玉吐出了一口烟,目光随着升腾的烟雾,望向了天花板。
话说回来,谢琰刚才的反应也太大了一点。他本来只是想逗逗谢琰,没想到谢琰竟然生气了。
嗯,就是生气。沈携玉对他有相当的了解,谢琰很少会把情绪挂在脸上,像刚才那样看似平静的态度,其实已经是很生气了。
沈携玉随手摸出了刚才抢下来的药瓶,拿在手里抛了抛。
啧啧,一股苦味,实在难吃。刚才他只不过是在嘴里含了一会儿,舌根就已经发麻了。
“唉,这种东西吃多了,人能不疯吗?”沈携玉摇头道。
他举起烟杆又抽了一口,随手把药瓶揣进袖子里,然后起身从榻下,把瑟瑟发抖的小狐狸珍珠捞了出来。
珍珠明明不会说话,但它的脸上已经写满了委屈,泪眼汪汪的看着沈携玉。
沈携玉叹气,把珍珠抱在怀里,轻抚它的脑袋安慰:“这么怕他啊。”
珍珠这么胆小的宝宝,平时一点动静就会被吓到,也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有勇气冲进火海来找他的。
沈携玉靠在榻边,懒洋洋地一边抽着烟,一边摸着小狐狸,不知不觉,思绪又到了别处去。
说来很奇怪。
谢怀安那样的天之骄子,想睡他的人能从金陵排到洛阳,怎么可能是找不到人发泄。
在此之前,沈携玉大致有两种推测。其中一种,是谢琰洁癖严重,实在无法接受和别人触碰。
不过这种推测,显然被推翻了。
刚才谢琰在情急之下碰了他,说明不是完全不能和旁人接触。
既然如此,谢琰明知道药物伤身,却宁死也要选择吃药,就只能是另外一个原因了。
沈携玉灵光一闪,很快找到了那个最合理的答案。
谢琰一定是那方面不行!
因为他不行,哪怕能克服洁癖,他也没办法和谁上床,所以只能冒险吃药了。
5. 豆宴
傍晚时分,小昭哼着歌,推门而入,就看见了榻上乱七八糟的一幕。
沈携玉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只手里还抓着烟杆,手腕有气无力地从床沿垂落,玉白的指尖几乎要垂到地上去了。
另一侧,小狐狸珍珠把自己缩成一个圆球状,趴在枕头上,和主人一起睡得正香。
看着这一人一狐的睡姿,小昭眨了眨眼,将沈携玉叫醒了:“殿下,晚宴快要开始了,需要更衣吗?”
沈携玉睡得不深,应声睁开眼睛。窗外天色渐暗,走廊里都点上了灯,光影朦胧。“什么时辰了?”
“酉时刚过一刻。”小昭似乎是嫌廊灯还不够亮,顺手把屋里的灯也点上了。
“更衣吧。”沈携玉也撑起身子,懒洋洋地坐了起来,随手撂起了长过腰际的长发。
似绸缎一般光滑乌亮的发,在他雪白的五指之间流淌着,显然是经过精心打理的,发间还浸染着玉蝶梅的香气。
沈携玉不紧不慢,将头发拨弄到了一侧,露出了清晰分明的锁骨和雪白的脖颈。
小昭抱着新衣物,弯腰放到他的面前,可一抬眼,忽然间愣住了。
“殿下。你、你……”
也不知看见了什么,这孩子脸颊“腾”地红了,说话也结巴了。
沈携玉没说什么,若无其事地接过衣服,快步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他知道小昭在惊讶什么。
沈携玉对着屏风后面的铜镜,漫不经心地照了照,也看见了自己脖子上清晰可见的红痕。
三道较深,一道较浅。
面积虽然不大,但在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就如同抹了胭脂似的鲜明显眼。
是谢琰弄的。
沈携玉恍惚了一下,想起了那人贴近的脸庞和掌心的温度,当时那种窒息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
“嘶。”
怨不得小昭一惊一乍。此刻,沈携玉看镜子里的自己,也觉得自己这幅模样怎么看怎么不像正经人。
明明穿的一身雪白丧服,可是睡了一下午,衣服皱巴巴的,领口敞着,露出来锁骨和满是红痕的脖颈。
他目光上移,和镜中的自己对视,眼睛看起来也是湿漉漉的,让人分不清是睡眼朦胧还是刚刚哭过。
倒不是谢琰下手狠,只是沈携玉实在是太白了,他常年病着,不怎么见日光,皮肤是那种没什么血色的病态的苍白,休说是掐弄过,有时只是磕磕碰碰,也容易留下青紫的痕迹。
沈携玉平时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影响,此刻才显出了尴尬之处来。
屏风外面,连小昭这样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都看出来不对,已经憋红了一张脸。
更何况一会儿还有晚宴,前来吊唁的宾客们,此刻估计都在宴厅里坐着了。
如果沈携玉以这幅不正经的模样出现在客人面前,那么关于这位淮南王世子的风言风语,恐怕一夜之间就能传到金陵去了。
沈携玉拽着衣领,对着镜子皱了皱眉。
这时候,小昭才从惊愕中缓过神来。他嘴里忽然嚷嚷着什么“护驾、护驾”的,火急火燎地就跑过去关上门。
“殿下!是不是有刺客潜入了王府?”隔着屏风,小昭神情紧张地问道。
“……”屏风后面,沈携玉手里的衣服掉在了地上。
敢情这小子刚才一惊一乍,是以为世子殿下在睡梦中差点遇害,被人掐死了。
“啧,死孩子,乱想什么呢。”
沈携玉弯腰把衣服捡起来,漫不经心地一边穿,一边说,“我和谢怀安打了一架。”
“打架?”小昭一听,终于不慌张了,但是更惊讶了。
从小昭认识沈携玉的第一天起,他的身子就没怎么见好过,平时走两步都费劲,跑一步就喘气,就像闺阁里的病美人似的,出门不是马车拉就是轿子抬。
他还从来没见过病体残缺的世子殿下,和谁打过架呢!
而且还是和那个大名鼎鼎的谢怀安打架!
小昭眨巴着眼睛,望着沈携玉的影子。这天真的小男孩显然是当真了,眼神里顿时充满了崇拜,有点担忧,又有点兴奋地问道:“殿下殿下,谁打赢了?”
“当然是我赢了。”
沈携玉微微一笑,撩了撩绸缎似的长发,使得它们更加松散整齐一些。
“哼哼。谢怀安哪里是我的对手。”
小昭顿时更加崇拜了,兴奋地搓了搓手。
淮南和金陵之间较劲,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还是他们淮南王府,第一次打败大名鼎鼎的金陵谢氏呢!可喜可贺!
世子殿下身上留的哪里是伤痕啊,那都是光荣的痕迹!
弄皱的哪里是丧服啊,那分明就是凯旋的战袍!
沈携玉低着头从屏风绕出来,顿时就被小昭满是崇拜的眼神吓了一跳。小昭眼神灼热,殷切地把世子殿下拉到了梳妆台前,帮他梳起了头发。
沈携玉没注意这个小屁孩在乐呵什么。他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皱着眉,只觉得丧服的领口太宽大,怎么遮挡都不满意。
于是他说:“小昭,去隔壁屋子里,把长姐留下的脂粉找一盒出来。”
小昭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他果然捧着几盒胭脂水粉,乐呵呵地回来了。
沈携玉看他笑的有点傻,也跟着苦笑了一下,然后对着镜子,尝试着用粉遮盖脖子上的痕迹。
往自己脖子上扑了好几遍粉,将那些指痕大致盖住,沈携玉再三确认,旁人应该是看不出什么来,这才起身赴宴。
……
淮南一带的习俗,孝期需要斋戒,不能沾染荤腥,所以主家会为前来吊唁的客人准备素宴,称作“豆宴”,餐食主要以豆腐为主。
豆腐当然是没什么好吃的,所谓的豆宴,便是将这平平无奇的一种食材,烹饪成平平无奇的许多道菜。
对于那些有头有脸的、平日里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宾客们来说,这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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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是一种折磨。
不过,今日驾临淮南王府的客人们,谁也不是为了吃席而来的。
老王爷薨逝,世子根基未稳,王妃夏侯氏蠢蠢欲动……这场宴席上的所有人都各怀心事,个有立场。
周边一带的乡绅们,免不了需要淮南王府的照拂,想要提前巴结王妃或是世子。老王爷生前熟识的官僚们,周围地区的州牧们,也纷纷前来打探情况,试图找到为自己谋取利益的机会。
沈携玉带着小昭进门的时候,客人们都已经入席了。
老王妃夏侯氏坐在最上座,她的长子沈肇坐在了她的身侧。王府中其他侧妃的孩子们,也按照地位高低,次序排开。
见沈携玉进来,夏侯氏抬头瞥了一眼,淡淡道:“世子来晚了些,快入席吧。”
沈携玉并没有急着坐下,而是默默地扫视了一周,将席间众人的姿态尽收眼底。
说来也有趣,这两年,淮南王府里内斗的很厉害,就连除夕夜的家宴上,老淮南王都没能说服所有妻妾儿女坐在一起吃饭。像这样齐聚一堂的景象,都记不清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殿下……”小昭微微皱眉,看着那个唯一空余的座位,询问沈携玉的意思。
夏侯氏给他留了这么个位置,显然是故意要让沈携玉坐在沈肇对面。
沈携玉身为世子,如果和沈肇平起平坐,就是在抬高沈肇,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夏侯氏的意图。
在场的宾客之中,许多都是人精,都声色无动,悄悄地看了过来。
小昭忐忑地抬头,虽然没有看见硝烟,隐隐已经感觉到了一点剑拔弩张的意味。
然而沈携玉的反应很平淡,只说:“无事。入席吧。”
原本想给人使个绊子的老王妃夏侯氏,见他无动于衷,眼里流露出了些许困惑。她大概没想到,沈携玉会表现的如此无所谓,就好像根本没看出她的打压似的。
但沈携玉是真的无所谓,也懒得和她废话了。反正他要坐这淮南王的位置,夏侯氏构不成什么威胁,也跳不了几日了。
眼下唯一能影响他的,也就只有谢琰一个人而已。
想到这里,沈携玉又抬头看了一眼谢琰。
作为天子的使臣,以及夏侯氏试图拉拢的对象,谢琰被安排在了最上座,与夏侯氏的对面。
看着那人正襟危坐,完全是一副清冷孤傲的贵公子模样,沈携玉不由地出神。
当初,他就是被谢琰这种表象给骗了。
还以为谢琰是那种不近人情的、无欲无求的谪仙一般的人物……没想到啊没想到,谢怀安的身上会竟然藏着那样的秘密。
谢琰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冷静地抬眼,和沈携玉对视。前者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停留片刻,随之下滑,停留在了下颌还要偏低的位置。
沈携玉一怔,随即意识到谢琰在看自己的脖子。
一时间,窒息的感觉又卷土重来,沈携玉连忙拉紧了衣领。
6.换位
夏侯氏故作轻松,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实际上余光一直在观察着沈携玉的动向。
见沈携玉默不作声,朝着席间唯一的空位走去,她眼瞅着挫到了对方的锐气,眼尾和眉梢也情不自禁地染上了一抹喜色。
然而,在经过谢琰身后的时候,沈携玉不知怎么的,忽然身形一晃,踉跄了一步,险些撞到了谢琰身上。
“殿下……”小昭一惊,连忙要去搀扶。
谢琰的动作更快一步,一手抓住沈携玉的小臂,另一只手虚虚地按在了他的腰身上,迅速扶住了他:“殿下,当心些。”
沈携玉把手搭在那人的腕上,歉疚地一笑道:“我腿脚不便,险些撞到先生,真是冒犯……”
他笑吟吟地盯着谢琰看,似乎并不是真心为这种冒犯而道歉的。
琉璃镜后,谢琰的眸色很沉,他看了看沈携玉搭在自己腕上的手背,很大度地原谅了他的冒犯:“无妨。我扶殿下入座。”
说罢,谢琰竟然真的亲手把沈携玉扶到了座上。
只不过,他让沈携玉坐的,却是他自己的座位。
众目睽睽之下,谢琰面色如常,一切都像行云流水般正常,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把沈携玉扶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而他自己则坐到了沈肇对面的空位上。
——那是夏侯氏原本为沈携玉准备的。
见二人就这样顺水推舟地调换了座位,老王妃让沈携玉和沈肇平起平坐的念头落了空,反而还让沈携玉压了沈肇一头。
老王妃夏侯氏望着这边,脸色十分微妙。
谢琰仿佛并不在意,旁若无人,在沈肇对面的位置坐下。
他也的确无需在意。不论他坐在哪里,作为金陵谢氏唯一的继承人,沈肇这辈子都碰不到谢琰衣角,何谈平起平坐。
小昭站在沈携玉的身后伺候着,见那夏侯氏的脸都绿了,心中也有一丝暗喜。
他自幼跟在世子身边,见惯了世子年少时在府里孤立无援的样子,难得有人对他们世子好一点,哪怕那人是下午刚刚才和世子殿下打完架的谢怀安,小昭都油然而生一种感激之情。
沈携玉坐下之后,也在默默地打量谢琰,心中也禁不住诧异。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谢怀安竟然肯帮他。
他原本以为,谢琰没有在背后冷不丁捅他一下,就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没想到谢琰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帮他。
沈肇太过愚钝,并没有理解谢琰这一出换位的深意,反而还有点乐呵,似乎很高兴自己不用和仇人面对面坐了。但精明如夏侯氏,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在此之前,她没少找人调查过沈携玉。
据洛阳学宫的同窗所述,沈携玉和谢琰当年在学宫的时候,关系还算融洽,但是离开学宫以后,这两年完全不相往来,一看就是闹了不小的矛盾。
得知消息,夏侯氏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既然谢琰和沈携玉决裂,那么谢琰一定可以作为自己扳倒沈携玉的助力。所以谢琰一出现在灵堂外,她甚至顾不得礼数,就迫不及待地上去示好,希望和谢琰谈一谈,最好能联手扳倒沈携玉。
据说谢琰此人,凉薄重利。谁出的价格更高,他就为谁做事,夏侯氏对此信心勃勃。
毕竟,她背后的是名门望族夏侯氏,出得起价钱,而沈携玉背后空无一人,出的价格根本不可能高过她。无论怎么想,谢琰都没有理由拒绝她。
然而刚才的那一幕,却给信心十足的夏侯氏泼了一大盆冷水。
谢琰没有纵容她欺压沈携玉,主动调换了位置。
虽说她让身为世子的沈携玉,和肇儿平起平坐,的确不合礼数。谢琰作为天子的使臣,提出纠正,也没有错。
可是谢琰既然愿意管这些闲事,就说明,情况并不如她想的那么乐观。
谢琰和沈携玉的关系,恐怕也并没有恶劣到传闻中相看两厌那样的地步。
……
沈携玉入了席,懒得看对面夏侯氏的脸色,也懒得跟旁人寒暄,于是他成为了席间唯一一个闷头吃饭的人。
对那些达官显贵来说,这豆腐宴滋味平平,甚至难以下咽,但沈携玉却觉得味道不错。
毕竟他小的时候,都是跟府里的下人一起吃饭的,府里下人多,吃饭得靠抢,很多时候连口残羹冷炙都混不上。
前世他四处争战,行军时的口粮更是难以下咽,还经常饥一顿饱一顿,有时候连树皮草根都没得吃。
所以这豆宴在他眼中,已经是不错的美食了。豆腐都是新鲜温热的,厨子用不同方式煎炒烹炸过,滋味也不算单调。
旁人不稀罕,沈携玉却不挑剔,把这些无人问津的豆腐块,吃的津津有味。
反之,在他的身侧,金尊玉贵的谢公子肯定是不会吃这些的。摆在他面前的碗碟,端上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完全没碰过。
从前在学宫的时候,谢琰就不和其他同窗一起吃饭,有一群厨子专门为他准备饮食。
这么多年过去,谢琰那挑剔的毛病,一点没变。
“淮南王府破产了吗?”那人垂眼,不紧不慢地用丝帕擦着手,“把世子都饿成这样了。”
堂堂淮南王世子居然对着一碟豆腐两眼放光,谢公子估计是有点无语。
好在他还是给沈携玉留了点面子的,虽然有点刻薄,但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悄悄话。
沈携玉眨眨眼,看谢琰用来擦手的丝帕,一张的价值就能摆上十顿酒宴了,而谢公子只会用一次就扔掉。
“‘破产’是什么意思?”沈携玉问道。
他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不过谢琰说话一直就是这样的不客气,连天子都敢呛,也不算很针对他。念在谢琰刚刚帮过自己的份上,沈携玉大度地原谅了此人。
谢琰没回答。但是过了一会儿,他的侍从把两个没动过的碟子,偷偷地端给了沈携玉吃。
沈携玉也没客气,把他的那份也吃掉了。
低头吃着吃着,沈携玉感觉一道目光如炬,正在盯着他看。
这视线的主人,是坐在他对面的沈肇。
沈肇的身形滚圆,胖得一个垫子都坐不下了,跟瘦削似竹竿的夏侯氏坐在一起,一个人能顶三个夏侯氏那么宽。
见状,沈携玉这才想起来,今天这满场的宾客里,最痛苦的应该就是沈肇了。
谢怀安不吃饭,可能是因为不饿。但沈肇不吃,肯定是因为又饿又挑食。
作为淮南王府的嫡长子,所有人心目中未来的小王爷,沈肇从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骄奢淫逸、荒淫无度的日子,吃鱼只吃鱼腹,吃蟹只吃蟹膏,在沈携玉还和家仆们一起吃剩饭的年纪,沈肇早已经把山珍海味都吃腻得不屑一顾了。
如今为父王守孝,他被关在家里不能出门玩乐。每天只有等入夜之后,才能吃上一顿饭,这吃的还都是斋饭,见不着半点荤腥。
沈肇又饿又气,不肯吃面前的斋饭,一个劲地瞪着眼睛,偷摸看沈携玉。
当年,这个大胖墩还是一个小胖墩的时候,在寒冬腊月里欺负沈携玉,把他推进河里,然后一口咬定他是自己掉进冰窟窿里去的。
夏侯氏十分护短,胡搅蛮缠,老王爷也没打算替这个不受宠的小儿子出头,惹她不痛快,于是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情揭过了,最后沈肇也没有受到任何责罚。
眼看着老王爷死了,沈携玉作为世子,继位在即。如果沈携玉继位,沈肇的好日子可就要到头了。
沈肇这个猪脑袋,现在终于知道着急了。不过他着急的方式,也毫无杀伤力,一味地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沈携玉。
只可惜,因为眼睛生得有点斜,他看起来凶恶不足,反而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
沈携玉当然不可能被他吓到,但是也并不想理会沈肇,于是偏了偏脑袋,去看坐在另一边的谢琰,顿时觉得眼睛舒服多了。
谢琰坐姿优雅,也不怎么说话,明明生了一张很适合跟人花前月下的俊脸,但是并不搭理人,是全场最像来吊唁的一个。
沈肇干瞪了半天的眼睛,眼睛都瞪得干涩发痛了,沈携玉也没任何反应。他终于觉得无趣了,默默地收回了视线,转向了夏侯氏。
夏侯氏正在和旁人谈话,看起来其乐融融。于是沈肇扯着嗓门,试图吸引母亲的注意。
“……今日的宴席,怎么没有歌舞助兴,好生无趣?”
他的嗓门太大,不仅夏侯氏听见了,周围的宾客大都也听见了,都诧异地顿住,纷纷看了过来。
“……闭嘴。”夏侯氏本就恼火,恶狠狠地剜了一眼沈肇。
她这蠢儿子简直长了个猪脑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亲爹头七都没过,他竟然还惦记起要什么歌舞了。
沈肇挨了呵斥,顿时就焉。
作为淮南王沈穆的嫡子,他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么多的苦。
沈肇从小到大有过最远大的理想,就是期待熬死亲爹,当上小王爷。可是现在呢,亲爹白死了,爵位马上要落到沈携玉这个世子的头上,他什么都捞不着,还得守孝三年……想到这里,沈肇悲从中来,但是无从发泄,只好恶狠狠地又瞪了沈携玉一眼。
席间。许多人都打着自己都算盘。
有的跟沈携玉问好,也有人和老王妃夏侯氏搭话。
沈携玉很清楚,这群人各自都在打自己的算盘。无论是支持夏侯氏的人,还是支持他继位的人,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考量,并没有几个人是真心为他沈携玉的。
沈携玉对这样的场面兴致勃勃,心不在焉,面对其他人的旁敲侧击,他也只是草草地寒暄应付了事。
等宾客们酒足饭饱,一个接一个的开始离场,他才得以喘息。
沈携玉松了口气,随手端起面前的茶盏,刚喝了一口,忽然察觉到不对——茶盏里的水不是满的,应该是调换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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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之前,谢琰喝过。
沈携玉一怔,下意识地去看谢琰。
谢琰似乎对别人窥探的视线很敏感,也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沈携玉脸上,手上,然后同样停留在了那茶盏上。
沈携玉立刻放下了茶盏,心虚地推到了一旁。他知道谢琰不喜欢别人用他用过的东西。
不过众目睽睽之下,谢琰还是很讲分寸的,没说什么,只是盯着沈携玉看了片刻,就默默收回了视线。
席间,谢琰只喝了几口茶水,什么都没吃,也没有主动找其他人说话,有人找他搭话,他也是敷衍。
沈携玉知道,谢琰和那些伺机而动的乌合之众不一样。
谢琰做事,从来都是做一步算十步,他不需要在席间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他肯定早就想好了自己要什么。
眼看宾客们已经退场了大半。谢琰对身后的侍从说了几句什么,似乎也有想要离席的意思。
夏侯氏是个八面玲珑的女人,在和众宾客拉扯的时候,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一直注意着谢琰,也很快看出了后者想要离席的意思。
她随即起身,拦住了谢琰。
“……先生从洛阳远道而来,府上连日忙碌,照顾不周,还望先生多多包涵。”
谢琰点点头,似乎说了什么,沈携玉没听清楚。
但他看得出来,谢琰维持着他一贯的那种,疏离的客气。
谢琰不是那种脾气差、随便对人甩脸色的人。相反,他对谁都很有礼貌,就像是个翩翩君子,但其实又打心底里对任何人都不怎么在意。
老王妃寒暄了几句,谢琰的反应都很平淡。完全试探不出他的态度,夏侯氏自然也不能甘心,转身又让下人给谢琰倒酒。
“姑母,我来吧。”
这时,老王妃的背后走出了一位夏侯一族的女子,从下人手里接过了酒壶。
同样是简单的丧服,穿在这妙龄女子的身上,无端多了几分俏丽。
一时间,席间的许多双眼睛都盯着这位夏侯姑娘看。
不知是谁低语道:“……这位就是楹姑娘吧?哎呀呀,那可是北都出了名的美人,真是久闻不如一见啊。”
老王妃瞥了夏侯楹一眼,默许了她的行为。
夏侯楹有意无意,用一只纤手拖着酒壶,另一只手托着壶底,拿的摇摇晃晃,不太稳妥的样子。
她低头倒酒时,手一抖,酒水就洒了出来。
沈携玉看着这边的动静,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夏侯姑娘非常漂亮,从小到大,身边的普通男人动动手指就上钩,但她太低估了谢琰。
以谢琰从小到大招桃花的程度,这种烂大街的搭讪路数,估计得有八百个人对他用过了。
果然,谢琰随意地往侧边一避,躲开了,水一滴也没沾到他的衣袖上。
夏侯姑娘的手绢都拿出来了,本来应该说要给他擦擦,结果上一步就失败了,愣是没能把酒倒上去。
……
宴席结束,飘起了小雨。
淮南本地的宾客们各回各家,还有一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往返不便,今夜需要留宿,王府也为他们准备了客房。
沈携玉回屋坐了一会儿,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忽然又起身要出门。
“我去找谢怀安。”
小昭一惊,“殿下,已经很晚了,你又要找他打架吗?”
沈携玉说:“不是,我想找他聊聊,看能不能和好。”
晚上在宴席上,谢琰竟然对他示好了,沈携玉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想要问问谢琰,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昭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挠了挠头:“噢。能和好也不错,以后你们见面就不用打架了。”
沈携玉点点头:“谢琰不会喝酒,我猜他现在八成是醉了。我去找他聊聊,平时他说的话总是让人分不清真假,或许喝醉的时候,他能对我说一点真话。”
小昭疑惑道。“是吗?可是我刚才看他好好的,而且殿下,你看起来倒更像是醉了啊……”
然而沈携玉已经摇摇晃晃地走远了:“不可能,我没醉。”
……
淮南王府很大,外地赶来吊唁的宾客们被安排在了东厢房。
沈携玉到了谢琰的屋外,见屋里是暗的,没有灯光。他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应,于是又小声叫了谢琰的名字。
叫了两声,还是没人应。
他又推了推门,发现门没锁,里面乌漆麻黑的一片。
谢琰似乎不在。可是这么晚了,他能去哪里?
沈携玉走进了屋里,四处看了看,奈何天色太黑,乌云蔽月,什么也没看清。
他很少会来这边的厢房,对房间不熟悉,摸黑想去拉开窗帘,结果不小心绊倒在了榻上。
这时候灯光忽然亮起,沈携玉看见了坐在床边的谢琰。
谢琰没睡,只穿了一身里衣,正淡定地看着他。
7.偷情
看着这冒冒失失闯进自己房间的不速之客,谢琰缓慢眨眼,“啧”了一声,语调拉的很长,调侃道:
“殿下。”
“三更半夜,这是做什么?让在下很为难啊……”
沈携玉带着一身寒意闯进来,额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淋过雨。
本就单薄的丧服,被雨水打湿之后,依稀透出下面皮肤的颜色。寒凉的夜风从窗边吹来,吹得他衣袖微微颤动。从谢琰的角度看起来,像是冷得发抖。
“怎么了。”
谢琰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仔细审视了一番,评价道,“为什么忽然来找我,还醉醺醺的,一副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
“没找你,我路过。”
沈携玉撩了撩头发,他喝了酒,又淋了雨,脸颊有点发烫。
细小的水珠还在顺着乌黑的发梢往下淌,睫毛上也雾蒙蒙的挂着水珠,眼睛湿漉漉的。
“不信。”
谢琰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就挪开了,面向墙壁,语气平淡如常:“这里是客房,离你的寝所很远。都已经快过子时了,这个时间点还在外面乱晃的人,不是想偷情,就是在密谋。”
闻言,沈携玉微微瞪大了眼睛。他只不过是好心想聊聊天,化解一下两人之间的矛盾,却平白无故的被谢怀安扣了好大一个锅。
谢怀安居然暗指他在密谋不轨!
密谋这种事,可大可小。小到鸡毛蒜皮、邻里宅斗,大到结党营私、图谋造反,那可是要掉脑袋的重罪。
谢琰一上来就说这种话,明显不是个善茬。看起来,他并没有愿意跟沈携玉和好如初的意思。
而沈携玉当然也不承认自己在密谋,若无其事地笑笑,起身往门边走去:
“先生好眼力。没错,我是来偷情的,不小心走错屋了,请先生原谅。”
说着,他迅速拽开了房门,冷飕飕的夜风随之吹拂在了脸上,还带着雨后潮湿的气息。
沈携玉咬咬牙想要往雨幕里奔去,可一只脚还没迈出门,忽然眼前一黑,就听见“砰”的一声响——
谢琰一只手从他背后伸了过来,用力推上门的同时,连带着将人也按在了门上。
这动静不小,沈携玉倒吸了一口凉气。冷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吹起他的额发,露出一双润而黑亮的眼睛。
沈携玉偏头,看见谢琰站在他身后,靠的很近。
那人一手按住他面前的门板,稍稍偏了偏脑袋,慢条斯理地问道:
“……三更半夜。殿下要找谁偷情啊?”
他靠的太近,声音几乎是贴着耳朵响起的。沈携玉有点不习惯,尝试着躲避,可是身体已经完全贴在门板上,避无可避,身后那人还步步紧逼。
沈携玉咽了咽口水,左右张望,试图随便扯句谎话缓和一下气氛。可是谢琰靠太近,他太紧张了,一时间想不起这边客房里住的都有谁。
“别看了,殿下。左边这间屋子里住的,是芳龄七十九岁的太医令丞,右边是芳龄八十二岁的成德县丞,他们两个的年纪,当你曾祖父都绰绰有余了。”
谢琰贴在他耳边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说:
“我不信。你找他们偷情,殿下口味很独特。”
那人右手紧紧按住门,左手从沈携玉的腰侧绕过,竟然“咔哒”将门栓拉上了。
看这一副瓮中捉鳖的架势,沈携玉一惊:“谢怀安你干什么?我又不是在密谋要害你,偷个情都不行吗……”
“嘘。”
谢琰摇摇头,琉璃镜后的眸色微沉,仿佛透过这密不透风的门板看到了远处:
“你先别出去,有人来了。”
沈携玉一怔,见谢琰不是在捉弄他,随即安静了下来。
果然,脚步声隐隐约约,自长廊末端出现,由远及近,越来越近……
最后停在了屋外。
沈携玉的面颊还贴在门上,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原本透过狭窄的门缝,能照进来少许月光,此刻却被一个模糊的人影挡住了。
深夜的东厢房,非常安静,连鸟叫和虫鸣声都听不见。安静下来,沈携玉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还有背后那人轻微的呼吸声,几乎贴在他耳侧。
沈携玉看不清屋外的人是谁,但是谢琰忽然噤了声,他也跟着不敢出声。
如谢琰刚才所说,深更半夜出现的人,的确可疑。
那人影到了屋外,既不敲门,也不说话,就这样安静地站着,不知道是在窥探还是在等待时机,显得别有用心。
不会吧。沈携玉心里“咯噔”一下。
该不会被小昭说中了,王府里真的有刺客吧……
他自己也就罢了,烂命一条,估计除了夏侯氏也没人想要。可若是谢怀安在他府上出了什么事,那就大事不妙了。
夜风从窗外灌入,床头的烛光忽明忽暗,眼看着快熄灭了。沈携玉扭过头和谢琰对视,用目光和他交流,想问问他怎么办。
谢琰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一如既往的冷静。他总是这幅表情,好像永远都有把控局面的自信,遇到任何事都不会太慌张。
看他这副模样,沈携玉也跟着镇定了下来。
“谢怀安,你又和谁结仇了么?”沈携玉用口型问他。
谢琰神情淡漠,摇摇头。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最近没有和人结仇,还是仇人太多,他想不起来了。
这时候,屋外的人终于有了点动静。
“嘎吱——”
门板响了一声,似乎被人轻轻推动了。
然而谢琰刚才栓上了门,外面的人只推动了一个很小的幅度,就推不动了。
那人似乎不信邪,又尝试着推了两下,才确信房门的确是被锁住了。
“……”
屋外的人一推门,沈携玉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点,直接撞在了谢琰的身上。
这人的身上也不知是挂了玉佩,还是带了什么东西,撞上去硬邦邦的,硌得人难受极了。
好在谢琰瞬间就退开了,他也没多想。
“咚,咚……”
见门推不开,外面的人试探着敲了敲。
没得到回应。
“咚,咚!”
对方还是不死心,又更加用力地敲了敲。
仍然没有得到回应。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外面的人似乎终于放弃了,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候,拐角处响起了一阵更加急促的脚步声。
见有人来了,门外的人似乎慌忙想走,随即就听见了一声低呵。
“站住。”
沈携玉一怔。这声音的主人,他挺熟悉。
夏侯氏。
那刚才门外的人是……
“姑母……”
原来门外的人不是什么刺客,而是那位楹姑娘。
夏侯氏快步走到她跟前,压低声音问道:“搞什么,三更半夜的,到处找你不见。”
“姑母,”夏侯楹说,“我想跟谢公子道个歉。”
不知是不是吹了夜风的缘故,她的声音远不如平时的婉转清亮,听起来声音有点哑,沉闷了许多,有种粗糙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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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氏低呵:“荒谬,谁让你三更半夜来的,也不看看时候。”
夏侯楹没说话。
“你是不是换了他的酒?”
夏侯氏低声道,“这点小把戏,还逃不过我的眼睛。”
闻言,沈携玉一皱眉。
酒……
怪不得。他跟谢琰换了座,谢琰的酒几乎都是他喝的,难怪他只喝了这么点,就觉得晕乎乎的。
门外的夏侯氏还在说话。
“我知道你是什么心思,但我劝你安分一点。我不拆穿,不代表我不知道。
“劝你死了这条心吧,谢怀安不好男色的。”
“……”一墙之隔,正被谢琰按在门板上的沈携玉,怔了又怔。
男色。
男色?!
什么男色?
夏侯楹也沉默了许久,才说:“姑母……”
隔着门板,沈携玉听得非常清晰,那分明就是男人的声音。
沈携玉瞪大了眼睛,呼吸完全停滞了。
看起来,夏侯氏和这位“楹姑娘”身上,似乎藏了不小的秘密,是他前世所不知道的。
“一开始我把你带进王府,是为了让你帮我做事。我不在乎你到底是谁,是男是女……可你这两年呢,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肇儿那么喜欢你,可你对肇儿什么态度,对那个沈携玉又是什么态度?”
“你不嫌弃他沈携玉是个残废,想当他的世子妃了?可你是我夏侯家的人,他怎么可能不防着你。”
“这不,眼看着世子妃是当不成了,一见谢怀安,又有新的想法了?”
夏侯氏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能听出愠怒。
夏侯楹知道她生气,当即认错:“姑母,别生气嘛。”
夏侯氏冷冷道:“谢怀安那样的人,你灌他酒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什么急色鬼,哪怕是睡了也不可能随便和谁成婚。肇儿喜欢你,已经是你的福气,你最好懂得知足。”
夏侯楹连忙说:“我知道,姑母,我真的是来道歉的而已……”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
……
两人走后,谢琰才放开沈携玉。
“真奇怪……”
沈携玉还没回过神来,低头思索,这个夏侯楹是怎么回事。
他幼时就见过夏侯楹,她明明是个如假包换的姑娘。
可如今王府里的这个夏侯楹,为什么会变成了一个男人?
“……夏侯氏又找你麻烦了吗?还是沈肇?”谢琰忽然出声道。
沈携玉回过神来,抬眼看向他。
谢琰说“又”,应该是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的事,有一天沈携玉被夏侯氏赶出来,没地方去,湿淋淋地在雨里走了很久来找他。
沈携玉摇摇头,说:“他们不敢。”
透过昏暗的月色,谢琰定定地望过来,琉璃镜后的眸色很沉。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沈携玉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孤苦伶仃的小孩了,沈携玉现在是世子,也即将是下一任淮南王。
夏侯氏与沈肇,对他已经构不成多大的威胁了。
沈携玉本来就喝晕了,闹了这一阵,更晕了。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打算离开:
“谢怀安,他们说的你听到了吧。我不是故意的,你的酒有问题,我……”
“衣服脱掉。”那人忽然道。
“啊。”
沈携玉一怔:“什么?”
“衣服。”
屋里太黑,他只能听见谢琰的声音,看不清轮廓,“淋了雨,都弄湿了。”
8.上药
沈携玉不明白,谢怀安一言不合就让人脱衣服是什么毛病。
但是回过神来,他的确感觉到了冷。尤其是夜风从门窗的缝隙里灌进来的时候,湿漉漉的衣服黏在脊背上,寒意刺骨,如坠冰窟。
沈携玉微微打了个哆嗦,随即感觉到黑暗中,谢琰递了什么东西过来。他摸了摸,那是一套干燥的衣物。
“先换上。”
谢琰转身回到了卧榻边,挺有风度地面朝墙壁,不看他。“殿下要是在这种时期,染了风寒,可不是开玩笑的。”
无论谢琰是不是真心帮忙,他说的不假。
老王爷刚刚去世,很多事情都需要沈携玉作为世子来主持大局,在这种节骨眼上,他绝对不能生病,一旦病倒,就等于是白白将王府的大局交给了别人,给夏侯氏可乘之机。
昏暗的室内,沈携玉脱下了湿衣服,然后悉悉索索地摸索了一阵,换上了干净的衣物。
衣服是谢琰的,尺寸偏大,穿在他身上有点松垮,尤其领口的位置露出了一大片。
沈携玉用力拽了拽,一边挽起袖口一边说道:
“好了。”
待他摸着黑换好衣服,灯火重新被点亮,谢琰才看向了他。
沈携玉涂抹在脖子上用来遮盖痕迹的脂粉,也被雨水浸湿了。白净瘦削的脖颈上,不止有水雾,还有几道斑驳鲜红的指痕。
谢琰瞥了一眼,又挪开了视线,评价道:“不太合身。”
“你的衣服大了点,不过这么晚了又不见客,无所谓,先凑合着穿吧。”沈携玉挽着袖口,缓步走到他面前。
谢琰端详片刻,伸手帮他整理这并不合身的衣物,在帮忙抚平衣领的时候,微凉的指尖轻轻擦过了他的伤处,沈携玉下意识地抱怨了一声:“……疼。”
话音落地,两人都愣了一下。
藏在琉璃镜后的眸色稍暗,谢琰若无其事地收了手:“有淤血了,得上点药。”
见他撇下自己,转身去拿药膏,沈携玉朝着他的背影说:“没事,不用麻烦。其实也不是很疼,我回去让小昭帮我弄弄……”
谢琰偏过头来撇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只是说:“躺着。”
……好吧,其实还是有点疼的。
尤其是用脂粉闷了半天之后,又让雨水淋到了,此刻尤其火辣辣的疼。
沈携玉闭了嘴,乖乖坐在了榻边,随手捡了块毯子往身上一裹。
烛光里,两人一坐一立,都没有说话,屋内的沉默和窗外的雨声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沈携玉望着雪白的墙面发呆,看着墙上谢琰的影子。
晃动的烛光里,这道影子岿然不动,白墙黑影如同水墨,在墙面上映出了一个完美的侧脸轮廓,恐怕就连宫廷画师都难以绘制出这样漂亮的剪影。
沈携玉望着那道人影出神,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从前他在王府里,夏侯氏真的是拿他当下人对待,非打即骂,随意责罚。沈携玉幼时性格内向,受了伤也不敢吭声,每次都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藏在衣服下,若无其事地回去学宫。
他以为自己藏的很好,没人会注意到,但是不知为何,很快就被谢琰发现了。谢琰没有多问,默默地帮他上了药。
隔日,这位金陵谢氏的嫡长公子第一次来到了淮南,到淮南王府登门拜访。沈携玉至今都不知谢琰和老王爷谈了什么,只知道自那以后,他没有再受过任何的体罚。
“过来。”
沈携玉回过神来,看见谢琰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那人没有束发,墨发披散,穿了一身素色的亵衣,琉璃镜泛着冷色的光,看起来颇像个如玉如雪的贵公子。
念及从前,沈携玉有点恍惚,也没有再拒绝他的帮助,自己拨开了遮挡住前襟的头发,主动拉开了衣领。
谢琰原本是想找个工具,但是没有找到趁手的,于是直接用手上药。
沈携玉眨着眼,总觉得这有点不太寻常。谢怀安以前从来不触碰他,但自从那天开了先河,破过了一次例,这人好像就自暴自弃了。
在谢琰靠过来的同时,沈携玉闻到了几种药材混合的香味,还在其中分辨出了一点很淡的酒味。
沈携玉仰着头,声音随着谢琰的动作而断断续续:“宴席上的酒,你是不是也喝了?也不知道那个夏侯楹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不过我猜,他应该没有下毒的胆量……”
谢琰没看他:“不至于。毒死我太不划算。”
被那个男扮女装的“夏侯楹”一个大男人盯上,换了他的酒,还半夜来推门,这情况实在太尴尬了,谢琰也只能说的很委婉。
“我也喝了一口,没什么问题,只是酒比较烈。”
听他这么说,沈携玉也放下心来,仰着脑袋盯着谢琰看。
谢琰的手很好看,修长干净,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的手,但是他常年修习君子六艺,擅长骑马射箭,因此也很有力量感。
那人面无表情,将无名指和中指并拢,修长的两指探进盛药膏的小瓶子里,轻佻地勾弄了一下,浸满了透明的膏药,然后抬眼看向沈携玉。
“躺好。”谢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很吝啬于掺杂什么温情。
沈携玉看着他沾满膏体的手指,莫名其妙的眼皮一跳。
他迅速躺平装死,抬起胳膊挡着脸。随着这动作,衣摆也被牵动,露出了小半截腰身。
谢琰缓缓跪到他身侧的同时,沈携玉宣布说:“我喝醉了。”
谢琰不甚在意地说:“看出来了。”
说罢,那人朝他俯身,发梢随之垂落,脸上依旧是很冷静的表情。
他的指尖有点凉,按进温热的颈窝里,来回的揉搓时,有种酥痒和疼痛叠加的感觉,令沈携玉不敢用力呼吸。
“以前在学宫的时候,你从来不喝酒的。”沈携玉的声音闷闷的。
他没想过,自己竟有一天会醉倒在谢琰前面。
谢琰的确很清醒,透过琉璃镜,沈携玉能看见他冷静如常的眼睛,颜色很漂亮,也很冷淡:
“我只是不喝,并不是不能喝。”
沈携玉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知道吗,殿下。”
那人道:“很多事情,我只是不想做,不是不会。”
沈携玉总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但没等他想明白,谢琰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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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放开了他。
沈携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自己是今晚是真的醉了,本来就常年病体虚弱,喝了酒,淋了雨,此刻的脸颊有点发热。
谢琰擦干净了手,然后递了什么东西过来,对他说:“吃下去,不然你明天肯定要发烧。”
听起来是某种内服的药。
沈携玉看了看,觉得有点奇形怪状,像是哪个庸医别出心裁自己炼制的。
他有点不放心,问道:“这是什么。”
谢琰一贯的惜字如金:“药。”
“什么药,能吃吗?”
谢琰看了他一眼,镇定道:“不能吃。有毒,吃了就死。”
“……不信。”
沈携玉攀着他的肩膀,强调说,“我不信。”
谢琰道:“不信还问。”
沈携玉叹了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说:“阿琰哥哥。如果连你都想毒死我,我会很伤心的。”
谢琰看了他一眼,神情没什么变化,示意他吃药。“我要是想杀人,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方法。”
沈携玉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妥协张嘴,允许谢琰把药放进自己的嘴里。
谢琰的指尖小心翼翼,避开了他的唇舌,然后端起水杯,喂他喝了一口,让他把那奇怪的药咽了下去。
沈携玉抬手抹了抹唇角的水渍,望向了窗外。窗外漆黑一片,雨声还没有停,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月亮遮住了。
闹了这么一阵,眼看都快要过子时了,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如果是从前在学宫的时候,他可能干脆就在谢琰的屋里留宿了,两人睡在一张榻上,聊到天亮。
不过眼前的谢怀安,今非昔比,自从离了洛阳以后,昔日的同窗们都各奔东西,大家各怀立场,早就回不到当年互不相疑的日子了。
即便是喝了酒,沈携玉的脑子也没有糊涂到那种地步。他潜意识里还是知道谢琰有多危险的,不敢在他这里留宿。
“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不打扰先生休息。”沈携玉向那人告辞。
谢琰说:“不用客气。已经打扰很久了。”
“……”太不给面子了。
沈携玉若无其事地转身,打开了房门。冷风扑面而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伞。拿着。”谢琰没有劝他留下,但是默默地递了把伞给他。
沈携玉无声地叹了口气,接过了谢琰递来的伞。
在这淮南王府上,谢琰应该同样对他心有防备,他们谁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了。
沈携玉撑开了伞。临走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过头叫了那人一声:
“阿琰。”
沈携玉单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握着伞,夜风吹着他的发梢和衣角轻轻摆动,恰好这时浓云散开,皎白的月色从他身后洒落下来。
“……其实我还想问问你,刚才在宴席上,为什么帮我?”
谢琰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挪开了眼神,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藏蓝色的药瓶,倒出一颗咬在嘴里。
“没帮你。”
他看似无动于衷地说。
“我是天子的使臣,秉公办事而已。”
9.亵裤
或许是故友重逢,勾起了许多回忆和心事,这一夜,沈携玉翻来覆去地梦见以前的事。
在梦里,他回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和谢琰躺在一起聊天。
那正是最好的年纪,满怀报负的少年人,尚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道疲倦,他们聊了很久,从诗词歌赋到针砭时弊,直到困得睁不开眼了才舍得睡去。
睡着睡着,一片黑暗中,沈携玉隐约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碰到了自己的手指。
滚烫,潮湿,柔软。
先是蹭过了他的手心,然后是腰和腿,又一路舔到了锁骨,脖子,脸颊……
日上三竿。
沈携玉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额角已经沁透了一层薄汗。
他低头一看,哪有什么黑暗中的怪物,分明是珍珠在舔他的手心,又痒又烫。
见沈携玉醒了,白狐幼崽才停止了动作,睁着一双黑亮滚圆的大眼睛,跺了跺脚,似乎在期待主人陪它玩。
沈携玉表情僵硬地坐了起来,没有立刻回应它的邀请,而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很狼狈地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屏风后,他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手有点发抖。
用力一扯,松垮的外裤就坠到了地上,露出了光/裸的双腿。
沈携玉虽然患有腿疾,但这顽疾的毛病主要是生在了骨子里,肉眼看不出什么来。镜中的这双腿,依旧是骨肉匀亭,生得白净修长,关节处泛着点粉。
沈携玉咬着牙,用指尖勾住了亵裤,快速地脱了下来。他甚至没敢一眼亵裤上的粘稠,就露出了一种惨不忍睹的表情。
怎么会搞成这样……
沈携玉常年病着,身子虚弱,欲望也并不强烈,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
像这样荒谬淫/乱的事情,还是头一回发生。
“肯定是昨晚那酒有问题。”沈携玉心想。
他对天发誓,昨晚梦里真的只是跟谢琰躺在一张床上纯聊天。可一觉醒来亵裤脏了这件事,怎么看都很不正经。
沈携玉把弄脏的亵裤揉成一团,丢掉了,也不好意思叫小昭帮忙,自己找了条干净的换上。
重新坐回到床榻上的时候,他感觉膝盖又开始疼了。
沈携玉这腿疾,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稍微跑几步,坏的时候连站都站不起来。
通常来说,在三九严寒的天气,或者阴雨绵绵的时候,他腿疼的毛病最容易发作。昨晚喝了酒还淋了雨,毫不意外的,旧疾又发作了。
小昭进屋时候,就看见世子殿下有气无力地靠在卧榻上,看起来虚弱又苍白。
一看他这幅样子,小昭就知道肯定是他的腿疾发作了,赶忙给他去拿烟。
沈携玉咬住烟嘴,猛地抽了好几口,脸上总算才有了点血色。
珍珠仿佛也知道他腿疼,很贴心地趴了上来,用柔软的肚皮盖住了他的膝盖,像是要用自己小小的身躯给沈携玉取暖。
沈携玉伸手,摸着它的后颈,一路顺着脊背捋下去,然后勾了勾小狐狸的尾巴尖。
“听说在西洋某岛上,民风彪悍,人们早晨起来就喝烈酒。”
沈携玉慢悠悠地吐出了一口烟,脸上划过一抹很惨淡的笑意:“看,我一睁眼就猛抽烟,是不是彪悍的旗鼓相当?”
小昭眨巴眨巴眼睛,盯着他看。
世子殿下怎么看都和“彪悍”二字不沾边,明明是个苍白瘦弱,病体还有点娇贵的美少年。
这样想着,小昭又打心底里感到心疼。
世子殿下虽然看起来没个正形,抽烟喝酒一样不漏,但其实他并不贪恋酒色。
喝酒抽烟,只是因为他太疼了。
小昭目睹过他年少时,腿疾发作,疼得整夜睡不着觉的样子,脸和唇色苍白得像纸一样,浑身直冒冷汗,浸湿了一整张床褥。
那时的沈携玉,爹不疼娘不爱,病痛也只能硬撑着。也就是这几年,当上了世子之后,他的日子才稍微好过起来,能用昂贵的烟酒来麻痹自己,缓解疼痛了。
“是是,殿下最是勇猛彪悍了。”
小昭看着心疼,还是假装笑嘻嘻的样子,没心没肺地拍他马屁。
沈携玉慢条斯理地把烟抽完了,还嫌不过瘾,示意他再来一点。小昭伸手接过烟杆,忽然“咦”了一声。
“殿下,你这身衣服是哪里来的?”
小昭一直负责他的起居,沈携玉每日要穿的衣物也都是他来准备的。他十分之确定,殿下的衣橱里绝对没有一件像这样的衣服。
沈携玉逗弄着小狐狸,不甚在意地答道:“噢,是谢怀安的。”
谢怀安……
小昭一手摩挲着下巴,露出了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
“殿下果然厉害!谢怀安一败涂地,连衣服裤子都输给殿下了!”
小昭正是天真热血的年纪,沈携玉被他逗的笑了一下,摆摆手说道:
“桌上有一把伞,也是谢怀安的。小昭,你拿去还给他吧。”
“……噢对了,还有这身衣服,也一并问问他还要不要了。”
沈携玉说是这么说,心里其实也知道衣服那人是不会要了的。
谢琰的洁癖很严重,别人穿过的东西,他肯定也不会再穿了。不过沈携玉还是让小昭拿去问问一句,避免那家伙哪天来找自己的茬。
……
连续抽了两杆烟之后,沈携玉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
他顺手把趴在自己腿上睡觉的珍珠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几根它掉落的毛毛。
沈携玉一手抱着珍珠,另一只手从床头取过了一个木匣,木匣里面装了一大把狐狸毛。珍珠这小家伙掉毛不多,他攒了好久才收集了这么一盒。
过了一会儿,小昭乐呵呵地回来了。见他两手空空,沈携玉有些诧异。
“都还给他了?”
小昭喜滋滋地复命说:“殿下,伞和衣服,谢公子都收下了。”
“他有说什么吗?”沈携玉不禁有点纳闷,这谢怀安什么时候这么节俭了。早知道他还愿意收回,应该洗干净再还给他。
但他转念一想,谢琰说不定只是礼貌客气一下,转头就会当垃圾丢掉,反正是不太可能再穿了。
“没,他就说谢谢殿下。”
小昭好奇地问:“殿下,你跟他和好了没有?谢公子昨天在晚宴上帮你,还借你伞,借你衣服穿呢,你们应该是和好了吧?”
沈携玉耸肩说:“没。”
小昭遗憾地“啊”了一声:“怎么会呢。”
沈携玉道:“我都把谢怀安得罪透了,想跟他和好,恐怕没那么容易。”
小昭疑惑道:“不会吧,殿下是怎么得罪他的?”
世子殿下一直是那种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的性格,很少会主动得罪人。哪怕是在夏侯氏和沈肇面前,他也一直尽力避免冲突。
像谢怀安那么危险的人,谁都知道不应该招惹,殿下怎么会得罪了他?
“说来话长,罢了。”沈携玉摇摇头。
他和谢琰之间的矛盾,起初是源于世子之争的事,他们暂时达成过同盟,但最终却没能谈妥,谢怀安对此很不满意。
然后就是昨天的事。
两年不见,沈携玉本来想说点好话的,可是谢怀安那王八蛋上来就要挟他。情急之下,沈携玉只好用关于性/瘾的那个秘密威胁了他,还威胁说要切断龙角参和药物的供给。
谢琰表面上没说什么,暂时妥协了,但沈携玉自己也清楚,自己肯定又把人给得罪了一遍。
以谢怀安的性格,闷声不响的吃这么大一个亏,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冷不丁地咬他一口,沈携玉不敢掉以轻心。
小昭很识趣地没有追问,自言自语地说道:“殿下性格这么好,为人处事也很讲究,就连夏侯氏都很难挑到殿下的毛病……一定是谢怀安的问题,他们那些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个个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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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携玉看了小昭一眼,非常赞成他的最后半句话。
谢怀安,的确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啪嗒——”
这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房门随后被人推开了。沈携玉的几个贴身侍女高兴地跑了进来。
“殿下殿下!小凌将军回来了!”
沈携玉一怔,连忙起身:“凌远徴?”
“嗯嗯,说是赶了一夜的路,回来为老王爷奔丧的……”
腿疾发作的沈携玉,又坐在了轮椅上,由小昭推着他,出门迎接。
快到王府大门口的时候,沈携玉远远就看见了一匹棕色的骏马。
马背上的人看上去很年轻,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了一身银色的铠甲,拖着白色披风,拽紧缰绳骑在马背上,身上有种少年人独有的蓬勃朝气。
他身后没有其他人,看样子是甩下了队伍,自己一个人快马加鞭先跑回来了。
凌远徴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了门口的仆从,一进门就撞见了沈携玉。
“殿下!”
许久不见,凌远徴眼神里流露出了重逢的喜色。
“半年不见,殿下瘦了许多。”
沈携玉沉而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同时也在打量着对面的人。凌远徵是他前世的亲兵之一。
这位小凌将军十一岁从军,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长大,额头上落了一道不小的伤痕,只差半寸就要伤及眼睛了。
身上大小不一的伤疤,更是数不胜数,背上、腰上、胳膊上……伤痕多的都数不清了,仿佛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将,而不像是十七岁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沈携玉尽可能隐忍住情绪,沉声说道:“凌将军,辛苦你了。”
凌远徴本来是府上家仆的儿子,比沈携玉小两岁,幼时就经常黏着他,把他当成了亲哥哥一样看待。
当初沈携玉被沈肇推进河里,正是这孩子跑去附近的村户家里求救,才把沈携玉捞上来的。
前世,沈携玉兵败之时,这位凌将军作为他的亲兵,也一直不离不弃跟在他身边。
看见又一位昔日的旧友,沈携玉眼眶禁不住发热。
看见沈携玉身下的轮椅,凌远徴问道:
“殿下的腿疾又发作了?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要再请个新的医师来瞧瞧看……”
沈携玉没好意思说是因为昨晚喝酒又淋雨才发作的,含糊地略过了话题:
“我没事,老毛病了,歇两天就好。倒是你,瘦了不少,还晒黑了不少,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凌远徴作为家将,这两年来一直跟随王爷镇压起义军,老王爷一倒下,军中的一些事务就压到了他头上,以至于过了王爷都已经过了头七,他才抽空回来吊唁。
沈携玉拍了拍他的肩膀:“饿不饿,先去吃个饭吧。行军在外,饱一顿饥一顿的,府里现在虽然只有素斋,但还是比行军的口粮要好下咽些。”
凌远徴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殿下,我想先去看看王爷。”
老淮南王对他有知遇之恩,让他从一个家仆之子,被提拔为了督军,他感怀在心。
沈携玉也不强求,说道:“小昭,那你带凌将军过去吧。”
小昭应声道:“凌将军,这边请。”
凌远徵向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安慰道:“殿下,节哀。”
说罢,他用力地拥抱了一下沈携玉,这才跟着小昭去了灵堂。
沈携玉望着两人的背影,心中怅然。
小昭也是,凌远徵也是……前世,他沈携玉心中最愧对的,就是这些一直追随他的亲信。
凌远徴在少年时,就显露出了超乎常人的军事才能,如果不是站错了队,坚持拥护他为主公,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沈携玉也打算离开,然而刚一回头,就和身后的谢琰对上了视线。
这人也不知道站在背后看了他多久了。
10.花园
被人悄无声息地盯着看,而且那人还是谢琰,沈携玉莫名有点心虚。
他抬起烟杆,放到唇边抽了一口,故作轻松道:“看我做什么?”
谢琰走到了他的面前,把手搭在了他的轮椅上,悠悠道:“殿下和凌远徴,关系很亲密啊。”
沈携玉察觉到了他的阴阳怪气,吐了口烟,不紧不慢地说:“我和凌将军好久没见了,拥抱问候而已。”
“拥抱问候。”
谢琰重复了这四个字,弯腰俯身,虚情假意道,“我和殿下也有两年没见了,殿下怎么不抱抱我呢?”
沈携玉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他回过神来,往后仰头躲避,咬着烟忍不住笑了。
“啧……你那么凶,谁敢呀,我是嫌活得太长,还是手脚不想要了。”
他当然知道,这谢怀安明摆着是来找茬的,反正不是真的想要他抱。
谢琰很少愿意主动交际,他看得上眼的,愿意当作朋友的人更是屈指可数。沈携玉性格则比较外放,走到哪里都能结交到朋友。
在他看来,谢琰多半是羡慕他有凌远徴这种生死之交的挚友,要么就是嫉妒他府上有小凌将军这样杰出的少年将才,恨不得把人撬墙角挖走。
见谢琰盯着自己不语,沈携玉狡猾地笑了一下,故意把烟轻轻地吐在他的脸上,挑逗的意味十足。
“别想了,阿琰哥哥。”
“凌将军可是我的发小,穿开裆裤那会儿就一起玩了。这人啊,你是撬不走的。”
谢琰没有避开,就这么由着他调戏了,面无表情地说:“是吗,那太遗憾了。”
沈携玉觉得他靠的实在太近了,抬手按住那人的肩膀,试图把人往外推一点,但是没成功:
“……是啊,总有些东西,是有钱也买不着的。金陵谢氏再富可敌国,遇到了不爱财的疯子,也没辙。”
谢琰定定的望过来,琉璃镜后的眸色很沉。
他没有反驳,甚至还点头赞成道:“殿下说得是,金钱的确买不了万物。谢某所求的东西,也从来都不是金钱。”
听他这么一说,沈携玉心中顿时又警觉了起来。
的确。
谢琰替人做事,总是以利益为重,久而久之,世人都以为他是图钱。但是沈携玉十分肯定,从始至终,谢琰真正想要的东西,绝对不是金钱财富。
像他那种人,从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钱,怎么可能会真的迷恋金钱。
相反,沈携玉一直认为谢琰真正所求的,其实和他一样。
谢琰的志向和目光都不短,沈携玉早就看出来了,他谋求的多半也是天下。
有着那样惊人的才华和能力,谢琰当然可以自起炉灶,怎么可能会情愿俯首称臣,甘居人下,去当一个辅佐君主的谋士,而不是君主。
这也就导致了他和谢琰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冲突。
这种巨大的矛盾,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堵高墙,隔绝了所有信任与合作的可能。
即便是重活一世,沈携玉在谢琰这件事上,心中依然是没底的。
要劝说谢琰放弃,一心忠于自己,根本不现实。
沈携玉很清楚,谢怀安是不会把真心给任何人的。他假意效忠过的那些主公,一个都没有好下场。
但,如果不能,谢怀安就会是他最大的敌人。
沈携玉面色凝重,正出神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膝盖被人碰了碰。
“腿疾还是不见好吗?”谢琰问道。
沈携玉靠着轮椅,点了点头:“嗯,老毛病了,雨天容易发作。”
谢琰垂眼看着他的腿,琉璃镜后的眸色看不分明:“殿下这腿疾,真是顽固。不过我总觉得,这病或许有希望能治好呢。”
沈携玉一怔,假意笑了笑:“先生说笑了。这些年来,父王到处托人寻医问药,各路名医神医都瞧遍了,没有一个说能根治的。”
谢琰望着他,不置可否。
沈携玉低头抽了口烟,掩饰心中的惊讶。
谢琰竟然说对了。其实他这毛病,的确是有机会治好的。只不过当年来王府里的医师,都受到了夏侯氏的胁迫,并不敢说出真话。
夏侯氏的本意是打压他。然而,讽刺的是,她根本想不到,天子其实更希望是一个身有残疾、无法亲自带兵的世子,来接手淮南王之位。
“我送你回去。”谢琰轻轻握住了轮椅的把手。
“不碍事,”沈携玉婉拒道,“小昭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那人却好似没有听懂他的婉拒,推着沈携玉缓步向前走。
沈携玉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就欣然接受了。毕竟,能让谢公子帮忙推轮椅的人,这世上应该找不到第二个了。
谢琰推着他,不知道是对王府不太熟悉,还是故意绕路,没有直接抄近路送沈携玉回屋,而是慢悠悠地推着他进了花园。
沈携玉问道:“我怎么不知道,先生还有赏花的雅兴?”
那人只说:“园中这些玉蝶梅,开得不错。”
抬眼望去,隆冬刚过,并不是赏花的好时节,整座园中只有玉蝶梅开得正盛。
沈携玉忽然道:“这些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
谢琰垂眼看着他的发顶,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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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意外。沈携玉很少会主动提起母亲。
他的生母名叫挽月,原本是东城县令的小女儿。然而在十岁那年经历了抄家,父兄斩首、族亲流放……最后小小年纪,就流落了街头。后来几经周折,艰难求生,小女孩长大了,成为了淮南名动一时的花魁,不但年轻貌美,还颇有才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在母亲年轻的时候,父王非常宠爱她,为她修过别院,还在王府的花园里种了这许多的梅树。”
“但父王是个很肤浅的人,对母亲这样,对夏侯氏也这样,其实对所有的姬妾都差不多……父王只贪恋她们的容貌,对母亲的诗和画不屑一顾。”
“再后来嘛,色衰爱弛,父王就彻底忘了她。”
沈携玉伸手,接住飘然落下的一片花瓣,说道:“看,花开在枝头上的时候,是国色天香,可是落到了泥地里,赏花的人就连看一眼都吝啬了。”
对别人府上的家事,谢琰没有置喙的意思,但他很安静地听沈携玉说。
或许是希望能谢琰更敞开心扉的交流,沈携玉竟然主动地提到了自己的身世问题。
“很多人都说我不像父王,说我是野种。这么说的人太多,当时连我自己也怀疑了。”
沈携玉叹了口气道,“可是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就是他的儿子。其实我情愿没有这个父亲,但是她这么说了,我相信她。”
花园不大,再向前走了几步,两人就到了鱼池边。
池里面的鱼只有零星的几条,被寒冬所迫,看起来都没什么活力。其中有一条看起来灰扑扑的,在旁边名贵的锦鲤衬托之下,看起来格外的笨拙。
沈携玉咬着烟嘴,把它指给谢琰看:“那条鱼是我小时候捞的。那时候沈肇非要折腾我,让我寒冬腊月的,去河里给他捞鱼,我就掉进水里了。”
“鱼捞回来了嘛,他也不要,我就放到池子里养着了。”
听闻这条平平无奇的丑鱼,竟然和沈携玉的腿疾有这么一层关系,谢琰也不由地多看了它一眼。“这么多年了,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呢。”
沈携玉轻声笑了一下,用烟杆敲了敲侧边的扶手:“野种,就是比娇生惯养的好养活,活了这么些年,池中的锦鲤都不知道换了多少回了,唯独它还在。”
谢琰望着鱼群,淡然道:“鱼是这样,人也是一样。所有万物生灵,没有什么高低之分。”
沈携玉仰起头去看他,后脑勺有意无意地碰在了谢琰身上,朝着他笑了一下。
他信。
在谢怀安的眼中,大概真的是人人平等——他平等的全都不喜欢。
11.马车
“母亲去世以后,这些梅树都是我在照料。”
沈携玉仰着头道:“闲来无事,我就到树下看一会儿,连香囊都省下了,带回去一身的梅花味。”
谢琰垂眼看他,忽然一抬手,像是要摸他的脸似的。沈携玉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但那人其实只是给他拂掉了落在头发上的花瓣。
寒冬将尽,这些梅花差不多到了尾声,快要凋谢了。清风一吹,花瓣就“扑簌簌”地往下落,落在了树下沈携玉的发间、衣服上。
谢琰帮忙把飘落在他身上的花瓣,悉数掸落,可沈携玉却趁他靠近的时候,故意摇动了一旁的花树。
顿时,枝头松动的花瓣如瓢泼大雨一般洒落下来,淋了两人一身。
看着冷漠矜傲的谢公子满头花瓣的样子,沈携玉笑得前仰后合。
“……”
谢琰慢条斯理地掸了掸前襟,说道:“恩将仇报啊,殿下。”
“哎,怎么能说是恩将仇报。”
沈携玉笑得花枝乱颤,抖着手把烟递到嘴边,含糊不清道,“这花还挺衬你的,若是撒到别人身上我还不乐意呢。”
谢琰:“……”
“好了好了,我帮你弄掉。”
沈携玉咬着烟,大发慈悲地帮他弄掉了身上的落花。
这时候,远处依稀传来了人声。
“殿下,殿下?”
听出来那是小昭和凌远徴的声音,沈携玉循声望去,却没看见他们的人影,或许是被在什么山石树木后面挡住了。
刚才一直沉默的谢琰,忽然开口道:“你的凌将军在找你呢,去吧。”
沈携玉顿了顿,抬眼看向谢琰,放下了手里的烟,忽然用以前的方式叫了他:“……阿琰。”
谢琰垂眼看他,不咸不淡:“嗯?”
沈携玉示意他俯身:“你下来一点。”
“……再下来一点。”
谢琰面色平静,如他所说的俯下身来,然后忽然被人狠狠搂住了。
沈携玉勾着他的脖子,真的给了他一个拥抱,脸埋在他的颈肩,声音有点闷闷的听不真切:
“是啊,两年不见了。的确也应该问候你的。”
沈携玉的两年不见,和谢琰说的两年不见,其实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前世,他和谢琰之间,所隔的是生死。
在沈携玉最后的岁月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懊悔,如果当初他能留住谢琰的话,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谢怀安不死,他也不会败。
兵临城下,大军压境,沈携玉兵败前的最后一刻,想到的也是谢琰。
谢琰,谢琰……
如果谢琰还在的话,他又怎么落会到这样的局面。
可惜,前世的沈携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谢怀安已经离开他很多年了。
沈携玉把脸埋在那人的颈间,搂着他的脖子闷不做声,心中已经做好了被谢琰嘲讽一顿的打算。
但出乎意料,谢琰没出声。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人琉璃镜后的眸色变得很沉,很克制地按住他的后腰,接受了他这个拥抱。
那人叹气道:“殿下,总算有点良心了。”
……
翌日,老王爷出殡的日子到了。
丑时刚过,天还没亮,王府的家眷们就动了身,步行送老王爷的灵柩出城。
一路上,淮南王的十多位子女步行扶棺。
为首的自然是世子沈携玉。世子的腿脚不好,但今日是父王下葬的日子,他自然也要尽力全了这份礼数,和所有人一样用两条腿走着出城。
乌云蔽月,路上连月光都没有,只有仆从们提着几盏纸灯笼用来照明。
扶着棺材,沈携玉腿脚不便,也看不清路,连续绊了好几下,险些摔了。
小昭紧跟在他侧后方,一步之内的位置,满怀担忧地看着沈携玉,随时准备出手搀扶:
“殿下,殿下……够了够了,不要再走了……差不多了吧,你已经走了二里路了!”
放平日里,沈携玉恐怕一个月都不见得会用自己的腿走二里路。
沈携玉没回应,默默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沈肇。
沈肇是个标准的废物纨绔,身形肥胖,缺乏锻炼,常年花天酒地把身体都掏空了,这一路走下来,不比沈携玉轻松多少。
大概是受到了夏侯氏的命令或者是威胁,沈肇也被迫扶着棺,来送老爹最后一程。
看着沈肇汗流浃背的样子,沈携玉轻飘飘地说道:“继续走。”
果然,还没走出城门,沈肇就坚持不住了。跟在队伍最后面的马车,原本是给身患腿疾的世子沈携玉准备的,没想到先坐上去的人是沈肇。
夏侯氏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险些没把沈肇瞪穿。
大启朝崇尚孝道,诸侯王的丧葬礼仪更是森严,沈肇这一行为,等于是大庭广众的丢人。
顿时,路边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
“世子殿下有腿疾,还一路步行扶棺相送,真是忠孝之人!”
“啧啧,世子都坚持步行,身体健全之人却先去乘车了,真是荒唐……”
老王爷的陵寝,修建在城外的深山里,路途遥远。步行扶棺出城之后,众人就坐上马车前往。
原本安排给沈携玉的马车,被沈肇给坐了。沈携玉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原本就不宽敞的马车几乎被沈肇一个人给挤占完了。
沈携玉也不愿再上去和他挤,就随便掀起了另一架马车的帘子,钻了进去。
这架马车里,坐着的正是谢琰。
沈携玉打量了几眼,发现谢琰这架马车,比任何人的都要宽敞。于是他问道:“能不能让我挤挤。”
谢琰撩起眼,看着沈携玉上了自己的马车,算是默认了。
沈携玉一屁股坐了下来,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不舒服。
刚才在路上一直走,他双腿都疲惫到麻木了,失去了知觉,可一停下来,忽然感觉膝盖疼的厉害。
沈携玉抖着手,拿出了烟,扭头问谢琰介不介意。
在别人的马车里抽,总归是不太好,但他腿疾昨天刚发作过,又被迫走了这么远的路,现在疼得很厉害,实在快要撑不住了。
谢琰也知道他腿疾发作了,没有刁难他,还帮他掀开了车帘通风,示意道:“抽吧。”
沈携玉如蒙大赦,抖着手点上了烟,用力地抽了两口。
烟味并不刺鼻,也不难闻,里面掺了大量用来缓解疼痛的药草,燃烧的时候能闻到一丝药香。
沈携玉的脸色很白,身上没什么力气,半身不遂似的瘫坐在谢琰身旁,拿烟的手都不稳了,差点把烟掉在地上。
谢琰叹了口气,只能送佛送到西,帮他拿着烟杆,示意他:“抽吧,祖宗。”
沈携玉病恹恹的,也没力气还嘴了,摸着谢琰的手背把烟杆带到自己跟前,就着他的手抽了半管烟,这才舒服了一些。
见谢琰一直盯着自己,沈携玉逗他:“来,尝尝?”
谢琰看了一眼他刚刚含过的烟嘴,没回答。沈携玉很知趣地收手,点到为止,自顾自地抽了起来:“开玩笑的,知道你不爱碰这些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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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沈携玉在一旁吞云吐雾,谢琰耐心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他:
“为什么要一路扶棺步行出城?”
沈携玉诧异:“嗯?”
原来谢琰一直在车上注意着他。
“我还以为你今日只会走个过场。”那人道,“谁都知道你腿疾严重,不走完全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沈携玉有气无力,勉强地牵动唇角笑了一下:“啧,连沈肇都走过来了,我总不能连他都不如。”
“再说了不这样做,怎么能表示我作为世子的孝心呢。”
“殿下的孝心和毅力,真是惊人。”
谢琰叹气说:“就是代价有点大,你这腿,恐怕一时半刻好不了了。”
“好不了就算了。”
沈携玉不甚在意的样子,仿佛那说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
谢琰凝视着他,又说:“殿下,如果是想做给我看的话,大可不必。”
沈携玉吐了口烟,慢悠悠地说道:“那倒不是。如果我想糊弄你,昨天在花园里,我也不用对你说我父王的事了。”
谢琰说:“那是为何。”
沈携玉叹气说:“沈穆再不好,毕竟也是我的父亲。送最后一程没什么。”
或许是死过一次,沈携玉现在仿佛没什么不能想开的事了。在人死的那一刻,一切的恩恩怨怨就都烟消云散了,面对这个自己称作父亲的男人时,也是一样。
谢琰没有再多问,伸手捞起了沈携玉的膝盖,把他的脚腕放到了自己的腿上,替他轻轻揉捏起来。
谢琰的手很漂亮,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手上戴了不止一个戒指,摸上来的时候很有感觉。
沈携玉被他伺候的舒服了,不由地有些惊讶:“我从前怎么没发现……”
“嗯?”
“……怎么没发现阿琰你这么好呀。”他假意叹息道。
“嗯。”
谢琰面不改色说,“你没发现的事情多了。”
马车里,除了烟里的药草味之外,还有一种清冽的檀香味。不用想都知道,谢琰所用的一定是最昂贵最上好的香薰,所以气味格外好闻。
而同样是男人,刚才沈肇那边马车里的味道就让人皱眉。
沈携玉抽着烟,随口评价道:“你好香啊。”
谢琰:“……”
谢琰瞥了他一眼:“殿下,你确定要这么跟我说话?”
沈携玉不理解,问道:“这么说话怎么了。”
谢琰不知为何,好像有点无言以对。半晌,他挪开了视线,看向了窗外:“刚才那样的话,最好不要再对别人说。”
“不说就不说吧。”沈携玉揉了揉眉心,抽完了最后一口烟,觉得有点困乏。
老王爷的陵寝修在城外的深山里,山高路远,清早出发,起码傍晚才能到。
沈携玉子时睡下的,丑时就起床了,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了。
“好困,我想睡了。”可惜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实在是没有能让他好好睡一觉的条件。
谢琰沉默不语,忽然动手掀开了他们背后的一块木板。沈携玉循声看去,这才发现后面别有洞天——谢怀安的马车上,竟然有一张床榻!
沈携玉咋舌道:“不是吧,怎么连床都有,你这马车也太宽敞了。”
沈携玉正希望面前能凭空出现一张床,于是欣然接受,乐呵呵地爬上去。
不过躺下之后,他还是忍不住有点奇怪,于是看向了谢琰:
“……你在车上弄这么大一张床干什么?”
12.粗绳
谢琰面色平静地答道:“你觉得呢?”
沈携玉以一种放松的姿态,很舒服地平躺下来,随口说道:“睡觉?”
大概是想要和谢琰聊天,沈携玉把脸朝向了他这一边,脑袋靠的很近,绸缎似的乌发铺了满床,潮水一样几乎要漫到谢琰的腿上了。
“嗯,睡觉。”
谢琰垂眼,看着沈携玉大大咧咧地睡上了自己的床,却还是维持着一贯冷漠的神态。
沈携玉无意识地翻了个身,看向了谢琰,觉得有点惋惜。谢怀安这张脸有多俊俏,神色就有多冷淡。
“在马车上睡觉多难受啊。”
沈携玉道,“难道你谢公子还住不起客栈吗,你已经有钱到可以把沿路所有的客栈都买下来了。”
谢琰静静地看着他,不动声色:“如果要住客栈,那只能白天赶路,夜里休息。我不需要太多的睡眠,赶路的时候节约时间,通常就是日夜兼程,夜里在车上睡。”
看起来,沈携玉身下睡的这张床,他使用的次数还不少。
沈携玉换了个姿势趴着,声音闷闷的压在胸口,歪着脑袋看谢琰:
“日夜兼程……你们当谋士的都这么拼命啊。”
谢琰叹息道:“自然。身为谋士,要想把控大局,最重要的就是掌握时机,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看样子,谢怀安这个谋士已经修炼到家了,变态到连睡觉的时间都省了。
沈携玉抬眼看他,笑得有点狡黠:“对不住了,阿琰哥哥。你已经在我身上浪费了好多时间。”
“无妨。”
谢琰抽回了被他压住的手:“在殿下身上花一点时间,怎么会是浪费呢。”
沈携玉故意道:“哦,我和旁人不一样吗?”
那人不紧不慢道:“自然不一样。”
“我为殿下做事,有利可图啊。如果殿下愿意给我相应的回报,那么耗时耗力一点,也是值得的。”
沈携玉知道他在旁敲侧击说什么,故意抖抖空无一物的衣袖给他看,假意喟叹道:“可惜啊,我现在身无长物,没什么可以回报给先生的。”
顿了片刻,他又话锋一转:“不过呢,淮南王府里,倒是有许多的稀罕物,先生说不定会有兴趣。”
“比如呢?”
谢琰的神态看起来很是矜傲,强调说:“殿下,在下眼光很高,不够稀罕的我不要。”
真是够狂的。
沈携玉也知道这家伙有多挑剔,谢怀安从小就是披金戴银被宠着长大的,什么珍奇异宝没见过,寻常的俗物,他谢公子自然是看不上眼的。
沈携玉心中也没有答案,他根本不知道除了淮南之外,自己还有什么筹码能打动谢琰。恐怕,根本就没有。
但是跟人对峙的时候,最忌讳露怯,谁先露怯谁就输了。沈携玉面色轻松,只是笑着说:
“等我册封之后,先生若是还愿意在我身边做事,我必不会亏待了先生。到时候,只要是本王给的起的东西,先生随意挑选。”
谢琰无声地望着他。
这看似是给了不小的许诺,但沈携玉话里话外,给自己留了太多的余地。什么是他“给的起”,什么是“给不起”的,还是得凭他自己说了算。
谢琰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这绝不是一桩好买卖。
“随便挑?”
他似乎不为所动:“可是殿下,像这样的话,在你求我为你谋取世子之位的时候,你就已经对我说过一回了。”
“……我到底要疯到什么地步,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闭着眼又往你给我挖的火坑里跳呢?”
沈携玉眼角微微一弯,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谢怀安,难道你还不够疯么。”
他知道谢琰上一次没有控制住淮南,心中有气。不过他沈携玉从小在夹缝里讨生活,什么样的白眼没受过,早就练就了一张刀枪不入的厚脸皮。
明知谢琰在生自己的气,沈携玉脸不红心不跳地往他膝盖上一趴,问道:“要不要赌一把,再信我一次。”
谢琰垂眼,和趴在自己腿上的沈携玉对视。
后者无疑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敛着一池秋水,自下而上望过来的时候,无辜又清亮。
谢琰眼神一颤,抬了抬手,挡住了这双打扰他思绪的眼眸。
他沉声说:“我可以赌。但是殿下最好让我看到诚意。”
沈携玉道:“那是自然。先生为临渊侯做事,是什么价钱?那我出双倍,行不行……三倍呢……”
谢琰摇头,很淡地说道:“这个可以往后再议。放心,以你我的交情,我会让殿下少出点血的。”
他这话的尾音很重,听起来意味不善,但沈携玉却松了口气,知道谢琰这是妥协了。
好极了。反正能拖一阵是一阵,沈携玉现在根本舍不得放走眼前这个人。
如果像前世那样早早的分道扬镳,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谢怀安,他们两个人最终都会走上死路。
谢琰俯身看着他,道:“不过殿下,没有第三次了。这一回,你最好真的能给足我好处。”
“好。”沈携玉拿开了他遮在自己眼睛上的手,笑了,“谢怀安,还敢信我,你果然够疯的。”
“我们做谋士的,本身不就是在赌吗。赌自己选择的主公能成大业,赌自己的对手棋输一着……一直做最保守的选择可不行。”
那人也很淡地笑了一下:“殿下,既然想要成事,我不疯一点怎么行。”
沈携玉感觉到微凉的手背似乎贴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一晃而过,更像是幻觉。
……
出了城门,马车驶进了乡野小道。这里没有砖石铺就的平整官道,只有牛羊牲畜一遍遍来回踩踏出来的土路,平整程度完全是看它们的心情。
再往前驶一阵,进了山里,连这样的土路都没有了,只能挑着树木稀疏的地方走。
山道颠簸,起伏不平,随时有挡路的乱石或者树根出没。马车的行进速度也慢了下来,因为山里的路况多变,无法预见前面的情况,车队时不时就被迫停下来,等车夫们清理完前方的道路,才能继续行进。
道路狭窄,两侧都是密林,时不时有树枝重重刮过车身。
谢琰坐在窗边,随手拉紧了车帘,避免外面不长眼的树枝或是虫鸟跑进来。
忽然,只听见“砰”的一声,车轮猛地撞上了路边的岩石,马车重重地颠簸了一下,倾斜到了一个夸张的角度。
沈携玉刚好以一种不太稳当的姿势跪坐在床上,顿时就被颠的往前摔去。
“当心。”好在谢琰及时出手,用自己的胳膊护住了他的脑袋,才没有撞到。
车夫似乎也有点慌乱,立刻跳下车检查了一阵,车身似乎没什么太大的损坏,于是朝着车窗喊道:“路上有乱石。公子,您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谢琰随口道:“无事,走吧。”
马车继续行驶。
沈携玉捂着脑袋,若有所思道:“在马车上睡觉太容易颠簸了,你有没有觉得,这张床应该改进一下?”
谢琰问:“你想怎么改进。”
沈携玉有了个主意:
“要不然拿条粗绳,把我绑在这张床上试试?”
“这样,颠簸的时候就不会滚动了。”
谢琰:“……”
谢琰闭上了眼睛:“很好的提议,下次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沈携玉抬头看着他,整个身体几乎都陷进了柔软的垫子里。
“看着我,我是在认真帮你出主意。”
谢琰睁开眼,沉默地扯出两条扁长的绳子一样的东西,绕过他的腰身,在他的大腿上绕了一圈,“咔哒”一下将末端的金属锁扣给扣上了。
“你是想要这样?”
“对,就这样。”
沈携玉有点诧异,没想到谢琰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并且已经设计完善了。“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谢琰平静地帮他整理着:“如果我早拿出来的话,你肯让我绑在你身上吗?”
沈携玉答道:“不肯。”
说着,他尝试着挣动了一下,确认这绳子的牢固程度。粗绳勒紧宽松的衣服里,勾勒出腰身的形状,随着他挣扎的动作,深深地嵌进了大腿根部的肉里。
“腿上有点紧。”他抬头问那人,“阿琰,能不能帮我松开一点?”
然而那人并没有回应他的请求。谢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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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不愿意再往这边看了。
……
沈携玉闷头睡了一觉。果然,用绳子把身体固定在床上之后,他睡的稳稳当当,一路上都没有被颠醒。
当他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时分了。
沈携玉解开了身上的锁扣,爬了起来,坐到谢琰身侧,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马车已经进入了深山,放眼望去,目光可及之处没有屋檐,只有最原始的森林和巨树,鸟兽自由穿梭于林间,远处巍峨的崇山峻岭绵延不绝,像是人迹罕至的一片桃源。
“已经到北淮山了。”
沈携玉望着窗外:“淮南王一脉的家族墓地,就在北淮山的西坡,我来过三五次。”
谢琰道:“只来过三五次吗?按理说,殿下应当每年都来。”
大启朝承袭周礼,注重礼仪和祭祀,皇室和诸侯王们每年都会在家族陵地,举办隆重的祭拜仪式。
沈携玉无奈地笑了笑,委婉道:“父王、夏侯氏还有沈肇那些人,倒是每年都要上北淮山祭拜先祖。但我腿脚不便,只来过屈指可数的几次。”
“腿脚不便……”
谢琰想想也知道那只是借口,看向沈携玉:“他们连车马都不给你准备吗?”
沈携玉叹了口气,谢琰算是亲眼见证过他年少时的窘境的,他也没想隐瞒。
“你也知道的,那时候我在王府里什么地位,哪里有人会给我安排车马。只能看有没有哪位夫人好心,车上还有空余的位置,愿意捎带上我的。”
想到这里,沈携玉看了一眼谢琰。“说起来,这一回,我也是让你给‘捎带’了。”
好在轻舟已过万重山,他提起年少时那些灰暗的日子,神情中已经不再有痛苦了,语气轻松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
在天黑之前,马车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在这片荒山之中,在这最原始的密林里,突兀地嵌着一片金碧辉煌的建筑。
——这些都是陵墓的地上建筑,主要供后人祭祀使用。
老王爷的灵柩被暂时停放在了寝殿,随行的亲眷们则在隔壁的便殿休息,暂住一晚。
自古帝王,总是希望自己死后,能享受和生前一样的待遇,因此淮南王陵寝的地上建筑,几乎是按照王府的结构还原复刻的。
沈携玉先是觉得有点亲切,但很快又觉得阴森。虽然跟王府很像,可眼前这些屋子里都太空旷了,看起来黑洞洞的,完全没有活人的气息,冷清到不行。
谢琰搀扶着沈携玉,两人一同走过神道。
“老王爷的陵寝,修建的倒是很辉煌。”
沈携玉说:“自然,父王的陵寝,从他还是世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修筑了。断断续续的修了几十年,才达到如此大的规模。”
可以说,除了规模上不敢逾制,内里却穷奢极欲,并不比天子的皇陵差。
沈携玉说:“但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来这边,总感觉阴森森的。沈肇有一回半夜起来如厕,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吓晕过去了,夏侯氏连夜请了十几个道士来给他叫魂……”
谢琰说:“我好像听过一个关于北淮山陵地的故事。”
沈携玉似乎不知道:“什么故事?”
那人叹了口气,说:
“是一百多年前的旧事了。初代淮南王,也就是你的先祖,在四十岁的壮年就去世了。病逝之前,他心中极为不甘,下令让三十多名姬妾和侍女殉葬。”
“那些都是年轻女子,被一个个活活地勒死在了王爷的灵前,一同埋在了这片山里。”
“从那以后,北淮山一带就经常有闹鬼的传闻了。”
听他这么一说,沈携玉觉得渗人:“嘶,我怎么没听说过?”
谢琰摇头道:“毕竟是你家的老祖宗,王府里怎么可能有人敢议论这些。”
沈携玉若有所思道:“有点道理。别说是老祖宗的旧事了,就连沈肇干了什么缺德事,都有父王和夏侯氏给他擦屁股,根本传不出二里地。”
“是吗。”
谢琰面色平静道:
“不过沈肇今日扶不动棺材,差点把他亲爹给摔出来的事,应该很快就能名扬天下了。”
13.陵地
沈携玉差点被他这话逗笑了,但是想到在神道上应该庄重,硬生是憋了回去,正色道:
“父王不在,沈肇少了一个帮他收拾烂摊子的人,不过夏侯氏那边应该会按掉这些流言蜚语……他真能‘名扬天下’的起来吗?”
谢琰目视着前方,淡然道:“只要我想扬就可以。”
他的语调依旧冷淡慵懒,言辞隐隐透着点锋利:“……沈肇这个名字,说不定还会变成一个笑话典故,在一千年之后都还家喻户晓的那种。”
“一千年后……”
沈携玉喃喃着,似乎不能想象那究竟有多么遥远。
“听起来竟然有点让人羡慕。如果连一千年后的人们都知道,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名垂千古了。”
闻言,谢琰偏头望了过来。可黄昏日暮,昏暗的光影从那人背后投过来,沈携玉看不清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即便是名垂千古,那也只是骂名而已,没什么可羡慕的。”
暮光里,谢琰很沉很缓地说道:
“说不定,殿下将来建功立业,也会以自己的方式留名青史。”
……
沿着神道一直走,尽头就是金碧辉煌的主殿。
主殿两侧的便殿,主要供人居住。西侧常年住着守陵人,东侧是给他们这些来访者歇息的地方。
沈携玉进屋的时候,小昭已经把暖盆里的火生起来了。
“殿下。”
小昭一见到他,就愁眉苦脸的说:
“他们说今天来送行的客人太多了,偏殿的屋子不够,只剩这一间屋子了——偏僻就算了,还特别的阴冷,我生了两盆炭火都不管用。”
沈携玉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氅。这大氅是谢琰的,方才下马车时发现外面风大,那人就把衣服给他了。
“算了,将就着睡吧。”
沈携玉随手推开了窗户,看了看外边:“深山里的条件比不得王府,这些破屋子都是一百多年建的了,四处漏风。”
时值冬日的末尾,山外边已经有了一点回暖的迹象,但是深山里的积雪依然很厚,密林和山峰都被大雪覆盖了,放眼望去黑白斑驳的一大片。
窗外不知是谁在烧纸钱,焦糊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连这深山老林里唯一的优点——清新的空气,都变得刺鼻呛人了。
沈携玉皱了一下眉,把窗户关上了。
“阿嚏——”小昭又打了个喷嚏,用火钳奋力翻动着炉里的炭火,试图把火生得再旺一点,但是效果甚微。
小昭瑟瑟发抖地说:“真奇怪,刚才路过旁边的几间屋子,感觉也没这么冷的慌啊。”
这间最靠北侧的屋子,一墙之隔就是荒山野岭,比起中间的屋子要冷了好几个度。
小昭难免感到担心,他自己倒是没什么,但是世子殿下身体不好,特别怕冷,要是一着凉,腿疾肯定又要加重了。
为了不让殿下着凉,小昭简直操碎了心,不知从哪儿又借来了两个炭盆,都放在了卧榻旁边,把炭火生到最旺。
小昭离开前,仍是有点不放心,于是说:“殿下,我和其他侍从们就睡在隔壁的屋里,殿下夜里有什么事的话,喊一声我就能听见。
沈携玉道:“无事,你早点歇息。”
等小昭走了之后,沈携玉熄了灯,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这屋子简陋,卧榻摆的也很随意,床单下面只有一张硬邦邦的床板,睡在上面甚至还没有谢琰马车上的那张床舒服。
沈携玉躺了一会儿,炭盆和被子并不足以弥补这间四面漏风的破屋子,手脚越发的冰凉了。
在这样的破地方睡觉,小昭明天早上起来看他,可能已经冻成冰棍了。
沈携玉实在睡不着,拖着酸痛的脊背和发凉的手脚爬了起来。
他身上只穿着里衣,把大氅披在了外面,一边点烟一边推开了房门。
出了门,屋外反而没那么冷了。
沈携玉疑惑地回头,朝黑洞洞的屋子里看了好几眼,总觉得有点不安。
尽管他对风水之说毫无研究,但他还是能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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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屋子的风水似乎不太好。
沈携玉离开了房间,穿过走廊,站在院子里抽烟。
他找了个石阶坐下,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观察着眼前的景象。
在淮南王府里,名贵的花草灌木填满了角角落落,到处都是生意盎然的景色。可这边的房屋虽然建的和王府一模一样,但是少缺了花草和生机,只有一些僵硬的树木。
不知是不是靠近墓地,有什么风水上的讲究,娇贵的花草养不活就算了,连树都长得奇形怪状,散发着一种古怪的感觉。
抽完了烟,沈携玉回到了走廊上。
在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已经歇下了,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某个角落里摆着一个忘记收走的盆,里边烧了一半的纸钱被风吹动,飘了满地。
大半夜的,这有点吓人。
沈携玉扶着墙根,绕过了满地的纸钱,拢紧了衣服,快步穿过走廊,逃也似的往自己的屋里走去。
到了门外,沈携玉顿住了脚步。
屋里亮着暖色的灯光,好像有人在里面。
“小昭?”
沈携玉以为是小昭回来了。看见灯光,他顿时心安了许多,当即推门进去。
可一进门,屋里坐的人却不是小昭,而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谢琰。
沈携玉迟疑道:“……你为什么在我屋里?”
谢琰正襟危坐在桌案前,桌上点了灯,面前摊着本书。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看向了沈携玉。
“殿下。”谢琰神色复杂地说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
与此同时,沈携玉也回过神来了,意识到这里并不是自己的房间。
他和谢琰的房间,一个在最北端,一个在最南端,刚才他在走廊中间抽了一会烟,但是对偏殿不太熟悉,摸黑走回去的时候弄错了方向。
谢琰叹息道:“说吧,殿下。深更半夜,又想找谁偷情?”
沈携玉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沉默了片刻,哑声说:“我要是说我走错了,你信吗?”
14.吃药
谢琰正色道:“不信。”
沈携玉眼梢微弯,在烛光里漾起了一点春风和煦的笑意:
“那如果我说是来找你的,先生信吗?”
谢琰从书卷中抬眼,慢悠悠地看了过来。这一回,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就那样镇定地看着沈携玉,似乎在等他自己如实交代。
“殿下舟车劳顿了一日,不是在马车上就困得不行了。”
那人哼笑了一下,“怎么,反而是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又很有精神了。”
虽然说是误打误撞,但撞上的是谢琰,沈携玉也没和他客气,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谢琰没赶他走,也没急着和他说话,自顾自地用单手翻动着书页,神色平静地继续看着书。
不知为何,他身上那种冷漠镇定的气质,格外能给人提供安全感。这人仿佛生下来就天不怕地不怕的,不管什么样的问题,到了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和那人面对面坐在一起,沈携玉也放松了下来。
“我好冷。”沈携玉随口抱怨道。
谢琰的阅读进程再一次被打断,不得不抬起头来:“……”
沈携玉浑然不觉地向他倾诉:“阿琰,我真的差点被冻死在外边了。不知道为什么,我那间屋子里特别冷,实在是待不住了,才跑到外面抽了一会儿烟。”
谢琰瞥了他一眼,似乎早就预见到了什么,淡淡道:
“殿下今晚住的,是最北边的那几间屋子吗。”
“你怎么猜到的。”
听他这么一问,沈携玉顿时心里涌现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最北边的屋子怎么了?”
谢琰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只说了半句,又不继续了,垂眸翻动着书页:“还是不说这些了吧。大晚上的,怕吓着殿下。”
什么……
看他这欲言又止的样子,沈携玉心中那种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了,伸手拽了拽的谢琰衣袖,说:“快说。”
谢琰云淡风轻地翻着书,说:“那不成。殿下听完之后,肯定要被吓住的,要是今晚赖在这里不敢走了怎么办。”
沈携玉拽的更紧了:“快点。你都暗示的这么明显了,还说不是想吓我?你不说我也差不多要猜到了,那边是死过人还是闹过鬼?”
谢琰瞥了一眼扯住自己衣袖的手。或许真的是在外面受冻了很久,他能感觉到沈携玉抚在自己腕上的指尖,真的很凉很凉,指尖和关节都被冻得泛红了。
谢琰抬起头看他被夜风吹乱了的头发,沉声说:“都有。”
“都有?”沈携玉后背一凉。不得了,居然还是间凶宅啊。
“记得先前来的路上,我给你说过的旧事吗。”
谢琰终于把面前的书合上了,认真地看了过来:“……一百多年前,初代淮南王那些殉葬的姬妾,其实都是被骗过来的。在下葬之前,根本没人告诉她们要殉葬的事。”
“直到最后一天晚上,三十多名姬妾,一夜之间全部被人用白绫勒死了。
“……就在最北边的那间屋子里。”
“嘶——”沈携玉用冰凉僵硬的手,把烟嘴递到唇边,猛吸了一大口压惊,“最北边的那间,就是我今晚住的屋子。”
谢琰慢条斯理地将桌案上的书收了起来。
“连这种无用的歪脑筋都要动。看样子,夏侯氏不见棺材不落泪,是铁了心要和殿下杠到底了。”
沈携玉瘫在椅子上,强颜欢笑,抽了几口烟。“……真没意思。我又不是沈肇,哪有那么容易被吓破胆。”
说罢,沈携玉站起身,默默地坐在了床榻边上,把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
谢琰站在他面前,目光在沈携玉里面那身亵衣上打转了一圈,说:“你穿成这样就来了?”
“我已经睡下了,爬起来抽个烟而已,没必要穿那么整齐了吧。”
沈携玉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穿亵衣见客的话算是失礼,但他和谢怀安也不是那种很需要客气的关系。
谢琰从他手里接过了自己的大氅,随手搁在了一边,望向了坐在榻上的沈携玉。
他问:“怎么,殿下真的不敢回去了?”
“怎么会呢,我没做亏心事,又不怕鬼敲门。”
沈携玉笑着往后一仰,假模假样道:“哎,真是太冷了,我的腿疾发作走不了路了。
说着,他直接在床榻上躺下了,大有鸠占鹊巢、赖着不走了的架势。
谢琰当然知道走不了路肯定是借口,无奈道:“殿下要是害怕,不如让侍从陪你。”
沈携玉摇头:“不行,小昭的母亲信佛,那孩子从小连蚂蚁都没踩死过。”
“谢怀安,你做的亏心事比较多,我跟你待在一块儿比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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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琰:“……”
他沉默了半晌,叹息道:“随便你。”
说完,谢琰眸色很平静地在床尾坐下了,从袖中拿出了一个藏蓝色的药瓶,倒出了两颗药吞下。
沈携玉看那药瓶很眼熟,顿时就猜出他吃的是什么药了。
他上次见到谢怀安的时候,那人只吃了一颗,才几天时间,药量竟然就翻倍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病症加剧了。
沈携玉原本不太好意思提起这个话题,但是想起谢怀安完全不把自己身体当一回事,还是忍不住提醒他:
“阿琰,你是不是吃太多药了。怎么好像我每次见你,都看到你在吃药。”
谢琰没说话,瞥了他一眼,把药咽了下去。
“殿下什么时候关心起这种问题了。”
沈携玉提醒他:
“我是好心,你这种药吃多了,怕是很伤身的。你们金陵谢氏家大业大,不如悬赏天下名医来看看,这病能不能根治?”
谢琰道:“不能。”
语气很绝对,似乎没什么挽救余地。
沈携玉心知自己的病还有的治,可谢怀安的病恐怕是真的无力回天了。
果然老天爷是公平的,谢怀安这样的天之骄子,天下无双的顶级谋士,却年纪轻轻就身患了如此的重疾,被欲望折磨缠身而永远不能发泄。
无论是吃药,还是不吃药,听起来都相当痛苦。
沈携玉自己常年病着,知道生病的感觉不好受,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同情:“我府上有个医师,医术很高明……”
谢琰很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没用的,殿下。我的病治不好的,没救了,你不用为我操心。”
沈携玉遗憾地问:“你这病症,似乎比我想的要严峻很多。但是过分依赖药物,总归对身体不好,难道你下半辈子就一直吃药吗……除此之外,真的就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了?”
难得沈携玉关心起了自己的身体,还嘀嘀咕咕地说了那么多话。
谢琰看着他的脚腕,垂眼说:“有倒是有。”
“有什么。”
沈携玉劝他,“那你怎么不试试?”
谢琰坐在床尾,琉璃镜后的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沉。他喉结很轻微地滚动了一下,轻轻吹灭了蜡烛。
黑暗中,谢琰很冷淡地说:“别说话了,你会后悔的。我不想试。”
15.同床
月光洒落在床头,谢琰坐到了床边,不紧不慢地解起了自己的外袍。
沈携玉侧身躺着,借这窗边的月色,看他背影的轮廓。
“谢怀安,你怎么这么凶。”
沈携玉假意叹息道:“我明明是在关心你的身体,你竟然这么不领情,真是好让我伤心啊……”
他嘴上说自己伤心,可这语气怎么听也不像是那么一回事。
谢琰一边脱着衣服,一边平静地说:“我很凶么。”
沈携玉盯着他的背影,叹息道:“还好,反正你一直就是那幅模样,好像也没给过其他人好脸色。”
谢怀安那性子,确实谈不上凶,就是冷而已。这人实在是太冷淡了,冷得像是雪山上捂不热的冰雪。
以至于直到现在,沈携玉还是很难将他和“欲望”二字联系在一起。他压根没见识过谢怀安别的表情,也想象不出他陷入欲望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
那人冷漠,克制,走一步想十步,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像谢怀安这种级别的天才谋士,仿佛生来就已经摒除了凡人的欲望,做出的一切行为都是由理智而非兽性所主宰的。
可偶然之间,窥见了他这幅圣人一般皮囊下,藏着那样不可告人欲望……这实在让人颤栗般的兴奋。
谢琰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摘下琉璃镜,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他的道歉里听不出什么诚意:“对不起。”
“原谅你了。”
不过沈携玉很大度地原谅了他,嬉皮笑脸地拍了拍床说:“阿琰哥哥,上来侍寝吧。”
“……”黑暗中,谢琰把玩着镜片的手顿了一下,终于偏头看了过来。
沈携玉翻了个身,也盯着那人看。
谢怀安能让他睡自己的床,已经对他非常迁就了。不过那人磨磨蹭蹭的,一直坐在床边就是不上来,似乎还是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需要再做一点心理准备。
沈携玉自知理亏,也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准备好。两个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谢琰先开口了。
那人很轻地嗤笑了一声:“怎么。三更半夜的,殿下跑到我这里来,一点也不害怕么。”
“我当然害怕了,不就是因为害怕才想和你睡的么。”
沈携玉忽略了他言辞中那点暗示性的意味,随口道:“谢怀安,都是你的错。”
“原本我是不怕的,毕竟我又没有害过谁,就算这世上真的有鬼,也不至于找我寻仇。但是你那么一说,我又想了想,这恶迹斑斑的人是我老祖宗啊,父债子承,一代承一代,万一就承我头上了……”
谢琰出声道:“那你害怕鬼,就不害怕我了吗?”
沈携玉看着他,没说话。
说实话,他现在的确还是很忌惮谢琰的,但这和怕鬼又不一样,他怕的是谢琰与他为敌,帮别人对付他。相对来说,肯定还是怕鬼的情绪更直接一点。
但沈携玉并不想承认自己忌惮他的,于是风轻云淡地笑笑说:“哦,说说看,你有什么值得我怕的地方。”
谢琰抛了抛手中的镜片,情绪似乎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焦躁。
“你不是都知道了么,”他说,“我有很严重的x瘾。”
或许是谢琰说这话的时候,言辞太过镇静,沈携玉一下子没感觉到这有多露骨,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察觉到一点不自在了。
谢怀安怎么能这么毫无芥蒂,直接跟他说起性瘾的事来了……
沈携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个不会传染的吧。”
“……”
谢琰也被他弄沉默了。
“不会。”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沈携玉往床头一靠,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难道怕你谢公子半夜对我兽性大发吗。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人没有说话,好似终于认命了,沉默地从柜子里多拿了一床被子过来,丢到了床上。
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南侧的屋子的确比北侧的暖和,沈携玉裹着被子,觉得暖烘烘的,困意很快就上来了。
他把脸埋进被子里,感觉到谢琰也上了床。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清,但是能感觉到那人的动作。
谢琰在他身侧躺了下来,但是两人分开很远,还各自盖了一床不同的被褥。
鼻尖萦绕着某种熟悉的名贵檀香的味道,能感觉到这檀香的主人就睡在他身侧。沈携玉吸了口气,感觉这很奇妙。
他也没想过,自己长大之后,居然还能跟谢怀安睡在一张榻上。
沈携玉的声音里染上了一点睡意:“从前我读史册,读到过一些君主和他们最信赖的谋士抵足而眠,以表关系要好,亲密无间……”
但他和谢怀安的关系却很微妙。他们睡在了一起,又不是那种能够完全信赖彼此的关系。
两年不见,再度重逢,在互相交锋,彼此试探,心存防备之余,他又忍不住地像年少时那样想要靠近谢怀安,和他躺在了一起。
沈携玉不禁怀念起了从前的日子。
虽然有所相同,但究竟是不同了。谢琰现在很有分寸感,距离感,两人各自盖一床被褥,井水不犯河水,分睡在床榻的两侧。
年少时,他和谢琰挤在一起睡觉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你我之分。他们很不讲究地盖同一床被褥,沈携玉睡相不好,一觉醒来时,经常发现自己把人压到了。
“哎,真怀念。”沈携玉说,“我们以前差不多也是那样的。”
“殿下的意思是,我们生疏了吗。”
那人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语气:“既然现在生疏了,殿下怎么又愿意到我这里睡了。”
沈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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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闷声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我一直很怀念从前的日子。那时候大家都还很年轻,虽然出身不同,阶级迥异,但毕竟没有那么明确的身份立场,有的只是纯粹的少年人的友谊。”
谢琰顿了片刻,声音似乎温柔了一点:“呵,殿下,才过去了两年而已。你这话说的,怎么像是垂暮之年的老者在怀念往昔啊。”
沈携玉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被他侧过身时压到了脸颊下:“……两年啊,两年也很久了,足够改变许多事了。”
“谢怀安,你和从前不一样了……当然我也是。”
那人道:“你说得对。”
沈携玉在被子里挪动着,侧过身来面向他。或许是因为困倦的时候,就没心思算计交锋了,他话音里的语气变得真诚了许多。
“但是阿琰,像这样睡在一张床上聊天,感觉我们又和从前一样了。”
“真的很好,我觉得这样真的很好啊。”
谢琰闭上了眼睛,轻轻把他蹭在自己脸颊上的发梢拨开,缓慢地叹出一口气说:“可是殿下,你知道吗。”
“嗯……?”
那人闭着眼,呼吸略有点沉闷:“我现在的感觉不太好。”
沈携玉哼笑了一声,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声音里困意更重了,几乎有点含糊不清。
“我知道的,其实你很不情愿让我睡在这里吧。但你也只能忍忍了,和我将就睡一晚上吧……反正现在除了最北边的那间‘凶宅’,你也没别的屋子可以睡了。”
“阿琰,你应该舍不得把我丢出去吧。”
那人似乎不太情愿面对他,闭上了眼睛还不够,翻了个身背向他。“殿下,快睡吧。”
沈携玉也不再说话,迷迷糊糊地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在马车里补过觉了,他没有一觉睡到天亮,断断续续地做了几个短梦之后,又醒了过来。
从窗外的月亮的位置变化看起来,他只睡了大约一个时辰。
沈携玉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谢琰很安静,大约是睡着了。
沈携玉翻了个身,面向了窗户。
可是也不知道是山风吹动了树叶,还是有乌云飘了过去,窗外一直持续不断地有影子在晃动。
夜深人静,沈携玉又想起了谢琰白天跟他说的那件一百年前的恐怖旧事。
他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偷偷关上了窗户,大概是仍然没有找回安全感,于是悄悄往谢琰那边靠了一点。
靠了一点。又靠了一点。就差钻进同一床被子里,贴着那个人睡了。
片刻后,谢琰睁开了眼睛。
也不知道他是醒了,还是压根就没睡着,感觉到了沈携玉的小动作,终于忍无可忍,开口说:
“殿下,有这么害怕吗?都快钻我怀里了。”
16.旧事
沈携玉鬼鬼祟祟的动作,被抓了个正着,但他也没觉得有多不好意思,若无其事地挪回到了自己的被子里,然后倒打了那人一耙。
“做噩梦了。”他叹气道,“谢怀安,都怪你吓我。”
“我有吗。”谢琰道,“殿下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这可不像你。”
山中的夜晚,空旷寂寥,使得黑暗中的声音都变得异常清晰。谢琰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没有沾染上丝毫的睡意,很显然,在沈携玉睡过去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他一直都是醒着的。
沈携玉有点好奇地望了过去,借着一点黯淡的月色,端详着身侧之人堪称完美的侧脸轮廓——入睡之前看见他是什么姿势,此刻就依然是什么姿势。
谢怀安居然自虐一般,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个时辰。
从前在学宫里的时候,这人每天就只睡两个时辰,如今出来做了谋士,需要思虑的东西更多,恐怕就更加难以入眠了。
“唉。没办法。”沈携玉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得裹成了一个蚕茧,仿佛刚才偷摸往人家身边钻的不是他一样。
“我常年病着,气血虚弱,胆量自然就不如从前了……你呢,怎么也不睡,因为胆量比我还小吗?”
谢琰轻声道:“那倒不是。在这方面,殿下一骑绝尘,谢某自愧不亏。”
“在刻薄这方面,你能赢过所有人。”
沈携玉哼了一声,困意又翻涌上来了。
他翻了个身,面向那人,含糊不清地说:“……你知道我刚才梦见了什么吗?”
“在学宫的时候,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事。”
……
大启朝男风盛行,天子之中十之八九都有断袖的癖好。
自上而下,潜移默化,许多上流阶层的权贵也争先以爱好男风为荣,在家玩男宠,养娈童。
即便是在规矩森严的学宫里,依然有许多闲不住的纨绔子弟,偷摸把家里的娈童当做书童带进来,还一度闹出了许多的荒唐事。
当时的沈携玉虽然才十三岁,但已经能看的出来姿色了,再加上他身份尴尬,地位低微,还身患腿疾、行动不便……简直是个行走的活靶子,有几个权贵家的公子常常骚扰他。
为首的是郎中令家的公子魏扈,仗着他爹贵为九卿之一,非常嚣张跋扈,经常欺男霸女,不知怎么就盯上了沈携玉。
在某个大雪天,积雪封道,车马进不来,学宫也停了课。
沈携玉闲不住,去学宫里藏书的北斗阁借阅古籍,出来的时候,恰好被这群人给堵住了。
尽管沈携玉每次都是严词拒绝,但这群公子哥们依然纠缠不休,毫不在意他并不想玩。
尤其是魏扈,此人大概是从小被家里宠惯了,总觉得世上就不应该有自己伸了手还得不到的东西。
一开始他还觉得新鲜,把这份抗拒当情趣,但是在那些狐朋狗友面前又一次被拒绝,魏扈觉得丢了面子,显然也恼了。
“……装什么清高呢,你亲娘不就是个卖x的货色么,本公子愿意找你玩,是看得起你!”
狐朋狗友也跟着起哄:“魏公子的脾气可不好,劝你识相一点。要么乖乖脱裤子陪他玩一次,要么就从他的胯.下爬过去吧……”
“魏公子的脾气虽然不好,但他的活儿可是一等一的好哇!”
说着污言秽语,几人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沈携玉差点把牙咬碎了。这种下三路的龌龊羞辱,远比他在王府里遭受的冷遇要令人作呕的多。
盛怒之下,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动手动脚的魏扈推了个跟头,顶着风雪一言不发地往外跑。
“你他妈的!”背后传来了魏扈等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从这骂声里的怒意来看,若是被他们逮住,恐怕下场难以预料。沈携玉心知自己根本跑不快,甚至走不了多远,但自尊心让他不愿意坐以待毙,强忍着双腿的剧痛,一刻不停的往外奔去。
出了北斗阁,到了外边的石板路上,雪大得几乎看不清路了。沈携玉茫然地站在路中央,听见背后魏扈等人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轰隆,轰隆……”
鹅毛大的飞雪中,有车轮碾过的轰鸣声,正在朝这边靠近。
“你x的,小爷今天弄不死你就不姓魏……”眼看魏扈等人已经骂骂咧咧地追出了北斗阁的大门,沈携玉心提到了嗓子眼,朝着那车轮声传来的方向迎面而去。
马车飞驰而来,顷刻间,已经到了眼前。
风雪中视线受阻,等车夫看见路上有人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要撞上了。
情急之下,连忙勒马,骏马嘶鸣着扬起前蹄,几乎是贴着沈携玉的面颊擦过。
沈携玉惊魂未定,看着面前鼻孔喷着热气的高头大马,以及它身后拉着的马车。
这架马车看起来和宫车差不多,就连车轱辘都是镶金的,上面坐的绝对不是一般人。沈携玉猜测,车上坐的可能是学宫里的哪位祭酒或博士,要么就是前来走动的官员。
不管是谁,是谁都行。
沈携玉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上前求救。
马车上走下来一个身着青色衣衫,贴身仆从打扮的人,询问他:“小公子,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这种天气还在雪地里奔走。”
沈携玉还没来得及答话,魏扈那帮人也追到了眼前。
见车上下来的只是个仆从,魏扈根本没有当一回事,冷声道:“这里没有你的事,走吧。”
但那仆从似乎并不是一般人,没有被魏扈这两声呵斥给吓到,反而看向了沈携玉。
其实明眼人应该都能看出来,是这几个公子哥在欺男霸女了。
“怎么,我们同窗玩闹而已,轮得到你来管吗?”魏扈完全没当回事,说着给几个狐朋狗友使眼色,准备强行把人拽走。
就在这时,马车的主人似乎也被惊动了。车帘掀动了一下,仆从立刻上前去撑伞。
沈携玉被魏扈那些人围着,从他的视角,看不见车上下来的是谁,只能看见来人的衣角。仅从这片镶有金丝线的衣角,就已经足够看出此人非富即贵了。
魏扈等人像是认识他,一瞬间都变了脸色。
“……都是同窗,魏公子做这样的事,不合适吧?”
出乎意料,那人的声音非常年轻,绝对不是祭酒,也不像官员,竟然更像是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
一时间,沈携玉猜不出那人是什么来头。但是从其他人的脸色上来看,此人的家世背景绝对不一般,连一向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魏扈,竟然也像焉了似的。
魏扈的门第很高,他老爹都已经官居九卿了,就他这一个嫡子,很多时候连学宫里授课的博士们,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还能压魏扈一头的人,即使在洛阳学宫里也不多了……对面那人到底是谁?
魏扈还在强颜欢笑,可是刚才嚣张的气焰已经荡然无存了。狐朋狗友也跟着哑巴了。
沈携玉被几人围在中间,惊魂未定,伏在地上喘气。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看着他们的衣摆。
“找他玩玩而已。谁知道他这么胆小。”魏扈狡辩着,但语气明显是虚了。
对面那人语气冷淡地说道:“可我看他好像并不想和你们玩。都是同窗,何必强人所难。”
魏扈心知他谢怀安今天是非要帮人出头了,只好咬着牙,给那群狐朋狗友使了个颜色,几人灰溜溜地走了。
等这群人散开,沈携玉才抬起头来,眼眶通红,漂亮的下颌线绷的很紧,有种宁可玉石俱焚的倔强感。
他漂亮,低微,身虚体弱,但绝不是愿意任人宰割的玩物。
沈携玉擦掉了手上的雪水,艰难地想要起身。
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沈携玉仰头看去,终于看见了伞下之人的面容。
身后是大雪纷飞,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仿佛静默了一瞬。
沈携玉并不认识这个人,但是看到这张英俊到非常有冲击力的脸时,还是愣了一愣。
那人显然非富即贵,是个相当惹眼的贵公子,前襟和衣摆都是绣金的,腰间挂着金玉镶嵌的蹀躞带,挺直的鼻梁上搭着一块琉璃镜片,眸色显得疏离清冷。
实在太出挑了,是那种看过就很难忘记的长相,沈携玉当即想起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
就在学宫的入学仪式上,这个人就站在最前排,和学宫里的祭酒们站在一起。
但对方应该是不认得他的,只是礼貌性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云淡风轻地挪开了视线。
沈携玉还没想好应当如何道谢,就看见他和仆从耳语了句什么,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恍惚之余,沈携玉心里其实也松了口气。
毕竟马车上的这位,看起来恐怕是个比魏扈更加不好惹的主。他初来乍到,实在不想再和这些荒唐跋扈的公子哥们有什么瓜葛了。
沈携玉于是告辞,拖着因为奔跑而更加不便的腿,一瘸一拐的转身离开。
然而青衣仆从却扶住了他:“公子腿脚不便,这是要去哪里,让车马送你吧。”
沈携玉推辞说:“多谢好意,但还是不要再给你们麻烦了,我自己走回去也不远。”
但那青衣仆从却坚持说:“公子,请上车吧。”
沈携玉摇头:“多谢相助,但是真的不必了,如果和我走太近,魏扈他们回头可能会找你家主人的麻烦。”
青衣仆从却说:“公子莫怕,区区一个魏扈算什么,便是让他老子来也没用。我家主人是金陵谢氏嫡长公子,太后娘娘最疼爱的心肝外孙儿……哪怕是当今天子,不也得看着太后娘娘的脸色。”
金陵谢氏……谢怀安?
沈携玉一怔,这才知道马车上那人就是谢怀安。
鼎鼎大名的金陵谢氏,正是太后的母家,根基深厚,家主谢慈位列三公,甚至一度作为外戚干涉朝政……如果是这位的话,的确不是魏扈那帮人能招惹的。
进学宫以后,沈携玉对此人一直有耳闻,只是没什么机会遇见过。
谢怀安的话似乎很少,但他的仆从却是伶牙俐齿,口舌锋利,一点也没给沈携玉推脱的余地,三言两语就把他的借口化解了。沈携玉也不好再推脱,最后还是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非常大,两侧都设有座位,座上铺了软垫,桌上点着香炉,感觉坐上七八个人都绰绰有余。
谢怀安正襟危坐在中间,闭目养神,明明是一个人坐着,但这人的存在感太强了,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
沈携玉很小心谨慎地,在他对面坐下来,默默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不卑不亢地说:“多谢谢公子相助。”
那人没有说话。
沈携玉坐在软垫上,心里难免有点紧张。
因为他不能确定谢怀安想干什么。学宫里的这群贵公子里,爱好男风的不在少数,骚扰过他的人也不只有魏扈。
不过半柱香后,沈携玉逐渐安下心来。
谢怀安对他一点也没兴趣,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也不怎么搭理他,膝头放着个暖手的手炉,一直在闭目修养。
马车里暖和而安静,和外面的风雪咆哮仿佛是两个世界。
以为谢怀安睡着了,沈携玉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不再那么拘谨了。
他默默地从怀里拿出了一本古籍。身上的衣物被雪水打湿了许多,但沈携玉怀里抱着的书,却一点没弄湿。
他对这些绝版的古籍很有兴趣,不过由于稀缺且昂贵,沈携玉根本买不起。好在学宫的北斗阁里有不少藏书,可以借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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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携玉将古籍端正地摆放到面前的桌上,同时注意到桌上摆了一个花瓶。
瓶中有一枝梅花。
车上的檀香味盖住了梅花的气息,他看了好几眼,才发现那恰好是一枝玉蝶梅。
这让他忽然想到了母亲。
刚才被人欺负的时候,他没什么反应,但是在有人帮助了他之后,却控制不住地流出了眼泪。
对面的谢怀安睁开眼时,看见他哭了。
沈携玉流眼泪的时候没有声音,自尊心不允许他出声,他哭的时候总是很安静,透明清泪从偏瘦的脸庞滑落下来。
谢怀安什么话也没说什么,把手炉递给他暖着,随后又递给了他一块手帕。
雪白的手帕,上面有工艺昂贵的刺绣。
沈携玉不太好意思接,想回绝,可谢怀安的手伸在半空,瞥了他一眼。
或许他没有别的意思,但这眼神很有压迫感,沈携玉下意识地就顺从了他,接过手帕。
沈携玉有点惊讶。他摸不清谢怀安的态度,似乎是对他表示了友好,但还是很疏离冷漠的样子。
沈携玉缓过了神来,看着谢怀安从容不迫的镇静姿态,也非常为自己先前的想法羞愧。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谢怀安跟魏扈那些人可不一样,他对衣衫不整的沈携玉一点都没有兴趣,只是单纯地助人为乐。
谢琰很有风度,没有看他擦眼泪的样子,一直望着窗外。
“魏扈那些人经常欺负你吗?”
没想到惜字如金的谢怀安,会忽然开口和他说话。沈携玉晃了一下神,意识到谢怀安问的是他。
“嗯。”沈携玉迅速地擦掉了泪水,神色恢复如常,“可能也不算经常,偶尔,他们偶尔会找我的麻烦。”
比起在王府里的生活,在学宫里的日子,绝大部分时候都还不错。但偶尔也会有刚才那样特别糟心的事情发生。
谢琰望着他,似乎不太好开口。他也不知道魏扈等人欺负他到了什么程度,只能委婉地问:
“需要帮忙吗?”
沈携玉摇摇头,说:“没事,魏扈不好惹,不要牵连到你了。”
谢琰沉默了片刻,说:“我的父辈和淮南王府有一些交情,如果需要帮忙可以和我说,不用客气。”
听见“淮南王府”四个字,沈携玉有点意外——谢怀安好像知道他是谁。
但沈携玉没有多问,只是摇摇头说:“多谢公子好意,但是没关系。虽然我在王府里不受待见,怎么再说也是王爷的儿子,我不同意,魏扈他们也不敢真的强迫我。”
沈携玉说的没错。魏扈之所以一直骚扰他,也是因为不敢做别的。庶子也是子,再怎么说他沈携玉也是淮南王沈穆的儿子,要是真的玩过火了,王爷就算再不喜欢他,未必还能视而不见。
谢琰看了一眼他带来的书,注意到是一些古籍。
“这样的大雪天,别人都躲着不出来,你是去藏书阁借阅古籍了?”
沈携玉点头说:“城外大雪封了道,先生们的车马都被堵在城外过不来了,难得休沐,我想找点事情做。”
谢琰拿起来看了看,说:“北斗阁里的藏书以四书五经为主,这类的古书倒是不多。要是想看点别的什么,可以来找我。”
沈携玉猜也能猜得出来,像他们这样的豪门大族,肯定有很多珍贵的藏书。
于是他口头上答应了,但是并没有真的要麻烦别人的想法。
下车前,沈携玉拿着手帕犹豫了一下,觉得是贵重之物,礼貌地说:“谢公子,我把它洗干净再还给你。”
“公子,不必……”青衣仆从在一旁听着,知道别人碰过的谢琰不会要了,一张帕子而已,对谢琰来说也不值什么钱。
但谢琰没拒绝,只说:“好。”
……
翻来覆去做了一整夜的梦,梦见了许多的旧事。
沈携玉再度睁开眼,窗外天已经亮了。
而他身侧的谢琰,居然还没醒。
按理说,他通常只用睡两个时辰。到这个点还不醒,恐怕昨晚是失眠的很厉害。
天色已经蒙蒙亮,估计再过一阵众人就都醒了。担心小昭找不到自己着急,沈携玉打算回去了。
谢琰睡在外侧,沈携玉低头看了一眼他的睡颜——啧,都睡着了还是那副冷淡的,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也正是因为他这幅样子,沈携玉一开始真把他当成了无欲无求的真君子。
以至于他后来跟魏扈等人大吵了一架。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谢怀安。
谢琰帮他出了头之后,魏扈那帮人污言秽语时也带上了他。一见沈携玉就说一些难听的话,说什么,“谢怀安搞过你了吗?”
看沈携玉坐着轮椅,又淫.笑说:“哟,看来是陪谢公子好好玩过了,都走不了路了。”
沈携玉很气愤,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谢琰。他觉得谢琰是个很正直的好人,不应该被他们这样恶意编排。
魏扈等人却偏要说谢琰装清高,阴阳怪气。沈携玉非常气愤,和他们吵了起来。
“……”
想起那些旧事,沈携玉忍不住叹了口气。
谢琰还没醒,沈携玉想下床,但是不想吵醒他,于是手脚并用想从他身上越过去。
沈携玉也知道,这人昨晚肯定是因为自己才失眠的。
谢琰那么冷漠的人,睡觉甚至都不要仆从伺候,床上平白无故多了个赖着不走的家伙,肯定不习惯。
沈携玉更不好意思打扰他赖床了,于是偷偷地从他身上越过,想爬下床去。
然而跨到一半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牵动到了被褥,谢琰醒了。
谢琰睁开眼,沉默了片刻,和半个身子趴在他身上的沈携玉面面相觑。
17.人偶
“殿下……”
谢琰的眼眶微红,凑近的话可以看见很细小的血丝。
沈携玉此刻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厚颜无耻,他两手撑在床上,低头看着那人刚睡醒的样子。太有意思了,这和他平日里见到的谢怀安都不一样。
谢琰的睡眠时间很少,即便从前两人睡在一起,通常都是谢琰先起。沈携玉从来没见过他刚醒的样子,下意识地觉得,谢怀安这样的变态,应该每天清晨一睁开眼就理智得能做一整套的九章算术。
这还是沈携玉第一次看到他意识模糊的样子。
似乎是刚睡醒的缘故,谢琰的嗓音低沉发哑,竟然破天荒的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欲的味道。
“……你在做什么。”他问。
沈携玉心中陡然一颤,觉得自己是产生了幻觉。
要不然的话,他怎么会从谢怀安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类似于欲色的东西?
沈携玉心脏嘭嘭直跳,下意识的凑近,还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但那种感觉只一晃而过,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谢琰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神色就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和冷静,他很平静地说:“殿下,非礼。”
他这声音太冷淡了,淡到沈携玉更加确信,刚才那一晃而过的欲望只是自己的错觉。
谢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隔开了一段距离。
啧,不给看了。
沈携玉也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是好奇还是失望,迅速从那人的身上退了下去,若无其事地说:“借过。”
谢琰也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床头。他从枕下拿出了琉璃镜,随手搁在了挺直的鼻梁上,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沈携玉的眼神在他脸颊上徘徊了许久,确认自己刚才所见的真的是幻觉。
于是他也若无其事地对谢琰道:“谢怀安,你还是不戴琉璃镜的时候,看起来比较好亲近。”
“嗯?”那人倚靠在床头,眼神望了过来,“怎么说。”
沈携玉在脑海里寻找着合适的措辞:“一戴上那个冷冰冰的琉璃片,就感觉你的眼神……不太一样,有一层隔阂。”
谢琰轻笑一声,虚情假意地说:“我跟殿下,何曾有过隔阂。”
沈携玉哼了一声,觉得他这话说的太敷衍。如今他和谢怀安之间的隔阂,实在太多了,那人怎么好意思假惺惺地说成没有的。
说来也奇怪。他沈携玉交往过的人很多,少数是凌远徴、江景焕之流坦诚相待的心腹挚友,更多的是为利益纠葛、虚情假意聚集在一起的酒肉朋友。
唯独谢怀安,他说不清楚,这人真的是破天荒的独一份了。
沈携玉和他年少相知,关系说浅也不浅了,但是谢怀安此人实在很让人捉摸不透,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虚虚实实、假假真真,连沈携玉自己都看不分明。
想到这里,沈携玉无声的叹了口气。
他其实是很想要谢怀安这个朋友的,但谢怀安需不需要他,真的是很难说。
谢琰默不作声地坐在床头,又闭上了眼睛。他没有搭理沈携玉,屈着一条腿,被褥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腰部以下,像是有意无意地在遮掩着什么。
沈携玉看他不理人,心中只觉得好笑,以为谢怀安没睡醒的时候就是这么高冷。于是他自顾自地,整理好衣衫,梳理了头发,推开了门。
清晨的寒风有点刺骨,沈携玉随手拿走了昨天穿过的那件大氅,披在身上,扬长而去。
一出门,他就撞见了夏侯氏。
夏侯氏脸色不善,刚从隔壁的房间里出来。看见沈携玉,她似乎很是意外,眼神徘徊了一阵,随即意识到他是从谢怀安的房间里出来的。
——世子大清早就从谢怀安的房间里出来,身上披的那件大氅,还是谢怀安昨天穿着的。
无需多言。到了这种地步,谁还会看不懂。
夏侯氏脸都绿了。
世子根本就没有睡在最北侧那间的屋子里,反而和那个谢怀安睡了一夜!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谢怀安一直有意无意地帮着世子……
她一门心思的想要争取到谢怀安的帮助,来对付沈携玉,可谁知道沈携玉和他早就搞在一起了,她拉拢金陵谢氏的幻想算是彻底破灭了。
沈携玉端详着夏侯氏的脸色,勾了一下唇角,也不解释什么。他假惺惺地给这位名义上的嫡母问了个安,不顾她越来越黑的脸色,潇洒地抽着烟,扬长而去。
在必要的时候,沈携玉倒是不介意别人认为他和谢怀安睡过了。
……
沈携玉穿过长廊,回到最北侧的屋外,发现小昭正站在门外。
这孩子一早起来,没看见沈携玉,果然已经急的团团转了。
沈携玉披着件大小不太合身的大氅,抽着烟,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
小昭一见他,就焦急道:“殿下,昨晚你去了哪里?”
沈携玉从小昭格外焦虑的反应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怎么了?”
小昭关上房门,气鼓鼓地拿出了一样东西,像是要哭了:“殿下,你真的没事吗。”
沈携玉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一个人偶样子的东西。不是普通的人偶,看起来邪气森森的,有几道鬼画符似的红色痕迹。
小昭说:“早晨没看见殿下,我到处寻了个遍,结果在床底下找到了这个。”
沈携玉看了几眼,冷笑道:“没事。我命硬,冬天掉进河里都没淹死,这种东西可克不死我。”
小昭拍着胸脯说:“我到处找不见殿下,正感觉有点奇怪呢,结果翻到了这个,真的吓死我了。”
沈携玉换了新的烟丝,慢悠悠地说,“昨晚我没睡在这屋子里,我和谢怀安睡了。”
“啊……啊?”小昭一愣一愣的。
沈携玉后知后觉,自己的言辞不够精确,又解释说:“我去他屋里睡了。”
“噢。”小昭说,“殿下,那这东西怎么办,一看就是不祥之物,需要扔掉吗,还是烧掉?到底会不会对殿下有影响啊……”
“八成是王妃和沈肇弄出来的东西。小昭,收好它。”
沈携玉咬着烟嘴,毫不忌讳地直接用手把那巫蛊人偶拿起来。
“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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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门来的把柄。天子最忌讳巫蛊之术,这东西克不死我,但是能克死他们自己了。”
……
王爷的灵柩停放在了寝殿,等待三个月后的吉日下葬。
上午祭奠过后,众人就回程了。
一出墓园,沈携玉就看见那架熟悉的马车还停在原地。
沈携玉撩开了车帘。谢琰正在闭目养神,神色平静,就像是知道他会来。
“这么好心,在等我吗?”沈携玉在对面坐了下来。
“嗯。”
谢琰睁眼,问道:“王爷下葬的日子定下了吗?”
“拟定了两个吉日,但具体是挑哪个日子下葬,还是要等到时再说。”
沈携玉的目光越过车窗,看着附近山头。这片山脉中,无数大小不一的山丘里,埋了许多淮南王一脉的族亲,但是没有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连妾室都不是,没资格跟老王爷合葬。
“王陵封墓是个大工程,需要很长的时间。”谢琰也循着他的目光往外看,“不出意外,殿下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还得耗费不小的精力在里面。”
沈携玉叹气说:“劳民伤财啊。父王这个墓修了几十年,王府每年的收入有三成都花在了这上面,前后动用了上万名劳工,死伤者约计两成。”
“……他们拿命修了一辈子的王陵,自己却是草席卷着,随地一埋,连块碑都没有。”
“人死了就是一抔烂泥,一堆烂骨头。”谢琰说,“某些人非要用个最华丽的匣子盛起来,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
沈携玉说着,从袖子取出了一个形似人偶的东西。
谢琰的神情顿时警觉起来,立刻拉紧了车帘,看了他一眼:“厌胜之术?”
这类东西在本朝十分敏感,一不留神就是要掉脑袋的。
“别怕,不是我的。”
沈携玉说,“是小昭在我那间屋子的床底下找到的。夏侯氏应该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我猜多半是沈肇做的。”
闻言,谢琰脸色微变,接过去看了几眼。
沈携玉也不怎么生气,反而觉得可笑:“十岁那年,沈肇把我推进河里都没能弄死我。”
“唉,可惜了,那是他离成功最近的一次。怎么有人越长大反而越蠢了,他是当真觉得,用这种方式就能咒死我吗。”
“无稽之谈。”
谢琰面色沉静地看向他:
“如果真的有人施个法,就能让千里之外的敌人暴毙的话,将士们也不用打仗了。”
“是啊,无稽之谈,我也不信这些。”
沈携玉用手撑着脑袋,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烟杆。
可是一抬头,他隐约能感觉谢琰不太高兴,像是被触怒到了哪里。
那人厌弃似的把人偶一丢,望着沈携玉,道:
“殿下会长命百岁的。”
“不过施这巫蛊的蠢货,应该是活腻了。”
闻言,沈携玉真假掺半地朝他一下,起身坐到了谢琰的身侧,偏着脑袋看他:
“啧,谢怀安,睡了一晚,怎么你说话忽然变好听了?”
18.骑马
谢琰偏过头来看他,琉璃镜后的眸色很深。
他似乎是回味了片刻,没有否认沈携玉前半句的造谣,只是慢悠悠地叹出一口气:
“殿下,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难听的话呢。”
沈携玉慢条斯理地点上了烟,瞥了他一眼。
的确。谢怀安不会说太难听的话。
但是此人最擅长的就是含沙射影,笑里藏刀,有很多时候还是挺刁钻的。
“你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马车隆隆的驶动,沈携玉身形晃了晃,抬手扶住了窗框,道:
“我今早出门的时候,遇见了夏侯氏。”
谢琰垂眸看了一眼桌上的巫偶,微微皱眉,眸色也跟着冷了下来,问:
“你觉得是不是她做的?撞见你之后,她看起来有什么异样吗。”
“有。”沈携玉衔着烟嘴,颤抖着笑了一下。
“谢怀安,她大概以为我跟你睡了。”
“……”
谢琰颇有点意外地看了过来。
他本意是想问夏侯氏知不知道这巫蛊的事,谁知沈携玉的话锋一转,竟然拐到自己头上来了。
看着那人愕然的样子,沈携玉憋笑憋到有点直不起腰,一手握着烟杆,一手捂着肚子说:
“对不起了,阿琰哥哥。但我不想和她解释。”
“……”平白无故地被污蔑了清白,谢琰一脸的无话可说。
“夏侯氏脸都绿了。”
沈携玉笑容明媚,撩了一下微乱的额发。
“她还以为能和你联手,作为扳倒我的助力。”
“呵,谁能想得到呢,我这世子之位,从一开始就是你送我上去的。”
谢琰看着他笑得花枝乱颤,似乎有点无奈,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最后跟着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笑音:
“殿下能记着我的好就是了。不过在下一向公私分明,我和殿下不是那种关系。”
沈携玉怕他不喜欢这样下三路的玩笑,很识趣地见好就收,假惺惺地安慰他道:“我知道。先生愿意帮我,肯定看中的是我才华。”
他跟谢怀安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两人井水不犯河水,盖的甚至不是同一床被褥,哪里来的“那种”关系。
回程的路途遥远。山路坑洼不平,马车一路上颠簸得厉害。
沈携玉一开始还算有精神,时不时能跟那人闲扯几句。然而很快,马车拐过了几个急弯,他就蔫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趴在窗户上,几乎要被颠吐了。
“殿下,不舒服吗?”
谢琰看他的脸色越来越差,抬手按住沈携玉白皙瘦削的后脖颈,顺着脊柱一路按压下去,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有点晕,喘不上气来了。”沈携玉脸色发白,有气无力地随便人摸。
谢琰往窗外看了一眼,四周都是密林和山峰。马车才出来一个时辰,连北淮山都还没有驶出,起码还要大半天才能回城。
沈携玉头昏得厉害,往谢琰身上一靠,说道:“停……停车,让我歇一歇。”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谢琰搂着他的肩膀,带他出了车厢。反正是在深山老林里,这位世子殿下也懒得顾忌什么礼仪了,撩起衣摆一蹲,大口地呼吸着山林间凉爽的空气。
歇了好一阵,沈携玉能喘过气来了,这才慢悠悠的站起身。
回头一看,谢琰牵了一匹马过来。
“殿下,会骑马吗?”
谢琰问他。
沈携玉摇摇头,苦笑:“骑不了。”
他身患腿疾,病体虚弱,从前在学宫里的时候,骑射课也都是缺席的。不过他知道谢怀安很擅长。
谢琰拉着缰绳,看向他:“想骑吗?”
沈携玉点头:“想骑。”
谢琰道:“过来,我带着你。”
求之不得,沈携玉正好不想再乘马车了。
他腿脚不便,上马的时候有点费劲,好在谢琰很轻松地就托住了他的腿根,稳稳地将人扶上了马。
在马背上坐定,沈携玉示意那人快点上来。然而谢琰没有急着上马,他从袖间取出一个藏蓝色的药瓶,倒了颗药。
沈携玉奇怪地问:“骑马之前为什么也要吃药?”
谢琰道:“别问。”
沈携玉坐在那人的身前,被他带着握住缰绳。谢琰坐在了他身后,胳膊绕过沈携玉的腰身,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这样紧挨着坐在马背上,沈携玉感觉到身后那人的气息笼罩上来。谢琰的下巴靠近在他的耳畔,两人大腿蹭着大腿,有点过分得亲密了。
“我腿脚使不上劲,真的没事吗。”沈携玉问。
谢琰似乎对自己的技术非常有自信,只说:“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策马奔腾,山风迎面而来,呼呼吹在脸上。
沈携玉闻到了檀香的味道。
谢怀安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或许不只是熏香的缘故,这人洁癖严重,身上总是一尘不染的很干净。
但是谢怀安似乎不喜欢这种称赞,还说这样很奇怪,叫他不要再说了。
马背上的空间狭窄,还晃得很厉害,坐两个人略显拥挤了,沈携玉被人挎在怀里,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随着颠簸,不断地在和身后之人摩擦碰撞,紧贴在了一起。
这种紧密的贴合与颠簸,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沈携玉有点脸红,但好在有“骑马”这一层光明正大的理由,不论发生了怎么样的肢体碰撞,仿佛都是正常的。
沈携玉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垂眼看去,谢琰的手正覆在他的手背上,十指相互交错着,带着他抓紧了缰绳。
谢琰似乎没有想歪,轻微地喘着气,声音冷静如常,贴在他的耳畔响起:“殿下,我怎么感觉你好像骑过马?”
沈携玉微微诧异,用假笑来掩饰自己:“先生说笑了,我这双腿,怎么能骑马?”
谢怀安这家伙,真是太敏锐了。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出来自己会骑马的,是他持缰绳的动作太标准,还是骑马的样子太无惧?沈携玉猜不出来。
前世,沈携玉的确学会了骑马,在腿疾治愈以后,时常带兵亲征。不过这些事,他实在没办法和谢琰解释。
拐过一个急弯,前方传来山石崩裂的声响。
身后之人猛地勒马,沈携玉猝不及防,往后跌去,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谢琰的怀里,后脑勺还磕到了对方的下巴。
这一下撞得实在不轻,如果是个身体虚弱的,怕是要被他撞吐血了。但是谢琰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迅速扳过他的脸来查看。
“没事吧?”
感觉拇指按在他的唇角,沈携玉“嘶”地倒吸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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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说:“我没事。”
谢琰扳过他的脸仔细看了看,确认他没事,然后一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拽着缰绳,催动马匹慢慢从坍塌的乱石旁边绕了过去。
“这两天山里的雨雪多,前面山道上坍塌过的地方估计还不少。我们骑马,尚且可以绕过去,但是马车要清理起乱石就很麻烦了,他们恐怕到天黑都出不了山。”
果不其然,两人骑着马,很快就超过了路上所有的马车。
山道危险,谢琰也认真了起来,不再说什么教沈携玉骑马的事了,自己稳稳当当地带着他出了山。
出了北淮山,道路就平坦了许多。
沿途两旁都是自然的田园风光,有牛羊鸡鸭,嬉闹的孩童们,还有田舍炊烟。
看着这一派祥和的景象,谢琰垂眸道:
“……我从洛阳南下,一路来到淮南,沿途看见许多的郡县都被战火摧残的不成样子,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与之相比,淮南能算的上乐土。”
沈携玉抬头看着不远处田间劳作的人们,说:“淮南土地丰饶肥沃,百姓尚且能自给自足。”
谢琰摇头说:“不只是土地的缘故。临淄,邯郸等地从前都是沃土,如今变成了何等的模样?齐郡三年灾荒,百姓民不聊生,铤而走险揭竿而起,朝廷出兵镇压起义,又向百姓加重赋税……呵,要么反,要么死,简直是恶性循环。”
沈携玉说:“先生在尚书台当左仆射,天子近臣,说得上话,怎么不上奏劝一劝。”
谢琰叹气说:“劝当然是劝了,但都是无用功。时代的洪流,是方方面面造就的,并非某一个人能决定。天子不能,我也不能。”
沈携玉心中微沉,从谢琰话里听出了一些东西。他重活一世,知道大启朝的气数将尽,没剩几年了。而谢怀安显然也早就察觉到了乱世将至的苗头。
“先生虽然是天子近臣,但是依我看,你心中真正所向的,恐怕也并不是天子。”
沈携玉叹息道,“谢怀安,这就是你急于下注的原因吗?”
谢琰平静道:“我在找一个人。”
“什么人?能找到吗?”
“不知道。”
那人在他耳边叹了声气:“统治者没有贪欲,百姓才有可能真正的安居乐业。但坐到了那个说一不二的位置上,谁能保证自己不被欲望侵蚀?那样的圣人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
“这就是你一直在竭力压抑自己,克制欲望的原因吗。”
沈携玉偏头看他:“那么,谢怀安,你能做到吗?”
谢琰眸色很暗,摇摇头说:“我也不能。殿下,我的欲念比常人更甚。想克制自己的欲,我的痛苦要比别人多出千百倍。”
沈携玉往后扬了扬头,靠着他的肩膀说:“就自制力这一点来说,你像是真君子。”
随即,他又叹息说:“可是阿琰,欲望是洪水猛兽,能疏不能堵。你一直压着它,堤坝总有一天会坏掉的。”
沈携玉眸光闪烁,他其实很想问问谢怀安,能不能放过他自己。
——你明知道那种药对身体的伤害有多大,你不让我吃,可你为什么不放过自己呢?
“那就让我坏掉吧。”
谢琰眺望着远处的山峰,很平静地说:
“如果我的欲望会伤害到其他人,我宁可把它藏起来。”
19.庵中
沈携玉有一瞬间的愕然。他知道谢怀安看似是开玩笑,但多少是有真心在的。
这家伙是真的不怕死,也是真的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
“不要这样说话。”
沈携玉微仰着脸,将后脑勺靠在身后那人的肩上,偏头凑近谢琰的耳边:
“太过压抑自己,容易折寿的,偶尔也应该释放一下。”
谢琰单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扣住了沈携玉不断凑近的后脑勺,和他稍微保持了一点距离。
“殿下想要我怎么释放。”
他薄唇动了动,又吐出几个字:“万一我的欲念是杀人放火呢,殿下怎么敢随便撺掇我的?”
“我觉得不会。”
沈携玉笑道,“谢怀安,你不是真君子么。”
谢琰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
“殿下,想多了。早就提醒过你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沈携玉漫不经心地说:“算了,反正我都跟你混一块儿了。在别人眼里,我们可能已经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了。”
……
傍晚时分,两人回到了淮南王府。
王府大门外。
沈携玉刚下马,就看见了两个淄衣灰冒的老尼姑,从街角出跑了过来。
“殿下。”
两个老尼气喘吁吁,奔直沈携玉面前。
沈携玉见她们这身打扮,又觉得有些面熟,恍然想起了什么:“二位是净水庵来的?”
老尼姑连连点头:
“殿下,您托我们照顾的鸯姑娘,她下午忽然身体不适,好像要临盆了。刚才府里的人说你不在,我们也不敢跟其他人说起此事……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好在您回来了!”
沈鸯,是沈携玉的亲姐姐。
母亲去世后,一直都是姐姐在照顾他,沈携玉将姐姐看作是唯一的亲人。
沈携玉脸色变了,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扭头对门吏道:“去请辛大夫过来,越快越好!”
门吏禀告说:“殿下,辛大夫的车马刚刚离开,说是带弟弟要回老家当涂去探望亲友,过些日子才会回来。”
沈携玉说:“等不及了,把她追回来,马上!”
门吏也从他的口吻里,听出来事态紧急,连忙说:“殿下,我们这就去找!”
沈携玉头也不回地说:“让她直接到净水庵。”
谢琰弯腰把他掉在地上的烟杆拾起。一抬头,沈携玉仿佛忘记了自己身患腿疾一般,踩着脚蹬就往马背上跳。
由于上马的动作太过激烈,他膝盖剧烈地刺痛了一瞬,险些脱力摔下。
幸好他身后的谢琰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及时托住了他的腰身。
“殿下,留神。”
沈携玉坐上了马背,两手颤抖,刚拿起缰绳,忽然身子一沉,谢琰也翻身上了马,到了他身后。
那人从他手中接过了缰绳,叹着气道:“殿下,我来吧。你这个状态怎么骑马。”
沈携玉闭了闭眼睛,苍白的手指拉着他的衣袖,恳求说:“阿琰,送我过去。”
谢琰只说:“好。”
半个时辰后,两人抵达了净水庵的门口。院子里空无一人,姑子们大概都去帮忙了。
相比于那些气派的皇家寺院,净水庵的规模并不算大,也没有辉煌庄严的宝塔和大殿,但是它跟淮南王府有着很密切的关联。
——这里曾是初代的淮南王妃出家的地方。
先王妃信佛,得知丈夫死后竟然杀了三十多名姬妾殉葬的事,震惊悲痛之余,她出家为尼,后半生青灯古佛为伴。
在死后,先王妃也拒绝合葬入王陵,最后被葬在了庵后一座很小的浮图塔里。
净水庵里的香火一般,不过念在那位先王妃的缘故,王府里每年都会拨一点钱过来。
谢琰一步下马,又回身将沈携玉抱了下来。沈携玉两脚一落地,就跌跌撞撞地要往庵里走。
这时背后穿来马蹄声。
一名黑发青衣的女子,背着个桑枝编成的药箱,也在朝这边飞驰过来。
“殿下。”辛黛青气喘吁吁地勒马,拿了药箱,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门吏追到她的时候,她刚要出西城门,得知情况后,立刻快马加鞭地赶来了。
“殿下莫慌,我先去看看鸯姐姐。”
辛黛青冲他点了点头,提着药箱,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进去。
亲眼看着她进门,沈携玉这才松了口气。虽然他自己很难帮得上忙,但是辛姑娘可以,她医术精湛,由擅女科。
谢琰亲自拴好了马,跟了上来,与沈携玉并排走着。
望着青衣女子离开的方向,谢琰问道:“辛黛青现在帮你做事?”
“是。”沈携玉有气无力地点头,“学宫停办后没多久,她就来投奔我了。”
这位辛大夫,也是他们当年在洛阳学宫时的同窗。辛黛青出生于杏林世家,先祖曾任太医令,后来家道中落,当了个江湖郎中,但一身精湛的医术倒是没丟。
都说女子生产,就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前世,姐姐在生产的时候,差点殒了命。这次有辛大夫在,应该会更稳妥些,但沈携玉还是免不了忧心。
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在亲眼看见她们母子平安之前,沈携玉都不敢懈怠。
净水庵的内院,古木参天,绿树成荫,景致优美,但是沈携玉没有欣赏的心情。
他站在屋外,来回踱步。
夜幕降临,雨也一同落下。
狭窄的屋檐还不到两尺的宽度,细雨被风垂着,不断地飞溅进来。
沈携玉没有避让,就那么直愣愣地在屋檐下站着,衣角和前襟很快就被溅湿了一大片。
“殿下。”谢琰看不下去了,拉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将人拉回了屋檐下,抵在了雨水淋不到的墙根。
谢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藏这尼姑庵里要生产的姑娘是谁。
但是从沈携玉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不难看得出来,那女子一定和他关系匪浅。
关心则乱。
沈携玉能焦虑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反常。
雨越下越大。
辛黛青进去了快一个时辰,才推开门走了出来,满手是血,衣服也弄脏了。
她看起来相当疲惫,已经疲惫到没有工夫在意,谢怀安为什么把世子殿下按在墙上了。
“殿下。”
她虽然疲惫,但神情却是高兴的:
“母子平安。鸯姑娘没什么大碍,暂时昏过去了,你们先回府休息吧。”
闻言,沈携玉推了推谢琰的肩膀,让他放开自己,然后又冒着雨从屋檐下跑了出来。
“母子平安……”
前世一出生就没了气息的婴儿,在辛黛青的帮助下,竟然也顺利降生了。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沈携玉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他高兴说:“我在这里等一会儿,等她醒了我再走。”
从紧绷的状态中抽离,忽然被平安的喜悦击中,沈携玉还有点恍惚。
他舒了口气,又回到了廊下,取出被雨淋的湿漉漉的烟杆,用较为干燥的一片衣角擦了擦。
望着寺院幽深的夜色,沈携玉心情舒畅,一口气抽了大半杆的烟。
“殿下。”
谢琰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侧,抽走了他手里的烟杆:“你不打算跟我说点什么吗。”
沈携玉转动着眼珠看向他,有气无力地问:“想要我说什么?”
夜色中,他能感觉到谢琰在紧盯着他。
“殿下。”
谢琰把他拉进去,一同挤在狭窄的屋檐下,嗓音低沉地说:
“私晒海盐,私炼钢铁……这回又是什么呢?嗯?”
沈携玉顿时绷紧了。
不妙。
谢怀安居然这么快就察觉到了。
沈鸯作为他的亲姐姐,之所以会躲在一座尼姑庵里,背后自然是有很大的猫腻。
两年前,沈鸯的丈夫获罪,她也无辜受到了牵连。沈携玉不忍唯一的亲人下狱甚至被流放,帮助她假死脱身,藏进了这净水庵里。
按照前世的经历,沈携玉知道再过几年,大启朝一亡,沈鸯的事情也就无人再追究了,届时姐姐就能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
沈携玉不希望这些事情被公之于众,只能假意道:“先生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琉璃镜后,谢琰的眸光比夜色还沉。
“里面的人要生产,她们不去请大夫,只敢先来找你,这里边怎么看都像是有猫腻。”
“……殿下,该不会是什么有罪之人,被你窝藏在了这里吧。”
看着谢怀安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沈携玉差点就要冒汗了,袖子里的手握拳又松开。
谢怀安太聪明了。
但舍匿可是重罪,沈携玉不敢随便认。
雨水顺着屋顶琉璃瓦的缝隙,不断的滑落,一道道均匀排布的水珠,形成了一道剔透的珠帘。
沈携玉被他逼退直墙角,谢琰眸色平静地看着他:
“殿下,按照本朝律令,舍匿之罪,可是会受到同等惩罚的。”
他靠的太近了,压迫感十足,沈携玉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用力攀着他的肩膀,试图将那人推开。但是谢琰的力气比他大很多,沈携玉无法挣脱,拉扯间,两人都被雨水淋到了。
沈携玉攀着他的肩膀,喘着气道:“谢怀安你真是个王八蛋……”
谢琰把人拉回了屋檐下,雨水淋不到的地方,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夜风里掺杂着清凉潮湿的味道,还有淡淡的檀香味。
“我是什么?”
谢琰用微凉的手,拨过他雪白的脸颊,钳着沈携玉的下巴,迫使他仰头。
脸贴的很近,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沈携玉被迫和他对视。
“我奉天子之命来淮南,却发现殿下前科累累,劣迹斑斑……”
那人的呼吸声拂在他的耳畔:“我总得查查,里面的人是谁吧。”
“谢怀安!”
沈携玉的脸颊被雨水打湿了,他摸到了谢琰的手背,颤抖地说:
“不要查。这件事算我求你……”
谢琰微微低头,高挺的鼻尖几乎要蹭到他的脸颊,修长有力的右手按住了沈携玉的后脑勺,指尖插进发间。
他比沈携玉高不少,以这样的姿势,居高临下看过来,压迫感十足。
沈携玉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顺着雪白的脸颊往下滑,从瘦削的下颌滴落到脖颈,滑进锁骨和衣领不见了。
“殿下,怎么哭了。”
谢琰像是看不得这样,摸着他的脸,把水痕擦掉了。
“不是说想我为你做事吗,怎么还在害怕我?”
天色太暗了,沈携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琉璃镜边缘淡淡的光辉。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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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玉解释说:“是雨水,我没有哭。”
谢琰哑声说:
“别怕我,我不是威胁你。我只是希望殿下能坦诚地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沈携玉转动着眼珠,看向他,似乎没想到谢怀安会这么好说话。
他不确定谢琰是不是真的愿意包庇他,犹豫再三,才问:“舍匿同罪,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真的能不追究吗?”
谢琰淡淡地“嗯”了一声,拨开他脸上湿漉漉的额发,钳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脸:“只要里面那孩子的父亲不是你,我都不追究。”
“……殿下,告诉我,不是吧?”
几乎是鼻尖蹭着鼻尖,沈携玉推开他,咬牙说:“谢怀安,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沈携玉狼狈地理了理衣襟,将湿漉漉的额发往后撩,露出流畅的脸颊轮廓:“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里面的人是我的亲姐姐。”
“好。”
谢琰摸着他潮湿的发,语气平静地说:“那我包庇你,我给殿下保密。”
他这语气,竟然像是一种安抚,“现在我是你的同犯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沈携玉仰着头和他对视,焦虑的感觉竟然真的被他三言两语就给抚平了。
谢怀安这人,处事不惊,清明冷静,仿佛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很轻易就能带给人安全感。
事实上,只要他想,他的确可以帮你解决任何的麻烦。
沈携玉望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个人太有迷惑性了,让人忍不住想依靠他,可这种依赖感是带着毒的。
谢怀安是这世上最好用的一把刀,他的旧主们都太过依赖于他,以至于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根本就不是这把刀的主人。
名为谢怀安的刀,沈携玉当然也想要,但他还不知道要怎么样驾驭,才能不被他的锋芒划伤。
“现在可以说了吗。”
谢琰放开了他,道:“刚才不是说求我,殿下,你求人的诚意呢。”
沈携玉已经想到了应对之法。他点点头,把烟杆从谢琰手里拿了回来:“阿琰,其实那个孩子的父亲,应当与你很熟悉。”
沈携玉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一边试探着说说:“这件事你应该是知道的。十年前,淮南王府和金陵谢氏,有过一次联姻。”
“我的姐姐沈鸯,当时嫁给了金陵谢氏的谢垣,此人应该是你的堂兄。”
“两年前,发生了燮王谋反一事,这个你很熟悉,不用我多说了吧。你们金陵谢氏的许多人都获了罪,其中就包括谢垣。”
“谢垣获罪后,牵连了姐姐。我提前得到了消息,抢先一步帮她假死脱身,把她救了下来,藏在净水庵里。”
“谢垣一直被关在狱中,半年前流放了岭南,途经淮南的时候,我帮姐姐见了他一面。但是到了岭南之后,谢垣很快就病死了。”
在这件事里,其一,沈鸯是因为他们金陵谢氏,才无辜被牵连的,如果谢怀安还有点良心就不该为难她。其二,谢垣作为谢怀安的族兄,虽然这人已经死了,但或许谢怀安会愿意放他的妻儿一条生路。
果然,听完他的讲述,谢琰沉默了片刻:“……谢垣是我的堂兄。他原本是死罪,我帮他争取为了流放。”
“可没想到,他在狱中关了一年多,身体太弱,到岭南后没多久,还是病死了。”
沈携玉抬眼看他,听谢琰这么说,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既然谢琰愿意帮这位堂兄减罪,说明他和谢垣的关系还不错。
……
在净水庵等到夜深,沈鸯还是没醒。
尼姑庵不便留男客,两人只能先行离开,在西城门附近找了个客栈。
沈携玉一进屋,就先把潮湿黏腻的衣服脱了下来,坐进浴桶里泡了个澡。
他把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一瓢一瓢的把水往自己的肩膀上倒。
“阿琰哥哥。”
沈携玉一边洗,一边看着谢琰,假惺惺地说,“你应该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吧,该不会今天假装答应我,明天就上奏参我一百条?”
谢琰坐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十分的端庄且有风度,完全不抬头看他。
谢琰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无奈道:“放心吧,殿下。虽然殿下总是对我出尔反尔,但是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哪一样没有做到。”
沈携玉说:“此言差矣,我什么时候对你出尔反尔了。”
谢琰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挪开了视线,不欲再深究这个问题。“你长姐也是受到了金陵谢氏的牵连。我不为难你们。”
沈携玉靠在浴盆上,把腿搭在边缘,低头擦洗着:“当年我就觉得,这不是一桩好的婚事,奈何没有办法。”
“淮南王府和金陵谢氏联姻的事,是早就说定的。但是到了我们这一代,其实并没有合适的人选。”
“淮南王府什么都没捞着,姐姐还成了牺牲品,被连累了。”
听着不断晃动的水声,谢琰默默地垂着眼,看着面前的跃动的蜡烛。
“说起来。你姐姐和我的族兄,本就不是联姻的最佳选择,他们两人在家族中的地位都比较边缘,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光影中,谢琰的眸色晦暗不清:
“殿下。”
“如果你我之中有一个人是女孩,是我和你联姻,淮南王府和金陵谢氏才有可能做到真正的联手。”
20.戒指
沈携玉擦拭的动作一顿,笑着说:“那真的可惜了。谢怀安,你怎么不是女孩。”
谢琰正襟危坐,翻看着书,不经意地说:“我要是女孩,如何?”
沈携玉叹息道:“你要是个姑娘,肯定很漂亮。”
“漂亮。”谢琰虚情假意地笑了一下,“天底下漂亮的人多了去了,殿下什么时候那么肤浅了。”
沈携玉也假惺惺地叹气说:“先生高看我了,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人。”
沈携玉顿了一下,忽然说:“其实你是男人也挺……”
谢琰:“……”
翻书的手一松,像是读不下去了。
“也挺好看的。”沈携玉斟酌了一下措辞,最后为他选择了一个较为中肯的评价。
谢琰像是被他叨扰的受不了了,终于抬起头。
这人的确是很好看的。沈携玉对他的印象,其实并不是从他出手相助的那次开始的。早在初入学宫的那一天,在人群中惊鸿一眼他就记住了这张脸。
彼时的谢琰,年纪还小,才只有十三四岁,模样更加少年感一点,是个精致的贵公子。
现在长到十九岁,又有了些许不同的感觉,眉眼轮廓变得更加锋利了一些,已经是个很英俊的年轻男人了。
谢琰看了过来,欲言又止,不知道想说什么。
沈携玉说:“别看我,我洗完了。”
于是谢琰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挪开了视线。
沈携玉不紧不慢地擦干了身子,从浴桶里爬了出来,换了身干净的浴衣,慢悠悠地走到床榻边,往上一趴。
他摸索着从床边拿起了烟杆,随后又想起来什么,悻悻地放下,把脸埋进被子里闷声说:“我的烟抽完了。”
谢琰终于愿意说话了:“要我帮你去买么?”
沈携玉把脸闷在被子里,像是连抬一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懒洋洋地说:“太晚了,城郊的店铺都关门的早,上哪里买。”
沈携玉此刻的状态不太好,淋了雨,掌心发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发烧。连续奔波了两日,如今他腿疾发作,烟又抽完了,这大半夜的还没地方买去。
看着他这幅有气无力的样子,谢琰站起身来:“要不然,先回王府。”
沈携玉维持趴着的姿势没动,只是稍微偏了偏脑袋,露出了小半边脸,看向站在他床头的人。
“太远了。”或许是淋过雨的缘故,他的嗓音有点沙哑,懒洋洋的像是在耍赖,“回去又得半个时辰,我已经困了。”
那人走到他床边,默默地拉过被子,盖在了沈携玉的腰上。
“那先睡吧。”他说,“睡一觉,明日兴许就好了。”
沈携玉嘴上说着这里疼那里疼的,却并不愿意老实睡觉,把谢琰刚刚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掀了起,抓住了那人为自己撵被子的手腕。
“睡不着。”
谢琰感觉他手劲有点大,像是在忍着疼,于是垂眼看向了沈携玉膝盖的位置:“腿很疼?”
后者身上穿的是浴衣,一层单薄轻纱似的笼在身上,腰间只有一条很简单的衣带,摇摇欲坠地将两片的衣襟拉扯到一起,看上去并不那么牢靠。
沈携玉眯着眼睛,困意正在和腿上的痛感搏斗着,让他难以入睡。
“前日就开始痛了,按理说疼两天就应该好转了,但是怎么越来越疼了。”
谢琰一低头,就看见了他光着的腿,于是只能又把视线挪回了他的脸上。世子殿下今日沐浴到时候无人照料,大概自己偷懒了,乌黑微鬈的发梢上还没有完全擦干,冒着湿气。
谢琰拿了毛巾过来,帮他擦头发:“一会儿我回王府,帮你拿一些过来。”
“算了吧。这一来一回,你起码得一个时辰。等你回来,我要么已经睡着,要么就疼死了。”沈携玉翻身过来。
他这一头长发,显然是很用心打理过的,绸缎一样乌黑亮丽地铺在床榻上,和雪白的脸颊对比鲜明。
“先把头发擦干,不然就不只是腿了,明天脑袋也要疼了。”
谢琰垂着眼,看着从指缝间淌过的墨发,发梢是鬈的,越往下卷的越明显。
沈携玉配合地靠过来,让他帮忙擦头发。见谢琰一直盯着自己的头发看,就问:“怎么了。”
“殿下。”那人淡然道,“小时候似乎还不大明显,怎么好像越长大,你的头发越显得卷了。”
“天生的,我没弄过。”
沈携玉闭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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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有点慵懒:“听母亲说,她的外祖母,好像是一名从西域来的混血舞者。”
但是中间隔了几代,这点异域血统早就被稀释了,除了睫毛很浓黑之外,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不过这头微鬈的乌发,倒是格外的漂亮惹眼。
谢琰帮他擦干了头发,把毛巾搁在了一旁。沈携玉撩起眼皮看他:“阿琰,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个忙吧。”
谢琰道:“怎么说,”
沈携玉把腿伸出了被子,道:“就像前日那样,帮我按按吧。”
谢琰轻声叹气道:“过来。”
见他答应,沈携玉当即就蹬鼻子上脸,把被子掀到了一边,将腿搁在了那人的膝盖上。
那人虎口握住了他白瘦的脚腕,垂眼看了看,评价说:“很漂亮的一双腿,看起来不像是有顽疾的样子。”
沈携玉道:“谢谢。”
谢琰不紧不慢地上了床,半跪在沈携玉的腿间,抓着他的脚腕,让他两腿分开了有些。他似乎感觉到了掌心里异样的热度:“殿下,很烫,你在发烧吗?”
这人不知道是有什么特别的癖好,手上总是戴着好几个戒指,贴上来的时候凉飕飕的。今日不巧,他直接戴了满手,摸上来的时候,掌心是热而柔软的,戒指是凉而坚硬的。
触感过于的鲜明和奇怪。
“不知道。”沈携玉咬牙忍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请求道,“你能先摘掉戒指吗。”
谢琰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眼神莫名其妙得令人呼吸一滞。
他没说话,但是照做了。
沈携玉仰着脸,眯起眼睛,看着他半跪在自己身前,摸出那个熟悉的药瓶,倒了颗药咬住。
那人慢条斯理地摘下了手上全部的戒指,然后慵懒散漫地擦了擦手,看向了沈携玉。
“现在可以了吗?”
腿上的刺痛感一缓解,困意就翻涌上来,很强硬地占据了上风。
当谢琰再一次抓住他的脚腕,搭在了自己肩膀上的时候,沈携玉已经烧得不太清醒了。
困倦中,他看见谢怀安跪在自己的两腿之间,觉得和他这样有点奇怪,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感觉怪怪的,像是在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