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沙主宰》 第465章 捉弄客 正和三十一年,八月十二。 神京南城,后宅庭院。 一拳大小的砂砾悬浮空中,外边围绕着霞帔般的赤红色真元。 赴京后的一个多月,安顿下来的洪范仿佛被掌武院遗忘;好在他并不心急,偶尔与史元纬等好友聚会之余,只每日打磨杀法技巧。 砂砾之耐热还要超过寻常金属,等闲岩浆不足以撼动;好在炽火真元威力远超炎流劲,以先天三合的修为在小范围内制造两千度以上高温并不困难。 这个过程与玻璃烧制相似但不同。 首先烧制玻璃固然以二氧化硅为主要原料,但过程中还要添加硼砂、硼酸、碳酸钡、石灰石等辅料,其次玻璃烧制的温度不高于一千六百摄氏度。 从一千六到两千以上,这相差的四百摄氏度大有关窍。 当温度高过临界点,二氧化硅的每个硅原子与四个氧原子之间的共价键逐渐断裂,粒子们先进入游离状态,随后在冷却过程中重组结合。 这种重组原本是随机的,会带来不可预测的物理性质变化,但通过命星沙世界的权能,洪范正尝试干预变化的方向。 更规整、更纯粹、更坚硬…… 高温辐射散去,衣领焦黄的洪范再度感到晚风的清凉;霞帔之后,沙团已呈现高透光的晶体面貌。 硅氧原子的蜂窝结构俨然陈列在沙世界灵觉中。 洪范屈指一弹沙晶,只听震音短脆,晶界的光洁表面丝毫无损。 “毕竟有命星加持,硬度已远超玄铁了。” 他满意颔首,随手射出沙流刀。 这一回砂晶只坚持秒余便被摧毁。 “硬度虽高,韧性却不足,持续承受冲击会快速疲劳……” 洪范抱怨一句,旋即又笑。 “是我太贪心了。” 材料是物理应用的基础。 新的高性能材料既可以是矛也可以是盾,给洪范带来许多崭新的杀法构想。 与此同时,一个多月来的研发将他的控沙能力磨砺到更高境界——如今他能隔着数米远,在非目视状态下控制单颗砂砾篆刻木板隶书,配上MRI与CT都足以替人清除血栓了。 短暂休息,洪范照例疏通第四合“手太阳、手少阴”经别,一刻钟过去毫无进展。 “可惜我根骨太差,先天已是仅靠自身修行的极限。” 正当他略有沮丧的时候,听到院外沈鸿标志性的沉重脚步声。 “二少,掌武院司武部来人,说有要事相商,请您明天过去!” 声音紧张而振奋。 次日清晨,八月十三。 洪范一身紫色云纹帛服,厚底武靴踩过掌武院内青石板上未干的夜露。 檐角之下玉髓铃铛隔一丈悬吊,每有人经过便发出清脆颤音。 偌大神京城,掌武院只有一个地址,但穿过正门处只“掌武院”三字的巨匾,内里其实有两个部分。 大华掌武院往左,神京城掌武院往右。 前者管理九州所有部司,后者管理神京城内常务;论地盘前者占得大,但人数实际上后者更多。 例如“玉华真君”田淮便是“神京城掌武院”的从三品次督,虽很得关奇迈信任,职阶其实在正三品神京提督“碧海潮生”李濯缨之下。 穿堂风卷着松烟墨的味道扑在洪范脸上。 大华掌武院司武部正堂有千平米开阔,玄关外坐着一头威武铁獬豸,堂下七座铜鹤香炉吞吐青烟,深嗅一口便有安宁专注之感。 洪范迈过门槛。 他虽是第一次来,但堂下所有人竟都认得他。 “洪紫绶稍待,刘佥事过会就到。” 为首的吏员恭声道。 洪范颔首。 殿顶琉璃瓦正透进一线晨光。 数十座黑檀书架厚重罗列如墙,其间错落着青铜鹤形灯——灯油在镂空鹤首里燃烧,最大程度防止引火。 东墙上挂着的数百个木格子引起了洪范的注意。 这些格子里插着不同名字的纸牌,名号下列有简短介绍。 他凑近一看,竟是集恶榜。 榜首与榜二的名字自洪范四年前第一次看榜就未变过,也是集恶榜上仅有的两位天人。 【“绝天葬道”陈澹宁,二界天人,出自青州世家陈氏,修习家传《武劫神纹典》,因身材矮小与唇裂自幼多受屈辱,突破天人境界后自灭宗族,投奔巨灵。】 【人魔,真名不详,一界天人,出身不详,武道不详,嗜好人兽肢体合和实验,致残致死者众,违背天伦人德。】 两位大魔之后是七位元磁。 榜上先天高手有一百零九位,位次最高的诨号“铁魔”,列第十位。 【“铁魔”周耀武,先天巅峰,出身汉州豪强周氏,修习家传《融铁功》,幼年因与同年玩闹致双目失明,青年时期先后融合两柄地神兵,性格偏激暴戾,喜爱挖人双目,曾与“流云簪雪”乔逾白(彼时元磁一关境界)激斗一个时辰,只伤不死,借溶洞逃离。】 洪范刚读完前十位的生平,便听到殿外传来一个沉厚的男声。 “久等了。” 他循声望去,见一位正当壮年的高大官员阔步进来,其手臂肌肉把袖子撑紧,一头短发白了小半。 “某乃大华掌武院司武部佥事。” 刘姓佥事笑道。 “每一位紫绶第一次来獬豸殿都会先看集恶榜,某观洪紫绶面色,似乎有些疑问?” 他的敏锐让洪范惊异。 “是;我见集恶榜上天人只两位,元磁只七位,对比大华六十七位天人与过五百元磁的总数,比例很低。” 洪范原本想随口带过,突地想到关奇迈,便克制直言。 “哈哈,很少人会在獬豸殿里直说这件事。” 刘佥事大方哂笑。 “连三年前的风间客都没上集恶榜,这个比例自然是不作数的——刑不上先天,礼不下庶人——连先天武者偶尔做恶不受刑责,何况元磁天人?” “洪紫绶,上这面墙的武者不仅是因为‘恶’,更是因为‘独’。” 他说得意味深长,引洪范到殿角的隔间内,把一本册子按在桌上。 这册子裹着黄绫,用朱砂写着“癸酉”二字,封以新鲜红蜡,下面用墨笔小楷确认了每一道提档手续,最后是提档人的签字画押。 洪范瞥了一眼,落款是“司武部指挥佥事刘孤雁”。 刘孤雁显然是面前刘佥事的名字——这颇奇怪,没有父母会给子女起这般寓意不好的名字。 “洪紫绶,别见怪。” 刘佥事倒是语气轻松。 “刘某并不是一开始就做的文职,只是同僚先后殉职,内人又病逝,一时愤懑难平就改了名字。” 洪范默然。 刘孤雁一句说完便敛了笑容,打开黄绫取出里头的册子。 封面墨迹新干,显然是刚刚摘抄,上面写着的事集恶榜上第四十九位的诨号——捉弄客。 (本章完) 第466章 太素衍 “捉弄客原名何休怀,左眼长翳,修习《漱玉飞泉典》,先天四合境界,原生身材样貌已不可考。” 刘孤雁翻开第一页,说道。 “不可考?” 洪范眉头微锁。 “不可考是因为他修的武典。《漱玉飞泉典》能够修改体型、身高、容貌,赋予习练者近乎无限的柔韧性和强大的肢体爆发力。” 刘孤雁把册子往后翻到记载武典描述的页面。 “洪紫绶,你这回的目标就是此人——这本来不该是你的事,但田次督专门找了我。” 他压低声音没把话说透,但洪范已经了然。 这段时间洪范与同为紫绶的好友史元纬、林露钏、温长青多有交往,已经知道关奇迈与每一位紫绶立下的约定因人而异。 譬如史元纬换取下半部《神行典》的代价是作为紫绶服役七年,只论时间、只需尽力,期间事情不论成败,而追捕集恶榜罪人是他最常接到的任务。 但洪范的约定只包含做成七件事(且已抵了三件),每一件事的难度应该要大得多。 田淮显然是在帮他。 “何休怀这人本来是个颇有名望的侠客。” 刘孤雁没有停留,径直往下介绍。 “他出身微末,世居瞻州西部古城‘青岚渡’;此城毗邻瑶河出海口,数十里外就是‘食心无常’——你知道食心无常吗?” “听说过多次,不太清楚。” 洪范回道。 “当初祖龙天降规整乾坤,食心魔神是众灵中唯一逆反作乱者,之后被祖龙斩于瑶河之尾——那一战将数百里崎岖山地打成平原,这才有了瑶河出海口的千尾滩涂。魔神死后残留的精神制造出方圆二百里的食心无常,进入范围的生灵会被腐蚀心智、衰败肉体,最后成为没有人性、记忆的活尸。” 刘孤雁语气森然。 “大型无常境固然危险,但也是个宝藏。譬如食心无常内部就有魔神留下的肉体与精神碎片,连带催生出许多独一无二的宝材、异兽,而历代因此深入冒险的迷失武者更留下众多遗物——何休怀的父母就为了给独子搜罗炼制上品破境丹药的宝材而迷失其中。” 他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何休怀天赋过人,拜在当地玉泉宗,为人颇重义气,常常路见不平,父母死后还数次深入食心无常寻回迷失者,但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此人最后也被无常境损了心智,幸也不幸,他是少有被食心之后还从千尾滩涂逃出来的——这大约与他的功法和体质天赋有关,《漱玉飞泉典》的长处正是活化肉体,抵抗了无常境的衰败之能。” 洪范点头,往下翻看册子。 后头记载着何休怀成为“捉弄客”后做下的案子: 引导情比金坚的夫妻在猜疑误会中互相背叛; 挑动亲比一人的兄弟渐生嫌隙为利反目,互殴到一死一残; 扇动激发少年心中凶性,月黑风高连杀村霸四人,被捕时手中捉刀不放,满身是血…… 这类案子一共七项,最早能溯及五年前;犯事期间何休怀不用本名且常换外貌,只在心满意足后才会以捉弄客的身份与目标见最后一面。 “捉弄客犯下的案子都很邪性;他伤的不是人,而是人活着的信念——这信念可以是爱情、亲情、勇气,甚至是懦弱。” 刘孤雁总结道。 “此人修为不低,以某家看来紫绶中单对单有把握拿下他的不足五人;再加上他所做恶事与集恶榜上同侪相比程度只是平平,所以院里并未花太多精力抓他——唯独三年前彼时紫绶中战力最强的‘冲坚克锐’王逍澹偶然撞上此人,可惜还是被他跑了。” 洪范一边听,一边在册子上读到了相关记载。 【正和二十八年十一月初三,紫绶缇骑王逍澹于海州蜃屿城撞见捉弄客偷窃衣物,短暂交手七回合,确认后者修为先天四合,身上有浓郁腐尸恶臭,已被无常境腐蚀心智。】 这位王紫绶年近四旬,在天下骑中颇为出名,洪范曾分别在温长青与林露钏口中听过——他修习《泰山典》,使一根精钢虬龙重棍,两年前已经服役期满离开缇骑了。 “刘某知晓你战力强横,应在当年的王紫绶之上,兼之能高速飞行,这事也正适合交给你。” 刘孤雁推过册子。 这话洪范没听明白:“既是先天四合,一对一我有把握,但从案卷看捉弄客行踪身份俱不定,找他岂不是大海捞针?” “本官既立了这项差事,自然是有的放矢。” 刘孤雁笑道。 “月前,捉弄客在上个案子中用过的假发与衣服被地方捕快寻到送回,院中游公借之预衍,得到他未来的位置。” 洪范心头一动。 这位游公名叫游允微,身加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衔,比周文杨还高一级,在掌武院体系内鼎鼎大名,很得林露钏敬重。 她如今年过六旬,执掌命星“太素衍”,能借由“媒介”预视未来。 洪范本身作为星君,对有记载的命星都很熟悉,其中太素衍是他最感兴趣的权柄之一——“看到未来”这个能力太过可怕,很难想象萧氏会让掌武院掌控。 “游公看到的未来必然会发生吗?” 他低声问道。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并非如此。” 刘孤雁即答。 “太素衍名中有一个衍字,实际上效果类似推衍;游公看到的是与其说是未来,不如说是当下最有可能的发展。此外,山长早年刚入神京时就做过实验——他已私下决定次日杀一头牛,再让游公观这头牛的未来,得到的结果是这头牛会死在三年后。总之,太素衍不仅算不到武圣的干涉,且以越强的武者为目标,看到的画面会越少越细碎。” 洪范闻言颔首,暗自松一口气。 既算不到武圣,那想必也算不到龙魂树。 “捉弄客已然不弱,游公所见不多,只能确定他八月与九月间会驻留在同一个城市——这座城中有一座不知层数的六角宝塔,塔边有座三层广厦,每到月悬檐角时,能听见涛声起伏。” 刘孤雁给出最后一项关键信息。 洪范这下全明白了。 他将册子翻到最后一页,果然见到一连串的城市名单。 “洪紫绶果然敏锐。” 刘孤雁赞了一句。 “这些年因为有太素衍在,院中有意收集了九州所有城县的标志性建筑与地貌,其中能找到六角宝塔的海边城市共有二十一个;可惜三层楼太过普遍,资料中并无记载。” 一共二十一个城市,天南海北分开,只有两个月时间排查,确认地点后还要留足时间寻找捉弄客本人…… 【纵观神京紫绶,难怪说这事只能交给我。】 洪范想到。 琉璃瓦中日光如焰。 他怀揣黄绫册,大步出殿。 (本章完) 第467章 恶法 八月十八,时节将近秋分。 清晨,瞻州南部海滨,鹤皋县。 族中牌位前烟香袅袅,更高处还供着本精装《大华律》。 县捕头耿赤坐在堂下就着两个水煮蛋喝完一大碗稀饭,起身隔门听了听独子睡眠中均匀的呼吸,又瞧了眼厨房里腌制雪菜的爱妻,提刀出了院子。 这两月他总觉得心神不宁,不得不小心些。 今日时间尚早,天光黯淡,巷子里没有别人,只那棵鹤发鸡皮的老樟树立在寂静萧索之中。 不知不觉,两个月前吵闹的鸣蝉都已消失。 【不知这些夏虫儿死在了何处?】 耿赤心中莫名想到,没走几步便猛然发觉樟树后的灰墙突出一块,心头惊得一跳,待手按刀柄定睛去看,才发觉是个默默然站着的灰衣男人,正低头盯着树下的蚂蚁窝看。 “出门哪?” 灰衣男人抬头看来,露出被布条罩着的左眼,却是三个月前搬来的邻居老何。 “啊,是啊。” 耿赤强挤出一个笑容回道。 老何独来独往,说是靠卖臭豆腐营生,家中有一股日夜不散的恶臭,因此不被巷弄街坊喜欢。 “对了,在福寿居做工的秋生最近得了大喜事,从伙计升了掌柜,明晚他要在家里摆几桌,你记得去啊。” 耿赤想起件事。 “升掌柜的喜事吗?” 老何似摇非摇地扭了扭头,提及“喜事”二字的口吻尤其怪异。 “这还不是喜事吗?你搬来不久,不知道那小子这些年有多操劳……” 耿赤反问道。 秋风悄悄然穿过长巷,激得他领口里起了鸡皮。 “唔。” 老何不再回答,伸手搓了搓蛛网般皲裂的墙皮,像往常般突然发起呆。 “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耿赤不知该怎么和这人说话,大步离开。 樟树下,老何目送耿捕头的影子转出巷口,目光移回蚂蚁群——新寻到食物的蚁群正殷勤往巢中搬运。 “操劳还是蹉跎?你们若不操劳,今日就不会死呢。” 他发足踏下,在尘灰中碾了三次脚掌。 一个时辰后。 鹤皋县西,贫民集聚的板蓝巷。 巷道高狭,日光亦不敢深入,只敢在瓦背匍匐。 耿赤不带下属也不拔刀,一个人龙行虎步进了巷子。 未久,他昂然突入间瓦顶带洞的老屋,拖出条精瘦萎靡的汉子。 “今早在衙门接到案子,某家到地方一看那破锁的法子就知道是你这青皮!” 他暴喝一声。 “没有,耿大爷,不是我……” 青皮不敢反抗,只是求饶。 “不是你?那你昨夜在档头里烂赌的钱是哪里来的?” 耿赤怒极反笑。 “耿大爷,我也是没法子,肚皮实在是空了,不然哪敢犯您的事?” 青皮见糊弄不过去了,讨好嬉笑。 耿赤却不吃他这套。 “没法子?之前某家给你在福寿居找了工上,你才做了几天?” 这句喝问带出一串苦水。 “福寿居的工不是人做的;” “在那苦干一旬才几个钱;” “掌柜和伙计都不和我来往,明明是看不起我……” 耿赤听得耳腻。 “既然外头的好日子你不愿意过,那就到黑牢里多享受享受,某家倒不信国法还治不了你……” 两人拖拉牵扯着向外,突地听到个干瘪嘶哑的呼唤。 “耿捕头。” 耿赤循声望去,见黑洞洞的屋门仿佛是个半掀开盖板的竖棺,里头浮着个头发花白的头颅。 他惊得一跳。 “你不认得老婆子了?” 那老太婆颤巍巍从黑魆中挪移出来,露出一身灰扑扑的补丁麻衣。 一股苍老腐败的恶臭伥鬼般逃逸出来。 耿赤喉结滚动,揪着青皮挪远了几步。 “你是耿赤耿捕头对不对,鹤皋城里人称‘法眼如炬,恶胆自寒’,两年前便是你抓了我儿。” 老太婆直勾勾盯将过来,指控道。 “你儿?” 耿赤记性向来很好,却不记得此事。 “我儿太三,在麻衣巷里行医的。” 老太自顾自说道。 “他从前医人都是好好的,唯独那次出了岔子,其实也是那人自己身子坏透了,最多算是没治好,如何能算杀人?结果被你抓去牢里,关着关着就死了……” 她鸡爪般的双手互相扯着,露出盘结如蛇团的青筋,左半张脸遮在白发之下。 耿赤身为捕头精通《大华律》,其中确实规定医者行医故意致人残疾或死亡的,依律与下毒、杀人者同罪——“用毒药杀人者,故杀者余条以故杀论者依此,故用蛇蝎毒虫咬伤人因而致死者,庸医故违平方,诈疗疾病取财因而致死及因事故用药杀人者”。 但他对“太三”这个医生着实没有印象。 “老婆子看你是不记得了,也是,你们这些狠吏仗着恶法一年不知害多少人,怎么会记得?” 老太竟嗤嗤疯笑起来。 耿赤平日最敬国法,以平净地方为己任,闻言顿时发怒,手下再不留情,一发力就把挣扎不休的青皮按定。 “老人家,国法庄严不可妄议!” 他告诫道。 “捕头的妄议说的是什么议?” 老太僵站着,脖颈像树枝般斜支不动,右眼翻上来盯人。 “老婆子死了儿子,这两年请人读了好几遍大华律呢——国法有八议,议亲、议故、议功、议贤、议能、议勤、议贵、议宾,案涉八议有司皆不许擅自鞫问。” (议亲指皇亲国戚,议故指皇帝故旧,议能指武道修为,议贵指高品爵位、文武官与散官,议宾指承先代之后为国宾者) 耿赤没想到这一出。 板蓝巷里认字的人都找不出几个,从前哪有人懂大华律? “捕头答不出了?” 老太眼眸垂下,混浊的眼白里爬满虫豸般的黑线。 “那些世家贵种犯了事,有司何敢多问?哪怕豪强子弟不在八议之内,有几个犯了事真的蹲过班房受过刑罚?这还不是恶法吗?” “祖上有德披泽后嗣,总不伤大义。” 耿赤回得有些勉强。 他固然觉得八议不完全妥当,但立法与执法是两码事,难道拿掉了这八议衙门捕头就有本事进世家府邸里抓人了么? 毕竟他低阶贯通的修为,在鹤皋县已然是大高手了。 “那就说说别的,八议之外,盐法、茶法、钞法、借贷法,哪个不是吃人血汗,哪个不是抑弱扶强?” 老太声音发颤,如冬冰之裂。 “《大华律》卷帙浩繁,或有不尽然处,大体总是好的……” 耿赤支支吾吾。 “呵,捕头说的轻松。江河共入海,你能分清哪一滴水的清浊?” 老太转过身,揣着手往长巷另一头缓步挪移,留下渗人的笑声。 “老人家,你儿子的事某家确实记不得经手,你若有冤屈可来府衙寻我……” 耿赤喘息粗重,硬着头皮回了一句,而后拖着青皮反向而行,把后者攥得发痛呻吟。 身后再无回话。 巷口将近,耿赤鬼使神差回头一望,却见长巷之尾不见那白发老太,唯有秋天像一头无言之兽,趴伏在死叶上。 他猛地转过头疾步往巷外走,待暖烘烘的阳光往身上一盖,才发觉浑身黏糊难受,却已然闷满了汗。 PS:后面的章节进审核了,还有三章我迟点等审核完再发。 (本章完) 第468章 流浪 九月初一,南国暑气未散,凉州已是深秋。 大半月间洪范依次走过胜州东部所有建有六层宝塔的沿海城市,可惜一无所获,想着换换运气便先舍了相邻的瞻州,直接深入汪洋。 作为九州中面积最小的部分,海州位于瞻州正南,是孤悬大洋中的一座巨岛。 洪范第一次听说此地还是在四年前,彼时萧镇邪与萧克非交代的金蛟岛大约位于瞻州与海州以东。 【六角宝塔,三层广厦,月悬檐角,涛声起伏。】 三日间洪范走过四座城县,依然没有找到符合上述十六字的地点,倒是路过了四大门派之一心圣宗的山门。 山名镜花,高度不到两千米难言伟岸,只因湿润多雨云雾缭绕,颇有仙家意境。 心圣宗传承十经之一的《大梦无觉经》,坐拥当世最年轻的武圣“心外无物”时浩然,而后者老来所得的独女“镜花水月”时霁月是洪范最早听闻的在榜天骄之一,四年前就上过天骄榜末位,之后长久未能破境复又掉下,最近才突破到天人交感列在天骄榜第八十六位。 时过境迁,曾经人人惊叹的无双骄子,已被洪范远远甩在身后了。 镜花山下,许多远道而来的青年拾级登山,义无反顾地没入巨木之海——据说此宗与别宗不同,欲入门者无需引荐,有缘自能寻到山门,否则不论盘桓多久都会绕回山下。 以洪范如今的武学造诣自然明白这里的“缘分”是指精神方面的天赋,足够敏锐才能勘破心圣宗设置的障眼法。 镜花山位于海州南岸,直面无对之汪洋。 山下林荫中,洪范独坐两刻钟后步行离开,至十里外腾空飞翔,抵达海州北部海岸线时已是九月初三的日暮。 落日半熔,一半化入大海。 此时正值潮底,退远了的海水露出嶙峋礁石,仿佛海的肋骨。 洪范站在一座矮崖之上,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车声。 他回过头去,见土路上远远过来一个老和尚,其肩背麻绳拉着辆宽大板车,车上载着七个孩子。 这场面不得不说诡异。 洪范眉头微锁,一步跃下高崖,凑上前去。 隔着数十米,以他目力看清来者不难——那老和尚中等身量,头顶半寸长的白发茬子,满脸皱纹已是耄耋年纪,在海州的大热天仍穿一身难辨岁月的厚实僧袍。 “法师这是做什么?” 洪范朗声问道。 板车快速靠近。 “送这些娃娃回家去。” 拉车的老僧回道,露出个纯真笑容,放慢车速。 洪范越过他身体去看板车——七个孩子年纪不一,最大的五六岁,在玩手里的拨浪鼓,最小的才刚会抬头,最多两个来月大,正循着洪范陌生的声音睁大乌溜溜的眸子看来。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离家了?他们父母呢?” 洪范面色不变,真元暗运。 “他们都是被人贩子偷走的,家在东边千嶂圩那一片,原本差人说他们会送,但老和尚看他们胡子拉碴五大三粗,哪里像会照顾孩子,实在放心不下,便只得自己来了。” 老和尚和气回道,边说话边拉着板车,步速快比牛马小跑,仿佛拖着片羽毛。 【这和尚不是一般人。】 洪范心头忖到,听对方话语真诚,一时未找出破绽。 “那些人贩呢?” 他再问。 “贫僧拿了,交与了官府。” 老和尚神情悲苦,有问便答。 “法师也拿人吗?” 洪范闻言一愣。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老和尚摇头回道。 洪范快步随车,正要再作试探,就听见板车里最小的孩子哭了起来。 有这开头,另一七个月左右刚会坐的孩子也被带哭。 老和尚听了哭声,满是红光的脸颊上顿时下汗。 他几步稳稳停住车,动作忙乱却麻利。 “莫哭,娃娃莫哭啊!” 老和尚绕到车边,一手托头颈一手托屁股,像拿嫩豆腐般把最小的婴儿抱入怀里,肩臂僵硬得像两块木轱辘,只靠身体晃动。 这点道行显然哄不住婴儿。 “法师,孩子大约是饿了。” 洪范猜测道。 “啊,对对,老和尚出城时还找人问过,两个月大的小儿一个半时辰就得喂一次,这一算是到时候了!” 老和尚眼睛一瞪,感激地大点其头,将孩子小心放回车里。 “劳你们在这等会,爷爷去寻吃的来。” 他说完也不与洪范交代,飞步往路边的林子里钻。 说来奇怪,洪范自觉这老和尚动作普通,摆手迈腿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其速度却快得匪夷所思,几乎是片刻就钻入不远处的林子。 【武者?怎么没有灵气和真元波动?】 洪范第一反应是觉得遇到鬼了,旋即又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遇上了谁。 只五分钟后,老和尚的身形又出现在林边。 这一回他双手提着僧袍前摆,里头装满了各种洗过的野果,身后还跟着一头母鹿。 这鹿乳房鼓胀,显然处在哺乳期。 “来啦,莫哭,来啦!” 和尚咋咋呼呼跑来,很快领着鹿回到车边。 林地边角的灌木从里有许多矫健影子闪过,洪范注目看去,见是一整个跟来的鹿群。 鹿群在林边安静等着。 母鹿到车边老实侧卧。 和尚先分了野果,而后僵着上半身将两个还在吃奶的孩子抱到母鹿肚侧,见他们娴熟的叼住乳头吸吮,一秒住了哭声,这才得空抹了脸上的汗。 “啊呀,这可比庙里挑水累多了。” 他直起身,按了按腰。 “大师知道这些孩子家在何处吗?” 洪范小心问道。 “丢孩子是天大的事,不难找到的。” 老和尚摇头,却无急色。 “人贩子扮作卖艺的,沿千嶂圩一路偷过来,被老和尚撞见时这最小的正哇哇大哭,尿布全尿湿了都没换,这些大点的孩子多少已晓事了,眼睛都吓得发直……” 说到这里,他眼中居然立刻落了泪。 “贫僧见孩子可怜,又想到他们父母不知何等心焦,如何走得?” 老和尚坐在路旁,伸手轻抚婴儿脊背。 直到半个小时后,孩子用舌头抵出乳头,这才一手一个抱回怀中。 “咦,咦,你瞧他笑了,他还抓我胡子!” 脸上带着泪,老和尚见婴儿抿嘴而笑,自己也哈哈大笑。 洪范打量一老二小,以及三个质朴如一的笑容,忍不住也微笑。 母鹿起身。 老和尚轻抚摸它头顶。 “好鹿儿,劳烦你了;之前我摇下来的果子便做你们的报酬,回吧回吧。” 这鹿似乎听得懂老僧话语,老实归群,之后鹿群很快隐入森林深处。 土路静谧,没有孩子吵闹。 “大师法号可是怀藏?” 洪范突兀问道。 老和尚定定看他一眼,点头。 这是洪范亲见的第六位武圣,也是最有传奇色彩的一位。 但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却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板车上孩子们咀嚼野果的轻微咔嚓声渐止。 “吃完啦?吃完咱就回家去。” 怀藏笑问一句,随手一挥,便凭空将散乱果核扬起射出,贯入远处林边的泥土。 “后生,天地之残忍莫过于骨肉分离,贫僧急切便先别过。” 他安顿好孩子,背上麻绳起车便走,独留洪范雷击般怔然在原地。 落日沉入地平线,天地浸在一片冷色中。 涛声依旧,直如故乡。 洪范望向大海,见潮汐分娩出的浪花正不可避免地被送去流浪。 (本章完) 第469章 空度 九月十一。 正午,阳光热烈,带腥味的海风摩擦摩挲着野地。 鹤皋县外二十里,项庄内最大的宅子被差役封锁四面门户,翻了个底掉。 “耿头,你别说这宅子外头看着破落,内里却都是大户人家才有的陈设,床、椅、屏风用的全是上品红木。” 一个矮壮捕快嬉笑着穿过院门,手里提溜着个瘦削青年。 “地窖找着了,就在后院,里头堆满了盐袋,少说几千斤;这小子是项家老三,缩在马厩角落的草堆里,还好我眼尖。” 他麻利禀报,随手把青年甩在地上。 “做的好,你再往每间房里仔细过一遍;这案子是盐运判丘大人请县尊协办,不能有错漏!” 耿赤手按刀柄,吩咐道。 “明白了,我这就去。” 捕快得令便走,没几步便注意到石砖上披头散发跪着的锦袍中年人正冷眼瞧着自己,挑衅哂笑。 “嗬,老小子你不服罪?” 他停下脚步,双手叉腰逼问道。 “服罪?我何罪之有?” 锦袍人昂然反问。 “你贩卖私盐,悖逆大华律,至少昧去几千两盐税;瞧瞧你屋里那些奢侈物件!” 捕快暴喝一声。 “蠢物,盐清清白白哪有官私?” 锦袍人被倒缚双手,面上却毫无惧色。 “税收不收得上去又如何,无非是那些摆件摆在官老爷家还是我家的差别,你个下九流的差役急个鸟?” 听到老父亲这般说话,瘫在地上的项老三吓得呼吸都要停了。 而捕快自是大怒。 “你这只老龟,朝廷收税为天下公,你只为一己私利……” 他一步蹦过围栏,人没到又被打断了话语。 “我为私利,却比朝廷更公道——百姓从我这买盐,比买官盐省了何止一半?” 锦袍人嘴皮子快得惊人。 “你们剿灭盐贩的功勋,代价都是吃不起盐的饿殍;至于什么大华律政……” 他冷笑一声。 “无非是害一人以利一人的血账本罢了!” “老头子你发什么疯?” 项老三再听不下去,猛地支起身子,颤声骂道。 同一时间,他老爹已被捕快一个耳光扇倒在地。 “什么害一人利一人,放你娘的狗屁!” 捕快撸起袖子,瞥见锦袍人花白发丝下带翳的左眼,不屑耻笑。 “莫说你爷爷以力服人,今儿还就和你杠上了!我问你,今年初新出的《教民榜文》规定乡老调解纠纷可免赋役,不是善政?” “你可知道由此催生多少冤案?就在上月,隔壁屠堰乡的屠四儿被谋夺了田产,就为了乡贤的免赋,被强行调解撤讼,这是善政?” 锦袍人不假思索,竟对答如流。 “依我看,这《教民榜文》根本是具活枷——这头放了位‘义民’,另一头可不得绞死个‘刁民’?” “这……” 捕快一时间难以辩驳,赶忙换了话题。 “去年汉州大灾,朝廷调拨赈灾银,这总是善政了!” “呵,不过朝三暮四的把戏。你这庸人两只呆眼只看到汉州灾区的年赋免了,那灾银又从哪来?” 锦袍人凛然反问。 “一两银子从地方到神京,又从神京发到地方,其中吃拿卡要得有多少倍的损耗?汉州每得一户的灾银,别处便要多加十户的税来顶差!” 吃他这一喝,捕快瞠目结舌,已然无对。 “你,好好好,我是说不过你;我们耿捕头惩恶扬善在本地是鼎鼎有名,他最推崇大华律,难道也是恶吏?” “我亦听闻耿捕头大名,鹤皋县这些年来少有刑名,便算他不恶。” 锦袍人斜眼瞅了眼站在远处的耿赤,话音稍缓。 “但我只问一句,耿捕头兢业这些年可曾得了升迁?不说与那些当官的比,只说三十里外的雨琼县,地方不靖反而让捕头赚了更多功绩,升迁是不是还在耿捕头之前?搞得好的经年不动,搞坏了的却官运亨通,这考成法有无问题?” “你这老匹夫当真是油盐不进啊!” 捕快本能觉得对方话里有异,一下子又咂摸不出来,恼羞成怒解刀欲抽,却被喝住。 “给他上枷,塞了嘴。” 他回头看,发现捕头不知何时已到近前,面色难堪至极。 重木枷很快被送来,锦袍人受枷之时还在大笑。 “狮虎要食肉,牛羊要吃草;松木喜寒,夏堇喜暖。天下万事万物性皆不同,人亦如此!所谓人德律法,无非杀一救一……” 处理完项庄之事,耿赤回家已是日暮。 长巷空荡,花白纸钱顺风洒了遍地,只邻居老何一人站在老樟树下,木愣愣的不知在想啥。 “老何,咋又一人站在外头。” 耿赤走近两步,闻到了熟悉的腐败臭味,见樟树后的墙皮脱落一地,混进纸钱里仿佛虫蛇的残蜕。 老何面有悲色。 “老杨婆子年过七十,有儿有孙,已是喜丧了。” 耿赤安慰道,心想这邻居倒是面冷心热。 谁知老何回得冷淡。 “人固有一死,何来喜悲?” 耿赤闻言怔然。 此时日头低至屋脊,昏光切进巷子,在墙上拉出斜长余晖。 “那你这是……” “日头空落,月亮空升,天下人又空度一日。” 老何低声哂道,随手又把墙皮扒拉下一块,转身回家。 顺着他的身形,耿赤见其院中整齐排列着十几盆绿植,新浇过水、郁郁葱葱,却不知是何时种植。 ······ 洪范九月十一的生日在奔波飞翔中度过。 九月十四,他抵达名单上第十九个地点瞻州鹤皋县,终于找到了六角宝塔与三层广厦的组合。 鹤皋县不大,只三万人口,但要在三万人之中找到一个修习《漱玉飞泉典》的先天武者并不容易。 身着备好的粗麻衣服,洪范刻意用煤灰掩去些眉目——这两年来,他时常体会到长太帅的苦恼。 按照太素衍推定,目标会在此地停留到九月底。 相比集恶榜上其他人,捉弄客除了长翳的左眼外不存在别的体貌特征,而因“工作习惯”他常常会更换衣服与身份,使追踪更加艰难。 【最好的切入点是活尸化带来的腐臭。】 洪范抱着双臂靠在街口。 【为了遮掩,他可能会用大量香粉,或者住在本就恶臭的地方,所以要先排查有特别味道的地方。】 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其实不易,好在先天高手的嗅觉强如猎犬,以小县城的规模哪怕穷举也不太难。 【按照次序,我先排查义庄、医馆、猪鸭养殖户、粪坑附近,挑粪工与重病患的住处等等, 如果这些地方都没有,可以再重点关注香粉店、妓院,对了,县城周边无人居住的空房也不能漏过……】 晨光之中,洪范挑了个向阳的好地方思索,未久便遭了凶恶呵斥,却是本地小贩与他争摊位来了。 (本章完) 第470章 虚妄 九月二十一。 斗柄指戌,时在霜降。 黄草如烟,寒风萧瑟,鹤皋县一副病态。 这两日恰逢一年一度的司法巡检,按律要检查监狱、审核案卷。 耿赤在位多年办事扎实,平素对这类检查视若寻常,但这回不知怎的心里发虚,见到仓库里翻出来堆叠如小山的案牍卷宗,竟有些说不出的畏惧。 【孩儿未大,难道我已老了?】 他心中酸涩无处依凭,昨日便去集市上买了条新宰的黄狗,今儿专门让婆娘炖上半日,中午吃了壮壮火气,好去衙门应检。 由于武者这股决定性力量的存在,大华政治制度尚秩序不尚制衡,县里大小事向来是县尊(知县)一言而决,抓人、审判也是如此。 常务上来说,鹤皋县执法与司法三层链条是捕头、典史、知县,其中前二者不入流无品秩,唯后者有正七品官身,而这回前来巡检司法的分巡道员则是瞻州提刑按察司的正五品佥事。 “你们县的监狱本官已看了,总体不错。” 易佥事端坐太师椅上,手里端着茶盏,语速不缓不急。 “案卷本官从三日前开始查阅,到今日刚看过三卷,却都有些问题。” 此话一出,躬腰候在一旁的温典史面色陡变,而站在堂下的耿赤虽强撑着,掌心已见了汗。 “耿捕头对吧?你的清名本官也曾听说过。” 易佥事喝完茶,起身踱步至长桌,拾起一卷黑色封皮的案卷,翻到折过角的那一页。 “本官此番抽查了三卷,先看看这第二卷第四案。” 他将案卷斜对着光,一双丹凤眼眯起,对过来的左眼里看不清瞳仁。 耿赤不由毛骨悚然。 他只觉得有只寻不见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手不自觉去摸刀柄,腰间却哪里有刀? “正和二十三年,你查实张里长隐匿琅嬛城流民,解职后杖八十;其人虽是好心,但证据确凿,按《教民榜文》判罚无误。” 易佥事口吻平淡。 “那年正逢海族侵陆,州内流民繁多,但本官一见这案子就觉得熟悉。 彼时琅嬛城有个案子恰由本官督办,是当地想要脱籍的怯战军户与欲吃空饷的县丞一拍即合,蒙骗他处里长谋取流民身份——我猜你这案子里的张里长就成了笺子。” 耿赤如今经验丰富,马上意识到其中弯绕。 【军户聚众出逃,卖惨欺骗他处里长收留,故意发案后被按流民身份发回原籍,县丞将其重录为民,之前的军户便成了有饷无人的假户……】 他脸颊火辣。 【我当时怎么没想到?之前那么多次巡查怎么又无上官提出?】 耿赤心头冰凉之余,又无法控制地升起一个念头。 法尚有缺,何况人呢? “这是第七卷。” 易佥事拾起第二本案卷,同样有个折角。 “三个月前城南许弋毒杀亲妇,关键证人王货郎称‘亥时见许弋在后院动土’,案发后果然挖出砒霜——这证词上还有王货郎与你麾下捕快郑明的手印。 本官昨日看完这案子,心血来潮去寻了这王货郎,发觉案卷里登记的住址草木杂乱,无人居住至少有一年了。 这案子实情我不知晓,但王货郎的证据决计有问题!” 耿赤回想起三个月前,彼时自己突发寒疾,期间一应案子都交给了下属。 【对了,老何也是那时搬来的。】 他心念散乱,连上司温典史投来的怒目都未察觉。 “还有第四卷,也是本官抽查的最后一卷。” 易佥事摇了摇头,取过第三本案卷。 “第九案官盐转运,此案你见江底捞上来的装盐麻袋上有‘临清仓’火烙印,以为是铁证。说起来也是巧,本官早年曾在临清任职,恰好知道那边用的临清麻线比证物的要细,今早再作检查,果然在袋子内面一角发现刮去旧印的痕迹。如是可见这些官盐早被掉包私售,你却替他们了了首尾。” 他叹息一声。 “本官只看了这三卷,明显的便有这三处错误。” 堂下只三人在。 温典史向来是个甩手掌柜,此刻缩着手站在一旁,全然无措。 耿赤则怔然望着桌上案卷,充耳不闻。 “耿捕头,你任事之心本官一眼可见,此间三案也不能怪你。” 易佥事却反过来温言安慰。 “人非神明,智能有限,必会犯错;而天理人欲何其复杂,莫说一人一衙,便是当朝宰执每日面对九州海量信息,哪里能去伪存真?本官有时也常常想,这天地的本质或许正是虚妄,探求真实本就是自寻烦恼啊……” “大人所言是极,所言是极啊!” 温典史闻言连忙附和,笑得像一朵菊花。 “人非神明,天地虚妄……” 耿赤脚步虚浮,不经意间抬眼,霎时惊觉堂前上官一直眯起的左眼中灰白蒙蒙,浮着一层翳。 【又是左眼?】 他猛地惊觉,身上汗毛倒竖、汗发如浆,片刻后又松弛下来。 【是或不是,又如何呢?】 耿赤竟百无聊赖地想到。 这段时日他屡屡受挫,已没有昔日越辩越明、错了便改的勇气与信心。 【人理不如天数,律法也是人定。我以正义与真相为追求,却不知这天地间或许根本有无正义;即便有,区区一介庸人,又哪里有足够根器去追寻呢?】 【凡人努力,越做越错;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他想着想着悲从中来,几乎含不住眼中热泪,只好借口方便在易佥事的注视下遁出院中。 外头朔风呼号,摧折草木。 耿赤孑然一人不敢窥天地,只得往避风的大槐树下蹲坐,好似一头丧家之犬。 自他头顶,槐树的羽状复叶正打着旋儿飘落,与大地交换了最后的体温。 (本章完) 第471章 执着 三日后,九月廿四。 冷雨凄凄,夜深且湿。 耿赤坐在家中正堂,一坛陈酒喝空了一半,墙上挂着的柳叶刀许久未磨,刀背已经有了锈。 他的妻儿早已在后宅沉沉睡去。 弦月骨白,用锋利的尖儿钩入天穹的肉,散发的冷光熹微,如灰白的翳。 耿赤又干下一碗酒,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直勾勾瞪着族中牌位之后的《大华律》。 黑夜中忽作风声。 他循声瞥视,见院墙外的大樟树上老叶簌簌,一个苍白色的人自其间长出,顺着墙头滑入了院子。 细雨中没有声息。 这人影瘦高颀长,步伐飘忽,好似贴着地面滑行,左右顾盼间越过门槛进了屋内。 耿赤居然没有去提刀。 “你是谁?” 他懒散问道,一脚把桌旁第二张长凳贴地蹬出,正滑到来者面前。 “我是山中魑魅,你可以叫我捉弄客。” 来人在长凳上规矩坐下,身上透出一股腐烂臭气。 他穿着一身白色戏服,头上帽子绣着个绒球,脸中央用白粉勾画着一幅豆腐块儿,大约是戏剧里的方巾丑,但画得并不规整。 “我是捕头只能管人间事,你既是魑魅来寻我作甚?” 耿赤沉沉笑问,给自己倒酒——他身为一县首捕,如何不知道集恶榜上列第四十九位的先天恶客。 “你要开悟了,我来恭喜你。” 捉弄客回道。 “我悟什么了?” 耿赤把住酒碗,垂下的头脸微抬,凝视对方的左眼。 “悟到天地皆虚,悟到国法家规都是烂草土瓦,道德人伦全都狗屁不通。” 捉弄客两只手夸张扬起,仿佛托着伟大而无形的虚无。 “你看透这些伪物,所以要悟了!” “悟了?” 耿赤猛地灌下半碗酒,胡须被沾湿透。 “我只知道自己一生糊涂,无能无信,活着没什么价值,也没什么意思。” 听到这话,捉弄客嘴角上扬,眉眼却僵死不动,手指无意识弹动,好似在用指甲剐肉。 “你左眼也有翳,哼,这段时日的那些人都是你吧?” 耿赤哂笑道。 “是我,都是我,怎么能不是我?” 捉弄客坦然承认。 “只要捉弄客找到你,你人生中的一切人和物都将成为我……” 他睁大眼睛吃吃地低笑,覆着翳的左眼仿佛一枚惨白的蜘蛛卵,即将在此间孵化。 “你刚刚说活着没啥意思。” 捉弄客看向墙上挂着的刀。 “不如便死吧?” 耿赤闻言,终于流露出些许恐惧。 “你为何要紧张呢?” 捉弄客见状做出不解神情,似生硬的模仿。 “死又如何,只是回到出生之前啊。活着为不知所谓的事情忙碌,复杂又麻烦,回到出生前不更轻松吗?” 他诱惑道。 “不,我是有些迷茫,却还不想死。” 耿赤将空了大半的酒坛推开,别过脸。 “不死何以解脱?耿捕头你这般聪明精干,怎么想不明白?” 捉弄客再劝。 “你觉得死是解脱,为什么自己不去死?” 耿赤冷笑反问。 “我死过啊!我死过好多次了。” 捉弄客殷切回道,声音发急,像是要呈堂作证。 “我跳过崖,沉过海,有一次还割开了自己半边脖子……” 他扯开衣领,露出脖子上浅浅的疤痕。 更大股的恶臭在堂内弥散开,逼得耿赤掩鼻。 “我大概是将死未死吧,但几次寻死既未死成,也就不再强求。” “随你怎么说,我还有妻有儿,我还不想死。” 耿赤身形微沉,浑身筋肉像野兽般绷紧。 “你说所有人都会成为你,他们总不是你!” “未必啊。” 捉弄客却用飘忽语气回道,掷出一物。 “什么意思?” 耿赤面如寒霜,接住东西,却见是一叠书信。 “这是你妻子在床下珠宝箱内的夹层里藏的书信,都是与她老相好的。” 捉弄客木着两只眼,嘻嘻笑道。 “我做了你三个月的邻居,早发现你儿子长得不像你。” 耿赤充耳不闻,接过书信急急翻阅,果然见是妻子笔迹,其中言语甜蜜,一时急火攻心双手颤抖。 “如何?活着是不是彻底没意思了?” 捉弄客摇了摇头。 他撸起袖子,一圈圈解下小臂上扎紧的绷带,露出个半尺长的腐败伤口,其间玉色肉芽与黑黄脓液混杂颤动,仿佛拉锯的战线。 浓郁恶臭像无形海浪般散开。 耿赤恶心欲呕,心头却不知是为这恶臭,还是为此生一应遭遇。 捉弄客将绷带往梁上一挂,打了个结。 “耿捕头,我送你一程?” 他和气问道。 另一边耿赤只捏着书信干呕,没有回音,也不再有反抗的信念。 “明智。” 捉弄客絮叨着靠近,露出一嘴白牙。 “人间事如朝露,当不得半点风光;不如解脱,不如解脱啊!”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个陌生声音。 “耿捕头,你手上的信纸陈旧发黄,显然是多年以前的,最多能算个对往事的纪念;至于你儿子我刚去看了,倒觉得颇像你。” 耿赤听了这话顿时从干涸的躯体里榨出些力量,猛地起身退出几步。 “你是何人?” 捉弄客停住脚步,望向正堂月色下挺拔的人影。 “收你的人。” 洪范身着紫色祥云纹帛服,大步迈入屋内,打量着一身戏服、露出原貌的捉弄客——方脸剑眉,相貌周正,除了脸中央那一块白妆,无一点奸邪之相。 “紫绶缇骑?” 捉弄客后退一步,虽意外却不惊骇。 或者说他早已失去了惊骇的能力。 窸窸窣窣的声音自房屋四面八方钻入他耳朵。 捉弄客右眼转动忽闪,见沙子活物般越过门槛、穿过窗格,缠梁走柱如龙蛇,一点点隔离了外头的雨夜。 还有一小撮砂砾飞来,堵住了缇骑两个鼻孔。 如此巨大的沙子数量,显然对方早已到场布置。 “你是炽星洪范。” 捉弄客蹙起眉头,吐出来者名字,像遇到一道难解的题。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织网的蜘蛛,此刻却落在别人的网。 而自墙上摘了柳叶刀退在屋角的耿赤则瞪大双目,有了生的希望。 “你家在凉州西北却斜跨九州来瞻州东南战我,何劳?何必?” 捉弄客寥落叹息摆出拳架,戏服下肌肉如鳝鱼般抽动收缩,浑身关节轻微爆鸣。 屋角的耿赤修为低微,后宅还有两个不通武道的凡人,高温、爆炸等过于暴力的招式不够安全。 捉弄客是纯近战类型的武者,对付他,洪范也不觉得需要自己出全力。 “荒沙界,请。” 他背负双手,念头一动便催出十数枚沙刺四面绞杀。 捉弄客瞬息反应。 他的柔韧性惊人,四肢每次打击都诡异拉长,虽然未持兵器,随手都打出甩鞭般的尖锐空爆。 封闭室内砂砾爆碎成尘,未散,已有更多锐利沙刃来回穿切。 炽星之战力天下闻名,相持必定败北,而大华也从未有挟持人质能令朝廷武者掣肘的说法。 捉弄客心念电闪,知道唯一的生路在于突围。 屈指打爆三道沙刃,他扭曲身体如蛇闪避,加速腾挪间被迫硬吃一击,肋间被豁开半寸之深。 武者高速运动下的极高内压将绛红色血液蝉翼般挤出,捉弄客侧腹肌肉自行收紧,瞬间止血。 《漱玉飞泉典》的效果很像弱化版的巨灵相。 可惜洪范已远胜当年。 意念所至,一颗留在伤口中的砂砾被隔空引爆了内蕴的炽火真元,在高温中晶变锐化,随后沿着第十二胸神经的肋下前支切割、游走…… 这一招洪范在金海城对擂宫子安时用过,但经过长时间磨砺,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耿赤眼中,猛虎般打爆沙墙突入院中的捉弄客突地闷哼一声软到在地。 其人右眼血丝暴绽,手指颤抖,戏服几个呼吸就被汗水与雨水打湿。 “如何?” 洪范站在廊下,隔着雨帘问道。 “痛,好痛,好似有岩浆在我的血里流动……” 短短一句话,捉弄客分三次才说完。 “服输了吗?我此刻杀你易如反掌,但来之前掌武院有言,能抓活的好过死的。” 洪范再问。 捉弄客五官在剧痛中纠结,双眼眯起,掩去了翳。 这种表情却让他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你不反抗,我便收手,如何?” 洪范稍稍收力。 捉弄客不回话,绷紧肌肉就要起身,旋即被潮涌般的痛楚打断。 如此过程重复一次又一次,直到数十秒后浑身戏服都在翻滚间脏污,彻底无力的捉弄客终于瘫坐在烂泥中。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本来也无差别。” 他低声道。 “方才的痛苦也无差别吗?” 洪范问。 “不过是恒久空虚中的一段杂音。” 捉弄客答。 “你当年还是何休怀的时候,一次次进入食心无常解救迷失之人,也无差别吗?” 洪范突地哂笑。 垂着头的捉弄客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别人知道这些。 “不然呢?反反复复一无所得,我那时本就是白忙活。” 他摇了摇头。 “不,你当然是得到过的;若救人没有回馈,你不会一去再去。” 捉弄客沉默,回想记忆里早已褪色的片段,只得到雪地般的苍白茫然。 救活的人依然会死; 未死的人还是会去; 而一次又一次,连自身肉体都开始腐烂,当时那个何休怀还找不到迷失的双亲,最后连为什么要找双亲都渐渐忘了…… “我只见到万事皆虚。” 他抿着嘴唇,吐出的话语像一串泡沫。 “既然万事皆虚,你这几个月忙忙碌碌炮制这么个局面,又是为什么呢?” 洪范走出廊檐,站到他身边。 宏大无垠的雨夜温柔覆盖了鹤皋县,暂掩去天地间一切污浊。 “找点乐子。” 即答。 “乐子就不虚吗?” 追问。 无言。 “你不是找乐子,你是找镜子。” 洪范叹息一声。 “你想找一段你摧毁不了的执着,反照你丢掉的自己。” “你自说自话什么啊……” 捉弄客条件反射般抓紧身下烂泥,仰头不屑嬉笑,笑声未已,目中已再次茫然。 雨水落下,在他满是脏污的脸上犁出两道清沟。 ······ 十日后,十月初三。 神京,大华掌武院司武部正堂。 七座铜鹤香炉散出的青烟迷蒙,为钢铁獬豸在威武之外又平添一丝神秘。 “捉弄客前后扮了十五个人,包含邻居、说书先生、摊贩、犯人、犯人家属等等。最后他甚至抢了瞻州提刑按察司一位佥事的官服、文书、印鉴——这位易佥事连带其两位随员被打晕在郊野,醒来后只穿里衣暂住于荒村,花了好大力气才证明身份。” 洪范抱着双臂,说着一路上自捉弄客口中问出的关窍,既觉荒谬也颇赞叹。 “鹤皋县那位捕头也是有本事的。捉弄客提前把十七册卷宗都翻了一遍,仓促间也只找到三个有问题的案子,就故意悄悄摆在最上头,佯装抽查……” 殿宇之外有人经过,遥遥传来青铜铃音。 离开鹤皋前,洪范特意与耿赤深谈一个时辰,依然未能尽祛后者的心力交瘁。 身伤好治,但信念一旦有了伤口终生也未必能愈合。 “鹤皋一县之地,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刘孤雁手执狼毫,一边极速记录,一边发问。 “先是从味道入手,走街串巷记录所有带恶臭的地方;然后一处处守株待兔,用蝙蝠来分辨目标。” 洪范回道。 “蝙蝠?” 刘孤雁只力境修为,没听明白。 “蝙蝠发出的声音很尖,连浑然境武者也听不见,更远超凡人耳力所能及,但先天高手是可以的。在没有主观防备的情况下,一个人骤然听到特殊声音必会本能应激;我一处处地方试过去,最后发现一座巷子里做臭豆腐的师傅居然对蝙蝠的超声有反应——那时候是九月廿二了。” 洪范详细答道。 刘孤雁闻言了然,重点记录:“你立刻动手了?” “没有,捉弄客行事诡异,我还得知道他这次牵连到了哪些人。” 洪范摇头。 “那你不怕跟丢了?捉弄客身法迅捷,还随时能变换外貌,当初王紫绶便给他跑了。” 刘孤雁连忙问道,显然以为可以再得到一个类似蝙蝠这样可以推广的好办法。 “这个对我来说很容易,只需飞几颗沙子嵌入他衣服褶皱与发髻,百米内不难定位。” 这回洪范的操作无法模仿。 一番问答很快将整个案子的轮廓描摹清楚。 刘孤雁喊来文吏,让他们润色归档。 又一阵青铜铃声远去。 “刘佥事,捉弄客这人会怎么处置?” 想到何休怀的过去,洪范多嘴问了一句。 “先关着呗,把他以前犯的事一桩一件都问出来,一般来说每抓到一位集恶榜上的要犯都能销掉很多悬案。” 刘孤雁回道。 “至于何休怀的毛病,山长有空会亲自看看。” “山长能治这个?” 洪范一愣。 “不好说,食心无常的活尸化无法根治,但其他方面未必,毕竟《乙木青狼经》对生机的操弄没有第二种武道可比。” 刘孤雁起身伸了个懒腰。 “治得好戴罪立功,治不好废物利用;先天武者价值不菲,哪怕无法教化也不会斩首——至不行运到北疆,冲锋陷阵几回也是好的。” PS:(本段发布后添加不算字数) 过年期间天天带娃,技巧日渐娴熟,直到二月六日阿姨过来,我才发觉体重轻了六斤。 从七号恢复码字到昨天十四号,一共一万八千字,写得颇为仓促。 一方面是奶龙多少牵扯注意力;另一方面运营官腰腹剧痛,一度痛得发抖,期间跑了好几次医院,元宵节当日才确定是泌尿结石(一直没往这边想),好在次日碎石顺利。 捉弄客的小剧情我估计大伙未必感冒,因为风格偏离了玄幻,爽点也不足,但不管如何算是个小尝试吧。 之后恢复正常剧情路线。 (本章完) 第472章 雷酸汞 捉弄客之事在十月份了却,再无后续。 洪范继续自己既清闲又忙碌的神京生活,习武、写论文、画图纸之余,每隔半个月会回西京两日,查看下各家商行的发展状况。 从钢铁、马车到军火,生意都好得很,唯一的不同是天南行的财务工作不再由沈铁心负责,改换为沈国英的堂弟。 据说沈大小姐在闭关练武。 虽然沈家着力隐藏,但凉州第一美人冒雨登门朝日府的传闻依旧在坊间隐约流传,洪范作为未参与的当事人一回西京便已知晓。 洪家内部为此激动的大有人在,甚至洪礼也旁敲侧击想推动两族结亲。 但对于沈铁心,洪范扪心自问并无感情。 转眼,十二月过半。 梅承雪的一纸书信通过器作监术圣与大监造专用的飞廉渠道送到神京。 【洪小友,雷酸汞大规模制备已经跑通……】 纵贯正和三十一年下半年,这是洪范收到过最激动人心的消息,激动到午时收到信,下午就独自出发前往贺州。 十二月十七下午,还有三日就是大寒;哪怕有蒯叶山横断南北,曜阳城依然滴水成冰。 严寒杀不住洪范的热情。 “这个反应不复杂,也就一句话——用70%浓硝酸4:1混合高纯度汞单质,升温到50度后缓慢滴加无水乙醇,之后全程控温在70度以下。” 实验室内,梅承雪负着双手,嘚瑟道。 对面黑板上写着汞与硝酸、乙醇的硝化主反应化学式。 【Hg+4HNO3+2C2H5OH → Hg(CNO)2+4H2O+3NO2↑Hg+4HNO3+2C2H5OH → Hg(CNO)2+4H2O+3NO2↑】 “最后需要滴加的乙醇份数在汞的120%,总反应耗时五小时左右,最后骤冷至5度,便可析出白色针状雷酸汞晶体。” 梅承雪指了指内衬玻璃釉的搪瓷反应釜,边上还配了水浴夹套和机械搅拌器。 “用铅衬过滤,再用乙醇洗涤三次,自然阴干三十六个时辰后就是成品,产率差不多在四到五成。” “四成产率,了不得,已经比我想的好太多。” 洪范大发惊叹。 “跑这个流程有过三个大坎坷。” 梅承雪见他姿态越发自矜,谈兴也更浓。 “第一是早先对反应温度把控不到位,导致产率下降,有次甚至引发爆炸,最后发现反应温度超过七十五度会生成硝酸亚汞和乙醛。” 洪范注意到反应釜上嵌着个玻璃温度计。 “第二个是避免静电。你看我们现在地面全铺了软木层,操作员用铜制工具;一开始其实没太注意这方面,结果……” 梅承雪双手比了个“嘭”的姿势。 “最后一个坎坷直到一个月前才解决。雷酸汞这东西如你所说机械敏感度极高,稍稍摩擦碰撞就会爆炸,实在是难以搬运储存,上个月我部张师匠发现可以添加1-2%石蜡或石墨粉,能将摩擦感度钝化五倍且不影响击发引爆。” 他说着偷偷睨了洪范一眼。 器作监众人都很尊敬这位龙敕星君的才华。 但一个人明明不懂原理和过程,却能精准“预言”到用哪几种原材料制备出指定物化性质的目标物质,这种神秘无法用才华解释,更让人敬畏。 “看起来这一路走来颇为不顺。” 洪范摸了摸木桌上的穿孔。 在实验室内的许多角落,他还能看见爆炸留下的溅射痕迹。 “为了搞出这个工艺,这间实验室里先后炸了三十七次。好在我部经验丰富,实操专员起步都是贯通高阶的横练武者,高危项目更是专雇浑然巅峰,等闲炸不死的。” 梅承雪呵呵笑道。 洪范听得出来对方话语背后的得意。 器作监贺州州部在化学方面的实力冠绝九州,这个项目也有他无限度的资金支持,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所突破,足以证明梅承雪个人的才华与麾下团队的积累。 “我早就知道,纵览九州,这件事唯有梅公您办得成。” 洪范这一句赞叹发自肺腑,也正挠到梅承雪痒处。 “过誉,过誉了。别看我部用一年半就搞定了全套工艺,实际上一桩桩一件件都很繁杂。” 他故作谦虚地捻了捻胡子。 “方才我只说了一年半以来走的新路,其实这里头还集成了我部众多尖端技术。 单说原材料的准备: 纯度大于99.9%的汞单质涉及制备技术与硝酸洗涤除氧化膜的纯化工艺; 70%浓度硝酸涉及硝酸制备与浓硫酸脱水提纯工艺,而浓硫酸需要铅室法硫酸制备技术; 含水量需低于0.5%的脱水乙醇是最简单的,但这个纯度单靠蒸馏几乎达不到,必须用生石灰蒸馏法…… 此外什么通风去除二氧化氮废气与汞蒸汽这些小问题我都不稀得说了;总之你要是让凉州州部来,呵,庄立人那老小子只会摆弄玻璃透镜,搞三十年他也搞不出来!” 说到最后他图穷匕见。 饶是洪范和庄立人相交莫逆,这时候也不敢反驳。 “按我这套路数办个大点的工厂,花一年熟悉流程培养工人,最后一个月产几百斤不成问题。” 梅承雪打了包票。 几百斤雷酸汞听着少,其实是很大的规模,足以制造几十万发子弹底火。 走完整个实验室,两人又聊了些商业上的事,譬如引进包含原材料制备在内的全套产线的价格——毕竟开明行在西京,雷酸汞又不方便搬运,肯定要放在西京制造。 当晚,洪范与步天泽、梅承雪等贺州器作监高层喝到大醉。 次日他登门拜访了尹家,去视察了试运行的景焕行,之后连夜回返西京。 十二月十九。 西京漫天飞白,淹没于狂雪之中。 洪范行走在开明行新造的厂房内,走过通明灯火下忙碌的夜班工匠。 “一日两班倒,最下面的工人一轮干十二个小时;因为我们开的工钱比别家高二成,逢年过节分发的节礼也多,每每招工都被挤破门槛。” 钱宏小声介绍道,尽量不打扰产线的通畅。 “这几天任务会尤其重些,因为再过五日开始年假,要到年后元宵节才复工。” 洪范默然点头。 对比前世标准这工厂的工作环境并不好。 空气中充满了金铁细屑的涩味,室内温度也远远谈不上舒适,更别说工作时长之类。 但他没有指手画脚。 世人未必有多长远的目光,但在涉及切身利益时自知冷暖——招工时的竞争力就是钱宏管理下开明行岗位质量最好的评价,轮不到一个不参与日常经营的甩手掌柜说三道四。 厂房瓦顶,大雪落下的绵柔噗响一刻不停。 洪范想起两年前的冬日,彼时开明行一个月只能产二十把燧发火枪,而他本人还在龙湫镇一遍遍复现贝塞麦转炉。 如今商行员工数量翻了四倍,金磁门的实习早就全面铺开,生产力翻了十倍不止。 非如此,无法满足火枪在凉州边疆的兴旺需求。 两人转了一圈,冒雪走回行政楼办公室。 七位开明行内级别最高的火枪工匠早已在此等候。 “我这次回来是有很重要的消息。” 洪范环视众人。 “贺州州部已经成功量产了雷酸汞,我之前和你说过这是一种非常敏感的击发药,足以彻底改变火器的使用方式。” “我明白,我们这两年做下来已经积累了许多想法,对未来火器的形态已有预研。” 钱宏立刻回道,颇为兴奋。 “很好,那你们看看我的思路,再结合自己的想法。” 洪范取出提前备好的几张图纸铺上长桌。 “好!” 众工匠即回,走到桌前仔细研读。 未久,孙平波、邓破海等几位大师傅脸上的兴奋很快冷却。 “你们有想法……” 洪范试探说道,旋即被打断。 “现在没有想法了。” 钱宏叹了口气。 图纸上是三种武器和一种子弹的精确结构。 其一是后装钢制膛线枪管击发步枪,通过击针激发,可以卧姿装填,因为不用引火点燃发射药,气密性大大提高,虽未实测但可以预见精度、射程、射速都将暴增。 其二是采用五发弹巢的左轮手枪,五弹连发。 其三是重型双管滑膛霰弹枪,中等长度枪管配重装药,双联发,适合武者近距离作战。 三种枪械使用不同口径的新型纸壳定装弹,集成锥形后凹弹头、黑火药、雷酸汞底火铜火帽。 “雷酸汞产线的建造需要时间,我估计至少明年年中才能初步量产,但贺州那边已经出产的成品累计有百余斤雷酸汞,不日便会运达,足够满足前期小数量的子弹消耗。” 洪范解释道。 “我们现在招揽了许多金磁门武者,可以先对子弹和枪械作敏捷生产,一点点调整优化。” 饶立轩与曾浩各自点头。 两人虽只贯通境修为,但因为来得早且精熟工艺,在开明行内部反而比后期部分高阶贯通乃至浑然境说话更有分量。 事情正如洪范预料。 作为金磁门内曾经毫无分量的路人甲,他们在开明行获得了事业与金钱上远超预期的成功,也因此被渐渐偏离立场,很多时候反而将商行的利益放在宗门之前。 四项新设计讲完,众工匠固然如痴如醉,洪范却意犹未尽。 这几把枪固然跳过了前装、分装火帽等等阶段,但在穿越者眼里还远远称不上先进。 以洪范的知识储备,要复现栓动步枪或半自动步枪之类的结构图纸并不困难,关键是图纸之外的一系列问题。 首先是材料。 制造复进弹簧需要抗疲劳强度大于一千五百兆帕的硅锰合金,远超现阶段六百兆帕的碳钢,但硅锰炼钢法尚未在九州问世;此外持续射击将累积超量的热,对钢材的高温性能亦有要求。 其次是加工能力。 导气式枪机的活塞与气室间隙需控制在0.05-0.1mm,而当下螺纹车床的加工公差仅0.3mm。如此大的间隙必然导致燃气泄漏,驱动不了枪机。 再次是火药。 无烟火药燃烧残余率低于千分之一,相比之下黑火药燃烧残渣多,打个十来发就会堵塞枪机,长期使用还会腐蚀枪管。 上面这还只是主要的。 栓动步枪需要全金属定装弹,量产弹壳需要百吨冲压机与铜锌合金带材,复进结构需要润滑油,但大华现在只有动植物油脂,高温下会碳化卡死枪机…… 想到这些,洪范便有无力感。 摊子铺开后,他个人努力能改变的东西越发有限。 好在新的变化也在生发——去年凉州新开了七家火器商行,二家蒸汽机制造作坊,世家豪强们纷纷往矿山与运输行业增加投入。 每当闻中观与钱宏的信件中提到有了新的“竞争对手”,洪范便心生欢喜。 时代太大,个人太小。 想走快些必须有群策群力,让掌握资源的群体尝到甜头。 子夜,洪范踏出开明行。 在他背后,火器实验室的玻璃窗正晕出温暖的明黄色火光,轻柔雪花在里头回旋飘舞。 【若我有机会主宰一州,第一件要事就得把专利法给落实了。】 洪范如是想着,举翼升空,往朝日府飞去。 (本章完) 第473章 蜕变 神京乃九州之会、人族之核,关乎天下的大事、要事每日不知要在这发生多少起。 但哪怕在神京,过年也是最大的事。 提早确认了一个月内不太会有差遣后,洪范安顿好沈鸿等人,于年前独自回往金海,与提前从西京出发的刘婶等人汇合。 春联、团圆、欢宴…… 正和三十一年的尾声在烟花爆竹的喧嚣中燃烬。 这一年有颇多变化。 金海城建起了开明行的首个分部,累计拥有超过两千把燧发火枪与二十门新式野战炮;洪家新增了七位贯通,算上洪范自百胜军带回的力量,贯通总数超过一百二十人;洪赦与洪烈二人长期持有明神与赤面狻猊,与先天火行灵气渐渐亲和,先后突破至天人交感。 正和三十二年元宵之后,洪范设计的三种新枪经过几次试做迅速定型生产。 因是首开先河,新品未经反复打磨,而是通过后续使用的反馈逐步改善;即便如此,新枪的性能已有非凡跨越。 钢制膛线后装击针步枪的扳机成功率超过九成,有效射程达到三百米,射速十发每分钟。 左轮手枪轻便可靠,虽然装弹麻烦,但带上两把就能连射十发,火力可谓质变。 至于结实耐操的双发霰弹枪则主要为武者中近距离作战设计,使用滑膛枪管和膨胀铅弹头;考虑到黑火药爆速将枪口初速限制在四百米每秒,钱宏特意采用十五毫米口径六十克重弹丸搭配超量黑火药装药,虽然百米外没啥准头,但枪口动能足足搞到了四千八百焦耳,是M16步枪的三倍…… 西京早春的骄阳之下,洪范试射三轮,见三层皮甲在暴击下穿透炸裂,仿佛从这些造物上看到了前世的幻景。 他旋即决定不计代价地补贴第一批产品,务求最快速度跑通产线,将它们及早送入凉州边疆民众的手中。 在众多金行武者的投入下,开明行在二月十五前便赶出过百产量,大部分优先送往金海城试用,受到广泛好评。 三月初三,洪府演武场。 偌大靶场周围堆了三米高的防流弹坡,朱衣骑重甲配枪林立场下。 “你回来前族里就一直在演练新枪用法。二月底洪博带队往大沼走了一遭,实战里多次在二百米外重伤蛇人,百米距离有机会一击致命,再加上换弹迅速,新枪效能应有旧枪的十倍。” 观礼台上,洪武凑身对洪范说道,难掩感慨。 “从前野战我们五比一能相持,有燧发枪以后二比一有优势,如今小规模遭遇战一比三可稳胜。” 哨声响起,贯通巅峰的徐庭作为代表演武。 双手握持霰弹枪,他步行连续腰射,试后坐力如无物。 十米外两个厚三十公分的硬木靶在独头弹下脆弱如纸,左右炸开。 甩枪横腰,徐庭一把抽紧枪带,随后自腰侧拔出两把左轮,在快速行进中左右开弓,二秒十射中十个铁板靶,清脆铮鸣疾若一线。 余音未散,重斧已自背后抽出。 徐庭借冲锋之势回旋劈斩,横断最后三个木人靶。 演武场内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西京送来的标配霰弹洪博在蛇人身上试过了,除非贴身开火否则杀伤效果一般,但重型独头弹的威力着实有些狠。” 洪武鼓着掌,在嘈杂中略略放大音量。 “三祭、四祭蛇人的力量与生命力惊人,从前只能用浑然武者对付,但有了重型霰弹枪,我估计三个默契配合的贯通境足以稳稳拿下。” 洪范闻言颔首。 大华上层社会对火器向来不屑,主要原因就是枪械对中高阶武者的威胁太有限。 浑然武者的反射速度普遍低于四十毫秒,能在近百公里时速奔跑中保持高灵活性,这毫无疑问超出了凡人瞄准能力的上限。 但蛇人最突出的鳞甲和生命力恰好都与枪械最过剩的威力对冲——须知五千焦的枪口动能换个钢弹头都足以单发猎象了。 “族里现下不缺钱,我与阿胜讨论过,打算以后给家兵全面配置新式长枪,贯通以上则标配一把双管霰弹枪与两把左轮;另外族学也新增射击科目,从十五岁开始教起……” 洪武细细报陈,注意到洪范极少见地展露出疲态。 徐庭已经退场。 更多武者又用金海本地改良的特种枪械演示了多种射击技术。 火行、雷行武者所用的特制左轮直接以真气击发,不需要扳机、击针和火帽等结构,贯通熟手可以做到两秒填满五发弹巢,若非黑火药发射次数太多容易炸膛,短时间内能维持半自动步枪的射速。 水行武者可以快速冷却、清理枪管,一般追求长时间持续火力投射,拉扯风筝。 金行武者人枪一体,能掌握每一道膛线的具体情况并即时修补调整,所以往往使用长管步枪,在三百米外精确射杀…… 当晚,洪范在雄光院家宴金海城守备胡昂与沙口卫所将军楚猛,亥时见了高俊侠、崔玉堂、迟心赤、郑芙蕖等等好友,子时启程赶回西京。 次日清早,当他在开明行的会议室坐下,新型枪械的商业预案已陈列在桌前。 【一、后装击发步枪 制造成本 材料:锻铁枪管、核桃楸木枪托、击发机构 人工:熟练枪匠50工时 总成本:5两(白银) 零售价:10两 二、左轮手枪 制造成本 材料:转轮弹巢、合金枪管 人工:熟练枪匠25工时 总成本:3两5钱(白银) 零售价:7两 三、双管霰弹枪 制造成本 材料:锻铁枪管、白桦木枪托、击发机构 人工:熟练枪匠40工时 总成本:4两(白银) 售价:7两 四、高端化方案 材料:玄铁枪管、檀木雕刻枪托、金银装饰 人工:顶尖枪匠200工时 成本:过100两(白银) 定制价格:180两以上……】 会议的前一个时辰董事们审议通过商业预案,之后又商讨了洪范提出的《在凉州全面搜罗雇佣金行武者人才的计划》。 午时在兴盛堂的雅间,洪范见了廖正豪、吕云师,以及他俩在凉州大营的顶头上司,从三品指挥同知陆智渊。 陆智渊是老牌元磁,为人豪爽宽厚,是故与血战升迁的廖正豪颇为相得,而吕云师则因祖父与陆有旧,也顺势归入其派系。 因为有廖正豪提前递话,这桌饭吃得别开生面。 陆指挥久在军旅,一爱饮酒二爱吹b,对敢吹能吹的人格外高看一眼。 虽然西京这块敢轻视炽星的人早不存在,但考虑到洪范的年纪与阅历,他起初并未视其为“对手”。 一瓶火翡翠烧入肚肠,陆智渊从沈摩耶少时被长兄背弃于蛇人战乱起手,一路说过祝湛然中年时期深藏在假正经背后的三段情事,还有许龟年在关奇迈上位之前如何对刘修、刘锐相送的花魁来者不拒…… 谁知洪范微微一笑早有准备。 轻呷一口陈酒,他用风云顶的风暴岚山与风间客的天人五衰作垫场,之后依次提了自己亲见过的六位武圣,重点描写了万归彻如何一人斩尽虫潮…… 一番云山雾绕下来,别说廖正豪、吕云师目瞪口呆端坐得像俩未识字的蒙童,连陆智渊都听得一愣一愣,把已到嘴边的“蒋啖虎踢馆飞霞宗”逸闻咽回肚里。 这顿饭吃得四人都大开眼界,以至于凉州大营与开明行的后续合作只用了一碗醒酒汤的功夫就顺利谈妥,批量采购的价格被定在零售的九成。 饭后,阳光暖融。 咸尊桥两岸柳絮飘摇如雪,散入春风。 洪范没空休息,只在兴盛堂沐浴除去一身酒气便赶赴器作监迎接贺州过来的雷酸汞技术团队…… ······ 三月廿三,金海城告别凛冬留下的最后一抹霜寒。 北城门,三位洪家朱衣骑率领的猎队在晨曦下归来,驼牛背上背满了蛇皮、蛇血、蛇胆,以及大沼特产的草药。 “唉,老熊早知道我也学你咬咬牙把新枪配上,拢共十五两银子给你挣了足足四头蛇人。” 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驾着牛车悔不当初。 “就靠这把燧发老枪,换弹慢又打不准,我和你们谁都抢不过啊!” “你小子喜新厌旧——半年前你猴急火燎买它的时候说的可不是这番话。” 老熊骑在马上,把双管霰弹枪爱惜地抱在怀里摩挲。 “一头蛇人的鳞皮能出三套皮甲,可惜我手没稳住打坏了皮子,估摸得折三成价。” 他故作可惜,实为嘚瑟。 “手稳不住就多练。” 一人策马从队伍后头上来,却是领队的洪杰。 “啥时候你们敢放蛇人到三丈内打它眼睛,你的枪法和胆气就成了……” 他作为队伍中修为最高者,单人与一头二祭蛇人放对,两发独头弹出去轰碎了后者的脑壳。 “自从二少搞出了火枪,景况是大不同了。” 城头之上,洪武一身锦袍手按雉堞,听着风中飘来的话语。 “从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金海沙漠以北百里内的五个蛇人部落全部内迁,大沼外缘到处是游荡的我族猎队。” “时局着实可喜,但也不可忘未雨绸缪。” 一旁的郑准开口道。 “郑公不需点我,年后族议已过,北城墙混凝土硬化工程的一应开销就由我洪家包了。” 洪武失笑,而郑准闻言大喜,拱手连连。 今日官衙休沐,两人又并肩走了半刻钟,各自乘马车归家。 洪府外的长巷里,炮仗留下的细碎红纸散了满地,边上还堆着流水席未撤完的桌椅。 就在三日前——正和三十二年三月廿,洪家先家主洪坚的第四个忌日——洪武大开宗祠祭祀,之后当场宣布将家主之职责传给侄子洪胜。 事发突然,却也顺理成章。 重担骤去,洪武轻松之余反觉心头空落,之后两日虽照常上衙办差,却连多年来兢兢业业早已习惯的城判职责也不再能提起兴趣。 他叫住马车,从侧门进了族居。 第一排正中的老屋被拆到地基,四边搭了一半的框架用的是上好的杉木。 隔了两排院落的族学正在授课,筑基拳的号子连续不停。 幽微枪声自位置最偏僻的新靶场里升起,击中苍空的腹腔。 洪武负手转过墙角,斜里猛听得鼎沸人声,紧跟着一道陡然截断的惨烈猪叫。 就在这时,他发空的脑海里冷不丁蹿出个念头。 【此生再没有更合适的时候了。】 次日,洪武先通告族内,再遣人去订了棺材,随后带着洪范先前送回的焚中丹自锁于铁屋闭关。 往后的金海城日日有雨,浇在洪府内的铁屋上蒸腾出白色烟霞。 直到四月十三,上过漆的棺椁早送到府上,终有一声长啸响彻全城。 铁屋大开,出关的洪武虽精瘦脱相,眸中却内蕴神光,已然登上天梯。 此时的洪家坐拥三位先天、两位天人交感,以及两把地神兵,已经是完全意义上的顶级豪强,足以与二等世家中的末流掰掰手腕了。 (本章完) 第474章 破甲弹 时间回到十日前。 四月初三。 立夏刚过,神京地区一夜的雷雨清早方止,留下清新湿润的空气。 洪范在天蒙蒙亮时出城,举沙翼飞越地眼。 这湖浑圆剔透正如其名,如一只碧色眼眸静望长空,南北两岸生着睫毛似的大片白芦苇滩。 十六里长的雷国瀑布则泪痕般挂在它的眼角。 飞行一刻钟,洪范寻了处无人野地降落。 西京密集的商务工作在半个月前告一段落,他回京待命后专注研发新的杀法。 三月卅,最新一期的天骄榜放榜,洪范位列第十七,被解天机给出防御、控制、速度、射程、群攻等方面全面全能的极高评价。 先置自身于不败之地,再针对性克制对手短板——仅凭这一招,先天高手里能胜过他的已经不多了。 而将眼光再往高处放,提升优先级最高的必然是破坏力。 这些年洪范见了许多元磁高手,他们肉身强横不逊金铁,凝聚真元后更是浑然一体,类似于一辆能灵活飞行的主战坦克。 以防御力在同级别中相对孱弱的风曼云作为参考,“炮”足以击破其防御,但也只不过是破防而已。 要对付“重甲”单位,洪范最先想到的两种武器就是穿甲弹与破甲弹。 穿甲弹依靠动能破甲,首要条件是高初速,次要条件是类似碳化钨或铀合金这样硬度与密度极高的弹芯。 以先天三合的修为,在充分蓄能与延长枪管的前提下洪范能打出的最大初速在千米每秒左右,与动辄五倍音速左右的常规尾翼脱穿差距太大,几次尝试都未能取得理想效果。 但随着他将注意力转移到“能量破甲”方向上,杀法便很快有了质的突破。 相比于依靠动能的穿甲弹,破甲弹结构更类似于传统炮弹——弹内装有圆柱形药柱,通过爆炸后产生垂直于药柱表面方向的高速高压气流进行破坏。 破坏装甲的关键在于“聚能效应”。 该效应发现于十九世纪末,即炸药爆炸后,爆炸产物在高温高压下基本沿炸药表面的法线方向向外飞散。 基于这项原理,最早的破甲弹将弹内药柱的形状设计为带有锥型凹陷,使爆轰产生的气流向轴线集中汇聚,大幅提升速度和压力的同时减小作用面积。 但聚能气流效果还是太有限,直到二战前期人们发现可以在炸药的锥型凹陷上衬以薄金属铜罩。 按照这一原理设计的破甲弹爆炸时能量集中在内凹面,压缩铜罩使其碎裂后汇聚于轴线,凝成速度近三十倍音速的金属射流冲击装甲表面,导致装甲“液化”或“塑性流动”,形成线型穿孔。 打个不算恰当的比方,传统内装药炮弹爆炸时类似花洒出水,早期破甲弹将其改进为单孔高压水刀,而后期破甲弹则往高速水射流里混了砂砾,穿透力的拔高可想而知。 以炽火真元代替炸药,高温烧结后的晶化砂砾作为金属锥形罩,洪范瞄准十米外的巨石。 破甲弹飞射,击中目标时二次引爆,明亮的晶砂射流不费吹灰之力贯穿石腹,把一米厚的石头打裂成了四块。 寻常岩石已不适合用来衡量这等侵彻力。 洪范自崖下山洞里取来之前备好的三十块神京铁匠铺出品的普通锻打钢板,每块厚一公分,紧密叠合。 片刻后野地间又起雷鸣。 在先天高手远超凡人的视角里,晶化弹体横越五十米,在日光中切割出潋滟水波,引爆于钢板正中心。 洪范大步上前,见聚能射流在三十厘米的钢板障壁上开出个尾指粗细的小孔,而后在山岩上穷尽剩下不多的能量。 考虑到手打百炼钢的性能最多只有均值装甲钢的三分之一,当前破甲弹的侵彻力只能与二战早期的小型反坦克炮相若,但无论如何已远超普通元磁的防御力。 陆续改进了半年的杀法终于完备,洪范却不显得激动,在钢板边定定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记录实验数据。 一个时辰后。 他乘着黄昏回程,一过家门口就见到等待许久、面色紧张的沈鸿附耳来言。 “二少,你在珍罗馆订的萧飒露到了……” 洪范闻言加快脚步。 ······ 四月二十七。 神京天光明丽,由一个春天进入下一个春天。 城外,蓝天绣着白绦,覆盖着胜遇军营地校场。 萧楚劲装长靴,以紫色锦带扎着高马尾,打量手里崭新的左轮手枪。 “我在凉州时听说过你的开明行,还在街上看到过它的宣传条幅,记得说的是‘造出天下最好的火器’。” 她把手指扣入扳机圈,无师自通地转了两个圈花。 “这三把枪就是当下最好的火器。” 洪范回得理所当然。 “这你说了不算。” 萧楚笑着睨他一眼。 “我们关系虽好,但兵事上一码归一码,如果东西不行,胜遇军可不会买账。” 她说着一靴跺下,在十米外升起五个米余高的土堆,随后手再握拳,将松软泥土压缩成夯土。 《紫霄化龙经》可以自行选择灵气行属,萧楚正是土行;在她的真元加持下泥土足以拥有水的灵活与钢的性能。 但武道到底与命星权柄有质的不同,只是借外物作为真元的介质与载体,无法从根源上永久变化外物的性质。 萧楚检视枪机,见其外表光洁如镜,有些疑惑。 “这枪的火绳在哪?” 她转身问道。 “火绳枪是开明行两代以前的产品。这把枪使用纸壳定装弹,雷酸汞火帽击发,在一般的雨天也能使用。” 洪范自她手上接过枪,推开弹巢一颗颗装入子弹。 “这弹巢用的是转炉钢,以最先进的铣床与螺丝切削机床制造,整体采用联动式转轮结构,具备连动杆和棘轮,装弹后只需要扳下击锤,之后每次叩下扳机就能击发——我称之为双动结构。” 他一步步演示,将准备就绪的手枪枪口朝下递回给对方。 “你说的词我听不懂,不过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萧楚单手持枪,感受了下满弹后的重量,看向第一个靶子。 风正吹动她的马尾。 “我打了?” “请便。” 马尾垂下的刹那,校场上响起五道连成一线的枪声。 不远处的五个夯土堆正中心各自多了个小孔。 以洪范的标准来看,萧楚的开火姿势极为随意,既没有在瞄准时三点一线,据枪也谈不上科学。 但先天武者恐怖的身体素质和神经反射弥补了一切。 “半秒钟五次开火,能打这么快?” 旁观的一位胜遇军先天客卿吃惊地望向萧楚。 他名叫林道余,年后才从具州边疆归来。 “我也没想到。一开始我只是按下扳机,但手指刚刚收回,扳机已经在回弹了。” 萧楚严肃了许多。 “如此射速,而且十米距离上准度也过得去。” 她走到枪桌旁亲自装弹。 “胡庄,这回你来当靶子。” 长公主亲卫军统领没有二话,几步站到十米开外。 去年冬天胡庄随萧楚往瞻州驻守了三个月,与海族多有对垒,如今战力已跨越至元磁初段,身高超过了两米六,裹着厚厚的脂包肌。 食象客能带来高过顶级武典的力量,对毒素等异常状态具备超强抗性,储备的脂肪足以提供连续作战数日的耐力;此外只要能持续进食,食象客能恢复包括肢体残缺在内的一切伤势。 当然命星权柄的提升不会带来飞行能力,也抵消不了胡庄眼角渐生的鱼尾纹。 又一发子弹射出,初速略高于三百米每秒,被胡庄用指节格飞。 他自是毫发无损。 “这弹速对你来说不够快,你用掌心接吧。” 萧楚说道。 第二发射出,铅弹在命中刹那压扁碎烂;胡庄的肉掌被打出水波般的涟漪。 “如何?” 萧楚忙问道。 “有轻微刺痛,换作钢弹或许能打破我的皮。” 胡庄沉思了片刻。 “不管是速度还是威力都不足以威胁先天武者,可如果换做浑然境,除非是专长横练,否则都要受伤。” “连发,速射,精准,装弹也很方便,这果然是天下最好的火器,比瞻州器作监的可厉害太多了……” 萧楚赞叹一声,凝眸望向洪范。 “每一把都这么好么?” “都很好,但你这把更好些。” 洪范据实以告。 “好在哪?” 萧楚挑了挑眉。 “有金行武者专门校验过。” 洪范回道。 “呵。” 萧楚玩笑式地故作失望。 “我还以为是你亲手做的之类。” “若是我手作,现在怕是已经炸膛了。” 洪范亦笑。 胡庄以及在场其他客卿与胜遇军将领面不改色,充耳不闻。 “若能有几把这样的左轮枪配合,三个凡人老兵足以稳杀贯通,若再加人数并换上方才提到威力更大的双管霰弹枪,对上浑然境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胜遇军龙骧营统领孔玉轩说道,语颇兴奋。 “炽星果然才赋绝伦,竟能使火器胜武道!” 他只贯通低阶修为,专长军略指挥。 听闻此言,方才的林道余与另一位先天客卿陈飞蓬都面有不虞。 “也只能在力境派上些用场吧。” 洪范主动圆场,让他们面色缓和。 半个时辰后三种新枪全部试完。 “你这些火器每把要多少钱?” 萧楚与几位将领商议片刻,私下把洪范叫进屋子问道。 “步枪一把售十两,另外两种每把售七两。” 后者即回。 “你别和我说售价,直接说成本就是了。” 萧楚抱着双臂白他一眼。 “哪里有这么问的?” 洪范失笑,在萧楚身边坐下。 “问一下怎么了?仙德公主府也没有余粮啊。” 萧楚不依不饶。 “再说就我们这关系,你会赚我钱?” “殿下如果让赚,我肯定是会赚的。” “意思是可以不让赚?” “这么好的枪又是独一份,多少得让赚点吧。” 两人一人一句你来我往,很快逗笑了对方。 萧楚虽然常常要为钱操劳,但出身高贵并不喜欢商贾锱铢必较的做派,平素遇到这种情况往往已经发作。 然而此刻洪范这般玩笑她不仅不恼,反而觉得有趣。 “不说笑了,你在凉州怎么卖?凉州大营总不至于看不上你这枪吧。” 萧楚收拾心情,认真起来。 “刚刚的报价是在凉州的零售价格,给凉州大营供的货会打九折。” 洪范回道。 “那胜遇军也按这个价吧。到神京的运费我们出,先来三百柄长枪、百柄左轮、百柄霰弹枪,相应的火药、子弹、发射药你都按原价收就行。” 她用当家做主的口吻说定。 “只是额外有一点,你得送些火器教官过来,还要往京营这边驻派几个枪匠,教教排障、应急修理之类。” “这是当然,火器用起来比冷兵器更危险,你刚说的都算在免费售后里面。” 洪范自是应承。 大事说完,两人各自窝在椅中,一时俱是思绪纷杂。 半晌沉默中,唯有堂外蝉鸣与校场更远处士卒训练的号子声周而复始响个不停。 过去数年间的许多画面流淌过洪范的脑海。 金海器作监衙门与闻中观钱宏喝至深醉的酒,听海阁外淋湿夕阳的暮春细雨,端丽城外送唐星晴归乡的芦苇长路…… 数分钟后他从呆滞中回神,起身欲告辞,被扯住了袖子。 他回身望去,见萧楚目光灼灼。 “你想把火器做到什么境界?” 她突地问道。 洪范猛地发醒。 “推陈出新是半听天命的事情,并不由我一言而决。” 他推脱道。 “不见得吧。火器目前只能伤到力境,但我能看出来这远不及你的目标。” 萧楚断然否定。 “从杀法到火器,我感觉你走的其实是一个路子——这方面我见识浅薄说不太明白——但现在开明行所做的东西不都是你在杀法里实现过的吗?” 洪范惊讶于对方的敏锐,一时言语讷讷。 “从单发铁丸,到精准远射,再到快速连射;我去年在凉州还听说开明行在搞开花弹是不是?炮弹命中会剧烈爆炸,这和你的炮有什么差别?如今短枪已经能连射了,炮未来是不是也能呢?” 萧楚语似连珠般地连续反问,意有所指。 洪范鼻端仿佛嗅到了铁与血的锈味。 “火器越好,对抗异族就越容易,战死的人就越少。” 他没有直接回答。 “可火器只是工具,一旦握在人手里,你便管不住它们指向谁了。” 萧楚蹙着眉峰。 一阵大风从门外过,卷走猎猎旗声。 “我……” 洪范正斟酌的言辞被突兀笑声打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向,关奇迈有,段天南有,我也有,你自然也有你的。” 萧楚轻柔地瞥过一眼,随后垂下眸子。 她的眼波复杂难明。 “太远的事情我看不清,谈也白谈,但你今日展示的三种火器已有足够能量冲击中下层武者的权威——我恐怕三五年内凡人持枪击杀低级武者的事情就会屡见不鲜了。” “殿下担心我受到低级武者的冲击?还是说朝廷会有反应?” 洪范立刻有应,显然早想到过这个问题。 “这倒未必,你已经是先天里的顶级战力,势力也不小,贯通浑然境的武者再多又如何冲得动你?” 萧楚用指甲轻轻敲着桌面,给自己的思考伴奏。 “但这是个好用的借口——待开明行生意规模快速扩大,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想摘桃子的人不会少。” 她再扬起脸,恢复冷静的眸光里已满是领军皇女的凛冽严肃。 “你已结交了许多人,罗织了一大张网,但在我看来这只是个取巧办法。武者不擅长做事,却个顶个擅长杀人。这个世道你要把任何局面做大做稳,自身修为过硬是最重要的前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它物值得倚仗,哪怕是我的姓氏。” 洪范肃然颔首:“殿下金玉良言,我正如此想。” 萧楚又白他一眼。 “你出身低,起势快,境遇短时间内天翻地覆,却千万别忘了未来还有更长的路,一定要把每一步都走得稳健——若修为跟不上,锦上添花的事不妨缓缓再做。” 她起身说着踱步到门口,忍不住又投回满含关心的目光,却发觉洪范也正看向自己,便不自然地偏过头去。 “还有一事,我是公主,以后谈完事情你记得让本宫先走。” 萧楚落下一句疾步而去,只觉得日光晒得脸颊发烫。 (本章完) 第475章 蹉跎苦 两日后,四月廿九。 夜色如一只沉默黑鸦,踮脚站在墙头。 洪范敞着上衣端坐月下,身旁石桌上放着一空一满两个精巧瓷瓶。 瓶中有毒药,名为“蹉跎苦”,取自南海中的稀有海蛇,凡人中者立毙,但与真元混合后能疏通经别。 药有奇效,却鲜少被使用。 原因其一是价格昂贵,一次服食需花费二百贯,其二是副作用不小,会给使用者留下永久的肝肾损伤。 洪范服下蹉跎苦已有大半时辰,此刻心脏与肠胃部分的经别正浸泡于辛辣灼痛之中,只能借清凉夜风稍稍缓解。 武道进至先天境界后,所涉肉体操作已精细幽微到相当地步,寻常丹药宝材无法提供帮助;这时若还想借助外力,就只能用些奇诡法门。 是故三月至今,洪范所用的四种修行辅材无不带有较强副作用,其中程度最深的是一个月前的“萧飒露”——此药为重山一种珍贵树种的汁液,三百贯只能买一钱分量,在软化经别堵障的同时会损伤正经主脉。 蹉跎苦的药效缓缓消退,灼痛自心口经别移至腰眼,转为酸胀。 洪范心中又回荡起两日前萧楚的告诫。 年初因开明行业务繁忙,他心头感触还不深,然而随着近一年毫无懈怠的苦修始终未有结果,长期压制在心底的焦虑迷茫便渐渐爆发出来。 细读此世史典,世家门派纷争每每到最激烈时,刺杀、伏击便会成为常规手段;不成武圣,或至少二界天人,便没有资格谈什么自立门户。 当然,相比其他触碰到天赋上限的武者,洪范还有两个最后手段,一是猎杀龙嗣获取龙魂果,二是参与高烈度战争掠夺生机,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恰当的时机。 考虑再三,洪范想起借天辛丸练武的旧事。 寅时初,第一份蹉跎苦效力散尽,他又服下第二瓶。 这回痛苦来得越发剧烈,也侧面说明此身经别尤其狭窄闭塞。 一个多时辰后天蒙蒙亮,洪范运功内视,见先天第四合打通了九成。 “即便如此,还不足以破境吗?” 他低声叹了一口气,切实感受到无数前辈武者前路断绝时的绝望。 院中槐影里洒着被枝叶切碎的月光。 洪范见状回想起李鹤鸣死前的疯癫哀求,多了一分复杂难言的感受。 炽火真元正高速运转。 相较于一个月前,响应速度与输出功率都有增长,但每到最激烈时便会隐隐带起刺痛,显然是累积的暗伤。 “便如此吧。” 洪范一念生发,摘下了萧堂皇的龙魂果。 待东天亮透,海量生机已助他尽数修补暗伤,之后连连冲关,将先天第五合打通一半。 ······ 五月初一,又是一年唤龙节。 神京城内白日祭祀夜晚烟火,在镇山王亲自轰开雨云展露的晴空下载歌载舞。 洪范与几位紫绶同僚作伴,在地眼湖畔流连一日。 可惜祖龙终未现身,使他遗憾之余又暗松一口气。 自这个月起,洪范基本放弃了常规修行,借萧楚与器作监术圣的渠道低调收集世家龙嗣以及最近几十年九边主要战例,以备不时之需。 五月中旬萧楚在周文杨与胡庄的陪伴下离开神京,巡视具州胜遇军之余一路筹措军费。 整个六月洪范与史元纬共同见证了三场天骄约战,地点都在皇宫前的广场;其中最受关注的第三场是六月底刚满二十三岁的易奢对上即将超龄下榜的“凌波玉”尹无相,战斗以后者二百合后惜败告终。 借此一役易奢以先天五合修为晋至天骄榜第五,列同境界第一——考虑到榜上前四年纪都更大,他几乎锁定未来一时之榜首的位置。 时间走到正和三十二年七月初二。 洪范终于收到了大华掌武院的第二次传召,于辰时正抵达建威殿前。 瓦背上鸟鸣啁啾。 以他先天之耳力,却听不到殿内丁点话语。 上午的关奇迈格外忙碌,前来觐见请示的各方要人一个接上一个,直到一个半时辰后才轮到他入内。 绕过书架,殿角宽桌上摞着的文书足有尺许高。 桌后关奇迈搔着白头,套着麻布外衫,居然没有穿鞋。 “让你等久了。今日要说的事比较费时,所以让你最后一个进来。” 照例单刀直入,毫无礼貌寒暄。 但那一句解释已能让寻常人受宠若惊。 洪范方才站定,正欲回话便撞上关奇迈接踵而来的问题。 “你对大华税制有了解吗?” “大概知道。” 洪范即回。 “税大致分人头税、田地税、商税,徭役有力役与兵役。” 建威殿仿佛笼罩在一种干燥凛冽的作风中。 与武圣隔桌站立,洪范只觉一股临战般的肃然激活了身心,丁点虚浮私心都会被照见。 “你说的不错。” 关奇迈点头。 “今日找你来是为了度田。” 洪范听到“度田”二字,霎时百二十分警醒。 前世作为工程师他对历史的了解只有皮毛,但海瑞查徐阶这样鼎鼎大名的故事还是听说过的。 “大华的田税有四种免税类型。” 关奇迈自桌对面推过来一张草书写就的纸张。 “第一是官田,包括皇室田产与卫所等军队屯田; 第二是勋贵庄田,按照爵位级别有指定数目的免税田; 第三是祭田,诸神并佛道寺庙所占土地有部分免五成税; 第四是武田,气境武者始享有,先天可免税百亩、元磁千亩、天人万亩,往往用在家族或门派名下田产。 这制度原本不坏,可随着大华享国渐久,隐田和投献之类的事情越来越多,以至于朝廷税基损毁,世家门派们却吃得肥壮!” 他说到这里语气略急,在洪范听来颇有种新木匠修旧屋的气急败坏。 “大华以武立国,爵位级别与武道境界往往对应,凡人要挣高爵是千难万难;所以归根到底二、三、四项的隐田问题都是武者力量强过地方官府导致。世家的事情我们掌武院暂时管不了,但察武部对门派有司法处置之权,法理上是够得着的。” 这句“法理上够得着”听得洪范心头一紧。 【总感觉这不是先天境界的我该处理的事情……】 他默默想到。 “大华律规定门派宗族名下都可寄产,比如田地屋舍之类。从制度上说,它们的免税额度理应按照在世武道强者的数量而定;武者本人死了,免税田就应当取消。但实践上此事极为困难,往往是一团乱账。” 关奇迈嗤声冷笑。 “度田这事从前查过吗?” 洪范插了句嘴。 “当然查过。这事本质上是中央与地方争利,如何能不查?” 关奇迈点头。 “百年前创立掌武院的成帝查过,当今圣上二十多年前初继位时也查过,但都收效甚微。这一是技术上的问题,譬如案牍繁杂,中央派遣的官员不熟悉本地;二是地方上利益盘根错节阻碍重重——早年还有过地方官为应付朝廷清查将平民的小块耕地虚报为武者的非免税土地,反在穷人身上压了双层税负。” “其实两年前中州也有个契机,老夫遣人稍作试探,没有做成。” 他顿了顿,见洪范脸色难看,又补充道。 “兹事体大,自不指望一人一时便解决;此次青州有个更成熟的机会,所以老夫要你替我开路。” 第二张小楷写就的折子被推过桌来。 “青州苍墟城的青帝真宗,世传《青帝剑典》,最高至元磁四关;一百五十年前此宗最鼎盛时有三位元磁、六位先天在世,享三千六百亩田地免税,折算下来一年可省税银约五千贯。 按青州掌武司的情报,青帝真宗现下名义上有土地过六千亩,其中一半免税,私下里隐匿的田亩数额不清楚,但至少过万。 七日前,此宗仅有的元磁‘青天悬剑’杨翠微寿终正寝;如今苍墟城中已搭了“丧棚”,照惯例会停灵三个月,待各方亲朋远来祭奠后摘取遗蜕,入土下葬。” 元磁强者的入葬流程洪范已经历过数次。 一般来说停灵越久说明生前地位越高,而公开摘取遗蜕再下葬也是惯例——否则墓穴一直被盗墓贼窥伺,难得安宁。 【所以山长说的“成熟机会”是指最高战力刚刚老死,还没过头七?】 他意识到这一点,觉得有点难评。 关奇迈显然不是个在乎名声的人了。 好在洪范自己也不是。 “洪范,青帝真宗已成了个软柿子,而你是紫绶里最硬的刀。” 关奇迈铿然出声,一掌按在桌面。 “个人上你战力出众、品性过硬,智谋手腕兼具,这两年更得天下名望;身份上你出自凉州寒门,父母双亡无师无派,与青州本地没有任何人情牵扯。此外,你还是祖龙点选的星君,谁要动你都多一分顾忌。” 这一番话说得洪范有些迷惑。 前一段是灌迷魂汤鼓舞士气,中间一段“父母双亡、无师无派”分明不是什么好词,而最后一段的“动你”、“顾忌”就更不好捉摸了…… 但不管怎么说,度田的艰难洪范完全能够理解。 因为这方面金海城众豪强自身就不干净——以洪家为例,族里大约有两千亩田地被隐匿,其中既有用洪坚的过期额度,也有谎报为荒地、山林,还有不少登记在已故平民名下(贫困“死户”,税率较低)。 “此事老夫属意于你,你打算怎么做?” 关奇迈问道。 “我现在有两个念头。” 洪范沉思片刻,回道。 “第一是出发前获得吏部、户部等所有相关部署的全部授权;第二,额,第二是立刻遣人归乡,必须要先把自家的隐田全部核销——以我如今的家业与威望,此事应该不难。” “看来我没有选错人。” 关奇迈露出笑容。 “但要办此事,我还需要很多人力。” 洪范又开口道。 “你要什么人力?” “账房、书吏,这些自不必说,清查土地坐实证据也要人手;此外这些人没有自保之力,还需武者随行。” 他说着看向关奇迈,然而后者只是摇头。 “度田向来是户部想做而不得的大事,账房、书吏什么的可从彼处借来,但神京这边老夫没有武者能调拨给你。” 洪范闻言一愣。 “九州掌武院确有大量执法员额,但制度上被严格限定地域,能跨州执法的唯有紫绶。” 关奇迈解释道。 “你此去青州老夫当然允你调度府内贯通力士、缉事游侠的权力,不过那些本地人在度田这种事情上是利是害、能出多少力,谁都无法保证。” “我记得山长就是青州人。” 洪范试探道。 “对。老夫五十年前还在青州北疆务农,十年前仍在任青州掌武院提督;纵观九州之地,我生机转轮的名头自是在家乡最响亮——但度田着实不是人在神京发号谕令就能办下的事情。” 关奇迈坦然承认。 “未免太难。” 洪范不由苦笑。 “不难凭什么换《炽火爆裂典》?” 关奇迈哈哈大笑。 “这担子是有些重,但田淮上回帮你占了便宜——他与段天南相交已久,对你爱屋及乌——须知抓一个普通先天在老夫这抵不了一件事。” “老夫会与每一位紫绶亲自立约,但日常任务我没有时间全都亲自管理;洪范你能力极强,约定又只包含四件事,那必然会格外艰巨重要。” 洪范沉默良久,没有马上回复。 “你再盘算盘算。” 关奇迈耐心等着。 “我是可以从凉州调人,可耗时未免太久。” 洪范再退一步。 “你未必要用乡人,还有更好的办法。” 谁知关奇迈突然状不经意地冒了一句。 “老夫听说你最近在帮仙德长公主训练胜遇军?” 洪范这回是真听愣了。 隔着宽桌,他只觉得与他对话的不是当世武圣、大华最高权力人物之一,而是一位狡黠、鬼精的老农。 农民有很多种,眼前这位练武前肯定不是古意新那一种。 无数信息在洪范心中发散重组。 这些年关奇迈倚掌武院之力与各封国、门派、世家,乃至镇北卫之类的地方军镇对抗不休,从本质上讲是代表中央与地方争利集权。 这对朝廷按说不是坏事。 但从萧楚平时的闲聊,洪范隐约能把握到今上只想置身事外、坐享其成——世家固然强,有关奇迈执掌的掌武院也不稍弱,两强互耗才符合制衡之道。 【所以关奇迈想要利用我与萧楚的关系,把萧氏强拖下水——或者说至少不让他们迆迆然站在岸上……】 洪范很难形容此时的感受。 杨翠微死而未葬就对青帝真宗下手,这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借洪范搅萧楚与胜遇军入局,这是利用下属的私谊。 不管怎么说,这两桩事情都违逆人情,更谈不上光明正大。 然而关奇迈不仅如此做,甚至毫不掩藏自己的企图。 “我明白了。” 洪范终究应下。 他此刻甚至怀疑田淮给自己张罗捉弄客任务不是出于其本心,而是受命为今日之事铺路。 “好,此事有你,老夫便能放心。” 关奇迈重重颔首。 “青帝真宗的道统可以留着,但他们的隐田要厘清,人也必须画押认错。另,此去多加小心;武者不驯,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 “还有人敢对紫绶下手?” 洪范终于有些压不住脾气,反问道。 “一般自然是不敢的。” 关奇迈负手背过身去。 “但他们若真吃了熊心豹子胆,自有老夫犁庭扫穴、了结首尾。” 从这番话里,洪范听到了当世武圣说不出的冷硬与决心。 对青帝真宗,也对他自己。 缇骑们常常提及为掌武院的服务是一段交易,并为此轻松。 但交易与利用向来是相互的。 洪范深吸一口气,咬牙告退。 再走过那幅【此生愿平风烟火,自我身后无英雄】的对联,他已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本章完) 第476章 对立 两日后,七月初三。 仙德公主府。 萧楚身着浅绯裙装,一手握着鱼食口袋,一手托腮。 水榭下斑斓锦鲤拥挤着候了半晌,还是没等到鱼食。 “那日言谈的主旨基本就是如此了。” 洪范与她对坐,锁着眉头。 “我站位不够,不能完全把握他的想法。” “或许掌武院实际上不太在乎这次度田的结果——一是青帝真宗算不得顶级宗门,二是真清算了他们也不过多一年小几万贯的税基——或许关奇迈想要的正是携裹胜遇军下场,塑造掌武院与皇室合力的大势……” 他将一切对萧楚和盘托出,却越说越难以启齿。 度田之事毫无疑问符合大义。 在世家门派统治大半九州的此刻,挺身而出独对四方的关奇迈向来受洪范景仰,而萧楚身为长公主——皇室这个头号世家的核心成员——天然享受着皇权统治与剥削的硕果。 若以阶级利益为考量,他理所应当站在关奇迈那边。 但一个人的社会关系远比单一叙事来得复杂。 一方面,洪范与萧楚是过命的战友,如今交往年余感情越发深厚;另一方面,关奇迈做事无所不用其极,利用他人时更是毫不掩饰。 自两日前走出建威殿,他一刻未停地思索,悚然于内心的矛盾与撕裂。 名为洪范之人有着自诩先进的三观与宏伟的社会理想,但与此同时他并非生活在真空,有着自己的切身利益与社会身份。 门户私计、武道垄断、阶级贵贱…… 这些词语洪范每每看了便反感,但自登上天骄榜以来他为何从未主动想到过清理族中隐田、整治族人偷税? 再往深处回想,每当自己端坐高台,见朱衣骑身着重甲以违逆大华律的钢铁姿态越过洪府校场,他心底升起的从来都是自豪与跋扈。 【当关奇迈图穷匕见后,我百般思索还是接下这个任务,难道是为了度田吗?】 洪范扪心自问。 【不,当然是为了《炽火爆裂典》啊!】 一念至此,他痛苦而沮丧,正如当初在詹元子血仇的挤压下直面自己的惜身与犹豫。 撕掉前世成长环境带来的崇高面具,洪范发现自己根底里仍是那个精明的实用主义者——这个人确实一刻未停地追念着段天南,但在他内心更阴暗处,也有李鹤鸣一直住在那里。 一只白鸟绷着脚爪掠过池中碧水。 锦鲤们还在无声等待。 洪范难得地面露局促。 “殿下,我……” “我借人给你就是了。” 萧楚好整以暇地望着洪范,见状抿嘴而笑,轻松地摆了摆手。 “啊?” 这是洪范没有想到的发展。 “你这人明明出身边地却不知是怎么生长的,凡事都喜欢拔到最高处去想,自己吓自己。” 萧楚直起腰肢,终于在万鱼期盼中洒下第一把鱼食。 池中一阵扑腾水声打碎了僵直的气氛。 “山长固然日理万机,但他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内阁宰辅,一步三算、借力打力不是他的作风。而且再怎么说你也只是先天罢了……” 萧楚随口说着,瞥了眼洪范面色,又连忙换了口吻。 “就算你相当于元磁一关好了。” 她忍住笑。 “如果真是动摇国本的大事要事,山长就算不自己上,也不会从缇骑里找人的——为淮阳国、为镇北卫,他都是一开始便亲往琅琊、河间、雪漫,与易后二圣还有寇公面谈。” 洪范听到这里固然尴尬,心里却轻松不少。 “至于这般狠地算计你,其实是他的一贯行事作风。” 萧楚稍稍斟酌语句。 “除非是他眼中的自己人,否则山长能用到十分就不会只用九分——外头都传他吃筒骨不止吸髓,还要把骨头嚼碎吞了。 我记得你提过,掌武院招你入职已经不止一次,从许龟年再到他本人当面,可你铁了心不愿寄人篱下。既如此,你们的关系就止于四次交易,而交易哪有能多赚却不赚的呢?你名望高、潜力大、擅经营,所以天人也不吝对你客气些,但天人不过一域主宰、百数十年寿命,武圣却乃天下无冕之王。” 长言入耳,洪范如何品不出萧楚委婉的劝诫。 细细思量,他确实发觉自胜州北归后的鲜花着锦让自己心生傲慢,仿佛被天下人另眼相待是理所应当。 【因武圣轻慢于我而生怨怼,着实不知所谓……】 洪范一念恍然,不仅对关奇迈的反感减了大半,更对萧楚生出佩服之心。 他向来擅长用利益匡衡他人,自诩情商不低,但对方却似天然有种换位感知的天赋,能更直接地把握到他人情绪。 “你这段时间为龙骧营火器化花了不少力气,我就让宋玄戈领三队人随你去。” 萧楚洒完鱼食,说道。 宋玄戈是龙骧营军侯,这几个月因火器训练与洪范已颇熟悉。 “需要请示陛下吗?” 洪范颔首应下心中感动,因此忍不住再探问。 “不必。我自离了娘胎就很可爱,一直得父皇与长兄偏宠,幼时欺负几个弟弟从来不挨训斥。” 萧楚摇了摇手指,语带得意。 “而且本宫多年来见了不少风雨,不是没有手段的。你既接了这差事,这几日我便请周公往青州几个大世家跑一趟,替我联络感情打打秋风。如此待胜遇军护卫你过去,他们便不会过度反应了。” 洪范闻言彻底释然,一时不知如何表达感激,只得连连抱拳拱手。 “哎呀,些许小忙矫情什么,铭感五内就行了啊。” 萧楚故作豪爽。 旋即两人皆笑。 洪范是个性格强势极有主见的人。 细数过去数年,他很少在谈话中失去主动权,但萧楚不止能做到,还能不让他反感。 “度田古来艰难;青帝真宗虽然失了元磁,依然是九州闻名的剑派。去了青州如何做你有想法了吗?” 萧楚顺势转开话题。 “这两日打了些粗稿。” 洪范点头。 “我打算分两线来做。 一是翻阅苍墟城官府鱼鳞册,誊抄出所有登记在青帝真宗名下的土地,确认其位置、面积、类型、税级,而后对卷册土地实地对照核查,找到耕种者与所有人;二是接受本地人匿名投书举报,再针对性核实——一个横压一城的武道大派平日最不缺的恐怕就是仇家。 当然不论是查册还是查地,难的其实都在事外;拖延、蒙混,甚至武力对抗,我都已经有心理准备……” 此时吃尽了鱼食的锦鲤们正渐次散去,公主府的碧水亭台酥融于神京七月的和风之中。 自对谈伊始,萧楚心情一直很放松,但此时见洪范神情肃然,思及他即将远赴青州,突然便嫌弃九州遥远、时光漫长。 于是针对度田的具体话语在脱口时凝缩成一句叮嘱。 “若有危险,走为上策。” PS:一共一万九千字出头。 祝大家三月快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