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魔龙的漂亮小圣子》
1. 第 1 章
星际联邦,首都星,“回声”绝密基地。
***身份验证:最高权限认证通过***
***系统确认:二级密钥匹配成功***
***通讯干扰:已屏蔽全基地信号***
***核心能源:安全锁依程序解除***
***系统响应:正在触发一级指令***
***最终确认:自毁程序已启动***
***倒计时:300秒***
哔——
最高等级的警报声顿时响彻整个基地,尖锐的哨音和闪烁的红灯宛若忽至的洪水,叫嚣着淹没所有的秘密。
自中心能源区骤然升腾而起的热量水波一样向周围扩散,比有形的火焰还令人心焦。研究员们手忙脚乱搬着自己的东西,匆匆逃跑的脚步却盖不掉刺耳的、索命般的倒计时。
“组长,怎么办?”
“他们居然来真的……”
“我们的命他们就不在乎了吗?”
“天杀的联邦!!”
“楚博士,还有一些实验品关在冷却池,那边的大门因为温度过高自动锁定了……”
惊慌、愤怒、恐惧……人们激烈的情绪越垒越高,不相信投身多年的心血会这样化为乌有,不相信高层竟能残忍至此,更无法相信一直以来被联邦重用的自己就这么成了封口的牺牲品。
【倒计时230、229、228……】
泼洒在基地中的红灯如同大火,在这无形的烈焰之间,被称为“组长”和“楚博士”的青年的脸色却格外苍白。
他是基地唯一S级涉密项目组的组长,也是现场职级最高的研究员,在紧急情况下可以越过基地负责人,直接接管所有人员和实验品的调动权限。
但现在,高层显然要他们全都葬身大火,要联邦最肮脏的丑闻石沉海底——只有死人绝不会泄密。
青年清瘦疏冷,好似随时会融化的雪人,可一开口却有叫所有人都安下心来的魔力:“所有人,根据自己平时的项目组分配,C级以下实验品就地销毁,B级自行选择处理方式,A级尽力抢救,水生实验品切记放入降温剂……”
一个研究员战战兢兢举手:“组长,那S级……”
青年微微叹了口气:“他你们都不要管了,我去吧。”
研究员们欲言又止,谁都知道那是个随心所欲、不受控的小怪物,可也都清楚,全世界恐怕只有楚博士能管得了那家伙。
“那您务必注意安全。”
【倒计时150、149、148……】
青年匆匆奔向位于基地最底层的S级实验室,越来越招摇的气温使得大颗大颗的汗从额角滴落,将他的侧脸浸润出一层玉一样的冷白。
合金大门被高温熏得滚热,他忍着手指被烫出气泡的疼痛,迫切地解锁一重又一重的保护认证。
大门的里面,隐约传来少年清脆的嗓音:
“楚惟,是你吗?”
“楚惟,这里怎么变得这么热了?”
“楚惟,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你快带我出去嘛。”
“楚惟,这个门好讨厌,每次都在阻止我见你。”
“楚惟,我有七个小时没见到你啦,好想你……”
一如既往的撒娇语调,反而叫楚惟紧绷的情绪软和些许。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熟稔地安抚没耐心的小怪物:“别急,马上就打开了。”
【倒计时90、89、88……】
自毁程序瓦解基地内部的指令的速度比想象中还要快,有几重密码已被重制,楚惟失去原先权限,不得不尝试初始化代码。
“楚惟,门卡住了吗?要不我来吧?”少年好心提议。从声音的远近判断,他已经跳出自己的培养皿,来到门后。
楚惟:“……还是我来吧。”
这小怪物哪里有密码,只会物理开门。
到那时候遭殃的说不定不止基地,而一墙之隔的自己八成首当其冲最先壮烈。
等等这小子什么时候有这重暴力破解的能力了?还一直装作被关着出不来的乖宝宝样儿……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擦了擦快要流进眼里的汗,透明的液体从睫毛上坠落,仿佛一滴泪,在灼烫的半空中消融于无形。
【倒计时20,19,18……】
“楚惟,这是什么声音?为什么在倒数?”
“楚惟,发生什么事了?”
“楚惟,你还好吗?”
少年显而易见变得不安起来。
这不是好征兆,小怪物一旦暴走,破坏力不可估量,毁灭基地都是轻的,搞不好小半个星球都要跟着沦陷。
楚惟连忙给他顺毛,放柔嗓音:“什么都没有发生呀,我这不是来接你了吗?”
“可放风时间不是现在吧。”少年嘀嘀咕咕,将信将疑。
楚惟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生怕自己的焦灼会暴露,转移话题问他今天的放风时间想做什么。
少年想了想:“你弹春赫琴给我听好不好?”
楚惟回想了下春赫琴存放的位置,是最先被放弃的地点,但他还是答应:“好,出去就弹给你听。”
【倒计时10、9、8……】
最后几秒的生死关头,楚惟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开启大门,汗打湿了白大褂和衬衫,他体力不支跪在地上,虚弱如同溺水之人,低声喃喃着少年的名字。
“……凯……”
门里的小怪物听见神明的呼唤,仅用双臂的力量,强行撕开了有最强堡垒之称的合金材料大门,一把将几近昏迷的人类抱入怀中:“楚惟——!!”
倒计时归零,自毁程序加载完毕。
刹那间,爆炸吞没了整个基地。
意识彻底消散之前,楚惟只记得那双眼眸。
流转着金色的光芒,无论何时,总是痴痴地凝望着自己。
仿佛他愿做他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
——最虔诚的、永不背弃的信徒。
*
菲亚兰大陆,西部,溯夜镇。
男孩从混乱的梦境中睁开眼,令人惶恐的高热从梦里一直灼烧到现实。
置身火海般的逼真感受来源于面前被点燃的枯叶堆,它们噼啪作响,随时有可能燎上他的衣角。
小孩连忙起身,下意识向后退,却忽视了后面盘根错节的树根,被绊了一跤摔倒在地。
他的手掌蹭破了皮,雪白的小脸和干净的衣裳也沾上了污渍,像是月亮跌进了污泥里。
浑小子们嘻嘻哈哈笑起来,点燃枯叶堆的事儿当然是他们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看楚惟衣服被烧到之后的狼狈;虽然没见到理想的一幕,能看到他摔跤也够让他们高兴好几天了。
欺负楚惟向来是镇上男孩儿们怎么也玩不腻的爱好,在他们看来,楚惟性格太文静,皮肤太白净,头发太丝滑,一个男孩子漂亮得像个小姑娘,就该是被“矫正”的对象。
尤其当浑小子们的领头人是“受害者”的哥哥,楚家那位捧在手心里的大少爷楚南膺,更像有了靠山。
“楚南膺楚南膺,这下他回家肯定要被骂了吧。”
“嘿嘿,膺哥这主意可真好。”
“瞧他那个样子,是不是要哭鼻子了?”
“哎哟,真是不知羞……”
浑小子们叽叽喳喳,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楚南膺脸上挂着笑,遥遥望着自己那窘迫的、被所有人排挤的弟弟,心中生起刺痛的快意。
看到了吗,所有人都不喜欢你。人人都讨厌你。
你就是个万人嫌,是楚家徒有虚名、没有血统、更不会分得一星半点偏爱的假少爷,到底有什么可高傲的?
高大的橡树下,小小的孩子撑着站起来,垂下眼睛仔细地拍打着衣角上的灰尘,用淡绿色的丝带把乱掉的长发重新绑起来,不理会那边带着鲜明恶意的讥笑和讽刺。
楚惟总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受了怎样的捉弄也不反击,更不会哭泣,是冬夜里飘落于人间的第一茬新雪,绝对纯净,绝对无瑕。
他越是这样淡漠,仿佛那些孩子做什么都影响不到他,也越叫楚南膺恼火。
楚家是溯夜镇首屈一指的富商,菲亚兰大陆西部往来的药材贸易几乎都被楚家垄断,带动着整个镇子发展起来,在镇民里很有声望。
楚南膺作为备受宠爱的长子,不仅有一群同龄的追捧者,就算是镇上的大人也要对他礼让三分——除了他的弟弟。
楚惟从来不会迎合他,更不会做什么讨好他。
或者说,楚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心高气傲的大少爷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家里家外想尽各种办法刁难楚惟,要的就是有朝一日他能跪在面前,用那双冷淡漂亮的黑眼睛仰视自己,含泪恳求他高抬贵手放过他。
他一定要楚惟眼里看得到自己才行。
楚南膺见楚惟不为所动,更是恼火,在小弟们的目送下雄赳赳气昂昂上前,一把把本就柔弱的弟弟推倒在地:“看到你就来气,这是你应得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知收着力气,这一下子推搡得小楚惟整个仰倒在地。
手上先前还没愈合的伤口再次被粗粝的石子撕裂,渗出殷红的血。
楚南膺见了血,顿觉自己好像做了坏事,连连向后退,慌张道:“我、我……这不是我干的,是你自己……对,你自己的问题!”
他半是心慌,半是加倍地厌恶,可能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更不会承认的心疼,这些互相打架的观念混合成无名怒火,揪起地上焚尽的枯叶洒到楚惟身上,扭头就跑。
楚惟再怎么被孩子们孤立,毕竟是楚家的小少爷,真受了伤其他孩子可是得罪不起的。
浑小子们见老大都撤退了,纷纷作鸟兽散。
灰烬差点儿钻进眼睛里,小楚惟揉了揉眼,不小心把血渍也抹到了脸上。
原本白白嫩嫩的小脸上黑一道红一道的脏污,不像是富商家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倒像街头褴褛的小乞丐。
那月亮沉入了深深的沼泽里。
*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钻心的疼痛让小孩子轻轻抽了口气。
他反手用衣袖抹了抹脸,扶着树干站起来,看见自己沾满枯枝灰尘的衣裳,想着,待会儿回家又要挨骂了。
其实也没什么。他早就习惯了。
这样的生活,他已经度过了快要八年。
溯夜镇人人都知道他是楚家的二少爷,也知道他不受宠,都以为是他孤僻怪异的性格所致。
真正的原因男孩自己倒是很清楚:他根本不是楚家亲生的孩子,而是抱养来的弃婴。
横行霸道的兄长楚南膺有着无法治疗的先天基因病,随时可能丧命。楚家父母重金求医无果,为了独子的病操碎了心,菲亚兰神明保佑,居然让他们找到一个和楚南膺的基因完全匹配的小孤儿。
他们把孤儿带回了家,平日里定期为独子输血以稳定病情,并且时刻准备着在最危急的关头直接为楚南膺更换器官。
小楚惟非常明白自己的命运:活着,直到某天成为兄长的替死鬼。
反正都是要死的,活着的时候跟那些孩子又有什么可争执的呢?
他不像他们,没有未来。
“啾,啾啾!”
清亮的鸣啭打断了孩子的思绪,他抬起头,看见一只小鸟飞过来,有着好看的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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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
楚惟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鸟儿自来熟地落在他的掌心。
小楚惟虽然不受同龄孩子、或者说整个镇上的人们待见,却很招小动物们喜欢。
无论是铁匠家凶猛的大狼狗,还是面包坊难以驯养的黑猫,又或者吟游诗人那只总追着他啄的蓝鹦鹉……这群平日里对主人爱答不理的小动物们,一见到楚惟立刻翻肚皮撒娇。
浑小子们对此嗤之以鼻:干脆缩到童话故事里当公主好了。
小鸟儿不是空爪来的,还带了礼物:一颗橘色的浆果。
成长在药材世家的楚惟一眼就认出了它,能够镇痛、止血、消炎,正是眼下所需要的。
鸟儿拍打着翅膀再次飞起来,衔着浆果,喙轻轻一用力,浆果的表皮爆开,流淌出汁液。
楚惟将它们涂抹在伤口上,忍着针扎似的痛,眼见着触目惊心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不多时,皮肤重归细腻。
很小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件事:自己身上的伤口总是好得很快,像被某种治愈的魔法所眷顾。
这也为他带来了烦恼:楚南膺和浑小子们直接或间接让他受的伤,总在回到家之前就能恢复如初,一点儿证据都留存不下来。
当然,有没有证据,养父母也不会在乎。
谁会在乎一个血袋、一个器官供给体的感受呢?
“谢谢你呀。”
楚惟轻声道谢,小鸟儿啁啾两声回应,继而吞掉剩下的果子,用毛茸茸的小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
这让男孩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入冬后的夜晚温度骤降,结束劳作的人们早早回了家,落日未尽之时,街道上已经没几个人影。
小孩子拢着脏兮兮的外套,独自在橡树下呆了很久。
从这个角度隐约看得见溯夜镇外远处的悬崖,光秃秃的峭壁挂着粗壮的龙骨藤,星星点点缀着蓝紫色的附生花,和需要很好的视力才能分辨出的参类。
他记得它们的生长习性、药用价值、调和配方,却更向往这些生命虽诞生于如此严酷的环境,依旧能存活下来。
那样孱弱,又那样坚韧。
小楚惟着迷地看着,直到被冷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叹了口气站起来,踩着夕阳的尾巴慢吞吞回家。
他一进门,就听见养父母围着楚南膺打转:
“宝贝,马上就是你八岁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
“上次拍卖会的那颗精灵族的绿钻,喜不喜欢?妈咪帮你拿下!”
“还是你想要矮人族打造的金斧头?爸爸和他们有些交情……”
“或者……”
楚南膺翘着二郎腿,满脸不耐烦:“这些垃圾我都不想要。下周的礼仪和骑术课能不能不上?”
楚先生脸色变了变:“那可是我们花了大价钱才为你找来的老师,以后你想进入贵族学校,就必须先……”
如此父慈子孝的场面,楚惟并不想打扰。
他轻手轻脚换了鞋,正准备悄悄回房间,却被管家注意到了存在:“二少爷回来啦。”
一家三口和和乐乐的气氛被泼了冷水,楚夫人花了不少钱才抽中的拍卖会门票被儿子称作“垃圾”,正心有不快无处发泄,养子就撞了上来。
楚惟虽不是亲生的,对外身份一直是他们家的小儿子,楚夫人自认给他的吃穿用度从来不差,好歹要担得起药材巨贾的名头;这身才买不久的羊毛斗篷和天鹅绒背心是最近才买的,出去一下午就被楚惟搞得烂糟糟。
楚夫人皱起眉:“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楚先生也面露不悦:“你在外面,代表的是我们楚家的脸面。”
楚南膺在他们后面龇牙咧嘴,威胁楚惟不许把他带头霸凌他的事向父母告状。
小孩子听着他们的数落,垂着眼睛不声不响。
等两人喋喋不休告一段落,才低声道歉:“对不起,先生,夫人,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语气是谦卑的,神态却不是。
看上去纤细脆弱的一层壳,护着内里是凿不透的坚冰。
在需要的场合,他也会唤他们为父母;但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楚惟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和家里的仆役一样称呼他们先生夫人,尊敬而疏远。
那孩子向来凉薄得像雪,谁都捂不热。
楚家夫妇一直认为他们收养楚惟是做善事,若没有他们,无依无靠的弃婴早就冻死在大雪中,哪儿能好吃好喝供养到现在。
至于养子从婴儿时期就要隔三差五要给亲儿子输血,不过是收取一点微薄的抚养费,根本没法和他们的养育之恩相比较。
他们总扯着这样冠冕堂皇的幌子,忽略掉任何有可能因为虐待儿童而滋生的罪恶感,然而今天这一称呼突然戳中了成年人隐匿的心思,叫他们不禁恼羞成怒。
“……看到你就晦气,去去去,回你的房间去。”两人嫌弃地扭头,看向亲生儿子时又笑靥如花,“膺膺啊,说,今年的生日派对想要怎么搞?妈咪帮你举办个全镇最盛大的!到时候让你所有的朋友都见识见识……”
楚家两个同龄的孩子,却只有一个能够过上生日。但无论对哪一个而言这都是喜事。
对于楚南膺来说,他的病情有如定时炸.弹,每多活一年都是值得庆贺之事,八岁生日当然一如既往要隆重庆贺;
对于楚惟也是同样,只要楚南膺健康,他就不用为他去死。和能活着相比,有没有生日祝福显得一点都不重要。
男孩们忘了,大人也忘了。
在菲亚兰,今年所有刚满、马上年满八岁的孩童,都将站上命运的岔路口。
——十年一度的至高祭坛圣子遴选,就要开始了。
2. 第 2 章
溯夜镇,风眠广场。
“哎哟,今天居然是个大晴天。”
“是啊,要不大家都不干活儿了出来晒太阳呢。”
“要我说,溯夜这位置啊真是不怎么样,风沙太多,白天太热,晚上太冷,土里还长不出什么好庄稼。”
“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去过菲亚兰的东部和南部,那叫一个四季如春。”
“哼,要不是因为打不过那些猪猡,人族怎么会都被排挤到最西边?”
“哎呀都少说两句吧!”
“虽然不能说适合人类居住,但这里很适合药材生长啊!不然咱们怎么能成为方圆几百里最有钱的镇子?”
“这都是多亏了楚家,要不是他们发现了这个商机,我们现在都得天天吃沙子咯!”
“没错没错,还是要感谢楚家……”
风眠广场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之一,白天摆集市,晚上办活动,大到镇长换届选举,小到学校歌舞表演,人们已经习惯了什么事都挑这儿。
入冬后要么阴沉沉要么大风大雪,难得有如此晴好的天气,老老少少提前结束了劳作,全都聚在这里。
楚南膺躺在除过雪的草地上听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对自家的夸赞,双手枕在脑后惬意地眯着眼,嘴里嚼着一根啰啰草。
楚家的孩子从小被耳提面命记各种植物和药材,让楚南膺记每种草药的功效难,但哪个好吃、哪个苦,摸得门儿清;啰啰草清甜有嚼劲,是他的最爱。
浑小子们在这种事上对这位老大展现出了全方位的信任,有样学样,一人嘴里叼一根。
他们横七竖八躺着,看向不远处坐在橡木下看书的楚惟,七嘴八舌嬉笑起来:
“‘公主’又躲起来了。”
“啧啧,细皮嫩肉的,我还以为是小丫头片子呢。”
“太阳都不晒,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吧?”
“你别说,那小子长得还真不错。膺哥,要不是我知道他是你亲弟弟,我还以为他是你爸妈买回来给你当童养媳的呢!”
“哈哈哈哈哈……”
别人不知道楚家两个儿子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楚南膺自己清楚得很,表面上对跟班们的调侃不为所动,还要笑骂一句“别乱说”,心里其实也犯嘀咕:
楚惟的确好看。问题是,长得再好看也是男孩子吧?
男孩子,是不能当媳妇儿的吧?
可如果是楚惟的话……
他瞥向远方。
楚惟正专心致志翻着枯燥的药材书籍,除了手指几乎一动不动。
今天换上了新衣服,细亚麻的内衬,雪白的毛茸斗篷,搭配天蓝色的丝绸领结,比兰蒂斯商业街售卖的那些价格高昂的人偶还要精致。
楚南膺的视线一寸寸掠过那白玉似的面庞,漆黑如鸦羽的长发,冷寂温润似星的双眸。
偶尔轻眨的睫毛宛若蝶翼,那样轻灵灵,若是不抓住,下一秒就会飞走。
情窦初开的男孩心里好像被啰啰草挠过,怎么都觉得痒。
要不,回家问问爸妈,能不能让楚惟以后嫁给自己?没名分也行。
爸妈那么疼爱他,他要什么都会答应的。
楚惟是楚家养大的,楚惟是为了他而活着。楚惟本来就该属于他。
这一点不会因为自己对楚惟好或者坏而改变。
嗯,一切都很合理嘛。
楚南膺的心思一点点走偏,旁边的跟班们却纷纷爬起来:“是泡泡巫师!”“泡泡巫师来啦!”“哎呀,今天会表演什么呢?”
不仅是浑小子们,风眠广场上所有的孩子都欢呼着凑上去。
楚惟被搅了清净,也静不下心继续看书了。他毕竟是个才七八岁的孩子,拥有着和所有幼崽一样的好奇心,把花瓣书签夹进看到一半的书籍中,合上书,也起身望过去。
所谓的“泡泡巫师”是最近溯夜镇新来的一伙手艺人,他们制作出一种韧性很强的泡泡水,在空中飘浮半天也不破,还可以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很受孩子们欢迎。
手艺人们吹出动物、花卉、屋子、小桥,泡泡们在阳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散落在广场的各个角落。
小孩子们一个个蹦跶着用手去够,在指尖触碰到的刹那泡泡们又飘远,引得他们追逐的心思更甚。
小楚惟双手抱着书,站在人群最外面踮起脚看,总被前面的大个子挡着视线。
就算他想玩儿,也不会说出来;浑小子们霸占着最好的位置,他们不会让他参与的。
一个手艺人注意到了这个漂亮又安静的小孩子,抬抬下巴:“哎,那边的小家伙,你想变什么形状?”
此言一出,不仅孩子们、连远处的大人们目光都纷纷投过来。
他人的眼神对于楚惟来说从来不友好,男孩如芒在背,下意识攥紧书,咬了咬嘴唇:“我……”
楚南膺挤开人群走到楚惟身边,不容置疑地攥住他的手,强行把他往自己怀里带:“要不给他变个龙吧!”
他说完这句话愣了下,好像哪里不对劲。但现在更要紧的是当着众人的面嘲讽楚惟,也没再往深了想。
楚惟比他矮一个头,也瘦许多,根本挣脱不开。
哪怕心里再厌恶楚南膺的肢体接触,也不得不被兄长以这样一个难堪的姿势禁锢着。
手艺人挑了挑眉:“哦?为什么是龙?”
“因为,他可是我们大家的‘公、主’啊。”楚南膺满怀恶意地加重语气读着那个蔑称,“恶龙和公主的故事,不是很绝配吗?”
浑小子们怪叫的怪叫,吹口哨的吹口哨,为这个能让楚惟出丑的新玩法鼓起掌。
比起究竟用怎样的称呼,楚惟更抗拒的是他们那满是羞辱意味的眼神。
小孩想要后退,可楚南膺比他力气大得多,反抗无效。
大人们却不如他们那般无忧无虑,一个个脸色煞白,老人双目紧闭喃喃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妇人立刻捂住了幼童的耳朵。
在楚家工作的一名药剂师紧张地拉了拉楚南膺的袖子:“大少爷,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楚南膺嚣张跋扈惯了,听不得指责,甩开他的手:“有什么说不得?”
药剂师嚅嗫着:“因为,因为,您知道的,‘那位’,是溯夜镇、不、是菲亚兰的禁词……”
楚南膺如遭雷击。
他刚才光顾着想说辞挤兑楚惟,还为“公主”和“恶龙”的绝妙配对沾沾自喜,差点忘了,在溯夜镇、或者说在整个菲亚兰大陆,“公主”是假的——可“恶龙”是真的啊!
对于菲亚兰的居民来说,「龙」绝不是一个活在童话故事和吟游诗人口中的虚幻形象。
蛰伏于最北方雪原的“深渊”之地的龙,残暴嗜血,是这世间最可怖的怪物。
无人敢叫它的真实名讳,只敢叫它「魔龙」。
魔龙每十年从沉眠中苏醒一次,离开龙窟,南下屠戮大地,会杀死任何挡路者,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人类、精灵、矮人、半兽人……所有的种族都派出了自己最精锐的勇士,却伤不到它分毫。
它是菲亚兰的主宰,是至高无上、绝对独裁的暴君。
哪怕在它沉眠期间,也没人敢随意提及。
楚南膺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双手捂住嘴脸涨得通红,环视着周围,好像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口出狂言、马上要把他五花大绑送进“深渊”,越想越害怕,吓得连滚带爬离开。
「龙」这个字无异于最骇人的魔咒,这一来,大人孩子人人自危,都没了晒太阳的兴致。
“好了,都回去吧。刚才发生的事,谁也不许说……”
方才还熙熙攘攘的风眠广场,转眼间只剩下还在游荡的泡泡。
唯一没有家长或同伴接走的男孩留在原地,这下总算能没有障碍地好好欣赏它们的形状。
小楚惟揉了揉手腕上被兄长勒出的红痕,对疼痛习以为常,专注地看着五花八门的泡泡。
小孩子的双眸乌黑明亮,泡泡倒映在他的眼底,其中一个慢慢变成了有角、有尾巴、有健壮双翼的龙。
他没有见过龙。
可在他的想象中,那就该是龙的样子。
大人们说,魔龙很可怕,魔龙会吃人。
自己总是要死掉的,楚惟想,要是能被龙吃掉,好像比为楚南膺而死更有趣一些。
泡泡越飞越高。
阳光零落在它的轮廓,折射出金色的流光。
龙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
楚南膺沿着路边跌跌撞撞往楚家赶,冬日荒芜的田野是一片死寂,风声如同鬼泣。
哪怕他死死捂住耳朵,还是躲不掉那些声音。
是龙听见他的话了吗?
龙要来吃了他吗?
有关于龙的种种传言是菲亚兰所有孩子童年时代的噩梦。有一些将伴随终生。
魔龙离开北方雪原入侵其他族群领地,并非以杀戮为乐,也不是想给自己找个更湿润温暖的巢穴,看起来更像是在寻找什么——哪怕代价是把菲亚兰大陆翻个底朝天。
除此之外,它的出现总是伴着撼天动地的长啸,那龙吟声既狂怒,又带着一丝无法言明的悲怆。
尽管菲亚兰生存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魔法生物,龙却是独一头。
没有家人,没有同胞,没有配偶和子嗣,魔龙本龙更是既不可远观更不可近距离接触,这让想要研究龙类习性的学者束手无策。
几个世纪前,龙学家们终于破译出一句龙语——「把我的珍宝还给我。」
珍宝?魔龙的珍宝?
它寻觅的,究竟是什么?
谁也给不出准确的答案,只好用尽办法试错,献上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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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的珠宝,献上金山银山,献上美酒珍馐,献上珍禽异兽……
却都没有用。
直到“至高祭坛”的出现。
就像魔龙的来历无人知晓一样,至高祭坛也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凭空出现,吸引了一大批历史和宗教学者研究。
最终发现,在行行晦涩碑文的包裹之下,它竟会定期选中一个人类幼童。
惊人的是,至高祭坛进行拣选的频率,居然和魔龙苏醒的间隔完全一致。
菲亚兰的教廷与王室得到了启发,这些天选的孩子们或许就是魔龙寻觅的珍宝;他们在这些人类孩子身上大做文章,冠“圣子”之名,行祭品之实。
一百多年前,首位圣子被送去“深渊”。
那一年,魔龙南下的范围竟然缩小了很多。
此后,教廷陆陆续续献祭了多名圣子,魔龙对这些年轻的孩子们虽然表现得略微烦躁,暴虐的本性倒是有所收敛。
迄今为止,送往“深渊”的少年们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就算魔龙没有杀死他们,北方雪原那般恶劣的环境,别说柔弱的人类,就是更为强壮的其他种族也很难生存下去。
活人祭从最开始被强烈反对,到越来越多的人用沉默表达接受,甚至是赞同。
能用一个人的死,换取整个大陆的安宁,怎么不算一桩完美的交易呢?
上千年时间,战死沙场的勇者,被毁坏的房舍田产,数不胜数的奇珍异宝……人们付出太多沉重的代价,才找到解题的方法——原来只需献出「圣子」,就能讨到暴君的欢心。
为了这个,什么都值得。
楚南膺神情恍惚,只想快点回到家把头蒙在被子里,对于孩子来说这是最安全的自我保护方式。
走着走着,他感到手腕内侧一阵发痒的灼烧感。
撸起袖子翻过来一看,那儿的一小块皮肤亮了起来。
楚南膺瞳孔骤然紧缩。
他当然听说过,或者说菲亚兰没有哪个孩子没听说过,现在发生的一幕究竟代表着什么。
——没有任何预告,没有丝毫征兆,十年一度的至高祭坛遴选仪式,就这样猝不及防开始了。
楚南膺使劲儿蹭着手腕,口齿不清:“不对……不该是我!怎么会这样?!”
过去百年间,至高祭坛只会挑选年满八岁的孩子,从不出错。
可自己明明还没过生日,严格来说还是七岁的年纪,至高祭坛为什么一反常态,将他囊括进了候选人的队列?
不仅是他,这一刻,全菲亚兰八岁的孩子,无论是人类幼崽、精灵幼崽、矮人幼崽,无论身处学堂、林间、矿山,无论在练习骑术、观测星象、制作料理……全都整齐划一地停下动作,怔怔看着手腕内侧浮现出的印记。
它的主体形状近似圆形,周围环绕着一圈缓慢流动的藤蔓般的光纹,仔细一看是排列整齐的细小符文,不知是祷词还是诅咒,就算是最德高望重的巫师、祭司和占星者也读不懂。
印记起初散发着冷白的微光,宛若黄昏落幕后初显的月。
很快,随着遴选的范围扩大,满月向下沉,变成弯弯弦月,再变成只有一条细线的月牙。
在这之后,连带符文自轴心转动一圈,再重新涂满成圆月。
淡淡光芒随之越来越璀璨,伴着几乎被烫伤的疼痛感。
如果有谁的印记最终从月亮变成太阳,从银色变成金色,那么,他或者她,就是那名十年才出现一次的天选之人。
楚南膺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连咬出血都浑然不觉,却仍止不住浑身发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那枚月亮缓缓变成太阳。
他是多么幸运,又是多么不幸,成为那个万众瞩目的,背负着所有人期望的,用自我牺牲换来全菲亚兰和平的圣子。
“膺膺……?”
楚家父母听说了风眠广场发生的事情、急匆匆出来找儿子,恰好撞上这一幕,亲眼目睹他们那原本就命途多舛、体弱多病的宝贝独子,被打上了圣子的烙印。
至高祭坛绝对神圣,绝对权威,任何人不得忤逆,也无法逃避。
楚南膺僵硬地转过身,颤抖着双手:“爸,妈,我……”
他再也说不出半句话,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
楚先生难以置信,愣在原地。
楚夫人凄厉地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另一边,小楚惟独自坐在广场晃着腿,正饶有兴致地研究自己手腕上的银月印记。
在看清环绕着月亮的符文之后,他惊讶地睁大眼。
……咦?
那些符文并不如学者所猜测,是什么很难懂的古诗、神谕或者禁咒。
相反,它们的内容简单又直白。
一个个,或者说一对对,密密匝匝、亲亲热热挨在一块儿——
全是楚惟的名字。
3. 第 3 章
菲亚兰大陆,中部,中央神庙。
神庙本该是世间至圣至洁之地,受信徒参拜、叩首之所,主建筑的背面却有一方焦黑的空地,处处残留被大火焚烧的痕迹。
在这片曾被蹂躏的土地之上,赫然浮着一尊宏伟的祭坛。
它的最外层被终年不化的积雪冰封,表面闪烁着星尘般的暗蓝色流光。
主体是黑色,由某种超出人类现阶段炼金水平的金属材料制成,一串串古老铭文自右上至左下倾斜排列,宛若盘踞的龙鳞,在特殊角度中呈现出夺目的金。
祭坛保持着固定的速度旋转,顶部映出一轮皎洁苍白的月影,仿佛悬挂在深渊之上永恒不灭的光芒。
这就是菲亚兰子民的终极信仰,连接神祇与未来的圣地,光明与黑暗的交响——「至高祭坛」。
它不可被碰触,探测不到任何神力、魔息、法术,无法查证从何而来,属于哪个种族,又是为怎样的信仰而打造。
红衣主教双手背在身后,仰视着巨大的祭坛,眉头紧皱:“今年怎么会这么早就开始遴选仪式了?往常可都是要等到春夏之交,最早也是开春。”
捧着《神谕录》的灰衣执事挂着巴结的笑容:“也许是今年气候反常。”
主教并不赞同:“这么多年的记载中,年年气温雨水都有差别,尤其是……醒来的年份,更是天灾频发。可仪式从来没有在三月之前开启过。”
主教已经六十岁了,光亲手送走的圣子就有好几个,可执事才入职没多久,的确不清楚过往的情形。
他挠了挠脸:“那……”
“算了,跟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主教叹气,“去请大祭司来看看吧。”
执事合上圣卷,低眉顺眼叠袖行礼:“是,主教大人。”
二十分钟后,主教转身,行同样的叠袖之礼:“大祭司大人。”
“主教大人。”来人的兜帽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薄唇和线条锋利的下颌。
他看上去比主教年轻得多,但并没有人知晓他的真实年龄。事实上,教廷之中不管是信徒还是普通执事,亲眼见过大祭司真实容颜的人都寥寥无几。
他穿着比夜色还要深的织锦斗篷,银丝流苏自肩饰垂下,点点宝钻招摇着存在感。
他戴上了手套,手持流光溢彩的晶钻法杖,一副要出远门的架势。
神庙中无论执事、修女、护神侍卫还是圣典学者,穿着全都灰蒙蒙的。
唯独二人色彩不同:红衣的主教,黑袍的大祭司。
主教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阁下这是要……”
“遴选仪式既然已经结束,该启程去接圣子殿下了。”大祭司的声音低沉而动听,又充满了距离感。
主教最讨厌他在自己面前高高在上的样子:“往年不都是让手下人去的么,今年阁下怎么如此好兴致?”
大祭司瞥了眼他身后浮动的冰雪祭坛,弯起薄唇:“既然神灵做出了改变,我想,教廷也该同样。”
主教眯起眼:“您为神庙如此鞠躬尽瘁、不辞辛劳,神灵定会保佑您旅途平安。”
大祭司并不介意主教的明褒暗讽,或者说,他压根也没把这个半只脚踏进坟墓的老东西放在眼中,用比嘲讽更轻蔑的真诚回答道:“那就借您吉言了。”
他说完这话,转身离开。
主教阴沉沉盯着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视野之前,又开口:“大祭司阁下,对今年的祭坛异象可有什么解读?”
是气候影响,还是神明旨意,又或者,这意味着今年魔龙将提前苏醒?
大祭司站定,并未回头:“解读谈不上,不过是一些个人粗鄙浅薄的想法。”他低低地笑了,“我倒是认为,也许今年的圣子殿下,会很……不同寻常。”
*
溯夜镇。
楚家身为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家宅自然坐落在最好的位置。不仅建材昂贵,风格奢华,后花园还与镇上唯一一口湖泊相连,保证了楚宅的凉爽湿润,不至于像洼地的民宅那般闷热。
药材贸易是整个溯夜镇的经济命脉,许多镇民的生计都要仰仗楚家,平日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
今天楚宅的大门同样叽叽喳喳围了一圈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像一万只乌鸦。
——还真是楚家的?
——是大少爷还是二少爷啊?
——不知道,那俩孩子好像一样大。
——不对啊,之前楚家的伙计不是来发邀请参加大少爷的生日派对么?还没到时间啊?
——对哦,往常都要满八岁,今年怎么……
——大的那个没到八岁,小的就更不会了。
——也不知是老大还是老二。
——唉,不管哪个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啊。
对于外人,圣子是神灵的使者,是拯救和平的化身,是菲亚兰的信仰。
但对于被选中的孩子和他们的家人来说,就只是送死而已。
和宅院外的热闹不同,屋子里弥漫着让人心灰意冷的寂静。
乌金木制成的茶几上摆了一大堆楚南膺爱吃的零食,连啰啰草都被细心洗净、切好,盛在专门的纸杯中。
面对近在眼前的美食,大少爷毫无品尝的心思,他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声带因为太多次的失声痛哭而喑哑,几乎说不出话。
楚先生和楚夫人一左一右搂着他,素来的人模狗样、花枝招展不见了,只剩下深深的憔悴。
几个仆役也在低声劝慰,间杂着轻轻的抽噎声,谁都舍不得从小看着长大、捧在手里的宝贝少爷这样走向命运终点。
萦绕在屋内、静心凝神的淡淡草木清香,今天闻起来全是苦涩。
和相拥而泣的一家三口相对的,是安静坐在另一边的楚惟。
男孩穿着象牙色的家居服,外面罩一件白貂绒斗篷,整个人纯净得像精灵的诗歌。
他皮肤白皙,楚夫人给他挑衣服总是有意无意选浅色,更衬得未扎起的黑发如同泼洒在雪地上的浓墨。
他低着头,手指摩挲着斗篷花边上花瓣形状的刺绣,陷入惯常的放空状态。
楚家父母并不疼爱他,可既然是养子,表面总得做足,类似今天的场合即便从来没有他插话的份儿,还是都得带上。
小楚惟非常适应在楚家当隐形人,这种时候,只要发呆就好了。
兄长当选圣子和他没有直接关系,但有间接的。
小孩有一搭没一搭想,等楚南膺走了之后,楚家也没有继续养他的理由,他们本就讨厌他,一定会把他也送得远远的吧?
到时候,去哪里比较好呢?
被退养过一次,星星孤儿院应该就不要他了;但要是独自谋生,他还太小,许多工作的最低年龄线都达不到。
不过上周路过格陵药剂工坊好像看到他们在招学徒来着,旁边的南希面包坊也有收少年杂役,可以假装自己十三岁。
或者,或者问问看泡泡巫师们需不需要多一个小孩?他可以……唔,给他们提供孩子们爱看什么的参考,虽然养母总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趣的小孩;总之,试试看去风眠广场找找他们。
……唔,东想西想这么多,其实自己对去处根本没有选择权吧。
降生于世起,他就总是漂泊。
只是,年幼的孩子远远低估了人性的恶。
“替死鬼”,远不止一种方式。
楚先生那精明算计了一辈子的脑袋,现在混乱成浆糊。
一会儿想他的宝贝独苗苗就要这样夭折了,楚家要绝后了;一会儿想要是儿子的病情发作,教廷的人能处理好吗?要不还是让楚惟跟过去给他输血……
等等。
楚惟。
——楚惟?
楚先生突兀地把自己从悲伤的泥泞中拔出来,望向对面,双瞳焕发出慑人的光亮。
男孩还在自顾自遐想着脱离楚家的生活,忽然察觉到狼一样的目光,抬头一看,被养父的眼神吓了一跳。
他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反正不管他做什么,在养父母眼中都很招人厌烦),攥紧衣角:“先生……”
“那个……惟惟。”养父有史以来第一次用这样亲昵的方式呼唤他,招了招手,“来,你过来。”
如果说楚惟原本还只是紧张,那么现在面对养父反常的亲近,已经感到了害怕。
他绞尽脑汁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嗓音里有藏不住的怯意:“我……”
“惟惟,别怕。来,到我这里来。”养父僵硬地挤出笑容,比毁容的半兽人还难看,“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们聊聊,嗯?”
这下不仅楚惟,连拿着蚕丝手帕擦眼泪的楚夫人都惊到了,诧异地问:“这是……”
亲儿子的性命都保不住了,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关心养子的心理健康?
他们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和生意搭档,只需对视一眼,电光石火之间,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想法。
至高祭坛遴选圣子用印记作为标识,谁家的孩子月亮变太阳,教廷遍布全大陆的势力会迅速向中央神庙传递消息,接着,教廷再派人亲自过来,用一块来自祭坛的晶石进行身份验证。
祭坛究竟用什么标准来挑选孩子,是个未解之谜。
但验证的方式倒是很简单,只要基因相符合,晶石,或者说教廷就会认定前来进行验证的孩子就是祭坛选中之人。
原本世上本不该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基因,偏偏这么巧,如此罕见的奇迹就发生在他们家。
楚南膺的月亮变太阳,除了他们夫妻二人,再没直接见证者;楚家的仆役嘴严得很,也都很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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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真少爷,不愿他离去;至于镇上的风言风语,不过是听闻楚家出了圣子,究竟是大少爷还是二少爷无从得知。
换句话说,现在根本没有外人知晓圣子是楚南膺。
——而不是楚惟。
他们养这孩子,原本就是要用他的血和健康的器官来换独子的命。
现在再多为楚南膺付出一次,又如何呢?
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太过蹊跷,楚惟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往角落里缩了缩。
男孩像是随时会逃跑,楚先生绝不能放过绝佳的救命稻草,也懒得再客套,方才还堆笑的脸黑成锅底,呵斥道:“给我过来!我说的话你听不懂是吗?!”
小楚惟被他吼得浑身一抖,不敢动了,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非常漂亮,瞳仁乌黑清亮,保有着孩童特有的圆润,眼尾微微上挑,睫毛纤长卷翘。
这样从下往上看人时,仿佛汪着泪,叫人忍不住怜爱。
楚夫人见他恐惧的模样,有一瞬的心软,可也就只有一瞬。
她对这孩子的秉性再清楚不过,压根不会示弱、撒娇,更别提卖惨、讨好。
就算看起来要落泪,也不过是坚冰的倒影罢了。
更何况,现在又谁比得上她亲骨肉的重要呢?
她搂着逐渐反应过来的楚南膺,表情冷下来:“楚惟啊,就听你爸的话吧。我们养你这么多年,从来也没亏待过你。你说说,要不是我们,你早就冻死在外面了,是吧?我们虽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也算是给了你第二条命。也不指望你以后做出什么事业、赚大钱回报我们,就这一次……这一次帮帮你哥哥吧。”
刚才还惶惶然不明白养父究竟要做什么的男孩,从养母的最后一句话中遽然理解了一切。
他的瞳孔颤了颤,下意识看向养父,得到后者默认的印证,才恍然意识到,楚家那条勒在自己脖颈上的绳索,从来不曾有放开的打算。
他的血液被冻住,一直凉到了指尖。
男孩不再后退,不再逃跑。
因为没有用。
他无助而伶仃地站在众人漠然的视线中,单薄的小身体里落满了雪。
前些天带着被浑小子们弄脏的衣服和无人知晓的伤痕回到家,面对养父母的指责时,他和现在同样乖顺,同样沉默。
今日立场明明是倒转的,明明该养父母祈求楚惟,可最终被支使和桎梏的,仍然是他。
见养子没了反抗的意思,楚先生也察觉自己的态度太过严厉,重新放软语气:“惟惟,其实爸爸一直都把你当作和膺膺一样的亲生孩子来疼爱,爸爸只是不会表达。”
此言一出,连向着楚家的仆役都忍不住惊诧。
这孩子注定了逃不脱身为楚南膺替死鬼的命运,事到如今,还讲这样违心到不要脸的话做什么呢?
楚夫人不知从丈夫的话中受了什么刺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楚惟面前,死死抓住男孩细瘦的小胳膊,双目发红,精神处在崩溃边缘。
她看上去分明是要咬死面前的小孩,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楚惟——楚惟我求求你了——你就救救我的孩子吧!他、他才八岁啊!他怎么能去送死……”
不愧是多年夫妻,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再一个动之以情一个直接发疯。
男孩完全被她哭天抢地的架势吓懵了,小脸苍白得毫无血色。
仆役们听到夫人的话,联想到他们本就病弱的宝贝少爷今后还要吃多少苦,也呜呜咽咽起来。
楚南膺更是放声大哭。
没有人记得楚惟也是楚家的孩子。
没有人记得楚惟同样是八岁。
没有人记得替换了圣子之位,楚惟也是要死的。
或者不是没人记得,只是没人在乎。
这时,一个仆役连滚带爬冲进来,急得气都喘不匀:“老爷,太太,教廷的人到了!”
两人唰地站起,不可置信:“这么快?”
中央神庙的“中央”二字不仅体现在权力的顶层集中,也体现在地理位置,坐落在大陆的中心点。菲亚兰王国幅员辽阔,遴选仪式到现在不过二三日,教廷的人是如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从神庙赶到西部的溯夜镇?
还是说,他们用某种方式预知到了圣子会在此地出现,提前出发?
不,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还没和楚惟达成协议,如果小东西待会说漏嘴、甚至主动告发楚南膺,那么祭坛晶石一试便知真假。
必须想办法拖延时间。楚夫人迅速恢复冷静:“来的都是些什么职位?使徒团吗?骑士团?仪仗队?”
如果是些不重要的人,先打发他们住下,然后再……
“都不是。”仆役惶恐地咽了咽口水,“是……迦隐大祭司亲自前来。”
4. 第 4 章
「大祭司迦隐」。
楚家夫妇听见这个名讳,顿时慌了神。
菲亚兰大陆又名菲亚兰联合王国,王国是个很年轻的国度,经过了几千年的混战、厮杀,几个世纪前以精灵和人类为主导,敦促所有种族达成和平,才让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成为一个整体。
联合王国明面上的统治层是居住在大陆东部的精灵族王室,实际上真正的掌权者则是人类建立起的教廷。
教廷高层在核心地带修建中央神庙,魔龙的威慑和阴云,“至高祭坛”的出现,圣子制度的确立,一步步将各族融合后信仰的高度统一推向最大化。
说得通俗点儿:只有圣子才能阻止魔龙发狂,只有祭坛才能拣选圣子,只有神庙才能拥有祭坛——这么一来,还会有谁不听教廷的话呢?
圣子被打造成菲亚兰精神象征的同时,中央教廷更是成了菲亚兰说一不二的掌权者。
然而教廷内部依旧有两派对立和纷争:数百年来,主教派和祭司派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停止过。
现如今后者略胜一筹,而这个派别中的塔尖人物,大祭司迦隐,正是菲亚兰真正的现任“国王”。
尽管这位“幕后国王”势力庞大、大权独揽,却很少出现在中央神庙之外的地方,更不曾在公众面前露过自己的尊颜,相当神秘。
人们提起教廷,最先想到的是红衣主教洛格托那张满是皱纹的带笑脸庞,他更像对外发言人。
至于「迦隐」这个名字,则是遍布全大陆的影子——它悄无声息,但无处不在,无所不知。
魔龙上一次苏醒是十年前,那时候楚家的两个孩子还没有出生,楚家夫妇也才二十岁,比起新选出来的八岁的幼年圣子究竟是怎样被教廷接走,更关心的是魔龙如何毁坏沿路的村庄、城镇,掳走已经年满十八岁的成年圣子。
只是,无论是传言还是记载,教廷派遣的总是神官、使徒、执事,从不曾有过大祭司本人莅临。
楚夫人已经紧张得快过呼吸了:难道他们已经发现了自己准备调换两个孩子、才亲自来甄别?
不对啊,这主意不是刚刚才想出来的么?
楚先生战战兢兢:大祭司到来,自己居然没有任何准备!万一哪里接待得不妥,惹恼了教廷,可不是开玩笑的……
两人那么厚的脸皮都快写不下满溢的纠结心思,还是仆役提醒,他们才恍然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赶紧去拜见大祭司大人。
他们急忙互相检查仪表,可楚夫人哭红的眼睛来不及再扑粉遮盖,楚先生衣衫的褶皱也没时间熨烫,更别提已经憔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楚南膺。
到头来,这家里唯一冰雪般沉静秀丽的,仍是楚惟。
只有楚惟。
楚家夫妇对视一眼。
传闻中至高祭坛每一次选出的圣子种族、长相、性格各不相同,总的来说也有偏好:好看的。
哪怕楚南膺是他们亲生的,哪怕父母的眼里再差的孩子都是块宝,不得不承认,楚惟才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美人胚子。
精致如雕刻的五官,白瓷般细腻光滑、没有一丝瑕疵的肌肤,垂顺、泛着微弱光泽的黑色长发,出尘清冽得宛若画中走出。
而且他还这样年幼。
将来,又会美得如何惊心动魄?
若是个女孩儿,早就许配给楚南膺做妻子了。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们看看亲儿子,再看看养子。
两个孩子站在一块儿,明眼人都看得出谁才更配得上「圣子」的气质。
等到教廷的人拿出祭坛晶石,他们率先强迫楚惟进行基因验证,压根不会有人怀疑其实真正被选中的是楚南膺。
二人对视一眼,一拍即合。
就这么办!
楚夫人挽着楚南膺,胸有成竹地拍了拍儿子的胳膊,示意他放心。
楚先生扯着楚惟,大步向门外迈去,小孩跌跌撞撞才能勉强跟上。
“为何家主迟迟不现身?”
一道冰冷的声线自门口传来。
那是个身穿灰袍的年轻人,剑眉星目,气质冷峻,戴着中央教廷专属标识的肩饰。
楚先生一个激灵:“抱歉,抱歉,大祭司大人,我们……”
“我不是大祭司大人。”男人皱了下眉,“我们为公事而来,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耽搁。‘深渊’复苏在即,圣子需尽快启程。”
他说的圣子既是指刚刚成年、马上要被送去龙窟的前任圣子,也是立即需要填补空缺之位的新任小圣子。
男人的视线在一慌张、一沉默的两个孩子之间简单掠过,语调公事公办,问大人:“圣子是哪一位?”
“是……是……”
阴谋诡计策划得顺畅,真要在当权者眼皮子底下指鹿为马,好像又不如想象中简单。
两人“楚……”了好几回,也没讲出名字,急得楚南膺在背后拉了他们好几回。
“自己孩子的名字也会忘记吗?”
又一道陌生的声线闯入,低沉矜贵,很有威仪。
那人站在阴翳中,晦暗不明。
先来的灰衣神官立刻转身行叠袖礼,无比恭敬:“大祭司大人。”
——大祭司!
楚家从家主到杂役身体一抖,瞬间齐刷刷跪了一地:“大人!”“大祭司大人!”“大祭司阁下!”
灰衣神官在得到应允之后向旁侧身,让地位更崇高的那位走进来。
小楚惟和所有人一样踉跄跪下,却并未和养父母一样颤抖着伏地,反而借着挡在自己前面的养父身形遮蔽,悄悄抬起头。
他在楚家被从上到下忽视惯了,潜意识中不管做些什么,都不会人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好,说是命运的指引也罢,对世界从来漠不关心的男孩,难得对这位神秘的贵客感兴趣。
好高喔。
这是迦隐给年幼的小楚惟留下的第一印象。
那人从头到脚都被包裹进金丝绣线装点的黑色祭司斗篷,既不显得臃肿,更不会空落落;戴着双贴合的黑色手套,手腕处是他身上唯一露出的一小块皮肤,显得禁欲而威严。
缀有珠链的兜帽遮住了大祭司鼻梁以上的部分,楚惟试着改变角度,仍然看不见那双眼睛是什么颜色。
会是金色吗?小孩想。
楚惟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溯夜镇,而没有一个镇民拥有金瞳。
不久前,他在橡木下打盹时做的那个梦,梦里那双金色的眼眸一直凝望着他,发出某种近乎迷恋和祈祷的召唤……
从那天起,小孩子就不自觉在生活中寻找金色的痕迹。
溯夜镇的人没有金瞳,那就去观察路过此地的吟游诗人、泡泡巫师、旅人、行乞者。
如果这些人都没有,那么,神庙来客又让他燃起新的希望。
那可是人们口中无所不能、至高无上的大祭司先生。
听起来那么厉害,应该会有一双金色的眼眸吧?
男孩更换了好几次角度,都没能窥见自己想要查证的真相,有点儿泄气。
不过他发现了另一件事,这位大祭司先生藏在兜帽中的长发是银白色,像桦树林间反光的雪地。
所有人小心翼翼回避视线接触,连小楚惟都无精打采地垂下脑袋。
没有人注意到,大祭司在目光经过这个不被疼爱的幺子后,嘴角弯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安岩。”他敛起笑意,嗓音淡淡,吩咐灰袍神官,“楚先生和楚夫人想起他们的孩子叫什么了吗?”
安岩睨了跪在最前面的两人一眼。
在出发之前,他听神庙里的老神官讲过,去接圣子时会遇到很多阻碍,大多来源于被选中孩子的家人的不舍。
他们中有部分社会地位崇高,不乏菲亚兰的王公贵族、富商巨贾,会想尽办法掩盖、甚至歪曲事实,撒泼打滚,暴力反抗,找替死鬼……无所不用其极。
老神官叮嘱,这种时候不要跟他们废话,更不要被他们绕进挖好的陷阱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立刻用晶石进行验证。
他低下头,双手高举过头顶:“大人,我来吧。”
大祭司那根不离手的法杖交到他的手上,顶端璀璨的晶钻暂时换成了黑沉沉的祭坛晶石。
此物一出,人们倒吸一口凉气。
哪怕楚家没有任何人抵达过中央神庙、亲眼见过至高祭坛,仅是它上面一块小小的石头,就足以带来极为强大的威压。
楚家一家三口更是不自觉挤作一团,抖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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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秋风里的橡木叶,焦虑得脸色发青。
小楚惟却困惑地歪过头。
他听见了。
晶石……在说话。
和那日遴选印记上的符文类似,它翻来覆去呼唤着他的名字。
「楚惟……」
却又不止名字。
「我的珍宝……」
它认得我,小孩轻轻屏住呼吸,想着,而且,它很悲伤。
它听起来像在哭泣。
像另一个迷路的、没有人来接的孩子。
「——回到我身边。」
说完这句以后,那晶石陷入缄默,楚惟再也没有听到它的声音。
“如果你们不配合,那么两个孩子都需要接受祭坛的检测。”安岩俯视着他们。
他未婚无子,又在神庙长大,信仰坚定,和大多数神官一样心甘情愿为了菲亚兰神明献出一切,实在很难理解和同情这些即将失去孩子的父母究竟在磨叽什么。
“是……是小儿子!”
危急关头,楚夫人还是爆发出了当母亲的本能。她愿意付出任何说谎的代价,来换取亲生儿子活下来。
她连滚带爬来到楚惟身边,一把把男孩推到众人眼前,推上人生的岔路口。
她用力太猛,毫无防备的小楚惟被她推搡得站不住,直直倒向距离他最近的大祭司。
安岩眉心一跳,就要过来拦截,但迦隐比他反应更快,左手虚虚一挡示意不必,右手接住摔到自己怀中的小家伙。
既然是自投罗网,那他可不会再放手了。
楚惟撞上去时下意识闭上眼,鼻尖蹭过丝滑的布料,闻见末药、焚香、冷杉灰烬的味道。
他被大祭司扶着站好,在背后父母惊恐地问询“大人没事吧”“我们家这孩子太冒失了”“这真是天大的罪过”“还请您原谅”的混乱中,仰起小脸,声音轻得像羽毛:“谢谢您。”
他没有道歉,而是道谢。只因这份过错并不在己。
有趣的孩子。
大祭司看向他:“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楚惟觉得这句话中并无多少疑问的语气,更像是早已知晓答案的设问。
但他还是乖乖回答:“楚惟。”
“很好听的名字。”男人又问,“你的月亮记号有变成太阳吗?”
周遭顷刻间鸦雀无声。
不,也不是纯然的寂静,楚惟能听见养父母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
他们是那样想要狡辩和粉饰,但任何人不得擅自打断大祭司的话。
小孩子懵懂地意识到,他的回答将会决定自己和楚南膺的人生。
如果他冒名顶替圣子,会发生什么?
如果他指认了楚南膺,养父母又会对他做什么?
他垂着眼睛,小拇指不自在地蜷缩着。
半晌,抬头细声细气地问:“先生,我能……和您单独说话吗?”
也许是幻象中的金色眼睛,也许是头一回见到能震慑住养父母的存在,也许只是那焚烧过的香气叫人觉得眷恋,小孩子不自觉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可以称之为亲近、或者是信任的东西。
在迦隐回答之前,安岩先蹙起眉:“怎能用‘先生’这样寻常的称呼?不得无礼,应当尊称为大人。”
迦隐倒是不在意,挥挥手:“无妨。他想叫这个就叫这个。”
语气不仅很是随和,甚至还有点儿愉悦。
安岩愕然。
中央教廷大祭司大人的高不可攀是出了名的,别说普通人,就连对同他平起平坐的红衣主教也很施舍好脸色,对过往已选定的圣子也没表现出什么特殊。
结果他今天不仅没有怪罪这个小不点儿的逾矩,还挺……平易近人?
天呐。安岩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平易近人”这四个字也能用来形容迦隐大人。
这事儿传到神庙里根本没人会信好吧!
紧接着,更叫他悚然的一幕出现了:
迦隐答应了那个“单独”的请求,冲小孩子伸出手,口吻温和:“那我们出去散散步,嗯?”
楚惟望向他的眼睛亮汪汪的,像月亮的倒影。
孩子咬了咬嘴唇,在养父母快要瞪出血的视线中,把自己的小手轻轻放在他的大手中。
5. 第 5 章
会客厅的大门在他们身后阖上,楚惟领着大祭司往后湖走,那儿很安静,不会有大军压境般叫人喘不过气的教廷随行人员,也不会有恨不得爬到墙上围观的乡里乡亲。
溯夜镇的积雪整个冬季都不会化,要等到春天才能褪掉那层白,好似给夜晚盖上棉被,格外静谧。
楚家的后花园花了大价钱建造,入夜后的雪地反射着幽微的蓝光,中心湖面结了一层薄冰,早些时候楚南膺和浑小子们用石头砸裂了一角,天上星的碎影全都漏在那儿。
室外的空气寒冷刺骨,猛地钻入鼻腔,酸涩得叫人落泪。
楚惟揉了揉鼻子,脸颊冻得通红。他皮肤太白,一点薄薄的绯色氤得像雪地里的梅。
小孩出门时没再多加件外套,还是居家的衣服,精美有余,保暖不足。
他生得好皮相,出门在外养父母总要他充面子,衣服最重要的是好看,舒不舒服、合不合适,不重要。
如同他这个人,是楚家镶嵌在门楣上的一颗宝石,不需要就放在那儿当花瓶,攒着人来人往的一句“您家的孩子就是出落得标致”;需要时毫无不舍交给小偷和强盗,换取全家人的平安。
至于宝石怎么想——不会吧,宝石还能有想法?
楚惟低头往前走,零星的几片雪花飘飘荡荡钻进衣领,小孩一个激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肩上一沉,带着焚香的暖意兜头笼罩住他。
那斗篷比想象中还要重,小孩连忙抓住它不往下滑,但他的个头撑不起,还是叫大半截衣摆拖曳在雪里。
尽管没有接触过大祭司、没有接触过教廷的任何人,楚惟也知晓他们的身份在菲亚兰有多么崇高,绝对轮不到在隆冬深夜亲自给一个孩子披衣服。
男孩既无慌乱,也没有感恩戴德的惊喜,小小的眉头拧起:“您不需要这样对我。”
“如果你就是被拣选的圣子殿下,那么所有人都该无条件为您付出一切。”大祭司回答得很坦然,“这是神谕,生来就当遵循。”
脱下斗篷后的内衬是件秘银丝制成的长袍,同样有兜帽,依旧无法窥见大祭司的尊容。
借着雪地的反光隐约可见袖口和衣摆处繁复的铭文,左肩到右侧肋部由片片乌金色的羽状织物拼接,暗夜中飘动,仿佛燃烧的羽翼。
楚惟记得那根被灰袍神官接过的法杖上面,同样雕刻着什么。
而他刚才牵着自己离开会客厅时手套上的触感,轻微、密密的凹凸不平,也像是某种符文。
这个人,走到哪里身上都缠绕着祷词和颂歌吗?
他在歌颂什么,是对神明虔诚,是对菲亚兰的热爱,还是对魔龙的敬畏呢?
小孩子不着边际地想,又记起迦隐回答中前后两个微妙差异的称呼,问:“当圣子,很好吗?”
“看你如何定义‘好’。”成年人并没有直接讲些诓骗的话,“人族,精灵,巫师,兽人……整个菲亚兰都视圣子为神明的化身,视其为最高信仰,无条件地崇拜、爱戴、守护。这应当算是‘好’。”
但献给魔龙之后就会死。这怎么看都是“不好”。
小孩在心中默默补全了大人没讲出来的后半句。
“当圣子的话,可以活到十八岁吗?”楚惟顿了顿,调整了下措辞,“十八岁之前,我都可以活着吗?”
“当然。”迦隐银色的长发垂下,像冰凌,“你怎么会这样问?”
小少年瞟了眼已经有了段距离的主宅,屋子里澄黄的灯光在雪夜中透出诱人的暖。但那温暖从来不属于他。
“因为当楚家的孩子,可能活不到那时候。”
他语气淡然,像是早就接受了注定早逝的命运,没有注意到大祭司听到这句话后一闪而过的戾气。
楚南膺并没有活蹦乱跳的外表看起来那么健康,为他输血越来越频繁的楚惟对真实情况再清楚不过。
楚家夫妇早已花下重金、甚至用了些违背王国律法的渠道为长子找好了技术顶尖的医生,一旦某日楚南膺的器官突发衰竭,他们必然立刻要了楚惟的命做移植,连一丝犹豫都不会有。
医生此前下过通牒,大概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
楚惟一直知道自己长不大。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能有幸长到几岁。
算算看,自己现在八岁,如果继续当楚家的孩子,只能活到十岁。
但当圣子能活到十八岁。
不仅能多活几年,还能摆脱这个令人生厌的楚家和溯夜镇,听起来是桩很划算的交易。
小家伙正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成年人道:“你会活得比你的兄长更长久。”
楚惟一怔:“您为何会……”
楚南膺的病知情人寥寥,他是养子和替死鬼这件事,更是出了楚家无人知晓,养父母也绝不可能主动去大祭司面前多嘴。
大祭司讲得高深莫测:“我知晓一切。”
小孩却真的有些好奇了:“是通过占卜之术吗?”
“不。”大人居高临下,语气却并非不可攀,“我只是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
若是讲给别的孩子听,要么得到不服气的“你才不懂我”,或者倾佩的“您果然什么都知道”。
小楚惟只是停顿片刻,耸了耸肩:“我没有什么可了解的。我只是一把很无趣的骨头。”
类似的话,养母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这个动作让本就不合身的斗篷往下滑了滑,迦隐伸手帮他系紧衣领上的系带,闻言动作一顿,下意识攥紧拳头,在楚惟投来疑惑的目光之后才快速道:“别这么说自己。”
他的声音非常低,低到足以盖住那几乎溢出来的心疼。
楚惟并没有听清迦隐说什么,但他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既然大人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意思,他也就不再追问。
远山和冬夜的岑寂潮汐般寸寸上涨,稀疏的雪和灯碎钻一样散落在两人中间。
过了很久,小孩子终于下定决心,舔了舔冻得发白的嘴唇:“大祭司先生。”
“嗯。”
和安岩猜测得相反,迦隐不仅不反对这个听起来不够尊卑有别的称呼,还挺享受。
“被选中的是我。”楚惟抬起手,袖子下滑露出手腕,原本光滑的皮肤烙着一团模糊的红痕,这是每个参与遴选仪式的孩子都会留下的刻印,需要一周左右才能消散,“我看见了,印记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从来没干过坏事的小家伙讲出这话时心里有些打鼓:应该……不完全算是撒谎吧?
虽然他的月亮没有变太阳,但印记确实在呼唤他,这不也是种选择吗?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迦隐呼吸一滞,的双瞳有那么一刹那像有鳞的爬行类那样兴奋地竖成一条缝,眼底闪过难以言喻的情愫。
“我知道了。”
那变化极快,眨眼间恢复成正常的人类眼瞳。就算被捕捉到,也不过以为是错觉。
在这个隐秘的雪夜中,他恭候千年的神明诞生了。
*
接下来的流程简单而顺畅,两个孩子的基因意外得相同,连至高祭坛都分不出他们的差别。
小楚惟踮起脚,双手放在权杖顶端,眼见那死气沉沉的晶石像被唤醒,逐渐焕发出夺目的色彩,连他的小脸蛋也映出白瓷般温润剔透的光泽。
几秒钟后,光芒熄灭,它再度沉睡。
楚惟垂下手松了口气,心脏还在砰砰跳,就见安岩向自己行叠袖礼:“殿下,此前在下的言辞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恭敬程度和对大祭司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
此前生人勿近的年轻神官态度大转弯,小孩子一时间不适应,眼睛睁得圆圆的,疑惑地看向大祭司——大约是短暂的对谈拥有魔法,或是某种必定相连的缘分,叫他在所有人之中唯独选择相信这位才刚刚认识的祭司先生。
迦隐嘴角的弧度很柔和,很想摸一摸小家伙看起来软软的黑发,还是克制住:“以后您就是新的圣子小殿下了,还有许多礼节需要学习——当然,大部分是别人对您行礼。”
“安岩。”
“大人。”
“去和楚先生、楚夫人谈一谈。”迦隐面对他人时依然冷肃,“孩子离开身边,做父母的总会不舍。但圣子是菲亚兰的光辉,他们该觉得荣幸。”
“是,大人。”
楚先生见证了短暂的印证仪式,听完他们的对话,略微不安、又心怀希望地问:“大人们,这就结束了吗?也就是说,我们家膺……”
他差点儿要问出长子是不是就不用验证了这样欲盖弥彰的话,还好被妻子掐了一把,话到嘴边又舌头打结地修正:“我们家膺、应该……要为他准备什么?”
“无需。”安岩冷淡道,“殿下的吃穿用度,教廷会准备最好的。”
中央教廷是菲亚兰的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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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中枢和财富巅峰,哪里看得上一个小镇上生意人的那点儿小钱。
溯夜镇嵌在大陆西部通往其他地区的枢纽上,楚家牢牢把控着这一地带的所有药材种植和贸易往来,不仅在镇上地位斐然,在整个西部的名声都颇为响亮,哪里被这样轻蔑过。
楚先生的脸涨成猪肝色,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反驳,又不是真的活腻了敢忤逆教廷的人,只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
大祭司对欣赏他的丑态没兴趣,轻轻摁了摁楚惟的肩膀:“走吧,殿下,您需要换身衣服。”
“这,这就走了?这么快?”楚夫人直愣愣地站起来,“等一下,等等,这孩子我们好歹也养了八年,不能就这么带走——楚惟你说句话——”
“放肆!”安岩呵斥道,“圣子的名讳岂是你也能直呼的?”
楚夫人娇生惯养这么多年,还没被人如此粗鲁地责备过,眼圈登时红了。
楚惟要是走了,上哪儿再给楚南膺找第二个完美匹配的血包和替死鬼去?
想到医嘱,想到儿子只剩两年性命的悬顶之剑,她后知后觉就算楚惟顶替了圣子这一劫,没了楚惟,楚南膺还是要死的。
她的人生看不到希望,不管不顾地撒泼起来:“你——你们教廷就可以这样欺负平民吗?就可以这样随便抢孩子吗?惟惟可是我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宝贝,你们要怎么赔……呜呜呜……”
不仅如此,还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要上前来抢楚惟。
迦隐抬手把楚惟挡在身后,楚南膺瞪大眼睛去阻止楚夫人:“妈,你疯了吗!这是教廷的人!”
“疯?你说我疯?”楚夫人的拳头砸在儿子身上,“我都是为了谁啊,你这个臭小子……呜呜呜……”
安岩被她吵得脑仁疼,一手堵耳朵,一手抵唇吹了声口哨。
十余名穿盔戴甲的教廷护卫立即闯进来,个个手执利剑,严阵以待。
从没见识过真正兵器的小镇居民完全吓傻了。
他们无需言语,连多余的动作都不用,轻松地瓦解了这场闹剧。
楚先生堆着笑赔罪:“内人不懂事,您几位别见怪。嗨,我们只是想知道,把楚……殿下带走,我们毕竟也是少了个孩子,心里空落落的,教廷是否能做出,呃,一些补偿?比如经济方面,或者封个头衔……啊哈哈我就是随便说说,您几位不要往心里去,不要往心里去哈。”
他说着就要握上神官的手,安岩嫌恶地甩开他,最近一名护卫的剑对准了楚先生,后者立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小少年看着这一家子洋相百出,当然不会心疼,也并不为他们感到可悲可笑,心中只剩下温吞吞的麻木。
如果一定要说哪里有一丝波澜,大概是终于得到解脱的如释重负吧。
“行了。”大祭司出声,冷漠道,“别耽误时间,尽快带殿下启程回神庙。”
护卫们收剑入鞘,安岩则唤了一名属下代替自己同这讨厌的一家人交涉。
护卫们排成两列,等待大祭司和新一任小圣子先出门。
楚惟看了眼迦隐,后者耐心地等待他先踏出那一步。
出乎意料的是,小孩子只是轻轻捉住了他的衣角,然后仰脸安静地望着他。
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亲近与依赖表露无遗。
大祭司怔忪须臾,任他那样乖巧做自己的小尾巴,向门口走去。
就在即将踏入夜色之时,楚惟忽地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屋内。
他站在明亮和晦暗的交界处,定定地看了几秒,然后朝着楚家父母深深鞠了一躬。
“先生,夫人,谢谢你们收留我,抚养我长大,给我第二次生命。
“这份恩情我已经还了。
“从今以后,我不欠你们,不欠楚南膺——不欠楚家任何。”
小孩子的嗓音稚嫩,却很平稳。
也许更年幼的时候,他也曾为自己的不被爱而伤过心、掉过眼泪,但现在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浸在夜色中的大祭司听完这席话,微微笑,冲他伸出手。
楚惟小小地舒了口气,果断地、坚定地走向屋外,走向迦隐,走向从此截然不同的新人生。
他听见身后养兄因为彻底逃脱圣子一职虚脱般瘫倒在地,听见养父母的喜极而泣,听见那真正的一家三口劫后余生的拥抱。
他始终没有回头。
6. 第 6 章
“第一,您从此不能够再剪发。您应当已经知晓使命,从身体发肤到心灵都不再属于自己,而要献给‘那位’。
“第二,您不能再穿鞋,不可接触神庙之外的地面,鞋和灰尘都是肮脏的,而您是圣洁的;如果需要行动,会有侍从帮助。
“第三,您的每字每句都是珍贵的圣言,代表着神明的旨意,不可随意与他人交谈,包括我们这些下人、和神庙之外的凡人;若非必要,教廷之中您仅需与大祭司大人、主教大人对话即可。
“第四,您每个周二和周五的清晨需要进入圣域穹殿聆听信徒的祷词,并且接受他们对您的朝觐;每周日则要在大祭司和主教的陪伴下参拜至高祭坛。”
……
男孩坐在床边安静而认真地听着,清透的阳光透过窗柩涂抹在他细白的小腿上。
这是他来到中央神庙的第二日清晨,尚未完全从舟车劳顿的疲倦中恢复,一位自称圣侍嬷嬷的老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老妇人念念叨叨讲了十余条,似乎很清楚这个年纪孩子的专注和耐心有限,并未强求楚惟全部记下。
反正,未来的许多年中这些将成为他生命中唯一的、需要重复千千万万遍的事。不会忘记的。
她始终双手相叠于腹前,低着头,保持着万分恭敬的姿态。
楚惟想起楚家的那些佣人,尽管他们在他面前同样保持礼节,对他有“小少爷”的敬称,但他们没有一个人真心疼爱、甚至是尊重过他。
教廷里的人们,对自己,或者说对名为圣子、实为祭品的存在,又抱着怎样的真实态度呢?
见小孩从专注逐渐走向发呆的状态,老人清楚今天到这儿就已足够:“今后由我负责殿下的日常起居,您如果有任何需要,吩咐我就是。”
圣侍嬷嬷有一张苍老到看不出年龄的脸,恐怕已经有一百五十岁了。但她口齿清晰,思维敏捷,行动也不缓慢,态度专业,难怪能被选来照料尊贵的圣子殿下。
楚惟回过神:“我要怎么称呼您呢?”
老人对这一疑问早有所料:“神庙的人们都叫我大嬷嬷,当然,您也可以为我起一个您喜欢的名字。”
小孩轻轻摇了摇头。他对此并无偏好。
“我就住在您隔壁的小间。”老人微笑,“您其实不必直接唤我,摇一摇铃,我就能听见了。”
楚惟这才注意到床头放着一盏金色的、花蕾形状的铃铛。
圣侍嬷嬷的上臂箍了一圈链条形状的东西,看起来和铃铛是同一材料制成。
楚惟皱起眉。
他曾经听说过,有些富贵人家为了让仆从听话,也会使用类似的、一分为二的器具,通过某种介质连同这两个器具,当主人启动其中一边,另一边就会立即化作电流鞭笞奴仆,确保奴仆们能够及时察觉到主人的需求。
有残忍的主人会在仆役赶过来之前持续释放电流催促,那疼痛不至于致死,却更是折磨得人痛不欲生,还没有解除的办法。
难道被全菲亚兰视为光辉圣地、至灵之所的中央教廷,也会使用如此狠毒和肮脏的手段吗?
圣侍嬷嬷没有察觉小圣子眸中流露出的、为他人痛苦而痛苦的怜悯,但她仍对这位新来的殿下颇有好感。
不仅因为他容貌端丽,清雅如一株雪莲,更因为他的沉静。
要知道,她已经服侍过好几任圣子了,刚来到神庙时无一例外哭天抢地,要回家、不想死、或者现在就要去死,对所有侍从抗拒到拳打脚踢,留几个带血的牙印也不是没有过。
唯有眼前这个不同,他温和、平静而疏离,对成为圣子这件事接受得过于淡然了,淡然到好像从很久之前就不对活下去抱有希望。
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才会让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丧失生的念头?
还真是让人心疼的小家伙。
进入神庙,圣子的生命随之进入倒计时,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更改的铁律。
她能做的,也只有让他在神庙的这些年过得遂心一些,哪怕只是吃的饭菜合口味,穿的衣裳更合身。
楚惟沉默,圣侍嬷嬷主动道:“殿下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先……”
“我想知道您的名字。”男孩说。
老妪一怔。
她在神庙百年,可以说是资历最老的人之一,从一开始只能在圣堂外围扫扫地、浇浇花,到后来接下照料圣子的重任,上到祭司与主教,下到修女和学徒,她是所有人口中的大嬷嬷,是教廷的侍女之长。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自己」了。
在大嬷嬷和侍女长之外,「她」,又是谁?
老人有些不自在,讲话都结巴起来:“这、这……其实没有必要,殿下……”
“我想知道您的本名。”看起来温顺得像个小羊羔的孩子仰脸看着她,在这件事上意外得坚持,“请您告诉我吧。”
圣子的要求是不能被拒绝的。老妪慢慢舒了口气:“……金果。”
“我记住了。”小孩子郑重地点了点头,“金果嬷嬷,我会呼唤您的名字。”
已经有好几十年不曾有人喊过她的真名,或者说现在的神庙中根本没有人知晓、或者感兴趣过她叫什么,连她自己都快要在漫长的岁月中遗忘。
此刻,这个名字久违地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唤出,她好像回到了十七岁,仍是那个普普通通的乡间少女,头戴一方素色布巾,挎着编织精巧的果篮,红莓的香气随着粗布裙摆的飘动弥漫在空气中。
她去湖边找弟弟,她的小弟弟八岁,正是最可爱的年纪,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看见她就笑,使劲儿挥着手:“金果儿,金果儿!姊姊,我在这里呀!”
第二天,他和大半个村庄一同死在了魔龙的肆虐下。
岁月弹指间书页一样翻过,她乘着风霜哗啦啦来到百年后,和停滞记忆中同样八岁的男孩看向她,等待她的回答。
她慢慢笑了:“是,殿下。”
门传来轻轻的叩响,随后有谁不等应答推门而入。
金果擦掉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泪,连忙行礼:“大祭司大人。”
迦隐略一颔首,目光落在床边的小孩子身上。
楚惟刚醒没多久,长发还没来得及束起,瀑布一样披散在背后。他所坐的那一小块位置此刻完全被阳光笼罩,皮肤白得透明,像个真正的、刚刚降临人间的小天使。
大祭司看着小圣子,就像雕刻家看向自己最完美的作品。
他提议:“殿下,出去走走吗?今后您要在这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先了解了解情况吧。”
大早上被十几条清规戒律一搅,楚惟早已没了睡意,正巧也想看看这方传闻中的中央神庙——昨夜抵达时,它那黑魆魆的、如同魔侍暗影的宏伟轮廓着实令人心悸。
小圣子正要下床,忽然想起大嬷嬷告知的戒律之二——不能随意亲自走路——于是冲着大祭司张开双臂。
自己走不了,又没有轮椅之类的辅助工具,那出门的话,就只能让人抱了吧。
迦隐和金果皆是一愣。
后者率先反应过来,沟壑交错的额头滴下汗,忙上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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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殿下,这种事儿交给我就行,大祭司大人不能……”
“无妨。”迦隐开口,打断了她慌乱的解释,“我来吧。”
金果呆了呆:“可是,可是……”
她在神庙待了这么多年,教廷的高层来了又去,大祭司和主教都换了几茬,既不曾见识过有谁的威仪比得上现任大祭司,更没遇到过这位大祭司对任何人如此屈尊降贵,包括以往的圣子们。
而这样的迦隐,身为祭司派二把手的安岩在数日前的楚家也是第一回见。
但凡金果和安岩的交集再多些,一定会交换情报感叹:大祭司大人怎么一对上圣子殿下,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迦隐见老人还杵在那儿,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金果懊恼于自己怎么在大祭司面前发起了呆,担忧的目光在后者与圣子之间转了一圈,叠袖依言退下。
门在他们身后阖上,男人转头看向小圣子。
他已经发现了,楚惟看着乖乖巧巧,其实是个很执拗的小家伙,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比如现在,他仍保持着那个动作,双手高高举着像茬小苗儿,一直没放下来。
“就这么需要抱抱吗?”迦隐语带调笑,“是你的日常之一?”
“不是。”小楚惟一眨不眨盯着大人,“从来没有人抱过我。”
从小到大,他不知在旁见证过多少次楚南膺收到的拥抱,看着楚南膺因为不耐烦推开养父母,看着养父母即便被拒绝依旧喜不自禁地亲吻着亲儿子的脸颊。
不被疼爱的养子只能躲在角落里悄悄看,一遍又一遍幻想着被拥抱究竟是怎样的滋味儿。
大概……像太阳照在身上那样温暖,穿在身上的天鹅绒那样柔软,品尝新鲜出炉的蜂蜜面包那样甜蜜吧?
小家伙眼神里有盼望,语气却压得平平。
明明期待得很,还要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果然还是小孩子。
迦隐觉得有趣,走到他面前弯下腰,让楚惟先搂住自己的脖子,一手揽住他的后背,一手穿过他的膝弯,轻轻用力把人抱了起来。
高度蓦地改变,楚惟猛然张大眼睛,咬住嘴唇咽下一句惊呼。
迦隐让他调整姿势坐在自己的右臂上,好似支撑一个八岁男孩儿的体重于他而言不比托起一只小鸟困难多少。
小家伙比看上去还要轻,乖顺地待在成年人的臂弯里,绵软得像朵天上掉下来的云。
迦隐空闲的左手解开衣领系带,扯下外层斗篷,把楚惟盖了个严严实实。
那衣料闻起来依旧是草木被焚烧过后余烬的淡淡香气,像卷怎么都翻不到下一章的秘志古籍。
迦隐看出小孩的疑惑,解释道:“您的圣袍尚未制作完成,以寝衣示人恐怕有失庄重。”
小圣子不说话了,把脸埋在衣料里,露出一双黑乌乌的大眼睛。
迦隐搂着他小小的身体,藏于兜帽之下的双眸流转过一丝怅然与怀念。
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里,他们也总是这样拥抱。
只不过那时候更年幼的是自己,更惶恐不安的是自己,被抱住轻柔安慰的也是自己。
他对那个人说,我们从这里逃走吧。
说,等我长大我会保护你的。
说,你要是能当我的小孩就好了。
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让你做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现在,他穿过千年的风雪、生死与回响,将孱弱而宝贵的誓言牢牢握于掌中。
再也不会放手。
7. 第 7 章
中央神庙并非单独的场所,而是建筑群的总称。
他所居住的神恩宫位于神庙东侧,穿过栽满睡莲的池塘和冥想之道,来到位于中心的圣域穹殿。
圣殿的穹顶雕刻着神祇与日月星辰,殿堂的主体由白色的大理石制成,日光透过彩绘玻璃投射出绚烂的光影。
这里是教徒们每日礼拜之地,也将是不久后正式进入圣子职责的楚惟在公众面前露面最多的场所。
离开圣殿,迦隐又带着他去参观了审判所、恩典花园、祭司塔、圣物库等地。
楚惟倚在迦隐怀中,好奇地打量着白昼下恢弘不减的神庙建筑群。
无论走到何处,每个神职人员和信徒见到他们时都会立刻停下手中事务,低头行叠袖礼。
小楚惟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不忍他人的问好落空;在被迦隐阻止了几次后才明白,原来身为圣子无须回应他人的仰望——如同神明永远垂眸俯瞰众生痴苦,从不回答。
他安静下来,用不曾有过的高度和视角看向这个世界。
今后,他余下的人生就要在这里度过吗?
这里究竟是最接近神明的圣洁之地,还是又一个金丝白玉、牢不可破的鸟笼?
以及……被拥抱,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
小孩子惴惴地攀着成年人的脖颈,并不敢过分贴近,又总是有意无意想要靠过去——他告诉自己,只是因为怕掉下去。
安全。他想。
在这个怀抱中,他得到从未被给予过的安全感。
过去他一直是不能停歇的无脚鸟,流浪在漫长的风暴中。
然而现在有人愿意抱抱他。
从此,他与世界有了关联。
圣子像只皮毛柔软的幼兽,警惕之余忍不住亲近。
大祭司察觉到了这份天性,弯了弯嘴角,却冷不丁转向与之前没有任何关联的话题。
“您知道,如果您不喜欢自己现在的名字,可以改。”他说,“圣子无须拘泥于凡尘俗世的繁文缛节。”
过去这些年,楚家恐怕没有给这个孩子留下过什么好的记忆。
那日他离开之前,讲过“欠楚家的一切都已还清”这样的话,仿佛已经下定决心,斩断过往的一切。
既然如此,会不会连这个和楚家有关的名字也不想要了呢?
小孩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沉思片刻后摇头:“不用了吧。”
“为什么?”
“我……没有不喜欢这个名字。”男孩的神情带着些天真而软和的困惑,似乎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而且我好像很……怀念这个名字。”
这话听来很奇怪,小楚惟今年才八岁,记事到现在不过几年时间,哪里谈得上“怀念”。
可更奇怪的是,他总有种错觉,好像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到出生之前的很多很多年,他就叫这个名字了。
他生来,就是要成为「楚惟」的。
“是吗。”然而大祭司并没有把这当作童言无忌,心弦振动,眼瞳中划过一丝满足的深意,“那就如您所愿。”
“不过,以后也不会有人再用本名来称呼您。”迦隐道,“您是全菲亚兰地位最崇高的小殿下,无人的地位在您之上。”
换句话说,所有人都要对他使用尊称,任何直呼其名的行为都将被视为逾矩和对圣灵的亵渎。
楚惟定定地看向他:“包括您?”
迦隐神色不变:“包括我。”
小圣子撅起嘴,眼尾失落地垂下。
但他从来不是可以随意撒娇的孩子,过去不是,以后更不能是。
所以即便有任何想要的,也不会讲出口。
大祭司将他情绪的微妙变化尽收眼底,什么都没有说。
*
他们结束了其他地点的巡礼,再度穿过圣域穹殿,来到此行的最终目的地:至高祭坛。
看到本尊之前,楚惟先注意到四周地面裸露的焦黑痕迹,似乎被火烧过,看起来有些年岁了,却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修葺。
这在处处精美、时时维护的中央神庙中简陋得反常。
他不解地看向大祭司:“这里怎么了?”
“以前种着花,后来被烧毁了。”迦隐对这里曾发生的血流成河的教权争夺轻描淡写,“一直在等待它们重新生长,所以没有进行修缮。”
能被神庙这般重视,应当是很名贵的种类。生长在药材世家的男孩对各种植物都很感兴趣:“是什么花?”
“艾缇瑟尔。”大祭司有意无意地问,“听说过吗?”
“圣灵之花”艾缇瑟尔,菲亚兰大陆上最罕见和珍贵的花朵之一,被誉为神明的恩赐。
这是个相当娇气的品类,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高,仅存于在中央神庙、精灵王室族地和“深渊”龙窟中。
花期短、难运输、难育成,却有着堪称奇迹的药用价值,成了各方觊觎的对象,一度引发过战争。
为了防止圣灵之花引起的争端重演,教廷与王室颁布联合法令,严禁私人种植、交易乃至持有,违者重刑。
楚惟当然听说过。
因为艾缇瑟尔花是楚家那些见不得光的黑市交易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也是楚先生发家的最初契机之一。
但一个普通的、不受宠的小孩子不该了解这么多内幕,所以他摇了摇头。
迦隐没有说什么,带他走近悬浮的祭坛。
楚惟抛却有关艾缇瑟尔花的念头,仰望着这方恢弘的神秘存在,看向那冰雪覆盖的、缓缓旋转的黑色主体,想起在溯夜镇听过的与它相关的各种传言。
有人说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有人说它压根不是菲亚兰大陆的存在;
有人说它其实是魔龙控制菲亚兰的法宝;
还有人说什么破坛子啊,就是教廷创造出来的洗脑工具吧?
和大多数第一次见到它的人不同,楚惟非但没有感受到那自神明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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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人间的威压带来的恐惧,反而感觉到……很熟悉。
是的,熟悉。
就好像在某个他无知无觉的过去中,祭坛曾与他相伴过许许多多日夜,成为他生活、乃至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个,我……”
楚惟正要开口询问,耳畔蓦地响起轰鸣声。
他还以为是哪里发生了爆炸,条件反射要捂住耳朵,很快发觉那声响来自面前——说得再准确点儿,来自祭坛。
过去的几百年间,至高祭坛的旋转速度从来没有更改过,不依赖任何外力驱动(也可能是尘世种族的肉眼无法参破),自转亘古不变。
可它今天竟然加快了。
若是被其他信徒看见,一定会当场跪下,大呼神明显灵。
除此之外,祭坛表面的暗蓝流光与铭文反射出的金色交织,顶部的那轮苍白孱弱的月影正在变亮,由弯月向着满月合拢。
这同样很不寻常:月影仅在圣子遴选仪式当日会经历月相的变化,此后的十年都不再更改。
楚惟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几乎和祭坛共振。
祭坛的轰鸣逐渐低沉,更像是吟诵。
外人听不出所以然,但楚惟可以。
“它在……呼唤我。”小孩子怔了怔,眉宇间浮现出惊讶,攀在大人脖子上的双臂下意识搂得更紧,“它在叫我的名字。”
尽管那语言(真的可以算是语言吗?他也不确定)古老到叫他分辨不出还说了些什么,可“楚”、“惟”二字极为清晰,连在一块儿反反复复地低吟浅唱,绝不会听错。
「楚惟。」
「楚惟……」
它听上去那样迫切,如此渴求他的回应。
它是谁?为什么会认识自己?
不顾一切想要靠近的情感如溃堤洪流冲刷而来,叫年幼的孩子感到不安。
“它,它在喊我吗?”
小楚惟怯怯地重复一遍问题。
大祭司的神情非常古怪,既有和小圣子相似的难以置信,又像是对这一幕妄想了、祈盼了很久。悲恸和狂喜两种本不该同时出现的极端的情愫快要将他的灵魂撕扯得粉碎。
但它们都被遮掩在兜帽之下。
等再开口,已是了无痕迹。
迦隐克制住心中翻涌的激烈情绪,对待易碎的琉璃般极轻柔地摸了摸楚惟的长发,沉声道:“一千年了。千年来,它一直在寻找,一直在等待它真正的主人。”
小孩子懵懵懂懂:“是我吗?”
“是的。”大祭司同他一起凝视着那黑暗之上流转的光与月,是感慨,也是叹息,“有过太多次的信以为真,有过太多次的怀抱希望又失望,有过太多次的空欢喜。但它……”
迦隐的嗓音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终于等到了你。”
黑魆魆的灰烬之上霎时间浮现出一层淡蓝光晕,喧哗着、流动着遍布整块焦土。
几秒后,重归于无澜。
8. 第 8 章
圣子所接触的一切必须洁净,包括所居住的神恩宫的地板,每天要分三次擦得纤尘不染,才足够达到他在室内亲自走路的标准。
轮班的两个仆从边干活边嘀嘀咕咕:
“今年好奇怪啊,听说‘深渊’到现在没有动静。”
“是啊,往年每次遴选仪式一结束,‘那位’就开始到处捣乱破坏,今年居然到现在还是安安静静地,简直怀疑到底有没有苏醒。”
“这么安分,更让人心慌了。”
“上一任圣子到现在还留在王宫呢,他不出发,新来的小殿下也没办法公开亮相……”
他们越聊越投入,神情也变得慷慨激昂,好似待会儿魔龙就要现身,而他们会扛着拖把扫帚加入英勇的斗争中。
直到有谁在背后轻咳一声。
两人顿时傻了眼,战战兢兢转身,头恨不得垂到地上:“大……大嬷嬷……”
金果在神庙做事已有百年,什么样儿的人都见过,对这种背后嚼舌头的行为见怪不怪,语调平平:“禁闭室面壁思过三日,之后去圣物库拂尘吧。不知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神恩宫不是你们能待的地方。”
圣侍嬷嬷看着慈祥,管教神庙仆从时极为公正威严,说一不二。
她直接下了指令,意味着没有回旋余地。两人哭丧着脸领罪。
金果目送多嘴的两个家伙垂头丧气离开,等来接替的人,简单吩咐几句,叹了口气,匆匆穿过回廊走向尽头圣子的起居室。
她在门口做了个深呼吸,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才敲了敲门:“小殿下,换好了吗?”
小孩子的声音轻快响起:“好啦,您请进吧。”
金果推开门,看见更衣过后站在屋子中间的男孩,眼前一亮。
小圣子穿着垂至小腿的纯白圣袍,衣料由珍贵的云丝混合光纱编织而成,轻盈如羽,被开门带进来的微风卷起一角,薄薄地摇曳着,像画卷也像裙摆。
领口细密地绣着金线,勾勒出隐秘而繁盛的祝祷花纹,宽大的袖口上由浅至深的金色刺绣层层叠叠,垂落时光影流动,有如涟漪。
楚惟的头发已经很长了,秘银织就的丝带将一侧碎发绑于耳后,露出洁白小巧的耳垂,发尾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衬得小少年清雅而灵动。
他戴上了圣子身份标识的额饰,由圣金锻造而成的细链衔着微芒浮动的月辉石,在眉心拓下一抹细致的流光,随着他的一呼一吸闪烁。
黑与白,金与银,在他身上交织得如此和谐,将楚惟整个人映得熠熠生辉,映出圣洁、端庄、遥不可及的神性之美。
纵是已经照顾过那么多前任圣子的金果,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一幕当真如同神明降世。
究竟是圣子被祭坛的旨意所选中,还是祭坛原本就是圣子与人间联结的器物?
老人真诚地赞美:“殿下真是太适合了。”
楚惟有点儿害羞地弯弯眼睛。
他不太习惯穿成这样,哪怕云丝和光纱看起来轻薄、实际上暖和得很,还是让他有种出了门就会被雪掩埋的不安。
金果取下另一件同样专门定制的月白色斗篷为他披上,男孩陷入软绵绵的淡蓝色云朵中,衣领系带上一枚细小的银质月亮吊坠轻轻晃动。
“好了。”金果笑眯眯地看着楚惟,有了种童年时代打扮人偶的满足感,“殿下,请吧。”
自从上一次捕捉到至高祭坛之下焦土短暂变幻的光影,楚惟总有种朦胧的预感,好似地面之下有什么沉眠的即将苏醒。
他不敢把这样的预感告诉他人,生怕“沉眠”“苏醒”这样的字词与那邪恶的魔龙产生什么联想,只好告诉金果嬷嬷自己想出去走一走。
魔龙迟迟不醒,上一任圣子至今未动身前往龙窟,他这个继任者只能继续等待,不可在来神庙参拜的信徒面前轻易现身。
每天除了按部就班地学习祷文,也就只能在圣域穹殿之外的场所转悠。
室内他可以自己走,室外就不行了。
前几日都是大祭司亲自抱他出门,有时是神官安岩,今日二人都不在神庙,金果嬷嬷张开双臂,理所当然地要抱小殿下。
楚惟迟疑:“可是……”
她年纪这样大,若在楚家,是不会被分配搬运重物的。
金果看出了他的踌躇,心中为小圣子的怜爱之心感到温暖,笑道:“殿下可不要小看了老身。”
为了让他信服,她用枯瘦的双臂拢住房间里最重的衣柜——楚惟一直以为它是镶嵌在墙壁里的——稍一运气,整个儿稳稳当当抬了起来。
男孩眼睛都直了,小小声赞叹:“哇……”
金果脸不红气不喘放下衣柜,对着小殿下不加掩饰的讶异微微一笑。
没点儿特长,还怎么在人才济济的神庙中杀出一条血路。
被教廷所有仆从尊敬的大嬷嬷,向来是以、理、服、人的。
*
不是错觉,楚惟皱眉,盯着死气沉沉的焦土。
他在这一片死寂的土壤之下,听到了蓬勃的心跳声。
如果在以前,他一定会俯身趴在地上,耳朵贴近地面,仔细地聆听大地的脉动;反正在养母回来之前先偷偷溜回去洗干净、换好衣服就行。
楚家的仆人们对他做什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小少爷不得不在数九隆冬亲自洗衣服,一双小手冻得通红,也没人打算帮个忙。
可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哪怕这种监视是带着敬意的仰望,也注定了他不能轻举妄动。
金果陪他在这待了好一会儿了,有耐心,也不免有好奇心:小家伙专注研究的并不是头顶上那尊看起来更神秘的至高祭坛,反而是脚下平平无奇的大地。
这儿原先生长了一大片茂盛的艾缇瑟尔花,可惜全部在主教派和祭司派的争夺中付诸一炬,她是当年纷争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对内幕很清楚;殿下没有问,她自然也不打算主动说。
大火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不知是烧得太厉害还是如何,从那之后,这片土地上寸草不生,别说艾缇瑟尔花,就是野草也没再冒出来一根。
圣灵之花的珍贵程度不必多言,神庙当然想过各种办法。
只可惜来看过的专业园艺师和植物学家都摇摇头:没办法,治不了,没救了。
再往后,人人只将它当作供奉至高祭坛之地,没人记得它也曾经盛开过芬芳一隅。
金果转念一想,这位新来的小圣子过去的俗世家庭是做草药相关生意的,那么对神圣的花儿们感兴趣也无可厚非。
小殿下没说什么,但金果看得出他神色中的渴望,渴望用自己的双手、双脚亲自丈量那珍稀花儿的墓地,碰触它们往昔的神韵。
她想了想:“严格来说,圣灵之花生长的土壤同样是洁净之地。如果您想亲自触碰,可以等到大祭司大人回来之后问问他是否合乎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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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闻言,眼睛都亮了:“那……”
“圣子殿下真是好兴致。”
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来人年近四十,獐头鼠目,有一双精明的、写满了算计的小眼睛。
他面带笑容,目光在一老一少之间逡巡,随后撩起灰色的袖子行礼:“见过殿下,大嬷嬷。”
金果看清何许人也,眉间掠过一丝厌恶:“石本执事。”
她抱着楚惟无法回礼,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试图让圣子远离此人:“殿下,这位是红衣主教大人的一等执事,石本卓。”
楚惟虽是第一次见他,可心中竟然有股强烈的抗拒,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前世有仇似的。
这对楚惟来说是种很新奇的体验,他天生淡漠,从小到大很少对周围人有什么明显的情感波动,无论是喜爱还是讨厌。
带头捉弄他、又别别扭扭讨好他的楚南膺,把他当工具的楚家夫妇,霸凌他的浑小子们,当面视若无物背后指指点点的仆役们,不明真相的镇民们……
芸芸众生在他眼中都没什么差别。
他随时都有可能会死,在乎或不在乎其他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迦隐踏碎雪夜出现在面前,将小小的、孤独的孩子抱在怀中,楚惟才初次体验到想要靠近某个人的、陌生的渴望。
说起来,那人今天去哪儿呢……
一天不见,竟然还有点儿说不上来的想念。
小圣子默默收起飘忽的思绪,目光落在对面人身上。
今日,倒是出现了大祭司之外第二个让他产生特殊感情的存在——只不过是完全相反的嫌恶。
迦隐说过,他不需要对任何人行礼和回礼,也不该随意和人交谈,所以在弄清此人的来意之前没打算搭理石本卓。
面对圣子的冷落,灰衣执事仍然笑容可掬:“主教大人邀殿下前往摘星阁一见。”
摘星阁原本是星象观测之地,现在已经成了主教和随行人员的地盘。
金果蹙眉:“圣子殿下抵达中央神庙已有数日,主教大人至今没有拜见过殿下。第一面,大人难道不应当亲自前来吗?”
“主教大人的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石本卓的笑容冷了些许,“还请大嬷嬷认清自己的地位。”
圣侍嬷嬷全心全意照料圣子,在教廷的势力争夺中须保持中立,不得偏向主教或祭司任何一派,更不能对双方首领表现出明显的偏好。
金果对红衣主教一直没有来看圣子不满已久,竟对着主教派的人不自觉表达出来。
她自知失言,低下头:“抱歉,是老身多嘴,请石本执事见谅。”
石本卓冷哼,上前一步:“那么,请把殿下交给我吧。”
楚惟模模糊糊知晓祭司和主教两派的对立,因亲近迦隐而认为主教派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人;再加上本来就讨厌石本卓,见他要碰自己,立刻搂住金果嬷嬷的脖子,转过脸去不肯看他。
金果安慰着怀里的小家伙,展现出护犊子的强势:“不劳烦石本执事了,老身来抱殿下就行。”
石本卓三番五次被楚惟无视,脸皮再厚也要挂不住了:“不好意思,主教大人只邀请了殿下一人。”
他说罢,伸手就要来抢。
就在他的手擦过楚惟圣袍外的斗篷边缘时,有谁高喝一声:
“石本卓,你想对圣子殿下做什么!”
9. 第 9 章
几人看向声源处,高大的灰衣神官对着石本卓怒目而视。
尽管听声音就知道不是心里所想之人,楚惟看清安岩时心中还是不免有丁点小小的失落;下一秒又重新燃起希望:安岩总是伴随那位左右,既然前者已经回到神庙,是不是意味着……
灰衣神官快步向他们走来,把圣子挡在身后,看向灰衣执事的眼神充满戒备。
矮小的石本卓不得不抬头才能看到安岩,气势天然削弱一截;这让他不爽很久了,可也没有办法。
主教派和祭司派不对付很久了,身为红衣主教的二把手(自封的)和大祭司的二把手,石本卓和安岩更是怎么看对方都不顺眼,处处互相为难。
安岩冷冷道:“殿下不想与你有接触,看不出来吗?”
石本卓暗骂他装模作样,面上仍带笑:“小殿下只是与我还不熟悉。”
安岩懒得看他那套假惺惺的作态,直接扭头问楚惟:“殿下,您希望这位执事来抱您吗?”
小孩子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石本卓:“……”
安岩没有笑,眼神里胜利的意味鲜明,语气可以算作挑衅:“既然殿下已经做出了选择,还请石本执事尊重。”
无论在教廷内部,又或者整个菲亚兰大陆,圣子的意愿就是神谕,任何人不得违背。
石本卓磨了磨牙,还在负隅顽抗:“但主教大人说……”
灰衣神官从圣侍嬷嬷手中接过小圣子,长腿一迈朝摘星阁的方向走去,掀起的衣角几乎擦过仍在原地愣神的灰衣执事的脸:“既然如此,可别让主教大人等太久。”
这话说的,好像怠慢主教大人吩咐的那一个反倒成了自己,石本卓牙都要咬碎了,怒火无处发泄,只好狠狠瞪一眼金果嬷嬷,小跑跟上去。
楚惟被安岩抱着时姿态和同被迦隐所抱有很明显的区别,矜持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双手搂住神官的脖子,也不会放任自己完全陷在对方怀里;反正哪怕只搂住男孩的膝弯,青年强壮的手臂也能确保他不会掉下来。
“如果殿下不愿被某些人接触,或者想要指定什么人来侍奉您,都是您的权利。”安岩故意当着石本卓的面这么说。
楚惟点点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大祭司先生……”
他没有说完,亮晶晶的眸子代替了未尽的话语。
安岩挑了挑眉,他早就发现了,在神庙的所有人中,小圣子对大祭司的依赖远远超过其他人,哪怕比较对象包括与圣子接触更为频繁的圣侍嬷嬷。
他答:“大祭司大人去拜月城选拔新的祭司候选者。”
拜月城是中央神庙附近最大型的城镇,城里的居民会来神庙进行祭典和参拜,教廷人员的日常生活补给也从那里运来。
男孩眼中流露出一丝困惑与不安:“他不再当祭司了吗?”
“不,不是这样。除了中央神庙,其他地方也同样需要祭司。拜月城是菲亚兰最繁华的聚集地之一,地方祭司也是个很重要的职位,需要大祭司大人去主持工作。”安岩看出孩子的担忧,补充道,“他傍晚就会回来。”
这个回答让小圣子安下心来。
石本卓在一旁听完了全部,撇撇嘴,腹诽着这位新来的圣子对谁患上雏鸟情结不好,偏偏是对那位冷心冷情的大祭司。
迦隐为人有多么冷酷,他这个敌手再清楚不过。以前也有刚来的圣子被他那副看似有魅力的外表、那把仿佛很迷人的嗓音蛊惑,无一例外没过多久就遭到了无情的疏远。
大祭司想做的是中央教廷的掌权人,菲亚兰的幕后皇帝,从来不包括离家儿童的养父、导师、心理医生和青春期爱慕对象。
小孩子的真心就是这么容易交出去,好像被捏在旁人手里随意伤害是成长与牺牲的必修课之一。反正摔摔打打的也就长大了。
又或者,此刻受万人景仰的圣子们根本活不到真正长大的那一天,就已成为深渊烈焰中的祭品。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想着,摘星阁已经到了。
为了表示对圣子的尊敬,红衣主教领着数名主教、执事和审判官等在摘星阁楼下。
洛格托见到圣子,先是堆出热情的笑容,在看清抱着他的人不是自己手下的石本卓、而是大祭司派的安岩时,神情有一瞬微妙的变化。
但他藏得很好,叠袖行礼:“见过圣子殿下!恕老朽近来一直不得空……”
他吧啦吧啦讲着场面话,楚惟在高个子的安岩怀中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头发斑白、面庞浮肿、废话还多的人,初印象先扣二十分。
怎么看都是迦隐——不,祭司派比较好。小孩想。
洛格托高举双手嘚啵半天,没有等到圣子应声,颇为疑惑地抬头:“殿下?”
只见小圣子问灰衣神官:“我可以不要跟他讲话吗?”
他神情淡漠,语调平静,和问早餐可不可以不吃羽衣甘蓝差不多。
不像故意羞辱,但造成的效果远胜于阴阳怪气。
性格严肃如安岩,也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还是当着主教派核心成员的面。
洛格托在中央神庙也算是德高望重,过去的圣子知晓他是何人后也不免带上尊敬,哪里受过这种轻视——尤其是当着手下的面!
他的视角看不见身后人的神态,但总听见窸窣声响。他疑心疑鬼,肯定有人在偷笑;回头要好好整治一番。
洛格托脸色不太好看,但开口仍稳妥:“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老朽对殿下心怀尊敬,绝无半点怠慢。”
小圣子漠然地看了他几秒,对灰衣神官耳语了什么。
安岩已经从先前看好戏的状态中调整过来,点点头,清清嗓子,对忐忑的洛格托冷声道:“殿下倦了,要回神恩宫休息。殿下并无同主教大人交谈的意愿,神谕如此,日后主教大人若是没有要事,请勿随意、私自出现在殿下面前。”
——就差把“别用你这张老脸碍圣子的眼”直接说出口。
红衣主教的脸涨得和教袍一个颜色,却又为了维持形象不肯公然失态,实在太滑稽。
安岩担心再多呆一秒自己此前在教廷建立起的生人勿近的高冷形象就会崩塌,说完抱着楚惟转身就走。
洛格托和他准备的一干大阵仗——无论是诚心诚意的接待,还是打算给新来的圣子一个下马威——就这么完全被毫无留恋地甩在后面。
外人不在,洛格托也不装了。
他主教年纪也不小了,气得手直抖。
石本卓怕他再这样下去心脏受不了,从其他执事那里捧了杯仙籽草茶谄媚道:“大人消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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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不着为点儿小事动怒。圣子殿下只是受了奸人蛊惑,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明白这教廷究竟谁说了算……”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洛格托更恼火了——如今的教廷,由迦隐说了算。
他烦躁地一巴掌推开杯子,滚烫的茶水全都泼在石本卓的手上。
洛格托没在意他,盯着安岩和楚惟的背影,双目阴沉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迟早要叫他认清自己的位置。”
什么高洁的圣子,什么神灵的使者,什么菲亚兰的象征……不过是教廷为了控制民众打造出的一枚精美棋子罢了。
离了教廷,他什么都不是!
*
安岩此前说了迦隐傍晚会回来,楚惟等到夕阳落山,等到月轮初显,等到晚星高悬,从窗台往楼下看了好多遍,也没有看见那件盼望的黑色长袍。
小孩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双手抓着毯子边缘蒙住半张脸,像个蜷缩在阴冷巢穴里的、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
中央教廷再怎么有权势,神庙终究是个苦修禁欲之所,床上用品远不如奢靡的楚家那般柔软舒适。
被罩不是丝的,填充不是绒的,不知是羊毛还是什么纤维的毯子扎得他细嫩的皮肤发红发痒,哪哪儿都不对劲。
男孩闭着眼,不知为何鼻头酸酸的,有些委屈。
都怪那个人,把他带到离家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带来了又不管;
今天见到了两个讨厌的小老头儿,如果那人在,他就不必离他们那么近,好似周遭的空气都污浊了;他还是更喜欢他身上焚香的味道;
说好会每天陪自己一起用晚膳的;
……说到底,就只是因为那人一天没有来看自己而已。
这种情绪对小楚惟来说是很陌生的,唯有被偏爱者才有权肆无忌惮,过去他从未体验过,如今从蜗牛壳里缓缓探出触角,懵懂地、小心地学习撒娇。
因为他长到八岁,也总算能在从来不被选择的泥沼中,获得一份坚定不移的偏袒。
小孩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但这并不是一个好梦,曾梦见过一次的大火再度熊熊燃烧包裹着他,烫到连呼吸都疼痛。
不同的是,这回他看清始作俑者——严格来说只能窥见一隅深不见底的玄黑鳞片。
龙。
魔龙。
十年之后,要带走他,吃掉他,杀死他的魔龙。
盘踞于烈焰肆虐的大地之上,嘶吼声撕裂云霄,誓要找出只属于它的漂亮小祭品,捏碎于利爪中。
男孩自懂事以来,就知晓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养兄而死。可过去他年纪太小,很难真正理解什么是「死亡」,不过以为是场有来无回的漫长告别。
命运阴差阳错将他推向圣子一位,是宝座也是牢笼,死亡究竟被延期还是来得更快,年幼的孩子无从知晓。
只是那“有朝一日”的期限被丝线吊成沙漏悬于门楣之上,沙砾每分每秒重重砸下,砸得孩子本就柔弱的脊颈承受不起更多重量,金炼银锻的枷锁逼迫得他无处可逃。
他以为他可以平静面对死亡,就像每一个童话故事都会走到结尾。
并不是的。
原来他是会害怕的。
害怕……
他好怕会死。
10. 第 10 章
“殿下……”
“殿下,做噩梦了吗?”
“醒一醒,小殿下。”
低沉温柔的嗓音打捞起行将溺水之人,楚惟从噩梦中回溯,蓦地落入现世温软的壤。
小孩子慌乱地张开眼瞳,蓄满的泪光映得眼底一片暗蓝的微芒,即便在昏聩的夜色中也亮得慑人,叫人根本盛不住那明晃晃的、强烈的依恋。
魔龙的咆哮仍然萦绕于耳畔,心脏狂跳个不停,楚惟在迷蒙的视野里认出弯腰关切望着自己的人,猛然起身。
顾不得矜持,顾不得礼仪,顾不得所有“圣子不得随意接触他人”的清规戒律,紧紧攀住这个唯一能够救自己的浮木。
梦中蹬得乱七八糟的毯子层层叠叠堆在床上,小少年跪在那一团混乱上,搂住成年人的脖子,单薄睡衣之下的小身体不住地轻颤。
那啜泣声极细微,比窗外飘雪声大不了多少,却在阒寂夜色中清晰可闻。
小家伙平日里再怎么想要撒娇,也是克制的,不动声色的,还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过;倒不是说对送上门来的抱抱有什么不满。
短暂的诧异过后,迦隐抚着楚惟的长发,声音轻柔得像怕惊碎了什么泡影:“做噩梦了?”
男孩埋首在他肩颈处,动了动,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
成年人道:“没事的,只是梦而已。梦都是虚假的。”
小孩又动了动,这回迦隐感知清晰,是摇头。而且是很使劲儿地摇头。
迦隐没说话,耐心等。
半晌,楚惟轻声细语:“会发生的。”
“发生什么?”
“梦。”
“梦到了什么?”
“……龙。”
成年人心下了然。
不只是终将亲自面对魔龙的圣子,全菲亚兰的孩子、甚至包括很大一部分大人,魔龙和有关于它的种种传闻都是贯穿他们一生噩梦的永恒主题。
迦隐拍了拍楚惟的后背,示意他松开自己。
等小树袋熊从树枝剥离出来,成年人摁着孩子的肩膀,语气温和但郑重:“那只是你的梦。它现在不会来,你很安全。”
现在不会来。
以后呢?
——十年后呢?
即便是全菲亚兰最权势滔天的大祭司,也无法给予承诺,无法从魔龙的利爪下护住一个祭品。
楚惟是个聪明的孩子,没有追问,咬着唇沉默。
夜色潮水一样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连指尖都发冷。
小少年抱着双膝,黑发海藻一样披散下来,孤独无助,像条意外搁浅、无处可去的小人鱼。
迦隐摸了摸他的头顶:“睡吧。”
他说罢,起身要走,却受到了阻力。
拜月城那边的进度有所耽搁,没能按照原定计划推进祭司选拔,影响了返程时间,迦隐本该留宿一晚,第二天再启程。
但安岩传了信过来,先是夸大其词告诉他小圣子如何受到主教派的刁难,又把小家伙对他的思念添油加醋描绘一番。
安岩那小子看着一本正经,该拱火时绝不手软;哪怕迦隐清楚他说的话绝对有夸大的成分,还是坐不住了。
一想到小家伙可能被欺负,可能还在望眼欲穿等自己回家,可能偷偷掉眼泪——向来沉着持重的大祭司做了个前所未有的鲁莽决定,冒着风雪连夜赶回神庙。
他回来得太匆忙,将沾满凉意的斗篷交给一副“我早猜到了但是我什么都不说”姿态等在门口的安岩,随手披上后者准备的外衣,径直去了神恩宫。
这件外衣的兜帽松垮,小孩下意识拽住他衣角的动作甚至没用力,就让它整个儿滑了下来。
大祭司浸着月光的银色长发雪一样落下。
成年人对这样可以称得上失礼的动作没什么反应,垂眸看着他,非常平静:“怎么了?”
这回楚惟看清楚了,迦隐那双总是掩于兜帽之下的双瞳,是淡紫色。
不是他所以为的,所期盼的金。
好在男孩并不很失望,仰起小脸,清冽的眼眸湿漉漉的,像化掉的冰。
他小小声:“先生……”
不仅尊称跟别人不一样,现在连职位也省略了。
楚惟仍保持着那个拽住他袖口的动作,问,您可以等我睡着之后再走吗?
*
不该这样的,迦隐想。
大祭司也好,主教也罢,和圣子之间并不是寻常家庭那样监护人与被监护人的关系,应当保持距离——或者说,任何人与圣子都该保持距离。
可他做不到狠下心来拒绝楚惟的请求——他根本拿这孩子的眼泪没办法。
其实也没关系。
反正圣子所遵循的所有金科玉律,皆因身心必须属于魔龙。
而自己……
迦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为楚惟盖好毯子。
小家伙怕他跑了似的,哪怕睡着了小手依旧死死攥着他的衣角,像抱住安抚的毛绒玩具。
有熟悉的气息陪伴,这回总算坠入安稳的梦乡,眼尾还有道极淡的泪痕。
成为圣子之后,所有的贴身衣物都必须是白色。
小孩儿本来就白,肌肤和睡袍融成同样一段明净的月光。
白色。
迦隐想,那个时候的楚惟,也总是穿着白色。
白大褂是基地研究员们的统一着装,但在年幼的小龙眼里,他的饲养员穿起来就是比别人好看多得多。
楚惟习惯在白大褂里穿一件烟灰或淡蓝的衬衫,袖口仔细整理好,扣子规规整整扣到最上面一颗,龙崽最喜欢的长发为了行动便利扎成马尾,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
小崽子正处在幼年旺盛的口欲期,无论是龙形态还是人形态都觉得牙痒,总想找什么东西咬一咬、磨一磨。
饲养员的脖颈看起来就很可口的样子。
不过他至今没敢下嘴。
他是“回声”基地的最高机密,总是关在地下最深处的实验室,没有同类,没有玩伴,只有楚惟来看他。
事实上这么说不准确,S级项目组人手不少,从龙崽还是龙蛋时全都忙前忙后围着他打转。
但龙蛋孵化成龙崽,他不要别人,只要楚惟。别人胆敢接近,他会暴躁,会发火——字面意义上的火。
楚惟是他的创造者,饲养员,是他的父亲、母亲、兄长、老师、朋友,是他全部感情的学习和寄托对象。
当然,楚惟也不是总有时间陪他玩儿,身为“回声”职级最高的研究员是很忙的,有写不完的报告。
一开始龙崽不能理解区区几张纸、几台电脑怎么能比自己重要,任性地毁掉了它们,然后饲养员就生气了。
饲养员生气的时候不会打他骂他,更不会像其他研究员一样把他捆起来电击,相反非常安静,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盯着他,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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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后背过身去,怎么也不肯看他。
幼崽熟门熟路开始卖萌,抱着尾巴哼哼唧唧,故意左脚踩右脚摔倒,一双金色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撒娇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问题是,这些手段往常是很有效的,总能逗笑饲养员,可这次动静闹得再大,楚惟看都没看他一眼。
饲养员不理他了。
小孩天都塌了。
后来究竟用了多少方法才把人哄好,龙崽不愿回想。
总之,他非常、非常、非常怕楚惟生气,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捣乱。
楚惟又在劈劈啪啪敲键盘,龙崽搞不懂那块发光的小屏幕到底有多大吸引力,又不敢跟它抢夺人类的注意力,只好坐在桌子上晃着腿,自己跟自己玩儿,时不时发出些古怪声响,试图吸引饲养员的目光,哪怕只有几秒。
他乖,楚惟就会摸摸他的小脑袋以表夸奖,挠一挠那截茸茸的、刚冒出来没多久的龙角。
龙最讨厌别人碰自己的角。可他喜欢楚惟的抚摸。
龙崽年纪小,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白大褂,上面残留着淡淡的香气,闻起来像铃兰、小雪、和森林晨雾。
关在地下室长大的龙崽压根不知道雪长什么样,更不知道森林是什么味道。
但这是楚惟的气味。所以他很喜欢。
幼崽抱着白大褂尽情嗅闻,恨不得在上面打几个滚,但又舍不得弄脏楚惟的衣服。
他坐起来,左右张望,在另一张桌子上看到趴在那儿的饲养员,想来是怕敲击声吵到自己,才换了个地方。
楚惟也睡着了。
龙崽轻手轻脚走过去,只要他想,他可以让自己发出的动静连监测器都察觉不了——这种事儿他为了从培养皿中偷溜出来玩已经干过很多回了。
小孩踮起脚,为饲养员重新披上白大褂。
楚惟是个浅眠的人,可这样都没醒,足以见得有多累。
饲养员最近很忙,经常泡在实验室熬通宵,龙崽既庆幸他可以多陪自己,又心疼他这么辛苦。
但也做不了什么。
说到底,楚惟眼下的全部工作都是围绕着人造龙这个S级项目展开的。研究,开发,模拟,饲育,记录,调试。
龙崽想,要是没有自己,楚惟会轻松一点吗?
应该也不会。
没有他这个项目,楚惟还会有下一个项目。没有人造龙,还有人造鸡鸭鱼牛羊猫狗。楚惟这么优秀,“回声”和联邦压根不会让他闲着。
而且,龙崽想,如果楚惟研究的不是他而是别人,如果楚惟把微笑、拥抱、温柔和爱全都给了另一个实验品——
不行,绝对不可以。
他宁愿毁掉所有其他实验品,毁掉全基地,甚至毁掉整个星球,也绝不会把楚惟让给别人。
小孩被自己蓦然滋生出的阴暗心思吓了一跳,连忙甩甩脑袋,把幼崽不该有的暴虐想法甩出去,然后偷偷地,偷偷地亲了一下饲养员的脸颊。
嗯,这么干也不是第一次了。
……
迦隐从千年前的渺远记忆抽离。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早就不再是幼年期绵软无力的小爪子,已成为这世间最无坚不摧的利刃,能为他想要保护的人撕碎一切恐惧和梦魇。
……虽然他的小神明现在最害怕的,好像是自己来着。
这不巧了吗。
11. 第 11 章
笼罩着圣子光辉的神恩宫向来是静谧之地,今日清晨却意外地嘈杂。
金果嬷嬷站在走廊中间指挥,焦头烂额:
“哎,赛特,这个箱子要轻一点儿搬,这可是星耀檀!”
“这里放的是《神谕录》的第五版手稿,蕾娅,我亲爱的,千万不能弄坏了……”
“起居服和祭司袍不能混在一块儿,安妮,这种小事怎么还需要我教呢?”
侍从和低阶神官们忙得团团转,还是不免因过大的箱子遮挡视线撞到一块儿,珍贵的书籍和圣物劈劈啪啪掉下来,又惶恐不安地跪地收拾。
金果看着一地狼藉,叉着腰直摇头。
以她的力气当然可以亲自上阵,只是如果她的注意力在搬东西上,这些孩子们一定会把其他事情搞砸。
别提当年她进中央神庙的年代了,就是后来的几十年中,教廷拣选的孩子们也都聪明伶俐,哪儿像现在这么笨手笨脚,多说几句还会委屈地嘤嘤直哭。
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她及时替一个孩子接住了差点摔下来的花瓶,正要叮嘱他们动作轻点儿,别吵醒了神恩宫的小主人,就听见身后的门被打开。
“金果嬷嬷,今天怎么这么吵呀……”
小楚惟揉着眼,赤着脚,慢吞吞打了个呵欠,声音困倦地走出来。
“……殿下!”
“小殿下早安。”
“见过圣子殿下!”
侍从们慌里慌张停下来行礼,手忙脚乱之中不免又继续搞砸这样那样的活计,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神恩宫一向清净,圣子居住于此,大多数侍从来去静悄悄,谨遵不可打扰他的教诲。楚惟也住了一段时间了,还没见过这儿聚集这么多人。
金果快步走过去抱起他:“小殿下,今日晨起还没来得及清洁,地上脏。”
楚惟茫然地问:“大家在做什么?”
仍值幼年期的孩子声线清澈柔软,来神恩宫帮忙的侍从中不少人别说听他亲自开口了,就连面儿都没见上过几次,此刻不约而同放轻动作,聆听圣音。
金果看着他尚未完全清醒、还带着点儿迷蒙睡意的小脸,起了逗小孩的心思,故意卖关子:“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殿下想先听哪一个?”
小楚惟一向习惯接受后一种,反正他的人生中也没发生过什么好事情:“坏消息。”
老妇故意绷紧脸:“大祭司大人今日外出,归期未定。”
如她所料,小家伙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
片刻后又略带希冀地问:“那好消息…… ?”
“好消息呢,其实有两个。”金果说,“一来,大人他决定搬到您的房间隔壁;二来,他暂时推掉了所有外出工作,今日便是去交接。今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再离开神庙,会陪在您身边。”
教廷上上下下数百人,人人各司其职。抚养、教导圣子的事宜并不需要大祭司过问太多,尤其铁石心肠如迦隐,从前眼中只看得到教权。
可他却对这位新来的小圣子一反常态地心软,不仅再三纵容孩子的怯懦与依恋,眼下干脆揽下教养一职,亲自接手有关楚惟的一切。
金果在中央神庙待的年月比迦隐更漫长,也算了解后者的为人,冷血是冷血了些,并非恶毒心肠;她虽不能完全理解这样的转变,但看得出大祭司是真心疼爱小圣子。
如果是对殿下好。
只要是对殿下好。
她自然没有反对的立场。
更何况,教廷现在大祭司当家,他说了算。
至于那些从前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圣子的侍从们,他们清晰地看见,小殿下那张雪人偶一样冷淡的小脸被金果嬷嬷的话点亮,如星如玉的眸子里氲出欣喜的笑意,连圣灵之花都黯然失色。
这完全就是天使下凡啊啊啊——(心)
*
这里,没有人呢。
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墙壁上的斑驳的褐色深得像血迹。
楚惟躲在门后,悄悄探出小脑袋,对未知的禁地心生好奇,又难免有惧意。
忏悔回廊,顾名思义,教廷中犯了错的人会被惩罚跪在这里面壁思过,抄写一百遍《神谕录》,背诵一百遍祷词。
庄严沉肃之地,不得随意踏足。
圣子与凡人不同,即便有所过错,也不会用到这种手段;换句话来说,中央神庙广阔,楚惟根本不该来到这儿。
但他还是来了,被那细嫩的、迫切的声音指引。
叽。
叽啾。
啾啾——
又听见了。
孩子皱起小小的眉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午膳之后,他便时不时听见那微弱的啁啾。一只小鸟儿,大约受了伤,凄凄切切。
楚惟自小就很受动物欢迎,他只有它们这些朋友。可惜神庙重地,连人都是不自由的,更不会有什么自由自在的小生灵,他在这儿比在溯夜镇还寂寞。
今日听到那只小鸟的呼救,他怎么也放不下心。
再三确认没有其他人经过后,小圣子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提起衣角,赤足跑过回廊。
雪白的长袍裙摆一样摇曳,风挽起他的黑色长发高高飘扬,两种迥异的色彩交错,如同一面叫人心动又心乱的旗帜。
回廊两边古老的墙壁上镶嵌着一排排画框,正面描摹菲亚兰神明的圣洁身影,背面则存放着殉道者的骸骨。
祂,他,他们,共同俯瞰着这个年幼的孩子。
他是如此纯净,应当诞生于《神谕录》的金色睡莲之中,尘世的千种污秽难以靠近,万般魔息更不得近身。
他的足尖点过半透明的琉璃砖石,忏悔回廊像是突然有了心跳,三千一百五十八块圣骸骨齐齐震荡出声,像风铃也像悲鸣。
如同逝者哭诉的声响叫孩子心慌得厉害,几乎要闭上眼睛往前跑。
好在在被泣声追上之前,楚惟及时抵达了长廊尽头,也看到了那只翅膀受伤、歪倒在地上的丝光椋鸟。
圣子的双足不该接触室外的地面,但孩子救鸟心切,顾不得那些条条框框,跪在地上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鸟儿,不顾白袍沾染上尘埃。
小家伙蓝莹莹的翅膀上血迹触目惊心,不像偶然的擦伤,更像是……人为的撕扯。
楚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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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重重一跳。
教廷是侍神之地,应当秉持着善念、敬畏与虔诚,有谁会做出如此残忍之事?
椋鸟的叫声已经微弱了,尽力地睁开眼看向男孩,不仅没有恐惧,还用朱色的喙轻轻碰了他一下,小身体无力地瘫在他的掌心里。
楚惟心疼地屈起手指用指节蹭了蹭它的胸羽,这平日里总能让小鸟舒服的动作却没办法缓解它的痛苦。
他捧着鸟儿起身,在去较远的圣泉庇护所寻求医师帮助、和就近取材药草止血之间犹豫。
“哎哟喂,这不是圣子殿下吗?居然在这儿能见到您。”
“难怪一起床我就觉得今天会发生大事——天大的好事儿。”
“荣、幸、之、至、啊!”
孩童的嗓音闯入他的听觉。
楚惟站定,看见三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正朝着自己走来。
他眼尖地在领头的那个身上看到一片眼熟的羽毛——低头一看,正和掌中丝光椋鸟的羽色相吻合。
“啧,圣子殿下怎么不说话?”
“你忘啦,圣子可是不能随便跟我们这些凡人交谈的。”
“对对对,我的错我的错。殿下这样高贵,我们哪里高攀得起哟。”
随着他们的靠近,楚惟抱着小鸟儿向后一步,警惕地盯着他们。
在溯夜镇长大的这些年里,楚南膺最大的乐趣就是带着镇上的浑小子们欺负养弟。楚惟对这种充满恶意的眼神再熟悉不过。
他认得这三个男孩,是前些日子红衣主教从拜月城精挑细选带回来的,以圣子候选的名义进入中央神庙生活。
人类是很脆弱的种族,八岁到十八岁的十年间有可能遇到无法挽回的疾病、意外、伤害。
然而魔龙可没有那么通情达理,不会允许自己的祭品因任何原因缺席。既然一位圣子有夭折的可能,教廷不得不多培养几位以备不时之需。
这三个孩子,就是楚惟之外的备选项。
和远在西部的溯夜镇不同,拜月城是离中央教廷最近的城市,居民们也最为虔诚——当然,也可以说是被思想清洗得最彻底。
在城民看来,若是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被遴选成为圣子,绝不是一桩生离死别的惨剧,而是光宗显祖、三生有幸的荣耀。
他们从小受到教廷的指引与教化,坚信成为圣子、献给魔龙是世间最至高无上之责,非但对这份必定的死亡心无畏惧,反而会不甘为何自己没有被选中。
——为何偏偏是楚惟?
同样居住在神恩宫、只不过和楚惟不是同一层的男孩们,已经在各种场合见过这位真正的圣子许多次了。
他们艳羡,嫉妒,质疑,凭什么至高祭坛选择的是楚惟,而不是自己。
——凭什么挑中楚惟?
那家伙有什么好,瘦瘦小小还总是冷着脸,长了张比小丫头还漂亮的脸蛋,看着身娇体弱、风一吹就会倒的,到底哪里担得起如此神圣的职责啊?
为首的那个比同龄人要健壮许多,慢慢悠悠踱步过来,居高临下,目露不忿。
忽然,他咧出一个恶劣的笑容,强硬地从楚惟手中抢走了那只受伤的小鸟。
12. 第 12 章
直接伤害小圣子的事儿没胆子做,可叫小圣子难过,坏孩子们总是有层出不穷的主意。
反正这里没有其他人,就算过后圣子告状,只要他们仨齐心协力抵死不认,主教大人也不会多怪罪他们——毕竟,他们可是主教大人亲自相中的候选者啊。
他们在教廷的地位也只比正式圣子低那么一点点儿罢了,哪怕是大祭司大人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再说了,不过是一只鸟嘛。
残忍而愚蠢的孩子们胸有成竹。
楚惟早看出为首的这个就是伤害小鸟的元凶,也有提防,只是他不能以小鸟的安全为赌注来撕扯和争抢,只得任对方抢走了小鸟。
那男孩把本就脆弱的鸟儿攥在手中,好似对他来说这根本不是一条生命,不过是用来挑衅的道具。
椋鸟奄奄一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把它还给我。”楚惟攥紧拳,“不要伤害它。”
“不然呢?”男孩嬉笑,“如果我不这么做,圣子殿下该不会要揍我吧?”
“啊哟哟好可怕哦……”旁边那个戴眼镜的也跟着怪腔怪调。
唯有站在他们后面的第三个男孩儿没有参与,他戴着一顶用料考究的毡帽,沉默地观察着他们。
楚惟看了他一眼,短暂地衡量了下,不觉得向他求助会是一个好主意。
“它很疼,需要治疗。”楚惟很清楚向坏小子示弱没有用,所以语气并无乞求,不卑不亢,“请你把它还给我。”
“如果我不给你,你会哭吗,殿下?”
为首男孩盯着他的表情,故意扯了扯小鸟带血的半边翅膀。
鸟儿发出悲鸣,叫楚惟的心也跟着痛苦地缩了下。
眼镜男孩附和道:“圣子殿下该不会哭起来也像小鸟一样吧?嘻嘻,好期待。”
为首男孩赞同地点点头:“不如我们来实验一下——”
他边观察楚惟神色变化,边作势要再拔一根椋鸟的羽毛。
出乎意料的是,原本以为会默默承受或者哭着跑开的圣子,总是瓷娃娃一样恬静文弱的圣子,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瘦了一大圈的圣子,竟突然向他冲过来,像只勇猛的小豹子高高跳起,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楚惟从来没有打过架,技巧匮乏,准头有限,力气也欠缺,但足够出人意料,把那小子完全打蒙了。
坏小子猝不及防向后踉跄几步,双手不自觉松开,攥着的鸟儿也掉了下来。
小东西试图扑棱翅膀保持平衡,但它太疼了,做不到。
眼见着要跌落地面,还好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接住。
是神明来救自己了吗?
一定是神明吧。
它尽力想要睁开豆豆眼看一看神明的模样,可惜没劲儿了,昏睡过去。
“你——你打我?!”坏小子从被打懵的状态中总算回过神来,怒不可遏上前要揍回去,“我爹妈都没打过我,你算什么——”
眼镜及时拽住他,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哎哎,你疯了吧!他你也敢碰?”
坏小子气得昏了头,差点犯下红衣主教都保不住自己的大错。
楚惟的力气小,这一拳更像一记耳光,他的脸只是疼,没到肿起来或留淤痕的地步,但屈辱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的确不可能直接对圣子动手,只有攻击对方的软肋。
男孩转了转眼珠,阴沉沉走向楚惟,故技重施要抢走小鸟。
楚惟这回可不会坐以待毙,转头就跑。
他怕小鸟儿颠簸得难受,把它裹进自己的领口,小声安慰的同时寻找着最好的逃跑路线。
他打算原路返回,穿过忏悔回廊就是审判所,那里会有值守的审判官和侍从,大人们会帮助他的。……应该吧。
然而没料到的是,回廊的出口只能从内部开启,他来到面前,却打不开它。
那男孩正怒气冲冲靠近,楚惟的后背抵着坚硬沉重的大门,薄薄的衣衫浸着冬日金属的凉意。他左右看看没有别的逃跑路线,已然是被逼到绝路。
这个角度看得出来,回廊背后的沙地并没有适合丝光椋鸟栖息的植物群。
他恍然意识到,打从一开始,这只鸟儿就是坏小子们引他出现的诱饵。
自己做错什么招惹到他们了么?楚惟不知道,也不去想。
溯夜镇的经历教会他,霸凌根本不需要站得住脚的理由,只要加害者们想,哪怕很大程度上只是只是为了取乐;受害者无需为他们的暴行进行自我反省。
高壮的男孩在几步之遥站定,投下的阴影将小圣子完全笼罩其中。
“跑啊?”他慢悠悠靠近,“你不是跑得挺快么?”
小鸟儿对这个邪恶两脚兽的声音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不住发抖。
楚惟不比过去独自迎战,现在有了需要保护的对象,反倒生出更多勇气。
他出乎意料地冷静,抬眼看向对方:“教廷禁止斗殴,如果你现在打了我,会受到很严厉的惩罚。”
那男孩故作惊讶:“谁说我要打你了?你可是尊贵的圣、子、殿、下,我怎么可能伤害你呢?我只是——”
他猛地上前,弯腰逼近楚惟,顽劣一笑:“我只是想帮殿下分忧,为这只鸟梳理梳理羽毛罢啦!”
眼见对方又要来抢,楚惟陷入两难境地:如果不给,小鸟儿在被争夺过程中肯定会进一步受伤;可若是给了,后果只会更不堪设想。
他背过身去面朝大门蹲下,把自己蜷成一个壳,紧紧护住椋鸟。
这个姿势叫男孩不好直接抢夺,换了个方法,推搡着楚惟的肩膀:“喂!你给我转过来!”
楚惟当然不会听他的,男孩的手劲儿很大,恐怕肩膀上已经被捏出淤青,额头更是被粗糙的大门蹭得一片薄红。
怎么办呢。
要祈祷有侍从路过这里吗?
更小的时候他总幻想有谁能够从浑小子们的欺侮中拯救自己,可希望一次次落空,后来也就不再期待。
他在溯夜镇。在中央神庙。是楚家二少爷。是圣子。都没有差别。
没有人会救他的。
他必须要自己救自己。
还有眼下情况更危急的,在一次次撞击和挤压中已然发不出声儿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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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力气比不过对方的前提下,拳头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武器。
但人有比指骨更坚硬的组织。
男孩推他的手仿佛黏在他肩上似的,没拿开过,还因为心焦气躁一次比一次用力。这为楚惟创造了条件。
小圣子眼神一暗,看准时机朝着他的手掌狠狠咬了下去!
长期为养兄供血对于成长期的幼崽来说是极大的损耗,楚惟比真正生病的楚南膺还要瘦弱很多,再加上他性格安静,这回可算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男孩惨叫着试图挣脱,但楚惟死死不放,直到尝到一丝腥甜才松口。
男孩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难以置信:“你……你……”
楚惟趁他发傻的空当就要跑,但眼镜男孩已经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过来。
他们原定的计划只是让高高在上的小殿下受点捉弄,最好能看到他被弄哭的样子,也没有更多的心思了;现在这这这,这可见血了啊!可不得了!
眼镜晕血,一边要替伙伴拦着楚惟,一边又直掐自己人中不敢看,闭着眼胡乱比划:“你不许走!”
毡帽男孩慢慢跟上来,堵住楚惟的另一边去路。
但他依旧不吱声,只是旁观,看不出所想。
被咬的男孩已经气昏了头,管他什么教廷神庙圣子,今天这个仇他必须得报!
坏小子们同时缩小包围圈,楚惟再一次无路可退,又回到了大门前。
男孩想擦一擦血,却因为伤口和布料的摩擦疼得直抽气。他正要质问楚惟,看见圣子望着自己的目光,没有愧疚,没有畏惧,冷漠得像在看蝼蚁。
这让坏小子的恨意更甚,抡起另一边的拳头:“教廷的规矩?哈,我今天就教教你,什么是弱肉强食的规矩!”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楚惟依旧没有求饶——求饶不会有任何用处,只会成为霸凌者的兴奋剂。
他在心中向小鸟儿道歉没有办法保护好它,睫毛颤了颤,闭上眼。
就在那拳风擦过颧骨即将重击向他时,楚惟身后一空——
回廊的大门,居然打开了。
小孩猝不及防倒了下去,恰巧避开了攻击,几人因突然的变故同时怔住。
眼镜反应最快,大叫:“他要跑了!要从走廊跑了!”
这反倒给摔懵了的小楚惟提了醒,顾不得疼痛立刻爬起来,朝着坏小子们的反方向跑去。
他的双脚,自成为圣子就再也没有沾染过尘埃的双脚,在神庙中每天都有嬷嬷和修女用极北松脂混合花蜜、圣泉调制而成的乳膏呵护的双脚,被粗粝的沙粒和方才跌倒的擦伤割出数道细小的伤口,如同小人鱼行走在刀刃上牵扯出连绵的疼痛。
一道比银丝还要细的血迹渗进了琉璃砖石中,顷刻间填满了忏悔回廊的五脏六腑,他的血液成为它们的血液,他的心跳化作它们的心跳。
沉眠的禁区被唤醒,三千一百五十八块圣骸骨同时轰响。
「是……」
「是圣子啊……」
「他来了……」
「……祂……」
孩子们全都愣在原地。
13.第 13 章
圣骸的复苏引发整个回廊的震动,四下流淌的呜咽与呢喃交织着,仿佛成千上万看不见的幽灵伏在耳边低语,在结构精巧的走廊中撞出巨大回声,如同鎏金囚笼降下,将误入此地的稚童困于其间。
男孩们惶恐地四处看,白骨供奉的神像原本沉默伫立,下一瞬纷纷转身,俯瞰着他们,眼眸无悲无喜。
眼镜第一个想跑,然而刚才还敞开的大门在他面前冷酷闭阖,差点夹到他的鼻子。
“救命,救命啊!!”
他无助地砸着门,它纹丝不动,好似从来不曾开启过。
为首的男孩手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只留下一个凌乱但深刻的牙印,看得出留下他的人当时有多么破釜沉舟。
男孩不知该往哪儿看,那些圣像的目光好像一直能看穿他的脊髓、掀开他的天灵盖。
他提高嗓门给自己壮胆:“喂……这是你干的吗?你干什么了?”
小圣子背对着他站在原地,像是无法承受某种重量似的忽然弯下腰,连放在领口里的小鸟儿都滑落出来,幸好他勉强伸手垫了下,它才不至于摔伤。
只是当他做完那个动作之后再也无力支撑,跪在地上。
坏小子以为这是心虚的表现,更加认定回廊的一切都是楚惟搞的鬼,上前推他:“快、你快点放我们出去!别再装神弄鬼了,教廷净地不容污秽——”
楚惟的状态本就反常,被他这么一推搡,身影摇晃了下,整个人倒了下去。
椋鸟和小圣子一样无力地瘫在琉璃砖上,像是陨落。
先前还耀武扬威的男孩们吓坏了,搞不清他们是不是中了巫蛊,瑟缩着抱成一团。
“我……我什么都没做!你看到了吧?”
“我也没有……神明在上,不是我的错啊!”
“你也帮我证明一下,埃德蒙——埃德蒙人呢?”
他们这才发现,毡帽男孩压根没跟着他们进到回廊。
另一边的小楚惟像是被什么千斤重的东西压制,身体不受控制。他用尽全力伸长手臂,指尖够到鸟儿,试图把它护在怀里。
昏迷多时的鸟儿挣扎着睁开眼,冲着小圣子感激地、哀伤地啁啾一声。
「您来了……」
「等很久了。」
「圣子……」
「您是否……」
圣骸的泣音再度环绕耳畔,小圣子分辨不出那些诉言究竟说了什么,他抱着小椋鸟蜷缩着,眼瞳里蓄满泪水,终于承受不住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不是恐惧。
而是悲伤。
他感受到了千堆骸骨与无名殉道者的悲伤,那般深重,那般浓烈,连灵魂也为之共振。
忏悔回廊仍在渴求,自楚惟脚下滴落的血液逐渐蔓延成又似符文又似花朵的形状,浇灌着亘古压抑的秘密。
千百年来无处倾诉的痛楚化作更深的哀恸倾轧在他的薄薄的脊背上,年幼的圣子快要撑不住了,意识缓缓溺进无边黑暗。
直到权杖重重拄向地面,浮动的金色祷言如同锁链霎时间箍住琉璃砖下所有的蠢蠢欲动,顶端晶钻光辉大盛,此前呼之欲出的圣像全都安静地阖上眼。
“我的殿下,怎么这么不小心?”
孩子的身体一轻,被谁抱了起来。
楚惟费力地睁开眼,看见熟悉的浅紫色眼瞳,正无奈又宠溺地望着自己,好像他只是走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不是说外出办事吗?是为自己回来的吗?
小孩子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先生……”
“嘘。”大祭司用手背碰了碰小圣子苍白冰凉的脸,“你现在很累,先睡一会儿。我来带你回去。”
楚惟迷迷糊糊,潜意识觉得还有事要做:“我……”
“担心它吗?它会没事的。”迦隐安抚道。
楚惟顺着迦隐的视线侧了侧头,感觉到自己的颈窝处有什么毛茸茸的。
鸟儿不知何时钻进他的长发间,仍有呼吸。
他安心地睡过去。
迦隐将楚惟交给随行的安岩,拄着权杖一步步走向角落里的两个罪魁祸首。
坏小子们被逮现行,彻底慌了:
“大、大祭司大人!”
“我们只是……”
“其实我们——”
“谁碰了他?”
迦隐不听解释,声音轻柔,没有半点质问的严肃。
但男孩们瑟瑟发抖,仿佛看到恶灵降世。
眼镜下意识吞了口口水,汗从额角滑落。
他扛不住那无形的威压,率先软了骨头,毫不犹豫出卖了伙伴:“大祭司大人,是他,都是他干的!”
男孩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背叛,瞪大眼。
可他根本没心思讨伐伙伴,大祭司已经走近一步。
菲亚兰大陆最有权势的男人低头看着他:“你做的,是吗?”
男孩直哆嗦:“我,我我,我……”
舌头打结了似的,半天捋不出来第二个字。
迦隐心平气和:“哪只手?”
男孩已经傻掉了,理解不了他的问句。
“我是在问你,”迦隐的声音依然温和,“刚才用哪只手推了殿下?”
男孩抖得更厉害了,若不是冬天的衣服厚,恐怕已经能看得出尿裤子。
“是这只吗?”
大祭司慢条斯理调整了下黑色手套,碰了碰他的左胳膊。
事实上那是很细腻的皮料,可此刻划过男孩的皮肤,触感像某种冷血爬行动物的鳞片,比刀割还要令人恐惧。
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开始胡言乱语,把罪责全都推给不在场的毡帽男孩:“大人,这都是埃德蒙的主意!他让我们用弹弓打下那只鸟,说圣子心善,肯定不会放着不管,等圣子来了,我们就——”
“这样不乖。”
男人遗憾地摇了摇头,他能从兜帽之下看见任何人,别人却看不到他的眼睛,仿佛被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凝视。
“好孩子要诚实。”
“大祭司大人,我发誓,我发誓说的全都是真的!”男孩带上了哭腔,压倒性的恐惧叫他爆发出勇气,“——还有,我没有碰圣子,是他自己摔倒的!”
“哦?是吗。看来是我误会了。”男人微微一笑,比起崇高神圣的祭司,此刻更像魔鬼,“但我不在乎。”
男孩像是预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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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想要藏起被楚惟咬伤的手。
但迦隐没有让他如愿,黑色手套铁钳一样攫住他的动作,自言自语:“看来是这只手了。”
那其实是个非常随意的动作,像剪裁一片云丝,或者摘一株仙籽草。
男人轻轻巧巧一折,骨骼断裂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空间里。
男孩甚至来不及发出尖叫,直接疼得昏死过去,整条手臂软绵绵地垂下,似乎和肢干已经不再相连。
迦隐看见手套上一道不明显的血渍,应该是属于那孩子的。他厌恶地皱了皱眉,脱下手套扔在地上。
他不再管那孩子如何,转身走向安岩,检查楚惟的伤势。
除了脚底,手肘和膝盖上也有擦伤,殷红在雪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浅紫色的眼瞳中划过一丝暴虐,又生生将它压了下去。
他抱起沉沉睡着的小圣子,离开忏悔回廊。
*
神恩宫里,楚惟坐在床边,看着迦隐半跪在地上替自己清洁伤口。
旁边放着医师准备好的药箱,但它们已经派不上用场。
迦隐看着那些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消片刻,皮肤重新光滑如初,只留下一点没有擦掉的、干涸的血迹。
“一直都这样。”楚惟对自己的愈合能力见怪不怪,声音轻飘飘的,“先生,我是不是本来就是怪物?”
“您不该这样判定自己。”迦隐用沾了药剂的棉球轻轻擦拭凝固的污渍,即便愈合的伤口已经不会再疼,他的动作还是很轻柔。
小孩子垂着眼睛:“您不觉得我很奇怪吗?”
迦隐答非所问,连敬称都忽略:“你知道你有多珍贵么?”
男孩眨了眨黑曜石一样的眸子。
他不知道。
因为从来没有人觉得他「珍贵」。
他对养父母和养兄来说很「重要」,但那于他而言是灾祸而非幸事。
很多次他想,若是自己没这么“幸运”,没幸运到和楚南膺基因匹配,是不是就能当个普通人而不是替死鬼。
当然,也有可能像养父母所言,没有楚家收养,他早就冻死在八年前的冰天雪地。
“别乱想,殿下。”迦隐扔掉脏污的棉球,“您是菲亚兰的信仰与荣光,当然是最珍贵的。”
……只是对菲亚兰吗。
小孩有些失落地看着大人替他放下卷起的袖口,抚平白袍的边角,方才时不时擦过自己皮肤的温度渐渐消散。
因为他是魔龙在这十年里选中的祭品,可以短暂平定它的怒火,所以很珍贵,是吗?
想要变得「珍贵」,就一定要有用处吧。
“那对您呢?”
他冷不丁问。
迦隐正在收拾药箱,这样的琐事平日里无论如何轮不到他来亲自处理,有些不得要领,弄得比之前更乱。
他没有听清:“嗯?”
小圣子在床上站起来,即便这样强行拔高身高后仍需仰视大祭司,却已是尽力缩小差距,让两人之间看起来没有那么遥远。
“如果只是对您的话……”他眸光微动,吐字清晰,“——我对您来说,也很珍贵吗?”
14.第 14 章
楚惟是第一次问得如此直白,但试探在他心中的位置,并不是头一回。
迦隐感觉得到,这个孩子很没有安全感,长期生活在被打压和冷落的成长环境,形成了冷漠的外壳和自卑的内里,甚至带着些灰败的自毁倾向。
雪夜里他带着择选圣子的目的抵达楚家,大概是小家伙人生中第一次被需要,也因此形成了习惯,每当遇到想要退却之事,总要在他这儿寻求一份肯定和依靠,就像初次学走路的婴儿依赖着张开双臂保护的家长。
这份惯性比想象中还要快地演化成了依赖。
迦隐丝毫不对“利用”幼崽的印随效应感到抱歉。这没什么不好。
他比世间千千万万人都要懂什么是雏鸟情结。
“您无需怀疑,对我来说,您永远是最珍贵的。”迦隐望着男孩亮汪汪的眼睛,没有夸张,不加掩饰,“我的人生是虚妄的,我的过往是混沌而荒诞的;我所做的、所组成我的一切都不具有意义——直到您的到来。”
话语中深藏的意味远远超过一个八岁孩子能够理解的境地,但无论如何听到了想要的回答,这让他心情明亮了些,颧骨上浮出两朵粉扑扑的喜悦。
直白地表达和接受感情是一门需要终生学习的课程,尤其对于长期用疏离当作保护色的小楚惟来说,非常不容易。
小家伙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换了个话题,把忏悔回廊的异动讲给大人听。
讲震颤的大地,讲死而复生的回廊,讲困住的神像与圣骸,讲不自觉掉落的眼泪。
迦隐闻言并不诧异:“他们没有恶意,是想要保护您。”
比起为什么要保护自己,小圣子有更吃惊的问题:“他们都还活着?”
“看您如何定义‘活着’。”大祭司道,“我更愿意说他们是在等待。”
“……等待?”
“还记得我说过的吗,至高祭坛等待了千年,才等到了它真正的主人。”迦隐摸摸他的头顶,语气和动作同样珍重,“他们和它一样,一直在等待你的到来。”
男孩沉默了很久。
就在迦隐以为他会问“祭坛和圣骸有什么关联”、“如何选中自己”、“他们曾经属于谁”这样更符合逻辑的问题,却听见小楚惟说,他们等待的时候,会不会很寂寞呢?
一千年。
那可是一千年啊。
自己没有出生,没有被交换……不,选中成为圣子之前,他们都只能在迷雾中等待吗?
有人陪吗?
有人知道他们心中的痛苦吗?
有人听得到那些困在时光迷宫里的呼唤吗?
男人浅紫色的眼瞳深处有什么动了动。
“……也有过。”他看着他,眼中盛着或许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情与笑意,“但都是值得的。”
有过漫长的孤寂,有过无边的绝望,有过暴怒、狂喜、失落、悲恸、疯狂……
但只要结局是好的,过程中的艰辛都无关紧要。
对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说更多,忍不住暴露。
还不是现在。
还不到时候。
再等上十年……
迦隐扶着楚惟躺下,熄灭房间的主灯:“睡吧,我的殿下。”
小孩大半张脸埋在毯子下,只露出好看的眼睛,微暗的光线下依旧明亮得像星星。
他不用说话,他的眼睛会代替他说话。
迦隐失笑:“是的,我会等您睡着了再离开。”
楚惟放下心来,乖乖闭上眼。
迦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望着孩子安恬的睡颜,想到一些位置对调的过去,带着百转千回的情绪轻轻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北方雪原。
“深渊”洞底距离地面千万米,难以估量,不见天日。
盘踞于垒垒白骨之上的巨大龙尾忽然甩了甩,像是做了什么梦。
随着它轻微的动弹,玄黑的鳞片惊起一滩金灿灿的、萤火似的光晕,四散开来,又在瞬息后熄灭。
唯有其中一缕汇聚成巴掌大的小小一团,向上飘去。
然后向南。
*
安岩脚步匆匆穿过冥想之道,跟在后面的石本卓更匆匆。
没办法,个高腿长的安岩迈一步够他小跑三步,而腿短只是石本卓的硬伤之一。
“不见。”灰衣神官头也不回,“大祭司大人说了,关于这件事谢绝讨论。您还是回去告诉主教大人死了这条心吧。”
“你小子怎么能这样对主教大人说话?”灰衣执事急了,“哎,您,不,我的意思是,什么事儿都好商量的嘛!”
此前欺负圣子的三个候选者,除了经楚惟指认没有参与的毡帽男孩,另外两个都被关进了禁闭室;不仅如此,所有未尽到监管义务的侍从、神官和执事全都受到严惩。
敢对圣子殿下如此大不敬,怎么惩罚都不为过。
迦隐还下令,悔过期满之后,那三个——至少是两个孩子要送回拜月城。
在将圣子视为无价之宝的拜月城,很难想象因为欺侮圣子而被退还的候选人日后会遭受什么。
迦隐的这一举让洛格托很不满,往小了说,这三个孩子是他亲自挑选的,是他的裙带关系;往大了说,这些孩子和他们背后的家庭都是主教派的势力,迦隐的举动无疑在挑衅和打压主教派。
石本卓带着洛格托的旨意三番五次前来交涉,都被铁面无私的安岩拒绝了,这才不死心地跟了一路。
灰衣执事不仅像个甩不掉的牛皮糖,还絮絮叨叨:“他们还小,孩子小时候犯浑也是正常的,有大人教育就好了嘛。你就是太年轻,等你到我这个年纪……”
灰衣神官只想把耳朵堵起来。
石本卓还要继续说什么,前面的安岩突然停了下来。
要不是他刹得及时,就要撞上去了。
“哎你怎么……”
他的话没说完,明白了为何神官要停下。
——道路尽头,两人上级恰巧自两端现身。
冥想之道,顾名思义,是教廷人员平心静气、进行深度冥想之地,中央神庙里,除了信徒参拜的圣域穹殿,这儿可谓是最常被造访之所,大祭司和红衣主教出现并不算新奇。
不过,无论是祭司塔还是摘星阁,两派首领皆有私人地盘,他们并没有去公共场合做冥想的必要。
能在这儿狭路相逢,倒也不易。
洛格托看了眼灰溜溜跑到自己身后的石本卓,就知道这个废物又失败了。
他从石本卓身上收起嫌弃的眼神,落回迦隐那儿时变得客套而虚伪:“大祭司大人,借一步说话?”
“这儿也没有别人,主教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迦隐可不想和他有什么私密对话,“我猜,您想谈谈候选人的事?”
洛格托无奈地发现自己已经对这家伙的拒绝见怪不怪了:“既然阁下知晓我的来意,我也就不多啰嗦了。阁下罚他们禁闭,这是他们该做的;但遣返回拜月城,会不会有些过了?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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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还是孩子,总要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孩子,如果连最基本的德行端正都做不到,品性如此恶劣,哪怕只是候选者,也是玷污圣子之名。”迦隐顿了顿,目光微敛,嗓音缓慢而危险,“倒是主教大人如此偏袒犯了错的孩子,很难不让人多想。”
“……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鄙人的一点猜测。”迦隐不紧不慢,“难不成这些孩子对圣子的冒犯,其实是有人在背后授意?”
洛格托像是被戳中心事,脸上划过一丝尴尬,但很快恢复如常:“小孩子不懂事罢了,阁下未免想得太多。”
“是吗。”迦隐勾起唇角,“据我所知,拜月城的儿童自小将圣子视为菲亚兰神明显灵,心存无上敬意;圣子的地位之尊崇教廷更是人尽皆知。我很难想象有谁会反其道而行之——除非,有人撑腰。”
他们对彼此的行径心知肚明,偏偏不能明面上点破,只好这样兜圈。
勾心斗角,就是这般无趣。
大祭司的态度已经是明摆着了:管他后面什么势力,坏小子胆敢欺压殿下,就要滚出神庙,谁来求情都没用。
洛格托、石本卓、甚至包括安岩,同时在心中发出疑问:你小子以前好像不是这么护犊子的类型吧?
过去圣子犯了错也是该罚就罚——不对,前代圣子如何你好像从懒得过问吧?
怎么就偏偏对新来的这位这么上心?
迦隐可不负责解答他们的疑惑:“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主教大人了。”
——虽说这话听上去更像“主教大人别打扰我了”。
他说完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安岩。”
“是,大人。”
灰衣神官瞥了眼那一主一仆,匆匆行了个礼,快步跟上去。
留下的石本卓已经认清事实,唉声叹气:“主教大人,那他们……”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已经是弃子了。”
洛格托拿出手帕擦了擦手,假装平静。
最近迦隐那家伙的压迫感怎么好像比以前更强了?今天甚至没有起冲突,语气都是平和的,还是叫他冷汗直冒。
至于那些孩子,没有用的东西就该丢掉,不值得继续费心。
*
大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楚惟没有兴趣,坏小子们处境如何他也不想了解,最近他在意的,就是那只被救下来的丝光椋鸟。
圣泉庇护所不仅是中央教廷的总诊疗处,还会收留一些附近城镇的棘手病患,也算是经验丰富;但术业有专攻,兽医还真没当过。
可这是小殿下的请求,怎么都要竭尽所能尝试。
就算楚惟不是圣子,谁又能拒绝那张带着请求的漂亮小脸?
睁着一双乌黑的、水汪汪的眸子看着你,软绵绵地讲出请求——谁能说出半个“不”字来啊!
于是楚惟每天都去医生那儿看看小鸟的情况。
小东西一天比一天好,但为了不让它在痊愈前因使用翅膀再度撕裂伤口,只能关在笼子里。
小鸟认出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亲切地叽叽喳喳。小圣子像是能听懂它的啁啾,看着它用喙磨蹭自己指腹,弯弯眼睛,露出很少对人类展现的微笑。
庇护所有患者来时,他就带着鸟儿躲进医生的休息室,继续无声对话。
这天他来到休息室,鸟笼旁已经有别人在。
男孩比他高一点,取下爵士帽,弯腰对他行世俗礼:“殿下您好,我是埃德蒙。”
15.第 15 章
楚惟不认得他,但认得他的帽子。
深灰色的经典款礼帽,毛毡质地,用料并不昂贵,但手工缝制,绝对够精细。
过去他是富商楚家的孩子,很懂得有钱人吃穿用度的作派,但有些东西只有钱是买不来的:比如这顶帽子有一个名字叫做伯爵帽,在菲亚兰王国,就只有享有爵位的人才能戴。
溯夜镇是个全员平民的小地方,但这并不代表楚惟没跟着养父母见识过来自中部地区的贵族。
他看见这顶帽子就想起了男孩是谁:坏小子三人组中总在旁观的那个,唯一参与的就是堵他的路。
楚惟瞥他一眼,没说话。
圣子只为神与魔存在,可以不用回应任何人。
更何况那男孩只是没有直接做坏事,不代表就是个好人。
楚惟并不理他,从鸟笼的缝隙伸食指进去。
小椋鸟见是他,立即从树枝上飞下来,欢快地抖抖羽毛,再用小脑袋蹭他的指尖。
“居然对你这么乖。”自我介绍名叫埃德蒙的男孩戴回毡帽,语带惊奇,悄悄挪得离他近一些,“刚才我也想摸,它很凶地叨我来着。”
楚惟的动作一顿。
那是因为我没有像你们一样故意设陷阱逮住它、然后那么残忍地对待它。
他想。
有时候,不加阻拦和助纣为虐,本身就是暴行的一部分。
小楚惟想到自己的过去,想起溯夜镇那些浑小子们,很难不对埃德蒙有偏见。
不知不觉,埃德蒙已经和他并肩而立,中间保持着一点儿楚惟觉得还可以再扩大的距离。
“殿下。”男孩小声道,“谢谢您为我作证。”
如果不是楚惟指认他没有参与,他现在一定也和两个伙伴一样被关进禁闭室,然后遣返拜月城。
和楚惟的猜测相符,他的确是伯爵家的孩子;菲亚兰王国的王室是精灵族,但爵位由多个种族分享。
他从小被当作圣子候选者培养,家教严苛至极,若是被送回去……
光是想象,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小圣子仍然不答,连目光都没动一下。
看起来很冷淡的人,抚摸鸟儿的动作又那么温柔。
埃德蒙知道自己直接搭话是不会有结果的,于是换了个角度:“殿下知道它是什么品种吗?”
这并不是疑问,而是设问。他没期待小圣子的应答,继续说下去:“它的覆羽是灰色,但翅膀上又偏蓝,嗯……我猜它应该是丝光椋鸟,我在母亲大人的植物园里见过。殿下喜欢鸟类吗?可以去我家……”
还没说完,他已经认知到了自己话中的谬误。
圣子将被教廷抚养到十五岁,这期间不能随意离开神庙;又不是普通的小孩子,哪儿有去别人家做客那一套。
“抱歉。”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以掩饰尴尬,“您不要往心里去。”
楚惟听了,却有些失落。
倒不是因为没法去看看伯爵家的植物园和更多的鸟儿,而是他长到八岁,还从来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被邀请去朋友家玩儿。
楚南膺倒是和浑小子们经常互相串门,玩到夕阳落山,再从对方家里提着点心和玩具回自己家;但他们从来不会带上他,当然不会。
过去楚惟没有朋友,没有这样的经历,现在和未来更不会有——神庙可不是交朋友的地方,「圣子」更不是可以有朋友的身份。
他永远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小圣子从进来就没搭理过他,这会儿的沉默,埃德蒙也没发现不对劲。
原本是同殿下一起看椋鸟来着,看看看着,他的眼神就粘在了圣子身上。
冰雪般无瑕的肌肤,长而卷翘的睫毛,夜光宝石一样美丽的眼睛。
……真好看啊。
就算是妹妹哭闹着请求母亲从拍卖会重金买下的人偶娃娃,精致程度也不及圣子的万分之一。
埃德蒙盯得入了迷,差点儿无意识地要上手去摸——还好即使被脑中某根意识到危险的弦阻止。
家里的人偶娃娃要是被他擅自摸一下,妹妹会大哭大闹三天。
若是换作圣子殿下……呃,他大概会像之前那个傻子一样,直接被扯断手臂吧。
埃德蒙惊出一身冷汗,正打算说点儿别的缓和一下气氛,就见小圣子已经收回手,跟椋鸟轻声道“我明天再来看你”,然后离开了休息室。
从头到尾没再看睨过他第二眼,完全把他当空气。
埃德蒙恍恍惚惚目送那撩动自己心尖的雪白圣袍消失在休息室的帘幕之后,脑海中只回响着两件事:
一,殿下的声音好好听;
二,殿下……好香。
像铃兰也像雪雾,纤细又轻盈,好似转眼便会融化在掌心。
埃德蒙摘下帽子放在胸口,叹了口气。
这让他很难办啊。
*
除了康复中的小椋鸟,楚惟还有另一件关注的事儿,至高祭坛那儿死气沉沉的焦土,在他那次去过之后,居然冒出了一层淡淡的蓝。
这是个好消息,因为原本在这儿生长的艾缇瑟尔花,就是淡蓝色的。
也许是圣子与圣灵之花之间有某种命定的关联,也许只是巧合,总之,在楚惟光临过一次后,枯萎多年的土地和深埋其中的花种,居然有了复苏的征兆。
正如此前所期待的那样,生长圣灵之花的土壤乃是纯净之地,圣子可以亲自行走在上面。
得到大祭司的同意后,楚惟时不时去那里待一会儿,久违地用脚掌感受大地的脉动,期待花儿们早日破土而出。
理论很纯净,实际上的焦壤仍然脏兮兮。楚惟每次去完,脚上难免沾一层灰黑,迦隐就会放下所有事务,亲自过来帮他清洗。
脚心是最容易发痒的地方,小孩子每次都要想东想西,才能遏制自己发笑;真要是笑出来,对大祭司先生好像不太礼貌哦?
“艾缇……嘶……”他的声音因为痒意颤了一下,努力保持正常,“艾缇瑟尔花,有止血消炎的效用吗?”
大人的虎口轻轻摁着他的脚踝:“怎么突然问这个?”
楚惟说,因为那只椋鸟。
圣泉庇护所毕竟不是兽医,没有鸟类专用的药物,又怕人类的用药太猛适得其反,只能给一点点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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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的伤口好得很慢,还会痒,时不时用爪子挠,挠不到的就用嘴咬,一个不注意又是血迹斑斑,看着心疼。
楚惟自己体质特殊,什么伤口都好得很快,从来没有经历过漫长的愈合过程,痒也好痛也好,要不了多久就会结束,难以想象鸟儿该有多么难熬。
小孩子开始想,如果自己那份奇妙的能力不光可以治愈自己的伤痕,要是也能救别人就好了。
魔力转移听着不现实,但他在楚家学习了不少医药知识,知晓只要有合适的植株,做出想要的药品并不困难。
迦隐见小家伙的眸子因期待而亮晶晶,没忍心告诉他圣灵之花禁止采摘,即便在中央教廷,即便是圣子也不能破例。
这份明令禁止,正因为它在疗伤上既有奇效,也有严重的副作用、甚至是反噬,至今无解。
敲门声响起。
大祭司应声,圣侍嬷嬷端着桃花形状的鎏银水晶碟走进来,见屋内的场景心下了然:“殿下又去看花儿了吗?”
小圣子点点头,闻见碟子里的香气。
金果变着花样给他做了不少点心,最新的这种是小巧的圆形,外皮是焦糖化的淡金色,表面撒了一层糖霜,内部白米粒粒分明,很有嚼劲。
楚惟第一次尝过后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香粢糕。”老人说起这个时,脸上扬起怀念的笑容,“是我家乡的一种小食,我小的时候……”
楚惟很喜欢,金果便按照他的食量加进下午茶和夜宵的菜单。
迦隐结束了焦壤清洁,顺便用一块干净的毛巾为楚惟擦了擦手。
小孩儿从水晶碟里捻起一块,举到他面前,眼睛闪闪亮,邀请他尝一尝。
“这不合规矩,我的殿下。”迦隐当然不会直接吃他喂的香粢糕,而是从水晶碟里重新拿了一块,“味道不错。”
金果嬷嬷弯起眼睛:“谢谢大人。”
被拒绝了楚惟也不失望,自己吃。
他坐在床边晃着腿,咬下小小一块,清甜在味蕾四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祭司开始称他为“我的殿下”——比纯粹的敬称还加了个前置定语。
他喜欢这个称呼。
楚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都难说;在楚家也没得到过真正的、来自长辈的关爱。
不仅友情匮乏,亲情也是同样缺失。
而迦隐刚好补全了他对可靠、威严又温暖的家长的全部幻想。
他喜欢做他的小孩。
夜晚,金果又送来一小碟香粢糕。
楚惟一边吃,一边翻着从藏书库借来的中央神庙植物图鉴大全。
还剩三块。
外面有风,吹动了窗帘。
屋内炭火烧得很暖和,他没去管。
还剩两块。
找到了!
圣灵之花艾缇瑟尔,花瓣五瓣对称,呈淡蓝色,边缘微微透明,纤薄如晨雾,触水泛微光。花期是……
男孩伸手去拿最后一块,指尖却落了空,只碰到光滑的水晶碟底。
盘子里竟然空了。
……咦?
16.第 16 章
教廷中的高阶神官需要在圣域穹殿附近轮班守夜,安岩连着三天执勤,神庙依旧安全如堡垒,人人安居乐业,菲亚兰国泰民安,唯有他喜得感冒。
最近天气反复无常,圣泉庇护所接收的病人比往常多很多,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他。
刚刚在医生面前坐下,嘶哑的嗓子还没开口表述情况,外面一阵喧哗。
任何有病患的地方都应保持安静,医生不悦地皱起眉,却在看清来人后转换成惊喜的弧度:“殿下,大人。”
侍从掀开帘布,大祭司抱着小圣子走进来,在场的所有人纷纷起身行礼。
迦隐的视线原本不会停留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但在掠过安岩时顿住,没料到在这儿会遇到他。
见下属坐在患者的位置,不像来巡查,关切道:“生病了?”
安岩摇摇头:“就是嗓子有点儿难受,请医生拿些药。”
“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这两天放个假,执勤不用去了。”
“谢谢大人。”
作为上司和下级,他们可谓是相处出了模范模板,既相互信任、联系紧密,又不过分挤压对方的空间。安岩对自己的职场关系很满意。
在小圣子的选择名单中,灰衣神官位列第三,仅排在大祭司和圣侍嬷嬷之后,这是种荣幸。前两位没空的时候,安岩也送楚惟来过庇护所,见他此刻面色无恙,不像来看病,语气轻松:“殿下又来探望小鸟?”
男孩倚在大人怀里腼腆一笑,黑眸里总是汪着点儿温润的水光。
在场的大多医患连面见圣子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见到他的笑容,一时间看入迷,甚至有人下意识要跪拜。
但前一位圣子尚未出发,新来的圣子还没正式继任,不能受此大礼,又被旁人拦下。
帘布外越来越多的教徒躁动着想要一窥圣子容颜,安岩知趣地不再过多寒暄,和医生一起目送着那一大一小进了更里面的休息室。
在这儿看到毡帽男孩,其实并不意外。
那桩最终被定性为“渎神”的回廊事件之后,另外两个孩子被处以禁闭和遣返,唯独埃德蒙逃过一切,仅被剥夺圣子候选者的身份,并未被逐出神庙。
中央教廷是菲亚兰至尊至贵之地,无数家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孩子送进来,哪怕只是当个低阶神官、甚至侍从;埃德蒙的家族动用了一个伯爵能有的所有关系和手段,才为他挣得一席之地,如今就算当不成候选者,能留下来做个学徒也是好的。
埃德蒙想来想去,眼下最有机会见到小圣子的地方,便是有丝光椋鸟在的休息室,于是申请在圣泉庇护所做个医师学徒。
男孩拿着一只小号的拂尘刷,正在清洁鸟笼。
椋鸟单脚站在树枝上歪头看他的动作,时不时伸过脑袋叨一口刷子上的毛毛。
呸呸呸,一点儿都不好吃。
但下次还敢。
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埃德蒙放下刷子:“殿下来啦!”
他的欣喜在看到跟着进来的那个高大身影时戛然而止,短暂的愣怔之后连忙行礼:“大祭司大人。”
迦隐颔首,并未应声,弯腰把楚惟放下来。
椋鸟在这里住了快一个月,楚惟每天雷打不动过来看它,埃德蒙也一样。
只要常见面,也算一种相处,楚惟虽然还是不怎么和埃德蒙说话,起码没再把他当空气,也不排斥他站在自己身边。
本来是这样的。但今天有迦隐在,不知怎么的,楚惟又不理他了,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眼神都没动摇一下,纯白的圣袍衣角擦过他,像片抓不住的、转瞬即逝的雪花。
埃德蒙高高兴兴的招呼连着被两个人无视,尴尬地挠了挠头,还是眼巴巴跟上去。
迦隐没像往常那样把楚惟送到就走,两个孩子在那儿看椋鸟,他就坐在一边翻翻书,好像那些晦涩难懂的符文祷言多么有趣似的。
埃德蒙趴在桌子上,看看身边的楚惟,再看看迦隐,有些无措。
往常和小圣子一起逗小鸟玩儿——这个“一起”是他自己定义的,对圣子来说他们只是共处一室各做各的事罢了——的场景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为什么大祭司大人不开口也能有这么厉害的气场啊……
明明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可他总觉得有一道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叫他僵硬得手脚好像都不属于自己。
楚惟没有半点不自在,倒不如说今天有迦隐在,他比往常更放松。
他从笼子里捡到一根漂亮的羽毛,立刻跑到迦隐身边,一手放在后者的膝盖上抬起头,一手举起羽毛,眼睛亮晶晶的。
迦隐摊开手,让小家伙把礼物放在自己掌心中,兜帽之下的唇角弯起微笑的弧度,继而摸了摸他的头顶,无声表达谢意。
看得埃德蒙目瞪口呆。
圣子殿下居然还有这么乖被摸头的时候么?简直看起来就像祖母最爱的那只小猫咪一样……
哎不对,怎么能把圣子殿下比作小猫咪呢!
且不提这亲子互动般的温馨一幕放在不近人情的大祭司身上有多么惊悚,更重要的是——
怎么感觉这两人光用眼神就能交流啊?这合理吗?
再这样下去自己本就稀薄的存在感只会愈发隐形,很要命。
埃德蒙换了个位置,背对迦隐,试图不去感受那道视线,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找话题:“殿下,那个,等椋鸟好了之后,您要养着它吗?”
小家伙的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越来越不愿被关在笼子里,每次见楚惟都着急地拍打翅膀,试图从缝隙中钻出来。
转眼已是三月,菲亚兰中部的春天虽然没有东南方来得那样早,但总会来的。
楚惟摇摇头。
“要放生啊。”埃德蒙可惜道,“这么漂亮,一旦放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哦?”
楚惟并不觉得可惜。
正是因为自由,正是因为不被拘束,能够自由自在地翱翔于花丛与枝头,才造就了鸟儿的美丽。
他生命中的前八年困在楚家,后十年困在圣子之责,自由于他而言是连多想一下都倍感奢侈的存在。
他触摸不到的天空,就让小鸟儿替他实现吧。
*
去过圣泉庇护所,照例还要陪同小圣子去一趟至高祭坛。
当然,依旧不是看祭坛,而是看祭坛下面的土。
不知为何迦隐最近总能感应到祭坛的悲鸣——那种被等待多时的小主人完全忽略的浓重悲伤。
代入一下还挺能共情的。
还好,无论是千年前平静优雅的楚博士,还是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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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温柔敏感的小楚惟,他的眼睛永远会第一时间寻找他。
曾经黑魆魆的焦土被越来越浓的蓝色覆盖,绮丽到诡谲。
今天去看,居然多了星星点点的绿。
迦隐铺好斗篷,好让楚惟跪在上面更近地观察。
小孩子伸出食指轻柔地碰了碰那冒出尖尖的嫩绿,得到了一阵摇头晃脑的热情回应。
他抬头看大人,不确定地问:“这是……芽儿?”
迦隐难得无法笃定:“应该是。”
艾缇瑟尔花稀少且脆弱,或者说正因为太过脆弱、难以生存才如此罕有。当年那场烧光一切的大火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中央神庙再也无缘见它一面。
真没想到,十年的沉寂之后它们还获得新生,而这全要仰仗圣子的洁净之力,祓除它们曾经沾染的污垢与孽火。
若圣灵之花真的能够重新绽放,既是中央神庙、乃至全菲亚兰的幸事,对迦隐本人来说也有着非常特殊的重大意义。
“回声”基地的唯一S级小实验体自睁开眼,看见的就已经是那个秀丽冷峻的研究员。
人类的年龄无法逆行,幼龙成长全过程中陪伴他的都是青年状态的饲养员——换句话说,他从来没亲眼见过楚惟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单是长相和姓名相符,远不足以印证千年来的等待没有落空。他需要更多的佐证。
比如至高祭坛的呼唤,比如忏悔回廊的共鸣,比如艾瑟提尔花的苏醒,比如……
躯壳,灵魂,前世,今生。哪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他必须拥有绝对完整的楚惟。
一个神官的出现打断了迦隐的思绪,对方行礼道:“大人,审判所那边有些事情需要您亲自去一趟。”
迦隐轻轻吸了口气,从回忆中抽身:“我知道了。”
他转头看楚惟,显然孩子也听见了,眼神有些落寞,但很懂事地没有多挽留。
圣侍嬷嬷已经在旁等候,迦隐低头对楚惟道:“我保证会回来陪您用晚膳,好吗?”
他从不失约。
小孩点点头。
迦隐走后,楚惟没有离开,抱着双膝坐在监护人的斗篷上,歪头看着淡蓝流光涌动的焦土,还有那些因自己的到来显得异常欢快的小芽儿。
大祭司说过,他的陪伴愈久,它们久越有可能尽早复苏。
楚惟发现,自己也算是个小小饲养员,尽职尽责地照顾丝光椋鸟和艾缇瑟尔花——他还挺喜欢这种感觉。
说不定上辈子自己就是个饲养员呢?
至高祭坛本就是非请勿入的崇高之地,圣子在此时更不会有不长眼的人打扰,连圣侍嬷嬷都放轻呼吸,四周静得只剩风声。
明明什么都没有。
可楚惟还是清楚地看见空气有一瞬的扭曲——尤其是在那个“什么”落到艾缇瑟尔的小芽儿上。
小孩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
但那个“什么”在他眼前又清晰地重演一遍。
然后是又一遍。
那个“什么”在星星点点的芽儿上蹦跶来蹦跶去,带着小芽儿也摇头摆尾扭来扭去。
如果不是周遭一小块空气扭曲程度和其他地方太过割裂,几乎要以为是风在作祟。
这个“什么”,是什么呀?
17.第 17 章
那团“空气”和椋鸟的大小差不多,很明显是个有自己意志的活物。
菲亚兰大陆并没有纳入王国正式记载的亡灵族的存在,和所有文明中关于幽灵、魂魄的描绘差不多,总是带着死亡和恐惧的气息。
如果在这儿的不是楚惟,大概早就被吓到尖叫大哭。
楚惟可不是普通的孩子,他的存在本就是一种向死而生,如果自己终有一日会死,那看不见的幽灵岂不是他未来的同族?
面对此事,他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静。
小东西完全没察觉自己已经暴露,还在从一棵芽儿跃到另一棵上,玩得不亦乐乎。
小圣子没有贸然打断它的蹦蹦跳跳,跪坐在原地边盯着它的行迹边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它现身。
如果没猜错的话,几天前下午茶和夜宵的异状,应当也是同者所为。
楚惟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他转头呼唤:“金果嬷嬷。”
老妇人快步走过来:“殿下怎么了?要回去休息了吗?”
男孩张开双手等着她抱,仰脸眨了眨眼睛,声音带上绵软的请求:“我想吃香粢糕。”
没有人能拒绝得了这样软糯的小殿下,反正金果不行。
回到神恩宫后,楚惟说自己想要休息一会儿,将所有侍从拒之门外。
他坐在窗台上,薄如蝉翼的纱帘覆在身周,他咬着叉子不出声,看着经过再三确认、绝不会看错的、水晶碟里最后一块香粢糕。
男孩用书掩着脸,假装打哈欠,坠在摇摇欲睡的边缘。
那之后的场景仿佛慢动作。
楚惟从书页之后,从纱帘之后,无比清楚地看见那块香粢糕用模具压出的平整边缘一点点变得凹凸起伏,和被椋鸟小口小口啃出来的状态差不多。
而且还颇有强迫症,一定要顺时针吃。
他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甚至隐约能听见那进食的窸窸窣窣,极为轻微,像某种馋嘴的小动物。
空气的异样状态勾勒得出它的轮廓,就那么一点点儿,比几块香粢糕摞起来大不了多少,却能在短短十几秒里吃掉一整块,让人不禁想象小肚皮得被撑得多圆——如果有肚皮的话。
好吧,破案了,之前每次莫名其妙丢失的香粢糕不是错觉,而是这只看不见的小偷干的。
楚惟转了转眼睛,决定暂时先不去打搅它。
他假装让书从手中无意识滑落,掉在窗台上吧嗒一声,不仅惊到了香粢糕小偷,自己也装作被吵醒的样子,慢吞吞伸了个懒腰,从窗台上跳下来。
期间他的余光一直留意着水晶碟,果然,在自己“醒”来之后,那团空气再也没有异动,小东西谨慎地收起了可疑行迹,消融于无形。
这样的安静一直持续到晚上迦隐的出现,后者履行承诺,陪楚惟一起吃晚餐。
按照楚惟的要求,甜点仍是香粢糕。
饭后,大祭司依照惯例检查圣子的祷言学习情况,这对于聪慧且努力的小楚惟来说完全没有难度。
他跪坐在有金丝绣纹的天鹅绒软垫上,双手交握放于心口,闭上眼,长发柔柔垂落,前额细链坠着的月辉石凝着微光。
「菲亚兰神明在上——
愿祢之律典庇佑众生,令歧路重归正道,使混沌止息妄念;
愿祢之秩序御领万物,令罪愆无所遁形,使公正磐石不移;
愿祢之智慧普照凡尘,令愚钝破除迷障,使惶惑顿悟真谛;
……
愿圣辉不灭,真理长存,直至群星湮灭,终焉降临。
——愿你我与菲亚兰永恒的荣光同在。」
背诵完成,楚惟轻轻呼出一口气,睁开眼。
迦隐一如既往认真地听完全部,看向他的浅浅笑意里含着赞扬。
但楚惟的睫毛不自觉颤了颤。
迦隐在他的房间里不再戴着兜帽,银白长发披于肩侧,明明窗户已经关上、房间里不会有风,但他的发间却时不时摇动出微小的弧度。
楚惟差点儿忘了怎么呼吸——那个小东西居然胆大包天到在大祭司的发间穿梭!
见小孩儿一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准确来说是盯着自己的头发,目光并非平日里的尊敬与仰慕,更像是观察,并且略带讶异;大人难得茫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尾:“……怎么了吗?”
在他抬手的刹那,小东西立刻不动了。
若不是纯粹的银色中流淌过一丝浅金的涟漪,楚惟几乎要以为刚才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小孩子迟钝地眨了眨眼,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先生,您……”
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
楚惟觉得很奇怪。
亡灵族虽然不是正式的种族,但不愿往生的魂魄仍是真实存在的,神庙偶尔也需要处理一些相关事件;大祭司作为教廷之首,力量在所有人之上,能够感应到的魑魅魍魉也远比普通信徒多得多。
但很明显,从开始到现在,他没有一丝一毫察觉到那个小东西的存在——哪怕它贴得如此之近。
尽管看不到具体的样子,楚惟能从小东西在迦隐发间的穿梭感到它的愉快,和先前在艾缇瑟尔花嫩芽上蹦蹦跳跳的欣然差不多。
这表明它很喜欢那些花,对大祭司也表现得颇为亲密。
哦,最喜欢的还是香粢糕。
它为什么主动亲近看起来最……嗯,最危险的大祭司呢?
明明和蔼的金果、外冷内热的安岩都是更好的选择,哪怕是随便一个侍从,也比大祭司看起来好接近得多。
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
可迦隐分明没有发觉它的存在。
太奇怪了。
楚惟看着迦隐询问的紫色眸子,不知为何,竟然不打算向监护人直接说出观察到的异状。
不是不信任,而是……万一自己可以解决呢?
男孩咬着下唇,有些歉疚地轻轻摇了摇头。
很明显小家伙本来是有什么话要讲的,却顿住了。孩子有自己的秘密是很正常的,当家长的不该焦躁,更不该失望。
第一次亲力亲为养崽的大祭司这么劝自己,握住楚惟的小臂把他从软垫上拉起来。
秘密啊……
他想起此前在圣泉庇护所看着楚惟和那个毡帽男孩一起逗椋鸟玩儿的样子,虽然两个孩子之间几乎没有交流,还是让“两小无猜”这个词时不时往他脑海里闯。
若是普通的家长,当然会鼓励内向的孩子去交朋友,多多益善。
但迦隐既不普通,也很难算得上什么正儿八经的家长;他压根不是人类,怎么可能按照人类的道德规范、公序良俗生长。
他是这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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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占有欲最强的生物,绝不会与他人分享珍宝。
从千年前到现在,从来都要楚惟只看着自己。
任何人,任何事,别想剜走一星半点的注意力。
“等您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吧。”
——但现在还不能吓到小家伙。
他下意识收紧手指,但语气温柔,态度也宽和。
眼瞳里金色流光一闪而过,依旧表演得像个人类。
*
又用香粢糕和艾缇瑟尔花做了几次对比试验,楚惟可以确定,那个小东西通常情况下隐藏得很好,唯独贪吃和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会露出马脚。此外,它应当不是绝对的隐形,否则自己凭肉眼根本捕捉不到。
反过来说,若它处在足够放松、或者全心全意沉浸于美食的时刻,说不定能完全显形。
男孩央求大嬷嬷改进了几次香粢糕的配方,分别添加了酸甜苦辣,金果虽然觉得有些口味太过奇怪,但小殿下想吃什么,她都会满足。
通过观察,“小偷”明显最喜欢甜味的,而且越甜越好。楚惟忍着腻敲定这一款口味,挑了风和日丽的一天,带上一碟全新改良版香粢糕去了至高祭坛。
三月过半,风里已经有了盈盈暖意,春天就在不远处。
不久前还奄奄一息的枯萎大地已然被清雅的绿意所覆盖,自从花芽儿冒出来,浮动的光便停止了,它们不再需要流动的蓝来证明自己磅礴的心跳:死去多年的圣灵之花,真的迎来了新生。
教廷的信徒纷纷前来瞻仰,哪怕仅能遥遥一瞥,也坚信这是神迹,并对新一任圣子殿下愈发虔诚。
毛茸茸的新叶长出之后,楚惟不再需要垫什么衣物在身下,就那么直接趴在草地上,浅绿色的汁液沿着雪白的圣袍描摹出淡淡花纹,竟比最娴熟的裁缝或画匠还要精巧。
楚惟一手托腮,一手翻书,晃悠着双腿,圣花纯净而圣子纯洁,旁人看这一幕宛若画卷。
对于身在其中的男孩儿来说,却是精心布置的陷阱:艾缇瑟尔花和香粢糕同处一地,还愁钓不到那只馋嘴小偷?
——来了。
空气再度时不时冒出扭曲的小一团,楚惟用书页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双目屏息观察。
小东西先在周围的草叶上欢乐地奔跑一圈,然后开始朝水晶碟靠近。
楚惟默默地把书举高一些,假装自己根本没在看它。
小东西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两脚兽,确定自己没被监视之后放心大胆地跳到水晶碟上大快朵颐,依旧保持顺时针的顺序。
它今天是有点儿太得意忘形了,咔嚓咔嚓嚼着,周遭的空气逐渐抖动着映出一圈浅金色的光晕,有着奇特的毛绒绒质感。
楚惟睁大眼睛,悄悄把书放在一旁。
水晶碟离他很近,现在只要伸出手……
抓住你了。
他在心里想。
“殿下——殿下——”
咋咋唬唬的呼唤惊动了香粢糕小偷,小东西瞬间隐形,了无痕迹。
功亏一篑,还是因为误闯的外人,小楚惟不高兴地鼓了下脸。
但他不会把这种不开心表现在脸上,起身看见埃德蒙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毡帽都不知落在何处:“殿下,出大事了!!”
“椋鸟它……”埃德蒙的脸上全是惊惶,“——它死了!”
18.第 18 章
“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上午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刚才一看,笼子里全是血,它也没气儿了。”
“难道有猫咬死了它?可是神庙里没有猫呀!”
“总不能是有人……”
“殿下,怎么办呀殿下……呜呜呜……”
男孩边说边哭,口齿不清,但逻辑很清,还能捋出鲜明的时间线来。
金果抱着楚惟走得很快,即便她已经一百多岁了,仍然是埃德蒙需要小跑起来才能跟得上的速度。
楚惟从听到消息到现在都没说话,头疼得厉害,过去一个多月和小鸟儿玩闹的时光于脑海中反复闪现,有光斑在视网膜打转,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被草叶染上的绿像一滴百转千回的血,顺着圣袍的衣角往下淌。
在亲眼看到之前,他没办法相信这一惨剧。
圣泉庇护所的医师休息室已经锁起来了,原本在这里的医生今天转移到别的地方接待患者,其他侍从全都沉默伫立。
他们做错了什么吗?好像也没有。照顾病患已经够辛苦、够为难,照顾一只鸟儿原本就不是他们的职责。
但那是小圣子心爱的鸟儿,教廷之中的所有人都应当竭尽全力服务于殿下。
他伤心了,那么所有人都是错。
一个侍从为他们打开上锁的门,楚惟下意识闭上眼,最先苏醒的感官是嗅觉,休息室常年点着安神的熏香,只不过今日夹杂着一丝难以忽略的铁锈味。
那腥气并不重,和空旷的房间比起来,鸟儿还是太小太小。
楚惟被金果放下来,睫毛颤得厉害,过了好几秒才敢睁开眼。
“案发现场”还没有收拾过,沾血的鸟笼,大敞的笼门,打翻的鸟食,断气的生命,就这么猝不及防映入他的瞳孔。
椋鸟灰蓝色的羽毛稀疏落了一地,与干净的桌面形成了刺目的对比,每一根,每一根都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
小脑袋以一个极其扭曲的、绝不可能自行做到的角度耷拉着,恐怕到死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太残忍了。
怎么能有人对这样一个幼小无害的小生命下此重手?
金果小小地惊呼一声,立刻捂住小圣子的眼睛,很快感到手心一片濡湿。
她是每天和殿下时间最久的人,当然知道这只鸟儿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仅是一个小玩伴,更是他从别人手中拯救的生命——这是楚惟第一次在神庙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不想让小殿下去面对如此残酷的一幕,可片刻后,孩子轻柔而坚定地移开她的手。
楚惟的喉咙发苦,悲伤和眼泪堵在舌尖。然而他知晓自己需要面对,面对生命,也面对死亡。
尽管那很难。
他走过去。
桌子还是那张桌子,笼子也没有任何改变,这叫他有些恍惚,好像下一秒小鸟儿就会跟往常一样亲昵地靠过来,抖抖羽毛蹭他的指腹。
昨日同鸟儿告别之前,小家伙正把他带来的一颗小浆果当球踢,很喜欢的样子。
清晨楚惟又去收集了些同样的果子,打算捕获到香粢糕小偷之后带着双倍的胜利品去探望它。
那颗果子此刻静静躺在鸟儿旁边,只不过开膛破肚,看不出是它自己用爪子和喙咬坏,还是被凶手连带挤压。
楚惟伸出手,轻柔地,仔细地,一遍又一遍梳理着小鸟儿血淋淋的、纷乱的羽毛。
他垂着眼睛,姿态无比郑重,像送它远行,又或者只是哄它入睡。
只是那瘦削背影无论如何也无法压抑的细小颤抖让金果嬷嬷看了很不忍。
埃德蒙见此情形,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哗啦哗啦地流,摘下毡帽一边用袖子擦眼泪一边抽噎:“殿、殿下,这到底是谁做的,太过分了……”
楚惟的脑海里乱糟糟的,整个人仿佛被撕扯成两半,一半沉浸到无边的、海一样的悲伤之中,另一半却已抽离,灵魂漂浮在半空,冷漠地审视着令人作呕的红尘地。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此前绑架小鸟、欺负自己的那两个男孩,可他们已经结束禁闭被送回拜月城了,不可能私自溜回教廷;那可比伤害一只鸟儿会面临的后果严重得多。
如果不是他们,还有谁要这样处心积虑对一只无辜的小鸟呢?
难道真像埃德蒙猜测的那样,昼夜都有人值守的圣泉庇护所会闯入猫或者别的野兽?
他要怎么揪出凶手……
可就算找出来,又能如何?
教廷会惩罚吗?
惩罚,又能换回椋鸟的生命吗?
他其实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了。
年幼的孩子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远比知晓自己既定的死亡结局还要绝望。
埃德蒙哭哭啼啼,手上动作很利索,抽出云丝胸巾裹起椋鸟,放进自己的毡帽里,眼睛红得像兔子:“殿下,我们找个地方埋了它吧……”
楚惟看着他的动作,没有说话。
小鸟儿其实不喜欢那样被捧着,要是平时,肯定会气得啾啾叫,不高兴地叨一口埃德蒙。
但它现在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教廷可没有专门给鸟儿下葬的地方,金果正想提议不如就葬在恩典花园里,埃德蒙却小心翼翼地给了另一个建议:“我知、呃,我听说,圣物库里有一种琉璃盏,可以封存动物身上的一部分,比如羽毛,这样它将来可以转世为人……”
转世为人,是一种祝福吗?
还是一种最恶毒的诅咒呢。
楚惟不知道答案。
埃德蒙观察着他的神情,调整措辞:“有没有转世也不确定,不过琉璃盏可以让它离开得没有痛苦——就、就是,后面都不会痛苦了。是来自菲亚兰草木女神的祝福,听说琉璃盏本身就是她在施展扶疏之术流下的泪凝结而成的。”
金果有些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刚才还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呢,没想到这小子思路还挺清晰,连鸟儿的后事都考虑好了。
不愧是伯爵家的孩子,心思活络,办事圆滑,这么点儿年纪就已经体现出来了。
但她总觉得有点儿微妙,又分辨不出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只能归结于被小殿下的悲伤所影响。
楚惟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埃德蒙的建议。
金果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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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打扫鸟笼和桌子,抱起小圣子,跟在埃德蒙后面出发去圣物库。
路上她一遍又一遍轻抚着孩子的后背,想要为他多分担一些悲伤,却只是徒劳。
楚惟并未哭泣,甚至没怎么开口,安静得一如往常——但也反常。
他伏在她怀中不住地颤抖,好似被拔掉羽毛、经历所有蚀骨拆心的疼痛的是他自己。
金果叹了口气,小殿下如此难过,光靠自己的安慰远远不够,还是要大祭司大人来才行。只是今日有贵客来访,大祭司大人在圣域穹殿一时抽不开身……
算了,他总是要来陪小殿下共进晚餐的。
到那时候,孩子不断下坠的悲伤,也就有一双最能给予他安全感的手来接住。
中央神庙建筑群中,除去特殊的至高祭坛,最重要的场所有二:接受信徒参拜、进行日常祷告和重大场合仪式的圣域穹殿,以及存放所有金银财宝和珍贵器具的圣物库。
主教派和祭司派会轮流看管这两处地点,近年来祭司派占主导,拿下圣域穹殿的指挥权,相对的,圣物库的所有权也就暂时交移到主教派手上。
金果到了圣物库门口,打量着这幢拱形的三层小楼,总觉得背后发寒。
也许是因为里面的宝物大多不能见光,圣物库的窗帘总是紧闭,零星几盏油灯光线晦暗,阴森得很。
她放下楚惟,心疼地捏了捏孩子冰凉的小手,为他拢好斗篷的领子,正要牵着他走进去,却被戴着青铜头盔的守卫拦住,声音喑哑不明:“圣物库重地,非请勿入。”
圣侍嬷嬷可以算得上教廷的侍从之首,谁见了都要尊称一句大嬷嬷,鲜少遇到如此无礼的对待。
她眯起眼睛,比起恼怒,此前那种事有蹊跷的预感越发浓厚:“我是陪圣子殿下前来。难道你要将殿下也拦在门外吗?”
守卫攥着圣银长枪,面无表情,并不退让:“在下当然不敢阻拦圣子殿下。但也仅有殿下无需邀请便可进入。大嬷嬷,还请您留步,否则该有得罪了。”
金果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但圣物库守卫配备的都是重型武器,她赤手空拳,胜算不稳。
更何况,在没有任何争端发生的情况下贸然起冲突,不像她稳妥的行事风格。
她一百多岁了,比中央神庙许多新建的楼宇年龄还要大,很懂得有比暴力更合适和有效的解决手段。
“我立刻去禀报大祭司大人。”她蹲下来握住小家伙的肩膀,担忧地低声道,“您一定要注意安全。万一他们……”
她一时想不出究竟有谁胆敢伤害圣子殿下,尤其在忏悔回廊事件处罚了一批相关人员之后,教廷以实际行动重申了圣子的地位之崇高、意义之重大,风口浪尖还敢轻举妄动的,就这点儿脑子也别做反派了。
但她还是觉得不安。那是每一个养育幼崽的家长都会有的天然警惕心,前方的一切都会被视为危险和威胁。
“我知道,嬷嬷。”
楚惟轻声应答。他脸色苍白,从埃德蒙手中接着装有鸟儿的毡帽,慢慢地吸了口气,向着黑沉沉的圣物库走去。
没有人注意到,一团闪着金光的小东西趁机钻进圣子毛绒绒的斗篷里。
19.第 19 章
埃德蒙举着烛台,进门之后就没吭声,闷着头往前走。
楚惟有些纳闷他怎么对这里的地形如此熟悉,想起安岩提到过教廷的幼年学徒会在不同职位学习轮岗,直到挖掘出最合适的天赋。如果埃德蒙去圣泉庇护所之前在圣物库待过一段时间,也说得通。
圣物库并不仅是从外表看起来的三层小楼,它还有相当一部分深埋地下,那甚至比地面上的空间更广阔。
他们现在就在往下走。
圣物库虽然也有人打扫,毕竟不会像神恩宫和圣域穹殿那般仔细,楚惟赤着脚踩在一级级台阶上,总觉得已经被教廷的规矩驯养出了洁癖。
烛光能照亮的地方很有限,他太久没来过这样黑漆漆的地方,隐约有些不安,再加上怀中还抱着鸟儿,很怕自己一脚踩空摔到它;它受的痛已经够多了。
去往地下室的台阶简直无穷无尽,好像要从天上走到底下。很久之后,楚惟咬了咬嘴唇,还是决定主动问出来:“还没有到吗?”
“马上就到了。”埃德蒙含混地回答,没有回头,只不过拿着烛台的手往后稍稍挪了些。
摇曳的烛影擦过脚尖,楚惟有种被烫到的错觉,下意识退回上一级台阶。
他愈发觉得埃德蒙今天古怪,非但不像平时那样笨拙地大献殷勤,还有些近乎回避的冷漠,换了个人似的。
倒不是说他喜欢埃德蒙追着跑……其实埃德蒙让他很困扰。只不过一个人忽然做些反常之举,总是有原因和目的。
他停下脚步。
也许不跟着下去,才是比较好的选择吧。
就在楚惟犹豫不决时,烛台停止了晃动,一扇和圣物库建筑轮廓相似的拱门出现在他们面前。
埃德蒙转头,烛光的阴影遮住了表情:“到了,殿下。”
他熟练地从门边抄起一根长杆,夹着烛台挂到墙壁上,楚惟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做了什么,从这一烛台传递到其他蜡烛上的火光顿时连成一圈,照得密室亮如白昼。
这间密室堆满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宝物,金银珠玉,翡翠晶钻,数不胜数。中央教廷作为菲亚兰的权势顶点不仅有着只手遮天的话语权,敛财更是毫不手软。
人们常道魔龙嗜金如命,每次苏醒总要大肆掠夺财宝,“深渊”藏着令人咋舌的金山银山;现在看来,教廷扯着信仰的幌子收取贡品,强盗嘴脸有过之无不及。
然而楚惟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不见天日的密室冷得像冰窖,他收紧抱着毡帽的手臂,好像这样就能为小鸟儿多保存一点无用的温度:“你说的琉璃盏,在哪里?”
“那儿。”埃德蒙指了指角落一张铺着厚厚金币的桌子,金子的光泽缀着混杂其中的鸽血红宝石,格外夺目,“就在金币中间。”
楚惟皱起眉,若是放在平日里,埃德蒙早就屁颠屁颠过去扒开金币找出琉璃盏双手捧到自己面前了,此刻却那样无动于衷,压根没打算过去——甚至带着几分抗拒。
但草木女神对禽鸟灵魂的祝福远比一个不算朋友的同龄人的不对劲更值得楚惟关注,他终究没有多想,走过去。
就在他即将伸手触碰到金币时,背后地面上打开的宝箱中突然掉出几颗钻石,接着,一团模糊的影子一头扎了进去,游动着掀起波浪,各种价值连城的珠宝劈劈啪啪往下掉,雪崩似的。
“——什么人!”
埃德蒙高喝着瞬间抽出匕首,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凌厉。
楚惟同时收手看向声源处,诧异地睁大眼睛——那个熟悉的、巴掌大的空气团团,除了香粢糕小偷还能是谁?
那小家伙什么时候跟着自己溜进来的?
他尽量保持住表情的平稳,悄悄观察埃德蒙,后者绷着脸严阵以待,显然只发现了珠宝掉落,看不见那只不怎么低调的小偷。
那样明显的空气扭曲,迦隐没有发现,金果没有发现,现在埃德蒙也
——居然只有自己能看见么?
小团子看上去对这些珠宝喜爱极了,尤其喜欢钻石,也不嫌硌,兴奋地打着滚,时不时还抓起几个,玩杂耍似的抛弃再接住。
“殿下,这里不对劲。”埃德蒙蹙眉,他当然察觉到有什么在密室里,却无法捕捉,这让他很焦躁,“您快点儿拿上琉璃盏,我们还是出去吧。”
香粢糕小偷并没有做过馋嘴以外的坏事,楚惟还等着亲手捕捉它,也不想让它被别人发现,同意了埃德蒙的想法。
他看了看满桌的金币,小小地呼出一口气,左手抱住毡帽,右手翻找。
琉璃盏没能被扒拉出来,倒是扒拉出奇怪的石头堆。
看起来层层叠叠的金币山,其实只有最上面浅浅一层是真正的金币,下面全都是不值钱的石头。
灰扑扑,被磨得很光滑,乍一看和恩典花园里随处可见的鹅卵石没有任何差别。
然而就在楚惟拨开它们想要往更深层寻找时,他的指尖骤然传来刺痛。
抬起一看,出了血。
他确定没看到任何虫子,石块也没有棱角,怎么会……
楚惟拿起那块刺伤自己的石头,翻到背面,竟然看见上面浮出逼真到诡异的瞳孔图案,一道竖缝如同利刃,将“眼瞳”毫不留情劈开。
——恶魔之眼,菲亚兰最为禁忌的魔石,传说中魔龙的筑巢材料之一,也是龙蛋破壳而出之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
它被镌刻上魔龙的狂暴与邪佞,任何胆敢触碰之人都会被魔息污染,从此沾染上无法洗净和祓除的不洁,直至堕落地狱。
尽管圣子终有一日要成为魔龙的祭品,但在献祭仪式开始之前,必须从身至心保持绝对的纯洁;作为菲亚兰最高的精神信仰和子民心目中神灵的化身,他更是必须代表无可争议的、与「邪」完全相反的「正」。
……而他刚刚被恶魔之眼咬伤了。
“抱歉,殿下。”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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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收起匕首,既无诧异,也没有要帮忙和呼救的意图,只是小声道,“其实我挺喜欢那只鸟的,也是真的……很喜欢您。”
楚惟根本没在意他说了什么,心如乱麻地看着指尖渗出细小血珠一点点凝成血滴,非但没有向下坠落,反而沿着他垂下的手臂向上攀。
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他的右手手臂已经被红到发黑的纤细血纹包裹住,仿佛盛开数道以血为食的藤蔓。
他死死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和右臂的对比惊心动魄。
无动于衷的旁观者还在喃喃:“您和它都很漂亮。那种非常脆弱的、叫人想要握在手心里的美丽。”
——越是嶙峋飘摇的美丽,也越叫人生出毁灭欲。
埃德蒙叹了口气,看起来很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可惜您挡了主教大人的路,而我必须要成为他的刀。”
触碰禁忌之石,意味着楚惟就将被剥夺圣子之位;新的候选人尚未选拔出,另外两人又已经被淘汰,埃德蒙将成为教廷的唯一选择。
主教派和祭司派的斗争不仅取决于哪一方主导神庙的日常事务,很大程度上还和圣子向谁靠拢有关。
前任圣子大多处于中立状态,可今年有所不同,无论是楚惟对迦隐的依恋、还是迦隐对楚惟的偏爱都太过明显,连带着所有信徒都跟着一边倒偏向祭司派,主教派的势力被大范围蚕食,竟找不出还有多少立足之地。
但楚惟也给了主教派灵感:想要夺回权力,最有效的就是拥有一个完全在自己控制下的圣子。
血纹每延展一寸,都会震起一次疼痛,并不蚀骨,但连绵不绝。
小楚惟的长发已经被汗湿,忍着痛看向埃德蒙,眸中水光潋滟,却也困惑:“成为圣子,十年后你会死。”
楚南膺的恐惧、楚家父母的抗拒还历历在目,他们不惜欺瞒教廷也要逃脱命运;相反,圣子候选人却轮番动手脚想要取而代之。
溯夜镇的居民都明白成为圣子即送死的道理,为何拜月城的人们却如此狂热?
男孩没想到他会说这话,愣了下,脸上却晕开憧憬的笑容:“那正是我向往的。我奉献自己,为的是沉眠的‘那位’得到慰藉,为的是菲亚兰拥有安宁,这是无上的荣光——”
他高高举起双手,拥抱着墙壁上烛台的火光,好似拥抱多么崇高的理想。
楚惟见他神态那样痴迷,感到彻骨的寒意。
他想起金果和侍从们身上禁锢的链条,想起圣域穹殿信徒念诵祷词时眼中的无限向往,想起忏悔回廊与圣骸的悲鸣,想起密密麻麻的、枷锁一样的符文。
中央神庙,真如人们想象中那般圣洁无瑕吗?
教廷这棵看似庇护信徒的参天大树,其下阴翳究竟又已伸向何方?
啪,啪,啪。
格格不入的掌声打断了密室内僵硬的氛围。
孩子们同时转头,看见有谁从拱门走进来。
20.第 20 章
埃德蒙见到来人行叠袖礼:“石本执事。”
石本卓对他赞许地点点头:“您做得很好,小伯爵。主教大人,还有您的父亲母亲都会为您骄傲的。”
埃德蒙扬起笑容:“谢谢您的肯定,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石本卓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蓝宝石,对着烛火照了照,塞进口袋里,看向孤立无援的小圣子:“主教大人原本打算亲自见证,但他担心引起大祭司的注意。”他撇了撇嘴,“毕竟,殿下您也知道,大祭司一旦涉及有关您的事,那鼻子比狗还灵。”
他丝毫不介意在楚惟面前讲些蔑视和侮辱迦隐的话,反正那孩子也没有反抗的余力。
“尊敬的殿下,曾经您的面前摆着两条路:忠于主教大人,或者放弃当圣子。但您对我们的示好视而不见。”他啧了一声,又装模作样惋惜,“如果有的选,我们也不想做到这一步。”
孩子在原地静默地垂下眼,即便到了这种地步依旧没有放开毡帽,像护住心脏一样护着小椋鸟。
血色藤蔓依旧肆意生长,魔鬼步步蚕食天使。
一滴血自腕间纹路生长出来,剥落成为已被废弃、成为禁书的《旧之书》的碎片,砸在地面上。
埃德蒙还从没见过这种场景,愣了下,连忙捡起它丢进烛焰焚烧,像是怕泄漏天机。
幢幢烛火倒映在楚惟的眼底,仿佛凝成固态的鎏金泪滴,睫毛眨动,簌簌落下细碎的光尘。
年幼的小圣子在溺亡于痛楚的边缘浮沉,叹息轻得像一碰就碎的琉璃。
“那么现在,您要杀了我吗?——像杀了我的鸟儿那样?”
“别这么悲观,殿下,并没有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
石本卓又摸出一颗珍珠顺进口袋里,好整以暇。
“只要您不再拥有成为圣子的资格,就已是铲除了主教大人道路上的威胁;孩子们寻宝时发生什么样的意外都是有可能的。可您要是死了,您猜大祭司大人第一时间会怀疑谁?”
事实上也不难料到,圣子失格的过错大祭司同样不会善罢甘休,但接触到恶魔之眼就是尘埃落地,就算是他神通广大的迦隐,也无力回天。
魔龙苏醒后,上一任圣子启程,新任圣子则要进行受洗仪式才能正式继任,而仪式很简单,就是在圣域穹殿当着教廷和菲亚兰所有高层的面,再度进行至高祭坛的认证。
到那时候,祭坛晶石可就认不出“污秽”的楚惟了——哪怕迦隐眼下对这孩子有千般疼爱,也绝不会当着全菲亚兰的面冒险断送前程。
毕竟,那位大人真正、唯一在意的,就只有自己的权力,其他什么都不过垫脚石和绊脚石。
埃德蒙明知自己已经与楚惟划清界限、势不两立,可眼睛毕竟追随了楚惟那么久,无法不为小圣子沉静美丽的脸庞心动,也无法不为此刻的怔忪无措、和将落未落的泪意心痛。
他半是解释半是安慰:“其实只是您的灵魂不会再被至高祭坛认可,并没有什么其他影响。至多七日,恶魔之眼附上的血纹就会褪去,您不过无法留在神庙,但可以回到原来的家乡。只要不从事神职,还是能好好当个普通人的。”
石本卓睨了埃德蒙一眼,对这小子心中所想明镜似的,但没有说什么。
然而楚惟闻言瞳孔一缩。
回到楚家?那滩他好不容易才逃离的泥泞?
再回到被楚南膺欺凌、被养父母冷落和利用的困境,回到整日提心吊胆随时会死的梦魇里?
他宁可被血纹吞噬而死。
“……不要。”
他喃喃。
那声音太小,石本卓和埃德蒙对视一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石本卓竖起耳朵。
“我不要……不要回去。”
小圣子摇了摇头,瞳孔失焦,雾蒙蒙的,好似与世界隔了一场雨。
他像是支撑不住自己,单薄的身形摇晃了下,跪倒在地上。
月白色的斗篷将他柔软地拢在其中,像天边掉下来的云朵。
埃德蒙下意识要扶他,反应过来他们已经不再是同伴——或许从来不是——又悻悻收回手。
楚惟大脑一片混乱。
他来到神庙已经两个多月了,当圣子虽然严苛又孤寂,可他也收获了爱——来自迦隐的,来自金果的,包括安岩和其他神官、侍从那打心底的敬意。
不仅如此,他每日能够不受约束地读书学习,最近还有了照料椋鸟和艾缇瑟尔花的新习惯,无论爱意还是平静,都是他在溯夜镇和楚家从来不曾获得的。
更重要的是,他在神庙可以再活十年。
在楚家,看过今夜的日落,谁能保证还能继续明早的日出呢?
每天既要战战兢兢地避开楚南膺和浑小子们的欺凌,还要提心吊胆楚南膺的病情会不会发作、恶化。
轻则被按着抽血,重则……
他不愿继续回想。
随时可能面临死亡的未知,远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恐惧。
楚惟用没有被血纹缠上的左手小心地拿出云丝帕包裹的椋鸟,小家伙闭着眼,安静得像只是睡着。
它已经进入了长眠梦境的彼岸,那里有吃不完的谷物与果子,有不会受伤的翅膀,有永恒的富足和快乐。
这是人们为生命尽头描绘的美妙愿景,可是谁能保证前方等待的一定是天堂而非地狱?
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楚惟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旦死掉,就像这只鸟儿,再也不会对他啁啾歌唱,再也不会亲昵地磨蹭他的指腹。
死亡……更像是虚无。空无一物。
从前幼小的孩子没有心爱之物,对生命没有惦念,如果总是要死的,就等着它来好了。
但现在不同了。
他在雪夜中被一双手握住,有了牵挂和羁绊,有了放不下的事和舍不得的人。
他怕死。
他不想死。
小圣子把鸟儿捧在心口,隔着衣衫透过来的体温换不回也唤不回任何。
他双目紧闭,金色的涟漪在长睫上漾开,有什么雪花似的扑簌簌下坠。
不偏不倚,落进丢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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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的恶魔之眼中,混合着残留的血迹,融成一滴它流下的,又是为谁而流下的泪。
据中央神庙几千公里的雪原魔窟中,沉睡中的巨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猛烈地抽动了下粗壮的尾巴。
对它来说不过是尾尖儿一次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痉挛反应,但对于菲亚兰北部而言无异于一场地震,那个瞬间扩散至整块大陆的能量波甚至连圣物库地下室的几人都感到了晃动。
石本卓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发生什么了?”
埃德蒙拧着眉,简单说了之前瞧见的古怪:“石本执事,密室可能有别人,或者别的东西在。”
石本卓大惊:“走!立刻走!”
连逃跑都不忘用袍子兜起金银。
两人到了门口,发现小圣子依旧留在原地,没有起身的意思。
石本卓一拍大腿:“哎哟小祖宗诶,都要地震了,你可先别哭了!不就是当不了圣子么?死不了哟!可一会儿房塌了把你埋地下那是真得死,到时候哭都没处哭去!”
他一着急,讲话带了些家乡的口音。
那根本不是溯夜镇、甚至不像西部城镇的腔调,楚惟却觉得分外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
石本卓见小孩儿还在那傻愣着,怕万一真伤了迦隐肯定不会放过自己,从埃德蒙身上强行拽下外套裹住自己的手,斜着眼不敢看地上血淋淋的魔石,伸手要去拉楚惟。
小少年瞳孔中映出逐渐放大的讨厌面容,他一点都不想和这个人有接触,这个角度却很难避开。
就在石本卓即将抓住他的斗篷时,发生了奇怪的事:前者的手被弹开了,像是和楚惟之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
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石本卓却感觉到手好像被谁咬了一口。
他第一反应是恶魔之眼,吓得浑身哆嗦去看,但手上并没有血,楚惟身上没有别的暗器,魔石依旧无聊地躺在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
埃德蒙反应过来,大喊道:“是那个隐形的怪物!”
他不开口还好,这句有失偏颇的“评价”喊出来,一道刺眼的光芒自面前迸裂,差点晃瞎他的眼。
待那团光变得柔和些许,埃德蒙揉了揉酸痛的眼睛重新看过去,目瞪口呆——
这又是个啥嘛!
楚惟同样讶异地抬头,看见香粢糕小偷不合时宜地、终于地显出原形。
和之前想象的大小差不多,单手就能捧住的小团团,毛蓬蓬软乎乎,像棵大号的奶金色蒲公英。
它有一双黑豆子似的圆溜溜的眼睛,脑袋上两个像角一样的小小凸起,看不见爪爪,却有对大得不和谐的、长着奶白羽毛的耳朵。
乍一看奶团子是漂浮在半空中,其实观察会发现,全靠耳羽努力地扑棱才能飞起来。
虽然看不见小东西的嘴在哪里,但凭它现在对着石本卓和埃德蒙炸开毛的架势,也能想到龇牙咧嘴的样儿。
它转身看向楚惟,扇扇耳羽发出细嫩轻快的一声:“叽,叽叽!”
妈咪妈咪,我来保护你啦!
21.第 21 章
审判所。
洛格托深呼吸好几次,给自己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确认自己的愤怒不会表现得太明显,才苦大仇深地开口:“大祭司大人,这样做会不会太冷酷了些?他们……他们的确犯了错,但也不至于判得如此之重吧?”
和佝偻且白发苍苍的红衣主教相比,大祭司高大挺拔,年轻俊逸,光是从气场上就赢太多。
迦隐在人前永远戴着足以遮住上半张脸的兜帽,轻易不会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双眼:“是吗?我倒觉得这样的力度刚刚好。不这样,又如何让他们长教训呢?”
年长者气得手抖,斜眼看着旁边人握住的法杖,总觉得自己才是要拄拐杖稳住的那一个。
今日审判所处理的这批人其实只是犯了点儿不痛不痒的轻微错处,洛格托邀请迦隐成为主审判,于是通通被后者顶格处理。
被严惩的这些全都是主教派的人,他早有预感大祭司不会手下留情,但也没想到会如此心狠手辣,甚至有一个因为猥亵妇女被迦隐判处碳刑——这在洛格托看来完全不是什么大错处嘛,赔个礼道个歉就够了,女人被摸两下又不会少块肉。
唯一能解释的,或者说两方都心知肚明的,就是迦隐用派系之争为量刑加了码。
洛格托清楚,但没处说。这毕竟……
“其实主教大人完全可以自行裁断。”迦隐悠然道,“阁下一定要邀请我来主理,真的只是因为相信我的判断么?不见得吧。”
他转头对着洛格托微微笑:“也许只是在下的胡乱猜测,主教大人是不是想用这件事来拖延时间呢?”
洛格托浑浊的瞳孔放大了一瞬,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大祭司大人说笑了。”
“我们都会有自己的目的和私心,这并非罪愆。”身高差距注定了迦隐看他总需要低头,像种无可避免、却又有意为止的俯瞰,“但我们最终都是为了教廷的发展,为了菲亚兰的安宁与繁盛——您说是吗?”
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都摆成这样了,洛格托还能反对不成?
他讪讪道:“那是自然。”
有侍从来报,圣侍嬷嬷求见大祭司。
迦隐瞥了眼金果脸上的焦灼,对她轻轻一点头。
接着,法杖点了点地面:“主教大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洛格托被他明褒暗贬阴阳怪气惯了,听他说什么都条件反射提防:“阁下此言何意?”
“您从拜月城选中的那个孩子。”迦隐若有所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伯爵家的小公子是么?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洛格托闻言一僵:“……您怎么突然提到他?”
“啊,没有没有,就是突然想到了。”迦隐此刻展露的笑容可谓是如沐春风,“有些特殊的人并不适用于普世的规律,您说是不是?”
他不等洛格托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潜台词,叠袖行礼:“主教大人还有判心者要处理,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黑袍上的暗淡金纹在某个角度流转过比权杖顶端晶钻还要惊人的光华。
人类太好懂了。
在想什么,在计划什么,一眼就能看透。
这些愚蠢的人类能有什么底牌?总不会又是他们提到就颤栗的“恶魔之眼”吧?
……破壳之前枕过的破石头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啊?
人类对魔龙恐惧,连带着对和它有关的一切都被赋予邪恶和不祥,真以为能对小圣子起到怎样的伤害。
可是。
连他的生命都是楚惟创造的。
他的眼,当然只会永远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神明。
*
圣物库。
楚惟听不懂奶团子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小家伙很喜欢自己。
菲亚兰的魔法生物不算常见,也不是没有,石本卓从最初的惊骇中回过神,见此前万分提防的怪物居然就是这么人畜无害的小小一团,差点笑出声:“害,我当是什么呢,自己吓自己~”
“好了,别挡路,今天可没空陪你玩儿,大人还有事呢。”
他再度抬脚楚惟,正欲挥开挡在面前的小东西,又被狠狠咬了一口。
“叽——!!”
小奶团子恶龙咆哮!
剧痛麻痹了石本卓的思考,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血流如注的手掌,一时想不出一秒钟前还好好呆在手上的食指哪儿去了。
他僵硬地扭头看着气势汹汹的奶团子和它毛发上沾到的微红,竟然不敢往下想。
他的……手指呢?
难道是被……
奶团子降下高度,飞到楚惟面前,黑豆豆眼满是关切:“叽,叽?”
妈咪,要不要走呀?
楚惟像是明白了它的疑问,低头看向自己整个被血纹覆盖的右臂,落寞地摇摇头。
他现在不能出去。
教廷这样信仰之力最为浓郁的圣地,一个被魔息缠绕的祸殃会遭受什么,难以想象。
“叽……”
以前妈咪好像很高,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变得小小一只,但这是最喜欢的妈咪,崽绝对不会认错。
奶团子绕着他飞来飞去,忽然福至心灵,降落到他胸前位置,单边洁白耳羽包裹住椋鸟,扇着另一边带它飞了起来。
“哎、那个……”
小圣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看见奶团子用另一边耳羽捡起地上的恶魔之眼,在楚惟惊疑不定的目光下把鸟儿和石头重新交还回他手里。
他低头,看见魔石的眼中依然含着自己的泪。
被奶团子的出现所打断的、对椋鸟离去的疼惜与不舍,对死亡的恐惧和抗拒,那些罕有的强烈情感,再度涌回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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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叽。”
奶团子凑过来贴了贴他的鼻尖,耳羽合拢,像一个小小的拥抱。
额链上的月辉石像是受到召唤莹莹亮了起来,魔石和奶团子在小圣子的心口霎时间绽放出璀璨金光。
楚惟被如此盛大的光芒完全淹没,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格外轻盈,像是浸在早春初次融化的高山雪水中漂流,骨血和意识被拆分成无数旋着光的碎片,过去与未来碾压成不分彼此的齑粉。
另一处,圣域穹殿背后,悬浮的至高祭坛之下,原本还在沐浴阳光缓慢生长的艾缇瑟尔花幼苗,陡然疯狂地向上抽长,在同一时刻尽数开放,刹那间连成夺目的蔚蓝海洋。
目睹此景的侍从当场跪下,颤颤巍巍伏地,不知是天启还是神罚。
圣物库的密室里,奇迹发生了——
恶魔之眼那些菟丝花般死死缠绕在男孩右臂上的血色花纹,原本至少要七日才能从表面隐匿,并且灵魂上的咒印永不能洗净。
然而小圣子忽然觉醒了洁净之力,将魔石的污秽祓除殆尽。
血纹悄然褪去,肌肤恢复了原本的细腻干净,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又或者,小圣子本身就是一场奇迹。
楚惟却没有空留意自己。
他站起来,步履踉跄地追逐着发光的椋鸟,它被一团小小的光托举着,好像再度振翅,又像是正在上升前往安宁之地。
小圣子的净化力量不仅能够荡涤自己沾染的邪念与秽物,同样可以安抚、乃至超度惨死的灵魂。
它被拢在柔和的光晕中,在他眼前一点点融化、消散。
楚惟知道,这就是最后的告别了。
他发觉那些金色并不是凭空出现,而是奶团子隐去自身形态后留下的光芒,它正在帮助它完全最后的飞翔。
它们上升到顶点后,忽然停滞一瞬,接着盛开般四散出明净的光亮,再如星如雨落向人间。
小圣子连忙高高举起双手去接。
但他接不到鸟儿了。
合拢的手掌里钻出毛茸茸的奶团子,豆豆眼上也挂了泪珠,为了小妈咪的悲伤而悲伤。
在得到椋鸟的死讯之前,楚惟原本正设下陷阱捕捉香粢糕小偷。
这一次,他终于能说出那句——
“抓住你了。”
只是伴着眼泪,雪一样无声坠落。
小孩子把奇妙的小生物搂在胸口,搂得紧紧的,无声地啜泣。
他的大脑深处感到一阵刺痛,眼前发黑,向后倒去。
——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此刻他最想见、最需要的人将他抱起,臂弯足以驱离所有的寒冰、胆怯与不安。片刻后,羽毛一样轻柔的触感落在发顶。
他眨掉一滴泪,希望那是一个吻。
22.第 22 章
“今天就到这里吗?”
“……嗯。”
小圣子伸出手,顺从地等待大祭司把自己抱起。
两人离开前又瞥了眼那块比食指高不了多少的墓碑,迦隐道:“如果您想每天都来看它,其实也可以把它葬在近点儿的地方。”
楚惟轻轻摇头:“没关系,这里就很好。”
丝光椋鸟最终被葬在恩典花园的梧桐树下,虽然那小小的坟冢里只有一根暗淡如陨星的蓝色羽毛。
楚惟期望它来世可以化作神禽,不要再被人类摆布。
埃德蒙被处以更久的禁闭,结束之后也会被遣返拜月城。不仅如此,在通知了王室之后,他和他父亲的爵位被剥夺,没收财产、田地和仆役,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既然想通过把孩子送进教廷来一步登天,就要有担得起从云端摔个狗啃泥的觉悟。
埃德蒙还小,又是被教唆,惩处也就这么多了;
但石本卓不同,他的罪名不仅有亵渎圣子,还有私自动用禁忌之石、盗窃圣物库宝物等等一大堆,数罪并罚,哪怕被洛格托勉强保住了命,酷刑也够令他生不如死。
这一切楚惟都没有过问。他不在乎。
恩典花园处在中央神庙的建筑群最边缘处,他们慢慢往回走,路上的侍从离得很远,他们沉默行礼,而他们无须回应,世界寂静。
楚惟在监护人的臂弯里发呆,遥远天际淌过一丝流云。
回神恩宫之前,先去了趟圣泉庇护所。
之前来这儿都是为了看椋鸟,但它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楚惟的视线回避休息室那扇紧闭的门,垂着眼睛,很乖地任医生摆弄。
他病了一场。因为椋鸟的死,也因为突兀觉醒的能力。
说严重也不算太严重,症状主要表现在持续低烧,浑身乏力,食欲下降,蔫得像暴雨侵袭过后的艾缇瑟尔花。
但说不严重,可把金果心疼坏了,男孩原本就比同龄孩子要苍白瘦弱,现在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她想着办法煲汤做点心,盼着楚惟能多吃几口。
忙得脚不沾地的大祭司干脆推了一整周的所有工作安排,每天陪着他的小殿下。
已经开春了,按理说衣服都该换轻薄的,但小病号怕冷,家长找了大氅把他从头裹到脚,免得出门再受凉。
大氅是没有丁点花纹的黑,本该和楚惟的头发相同,但自从能力觉醒,他的发色有了微妙的改变——或者头发本身的颜色是没有变的,只不过浣出一层泛着蓝的浅淡光泽,质感像银色月亮。
小孩子被裹在厚厚的大氅里,露出脸,眸子里汪着湿润的亮光。却是因为难受的。
“今天好多了,明天应该就会完全退烧。”医生轻声细语,“殿下还是要按时吃药,多多休息,尽量不要吹风。”
药自然有侍从送去神恩宫,但楚惟还是不想回去。
“想去看看圣灵之花?”迦隐看他,猜出孩子心中所想。
它们须臾间全数为他开放,是不得了的奇迹。
他们来到至高祭坛,近来它不再因被小主人的忽视而悲鸣,却好像从楚惟觉醒力量之后旋转速度变快了些许。但那改变极其细微,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在它下方,长达十年的焦土已经完全被生动的蓝色所取代。
艾缇瑟尔,意为“神圣黎明”,花瓣主体是淡蓝色,边缘渡向银白,沾水时闪烁着微光,如晨曦中的雾霭。
世人只知晓它孱弱、难以存活,只在中央神庙和密林王宫有少量生长。
不知魔龙沉眠之地它们开得有多么繁茂,花海如潮,无风也飘摇,虔诚地等待时隔千年的归人。
楚惟暗叹着这片轻盈绮丽的蓝色海洋,小声问:“我可以摘一朵吗?”
圣灵之花珍贵,但圣子更珍贵。
迦隐放他下来:“自己能走么?”
楚惟扶着他的手臂点头,小心地不踩到柔弱的花朵。
奇怪的是,以前黢黑的土壤总会蹭到他的脚底和小腿,然而今日他所到之处、迈出的每一步全都泛起淡蓝的光,来回走了几圈仍一尘不染,连艾缇瑟尔花也为之倾倒。
“它们倒是很懂得谁才是主人。”迦隐轻笑。
小孩不解地抬头:“以前的圣子……”
“从未有人有过真正的觉醒。”迦隐道,“他们都只是普通的孩子,能够学习一些低阶魔法已经算天赋异禀。”
“那我……?”
楚惟看向自己的右臂,那日癫狂攀缠的血色纹路历历在目,但它们早就消弭于无形。
即便现在回想起,也只是微弱的暖意流过经络。
“我说过,您是至高祭坛等待千年之人。”从这个角度能看得见大祭司兜帽之下的紫色眼睛,含着外人从不可见的温柔笑意,“您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您是最特别的。”
小圣子在心中懵懂又困惑地咀嚼这句话。
他原以为自己不过是替楚南膺受过,是不够格的假冒伪劣商品;可现在看来,更像既定的命运,早就有谁在道路尽头恭候。
只是,等着自己的究竟是神庙,还是……魔龙呢?
椋鸟之死给楚惟很大的震动,他不愿意去想“死”这件事,截断思绪,目光在地上寻找。
他不忍心直接折断花儿,幸运地找到一朵完整掉落的。
迦隐帮他别在发间,小少年本就精致的脸庞被圣灵之花衬得更加妍丽,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仰起脸:“会不会有点奇怪?”
他在大人的眼中看到了惊艳。那就是答案。
迦隐余光被花海充盈,透过小小的孩子恍惚间看到另一个身影。
那个人高举双手奋力从架子上拿东西,白衬衫下腰线若隐若现。
指尖总是差一点儿,那人回过头,合掌对他请求:“帮帮我吧,好不好?”
尚年幼的他目不转睛看着饲养员,轻轻一跃跳上桌台,尾巴灵活地卷下那个玻璃罐,换成双手捧着递过去,看见里面莹润的蓝色,好奇道:“楚惟,这是什么?”
“是花哦。”那人表扬地摸了摸他的龙角,“最近睡不太好,尝试着培育了种可以安神的植物,希望有效。”
他的金色龙瞳因为着急瞪得圆溜溜:“楚惟,你为什么会睡不好?”
饲养员捏了捏鼻梁:“上面催得太紧,又要出成果,又要……唉。”
意识到那些不是小孩子该听的话,又话锋一转,对着他笑:“也许是最近都回家睡,没有你这个小抱枕了。”
饲养员很少在他面前叹气,他跪在桌上,伸手要抚开他的眉心,还不忘小心收起指甲。
他眼神真挚,语速急切:“楚惟,你晚上留在实验所好不好?我每天都给你当抱枕。你不是怕冷吗?抱着我就不冷了。”
“你可有点儿太暖和啦。”饲养员笑着低下头,捧起他还带着奶膘的小脸,额头碰额头,“不过还是谢谢你——那今晚就说好了给我当抱枕哦?”
……
千年岁月如书页转瞬翻过,迦隐的神思回到当下,弯腰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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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记忆中小了二十岁的男孩,抚摸同样的花朵之下如出一辙的黑发,心中并无旖旎,只有怜爱。
“外面风大。回去吧,我的殿下。”
*
楚惟回到房间,仔细关好门。
还没脱下外衣,一团毛蓬蓬的金色蒲公英就飞速撞到他怀里。
“叽!”
妈咪回来啦!
楚惟被它撞得咳嗽两下,捧起奶团子,认真叮嘱:“小心一点,不要被发现了。”
奶团子眨巴着黑豆豆眼,歪过头,然后眼睛开心弯成小月牙:“叽——!”
妈咪呀!
好吧,看来是完全没听懂。
楚惟放弃了和它顺畅交流的意图,摘下发顶的花儿送给它:“喏,礼物哦。”
他还记得小家伙对艾缇瑟尔花的异常喜爱,这一朵就是专程为它带回来的。
圣物库事件之后,这个危急关头爆发保护他、又同他一起送椋鸟离开的魔法生物彻底算是彻底赖上了他,时时刻刻围着他打转,黏人得不得了。
楚惟从来没有宠物,也没有朋友,对它的亲近既感到无措,又很高兴。
不过,直到现在小奶团子还是只有他能看着,同样亲眼目睹过的石本卓和埃德蒙反正现在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小家伙对迦隐、金果他们依旧保持隐身状态。
楚惟就这样拥有了一个秘密伙伴。
男孩坐在床边,双手撑在身后晃了晃腿,提议道:“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好不好?”
小东西的耳羽在半空扑棱几下,黑豆豆眼望着他,很期待的样子。
唔……叫什么好呢?
他没有给此前的丝光椋鸟起名字,是因为他原本打算等它养好伤就放它走;鸟儿只属于天空与风与自由,不该属于任何人。
但奶团子不同,它有比小鸟更高的智慧,有充分的自我意志——换句话说,它是自愿要认他为小主人的。
(当然,楚惟对自己得到的称呼一无所知。)
男孩伸出食指,小东西亲亲热热地蹭过来,闻起来有种熟悉的香喷喷。
楚惟下意识看向窗台,果然水晶碟里只剩下残渣。
有了!
他眼睛一亮:“就叫你小粢吧,怎么样?”
最开始注意到这个小东西就是因为香粢糕,也算是初次结缘。
奶团子摇头晃脑兴高采烈地认领了这个名字:“叽!”
它又可以当妈咪的崽崽啦~!
“大名的话,要不要就和我一个姓,叫楚粢——”
楚惟的话还没问完,响起了敲门声。
是迦隐。
他一时间忘记小东西可以隐身,手忙脚乱用毯子盖住它,清清嗓子:“请进。”
也许是自己本就“心里有鬼”,总觉得大祭司进屋之后有意无意扫了一圈室内。小圣子忐忑地吞咽了下,手指揪着床单,生怕被看出什么异常。
好在迦隐没有待太久,寻常地问了些吃药和身体状况,就要离开。
楚惟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扭头假装看窗外风景。
拧下门把手之前,迦隐忽然站定,浅紫色的眼眸短暂变幻成金色。
在楚惟看不见的地方,他对偷偷摸摸飞出来观察自己的小粢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务必保密,不然……
受到惊吓的小奶团子连连点头,瑟瑟发抖地保证。
噫,这个有点像爸比但好像又不是爸比的人好凶QAQ
23.第 23 章
四月,“深渊”依旧杳无音讯。
过去的数百年间,魔龙总在年初苏醒,前后误差不会超过半个月,从来没有拖到这么晚过。
东部密林的精灵族王室有些坐不住了,派人和中央教廷沟通、达成一致后,决定送上一任圣子去北方雪原,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圣子启程是全菲亚兰关心的大事儿,楚惟同样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消息。
他尽力不去想那个未曾谋面的前辈此刻有怎样的恐惧和绝望,不去想十年后的自己也要踏上同样的路;眼下和他更有关的,是新任圣子的正式继任仪式。
菲亚兰不可一日无信仰,前任圣子一抵达“深渊”边界,现任圣子便要立刻在圣域穹殿进行受洗礼;中央神庙与王室有独特的沟通渠道,几乎没有时间差。
典礼当日,不仅包括大祭司和红衣主教在内的所有教廷高层尽数到场,还有王室成员、大臣、受封勋爵,以及菲亚兰各界代表、知名人士。
可以说,这辈子见不完的大人物都会在那一天齐聚一堂。
在精灵族的护送下,从王城至“深渊”需要十日左右的行程,接到出发讯号之后的神庙异常忙碌,继任仪式关乎重大,有做不完的准备工作。
不仅迦隐忙到陪楚惟吃晚饭的时间都挤不出来,连金果都被抽调去主持典礼的细节完善工作,只有其他侍从陪同小殿下。
楚惟本就不爱说话,最亲近的两人不在身边更是沉默;他不开口,那些侍从大气都不敢喘,于是在神庙其他地方都准备得热火朝天之时,神恩宫寂静得有些过分。
小圣子每日倚在窗台向下看,如今不仅艾缇瑟尔花开得繁盛,恩典花园更是姹紫嫣红,神庙处处显出绿意盎然的生机。
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总有种错觉,好似整个世界都进入了春天,只有自己还留在昨日的冬夜。
“叽——”
……好吧,其实不止自己一个。
楚惟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转身伸手等着小奶团子飞过来。
至今不知是什么生物的金灿灿毛团子扑棱着耳羽欢快地落到他掌心,弯起眼睛:“叽,叽叽!”
妈咪在做什么呀?带我一起吧!
他俩语言不通,不过也不影响沟通。
楚惟点了点它那对比之前长了一点点的小角,和它说话的语气轻得像自言自语:“下次再去看圣灵之花要小心点呀,差点被金果嬷嬷发现啦……”
昨日楚惟照常去照料花儿们,尽管花田有专人打理,但圣子的灵气同圣灵之花可以更好地彼此滋养,他便把浇水一责当成自己份内之事;小粢仗着能隐形,当然是雄赳赳气昂昂站在他肩膀上一起去。
对了,看起来圆滚滚的小家伙其实也是有爪爪的,只不过迷你得不得了,平日里藏在蓬松的绒毛里,乍一看是颗会飞的球。
春天到来,花田多了一种此前不曾光临的生物:蝴蝶。
小粢没见过蝴蝶,扇着耳羽就要去追;但它在蝴蝶眼中也是个从没见过的奇怪家伙,吓得到处乱窜。
小粢以为它们在和自己玩儿,更开心了,叽叽咕咕地追得满园蝴蝶慌不择路。
楚惟怕蝴蝶们被吓到好歹,试图阻止小粢,没想到这个脑回路清奇的小家伙认为小妈咪也加入游戏,飞得更高不说,路线还令人眼花缭乱,楚惟不得不跳起来去够它——还根本捉不着。
这一幕恰巧被去而复返的金果目睹,圣侍嬷嬷侍奉小圣子也有几个月了,从不曾见过娴静的小殿下有过如此活泼一幕,没忍住问:“您在……”
楚惟也没料到自己的古怪行为会被抓了个正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我在……”
又因为这个理由觉得很不好意思,脸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小:“……捉蝴蝶。”
金果怔了怔,笑开了:“这很好啊。”
才八岁,八岁的孩子不就应该做些这样幼稚又快乐的游戏么?
她看着小圣子的小脸因为罕见的羞涩红扑扑,睫毛颤得不敢抬眼,心想殿下真是太——可爱了吧。
小粢被点了角角之后就一直愣愣的,突然浑身毛一抖,发出很古怪的声音。
楚惟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弄伤了它。
小粢同样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呆呆地看楚惟。
然后又是一次抖毛。
男孩听这动静有点儿熟悉,好奇地问:“你是不是在打喷嚏?”
小粢茫然:“叽?”
什么是打喷嚏?
楚惟就又一次点了点角。
果然,小粢再次打了个喷嚏。
男孩弯起眼睛:“你的角怕痒呀?”
小粢想挠挠自己的角,可惜它短短手,够不着。
楚惟见它小狗追尾巴似的原地转圈,把它揽过来,用指腹轻轻摩挲:“这样呢?”
小粢眯起眼睛,在他掌心瘫软着融化成一团流心芝士:“叽——”
太舒服啦——妈咪,崽还要挠挠!
*
转眼间,继承仪式已经到来。
楚惟今日换上全新的圣袍,比以往的那些更加纯净圣洁,明明衣料雪白,却总萦绕着淡淡的金色流光。
虽然是人族,年幼的圣子殿下却拥有比精灵族更令人惊叹的无瑕美貌,这已是中央神庙的共识。
迦隐为他调整了下额链的位置,再整理发尾丝带编织的蝴蝶结,然后系好春日薄款浅绯色斗篷的衣领:“还有三个小时就要开始了。紧张么?”
小孩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说完全不紧张是假的,可是也不需要那么紧张。
他要做的不过是坐在那儿接受信徒的顶礼膜拜,连祷词都不用亲自念,所有要说的话自有大祭司和红衣主教替他来说;再然后,沐浴在祭坛晶石的神光之中,就算受洗结束。
换句话说,他只要当个漂亮的人偶摆件就行了。
听起来风光无限、金枝玉叶的圣子一职,实际上也就是这么个装饰性的作用。
迦隐看了眼怀表:“我现在还有点儿事要处理,会提前半小时过来接您去圣域穹殿。”
楚惟知道今天最忙的是他而不是自己,乖巧点头,然后又仰起脸:“先生,我想去看书。”
迦隐看出小家伙是想用这种方式缓解紧张,摸摸他的头发:“好。不过金果现在也走不开,我让安岩陪您去吧。”
正式任职前,楚惟无需接受信徒参拜,每天时间多到不知该怎么打发。
他一直是个喜欢看书的孩子,在安岩的建议下,除了艾缇瑟尔花花田,他又有了一个新去处:藏书阁。
中央神庙的藏书阁不比普通图书馆,并不对普通教徒开放。岁月长河拉到以世纪为时间单位,教廷权势更迭频繁,每一代都有被废止的旧约,那些便成了禁书,锁在圣子也不能进入的密室中。
楚惟对禁书并不感兴趣,他是楚家养出来的孩子,成天泡在书山书海中,最喜欢的还是和医学、药材有关的内容。尤其是觉醒了净化的能力之后,他更想要开发自己的治愈术,让自己受到的快速愈合的恩惠福泽他人,不让椋鸟的悲剧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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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家有一些绝密的制药方法,甚至比教廷的藏书还要优越,楚惟结合艾缇瑟尔花的特性,希望能获得制药的灵感。
书对于楚惟来说是精神食粮,但对于楚粢来说却是安眠药——光是闻到纸页的味道,它已经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了。
小粢窝在他怀里睡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无聊,扑棱着耳羽绕着对它来说过于庞大的书架打转。
叮嘱了奶团子不可以搞破坏之后,楚惟也就随它去了。
啪嗒。
楚惟正埋头苦读恩典花园的百年植物志,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被丢到面前。
他抬起头,看见小粢邀功似的看着自己:“叽!”
妈咪,给你找来了好玩儿的东西!
楚惟不忍心它的期待落空,食指和中指捻起这本落满灰尘、一看就上了年纪的薄册。
藏书阁上万本不论分类,全都有整齐的编号。
但是这本没有。
封面是空白,翻开泛黄的扉页只有一个繁复的铭文。
他试图再往后看,却发现一共没多少张的纸页竟然全都粘连在一块儿。
古籍多半是很脆弱的,楚惟不敢太用力,又翻回扉页盯着那个盘根错节的铭文。
像一株旺盛粗壮的藤蔓。
或者……
小圣子一个激灵,立即在心中驱散那个禁忌的词汇。
不知为何,这本小册子像在呼唤他似的,有股无比强烈的吸引力诱惑着他抬起手指触摸那个微微凸起的铭文。
他也这么做了。
小圣子不会知晓自己的目光有多么着迷,也不会知道,在碰到铭文的瞬间,他纯黑的眼瞳流转过蔚蓝。
原本不可能读懂的逼仄古语遽然变得像遴选仪式上手腕的符文,轻而易举就能看明白意思。
“混……沌?”
楚惟喃喃。
念出的刹那,他感到一种刻骨的熟稔,仿佛这简单的几个音节曾在他的舌尖、喉头、心底念过千万次。
然而他来不及细想,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是书墨,也不是藏书阁的焚香,不是这本名为“混沌”的小册子的陈旧——是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气味。
楚惟抬头看去,惊疑地发觉庞大的书架和繁多的书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尊足有几人高的玻璃器皿,像个巨大的杯子或罐子,里面盛满了蓝色的液体。
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孩泡在那蓝莹莹的液体中,以胎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姿势蜷缩着。
他的头顶上有一对树杈似的角,身后还有条细长的、覆满黑色鳞片的尾巴。
男孩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陡然睁开眼。
金色的。
是楚惟在梦中寻回过千百遍、从未真实见过的金瞳。
男孩睁眼时眼神阴鸷暴戾,却在看清来人之后立刻春暖花开。
他不知启动了什么开关,从楚惟以后会知道的、名为培养皿的大玻璃罐里跳下,披着浴巾向他跑过来,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的水。
他的声音充满喜悦:“楚惟!你来看我啦!”
楚惟无措地眨了眨眼。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对方是谁,又究竟为什么会认得自己。
“……咦?”男孩惊奇地摸摸自己的头顶,又摸摸他的,感受了下可以忽略不计的身高差之后露出探究的表情,忽然凑过来,“楚惟,你怎么变小啦?”
——靠得太近了。
他的鼻尖堪堪擦过他下意识躲避的脸颊,几乎像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