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染和许汐言》 1、敏感 你知道暗恋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是背影。 很多很多的背影。 ****** 南方冬日里也尚且能见绿意,欧式小区里处处挂满中式的红灯笼。 闻染站在门岗处做访客登记,出示自己的工作证。上面写着: 「八分音符工作室,钢琴调律师,闻染」。 顺利进入后,循着手机里提前发来的地址,乘电梯上楼。 来应门的是位卷发太太,先是对着眼前的年轻女人打量了一眼:厚针的浅蓝毛衣,一件短款大衣也是同样薄薄的海雾蓝,头发微微泛点栗色,很柔顺的披在肩头。 很纤瘦,勾着肩上工具箱的腕子露出细瘦的尺骨形状,脸上的神情沉静静的。 闻染从卷发太太的目光里读出:这么年轻,行不行啊? 她不语,套好自备的一次性鞋套,背着工具箱进屋。 卷发太太点点一架贝雷纳牌钢琴,示意闻染过去。自己走回一个埋着头的十多岁女孩面前:“为了你上钢琴课花了这么多钱,你自己说你是怎么学的?我看这课你要是不想上,趁早别上了。” 丝毫不顾忌有闻染这个外人在。 闻染放下工具箱,先用音叉取音,确定钢琴所需的音高,然后调整基准音组中弦,实施平均律分割。 这套流程她已做得很熟了,简单的钢琴调律大约需要花一小时,这位卷发太太对女儿的训斥居然就持续了一小时。 直到做最后的总检验微调时,闻染自己的习惯是弹上一小段。 卷发太太第一次正眼看了她一眼,话是对着女儿说的:“看看你学了些什么东西,一个调律师都弹的比你好得多!” 闻染垂眸望着黑白分明的琴键,睫毛翕动了下。 这可有点冤枉女孩了。 毕竟在闻染十多岁的时候,她也从没想过,以后框定自己职业身份的词汇,会是「调律师」。 告别卷发太太和她女儿,闻染背着工具箱走出小区,接到同事奚露的电话:“染染,你那边完事儿了么?” “嗯,我出来了。” “你吃午饭了么?” “还没有。” “那带份肯德基回来啊,我等你一起吃!做好手冲等着你。哦对了,记得看有没有优惠券啊。” 闻染笑着应:“好。” 走去肯德基的路上,下起雨来了。闻染有随身带雨具的习惯,从包里掏出把折叠伞来撑开,也是很浅的蓝色。 南方冬日就是这样,若能像张帕子似的拧一拧,估计能拧出不少水来。 走进肯德基便是一阵铺面的热气,混着炸鸡香和薯条香。闻染点了两份,打包带上地铁。 转了两条线路,又走上老长一段,才回到「八分音符工作室」所在的文化创意园。 工作室的老板是年轻人创业,激情有余,资金不足。这文创园建了也有几年了,发展得不好,周边仍是没什么配套,看着就有些荒芜,连外卖都不好点。 好处是租金便宜。在网上把地址写出来——文创园,也不算丢了文艺的调性。 另就是面积大,钢琴和工具都能摆得开。 小圆卵石铺就的路面平时看着有些雅致调调,这会儿却积出一个个的水坑,闻染三两步跨过去,跃到工作室门前的灰青迎客石上。 奚露已听到她动静,过来迎她:“可算回来了。” 手冲咖啡已做好,两人围坐在茶室,把尚算温热的炸鸡盒掏出来,一抓一手油,倒是喷香。 奚露慨叹:“可惜今天不是疯狂星期四!用了优惠券还是好贵。” 她们是该节省着点,钢琴调律师的水平着实算不上高。尤其她们出校门没几年,在一个初创的工作室,更是有些捉襟见肘。 炸鸡吃得差不多,奚露有一下没一下的拿薯条沾着蕃茄酱,另手握着手机开始刷微博:“诶许汐言今天回国你知道么?” 闻染盯着蕃茄酱摊在牛皮纸袋上,把那纸袋浸出月晕似的一圈:“不知道。” “不会吧。”奚露与她打趣:“你还是不是个现代人?” 这是真的。毕竟但凡是个拿手机的现代人,谁会不知道许汐言的消息呢。 就连她今天要回国的消息,不用买榜,直接冲上热搜第一,后面跟着个红到发暗的“爆”字。 许汐言,女,二十八岁。这介绍有些多余,全国还有谁人不知她许汐言的名头。毕竟在以欧美音乐家占主流的钢琴圈,她是第一个连续两年蝉联最具价值“肖邦奖”的中国钢琴家。 实力只是其一,她火到这程度,还有个更直接的理由——她的外貌。 天底下大约没有比她更适合穿红的人。 这并非说明她热烈,相反,她极之冷淡。她的肤白是霜雪白,一头浓密的卷发是乌木黑,明明这么冷淡的一个人,偏偏是风情盛大的长相。 一双缱绻的含情目,睫毛格外浓,看人时眼尾却总是塌塌的,对音乐之外的世界提不起多少兴趣似的。她鼻子长得格外好,不像其他人只是鼻梁挺,她连鼻头都长得格外精巧,和唇珠一起微微上翘,说不上像狐狸还是猫。 她总穿一身红色的晚礼服登台,不是火红,是一种发暗的红。像小时候初记事时看译制腔的欧美老电影,那种皇室用惯的红丝绒,在岁月里发着暗调,矜贵得不可碰触。 娱乐圈总有各种人碰瓷,为了力捧一个新人,总要说她像“小xxx”。可这么多年,小到钢琴圈,大到娱乐圈,从没哪个新人敢碰许汐言的瓷。 没有人像她。全世界天地灵气的聚拢,独得一个许汐言。 “也不知许汐言的飞机几点到。”奚露手指上沾了油,便用腕子撑着自己的头:“机场都被她粉丝挤爆了。” 下午两人忙工作,奚露再没机会抓起手机。 一直到下班,雨还在淅沥沥下着。 因为园区太偏,坐地铁其实很不方便,所以她们每天早晚两趟的网约车费是可以报销的。奚露回家跟闻染同个方向,眼看着网约车还要等十七分钟,叹了口气。 不过她也终于有空刷微博,立马就发出一声尖叫,手机怼到闻染面前:“看看看看!许汐言的机场街拍照出来了啊啊啊啊啊啊!” 闻染笑着蹙一下眉,眼神很不经意的在手机屏幕上点一下:“嗯。” “嗯?就这?你这是什么反应?”奚露不满意,把手机怼得贴住闻染的眉毛:“你给我仔细看!这可是许!汐!言!” 闻染其实要往后退一步,才能看清屏幕上的许汐言。 她在生活中不穿红,倒是穿黑的时候更多。 比如今天,她穿一件领口很大的黑毛衣,露出天鹅一般的脖颈,配黑色工装裤,加一双马丁短靴,外罩一件吉普赛风的黑色大衣。单看这落拓却有味道的穿衣风格,谁能想到她是一位古典钢琴家呢。 她只抹着一张红唇。可那也足够了,那蓝调的丝绒红像是专为她调出来的,素颜抹上去,也足以点亮她一张雪白的面孔。 她是冷冽燃烧的火。 是的,冷冽,燃烧,火,这几个词放在许汐言身上并不冲突。她就是这样的矛盾体,带着天然的引力,吸引着你去探究,她甚至无需触碰钢琴,只消站在那儿,便是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奚露斜眼瞟闻染:“你是我生活里见到的、唯一一个对许汐言不感兴趣的。” “啊。”闻染应了声,眼神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怎么说呢,就是觉得许汐言……” 说到这名字时她顿了顿:“跟我们的生活离得太远了。” “这倒是。”奚露点点头:“这么多年,多少国内外记者的镜头对着她啊,愣没拍到过一点绯闻。可能这样的人,真的只对钢琴感兴趣吧。” 网约车终于到了,闻染和奚露一同上车。奚露家先到,跟闻染说了声“下周见”便匆匆跳下车。 又开了大约十分钟,闻染下车。路面也是坑洼不平,她撑着伞,躲过一个个大小水坑。 她是本地人,可大学毕业后就不住家里了,这房子是她租的,拆迁改造房的四楼,很小的单间,不过四十平。可对从小到大被家里呵护了一路的闻染来说,也够了。 虽然不多的工资里要拨出一部分给房租,但这四十平里装的,大约是她人生里为数不多的“自由”味道。 她收了伞,掏出钥匙一打开门,一阵氤氲的水汽弥散着,混着一种特别的蔷薇香气。 作为调律师,闻染不止有一双好耳朵,嗅觉也挺灵的。其实她能分辨出那样的沐浴露香气里,还有一个人很幽微的体香。 她关上门,摁了摁扑扑作响的心跳,一脸平和的走进去。 恰好,一个人影裹着雪白浴袍,分明是从浴室出来,却像是从一阵浓雾里走出。分明浴袍也是高支纯白的埃及棉,裹在她一身雪肌上,竟微微有些泛黄似的。 她的浓睫上沾染着水汽,望着闻染轻轻一翕,便笑了。 等闻染快步走到阳台撑了湿漉漉的蓝伞,走回来,她的雪腕从身后拥住闻染的腰,说话间湿润的吐息打在闻染的耳垂:“想我了没有?” 一个这般面孔的女人,却有一把暗哑的嗓子。不是烟嗓,没有很多的颗粒感,就是暗,像一张黑胶老唱片,说起“想我了没有”这种话,缱绻感浓得过分。 闻染的耳垂瞬间就红了。 闻染的敏感不止体现在听觉、嗅觉,还体现在触觉。她的皮肤本是一种淡白色,这会儿似铺开了漫天的霞,粉击溃白占领绝对的高地。 表面却不动声色,轻轻搡女人:“你头发都还没吹干,沾湿我衣服了。你先放开。” “不放。”女人低低的笑间是漫不经心的调子:“你都还没叫我一声呢。” “叫你什么?”闻染的耳垂更红了,毕竟女人说话间,那秀挺的鼻尖若有似无的擦过来,闻染蜷紧拖鞋里的脚趾,勉强这样应道。 “你在旁人面前说起我时,怎么叫我的?”女人笑道:“叫一声,我听听看。” 闻染不语。 女人也不催,就那样环着她的腰,任自己的鼻息一点点染热她沾了雨气的颈窝。 闻染受不了了,微嚅了下唇瓣:“许汐言。” “你在旁人面前,就是用这种语气说起我的?”许汐言点点头,学着她一本正经的语气,也叫她的全名:“闻染,你这人看着乖,其实够能装的啊。” 闻染又搡她:“叫过了,让我先去洗澡。” “洗澡做什么?”许汐言逗她。 “今天一直下雨,我想暖暖身子行不行。” 许汐言放开她,看她打开衣柜拿睡衣,抱着双臂倚在一旁的门框:“阿染,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公开?” 闻染脚步顿了下,又匆匆往浴室走去。 关门前,借着一片未散尽水汽的遮掩,低低答一句:“公开没可能。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两年合约一到,我们就分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癖好 闻染刻意调高了水温,把一身淡白的肌肤冲得微微有些发红。 可躺到床上时,她后悔了。因为本就敏感的肌肤,为着刚才的灼烫更添敏锐,许汐言一碰,她睫毛都在悠悠的颤。 她的四十平小出租屋,倒是五脏俱全,洗手间、厨房、生活阳台,另辟出个小小的卧室。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小,每个部分都小得可怜。 所以她的卧室只有窄窄衣柜和一张单人床。 此时她望着手臂半撑着身子与她缠绵的女人,想:为什么一个像许汐言这样的人,会出现在这里呢? 许汐言倒是没想这些。许汐言在想:她喜欢闻染的睡衣。 闻染不像她穿丝缎睡衣。闻染的睡衣是纯棉,洗得很旧了,格外的软,表面附着一颗颗极小极小的毛球,手触上去是略不平整的质感。许汐言喜欢自己的手触上去,那睡衣就随闻染的身体变化成任意的形状。 像闻染的第二层肌肤。温馨,平和,踏实。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样过于平淡。但却恰恰击中了见过太多靡靡的许汐言的癖好。 许汐言喜欢看闻染因为她,在眉心皱出一个小小的花骨朵。 闻染总是不出声,不知是不是出租屋隔音太差的缘故。总是咬着下唇,呼吸间有很轻的呜咽声,像猫,也像某种旋律。 及至结束,许汐言下床找水喝。 直饮机是闻染两个月前发了工资新添置的,许汐言自己喜欢喝凉水,自己饮下一杯,又把水温调到闻染喜欢的六十五度,端回卧室,递给依偎在床头的闻染。 闻染叫她:“你把大衣披上吧,我这里没暖气,空调又不给力。” 许汐言“嗯”一声。 也许是过程中忍得太久,每每事后,闻染那把嗓子总有点哑哑的。许汐言披上大衣坐到床畔,看了眼她垂放在被子外的一只手,没去捉,抬眸去看她染着一点薄绯未褪的面颊。 会有人在沉静里透出欲念么?又或者说,会有人连欲念都是不声不响的吗? 有的,闻染就是。 许汐言盯着她被白开水染得润泽的唇:“闻染,你这人哪哪儿都好。” “就一点,你不喜欢我。” 闻染垂眸盯着被面良久,开口:“你需要人喜欢你么?” “我为什么不需要?” 闻染只笑了下。这时,许汐言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起来,许汐言瞥了眼来电号,拎过来接起:“喂?” 房间太小,闻染能清晰听到许汐言经纪人窦姐的声音:“好了没?我叫小陈过来接你。” 许汐言漫不经心的应一声:“来吧。” 挂了电话,先说话的是闻染:“你还不换衣服。” “不想去。”许汐言笑望着她:“你如果想让我留下来,我就不去那什么晚宴了。” 闻染微启了启唇,又阖上,摇头:“不想。” 许汐言笑了声,站起来换衣服,脱了大衣又脱了睡袍,也不避着闻染什么。一边换一边说:“闻染,我真想看看像你性子这么淡的人,喜欢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模样。” “闻染,我想看你为一个人发疯。” “但那个人永远不可能是我,对吗?” 闻染抬眸弯弯唇:“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许汐言把睡袍团一团,和湿着的浴袍一同塞进行李箱。无所谓,自会有人替她打理好这一切。 她把行李箱拉好,靠墙立着,坐回床畔,轻轻捏住闻染的下巴:“叫我一声,我就走了。” 闻染的睫毛不浓,却纤长,沉静的垂着。 身上还穿着洗得又软又旧的棉质睡衣,她真的敏感,小小的凸起撑在睡衣前到现在还没消。无论许汐言方才穿着丝质睡袍,又或是现在穿着那看不出牌子、却不知价格几许的黑色露肩毛衣,两人看上去都太格格不入了。 许汐言却托着她下巴,让她往自己眼底看。 闻染终是缓缓启唇:“阿言。” 许汐言阖了阖眸子。 她喜欢闻染用此时软得能滴出水来的嗓音叫她的名字。 好像也只有这种时候,闻染对她的态度会软化一些。其余时间,她们只是情人,只是约定了两年关系的床伴。 窦姐打电话来,许汐言拎着行李箱下楼。 这里住的大多老人,这时没什么人进出,许汐言站在单元门楼下的暗影里,给自己点了支烟。 窦姐:“你也不怕被人看到。” 许汐言扬了扬自己大衣的兜帽。 “好好好,你任性。”窦姐叹一声:“你有这双手这张脸,由得你任性。” 四下看了看的确没人,窦姐开着保姆车的门与她聊工作。 “接下来的国内巡演,定什么主题,有想法么?” 许汐言盯着淡泊的天幕,好似在走神。 “喂,汐言。” 却没想,许汐言确是在思考这问题:“苦月亮吧。” 虽然这是部电影的名字,而许汐言要演奏的钢琴曲与这部电影并无什么关联。 她叫窦姐:“你看今晚的月亮。” 窦姐闻言,拉开另边车窗,凑过去往窗外瞧。 今日下过雨,入了夜云仍是很厚,一轮弯月潜在云里半透不透,旁边缭绕的好似半生参不透的回忆。 许汐言掐了指间的烟头:“到时舞台我就要这样的效果,用丝,用纸,你让他们去想办法。” 窦姐瞪她一眼,嘴里却应:“行吧。” 怎么办呢,这么多年了遇上这么位天才,宠着呗。 许汐言的确是恣意任性的,从她散漫的眉眼,抽烟的姿态,和散漫的穿衣风格都可见一斑。可一个恣意的人,会想到“苦月亮”这样的词组么? 窦姐是真有些好奇:“汐言,你人生中经历过什么不如意的事么?” “嗯?”许汐言望着天边,唇边勾出的一抹笑意漫不经心。 窦姐自己摆手:“我问什么呢,你怎么可能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容颜、才华、家世、事业,许汐言像是上帝造人时的bug,浑身上下都叠满了buff。 许汐言不会去抱怨什么,但若要说有什么不如意的话。 大约就是,她喜欢的姑娘,那个二十七岁的、在一个普通工作室担任普通调律师的、拿着几千块钱薪水住四十平出租屋的、名叫闻染的姑娘。 不喜欢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左边 「普通」。 若要给闻染的人生下什么定义的话,这大约是唯一的关键词。 闻染她们工作室,是逢两周休一个周末。这周她轮休,闻妈妈柏惠珍一早约了她,母女俩一同去采买点过年的年货。 闻染挺喜欢跟她妈一起逛超市。 柏惠珍是选东西的一把好手。像外星人一样的鱿鱼,像网球拍一样的火腿,散发着浓浓咸干香气的小虾米,她总能挑到品质最好的。 又带闻染到干果区:“给你外婆买些花生,她假牙安好了,我说给她买碧根果,她还不乐意吃。” 闻染提醒:“少买些,不然血脂要高的。” “知道的。” “妈妈,再做些糟卤。” “你这小囡,大冬天的做什么糟卤啦。” “烤着暖气吃,很合适的。”闻染冒出些夹本地口音的普通话。 柏女士笑着拍拍她的手:“好啦,给你做。” 从超市出来,柏惠珍一拍脑袋:“对了,你舅妈要买燕窝,送给你表弟的声乐老师,让我帮着挑一挑品质好的,瞧我这记性。” 说话间便要往一边的高端商场走:“这里好像有个好牌子的专柜。” “妈妈,要不改天。” 闻染这人有点小社恐,对这种高端消费的地方天然有些发怵,总觉得拎着满满的超市购物袋进去会被瞩目。 柏惠珍却全无这些困扰:“改什么天,来都来了,一趟搞定啦。” 闻染只好随她进去。 柏惠珍顺利寻到了燕窝专柜,她的智慧在生活领域好似没有盲区,跟导购就着金丝燕的水分含量聊了起来。 闻染在一旁等得有些无聊,掏出手机,看见奚露发来一条微信:【照片.jpg】 【美颜暴击!!!】 连续三个感叹号。 严格来说奚露不算许汐言的粉丝,可这年头只要你上网,好像不可能绕开许汐言的消息。 除了闻染这种刻意屏蔽不去看的。 奚露发来的是许汐言昨晚参加晚宴的照片,照样是招牌的暗红丝绒礼服,裹着那雪白窈窕的身段,她那般浓密的睫大约是不用刷睫毛膏的,就那样软塌塌的垂着,心不在焉的擒着只香槟杯。 那头海藻般浓密的卷发,就是在闻染家小得转不开身的浴室里洗的,就是拿闻染那不过两百块的吹风机吹的,和闻染欢爱过后,被许汐言那样顺手一捋,很随意的披在肩头,到晚宴上也没另做造型。 足够了,有那样一张风情又冷淡的脸坐镇,那头卷发旖旎得似人鱼。 这时耳畔一阵人群骚动,闻染抬眸,见黑压压的人群从商场另侧快速向这端移来。 等走得近了,闻染才看清,人群包裹着的内核,由保安开道。 闻染一愣。 如若她不是刻意屏蔽许汐言消息的话,她便会知道,许汐言今日要在这里出席品牌活动。 而许汐言的那张脸,无论在多少人的包围下也能一眼瞧清。 看照片时已觉明艳得过分,像扰乱四季时序盛放在冬日里的蔷薇,非要到那张脸生动的撞进眼底,才发现照片算得了什么。 照片捕捉不到那冷淡流转的眼波。 红唇间细致的纹路。 她正抬手理着腕间的钻表,看上去是来出席钻表的品牌活动,眸光一抬,恰与闻染相撞。 闻染小腹涌起一阵热意。 那柔腻灵巧的指尖,那被誉为世界上最珍贵的一双手,昨夜曾在她身体最深处搅起过海浪,然后捏着她的下巴,说话间含着缱绻的笑意:“叫我一声,我就走了。” 许汐言隔着人群望着闻染。 所有追随她而来的粉丝,都等在她要进场的入口,倒显得一个人拎着超市购物袋站在这里的闻染格外醒目。 她喜欢穿蓝,都是一种很浅的薄雾一样的蓝,如同今日那件高领毛衣,起着一点点可爱的毛球,也似薄雾一样笼着她纤细的颈,托起她一张白皙而沉静的脸。 所有粉丝都不明就里,为什么许汐言的步子忽然停了停。 这时柏惠珍买完了燕窝,向着闻染这边走来:“哟怎么这么多人。” “诶,这不是你们那个高中同学么,她回国啦?”柏女士不刷微博,因此对许汐言的消息有些滞后。 “长得真漂亮,平时电视里见她,哪里拍出她十分之一的漂亮啦。现在的钢琴家人气这么高呐?” 闻染“嗯”一声,挪开看向许汐言的视线。 柏女士瞥女儿一眼,只道“钢琴”二字戳中了女儿的伤心事,便不再提了,问闻染:“你看不看这什么时尚活动啊?” 闻染摇头。 “那咱们赶紧往地铁站走吧,只怕今天又要下雨,外婆还在家等我们呢。” 于是。 许汐言裹着身暗红丝绒的纤长礼服,腕子上是价值几千万的钻表。 闻染微低着头,跟着母亲的步调,超市里的购物袋里隐隐传出干货略咸腥的气息。 两人隔着簇拥着许汐言的无数狂热粉丝,一个在里侧,一个在外侧。 两人目光不再相交的,交错而过。 ****** “染染,去年的同学会你感冒没去,今年可不许再缺席啊。” “我就不去了吧。” “不行!”陶曼思是闻染从小学开始的好闺蜜,两人小学初中高中一路都是同班,一直到大学,闻染进了音乐学院学调律,陶曼思进了师大读汉语言文学,两人才分道扬镳。 “你得陪我。”陶曼思吞吞吐吐的说:“今年同学会,是二班和五班一起办,所以,张哲文也去。” 闻染心里一跳:“我们怎么会和五班一起办?” “大概因为两位班长在一起了?”陶曼思叹口气:“你一定得陪我去,不然我可不好意思去找张哲文说话。” 闻染这才说:“好吧。” 到了同学会这天,她没特意打扮,如常的蓝毛衣白裤,进了酒楼,大衣搭在臂弯里。陶曼思是用了些心思的,但不夸张,戴着副金丝边眼镜,抹了些淡橘色的口红,浓浓的书卷气。 一见面就挽住闻染的胳膊:“我好紧张。” 闻染在心里想:至少,你还有紧张的资格。 推门进包间,张哲文被学生时代的好兄弟们团团围住。他在学生时代就沉静得脱离了同龄男生的聒噪,风逸深致,人气高一点也不意外。 毕业几年也未见油腻,只是眉宇间更沉稳了些,闻染替陶曼思松一口气。 趁着敬酒机会,又有几人过去同张哲文搭话。闻染看陶曼思一眼,陶曼思摇摇头,扬扬手里的酒杯,意思是再酝酿酝酿。 觥筹交错间,有人吹捧另位同学:“你可是我们这届最有出息的啦!” 那人哈哈笑:“你把许汐言放哪里去了?” “许汐言?”那人摆摆手:“我可没把她算作我们生活里的人,她是……太阳。” 闻染远远的听着,不露声色的抿口红酒。 这说法有些贴切。 许汐言不是任何人的白月光。她是太阳,从小就光耀加身得无以复加,似乎看她一眼都会被灼伤。 这时闻染口袋里的手机震起来。 她站起来,陶曼思拉了下她的手腕:“你去哪啊?” 闻染顿了顿:“上厕所。” 推开包间门,却是一个人向着酒楼外走去。 接起来:“喂?” 手机那端传来许汐言的声音:“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噢。”闻染躲在屋檐挡出的暗影里,轻轻靠住身后的墙:“今晚同学会,走到外面来接的。” “这么怕有人听出来是我给你打电话?” 闻染不语。 许汐言转个话题:“今晚同学会,怎么没人邀请我?” “他们都没你联系方式了。” “可你有啊。”许汐言笑道:“怎么样,你要不要邀请我?” “你不是在机场吗?今天飞法国。” 夜色如织,她们这同学会选的酒楼坐落于烟火日常,左侧是网红火锅店,有人举着直播设备来打卡,右边是小众咖啡馆,到了晚上却变神秘莫测的酒吧。 许汐言那把黑胶唱片一般暗的声线,便是在这样的烟火气里钻出来,噙着隐隐的笑意:“那你邀请我,试试看。” 闻染张了张嘴,最后说出的话是:“祝你一路顺风。” 许汐言在那端低笑了声:“好吧,谢谢。” 挂了电话,闻染走回包间门口,听见里面闹嚷一片。 有人在组织:“我们测试一下啊,学生时代有喜欢过什么人的,并且喜欢的这人就在二班或五班的,在我左手边列队,其余的,在我右手边列队。” 同学会最能催生暧昧氛围,而这种类似真心话的游戏又是其间“利器”。 闻染推门进去,站在那人的左手边队伍里。 陶曼思找到她,笑嘻嘻推她一把:“你没听清他说什么吧?学生时代有喜欢的人在二班或五班的,才在这里列队。你哪有什么喜欢的人?快去右边。” 闻染弯弯唇:“是没听清。” 抬脚往右边的队伍里走去。 今晚的红酒度数不低,她站在一众笑嚷的同学间,抬手抚了抚自己发烫的脸,往左边那明显更长的队伍里看了眼。 可能喝多了吧。 从十八岁,到二十七岁,她唯一一次表露自己的心迹,便是假装没有听清台上组织者的规则,站进了意味着学生时代有喜欢的人的、左边的队伍里。 左边是心脏的位置。 她曾喜欢过的那个人,好像永远出现在她的左边,具备某种象征意味似的,心脏一跳,牵扯着发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一个 高二升高三的那个暑假,热得出奇。 柏惠珍陪闻染站在一株梧桐树下,拿着路口发的广告折页替她扇风,看着女儿从小就过软的发丝汗湿黏在额上:“规格这么高的比赛,怎么会组织得这么不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入场?” 闻染伸手想去接过折页:“我来扇吧。” 柏惠珍手一扬躲开:“你省省力,待会儿弹琴呢。” “诶,闻染妈妈?” 柏惠珍循声望去,脸上露出成年人不想社交、却又不得不社交时的那种假笑:“喔,王裳妈妈啊。” 一个留短发、穿套装的女人,拎着个香奈儿的包,带着个发尾微微打卷的女孩走过来。 “闻染也来参加比赛啊?” 闻染礼貌的叫人:“苏阿姨。” “哎,乖。”因为是从小看着长大的,苏妤华对闻染说话还有种对孩子的语调:“这比赛规格高啊,紧张伐?” 闻染笑笑:“还好。” “你这是心态不一样了。”苏妤华说:“要是你还和小时候一样,次次比赛都奔着第一第二去的,你保准紧张。” 闻染的成长,是一个“伤仲永”的过程。 她们家没一个人搞艺术的,就是很普通的家庭。是小时候闻染四岁时,柏惠珍带她去逛商场,恰有几台用来展示体验的钢琴,小小闻染跑过去摁了几下。 店员眉毛挑了起来:“小姑娘天赋很高啊。” 到了闻染上小学,那会儿学习还不像现在这么卷,柏惠珍想起三年前的这件事,试着带女儿去报了个钢琴班。 这一报不得了,学了两年,闻染去参加市里比赛,对上同年龄段的孩子,基本没让第一二名旁落过。 旁人都对柏女士说:“惠珍啊,你们家这是要出个钢琴家啊!” 柏惠珍乐呵呵的。 可等到闻染上了初中,像春天抽芽的柳枝一样开始长个子,可她的天赋好像停滞不前。就像八百米跑,她前一百米跑得太出众,然后就眼睁睁的看着,第一个身后的人超过她,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等上了高中,钢琴比赛也还参加着,只不过都只能拿到十来名的成绩了。 这会儿柏惠珍听苏妤华这么说,不乐意了,上下打量一番王裳:“王裳呢?比赛准备得怎么样啦?” “暑假带她出了趟国,最近练习不系统,谁知道能不能拿第一名呢。”苏妤华笑了声,涂了丹蔻的手掌贴在脸边扇扇:“这天热死了,裳裳,我们回车上去等吧。” 她开奔驰过来的。柏惠珍为了女儿今天有个好状态,没坐公交,打车过来的,这会儿除了树荫下也没处躲。 苏妤华带着王裳走开以后,闻染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柏惠珍把广告折页的风不断扇向她,自己的发丝黏在纹过的眉毛边:“这天怎么这么热……” 闻染动了动嘴,有些想说声:“对不起。” 她们家是本地人,在老弄堂里有套两层楼的房子,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就没有几平米。她父母就是普通的工人,后来下岗自己开了个小饭馆,生意不算好做。 那个年头学钢琴,费用不便宜,柏惠珍每周带她去老师家上课,也不是不辛苦。 她还记得人人都说她们家要出个钢琴家的时候,柏惠珍脸上的笑。 但她成绩下滑的时候,柏惠珍也没说过她一个字,还是每周陪着她去练琴。 柏惠珍瞥她一眼:“看着我做什么?我妆花啦?” 今天为了她比赛,柏惠珍特意化了妆。 “没有。”闻染伸手在她脸边扇了两扇:“有蚊子。” 她们又不是演电视剧,生活里哪有父母子女之间真能说出“对不起”和“我爱你”。 柏惠珍望着演艺厅的大门:“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入场啊?” 这时大门口骚动起来,柏惠珍一拍闻染的肩:“好了好了,好像能进了。” 柏惠珍撑开遮阳伞,和闻染一起走过去。 工作人员拿着扩音器在喊:“今天演艺厅的舞台灯光出问题了,所有参赛人跟我一起上大巴,我们一起移动到北馆去。” “有没有搞错?”柏惠珍扬声问:“那家长呢?” “家长不要跟第一辆车,让参赛人先集中过去准备,我们后面还有两辆大巴,家长坐那两辆。” 柏惠珍把包递给闻染:“那你赶紧去吧。” 闻染应了声,背上包独自登上大巴。 她是不张扬的性子,也不爱说话,上车后就坐到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把窗户推开一条小缝。 不一会儿王裳上车了,瞥她一眼,坐到其他地方跟相熟的朋友说笑去了。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望向窗外。 夏日里即便不下雨,那种浓郁的绿也似被洗过一般,蝉鸣一声声地唱着,翅膀好似鼓噪着空气里一波波的热浪。 这会儿倒是起了一阵风,撩动着闻染贴在额前的发。 柏女士已经跟着工作人员去找家长坐的大巴了,所以这时看不到她的身影。闻染觉得自己这想法有点没良心——可看不到柏女士的时候,空气里的风,好像有那么点自由的味道。 这时组织老师登车,对着她们点了一遍名。 司机问:“人齐了伐?齐了就发车了。” 组织老师:“等一下,还有一个人。” 还有个人? 其实都是从小一起比赛到大的,不说认识得很深,至少都是熟面孔。闻染环视一圈,想不出来还缺了谁。 她也没放在心上,又把眼神挪到窗外去。 这时,一阵脚步从车门口传来。 因为其他人都在跟相熟的友人聊天,所以独坐着的闻染,其实是第一个向门口望去的。 事后闻染曾无数次回想那一幕——至少在那么多人之中,在坐了满满一大巴的那么多人之中,第一个望向许汐言的人,是她。 那时她还不知道许汐言叫做许汐言。 只觉得耳边热浪般的空气都炸了那么一炸。 所以很多年后,她也从没把许汐言当作自己学生时代的白月光。从见的第一面开始,许汐言就是太阳。 其他人也就比闻染落后那么一秒,便跟着纷纷往车门口望去。 因为许汐言实在是太招眼了。 她穿一条黑色的牛仔裤,膝盖处是很不规则的破洞,上身的t恤也是黑色,领口松垮垮的,露出两截平直的锁骨。 闻染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很任性的人。 因为大夏天她脚上蹬一双马丁靴,好似完全不考虑这热浪滚滚的温度。 她很……成熟。 闻染想不到什么更贴切的形容词了。 这个成熟不是说她长得老气,而是相较于其他人过分青涩的十七八岁年纪,她像一朵早开的蔷薇。一头海藻般的长波浪卷发很随性的披在肩头,往车厢里看时睫毛塌塌的垂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她一张脸白皙得过分,没化妆,唯独一双红唇抹了很富攻击力的蓝调正红。有人说那样的颜色更适合有阅历的女人,可自打见过许汐言那一面后,闻染觉得她们都说错了。 最适合蓝调正红的,是少女。 珍珠尚未变成鱼眼珠,那样极富攻击力的正红,把少女骨子里的淡漠、恣意、锋利都激发出来,那是过了十多岁的青春期以后,人逐渐圆钝起来后再不可能有的状态。 车里一瞬静默,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说话。 直到刚才去忙其他事的组织老师又匆匆登上车来:“许汐言是吧?赶上了就好,快坐下,马上开车了。” 许汐言问:“随便坐么?” 那是闻染第一次听许汐言说话。 因为车厢里太静了,许汐言说的短短四个字,像一张黑胶唱片,音质丝毫无损的传到后排来。为什么长相那般明艳的少女,会有一把这么暗的嗓子呢。 可是想透了,又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就像甜腻的糕点要配黑咖,最闷热的夏天需要一根沁进心底的冰淇淋来相衬,悲伤的电影要来上一桶爆米花。 天底下最好的万事万物,永远是这般冲撞而矛盾的。 她那样年轻,可她的嗓音里充满了故事。 组织老师点头:“你看哪儿还有空,随便坐就是了。” 许汐言扫眼又往车厢里看,闻染心里一跳。 因为大家都有相熟的友人,都是两两并排坐,唯独内敛的她,身边还空出个座位。 闻染的那种心跳,大概唯有每次期末出她最不擅长的数学成绩前,和每次钢琴比赛公布成绩前,才会出现。 可许汐言把勾在一边肩膀上的包摘下来,在第一排跟车老师旁边的那个空位坐下了。 通常没人会选那个座位。哪有学生愿意跟老师坐一起的。 可许汐言好似全然不在意。 闻染也说不上自己心里是松了口气,还是空落落了一下。 很快开车。这种大巴的减震性能总没那么好,开起来颠颠的,好像在应和并不规则的心跳。 其他人渐渐聊开了,车厢里充斥着“《暗杀教室》简直封神”和“《电灯胆》怎么那么好听”。 唯二沉默的,大概只有倒数第三排的闻染,和正数第一排靠走廊的许汐言。 窗外阳光晃得人眼晕,闻染把遮光帘放下来。非得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才敢去看许汐言。 所以她印象里对许汐言初次的认真打量,便是许汐言的背影。 小半边背影。 被座椅靠背掩去了大半,蓬松的卷发随着车辆的行进一颠一颠,柔软的黑t恤在她露出椅背的肩胛骨边叠出好看的褶。 她静静的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染想:xuxiyan。 不知是哪三个字。是徐?还是许?还是更小众一点的绪?其实闻染没有听得太清楚。 在将近十万个的汉字中,到底哪三个组合起来,可以配得起那样的一张脸?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丝袜 大巴很快开到目的地,跟车老师组织她们下车:“大家动作快一点,今天耽误得太久了。” 先去签到处抽签,决定今天的出场次序。 这时家长们的两辆大巴也到了,现场闹哄哄一片,闻染很快弄丢了许汐言的声音。柏惠珍冲到闻染身边来:“大巴温度低不低啊?你脸色怎么怪怪的,有没有感冒?” “有吗?”闻染往外看去:“没有呀。” 海城多梧桐。此时许汐言就单肩勾着包,站在一棵树下同组织老师说着话。梧桐最好看的季节是秋天,夏天里看来总觉得绿得过分了些,叶片挤挤攘攘的有些局促,显得小家子气。 可此时一袭黑衣的少女站在树下,一张面孔白得惊人,像张明信片。 可以收藏进装完黄油饼干的铁盒里,收藏好久好久的那种。 柏惠珍在闻染的肩头拍一下:“你看什么呐?” 循着闻染的视线望去:“哟,那个小囡是谁?长得老好看的。” “哪里有人?”闻染装作刚刚发现的样子:“哦,那个。” 她也不知该怎么说。 “也是来参加比赛的?” “嗯,刚才和我们一起坐大巴过来的。” “以前怎么完全没见过?” “不知道。” 等闻染签完到抽完签,许汐言的身影又不见了。闻染回忆着今天要弹的乐谱,暂且也没工夫去想了。 她的签号是七。 这次比赛设了观众席,倒是不对外售票,但签号靠后的选手和家长们,可以列席听其他选手的演奏。 第一排列席的五位评审,其实都是闻染的熟脸。 柏惠珍陪闻染到更衣室去换礼服,闻染有点不好意思,等其他选手出去了才飞快溜进去。 柏惠珍在隔间外等她:“有什么好害羞的,你胸部发育的那么好。” “……妈!” 柏女士笑:“我这不是怕你紧张,逗逗你吗。不过你胸部发育的是不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因为是正式比赛,礼服之外多加双丝袜。 闻染换好衣服,把头发大略盘一盘,跟着柏惠珍走出更衣室。 因为她的签号比较靠前,所以这就要去后台准备了。 柏女士也没说要她好好比什么的,只是说:“我一早糟好了鹅掌,等你比完回去,正好从冰箱里拿出来吃。” 闻染“嗯”一声,柏女士就去观众席就坐了。 前面的选手一个个结束比赛。闻染站在后台,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等主持人报完幕后,她往舞台中央走去。 落座,双手摆好姿势,目光落在黑白琴键上。她今天弹肖邦的c小调波兰舞曲,又在心里默默回忆了下自己容易出错的几个地方。 方才鞠躬致意的时候,她特意没看评审席和观众席。 这会儿头发盘着,炽烈的舞台灯光照得她后颈发烫。其实因为有着赛前跟苏妤华的那么一场对话,她真的很希望今天弹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柏惠珍一点都不虚荣,可越是这样,她越想让她妈的腰杆尽量挺得直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往琴键。 其实在她天赋渐退的这么些年,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还是一样努力的练琴,老师布置的练习也是丝毫不落。 一曲弹完,她对评审席和观众席鞠躬致意,现场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其实都是一起比赛的,对彼此的实力都清楚。现在这般状态的闻染,已不能对她们构成多大威胁了。 闻染鞠完躬抬起头来的时候,望见观众席里的柏女士,是全场鼓掌鼓得最认真的一个。 其实柏女士一点不懂钢琴,她就是觉得,她女儿是全世界最好的。 闻染有些心酸,忽然觉得,也不知她配不配吃柏惠珍做的、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糟卤鹅掌。 就在她乱七八糟想着这些的时候,眼神往旁边一瞟,心里又是一跳。 坐在柏惠珍旁边的,居然是许汐言。 她给闻染留下的第一印象,有些随性,有些漫不经心。所以闻染没想到,她在很认真的对着舞台鼓掌。 本来闻染觉得,她是不是受到柏女士感召,觉得全场这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些可怜。 闻染自己也坐过观众席,知道舞台灯光炽烈,反而看不清台上人的微表情。所以她大着胆子,往许汐言那张出挑得过分的脸上又看了眼。 许汐言的眼神,也很认真。 闻染于是知道,她是很认真听完了自己整首钢琴曲的,所以此时在很认真的为自己鼓掌。 闻染也不知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下的台,柏女士穿过观众席来找她,陪她等着做赛后登记。 在比赛结果出来前,柏惠珍大约怕闻染紧张,是不跟闻染聊比赛的。于是跟她闲聊:“那个老好看的小囡。” 闻染一下就知道她是说许汐言。 “原来她是从国外回来的。” 闻染装作不经意的问:“你怎么知道?” “她刚好坐我旁边呀,我就跟她聊了聊。”柏惠珍说起许汐言的经历来已是如数家珍:“她六岁就跟她妈一起去美国了,高一时回国,一个人在邶城念书。现在高三了么,开始为出国读音乐学院作准备,各种事情很繁琐的,她外公外婆家在海城,她就搬过来了呀。” 闻染意外:“她外公外婆在海城,她干嘛要一个人在邶城念书?” “谁晓得,有钱人家总有人家自己的考量嘛,我又不好问得太细咯。”柏惠珍道:“我就问了她一些比赛的事。她为了出国么要参加各种比赛攒资历的,来参加这场比赛只是凑巧,之前都是去规格更高的比赛。” 闻染不得不叹服。 像她妈妈这种“热情开朗阿姨”,打听起事情来,真的是有点东西的。 “我本来还以为她是那种有点傲慢的小孩,她还化妆你看到伐?” “没有化妆。”闻染纠正:“只是涂了口红。” “结果她跟我说话可有礼貌了,很有教养的,就是不知道她弹钢琴成绩是不是真那么好哦。” 做完赛后登记,柏惠珍陪闻染去后台换衣服。因为比赛时间都错开了,所以这时只有她一个。 却看见许汐言正站在那里,跟组织老师交涉。 组织老师:“不穿丝袜不行的,即便礼服完全遮住了双腿也不行,我们有严格的礼仪规定……” 柏女士也听到了:“染染你不是有多带一双丝袜?快去借给人家。” 闻染不是什么热络性子,跟人打交道对她来说是挺困难的一件事。柏惠珍这一声催促,像是给了她一个强有力的借口。 她走过去:“那个……” 许汐言和组织老师一起看过来。 “我有备多一双的丝袜,如果你需要的话……” 闻染忽然想,会不会看起来很有个性的许汐言,根本打从心底不愿遵循这些劳什子礼仪。 可许汐言看着她,很礼貌的点了一下头:“谢谢。” 组织老师:“许汐言那你抓紧,快到你登台了。” 许汐言问闻染:“你的丝袜在……?” 她说中文很好听,并没有常居国外的口音。 “在更衣室的储物柜里。” 许汐言点头:“那我跟你一起进去吧。” 闻染跟着许汐言一起走到更衣室门口来:“妈妈……” 柏女士说:“听到啦,你们赶紧一起进去吧。”又替她们带上了门。 闻染打开储物柜,打开包去拿自己的丝袜。 这一切动作她都藏在储物柜里做的。因为她藏着一点私心,她现在没收入,为了替柏女士省点钱,她的丝袜都是去小商品市场买很便宜的一款,包装一拆,质量不错,看不出什么端倪。 可问题就出在这包装上。 印着一个荧光色的美羊羊,不仅幼稚,还很鬼畜。 闻染双手躲在储物柜里拆了包装,才把丝袜取出来,往边上一看吓一跳。 许汐言来不及进隔间了,打开储物柜放了包,就开始脱衣服。 于是她和闻染之间,就隔了扇储物柜半开的柜门。 闻染几乎忘了挪开眼。 许汐言因为知道今天要换礼服,穿的本来就是nubra,薄薄一片贴在胸前,雪白的脊背完整的露出来。 她很利落的脱了t恤和牛仔裤。她很高,大约有一米七的身高,又纤瘦,能看到振翅欲飞的蝴蝶骨和脊骨微妙的形状。 闻染看着那片雪白,觉得那像一片湖。 湖里能藏住最多的秘密,藏住一个十多岁女孩过往的岁月、青涩的还未经过人世污染的姣好、和只此一次的青春。 许汐言今日的礼服是她乌发一般的乌檀木色,一边换一边问闻染:“丝袜呢?” “在这里。”闻染递上丝袜,不知自己指尖是否沁出了薄汗。 许汐言飞快的撩起裙摆来穿丝袜,少女的双腿也纤长,白的像在雪地里踩过,右边大腿内侧一颗浅棕色的小痣。 “谢谢你。”许汐言一边把一头长卷发从礼服后背撩出来,一边问:“你叫闻染?哪两个字?” “一点小事,不用放心上了。”她没有细说自己的名字。 许汐言:“我必须要出去准备了。” “嗯,你快去。” 闻染目送许汐言拎着礼服下摆,飞快的跑出了更衣室。心里有一些想笑:可能她是全场唯一一个,知道在许汐言那身人鱼般的长款礼服下,踩了双马丁靴的人。 她这才开始慢慢褪掉自己的礼服。 更衣室内都是许汐言留下的香气。 是一种很复合的香气,自然界没有这样的香,像蔷薇,又像大丽花,也许还掺一点点阳光晒过的海浪味道。 顺着皮肤的纹理,往人的每一个毛孔里面钻。 闻染换好衣服走出更衣室,在观众席找到柏惠珍,在她的左侧就坐,而她的右侧空出来的那个座位,就是许汐言刚才坐过的。 下一个要登场的,恰好是王裳。 柏女士鼻腔里哼一声:“看看她弹得到底怎么样了啦。” 王裳穿一身浅香槟金的礼服,指尖落在黑白琴键上。 一曲弹完,前排的苏妤华特意换到柏惠珍前排来说:“闻染妈妈,承让承让。” 其实现在王裳的第一名,已经不需要闻染来“承让”了。只不过王裳小时候被闻染抢了太多第一,苏妤华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柏女士笑得格外假:“哎哟,是你家小囡自己优秀。” 拳头都攥紧了。 下一个登场的,是许汐言。 方才她从更衣室出去时没盘头发,闻染还以为她会候场的时候盘。却不想她此时一袭黑裙的登台,一头蓬松的卷发还是很随性的披散在肩上。 她不怕发丝的飞扬来分自己的神么?还是,她对自己的实力绝对自信? 许汐言摆开准备的架势。 她一弹琴,闻染的世界天崩地裂。 原来世界上,真有“天才”这回事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欲望 闻染从小也被人说过几次“天才”,她每次都诚惶诚恐。 她哪里是什么天才呢,她只是很小心的跟那些黑白琴键相处着,顺着它们,哄着它们,让它们鸣奏出尚能入耳的旋律。 她只是领悟力尚算不错,外加勤学苦练。 等过了十岁,孩子们的玩兴消失,她这点“勤学苦练”的优势也消失了,于是成绩变得越来越平庸。 可许汐言一弹琴,整个现场鸦雀无声。 其实这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她一摁琴键,你就知道她的天赋对所有人都是辗压级,无论你多么的勤学苦练,熬过了多少个寒暑,指尖磨出了茧子,你永远不可能赶得上她。 你只能望着她的背影,在你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无论你多么用力的跑、用力的追,你的身边永远只有她甩下的浮尘作伴。 闻染从那时起就知道,许汐言的未来,注定大放异彩。 许汐言真是个恣意妄为的人。她弹贝多芬的奏鸣曲“悲怆”第一乐章。其实现在大家都学乖了,不怎么在比赛中弹这首曲子,难度不是最高,却需要格外饱满的情绪。 都还是十多岁的青涩,哪里能领悟贝多芬对抗命运的“悲怆”呢? 悲怆奏鸣曲是典型的古典传统式样,第一章开篇便是难点,因为它有一个十小节的引子,非常长,体现了一种矛盾中的较量。 许汐言弹钢琴,不像弹琴,倒像是在驯服钢琴,就像驯服一匹暴戾的马。 她穿无袖的抹胸式礼服,动作幅度非常之大,一点没有闻染跟钢琴相处的小心翼翼,纤瘦的指尖对着琴键用力砸下来。 嘣——嘣——嘣——! 闻染的耳膜跟着震颤。 直到许汐言一曲终了,站起来对着台下一鞠躬。 并没有想象中雷鸣般的掌声,相反现场的鸦雀无声持续了下去,好似大家都陷入了某种怀疑,开始反思过往数十年的勤学苦练有什么意义。 是闻染率先抬起手,轻轻的拍了一下。 在许汐言的眼神将要对着她落过来的时候,现场其他人醒悟过来一般,终于开始热烈鼓掌。 于是许汐言还未在闻染身上落实的眼神,又很快的移走了。 比赛成绩公布,其实没有任何悬念。 颁奖礼跟比赛不在同一天,大家涌到大厅的电子屏边去看结果。 围拢的人群里再次不见许汐言的人影。其实结果没有任何悬念,第一名后面天经地义的跟着那个名字:许汐言。 王裳得了第二,人群中苏妤华的表情有些不忿。 其实闻染想过,不要去看许汐言的名字。要是知道这三个字怎么写,她恐怕从此在心里念念不忘。 她不肯告诉许汐言自己的名字,也是同理。她只肯把这当作夏末的一场奇遇,只怕今日这场比赛一过,她再见许汐言,便是很多年后的电视屏幕里、世界级钢琴比赛现场了。 就很不真实。 闻染这场比赛算是发挥得不错,排在第九。柏惠珍拍拍她的肩:“好样的。” 闻染笑笑。 回到家,柏惠珍把冰箱里的糟鹅掌端出来,先给女儿开了个小灶,又张罗一大家人过来吃饭。 饭后吃水果,正是吃西瓜的时节。这么一大家人,再有耐心的主妇也不可能把西瓜切成小块小块,于是很豪迈的切成一牙牙,按老传统拿个搪瓷脸盆,西瓜籽和瓜皮一道扔在里面。 第三轮才轮到闻染,她坐在搪瓷盆前分开双腿,微微勾着腰,豌豆射手一样把西瓜籽射进盆里去。 柏女士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下:“走什么神呢?” “我哪有?” 柏女士笑道:“我还不知道你。” 正在这时,门铃响。老式门铃,哑哑的。 柏惠珍一拍巴掌:“是不是文远来啦?我叫他来吃西瓜,再拿点糟鹅掌回去。” 进门来的果然是文远。 文远住她们家对门,从小跟闻染青梅竹马的长大,长闻染一岁,现在读大一。两人小时候打过架,哭过鼻子,抢过棒棒糖,等到大了,反而有些拘谨了,大人们看向他们的笑容,就有些意味深长。 文远坐到搪瓷盆边来,柏惠珍递他一牙西瓜。 他咬了一口,又问闻染:“比完了?” 闻染把啃完的西瓜皮丢进搪瓷盆,“嗯”一声。 她不过就是“嗯”一声而已,这堆大人笑什么笑啊。 其实她知道大人们是什么意思,青梅竹马么,好像是很适合发展出一段情缘来,将来结了婚,两家人门对门的知根知底。 闻染从小没喜欢过什么人。有时候她也思考过,她喜欢文远么?或许喜欢就是这样,平淡的,熟稔的,没太多波澜的,像生活的某种顺水推舟。 可今天的一场比赛,把她的这个想法彻底推翻。 因为她对着某个十多岁的少女,惊鸿一瞥。 很久以后闻染回想起那一刻,她从没有喜欢过男生,也从没有喜欢过女生,她只是喜欢上了许汐言。 那时以为此生都没机会再见的许汐言。 家里就一个淋浴间,排队洗澡是个大麻烦。 闻染回房去给暑假作业收了个尾,才终于排到她洗澡。礼服不能常洗,在阳台挂起来风吹一吹,下次比赛还能用。 她接了盆水,准备把今天比赛穿过的丝袜洗了。 沾了洗衣粉揉着揉着,就走了神。 想起今天更衣室储物柜挡住的半边雪白脊背,和那一双纤长的腿,还有大腿内侧一颗浅棕色的痣。 闻染抿了抿唇。 也不知道那样一双又白又长又软的腿,被和她同样质感的丝袜包裹起来,是怎样一种触感。 那是闻染十多年安安静静的人生里,第一次接触名为“欲望”的东西。 她没有很害怕自己失控,因为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许汐言。 ****** 又一周过去,暑假结束。 闻染刻意到的早些,在车棚停自行车时,恰好陶曼思也推着车过来:“染染,你看我晒黑没有?” 闻染回眸:“没有呀。” “暑假我爸妈带我奶奶去三亚,为什么要大夏天去三亚?热得人起痱子。”陶曼思停了车,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我天天躲在房里看小说,觉得还是晒黑了。” 闻染笑:“没有,那是你的错觉。” 陶曼思忽然不再言语,用胳膊肘轻搡闻染。 闻染循着她视线望去,才发现车棚隔了段距离的位置,张哲文正在停车。 十八岁的少年长身鹤立,应和着身后悠悠的白云和碧蓝蓝的天。与之形成互文的,是陶曼思的金属眼镜架下染了淡绯的耳尖。 以前陶曼思这样的时候,闻染从来无感,只等张哲文走远后,轻笑着与陶曼思打趣两句。 这会儿,却第一次生出些羡慕的心情。 闻染十七岁,十八岁的生日也不远了。只在青春期有效的纯粹的悸动,到底是眷顾她,让她发生了一次。 可不同于陶曼思屡屡能在校园里偶遇张哲文。 触发她心动的人,是天边的太阳,遥遥不可及。 两人停好车,一同往教学楼走去。 陶曼思问:“你呢,暑假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闻染顿了顿:“没有。” 该怎么宣之于口呢。 比赛结束后的一周,她一个人回想与许汐言的相遇很多次。一个人躺在黄底碎花的单人床上关了夜灯的时候,塞着耳机的时候,啃完了西瓜发呆的时候。 越想,许汐言那样一张明丽得过分的脸就越模糊。 那本来就是一场不该发生日常生活中的奇遇。像块棉花糖,每想一次,就是从上面抠下来一点,手里剩的甜蜜就更少一点。 后来闻染就不让自己再想了。 来到教室,陶曼思问闻染:“暑假作业做完了么?” 闻染苦笑:“数学那套没答案的卷子。” 她不是不用功,但数学这门学科真的从不背叛人——不会就是不会。 陶曼思打开书包把卷子拿出来:“快抄。” “你都会?”闻染感叹:“好厉害。” “我不会。”陶曼思苦笑,她和闻染两人都偏科得厉害,语文英语可以排到全班前几,数学一塌糊涂:“我表姐暑假也去三亚了,她帮我写的。” 闻染掏出蓝色水性笔,飞快把答案誊到自己卷子上。 开学第一天没什么事,就是报到、交作业、发书,然后班主任给她们开了个会,拍着讲台说得慷慨激昂,说以前再怎么爱玩,现在也该收心了,高三了,改变命运的岔路口到了。 班会后休息十分钟,然后大扫除了就放学。 陶曼思和闻染一起去上厕所,问她:“染染你是打算走艺术生路线么?” “还没决定。” 她现在每次钢琴比赛都是十一二名,文化课成绩也是班里的十一二名,哪一样都不出挑,就像她这个人,无论模样还是性格,都是温和而内敛。 就难办。 两人从厕所往教室走时,看到隔壁三班班主任身边站着个生面孔,年级主任正说着什么。 “应该是转校生吧。”陶曼思说:“高三了还敢转学,胆子好大啊。” “好像只有三班有转校生吧?” “应该是。怎么了?” “没怎么啊,随口问问。” 其实闻染也曾想过,既然许汐言转到海城来读书,那有没有可能转来她们学校。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们这所高中普普通通,海城无论是成绩出众还是家境出众的高中生,都集中在外国语学校。 大扫除时,闻染的手指没留神被凳子上凸起的钉子刮了一下。 陶曼思:“有没有事?” “没事啦。” 终于放学,这应该就是整个高三放学最早的一天了。 陶曼思和闻染一起往校门口走:“我得回去把我那本小说的结尾看掉,之后估计就没机会啦。” 闻染一摸口袋:“糟了,我忘带钥匙了,曼思你先走吧。” “不用回去拿啦,反正你家随时都有人。” “还是拿一下好,万一明天找不着了。” “那好吧,我先走了。” 告别了陶曼思,闻染一个人步履匆匆往教学楼走去。 走着走着,脚步又慢了下来。 梓育中学的高三是一栋独立教学楼,跟高一二年级的教学楼分列操场两边。这会儿整个高三的学生大概都惦记着今天是最早放学的一天,一解散就通通奔走的没影了。 整栋教学楼都安静下来,像黄昏将至时灰色的诗人。那座并不高耸的钟楼忽而奏响了六点,振飞了歇在那不知何种品类的鸟。 闻染有些喜欢这时候的校园。因为她家永远都太热闹了,耳朵旁永远都有声音,而现在的校园好像独属于她一个人,很安静。 她放慢了步调,品尝着这难得的时分。 不知是不是所有的校园里都种满香樟,让这种树莫名成为了青春时代的代名词。此时晚霞在那诗页般的树冠后铺开了水墨,写着一首不成文的现代诗。 而那树干下,一个黑衣的少女和年级主任站在一起,脸上的神情三分心不在焉,两分默然。 世界的安静是在那一刻被打破的。 万籁俱寂的黄昏,心跳来撒野。 闻染莫名的想:她以前大概是做过些好事的吧。比如,她总喜欢随身带一根肠,喂偶遇到的流浪猫。比如,有次月考卷子提前泄露,但她并没有像有些人一样买答案来抄。 她不是一个幸运的人,连刮刮乐都没中过奖,可此时站在十七岁夏天的尾巴上,上帝给了她最好的回馈。 许汐言,转学来她们学校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汐言 在许汐言望过来的当下,闻染不知怎的就背着包快速闪进了教学楼。 她在一楼楼梯的转角处,背靠着墙,双手背在身后,指腹贴着墙面微妙不平的质感,第一次感受到胸腔里发空。 所以她的心才可以撞着四周的心壁,发出丝毫不规则的节律。 她们的教室在四楼,她埋着头一口气不歇的冲上去,回到自己课桌边找到钥匙,走出教室时,越过走廊的围栏,又往香樟树下看了一眼。 那一身黑衣的少女,已然消失了。 第二天正式开学,闻染走进教室,早读课上总有各种牛肉面炸酱面油条煎饼的气味混杂,塞在课桌抽屉里的外带早饭,好像高三生活里难得明目张胆的放纵。 这天闻染没带早饭,陶曼思也没带,下了早读,陶曼思走到课桌边来叫她:“去不去吃早饭?” “食堂还是小卖部?” “小卖部吧,今天不想吃食堂。” “好。” 其实小卖部和食堂在同一栋楼,食堂在往里走的更深处,小卖部就在门口,规模不算小,只不过不像超市一样可以自由选购,而需要食堂阿姨拿给你,一样可以刷学校的饭卡。 闻染望着食堂里黑压压的一片人,脚步微妙的滞了下。 陶曼思心细:“怎么?” 闻染摇摇头,跟着陶曼思继续往里走。 没有怎么,只是整座学校忽然变成了扫雷游戏,她从踏进学校的第一步起,就把背挺得比平日里更直一些,不知在哪里就会忽然碰到许汐言的身影。 然而没有,哪里都没有许汐言。昨日香樟树下的黑衣少女,那被黄昏的风扬起的蓬松卷发,美好得像是一场白日梦幻觉。 两人排队买早饭。 陶曼思问:“吃什么?” “牛角面包吧,再要个酸奶。你呢?” “手撕面包好了。” 不吃食堂的意义,就是可以吃各种各样不同的面包。 走回教学楼的路上,陶曼思拿手掌在脸旁边扇着风:“这天还这么热。” “嗯。” 闻染轻轻应一声,眼神顺着一排香樟树守护的沿路逡巡。 还是没看到许汐言,她也说不上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心里空荡荡的。 趁着第一节上课前抓紧吃早饭,闻染前桌的同学不在,陶曼思坐在这里跟她一起吃。这时窗外有人叫:“陶曼思。” 高一高二陶曼思都有加入文学社,这时是社里的同学来找。 陶曼思拎着手撕面包出去。 闻染正用吸管把酸奶戳开,第一下没戳破,吸管的尖尖一头弯折了下,她拿手捋了捋,又用力一戳,噗的一声传来时,听到刚从教室外走回来的两个同学在议论:“大美女。” 闻染的耳朵竖了竖。 教室里太吵了,她们的话听不分明。 可是很快,她们坐下后跟周围同学聊了两句,又有几名女生和男生一道,笑着向教室外走:“是不是真有这么漂亮啊?” “去看看。” 其实她们坐的离闻染不算远,是闻染一回头,笑着加入谈话也不会显得突兀的距离。 但闻染从不擅长与人搭话,她和陶曼思一样性子内敛。她只是静静坐在原处,小块小块把牛角包撕下来喂进嘴,吸一口酸奶,觉得黏在上颚通往咽喉的那一块。 过了不久,那几名女生和男生又笑着跑回来。一个男生笑骂了句脏话:“还真是啊。” 另名女生说:“我觉得比白姝还好看。”白姝从高一开始,就被评为她们学校的校花,表演系的艺术生,据说目标是邶电。 又有男生说:“也不能这么说吧,她们不是同一种类型,白姝长得更文静点。” “那你说,如果非要对比的话,谁更漂亮?” 男生苦思了一会儿:“那白姝,可能还是输了啊。”玩了个谐音梗。 闻染坐在前两排,背对着她们听着这番谈话,拿纸巾把课桌上散落的牛角酥皮拢到一堆,又一起包进纸巾里。 这时陶曼思从教室门口进来,坐回闻染前桌:“你都吃完早饭了?” “嗯。” “我都还没来得及吃。”陶曼思大口把手撕面包塞进嘴里,闻染拿过她的核桃味早餐奶,替她撕开吸管插进去。 “谢啦。”她吸一口,又跟闻染说:“诶你知道么?我刚才去五班,她们班来了个转校生。” 闻染心里一跳,表面不露声色:“转校生不都是昨天来么?” “她好像是去外省参加什么比赛,时间耽搁了,没赶上昨天报到。” “男的女的?”闻染觉得自己假死了。 “女的,长得特别特别漂亮。”陶曼思连用了两个“特别”。 闻染笑了:“是有多漂亮?” 连续两年的文学社成员,咬着手撕面包吟了句古诗:“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又问闻染:“诶你要去看看么?” 闻染愣了下,摇头:“马上都要上课了。” “也是。”陶曼思大口解决着自己的早饭面包。 这时闻染身后那桌人在议论:“也不知道美女叫什么名字。” 陶曼思听了一会儿,便也知道她们在讨论许汐言了。 小声跟闻染说:“我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在五班那边的时候,五班班主任刚好过来叫她。好像叫,许xiyan,也不知是哪两个字。” 陶曼思吸着早餐奶:“是不是牵牛花的那个夕颜啊。” 闻染在心里说:不是。 她不是什么清扬婉兮的蔓草,也不是什么夕阳下落寞的牵牛。 她是正午时分的太阳,光线到极盛处是一种近乎冷淡的炽白,天地万物却都为她的光芒臣服。 她是浪潮写就的故事,所过之处,浪潮汹涌淹没过青春初次悸动的心思。 她的名字,叫“汐言”,许汐言。 ****** 下了第一节课,陶曼思走过来问闻染:“要不要去上厕所?” 闻染正在收拾笔袋,拉上拉链站起来:“好啊,走吧。” 一起手挽手去上厕所,是学生时代友谊的绝佳证明。其实很多时候也不是真的想上厕所,而是在教室里憋闷得太久,总想出去走动走动。 出了教室,陶曼思挽着闻染,正在聊昨晚看完的小说。 闻染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去厕所的路上,会经过五班教室。 其实在搬来高三教学楼以前,也是同种格局,一班在楼下和理科班同一层,二班是文科班打头的一间,厕所在走廊最尽头,跟五班教室隔着一道楼梯。 闻染以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一路在走廊里前行,路过拎着早饭或塞着耳机的各路同学,闻染分出一半心神去听陶曼思的小说,时不时应和一句:“是吗?” 或者提问:“这人跟女主角是什么关系?” 另一半心神,随了眼神,变成鸽子,扑着翅膀在走廊里不停的飞。 路过的那么多张面孔大多是熟悉的,其中没有许汐言。那么也就是说,许汐言很可能坐在教室里。 可是,闻染观察了一下,陶曼思走在她的左边,而她更靠近走廊外侧,如何才能不露声色的,让眼神越过陶曼思往五班教室里投去? 她发现做不到。 于是微微垂着眼,盯着自己的鞋尖,这才发现白色匡威鞋头不知什么蹭脏了一块,黑乎乎的。 陶曼思忽然一拍闻染的胳膊:“快看,那就是许汐言!” 闻染多垂眸两秒,翕了下睫毛。 抬起,往五班教室里望去。 她心里做过很多假设,比如许汐言被众星捧月的围着聊天,比如许汐言很高冷的在塞着耳机听歌,甚至比如许汐言昨天刚从外地回来、累得趴在课桌上睡觉。 她就是万万没想到,许汐言一只手臂撑着侧颊,正望着窗外发呆。 看起来昨天来得太晚,还没来得及领校服,因此还穿着一件黑色t恤,圆领变v领,衬得白皙的颈项越发纤长。 眼尾仍是塌塌的,显得半分散漫,半分心不在焉,那驾驭钢琴的修长手指间转着一支笔,转了几圈后,“啪”的一声掉在课桌上。 而那时许汐言浓睫掩映的眼眸刚好对上窗外闻染的一张脸,唇角一勾,露出一抹浅笑。 闻染慌忙低头。 香樟叶把阳光裁得细碎,落在鞋面上是斑驳的光影,闻染盯着那一晃一晃的光斑,忽然同手同脚了一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谈恋爱 闻染表面很平静,内心在咆哮:许汐言明明在看窗外,陶曼思怎么还叫她看许汐言啊! 转念一想,走廊外路过的那么多人,任谁都能瞧出,其实谁都没被许汐言看进眼里去。 这并非是说许汐言不礼貌,而是比同龄人成熟出一截的黑衣少女,坐在整齐划一的白校服间,心思好像随眼神飘了很远很远。 甚至闻染也不确定,方才许汐言笑那一下,是因为看到了窗外的她这个熟面孔,还是因着手里的笔不知怎的掉到课桌上,所以下意识勾了勾唇。 大概是后者吧。 因为陶曼思在说:“好像都没人敢跟她说话的。” “嗯?” “我早上来五班的时候,她也是一个人坐着。”陶曼思自己解释:“也是,她长那么漂亮,又很……洋气?好像是很难跟她亲近的。听说她是从国外回来的。” “……啊。” 闻染分明听到身后两个男生也在议论:“谁敢跟她说话啊。” “她估计很傲吧,谁都不乐意搭理那种。” 上完厕所,闻染仔仔细细洗了手,往回走的时候,两人保持原来的站位调了一个头,也就是说,陶曼思换到了走廊外侧,闻染变得更靠近教室。 五班的窗户大开,夏末的风徐徐。 可闻染甚至不敢再偏一偏头,只是余光忍不住飞快的向教室里一瞟。 也许有一抹黑在她视野里一晃而过。 许汐言是油画棒涂出的重色,在她寡淡而苍白的青春里,浓郁得过分。 ****** 没有哪个转学生引发过这样的轰动效应,以一己之力,让课间话题变作“有没有人和许汐言说上了一句话”。 因为还没正式决定放弃艺考,晚自习之前,闻染还是先去学校琴房登记。 第一天练琴的人不多,大多都是来登记的,因为原先的琴房管理老师离职了,新来的这位不熟悉流程,登记得有些慢。 闻染也没着急,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个。 跟着队伍慢慢挪,文学社教室和琴房在同个方向,远远看到陶曼思向她跑来,手里一大摞报纸:“染染你可不可以帮我抱五分钟,我跟老师去领一下钥匙。” “好。”闻染从她手里接过。 陶曼思飞快的跟着老师跑走了。 这会儿正要排到闻染,管理老师头也不抬的对着电脑登记:“班级,姓名。” “高三二班,闻染。” “哪个闻,哪个染?” 以前的那位管理老师与她们都相熟,新的这位今年刚调来,完全的生面孔。 “听闻的闻……” 若拿年岁来比拟,夏末的风大概只有八岁,闻染话说了一半,怀里最上面一张报纸被风一掀,旋落在地。 闻染赶紧去追。 怀里一摞报纸不好弯腰,拿脚去踩又不好,眼看着报纸越飞越远。 闻染跟着跑,垂眸盯着飞飞停停的报纸,所以先映入她视野的,是一双黑色马丁靴,鞋带系得随意而松垮垮的,而让人想起那软塌塌的浓睫。 黑衣少女在她面前勾腰,浓密的长卷发随着她脊背往下滑,纤指拦下那张报纸捡起,抬眸的时候闻染第一次在学校看清她的面容。 没化妆,钢琴比赛时那标志性的红唇不见了,可那一张脸上的五官太浓墨重彩,丝毫不见寡淡。 那是闻染第一次发现,原来“风情”这个词,可以与年龄无关,与阅历无关,她只消站在那里,注定是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这时登记老师在闻染身后喊:“同学,你名字到底是哪个‘染’啊?” 风撩动着闻染的长发,许汐言把报纸放回她怀里,先她一步开口:“感染的染。” 一边肩膀上的单肩包被她背得很有吉普赛风,看向闻染的眼睫毛还是耷着,但眼神认真,向闻染确认:“对么?我比赛那天在公布成绩的大屏上,看到你的名字了。” 闻染:…… 其实心里很想吐槽。 这人的中文造诣怎么回事啊?组词的话一般会说“一尘不染”的染吧,什么叫“感染”的染? 表面却对着许汐言点点头。 管理老师叫:“你自己过来把名字写在出入卡上。” 闻染一愣:“今年还有出入卡?”以前琴房没有这些。 “是啊,规范管理嘛。” 浅绿色的卡片已被放在桌上,闻染老早就看了那桌面,堆得满满当当,没有放她所抱这摞报纸的空隙。 难道让许汐言帮她抱着…… 而这时许汐言开口,那把嗓音在夕阳里发暗,是同龄人不具备的故事感:“不介意的话。” “嗯?” “我帮你写名字?” 闻染愣了下:“好啊。”又赶紧添上一句:“麻烦你了。” 许汐言走过去,勾腰,抓起桌上的笔,把蓬松的长卷发勾到一边耳后。她今天穿一条暗色的格纹短裙,显得双腿越发修长白皙,夕阳把少女的轮廓镶一层浅金的边。 闻染盯着那大腿,忽然想:能看到内侧那颗浅棕的痣么? 眼神落在那一片雪白时又被自己吓了一跳。 闻染,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赶紧收回视线。 许汐言直起腰看向她:“写好了,你过来看看?” “……嗯。”闻染抱着报纸走过去。 想不到许汐言从小在国外长大,一笔中文却写得这样好看。错落有致,气势开阔,莫名让闻染想起汉末大家钟繇的笔锋。 闻染小声说:“谢谢。” 管理老师:“我这里没有塑封机,你自己拿到校外的打印店去塑封一下。” “好的,老师。” 陶曼思还没回来,可闻染和许汐言待在一处紧张得过分,便想把报纸抱到教室交给陶曼思。 许汐言把出入卡放到她那摞报纸上,又问:“等我一下?” 闻染一愣。 许汐言:“如果你不忙的话。” “……不忙。” 许汐言做完了登记,领了出入卡,走向闻染:“我就说今天在走廊里看到的好像是你,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上次你借我丝袜。” 闻染心想:许汐言不会要还她丝袜吧。 是新的一双,还、还是许汐言穿过的…… 许汐言把手探进单肩包,摸出一个精致的小铁盒:“这给你,算是道谢?” 闻染垂眸看,是国内完全没见过的包装,长方形,浅浅的米白,上面很法式的简笔画勾勒的应该是《小王子》主题。 那应该是一盒曲奇饼干。 事实上那时闻染抱着摞报纸:“呃……” 晚风撩动着许汐言的裙摆,许汐言跨前一步,把小铁盒放在闻染的那摞报纸上又退开:“我先走了。” “不上晚自习?” 许汐言摇了一下头,她眼神看上去很疏懒,但每每同人说话时又很礼貌:“我跟学校打了申请,需要校外练习的时候就不上晚自习。” 闻染到底也没问出那句“你为什么没有转去外国语而转来了我们中学”。 许汐言没说再见,她只是同闻染点了一下头,转身往校门的方向走。 很多年后闻染回忆起来,那时她看着许汐言的背影。 那是一个夏天的尾巴,空气里飘荡着学校荷塘传过来的气息,黑衣少女不是走进一片夕阳的光影里,而是融进一片光晕里去,她不停的融解、融解,直到她也变作了那橘暖色调的一部分,背影就远得看不到了。 闻染收回眼神,被旁边冬青丛边忽然跃出的陶曼思吓了一跳。 陶曼思忽然打了闻染一下,然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闻染:“啊。” 她先是把闻染怀里的报纸接过来,闻染把报纸最上面的出入卡和曲奇铁盒拿走。 陶曼思:“你是学校里第一个跟许汐言说上话的!” “……不至于,只是我跟她说话被你看到了。” “她给你的这是什么啊?” 闻染攥紧手里的铁盒:“应该是饼干。” 从礼貌上来说,她应该打开铁盒邀请自己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你也尝一块吧。” 可一向温顺妥帖的闻染,只是紧紧攥着铁盒,固执的始终没有开口。 心里抱歉的想:连续请陶曼思吃三顿早饭好了。 陶曼思问:“她为什么给你饼干?” 闻染决定实话实说:“暑假时我参加一个钢琴比赛,跟她遇到了,她没带丝袜,我有多余的一双,所以借给她了。” “哇……想不到你跟她还有这等缘分。” 闻染心想:担得起缘分两个字么? 在许汐言那双淡然的眼里,这应该只是你来我往的礼貌。 陶曼思略微抱怨:“今早我跟你说起她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啊。” “就是……”闻染想了想该怎么表达:“我不想显得自己在攀高枝似的。”又补一句:“不是谈恋爱的那种攀高枝。” “懂你的意思。”陶曼思笑道:“谁说你是谈恋爱的意思了,你们俩明明都是女生。” 闻染张张嘴,又闭上,吞了口傍晚的夕阳。 “嗯。”她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闻染。” 下了晚自习,闻染跟陶曼思一起走出教室。 校园里暗了下来,这并非只是说夜色肆意的铺陈,沉默卫士般的路灯总不够通明。而是闻染知道许汐言不上晚自习,所以也就少了那种既紧张、又期待的心情。 走在校园里不再是扫雷游戏,不再担心不知在哪里会偶遇许汐言这颗雷,心跳炸出轰然作响的“砰”一声。 两人先是一起到车棚取车,一起推着走了一阵,闻染道:“你先骑车走吧。” “你要干嘛?” “琴房的管理老师说,出入卡要用一整年,建议我们找打印店塑封一下。” “你买个卡套不是更方便?” 闻染忖了忖:“还是塑封吧。” “那好,我先走啦。”陶曼思跨上车跟闺蜜挥手:“明天见。” “嗯,明天见。” 闻染自己推着车,走到生意正红火的打印店外,放下脚蹬撑住车,本想偷懒不锁车了,后来还是谨慎起见的锁了。 走进打印店。 开学第一天,各种打印复印的任务很多,闻染排在队伍里,听着打印机复印机嘎吱嘎吱的作响,鼻端飘散着油墨香,让她得以有许多的时间,把出入卡掏出来,仔仔细细的看了遍。 第一行的三年级(2)班,大写的“三”和阿拉伯数字的“2”是管理老师写的,好在笔画简单,也看不出什么。 第二行的姓名栏,便是许汐言亲手写的。 闻染又用眼神把那两个字的笔画描摹了一遍。说来奇怪,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去数,原来“闻”字有九笔,“染”字也有九笔。 从前初中时班里玩数笔画测两个人是否相配的游戏,闻染都从未数过自己名字的笔画。 这时排到她了,老板很社会的问她:“办什么业务?” 闻染递上出入卡:“塑封。” “你去买个卡套不就得了?”老板的建议跟陶曼思如出一辙:“这样还更贵。” “没关系,还是塑封吧。” 把两个笔画巧合的都为九的汉字,封印在里面。 拿到从塑封机取出来的出入卡,四周一圈还带着隐隐的温度,闻染把指腹贴在上面,心里冒出个浪漫得过分的想法:这张塑封过的出入卡,也像一枚小小的琥珀。 封印的是时光,保存的是许汐言写下她名字的记忆。 从此她每次出入琴房,会不会更喜欢练习弹钢琴这件事一点。 ****** 闻染骑自行车回家,柏惠珍到门口来迎她:“染染,今天怎么迟了八分钟啊?” 闻染卸下书包:“办了琴房的出入卡,拿去打印店塑封了。” “哦哟,琴房今年还要出入卡啦?” “嗯。” “快去洗手,过来吃宵夜了。” 闻染洗了手坐到餐桌边,外婆早已睡了,只剩舅舅很老派的翻着纸质报纸,他在家也习惯穿一双软底的黑布鞋,脚底的花砖是上世纪流行的国民图案。 柏惠珍给闻染准备的是酒酿蛋:“煮了两个鸡蛋,全部要吃掉的哦。” “妈,这样会胖。” 闻染想起今天许汐言帮她写名字,许汐言今天的黑t恤是短款,勾腰时隐隐露出一截纤瘦的背脊。 柏女士眉毛一挑:“哪里会胖啦!你升高三了诶,各么吃多少热量都消耗掉了的呀。” 她索性在闻染旁边坐下来,又强调一遍:“都要吃掉。” 闻染笑笑,把一勺酒酿喂送进嘴。 柏惠珍总喜欢多放糖,夏末初秋的夜里空气一点点染凉,酒酿暖暖甜甜,老实说味道很不错。 家人的爱好像就是这样,有时候你好像很难说,是享受更多一点,还是莫名的想逃离去呼吸自由更多一点。 又或者,这两种心情根本就同时并存。 等闻染吃完,柏惠珍收走碗,一边问闻染:“作业多不多?” “还挺多的。” “那你赶紧去写,不然又要熬夜。” “熬夜是肯定要熬夜的。”闻染拎着书包站起来:“妈妈你早点去睡,不要等我,不然你明早要起来照顾外婆,熬不住的。” “好,知道了。” 闻染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楼梯上二楼,她的房间右手边是爸妈的卧室,左手边是表弟的卧室,推开门,里面除了小小一张单人床,也不过一张写字桌对着窗,外加一个窄窄衣柜。 海城的老房子就是这样,外面看着红砖墙常青藤的多文艺,其实里面格局被分得细碎,摊到每个人头上的不过巴掌大。 但闻染还是很喜欢这房间。 等父母睡了,事实上全家的人都睡了,她一个人悄悄锁上门,台灯不是后来流行的白炽护眼灯,而是从小习惯的暖白黄调,她不拉窗帘,晃着笔杆写作业,偶尔累了,便抬头往对面的斜斜屋顶看一眼。 这天,她又多了一个秘密,悄悄把那精致的长方形铁盒从包里拿出来。 上面是法文,是许汐言去法国比赛时买的吗? 闻染去淘宝上悄悄搜了下,找不到同款。 她小心的撕掉封口胶,轻轻把盒盖打开来。 居然不是曲奇饼干。 而是嵌了扁桃仁碎的巧克力片,浓郁的黑巧味道混上黄油的焦香,闻染丝毫不怀疑,如果表弟这时还没睡的话,一定会来敲她的房门问她在吃什么。 可是闻染没有吃,而是找了个以前装饼干的罐子,轻手轻脚溜到一楼的厨房,把罐子仔仔细细洗了遍,又用厨房纸巾一点点蘸干,溜回二楼,把巧克力片倒了进去,罐子收进抽屉。 然后仔仔细细的,把铁盒里所垫的银箔纸取出来。 巧克力片被收纳的精细,另点了层蜡光纸,所以银箔纸上一点油脂都没沾到。 闻染把它压到窗台上她养的一盆多肉之下,洗了满手的巧克力香,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窗户推开一条小缝,清晨的阳光和风漏进来。 一直到晚自习下课,渐渐入秋了便开始多雨,分明好了整日的天气,不知怎的快要落雨。 闻染催促正在收书包的陶曼思:“快快快!” 陶曼思笑道:“淋点雨也没关系的呀,又不是纸片人。” 闻染不是纸片人,可她压在窗台那盆多肉之下的,妥妥就是纸。 她飞快的骑车冲回家,又说换了衣服再吃柏女士的宵夜,冲上二楼,恰好这时窗外开始落雨,第一滴雨落在旧木扉的窗台上,然后是第二滴。 闻染抢在第三滴雨落下之前,关了窗,收走了压在多肉之下的银箔纸。 凑到鼻端闻了闻。 原来黄油的味道是不持久的,砂糖的味道也是不持久的,这银箔纸被吹了整日散味,最后留下的,就是巧克力淡淡的醇苦味道。 闻染小心的把它夹进语文的选修课本。 其他人的书签是落叶,是花笺,是精致的镂空金属,可从此她的书签,是一张小小的银箔纸,用了很多很多年。 ****** 第二天课间休息,陶曼思坐到闻染的前桌来跟她聊天,顺手把玩着她笔袋拉链上的跑跑卡丁车挂件,压低声跟她说:“你都不知道许汐言有多火。” “人人都想跟她搭话,又不敢。虽然听说她领书、领作业的时候跟人说话很礼貌,但毕竟,看起来是有点傲的对吧?” 陶曼思的声音进一步放低:“我都不敢跟任何人说你认识许汐言,我怕你的座位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 然而这时,打开的教室门外被挡了半爿光影。 适合随身cd机的校园里怎会有黑胶唱片般的音色。那是许汐言站在二班门口喊:“闻染。” 其实课间的教室总归吵闹,有人互相抛着球,有人聊着暑假追的番剧笑得很大声,有人在叽叽咕咕的背着历史。 可所有这些声音,一瞬安静下来。 很多年后,当许汐言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的时候,闻染回想起这一幕,觉得许汐言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但凡她出现,就是人群瞩目的焦点。阳光,叶片光斑,黑板上的板书,旁边所悬的三角尺,一切一切,都变作衬托她美丽的布景。 她是青春里一首用词过分华丽的散文诗,所以你会,记很久很久都不忘。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耳朵 许汐言今天换了校服。 原来白色也这样适合她。梓育中学的夏季校服有点水手款,翻领外镶一道蓝边,白t恤之下,男生是短裤,女生是蓝色百褶裙。 许汐言个子高,所以很多女生穿来到膝盖的百褶裙,被她穿得刚到大腿的三分之二,显得一双腿越发纤长。 一头海藻般的蓬松卷发并没有束起来,就那样垂在肩后。白t恤塞进百褶裙的腰际,可即便这样一套校服也被她穿得并不乖顺,配一双高帮的黯蓝色匡威。 她没有像有些女生一样悄悄化着裸妆,没有嚼口香糖也没有戴任何首饰,可她淡淡的神情顶着一张浓颜的脸站在那里,你就是感受到了一种……风情。 一种干净的、盛大的、介于成年与未成年之间的,风情。 那样的美是让人不敢一直盯着瞧的,可所有人都听到她方才用不大却特别的嗓音喊:“闻染。” 于是全班人的视线都投向闻染。 闻染一脊背的汗都出来了,就愣愣的坐着。 还是陶曼思用食指在她手腕上轻轻敲了下,用气音提醒:“人家叫你呢。” 闻染这才站起来,在所有人的瞩目中埋着头,快步向教室门口走去。 许汐言在教室门口等她,退开一步,先行走到走廊。 闻染跟过来,在她面前站定,但隔着大半个人的距离,束着马尾而露出的耳尖,在染了香樟味的阳光下微微泛红。 许汐言想到那次参加钢琴比赛,她在储物柜的门后换衣服,匆忙间瞥了眼等在一旁的少女,别的没什么印象了,也就记得这样一个发红的耳朵尖。 许汐言心想:有这么害羞么? 她不说话,闻染就一直背着手,温顺的站在她面前,也不说话,薄薄的眼皮微微垂着。 直到许汐言说:“下午的颁奖你怎么过去?” “啊?” “你不知道么?”这次轮到许汐言意外了下:“就是上次我们一起参加的钢琴比赛,今天下午有个颁奖仪式,前十名都要去领奖。” “哦……我妈一般会留她的手机号,所以我还没接到通知。” 闻染心想,她这现在参加比赛总是十一、二名的成绩,也就这次比赛拿了第九。 许汐言点了一下头:“我下午从学校打车过去,你要一起么?” “我……如果要去的话,我妈应该会来学校找我。” 许汐言居然笑了下,很浅。 笑什么?笑她是妈妈的乖宝宝么? 没想到许汐言接着说:“那我们三个人要打一辆车么?” 闻染愣了。 有人愿意跟同学父母打一辆车的么? 许汐言看她没有拒绝的意思:“那就这样说定了,马上上课了,我先回班了。” “嗯,再见。” 其实在其他人看来,闻染和许汐言说话其间,两人隔了八丈远,那是分外不熟。可闻染毕竟是第一个跟许汐言说这么多话的人,毕竟是许汐言亲自主动来找的人。 闻染和陶曼思都是内敛性子,长相、成绩、才艺也都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一直在班里扮演“隐形人”角色。 可这时闻染走进教室,发现她的课桌已被团团围住:“闻染!你跟许汐言怎么会认识啊?” 闻染坐回自己座位,用尽量简练的语言解释:“暑假参加过同一个钢琴比赛。” 其实那时她的心情很奇怪。 好像,她和许汐言认识这件事能给她带来任何虚荣感的话,这件事就不那么纯粹了。 所以她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谈,让这件事像她悄悄夹在语文选修课本里的银箔纸一样,变成她一个人的秘密。 “你们是朋友吗?” “完全不是,一点不熟。” “可她主动来找你诶!” “只是比赛有个颁奖。” 好容易上课铃打响,同学们纷纷回座,闻染松一口气。 又一个课间,闻染果然收到柏惠珍的信息,告诉她下午临时增设了一个颁奖礼的事。 柏惠珍告诉她:【我下午要带外婆去看诊,结束后就来学校找你。颁奖礼是四点半开始,你跟老师请下午最后两节课的假好了。】 【好,知道了。】 下午第三节下课后,许汐言来二班找闻染。 闻染有些为难:“我妈带我外婆去看诊耽误了些时间,我得等她过来再出发。” 许汐言一时没说话。 闻染赶紧说:“你是第一名要早点过去候场吧。” 许汐言礼貌的点点头:“那,要不我就先走了?” “好的好的好的。” 闻染生怕耽误许汐言时间,一叠声蹦出三个“好的”。 许汐言转身走了,闻染飞快回教室收拾了包,不欲回答同学们过分八卦的问题,跟陶曼思打了个招呼后就钻出教室。 往校门口走的路上,收到陶曼思微信:【其实我也有个问题。】 【不许问!】 陶曼思依然发来:【你每次跟她说话,站那么远干嘛啊?】 【因为我们!真的!特别不熟啊!】 陶曼思发来一个大笑的表情包:【好,知道了,你肯定有内什么“美女恐惧症”。】 因为许汐言肯定在校门口等车,所以闻染没急着出去。 保安奇怪的看她一眼:“同学,什么事?” “哦,我请了事假。”闻染递上班主任批的假条。 保安收了假条:“那你怎么不出去?” “……我待会儿。” 一直到柏惠珍给她打电话:“染染啊我到你学校门口了,我怕堵车坐地铁过来的,但去演播厅没有合适的地铁只好打车了,我叫了网约车,你赶紧出来。” 闻染匆匆出去。 校门口空荡荡,许汐言果然早已走了。 闻染远远看到柏惠珍冲她招手:“染染,车到啦。” 闻染跑过去。 母女俩一起登车,都坐后排,柏惠珍递给闻染一个保温杯。 闻染接过:“这什么?” “红糖姜茶。”柏惠珍暗示性的往她小腹看了一眼。 闻染这才想起来,她的生理期一向规律,按日子算起来,今天应该是她这个月的第一天。 闻染握着保温杯,望向车窗外挑了一下唇角。 要说这份爱有点沉重的话,是不是显得有点不识好歹? 可是,连大姨妈都在亲妈的监视下这种事,还真是……有点怪怪的。 出租车顺利开到演播厅,因为今天只是颁奖,不用换礼服,只需淡淡去后台扫个妆。 闻染在出租车上隐隐有点感觉,先去厕所看了眼,果然,大姨妈来了。 她书包里都备有卫生巾,赶紧垫上。 柏惠珍在厕所门口等着她一起去后台,交代她多喝些红糖姜茶。 闻染到后台先找许汐言的身影,许汐言已化完了妆,很淡,倒不如初次见面时她的红唇夺目。工作人员跟她对完了流程走开,她一个人坐在高脚凳上,微蜷着背,一手摁着自己的小腹。 闻染有点担心,又不好说什么,暂且坐下来化妆。 化完妆又看一眼,许汐言蜷得更厉害了,脸即便上了粉底,看着也有些苍白。 柏女士终于注意到女儿的眼神,随着她看过去:“呀,漂亮小囡怎么了这是?” 闻染放低音量:“她现在转到我们学校了。” “真的呀?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没什么好说的。”不想跟同学说,也不想跟家人说,想当成唯自己保守的秘密。 “这就是缘分了呀。”柏女士说:“哎,其他小囡都有家长陪,她怎么每次一个人?瞧着老可怜的。” 柏女士这个社牛,站起来就往那边走去。 闻染坐在化妆镜前蜷着手指,她怀疑许汐言是痛经,想让柏女士这个社牛主动给许汐言倒杯红糖姜茶。 但她万万没想到,柏女士走过去问:“痛经了呀?” 许汐言点点头。 “有没有家人来照顾你呀?” 许汐言摇摇头。 “你要是撑不住的话,颁奖仪式结束后,你跟阿姨回家,阿姨熬点益母草给你喝了就好了呀。”柏惠珍远远的一指闻染:“我是闻染妈妈你还记得伐?你们现在是同学了,不用担心阿姨是坏人的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机会 闻染坐在化妆镜前眼观鼻鼻观心,假意没有留意身后的动静。 直到柏惠珍匆匆走回她身边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个一次性纸杯,一边旋开保温杯往里倒红糖姜茶,一边低声道:“你们两个小囡巧的来,生理期都能碰到一处。” 又扬扬手里的纸杯:“我给她端过去,就回来。” 不一会儿,又转回闻染身边来。 “唉,可怜。” “可怜什么?” “看起来家境蛮好的样子,结果都没人管的哦,来大姨妈了就那么可怜兮兮缩在角落,我看了都心疼。你是不懂,家里有钱没钱么不重要的呀,十多岁的女孩子哪能没人管。” 又自顾自的说:“上次她不是说来外公外婆家么?怎么也没看到。” “妈你不要去随便打听别人的家事。” “我没有的呀。” 闻染反复摩擦着自己的手指头,有些想问:她把红糖姜茶喝完了么?她好些了么? 但她不是这么热络的性子,问出口又怕柏惠珍起疑。 其实柏惠珍未尝这么敏感,只不过闻染此时的心情,好像突然长出了兔尾巴,她就是那只兔子,自己看不到,但全世界人人都能看到。 一直到颁奖礼。 先颁发的是四到十名,她们被邀上台,站在台上,依次颁了证书和水晶奖杯。 接着她们下台,看第三名、第二名接着是第一名被邀请上台。 闻染坐在柏惠珍身边,带着一点仰视视角,望着舞台灯光下的许汐言。 她不需要酷酷的黑色t恤。不需要马丁短靴。不需要惹眼的红唇。 她就穿着和闻染一样的一身校服站在那里,舞台的灯光就那样蝶化,萦绕在她身边飞舞,人人仰望的视线是她身侧跃动的尘。 柏惠珍搡她一下:“走什么神呢?叫你们一起上台合影呢。” 其实闻染没走神。 她听到主持人刚才说:“请四到十名的选手一同上台合影。” 但她就是坐着,不想动。 跟柏惠珍说:“我肚子疼。” “啊?严不严重?” “不严重,但不想走,不想上台合影。”语气突然就有些泄气。 “你这孩子。”柏惠珍笑:“突然撒什么娇?拿到第九诶,成绩不错的,当然一定要上台合影,你看许汐言人家都在坚持。” 闻染很难解释这一刻的心情。 她也很难说老天对她慈悲还是残忍。慈悲的是,到底还是让她踩着十七岁的尾巴,萌发了青春期只此一次的心动。 残忍的是,许汐言像一道阳光照进她的世界,从遇见她的第一刻,闻染就清楚,无论多么用力的跑、用力的追,她都只能远远望见许汐言的一个背影。 如果跟喜欢的人有一次合照的机会,哪怕是颁奖典礼的那种合影,闻染不知其他人会不会开心。 但她只想逃。 许汐言站在人群的中央,她在最边缘的角落。如果她排在左边,那么跟许汐言之间隔三个人的距离,如果她排在右边,那么跟许汐言之间隔四个人的距离。 可这不是三个人或四个人的距离。 是舞台中央的灯光从不会照在她身上。 是她的天赋随着年华渐长而逐渐泯灭。 是她永远都当不了足以与许汐言并肩的那个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宁愿离许汐言越远越好。 这也是独属于十七岁的、奇怪又别扭的心思吧。 柏女士叫她:“染染别任性了,一会儿来不及上台,工作人员要来催你啦。” 其实闻染知道这是任性的想法,她也就是跟柏惠珍这么一提,还是站起来向舞台走去。 舞台上并排而站的十个人,只有她和许汐言同样穿着梓育中学白底蓝边的校服,可一个是舞台中央的光耀,一个是角落边缘的黯淡。 闻染站得很靠边,只恨不得淡出画幅才好。 可摄影师在叫她:“扎马尾的那个小姑娘,你往中间站点呀。” 闻染抿了下唇,不得已往中间靠了靠,而就在她来不及摆表情的这时,摄影师咔嚓一声摁下快门。 合影解散,颁奖礼结束。 组委会的准备倒是充分,照片现场就可以打印,闻染和柏惠珍等了会儿,便拿到那张还带着打印机微微温度的合影,像那天闻染在打印店塑封过的出入卡。 柏女士凑过来一看就笑了:“你什么表情呀?” 合影的十个人中,许汐言和闻染是唯二没笑的两个。 许汐言是淡着一张浓颜的脸很有个性,闻染是抿着唇角还没做好表情。 她回答柏女士:“还没准备好。” 这时柏惠珍看到了人群中的许汐言,高高扬起手来冲她招招:“这里这里。” 闻染吓了一跳:“妈你干嘛?” 可许汐言已看到了她们,勾着单肩包向她们这边走来。闻染的脊背又开始冒汗,和方才上台一样下意识就想抿唇,可这样好傻,她不想让许汐言看到,又赶紧放松唇角。 柏惠珍跟她说:“我刚才忘记告诉你了是不是?我看许汐言实在难受,就跟她说,要是实在撑不住就跟我回家,我煮益母草给她喝。” 闻染:…… 回家?! 柏女士这是什么级别的社牛啊? 可许汐言已走到她们面前来了,她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许汐言礼貌的叫了“阿姨好”,又看向她:“嗨。” “……嗨。” “染染你刚才不是也说肚子疼吗?要是坚持不住晚自习就不要上了呀,我带你们俩回家,就一起照顾了。” 不知是否闻染每次跟许汐言说话时,都会刻意隔得很开,这会儿许汐言也跟她隔大半个人的距离站着,后台挤挤攘攘满是获奖选手、家长和工作人员。 一片复杂交织的气味中,许汐言闻起来像阳光晒过的海洋。 闻染不知其他人会怎么想,如果有一个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回自己家的机会。 但她说:“我肚子没有那么疼了,我还是回学校上晚自习。” 柏惠珍笑:“喔唷,你什么时候那么爱学习了?” 闻染只是,本能想逃。 她逃开许汐言的冲动,远远大过她亲近许汐言的冲动。 从一见面,许汐言是阳光,她是浮尘,越靠近,越在反复提示自己的渺小。 于是柏女士带她俩出去打车。 柏惠珍和许汐言走在前面,聊着一些钢琴比赛的情况。 闻染一个人背着包跟在后面,心想:到底谁跟谁才是亲母女啦。 这时,许汐言回了一下头。 闻染一愣,以为许汐言有什么话要说。 可许汐言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又把头转回去了。 许汐言只是,在查看她有没有跟上来。 三人站到演播厅外的路边,很顺利的打到了车,闻染抢到副驾:“我到学校就下车了,我坐这里吧。” 柏女士没觉察有异,和许汐言一同坐到后排。 车开起来,闻染把车窗开了条很小很小的缝,让傍晚的风灌进来,却又不至于吹到后排人的程度。 于是,夏天尾巴的气味。 风的气味。 树的气味。 快要落尽的紫丁香的气味。 和后排左手边许汐言身上的气味一起,不断的搅扰、搅扰,变成独属于那年夏天9月4号的气味。 那天晚上闻染在日记里只写了两个字:「气味。」 写日记就是这样,有很多复杂的心思,当时根本不好意思大书特书,于是模模糊糊的写,格外简练的写,总以为这样含糊的字句,在经年以后再翻开,还能清晰回想起当下。 事实上当闻染很多年后翻开日记本,看着上面一些莫名其妙的词:「768」;「跑跑卡丁车」;「肥皂泡」。 根本不记得当年发生过一些什么。 可是当很多年后她看到「气味」这两个字时,那时许汐言刚刚结束了欧洲的巡演,回国的那天下午,在她不过四十平的出租屋里酣睡。 她听着身后许汐言和缓的呼吸,小小的卧室里尽是许汐言呼吸和体香交叠出的气息。她一个人坐在写字桌前,看着自己当年写在日记本上的字。 她还是能无比清晰的回想起十七岁夏末的那一天,她的马尾被傍晚的风拂得凌乱,而她喜欢的少女坐在她左后方,像一根香,定义了属于她整个青春的味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少女香 车开到梓育中学门口,闻染没回头的勾着自己书包:“妈那我走了。” 柏惠珍逗她:“真不跟我回家休息了呀?要去上晚自习?” 闻染说:“不了呀。” 她跟柏惠珍说普通话时,会被柏女士的海城普通话也带出一点海城腔。 那时许汐言坐在柏惠珍的旁边想:怎么会有这么软的女孩子。 连说话的腔调都软,像毛绒绒的蒲公英。跟她自己就挺不一样的。 闻染一个人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去,回到教室,离晚自习还有那么一小会儿时间,她撕开刚刚从小卖部买的面包。 她喜欢吃面包,从小时候开始,怎么都吃不腻。 陶曼思走到她课桌边来:“下午的颁奖礼怎么样?” “就那样。”闻染笑笑:“你知道我才第九。” “许汐言也在?” “嗯,她第一的嘛。” “你们有没有聊什么?” “没有。”闻染也不知在强调什么:“毕竟我们不熟的嘛。” “看出来啦,说话都隔开那么老远。” 这时晚自习的上课铃打响,陶曼思走回自己的座位,闻染三两口把剩下的面包塞进自己嘴里,包装袋暂且放进课桌抽屉。 看一眼老友的背影,心里生出些愧疚。 她跟陶曼思说的是实情,可还隐瞒了另一半事实是,现在,她们坐在这里上晚自习的此时此刻,许汐言跟着她的妈妈柏惠珍女士,一起回她们家里去了。 ……可这话,要怎么说出口嘛! ****** 另一边,许汐言跟着柏惠珍一道下了车。 望着眼前红砖墙常青藤的房子:“阿姨你们家好漂亮。” “漂亮伐?这种弄堂里的老房子就是这样,外面看起来有腔调的,里面旧得不行,又小又挤,你不要嫌弃哦。” 许汐言礼貌的说:“怎么会。” 其实那时候闻染分外不理解,许汐言一个看起来这么有个性的人,怎么会接受柏女士那过分热情的攀谈,甚至,怎会在痛经难忍的那天跟着柏女士回家。 比如她自己,就算痛死,她也不想跟任何一个同学的家长打交道。 要到很多年后她和许汐言成了“合约情人”,她才会发现,因为许汐言是个很孤独的人。 许汐言不寂寞,但许汐言很孤独。 她的生活光鲜亮丽,充满钢琴、巡演、舞台、奖项,还有她一众的兴趣爱好,旅行、出海、赛车,所以她不寂寞。 但她很孤独。她从小生长的别墅太大也太空了,后来一个人租的平层公寓太大也太空了,她置身的舞台太大也太空了。 她一个人在其间流浪、漂浮,无论多么盛大的天赋压阵,也难免显得孤独,所以她本能向往一些温暖的东西。 那天柏惠珍带许汐言回家吃了一顿饭,外婆、舅舅舅妈都很喜欢这个漂亮姑娘。 柏惠珍又给许汐言熬了益母草:“要不你去染染房间睡一会儿,等不那么疼了再走,你这样一个人回去,阿姨不放心的呀。” 柏惠珍就是那种典型在弄堂里成长起来的,没什么边界意识,谁家打架吵架了她也要管,谁家的猫狗走丢了她也要管。 许汐言:“这样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柏惠珍摆摆手:“反正染染的床单也要换了,你不换衣服就这样上去睡没关系的,我晚上给她换一套就是了。” “她房间就在二楼,你自己上去吧,我知道你们练琴的小孩,辛苦的呀,觉都不够睡的。”柏惠珍怕她不自在,于是没有跟她一起上去。 许汐言道了谢,上了二楼,顺着柏惠珍说的“左手边第二间”找到了闻染的房间。 开门之前,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先给闻染打了个电话。 ****** 那时正值晚自习第一节下课,陶曼思坐在闻染的前桌聊天,这时闻染放在课桌抽屉里的手机,贴着空掉的面包包装袋呜呜、呜呜的震了起来。 闻染一看,是一串陌生数字。 她一边对着陶曼思方才的话题轻笑,一边接起来:“喂?”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微暗的:“是我。” 有男生打闹着经过闻染身边,把她的课桌撞得歪掉。陶曼思替她扶正,跟他们说:“小心点啦!” 闻染的心也被撞得歪掉了,不是被打闹的男生,是被许汐言那一声:“是我。” 她一下子站起来,捏着手机往教室外面走。 陶曼思问:“阿姨给你打电话?” 她含糊应一声,匆匆来到走廊。 她们的教室在四楼,从这里往楼下眺望,是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可以看到一楼侧边的冬青,但看不清枝桠的形状,侧墙上是个圆形的月亮门,路灯很昏黄,有理科班的学生在下面走来走去。 闻染小声问:“许汐言?” 电话那端:“嗯。” 闻染心想,许汐言真是个恣意任性的人,她给一个不知她号码的人打电话,不自我介绍说“我是许汐言”,就说两个字——“是我”。 好像全世界都该认得她许汐言。 事实上她后来的确做到了,成了华人里最有名望的钢琴家,失去了自我介绍的必要,普天之下没人不认得她许汐言。 许汐言声音压得很低,闻染便猜着她还在自己家。 故意调出镇定的语气:“有什么事?” “你的手机号是你妈妈给我的。”许汐言先这样解释了句:“我喝了她煮的益母草,她想让我在你房间休息一下再走,晚上她给你换床单。可我还是想打个电话先问问你,这样方便么?” 闻染的心被路灯晕开了一片暖黄。 她抠着校服的百褶裙边,很难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有同学在她身后大声谈笑,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站在这里,跟全校人气最高的女生打着电话。她心想:许汐言真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若理智想想,闻染肯定不好意思让许汐言进她房间的,毕竟她没收拾过。 不知写字桌上有没有散落的面包屑。 周末穿过的裙子就那样搭在椅背上,还好没有内衣和臭袜子。 枕头下藏着她看了一半的漫画书,也不知许汐言躺上去会不会发现。 可她的心随路灯暖黄的光不断晕开,蜷着手指,莫名其妙的说:“好啊,你睡。” “嗯。”许汐言在那端说:“那谢谢,再见。” “再见。”闻染挂了电话。 站在走廊里多吹了一分钟的凉风,陶曼思等得无聊,望了眼好友的背影,不明白她挂了电话怎么还不进来。 闻染低头,看着自己手机屏幕的那串数字,点击“储存”。 她根本不想写“许汐言”的名字,那太高调,即便许汐言之后可能也没什么机会给她打电话了。 她想把许汐言的号码存成一个图标。 那时的智能机还不是苹果,不像emoji里面有一个明确的“海浪”图标。联想到许汐言名字里的“汐”,她觉得那是最适合许汐言的。 她在图标里翻找。 最接近的图标,大概就是三滴水构成的“雨”了。没什么强逻辑,总归,都是水嘛。 闻染就这样存下了许汐言的手机号。 ****** 许汐言获得闻染许可,这才咔哒一声,扭开了闻染的卧室门。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房间。 特别小,小得像一个精巧的袖珍娃娃屋。她的房间里总是空荡荡的,而闻染不一样,堆得特别满,写字桌上做完手工的碎布头,桌面摆不下堆在衣柜边的书,椅背上层层叠叠搭着裙子t恤,蓝色居多,所以像一朵起伏的海浪。 床单也是蓝色的,阳光晒过,是一片很温暖的海。 许汐言今天的确难受,蜷着背脊躺上去。 枕头上床单上是一种独属于十多岁女孩子的香,很多年后当许汐言和闻染变成了秘密情人,她第一次跟闻染做的时候,闻染白得像在雪里滚过一遍,身上的肉软软的,周身存留的就是这样的香。 因为闻染特别干净也特别安静,没怎么因踏入社会而改变,所以独属于十多岁的香气可以在她身上留存很久很久。 一下子就触发了许汐言的青春回忆。 这时的许汐言还没预知后来的那些,柏女士煮的益母草暖着她的小腹,她很快沉沉睡去,做了一个梦。 一个不太好的梦。 梦里她爸妈在奢阔冰冷的别墅里大打出手,拿那些昂贵的瓷器互相扔来砸去,其中一个抱月瓶向她飞过来。 许汐言醒了,张开眼。 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而温暖的床上,她拢了拢身上的被子,感觉到闻染身上的香气拥着她。 她醒了会儿神,坐起来,很随意的把长发拨到自己肩后。 站起来走到写字桌边,没翻闻染的东西,只是垂眸看了看她写字桌上的碎布头,也没看出闻染是想要做什么,另外桌面摞着很多的杂志,《知音漫客》、《新干线》、《看电影》。 她想了想,揭开自己的包盖,掏出一本《国家地理》,这是她喜欢的杂志,每期都买。 放到桌面,借了闻染的一张随意贴和笔,简单写了两个字:“送你。” 背起自己的单肩包下楼:“阿姨,谢谢您,我好多了,就先回去了。” “回去了呀?”柏惠珍正在看着黄金八点档电视剧剥毛豆:“这个点你外公外婆也该回来了吧?阿姨送你。” “阿姨您留步,今天真的谢谢了。” 柏惠珍也不想给她多添负担:“那你路上慢点呀。” 许汐言独自走出那红砖墙常青藤的小楼,打车。 其实她不住外公外婆家,而是一个人租了一间平层公寓,很大,也很空。 她简单洗了个澡,把自己扔到了灰色床单的大床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十七岁的杂志 闻染下晚自习回家,柏惠珍一下子站起来:“放学啦?肚子还痛不痛?” “不痛了。”闻染和每天一样,不露声色的放下书包。 “你的同学回去了。” “嗯。”闻染猜到了,她估计许汐言也不可能留到这个点。 “你去洗手,记得开热水洗哦。”柏惠珍说着匆匆往厨房走:“我去给你把夜宵端来。” “妈,怎么又是红糖水?” “哪里只是红糖水?明明还放了四颗黑芝麻汤圆的嘛。”柏惠珍坐到她对面与她攀谈:“今晚我烧了鱼,你同学说我烧的好吃晓得伐?” “嗯。”闻染咬破一口汤圆皮子,黑芝麻的内陷流出来。 “你这孩子话怎么这么少?不像你同学,落落大方的。” 舅舅适时用海城话添一句:“长得也老漂亮的。” 今天难得还没睡的外婆:“就是就是。” 闻染听得有些烦,站起来拎着书包:“我回房写作业去了。” “诶你还剩了两颗汤圆呢。” “实在吃不下了。” 踩着会唱歌一般的木楼梯咯吱咯吱往楼上走,她又觉得自己隐隐发的那通火有点没来由。 她只是不需要人人都来提醒,许汐言是多优秀的人。 是跟她多不一样的人。 还有就是,她迫不及待的想回自己房间——许汐言待过的房间。 总觉得,在大人面前的许汐言,是“公共”的许汐言。在她房间独自入眠的许汐言,是“私密”的许汐言。 打开门的瞬间,闻染实在没忍住轻轻跺了下脚。 怎么这么乱啊……她这是都被许汐言看到了些什么啊…… 莫名有种“裸奔”的心情。 放下书包先看了眼床,那套浅蓝色的床单已经被柏惠珍换掉了,换成了一套深蓝色。藏在枕头下的漫画也被翻出来,放在床头柜。 好在柏惠珍虽然盯她盯得紧,倒不算喜欢骂她,逃过一劫。 她环视一圈。 衣柜的门被里面堆放的被子挤得开了一条缝。 椅背上堆着她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夏天的衣服。 窗台上的多肉植物长势不算喜人,只是勉强维生。 许汐言好像,并没有在这里留下什么痕迹。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到写字桌边,眸光一凝。 一本《国家地理》,封面上贴着她淡黄色的随意贴,写着两个笔锋出挑的字:「送你。」 闻染心里一跳,才轻轻揭掉随意贴,把杂志拿起来,拧开台灯细细看。 到现在都还记得,封面上的图片是一处很小众的旅行地,格鲁吉亚的姆茨海塔。 在闻染二十三岁那年,毕业加入「八分音符工作室」,存下了自己人生的第一笔钱后,她送给自己的正式成年礼,便是一次独自一人的出国旅行。 柏女士一边帮她收拾行李,一边嘟哝:“出国玩是好的呀,可是跑到格鲁吉亚干什么啦。” 闻染笑笑:“漂亮呀,我就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嘛。” 当她站在依山而建的石头城堡边,抬头仰望着世界上最古老的人类居住遗址之一,而视线再放远一点,便是一望无际的广袤大海。 海风拂着她的长发,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她坐了十小时的飞机,飞过将近六千公里的距离。 不过因为十七岁那年,她收到一本杂志,封面照片上的那处景点,便是这里。 ****** 第二天一早,下了早自习。 陶曼思问闻染:“去买早饭么?” “去呀。” “今天吃食堂还是小卖部?” “小卖部吧。”闻染笑:“我想吃……” “面包。”陶曼思接话,与她异口同声说出,两人相视而笑。 这时教室门口有同学喊:“闻染,有人找。” 闻染诧异抬头。 班里人气高的同学,常常有各班同学来找。闻染和陶曼思都不属于这一类,陶曼思稍好一些,毕竟她还有文学社。 陶曼思问:“谁找你?” 闻染摇头:“不知道。” 两人一起走出教室,闻染一看便愣了。 身姿颀长的少女背手站在走廊边,清晨的阳光在她一头几乎可被称作“风情”的长卷发上,涂了层浅浅的蜜。 她是早开的蔷薇,一点不见生涩。 听到身后脚步,她回头,一双浅棕的眸子望向闻染,笑意勾得很淡:“早。” 闻染舌头打结:“早。” 她不是不知道,走廊上不知多少人假意路过,实际是在偷偷看她们。 许汐言问:“吃早饭了么?” 闻染摇头。 “那,一起去买么?” 明明一双黯蓝色的高邦匡威并不特别,为什么被她穿得那样好看。 闻染舌头又打一次结:“那个,我跟朋友约好要一起去了。” 这时身边的陶曼思从背后打了下她的手腕。 若是个性开朗的人,这时一定笑着邀请:“不如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吧?” 可闻染从来不是开朗的人,她的心思很小也很密,藏在红砖墙常青藤的纹路里,藏在深蓝床单一夜好梦后的褶皱里,藏在日记本深浅不一的字迹里。 许汐言听懂她的婉拒之意,淡淡的笑一笑便走开了。 闻染站在原处,等她背影走远才和陶曼思一同往楼梯走去。 陶曼思问:“干嘛拒绝呀?我们可以一起去买早饭的呀。” 闻染瞥她一眼:“你真想跟一个不太熟的同学一起去买早饭么?” “我……” 陶曼思是和闻染差不多的性子,都很内敛,不会自来熟。 但陶曼思说:“那可是许汐言。” 闻染的白色匡威鞋尖轻轻蹭着水泥路面:“我知道呀,就因为她是许汐言。” 学校也像一个小小社会,其实每个人被隐形的归属于某个阶级。也曾听到有人议论:“她怎么会跟她做朋友?”“肯定是被一直缠着。”“但,还是有点掉价吧?” 闻染一点不愿被任何人看作她想攀附许汐言。 也一点不想自己扯许汐言的任何后腿。 她宁愿许汐言是她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这样才最干净,也才最纯粹。 两人走到小卖部,远远看到许汐言在排队。 人群中,用“鹤立鸡群”这样的词对其他同学不太尊重,可高挑的少女就是那样出众。 她比闻染她们早到许多,已排队排到了,要了一包厚切吐司,和一包纯牛奶。 一转身,远远的望见了闻染和陶曼思,也许很轻的点了一下头,也许没有。 其他同学都有人作陪,只有许汐言一个人走出食堂。 闻染忽然有那么点不忍心了。 她知道自己的“不忍心”毫无道理,只要许汐言想,什么样的朋友找不到?她这样的行为用后来流行的一句话来说,便是月薪三千的人替年薪过亿的人操心。 可她就是难以抑制的,有那么点不忍心了。 正当她生出一种想叫许汐言的冲动,可许汐言的步子很快,已轻盈的走出食堂外去了。 陶曼思问闻染:“怎么了?” 闻染摇摇头。 晚上放学回家,餐桌上堆着无比精美的水果礼盒。闻染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她们家的东西。 这很好分辨,只要你从小生长在这样逼仄又热闹的旧宅里。 买完东西后团一团放在角落充当垃圾袋的塑料袋是她们家的。奢侈品纸袋不是她们家的。 炒完后一定不会浪费没吃完便放进冰箱的剩菜是她们家的。米其林大餐不是她们家的。 盥洗室里因年头太久中间那块隐隐发灰的毛巾是她们家的。毛绒绒像猫一样的高织浴巾不是她们家的。 闻染放下书包问:“这是哪来的?” 没想到舅舅放下报纸:“你那个同学,家里噶有钱的伐?” 闻染一愣。 这时柏惠珍正把夜宵给闻染端出来,今晚的夜宵是蒸蛋加面包。舅舅笑言:“二妹,你倒机灵的嘛,我就说你干嘛那么热情把人引到家里来。” 柏惠珍告诉闻染:“这是许汐言找人送到家里来的,我本来不收,可同城快送说他也没办法退的。这么些高档水果要花多少钱啦?要不你去问问她,把这些还给她?” 舅舅一拍报纸:“妇人之见!没见过世面,你没看出她昨天戴的那只表吗?那是劳力士。一个高中女生戴劳力士,啧啧啧。” “染染啊,别听你妈的,听舅舅跟你说,这个社会就是很现实的,你都高三了,四年后要出社会,你这同学一看家里就有权有势,你要跟她搞好关系的呀。” “水果没什么好退的,对我们家来说是奢侈品,对人家不值一提的呀。你明天就大大方方去跟她道谢,顺便请她吃饭,好伐?多条人脉不坏的,说不定以后我们家小皓还能仰仗她……” “舅舅!” 舅舅吓了一跳:“你这孩子,突然这么大声干什么!” “您这是在说什么呀?” 柏惠珍:“染染,怎么这样跟舅舅说话。” 闻染拎了书包,也没吃宵夜,三两步冲上楼。一直到坐在桌边开始写今晚的作业,一颗心还因气愤而砰砰直跳。 柏惠珍敲敲门,给她端一盘切好的梨进来,坐到她身后的床上。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交朋友都很单纯,我不是说你舅舅说得对,可他是长辈。” “他就是势利眼,一直都是。” “染染。”柏惠珍叹了口气。 “妈,你以后万一在什么比赛见到,不要再对她那么热情了,免得别人误会你又误会我,还说什么人脉,想替她儿子谋出路呢。” “好,知道了。”柏惠珍站起来,摸一下她的头:“你也别气了,晓得伐?” 替她带上门,出去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勇气 许汐言这个人有多厉害呢,凭一己之力带火了平平无奇的黯蓝色高邦匡威鞋。 数天之间,学校里无数人穿上了这双鞋。 在闻染婉拒过许汐言一次后,许汐言再也没来找过闻染了。 上了高三,双休变单休。周日下午,闻染陪柏惠珍去超市购物,就当是放风,拎着大大的塑料袋走出超市时,路过一楼的匡威专柜。 闻染的视线落过去,柏惠珍叫女儿:“过去看看呀,高三太苦了,一双布鞋也不贵,买来让自己高兴下么。” 闻染拎着袋子走过去:“先说好,我用我自己攒的零花钱买。” 柏惠珍笑:“好。” 母女俩转了一圈。闻染佯装把每个款式都看了,最终才把视线聚到那双黯蓝色的高邦匡威上。 店员热情迎过来:“要试试伐?” “麻烦拿一双三七给我试试。” “好的。” 闻染和柏惠珍一同坐在专柜软软皮料的试鞋凳上,不一会儿,店员捧着黑色纸盒走过来,蹲在她脚边。 闻染赶紧就弯下腰去接她手里的鞋。 高帮的,一排排把过紧的鞋带扯松。 扯第一排,想起初次在学校里见到的黑衣少女,站在香樟树下任凭夏末的风拂过蓬松的长卷发。 扯第二排,想起和陶曼思去上厕所路过五班教室窗外,看着她一手撑着侧脸,望着窗外的自己露出浅浅的笑。 扯第三排,想起她在自己床上睡过的那天,尽管床单已被柏惠珍尽数换过,躺上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把脸埋进枕头里用力去嗅。 扯第四排,想起舅舅那浮夸的语调:“一个高中女生戴劳力士,啧啧啧。” “这不是蛮好看的吗?”柏惠珍的话把闻染从思绪里拉出来。 闻染垂眸,看着双脚上已穿好的黯蓝色匡威。 她没什么出众的地方,成绩一般般,钢琴一般般,长相一般般,就是皮肤白,看上去很文静的模样,还有手脚纤细,所以少女纤瘦的脚踝被包进匡威的高帮里,的确是好看的。 闻染看了两秒,忽然动手脱掉鞋子,交还给店员:“不好意思,我觉得不太合适。” 站起来拎上袋子:“妈,走了。” 柏惠珍反应过来追上她:“怎么,鞋子不要了啊?” 闻染摇头:“不要了。” 青春期总有许多奇怪的心思。闻染就是忽然觉得,她穿上这双鞋的模样,和校园里其他穿上这双鞋的男生女生,又有什么两样呢? 人人都可以买这双匡威鞋。人人都可以用这样的方式,离太阳一样的许汐言近一点再近一点。 那是众人的许汐言,不是独属于闻染的许汐言。 既然是人人都有的,那么,闻染就不要了。 ****** “拜托啦闻染,帮帮忙。” “可是,为什么找我……” “你是弹钢琴的啊!手最巧了。” “……这没什么联系吧。” “我还记得你高二交的手工作业,也很厉害啊!动手能力很强!” 班长赖在闻染的课桌前软磨硬泡,请闻染代表班级去参加学校的素质教育活动——做手工蜡烛。 陶曼思替她解围:“怎么都高三了还有这些呀,叫高一高二去参加参加好了呀。” “有什么办法。”班长一摊手:“市里要检查的。拜托啦闻染!”她又转向闻染双手合十:“我请你吃早饭好不好?” 闻染笑笑:“早饭就不用了,我去就是了。” “谢谢呀!就知道你最好了。”班长拍着胸口,生怕闻染反悔一般飞快的走了。 陶曼思:“你这人的性子也太好说话了。” “没办法,她找不到其他人嘛。”从小生活在一个大家庭,或许闻染学懂最多的就是“体谅”,总不想其他人太为难。 “而且,”闻染又弯唇:“不是可以正大光明逃掉一节晚自习吗?” 到了晚上,闻染一个人踏出教学楼,往素质楼的方向走去。 不知她有些早还是怎的,一路倒没遇到其他的班级代表与她同行。 走到指定教室,闻染探头一看,里面黑漆漆的,一个人都没有。 闻染揿开墙上的灯,心里略微有点犯嘀咕:没找错地方吧? 将信将疑的走进去,随便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 主要是,她有点怕黑。 小时候身体不好,频频发烧,连肺炎都得了两次。有次她在卧室休息,那时外婆病了,柏女士忙昏了头,还以为她去学校了,匆匆锁了房门便带外婆去了医院。 闻染醒来,天地俱寂,她尝试着唤了一声。 没人应,闻染摸索着爬起来,去揿床头的台灯,却没亮。 原来,停电了。 不知你有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强对比。从小身边都是暖融融的热闹,忽然只剩你一人,被抛入一片绝对的寂静与黑暗,只剩窗外的树影摇曳,像黑海里的水草一样缠住你手脚。 那时闻染不过六岁,柏女士到了医院忽然想起女儿一个人在家,匆匆赶回来推开门。 闻染没哭没闹,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墙角。 柏女士心疼坏了,过去拉她:“你这孩子,怎么连哭都不知道哭啊?” 不知怎的,闻染就是觉得,哭又怎么样,哭就能摆脱那片缠住人的黑暗了吗。 素质楼不比教学楼,无人使用的教室是不开灯的,闻染一个人坐在这里,心里就有点虚。 不是喜欢与人打交道的人,但听到有脚步向她所坐的教室走来时,她还是由衷开心起来。 一个人影探头进来:“请问……” 闻染一愣。 万万想不到会是许汐言。 像许汐言那么个性的人怎么会参加学校的素质活动啊?五班班长也不敢央到她头上吧? 直到很多年后闻染和许汐言做了秘密情人,她才发现,因为许汐言这个人兴趣是很广的,她拥有横行世间的底气,什么都抓过来填进生活,把自己的人生过得花团锦簇。 她看着许汐言没来由的紧张一下,下意识抿了抿唇。 许汐言看她一眼,嘴里没说完的那半句话没再继续说,走进来,随便捡了个前排的位置坐下。 闻染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许汐言看起来傲,其实是很体贴别人感受的那种人,大概感受到闻染对她的疏离和一点点排斥,便没有再来找闻染说话了。 这时闻染坐在后排,望着前方许汐言的背影。 在心里说:我不是排斥你。 甚至,她现在心里浮现的,是一个完全与“排斥”相反的词。 教室里很安静,黑板上有上次素质活动留下的诗词绝句——“故山南望何处,秋水连天独归”,另有不知谁画的一只长耳兔子。 许汐言大抵觉得无聊,走上讲台,拿着黑板擦仔仔细细的擦干净。 这时,教室门口又有人走进来,看到许汐言擦黑板的侧影一愣:“做手工蜡烛是在这里吧?” 许汐言大抵没有笑,点点头,闻染坐在后排,望着她蓬松的卷发如蜻蜓翅膀一般轻颤。 不一会儿,教室里熙熙攘攘坐了各班的人。 都是一个高中的,读了两年,基本也都相熟。三两坐着聊天,就连闻染身边都走来一个四班的同学:“闻染对吧?” 闻染点点头。 “我是陶曼思文学社的同学,你来帮我们分过报纸的。” 闻染弯唇:“我记得你,王宁。” “对对。”王宁笑着坐在她身边。 闻染分出一只眼睛去看许汐言。 少女长身坐着,大约觉得无聊,摸出一只耳机来塞进耳朵。 闻染忽然就不忍心了。 世界很热闹,许汐言很孤独。世界很喧哗,许汐言很安静。许汐言怎么能是一个孤独而安静的人呢,她该像早开的蔷薇一般花团锦簇。 闻染跟王宁说:“你等我一下。” 她站起来要往许汐言身边去了。 其实她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如果去外面吃面时老板加了她不要的葱,她是不敢跟老板吵的,而是一颗颗默默把葱挑出来。 她不是不知道,就冲许汐言在学校的人气,她这样走到许汐言身边,不知会受到多少瞩目,她最怕这样。 可,她受不了许汐言那么一个人坐着,受不了她婉拒许汐言一起去买早饭后、许汐言看向她的那一眼。 喜欢一个人或许就是这样。 她会让你胆小的部分更胆小,连买一双同色同款的匡威鞋都怕露了端倪。可她也会让你不知由何处生出一股勇气,像一个孤勇的剑客一般向她身边走去。 一路挥剑砍伐的,是自己的卑怯、敏感和各种懦弱的小心思,在她需要的时候,去往她身边。 可就当闻染要站起来的时候,老师忽然走进教室里来。 闻染一愣,又坐下了。 王宁问她:“你是想上厕所么?” 闻染摇摇头。 前排的许汐言把耳机摘下来,那时距第一代airpods发布尚有几年,许汐言把有线耳机的线绕在ipod上,望向讲台的方向。 那是学校里早早开始用全系苹果产品的女生,会偶尔戴银色圆环耳钉也不被骂的女生,每天早上端一杯几十块钱星巴克来学校的女生,晚饭偶尔会点肯德基外卖去栅栏门边拿的女生。 那是一个,距离闻染很远很远的女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喜欢 老师站上讲台:“各班代表来齐了没有?来齐我们就开始了。” 说话间也是对着许汐言多看了一眼。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消安安静静坐在这里,也是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做手工蜡烛的流程倒不复杂,老师在许汐言方才擦干净的黑板上,一边写流程一边对她们讲解。无非就是把原先的蜡块融解,添入自己想要的花瓣,再用模具重新塑形。 讲完拍拍手:“来吧大家,先把课桌围成一圈,摆个长方形吧,圆形怕摆不开。” “老师,何必这么麻烦?” “你以为我想这么麻烦啊?”老师笑着佯瞪她一眼:“要拍照的呀,要有那个氛围感的呀。” 起身搬桌子的时候,闻染很紧张。 前后的界限被打散,她有些怕跟许汐言坐到一处,又有些想跟许汐言坐到一处,那样是不是就可以顺理成章问出一句:“你刚才在听什么歌?钢琴曲么?” 然后再无比自然的接上一句:“明天要不要一起去买早饭?” 可是搬桌子的过程中,许汐言无比自然的避开了她,甚至不知怎的,两人坐成了最远对角。 闻染在左侧的最角落,许汐言在与她相对的右侧最角落。 闻染忽然想:许汐言不会是生她的气了吧? 人家主动来找她,她还拒绝,人家不要面子的吗? 不、不会吧…… 闻染忐忑起来。 这时老师抱着花材路过她们每个人身后:“选你们自己喜欢的。” 闻染从小小竹筐里,捡出蔷薇和大丽花,王宁对着她多看一眼。 “怎么?” 王宁摇头:“没怎么,就是我以为你会选什么小苍兰一类的花,蓝蓝紫紫,更清淡点的那种。” 闻染只是笑笑。 教室里是白炽的短吊灯,灯管两头透着隐隐的黑,并不怎么高级。可即便在这样的光线条件下,与她远远相对的许汐言,面孔也似早开的蔷薇。 闻染的动手能力的确很强,完成了蜡烛等脱模的时候,抬头扫一眼,发现比她更早做完的一个人,是许汐言。 在其他同学还纷纷埋着头的时候,她俩的目光隔着远远对角线相撞。 闻染心里砰的一声,立刻挪开视线。 老师走过来:“做完了?” “啊?嗯。” 老师检查她脱模之前的成品:“不错啊,手挺巧的嘛。” 又发下一张白纸:“写吧。” “写什么?” “今天活动的心得。” “……哈?” 班长叫她来的时候,只说要做蜡烛,可没说要写小作文呀。 来都来了,闻染认命的抓起笔。 老师绕到许汐言身边,又给许汐言发了一张。 许汐言会写些什么?猜不到,闻染埋着头,把碎发勾回耳后,隔着这么远距离,她也听不到许汐言笔尖磕在桌面笃笃笃的声音。 直到人人写完小作文,蜡烛也差不多可以顺利脱模了。 老师又发了透明的玻璃纸给她们包装蜡烛,另叫了个同学:“帮我送到教务处去,其他人等在这里,在教务处孙老师说你们的小作文合格以前,都不许走。” “啊?有没有搞错?” 她刚好发到闻染旁边,顺手点点闻染的肩:“我去办公室处理点工作,很快回来,刚才那同学回来后,你告诉她先不要走哦。” “……好的,老师。” 老师走以后,一教室人等在这里。 另一名老师探头进来:“我就说这里怎么有灯,你们在这里干嘛呢?” “参加素质活动,做手工蜡烛。” 老师笑:“做完了嘛?等着也是等着,来几个人帮我收实验器材。” “我去我去!” 总比枯坐在这里有趣,同学们一窝蜂涌出去帮忙。 不敢走的是闻染,她老实,所以坐在这里等去教务处的同学回来。 可,偌大的教室里除了她,还剩了另一个人没走。 许汐言。 啊,这…… 等喧闹一阵的教室重新归于寂静,闻染的心跳是夏末苦楝树上的蝉。 指腹在课桌上反复摩挲着,擦着纹路里眼睛一样的一块斑,这是跟许汐言搭话的好时候了,许汐言就那样坐着,也没戴耳机,望着前方的窗口,神情很淡。 不过如果许汐言在生她的气,不会让她下不来台吧? 不管了。 正当闻染要开口的时候,忽然“啪”的一声。 停电了。 也不是停电,应该是素质楼这栋的电路出了问题,因为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教学楼的光。可就像撒点盐会衬得西瓜越发的甜,一点点隐约的光亮像来自另个世界,反而衬出周遭越发的黑。 闻染不会惊叫。 她只是惊得弹了一下,凳子脚在地面剐蹭出有又闷又尖锐的一声。 许汐言那边什么动静都没有。 闻染摁着怦怦的心跳,有些想开口叫:“许汐言。” “许汐言,你还在不在这里?” 可她也说不上什么心态,咬着牙关不开口。 直到轻轻“嚓”的一声,许汐言那方向,升起一朵小小的火苗。 闻染一愣。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那明信片般的一幕在闻染脑中犹然清晰。周遭的一片黑暗中,少女手中拿着一个淡荧光绿的打火机,就是便利店随手买来的那种。 很久以后闻染跟许汐言睡了,那时闻染已开始抽烟了,许汐言也是。一场欢爱后,许汐言抽着烟,站在波轮洗衣机边帮闻染洗床单,闻染从卧室出来,看她一眼,把自己刻着半边翅膀的银质打火机抛给了她。 许汐言收下了,并且一直用了下去。 而当下,闻染只是看着,少女白皙的手指被擦燃的火光映亮,接着火光似潮水一般扩大,把许汐言的身影轮廓投射在墙面上,像什么古老岩洞里神秘而美丽的壁画。 她那风情盛大而殊丽的脸,在一片暖黄的光线中变得柔和起来。 闻染大概是在那一刻确定——许汐言是从光里来的人。 许汐言就那样握着打火机,闻染忽然想:会不会烫到手啊?这种打火机的火光总是不稳。 应该是会的吧,因为许汐言拿了一阵后松了手,映亮整个教室的火光瞬间就熄了。 闻染吸吸鼻子。 心想许汐言应该不会再擦燃打火机了,等一会儿来电了就好了,学校这种地方电工师傅来的很快的。 可很快,许汐言又一次擦燃了打火机。 她为什么买打火机,难道许汐言抽烟?闻染乱七八糟的想着。 其实要想让许汐言不要烫到手,很简单,她们就地便有可用的材料——刚刚做好的手工蜡烛。 可闻染捧着自己刚刚做好的那一个,忽然小气起来。 倒不是格外珍惜自己的劳动成果,只是这里面的蔷薇和大丽花瓣,是她特意为许汐言选的。 许汐言那端很轻很轻的笑了声,如若教室里有其他人在场,闻染一定听不到这声笑。 许汐言笑什么? 笑她小气? 因为下一瞬,许汐言拆了自己那手工蜡烛的玻璃纸,用打火机把它点燃。 整个教室获得了一片稳定的光源,拽着两人的影子不断在墙上飘摇,时而许汐言的盛大些,时而闻染的盛大些。 闻染在心里揣摩着搭讪的词句:“你刚才耳机里在听什么歌?” “耳机里听的,是什么歌?” 或者径直走到许汐言身边去,切记不要同手同脚,拉开椅子坐下,轻松而镇定的说:“嗨许汐言,可不可以把你耳机借我听一下?” 嗨许汐言。 嗨,许汐言。 当闻染在心里尝试着演绎各种断句和语调时,想不到先开口的会是许汐言:“闻染。” 闻染的肩一抖。 少女的声音染着一点点浅薄的笑意:“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难猜 “昭然若揭”大概是专为暗恋而生的成语。 那份心情似清风朗月、星空萤火般昭昭,可蒙着层用来临摹书法的透写纸,你自以为藏得很好,可那份光亮哪是一张半透的纸所能遮得住呢? 妙就妙在“若揭”。 半露不露,半藏不藏,那是你跟自己的游戏,一旦真有人把那层透写纸扯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惊惶与混乱。 下意识便要否认:“怎么可能?我们不都是女孩子吗?” 这只是闻染下意识的话,事实上她坐在那里,望着许汐言,手工蜡烛大约燃到包裹花瓣的那一段了吧,隐约透着香。 她瞠目结舌的望着许汐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许汐言笑道:“不喜欢我的话,你总躲着我干什么?” “我……” 舌头是魔法森林里被施了法术的树根,直挺挺的僵在原地。这时教室外一阵脚步,闻染循声望去。 本以为是被老师抓壮丁去帮忙的同学回来了,却不想,走来的竟是白姝。 先是含笑看了闻染一眼,又望向另侧角落里的许汐言:“你怎么还在这啊?” 许汐言“嗯”了声:“下晚自习了?” “下了呀,我远远看着素质楼好像停电了,又看我们班林畅一直没回来,想着说你们不会还没结束吧,就过来看一眼。” 许汐言懒懒的“嗯”一声。 等二十多岁闻染和许汐言变成情人后,她听过无数次许汐言用这种语调同别人说话,就如同许汐言那总是微微往下耷的浓睫,透着三分散漫,不经意的风情,好听的要命。 许汐言不需要岁月赋予的阅历,她好像天然就掌握了这项技能。 唯独同闻染说话时,她语调认真而温柔:“阿染。”“染染。” 而这时十七岁的闻染,只是一个人坐在教室另一端的角落,藏在课桌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到指甲都嵌进肉里去的程度。如果不是老师让她等在这里,管什么停电,管什么怕黑,她一定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她觉得自己傻得好可笑。 她怎么会觉得许汐言需要她来同情呢? 这个句子再简化一点,就变成,她怎么会觉得许汐言需要她呢? 那是许汐言,学校里人气最高的女生,只要许汐言想交朋友,多的是比闻染漂亮、聪明、开朗的人来亲近她。 比如许汐言转学过来以前,连续两年蝉联校花头衔的白姝。 白姝这人很妙,是那种机灵小狐狸一样的长相,但其实她性格很内向,家境也很好,为了考邶电表演系经常跟她妈一起去校外上表演课。 白姝在三班,不知她和许汐言是怎么认识、又怎么熟悉起来的。 看起来两人是朋友吧,毕竟说话的语气那样熟稔。 白姝拉开许汐言旁边的椅子坐下,听许汐言说明还不能走的原由,便说:“那我陪你等会儿吧。” 那我,陪你。 闻染脑子里嗡嗡的,觉得自己自大得太可笑了。幸好她刚才没有贸然跟许汐言搭话,幸好。 然而她连坐在这里都做不到了,站起来,一片蜡烛的火光中,许汐言和白姝一起看过来。 “许汐言。”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平静。 只有她自己知道声线在微微发颤。 “等去交小作文的同学回来,麻烦你跟她说一声,老师让她在这里等。” 说完就向教室门口冲去。 “闻染。” 想不到许汐言竟追了出来:“你怎么了?” “我可能晚饭吃油了,胃不太舒服,先走了。”闻染埋着头走得飞快。 她这个借口找得格外充分,许汐言应该相信了,可为什么许汐言还跟在她身后,没有回教室跟白姝坐在一处。 当闻染匆匆踏过第一级楼梯时,脚步一滞。 因为许汐言跟在她身后,打开了手机手电,照着她脚底的路——许汐言的手机快没电了,所以刚才在教室里没用。 闻染头也不回的匆匆往楼下跑去,许汐言没有跑,但她走得很快跟在闻染身后。 这时又“啪”的一声,走廊里灯光大亮。 身后许汐言的脚步停下了。 闻染埋着头跑得更快了,等她脱离了许汐言的视线范畴,几乎舞动着手臂狂奔起来,鼻子止不住的发酸。 她竟然想哭。 哭什么呢。哭突然的停电,哭突然的来电,哭要是没有来电许汐言打着手电跟她走过黑暗而寂静的楼梯,她会不会发神经忽然转回头来说“对啊许汐言我就是喜欢你”。 所以我躲开你。 所以我排斥你。 你可以很随意的来跟我说话。 你可以很随意的对我好。 那是因为,你一点一点,都不喜欢我。 当跑过教室一楼的拐角的时候,闻染真的哭了,她背手藏进角落,声音发哽,哭得不发出一点声响。 又怕有人路过看到,抬手匆匆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不停步的走了。 ****** 当晚所做的手工蜡烛,被闻染一路带回了家,塞进抽屉最深处,和那来自法国的精美铁盒、《国家》地理杂志一起静静躺着。 她埋首于写字桌前,把日记本藏在摊开的英语书下写:「讨厌许汐言。」 「最讨厌许汐言。」 「全世界最最最讨厌的,就是许汐言!」 这时柏惠珍上楼来敲门,闻染把英语书往下一拉遮住日记本。 柏惠珍:“宵夜煮好了呀,快下楼来吃。” 因为闻染今天回来晚了,给她的宵夜柏惠珍重新煮过。 闻染在餐桌边坐下:“怎么又是酒酿蛋呀。” “我怕你下次痛经的呀,上次看许汐言,痛得好可怜。” 闻染的勺子在碗沿上撞了下:“怎么又提她?” “舅舅又不在,哪里提都不能提啦?”柏惠珍坐在一边,趁她一边吃,一边同她闲聊:“今天学校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被拉去做手工蜡烛了。” “你们高三了还搞这些呀?” “没办法,说是要评素质学校。”闻染说:“结果做完以后素质楼还停电了,倒霉死了。” 柏女士笑:“你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怕黑呀?好了我不该笑你,毕竟是妈妈不好。诶对了,上次许汐言来家里吃饭,我跟她讲你怕黑,她还笑你。” “妈!!”闻染傻了:“你怎么跟她说这些呀?” “那我跟她又不熟,她的家庭情况问完了,总得要说说你的事呀,总不能坐着干吃饭的。那你又没有别的毛病,又不像有些小孩到小学了还尿裤子,没什么事情好拿来讲的呀,就只有怕黑么。” 闻染:…… 也就是说,如果她到小学了还尿裤子,也会被她亲妈拿来讲给许汐言听? 闻染把头埋下去,把荷包蛋的蛋白咬破,柏女士煮蛋极有水平,蛋黄正是要凝不凝的完美状态,在酒酿里一散,把整碗酒酿染出蛋香。 闻染想到今晚许汐言被打火机烫到后、还又一次固执擦燃火石的手势。 原来许汐言,知道她怕黑。 吃完夜宵闻染上楼继续写作业,把刚才写的日记摊开来又看一眼:「最讨厌许汐言。」 「全世界最最最讨厌的,就是许汐言!」 其实无论「讨厌」还是「排斥」,它们的反义词,都是同一个。 ****** 第二天一早,闻染背着书包骑车到学校,刚好在自行车棚遇到陶曼思。 陶曼思:“你们昨晚被留到几点呀?” “九点过。” “我就说晚自习下了还没看到你回来,还以为你提前走了。” “嗯,没有。” 闻染没有说更多,只是背着书包来到课桌边坐下的时候,看到抽屉里有一盒胃药。 包装盒上的全英文字样,让它的出处非常明显。 它来自从国外回来的许汐言。 其实无论这盒药,来自许汐言对柏惠珍善待于她的投桃报李,还是对所有同学一视同仁的善意,闻染通通都不想要。 那时她有个奇怪的心思,大约也是昨晚看到白姝来找许汐言后,她近乎生起气来的原因——如果许汐言给她的是跟其他人一样的,那她宁愿不要了。 闻染本以为昨晚的提前离开,会让老师今天来找她。 事实上并没有,因为她那篇小作文写得规规矩矩,上纲上线,挑不出任何毛病。事实上被叫到老师办公室的人,是许汐言。 “昨晚太晚了,就没有找你过来了。”老师把一张纸拍在办公桌上:“昨晚的活动感想,你写的这是什么?” 那张a4纸上就写了一句话:「素质活动上,有人偷偷看我。」 老师问:“谁偷偷看你?” “兔子。” “学校里哪来的兔子?” 许汐言略散漫的笑了一下,解除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把海藻般的卷发勾回耳后去。 老师看着她那张过分明丽的脸也生不起气来,笑着挥挥手:“算了算了,放你一马,你回教室去吧。” 许汐言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想,是像兔子呀,她主动找过去的时候,把她拒绝得彻彻底底。 等她礼貌回避了吧,眼神又躲躲闪闪朝她这边看过来。 就,很难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绯闻 闻染不知许汐言是何时把这盒胃药放进她抽屉的。 是许汐言自己来的特别早,还是托她们班哪个同学放的,她通通不得而知。 若这时向四周探听:“谁帮许汐言把药放进我抽屉的?” 会不会被视作一种炫耀。 于是闻染静静坐着,直到下了早自习,她和陶曼思准备去买早饭,有女生叫住她:“闻染。” 闻染回头。 “你跟许汐言是不是很熟?” 心怦怦跳了起来——帮许汐言把药放进她抽屉的,是这个女生吗? 可女生只是说:“有道英语题,怎么也搞不懂,好想问问从国外回来的她。” 陶曼思看闻染一眼。 闻染缓慢摇头:“不熟,我说很多次了,一点都不熟。”又跟女生说:“要不,你拿过来,我跟陶曼思一起讨论下。” 还好她俩英文成绩都不错,三人讨论一番,这题也就解了。 从礼貌上来说,许汐言惦着她昨晚随口说的一句胃不舒服、给她送了药,她应该去向许汐言道谢。 可她没有。 跟陶曼思一起买完面包、从小卖部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许汐言和白姝并肩走来。 陶曼思:“诶许……” 闻染一拉陶曼思:“走了走了。” 陶曼思走出食堂还在说:“许汐言什么时候和白姝这么要好了?她俩怎么认识的?” “不知道。” 闻染也不想知道。 总而言之,许汐言有了新朋友,若说学校里有什么人最适合跟许汐言做朋友,那或许就是白姝。 同样的漂亮,同样的出挑,同样的家境优越。 按理说闻染应该觉得心里涩涩的,事实上她觉得松了一口气。 这时陶曼思轻轻一搡她的胳膊:“是张哲文。” 闻染抬眸,见张哲文一个人走在前方。 陶曼思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架:“啊要不要去跟他说话……” 闻染笑:“想去就去呀。” 陶曼思一拽闻染:“你得陪我。” “哎……” 陶曼思拉着闻染快跑两步:“张哲文。” 张哲文回眸。 闻染的确觉得张哲文跟其他同龄男生不一样,在他们还闹腾聒噪的时候,张哲文早早呈现出一种宁然气质,这让他在全校女生中人气很高。 找话题的是陶曼思,张哲文回应的很礼貌。 从英语作文聊到没时间看的番剧。 这时许汐言和白姝一起从食堂走出来,白姝看到许汐言的视线投向前方:“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许汐言收回视线。 因为陶曼思不好意思跟张哲文站得太近,所以这时三人行的队伍是,张哲文在左,闻染居中,陶曼思在右。 许汐言只是看了眼闻染素来安静、这时却言笑晏晏的脸。 心想:这不是挺会聊天的吗? ****** 等到跟张哲文挥手告别,闻染一揉自己的脸:“脸都要笑僵了。” 对于她这么不擅找话题的人,每次陪陶曼思去找张哲文说一次话,简直都要她半条小命。而且,陶曼思还每次都要她走中间。 陶曼思这会儿问她:“我表现得明显么?” “没有吧。” “他会不会看出来我喜欢他?” “应该不会。” “算了,看出来就看出来吧。”陶曼思笑笑:“等高考完以后,我想告白。” 闻染吓一跳:“你这么勇!” “第一次喜欢的人诶,总要给自己的青春一个交代吧。”陶曼思看向闻染:“说起来染染,你好像从来没有过喜欢的人哦。” “……嗯。” “也没对哪个男生表示过兴趣。” “……嗯。” “果然还是对你那个青梅竹马的邻居哥哥……” “不是啦!”闻染打她胳膊。 陶曼思低低的笑。 过了会儿,又下定决心般的重复一遍:“嗯,等到高考完,我就去找他告白。” 闻染忽然有些羡慕陶曼思。 她忽然想,要是她喜欢上的,也是一个再普通些的人。是校园风云人物也没关系,哪怕喜欢她的人再多一些,可总归,你知道她跟自己是一国的。 或许闻染也会鼓起勇气,一次次去跟许汐言搭话,甚至设想着,等高考结束后,要鼓起勇气去跟许汐言告白。 可她自从见到许汐言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凭许汐言的天资,会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 高到无论她怎么跑、怎么追,也只是凭一双脚在地上狂奔的凡人,哪里追得上高远的风。 所以她从来就没想过把对许汐言的喜欢宣之于口。 她情愿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许汐言跟白姝变成朋友是好事,这意味着她不用再为自己躲开许汐言生出什么愧疚。 反正许汐言有人陪了嘛。 一个多月过去,她和陶曼思的生活一如既往,变成班里不起眼的小角色。许汐言开学时来找她的那几次,渐渐被人淡忘,没有再来问她跟许汐言熟不熟。 所以,闻染的暗恋从小心翼翼,变作明目张胆。 比如课间上厕所,每次都会路过五班教室。有时许汐言坐在里面撑着头发呆,有时站在走廊里跟白姝聊天。 闻染每次都目不斜视的路过。陶曼思问闻染:“你现在怎么总想上厕所?要不要你妈带你到医院检查一下啊?” 比如课间操,闻染每次算着时间,拖拖拉拉,又忽然一拉陶曼思:“走,下楼排队。” 这时间差不多刚好白姝从三班走到五班门口,跟许汐言汇合,然后两人一起下楼。闻染和陶曼思混在人群中,刚好可以望见许汐言的背影。 海藻般的长发随着她轻快跃下台阶的步伐一跳一跳。偶尔楼梯转角时能瞥见许汐言的侧颜,嘴角勾着笑,可那双眼很淡。 比如许汐言偶尔也会留下来上晚自习,闻染会把书包收得很慢很慢,和陶曼思一起去车棚推车,可以望见许汐言站在路边打车。 少女单肩勾着包,那时她们已换了长袖长裤的校服,许汐言大概有许许多多双黯蓝色高帮匡威换着穿,偶尔会在路灯下漫不经心嚼着口香糖。 停在路边的出租车灯光打过来,映亮她的小半张侧脸,那灯光一闪而过,随着许汐言坐进出租车关上门,像一列轰隆隆碾过闻染青春的火车。 寂静无声,却又振聋发聩。 十月份的大事是校运会,学校本想让高三不参加,可上面好像来了要求,狠抓素质教育的这一套。 体委邹宇恒站到闻染的课桌前嘻嘻的笑。 闻染吓死了:“我不报名!我从小到大体育都很差的,也没参加过运动会。” “哎呀,不是找你报名。”邹宇恒挠挠头。 “那什么事?” 邹宇恒:“算了放学再说。” 他一向是开朗性格,闻染简直猜不到有什么事让他这么吞吞吐吐。 晚自习放学,邹宇恒找到闻染,陶曼思一见这架势,溜了。 两人一起去车棚推车,要不是邹宇恒是校篮球队队长、学校里的人气王,而闻染太过平平无奇,可能又要传出另一段校园绯闻。 闻染都打开自己的车锁了,追问邹宇恒:“到底什么事呀?” 闲扯了一路,还没说。 “诶你吃炸鸡柳么?” “我不吃。” 邹宇恒心一横:“你帮我写一封情书吧。” “哈?” “我喜欢一个女生。” “谁?” “不能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写。”闻染有些无奈:“而且,为什么找我?像陶曼思这种文学社的文笔更好吧。” “不是呀,写情书也不是最看重文笔吧。”邹宇恒挠挠头:“有一次你的作文不是被老师在全班念过么?我觉得挺有感觉的。” “……什么感觉?” “说不上来。” “不行啦,情书哪能代笔,必须自己的真情实感。” “我有真情实感呀!我就是表达不出来嘛。所以,你替我写一份,我看看,然后再跟你说我的感受,你再帮我改一份。” “先不说我愿不愿意帮你,连目标对象都没有,我怎么写。” “你按你自己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写不就好了?应该都差不多吧。”一向高傲的男生勾下颈项,神情似虔诚的小狗:“拜托了闻染。” 说完怕闻染拒绝似的,转身就跑…… “哎!” 从第二天一早开始,邹宇恒一见到闻染就跟见了鬼似的,快速躲开。 陶曼思问闻染:“他昨晚跟你表白,你拒绝他了?” “怎么可能。” “那他看见你跑什么?” “我告诉你,你不要跟别人讲哦。” “那肯定啊,我嘴最严。” “邹宇恒有个喜欢的人,想让我帮他写份情书。” “谁?”学校里不知多少人或明或暗的对邹宇恒示好,从来都铩羽而归。 “他不肯说。” “那你怎么写?” 闻染叹口气:“我也是这样说呀。” 校运会举办在即,学校的公告栏里,各班的参赛名单公布了出来。 买完早饭,闻染拉着陶曼思去看。 陶曼思笑:“怎么了你?不是从来不在意运动会吗?年年都找借口要练琴溜了。” “随便看一看,毕竟,高中的最后一年了嘛。” 她假意很认真的从一班开始看起。 然后是她们自己班,三班,四班,五班。 一行行移过来的视线定格在“四百米栏:许汐言”。 大概许汐言连名字也出挑,陶曼思只是站在闻染身边随意的看着,目光却也锁定在那一行:“哇,许汐言又不是体育生,她居然要跨栏!” 闻染淡淡应一句:“是吗?” 装得可真像,连十多年的好朋友也没能看出来,此时校园里一阵浅蓝色的风,吹着她鬓角的发,以及心跳如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胸前线条 运动会那天早上,闻染推开自己卧室的窗,楼下老式面包店里传出烤面包的香气,而天灰扑扑的,像鸽子翅羽下与白色相接的那一块。 好似快落雨。 闻染洗漱了下到一楼,柏惠珍正把早饭端上餐桌:“快过来吃。” 又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咬水煮蛋:“今天的蛋煮得好伐?嫩的来。” “嗯。” “往年运动会你都不去的嘛,去练琴也好,在家休息也好,我可以帮你跟老师请假的呀。”柏惠珍眨眨眼:“撒谎么也没问题的呀。” 闻染笑起来,搬出先前回答陶曼思的那一套:“还是去吧,高中的最后一次了。” 柏惠珍说:“是哦,再过段时间过了十八岁生日,就不能算小孩子了哦。” 闻染心里一跳。 人生有些东西,就是有时效的。譬如心动,十几岁的时候是阳光,香樟树,滚了蓝边的白色校服。如若错过,就变成了房子车子票子,不是不真心,只是不纯粹。 她是否该感激老天,至少在她十七岁的尾巴上,给了她这样一次纯粹心动的机会。 梓育中学的体育场不够大,所以每年校运会,是借市里的体育场。 好在离得也不远,闻染骑车过去,停好了车,在车棚等着陶曼思。 陶曼思匆匆骑着车过来:“我有没有迟到?” “没有啦。” 锁好了车两人一起往体育场内走,陶曼思忧心忡忡望一眼灰白的天:“不会下雨吧?” 再乖顺的学生,也怕运动会临时取消而被拉回教室上课。 “希望不要。” “天灵灵地灵灵。”陶曼思说话间一搡闻染的胳膊:“你看。” 运动会的要求是,运动员们都穿运动服,其他学生穿校服。但总归脱离了学校环境,心情和书包都要轻盈些。 陶曼思是叫闻染看,有些女生悄悄化了裸妆:“睫毛夹过了,那么翘,还有肯定涂了淡粉的唇彩,不然嘴唇怎么可能那样嘟嘟的。” “呃……有没有可能是吃了油饼没擦嘴?” 两人一齐笑起来。 “化妆也很正常啊,毕竟运动会嘛。”闻染弯弯唇:“你不是也换了新发带?想去给张哲文送水啊?他跑八百米的嘛。” “哪有。”陶曼思搓了下自己的脸,又说:“到时候看情况。” 又瞥向闻染:“你倒是一点没打扮哦。”发型也还是清汤挂面的马尾。 闻染只是笑笑。 即便对十多年的闺蜜也说不出口。 她打扮了,不是化妆,不是换发型,而是——她穿了一双彩色横条纹的袜子,长及小腿,似一道蜿蜒的彩虹,掩藏在松垮垮的校服裤子之下。 因为许汐言要来参加运动会,她的心情,便是这般颜色。 青春很黯淡,可悸动很斑斓。 闻染和陶曼思这两人的体育成绩,注定了她俩与运动会无缘。看台蓝、黄、红、绿各自分区,她们分在蓝色那一区。 看台很高,要用力的抬脚才能攀上去。 坐下后陶曼思拉开书包:“吃么?” 闻染探头往里一看。 哗,陶曼思准备得好生齐备。好吃点饼干,小浣熊干脆面,咪咪虾条,还有一排ad钙奶。 “陶曼思同学。”闻染问:“你是高中生开运动会,还是小学生春游?” 陶曼思藏在眼镜后翻她一个白眼:“连续两年运动会你都没来,你是不知道,可无聊了。” 闻染不觉得无聊,她在一阵香辣蟹小浣熊的调味粉气味里撑着下巴,往运动场里看去。 田赛场已经有不少人在热身了,径赛场倒还空荡荡,有学生会的人在帮着置放栏架。 这时有人叫:“陶曼思!” 陶曼思一回眸:“哎,来了。”匆匆把干脆面往闻染一递,又拿纸巾擦了手:“帮我拿一下。” 剩下闻染一个人坐在原处,十七岁的时候连风也优柔,轻轻拂动着她的额发。 不一会儿陶曼思回来了:“唉好惨,今年也没逃过写广播稿的命运。” 闻染弯唇。 “对了你知道么?许汐言不参加运动会了。”她这么说,倒并非还觉得闻染和许汐言有什么关联,开学一个多月以后,闻染和许汐言的名字,已不会在任何人口中被同时提及了。 只不过许汐言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 闻染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好开口问,倒是前排两个女生听到许汐言的名字回过头来:“啊为什么?” “说是去外地参加比赛了。” “去哪里了?很远么?赶不回来么?”谁都想看到许汐言,往赛道一站便似美丽的风景线。 “不知道。”陶曼思摇摇头:“她们班同学也不清楚,只说应该不参加运动会了。” 难怪昨天做课间操下楼时没有看到她。 但许汐言这恣意自由的性子,逃过课间操的时候也不在少数,所以闻染没想到她去了外地。 穿了彩色横条袜的脚趾在白色匡威里蜷起来,像什么被打捞上岸失却了氧气的尴尬贝类。 那么。 闻染望着灰白的天想,今天看不到她了。 她遇到许汐言的时间太晚,于是很多事变成了一期一会的绝唱。比如运动会,比如接下来的圣诞节,跨年,学期末的晚会。 错过了,便是此生都再无机会了。 这么想想,好像有点悲壮。 “怎么了你?”陶曼思问。 “嗯?没有啊。” “怎么突然一下子好像没电了。” “哦,可能早上没吃饱。” “所以我就问你要不要吃东西嘛……小浣熊干脆面真的很好吃。” 闻染笑着接过,看玫粉色的包装上映着五个字:「奇奇怪怪味」。 于是,运动会奇奇怪怪的失去了魔力。 一圈沉红色的塑胶跑道变得黯淡无光。站在起跑线做伸展的那男生头发翘得很搞笑。跳高总也跳不过的同学脸朝下摔在软垫上。 闻染望一眼灰扑扑的天,赌气的想:不如下雨算了,大家都不要过了。 中午是学校统一订的盒饭,整个运动场里开始蔓延起一股土豆烧鸡的味道。 到了两点,味道总算散干净了,天还是灰白的没起色。 接下来的一个项目,便是女生四百米栏。 跨栏这项目不似其他,身体素质好的同学都能来凑热闹。六条赛道上站的都是各班的体育生,唯独空下来的第三道,属于许汐言。 看台上开始有很多人问:“许汐言怎么没来啊?” 又有知情者告诉同伴:“她去外地参加比赛了啦。” “哦这样。”语气里浓浓的失望。 闻染一整天恹耷耷的,陶曼思给她的一包干脆面在手里攥了一天也没吃。这会儿心里空落落的,就需要调味粉在身边乱舞一气,呛到其他同学也没关系吧。 心里还是那句:都别过了。 看台上忽然热闹起来,也不知是在给谁欢呼和加油。闻染埋着头,咔嚓咔嚓捏碎了整包面,又开始疯狂挥动右手,想让调味粉更均匀一点。 包装打开来,呛得两声咳。 自作自受么这不是…… 她无意识的一抬眼,愣了。 方才还空荡荡的第三道上,出现了一个纤窈的身影。 许汐言手长脚长,个子高,却不是那种干瘪的身材,她穿紧身黑色运动上衣,勾勒出独属于女性的起伏线条。 闻染不知怎么就低了一下头,快速瞥了眼自己胸前:嗯,还好我也不差。 什么乱七八糟的! 原来方才的欢呼不是为某个成绩出众的体育生,而是为许汐言突然出现。 她是很难得才赶回来的吗? 闻染望着赛道,觉得许汐言那头海藻般的卷发比平时微乱一些,还有她运动裤的裤脚,也没理得那么齐整,蔷薇般的面孔微微泛红,甚至让人觉得,她是一路跑来赛道才赶上了这场比赛。 对许汐言来说,的确是这样。 参加学校运动会什么的,本是她信手为之。她就是这样,感兴趣的事很多,盛大的天赋播撒到方方面面,让她做起任何事来好像都不会太差。 所以做手工蜡烛她也去,运动会她也去,反正对她来说,就是玩。 后来才发现跟外地一场比赛的时间冲撞,收到比赛时间通知的短信时,她刚好在食堂外遇到班主任,便没犹豫的上前说了这件事。 “这么遗憾,那你是不能参加运动会了?” “嗯……”许汐言这么应着的时候正把卷发勾回自己耳后,随意的一抬眼,望见闻染和同学站在公告栏前,也不知看什么看得那么专注。 她觉得闻染的眼神从来都是这样,特别专注,显得你好像特别重要。 告别了班主任,她好奇走到公告栏前,去看公告栏里到底有什么这么好瞧。 一愣。 原来是运动会的参赛名单公布出来了,而闻染方才视线所落的地方,若按一条射线对标过去的话—— 四百米栏:高三五班,许汐言。 也有可能是弄错了。 许汐言参加运动会本来是为了玩,但,闻染的眼神莫名让她觉得,会不会有人其实很期待她的比赛? 一个非体育生,去向四百米栏发起冲击。 她突然叫了声:“林老师。”追上已经走开的班主任。 “怎么?” “如果我来得及赶回来的话,还是会参加运动会的。” 班主任挥挥手:“知道你比赛重要,别勉强啦。” 班主任本来当她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的赶回来了。明显一路跑过来的,面颊微微泛红,却仍有种从容情态,笑起来的时候睫毛塌着,有一番漫不经心的好看。 她刚刚别完号码牌就走上了赛道,甚至是直到这时,才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橡皮筋,来绑一直披散在肩头的长发。 略略往看台上望了一眼,很多人在看她,还有好些人在拿手机拍她绑头发的样子,她没什么所谓。 把她拍得美,或丑,其实她不怎么在意。 她本不该注意到闻染的,只是人人都兴奋的面向着赛道,唯独一人低着头,那乌黑的马尾和雪白的发旋就显得格外醒目。 亏她那天还觉得闻染是不是看到了她的名字,现在看来,一定是错觉。 因为闻染很用力的在摇一包……干脆面? 其实许汐言对国内的这些零食不算太了解。 这时发令老师让她们到起跑线就位,闻染抬起头来,晃着干脆面的手臂还因惯性而上下上下着。 越来越慢。 直到瞧见许汐言,一愣。 许汐言勾唇笑了下,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呆。 无论闻染是不是在看她都好,只要有人期待她的表演——很多年后许汐言登上举世瞩目的舞台,心里想的也是这句:只要有人期待她的表演。 她抬手把马尾拉向两边,紧了紧皮筋,放下手原地跳了两下热身,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她俯身于起跑线的姿势很坚定,抬头,望向前方的终点线。 那么来吧。 就让你看看,我的表演。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秘密 说实话,许汐言这么一番操作下来让闻染有点担心。 因为如果成绩不好的话,她这么又蹦跶又拍大腿的,眼神还特坚毅,就有点装叉的嫌疑,就好像那种,“差生文具多”。 闻染紧紧盯着起跑线。 这就是她期待运动会的原因——人人都在看许汐言,那么她的偷看,是否能变得光明正大一点。 人人都从自己的班级阵营里倒戈:“啊啊啊许汐言加油!” “你哪个班的啊?” “管他哪个班!我就是想让许汐言赢啊!” 闻染紧张的咽了咽喉咙。 不知许汐言怎么想,如果有这么多人关注她、对她寄予厚望的话,她得紧张死。 可俯身于起跑线的许汐言看起来很淡定,甚至当看台上有人大喊“啊啊啊许汐言我喜欢你”的时候,她还勾唇淡笑了下。 喊喊而已,有不少人敢追白姝,可没有人敢追许汐言。 直到发令老师喊出那声:“预备——” 一声枪响,许汐言不像离弦的箭,她像……立于海浪之上。 闻染紧紧盯着她的身影,她饱满的胸,直角的肩,修长的腿,这时已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一个十七岁少女在奋力舞动双臂,卷曲的长发在她脑后自由挥洒。 那就是一种纯粹的、震撼人心的、一生只此一次的,美。 其实那时闻染心里就有种预感:许汐言会赢。 她有些傻气的手里还拎着那包干脆面,忘了吃也忘了放下,就那样举着,在一阵奇奇怪怪的酸甜调味粉味道中注视着跑道第三道。 看她轻盈的抬起左腿。 看她敏捷的豹一般稳稳落于地面。 看她在冲过终点线时头奋力的向前。 似有魔法一般。 在她冲过终点的一刹,阴沉了整日的云忽然破开一道小口,浅白金的阳光从里面射出来,恰恰落在回身来看其他对手的许汐言身上。 闻染呆在看台上。 十七岁的少女像光本身,叉腰站着微微喘气,笑得不张扬,却足够恣意。 恣意的足以填满她往前数多年贫瘠的青春。 ****** 等到比赛结束,陶曼思还没回看台。 还不能离开,因为要算项目成绩,评出最佳班集体,还有当作安慰奖发出的“最具风格班集体”、“最具风尚班集体”、“最团结一致班集体”。 大多数人趁这时去体育场的小卖部溜达,三三两两散落在各处聊天。 闻染一个人坐在看台上,身边同学已变得稀稀落落。 她起先选这位置,就因为正对着四百米栏的赛道。 此时耳畔回荡的,是起跑前不知哪个胆大男生喊出的:“啊啊啊许汐言我喜欢你!” 周围一阵哄笑。 是该笑的吧,所以全校根本没人敢追许汐言。就连单项箭头的喜欢,也因对象过于的遥不可及,而会收获周围人的嘲弄。 闻染把五线谱本掏出来,往后翻,随便挑了空白的一页。 又拿出一支铅笔,握住,指尖在黑白格子上摩了下。 她从来不会说她“喜欢”许汐言。 好像“喜欢”这两个字一旦具象了,就会显得她太过高攀。 她只会说…… 不知怎的,笔尖已开始在纸页上沙沙沙的动了起来。 她只会说,每天做课间操的时候在楼梯上能望见那背影的话,做跳跃运动的身姿会更轻盈一点。 课间强拖着陶曼思去上今天第五趟厕所时能望见那侧影的话,接下来的数学课会没那么难熬一点。 她们班上体育课而五班下体育课、甚至有机会在操场边擦肩而过的话,连老师点名时的应答都会再雀跃一点。 一点,一点,再一点加起来,是填满我整个青春电视节目的屏幕噪点。 滋滋作响的无规律噪音,用以遮掩我汹涌蓬勃的心跳。 我就是这样连“喜欢”两个字都不敢为自己定义的、喜欢着你。 这时突然有人叫:“闻染!” 闻染吓了一大跳,搁在膝头的五线谱本掉落在地,慌得俯身去捡时,却已被手脚更快的男生捡到手里。 “还给我!” 来的正是邹宇恒,埋头去看五线谱间写的不是音符,而是少女清秀的字迹。 一字一句无声的,奏响青春时期的小步舞曲。 闻染抿了一下唇,说不上怎的没有阻止邹宇恒继续看下去。 或许她在想:有人看也好吧。 邹宇恒一定当她这是替自己写情书所打的草稿。顶着这样的借口,世界上终会有一人,阅读过她对许汐言的这份心意。 秘密正是因为被什么人知道,才有了作为秘密存在的意义。 邹宇恒看完之后愣了半晌。 闻染小声问:“很糟么?” 她喜欢许汐言的这份心情,很糟么? 邹宇恒摇摇头:“你也写得太好了吧……我都被震了。喂闻染,你喜欢谁啊?” 闻染一怔。 “肯定是很喜欢很喜欢什么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情书吧。” “没有。”闻染缓缓的摇头:“没有喜欢什么人。” “那你这是,”男生挠了一下头:“文曲星下凡啊!一个字都不用改,你就这么给我好了。” “等一下!”她写这个可不是为了给邹宇恒拿去追女生。 “拜托了闻染,我的心情也是这样啊,就像你信里写的这样。” “除非你告诉我,你喜欢的到底是谁。”邹宇恒一定不肯说,这样就可以阻止他了。 没想到邹宇恒咬咬牙,在一阵同学的喧闹声中压出最低音量:“许汐言。” 闻染不知怎的,本来站起来想抢邹宇恒手里五线谱本的,这时又慢吞吞的坐下了。 怎么形容这一刻的心情呢。 怨责邹宇恒的莽撞。又羡慕邹宇恒的勇敢。 “她肯定会拒绝你的。”笃定的语气。 本以为邹宇恒会问“为什么”,可向来粗线条的男生笑得有一些难过:“可是怎么办呢,我喜欢的就是许汐言啊。” 闻染也在心里问自己:怎么办呢? “明知道她会拒绝你,你还给她写情书。” “那我的这份心情,总得让她知道吧。” 怨责消失。变成单纯的羡慕。 闻染说:“好吧。” 邹宇恒反而愣了:“你同意了啊?” “同意了。”闻染点头:“邹宇恒。” “嗯?” “你可不可以,用好看一点的信纸?还有你的字,不好意思说实话的话,有点丑,你可不可以写的用心一点?” 男生郑重点头:“我会。” “好。”闻染坐在原处:“那你拿去吧。” 心脏怦怦怦跳着,不是没有私心,因为许汐言终将以这样一种方式看到她的心意。 也没有太多私心,把这样一封信交出去,是犒赏邹宇恒明知会赌输的勇敢。 邹宇恒,比她勇敢。 ****** 又过了一会儿,陶曼思回来了:“累死了。” “辛苦了。” “诶你看到许汐言回来比赛了么?” 闻染做出漫不经心的语气:“看到了。” “她一个人单挑六个体育生哎。”膜拜的语气:“居然是冠军!” “……嗯。” 有点拿捏不好自己的语气,暗恋这样一个天才,是该为她盛大的天赋与有荣焉,还是哀叹她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 运动会结束,重回正常的校园秩序。 闻染每每看到邹宇恒时欲言又止,却又不好过分关切邹宇恒什么时候把情书拿给许汐言。 直到一周后的课间,她又拖着陶曼思去上厕所。 “染染你这样频繁上厕所真的不正常你知道吗?你让你妈带你去医院检查没有?你的肾……” “不是啦!” 路过五班教室,先是习惯性用眼尾瞟教室里面,许汐言的座位空着,再往前看,才看到邹宇恒和许汐言站在教室后门口。 许汐言看上去有心不在焉,背着手,有线耳机挂在校服领口,往闻染这边瞟了一眼。 闻染的心跳轰一声撞在胸腔上,震下了多年贫瘠年岁所积攒的漫漫的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情书 陶曼思也看到许汐言和邹宇恒了,奇怪道:“邹宇恒来找许汐言做什么?怎么他跟许汐言很熟么?” “不知道。”对不起了闺蜜,我对你撒了这么多的谎。 她俩继续向前走,于是并没有看到邹宇恒把信交给许汐言的瞬间。 陶曼思问闻染:“最后你帮他写情书了没有?” “没有啦。”交代了邹宇恒要保密。 洗手的时候陶曼思一甩手上的水:“天哪!” “怎么?” “你说邹宇恒喜欢的人,不会是许汐言吧?他找许汐言不会是要表白吧?” “……不知道。” “天哪天哪,”陶曼思还在感慨:“如果真的喜欢许汐言,那邹宇恒的胆子也太大了吧!你说还有人敢像他胆子这么大的吗?” 闻染在旁边默默的说:有啊。 我。 两人从厕所走回教室的时候,许汐言和邹宇恒已经不在五班教室后门了。 注意到这一点的显然并非只有她们两人,回到教室,有人问邹宇恒:“你找许汐言干嘛?” “关你屁事。” “不会是想追人家吧?” “都说了关你屁事。” 估计其他人也没想到真会有人敢去找许汐言告白,上课铃一打响,这件事嘻嘻哈哈的就过去了。 闻染没想到,邹宇恒会认认真真的来跟她交代这件事。 又一个课间,他把闻染叫到走廊:“谢谢你帮我写的信。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一声,她拒绝我了。” 闻染不知该说什么:“别难过。” 邹宇恒笑笑:“不难过啊,早就预知结果的事嘛。但很搞笑你知道么,刚才我把信给她的时候,她愣了下,看了两行,你知道她问我什么?” “什么?” “她问我,你不是跟闻染在一起么?那语气简直像教导主任你知道么,不是教我不要早恋,是教我不要移情别恋,她可真是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 “你否认了吧?”闻染的心扑扑直跳。 “当然否认了啊。”邹宇恒观察闻染的神色,有一点受伤:“喂,我也没有这么差吧……” 两人回了教室,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又一个课间,许汐言居然主动来找了邹宇恒。 一教室的人假装各做各的事,其实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窗外走廊,其中就包括假意看《知音漫客》的闻染。 陶曼思坐在闻染前排:“天哪,邹宇恒追许汐言这事不会有戏吧?那我可要相信宇宙里有外星人了。” 许汐言没说两句就走了,邹宇恒回到教室。 所有人都在问:“许汐言找你干嘛?” 他还是那句:“关你们屁事。” 不过他没让闻染猜太久,趁着上体育课的时候,他悄悄找到闻染:“许汐言找我是问,那封情书是谁写的。怎么这么不像我写的么?她很肯定的说,是个女生写的。” 闻染的心快要跃出嗓子眼:“你没说吧?!” “我没说啊,我这不是先来问问你能不能说吗。” “当然不能了!” “可她好像真的很想知道哎,你们都是女生,给她知道没关系的吧。” “不行!!” 闻染一贯温温吞吞,很少有这么坚决的时候,邹宇恒反而被她吓了一跳:“好嘛,不说就不说,你放心我不会卖队友的。” 晚自习前,闻染一个人往琴房方向走去。 因为没有坚定的要走艺术生路线,所以她也分出了大半的精力给文化课,在学校琴房是练一休一。 这天并非练琴的日子,她却被许汐言来问邹宇恒情书是谁所写的事搅得心烦意乱,想一个人去琴房旁的校史馆散散心。 校史馆是幢三层小楼,仿古结构,楼体是钢筋水泥但座椅围栏是暗沉红木,不知是岁月斑驳还是做旧,星星点点掉了一块块漆。 这里平时都是锁上的,也没什么人来,但闻染在家里耳朵时时被柏女士塞满,所以偶尔不练琴的时候,她会到这里来躲清静。 今天刚走到楼下,却听三楼有声响,一抬头,却见许汐言凭栏而坐。 闻染一滞。 很难描述那种感觉。许汐言不是什么古典主义的长相,她敞着校服外套,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v字领,嵌着胸前雪白的一片,带着一根十字架的项链,但她应该并非信仰,因为被她捏在手里很随意的把玩。 另只手臂倚在掉漆的围栏上,是水墨与油画冲撞在一起砰的一声,美得振聋发聩。 闻染下意识就想转身离开,可许汐言都已经看到她了,这样会不会太明显了一点。 少女在暮色中冲她笑了下,身后是层层叠叠的夕色云朵,映亮她蔷薇般的面孔。 “闻染。” 闻染不出声,望着她。 “你喜不喜欢邹宇恒?” 闻染的全身都在否认:“怎么可能!” “那,”许汐言很散漫的把清丽下巴枕在自己的手背,纤细的小腿一晃一晃,望着楼下的闻染:“邹宇恒最近跟哪个女生走得比较近?” “我怎么……” “知道”两个字还未出口,许汐言又笑了笑:“跟你,对吧?” “如果他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他的话,”许汐言问:“那么那封情书,不会是你写的吧?” 闻染反而奇异的镇定了下来。 真的,人在紧张到极点的时候,并非小说里描述的心脏狂跳到喘不过气,反而心跳平稳下来,只是自己平静的声音像是隔了层玻璃罩,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听到自己问许汐言:“什么情书?” “我收到了一封情书,邹宇恒抄在五线谱纸上的。我觉得那是一个女生写的,并且,说不定是个学钢琴的女生写的。” 因为本来就是写在五线谱纸上,所以邹宇恒有样学样。 闻染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好似撞在耳膜上。 她问许汐言:“你答应邹宇恒了么?” 感谢这三层楼的距离,如果是面对面,她肯定不敢跟许汐言说这么久的话。 许汐言笑了下:“没有。” “既然没有的话,也不用追究是谁替邹宇恒写的吧。” “可是那封信写的很好啊。要是被什么人这样认真的喜欢过的话,那应该死而无憾吧。” 闻染说:“你的中文真的太差了。死而无憾这种成语,不是这么用的。” 许汐言下巴枕在手背上漫漫的笑:“是不是你?” 夕色的云朵卷过许汐言的面孔,这样的黄昏此生又能有几回。 闻染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胆小的人,怯懦的人,可她此时的确生出一股冲动,承认下来不过两个字:“是我。” 不需要你答应,或许你应该知道,让你误用了“死而无憾”这种成语的、写这封信的那个人,用这样认真的心情喜欢的人,就是你。 她的手背在身后,指甲用力抠着拇指指腹,脊骨的缝隙都微微往外冒着汗。 可许汐言笑望着她:“如果是你写的话,或许,我可以考虑答应哦。” 闻染愣了。 更远处接近校门口的地方,钟楼发出阵阵沉闷的响声震分了一楼的鸟,几只向这边飞来,掠过许汐言的头顶,翅膀的暗影拎着许汐言的睫毛一翕一翕。 那时候的许汐言太漂亮了,那句话说得也太轻巧了。 闻染忽然转身就跑。 那是她第一次逃晚自习。 背上书包在众人的瞩目中横冲直撞的跑出教室,连陶曼思在身后问“染染你怎么了”也没顾得上回答。 她没去找班主任开假条,平时男生们逃课从哪里翻出学校她是知道的,还和陶曼思一起去看过,议论说这里这么高,那些男生怎么敢的。 可她今天毫不犹豫的爬上墙头又跳了下去,向来体育不好的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爆发力。 她背着书包往前跑,一直跑。 跑到市中心人潮最密集的地方,到麦当劳甜品站给自己买了一个两块五的圆筒,坐到路边的长椅一点点舔掉。 望着闪烁的霓虹,想着许汐言的那句话: “如果是你写的话,或许,我可以考虑答应哦。” 到了晚自习下课时间,她背起书包回家。 柏惠珍问她:“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闻染把碎发扯下来一点,遮住被夜风吹红的耳尖。 “就是怪怪的呀,我还不知道你。” “哪里有啦。” 因为吃过甜筒,吃夜宵的时候肚子涨涨的,回到自己房间写作业时,收到陶曼思的信息:【染染,你今晚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身体忽然不太舒服。】 【现在怎么样了?】 【完全没事啦。】不想让好友担心。 【那就好!吓死我了!】 【今晚班里有什么八卦啊?】故作轻松。 【你知不知道陈凌远和姜蔓好像在一起了!哇完全没想到他们俩!】 闻染指尖旋转的笔掉到练习簿上,视线收拢、聚焦,落到「在一起」那三个字上。 许汐言和闻染,在一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30 第21章 女生喜欢女生这种事 撒哈拉沙漠里卷起席卷绿意的狂风。 南极洲从不结冰的唐胡安池凝出层层霜冻。 鲸鱼一改迁徙习性留在原海域跨越漫长的冬。 闻染把手机收起来, 翻出深深藏进杂志堆里的《国家地理》。 不是许汐言送她的那一本,那一本被她随巧克力脆片铁盒、手工蜡烛和原版情书一起藏进抽屉最深处上锁。这是她后来重新去买的一本。 那是九月刊,然后, 又买了十月刊。 其实这两本杂志也没什么好藏,柏女士一定不知它和《知音漫客》、《看电影》之间又有什么不同。可闻染心虚,暗恋一个人的心情,像兔子长出长尾巴。 两本杂志反反复复的看, 到纸页边缘都打卷的程度, 所以脑子里记下了那么多自然奇观, 分明自己的地理成绩一点也算不上出众。 只是。 能想象一切违逆自然规律的奇迹发生。 却也不能想象,闻染和许汐言的名字后面, 缀上「在一起」三个字。 第二天一早起床,柏惠珍吓了一大跳:“你昨晚没睡好啊?” “哪有的事。” “黑眼圈都掉到下巴嘞。” “学习太累了吧。” “好了好了, 我去给你买两个楼下面包房的面包当早饭好了呀,提起精神来。” 柏女士说着,匆匆下楼去了。 高三生涯着实辛苦, 推着脚踏车走出老弄堂, 红砖墙和常春藤都还沉沉睡着,淡灰白的空气里像老照片一样出现一颗一颗的噪点。 闻染扎着马尾,浅浅的打个哈欠, 要再往前走一段, 才能听到有早起的阿姨互相招呼着去买菜。 “今天的小油菜新鲜伐?” 又或者说:“白萝卜脆甜的哟。” 柏女士站在刚刚开张的面包店门口, 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这种弄堂里的老式面包店,没有什么漂亮印花的纸袋,闻染带着马尾上怎么都压不下去的那一缕翘, 走过去。 柏女士把塑料袋往她手里一递:“拿去啦。” “怎么是豆沙馅的啦,那么甜。” “就是要甜一点才好啊, 让你打起精神头来。” 闻染接过面包,张了张嘴。 柏女士还在絮絮说着:“今天买两只猪脚回家炖炖好了呀,看你累得脸都垮了,要让你爸爸拿铁钳勾着把毛都熛干净的呀……” 望了似有淡灰色薄雾的晨曦中的女儿一眼:“怎么?” 闻染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她想问,妈妈你是因为很喜欢爸爸才跟他结的婚么?有喜欢到一靠近他心跳就乱飞的像早上起来不温驯的头发么?如果我很喜欢的人不是一个普通人怎么办呢? 她注定光芒加身。注定远走高飞。注定升腾到我够也够不到的天穹去,像太阳,直直的看她一会儿也会被灼伤。 她不会住在老弄堂的旧房子里。不会下楼买四块钱一个的豆沙馅面包。不会用铁钩勾着猪脚站在灶台边用火熛掉细毛。 她会笑着跟我说:“如果是你写的话,或许,我可以考虑答应哦。” 想牵她的手。 想看她更多笑起来的模样。 想把她蓬松卷曲的发挽到耳后,问一句:“这样扫着你的眉毛不会痒么?” 可是。 闻染忽然哭了。 烦死了,明明一点都没想哭的,为什么开始暗恋一个人后会变得这么爱哭啊?一点都不发出抽噎的声音,甚至随时还能摆出笑模样,只是眼泪无声的从眼眶里滑下来,像夏末时分一场安静的太阳雨。 很奇怪,很矛盾,可是止不住。 柏女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开始翻自己睡衣口袋里,有没有带着本意用来擤鼻涕的纸巾:“不想吃豆沙面包也不至于哭啊。” 闻染哽着说了一句:“不是。” 只是如果注定要失去。 像烟花绽开后更能意识到夜空的墨黑。 像热闹的聚会散场后总会觉得寂寞。 像吃过很甜的橙子后再也不能吃很酸的柠檬。 我喜欢的人,是烟花,是花团锦簇的热闹聚会,是一颗金色的橙子。 所以,我宁愿不要了。 柏女士掏出皱巴巴的纸巾给闻染擦眼泪:“你快擦一擦啦吓坏邻居了。” “烦死了高三每个月都要月考压力好大。”闻染给自己找理由。 “要死哟我们家又没逼你考邶大或者央音,你随便考个海城的大学读读看好了呀……” 闻染擦干了泪痕,自行车把手上挂住两个豆沙面包骑去学校。 世上的事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今天在车棚没碰到陶曼思,于是一个人拎着豆沙面包匆匆往学校里走。 走路习惯埋着头,所以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黯蓝色的高帮匡威鞋。 带着整晚没睡好的一脑袋浆糊,想着“不会这么巧吧许汐言又不怎么上早自习”,下意识的一抬头。 少女的面庞太适宜由朦胧的晨光或浅金的夕阳勾勒,出尘绝俗得好似不为任何世事沾染。 闻染完全没想到会这个点会在学校碰到许汐言,吓得倒退半步,手里的面包掉了一半又被她手忙脚乱的匆匆抓住,于是变成一套杂耍般的搞笑动作。 看也没看许汐言一眼,再次埋下头匆匆走了。 双臂夹在身体两侧,好像一只暴走的企鹅。 许汐言唇边勾出一抹笑。 指住自己的脸,正色问白姝:“我很吓人吗?” 白姝笑:“你指什么?” 许汐言摇摇头,望着暴走企鹅离开的方向。 其实她都没想到,自己昨天会对闻染说出那样一句话。 怎么说,只是出于被那封信纯粹的打动。她中文造诣不算高,也只记得《红楼梦》里说“男人是泥做的骨女人是水做的骨”,直觉那清丽的词藻字句一定不是邹宇恒或任何一个臭男生写的。 倚在校史馆三楼往下看,摇晃的小腿昭显着她起先的三分漫不经心,只是少女仰起来的面孔小巧白皙,连连摆动的手指细长,在夕阳里被镀一层浅金的毛茸茸的边。 忽然就觉得,那双手适合弹琴,也适合写出这样纯粹到丝毫不华丽的字句。 如果是闻染的话。 她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可,如果是闻染的话。 课间操的时候,许汐言难得没逃,顺着草皮往后走。 要等她站定后一转身,才看到闻染和她朋友走来,还是埋着头,看也不看她一眼。 到了这时,年级主任站在操场边沿喊:“许汐言。” 哦,想起来了,年级主任管她要一些钢琴比赛的证书,去申报素质学校要用。 于是放弃了课间操,在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往前走去。 路过二班的队伍,闻染站在最边上倒数第三个。 广播体操第一节是伸展运动,被同学们笑称为“早上起来拥抱太阳”。 许汐言瞥见少女蓝白的校服肩头,不知什么时候沾染灰绿的草,想要伸手去帮她摘掉时,瞥见少女感受到她靠近,已然开始发红的耳尖。 于是她什么都没做的轻轻擦过。 听着少女安静而干净的呼吸,湮灭在“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激昂口号中。 ****** 直到晚自习前,许汐言点了肯德基的外卖,去铁栅门边拿。 校方对于从校外点外卖这件事,明面上是禁止的,只不过查得不严,所以每到傍晚,这里总会飘开葱油面或炸猪排,再不就是生煎包又油又香的气息。 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看到闻染这种乖宝宝。 许汐言顺着她背影望过去。 闻染在同一个男生说话。看年岁应该跟她们差不多大,只不过这时间在校外游走,想来是大学生。 许汐言走过去拿肯德基外卖,外送员恰等在那男生身边。 许汐言起先没留意那男生长相,瞟了闻染一眼。 闻染倒是言笑晏晏,细声说着:“远哥哥,谢谢你跑这一趟。” 又说:“我妈买了很甜的西瓜,再过段时间应该就吃不到了,你晚上要不要来吃?” 许汐言才对着那男生又看了看。 长相不出挑,大底可以用“温厚”两个字来形容,瞳仁是一种浅浅的棕,让人联想起很老实的小熊。 原来闻染,还是可以很放松很舒服的跟人聊天的嘛。 只不过对象不是她。 她伸着细白的手腕去接肯德基的袋子,嘴里漫不经心说声“谢谢”。 旁边的少女跟触了电一样,向另一边弹射而去,撞到另一边拿小杨生煎的同学,又慌得赶忙说“对不起”。 男生又才往许汐言脸上看了眼,一看之下凝眸。 倒不是对许汐言有什么意思,是任何人看到那样一张蔷薇般面孔时的本能反应。 少女的体香掩埋在一片炸鸡的香气中,闻染告别了被柏惠珍差遣来送饭的文远,拎着格纹的饭盒袋埋头向前走去。 “闻染。” 无论心里怎样祈祷着许汐言不要叫她不要叫她,许汐言还是叫她了。 她站在一棵香樟树下回头,校服裤脚总那样粗大,秋日的风一吹,裙摆一样贴在小腿上。 许汐言拎着肯德基牛皮纸袋走过来,却在树冠之外站定,跟她隔着段距离。 其他同学取了外卖匆匆奔走回教室,倒少了人留意香樟树下的她们。 闻染没想到许汐言说的第一句话是:“人人都挺喜欢我的。” 自大。 闻染在心里说。 唇角又本能想要勾出浅笑。 她是怯懦性子,所以喜欢看许汐言光芒万丈的模样。这句自大的话被许汐言自信的说,甚至略带傲慢的说,好听得要命。 许汐言扬着唇角说:“怎么就你,一直这么排斥我呢?” 闻染张张嘴,说不出话。 “我昨天跟你说的话,吓到了?”许汐言拧开牛皮纸袋,探头往里看一眼,跟闻染解释:“我要的是季节限定巧克力蛋挞,我看看他有没有送成原味。” “哦。” ……什么乱七八糟的。 许汐言拧上牛皮纸袋,又笑了笑:“觉得女生喜欢女生这件事,很令人反感是吧?” 闻染顿悟。 许汐言是刚才看到文远给她送饭,误会了。 闻染不知道有没有跟她一样的人,很不喜欢表达自己的观点,有时宁愿被人误解,也不愿受人瞩目。 此时却很坚定的摇摇头:“没有。” “女生喜欢女生这样的事,”香樟味道浅绿的风拂动少女的校服裤脚,声音细小却肯定的说:“很美。” 许汐言望着闻染。 说实话在这以前,她连喜欢什么人这种事都没考虑过,她的生活总是被填得很满,钢琴之外还有潜水攀岩冲浪,更遑论静下来细细理一理自己的性向。 成年后许汐言交过两个女朋友,一个和她一样身处钢琴圈,另一个是口碑和流量兼具的演员。 那时候她已经离海城很远很远了,远得她都忘了这所她借读一年的高中叫什么名字。 可她会莫名其妙的想起闻染,当她自己开始谈恋爱的时候。 那个穿一身蓝白校服、看上去总是文静而干净的女孩说:“女生喜欢女生这样的事,很美。” 当下许汐言笑笑:“所以不是反感女生喜欢女生这样的事,只是反感我对吧?” 闻染张张嘴,又抿了下唇角。 “放心啦,我跟你开玩笑的。”许汐言说:“我就是不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想试探你一下而已。” “……噢。”闻染蜷了下舌头。 许汐言问:“今天早上掉到地上的那两个面包。” “嗯?” “你吃了么?” “……” “果然捡起来之后还是吃掉了吧?” “……那又怎么样啦。” 许汐言笑了声,攥着肯德基的袋子往远处走去。 走了一半又回眸,总是塌塌的睫毛含着散漫的笑意:“真不用对我这么紧张,我在这里借读不了多久的,应该就是这学期结束吧,我就走了。” 闻染愣了下,忍不住对着她背影问:“你去哪?” 许汐言回眸挑了挑唇:“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她们一直跟我有联系,现在参加国内的比赛是为了攒够简历,所以参加完联考我就走了,先过去读预科。” 闻染怔了怔。 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是什么概念呢。 大概就是音乐界的“哈佛”吧。 在其他艺术生把央音视作不可逾越的天堑时,许汐言可以轻轻松松说一句:“她们一直跟我有联系,只是在等我攒够简历。” “哦。” 闻染忽然舌头打结。 许汐言甚至连一句“祝你成功”都不需要她说,许汐言一定会成功。 ****** 以“离别”计数,某种意义上是件好事。 总会让人胆子大那么一点,心里的底气是:反正她过不了多久之后都要走了嘛。 闻染还是每隔一天去琴房练琴,许汐言现在偶尔也会来琴房了,因为白姝艺考需要一段舞蹈选段,许汐言便来为她伴奏。 反正对许汐言这样的水准来说,不用刻意练习什么曲子也无妨,只要保持手感就好。 闻染没什么所谓,反正许汐言跟她用的琴房不是同一间。 只是像她课间拉着陶曼思去上厕所会路过五班教室。 她也一次又一次抱着琴谱,路过琴房最排头的那一间。 许汐言弹的是一首甚至烂大街的曲子,《雪之梦》,每每去假装高雅的连锁式西餐厅都能听到。 按理说耳朵都该起了茧子。 可天才的意义是什么呢。 她只需要52个白键和36个黑键就足以为你造梦。 你抱着琴谱站在仿古暗棕色圆木支撑的琴房走廊,阳光在脚边划下停滞不前的休止符,秋天的风把人的睫毛尖染出浅浅一点金,枯叶飘荡荡的落在白色帆布鞋旁。 可你眼前又是瑞士山脉间皑皑的雪,小溪半凝着霜雪潺潺流过你脚边,漫过你脚背,再一路往上漫延,直到你耳垂都起了鸡皮疙瘩般的痕痒。 这天闻染听到许汐言的声音在琴房里面说:“不对。” 白姝的声音:“哪里不对了?” “我的手感,今天不对。” 许汐言把那个小节弹了一遍,又弹了一遍。 “对的呀。”白姝的声音疑惑:“弹得和每天一样好,哪里不对了?” 琴房里还有另两个观摩许汐言的钢琴艺术生。 白姝问:“有问题么?” “没有啊。” “棒极了。” “汐言?” 许汐言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那是闻染第一次意识到,许汐言是一个无比强大的人,也是一个无比脆弱的人。过高的天赋让她对自己达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并且她只能倚靠自己,因为别人都捕捉不到她的错处。 许汐言弹了一遍。 又弹了一遍。 那也是闻染第一次听到,许汐言指尖的旋律里多了一丝焦虑。 闻染抱着琴谱站在门廊的一片暗影里,垂着眸子细细的听。 可她也没听出任何错处。 要是她能弹出这样的水平,她和柏女士做梦都会笑醒。 琴房里陷入一片沉默,许汐言的状态让白姝和其他两人都不怎么敢说话。 许汐言弹了一遍。 又弹了一遍。 直到白姝尝试着开口:“汐言……” 许汐言的声音透着浓浓的距离感:“要不你们先出去吧。” 她可以做其他很多很多的事,但钢琴是她人生的核。解决不了钢琴上的问题,她做不了其他任何事。 许汐言又弹了一遍。 再一遍。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闻染在门口站得腿有点酸。 一直到晚自习的铃声打响,白姝和其他两个同学从琴房走出来。 看到门口的闻染,微一怔。 只是闻染抱着胸前的琴谱,冲她们微一点头。 闻染这种存在感很弱的学生,跟白姝和学校里的一切风云人物都算不上熟。于是也没打招呼,白姝她们走了。 闻染倚着圆柱,在门廊的围栏长椅上坐下。 月亮出来了。 闻染在心里打拍子,听着许汐言在琴房里一遍一遍的弹那一小节。 她听不出任何问题。 她只是认真的坐在这里,带着一颗许汐言认为这一节有问题的心,一遍一遍的听。 秋天的月亮,是很耐心的月亮。 坐在秋天的月亮下的人,是很耐心的人。 ****** 许汐言不掩饰自己的狂躁。 在弹了第不知多少遍后,她用力一砸琴键。 接受不了。她就是接受不了自己的钢琴曲有任何瑕疵。那会像掉在打散蛋液里的蛋壳一样让她抓狂。 可现在无论她怎样搅动蛋液,她挑不出那蛋壳。 她揉乱的长发垂在肩头,没什么好意的一抬头,看琴房门口倏然出现的纤细身影,挡住了半边秋日散落的月华。 许汐言愣了下。 没想到是闻染。 闻染一向看见她就跑,这时却抱着琴谱主动向她走来。 少女安静的神情也像秋日月光,许汐言烦躁的一颗心忽然静了下,像最难熬的夏日午后咽下一杯冰爽的葡萄汁。 闻染规规整整把琴谱放在一旁的桌上,很沉静的说:“许汐言,你可不可以站起来一下。” 少女身上有淡淡的丁香味,和痛经那天包裹过她的浅蓝被罩如出一辙,把本有些阴沉的暗夜染成一片蓝紫。 闻染的面容很沉静,语调很沉静,连香气也很沉静。 许汐言这人的性子谁都不服,她妈情绪失调,偶尔她拗,她妈顺手操起贵得要死的古董瓷器砸向她身边的墙,她淡漠站着,眉都不曾蹙一下,更别提服软听她妈的话。 搬来海城后,外公外婆让她在家受戒,她便一个人拿比赛奖金租房。 可这时闻染说:“许汐言,你可不可以站起来一下。” 语调很轻也很柔,许汐言莫名就听了她的话,站起来。 闻染又说:“许汐言,你可不可以站开一点。” 许汐言又往后退了两步。 闻染绕过她身边,走到她方才坐过的琴凳上,落座。 肩膀微妙的紧了一下,因为琴凳的皮面上还有她方才坐了许久的微温,此时沾到闻染的身体上。 还有她的香,一种很复合的、略有些霸道的香。 闻染大约是微妙嗅了一下的,许汐言从她的背影看出来了。 然后放松了肩,抬起手,伸出只一根手指。 在一个白键上轻轻摁了下。 嘣。 用更重的摁了下。 嘣! 接着又转轻,再摁。 嘣。 许汐言站在离她三两步远的地方,望着她背影,月光从靠走廊那边的窗口洒进来,铺洒在她的半边肩膀。 似她方才弹过的旋律,《雪之梦》。少女指尖轻触白键,肩头的雪簌簌而落。 许汐言发现自己,连呼吸都放轻。 闻染的声音一如方才沉静:“许汐言。” “不是你的手出了问题。” “是这个白键的音准,出了问题。” 第22章 “许老师弹过最温柔的一曲。” “不可能。”那是许汐言的第一反应。 她们这种自幼练琴的人, 对这共计88个的黑白琴键,熟得像自己身体延展出的一部分。如果琴键出了靠裸耳能听出的音准问题,她一定比闻染更早听出来了。 “是真的。”闻染背对着她没回头, 手垂下去,交叠,安静的放在腿上:“是真的。” 许汐言其实根本不信。 但闻染说话的语调太沉静了,像月光, 随风晃一晃, 往人心里沁。 许汐言说:“我马上找人来看一下。” “琴房老师下班了。” “我找专业调律师。”许汐言马上掏出手机来打电话:“喂。” 她这样的天赋, 好像全世界都为她服务。 挂了手机告诉闻染:“调律师马上赶过来,我也请老师通知保安放行。” 闻染腹诽她:什么女王作派。 许汐言站在她身后问:“你们班晚自习上什么?” “嗯?”闻染微微回神:“英语。” “你英语成绩好么?” “啊?” “我的意思是, 可以不上英语晚自习么?”许汐言说:“在这里等一等,调律师过来后, 就知道我们谁对。” 闻染坐了良久,轻轻的:“嗯。” 她站起来,让出琴凳, 自己绕到墙边, 坐在靠墙的一张木凳上,翻开自己的琴谱。 许汐言望着她刚刚坐过的琴凳。 学校的琴凳被很多人坐过了,海绵体变得很软, 皮料也变得很软, 闻染那么轻的体重, 在上面坐出的褶皱宛如一副蜿蜒的沙画。 许汐言走过去,又望了眼那褶皱,方才坐下。 闻染从琴谱上抬眸, 对着她背影看了一眼。 许汐言想了想,抬手, 轻轻落在琴键。 她弹琴从来都大开大合,后来她正式出道,不少人盛赞她是钢琴界的“杜普雷”,同样的激情澎湃。 有记者问过:“请问许老师弹过最温柔的一曲是什么?” 那时许汐言刚从举世瞩目的维也纳音乐厅进行完巡演,一袭暗沉火焰般的红丝绒晚礼服上裹着张墨色的披肩,莫名想起十七岁的那个秋天。 她坐在学校琴房,弹着一架并不算名牌的公用钢琴,避开了闻染说音准有问题的那个白键,自己改了些音符,静静弹了节《月光奏鸣曲》。 也许秋日的月光很安静。 也许所有人都去上晚自习的琴房很安静。 也许默默坐在她身后墙边翻琴谱的闻染很安静。 像怕破坏了这份安静似的,许汐言落在琴键的手指很温柔,甚至不像她自己。 闻染的耳朵触了电。 眸光盯着五线谱间跃动的音符,不抬眸。 许汐言明明说不相信她的裸耳,弹琴时却又避开了她说音准有问题的那个键。 让一首同样烂大街的《月光奏鸣曲》,在任何西餐厅咖啡店都能听到的《月光奏鸣曲》,变成独属于闻染一个人的私享。 那样缺了一个音符的《月光奏鸣曲》,许汐言此生也只弹过一次,就是给闻染听的一次。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定,闻染阖了阖眸,睫毛微微发颤。 这时有人轻敲了敲琴房的门。 许汐言站起来:“王师傅。” 许汐言便是这样,有时你觉得她是个很傲慢的人,很自大的人,可同时她又是个很礼貌的人,很懂尊重人的人。 她引着调律师往钢琴边来:“就是这架,麻烦您给检查一下。” 她怀着小小的私心,并没有说闻染觉得有问题的是哪个琴键。 闻染在她身后安静的微笑。 调律师放下工具箱,取出音叉:“行,我看一下。” 闻染阖上琴谱,有些紧张,因为琴房里只有她所坐的靠墙这一侧放着木凳子,她很怕许汐言坐到她身边来,那会让她紧张到耳尖发烫。 可许汐言,又好像是个很体贴的人。 觉察到她的紧张,根本没有走过来。 而是走到窗边,脊背一半倚住窗扉的木棱,一半倚住墙。 闻染忍不住拿眼尾偷偷看她。 少女纤窈的身影一半藏进阴影,一般罩于月光。就像热烈是她,散漫是她,最适合穿红的是她,最适宜着黑的也是她。她身上总有那样冲撞的矛盾感,美得让人心惊肉跳。 打家劫舍,杀人放火。 调律师说:“是有个白键的音准出了问题。” 闻染收回眼神。 “嗯?”许汐言走到钢琴旁边去,抱着双臂轻轻倚住:“哪一个?” 调律师轻摁一下闻染方才指出的那个白键:“你听。” 在工具的帮助下,许汐言听出来了。 第一反应是抬眸瞧了墙边坐的闻染一眼。 少女依然笑得沉静,没有丝毫自得。 许汐言转而对调律师说:“那麻烦您给调一下吧。” “费用是你们学校出?” “不,我来吧。” “那行。” 王师傅是经验丰富的调律师,当下开始作业。 许汐言抱着双臂踱回窗边,跟闻染隔着一扇两联开窗扉的距离,都望着调律师工作的身影。 试音的音符不断在她们之间响起,零碎不成章。 许汐言抚了下自己耳下的侧颈,很想问闻染一句:“为什么总是这么安静呢?” 在月下这么安静。 在秋天的夜里这么安静。 在零落的音符里也这么安静。 调律是分外精细的作业,前后大约总共花去一小时,调律师才说:“好了。” 许汐言过去付钱:“麻烦您了。” 送走调律师,她走回琴凳边坐下,指尖轻触调好了音准的那个白键。 嘣。 嘣嘣。 她在这样的音节间问:“怎么听出来的?” 闻染坐在她身后,小小的撒了一个谎:“我也不知道。” 其实哪里不知道呢。 无非就是耐心的坐在这里。 一遍遍的听。 一遍遍的听。 听到耳朵熟悉许汐言的弹奏好似身体记忆。 再把里面湖面碎叶般的一点点瑕疵,摘出来。 许汐言方才一直背对着闻染,对着钢琴试音,这时转过来冲她微笑:?*? “闻染,你有一双敏感的耳朵。” 这句话很多年后她也说过。 那是她和闻染第一次发生关系。 在闻染那不过四十平的出租屋,在卧室里那张窄窄小小的单人床上,她拢在闻染黄白小碎花的被子里,觉得身下的女孩好软又好香。 她扶着闻染的肩,台灯昏黄的光晕洒在闻染微微颤动的睫毛尖,她偏一偏头,对准闻染像一片小小白瓷般通透的耳廓。 还未吻上去,只不过气息轻轻的打上去,耳尖已是染了绯色一片。 那时她也轻声跟闻染说:“闻染,你有一双敏感的耳朵。” 这会儿闻染听她这么说,踩在地面的白色匡威鞋尖轻转了下。 站起来:“我先走了。” “等一下。”许汐言合上琴盖,双臂往后展开,手肘倚住钢琴。 “怎么?” 许汐言下巴往教学楼的方向偏了偏:“不是耳朵很灵光吗?下晚自习了。” 她说这话的同时,晚自习的下课铃音打响,大家好像提前收好了书包一样,几乎无间隔的就响起了涌出教室的声音。 许汐言说:“好吵,躲会儿再走。” 很久以后闻染发现。 许汐言喜欢热闹,但讨厌吵闹。 就像许汐言不怕孤独,但向往温暖。 闻染没说什么,扯了扯校服裤子,又坐下了。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很古早的《宠物小精灵》旋律,许汐言好似轻轻的笑了声。 那时手机铃声总有些刺耳,打破琴房的宁静,闻染吓了一跳,赶紧接起来:“喂,曼思。” “我在琴房练琴。” “嗯,不用等我啦,你先走吧。” 这时许汐言转回身去,面对着钢琴,重新把琴盖打开。 在闻染跟陶曼思说“再见”的同时,许汐言摁下第一个音符。 还是很轻很柔,但捡回了方才不能用的那个白键。 《月光奏鸣曲》的旋律静静倾泄出来。 闻染坐着,有了这旋律,琴房里反而恢复宁谧。 或许会记很多很多年吧,十七岁夏末初秋的那个夜晚,遥远的教学楼传来放学的喧嚣脚步与笑闹,她坐在月光铺洒的墙角边,和她暗暗喜欢的女孩,好似躲进一个只属于她们的静默国度。 闻染的指尖在膝头轻轻跃动,无声随许汐言的律动,和她一起弹奏那首《月光奏鸣曲》。 直到一曲终了,许汐言没回头,闻染也没说话。 不知过去了多久,远处教学楼喧哗的脚步都散尽了,闻染悄悄站起来,抱着琴谱走出琴房去。 许汐言对着黑白琴键,没抬头。 如果那日在夕阳下她能轻松笑着对闻染说出那句:“如果是你写的话,或许,我可以考虑答应哦。” 这时她反而有些不敢开口。 心里第一次的心跳,与钢琴无关,与蹦极无关,与极限运动无关。 很多年后,记得有一任女友问过她:“学生时代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许汐言答:“没有。” “没有早恋?这么乖啊。” “倒也不是乖。” 那时许汐言无端想起和闻染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 她的学生时代总是忙碌,被太多事情分了心神,谈不上喜欢,可的确有过她记了很久的悸动,与一个安静的、内敛的、总喜欢在人群中把自己藏起来的女孩有关。 ****** 闻染悄悄离开了琴房。 那晚的记忆太完美了,完美到闻染觉得自己多留一秒的话,就要破坏那份完美了。 后来许汐言的确没再来找过闻染,相较于许汐言已提前被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锁定的顺风顺水,闻染的前路则要模糊得多。 班主任找她谈过一次话:“到底走艺考还是考普通文化课,你早点拿定主意呀。” 回家后她跟柏惠珍说起这件事,柏惠珍先是问了句:“你自己怎么想?” 闻染不知怎的,先是说了句:“妈妈对不起。” 柏女士愣了下。 果然“对不起”、“我爱你”这种电视剧里说出来煽情得要死的话,在现实生活里说出来尴尬得令人脚趾抠地。 柏惠珍:“啊呀,你这孩子……” 对不起什么呢。 对不起我的钢琴没有好到维持住幼时天赋,让你为我骄傲得挺起腰。 对不起我的钢琴没有差到让你痛快骂我一通,说我从小带你上课那些钱不如拿来买土豆。 对不起我总是不足够好,也不足够不好,总是卡在这样尴尴尬尬、不上不下的境地。 柏惠珍过来揽住她的肩:“不着急啊,不着急,一周后不是还有一次钢琴比赛么?我们参加完比赛看看结果再说,好伐?” 那场比赛是在下午。 大部分参加比赛的学生,肯定一早就去会场练琴外加做准备了,除了闻染这种不知走艺考、还是考文化课的,就还是背着书包到学校来上课,中午再由柏惠珍接去会场。 起得有些晚,踩着早自习的点冲进教室,所以下早自习后才跟陶曼思说上话。 陶曼思笑嘻嘻问她:“去买早饭么?” “好呀。” 一直走出教室,陶曼思还在笑。 闻染不得不问:“你笑什么呀?” “别装啦大寿星。”陶曼思扬唇道:“生日快乐!” “你还记得呀。”闻染不是那种人气学生,所以她的生日,也只有陶曼思一人记得。 而这时前方人群中,和白姝并肩走在一起的许汐言回了一下头。 透亮的晨曦中,少女走路总喜欢微微低头,笑得很淡。 许汐言心想,十八了呀,闻染。 第23章 落在闻染柔软的双唇上 许汐言和白姝的身影, 下楼以后就消失了,没去食堂,不知是不是早饭也点了外卖。 闻染和陶曼思一起去食堂买了面包出来, 正往教学楼方向走,陶曼思一拉她:“急着回教室干嘛呀,还早呢。” 说着把闻染拖到一片竹林边的石桌石凳,桌面上画着棋盘, 但学校太大, 这里疏于打扫, 连那横平竖直的棋盘格都已模糊。 偶尔有学生想到这里吃早饭,得自己带纸巾把桌面的浮尘擦干净才行。 陶曼思和闻染一起擦了桌子, 两人一同坐下。 陶曼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格纹纸包装的小纸盒:“生日快乐!” “还买礼物干嘛呀。” “假不假?”陶曼思故意怼她:“从小学到高中,我有哪年忘记过你的生日么?” 闻染弯着唇角笑:“那我打开啦?” “嗯嗯你拆。” 闻染小心翼翼撕开包装的透明胶条, 连包装纸都没有撕坏,取出一只淡灰的小纸盒,打开来, 是一只暗金色的琴谱夹。 花体英文的浮雕, 名牌。 “这太贵了!”闻染有点替陶曼思心疼:“你零花钱都花没了吧?” “要是真花没了,之后的半个月让你包养我请我吃早饭,你请不请?” 闻染毫不犹豫的点头:“当然。” 陶曼思笑:“放心啦, 没有花光。毕竟, 十八岁生日嘛, 还是要郑重一点。” 闻染认真的收起来:“我会一直用的。”又强调一遍:“一直。” 两人一起坐在掩映的竹林下吃早饭,陶曼思托腮吸着早餐奶:“十八岁生日一过,好像真就要高考了。” “染染, 你决定是走艺考还是考文化课了吗?” 闻染摇头。 “你知道张哲文要参加保送邶大的数奥赛吗?” “张哲文想考去邶城啊?” “嗯。”陶曼思指尖描摹着早餐奶盒身上的代言明星。 闻染问:“那你呢?” “我的成绩,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邶城好一点的大学。” “离高考还有大半年呢。”闻染说:“只要你想的话, 努努力。” “好哇!”陶曼思斜眼瞥她:“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我,让我考海城的大学,留下来和你一起呢。你妈是想让你考海城的大学,对吧?” “她是这么想的。” “我啊……”陶曼思转着早餐奶盒:“我还真拿不定主意。染染,如果你是我,你怎么选?” 她们都是内敛保守的性子。 可是此刻,少女坐在竹叶间漏过的阳光里,带着一脸笃定到虔诚的神情:“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拼了命的学习,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也没关系,学到额头冒油长很多的痘痘也没关系,学到六百度高度近视也没关系。” 陶曼思震了震。 少女放轻了音调,坚定的语气却没变:“如果能靠近她的话。” 陶曼思忽然问:“你是在说我吗?” 闻染当然不只是在说陶曼思。 联想到自己,她真的很羡慕很羡慕陶曼思。 如果许汐言也和张哲文一样,优秀,但不要那么优秀,比如许汐言被报送央音,那么闻染一定不顾一切的,跳起脚去够,光着脚去追,豁出去自己的所有,只为追上许汐言。 可是。 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 那是从小只会出现在玩笑间的:“你去考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啊。” 是全世界最顶级的音乐学府。每年招收的学员不过千人。从全球各地招揽来的天才。无数这里的毕业生在音乐圈大放异彩。 是天堑般的距离。 是只能抬头仰望的宇宙飞船。 是无论怎么努力也够不到的存在。 中午,闻染找班主任开好了假条,到校门口等着柏惠珍来接。 这一次许汐言没有来邀她同往了,也是,她自己表现得对人家那么排斥。另外就是,课间操的时候就已经没看到许汐言了,想来是更早的过去会场了。 虽然不觉得许汐言那样的实力有提前去准备的必要。 但,许汐言嘛,她那样恣意,闻染猜不透她的行动轨迹。也许人家根本不是去了会场,是借着比赛的由头翘课,提前去漫画书店转了圈也说不定。 闻染苦笑。 嫉妒也嫉妒不来。这就是碾压级的天赋。 柏惠珍匆匆赶来:“我得给你外婆先准备好饭,等急了?” “没有。” 柏惠珍递上一个小纸盒,挤弄着眉眼搡搡她的肩:“小囡,十八了喔。” 闻染笑:“送我什么呀?” “你自己打开看看呀。” 闻染拆了包装纸,打开,是一管口红。 柏惠珍揽着她的肩:“过了十八,大姑娘了呀,妈妈想到你过不久就要上大学,谈朋友结婚,心里还是很寂寞的呀。” 又笑眯眯意有所指的补上一句:“虽然结婚也不一定要离开家。” 邻居哥哥文远长闻染一岁,两人青梅竹马的长大,虽然两个孩子年岁不大,传统的家长也绝不可能鼓励早恋什么的。 但心里总存着这么份念想,说话间也有意无意的开玩笑。 闻染张了张嘴。 柏惠珍问:“怎么了?” 闻染:“你不要总是讲我跟远哥哥怎么怎么的。” “哎哟,小囡还害羞。” “不是害羞呀。” “好了好了,不讲就不讲嘛。” 闻女士送的口红,是乖巧温婉的蜜桃茶色,跟闻染文静的外表很贴合。 柏女士问她:“喜欢伐?” “喜欢的呀。” 只是坐上出租车,把窗户打开条细缝,让被阳光和落叶染了金粉的秋末的风吹进来,闻染靠窗望着熙来攘往的街道,忍不住想起第一次遇见许汐言,少女唇上那蓝调正红的一抹惊艳。 总觉得那才是长大应有的模样。 更锋利的。更出挑的。更无拘无束的。 两人打车到会场,时间已然不早,闻染匆匆去报到,签完名放下笔,抬眸往四周望,却没瞥见那只要存在、你一定不可能忽视的纤窈身影。 许汐言居然还没来。 柏惠珍拍拍闻染的肩:“别紧张。” “知道了。” 闻染心想:为什么大人总是不明白呢? 有时越说“别紧张”,孩子根本就会更紧张,因为你就是在点明,这件事是值得紧张的呀。 正式比赛总要换上礼服,然后去化妆。 闻染的妆总是很裸,这种级别的比赛不至于配专业化妆师什么的,闻染自己去化妆室盘头发,薄薄铺一层粉,她以前总用有色润唇膏,今天倒可以用上柏女士送到的新口红。 因为她来得晚,化妆室里空荡荡。 她穿一袭浅月白的礼服,坐在镶了圈灯带的方镜前,刚上完半张脸的粉。 这时门被一把推开。 许汐言单肩勾着包出现在门口,穿着件V领黑T恤,肩膀松垮垮的,包勾在一边肩头,双耳塞着耳机不知在听什么歌,校服外套脱下来很随意的系在腰际。 搞什么啊这个人,一身校服而已,好看得可以去拍时尚海报。 许汐言却把耳机从两只耳朵里摘出来,绕在自己手上,问闻染:“我现在也要用化妆室,介意么?” 闻染摇摇头。 她又不是什么小霸王,小霸王早就过时了好吗。 许汐言走进来,关上门。 一时间,不大的化妆室形成了一个密闭空间,许汐言挑了张背对她的化妆台,落座,也就因为这样,闻染才敢悄悄抬眸,经过自己面前玻璃镜的映射,去看许汐言的背影。 许汐言把肩上挎的包很随意的放在地上,其实闻染悄悄查过那只包,看起来很流浪风,却是妥妥的奢侈品牌。 许汐言靠着椅背,多坐了两秒。 闻染反应过来,那是她重又塞上耳机,好似在听完iPod里的一首歌。 许汐言这样的人,爱听什么歌? 正当她有些出神的望着许汐言的背影,许汐言忽然抬手扯掉耳机,闻染吓得一下子收回视线。 一阵微妙的窸窣声。 闻染又悄悄把目光投射过去,差点没喷血。 许汐言径直脱掉了那件黑色T恤。 她今天穿一件黑色内衣,细细肩带勾在肩峰凸起的肩头,倒并非许汐言锻炼了多少,那整张背是一种少女才有的紧致。 配上秀美的肩胛骨,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闻染忽然想,若是在那冷白皮肤上纹一只蝴蝶,不知是多好看的风景。 许汐言很随意的掀开包盖掏出一件礼服,素黑色,轻薄软纱的抹胸款,往自己头上套。如果是闻染,穿那样的抹胸款礼服一定规规矩矩穿无肩带内衣。 可许汐言不。 许汐言恃美行凶,恣意妄为。 她的礼服在包里团过甚至还有些发皱,却和她那只丝毫不珍视的奢侈品包一样,呈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流浪者风,疏懒又好看,肩上两根细细黑肩带也成为个性的书写。 站起来褪了校服裤子,裙摆随意散落,又坐下。 抬眸往镜子里瞧了一眼。 于是她的眼神经过镜面反射,撞上闻染同样经过镜面反射的视线。 弯弯折折,像十多岁时才会有的心思。 闻染猛一下收回视线,心脏扑扑动乱。 手里还捏着粉扑,方才只扑了半张面孔,这会儿一起一伏的轻拍着,面颊的淡绯却并非因为手上的力度。 许汐言应该早已收回眼神去给自己化妆了吧,因为她耳朵灵,能听到打开粉盒的声音,旋开睫毛膏的声音。 “那颜色不适合你。” 以至于许汐言声音忽然响起的时候,闻染吓了一跳,拿着口红的手顿住。 许汐言居然走过来。 靠住长条形的化妆台,跟闻染隔着段距离,一手很随意的撑在桌面上,偏着头去看闻染的妆。 闻染的耳尖,红了。 是不习惯妆?还是不习惯这样的眼神? 眼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话却是对着许汐言说的:“怎么不适合了?” “你不觉得,”许汐言笑了笑:“你太乖了么?” 闻染无言。 她好像一直以来维持着很乖的人设,并非她没有海面以下小小气泡般的反抗,同龄人的叛逆心思她都有。 只是,好像并没有足够出众的任何一点优势,来支撑她的任性。 相貌普普通通。个性普普通通。钢琴普普通通。成绩普普通通。 闻染说:“我本来就很乖。” 许汐言勾着唇角:“真正乖的人,”她说话没什么ABC口音,只是前些年在邶城读书,偶尔说些词句时,沾着点散漫的邶城腔:“哪儿有说自己乖的?” 她另只藏在背后的手,把一只金管口红往桌面一放:“借你,敢不敢?” 闻染只一瞥那金管,便联想起初见许汐言的那次,蓝调正红的丝绒质感口红,似烈焰,点燃了少女蔷薇般的面容。 许汐言的眼神半含笑意,像引诱,像挑衅。 闻染该拒绝的。 像以前同学邀她逃课,她笑着摇摇头一样。 可这一次。 那只金管口红像只潘多拉魔盒,打开来,将要释放的是什么。 那只口红许汐言其实放得更靠近她自己,闻染需要稍微从化妆凳上抬起一点身,才能伸长细白的手指去够。 勾在手里,旋开盖子。 那不是一管全新的口红。 许汐言用过的,膏体上有那么不经意的斑驳。 闻染盯着,嘴里问:“不好意思,有唇刷么?” “不用那么麻烦。”许汐言说:“用唇刷色彩不够浓,你就那么涂吧。” 其实这本来没有什么。 是闻染自己做贼心虚。 可暗恋这件事,进行得时间长了,像屡屡作案却又没被逮的小贼,胆子就大了。 闻染盯着镜中的自己,双唇微启。 许汐言没什么靠近的意思,也没有要帮她涂,只是垂下浓睫,眼神落在闻染柔软的双唇上。 不带任何意味的想:少女的唇,像花瓣。 微颤的,纹路细致的,也许带着清香的。 闻染把口红贴在自己唇上,轻轻一擦。 近乎惊艳的效果。不是说一管口红让她变漂亮了多少,而是让她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 看上去就没有那么乖。 她把唇上的另外部分补齐,盖上口红,放回许汐言身边:“谢谢。” 许汐言不经意的笑笑,抛着那管口红,回自己化妆台去了。 闻染也没多留,把校服套在自己的礼服外,去找在后台探听其他选手参赛曲目的柏惠珍。 柏惠珍一边说着:“应该没有人跟你撞曲。”一边回头。 “哦哟!你的嘴怎么搞的?” 闻染大着胆子问:“不好看么?” “也不是不好看,就是这个颜色么涂你嘴上显得有点不搭嘎。” “是么。”闻染说:“我觉得蛮好看的。” “哪来的?” “许汐言借我的。” “许汐言啊?”柏女士愣了下:“那么好嘛,讨个好彩头的嘛。” 没再说什么了。 这次比赛规格很高,后台一众练习室内备有钢琴,供选手热身。比赛时间离得无多,家长们被清场去观众席。 闻染因为来得晚,各间练习室都被人占着,她排了许久,也没排到她。 因为这次比赛带着“决定到底走艺考还是文化课”的意味,她心里难免有点急。 抱着琴谱,往走廊最尽头看了眼。 那里有架弃置不用的朴素钢琴,看上去有年头了。 这时一个娇俏声音响起:“你就用那架钢琴练练好了呀,挺适合你的。” 闻染回眸。 是王裳。 描着微微上扬的眼线,看着她笑:“反正你现在成绩也不怎么样,对吧?” “你那是什么眼神?”她又看闻染一眼:“不服气呀?可是从十岁以后,你还赢过我么?” 这时,方才不知去了哪里的许汐言,从俩人身旁路过。 有人热情招呼:“许汐言,要不要用我的这间练习室?” 其实她们跟许汐言都不熟,但人人想讨个好彩头,或者让许汐言指教一二。 王裳笑一声,往友人占下的练习室走去。 一时间,走廊里只剩下闻染一人。 抱着琴谱,往那架旧钢琴旁边走去。 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气,试了一下音,居然是准的。 闻染打开琴谱架好,摆好姿势。 嘣。 谁不想很有脾气的叫板啊。 嘣嘣。 谁不想跟王裳放狠话“谁说我赢不了你啊”。 嘣嘣嘣。 “想赢么?” 那黑胶唱片一样暗哑的语调总有种超乎十多岁的成熟,闻染吓一跳,回眸过去。 才见一身黑色薄纱礼服的许汐言坐在墙边的台子上,那里有一丛暗红丝绒的幕布,裹着她的雪肩,好似那暗红丝绒才是她的晚礼服。 她今天穿一双黑色哑光皮料的马丁靴,鞋带也没规规整整的系好,随着她轻晃小腿,扬起又落下。 她好似在这里躲清闲,嘴里嚼着香口胶。 说话间从台子上跳下来,像只鸟轻轻坠地,扑的一声。 走向闻染这边来:“闻染,你有双敏感的好耳朵。不如你听我弹弹看。” 闻染根本不想跟她接近,看到她走过来,下意识便站起身让开琴凳,错开她身边。 许汐言坐下试了两个音,问身后的闻染:“音是准的吗?” 她很信赖闻染的耳朵。 闻染:“嗯。” “你站着累的话,”许汐言摆开正式弹琴的架势,姿势总是朗阔:“可以去刚刚我坐的台子上坐着听。” 闻染问:“你知道我要弹哪首曲子?” 许汐言笑了声:“你妈妈,她的声音有点大。” 舒曼的《降E大调钢琴第五重奏》。 坦白来说,这不是闻染最擅长的曲风,情感太浓烈也太饱满。她好似更适合舒缓一些的曲风,可是那样的曲风弹了好些年,好似长进也不大。 听许汐言做示范,真的是很难得的机会。 她想问许汐言“会不会耽误你自己的准备”,又觉得这样的关切对许汐言来说多此一举。 许汐言哪里需要。 于是她当真坐到许汐言刚刚坐过的台子上,凝神去听。 许汐言弹琴的姿势永远那么特别,像在跟曲谱搏斗,像在征服一架钢琴。 第一遍弹完,她问闻染:“有没有听出什么?” 闻染坦白说:“没有。” 许汐言又笑了笑,能让人想起那张蔷薇面孔上唇角微勾的神态。 闻染本以为许汐言会讲解些什么,可许汐言摆开了又弹一遍的架势:“再听。” 闻染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指甲盖。 “听出什么没有?” “没有。” “再听。”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阖上眼。 天赋是什么呢?天赋是有人能凭五条线四个间九个音位,在你眼前放一部淡白银幕上颗粒感十足的胶片老电影。 听许汐言弹琴,是有画面感的。 降E大调是光辉四射,是开门见山,是明亮大气,是有一名少女执着皇帝的金色的剑,在一片郁郁青葱的森林里称王。 狮子蜷伏在她脚下,白虎任她抚过自己的头,她长剑所指,万花齐绽的春日急吼吼到来。 她自雍容的笑。 许汐言问闻染:“听出来什么没有?” “一点点。” 也许闻染阖着眸子垂着头的声线,令许汐言发出轻轻的笑音。 再弹一遍。 之后,也没再问闻染有没有听出来什么,再弹一遍。 是许汐言弹到第七遍还是第八遍的时候呢?闻染忘记了,她双手撑在台子上,模仿着许汐言方才的坐姿,小腿轻晃着应和着旋律的节拍。 当许汐言摁下一个钢琴键,她张开眼。 “许汐言。”她在许汐言身后这样细细的喊了一声。 许汐言没回头的问她:“听出来了?” “不好说。”闻染坦诚以告:“好像,听出来了。” 许汐言没问听出什么了。 闻染舒了口气,这也不是什么能够言传的东西。 这时走廊另一端传来开关门声,脚步声。比赛即将开始,选手们纷纷从练习室出来了。 闻染远远的望了眼。记得那是一个秋日午后,可走廊里昏黄的吸顶灯把这时分笼罩得好似黄昏。 那些喧哗的人声,离她们很远很远。她和她暗恋的女孩,躲在流淌时光里一个静态的黄昏。 闻染忽然不想管比赛了,也不想管那些人了。 她收回视线,顺着光线痕迹,在走廊浅灰的地板上一寸寸挪动,直到攀上许汐言的马丁靴,又一路攀上那不成规矩的礼服裙摆。 黄昏爬上了许汐言,像一枚天然成形的琥珀,以供闻染,在记忆里留存很久很久。 许汐言背对着她:“既然你想赢王裳的话,我就让你赢。” 其实这句话说得有些傲。 但接下来,许汐言说:“闻染,十八岁生日快乐。” 第24章 要姐姐对你怎么样? 足够了。 有时闻染觉得老天对她很糟。譬如为什么要在十岁以后逐渐收回她的天赋, 为什么要让她童年获得那样的高光后一路走下坡。 可是这一刻,昏黄光晕照在许汐言雪白的肩头,闻染忽然觉得, 老天其实对她挺不错的。 至少她在十八岁生日这一天,听到许汐言坐在一片光影里对她说:“生日快乐。” 闻染结舌。 好像无论说什么——说“谢谢”,说“你怎么知道”,说“你的生日又是哪一天呢”。 无论说什么, 语气里如睫毛尖一样的微颤, 都会暴露她的心意。 她定了定神, 于是说了句很煞风景的话:“比赛是不是要开始了?” 许汐言站起来。 闻染:“是不是耽误你准备自己的曲目了?” “我需要么?” 闻染:…… 傲得来!偏偏这样的天赋这样的容颜,一点不惹人生厌。 许汐言问:“有没有把握赢?” “嗯。” “闻染同学。” “嗯?”闻染掌根撑着台子, 下意识双肩都绷紧。 “不要说‘嗯’,你要好好的说, ‘有’。” “那,有。” 许汐言笑了。 闻染大着胆子问了句:“笑什么?” “笑你现在涂着烈焰红唇,怎么, ”许汐言的浓睫在光影下轻翕如蝶翼:“还是这么乖啊?” 闻染手指牢牢攀着台子边沿。 许汐言:“那我先过去了。” “嗯。”想起许汐言方才的话, 又换成一声:“好。” 闻染并没有目送许汐言的背影,只是听着她脚步远去,从台子上跳下来, 走到那架旧钢琴边, 伸出细长指尖, 在许汐言最后落指的那个白键上轻轻一摁。 嘣。 远去的许汐言脚步好似一顿,又走远。 许汐言。 闻染望着自己指甲盖上凝出的一枚小小光斑。 我会赢的。 ****** 这一次闻染的签号是十一。 她登台,在光耀的射灯下对着观众席鞠躬, 一张张面孔看得不是很分明,但从那用力鼓掌的姿势就能看到柏女士坐在哪。 闻染落座, 缓缓阖了阖眼。 相较于这一双手,也许她的这一双耳朵的确更厉害。 她张开眼,落指。 流畅的旋律在她指尖流淌,轻重音的缓急推送在她心里有了明确的步调。已经很多年了,很多年没有这样酣畅的感觉。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许汐言每次弹琴,都要用那么大幅度的动作了。 一曲终了,她脊背微微冒汗。 站起来,对观众席和评审席鞠躬。 下台,柏女士带了外套来接她。 她披上校服:“我今天弹得怎么样?” 柏惠珍看了她一眼。 自打闻染的比赛成绩下滑后,她们已经很少会谈论闻染弹得怎么样了,大概怕刺痛她的自尊心。 但既然她问了,柏女士小心翼翼说:“好像弹错了两个音喔。” 是,她自己知道。 她的技术自然比不过许汐言。一旦恣意挥洒,难免有些刹不住车。 出分的时候,不用再登台,闻染拢着校服,跟柏惠珍一起望着电子屏。 分数出来了。 “喔唷。”柏女士惊叹一声。 比她平时高了一大截。 但她们每每同场比赛,对彼此的水平都有了解,想赢王裳,希望不大。 她和柏女士一同回到观众席落座,又过了三个人,王裳登场。 王裳的礼服总是华丽,是很适合青春年纪的嫩鹅黄。 她摆开架势。 错了一个音。闻染的耳朵动了动,在听过许汐言一遍遍弹她的曲目后,她要十二分的集中注意力,总觉得打开了耳朵敏锐的开关还没关上。 又错了一个。 可像一匹华丽锦缎上并不显眼的裂隙,瑕不算掩瑜。 闻染不知评委会怎么打分,紧紧攥着拳。 但她没去后台看分,因为不知道许汐言是第几个出场。 当然可以问柏女士,但是,她都让柏女士别过度关注许汐言了对吧。 等过一个两个三个。 原来许汐言这场比赛的次序,是压轴。 闻染想,连老天都知道该给许汐言这样的签位。 许汐言登场,落座,那身黑纱礼服依然有些微皱,又被她那张特别的脸衬出特别气质。她好像总是这样,不拘一格。 从她摆开架势弹第一个音开始。 闻染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登台时觉得舞台的灯光实在太亮,这时照在许汐言雪白的肩臂上又觉得恰到好处,她天生就该是坐在光里的人,闻染和其他所有人一起坐在观众席对她虔诚仰望。 闻染的心里有些酸涩。 这甚至有些残酷。 许汐言一弹琴,闻染就知道,自己永远不是像她那样天生就为钢琴而生的人。 等到许汐言一曲终了,鞠躬下台,闻染问柏惠珍:“你觉得她弹得怎么样?” 柏惠珍张了张嘴:“很好。” 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好了。 只是无论通不通音律的人,都能从那样几乎不可能为一个十八岁少女所驾驭的恢弘气势中,感受到一种生命本能的震撼。 闻染坐在原处。 柏惠珍提醒她:“她们都去后台看分了哦。” 大概还想说:“你今天的分数还是很有希望的。” 又怕给闻染压力,终是没说出口。 最终,到后台看分的人纷纷回座,有人看了始终坐在原处的闻染一眼,但她并不想揣测那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直到评委代表上台唱分,今天的比赛是现场颁奖。 第一名毫无悬念的归属于许汐言,连现场的掌声都很平静,没人对这结果有任何意外。 第二名,第三名,都符合闻染的预测。 一直念到第四名。 闻染猜着,王裳今天的表现大概就在这个位次。 她的分数有机会跟王裳掰一掰手腕么? 她盯着唱票评委的唇:“第四名,闻染。” “第五名,王裳。” 苏妤华远远的坐着,扭头看了闻染一眼。 闻染和王裳依次登台。 许汐言站在队首,闻染走上舞台站定,她和许汐言之间隔了第二名、第三名两个人。 接着王裳在她身边站定,一脸的不忿。 “往那边站站啊。”王裳搡了她一下。 “王裳。”闻染不是什么张扬性子,但此时她很沉稳的说:“是我赢你了哦。” “你……”王裳一下扭头朝她看过来。 闻染不看她,淡淡望着观众席,此?*? 时灯光渐敛,能看到柏女士一边鼓掌一边冲着她笑。 闻染扬唇。 ****** 下台换衣服,走出休息室去找柏女士的时候,遇到方才不知消失去了哪的许汐言。 许汐言也换过衣服了,但没穿回校服,穿一件格纹衬衫款的大衣,配一条工装裤,双脚还蹬着方才那双马丁靴。 远远的冲闻染一点头:“今天怎么庆祝?” 她们身边还有交错而过的其他选手,许汐言并没明说是闻染的生日。 好像这是她们共守的一个小秘密。 闻染照实说:“回家吃我妈烧的饭。” 许汐言挑起唇角的笑意总有几分散漫:“这么乖啊?” 她隔着距离问:“我晚上要去Rire,一起来么?” “乖宝宝,”她笑意更甚了些:“是酒吧哦。” 闻染下意识问:“你成年了吗?” 许汐言是真的笑了。 肩膀都晃了下。 “看不出我比你大一岁么?”她逗闻染:“叫姐姐。” 闻染远远望着她,妄图以睫毛的翕动分担一部分心脏过速跳动的压力。 那时的闻染当然没想到,等到很多年后,两人成年以后重逢,她的确躺在自己四十平出租屋的那张小床上,许汐言脸上的舞台妆还没卸,她那黄底小碎花的被子披在许汐言雪色的肩头。 她带着脸颊的红绯,咬了咬唇,的确对许汐言叫出了那声:“姐姐。” “要姐姐对你怎么样?”许汐言的声线每每这时又暗哑几声:“自己说。” 此时,十八岁的许汐言站在她面前,那样暗哑的声线像是要打开一个潘多拉魔盒:“你今天也成年了对吧,所以,要一起去么?” 许汐言好像知道走得太近她会紧张,所以即便两人交谈,也是远远站着。 她们都抹着许汐言那蓝调正红的口红,其他选手在她们之间交错而过,甚至没人注意光芒万丈的许汐言在跟普通的闻染说话。 闻染迟疑一下,还是摇头:“我得跟我妈回家。” 许汐言勾唇笑笑,也没再劝,冲她挥一挥手:“那Ciao~乖宝宝。” 那是意大利语的“再见”,配上她一头海藻般的长卷发,十多岁的年纪也能说得风情万种。 两人就此别过,闻染找到柏惠珍,跟着她一起走出会场去打车。 南方的秋天不似北方朗阔,天灰得如鸽羽,卷着云朵沉沉压下来。已是有些冷了,闻染缩着脖子和柏惠珍一起站在文具店下躲风,柏惠珍看着手机说:“网约车还有六分钟才到,在这等等再过去吧。” 这时,闻染远远在路边看到个穿格纹衬衫款大衣的身影,暗苍绿色配米色格纹。 是许汐言,正解锁路边一辆山地车。 许汐言什么时候买的山地车。 她很不经意的撩了撩自己的长发,跨上纯黑车身的姿态很落拓,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怕冷似的,牛仔裤间露出两只纤瘦的膝头。 柏惠珍一直盯着手机屏幕上网约车的动向,所以,只有闻染一个人望着许汐言。 少女蹬车离开的姿态,自在得宛若只在十多岁青春里刮过的穿堂风,让人心都变得透亮。 柏惠珍和闻染回家,柏女士烧了鱼,又呈上一只弄堂口那家面包店订的生日蛋糕。 蓝紫裱花,似丁香,很是乖巧。 舅舅两杯黄酒下肚,问闻染:“到底走艺考还是考文化课,决定没有啊?” “大哥。”柏惠珍拦了下:“今天孩子生日,别急着说这些。” “哪能不急?”舅舅一瞪微红的眼:“你就是这样惯孩子的。” 柏惠珍不说话了。 她和老公都是旧厂职工,下岗后捣鼓着开了一阵饭馆,赔了一半积蓄,不敢再折腾,也没再找着工作,就住在这父母留下的祖产里。 闻染外公去世后,这房子已由外婆赠给舅舅,房产证上写着舅舅一人的名字。 是否重男轻女的那些旧事,提来无益。总之柏惠珍一家住在这里,颇有些忍气吞声。 “舅舅。”闻染看柏惠珍一眼,自己接话:“我不打算考钢琴系。” “那哪能啊?”舅舅的瞪眼从柏惠珍身上转到闻染身上:“从小我供你学钢琴花了那么多钱,是白花的吗?” “舅舅,话要说清楚。”闻染很平静:“我上钢琴课的钱,是我爸妈省吃俭用的积蓄,可没有花你一分钱,每天的菜钱,我妈还贴补不少。” “嘿!怎么跟你舅舅说话的?你忘了你们一家人住的这房子是谁的啦?” “当年是你跟外婆说,房产证不用加我妈的名字,你总不至于把亲妹妹赶出去。我妈从来不跟你争,可认真论起来,这房子是你们俩的。” “你这孩子是要反天啊!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就说你,你不考钢琴系,就考文化课,你有把握考个好学校好专业么?你有把握找到好工作么?” “舅舅,我找到工作,赡养的也是我父母。” 柏惠珍在一旁拉她。 闻染轻轻拂开柏惠珍的手:“而且,我没说我不艺考。” “什么意思?” “我想考调律专业。” “家里把你当个娇小姐养着,你要去当技术工啊?” 闻染被他给气笑了:“舅舅,你不会真当我们家是什么没落贵族吧?我不觉得调律有什么不好啊,一样靠自己的本事自己的双手。” “妈我吃好了。”她站起来放下筷子。 “你给我回来!” 闻染充耳不闻,回二楼关上自己的房门。 不知过了多久,柏惠珍上来敲门。 “别气啦。”先是抚了一下闻染的背。 闻染趴在书桌上,把脸埋在自己的胳膊肘里:“妈,舅舅也太虚荣了。这么多年,你和爸爸一直对他忍气吞声。” “都是一家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这么多年你补贴了多少,还有爸爸跑滴滴的钱,那都是你们养老的钱。你一直这么忍让着,所以他一直这么欺负你。” “都说了是一家人,哪里谈得上欺负呢?” 闻染胸口闷闷的。 怎么说呢。 她面对的这些烦恼。 比如说,柏惠珍这些年没工作,把全部的注意力和希望都放在她身上,她一边享受着关爱,却又一边承担着无形的压力。 比如说,她知道柏惠珍看上去风风火火,其实和她爸一样都是软性子的老实人。“老实”的定义是什么?不争不抢,忍气吞声。 这些烦恼太过于日常细碎而不够狗血,放在绿江小说里一定不值得被书写上一笔。 闻染的烦恼,也像她这个人。 中等的成绩,中等的样貌,中等的性格,连烦恼都是中等。 柏女士坐在床畔问:“你真的决定不考钢琴系啦?” “妈妈,我的比赛成绩你最清楚,这样就算我上了钢琴系,你觉得我能当上钢琴家么?” “那么总归可以,教教小朋友什么的呀,蛮好,找个离家近的工作,就住在家里,文远就住对门,那么你们……” 闻染打断:“妈。” 柏惠珍叹一口气:“这样的人生,不出错的呀。” “不出错”。 闻染心想,这好像就是她们这种普通人,人生的至高法则。什么都可以让一步,什么都可以忍一忍,几十年后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就囿几寸的方圆间。 没见过远方,没见过山海。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她莫名想起许汐言蹬着山地车离去的模样。 黄昏的风拂着少女卷曲的长发,那么恣意挥洒。 闻染说:“妈,我要写作业了。” 柏惠珍叹了口气站起来:“今晚就算了,明天一早要去给舅舅道歉的呀。” 闻染忍了又忍:“嗯。” 过了十点,红砖墙爬山虎掩映的旧屋恢复寂静。 闻染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掏出手机打开橙色软件,开始搜许汐言先前提到过的那个酒吧。 怎么拼?她不确定。 试了好几次,才终于肯定是“Rire”这几个字母,法语里“笑”的意思。 又打开百度地图。 从她家过去,没有直达地铁,可以转两班公交。 她站起来,脱掉校服,套上一件淡蓝色的套头连帽衫,配浅蓝牛仔裤,又套上一件黑色大衣。 东西也从书包里掏出来,放进一个单肩帆布包,下楼,轻手轻脚的出门。 寒凉的夜风扑得人满脸清醒。 闻染走到远远的公交站去等车,十分钟后,长方形的铁盒在夜色里摇摇晃晃而至。 接近收班,车上根本没两个人。 闻染一路往后走,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座位坐下。 昏黄的灯光洒进来,草木气息白日里被人来车往的城市气息所掩埋,这时才野蛮的挥发出来。闻染把帆布包紧紧抱在自己胸前,紧张得像在经历一场夜逃。 从平庸的生活中。 她抬手,把马尾分开往两边拉,紧了紧皮筋。 又转一趟车,下车,跟Rire酒吧还隔着段距离。 她背着单肩帆布包一路走着。从小在家人的包围下长大,柏女士总是忧心忡忡对她叮嘱:“大晚上别一个人出门啊,你看那些单身女孩子,都要被绑票走很危险的。” 可此时墨蓝紫的夜空,缀着零星的一两点星光,冷空气再过不久陡然而至,也许就能呵出白气。 像另个世界。 闻染越走越犹豫。 她从没去过酒吧。要买入场券么?还是就这样大剌剌的直接进去?她会不会穿得太土?一张脸又会不会太过青涩? 会有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光头黑衣保安拦她么? 隔着一座天桥,远远已可以望到那酒吧了,暗黑色的门脸又酷又时尚。 闻染没酝酿出足够的勇气,却又不想打退堂鼓回家,莫名就拐进了路边的7-eleven,买了盒在暖柜里加热过的阿华田。 站在路边一家已拉下卷闸门的打印店前吸。 忽地吸管一滞,浓甜的巧克力液体差点没呛进咽喉。 她竟看见了许汐言。 拐进了她方才去过的那间便利店。 她躲在一片黑暗里,紧张的远远看着。 这样的天气里,许汐言竟买了瓶冰过的可口可乐,她是真的不怕冷。便是从那时起,闻染觉得可口可乐比百事可乐更衬她,那红色的标签在夜色里衬着她纤白的手指,分外好看。 闻染从此以后只喝可口可乐。 许汐言站在便利店落地的透明玻璃外喝可乐,冷白的灯光洒在她身上,更衬出她的浓颜,五官即便离这么远看着,也浓郁似油画。 她无所事事的望着夜色,眼神往四周淡扫。 闻染往卷闸门边藏得更深了些。 这人怎么回事?为什么来酒吧玩,却又一副无聊的模样? 许汐言把可乐瓶拎在指间晃了两晃,抬脚往天桥走去。 闻染远远的跟在她身后。 有时候闻染觉得她和许汐言的关系就是这样,许汐言一路往前,她远远跟在身后,始终仰望着许汐言的背影。 比如这会儿她们拾级而上,她要微微仰起后颈,才能注视着许汐言的背影。 灯光摇摇绰绰。 夜色飘飘渺渺。 这是闻染此生最出格的冒险。 夜晚的风一扬,好像赏赐她几缕许汐言发尾溢出的淡香,天桥下,往来车辆白色的车灯和红色的尾灯,交织出两条颜色各异的灯带。 许汐言领先她好些步,很谙熟的钻进酒吧去了。 闻染一颗心扑扑跳着,学着她的谙熟姿态,佯作镇定的往酒吧里钻进去。 进去才发现,与其说这是一个酒吧,不如说是一个live house更贴切。 也是很后来闻染才知道,这样的live house是要售票的,只不过那天她去的太晚了,早已过了检票时间,所以没有人拦她。 她走进去时感到人群攒聚出的一阵扑面热浪。 黑压压的全是人,前面一方小小舞台几乎瞧不清。 闻染脑子里全是被柏女士灌输的社会新闻,心里紧张的想:这要是突然发生火灾可不好办,逃生通道还顺畅吧? 可很快她就被吸引了注意,因为主持人持着话筒声嘶的喊:“接下来让我们欢迎Burning(烧)乐队!” 现场一片山呼海啸的欢呼。 还好闻染个子不算矮,即便站在很后排,也能一窥舞台上的真相。 先登场的是吉他手和贝斯手,极简的乐队就这两个乐手配置,接着走上来的是主唱。 素黑V领T恤。 金属皮质choker。 破洞牛仔裤和黑色马丁靴,T恤袖口露出的手臂内侧有半个天使纹身——应该是纹身贴,因为闻染几乎算看过她的半裸,并没见她有什么纹身。 登台的是许汐言。 闻染环顾四周,这支乐队在小范围粉丝圈内应该算人气很高,闻染看到有女生攀着男友的肩不断跳起来尖叫:“啊啊啊她好漂亮!” 许汐言笑得仍有三分漫不经心,后半眼尾的睫毛塌塌的,伸出一只细白手指,贴在方才喝过可乐所以略显斑驳的红唇上,可那略显唇纹的斑驳反而更适合她:“嘘。” 许汐言这样说道。 全场安静下来。 舞台灯光变作一片海洋般的蓝,许汐言站在立麦前说:“今天有个福利送给大家。” “在正式演出前,我想唱首生日快乐歌。” 第25章 出去会的明明是野女人 现场一阵欢呼, 有前排粉丝大着胆子问:“给谁唱生日快乐歌啊?” 许汐言笑,单手扶着立麦的样子落拓又漂亮:“今天不会刚好是你生日吧?” 粉丝齐齐地笑。 从见许汐言的第一面起,闻染就觉得她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 这让她在十多岁的年纪里就有一种近乎夺目的风情。等很多年后闻染与她重逢,又觉得她身上有股异乎寻常的天真,那也是在其他同龄人身上几不可见的。 那时闻染才意识到,这样的反差根本因为许汐言游离于时光之外, 不按规则生长。 她凭盛大的天赋和夺目的容颜横行世间, 连时光都要为她让道。 闻染站在粉丝群的最后排, 望着舞台上近乎神迹般倏然变蓝的灯光,那时的许汐言根本不可能知道她喜欢蓝色吧? 舞台上的许汐言也根本不可能看到她吧?这首生日快乐歌又是为谁而唱? 许汐言做事情好像总是这样, 不抱目的,单纯之至。 她冲吉他手和贝斯手点了一下头, 闻染站在后排只能依稀看到吉他手的嘴动了一下,但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他大约说的是:“真唱啊?”因为前排粉丝都笑了。 许汐言也笑着点了点头。 她单手扶着立麦,脚腕很随意的转了转。等拿拨片的吉他手拨响第一个和弦, 许汐言半垂着睫毛开口:“祝你生日快乐。” 闻染以为她会唱英文。可是没有, 她唱中文,发音的方式又跟英文有一点点类似,微蜷着舌尖, 这让一首谁人都分外熟悉的生日快乐歌, 被她唱得分外缱绻。 若她弹琴是有画面感, 那她唱歌就是有故事感。 你看她单手扶立麦浅吟低唱的样子,会觉得她是在为某个特定的人歌唱,一路唱进人心里去。 很久很久以后, 闻染记得有一次她们调律工作室开年会,在酒吧玩真心话大冒险。抽中闻染, 闻染选了真心话。 有人问:“你收到过最浪漫的生日礼物是什么啊?” 闻染几乎没有犹豫,弯唇笑道:“一首生日快乐歌。” 同事笑:“一首生日快乐歌都被叫做最浪漫吗?染染你也太好满足了。” 闻染心想,不好满足的。 说这话的人,一定没有见过十八岁作为乐队主唱在台上唱歌的许汐言。 舞台淡蓝的灯光如海浪一般淌过她的浓睫,一首生日歌被她唱得并不欢快,甚至淡淡哀伤,好似她是一个自由却孤孑的行者,在邀你跳入海浪加入她的国度。 闻染当然不会自大到以为许汐言喜欢她。 许汐言便是这样,生活中的任何情绪,都能被她信手拈来作为灵感的养分。 许汐言需要多少养分来滋养呢? 她不仅钢琴弹得好,连歌都唱得这样好,让人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 或许前排粉丝离许汐言更近,但那淡蓝的舞台射灯是雨露均沾的,许汐言暗哑的歌声也是雨露均沾的,像日光下蒸发的海水积云为雨,又重新洒落回大海的怀抱。 闻染是随海浪轻轻摇摆的人,被这阵淡蓝雨浇个满身。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只是心中笃定,这样的悸动和心跳,这样纯粹的触动,过了十八岁的年纪再不可能拥有。 一首生日快乐歌也就那么四句,节奏再怎么舒缓也唱完了。 许汐言调了一下麦,问粉丝:“那你们想听什么歌?” “《Burning》!”有人喊破了音。 大概是她们乐队的成名曲,因为与乐队同名。 许汐言挑唇笑了笑:“好的,那么今天给大家带来一首《Missing》。” 大家都跟着笑。 闻染万万没想到,那是一首重摇,可许汐言十八岁的嗓子把它驾驭得恰到好处。她不甩头发也不玩立麦,她就像方才唱生日歌一样扶着立麦静静的唱。 这让她在一群粉丝的尖叫呐喊挥手蹦跳中,成了全场最安静的人。 她像情绪的魔法师,是掌握着提线木偶丝线另一端的那个人,她微动一动手指,你地动山摇。 闻染站在后排静静看着,很难形容那一刻的震撼。 许汐言,你还要厉害到什么程度呢? 你还要离我多远呢? 直到许汐言连唱三首退下舞台,现场粉丝疯了一般的喊“安可”。 登台的主持人拼命做下压手势:“别喊啦别喊啦,今天不是Burning专场,接下来还有其他乐队呢。” 闻染默默退出了Live house。 接下来的流程是什么?许汐言应该还和乐队伙伴聚在一起。聚餐庆功?闻染也不知道,不过她想,许汐言不会喝酒吧? 她背着帆布包一路慢慢走着,在人挤人的Live house里熏出的热气,冷冷的夜风一吹,让人本能打个哆嗦。 路过她方才尾随许汐言而过的天桥,她没急着离开,反而趴到栏杆边沿,望着桥下如织的车流。 愣愣的。 白色的车前灯交织出一片银河。 红色的车尾灯编织出一阵夕阳。 昼夜在这里交叠,时空失序,美得近乎不真实。 闻染掏出手机,捏在手里的时候很小心,生怕一个不小心掉到天桥下去跌个粉碎。 她微俯在围栏上,两只手圈在面前,翻出通讯录里“雨滴”的图标。 里面藏着的是许汐言的手机号。 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大概因为今天是她十八岁生日吧。 心一横,就把电话拨了出去。 拨的时候是蛮勇的,后知后觉才发现紧张。唇瓣被夜风吹得发麻,她拼命咽口水。 手机那端一声微暗的“喂”传来时还是肩一抖。 但许汐言的声音听起来太自然了,让闻染的心也跟着定了定。 “我是闻染。”声音应该没发抖吧。 “我知道啊。”许汐言笑了:“我记了你的手机号。” 起先许汐言那边有男生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方才的吉他手和贝斯手,很抱歉闻染连他们长什么样都没多看一眼,只要许汐言出现,她就是所有目光瞩目的焦点。 然后那些男生说话的声音就消失了,好像是许汐言一个人捏着手机走到外面来了。 许汐言就是这样,看起来很恣意,其实对人又无限尊重。 闻染很想问一句:“你出来的话有没有穿外套啊?”又觉得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也许听她沉默,许汐言问:“怎么,乖宝宝在家过生日无聊了,后悔没来Rire了?” 她的声音很随性,让人想到她此时是不是正靠在酒吧外的墙上说话,背着一只手,马丁靴尖在粗糙的墙面上轻蹭,屋檐的阴影洒在她姣好的面容上。 她坦荡的说:“告诉你,我今晚可唱了生日快乐歌哦,你没有听到吧。” 闻染强自镇定:“嗯,真可惜。” 许汐言又笑了笑。 没说话了,好似耐心的等着闻染开口。 “那个,”闻染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觉得,我应该考钢琴系么?” “怎么会想到问我?” “不知道。”闻染坦白说:“就觉得你很有发言权。” 许汐言那边好似认真的沉思了下,闻染又开始紧张的咽口水。 “那你觉得,是考钢琴系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还是不考钢琴系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 闻染愣了。 忽然一瞬想哭。 她一只手圈在围栏上,勾下腰,把脸深深埋进去,但没有真的哭,忍住了鼻端的那股酸涩。 她没想到许汐言会这样问。 用句文艺点的话来说:简直暴击她的灵魂。 她的纠结就在于此。 她也知道柏惠珍说得对。以她的成绩,估计很难考上央音,但可以考一个普通的音乐学院,上一个普通的钢琴系,然后毕业,就像柏惠珍说的,可以去辅导班当老师,教教小朋友。 闻染绝不是说教小朋友有什么不好,这是很崇高的职业。 只是在十岁以前,她也有幸体验过那样盛大的天赋加持是什么感觉。 那让她有种感觉,为了弹奏出那样的音乐,她做什么都可以,忘掉自己也可以,泯灭自己也可以。 那时她还是个孩子,不知道那样的感觉,叫作“献祭”。 每一个顶尖的艺术家,都是把自己献祭给了艺术。 相较于当辅导老师,闻染不想放开那样的感觉。 现在她自己做不到了,无论她如何努力,也弹奏不出那样似上天赏赐的旋律了。 可和许汐言在琴房的那一次,她惊异的发现,自己的确有一双敏感的好耳朵。 这件事她琢磨了许久,她觉得自己与其成为一个平平无奇的钢琴辅导老师,不如成为一个很好的调律师。 那样,至少她还在为创造出顶级旋律而服务,她觉得有意义,也觉得有价值。 这段话说来太虚了,柏惠珍不会理解,虚荣的舅舅当然更不会理解。 但闻染这时可以回答许汐言,好像在胸口堵了整晚的压抑有了出口:“不考。” 许汐言没有笑,许汐言说得很郑重:“那就不考啊。” “闻染,我觉得你是喜欢弹钢琴的,如果考钢琴系会让你变得不喜欢,那就不要考。” “好,我知道了。”闻染直起腰:“不过你这个人,真的好奇怪啊。” “嗯?” “通常被问到这样的人生大事,都会说‘你自己拿主意’吧,谁想为别人的人生负责啊?” 这时许汐言笑了:“我今晚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就要为你的人生负责了?” “……不是这个意思。” “闻染。” “嗯?” “我觉得你现在耳朵红了。” “……” “你好好逗啊。” “…………”闻染说:“我要挂电话了。” 许汐言问:“你现在在哪呢?” “……在我自己房间啊。” “真的?黑着灯偷偷给我打电话?” “……嗯。所以我现在要挂了。” “行。”许汐言说:“那乖宝宝再见。” “再见。” 收起手机,剧烈的心跳来得后知后觉。以至于闻染扶着围栏站了会儿,才能走到另一端去下天桥。 公交车早已收班,闻染只得用自己的零花钱打车回家。 轻轻拧开那扇过分老旧的防盗门,生怕那轻轻的嘎吱声响惊扰了任何人的好梦。 背着包,连上楼梯时都把拖鞋拎在手里。 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刚要感叹安全过关,没想到跟刚巧出来上厕所的表弟面面相觑。 闻染:…… 表弟上下扫描她打扮:“你从外面回来的?” 闻染:“嘘!” “我知道姑姑管你管得严,不过你这么紧张干嘛?你出去会野男人了?” “……哪来的什么野男人!” 我出去会的明明是野女人。 啊不是……闻染想,怎么被表弟给绕进去了。 “要我替你保密,也可以,给我买三个奥特曼的模型。” “你都上初中了为什么还喜欢奥特曼?” “你别管这么多,买不买?” “两个行不行?” “两个大的。” “……成交。” 表弟哼唧一声,揉着眼睛,回房继续去睡了。 闻染回到自己卧室,轻手轻脚脱掉外衣,换上睡衣,钻进自己被子里。 好冷,再过段时间可以铺上电热毯了。 她阖上眼,眼前却仍有今晚Live house舞台射灯营造出的淡蓝色海洋。 还有浸在海浪里浅吟低唱的许汐言,那样的歌声足以把人染的湿漉漉。 ****** 第二天一早,柏惠珍直给闻染使眼色。 闻染作为高三生为了多睡几分钟,通常不在家吃早饭,但舅舅总是起得早,习惯订一份传统的纸报,配每日送上门的鲜牛奶——备注,柏惠珍出的钱。 闻染于是说:“舅舅,对不起,我昨晚说话有些不礼貌。” 她终究是不愿柏惠珍难做。 “不过,我不会考钢琴系的,我还是会考调律系。” 舅舅掀起眼皮子来看她:“收入可低得很哦。” 闻染很平静的说:“那是一开始。” 很奇怪的,昨晚跟许汐言聊完以后,她心里多了份笃然。好像许汐言拨云见日的,让她看清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舅舅又睨柏惠珍一眼:“你就这么由着她胡闹。” 柏惠珍赔笑脸:“调律师也是份工作嘛。” 舅舅一脸“你们真是拎不清”的表情摇头,翻一页报纸,嘴里毫不遮掩的嗤出声:“这老房子真是亏本,养你们这些一个两个不争气的。” 闻染还要说什么,柏惠珍一搡她的胳膊,把她推出去了。 闻染骑车到学校,刻意在车棚里仔细打量,眼睛一亮,果然看到了许汐言的那辆素黑色山地车。 她不露声色,跟着学生流走往高二五班的教室。 下了早自习,陶曼思来叫她一起去买早饭:“昨天生日怎么过的?” “我妈用鱼烧了年糕,还买了弄堂口那家的蛋糕。” “你们家弄堂口那家哦,好吃的来。” “他们家现在出切片蛋糕了呀,我下次给你带。” 每每对陶曼思隐瞒她与许汐言相处的一些实情,闻染心里都有些愧疚。 可又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那些心思太复杂,也太微妙,像蔷薇花丛里不按规则生长的藤蔓,闻染不觉得有人能感同身受。 只能成为她一个人私藏的秘密。 她和许汐言的相处,好像值得浓墨重彩的记上几笔。 其实掰碎了洒在日常的生活里,她和许汐言接触的机会少得可怜。 ——修正一下,也不能说少,不过都是她的单向箭头。 比如还是会一趟趟拉陶曼思在课间去上厕所,路过五班门口,假装不经意的往教室里面瞟,许汐言有时在,有时不在。 比如还是会在课间操的时候拖慢一点步调,等到算着许汐言和白姝差不多该下楼了,她便和陶曼思一起下楼,隔着几阶楼梯的差距,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望见许汐言那缭绕的卷发。 比如下了晚自习去车棚,大多数时候许汐言是不在学校上晚自习的,不过偶尔她也在,便能遇到她在同学的簇拥下来推车,在破除了刚开始跟她陌生的距离感后,她其实是很容易讨人喜欢的那种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如果用老式日历来撕扯,大概足以裹成深秋的一件风衣。 再然后海城迎来难得的落雪,便要跨年了。 陶曼思问闻染:“跨年那天你怎么过呀?” 今年的元旦无需调休,三十一号、一号、二号这三天,正值周六、周日、周一。 但对苦命的高三生而言,她们只休三十一号、一号这两天。 连休的一个周末,对高三来说已是莫大的恩赐,毕竟一月就要迎来全市统一的高中联考。 虽然不算什么重要考试,成绩排名甚至不如一次月考来的珍贵,但到底顶了“联考”的名号,要是真出什么岔子,是要影响高中毕业的。 闻染这种胆子小的,自然老老实实学到额头冒油光,边沿起了颗很小的痘。 这种情形下,下早自习后去食堂买早饭已算难得的放风。闻染边走边回答陶曼思:“应该就在家吧,你知道我舅舅规矩大的。” 陶曼思咂了一下嘴:“知道是知道呀,还想着今年会不会例外,本来想叫你周六那一天一起去海洋乐园玩。” “和你表妹一起呀?” 陶曼思的表妹,闻染也认识。 “不是呀,几个文学社的同学叫我,我就答应了,反正我爸妈又无所谓的。” 闻染点点头:“这样啊。” 她更不想去了,本就是内敛性子,不太适应跟不熟悉的人打交道。 陶曼思问:“你说我那天穿什么呀?那件白色大衣好不好看?” 闻染笑了:“怎么,不止文学社的同学,张哲文也要去呀?” “不是的呀,是许汐言。” 闻染脚步一滞,在陶曼思发现以前,又不露声色的继续往前。 忽然想:暗恋一个人大抵就是这样。 那些微妙的停步、向前,好似小步舞曲,全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够听到的旋律。 她在入冬的校园里跟陶曼思并肩走着,踩着浅灰水泥的地面,慢吞吞的问:“许汐言……” 在旁人面前说起她的名字,好像都要打个磕巴。 定了定神:“……怎么也要去呢?” “罗欣频是五班的嘛,大概顺口邀请了她,她同意了吧。” 闻染知道,许汐言就是这样的人。 她会去做手工蜡烛,会当乐队主唱去酒吧唱歌。闻染知道在自己没看见的那个更广袤的世界里,她一定做着许许多多更加有趣或奇怪的事。 顶着那样的天赋,什么都能做好,世界对她报以微笑,她对世界报以好奇。 所以什么都感兴趣。连海城没看过的海洋乐园,她也想去看一看、玩一玩。 放假前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慢,但对闻染而言,却像一张张快速掠过的幻灯片。 她清楚的记得许汐言说过——等到高中联考完以后,许汐言就要离开海城,去英国预读了。 联考是一月十六号?*? 、十七号两天。 元旦学校放两天假,又少两天。 无论是课间的五班教室,做课间操的下楼楼梯,还是下晚自习后的自行车棚,许汐言一天在一天不在的,她又还能看见许汐言多少次。 等许汐言去英国以后。 闻染很清楚,她盛大的天赋早已敛不住锋芒,她会飞得无限远、无限高,再不是同一座小小校园里便能见到的距离。 闻染想着这些的时候,是元旦放假前最后一天的晚上。 她下晚自习回来洗完头,她们这种老房子的热水器不灵光,所以她是勾着腰,穿着厚厚的睡衣埋头在盥洗盆里洗的,拿牙刷杯接水不停冲走头发上的泡沫,心想许汐言一定没有这样洗过头。 然后打开水塞让染了白色泡沫的水匆匆流走,像幅抽象画,自己用毛巾把头发一包蹬蹬蹬跑上楼。 刚好撞见柏女士,大惊小怪的吓一跳:“你这小囡怎么搞的!头发都不吹干要偏头痛的呀!” “突然想起来点事。” “什么事这么急啦?一直不会写的算术题突然会写了喔?” “……嗯嗯。” 闻染敷衍的应两声,跑回自己房间匆匆关上门,反锁。 坐到床沿,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手机,给陶曼思打了个电话。 “喂?”陶曼思接得很快:“染染你怎么会这时间给我打电话?” “喔……”闻染先是问:“你在干嘛?” 陶曼思叹了口气:“写数学卷子。” 她们俩成绩都是普通班里的十几名,语文英语好些,数学总是拉垮。 毕竟全世界谁都可能背叛你,只有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嗯。”闻染细白的指腹在淡蓝的手机外壳上摩挲。 另一手把毛巾扯下来,一点点摁着自己的发尾,速度抵不过地心引力,于是看到一颗水珠滴到自己同样淡蓝的床单上。 晕开来,像朵开在黄昏时分的夕颜。 陶曼思问:“你呢?” “我刚洗完头。” “惨了,我都没洗头。”陶曼思说:“明天许汐言要来,我还是得洗个头吧?” 许汐言就是这样的人。 哪怕陶曼思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但还是会想要在她面前维持良好的形象。 “那你洗呀。”闻染语速依旧慢吞吞的:“我是想喔。” “嗯?” “明天毕竟是跨年的日子嘛,要跟我舅舅一起待在家,好无聊喔。” “所以叫你跟我们一起去海洋乐园玩嘛,除了我,王宁你也认识嘛,她跟你说过话的。” “嗯。”闻染故作纠结了一番:“那我就,去吧。” 好像被“王宁”这个名字说服了一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躲在深夜的促狭的卧室里,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拿着条旧毛巾不断摁干着发尾的水滴。 像虾米一样勾着腰,把自己的身体蜷起来。 好像只有那样,才能稍微缓解自己汹涌到一路往胃里撞的心跳。 从来不是“王宁”。 也不是其他任何名字。 她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秘密从来只有一个——“许汐言”。 第26章 许汐言是“鲸鱼” 陶曼思一下子高兴了:“真的呀?所以就说叫你来嘛。” 闻染交代:“那你不要跟她们说我要去喔。” “为什么?” “……不好意思。”不喜欢别人太过关注。 陶曼思也是同样内敛的性子, 所以十分理解:“好啊,这又没什么的。” 闻染挂了电话,一颗心还在扑扑扑狂跳。 又继续抱着自己的胃当了会儿虾米, 才站起来去一楼吹头。 又碰到柏女士:“哟,总算知道下来吹头啦?你的算术题写出来啦?” “……写出来了呀。” “到底什么算术题啦?” “还不就是什么xy 的。” 闻染吹完头,上楼打开书包,掏出这两天要写的卷子。 静不下心, 抽屉拉开来, 看着藏在最深处的—— 一个装过巧克力脆片的精致小铁盒, 一只手工蜡烛,一本《国家地理》, 一张字条。 许汐言留下的这些东西,都还在, 并没有像仙度瑞拉的魔法一样在午夜时分消失。 可是,再过十七天,她喜欢的人。 她用尽自己全部青春喜欢的人。 她也想要跳着脚去够、光着脚去追的人。 就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那甚至不是一张机票就能抵达的英国, 而是天高任鸟飞的未来, 她是没有宇宙飞船的凡人,注定只能留在原地,望着那人消失的轨迹。 第二天一早, 闻染设了闹钟, 醒得很早。 冬天里老房子冷, 她喜欢把头蒙在被子里睡,不起早一点的话,全天脸都是肿的。 在房间磨蹭着做了会儿卷子, 其实也没做进去什么题,换衣服, 下楼。 舅舅和外婆吃早饭的时间总是早,不跟她们一道,舅妈开了个玉石店去店里打整了,闻叙去跑滴滴了,所以这会儿坐在餐桌边的只有闻染和柏惠珍两个人。 柏惠珍一边盛粥,一边瞥她一眼:“你换衣服做什么?今天又不出门的啦。” 这会儿刚巧表弟从楼上下来,顶着还没睡醒的鸡毛头。 坐下拿过柏惠珍盛的粥,问闻染:“今天明明放假,你设闹钟干嘛?” “我哪有设闹钟?” “我都听到了!一大早滴滴滴的,你好一会儿才按掉,吵死了。” “没有。”闻染挑一筷腐乳:“你幻听了。” 柏惠珍意识到什么,又上下打量女儿一番,发现她穿的是最喜欢的那件淡蓝羽绒服:“你要出去?” “嗯。”闻染尽量平静的说:“我约了同学一起出去玩。” 这时舅舅在餐桌对面放下报纸,掀起眼皮子看她一眼:“女孩子家家的,一年的最后一天不在家待着,出去乱跑像什么样子?心都要野了。” 连表弟都忍不住顶一句:“爸你这什么年代的观念了?老土。” 舅舅瞪他:“你懂什么?” 表弟翻个白眼,不说话了。 闻染继续平静的说:“总之我跟同学约好了,我就是要出去。” 她放下筷子:“妈我吃饱了。” 转身上楼,听到身后舅舅在跟柏惠珍低喝:“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闻染背了包下楼。 表弟咬着筷子,看她的眼神都震惊了下。 大概是想:这个怂包今天挺勇啊。 她跟柏惠珍说一句:“妈我出去了。” 越过舅舅,往门口走去。 “闻染你给我站住!”舅舅在她身后喝道。 闻染本来不想理的,但脚步本能的滞了下。 但她没回头,听舅舅继续在身后喝道:“你今天要是敢出这个家门,我以后可不养活你!” 闻染转回头,一字一句的跟舅舅说:“您好像,从来也没花一分钱养活过我。”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往门口走去。 柏惠珍追过来:“染染。” 闻染被她拉住了胳膊:“妈……” 本以为柏惠珍又要像往次一样,劝她跟舅舅讲和,劝她给舅舅道歉。 没想到柏惠珍捋了下她的马尾,问:“跟陶曼思一起出去玩啊?” “嗯。” “还有呢?” 闻染不说话。 柏女士在她肩上拍了下:“你去吧,我去跟舅舅说。” 闻染反倒讶然。 背着单肩帆布包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刚好看见柏女士关上了那老式的防盗门。 大概刚刚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才关门。 闻染忽然想:在“忍辱负重”的这么多年里,她妈应该也想过要反抗她舅舅的吧。 只不过她妈习惯了安稳,习惯了一团和气。 她倒莽莽撞撞的,替她妈做了想做而没做的事。 ****** 闻染坐地铁去海洋乐园,要转两趟车。 她以前从没十二月三十一号这天出过门。 地铁里挤满了出来欢庆跨年的人,她努力拉着吊环,觉得自己像沙丁鱼罐头里被挤扁的那条鱼。 好不容易挤下车,再迟两秒的话,就要被湮没在人群里错过海洋乐园的这一站。 她背着包往地铁站外走,另只手不停捋着自己的马尾。 她昨天包着毛巾跟陶曼思打了好一会儿电话才去吹头,今早起来一看,总觉得发尾毛毛躁躁的。 拾级而上,无需看到海洋乐园那椭圆的建筑体,扑面而来的冷空气已让人心跳加速了两分。 闻染习惯早到,所以走到海洋乐园门口的时候,没看到一个她认识的人。 毕竟,离她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呢。 这样也好,最糟的情况就是其他人没到、而她和许汐言一起到了,那多尴尬。 让她一个人在这吹会儿冷风,吹散下地铁里染的一身煎饼和包子味,也挺好的。 脸会不会还是有点肿啊?她抬手又捋了下马尾。 地面上印着各种裸眼3D画,还有一副跳房子的格子。 闻染走过去。 她们这种老弄堂里长大的本地孩子,小时候还蛮常玩这些的。 跳一跳会不会能消肿? 单脚,双脚,单脚。 她单肩背着帆布包,跳到头又跳回来。 不行了,高三天天闷在教室和家里写卷子,要不就是练琴准备艺考,体能严重不足,跳了三趟就气喘吁吁。 她也不跟这些格子较劲,索性不跳了。 想到待会儿许汐言要来,手机掏出来。 点开相册。 许汐言一定不知道。 全世界没有任何人知道。 她的相册里,全是许汐言相关。 必须趁陶曼思不注意的时候,任何人都不注意的时候。 她悄悄拍过许汐言那辆素黑色山地车,拍过课间操操场上一片落叶、而那张照片里带到了许汐言黯蓝色的高邦匡威鞋,拍过五班教室的门牌,拍过晚自习前许汐言和她共同待过的琴房一角、那里疏于打扫结出了一张蜘蛛网。 闻染看着,忍不住还是会笑。 暗恋一个人的心情就是这样吧。 酸涩打底,像一杯置放太久的橙汁,只有舍不得倒的人,能品到后味里泛起的一丝丝的甜。 收起手机她又想,待会儿许汐言来了,她怎么说啊。 先练习下好了。 “许汐言,你好。”太正经了吧,人家还以为她要握个手咧。 “嗨,许汐言。”会不会有点轻佻,她平时也不是这风格啊。 或者就什么都不说,点点头就算打招呼,酷一点。 正当她演练这些的时候,远远望见陶曼思向她这边跑来,她赶紧敛了神态,不再自言自语的练习了。 “染染,等很久了吗?” “没有很久。”闻染弯唇笑:“别着急,是我到早了,你没迟到。” 事实上陶曼思还是第二个到的。 又等了会儿,其他人陆续来齐。 陶曼思说明闻染是自己的好友,闻染略不好意思的跟众人打了个招呼。 到了约定的十点半,许汐言还没有露面。 约许汐言的罗欣频说:“她是不是有什么其他事,所以不来了?” 闻染发现,这世界对许汐言真的太宽容了点。 所有人默认许汐言的生活丰富多彩,她缺席被默认为值得理解。 大家好像也没真当许汐言是同一国度的人,即便她就在身边,但仍是可望而不可及。 只有闻染的鞋尖在地面上磨了一下。 她是为许汐言而来的。 罗欣频掏出手机:“我给许汐言打个电话吧,要是她有其他事我们就先进去,不等了。” “哇你有许汐言的手机号啊!” 这在其他人眼里也是件值得羡慕的事。 闻染默默想着手机通讯录里的“雨滴”图标。 许汐言的手机号,她也有。 如果许汐言只简单的跟罗欣频说自己有事所以不来,她是不是可以发条信息,问许汐言到底有什么事。 可哪来的底气? 她跟许汐言很熟么? 这时许汐言的电话接通,闻染攥着帆布包的包带,也许是人群里最紧张的一个。 “喂许汐言?我是罗欣频。” “我们都到了呀,你是不是有事来不了啦?” “啊?” 罗欣频没挂电话,视线顺着一个方向望过去。 其他人不明就里,跟着她一齐望过去,其中当然也包括闻染。 然后闻染:…… 那是一棵巨大的香樟,四季常青,在凋零的冬日里显出一片难得的绿意。 黑色大衣的少女坐在树下的高台,大衣很不经意的敞着,露出里面的格纹衬衫,英式条纹围巾很不经意的搭在颈上,一边很短,另一边长长的垂下。 谁都能看出她是在乱搭一气,可那样的打扮就是被她穿得落拓又洒脱。 蹬着平时的马丁靴,纤长的小腿一晃一晃。 在吃……一只煎饼。 当罗欣频引着众人看过来的时候,她笑着挥挥手,拎着塑料袋跳下高台,向她们走来。 “嗨。”她打招呼也潇洒随意,缱绻的长卷发被风扬起,半含笑意,好像别有深意的看了闻染一眼。 闻染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迫切的想问:许汐言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还好罗欣频替她问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十点差一点吧。” 闻染心里咯噔一下。 许汐言来得比她还要早。 罗欣频又问:“那你一直坐在那儿?” 许汐言点头:“嗯。” 闻染心里快抓狂了:那她刚才在这儿跳房子、对着手机相册傻笑、对着空气练习说话,许汐言都看到了? 罗欣频又当她嘴替:“一直坐树下干嘛啊?” “躲风。”许汐言一脸无辜:“吃煎饼。” 什么煎饼那么好吃让你吃了半个小时啊?! 闻染真的快疯了。 许汐言在人群中,含笑看了眼闻染发红的耳朵尖。 其他后来的人当然都不知道这一点。 罗欣频提议:“人齐了,我们买票进去吧?” “好。” 大冬天的是淡季,来海洋乐园的人不多,除了她们这种还没被生活搓磨掉浪漫的十几岁年纪。 罗欣频作为代表去买票,大家再纷纷把钱给她。 “许汐言,你的票。” 许汐言越过闻染身边去接,闻染总觉得她低低笑了声。 笑什么啊?! 众人一起踏进大门。 果然人少,冬日南方的风裹着潮气,不是不刺骨。 闻染瞥了许汐言一眼,大衣还敞着,真是不怕冷。 先去素来人气最高的企鹅馆打卡,有个同学是企鹅的狂热粉丝,大家在这里驻足好久。 中午去乐园餐厅吃饭,咸甜味的小香肠底部被切开,过油炸成弯着脚的章鱼形状。 闻染一直跟许汐言站得很远。 中午吃饭时,她也跟许汐言坐在最远对角。 好像唯有这样,她才敢掀起睫毛,大着胆子去瞟一眼许汐言。 许汐言微低着头,睫毛浓得好似很有分量,垂着,认真去咬一只章鱼小香肠的腿。 吃完饭去水族馆。 水族馆翻修过,被修成一条长长的时光隧道般,人穿行其间,深蓝的海水就在头顶和四周包裹。 鞭蝴蝶和长吻鼻鱼游弋过身边,海马摇摇摆摆好似饮醉了酒。 鹞鱼似张着翅膀的巨鸟,缓缓飞翔过她们头顶,海洋也变作墨蓝天空。 海洋馆里放着舒缓的钢琴曲,可那节奏韵律全然比不过许汐言所弹奏。 闻染跟陶曼思站在一起,只留一半心思听好友说话。 另一半心思,去看许汐言。 许汐言背着手,仰头望着头顶缓缓而过的鹞鱼,那样仰起纤长颈项的姿态让她看上去像只骄傲的鹤。 只有这样许汐言很专注的看着什么的时候,闻染才敢很专注的去看许汐言。 她总觉得。 许汐言既热闹又安静。 既受欢迎又寂寞。 既无所不能,又什么都抓不住。 莫名其妙的感觉。 等许汐言低下头,她又一下子抽回视线。 等从水族馆出来,已近黄昏。 有人问:“不早了,要不要回去了?” 闻染在心里说:不要走。 表面说:“看大家。” 还是许汐言开口:“今天不是跨年么?也不知海洋乐园晚上有没有活动,多等等吧。” 其余几人明显还没玩够的,纷纷应和。 “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呢,现在去哪?” “多媒体馆吧,我从小来海洋乐园这么多次,还没去过呢。” “啊一听就没意思。” “那去哪?” “还不如再逛逛企鹅馆。” “那……分头行动?” “好呀好呀,天黑再汇合。” 于是就这样决定。 陶曼思问闻染:“你想去哪?” 闻染拖了两秒,等一只耳朵听到许汐言跟罗欣频说:“我还是去多媒体馆吧,企鹅馆刚刚去过了,我会觉得没意思。” 她才跟陶曼思说:“我去多媒体馆。” “啊,可是我想去企鹅馆。”陶曼思问:“分头行动?” 闻染点点头。 想去多媒体馆的人不多,加上她和许汐言,也不过四个。 倒是去企鹅馆的队伍更庞大些,在黄昏里热闹喧嚷的移动。 文学社大多不是多活泼的性子,人一少,天然就安静下来。 好在许汐言这人,热闹也热闹得起来,沉寂也沉寂得下去。 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踩着马丁靴慢慢走。 闻染隔着几步,跟在她的右后方。 有些喜欢这样的安静。 亮灯了,昏黄的路灯洒下来,把世界包裹成一颗宁然的琥珀,许汐言变作被凝住手脚的一只小虫,一举一动都可以在闻染的记忆里被留存很久很久。 一阵晚风。 闻染从前不理解“一阵温柔的晚风”这样的句子。 可现在她理解了,因为晚风给苦心暗恋的人以犒赏,温柔送来前方许汐言发尖的淡淡香。 她轻轻吸一吸鼻子,再用力呵出一口白气。 这是她和许汐言相处的,最后一个冬天了。 ****** 作为本地人,海洋乐园是闻染从小就来过蛮多趟的。 不过从没来过多媒体馆。 听起来就不怎么吸引人。 这会儿踏进门,才发现里面空间意外的大。 没什么其他人,她们四个人也很快走散了。 闻染舒出一口气。 今天一整天跟许汐言相处,虽然她几乎没跟许汐言说什么话,仅有的两句也是:- “要纸巾么?”- “谢谢。”- “谁还要水?”- “我这里也还有。” 但她始终吊着精神,肩都绷得发酸。 这会儿放松一下,也好。 闻染打定主意,一个人在多媒体馆里流连。 难怪没什么人愿意来这儿。 虽然建筑外观修得还算洋气,但里面的电子设备却老旧,就是各种鱼类的投影在多媒体墙面上漫游,因为分辨率不高,看着总有些失真。 与其看这些,不如再去看一遍水族馆吧。 可闻染是很能沉下心来的那种人,也不挑剔,信奉着“来都来了”,也没急着离开。 不过不知其他三人是不是内心呼着“上当受骗”,到其他馆去了。 偌大的多媒体馆,静得好似只剩下她一个游客。 大抵因着游客少,连音乐都没放。 闻染流连过一个个房间,才走到最深处那个被打造成半球面的房间。 压轴哎,闻染在心里说,总得有点什么了吧? 她步子本来就轻,踏进门的时候,一滞。 中间被修成卵石形状的休息台上坐着一个人,斜靠着身后的立柱,睡着了。 是许汐言。 闻染一度想过转头离开。 可转念一想:既然许汐言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的走进去。 半球面的多媒体屏模拟着一片海洋的黯蓝,是几乎会引发深海恐惧症人群不适的那种黯蓝,寂寞、安宁又浩淼。 那样深蓝的波光映在许汐言白皙的面孔上。 她似一尾人鱼,在这平凡的世界光芒万丈,又格格不入。 闻染收回视线。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许汐言让她几乎不忍再看。 大概美丽矜贵得过分。 世间的美都是有额度的,现在看得太多了,以后说不定,就再也看不到了。 但她也没离开,放轻了脚步,在这半球状的场馆里游览。 这里的确有惊喜。 因为屏幕上投影出来的,是——鲸鱼。 那是在真正的水族馆里看不到的奇景,虽然屏幕的分辨率还是不高,但等比模拟着鲸鱼的实际体量,足足有五米。 一个屏幕容不下它。 它无视若干个屏幕相接的细缝,摆着尾翼,在其间尽情的游弋。 作为一个没出过海的人,闻染深受震撼。 那是她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人类在自然之力面前的渺小。 她仰头望着那只虚拟的鲸鱼游过她头顶的半球形屏幕,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第一次在比赛中见到许汐言的那刻,就像见到鲸鱼。 不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小狗。 不是面馆里蜷在圈椅上打哈欠的猫。 甚至不是被视为珍宝的数量极少的熊猫。 是鲸鱼。 是超脱于陆地之外的、只存在于浩瀚深海的、完全脱离了你既有经验范畴的另一种存在。 身长五米有羽。 游弋的样子像展翅飞翔。 从你头顶而过的时候遮天蔽日,挡住了你的整个世界。 渺小的、微弱的你,只能仰视着她,瞠目结舌的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有人在她身后低低的叫:“闻染。” 闻染肩一紧。 却没有转头去看身后醒来的许汐言,总觉得那样就会暴露内心的什么端倪。 甚至她现在背着手看头顶游弋而过鲸鱼的姿态,也跟方才在水族馆背手看鹞鱼游过的许汐言如出一辙。 她想换个姿势,又怕许汐言更发现她的心思。 于是就那样背着手、仰着头,跟许汐言隔着段距离,以这样一种奇怪的姿势跟许汐言聊天。 巨大的鲸鱼在她们周遭游弋,屏幕蔚蓝得像一片真正的深海。 闻染:“你睡着了。” “嗯。”许汐言听上去还靠着柱子,懒洋洋的:“昨晚没睡。” “那早上怎么来那么早?” “就因为昨晚一直没睡啊。有家煎饼果子店一直想打卡来着,想着反正睡不了多久,索性不睡了,出门打包早餐。” “……哦。” 闻染在心里说:所以看到了我的糗态。 许汐言低笑了声,刚睡醒不久,声线微暗的:“你从小就喜欢玩跳房子啊?” 这人还问! 闻染不答话了,继续背着手看鲸鱼畅游。 许汐言又低低的笑了下,也不说话了。 她的确还仰靠着柱子,以一种过分放松而舒服的姿态,半耷着睫毛望着眼前的少女。 她昨晚的确没睡,方才走到这半球面的房间,觉得安静,靠着柱子睡了会儿。 此时眼前的闻染。 少女穿一件淡蓝色的羽绒服,有些厚度,领口都乖乖拉好,簇拥着她一张白皙清秀的脸,背着手看鲸鱼的姿态那样安静。 海洋很喧哗,可她很安静。 甚至屏幕的光让视力很好的许汐言,可以看见她额角一颗很小的、淡粉色的痘痘。 有点可爱。 许汐言的确是个对世界报以无限热情的人,她对很多事物感兴趣。很多年后,有一次她结束了在瑞士的表演,去体验NIOUCD吊桥蹦极。 在瑞士的□□尔山谷,是全欧洲最高的吊桥蹦极,接近两百米落差,从吊桥极速坠落而下,面朝的便是奇异的山石和汹涌的河。 那是许汐言最刺激的体验之一。 可人的记忆是很奇妙的。 她带着怦然的心跳双手抱在胸前从桥上一跃而下的时候,忽然莫名的想到十八岁那年海洋乐园的多媒体馆,像素分辨率不那么高的鲸鱼游过头顶。 有名少女穿一身淡蓝的羽绒服,面容白皙又安宁,额角边冒着一颗可爱的、粉色的痘痘。 第27章 可不可以,不要结束 闻染背着手仰着头, 能感到许汐言在身后看她。 许汐言倒是坦坦荡荡,但她有些不自在。 于是捡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你还知道跳房子啊?” “闻小姐。” 许汐言这么半开玩笑的叫了句,闻染心里一撞。 莫名其妙的感觉。 这称谓太成熟, 她跌跌撞撞越过了十八岁的分界线,被这声称呼一点,好像有些事就不再是披着青春外衣的暗里悸动,有什么更直接的东西呼之欲出。 事实上很多年以后, 当她们俩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重逢, 许汐言也的确这样叫过她一声:“闻小姐。” 但当下, 闻染站在虚拟鲸鱼游动的多媒体馆,定了定神听许汐言继续说:“我小时候是生活在外国, 不是生活在外星。外国也有跳房子啊。” “……哦。” 莫名的一点酸涩。 她的世界,的确局限于老城区旧弄堂里的方寸之地。 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她没见过,也不了解。 这时她感到,许汐言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 她低头, 飞快地朝许汐言方向瞥了眼。 许汐言靠着立柱, 仰头在看头顶的鲸鱼,蓬松缱绻的卷发抵在立柱上,莫名有些像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她仰着俏丽的下巴说:“鲸鱼, 好大啊。” 噗。 闻染外表勉力维持了镇定, 内心嗤笑出声。 这应该就是许汐言离开国内以前, 她们最近距离的一次相处了。 她想象中的离别,应该更伤感一点的。 可是怎么办,被许汐言可爱到了。 这时闻染包里的手机震起来, 方才迈进来发现许汐言在睡觉,她已提前关了静音。 是陶曼思打来的, 闻染接起:“喂,曼思。” “我还在多媒体馆。” “不不,你不用过来,还是我过去找你吧。” “好。” 闻染挂了手机:“我要去找我朋友了。” 许汐言还靠着立柱,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懒散,仰头望着鲸鱼:“嗯。” “你呢?” 华丽又散漫的声线:“我再待会儿,醒醒神。” 闻染便一个人往多媒体馆外匆匆走去。 许汐言这时才收回仰视的眼神,往她背影望一眼。 跑这么快干嘛?她有这么可怕吗? 闻染只是觉得,要是再不走,她真的不知自己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 海洋乐园足够大,踏着暮色埋头一路走,南方冬日湿寒的空气足以给绯色的耳尖降温。 走到企鹅馆门口,望见等在那里的陶曼思,正冲她挥手:“染染,这里。” 闻染小跑过去。 “大家都走散啦。我们之前说的是七点半汇合对吧?” “嗯。” “那我们现在先去吃饭?她们刚才在群里说,晚饭就各自解决了。” “好。” 海洋乐园里餐食不多,除了中午吃过的海洋主题的套餐,剩下便是一些小吃,葱油面、烤肠、三明治。 闻染这个面包党,选择了三明治,陶曼思便和她一起。 两人坐在蓝白条纹相间的遮阳伞下,不知怎么从夏天撑到冬天了也没收,略略的蒙着一层灰。 陶曼思咬着三明治问:“你刚才一直就在多媒体馆啊?” “对。” “没意思吧?那些屏都太旧了。” 闻染:“其实……” 她想说其实最里面半球形的那一间,当第一次亲眼看见等比例体型的鲸鱼在身边游弋时,还是相当震撼。 “其实什么?” 闻染弯唇:“其实真的没什么意思。” “就说要你跟我们一起来企鹅馆啦。说起来,你在多媒体馆碰到许汐言没有?她不是也去了吗。” “……没有。” 闻染现在时不时对好友生出愧疚。 可是对不起,不管是头顶的鲸鱼,还是震撼了我整个青春岁月的“鲸鱼”。 与其说不愿说出口,不如说,根本没有说出口的能力。 要怎么说。 该怎么说。 那种瞠目结舌的震撼,好似一个人站在台风的风眼,不知全世界还有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明白那样的感受。 “许汐言真的好漂亮啊,对吧?漂亮到给人压力的那种。”陶曼思捋着自己的刘海。 “呃,”闻染说:“我没有觉得。” “你怎么可能不觉得呢?!” “我就是,没有怎么留心她。” 假死了,闻染! 两人吃完三明治,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往约定集合的水族馆门口走去。 已有三三俩俩的同学聚在那里,冲她们挥手:“这里这里!” 陶曼思走过去:“天黑了,可是好像没有什么跨年活动哎。” 有人玩笑:“这海洋乐园是不是快倒闭了?” “啊不要吧,毕竟也是童年回忆。” “那我们是留下还是?回家?” “等人聚齐了,问问大家意见吧。” “还差谁?” “赵恬、张馨园和许汐言。” 说话间,许汐言从远处往这边走来。 所有人都在默默看她。 她就是这样的人。 那时夜色铺展,不够浓,所以像没调匀的墨色并不均匀,路灯是其间信笔挥洒的点缀,她是自光里走出的人,连蓬松的发丝外都罩一圈光晕。 可闻染假意很投入的跟陶曼思聊着天,根本看也不看许汐言的方向:“我昨天翻了翻《看电影》,里面说《疯狂的麦克斯4》……” 陶曼思忽然轻一搡她胳膊,眼神对她示意了下,不说话。 闻染低声:“干嘛?” “你不是说你根本没好好看过许汐言么,你看啊。” “干嘛啦……” “大家都在看,有什么关系啦。而且隔得这么远,她又不会发现。” 在好友的“怂恿”下,闻染这才向许汐言看过去。 其实在路灯下看许汐言,会有一些些想哭。 她周身都罩着一层光晕,若凝眸去看,会觉得她美得几乎不真切。 很随意的伸手拂一拂头发,从光里来的人,像要随时消失于一片光里去。 谁能抓得住她。 许汐言走过来问:“我有没有迟到?” “没有啦,时间刚好。” 罗欣频问:“你刚才一直在多媒体馆吗?” “对。” “后来大家都走散了吧?你是一个人逛的,还是……?” 许汐言好像看了闻染一眼。 闻染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毕竟她刚刚跟陶曼思说完——她没有碰到许汐言。 而且她有个奇怪的心思。 如果许汐言说跟她在一起,她怕人人心里会暗想:闻染?她赖着许汐言干嘛? 光芒万丈的许汐言,和平平无奇的闻染。 人气颇高的许汐言,和隐形人般的闻染。 跟谁都能打成一片的许汐言,和聊天时不知怎么接话的闻染。 要怎么说,才能使他人明白,那个黄昏她们共享过多媒体馆的一只鲸鱼,那巨大的尾翼一扫,如交响乐齐声奏鸣,使她们心尖最柔软的那一块发出同等频率的震颤。 许汐言走近了,闻染就不好意思再看她,转而盯着她格纹衬衫下摆的褶皱。 耳畔听许汐言说:“没有。” 闻染一愣。 她不知许汐言为什么会说谎。 总不至于和她一样,想把这个以为平平无奇、?*? 却分外震撼人心的黄昏,也变作心底私藏的记忆。 那么许汐言,大概是怕麻烦吧。 这时赵恬和张馨园也挽着手臂走来,罗欣频道:“晚上好像没什么跨年活动,咱要不要去江滩看烟花啊?” “现在过去太晚了吧,占不到什么好位置了。” “去完江滩再回家太晚了,我妈会说我的。” “那咱就,先散了?” 不要。 闻染在心里默默的说。 但从小,她就是最会藏匿自己感受的那种人。在一个大家庭里,妈妈让着舅舅,她让着表弟。后来上学,有任何集体活动,她也总是随大流的那个。 如果人人都想去某个地方玩,她绝不会说自己不想去。 反之,如果人人都不想去,她再动心,也不会把想去宣之于口。 怎么说,也不能概括为“察言观色”,就是对自己的位置有充分认知。 如果她有许汐言那样的光彩夺目,她一定也恣意的表达所思所想,享受世界对自己的纵容。 可她实在太过普通,没享受过世界的迁就与偏爱。 即便再不想要这今年的最后一天结束。 这在青春里遇见了一场风暴的一年。 这在多媒体馆里共赏了虚拟鲸鱼的一天。 闻染静静抬眸,望着路边一盏浅黄的灯。 神情那样安静,只在心里振聋发聩的喊:可不可以,不要结束。 许汐言瞥了闻染一眼。 “我觉得。” 许汐言说话的时候,所有人会习惯性向她看过来。 她是一贯的坦然,大概从小便已习惯这样的瞩目。 “其实这旋转木马,晚上亮起灯来的时候也蛮漂亮的对吧。”她笑起来,是路灯下的星辰,赏赐般的坠落凡间。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往右手边的旋转木马望过去。 小时候人人来海洋乐园都坐过的,只是这些游乐设备常年没换新过,连颜料都随岁月风化般,透出一种淡薄的老旧。 原地旋转的游戏,也不再吸引追寻更多刺激的年轻人。 只有当许汐言用一双外来者的眼睛,来打量这座她们从小熟悉的乐园,她们好像才跨越了岁月,又一次认真打量起这旋转木马—— 似有魔法。 一圈如伞帷垂下亮着如碎星般的暖色小圆灯泡。 颜色各异的旋木背脊生出小幅度展翼的翅膀。 褪去了蜂蜜色调的南瓜形马车勾勒记忆里经年的童话。 一群女孩互相对视一眼:“那要不……” “玩完这个再回去?” “哈哈会不会有点幼稚。” “有什么关系啦?反正好多年都没玩过了。”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闻染长长暗暗的舒了口气。 就算知道游乐场一定会打烊。就算知道这美好到虚幻的一天一定会终结。 那一刻很纯粹的想法就是,哪怕再多一会也好。 哪怕再多一分钟也好。 让她记忆里描绘这一天的笔触,再丰满一点。 她不知许汐言为什么会突然提议坐旋转木马,也许因为许汐言是一个喜欢新鲜的人,是一个什么都想尝试的人。 众人便一道去买票。 售票窗口居然没有……售票员。 “搞什么啊?” 有人无奈笑道:“大概根本就很少有人玩吧。”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再过不到四小时,就要迎来跨年。 江滩上人潮翻涌等待着零点时分的烟花。各大卖场门口竖起巨大卡通玩偶和会落雪的水晶球。 只有她们在这个略显凋败的海洋乐园,好像藏进一段早被遗忘的回忆。 闻染忽然说:“我去。” 所有人齐齐向她看过来。 学校里天天互相打照面,彼此间都有个大略印象,她们对闻染的印象都是:文静,内向,不爱说话。 女生因众人的瞩目红了耳尖,可微抿了下唇角,很坚决的说:“我去找工作人员来。” 随即便跑开了。 “哎……”陶曼思的声音慢了她动作一步。 说实话,连陶曼思都被好友今天的作为惊了下。 印象里闻染不是这样的人。 闻染跑得很快。心里搞笑的想:要是每次体测都有这样的劲头,也不用担心八百米跑不达标了。 跑过南方冬日犹然青翠的灌木。 跑过浅黄的路灯、淡蓝的水族馆、黑白的企鹅馆。 跑过许汐言给她一片灰淡的青春里忽而涂抹的浓烈色彩。 售票处员工看到一个女生几乎可以算“劈头盖脸”般跑过来时吓了一跳。 “我、我……”女生一手掌着售票处的长台边缘,气喘吁吁。 员工吓了一跳:“小姑娘,出什么事情啦?” 闻染喘匀了一口气:“我们想坐旋转木马,但那里没有人值班。” “喔唷。”烫泡面卷发的阿姨抚着胸口:“你吓死我了啦。” 又解释:“因为冬天玩这个的人太少了呀,你们这么不怕冷的噢?到底是年轻人,那你过去等一等,我通知人过来。” “好。”闻染点点头:“谢谢。” 一个人先往旋转木马的方向走。 夜色更浓了些,路灯是又多亮了几盏,还是黯淡了几分。 闻染想:以前在电视里看到“日剧跑”,总觉得有些过时而中二。 可真要当自己为一个人全力奔跑的时候,才发现是这样酣畅的一件事。 跑到面红耳赤。 跑到呼吸不匀。 跑到一颗心咚咚作响,好似初见你时的心跳。 许汐言,如果你不是优秀到这地步,如果我能靠近你一点的话,我一定、一定这样拼尽全力的跑向你。 可世事总不遂人愿。 远远的,能看见旋转木马那边的灯光了,女生们的身影很隐约,三三俩俩聚在一起聊天等待。 闻染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走过去。 可即便如此,在这样一个跨年的冬夜,我也拼尽全力的,为你奔跑过一场了。 哪怕只是为了,跟你一起坐旋转木马这样的小事而已。 ****** 闻染走过去的时候,陶曼思正跟王宁站在一起聊天,冲她挥挥手:“找到工作人员了?” “嗯。”闻染看上去很镇定。 好似刚才那样奔跑过一场的,是别人。 “工作人员什么时候过来?” “马上,已经打电话去通知了。” “那就好。” 聚在一起聊天的人之中,并没有看到许汐言。 闻染跟陶曼思说着话,不露声色的向四周张望。 找到了。 许汐言站在不远处一个自动售货机前。 她大衣松垮垮的根本没穿好,围巾更松,白皙细长的脖子被缭绕的长卷发掩去一半,闻染总觉得她会冷。 很认真的盯着货架上的饮料和零食。 陶曼思忽然出声:“她没吃晚饭。” 闻染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捋了下自己的马尾。 怎么回事,是不是刚刚狂跑过一场后意志太松懈了,怎么她在看许汐言这件事还被陶曼思发现了。 不过陶曼思完全没放在心上,只当她好奇,这么解释了一句。 没吃晚饭? 闻染想,那是不是她走了以后,许汐言又在多媒体馆睡了一觉啊。 这时,许汐言纤指在操作屏上戳了两戳。 向她们这边走回来,指间拎着一根……棒棒糖。 闻染心里突然就有些抓狂:这人怎么回事啊? 衣服不好好穿,饭也不好好吃? 工作人员匆匆赶来,众人涌过去买票。 闻染假意拉着陶曼思聊天,拖在队伍的最末。 一直等其他人在旋转木马上坐好,她才挑了匹淡蓝马鞍的跨上去。 位置的选择很微妙。 不能太近,近到许汐言发现她的瞩目。 不能太远,远到许汐言的身影都被其他人阻隔。 她不贪心,就以这样谁都不会察觉的距离,看着许汐言的背影就好。 旋转木马开动起来。 淡淡流淌开的旋律,不欢快,甚至有些哀伤,是她弹钢琴时也练过的一曲,Morunas的《Exhale》。 闻染双手掌着马头的长长竖杆,在一片流淌的光影里望着前方。 许汐言很随意的单手握着,另一手捏着那根棒棒糖。 那姿态一点不幼稚,只是一种不经心。 她放开竖杆用手拂了下垂在肩头的长发,那一刹闻染得以窥见她的小半张侧脸,碎落的灯光在那张面孔上落满,又淌走。 像一条河,映出这世界所有浓墨重彩的美丽,可自己什么都不剩。 闻染想,为什么会有人觉得旋转木马是悲伤的呢? 即便永远在原地兜圈、不可能靠近自己喜欢的人一点又如何呢? 至少能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始终望着她背影啊。 再舒缓的钢琴曲,也终有完结的时候。 其他人纷纷站起来。 陶曼思的旋木在闻染身后,唤她一声:“染染。” 她“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即站起来。 因为许汐言从旋木上跨下来,往出口走的时候,会路过她身边。 她微垂着头,好似在整理自己的拉链。 许汐言路过她身边了。 带起一阵复合味道的香,蔷薇大丽花掺着阳光晒过的海浪味道,说不清,热热闹闹的打着架。 许汐言忽然脚步一停。 闻染心跳都漏了一拍。 许汐言的手伸进黑色大衣口袋,摸了摸,又往闻染的马头探过来。 尔后走了。 要到这时候,闻染才敢掀起眼皮来。 许汐言放过来的,是一根棒棒糖。 不是什么知名牌子,许汐言刚才在自动售货机买的,路边超市里也随处可见,淡蓝与透明交织的包装上映着脸圆圆的小女孩,棒棒糖是奶白色扁扁的一根。 许汐言为什么给她? 买多了? 因为她是刚巧在多媒体馆碰到许汐言的那个人? 闻染伸手,把棒棒糖快速收进口袋。 陶曼思在她身后叫:“染染?走不走?” “要走。”赶紧从木马上跨下来,走到陶曼思身边。 “刚才怎么啦?” “哦,拉链卡住了。” 两人一起往出口走去。 闻染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回头对旋转木马望了一眼。 陶曼思:“怎么?忘记什么东西了?” “没有。”闻染冲陶曼思弯弯唇:“我们走吧。” 众人三俩成群的走到海洋乐园门口,便准备各自回家了。 闻染和陶曼思算是大方向一致,预备一起打辆车。 却见许汐言独自走向一边的车棚。 视线再放远,便能望见许汐言的那辆素黑色山地车。 陶曼思感叹:“居然是骑车来的……大冬天的,她是真的不怕冷。” “她家住哪啊?是不是离得不远?” 闻染摇头:“不知道。” 等了好一阵。 不知今天是跨年夜还是怎的,始终等不来出租车。 预备打车的同学们纷纷放弃,走往各自线路的公交车站。 陶曼思和闻染可以走到同个车站。 不过她们虽然大方向相同,细分到公交路线,又不是同一辆了。 陶曼思的车先到,冲闻染挥手:“拜拜我先走了,到家给我发信息。” “好,放心吧。” 也不知是否今天和许汐言的偶遇消耗了所有运气。 眼看着同学们纷纷离开,闻染的车是最后到的。 鼻头已微微冻得发僵,缩着肩膀跳上车去。 也懒得去坐习惯的倒数第二排了,就在门边坐下,掌着扶手等身体回温。 也许海洋乐园偏僻,跨年这样的日子,这一区的路面反而分外空旷。 闻染眸光一凝。 透过公交车巨大方形的挡风玻璃,她居然看见了骑在山地车上的许汐言。 许汐言明明一早骑车走了,不知又去哪里耽误了一阵,现在刚骑到这里。 也是,许汐言这种人对什么都感兴趣。 老式公交车摇摇晃晃,可速度再慢,总也能超过骑自行车的许汐言。 闻染紧紧攥着扶手,有想过要不要换到另一侧去坐。 转念一想,许汐言又不会突然扭头往公交车里张望,哪可能突然看到她。 于是大胆的坐着。 公交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路过了许汐言身边,因车速不快,被昏黄路灯拖着,让这一幕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这应该就是许汐言出国以前,两人最近也最私密的一次擦肩而过了。 闻染想,老天对她到底还是仁慈的。 让她在一个慢镜头般的场景中,徐徐的、缓缓的对着窗外震撼了她整个青春的女孩,在心里默默说出:再见了,许汐言。 哪怕车窗外的人,根本就浑然不觉。 第28章 就是在那一刻终结 高三生哪有悲春伤秋的资格。 就算再怎么挂念与许汐言的告别, 闻染也得为联考的事焦头烂额。 柏惠珍把家里的牛奶换成三倍蛋白质,跟她说:“你学的额头都冒痘痘了诶。” 闻染揉着自己额角:“就是之前那一颗,好奇怪, 一直都不消。” “太累了嘛,等高三毕业就好了。” 闻染吓一跳:“还要等我上大学才消?” “等艺考完总归好一点了吧,可以专心文化课了啊。” “也不会轻松的啦,我文化课成绩也不是那么有把握。”闻染背着书包出门。 还有一周就要联考, 学校特赦, 高三生可以不做课间操。 可以在楼梯上看到许汐言背影的机会, 又少了五天。 只是有次课间去厕所,路过五班教室外, 许汐言倚着走廊在与白姝聊天。 闻染张着耳朵,听白姝问:“你还是要参加联考?” “嗯。”许汐言指尖绕着自己的发尾:“毕竟我高中在国内读的, 申报学校时不知会不会用的到,就有的没的各种资料,都准备一下。” “也是。” “还有一点。” “嗯?” 许汐言笑了声:“还是想给自己国内的高中生涯打个句点吧, 我做什么事都喜欢有始有终。” 闻染心想, 许汐言就是这样的人。 若真是自由散漫,怎么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钢琴家。 钢琴这样的存在,谁都蒙蔽不了它, 再盛大的天赋也需要日以继夜的勤学苦练, 指尖都磨起一层硬硬的皮, 又逐渐消退。 所以许汐言看起来恣意,其实有始有终。 看起来傲慢,其实十分礼貌。 三天后, 联考的考场分布贴进了楼下的告示栏,大家纷纷涌过去看。 陶曼思挽着闻染的胳膊:“啊我们不在一个考场。” 闻染用眼尾悄悄的往左边望。 许汐言和白姝一同站在那里。 许汐言和闻染也不在同个考场, 是同一层楼,不过中间隔着一个教室。 看完考场,陶曼思挽着闻染的胳膊去食堂买早饭。 闻染听白姝在问许汐言:“你什么时候的机票?” “联考第二天的早上。” “这么急?” “嗯,早点过去准备。” 白姝:“反正国外的生活,你也挺适应的吧?” 许汐言笑笑。 白姝:“那我早上去送你?” “不用。”许汐言拒绝:“我这人,不太喜欢告别。” 又四天后,联考如期而至。 闻染坐在考场里敛神,握着的笔杆似能决定自己的前程。 两天的联考结束,学校毫无人性的,通知所有高三生留下来上晚自习,恢复正常的学习节奏。 男生们本来约了去网吧开黑,此时拍着课桌大为不满:“怎么这样!” 但毕竟高三,逃课的人也少了。 学不学得进去是另一回事,但坐在教室里,总归是种心理安慰。 闻染和陶曼思去食堂买了盒装汉堡当晚饭,陶曼思问:“走什么神呢?” “嗯?”闻染把包汉堡的防油纸扯开一点。 “总觉得你心不在焉的。” “可能之前准备联考,弦绷太紧了。” 闻染只是在想,不知许汐言走了没有。 晚自习她本来就时而上时而不上,明天一早的飞机,也不知是不是回家收拾行李去了。 那么,许汐言便彻底离开这座学校了。 闻染对着夕阳,缓缓吐出一口气。 明明已经觉得好好告别了。 明明跨年那天的海洋乐园和公交车,在她心里已是安静又喧嚣的、足够完美的告别了。 真到了这一天,为什么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原来告别这件事,是永远不可能准备好的。 吃下去的汉堡肉堵在嗓子眼,要靠不能加热的冰牛奶才能送下去。 下了晚自习,大家都已被两天联考折磨得不轻,没有了豌豆的射手一样蔫头搭脑走出教室。 陶曼思捶着自己后腰:“今晚无论如何要早点睡了。” “染染?” “染染?” 直到陶曼思搡了下她胳膊:“你看什么呢?” “嗯?没有啊。” 陶曼思顺着她视线往左前方望了眼,的确什么都没有。 其实闻染看到许汐言的背影了。 跟她们离得很远,所以陶曼思没看到。 闻染万万没想到许汐言会留下来上晚自习,还留到了最后一刻。 一路尾随许汐言走到车棚,闻染和陶曼思各自推出自己的车。 明明觉得这样已经足够了的。 明明觉得走到车棚的这一路,已算是额外的犒赏了的。 可闻染忽然跨上自行车,对陶曼思匆匆说了句:“我想起来有点急事要先走。” 猛一下踩着脚踏板离去。 陶曼思又被她吓了一跳。 总觉得好友最近有点怪怪的,可又完全说不出是哪儿怪。 许汐言比闻染先一步离开,所以要很用力的蹬车才能跟上她。 闻染觉得自己好像个变态跟踪狂。 她都说不清自己在干什么,也许,她就是想像那天跑去找旋转木马的工作人员一样,用尽全力的为许汐言再跑一次。 骑自行车也是一种“跑”。 许汐言那一双长腿骑得飞快,她的普通脚踏车哪里跟得上许汐言的专业山地车,必须用尽全力的去跟。 越过路边的奶茶店花店小超市。 越过下晚自习的学生和晚归的上班族。 越过红灯绿灯又变红灯的交通标志灯。 越过要和夜晚的云一较高下的人行天桥。 闻染渐渐乏力,只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和用力的呼吸,不知什么时候轧过块小石子车头一震,掌着车把的双手都微微有些发麻。 闻染心里想着,既然许汐言和外公外婆同住,她家境那样好,应该是栋很奢侈的别墅吧。 所以当许汐言在一幢独栋公寓楼前刹车时,她猝不及防,车头往前冲的幅度几乎要让许汐言看到她。 赶紧捏住刹车。 许汐言跨下山地车,推着往公寓楼里走去。 其实这公寓楼是海城的网红,以建筑外观时尚和物业完善而闻名,很适合单身奢阔的年轻人。 许汐言不可能和她外公外婆同住在这里。 那么,许汐言来海城后一直是一个人住? 为什么? 闻染想起那次钢琴比赛时,许汐言痛经,柏惠珍很热情的叫许汐言跟她回家,许汐言还真的跟她回去了。 后来因着舅舅的误解,闻染让柏惠珍不要再对许汐言过度热情。 现在想来无限后悔。 是不是让柏惠珍多叫许汐言回家吃两顿饭比较好? 是不是让柏惠珍跟许汐言多聊两句天比较好? 她当然没任何资格给予许汐言“同情”这种东西,许汐言也不需要。 可是。可是。 闻染单脚撑在地上,双手掌着车把,胸腔里是未喘匀的气,仰头望着那栋高耸入云的公寓楼。 有些亮着灯,有些没有,稀稀疏疏的似城市夜空里的星,很寥落。 闻染一直仰头看着。 直到“啪”一声。 她不可能听到任何声音的,可她耳畔就是传来这样的碎响,看着二十六楼窗口的灯光亮起,她知道了,许汐言住二十六楼。 那样倏然亮起的光不足以驱散整片夜色的黑暗,那是闻染第一次想:像许汐言这样的人,也会寂寞吗?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守在这里。 仰得脖子都酸掉。 如果更早一点发现的话。 会不会更有勇气一点,跟许汐言多说两句话。 会不会更有魄力一点,让自己那么多难以言传的喜欢,至少化为有形的温暖。 闻染掏出手机。 通讯录里“雨滴”形状的背后,藏的便是许汐言的号码。 那样黑暗里近乎显得飘摇的一盏灯,让她很有冲动拨一通电话过去: “许汐言,我喜欢你。”这是七个字。 七个字能改变什么。 在学校里无数擦肩而过的时光。 在眼眶里盛放不下的那么多那么多的背影。 在学校琴房那首缺失一个音符的《月光奏鸣曲》。 还有,你明早踏上飞机后,就要一路展翅的人生路。 什么都改变不了。 可我至少想让你知道,在你也许会觉得寂寞的人生这阶段里,有一个人,安静的、无望的、可是倾尽自己全力的,用整个青春喜欢过你。 闻染撑稳了自行车,放开车把,呵了呵自己被夜风吹得发凉的手指,在信息框里打字: 【许汐言,我喜欢你。】 然后,又一个字又一个字的删掉了。 ****** 闻染骑车离开了许汐言的楼下。 几乎迷路,要把手机掏出来搜索,才找到回家的方向。 路上接到柏女士的电话:“你怎么还没回来?” “这就回来。”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担心死了你晓得伐?” “没有去哪里。” “那到底是去哪里了?” 闻染叹了口气:“回来再说。” 骑回家的一路几近脱力。 走进那栋红砖墙的小楼时,柏女士掌着门在等她,拧着眉:“你这小囡……” 看起来劈头盖脸就准备一顿训。 看到闻染的脸,又愣了下,收声,跟着闻染走进去,拖鞋声啪嗒啪嗒的:“你哭过啦?” 闻染在餐桌边放下书包,舅舅从报纸间掀起眼皮瞧她一眼。 闻染:“谁哭了。” “那你鼻头怎么红红的啦。” “外面风很冷呀,吹的吧。” “那你联考考得不好我也不会怪你的啦,联考分数又没那么重要,不要哭也不要乱跑呀。” “都说没有哭啦。” “喔唷,我去把夜宵再给你热一热啦,受了寒气要吃暖一点的呀。”柏女士匆匆往厨房走去。 闻染坐在餐桌边,垂眸盯着自己的指甲盖。 柏惠珍把一碗姜汁汤圆端出来:“你说巧不巧,我今天刚好煮了姜汁,你都要喝掉的喔。” 经过这一闹,柏女士总算没再追问她刚才去哪了。 闻染按照老习惯,洗了澡,坐到写字桌前写完了今天的卷子,钻进开了电热毯的被窝。 身上姜汁发出的热意未褪,渐渐有些出汗。 其实刚刚回家的路上,她真没哭。 是想哭的。 可骑车带起夜晚的风太寒凉,好似冻住了所有情绪。 她无比感谢柏女士的那碗姜汁汤圆。 堵了一路的鼻腔终于疏通,她用被子蒙着头,侧躺在枕头上,脸深深的埋进去。 早就发现了。 柏女士今天新给她换的床单,刚好就是许汐言到她卧室来睡过的那一套。 后来不知洗过多少次了,许汐言身上的味道当然消失殆尽。 闻染把脸埋在里面。 可就是这样一套床单枕套,到底承接了她今晚全部的眼泪。 再见,再见。 你说你不喜欢告别,可是,再见了许汐言。 谢谢你出现。 谢谢你像多媒体馆那只身长五米的鲸鱼一样,惊天动地的、颠覆认知的,出现在我的青春里。 ****** 接下来便是春节,苦情的高三生也没放几天假。 调律专业的艺考也并不轻松,视唱练耳与乐理、钢琴调律基础理论、面试、器乐演奏通通来一遍。 接着便是学习学习学习。 背过不知多少遍“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 不知多少遍“little/a little,few/a few”。 不知多少遍“鸦片战争标志着中国近代史的开端”。 然后,高考了。 老师在讲台上反反复复的强调:“准考证和各种文具一定要再检查一遍,早点出门,小心堵车。从今晚开始就什么都不要学了,能学的平时都已经学了。” “同学们,高考是人生一条很重要的出路,但也不是唯一的出路。平时我都在跟你们说,一定要重视高考,可我现在要跟你们说,高考其实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重要,去他妈的吧。” 大家都笑。 “等到高考完,一个重要的人生阶段就结束了。在我眼里,无论考多少分,无论有没有考上一开始锚定的大学,你们都是英雄!” 体育委员邹宇恒带头,一小部分男生开始跟着他拍桌。 很有节奏的——啪啪啪,啪啪啪。 接着全班都一起加入进来,拍着桌子,嘴里齐整的喊:“老周!老周!老周!” 一贯严肃的老班冲他们压了压手,竟然摘下黑框眼镜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放了学,闻染最后一次路过五班教室。 中央的那个座位空着,临近高考,座位许久不换,也没人在许汐言离开后再去坐那个位置了。 闻染最后对着那个空荡荡的座位看了一眼。 忽然觉得:像拔牙。 牙齿脱落,留下空落落的一个洞。 始终在那里,让你明知不该,却忍不住的拿舌尖不停去舔。 闻染和陶曼思一起走到车棚,陶曼思笑了笑:“现在好像不应该再说‘好好考’了喔?越说越紧张。” 闻染跟着弯唇:“就是。” “那就不说了。击下掌?” 闻染竖起手掌,跟她“啪”的一声。 两人都是内敛性子,这个本来很酷的动作,被她俩做得不伦不类,两人都笑了。 陶曼思扶了下耳侧的镜架:“其实我有点紧张。” “为什么?” “一开始是想为了张哲文考去邶城的嘛,可是学了这么久,好像早已经不是为了张哲文了,就是为了自己,要给自己争口气。” 闻染很认真的说:“你可以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这段时间,真的很努力很努力的学习了。真的,我都看在眼里的。” 陶曼思吸了下鼻子:“好了不说啦,越说越煽情。那咱们就,考完再见?” “好。” 陶曼思冲她笑了笑,蹬车走了。 闻染自己骑车回家。 柏女士不知从哪听来的偏方,买了几罐红牛,说是调动身体兴奋度,对脑筋运转也有好处。 柏惠珍:“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管它有没有用。”闻染伸手:“拿来。” 柏惠珍反而犹豫:“不要喝坏掉了。” 闻染笑:“正规厂家生产的,哪能喝坏掉的啦?” 都学到这份上了,所有科学的迷信的,有用的没用的,各种招数都用上吧。 不枉青春努力这一遭。 两天的高考,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第一场语文开考前,坐在考场里等铃打响,时间慢得好似凝滞,连胃都开始牵扯着隐隐作痛。 等到开始写作文,看一眼时间,又觉得怎么这么不够用,写完作文都来不及检查其他题了。 等到考数学,又开始觉得时间过得慢,解不出的题无论如何解不出,那些听着别人奋笔疾书的时间都是煎熬。 无论如何,期盼的害怕的,想让它快点过去又想它永远不要到来的高考,就那样过去了。 同学们商量着又在教室里聚了一次。 学霸们凑在门边对答案,其他不想听的捂着耳飞快从她们身边跑过。 陶曼思问闻染:“你想不想对答案?” 闻染猛摇头:“不想!一点也不想!考成什么样算什么样,我一点也不想再回忆一遍了。” 陶曼思大笑:“我也是。” 有同学开始疯狂的撕卷子,又天女散花一样在教室里洒开,老班笑着看着,竟然也没有阻止。 有人问:“你万一要复读怎么办啊?” “我打死你个乌鸦嘴!”那人从凳子上蹦下来就开始追他。 最后,所有人一起聚在走廊,把有用的没用的卷子和资料往下扔,一时间,拉满“祝同学们高考夺魁”红色横幅的教学楼外,一片淡白飞舞的蝶。 有人大喊:“再见啦!” 很快有人跟着她喊:“再见啦卷子!” “再见啦该死的数学题!” “再见啦高三!” “再见啦青春!” 一阵疯了般癫狂的呐喊间,忽然有人低低的啜泣。 周遭人愣了一瞬,被传染般,很多人都开始哭。 这时的闻染倒很平静,望着眼前那一片淡白的蝶,心想: 不知这时的许汐言,在英国的哪个角落,做着哪些不一般的事情呢? ****** 接着便是同学聚会。 一定要放在出分前,一旦分数出了,很多人就没心情了。 聚会订在一个以餐食好吃而闻名的KTV,晚上六点开始。 当天下午,闻染待在陶曼思家里,背靠着写字台边缘,看着陶曼思坐在化妆台前给自己化妆。 很快向她求救:“打粉底我还行,可化眼线我是真不行。” 因为闻染参加过大大小小各种钢琴比赛,还算比她有经验。 接过眼线笔,提醒:“别眨眼。” “嗯。”陶曼思半耷着眼皮,睫毛尖还是忍不住一眨:“染染,你真不化妆啊?” “不化啦。” 陶曼思摁着自己的胃,没忍住打了个嗝。 还好闻染反应快,快速撤开眼线笔,没给她眼线化飘出去。 陶曼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闻染弯唇:“这么紧张?今晚打定主意跟张哲文告白了?” “没有没有。”顿了下又说:“如果酒喝到位了的话,也行。” 两人笑作一团。 闻染最后帮陶曼思喷了定妆喷雾,陶曼思边收拾化妆包边问:“整个高中,你真没喜欢过什么人啊?” 闻染静默。 陶曼思一下子警惕起来:“果然有吧?谁啊?” 闻染笑道:“没有啦。” 许汐言像一阵飓风,刮过了所有人的青春。 可人人都知道许汐言不是日常生活里会出现的那种人,她远赴英国以后,渐渐的,学校里也没人提起她的名字了。 现下哪怕闻染只是说出“许汐言”三个字,都会引起好一番大惊小怪吧。 闻染其实有些羡慕其他只是单纯欣赏许汐言的人。 她们劫后余生。 可是她自己的世界,寸草不留。 五班的聚会也是今天,因为两个班的班长关系好,订的也是同一家KTV。 陶曼思在二班包间里有些心猿意马,闻染陪着她喝酒,但两人酒量都不好,很快就有点晕。 陶曼思搭着闻染的手臂:“染染,我不行了。” 闻染比她稍好点:“想吐吗?” “不想,但我好晕,陪我出去吹会儿风吧。” “好。” 两人悄悄溜出包间,走出KTV,路边有间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闻染问:“要不要进去买点喝的解酒?” “好啊。” 两?*? 人踏着“欢迎光临”的音乐进去,陶曼思却又在冷柜里拿了两听啤酒。 闻染打她手背:“你还喝!” 陶曼思带着醉意笑:“染染,你说我们这样性格的人,喝醉的机会又有多少?别管啦,醉就醉吧,你陪我。” 闻染不拦她了:“好。” 结了账,走出便利店,陶曼思拖着闻染在马路沿坐下。 闻染弯着唇角,由着她。 这里有点偏,夜色里,间或有辆车飞快的开过。 正当陶曼思“嘶啦”一声拉开啤酒罐的时候,闻染小声说:“张哲文。” 陶曼思动作一滞。 张哲文不知方才去了哪,这时正往KTV里走,没看到坐在路边阴影里的她们。 陶曼思盯着张哲文。 闻染问:“你要不要叫他?” 陶曼思没反应。 闻染又问:“要不要我帮你叫他?” 陶曼思摇头,很慢很慢。 闻染和陶曼思一起,目送张哲文的身影走进KTV。 这时有人冲出来大喊:“老子的青春结束啦!” 身后两个同学很快追上他:“你喝多了啦!”又在路边打车,把他塞进车去。 陶曼思喝一口啤酒,冲闻染笑笑:“你知道么?我不敢告白,其实我知道,要是我告白了,他肯定会拒绝我的,那我的青春就……” 她耸了下肩,学着方才那醉酒男生的语调喊:“我的青春结束啦!” 闻染陪着她笑。 她们躲在暗影里,头顶是KTV闪烁的灯牌,交织出一片霓虹颜色的天气,头顶的立交桥有大货车轰隆轰隆的驶过时,路面都跟着震两震。 闻染想:今晚有多少人喝醉。多少人告白。 多少人的青春在这一晚终结? 可是于她而言,她的青春终结得更早一点。 早在跨年的那一天,她和许汐言从海洋乐园离开,她坐在夜班公交上,路过骑着山地车的许汐言身边。 夜风撩过少女缱绻的长发,能看到她耳朵里塞着耳机,漫不经心的嚼着口香糖,望着前方的夜色。 回家后,闻染洗头洗澡,吹干头发,快要零点的时候,她拉开窗帘,站在窗口眺望。 她们这一片高楼不多,所以能越过一幢幢房顶,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冒出一点烟花尖。 在天空迸裂,又快速归于寂静,消弭得不留痕迹。 就如同许汐言出现在她的青春里一般。 闻染倚在窗口,慢慢吮着许汐言放在旋木上给她的那根棒棒糖,纯纯的牛奶味里总觉得微微带咸,她没有哭,可那微微咸的味道和眼泪近似。 闻染很清楚。 她的青春,就是在那一刻终结的。 第29章 一半暖阳,一半滂沱 生活里没有那么多英雄和神话。 短暂的狂欢过后, 很快就是高考出分。 闻染综合艺考和文化分,最稳妥的方式是去海城本地的音乐学院,普普通通, 平平无奇。 陶曼思那边就比较纠结。 她的分数可以往邶城那边够一够,可是要冒风险,如果失败,调剂的结果会很不理想。 张哲文的成绩稳上邶城211。 最终陶曼思决定放弃, 填了海城本地一所还不错的大学。 接下来, 便是等录取通知书了。 柏女士很紧张:“哎呀, 录取通知书没拿到手里,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舅舅冷笑一声:“就你女儿那个大学, 读出来也没多大出息的,好好的钢琴系不去拼一拼, 跑去学什么调律。” 闻染很平静。 自从许汐言跟她说过未来该怎么选择的那番话后,对于舅舅的这些嘲讽,她从来都很平静。 录取通知书总算是顺利的到了。 艺术类通知书到得更早一些, 寄到了学校, 那时陶曼思还跟她爸妈在外省旅游,于是闻染一个人骑车到学校去取。 正值午后,梧桐树上蝉鸣声声, 太阳烈得厉害, 像是要晒化人的每一个毛孔。 闻染不过骑了从家到学校的这一路, 就觉得自己被晒黑了两个度。 到车棚停了车,走进学校里去。 只有部分人的通知书是寄到学校,大家领通知书的时间又都错开, 所以这时里静得出奇,好似只得她一人畅游。 闻染突然起了心思, 想好好的再看一看这座校园。 毕竟她是在这里,看过无数次许汐言的背影。 歇过一只只鸽子沐浴在夕阳里的钟楼再看一看。 陪陶曼思跑过的文学社再看一看。 很少去的礼堂和很常去的食堂再看一看。 然后才提步往教学楼走去。 在五班走廊里静静站了许久,门窗都锁着,一片都已变得光秃秃空荡荡的座位间,为什么还是能一眼看出许汐言曾经坐过的那一个。 闻染有点搞笑又有点悲戚的想:她甚至想要再去上一遍厕所。 最后的最后,才往琴房走去。 如果说和许汐言留下的最深的回忆是哪里,还是琴房。 是许汐言拿一架有个琴键音不准的钢琴,给她弹《月光奏鸣曲》的夜晚。 走过一间间空置的琴房。 走过有着仿古檀木色圆柱的走廊。 走过记忆中的月夜。 好像这座校园里,再也寻不出什么想看的地方了。 可闻染刚要离开,老天又给了她一个留下的理由—— 曝晒了整日的天,临近黄昏时终于显露温柔,而这样晴朗的天气里,太阳未曾退场,雨滴又来攻城掠池。 形成了一场太阳雨。 闻染快走两步躲到琴房的屋檐下,望着眼前的雨幕。 不知为什么,各种自然的奇景,总会让她想起许汐言。 从身长五米的鲸鱼。 到黄昏时的一半暖阳、一半滂沱。 大概许汐言就像这样,是寻常不得见的奇迹。 闻染在屋檐下静静站着,几乎以为自己幻听—— 她听到了钢琴的旋律。 可方才逛过的琴房里没有人,她甚至觉得今天整座学校里,除了她都没有任何一个人。 而且为什么偏偏响起的旋律,是那段《月光奏鸣曲》。 闻染轻轻阖上眼。 一定是幻觉,一定是自己的神经出了某种问题。 因为那段旋律弹得太好。 她的身边除了天才如许汐言,再也没任何人能驾驭那样的旋律了。甚至,比她记忆里的许汐言弹得还要好,在艳阳与落雨间,凭一手黑白琴键就能造就月光铺洒的奇迹。 那一刻闻染没有觉得害怕,也没有很务实的觉得自己该让柏女士带着去看心理门诊。 也许乐曲太宁然。 也许太阳雨间的月光美得几近不真切。 她就是静静站着,阖着眼,感受着夕阳漫过屋檐,浸没她右边手臂,而滂沱的雨被风吹斜,吹向她左边手臂的毛孔。 直到一曲终了,她张开眼。 奇迹之中的奇迹出现了。 因为站在琴房门口的人,是许汐言。 并且,许汐言在向她走过来。 闻染该微笑的,该笑着打声招呼的,该问“你怎么回国了的”。她的大脑还在持续运转,可她的眼底就是一阵酸涩。 见到许汐言的第一反应,是想哭。 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还是“失而复得后终将失去”的悲伤。 那样的喜悦和悲伤,像分别占领了她左右两边手臂的夕阳和雨一样,侵吞了她的左右两边身体。 左边的心脏狂跳,右边的肺腔溺水一样发疼。 许汐言总得跟她寒暄两句吧,闻染这样想着。 然而许汐言只是静静走了过来,靠在她身侧,背靠着墙,望着屋檐外的雨。 闻染心里一跳。 因为许汐言靠她真的很近。 两人的小臂都相贴,她左边小臂上都是方才一阵斜风染上的雨,潮漉漉的,像心情,然而许汐言的体温灌进来,让每一个毛孔都发烫。 其实许汐言面孔成熟,黑T加破洞牛仔裤的打扮更让她有种落拓的风情,但只有皮肤—— 闻染轻轻阖上眼,颈根轻咽。 只有皮肤绝对是十八岁少女的触感,滑腻美好得像绝不应出现在尘世的存在。 毛孔的烧灼感一路蔓延到了耳朵尖,闻染知道自己的耳尖绝对红了。 她知道自己该躲开的。 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可她就是静静站着,感受着许汐言的皮肤:“怎么回来了?” “有份手续,必须自己回学校来办。你呢?” “我来拿录取通知书。” “拿到了?” “嗯。”就塞在她背于另边肩膀的帆布包里。 “什么学校?” “海城,音乐学院。” 许汐言既没有虚伪的说“这学校挺好的”,也没露出任何不屑,就是很平静的点了一下头。 这大概是闻染第一次主动向许汐言发问吧。 “你呢?柏丽思什么时候开学?” “五月,已经入学了。” 闻染张了张嘴,有些结舌:“喔。” 海城音乐学院,和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其间差距弥合的可能,简直像眼前这场太阳雨。 还能做些什么呢。 甚至连问许汐言什么时候飞英国的必要都没有。 闻染继续静静站着,望着眼前的一半暖阳,一半滂沱。 一直到雨渐渐止息,夕阳也被更厚重的云朵吞没,夜晚的降临并非渐进式的,闻染知道再过不久,便会像倏然垂落的黑绒幕布一样,罩着人落下来。 可许汐言趁着空气中雨气未散,暮色还拖着淡淡的一点尾巴,扭头,冲她很轻的笑了一下。 轻轻翕动的浓睫如蝶翼,而那只蝴蝶怎会知道自己的翅膀,会引发大西洋彼岸怎样一场飓风。 闻染轻声说:“再见,许汐言。” 她心里无比清楚,这样让人连毛孔都跟着颤栗的心动,只在青春期有效,以这样一个黄昏为限。 从此以后,她们以奔跑的姿态与青春渐行渐远,她一路往尘埃飞舞的俗世里去,许汐言飞往光芒深处的舞台。 再不可能了。 ****** 大学四年的生活平平无奇,毕业后,闻染没有读研的打算,但工作好像也没有那么好找。 舅舅捧着报纸冷哼:“让你学什么调律。” 柏惠珍拍拍她的肩:“不着急的呀。” 可闻染看出来了。 柏惠珍眼里有跟舅舅一样的不解,不解她为什么不去读钢琴系。 这一日,闻染来到郊区的一个文创园。 时值盛夏,草木茂密得好似一旦入了夜,便能上演什么百鬼夜行的传说。 闻染顺着门牌号,找到一家工作室。 Loft工业风和侘寂风互相不收敛的拼接在一起,毫无章法,一塌糊涂,闻染唇边浮出一抹浅笑。 莫名的让她想起许汐言,那般恣意。 她敲了敲门,无人应。 她绕过丛丛茂密的白茅,走到落地玻璃外去看,有个很年轻的女生摊在懒人沙发上,手机打横握在手里,斑斓的界面应该是在打游戏。 闻染敲了敲玻璃。 塞着耳机投入打游戏的女生浑然不觉。 闻染想了想,绕回门口等着。 草木太茂盛,她今天穿一条七分裤,露出两截纤白的脚腕,细皮嫩肉的过分招蚊子。 她抬起一只脚来挠的时候,听到工作室里的女生大叫一声“糟了!” 然后一阵匆忙的脚步,那厚重的黄铜色loft风铁门被一把拉开。 闻染看着她笑了笑:“七个。” 她脸上不急不躁、宁然的表情让女生震了下。 “什么七个?” “就是我站在这里等你的时间,腿上和胳膊上被咬的蚊子包,总共加起来是七个。” 女生笑了,冲她伸出右手:“我是工作室的老板,我叫何于珈。” 闻染跟她握了握:“闻染。” “实在抱歉,我知道今天约了你面试,所以早早过来等了,结果打起游戏来太投入了,戴着耳机也没听见你敲门。”何于珈道:“不过,你被录取了。” 闻染愣了下:“你还没看我简历,也没考我专业。” “不用了,你很有耐心。”何于珈笑:“从我妈到我两个姑姑,我们家都是钢琴老师,从小见过不知多少调律师,很知道调律师最需要的是什么。” “噢。”闻染静下来,然后问:“什么时候上班?” 这次轮到何于珈愣住:“你还没问我工作室的情况,待遇如何,薪水多少。” “不用了。”闻染说:“因为,我找不到其他工作。” 何于珈哈哈大笑:“行吧,那你下周一来上班。不过先说好,我们这种年轻人创业,那可是说倒闭就倒闭了。” 闻染跟何于珈谈定,五险一金正常买,薪水是调律行业整体水平偏低,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她刚毕业,没什么经验。 除了文创园的位置实在太偏,其他都还好。 何于珈说是因为这个文创园新修,对年轻人创业有补贴,其他地方实在是租不起。 又笑道:“你是我工作室的第一个员工。” “工作室的名字呢?”因为闻染是在豆瓣上看见有人发帖,抱着试试看心态过来的,连工作室的名字都不知道。 何于珈一耸肩:“不知道,还没取。管他呢,先干着呗。” 闻染结舌。 这性子,真够随性的。 有那么一点点的,像许汐言。 两人谈定,闻染背着帆布包离开文创园。 路上接到陶曼思的电话:“染染,今天面试怎么样?” “成了。” 陶曼思笑起来:“真的?我早都想好了,要是你成功,就你请我吃烤肉,要是没成,就我请你吃烤肉。” 陶曼思从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并没成为一名教师,反而进了传统纸媒当编辑。 整日里油墨纸香,像高中时文学社的场景重演,收入不高,却很适合她。 闻染跟着笑:“没问题,我请你。你先找好吃哪一家,我得从文创园回市区来,有些远。” 等闻染终于转了三趟地铁回到市区,走进一家商场,陶曼思找的烤肉店就在二楼。 相较于韩式烤肉,这家东北烤肉只让人觉得豪横,肥牛瘦牛的点了一堆,夏日衣衫太轻薄,总觉得胃都微微鼓出来。 陶曼思挽着闻染的胳膊往外走:“吃了这一顿不知要长几斤,非得断食两天才行。” 可路过一家面包店又忍不住:“我想买点回去当明天的早饭。染染你要么?” 闻染摇头:“柏女士包了小馄饨,我得帮她解决。” 店小拥挤,闻染便在外面等。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商场对面便是演艺中心,时而有话剧或音乐剧在这里上演,同时外墙所悬的海报,也有一些世界各类演出的新鲜资讯。 闻染的眸光凝住,一颗心吊了起来。 真的,大学这四年来,她每一天都在做好准备,准备许汐言横空出世,功成名就,做好在网络上、电视里、各种奢侈品广告的海报上看到她的心理准备。她又期待又怕,她知道凭许汐言的天赋一定可以做得到。 可是,这四年来静静的,甚至她悄悄上网去查许汐言的消息,也什么都查不到。 直到现在,她带着一身烤肉味,蓝色T恤下摆有方才不小心滴上的一点烤肉酱,拿纸巾用力擦过了,没有擦掉,站在一片熙来攘往的街头,等着朋友从身后的面包店出来。 她在演艺中心所悬的巨幅海报上,看到了许汐言那张蔷薇般的面孔。 穿一身露肩的黑色晚礼服,对着同样墨色流光的钢琴,似一只骄傲的天鹅。 这个世界是很势力的,就连一张海报的大小,也能用来说明世人对你能否成名的期许。 这该是许汐言毕业后的第一场演出,可这海报的大小,便是对她一定会横空出世的绝佳认可。 海报上的字样翻译成中文便是:「新锐钢琴家:Shine Hsu。」旁边另特别写明她的中文名:「许汐言」。 怎么会有人叫“Shine”这样的英文名,简直像一个外国人的中文名叫“水晶”一样。 除了许汐言,除了“汐言”二字的发音很接近“Shine”,更重要的,是她那样的存在,就是光耀本身。 闻染一瞬顿悟了为何大学四年丝毫没有许汐言的消息。 许汐言看起来恣意,其实诚挚认真,对他人是,对世界是,对音乐更是。大学四年是她闭关修炼的最好时候,她决不允许自己还有任何瑕疵的时候,被推到世人面前。 所以到了现在,是她大放异彩的时候了。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闻染一早知道她逃脱不了许汐言。从今往后,许汐言将出现在网络里电视里海报里,出现在街头巷尾每一个人的对谈里,连风都会把“许汐言”的名字送到闻染耳畔。 闻染绝望的想:她哪有可能忘掉许汐言呢? 许汐言根本无需出手,她天然便失却了这样的机会。 ****** 大学毕业后的四年,算长还是短。 对许汐言那样的人来说,应该算长,因为这四年里她做到了旁人二十年都做不到的事:在以欧美音乐家占主流的钢琴圈,她是第一个连续两年蝉联最具价值“肖邦奖”的中国钢琴家。 同时,她的容颜和性格使她备受时尚圈宠爱,很快火出圈,奢侈品牌的形象大使或代言人几乎拿过一个满贯,甚至国内的各大杂志封面也能频频看见她的身影。 尽管这期间她非常低调,除了巡演期间几乎很难被各国狗仔捕捉到她的身影。偶尔有次驴友晒出照片,拍一个穿白色羽绒装备的侧影,明明穿得厚重,仍能看出纤窈的姿态。 许汐言的老粉们一眼看出来:“是老婆!” “女鹅!” “喔喔喔宝贝危不危险啊!” 那是在攀安纳普尔纳群峰,被誉为“众神的居所”、“离天堂最近的地方”。许汐言纯素颜,一头卷曲的长发编一根鱼尾辫垂在一侧肩头,她对于自己的美貌总有一股挥霍的姿态,耳畔的头发乱糟糟的,丝毫没有化妆仍能看出五官的姝丽。 她浓墨重彩,似完全无视自然规律,开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朵蔷薇。 那便是许汐言,各种有意思的事她都想尝试,都想征服。她绝不是温室里绵软的花,所以她的钢琴曲总会绽放出灼灼的生命力。 陶曼思偶尔会提到她:“许汐言啊……” 都是从新闻里看来的。 虽然她不怎么露面,但不妨碍她两年前的一套街拍仍在微博疯传。 闻染总是弯弯唇:“嗯。” 不怎么搭腔。 陶曼思惊讶于她的冷淡:“那是许汐言哎,我们一个高中的。” “啊。”那时她们在吃麦当劳的“穷鬼套餐”,闻染端起可乐吸一口:“但人家现在是大明星的嘛,我又不怎么追星。” “也是。”陶曼思道:“谁能想到,现在世界级的明星还跟我们当过高中同学呢,想起来都觉得不真切。” 不真切么?闻染觉得,也不是。 直到现在提及许汐言,她还能想起十八岁那年的太阳雨,许汐言柔腻的皮肤紧贴着她的小臂,眼前是一半暖阳一半滂沱的盛景。 可是许汐言。 她在文创园赚着几千块月薪的时候,许汐言已杀入全球福布斯名人收入排行榜。 她在人挤人的地铁上努力躲过煎饼果子时,许汐言不知在哪片广袤天空下玩滑翔伞。 她在厨房灶台前替柏女士守着一锅鸡汤时,许汐言也许正在世界知名的米其林餐厅。 其间的差距,要如何弥合。 她该以怎样的语调,再次提及“许汐言”这个名字。 暗恋?这两个字哪怕宣之于口,都会成为荒唐的笑谈。 青春期的暗恋像一场飓风。 可飓风过境不应该是短暂的吗?为什么直到二十六岁年纪,她仍会为“许汐言”这个名字心跳。 闻染觉得不能这样下去。 她开始刻意屏蔽许汐言的消息。 在所有社交软件上把“许汐言”设为屏蔽词,同事们聊起许汐言时她会刻意走开去浇花。 相较于高中时,她好像生长得更沉静了些,喜欢也适合穿蓝,从靛蓝的手工沾染衬衫配白棉布裤,到海蓝色的马海毛衣配黑色大衣,一贯素直的长发不再束成马尾,披散在肩头,用来遮掩听到“许汐言”这个名字时仍易发红的耳尖。 她不愿再住房产证上写着舅舅名字的老宅,自己租了间四十平的小屋。 每每回家吃饭,柏惠珍有意无意会把文远叫过来。 “远哥哥。” 闻染这么招呼一句,又没话了。 文远也是那种内敛的年轻人,但会给闻染摆好筷子,又或是把她喜欢的椰汁放到她面前。 喜欢她么?闻染这人不自恋,她觉得也不是喜欢。 就是从小青梅竹马,关系太近,大人们常常半开玩笑的说着,潜意识里便也把这当成了一条顺遂的路,稳妥的路。 无论闻染明里暗里说过多少次,也阻止不了这群执拗的大人。 有时候闻染也阴暗的想过——“要是没有许汐言”。 要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许汐言就好了。 她也许就甘愿去过这样平淡的、不喜欢也无所谓的、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 而不是像现在。 每每她要对生活妥协的时候,脑子里许汐言的一张脸又冒出来。 真该死。 她要怎么才能把许汐言忘得更彻底一点。 于是今年生日,她的年假和陶曼思的年假刚好能凑在一起,她们相约一起去邶城,打卡那和玺彩画的雍和宫。 陶曼思半是调侃的提醒:“不要随便许愿啊,听说四爷办事有点飘,你在这许的愿永远不知以什么形式实现。” 说着又笑:“比如有人求暴富,转眼就被车撞了,躺了三个月获赔十二万。” 闻染轻声道:“我要拜,我有个很迫切的愿望。” “什么?”陶曼思又开句玩笑:“遇到一个让你疯狂喜欢的人?” 恰恰相反。闻染在心里说。 她那日一身淡蓝衣裤,在缭绕香火间虔诚下拜。 她也不是什么有信仰的人,可,没有别的办法了—— 拜托了,无论多离谱的方式也好,无论哪位神佛援手也好。 让我忘掉许汐言。 第30章 许汐言裹着浴袍 从邶城回来, 工作和生活按部就班的进行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闻染觉得自己想起许汐言的次数,好像微妙的是少了那么些。 只是这日, 老板何于珈到工作室来探班,给她们带了奶茶。 “染染,快过来。” 闻染笑着走过去:“不会又给我带了两杯吧。” 何于珈揽一下她的肩:“那当然了,说起来, 「八分音符工作室」这个名字还是你取的呢。” 郑恋是今年刚加入的调律师, 好奇问:“为什么是八分音符?” 何于珈冲着闻染一扬下巴:“你问她。” 闻染弯唇:“因为八分音符, 是最特别的音符。” 它只有半拍。 不像全拍音符那样完整,也不像更短促音符的四分之一拍或八分之一拍。 它像一轮半弦月。 恰到好处的悬在那里, 让你永远记挂于它的不完满。 就像许汐言出现在她十多岁的青春里,两人一度那样接近, 她却又从未真正靠近过许汐言。 看到八分音符,她就会想起许汐言。 郑恋听得似懂非懂:“这么文艺,这么意识流, 老板你就用啦?” 何于珈哈哈大笑:“八八大发嘛!我觉得八这个数字蛮好的啊!” 其他人都跟着笑起来。 文创园太远, 何于珈开车过来一趟不容易,所以也不急着走,手机连上充电器, 摊在懒人沙发上打游戏。 突然跳起来大叫一声:“啊!” 奚露吓一跳:“怎么了珈姐?你触电了?” “触什么电!是许汐言啦!许汐言要回国巡演了!啊啊啊啊!” “谁说的?” “我朋友是演艺经济行业的, 所以她能提前得到消息。” “那到时候抢票岂不是抢疯了?珈姐你朋友能不能帮忙抢票啊?” 那时闻染本来端着水壶正在浇茶几上的一盆秋石斛, 手一抖,两滴水落到桌面去,漾开圆圆的一圈。 她不露声色的拎着水壶, 走到窗台边去浇一排多肉。 奚露在她身后喊:“染染,你到时要不要珈姐的朋友帮你抢票啊?” 闻染微垂着睫, 盯着多肉冒尖的一点绿意。 好在人人都在为许汐言要回国而兴奋,没有人过来追问她。 闻染盯着那盆多肉想:许汐言,你真够讨厌的。 为什么在我决心忘记你的时候,你偏偏要回国办什么巡演。 但这想法荒唐到可笑。 难道现在举世闻名的许汐言,还记得自己高三借读过不到一年的梓育中学里,有一个名叫闻染的、文静又内向的女孩么? 十八岁夏天那场惊心动魄的太阳雨,是属于闻染一个人的惊心动魄。 到了下班,何于珈大手一挥说:“都别打车了,今天我送你们。” 反正员工们下班打车的钱,也是她报销。 车上她还挺不好意思:“染染,你从毕业开始,在我这里干多少年了?四年?” “嗯。” “染姐你都干四年了啊。”郑恋惊叹。 闻染笑笑:“四年在调律这个行业里,实在不值一提。” 这一行讲究的是经验,手上愈发精妙的功夫,是时间一点点养出来的。 何于珈愧疚的点在于:“那时候夸下海口,不出两年便能搬出这偏僻的文创园,结果这都四年了,我也没挣着什么钱,咱们还在这安营扎寨。” 奚露笑着插话:“老板,你太佛了。” 闻染:“没有什么的。工作环境不重要,来年的底薪涨一涨才是正经。” 大家噗地笑开。 何于珈知道闻染是开玩笑。闻染刚毕业时来她这里找工作,她看这姑娘清清秀秀的,一看性子就很能沉得下来,于是也没试用,直接就录用了闻染。 当然,薪水开的也不高。 她本以为闻染是走投无路才来了她这里。没想到后来跟两个行内的朋友聊起,发现闻染在另两家工作室也通过了试用,是闻染拒绝了人家。 她后来问过闻染。 闻染只说:“理念不合。” “怎么不合了?” “他们总希望我调得快一点,好赶着去接下一单。” “哦明白了,因为我这里生意不好,也不用赶着去接单,没人催你是吧。” 闻染弯唇。 何于珈看过闻染调琴,的确很慢,也很精细,对待钢琴就像对待一位老友,宁心静气听它的喁喁私语。 闻染被何于珈送到出租屋楼下,挥手跟她道别。 又过了一个月,许汐言要回国巡演的消息铺天盖地。 工作室的同事每天都在哀嚎:“呜呜呜抢不到票!黄牛票也买不到!珈姐的朋友也弄不到票!” “一开票就秒没啊!” “到底是什么人抢到了汐汐言演奏会的票?” 闻染总是躲开去。 奚露来问过闻染一次:“你不抢票啊?” 闻染淡笑着,给的理由很有说服力:“穷。” 几千块的薪水,还要租房。 “好吧。”奚露无法反驳:“我就是听说,你是从小学钢琴的,还以为你会对这种顶级演奏会很感兴趣。” 她问闻染:“你现在还经常弹琴么?” 闻染张了张嘴:“弹得少了。” 这天下班回家,柏女士要做腌笃鲜,她被拖进厨房帮忙。 一直到晚上洗头洗澡,躲回房吹干头发,她的吹风机也是蓝色的,像一阵海风往一头长发上招摇。 等到所有人都睡下了,她才悄悄下楼。 客厅里她的那架钢琴还摆着,舅舅一度动过把它卖掉的心思,可一来旧钢琴也卖不了多少钱,二来逢年过节来了亲戚,闻染弹两首还可以帮他争点面子。 于是钢琴一直就这么放着了。 其实许汐言说得对,没了比赛和考学的压力,闻染反而保留了对钢琴的兴趣。 顺利考入调律专业后,起先,她也很愿意对着钢琴弹两曲,自己做一些练习。 舅舅总是捧着报纸在客厅里冷哼:“又不愿意考钢琴系,现在弹来弹去的,还有什么用?” 不能当成职业,就是无用。 不能挣钱,就是无用。 闻染默默合上钢琴盖。 渐渐的,她就弹得越来越少了。 可是今天,当她被奚露问及要不要抢许汐言演奏会票的夜晚,她一个人穿着洗到发白的淡蓝睡裙,像一片褪色的海,坐在窗口的月光里,对着她的钢琴。 打开琴盖。 不欲惊醒任何人,所以只是指尖很轻的触了一下白键。 嘣。 发音不清脆,转瞬即逝的暗哑。 她还喜欢弹钢琴。 十岁以前她也体会过当一个“天才”的滋味,可到了现在,她和真正的天才许汐言之间,有了怎样山海鸿沟般的差距呢? 闻染合上钢琴盖,站起来,静静踩过嘎吱作响的旧木楼梯。 上楼睡觉去了。 ****** 第二天,工作室的话题日常带到许汐言。 郑恋一手撑着下颌,刷着手机:“许汐言到底什么时候回国啊?每天都有粉丝去机场接机,还没等到她,她的行程也太保密了吧。” “许汐言一直就这样啊。”奚露道:“工作之外,她不愿意被打扰太多的。” “说起来,演奏会也没多久了,第一站就是海城,她怎么还不回国准备?” 奚露玩笑一句:“她那样的天赋,还需要准备?” “也是。”郑恋叹口气,把手伸到面前,看看自己的手指:“同样都是手,你说人家的手怎么长的?估计她就算头天晚上喝到烂醉,完全不准备,第二天登台照样惊艳全世界吧。” 这时工作室的座机响。 闻染正欲躲开她们的聊天,忙不迭离开茶几边过去接。 “喂,你好。” “是八分音符工作室吗?”一个苍老的女声,但听起来很有气质。 “是。” “我相熟的调律师病了,现在钢琴音准出了问题,你们有调律师能立即上门吗?” “可以。”闻染摸了支圆珠笔握在手里,又拖过一边的便笺:“请问您的地址是?” 女声报出一个地址:“很近,就在你们工作室边上。” 闻染“啊”一声。 “怎么?” “没怎么,只是我应该听过您弹琴,很惊艳。” 文创园靠道路右侧,道路左侧是别墅区,有个很有格调的名字叫做“故园”,但因为这里实在太偏了,环境又不是多么出类拔萃,所以别墅卖了一些,但鲜少有人真正住过来。 相应的物业也跟不上,看上去白茅连天,荒草一片。 唯有一次,闻染?*? 一个人在工作室加班整理客户资料,下班后叫的网约车跑错了位置,闻染怕叫他再开过来更折腾,便一个人走到马路对面去。 听到一幢别墅里,传来了一阵钢琴旋律。 像月光,洗净在尘世里浸了一整天的耳朵。 这时印象里的琴声和电话里的女声对应上,闻染挂了电话,收拾了工具箱便准备过去。 那是一个春末。 空气里毛茸茸的飞着蒲公英种子,斑马线安静的铺在阳光下,她从马路一端的白茅草丛,游到另一端的白茅草丛里去。 那时是下午四点。 她做完登记,进了别墅区,一路所见展示着,“故园”的空置率真的很高,若什么月黑风高的情形下来这里,很可能会觉得闹鬼。 摁响门铃,很快有人来应门。 闻染的眼睛惊艳了下。 从未见过这样自然老去的人,老得如此优雅。 一头花白的长发带一些蜷曲,自然随意的披散在肩头,不经任何染色。那张面庞显然没经过度医美荼毒,遍布皱纹,但恰到好处如黄叶上的脉络,为她平添一抹风韵。 对着闻染先是问:“怎么称呼?” 闻染受宠若惊了下。 大概入行四年,遇过太多例子,对着她们上下扫视一眼:“调律师是吧?琴在这边。” 像是把人当……怎么说,一把调律扳手。 于是规规矩矩回答:“闻染。” 老人点点头:“我叫易听竹。” “易女士。” “我叫你小闻可以伐?” “可以的。” “那么,请进。” 那幢别墅,物似主人形,各种隔断都被打通,空间阔绰得几乎可以用“清澈”来形容,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照进来,映出窗外瑰丽的玫瑰花丛。 一架钢琴便坐落于窗边。 闻染又惊艳了下。 那竟是一架夏奈尔钢琴。 学钢琴的人大多用斯尔或贝德利,够贵,也够好。在这两个品牌近乎形成垄断之势的时候,已很少有人记得,夏奈尔钢琴才是纯手工钢琴界的翘楚,被誉为“匠人指尖上的一颗明珠”。 因产量稀少,所以现今市面上流通的,大多是古董钢琴。 维护成本高昂,更没人愿意用了。 易听竹见她眼底惊艳之色:“认识夏奈尔钢琴?” 闻染点头。 “怎么,以前也是学钢琴的?” 不知怎地,在易听竹面前,闻染并不愿隐藏自己:“是的。” “那么,待会儿调好了,弹一首。” 闻染笑笑,她知道很多钢琴家并不愿他人碰自己的琴,易听竹倒是不拘一格。 仍是婉拒:“我很久疏于练习了,怕浪费了这架好琴。” “那,敢给它调律么?” 眼前的年轻姑娘看上去低调安静,甚至有些怯怯。 此时却放下工具箱,冲她沉稳一笑:“我不就是做这个的么?” 竟是如此自信。 有意思。易听竹心想。 先是问:“需要多久完成?” “您觉得哪些键不准?” 易听竹示范给她看。 闻染点点头:“音准的确有问题。” “你裸耳就听出来了?”易听竹扫她一眼:“你有双敏感的好耳朵。” 闻染心里一跳。 这句话,许汐言也用来说过她。 但,不要再想许汐言了。 先是礼貌询问易听竹:“我现在可以碰这架钢琴了吗?” 易听竹点头:“请随意。” 闻染反复试了试自己觉得有问题的那几个键,望一眼窗外。 易听竹忽然觉得:她很美。 诚然这姑娘的样貌不算多出挑,只担得起用“清秀”二字来形容。可她脸上有种当下年轻人没有的沉静,站在一片窗口透进的淡金光影里,睫毛一翕,好似世界都跟着安静下来。 她望着窗外像望着一个黄昏,嘴里的话说的也是:“我调律比较慢,大概要到黄昏吧。” 易听竹应允:“你慢慢来,我这架老钢琴几百岁了,不差你这一点时间。” 闻染笑笑。 给一个理念契合的钢琴家调律,真是一件舒心的事。 当下不再多话,打开自己的工具箱。 她这么年轻,易听竹对她倒放心,就冲她裸耳听出了音准,竟就这么放心把一架古董钢琴交给她,也没在一旁守着,去做自己的事了。 工作起来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闻染再一抬头的时候,有些愣怔。 远看这“故园”景致总觉得荒芜,想不到坐在窗口,大团大团橘粉色的夕阳铺洒下来,被几乎要蔓延进窗口的白茅刮出毛茸茸一片。 一个美得过分的黄昏。 这时,一阵趿着拖鞋的脚步声响起。 闻染仰脸冲易听竹笑笑:“马上就好了。” “我不是来催你的。就是过来看看,忙了这么久,要不要喝橙汁?” 闻染笑道:“好,谢谢。” “可以喝冰的吧?” “可以。” 易听竹又走开去了。 通常闻染调律完成后,都会自己弹一小段旋律,来验证下钢琴是否已全无问题。 但就像她自己说的,她疏于练习已久,今天坐在这架古董钢琴面前,也说不上是怕愧对这架钢琴,还是不愿让天赋卓绝的易听竹听到自己弹琴。 她决定不弹旋律了,轻伸出指尖,在八十八个琴键上一个个按过去。 又有趿着拖鞋的脚步声响起。 是易听竹给她倒橙汁过来了。 “谢谢。”闻染垂眸盯着琴键,耳朵不想分神,嘴里轻声说:“麻烦您先放一边,我这儿马上就好,最后检查一下。” 脚步声没停。 往她这边走来,越来越近。 直到她鼻端几乎能闻到一阵极复合的香气,蔷薇大丽花马鞭草,各种香气花团锦簇的碰撞在一起,让你无端想象,拥有这般体香的是怎样一位浓颜美人。 闻染的心跳都凝结。 这是…… 这是她多年来从未忘记过的一种香气,被那日黄昏的夕阳琥珀一般封存进记忆。 那场黄昏的太阳雨间,许汐言的肌肤贴着她小臂,身上传来的就是这样一种体香。 许汐言怎么会在这里? 闻染几乎下意识的没抬头,顺着身体惯性,指尖继续在黑白琴键上轻触着,微微发颤。 “汐言。” 这时另外的一阵脚步声响起。 若不是闻染把注意力全放在调律上,凭她这么敏感的耳朵,早该听出来,这两阵脚步是完全不一样的。 许汐言的声音响起,比记忆中更暗哑些,更沉些,更接近于一张黑胶老唱片的音质:“姨婆,您找了调律师啊?” “嗯,你怎么下来了?” “睡了一觉,又洗了个澡,想下楼找份曲谱。” “什么谱子?” “舒曼,《异国和异国的人们》。” “巧了这不是?”易听竹笑道:“我之前几天正弹这首,就放在钢琴的琴架上。” 听她们对话时,闻染全程低着头。 “调律师小姐。”许汐言这时转向她:“我方便过来拿一下曲谱么?” 许汐言还是这么礼貌,一点没因功成名就变得傲慢。 闻染低声:“请便。” 她该庆幸上大学后的自己,就把发型从马尾换作了披肩。 此时柔软的长发顺着肩头垂落下来,遮掩住她已疯狂发红灼烫的耳尖。 易听竹在后面道:“橙汁先给你放茶几上了。” 闻染低着头:“好的,谢谢。” 此时,许汐言趿着拖鞋,正一步步向她走近。 闻染方才就觉得心跳几近凝结,这时又像挣脱了霜冻的初春之溪一样,一瞬的绝对静止后,几近疯狂的奔涌。 窗口的黄昏这样近,她几乎疑心许汐言再走近两步,就能听到她的心跳。 她想过很多次和许汐言的重逢,真的,想过很多很多次。 她没什么出国机会,但她知道,以许汐言现下的地位,一定会回国巡演的。 起先她一定不敢去,她连看许汐言一眼都不敢。 但两次呢。 三次呢。 也许等许汐言的演出进行四到五次之后,她终会忍不住,买一张票溜进演艺厅。 也许那时她对许汐言的感觉淡一些了,所以终于可以抬头去看许汐言在舞台上的侧影。 她光芒加身,她藏在黑暗的观众席。 她妆容精致,她带着挤过地铁后的碎发。 她穿一袭暗红丝绒的无袖礼服恣意挥洒,她谨小慎微的准备回手机里房东收房租的微信。 真的。 她们的见面该是那样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在她做好了完全准备之时。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眸光垂着,便能看到浅灰的薄绒地毯上,许汐言穿一双拖鞋,露出纤细到只堪一握的莹白脚腕,连脚趾长得也精巧,像攒聚在一起的某种贝壳,淡淡泛光。 再往上,是一截柔腻光洁的小腿。 再往上,是高支棉白浴袍的下摆—— 是的,许汐言应该没想到这别墅里会有外人在,裹着浴袍便下楼了,她穿衣一向随性,此时闻染的眼尾还能瞥见,她浴袍腰带一侧很短,另一侧长长的垂落。 一看就没好好系,导致整件浴袍松垮垮的。 闻染丝毫不怀疑,如果此时她抬头,一定能看见浴袍领口呈V字状,露出一片尚且沾着水雾的雪肌。 因为许汐言靠近她的时候,周身都带着潮湿的水汽,微温的,染着香,窗口透进的夕阳像此种暧昧的放大器。 闻染顾不得掩饰自己紧绷的双肩了,她连呼吸都停滞一瞬。 因为许汐言站到她身侧,很近,低声说:“那,打扰了。” 倾身过来,伸手去拿琴架上的曲谱。 她拿浴巾擦干自己的步骤的确太潦草,那媚骨天成的腕子上还水涔涔的,更何况她那一头浓密卷曲的发,根本没擦干,发尾顺着肩头垂下。 那时闻染的左手正搭在钢琴的一个黑键上,指尖要按不按。 忽然,“啪嗒”。 闻染几乎本能的闭了闭眼。 很少有人知道,她手腕偏中央的位置有一颗痣,很小也很淡,不经意的看过去像一粒灰。 许汐言发尾的一滴水珠,落下来,恰恰好好就打落在她手腕的那颗小痣上,碎裂开来,像忽然迸开的花瓣,浅浅水痕染进她毛孔。 瞬时就一路湿进她的心里。 闻染那时绝望的想:忘什么忘呢? 方才偶然落下的一滴水,让她倏然发现,从十八岁开始的那场黄昏时分的太阳雨,从来没有下完过。 她是没有伞的行人。 她一出现,她便浑身浸湿,逃脱不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十分不纯情 好在许汐言只是倾身拿走了曲谱, 便转身离开了。 易听竹见她在做最后的验音,走上前来:“差不多了?” “是的,我再最后校一遍。” 易听竹发现这年轻姑娘是个慢性子, 又或者说,难得的沉得住气。 闻染校完了所有的音准站起来:“没问题了,您要不要自己试试看?” 易听竹笑问:“有把握吗?” 分明看上去像是那种会谦逊到过分的姑娘。 此时却很肯定的点点头,答:“有。” 易听竹穿一身中式长裙, 此时一拂裙摆坐下来。 闻染垂手立在一旁。 其实易听竹哪还需要什么曲谱呢, 此时她手腕轻扬似花丛间捕捉光斑的蝶, 起落间似有四季更迭。 弹的正是舒曼那曲《异国和异国的人们》。 闻染从前只隔得远远听她弹过琴,此时站得近, 音符像是直接拂面而来,更觉得震撼。 原来她是许汐言的姨婆。 看来天赋这回事, 真跟遗传相关。 易听竹一曲终了,抬眸看向闻染:“在想什么?” “在想您钢琴弹得这么好,怎么没听过您的名字。” “我不演出, 弹琴只是我的兴趣爱好, 我的主业是研究分子物理。” 闻染简直咋舌。 这到底是什么天赋级别啊……这一家人都是怪物吧。 “先前我公司的实验室在加州,我长居国外,最近搬回国内, 才把钢琴重新捡起来。” 闻染点点头。 “小闻不追星?” “啊?” “刚才那是我侄孙女, 你们年轻人应该都认得她吧?看你很淡定的样子。” 闻染随口扯:“我更喜欢明悦里的流派。” 明悦里是更老牌的钢琴家, 气韵沉稳。用流行的话说,“流量”自然比不上许汐言。 易听竹点头:“这样啊。” “你这琴要是没问题了,我就先走了。” “没问题。怎么付款?” 闻染掏出工作室的二维码:“您扫这儿就行。” 易听竹付款, 提醒她:“小闻,橙汁。” “噢。” 许汐言的倏然出现, 几乎让她忘了这茬。 匆匆走到茶几边,端起那杯加了冰块的鲜榨橙汁,的确新鲜,还有细腻的一颗颗果肉洋溢在齿间。 她现在的确迫切需要这样一杯冰饮,来给自己发烫的心和耳尖降降温。 易听竹笑看她一口气喝下大半杯:“渴了?” “……没有。”闻染放下杯子:“那么,我先告辞了。” “慢走,我就不送了。” “您留步。” 脚步匆匆的走出别墅,步调的节奏简直像逃。 此时的许汐言倚在二楼窗口,一只手臂抱起,另只手里端着闻染方才所喝同款的橙汁,刚刚洗完澡的她完全无妆,甚至连头发都没吹干,却唇红齿白显出非一般的姝丽。 对着玻璃杯抿一口,似都要留下抿过古时胭脂纸般的痕。 她在一片橘暖调的夕阳里望着那淡蓝的背影走得飞快,轻转一下舌尖,舔走了黏在齿根的一颗碎橙粒。 ****** 闻染回到工作室。 奚露问:“回来了?怎么样顺利么?” 她们工作室接单不算多,没单子的时候,员工们就待在工作室里。 闻染放下工具箱:“还算顺利,这次遇到的居然是一架夏奈尔古董钢琴。” “哗!”奚露叹一声:“压力大伐?” 闻染弯唇:“嗯,也觉得幸运。” 很快工作室里的话题,又被郑恋牵回许汐言身上:“看看,粉丝还在机场苦等呢,唉许汐言到底什么时候回国啊?我好想看她街拍。” 闻染坐在一边,倏然想起方才那座玫瑰掩映的别墅里。 事实上她没有“见”到许汐言。 她只看到那贝母一样的脚趾。 纤细光洁的小腿。 浴袍下摆。 濡湿的发尾。 水涔涔的透出暗妩的腕子。 好像打乱得零碎的拼图,根本无力承担它们拼凑在一起是怎样的绝美。 很快下班时间到,众人一起涌出文创园去打车。 闻染路上接到柏惠珍的电话:“染染啊,今晚有空回来一趟伐?” “怎么了?” “就是你舅舅,想吃你出租屋旁边的那家烧鹅了呀,你要是没有其他什么事的话,你买半只给他带过来好伐?” 其实闻染本想说,实在没必要这样费尽心思讨好舅舅。 又一想,这是她妈维持一辈子的生活习惯了。 她到底年轻,没见证过她妈的那些为难,好像也没立场用一套更新式的观念,来迫使她妈一定要改变。 她到底还是心疼她妈,于是应下来:“好。” 下了车,走到烧鹅店去排队。 这家店是几十年的老手艺,生意一贯好,这个点还有不少人在排队。 她们这样生在老弄堂里的人家最是讲求实惠,一般都要肉更多的上庄。切块打包,没有工作室报销的时候她是舍不得打车的,坐了公交往舅舅家去。 柏惠珍在门口迎她:“买到了伐?” 闻染把餐盒递上去。 柏惠珍接过:“晓得你懂事。还没吃晚饭吧?” “吃过了。”闻染撒了个小谎。 跟许汐言的一场偶遇让她心脏到现在还狂跳不止,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哪里还吃得下什么东西。 “那总要喝点汤的吧?我熬了山药排骨汤的呀。” “妈妈,我真吃不下了。” 闻染到客厅里坐下,舅舅从报纸堆里掀起眼皮子瞧她一眼,难得主动打招呼:“染染回来啦。” “舅舅。” 这时门铃又响,舅舅瞥柏惠珍一眼,示意她去开门。 “喔,文远来啦。” “阿姨,这是我姨妈寄来的新鲜枇杷,我妈让我拿一点过来。” “喔哟,我今天下午遇到你妈妈,听她说过了呀,她每次也太客气了。来来,你进来坐。” “我……” “刚巧今天染染也回来了,你们年轻人聊聊天。” “那,打扰了。” 文远换了拖鞋走进来。 两家人有多熟呢,家里甚至有双客用拖鞋,专门是给文远准备的。 闻染招呼一声:“文远哥哥。” 文远把枇杷在茶几放下,先跟长辈们打声招呼,又叫闻染:“吃枇杷。” 黄澄澄的果子看着的确新鲜可人,闻染想着这酸甜口感应该不会被胃所排斥,于是伸手揪了颗。 柏女士跟过来笑:“我刚才炖的汤,染染说什么都不喝,文远你一拿枇杷过来,染染就肯吃了。” 舅舅帮腔一句:“就是。” 闻染心里一下就不那么舒服了。 她总算发现,叫她买烧鹅过来根本只是幌子,是柏惠珍知道文远今晚要过来,所以找个由头把她叫回来。 这时舅舅难得放下报纸,问文远:“最近工作怎么样?在大厂干了这么多年,听说要升主管了?” 文远谦逊:“只能说是有希望。” “还是你有出息,看我们家闻染,早叫她不要学调律,毕业这么久,每月薪水才几个钱?自己开销都不够。”舅舅热切打探:“你这要一升职,工资也要多不老少吧?” 文远也是那种性格内敛的人,面对长辈这样根本无力招架,看闻染一眼。 闻染开口:“舅舅,现在都不方便问年轻人这些的。” “你倒会护着他。”舅舅难得笑了下,笑得闻染满心惊悚。 “没有护着,我一视同仁。” 舅舅又哼一声,摆明不信。 柏惠珍叫闻染:“染染我泡了些茉莉香片,你过来给文远端一杯。” 闻染走过去,玻璃杯间洁白花瓣沉浮,她端过一杯给文远。 “谢谢。” 明明瘦长的玻璃杯也就那么大,交接的时候,两人的手指却离得老远。 舅舅瞥一眼。 等文远走了,闻染难得回家一趟,便上楼收拾些这季节要穿的衣服。她的房间早已被用作表弟的书房兼影音室,唯独一个小小衣柜算是为她保留,还有些出租屋放不下的衣服放在这里。 背着包刚要下楼,脚步一顿,扶着楼梯围栏的指尖摩挲了下。 因为听到楼下舅舅正低声跟柏惠珍说:“你女儿也二十六岁的人了,装什么纯呐。” “大哥,你这话说得就难听了。” “我刚才看她递茶给文远,那手指头都离得老远。你女儿啊,就是不懂把握机会,都以为她和文远上了大学就会名正言顺的谈恋爱,她倒好,毕业都这么几年了,还搬出去住,跟文远离那么远,什么时候被撬走了都不知道。”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什么想法?文远现在工作这么好,就她现在混得那样,错过了,还上哪里找去?” 闻染不再犹豫,背着包下楼。 舅舅瞥她一眼,总算不再多说,重新埋首进报纸堆里去了。 柏惠珍送她出去。 走出古早的防盗铁门外,她直说:“妈妈,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我为什么没有跟远哥哥在一起。” “染染……” “因为我不喜欢他。” 柏女士隐晦规劝:“喜欢不喜欢,不是你们年轻人看的小说电影里那样的呀。就说我和你爸爸,哪有那么多喜欢不喜欢的,搭伙过日子么,总要有人互相帮扶着的呀。” 闻染摇头:“不喜欢就不行,没感觉。” “你要什么感觉?” 闻染瞥柏女士一眼。 “哦哟,你那什么眼神啦?” 闻染心想:我要什么感觉,说出来吓死你。 她背着包又去赶夜班公交,顺着小街往出租屋走的时候,先绕去便利店一趟:“来包万宝路。” 也许她顶着张过分安静纯宁的面孔,第一次来买烟时,售货员还好好打量了她一番。 又想起打火机不知丢哪了,添多三块钱买了一个塑料打火机,荧光绿,不怎么好看。 她回到家先洗了个澡,坐到写字桌前,把笔记本电脑打开。 蜷着腿,莹白的膝盖抱在面前。 写字桌上是一个透明仿水晶的小烟灰缸,和一杯白水。 纤指在键盘上轻盈飞舞两下,很娴熟的翻到外网去。 点开了一部小电影。 两具姣白的身体在屏幕上绞缠。 闻染咽了一下喉咙,手伸出去,指间的烟架在烟灰缸边,轻轻一点。 她就是那种蔫着坏的典范。 比如,偷偷抽烟。比如,偷偷看小电影。 乖顺的外表下藏着颗渴望刺激与出格的心脏。其实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怎会暗恋许汐言这种人呢。 她今天递给文远水杯时过分客气,惹来舅舅说她装纯。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点都不纯洁。 在今天偶遇许汐言的时候。 如果说许汐言出现在她十八岁的年纪,惊鸿一瞥,点醒了她青春尾巴上的纯粹悸动。 那么许汐言出现在她二十六岁的年纪,她甚至没敢抬头看许汐言,便被点醒了作为一名成熟女性的欲念。 闻染缩回垂在烟灰缸边的手,用另只手轻摩了摩左手腕间那颗浅灰的小痣。 今天许汐言发尾上的水滴,便是打落在那里,一路湿到她的心脏。 她面色平静的望着屏幕上两具绞缠在一起的身体。 又咽了下颈根。 掐灭了烟,起身,合上电脑屏幕,去洗手。 缩进黄白细碎花纹一派纯情的被子里,做的是十分不纯情的事。 她阖着眼,齿尖揿住自己的下唇,刚刚洗净的发间又溢出层薄薄细汗。 绵长吐息碎落成一片一片。一如今天黄昏乍见许汐言的惊艳,因着她不敢抬眼,碎落成一片一片。 ****** 按理说,古董钢琴的维护费时费力,需要频频调律,或者至少是修音。 但易听竹再未联系过闻染,大概她相熟的那名调律师已从病中恢复。 闻染松了口气。 就上次那么见许汐言一次,她连正眼都不敢看人家,就腿软了两天。 只要易听竹不联系她,她便不会和许汐言有任何牵连。 她真该快快忘掉许汐言才好。 许汐言像她的蛊,一见面就失神,她得戒。 这天下班,陶曼思约闻染吃饭。她们通常是吃烤肉,又或者火锅,这种热热辣辣能把人从憋闷日常里解放出来的东西。 陶曼思夹起一片毛肚:“许汐言的演奏会就是后天了。” “染染?” “你听到没啊?怎么不说话。” 闻染举着漏勺:“我在捞鹌鹑蛋。” “我没抢到票,我身边没一个人抢到票。你呢?” “我没抢。” “是不是你这种自己学过钢琴的,就不把钢琴家看得那么神秘了啊?”陶曼思很苦恼,半开玩笑:“你说要是去找许汐言,说我们是高中同学,她能给咱两张票么?” 闻染很平静:“且不说我们没她联系方式,我觉得,她肯定已经不记得我们了吧。” “也是,毕竟我们都不同班,她转来梓育也就读了大半年。” 放在普通人身上,记得高中同年级同学也许不是什么难事。 可那是许汐言。 许汐言的生活太丰富多彩了。 她有那么多灯光照耀的舞台,攀爬过被誉为“众神居所”的雪峰,她也去体验各种蹦极潜水滑翔伞。 她的生活是一幅花团锦簇的拼图,“梓育中学”只是其中过分不起眼的角落一片,就算被不经意遗忘在书柜下蒙尘,对整幅拼图也完全没任何影响。 那也是闻染当天不敢抬头的原因之一。 她对许汐言的暗恋持续了这么多年,还不能从中摆脱出来。 但是许汐言,应该已经不记得她了。 其间的落差,心酸而尴尬。 跟陶曼思吃完火锅回家,闻染才发现蓝色T恤下摆不知何时被溅落一滴小小的油点,不起眼,但闻染有点强迫症,抹上污渍净静置许久,手洗后又扔进洗衣机。 上床睡觉。 两天后,许汐言演奏会当天。 闻染觉得有点烦,因为从打车去文创园时的车载广播,到工作室里众人的话题,都绕不开许汐言。 何于珈今天也过来了,摊在懒人沙发上刷手机。 “珈姐,你也没弄着票啊?你朋友不是演艺经济行业的么。” “是也没用啊。”何于珈苦笑:“那又不是别人,那是许!汐!言!” 甚至不需要过多解释,「许汐言」三个字本身就已是最好注脚。 郑恋一直贼心不死的在联系黄牛:“多高价钱我也买啊,我宁愿连吃三个月的方便面!” 可是当然,一无所获。 今天甚至没有人联系她们上门调律。 许汐言的演奏会,无论对圈里圈外,都是一大盛事。 演奏会是八点半开始,到了六点半下班,她们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何于珈心如死灰:“得了,姐姐请你们喝酒去。” “行啊行啊。”奚露和郑恋纷纷应允。 “染染你呢?” “我就不去了,我正好把这个月的客户登记给做了。” 何于珈拍拍她的肩:“好员工,姐下次过来,还给你带两杯奶茶。” 她们坐上何于珈的车先走了。 闻染一个人坐在工作室里,世界安静下来。 她旁边泡着杯香茅茶,对着笔记本电脑,其实整理客户登记只是幌子,她心细,这些事她平时顺手就整理得差不多了。 只是许汐言的演奏会在即,她总有些心神不宁。 总想起十七岁琴房的那夜,许汐言用少了个琴键的钢琴,弹奏那首《月光奏鸣曲》的模样。 近十年过去,许汐言的功力又精进到何种程度了呢。 这时,工作室的座机响了。 闻染意外了下。 因为打座机来预约的客户其实不算多,一般都加了她们的微信。更何况,这时已是下班时间。 她走过去接起来:“喂,你好。” 一个听上去很沉稳的女声:“请问是八分音符工作室么?” “是的。” “请问闻染小姐在么?” “我就是。” “闻小姐你好,我这边有个比较紧急的情况,想请你马上过来调律,请问你有时间么?” “请问是哪里?” 对方顿了下:“国际演艺中心。” 闻染心里一跳。 对方接着说下去:“我是许汐言的经纪人窦宸,请问,你有时间来给许汐言的钢琴调律么?” 闻染深吸一口气。 “有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 窦宸说马上派助理过来接她,她开口:“我们工作室的地址是……” “网上能查到。”窦宸只这么说了句,便匆匆挂了电话。 闻染怔了两秒的神。 站起来,走到工作室外,给自己点了支烟。 帆布鞋尖来回来去拨弄着堆砌侘寂风的那些小圆卵石。 心里问自己:你在干什么? 大概是预定开灯的时间到了,周遭高耸的路灯一瞬亮起。 闻染抬眸,近夏了,空气里拍着翅膀的小虫扑簌簌撞向灯罩。 她想:无论理智上怎么想逃离。 飞蛾扑火这件事,大概是没有理智的。 而且从上次许汐言的反应来看,许汐言根本没有认出她对吗。 所以,她是安全的。 ****** 抽完一支烟,闻染回到工作室关电脑关灯,又收拾好自己的工具箱,站到园区门口去等。 居然没多一会儿,一辆奔驰保姆车就到了。 闻染讶异了下:从国际演艺中心到她们文创园,这样的速度,是把车当飞机开吧。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年轻女生跳下车来:“你好,我是言言姐的助理陈曦。” “你好,我是闻染。” “情况挺急的,我们就不多寒暄了哈,闻小姐麻烦赶紧上车。” 坐上去才意识到,这应该就是许汐言平时的用车。 车里铺天盖地,都是她身上蔷薇与大丽花冲撞而成的复合香气,够盈满,却又不会浓郁到令人生厌。车窗外城市的夜景快速掠过,你却像坐在一个花瓣织成的绮梦里。 国际演艺中心外,乌泱泱全都是排队等候进场的人。 不少人手里举着许汐言的海报和灯牌,大概也只有她,能把一场演奏会变作疯狂的追星现场。 陈曦带着闻染从内部通道匆匆进入,直通后台。 “咔哒”一声,拧开了休息室的门锁。 一时间,室内所有人都朝闻染这边看过来。 她的视线要一层层拨开这些人,才能望见坐在最靠里侧的——许汐言。 所有人都站着,唯独许汐言一个人坐在一张墨色丝绒的软椅上,她已换了暗红丝绒的演出礼服,材质有些接近,那让她整个人像是坠在软垫上似的。 软椅的设计有些古欧洲风,衬得她像皇室遗落于民间的一颗明珠,掀起浓睫来看人,一双妩媚的星眸顾盼生姿。 一屋人都神情焦虑,但她不。 她脸上的神色淡然,看见跟在陈曦身后的闻染,站起来,裹住纤长双腿的丝绒礼服下摆顺着她身段徐徐坠落,那般暗色玫瑰的红更衬出她一身雪肌。 她冲闻染点了一下头,只说了两个字:“来了。” 像是十分谙熟,又像是完全不认识。 闻染摁住怦然的心跳:“许小姐。” 许汐言朝闻染这边走来:“你跟我来。” 下一秒,拎起了闻染细瘦的腕子。 指尖的触感,如记忆里贴在一起反复摩擦的小臂,柔腻异常。 第32章 你要装不认识我到什么时候? 许汐言拎起闻染腕子的举动顺理成章, 因为休息室里人多到场面十分混乱。 出了休息室,许汐言又把她的腕子放开了。 这是……要跟许汐言独处? 好在很快,窦宸和陈曦从休息室里跟了出来, 四人一同往舞台方向走。 厚重的红丝绒幕布垂坠,一架墨色流光的钢琴静置于舞台中央。 许汐言用的,也是夏奈尔古董钢琴。 窦宸在后方说:“闻小姐,你是易女士推荐给我们的, 她说你有双非常敏锐的耳朵。” 许汐言没有过多废话, 把闻染带到钢琴边, 一手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摁。 闻染顺势便坐下了。 许汐言立在她身边,浓妆和蓝调正红的丝绒质地口红, 让那本就明丽的五官近乎夺目,一头卷曲的长发不羁的披散在肩头, 从不按其他钢琴家的习惯在脑后规整的梳起。 她微微倾身,挑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甲修剪的短而圆润, 反而很适配那修长?*? 的手指。 她在一个白键上轻轻一摁:“能听出来吗?” 闻染示意她再摁一下。 许汐言又来一遍。 闻染点头:“听出来了。” 陈曦惊了:“还真有问题啊。” 这次许汐言国内巡演, 配的是经验丰富的调律团队,是以没有人会想到,许汐言会在演出开场前两小时提出, 钢琴的一个白键音准有问题。 调律师又校检好久, 许汐言只是摇头, 说不对。 团队里开始有人私语:是不是许汐言首场国内演出压力太大,所以耳朵的敏感度出了问题。 这时许汐言提出:上次有个调律师去给易听竹调律,一双裸耳十分厉害, 不妨一试。 窦宸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让陈曦去把闻染给接来了。 许汐言问:“你需要多久?” 闻染总觉得她倾身低声说话的时候, 那缱绻的发丝好似扫在自己侧脸,让耳廓都发痒。 “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陈曦道:“那言言姐就来不及准备了。” “慌什么。”许汐言看闻染一眼,这种情形下她居然还能笑出来:“好,就二十分钟,你不用急。” 说罢便抱着双臂,和窦宸陈曦她们站到一堆去。 舞台中央,只剩下闻染和那架夏奈尔钢琴。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打开工具箱。 丝毫不用怀疑,等她右手边这垂坠的红丝绒幕布被缓慢开启的时候,观众席将坐满一如浩瀚的海洋,所有人崇拜的目光足以掀起层层的浪。 许汐言是被那些眼神托至浪尖的深海明珠,在射灯最光耀处熠熠。 闻染的动作沉稳,但慢。 许汐言和窦宸静静站着,但陈曦有些耐不住,不停低头去看握在指间的手机:“过了十九分钟了。” 许汐言轻轻说:“嘘。” 闻染操作的过程中并没看时间,但她脑中好像自带一只精确的钟表。 刚刚好押着二十分钟,她站起来,唤一声:“好了。” 连叫人的声音都是沉稳稳的。 许汐言拎着礼服走过去,试了一下那个白键,扭转脖子,冲窦姐和陈曦点点头:“好了。” 陈曦惊叹:“这真绝了!我怎么什么都听不出来?” 闻染这时站在许汐言身边开口:“那个。” 许汐言扭头看她一眼。 她纤白的指尖举着个二维码:“请问今天的调律费用,谁结啊?” 许汐言轻轻笑了一声,玩味的看了她一眼。 “陈曦。” “诶言言姐。” 陈曦一路小跑过来,看到闻染举着的二维码,马上举起自己的手机:“结账是吧?我来我来。” “不给她结。”许汐言开口。 陈曦惊了。 言言姐这是做什么?仗势欺人啊?她言言姐不是这样的人设啊! 许汐言没看闻染,看着陈曦说:“把她带到休息室,不给她结账,省得她跑了。” 说罢,便走回窦宸身边,身影消失得很匆忙,去做演出前的最后准备了。 ****** 陈曦带着闻染往后台休息室走去:“你别误会啊,言言姐绝对不是想跟你赖账。” 闻染:“我知道。” 一个杀入了全球名人福布斯排行榜的知名钢琴家,犯得着赖她这三五百块的调律费吗。 陈曦解释:“言言姐估计就是觉得现在太匆忙了,你帮她这么大一忙,她也没工夫好好向你道谢,所以想着演出后吧。” 闻染:“嗯。” 陈曦替她拧开休息室的门:“那你在这儿等吧。” 闻染:“许小姐她凶么?” “啊?”陈曦笑了:“怎么你想跑路啊?” 闻染弯唇。 “她凶倒是不凶,但我是不敢不听她话的,怎么说……气场很强?”她把闻染送进休息室:“那你在这休息,我要去忙了。” “好,你请便。” 闻染没想跑路。 她要是想跑路,她今天就不会来了。 她只是在想,如果许汐言不是很凶的话,她是不是有什么机会溜到剧场里,去听许汐言弹钢琴。毕竟,来都来了,多好的机会。 曾经十八岁时惊艳了她双耳的女孩,现在强到什么程度了呢。 钢琴这东西和油画一样,就算再厉害的录音设备,听录音和听现场完全是两回事。 只不过,这剧场她并不熟悉,还是不要乱走了。 在靠墙的一张软椅上坐下来。 扫视一圈,从化妆台到地面,堆满了送给许汐言的大捧花束,佩兰和麦仙翁美得很招摇,很衬许汐言今天的妆容。 掏出时间,垂眸看了眼时间。 八点二十五,再有五分钟,许汐言的演出便要正式开始了。 正是这一瞥,闻染才看到,她今早稍有些睡过头,着急出门上班,随手抓了这件吃火锅后洗净的蓝T恤,下摆的那一滴小小油点却没被洗掉。 简直荒诞。 穿着那样华贵礼服的许汐言,刚才居然拎了下穿带油点T恤的她的手腕。 不过,对许汐言来说什么都没有吧,许汐言就是那般坦荡的人。 这时—— 嘣! 当许汐言的第一个音符响起。 闻染心里一震:她的方位感不是很好,所以虽然去过舞台又回了休息室,也没弄清这二者的位置关系,只觉得此时许汐言奏响钢琴,简直像在她耳畔。 她像坐在舞台边沿,听着舞台中央的许汐言,身临其境。 她阖上眼。 再也无暇想其他了。 工作,人际,四十平的出租屋。妈妈,舅舅,隔壁总被跟她凑成一对的文远,什么都消失了。 甚至她再见许汐言的慌乱,紧张,局促,也都一并消失了。 全世界只剩许汐言和她的旋律。 许汐言弹琴,就如她的出现,像飓风,丝毫不留情面的席卷过你世界,那样盛大的美足以摧毁一切,片甲不留。 在闻染决心彻底忘掉许汐言以前,她也看过许汐言的不少新闻。 知道许汐言从出道开始的黑,变成后来只穿暗红丝绒,那样灼灼火焰般的颜色变成了她的代表色。 知道红丝绒礼服的款式多种多样,但总是无袖,因为许汐言弹起琴来像是在跟钢琴作战,动作大幅度的砸落下来,只有无袖才不束缚她的双手。 闻染阖着眼,几乎可以想象许汐言此刻弹琴的姿态。 端坐于聚光灯下,那般恣意挥洒。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完美收尾。 闻染睁开眼,看了眼自己的指尖,食指与拇指捻了捻。 明明十岁以前,她也一度拥有过这般天赋的,老天给予又收回,这才是最残忍。 接着,观众席要到静默一阵后,才山呼海啸的,回过神来一般,涌起足以震撼夜色的掌声。 闻染不知静静坐了多久。 “咔哒”,休息室的门开了。 许汐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光,形成一个模糊的剪影,暗红丝绒礼服裹着她纤长的身段。 她纤而不柴,抹胸款礼服让她的前胸看上去,像一丛盛开的玫瑰。 闻染微眯了一下眼,才看到她走进来。 其他工作人员去哪了?怎么只有许汐言一个人。 许汐言刚才弹琴时全情投入,应该出了不少汗,此时眼妆微微晕开,却更有一种随性恣意的美感。 “闻小姐。” 她叫她“闻小姐”。 闻染看着她。 “非常谢谢你今天过来帮我调律,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演出之前太匆忙了,所以我想留你到演出后,认真跟你道谢。” “不用客气。” “我助理很快会过来把调律的费用给你。这样把你留下来,耽误你下班时间了吧?” “没关系。”闻染笑笑:“我的耳朵很享受,多少人抢不到票呢。” 两人说完了话,静默站了这么会儿。 “请问,你助理呢?”闻染有些不自在。 “她应该在休息区入口那边。” “那,现在也不早了,要不我过去找她吧。” 闻染站起来,背起自己的工具箱,往外走,路过许汐言身边。许汐言也没拦她,只转了个身,目送着她背影。 直到她快走到门口了,许汐言才再度开口:“闻染。” 闻染的肩一僵。 听许汐言在她身后笑问:“你还要装不认识我到什么时候?” “你叫我‘许小姐’,我便还你一声‘闻小姐’,怎么样,感觉如何?” ****** 闻染缓缓转身,对上许汐言那双因成熟而越发风情的眼。 “我以为,”她发现自己有项特异功能,心里越紧张,语调反而能越平静:“你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许汐言不笑的时候会显得生人勿近,笑起来的时候又明丽动人,似冬夏两极的冲撞:“高中同学我都还记得。” “那,白姝是谁?” 许汐言眨巴了两下眼。 白姝算是许汐言在梓育中学最好的朋友,后来的确如愿考上了邶城电影学院,但毕业后发展不佳,现在比起演员,大概更接近于网红。 闻染看着许汐言迷茫的神情,正要解释:“白姝是……” 许汐言挑唇:“逗你的。” “我记得。” 闻染心跳又漏了拍。 太自大了。 怎会当真相信许汐言不记得别人,只记得她。 许汐言看起来妄为,其实不知多尊重人,看来相识过的人,她的确都好端端记得。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是许汐言的助理陈曦走了过来:“啊闻小姐,今天的演出很成功,多亏你了,你把二维码给我,我付款给你。” 闻染掏出二维码。 “多少?” “五百。” 许汐言站得远远的抱着双臂:“不坐地起价吗?” “有点想。”闻染平静的说:“但这是工作室的公账,不进我个人的腰包。” 许汐言笑。 陈曦把款转过来:“好了。” 这时许汐言问:“我们马上要去庆功宴,你一起么?” “我……” 许汐言看向她的眼:“你看上去没什么其他社交的样子,一起好吗?” “我怎么看上去没有其他社交了?” “你有么?” “我……没有。” 许汐言又勾了勾唇:“那,一起。” 这时,窦姐从走廊另一端探头过来叫:“汐言,过来一下。” “来了。” 许汐言走过去,休息室里便只剩闻染和陈曦两个人。 嗯……闻染作为一个不擅找话题的人,有点尴尬。 她轻声跟陈曦说:“你要是有什么工作的话,你就去忙。” 陈曦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演出完了,我没什么工作了。” 闻染本以为,作为明星的助理,都挺外向开朗的,没想到陈曦在工作之外,和她一样不爱说话。 休息室陷在一种诡异的沉默里。 直到陈曦手机“叮”的响一声,陈曦抓住救命稻草般捏起来:“言言姐说,她坐窦姐的车先过去,让我带你坐她的车。” “庆功宴在哪里?” 陈曦报出一家清吧的名字。 在海城本地很有名,闻染听过,但没去过。 陈曦解释:“窦姐认识老板,我们今天包场。” 她带闻染去坐许汐言的保姆车。 开到清吧门口,司机去停车,她带闻染进去。 一屋子时尚人士,坐在淡淡灰绿的射灯下,闻染就一件蓝色T恤配牛仔裤,罩一件轻薄的条纹开衫,觉得自己被衬得相形见绌。 现场乐队演奏着蓝调,陈曦凑近闻染耳边:“别不自在啊,这一屋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随便玩。” 想了想又说:“不自在也行,我过了这么久,也还挺不自在的。” 闻染一笑,反而放松了些。 她挑了个角落位置,陈曦问她:“喝什么?” “有什么无酒精的吗?” “我去帮你问问。无酒精的都行是吗?” “嗯,谢谢。” 不一会儿,陈曦去而复返,递给她一只玻璃杯:“西瓜汁。” 闻染笑着接过。 陈曦叹一口气:“我多少还是要帮着去应酬下,你自己慢慢坐哦。” “好,你忙你的。” 大概有陈曦这么个“明明很内向却不得不去社交”的更惨存在,闻染反而觉得自己相对没那么煎熬。 “煎熬”? 或许有一点。 因为她坐在光怪陆离的灯光照不到的角落,端着杯西瓜汁慢慢吸着,打量着这清吧里的所有人,新潮得像是要去拍杂志封面。 她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自己换洗的一套床单被罩还晾在阳台没有收,白底淡蓝碎花的花纹,朴素到有点……土。 这时一个棕发女郎靠近,说了句英文。 闻染没听清:“Sorry?” 女郎重复一遍,原来是问她端的是不是西瓜汁,哪里来的。 闻染的英文成绩还算可以,只是口语不大行,毕竟外教课上得不算多,总觉得多少带点口音,此时面对外国女郎有些不好开口,于是指指吧台。 女郎道声谢,往吧台那边去了。 她指腹在冰凉的玻璃杯壁上摩了下。 是有些煎熬的。 那又来做什么呢? 她放眼在清吧里环视一圈,却并没有看到许汐言。 她不是那种会主动与人搭讪热聊的性格,一个人坐了会儿,打算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瞳孔被点亮。 也许灯光太昏暗,她先前没瞧见许汐言是什么时候走进这清吧里来的,所以此时舞池里的许汐言,像是倏然出现。 像月虹,像秋星昼见,像什么从天而降的奇迹。 除了舞台上总穿暗红丝绒礼服,许汐言生活中还是更爱穿黑。不过不是十八岁时闻染常见她穿的黑T恤,今天大抵为着庆功,更正式些,她穿一件黑衬衫。 是那种软而垂的料子,贴着她姣好曲线,微微泛光,胸前是深深V领,露出一线雪肌。在她身上一点不见浮夸,配一条墨色牛仔裤。 浓郁的舞台妆已经卸了,可她的五官本就浓醇似酒,此时她周身上下唯一的红,便是抹在双唇那哑光正红的口红,一如闻染初见十八岁的她一样。 似灼灼燃烧的火,荡涤日常生活的一切庸碌。 她在跳舞。 不是多正儿八经的跳,而是一手捏着只方口玻璃杯,那琥珀色液体应该是烈酒,她却喝得漫不经心,随着舒缓的音乐些微摆荡。 足以见她身体极强的协调性和韵律感,美得分外舒展。 好像就没有许汐言做不好的事。 闻染回想起高三,许汐言好像连做手工蜡烛都做得比别人好。 她拎起包,准备走了。工具箱带过来不方便,陈曦说明天找人送回她们工作室。 在酒吧里不觉得憋闷,一出来,呼吸到春日的空气,才觉得从水面下透出一口气般。 她的确不适应那样的场合。 这样看许汐言一眼,就够了。 来这清吧的大约都有司机接送,丝毫不考虑她们这样需要坐公共交通的。不得已打了辆网约车,一看时间,居然还有七分钟才能开过来。 她站在门口的一棵香樟树下,给自己点了支烟。 抬头扫了眼树冠,夜风拂动碎叶的声响总让人疑心有天使在歌唱。这里怎么会种香樟?总让人想起高中校园。 而这时,她眼神不经意往清吧门口一扫,那里走出来一个人。 闻染心里一跳。 许汐言是出来找谁的? 但是许汐言环视一圈,直直冲她这边走来。 闻染夹烟的手指都绷紧。 许汐言还是维持着高中时的习惯,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便站定,好似怕她过分紧张,好似什么回忆都记得。 于是她们就隔着半个香樟树冠的距离说话。 许汐言笼在酒吧投射出的光晕中,闻染藏在树冠打出的阴影下,头顶风拂树叶的声音,像落雨。 像十八岁那年黄昏时分的太阳雨,一路淅沥沥下到现在还未尽。 许汐言打量着她:“刚才喝酒没?” “什么?”闻染反应了下:“没有。” “嗯,你闻起来很干净。” 闻染心想,离这么远,许汐言能闻见她身上的味道? “喝的什么?” 闻染照实说:“西瓜汁。” 许汐言笑了。 “那么乖啊。”暗哑如黑胶老唱片的声音这样说道。 就这么四个字,闻染本就稀薄的呼吸被牵成了一线,随着她语调不断拉扯。 她又问:“那现在又在这里做什么呢?” 闻染心想:你看不出来么? 嘴里答:“抽烟。” “哦。”许汐言说:“所以乖女孩的坏,都是要偷偷藏起来坏。” 闻染心里又是一跳。 那时候她还并不知道,在不久之后,许汐言会在她四十平的小小出租屋里,和她一同蜷在那张单人小床上,手里那滋滋的玩具,是闻染提出要用的。 许汐言的一把嗓音那时更暗,也是用拖长一点尾音的意味深长的语调,故意叫她:“乖女孩。” 闻染先是走到一旁的垃圾桶边,点点指间烟灰,扭回头,看着许汐言很平静的说:“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很乖。” 许汐言望着她。 她的确记得闻染。 闻染好像比她记忆中更纤窈了些,一件淡蓝T恤配牛仔裤很衬安然的气质,个子在女生里面算高,春夜里温度有些高了,一件条纹针织衫脱下来搭在臂弯里,一只手臂打横抱着,另一只夹着烟,静静垂落。 那样瘦,看着竟有茕茕之感,腕间尺骨的形状很好看。 闻染藏在一片树冠的暗影里,一阵夜风,淡黄的光影抓住树叶溃不成军的缝隙,碎成细沙一般,洒在她脸上。 她是喧闹世界里,一个很安静的人。 许汐言问:“可以给我一支烟么?” 闻染回忆,高中时做手工蜡烛那晚,她看许汐言擦燃过路边随手买来的打火机,但那时许汐言应该是不抽烟的吧?没看她抽过,也许只是买来玩玩。 多年时间,除了让她们面容更成熟外,也的确一笔笔的,往她们身上多添了些习惯和色彩。 她点点头,许汐言这才向她走近。 闻染其实本能就想逃,像十七八岁时那样。 但转念一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该有点进步吧。 便强自让自己站定。 许汐言走近她身边以前,先是站定两秒,看她一张淡然的脸犹然平静,才继续向她走近。 闻染掏出烟盒来递她,控制住了指尖的抖动,却没控制住鼻尖的微颤。 一阵香草、干果、焦糖和烟草的气息袭来,那是上好威士忌的味道。 许汐言喝了酒。 并且,喝了不少。 第33章 贴住闻染刚喝过的那一块 许汐言瞥一眼闻染的烟盒:“万宝路啊, 抽得挺烈。” 说话间抽走一支烟,又冲闻染道:“借个火。” 闻染掏出打火机。 “能帮我点么?”许汐言道:“我有点,喝多了。” 闻染抬在半空的手一滞。 看吧, 这世界惯是不公平,她做贼心虚,人家坦坦荡荡。 于是闻染做出和她一般的平静姿态:“好啊。” 她演得很好吧,语气里一丝微颤都没有。 许汐言把烟含在唇间, 凑过来。 那蓝调丝绒的正红口红想来是极不易脱妆的, 在夜色里灼灼, 点亮许汐言的整张面孔。她卸了妆,反而更能看出五官本身的浓醇, 睫那样浓,重得抬不起来似的, 眼尾总是耷耷的。 半垂着眸子,凑过来接火,那样的眼神落在闻染手背, 打火机分明是防风防烫款, 闻染却觉得手背一阵灼热。 鼻端酒气之下,是许汐言皮肤的香气。 点了烟,又退开。 闻染一身汗都出来了。 本以为许汐言会退回树冠以外的安全距离去, 没想到许汐言就站在原处, 抱起一只手臂抽了口烟。 大约觉得闻染二十多岁的人了, 总不至于像高中时那样害羞了吧。 闻染轻咳了一声,掏出手机,垂眸看了眼屏幕。 许汐言问:“在等人?” “不是, 叫了网约车。” “怎么这么早就走了?” 闻染想,按照她们的习惯, 应该都要玩到后半夜吧。许汐言看起来即便有些微醺,仍然神采奕奕,但她坦诚说:“上了一天班,有点累了。” “抱歉,今天是我耽误你下班了。” 闻染摇头笑笑:“我们这一行时不时加班,也是有的。” “我以为你是一个人待着觉得无聊,所以先走的。” 闻染讶异了下:“你看到我走了?” “嗯,刚看到你,准备过来跟你打声招呼,你就走了。” “……所以你根本就看到我喝西瓜汁了啊。” “隔那么远怎么可能闻到你身上有没有酒味。”许汐言点了点指间的烟灰:“你这人,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她一双眸子在夜色里分外闪耀,闻染很少离她这么近,大着胆子看她一眼,才觉得她瞳孔黑得惊人,凑近看竟然有淡淡蓝调,似婴孩,纯粹得过分。 大概所有顶级的艺术家都这样,保有一份纯真。 她说话间很不经意拿手拨弄着一头长卷发,拨乱了,掉了两丝进她深V的衬衫领口。 她自己浑然不觉,但闻染替她痒得要命,恨不得帮她挑出来。 又想起自己与她重逢的那一天,躲在被子里做的那些事。 耳尖不自觉红了,当着许汐言的面又不好伸手去摸,只好淡着一张脸,抽完最后一口烟,又摸出手机看了眼。 “赶时间?”许汐言问。 “……嗯。” “那走吧,我送你。”许汐言往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SUV走去:“窦姐的车,钥匙在我这。” 闻染愣了下,跟上去:“你喝酒了。” 许汐言扭头,笑起来:“真够乖的。” 这时,一辆白色网约车滑到路边,打起双闪。 许汐言问:“是这辆么?” 闻染点头。 许汐言替她拉开后座车门,一手掌着门,望向她。 闻染定了定,走过去。 擦过许汐言身边,那种混了酒味的肌肤香气,就显得越发凛冽,攻击性十足。 许汐言目送她上车,替她关上车门,蜷起指节敲了敲车窗。 闻染把车窗降下来。 “抱歉。”这时的许汐言温和而认真,一手撑在腿上,勾下腰来跟她说话:“本来是好意叫你来玩,可你好像不太喜欢这种场合的样子,耽误你时间了。” “没有没有,我挺开心的。”假话。 许汐言说:“如果我没喝酒的话,我会送你的。” 闻染想,这就是许汐言。 看上去冷淡异常,也的确不在乎很多人很多事。 但一旦你真的走近她,她总是礼貌而真诚。 谁能抵抗这样的人呢。 闻染:“不用送啦,打车很方便的。” 许汐言:“到家以后,给我发条信息。” 闻染愣了下。 说:“我没有你手机号。” 总不可能还在用十年前高中的那个手机号,连闻染自己都换过手机号了。 “所以,”许汐言不笑的时候,其实比她笑起来更好看,微垂的眼尾勾勒出风情:“我是在要你的手机号啊。” ****** 直到网约车开起来,闻染并没有关上车窗。 春夜的风吹面不寒,只带些微的凉意。闻染把垂肩长发勾到耳后,露出滚烫发红的耳朵。 她迫切需要给双耳降温,那样的颜色好似方才的一杯西瓜汁全都涂了上去。还好许汐言看不到,不然,好可笑。 司机看起来是个对娱乐圈丝毫不感兴趣的大叔,即便这样,也觉得许汐言那种浓丽的面孔眼熟:“你朋友是演员啊?” 闻染:“不是。” “网红?” 闻染只是笑笑。 “长得真够漂亮的。” 闻染不搭话了,望着窗外的夜色,网约车驶过深夜寂寂的高架桥,寂寞得好似整个世界都在安然沉睡。 你和你的心跳,是唯一清醒的存在。 到家以后,闻染换鞋时扫视一圈自己四十平的小屋,与今晚光怪陆离的世界割裂感过强。 她的手机有年头了,电池不怎么经用,每次回家第一件事,便是给手机连上充电线。 指腹摩了下屏幕,想起方才和许汐言在网约车前的那段对话。 许汐言问她要手机号。 她很平静的反问:“不是应该你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吗?” 许汐言挑了下眉毛。 大概惊讶于她温驯的长相,却是不喜被动的那一类。 耐着性子解释:“我回国刚办的手机卡,不记得自己号码,手机扔酒吧里没带出来。” 闻染:“那我这样报给你,你能记下来么?” 许汐言扬了扬唇角:“你试试。” “139……”闻染报上自己的手机号。 许汐言直起腰,指尖在窗框上轻轻点了下。 闻染关上窗,叫司机开车。 许汐言大概有心在外面吹吹风,一时没急着转身,站在路边,仰起纤长的颈项,随意拨了拨自己那头浓黑的长卷发。 整片夜色都是她的背景,她是墨空里的阳光。 闻染坐在网约车里一路往前开,大概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包里的手机震了下。 她盯着窗外多看了两秒,惯性似的,才把手机掏出来看。 屏幕上是有人刚刚给她闪了个电话。 她看一眼那“159”开头的十一位数,并没有选择保存。 事实上,她的新手机里还有一个“雨滴”的图标,存的还是许汐言高中时在国内用过的那个旧号码。 这会儿她握着连上充电线的手机,想着当时不怎么愿意把自己的手机号告诉许汐言,就为了这一刻患得患失的心情。 不怎么想给许汐言发信息。 怕自己把人家随口一句的关切,看得太重,也许她跟朋友玩得正嗨,看到自己发的“已到家”还要错愕一瞬,然后才想起来,她的确嘱咐了这样一句。 但是不发呢。 既怕许汐言打过来问她,又怕许汐言不打过来问她。 说到底还是那句,许汐言坦坦荡荡,所有的纠结反复都是她自己。 想得太阳穴都胀了,身上一身烟酒味,索性丢下手机先去洗澡。 揉着濡湿的发丝从浴室出来,先是拿起沙发上充电的手机,一看,还真有一个未接来电。 是许汐言打过来的。 赶紧回了个电话过去。 三五声之后,许汐言接了:“喂。” 闻染的心里像过电。 许汐言的那把嗓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太动人,厚重和暗哑感被无限加深。 许汐言说:“等等。” 起先那端是爵士乐和人声的吵闹,很快,万籁俱寂下来。 许汐言就是这样,看着狂傲,实际会特意走出酒吧来,认真接你的一个电话。 闻染说:“抱歉,刚才回家后就先去洗澡了,忘了发信息。” “没有报备的习惯。” “嗯。” “所以,还没有男朋友。” 闻染的心又一跳。 暗恋这种事,总是暗恋的这一方吃亏,对方随口一句,都是足以让你解析出五六层意思来的大杀招。 闻染不愿让自己多想,简单“嗯”一声:“你赶紧进去吧,我就是说,我安全到家了,不用担心。” “好的。” 电话断了。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到阳台。 她这出租屋太小了,就一方小小的生活阳台,晾衣架几乎已占满了全部空间,邻着马路,也没什么夜景可言,深夜里有大货车开过的话,躺在床上都能听到轰隆轰隆的声响。 但这也是屋里唯一能往外眺望的所在了。 她望着闪烁不定的路灯,回想着今晚的许汐言。 觉得自己像仓鼠。 从时间线里偷出一颗跟许汐言相关的坚果,藏回自己的山洞,足以接下来的十年慢慢品尝。 ****** 第二天,工作室的话题自然绕不开许汐言。 “天哪,你们有没有看到昨晚许汐言谢幕的时候?也太美了吧。” 因为正式演出期间是不允许拍照摄像的,所以微博上零星疯传的片段,都是许汐言谢幕的时候。 “好想亲眼看一看啊!” 那时闻染正在料理工作室的花,其实她不怎么擅养植物,硕大叶片周边出现几块铜钱斑,上网查了查,说是这种需要剪掉。 正拿剪刀修剪时,手机响。 她看一眼,是陈曦。 “闻小姐,你的工具箱我让司机送过来了,有点远,可能四十分钟到。” “好的,麻烦了。” “哪里哪里,是我们麻烦你了。方便的话,我把你手机号告诉司机,让他一会儿联系你。” “好。” 四十分钟后,司机来电,闻染让他不用开进来了,自己走到文创园门口,背回了自己的工具箱。 因为工作室的人都在热聊许汐言,竟无人发现她出去了一趟。 她默默把工具箱放回柜内,莫名其妙的想:好像灰姑娘拿回了自己的水晶鞋。 魔法结束,所以那近似魔幻的一夜,也该过去了。 ****** 闻染先前很久没关注许汐言的消息了,为了了解许汐言接下来的行程,她才搜了一下。 下一场演出是在邶城,半个月后。 许汐言就是这样,虽然恣意,但不会仗着自己的天赋胡来,她肯定会让自己休息并做好准备后,才登上下一场的舞台。 闻染放下手机想,也不知许汐言什么时候从海城飞邶城。 她这次国内巡演总共分为四站,这样算下来,也就两个月的时间。 许汐言现在的钢琴教授长居加州,所以她也定居在那里,两个月后,许汐言就会离开国内。 闻染丝毫不觉得自己的生活还会和许汐言有任何重合。 到现在,她又痛恨自己飞蛾扑火般去了许汐言的庆功宴。 许汐言离开后,她能忘却许汐言的时间,又要往后无限拖久。 两天后,工作室团建。 何于珈为人爽朗,但其实有着家境不错的年轻人创业的通病——随性而为,丝毫不考虑成本。 比如八分音符工作室的团建,其实没什么定数,她什么时候想拉一拨人出去玩一通了,那么就会团建——备注,反正生意也不怎么好。 每次团建,工作室轮流有人值守,这次本来是郑恋,但何于珈这次预约的迪士尼乐园,是她特别特别想去的。 于是闻染慷慨跟她调换,这次自己值守,下次再换她。 郑恋挺不好意思:“染染姐,你不想去迪士尼么?对游乐园不感兴趣?” “也不是说对游乐园不感兴趣。” 在她心里,总觉得世界上最美好的游乐园,在十八岁那年已经体验过了。 跨年夜的旋木亮着暖黄的球状灯带,她暗恋的少女骑在木马上高高低低,允许她在身后肆意看着自己的背影。 明明她和许汐言,也有那么多明信片一般的场景可供回忆了,还有什么不满足。 闻染对郑恋笑笑:“我怕热,所以,你们去吧。” 南方春日短得不甚分明?*? ,冒了个头,气温就轰轰的往夏日直奔而去。 总觉得三两天前还在穿毛线开衫,这会儿又热得要穿短袖。 何于珈开车过来,把一工作室的人都接走了,剩下闻染一个人站在loft风的黄铜色铁门前对她们挥手。 郑恋降下车窗对她喊:“染染姐,谢谢!” 车一开走,忽然被抽走了热闹的真空一般,安静得有些不真切。 其实闻染倒有些喜欢这样的时候。 从小她们家就太热闹了,总是一大家子人,柏女士和舅妈又都爱说话,很少有这样的清静。 闻染给自己泡了杯柠檬茶,在冰箱里冻了半小时,取出来,凉得恰到好处。 找了只杯垫放在手边,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整理客户资料。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瞥了眼屏幕上的陌生电话,怕是客户,还是接起来:“喂。” 眼睛还是盯着屏幕上的Excel表。 直到手机那端传来一声音色微暗的:“喂。” 闻染的动作一瞬凝住。 她甚至没有记下许汐言的新手机号。 因为她笃信,许汐言不会再与她有任何关联。 忽而近夏的温度让手边柠檬茶里的冰块化得很快,碰撞在一起发出哔啵声,她的声音里也染了柠檬茶一样的涩味:“请问你是?” 装得可真像。 那端坦诚报出:“许汐言。” “噢,是钢琴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你在做什么?” “上班。” “忙么?” “不算,老板带其他人去迪士尼团建了,我值守。” “这样啊,那我叫人给你送点东西。” 闻染心想,大概是感谢她在演出当晚临危受命。 刚想说“不用”,电话就断了。 想追一个电话过去,又没这样的勇气。 大约十分钟后,手机又响。 这一次她认得了,那个159的号码,是许汐言的手机号。 “喂?” “东西到了,方便出去取一下么?” “好的。” 闻染开门出去,寄望看到同城快递的蓝色制服,却愣了。 文创园和马路对面的“故园”一样,都有一种人气不够、疏于打理的萧条感,草木繁茂得过分,大片大片半人高的白茅之间,站着一个人。 她穿黑色V领T恤和一条牛仔热裤,一双黯蓝色的高帮匡威,倚着一辆素黑山地车,简直像高中时的情境重演。 摘下棒球帽,对着闻染扬了下手:“嗨。” 闻染:“……你也不能说自己是个东西吧。” “我也不能说自己不是个东西吧?” 许汐言的中文造诣,进步了啊。 她指指自己的山地车把手:“也确实是来送东西的,冰淇淋,好么?” 闻染:“大明星亲自送?” “也是来讨清静,欢迎吗?” 其实闻染很想说不,许汐言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倏然出现,对她是多大的杀伤力。 但嘴里忍不住说:“进来吧。” 许汐言拎了纸袋,跟她一起往里走。 闻染:“车不锁么?” “这文创园有贼来么?” “……没有。”贼都嫌弃。 许汐言跟着闻染走进工作室,一眼就看中了何于珈最爱的懒人沙发。 问闻染:“能坐么?” “请便。” 闻染自己走回工作吧台边,许汐言走过来,分她一只冰淇淋,自己捧着另一只,坐到懒人沙发上去。 闻染掀开盒盖。 竟然是淡淡蓝紫色的冰淇淋。 许汐言靠在前方的懒人沙发上说:“是蝶豆花口味的,我在姨婆家冰箱里看到,不知怎么就想到你。记得为数不多几次看你不穿校服,都是穿蓝色。” 闻染心里一酸。 她竟真的还记得她。 舀起一勺喂进嘴,不甜,很淡的清香味。 因为许汐言是从马路对面骑车过来的,气温陡然升高,照得冰淇淋微微融化,裹着人的舌头。 许汐言自己也吃了一口,冰淇淋放上茶几,掏出手机来,点开游戏界面,大概看闻染对着笔记本电脑,音量开得很低,怕打扰闻染工作。 闻染的视线从后方透射过去,只看她一个纤丽的背影,和仰靠在懒人沙发上的莹白额头。 也因为如此,闻染才有勇气跟她说话。 “你在海城这段时间,都住你姨婆家?” “嗯。” 闻染心想这就怪了,那栋别墅分明静得如置山谷,哪来什么躲清静一说。 许汐言也不知是不是猜中她所想,解释一句:“我外公外婆过来了。” 闻染想起,高中时,许汐言就没和她外公外婆同住,那时易女士还没回国,所以许汐言自己租了间公寓。 她跟外公外婆关系很糟么? 说起来,也没听许汐言提及过她妈妈。 闻染的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在冰淇淋盒里戳着,望着许汐言的背影。 不知为何,一个花团锦簇的人,偶尔看起来会有点寂寞。 许汐言忽然开口:“我在这里玩游戏,会不会打扰你?” 闻染惊了下,抽回视线:“不会。” 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投入工作中。 她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下午,像是偷来的。 何于珈带了其他员工去团建,而许汐言来了她的工作室。 这一次,不是马路对面的别墅、也不是演艺中心的后台,而是她的世界。 是许汐言闯进了她的世界。 夏天总是来得很陡,窗口的风有浅金味道,茂盛草丛里藏着声声虫鸣,一阵阵的令人昏昏欲睡,空气里是蝶豆花冰淇淋的香气,好似淡淡蓝紫萦在人身旁。 许汐言浅浅打了个哈欠。 闻染在身后盯着她的发旋:“你要不要喝柠檬茶?” “嗯?”许汐言说:“好啊。” 闻染站起来,她们工作室没什么人上门拜访,所以也没有客用玻璃杯,用其他谁的玻璃杯给许汐言泡茶都不合适。 闻染想了想,把刚才自己喝茶的玻璃杯洗净了,重新泡了一杯,来不及冷冻,就直接加了冰块,端过去给许汐言。 许汐言这人打游戏,也打得漫不经心,不像何于珈,戴上耳机就似隔绝了整个世界。 这时她从屏幕掀起眼皮来,把注意力放到闻染搁在茶几的玻璃杯。 “闻染?” “嗯?”闻染停下脚步。 “这玻璃杯,是你的?” 很明显,闻染喜欢蓝,眼前这玻璃杯就泛着淡淡蓝色,并且底部有一只玻璃塑成的蓝色小鲸鱼,浸在柠檬茶里,像漫游于一片琥珀色的海。 许汐言忽然想起,高三那年的跨年,她好像在海城海洋乐园的多媒体馆里,看着电子屏幕上游过一只等比例的鲸鱼。 那时闯进来的少女,就是闻染。 而这时闻染神色淡淡的:“嗯。” 许汐言想,闻染大概早就不记得那天了吧。 闻染说:“抱歉,因为工作室没有客用玻璃杯,如果你介意的话,就不要喝了。” 许汐言抬眸看了闻染一眼。 端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冰块逼出的水汽沾上纤细指尖,唇瓣贴住玻璃杯闻染刚刚喝过的那一块,饮下去。 第34章 醒着也能做的梦 闻染不露声色, 走回工作台边坐下。 一杯柠檬茶怎么足以抵抗春末困倦,又过了会儿,游戏音效消失。 闻染掀起眼皮去看, 许汐言靠在懒人沙发上,睡着了。 闻染犹豫了许久,站起来。 她该感谢自己习惯穿一双白色匡威,想要放轻脚步的时候, 可以轻得似不可闻。 从工作台到许汐言的懒人沙发, 不过十多步的距离, 被她走得好似一场弥久探险。 她知道这很危险,这样的姿势哪里睡得熟, 许汐言随时都会醒来。 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静静站在许汐言身侧。 许汐言姿态随意,头枕着懒人沙发, 卷曲的长发散落,半遮住蔷薇花般的面孔,手机还打横握在手里, 但游戏已退出, 一条腿半蜷着,白得好似在发光。 闻染冒险走过来,就为了接下来的这一眼——她垂眸看了眼许汐言打横的大腿内侧, 和她记忆中别无二致的, 有一颗浅棕色的小痣。 她第一次见许汐言, 许汐言躲在打开的储物柜门后换礼服,几近什么都没穿,隔着柜门, 对闻染露出雪色的双肩和纤长的腿。 那时闻染便看到,许汐言右边大腿内侧, 有一颗这样浅棕色的小痣。 闻染就这么看了一眼,又悄悄转回工作台边。 那时她还不知道,不久之后,她将在自己出租屋的小床上,许汐言躺在她枕头上,她顺着被子向下缩,吻上许汐言的这颗小痣。 许汐言痒得低低呼吸。 那样的呼吸声,像刮擦在闻染的心脏上。 而这时她只是坐在工作台边对着电脑,等着许汐言醒来,望一眼窗外的天色,宁静的下午怎会过得这样快,竟已黄昏将至。 这时手机响起,尽管她眼疾手快的第一时间关了静音,滋滋的震动还是让懒人沙发上的许汐言动了一下。 闻染站起来,轻手轻脚的走到洗手间去接电话。 走回来的时候,许汐言蜷着一条腿的姿势没改换,浓发披散在肩头,就那样扭头望着窗外垂落的暮色。 闻染觉得自己有毛病。 她竟然会心疼杀入了全球名人福布斯排行榜的许汐言。 许汐言听见她脚步,转头看了看她。 “抱歉。”闻染问:“吵醒你了?” 许汐言摇摇头:“睡够了。”又问闻染:“你怎么总在跟我说抱歉?别这么客气呀。” 瞥一眼闻染捏着的手机:“你有事?” “老板打来的,说她们玩差不多了,回来接我,去附近一家吃火锅。” “哦。”许汐言点头。 闻染看着许汐言,眨眨眼。 许汐言看着闻染,也眨眨眼。 之后许汐言挑唇:“怎么,下逐客令啊?” 闻染:“她们已经在路上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你再不走,她们会看到你在这里。” 许汐言偏了一下头:“所以?” 闻染不语。 “跟我认识这件事,会给你带来困扰吗?” 闻染:“不知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我只是个普通人。如果有人发现我跟你认识,那我的生活就……” “永无宁日。”许汐言笑笑:“明白。” 「永无宁日」。 闻染心想,或许这就是许汐言的生活。 或许她今天下午跑到这空无一人、几近简陋的工作室来,躲的也不只是她外公外婆。 许汐言站起来,拎过自己的棒球帽:“那我走了。” 闻染点头,送她出去。 许汐言推住自己的山地车,帽子还拎在手里:“你同事她们还有多久到?” 闻染推算了下:“大概还有十分钟。” “那我现在骑车出文创园……” “正好可以错开她们开进来的车。” “那如果,”许汐言笑望着闻染:“我找你多聊五块钱的天呢?” “啊?” “闻染,你高中毕业后还记不记得我?” “……” “为什么没有交过男朋友?” “……许汐言,你再不走的话,真的就要撞上我同事她们了。” “你很怕?” 闻染抿了下唇角。 这时许汐言终于跨上山地车:“可是我那天晚上看你抽烟的样子,觉得你是喜欢刺激的。” “你这个样子,好像跟我偷偷约会的高中生,既怕老师抓到,又怕老师抓不到。” 她轻轻笑了声,骑上山地车走了。 闻染心跳如雷,望着她背影。 这么一拖,许汐言还真有可能在骑出创意园的时候,撞见何于珈她们的车正好开进来。 渐渐地,许汐言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白茅草丛中。 闻染估计得不错。 许汐言骑出去的时候,刚好碰上何于珈的车。 她没动声色,继续往前骑。 暮色西沉,再近一点的话,她们就要能看清她的面孔了。 直到最后一秒,她才拎过挂在车把上的棒球帽,低低扣回自己头上。 山地车飞快的擦过凯迪拉克旁边。 奚露扭头看一眼她背影:“那女生……” 何于珈握着方向盘:“怎么?” “身材好好啊。”奚露道:“是咱们文创园的人么?” “拜托,天天在这儿上班的是你。”何于珈笑:“你都不知道,我上哪儿知道去。” 闻染站在工作室门口。 何于珈停车,一众人从车上下来。 “哟。”何于珈逗她:“今天怎么这么客气?还出来迎接我们?” 闻染悄悄观察她神色。 一切如常。 看来,并没有撞上许汐言。 闻染松了口气,问:“是现在去吃火锅吗?” “是,不过我们都得进去上个厕所,火锅店那边不太方便。” 于是一行人还是先走进工作室。 她们这里只有一个洗手间,众人依次去上。 其余人坐下来等,何于珈摊坐到自己最爱的懒人沙发上:“玩得累死了。” 一眼瞥见茶几上闻染还没来得及洗的玻璃杯:“染染,下午有客人?” “嗯?”闻染一惊:“没有啊。” “你不是从来不坐我的懒人沙发么?说窝在里面像土豆,我看你的杯子在这,还以为你有朋友来过了。” 其实闻染就算这时说“是有个朋友来过了”,也没什么,谁知道来的朋友是谁。 但她做贼心虚,大脑短路,只说:“就是我喝的。” 匆匆走过去,端起来,验证似的,自己就喝了一口。 大脑里清晰浮出一个画面——许汐言今天没化妆,软唇却也红得姝丽,贴着杯口抿一点柠檬茶,正是她现下唇瓣所贴的位置。 她摁着怦然的心跳,坐回工作台边去。 这时何于珈摊在懒人沙发上刷微博,因为许汐言回国巡演,自然铺天盖地都是她的消息。 何于珈:“从她穿的T恤到她用的手机壳都被扒出来了,怎么没人扒她的香水?我正好要换香水,好想跟她用同款。” 闻染在心里说:你现在靠着那沙发,仔细闻闻,就是她用的香水味道。 手机关了静音,这时震了一下。 竟然是许汐言发来的信息:【乖女孩。】 【今天对我下了逐客令,明天是否能补偿一下?】 【今天听你提到迪士尼,想起海城的我还没去过,带我身边的工作人员去太容易被认出来,你能和我一起去吗?正好你今天也没去。】 【备注:可以拒绝。】 “染染?” “染染?走什么神呢?” 闻染倒扣下手机:“没有。” 等到依次上完厕所,她们登上何于珈的车,坐这么多人有些挤,好在路程不远就到了。 吃完以后,何于珈送她们回市区,因为太挤,郑恋自告奋勇去打车。 何于珈开车路过“故园”的别墅区时,闻染远远眺望一眼。 许汐言,就住在那里。 ****** 回到家洗头洗澡,吹干头发,闻染坐在写字桌前,给自己点了支烟。 盯着指间的万宝路。 大概无人会想到,就算她抽烟,抽的也不是清淡的女士烟,而是万宝路。 她明明藏得这样好,许汐言好像是第一个,发现她喜欢刺激的人。 于是她掏出手机,时隔几个小时之后,回许汐言的信息:【那明天,再给我带蝶豆花冰淇淋。】 多可笑,好像她是为了一个冰淇淋。 许汐言回得很快:【成交。】 闻染抽一口烟,让那凛冽的气味灌进肺腔:【明天上午九点,迪士尼门口见。】 又多打了三个字:【低调点。】 ****** 闻染想了很久,该穿什么衣服。 但打开衣柜,又觉得自己的纠结毫无必要,反正都是一水儿的蓝。 所以还是如常的,穿了件阔领蓝衬衫配浅蓝牛仔裤,白色帆布包,配白色低帮匡威。 坐地铁去迪士尼。 一号口出去,路过一堆便利店,大约还要走上十分钟,才能到乐园门口。 她比约定时间早到十分钟,却见门口已立着个纤窈身影。 换了件黑T,配一条破洞牛仔热裤,露出一双修长的美腿。 闻染走过去:“不是说,打扮低调一些么?” 许汐言带着鸭舌帽和墨镜,她比闻染高一些,微微低头,把帽檐拨高了点,又把墨镜往下拉了点,露出的一双眼因为那样浓的睫,耷耷的,说不上冷淡还是缱绻:“我这样,还不低调?” 闻染无言。 是,已经是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了。 好在许汐言还能戴鸭舌帽和墨镜,挡住那张辨识性极强的脸,可她的身材也过分招眼。 好在她回国时间不多,虽有其他游客频频打量,倒也无人上前相认。 她先是递上一只保温袋:“要不要先把冰淇淋吃掉?今天温度高,怕化掉。” 闻染接过。 打开来,几只冰袋围着一盒蝶豆花口味的冰淇淋,似在悉心守护。 闻染默默掏出来。 许汐言和她一同站到旁边,看她把冰淇淋舀进嘴里。 一阵风过,闻染忽然觉得,吃冰淇淋的心情也似暗恋一个人。 明明是甜蜜滋味,但也能一路冰进心里。 快乐更多还是心痛更多,这样饮鸩止渴的时刻,真的很难说清。 两人去验票时,闻染很紧张,毕竟要查身份证。 许汐言并没有移民,所以她有身份证。 检票员一愣,下意识抬眸去看她的脸。 许汐言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唇边,并没有发出“嘘”的声音。墨镜挡去大半张脸,仅余嘴角也在书写风情,这种动作被许汐言做来并不可爱,只觉得旖旎。 拉下墨镜一瞬,配合检票。 检票员没有声张,只是等她们过了检票口后,频频回望。 闻染长长的舒一口气。 许汐言跟她并肩走,并没有挨得很近,低低笑了声:“明明这么紧张,却又跟我一起出来。” “你知道我约别的不在演艺圈的朋友,她们都不肯跟我一起出来的。” “所以,你喜欢刺激。” 闻染脚步顿了下,又不露声色继续往前:“你还约了其他朋友?她们不答应你才找我?” 一阵静默。 闻染的手指藏在牛仔裤边蜷紧。 “逗你的。”许汐言诚挚说:“只约了你。” 手指又不露声色的放松:“哦。” “要玩些什么?”都买了快速通道的票。 “什么最刺激?”许汐言总是这样随心之至,不做攻略。 “创极速光轮。” “那就玩那个。”许汐言问:“怕不怕?” “不怕。”闻染淡着一张脸。 走快速通道入场,许汐言挑了第一排的位置,问闻染:“Okay?” 闻染点点头。 通道里光电声效,幽暗间营造一片未来世界般的错觉,许汐言借着这样的光线,摘下帽子扣在牛仔裤腰际。 明明只是游乐设备,被她骑得像重型哈雷,十分酷。 工作人员来检查安全扣,许汐言体验过那么多极限运动,自然是不怕的,但她提醒闻染:“怕的话,现在可以下车。” 闻染摇头。 直到真似光速般行驶起来,拂面而来的风近乎让人睁不开眼。 闻染阖着眼,很难说咚咚、咚咚的心跳,到底是因为游乐设备,还是因为身边的许汐言。 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她明明都已经做了最大胆的事了—— 和许汐言一起出来,需要比登上任何刺激的游乐设备,再强一百倍的勇气。 ****** 午饭去吃海城小笼包解决,许汐言倒并不挑食。 闻染越发觉得,许汐言来这世界一趟,是来享受人生的。 她每一天都过得不敷衍,她是闻染见过把“玩”这件事执行的最认真的人。 难怪一个这样的人,能弹好钢琴。 世界在她眼里宛若多彩万花筒,每一面都能被吸纳,变作滋养自己的养分。 一直到暮色西沉,许汐言问闻染要不要去看烟花秀。 闻染本想撑到底的,但作为一个时时坐着工作的调律师,她体力真的扛不动了。 “要不你去?我找个地方坐着等你。” 许汐言摇摇头:“那算了。” 她认真享受一切,没机缘而错失的,也不觉可惜,毫不拖泥带水的性格。 累到过头,都有些不想吃晚饭,许汐言提议买一支这段时间限定主题的棉花糖。 粉色的一大团,拿在许汐言手里也不觉幼稚。 她好似就有这般魔力,从十八岁时的棒棒糖,到二十七岁的棉花糖,她坐在路边长椅,借着逐渐铺陈的夜色摘下墨镜,那微耷的眼尾消解掉一切过分粉红的泡泡。 闻染没要,跟她隔开点距离,并肩坐着。 帆布包垂放在腿上,指尖点两点。 许汐言瞥她一眼:“想抽烟?” 闻染想,这人有读心术还是怎的? 她问:“你戴着帽子怎么吃棉花糖?” “那我把帽子摘了?” 闻染盯着她。 许汐言挑挑唇角:“开玩笑的。”抬起另只手:“撕着吃。” 世界上有比顶级钢琴家更美的手么? 若维纳斯没被狠心的雕刻家砍去双臂,那样一双手,便该是这样的姿态。 骨节均匀,纤腻白皙,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似泛光的贝母。 闻染扯开帆布包,掏出消毒湿巾,递她。 “谢谢。”她暂且把棉花糖递给闻染,让闻染帮着拿一会儿。 木棍上有她指尖的温度,闻染微微用力,把自己指腹贴上去。 “闻染?” “抱歉。”才意识到自己走神,把棉花糖递还给她。 “又道歉。” 闻染在心里默默说:知道我最该道歉的是什么吗? 你把我当个无需防备的老熟人。 我却对你怀着分外绮丽的肖想。 连触碰你刚刚握过的棉花糖,都让我觉得心悸。 ****** 许汐言扣低了鸭舌帽坐在路边,夜色遮掩,摘了墨镜也暂且安全。 闻染警惕的望着四周,许汐言在她身边一声低笑。 忽然,闷闷“砰”的一声。 很奇妙的,能听见烟花的声响,却看不见烟花在眼前迸开。 就像她坐在许汐言身边,许汐言却不可能窥得她的任何心思。 “这场烟花,算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 闻染看她一眼。 那张脸长得太罪恶,冷淡又缱绻,平常一句话,说得似调情。 又或者,错不在许汐言,根本在她。 她怀着近十年的肖想,许汐言随随便便说一句,她都能脑补一场大戏。 许汐言:“今天来迪士尼,是你陪我来,没去看烟花秀,又是我为了陪你。” “所以这场烟花,算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 “算扯平好不好?” 她不敢跟许汐言谈任何有关“未来完成时”的话题。 许汐言找她,她抵御不了。她现在就盼着许汐言快快离开海城,从她的生活里退出。 许汐言问她:“你要吃点棉花糖吗?今天晒了那么久,当心低血糖。” 闻染想了想:“好。” 又从帆布包里掏一张湿纸巾出来,给自己擦手。 正要抬手过来撕的时候,偏偏许汐言一抬手,棉花糖撞上她的脸。 这次轮到许汐言说:“抱歉。” 闻染拿手里的纸巾去擦。 许汐言帮她看着:“还有一点。” “哪里?” 手里的湿纸巾沾了糖稀,已是不能用了。许汐言抬手,四指托住她侧脸,拇指轻轻蹭过她颧骨。 闻染几乎本能的闭了一下眼,又张开,胸脯微微起伏。 许汐言的视线,不知怎地就往她胸口落了落。 闻染穿一件阔领蓝衬衫,格外纤瘦,这让亚麻质感的衬衫罩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落落的,然而她的瘦,却反衬了另一种丰满,加上她白,砖窑里炼出的瓷器那样的白,不知是否常年待在室内调律,不见血色那样一般的白。 衬上淡淡海水一般的蓝,只觉得惊心动魄。 闻染把衬衫领口往上拎了拎,许汐言收回视线,也收回手。 闻染又从包里掏出张湿纸巾递她:“谢了。” 许汐言接过,蹭过指尖:“不客气。” 分明是全棉布的纸巾,跟年轻女人柔腻的肌肤比起来,糙得似要划伤人的手。 闻染掌根摁着长椅边沿,望着前方一盏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汐言忽然问:“那个鲸鱼的玻璃杯。” “嗯?” “你用多久了?” “两年。”撒了谎,其实从大二那年在精品店遇到,就再也没换过。 “这么久?那现在应该买不到了吧。” “你想买?” “嗯,觉得好看。” 闻染摇头:“应该是买不到了。” “那,没事。” 许汐言只是顺口一提。 因为她坐在现下的迪士尼里,忽然想起十八岁的海洋乐园。 也是穿一身蓝的少女背着手仰着头,看着头顶屏幕游弋而过的五米鲸鱼,她看向什么,什么就染上一片淡淡的蓝。 世界那样喧闹,又在她眼中归于寂静。 近十年了,这个世界好像一切都在被推着快步向前。 只有她的眼神,没变。 ****** 接下来两人再无话,许汐言拿着手机,单手打字,不知是不是有工作上的事需要对接。 吃完棉花糖,两人站起来往门口走。 陈曦跟司机来接,许汐言登车,看向闻染:“上来,送你回去。” 闻染摇头:“我坐地铁就好,很方便。” 许汐言大抵怕她不自在,也没再勉强:“那到家还是发信息来。” “别又给忘了。” 闻染点头:“不会。” 她发现许汐言跟一般认知里的明星还是不一样。 不知因为隔行如隔山,还是因为许汐言这人个性如此,怎会没有一点明星架子。 她坐地铁回家,连上充电线,给许汐言发信息:“到家了。” 五分钟后,许汐言回复:“早点休息,今天谢谢。” 她没有再回。 第二天一早,出门上班。 她是谨慎性子,怕迟到,一般都会出门比较早,所以往往是她第一个到工作室,何于珈直接放了把钥匙在她这里。 正要上前开门,忽见黄铜色的仿锈大门边放着一个牛皮纸袋。 嵌着张小卡片,信封上书——「闻染(收)」。 闻染一眼看出那是许汐言的字。 毕竟十八岁许汐言留在她卧室的那张字条,她不知反反复复看过多少次。 纸袋拎起来,打开看,里面竟是一盒手持式的冷烟花。 信封里小小的贺卡打开来,许汐言的字迹隽秀有力,写着——「还你一场白天也能看到的烟花」。 闻染捏着信封的手指紧了紧。 好像她送来的,是场白日梦。 醒着也能做的梦。 第35章 胸前饱满的起伏 “染染?” “染染?” 闻染回过神来:“嗯?” “发什么呆呢?”奚露笑问:“我是说, 咱今天中午吃什么?文创园的外卖就那么几家,实在吃腻了,要不咱们煮螺蛳粉吧。” “好, 可以。” 因为文创园着实偏僻,少有的三两家餐厅都是为着园区员工,选择太少。奚露便向何于珈申请,买了个电煮锅, 偶尔自己煮点快食面。 煮面简单, 今天你明天我后天她, 大家轮流来。 闻染得以获得继续发呆的机会。 那袋冷烟花不知是许汐言什么时候送来的,昨晚在迪士尼吃棉花糖的时候, 她有把手机掏出来打字,是那时候就安排人去买了吗? 所以是昨晚漏夜送来的?还是今天一早? 闻染回想着高三时的许汐言。 许汐言看着冷淡高傲, 不好接近,其实真正走近她,便会发现她十分真诚有礼。记得当时她与白姝关系好, 白姝偶尔挽着她手臂, 她也并不排斥。 也许调律的工作与钢琴相关,工作室的话题总是绕不开许汐言。 电煮锅里咕嘟咕嘟,奚露扬着声音跟郑恋聊天:“你说许汐言这几年这么火, 怎么从来没传出过绯闻呢?” “大概仙女不是凡人能配上的吧。” “你们说, 许汐言喜欢异性还是同性?” 那时闻染正一只手臂撑着下巴, 坐在工作吧台上,另只手垂落于台面,食指轻轻的点两点。 烦躁。 莫名的很想抽烟。 郑恋“啊”了一声, 思索半晌道:“配那样一张脸的话,好像异性也行, 同性也行。” “又或者说,好像异性也不行,同性也不行。” “独美算了。” 其他人笑作一团。 闻染发现,其实自己真的一点也不了解许汐言。 不止是分开的近十年时光让她不了解,就算高三同校的那大半年,她也从未真正走近过许汐言。 许汐言早恋过吗?喜欢异性还是同性?出道后的这些年有跟谁交往过吗? 这些其他粉丝不知道的事,她也通通不知道。 坏就坏在这里。 许汐言昨夜轻轻帮她擦去脸上的棉花糖,回想起来,和许汐言高中时对待白姝的态度也没什么大差别。 许汐言送来的这袋冷烟花,回想起来,高三时白姝过生日,许汐言好像也送过礼物。 这些对许汐言来说不经意的举动,对闻染却是大杀招。 像不氪金的玩家碰上大Boss,毫无招架之力。 午饭后,奚露狂往身上喷祛味喷雾,背上工具箱去了客户那里。郑恋靠在懒人沙发上午睡,闻染一个人走到院子里,点了支烟。 她不怎么当着同事的面抽烟,也不当着家人的面。大概她顶了张乖顺的脸,就连进便利店买烟,店员都要多看她两眼。 顶害怕别人大惊小怪的问她:“你居然抽烟啊?” 害怕别人过多的关注,就像从小生长在人口那么密的大家庭,喘口气的空间都要自己偷出来。 所以许汐言说她说得没错,她就是喜欢偷着坏。 方才出来的时候,把那袋冷烟花也拎出来了,纸袋此刻就在她脚边。 她勾了下腰,把烟花掏出来。 的确动过这样的心思,带回去藏进抽屉最深处。她搬家时因空间促狭,很多东西都没带,唯独许汐言高三给她的精致小铁盒、《国家地理》和那一张字条,还有她和许汐言同做的那只手工蜡烛,她随身带着,锁进了抽屉。 但现在,她用烟点了烟花。 烟花便染了尼古丁的凛冽,不再欢乐得轻薄。 闻染站在树下,就那样一根一根,把一捧冷烟花给点完了。 留下来做什么呢。 她哪敢做什么白日梦。 白日梦的问题在于,总归是会醒的。 ****** 三天过去,许汐言没再联系她。 想想也是,许汐言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除了找不到素人陪自己去迪士尼的时候,为什么还会需要她。 她并不怀疑许汐言的真诚,许汐言待她时没有任何的明星架子。 但当一整块拼图太花团锦簇,角落里灰败的那块就显得没那么重要。 第三天,闻染意外接到了窦姐的电话:“?*? 闻小姐。” “您请说。” “方便到熙华酒店来一趟么?想找你谈点工作。”对方报了海城一家老牌五星级酒店的名字。 “是调律方面的事吗?” “当然。” 闻染填了外出表,背上工具箱出门。 转了两趟地铁,到熙华酒店,联系窦宸,对方很抱歉的告诉她,国外合作方临时发起视频会议,请她在廊桥咖啡厅稍坐五分钟。 闻染很客气:“没事。” 她没想到十分钟后,许汐言是和窦宸一起下来的。 许汐言一边和窦宸低声谈着方才的合同,一边不经意往咖啡厅望去。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午后,是以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年轻女人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再是淡蓝衬衫,换了件蓝绿色T恤,调子更深些,说不上是蓝更重些还是绿更重些,像是海与湖交接的那一片。 她很白,常年不见阳光的那种白,在那种深蓝绿色调的衬托下,甚至白得令人心惊。 从许汐言的角度其实看不到她的脸,只望见她的一小边侧影,大概外面热,她那样瘦,T恤后面的肩胛骨清秀的凸起,汗湿了一小块,像只附着在衣服上振翅欲飞的小蝴蝶。 许汐言和窦宸一同走过去。 闻染看到许汐言,明显怔了下。 许汐言解释:“我在窦姐房间谈工作,就一起了。” 闻染点点头。 许汐言垂眸看她的咖啡杯一眼:“喝的什么?” “卡布奇诺。” 许汐言低低的笑了一声。 上帝在塑造许汐言的时候是不吝笔墨的,处处都做了最精心的搭配。如若这样的浓颜配上过分妩媚的眼,一定觉得俗气,偏她浓睫总是微微下耷,看人的时候总是三份漫不经心,缱绻暗藏。 如若这样的脸配上轻柔声线,一定觉得太过顺理成章,偏她一把嗓音微暗,甚至不是那种常见烟嗓,就是暗,像从一个岁月深处的良夜流淌出来,让人听之不忘。 她矛盾得恰到好处,鲜活得恰到好处。 这样一声低笑,好似在人的耳垂上弹了一下。 闻染心想:笑什么。 笑她嗜甜,孩子口味么? 许汐言和窦姐一同落座,窦姐问:“你呢,喝什么?” “卡布奇诺。” 窦姐多看她一眼:“你不是一向只喝美式?” 许汐言半倚在欧式的柔软圈椅,指尖绕着卷发的发尾,舌尖一蜷:“尝尝。” 还是漫不经心的调子。 闻染坐在她对面淡着张脸,心里拼命提醒自己: 别人家一个随意之举,你都能分析出五六七八层含义来。 窦姐:“那我也卡布奇诺吧。” 于是三人喝了同样饮品,窦姐正式开始谈工作:“是这样,因为汐言的琴是古董钢琴,又是从国外运回来的,你知道古董钢琴总是娇气,气候一变,温湿度一变,就很容易有音准问题。” “上次多亏有你,汐言才能顺利演出,国内还有三站巡演,如果你时间方便的话,我们都想请你来给钢琴调律。” 闻染下意识望向许汐言。 许汐言是不常笑的。 此刻她坐在窗口透进的阳光下,懒得带帽子和口罩,所以微侧着一点身,背对着街道,藏起那张过分姝丽的面孔。 这样的坐姿让她一半笼在阳光下,一半藏在暗影里,面色很淡。 天才总是既多情又无情,连光影都为她所用,忙不迭赶来为她增光添彩,她却对自己的美无知无觉。 闻染觉得自己疯了,刚才怎会一瞬觉得,许汐言是不是别有用心才叫自己来调律。 她定了定神:“我能先问一个问题么?” “你问?” “为什么选我?”上次是有个音总是不准,选她算是铤而走险,这样的情况又不是时时发生。 搭话的不是窦姐,是许汐言:“因为。” 许汐言说:“你有一双敏感的好耳朵。” ****** 总觉得许汐言那样的嗓音有磁力,一句话似贴着人耳廓刮擦而过。 闻染该感谢自己现在都是披肩发,因为的耳尖不可抑制的又红了。 但她很冷静:“意思是要跟着飞外地?” “是的。” “报酬呢?” “机票食宿我们全包,另外一场调律的费用是多少,闻小姐可以开个价。” “这,我可以请示一下我老板吗?” “请便。” 闻染站起来,握着手机走到角落去。 不一会儿回来了,落座:“我老板说,因为是去外地,耽误的时间比较久,所以费用可能要加一点。” “多少?” “因为往返外地大概要耽误三天,所以,一场三千。”闻染报价的时候有点心虚,觉得何于珈有点狮子大开口。 “十万。” “啊?” 窦姐说:“剩下三场,我们付费十万,能否请闻小姐接下来这一个半月,除了过去必须维系的老客户之外,不要再接新的客户,全心料理好汐言的琴?” 豪、豪横啊。 但她暗恋许汐言这么多年,哪能因为钱让许汐言小看她。 所以她说:“好的,那就这样定了。” 窦姐笑了:“合作愉快。” “我还有个附加条件。” 窦姐看起来是沉稳温和的人,但她谈商务的时候,眼底不乏锋芒,在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闻染从她眼里看出三个字——“又来了”。 但窦姐很礼貌:“什么?” “能不能不要告诉任何人,许小姐这次国内巡演的调律师是我?” 窦姐愣了下:“为什么?” 这时许汐言忽在一旁道:“好的。” 她先前坐的姿态有些慵懒,一只手臂架在欧式繁复的圈椅扶手上,而这时坐端正了,面朝着闻染,两只纤白的手肘架在膝盖上,望着闻染。 没有笑,就那么望着闻染。 很莫名的,闻染忽然想落泪。 高中毕业后,她时时回想与许汐言同校的那大半年,真不知从何而生那么多莫名的眼泪,最后只得解释为青春期极不稳定的荷尔蒙。 而此时,她二十六了。 时间过去那么多年,许汐言坐在她对面,一双墨色的瞳仁被窗口阳光罩着,透出一种婴儿般的蓝。 她又想哭了。恍然想起不知报钢琴系还是调律系的那个生日夜晚,她躲在夜风拂动的天桥上给许汐言打电话,许汐言问了她一句:“是考钢琴系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还是不考钢琴系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 简直带给闻染灵魂暴击。 此刻许汐言简单说出的“好的”二字,也有同等功效。 许汐言是完全懂她的。 谁说一个丢失了天赋的人,就不能有自己的骄傲呢? 如果其他人知道这次给许汐言调律的是她,那么毋庸置疑,她会在调律圈内小有名气,说得俗气些,从八分音符工作室跳槽去个更好的工作室,薪水都要翻几番。 可是。 那意味着她的名字将永远跟许汐言绑在一起。 她失去了自己慢慢成长蜕变的资格,从此任何人提到她都会说:“哦,那个给许汐言调过琴的调律师。” 她也不是多崇高,如果这个人不是许汐言,她能抱上这么条大腿,说不定还真就接受了。 可,许汐言不行。 娱乐圈的人都跟人精似的,伴着许汐言这一声“好的”,窦姐很快反应过来,对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没什么脾气的文静姑娘多看一眼,点头允诺:“好,我们会配合闻小姐的需求。” 闻染笑笑:“那,要签合同的吧?” 窦姐:“听说你和汐言是高中同学,不签也行。” 闻染弯唇:“那不行,十万呢,我怕你们赖账。” 窦姐跟着笑起来:“那行,合同准备好后,我让小陈送去给你。” 闻染站起来,窦姐伸出一只手:“合作愉快。” 闻染握了握。 许汐言立在一旁,连投落在茶几上的影子也动人,看着面前的两人握手,好像这件事跟她没关系似的。 闻染离开后,窦姐见她视线垂落在闻染的咖啡杯:“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许汐言收回眼神。 只是在想,不化妆的年轻姑娘。 喝过的咖啡杯口,仍是一片素白的瓷,连有色唇膏的浅浅绯色都不曾留下。 干净到几乎好似染了一点蓝。 最喜欢蓝色的姑娘,自己也是蓝色的。 ****** 闻染回到工作室,填写客户信息。 因已跟许汐言那方交接好,所以填了虚拟信息。 客户姓名一栏,闻染想了想,指尖轻触键盘,敲下两个字:“黄昏。” 哪会有人叫这种名字呢。 可她坐在一片窗口透进的夕色里,总忍不住想起十八岁那年黄昏的太阳雨。 许汐言给她带来的感觉,就像黄昏。 夜色模糊了边沿,放松了白日的警惕。 神魂颠倒,半醒半醺。 ****** 再次收到许汐言的消息,是陈曦给她送合同过来。 许汐言特意交代陈曦,不要开太高调的保姆车,一看就是艺人。于是陈曦另用了辆奔驰,为着不在工作室签合同让其他同事看见,把闻染叫到车上来签。 闻染埋头签名的时候,陈曦在一旁笑道:“言言姐对你可真好。” 闻染的笔尖一滞,“染”字的最后一捺就凝出个小小墨点。 表面不露声色:“她对其他人不好吗?” 陈曦倒没觉得有什么:“那也是啦。” 闻染拿起合同递给陈曦:“签好了,你看看。” 陈曦检查过没问题:“一式两份,你留一份。”她把合同收进包里:“对了,因为接下来要合作,今晚我们团队在缪斯聚餐,你一起过来啊。” “我就不去了。” “还是跟大家认识认识吧,之后要相处一个多月呢,不然总归不方便。” 总是为着公事,闻染不好再拒绝:“那好。” 晚上,闻染下班。 窦宸现在就带许汐言一人,闻染观察着觉得,许汐言不像一般认知里的演员或偶像,她自己的话语权极高,不知是不是以独立工作室的方式运作。 总之,许汐言这边财大气粗,缪斯也是海城著名的清吧。 回想着上次庆功宴那一屋的潮人,闻染忖着要不要回家换身衣服。 还是作罢,她衣柜里一水儿的蓝T恤或衬衫,换来换去,大抵逃不开一个“土”字。 闻染便直接转了两趟地铁,过去了。 今天稍好些,没有庆功宴那么多的人,大多是许汐言身边的工作人员。 闻染坐进去,没见着许汐言。 陈曦过来找了她一趟:“喝什么?” 但今天内部聚餐没其他人帮手,陈曦忙得不可开交。 这时又有人叫:“小曦——!!!” “哎来了来了。” 闻染笑道:“你赶紧忙去吧,我要喝什么直接去吧台要。” “那行,你好好玩,别客气啊。” 陈曦匆匆走了。 虽是抱着“结识未来一个多月的同事”这般目的来的,但对闻染这种过分内向的人来说,有点难。 她走到吧台:“请问有不含酒精的饮料么?” “不好意思小姐,没有。” 她点点头,回到沙发边坐下。 打开手机,对着舞池拍了张照,给陶曼思发过去。 陶曼思回得很快:【你在哪啊这是?】 【清吧,接触接下来要合作的团队。】 【潮人恐惧症没犯么?】 【哈哈。你干嘛呢?】 陶曼思拍了张照片给她甩过来:正放着热播剧的笔记本电脑前,一碗麻辣拌,一杯麻薯奶茶。 闻染笑出了声:【羡慕羡慕。】 发了个土拨鼠挥拳的gif表情包过去。 刚收起手机准备靠回沙发背,忽见身旁不知何时坐了个人,现场爵士乐队的音效太好,好似给人的耳朵加一层屏蔽器。 是许汐言。 许汐言问闻染:“笑什么呢?” 事实上两人坐得隔着段距离,射灯偏离了她们藏身的幽暗角落,许汐言今天难得穿有颜色的衣服,其实就是基础款的紧身T恤,陶土色,两只雪色手臂从紧紧包裹的袖口露出。 她不是那种干瘦,纤细紧致却又丰满,你一眼扫过去,甚至能感到她肌肤的弹性。 更遑论胸前饱满的起伏。 此刻的乐声让闻染根本听不清她说话,只见她红唇翕动了下。 大概见闻染发愣,素来淡着张脸的许汐言勾唇笑了笑。 抱起双臂,上身微微往闻染那边靠过去:“我是问。” “你笑什么呢?” 一瞬靠过来的是她身上复杂幽微的香气,变作春夜的放大器,让人好像跌进蔷薇花丛。 微热的吐息打在耳廓,是春夜才有的花露。 闻染很想抬手揉一揉耳朵,但又作出一副镇定神情:“哦没什么,跟朋友聊天。” “什么朋友?”许汐言还抱着双臂:“那个给你送过晚饭的男生?” 闻染其实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跟许汐言有关的事,她从没有忘记过一件。她一下明白许汐言说的是高三那年,邻居文远哥哥受柏惠珍之托,来学校给她送晚饭,被来取外卖的许汐言碰上了。 但闻染装作迷惘的样子。 直到许汐言自己说:“高三那年,记得我有次去取外卖,有个男生来给你送饭。” 闻染假装这时才恍然:“哦,不是,我是跟陶曼思聊天。陶曼思你还记得吗?” 许汐言居然点了点头。 闻染怔了下。 许汐言掀起浓睫,看她一眼。 “没什么。”闻染笑笑:“就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对以前的事记得还挺清楚的。” 许汐言勾了勾唇角。 抱着手臂的指尖在肘弯处摩了下:“也不尽然。” 闻染心下轰然。 许汐言的语气带点想不透,是在说—— 人事已非的那些景色,我也并非都记得。 可是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的,跟你有关的一些小事,我还真是都记得。 ****** 闻染一下转过头。 聊天最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许汐言的这话,让她怎么接。 许汐言问:“跟你朋友聊什么呢?” “嗯?” 许汐言又凑近了些:“跟你朋友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哦没什么,就是她在家点了奶茶外卖追剧,我说羡慕。” 许汐言又笑:“你不喜欢来酒吧啊?” “可能我们这种人都很宅。” “那怎么又来了呢?” 闻染老实说:“为了赚钱。”十万呢。 许汐言站起来,闻染这才发现她今天穿一条墨色的紧身牛仔裤,衬得一双腿又直又长。 许汐言勾下腰,一手摁着自己浓密的卷发,那些发丝才没云雾般染在闻染脸上。 在一阵撕扯人耳朵的喧嚣乐声中,许汐言的声音很低:“我也觉得今晚没什么意思。” “那,带你逃跑怎么样?” 第36章 “我喜欢女人。” “逃跑”。 对于一个习惯了乖顺的人来说, 还有比这更有诱惑力的词么。 想过多少次呢。 想从柏惠珍那过分关切反而带给人压力的眼神中逃跑。 想从舅舅明里暗里的嘲讽声音中逃跑。 想从表弟拍着她明明锁上的门要漫画或零食的声音中逃跑。 最重要的,当最终发现了、认同了、妥协了自己是个没有天赋的人。 有多少次想从平庸而枯燥的日常生活中逃跑。 而许汐言像个瑰丽的白日梦,勾着腰用那把旧唱片一样的嗓音在你耳旁引诱:“带你逃跑怎么样?” 闻染的耳朵瞬时发烫。 许汐言直起腰, 踩着双平跟短靴往吧台边走去。 一双长腿太纤直,平底靴反而比高跟鞋更引诱。 窦姐在那儿跟人交际,许汐言走过去跟她说话。 背对着吧台,一只手肘向后打开, 很随意的搁在吧台边缘, 一条腿绕在另条腿之前, 膝盖不经意曲着,浓密的长发恣意散落。 她说话时习惯微垂着眼尾, 睫毛浓得抬起来太费劲似的,漫不经心间又透出几分缱绻。 窦姐扭头跟她说了句什么, 先是蹙了下眉,又笑。 许汐言跟着笑了笑,便往酒吧外走去了。 闻染坐在原处。 一个女人走过来, 在许汐言方才坐过的位置落座:“你是?” 闻染笑笑:“工作人员。” 跟着许汐言的工作人员太多, 大家互相不认识也正常。 女人问:“不喝酒么?” “不大会。” 也不是不会,但更喜欢跟陶曼思一起藏在她的小出租屋里,看着综艺喝啤酒。 “刚加入汐言的团队?” 闻染点头。 “嗯, 就觉得你挺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这时闻染已觉得不自在了, 跟熟人聊天她都费劲, 更遑论陌生人,坐在沙发上微动了动腿。 女人说:“你看起来不着急。” 她一只手涂红色丹蔻,另只手素着, 朝吧台那边点了点:“这个圈子里人人都急,好不容易加入许汐言团队, 谁不想跟着鸡犬升天。现在谁还会笑话你把野心写在脸上啊,藏着掖着的人才最没意思。” “可你不是藏着掖着。”她留一刀切短发,睫毛膏好似微微泛酒红:“你是真不急。” 闻染心想,她急也没用啊。 从十岁开始,她的天赋一点点流失,她着过多少急。 后来总算认清,属于你的就是属于你,不属于的就是不属于,急也没用。 相较于其他人碌碌半生,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早早认清了这一点。 “为什么不急啊?”女人问。 这,闻染就不知该怎么说了,说来话太长,对方也不一定能懂。 这时滋滋、滋滋的震动声传来。 女人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号码,接起:“喂,汐言。” 闻染的耳朵动了下。 女人笑道:“怎么,不能坐吗?” “哪有你这么霸道的。” “行行行,知道了。” 女人站起来,脚步却凝住,把手机递给闻染。 闻染不明就里的看着她。 她说:“汐言找你。” 闻染心里一跳,接过耳机,附到耳边。 许汐言微暗的嗓音传来,和她那头浓密的长卷发一样,搔着人的耳廓:“往窗外看。” 闻染扭头。 这清吧被布置得似深海沉船,茶几似木箱,圆形窗扉似船舱舷窗,歪七扭八钉着几根木条。 许汐言立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倚着辆通体素黑的机车,冲她挥了挥手。 ****** 那视角唯有坐着的闻染能瞧见,已站起身的女人却瞧不见。 闻染把手机还给她,道谢,她问:“找你什么事?” 闻染看上去很平静:“工作上的事。” “跟汐言合作不轻松吧?那样的天才,要求太高。” “应该的。” 女人走了,闻染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才站起身,不引任何人注意的走出酒吧。 ****** 许汐言还等在那里。 低头,擦燃打火机,手掌半蜷着护住火苗,给自己点了支烟。 抬眸,冲闻染笑了笑。 她身后那辆重型机车似野兽,通体素黑要在夜色中咆哮,砖色紧身T恤分明包裹着她腰身那样纤柔,可她那不经心的眼眸里,事实上光泽锐利。 一切都为她所驾驭。 闻染向她走近,走到树冠的外沿,停下。 许汐言扬了下眉:“你高中时是不是挺不喜欢我的?” “啊?为什么?” “因为每次我一靠近你,你就跑得飞快跟兔子似的。”许汐言问:“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闻染一张脸总那么淡然:“哦,可能就青春期的神经兮兮吧。” 许汐言笑。 抽一口烟,问闻染:“那现在呢?” “现在还跟我站那么远,跟我有结界似的。”许汐言展开雪色的手臂,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下:“还不喜欢我啊?” “没有啊。” “那是什么?怕我?不至于吧,咱们那么早就认识了,对你来说,我应该就是许汐言本人而已吧。” “对啊,我为什么要怕你?” 许汐言吐出一口烟,这时,夜风拂着树叶晃了晃,许汐言抬眸,叶片裁出月光的银色碎屑落进她墨色的瞳仁里。 好像下一阵风过,又会有无数月光的碎屑从瞳仁中溢出。 她便是用这样的眼神笑看着闻染:“对啊,你为什么要怕我?” 闻染向她走近一步。 走近两步三步四步。 脸都麻了,刚好装出一副淡然的冷脸:“还有烟么?” 许汐言扬扬唇角:“我的烟,可没你那么刺激。” 掏出一支,抛给闻染。 闻染抬手接了,还挺默契,没出现手忙脚乱去抓的情况。 许汐言问:“要火么?” 闻染摇摇头,从兜里掏出打火机。 自己点了,是清淡的女士薄荷烟,窜进人嗓子里凉凉的,她伸手挥了挥眼前的烟,瞥了眼许汐言身后:“你的刺激都用在这重机上了是吧。哪来的车?” “刚买的。” “啊?” “是真的。”许汐言压压那俏丽的下巴:“十分钟之前,让窦姐联系她朋友帮我买的。” “……为什么?”好疯。 许汐言笑笑:“因为要带你逃跑啊。” 她掐了烟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长腿一挥,跨上机车。这机车在重型里又算纤小的,许汐言身高腿长,足够衬她。 闻染站在一旁抽剩下的烟。 “闻染。” “嗯?” 许汐言调整着后视镜:“如果现在还是排斥我的话,不上车就可以了。我们就是正常的合作关系,我的确很需要你这双好耳朵。” “如果上了我的车。”许汐言回眸笑道:“我可就当作,青春期的神经质过去了啊。” 你没有不喜欢我。 一阵静默。 只有树叶哗啦啦的摇,童话里说,这时是有浑身透明的精灵在树梢歌唱。 闻染说:“有驾照么你?” “没有。” “哈?” “逗你的。”许汐言又笑了:“你这人,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啊?” “我之前回国拜访过国内的一位教授,跟着她练了一段时间琴,因为我喜欢开车,已经考了国内的驾照。” 闻染掐灭烟头。 跨上车,双手向后摁住后座。 “闻染。” “嗯?” “咱们这是机车,不是共享单车。” 闻染装傻:“所以呢?” 许汐言不跟她废话:“抱着我。” 闻染在她身后抿了下唇。 手指用力摁住后座,直到指尖发红,抵住那微颤,才抬手,环住许汐言的纤腰。 双手收拢之前,深深呼吸了一下。 许汐言的发香传来,和卷发一样缱绻,她在耳后擦了香水么,这样的距离闻起来,妩色里反有种清苦味道。 指尖抵上纤腰,闻染微妙的阖了阖眼。 她从没这样环住过一个女人的腰。 事实上她没这样环住过任何一个人的腰。 女生之间常会有亲近接触,小时候牵手、拥抱,长大后手挽手一起去厕所变作友情证明,一起哈哈大笑时也帮对方擦过嘴角的奶油渍。 可环腰抱住,是不一样的。 腰是最柔软纤巧的部分,往上是纯粹悸动的心脏,往下是潮湿涌动的欲念。 十年前遇到许汐言,开启的是闻染纯粹的那部分。十年后遇到许汐言,开启的是闻染欲念的那部分。 女人的腰抱在怀里,软得好似随时会融化,闻染缓缓的呼气,许汐言偏了偏脖子:“好痒。” 闻染装得很淡定:“那我总不能不呼吸吧。” “这样就说痒,难道你没载过其他人么?” 许汐言顿了顿。 在一阵招摇的夜风里,许汐言低声说:“没有。” 闻染盯着她细长白皙的脖子,皮肤那样薄,透出淡淡蓝紫的血管。不知怎的闻染忽然很想掀起她那厚重浓密的卷发,去看一看她喷了清苦味道香水的耳后,是不是也和大腿内侧一样,长着颗小小的浅棕色的痣。 许汐言问:“那我们出发?” “嗯。” 许汐言扬唇:“你还真是喜欢刺激是吧?” “啊?” “戴头盔啦。”许汐言抛给她一个方才挂在车把上的淡蓝色头盔,自己戴上一个黑色的。 戴头盔的姿势利落好看,可见熟练,一边扣保险带一边问:“要戴头盔都没意识到,怎么,没让其他人载过你么?” 闻染顿了顿。 用和方才的许汐言相同的音量:“没有。” 许汐言往前倾身:“抱紧,这次真的要出发了。” “等等,去哪啊?” 这样的许汐言,报出一个类似乌斯怀亚这种世界尽头小镇的名字,好似也会令人信服。 她的美丽一寸寸招摇。 世界一步步后退。 你被裹挟进她的魔法,好像真能去到任何地方。 可许汐言说:“带你去喝西瓜汁。” “啊?” “刚才那酒吧里没有西瓜汁,所以你才没喝的吧?” “喂……” 说话间许汐言已发动机车,闻染紧紧闭上眼。 她家没买车,撇除在迪士尼跟许汐言一起坐创极速光轮的那次,从前感受风疯狂往脸上拍打的最高时速,大概就是高三那年狂蹬脚踏车、追着许汐言的山地车去了她公寓。 再然后便是现在。 “许汐言!” “什么?” “机车一定要骑这么快吗?” “害怕了?” “怕得要死啊。” “那……” “可是,能不能再快一点?” 风声里许汐言笑得很含糊,世界变成了翻得过快的走马灯,大抵城市的魅力便在于这看不清之间,风景转瞬即过到模糊,日常掩埋在城市中的自己终于凸显出来。 闻染搂着许汐言的腰,以为自己闻着许汐言耳后的那抹香,会紧张到不能呼吸。 事实上她呼吸畅快。 她第一次意识到,许汐言说她喜欢刺激,是对的。 否则她怎会又一次的,理智在拒绝,却又忍不住靠近许汐言身边。 “许汐言。” “什么?” “你到底知不知道哪里有西瓜汁啊?你就这样一直开。” “不知道啊。” “……” 许汐言笑起来:“找的过程,才好玩啊。” 骑过高耸的摩天楼。 骑过艺术的美术馆和音像店。 骑过电线横布的窄窄弄堂。 许汐言问:“你家住哪来着?” 闻染吓一跳:“干嘛?” “又没说要去。只是问,那种小弄堂里,应该会有榨果汁的小店吧。” “有是有,但季节没对。” 现下又没到盛夏,西瓜的清凉不够合时宜。 闻染想,许汐言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因为她怕机车的轰鸣在夜晚扰了巷弄里的老人,所以把车停在弄堂口。 闻染滞两秒,一下放开许汐言的腰。 两人从摩托车下来,许汐言问她:“我们走路进去找,没问题吧?” “当然。” 闻染理了下自己的头发,总觉得机车头盔好重,她头发本就细软,不知有没有被压扁。 倒是一旁的许汐言偏头跟她说话,一头缭绕的长卷发在夜风里丝丝缕缕,仍像被海风吹散的雾。 许汐言问的是:“没有腿软吗?” “……怎么可能!” 许汐言笑:“那果然是喜欢刺激的。” 巷弄里静得好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闻染捻一捻自己的手指。 许汐言的体香,犹在。腰肢纤细又细腻的触感,犹在。 “不会打烊了吧?” 闻染老实说:“有可能。” 还好,经过无数已然拉下的卷闸门后,前方一爿小店亮着暖黄的灯,一只电灯罩着铁灰色的罩子被牵到店外,一只塑料圈椅上,一只虎斑猫懒洋洋打着呵欠。 许汐言就要上前。 “喂!”闻染被她吓得慌了一下。 “怎么?” “你,又没戴帽子又没戴口罩,你就这样过去问,不怕别人认出你啊?” “那怎么办?” “我去问。” 许汐言点点头,问闻染:“这条弄堂叫什么名字?” “我哪里知道啦。” 海城的弄堂多得如开始脱发前的头发丝,即便她是本地人,这一区也远远超出她平时的生活半径。 她盯着许汐言走到一棵女贞树下,藏进那树冠挡出的暗影里了,才放心转回头,去跟店主说话。 许汐言看着她警惕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春末气温不够热,榨汁小店显然生意缺缺,店主捧着平板追网剧,有人上前来也懒得抬头。 闻染问:“有西瓜汁么?” “哦哟小姑娘,夏天都还没到,喝点枇杷汁好伐?润肺的。” 闻染笑着摇摇头:“那不用了。” 心里早有期许。 就像午夜十二点马车会重新变回南瓜,仙女的魔法已然足够,今晚这场“逃跑”,已像是庸碌日常里的一场奇迹。 她抿了下唇,背手走回许汐言身边。 不被许汐言“逼”着靠近时,她还是习惯性停在树冠以外,去看光影晦明间许汐言的那张脸。 许汐言打量她一眼:“空手?” “嗯,老板说还没开始备西瓜。” “喔。”许汐言点点头,便转身向前走去。 闻染愣了下,跟上:“去哪啊?” “买西瓜。” “喂……这季节水果店也不一定有卖西瓜啊。” “那就多找几家。” “算了啦,要是一直找不到呢?” “为什么要算了?”许汐言忽然止步,转回身时发尾在夜色里划个漂亮弧线,带起一片瑰色。 闻染本来拖后在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这会儿猝不及防顺着惯性往前,差点就要直愣愣冲到她面前。 又堪堪止住。 许汐言低低笑了声,那样的嗓音,适合唤醒整个在夜晚沉睡的花园。 许汐言说:“如果找不到,就一直找下去。” 闻染呆呆望着她。 事实上这是无比寻常的一幕,弄堂里瓦数不高过分昏黄的路灯消解了许汐言五官过分的浓丽,让她更接近于一个普通人。 但闻染很难描述,为什么许汐言听似普通的一句句话,总能带给她那么大的震撼。 好似有人在灵魂最深处的那架钢琴上摁了一下。 嘣的一声,心弦都跟着颤两颤。 她知道钢琴需要苦练,再盛大的天赋也需要日以继夜的练习托底。可是许汐言,闻染总觉得,许汐言还是占了天赋的便宜,总归没其他人练得那样痛苦加辛苦吧。 现在看来,她完全想反了。 许汐言有多少的天赋,就有多少的执拗。 又或者说,必须有那么多的执拗,才不会辜负那样盛大的天赋。 在其他人累过、软弱过、疲乏过、消沉过的时候,许汐言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放弃”两个字。 闻染忽然叫她:“许汐言。” “嗯?” “你练钢琴练得太多的时候,指尖也会长死皮么?” 许汐言勾了下唇,那样的动作被她做来不轻挑,是种暗沉的妩色:“你觉得我是什么?机器人?” 她向着夜色,探出一只纤细灵巧的手。 问闻染:“你要摸摸看么?*? ?” 闻染一怔。 春风不料峭,来回戏弄着许汐言丝丝缕缕的发尾,她另只手把卷发往耳后勾了勾,浓得挂不住,长睫也浓,疏慵的掀起三分瞧着闻染。 闻染说不上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上前的,颈根很微妙的咽了一下。 许汐言的指甲没有任何装点,但一定做过极昂贵的护理,毕竟这是被誉为“世界珍宝”的一双手,指甲淡白粉色,贝母一样泛着光。 闻染视线垂落在那指甲上:“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双眸抬起来,看向许汐言的眼底:“我喜欢女人。” 许汐言的纤睫翕了下。 回望向闻染的眼内。 说了三个字:“我也是。” ****** 这番交谈发生的时候,许汐言的一只手还悬停在半空,钢琴家无意识蜷指的姿态也是好看的,好似有架隐形的钢琴,只等她一落指尖走向轻搔灵魂的旋律。 闻染深吸一口气,上前,握住许汐言的手。 许汐言发现她在微微颤抖么? 当她握住面前这人的手,全世界包括这个人自己,都不知这是她苦心暗恋近十年还逃脱不得的人。 她握得很轻,指尖微微往回勾,用微颤的指尖去摩挲许汐言的指腹。 然后那样的颤意一路蔓延到她的睫毛尖,她本能想闭眼,可她注视着两人相触的手,而许汐言在注视着她。 她只得努力睁大着眼,太过用力到,眼底都微微有些酸涩的地步。 这时许汐言忽而加了点力道,微微把她往前一拖,她失了重心往前跨一步,鼻端是许汐言荡漾的波浪般的发香。 许汐言握住她柔软的手心,同时叫她:“抬头。” 闻染恍然抬头。 女贞淡白细碎的花瓣被春日里的夜风吹落了几分,闻染这才瞧见,她们不知何时走到了这条弄堂的路牌边,深蓝配白漆已在岁月里锈蚀出几分斑驳。 闻染看清了这条弄堂的名字。 路牌上用中英双语写着——“春风里”。 ****** 许汐言放开闻染的手。 此时已走到弄堂口,小路上偶有人经过,虽然大多行色匆匆,无人去关注刚从弄堂里钻出来的两个年轻女人。 闻染还是不放心,钻进路边二十四小时药房,买了包口罩,拆出一只来递给许汐言。 许汐言笑笑,没说什么,戴上了。 不知问过了几家水果店,闻染不让她开口,自己走上去问,终于买到了一个西瓜。 还特大。 付钱的时候,闻染瞟许汐言一眼。 许汐言以只她一人能听到的音量问:“怎么?” “不是你要带我来喝西瓜汁的么?”闻染故意问:“不付钱?” 许汐言真实的微怔了下,方才道:“我没有带钱的习惯。” 呵,这些大明星! 闻染又瞟她一眼,腹诽完毕,扫码付钱。 老板把西瓜装进透明塑料袋,不放心又套了层,递给闻染。 许汐言从闻染手里接过,两人又一同往弄堂里走去。 不知聊什么,闻染捡起今晚的核心主题:“为什么一定要喝西瓜汁啊?” “上次看你喝的就是西瓜汁啊。” 要不是这是她暗恋了好多年的人,闻染真的很想翻个白眼:“那是陈曦刚好给我点了杯西瓜汁,我也爱喝枇杷汁啊,也爱喝甘蔗汁,番石榴汁。” 许汐言这个人,奇就奇在她一身红色丝绒晚礼服坐在舞台中央的灯光下,你觉得她很美。 她穿着简单的紧身T恤和牛仔裤走在黑夜巷弄里,你依然觉得她很美。 她美得自成一派,能跟一切环境自洽,想了想,回答闻染的问题:“因为做这样执拗的事。” “有意思。” 第37章 许汐言扣着她的腕子没放 两人一起走到榨汁店前, 老板看起来刚好追完了一集剧,抬起头倦倦的,寻着卷闸门的遥控器, 看起来准备收拾一番关店。 “哎麻烦等等。”闻染赶紧蹿上前。 倒不是她自己多想喝西瓜汁,但她发现许汐言这人挺拧的,她怕在这儿榨不出西瓜汁,许汐言又骑机车带她走街串巷, 去找另一家榨汁店。 老板看着一穿蓝T恤的年轻姑娘, 纤瘦的, 手里却拎着个硕大的西瓜:“老板,我自己买了瓜, 能帮忙榨两杯呗?” 老板叹服:“你还挺执着。” 伸手:“给我吧。” 闻染赶紧道谢递上。 “买这么大的瓜干嘛啊?” “……只有这么大的了。” 老板鲜榨两杯西瓜汁,收了钱, 又把剩了大半的西瓜递她。 许汐言眼看着闻染拿不下,上前帮忙,接过她手里的瓜。 即便她戴口罩, 那深邃又立体的眉眼骨相也太招眼, 老板朝她瞥一眼,闻染立刻道:“姐你去那边等我吧。” 许汐言戴着口罩,挑挑眉, 往树下走去了。 老板问:“你姐是网红啊?” “哈?”闻染含糊两声, 糊弄过去。 拿着两杯西瓜汁, 递给许汐言一杯,自己低头吸一口,许汐言问:“甜么?” 闻染生怕她说不甜, 许汐言扭头又要去买个瓜,赶忙答:“甜。” 许汐言自己吸一口, 微眯了下眼:“骗子。” 怎会有人连眯眼的动作,都做得这般妍妩又冷淡,眼睫翕动间是四溢的风情。 闻染抽回眼神,望着正关卷闸门的老板。 她可不敢让许汐言跟老板同行,便决心和许汐言站在树下,等老板走远了再离开。 此时附近小店基本都关了,闭合的卷闸门在夜色里是齐整的淡灰,昏黄路灯打上去,像一条灰色窄河上浮起的黄昏。 远远的地方有猫叫,但瞧不见那毛茸茸的身影。 闻染觉得该聊些什么,可她实在不擅找话题,方才很固执的从许汐言手里接过了半个西瓜,这会儿拎在指间有些分量,另手握着西瓜杯,老板很执着的加了少许冰块,说西瓜汁没有冰就没有灵魂。 握在手里,凉得指腹微微麻痹。 似方才牵住许汐言指尖时,心脏瓣膜那微微生痛的麻痹感。 倒是许汐言比她放松得多,靠在那棵女贞树下,也不惧树干上的苔与灰尘弄脏了衣服。砖色紧身T恤裹着她纤细又饱满的雪色臂膀,使她成了一片昏朦黑夜里唯一的亮色。 踩着短靴的长腿拎起来,靴尖在水泥地面上轻轻的一点,两点。 闻染很固执的盯着早已落下的卷闸门,不看许汐言,可心跳随着她靴尖点地:咚,咚。 许汐言吸一口西瓜汁:“喜欢旅游么?” “还好,我比较宅。” “那,去过的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 闻染咬了下吸管。 扭头,看许汐言一眼,又转回头去看卷闸门:“格鲁吉亚。” “喔?”许汐言用濡湿的指尖,拨了拨自己的长卷发:“挺小众的。” 闻染盯着路灯在卷闸门上凝出的一束光斑,像一枚淡黄色的茧:“嗯,那里有一片依山而建的石头城堡,说是人类最古老的居住遗址之一。” 轻描淡写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脏微微发疼。 格鲁吉亚的石头城堡,便是高三许汐言送她的那本《国家地理》封面上,照片所拍摄的景象。 她毕业加入「八分音符工作室」,存下第一笔钱后,送给自己的正式成年礼,便是此生唯一一次的独自出国旅行。 坐了十小时的飞机,飞过将近六千公里的距离,换来这时站在许汐言面前,看似无比平淡的说出这句话。 许汐言点点头:“听起来很有意思,我应该会找时间,也去看看。” 闻染笑笑:“不用了。” “听起来很厉害是吧?其实去了之后,也就那样,可能因为我去的比较少吧。” 许汐言看向闻染。 清瘦的年轻女孩站在路灯淡薄的光线里,指间拎着西瓜的重量扭出她腕骨清秀的形状,说不上为什么,她忽然看上去很寂寞。 像十八岁那个黄昏,许汐言在校史馆的二楼俯看着她。 这个总是安然又沉静的姑娘,像热闹世界里的一个黄昏,看上去总是会显得,有一点点寂寞。 ****** 在许汐言分神想着这些的时候,闻染出声:“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嗯,好。” 许汐言上前,从闻染手中接过西瓜,这次闻染没再跟她争,两人并排,但中间隔着段距离,往许汐言停车的弄堂口走去。 西瓜挂在车把上,变成半个风驰电掣过的西瓜。 闻染叫许汐言:“你停远一点,我租房的那栋有不少老人,睡觉轻,要被吵醒的。” 许汐言笑笑:“这么乖啊,闻染。” “也不是……” 可许汐言没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依她所言,把机车远远停下。 闻染从后座跨下来,解下头盔还给许汐言:“谢谢。” 许汐言连拎过头盔的动作也落拓,浓睫垂出三两分漫不经心:“嗯。” 又从车把上拎下西瓜,递给闻染。 闻染想了想,许汐言估计也不会要这半个西瓜的,便伸手接了。 许汐言:“那我走了?” 她戴素黑色的头盔,便似和这机车融为一体,可她被挡在头盔后的那张脸,无端让人生出“锦衣夜行”之感,就连属于许汐言的夜,也不是沉闷的黑,而是瑰丽的黑。 闻染问:“还要回聚会去么?” 许汐言抬手看了下腕间并不存在的手表,自己都有些想笑——她并不是一个在意时间的人。 拨了下肩头垂落的发,懒怠的回答:“嗯,要回去。因为……” 她完全不带妆,只两片软唇是绮旖的红,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气音:“砰!” 勾了下眉尾:“魔法终结,我要回到热闹的世界里去了。” 对其他人而言,魔法是南瓜变华丽的水晶马车。 对许汐言来说,魔法是水晶马车变成安静的南瓜。 许汐言看向闻染:“谢谢你今晚陪我。” 她启动机车,一片轰鸣声间,说了句什么。 闻染没听清,走近一步:“什么?” “我是说,刚才我骑车载你逃跑的时候,你猜猜酒吧里的那些同事,有没有看到我们俩一起走?” 闻染一愣。 酒吧的窗户都是模拟沉船舷窗,几根为烘托氛围而钉的木条封堵了视线,闻染又不是聚会上的什么起眼角色,她从酒吧里出来时,应该没有任何一人注意到她。 所以:“没有。” “那可太遗憾了。”许汐言一把扣下防风镜,在离开前最后对闻染说:“毕竟闻小姐,喜欢刺激。” 闻染心里一跳。 远望着许汐言的背影离开,自己拎着瓜往出租屋走去。 也不是说腿软什么的,只是莫名的,扶了下那碎石铺出的矮墙。 ****** 许汐言骑车回了酒吧。 钻回去,先到吧台边要了杯酒。 酒保问她:“许小姐想喝什么?” “刺激一点的。”纤指在黑晶吧台上点两点。 很快,一杯分层漂亮的酒被推到她面前,清透的淡黄下是薄薄的青,接着是一片浓郁的橘。 一杯看上去清淡、甚至乖巧的酒。 许汐言手腕轻转了转,把酒杯递到唇边。 大抵反差就在这里。 大脑被外表蒙蔽,通知舌尖将要迎来温和,可凛冽的味道刺了味蕾一道,灼烧起来般,竟是微微的痛感。 想起闻染今晚握她的手之前,看着她的眼睛,语调沉稳:“我喜欢女人。” 许汐言垂着睫毛,微翕了下。 掀起来,问酒保:“这杯酒叫什么?” “卡曼橘伏特加。” 许汐言散漫的笑了笑:“这么不浪漫啊。” 任何一个人听她说话,都似听她弹琴,韵律是她自成一格的调子:“我送它一个名字怎么样?” “黄昏。” 窦宸走过来,搭一下她的肩。 她点点头,又抿一口酒。 窦宸:“骑爽了?” 许汐言难得笑了下:“谢谢哦窦姐,你朋友推荐的机车,挺酷的。” 窦宸哼一声。 像是腹诽:谁愿意满足你这些莫名其妙的无理要求。 可连这世界都宠着许汐言,她如何能不宠。说得直白些,这一屋里所有的人,都靠许汐言养活。 许汐言大抵听到她腹诽,伸手揽了下她的肩,凑在她耳边叫了声:“窦姐。” 她顶着这样一张冷傲漂亮到过分的面孔,这样压低声来叫,窦姐没了脾气,叹一声:“买两个头盔干嘛啊?你什么时候喜欢过蓝色了?” “以前是没有喜欢过。”许汐言又喝口酒,看杯中的分层渐渐消失,变得更像一个融成一片的黄昏。 ****** 闻染拿冰箱里大半个西瓜没办法。 下了班,回家拎上西瓜,又转车去舅舅家。 柏女士知道她临时要回来,掌着门等她:“你这季节买什么西瓜呀?” “就,突然想吃。” “买你就买个小一点的嘛,买这么大,又吃不完。” “妈妈。”闻染有些无奈:“就是没有买到小的呀。” 母爱好像就是这样,像床厚重到有些过分的棉被,很温暖,可压住你手脚沉甸甸的,让你根本不可能自由的翻身。 柏惠珍便是这样掌握着闻染生活里的每个细节。 “那好嘛。”柏女士接过西瓜:“甜不甜呀?” “不甜。”闻染破罐破摔。 柏女士笑着瞪她一眼,拿到厨房去切。 “柏丛呢?”柏丛便是舅舅老来得子、宠得不行的儿子,闻染的表弟。 “不晓得,跟他朋友出去玩了吧。” 闻染吃完西瓜,上楼。 男生的青春期好似总格外漫长,自从闻染搬出这房子,她的卧室便成了表弟的游戏房,并三令五申,除了每周一次的打扫,任何人不许进去。 闻染敲了敲门,果然没人。 她也不会贸然进去,惹来表弟跳着脚与她争吵一番。 她只是推开门,站在房门的那道线外,往里眺望。 床倒是没有撤,有时柏丛打游戏累了,便在这里囫囵一觉。 闻染望着那张铺上表弟灰色床单的小床,想着高三时,许汐言曾蜷在这里,在她软软的床单上睡过一觉。 她下晚自习回家时,床单已被柏惠珍换掉了,她仍然忍不住,把脸埋进枕头去嗅许汐言身上的气息。 那时的她,可曾想过高中毕业后会再见许汐言么。 会环抱住许汐言纤瘦的腰。 会牵许汐言纤柔的手。 她站在门口,抬手,把自己的指尖凑到鼻端。 总觉得许汐言身上的味道犹然未散,这味道缠了她一天。 她带上房门,给陶曼思发了条信息:【今晚有没有加班?】 陶曼思回得很快:【没有。】 陶曼思进了纸媒,薪水不高,但加班的状况倒是还好。 【那我过来找你。】 半小时后,陶曼思去应门。 每次闻染过来找她,都是外卖比人先到,陶曼思也不知她点了什么,每次都有开盲盒一般的惊喜。 今天一看:哟,闻染点了炸鸡。 哟,还点了啤酒。 有事啊这是。 又等了十来分钟,闻染到了。她和陶曼思都有彼此家的钥匙,但闻染这人规矩,所以每次还是敲门。 陶曼思迎她进来,很豪迈的指指茶几边的地毯:“坐!” 闻染笑。 两人盘腿面对面坐着,闻染今晚点的是甜辣味的炸鸡,黏腻腻的酱料沾在指间。 陶曼思咬一口鸡翅:“怎么,跟你妈吵架了?” “没有。” “那是你舅舅又说了什么?” 闻染摇头。 “那怎么了?” 闻染犹豫了下,放下炸鸡,摘了手套,抽张纸又把手指擦了遍。 她是钢琴调律养出的慢性子,但陶曼思现在看得好心急。 直到闻染终于把纸巾团一团放在一旁,开口:“你觉得……” “一个人什么样的行为,就叫在撩你?” 陶曼思瞪大了双眼:“有情况啊你这是!” “没有没有。”闻染说:“随便聊聊。” “随便聊这干嘛?” “下酒。” 陶曼思:…… 尝试性问:“是文远撩你了?” 不知怎的,闻染听这话只觉得好笑:“他要撩我早撩了吧。” “也是。” 陶曼思作为闻染从小到大的朋友,自然知道她这位青梅竹马,无论双方家人如何期许,这两人都是温吞性子,说讨厌对方吧,那肯定是不讨厌,可要说电流吧,那是一点没有。 陶曼思用干净的手背推了下自己的金丝边眼镜:“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我又没谈过恋爱。” 陶曼思唯一喜欢过的人,便是高中五班的张哲文。 后来上大学,毕业工作,与其说没有适合心动的对象,不如说没有适合心动的心情。 那样纯粹的悸动,湮没在九块九一杯的咖啡、便利店加热三明治滋滋作响的微波炉、地铁拥挤的人潮和机械的报站女声里,已没了蓝白相间的干净校服和阳光下的香樟树,来令它萌发。 闻染点点头:“也是。” “总之我觉得,还是以自己的感受为准吧。”陶曼思又咬口鸡翅:“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对吧?那你感觉对方在撩你,对方肯定就是在撩你呀。” 闻染多看她一眼。 “怎么?” “就是觉得,你说得还挺有道理。” “那是。”陶曼思远远指了下自己挂在玄关的工作证:“小作家好吗?” 闻染弯唇,视线兜一圈,落在陶曼思还未合上的电脑屏幕上。 闻染过来前她正在追剧,考古,追一个两年前的热播剧。 “那如果你觉得魔尊在撩你呢?” 陶曼思哈哈大笑:“那肯定是我的感觉出问题了,我天天都觉得魔尊在撩我!” 从陶曼思家出来,闻染喝得有些晕。 春风拂过她的脸。 她抬起手,凑到鼻端闻了闻。 奇了怪了,方才为了洗掉炸鸡味,她不知用了多少遍洗手液。 可这会儿炸鸡味倒是洗掉了,许汐言身上那复合味道的香气,偏又从皮肤底层钻出来。 第二天闻染去上班,接到陈曦电话:“闻小姐。” “叫我闻染吧。” “好的,是这样,言言姐今天练琴的时候,觉得音准又出了些问题,你能过来一趟吗?” “好,但我两点半约了个客户,可能得晚一点过来。” 当时签的合同,是闻染这一个多月内不再接新客户,之前需要维系的老客户,钢琴一直都是找她调律的那些,还是照常。 陈曦捂着收音筒,好似在跟人说着什么。 然后转回来对闻染笑道:“可以,那你晚点过来吧。你在哪里调律?把地址发我,我让司机去接你。” “不用,我今天在市区调律,交通很方便,自己坐地铁过来就行。”她问:“是在熙华酒店吧?” “是的。” 看起来许汐言为了不打扰易听竹,很多时间都是和窦宸她们待在酒店。娇贵的古董钢琴存放在那里,也的确更容易安保。 闻染挂了电话,背上工具箱出门。 今天调律的客人是她的老顾客了,彼此都很放心,没什么波折。闻染又背着工具箱,转了两站地铁,去熙华酒店。 陈曦站在门口迎她:“嗨。” “嗨。”闻染走过去。 陈曦引她去琴房:“古董钢琴真是难打理,对吧?” 闻染想了想:“这就像跟人打交道。” “有些是八面玲珑的人,相处起来很容易,可ta给任何人的反馈也就是那样,浅浅之交。有些是不太好相处的人,你要突破ta的防线,摸准ta的脾性,这样的人反而是最真诚的人,你跟ta相处好以后,ta会掏心掏肺给你最好的回馈。” 陈曦愣愣看她一眼。 “怎么?” “你说得也太好了吧!” 闻染吓一跳:“没有没有。”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调律啊。” 闻染有些不知该怎么解释。 也是喜欢调律,也不是喜欢调律。 当失去了自己钢琴方面的天赋后,她就是依然希望自己这双手,不要碌碌无为,不要在日常生活中蒙尘,至少,还是在为了演奏出最动人的旋律、去触碰那最顶级的艺术殿堂而服务。 这是温和外表之下,她的野心。 陈曦把闻染引到琴房。 闻染环视一圈:“许……” 虽然当面她都称“许汐言”,但对着陈曦,她不知怎的有点做贼心虚,换了个更客气的称呼:“许小姐不过来么?” 很多人都会盯着调律,毕竟钢琴对一名钢琴家来说,就和自己的双手同样重要。 陈曦摇头:“言言姐说她有事,你放心调吧,有了上次的合作,她绝对相信你。” “那好。” 闻染放下操作箱,也不多话,开始操作。 她调律比一般的调律师还要慢一些,总指望着更精细、再精细。 直到最后总检验微调时,她习惯自己弹一段旋律。 当着易听竹或许汐言的面,颇有“班门弄斧”之嫌,她肯定是不好弹的。 但这会儿许汐言不在。 闻染双手微悬于半空,轻轻落于琴键。 她弹琴与许汐言风格迥异,如若许汐言是在驾驭钢琴、是在跟乐曲作战,她便是在轻声细语的与钢琴聊天。 这也是十多岁以后,很多人诟病她弹琴太过温和、不够触动人心的原因。 一曲终了,有人在门口轻轻鼓掌。 闻染抬眸,见是许汐言倚在那里。 ……什么时候来的? 如若除去浴袍,那是闻染为数不多的几次看许汐言穿白,许汐言一般穿红与黑,就连那砖色的T恤也近似于苏芳红豆,那样的浓颜的确适合这般浓墨重彩的颜色。 可许汐言穿白会让人觉得,她怎么能穿白。 简直不给世间其他的美留机会。 她今天穿一件月白色的衬衫,丝缎款,本是矜雅款式,可领口两根细细垂带她并未规整的系着,垂得随意,露出锁骨前端微凸的两块骨相。 一切的铅华都洗去了,反而让人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那浓丽的面孔上。 不上妆也似酡颜,只是醺醉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观赏她的人。 她很随性的配了条黑色牛仔裤,闻染抿了下唇,收起工具,背上工具箱路过她身边,只是简练的打了个招呼:“琴调好了,我先走吧。” 步履却一滞。 因为,许汐言圈住了她细瘦的手腕,拉住她:“怎么突然生气了?” 闻染垂眸,落在许汐言环扣的纤指上:“我告诉过你了,我喜欢女人。” 总这样亲近的肢体接触。 “我知道。”许汐言扣着她的腕子没放:“我也告诉你了。” “我也是。” 第38章 是她疯了,还是许汐言疯了? 不知为何她们总在黄昏时分碰面。 那样的光线太似酒, 不是闻染舅舅用参泡出来的那种老黄酒,不是那种清透的,而是更浓醇些, 也更厚重些,人浸在里面,好似天然就带上了几分醉意。 闻染不知许汐言是不是刚刚做完运动,因为对她这种全情投入的钢琴家来说, 良好的体能状况非常重要, 否则根本撑不完全场。 应该是刚做完运动去洗了个澡, 皮肤纹理间散着沐浴露的香气,清新好闻, 而掌纹里一点点濡湿,微热的, 好似方才的水汽没有散干净。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呼吸交叠。 直到闻染又抿了下唇,许汐言放开她。 只是半边身子挡在门口, 没有让她走的意思:“说说, 为什么突然生气了?” 闻染盯了短绒地毯上的老花一会儿。 抬眸:“你鼓什么掌?” 许汐言很平静,浓睫微翕,望着她。 闻染:“对你来说, 我弹得很好么?” “还是对你来说, 我弹得好不好这件事一点都不重要, 你就像看幼儿园小朋友弹琴一样,随便鼓掌以资鼓励?” “许汐言,不要这样。” 闻染可以接受任何一个人轻视她。 在她钢琴比赛的成绩从第一滑落到七八名又滑落到十几名时, 她见过太多次柏惠珍失望的眼神,虽然柏惠珍会很快的遮掩过去。 她也在台上看过太多次评审给她打分时, 对视一眼,微微摇头。 她也听过太多次舅舅的冷言冷语,说从小花那么多钱给她上钢琴课,这些钱用来做点什么不好。 可,许汐言不行。 遇到许汐言后她无数次看向自己的双手。 为什么?明明这双手也一度拥有过接近于许汐言的才华。当然比不上,可,接近过。 她甚至忿忿的想过,为什么不让她在十岁之前遇到许汐言。 那么她会被许汐言抢走许多的第一,永远屈居第二。 可那也会让许汐言明白,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人,像两颗流星几乎交轨擦过一样,一度非常接近的,像她那般盛大的才华靠拢。 面对她的质问,许汐言静静看着她:“哆唻。” 闻染的肩滞了滞。 许汐言低声说:“我不是随便鼓掌。” “第二小节的头两个音符,你弹得很好,让人耳朵一醒,我是在想换做我自己来弹的话,能不能比你处理得更好,所以,才为你鼓掌。” “闻染,我真心实意。”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 “抱歉。”闻染说:“误解你。” 许汐言挑了挑唇:“别道歉啊。” 闻染看她一眼。 “明明生气时很有气势的,一道歉,气势就没了。” “气势是什么,能当饭吃么?” 许汐言蜷指,手背抵了抵唇边的笑意,总笑得这般漫不经心又风情盛大。 “饿不饿?” “不太饿。” 许汐言点点头:“不太饿正好,太饿的话,我倒不好留你了。晚上我约了朋友谈事,我刚运动完不太吃得下,便在廊桥咖啡厅要了些点心,甜咸都有,不太饿的话,正好留下来一起吃点。” 闻染正要拒绝。 “是要谈接下来的日常安排,工作相关。窦姐和陈曦也在,你怕什么?” “我哪里怕了?” 许汐言点点头,引着她往前走去。 她的穿衣总是不拘一格,正装丝缎的衬衫配牛仔裤和帆布鞋,裤脚卷起一点,露出纤丽的脚踝。 一双帆布鞋就是她初中便爱穿的匡威,可那件衬衫单看料子,就知价格一定不菲。 电梯轿厢里,她站在闻染靠前一步的位置,握着手机低头回信息。 五星酒店电梯里总有陌生香气,可那也难掩许汐言皮肤纹理里的味道,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幽闭空间里,丝丝缕缕的钻出来。 闻染望着她左耳,被垂落的长卷发遮了大半。 忽然想到前夜,她坐在机车后座搂着许汐言的腰,心里想的竟是:不知许汐言的耳后,有没有和大腿内侧一样的一颗浅棕色小痣。 许汐言回完信息收起手机,闻染啪地抽回视线。 许汐言扭头看了她眼,她一本正经,平视前方目不斜视。 倒是许汐言的视线在她身上逗留了下:“闻染。” “什么?” “我也和你一样,有双敏感的好耳朵,对吧?” 闻染莫名的耳根发烫。 其实这句话当下听来根本没什么,许汐言不过是在说,她的耳朵也格外敏锐,所以能捕捉到闻染弹得格外出色的那两个音。 闻染此时发烫的耳根,好似对未来岁月的预知。 因为当她第一次擒着许汐言的手腕,压在自己铺白底小黄碎花的单人床上,去做许汐言对她做过无数次的事。 她偏头吻过许汐言的耳廓,看许汐言微仰起冷傲的下巴,平素总是软塌塌的浓睫轻颤如蝶翼。 她温热的气息在许汐言耳畔逗留:“许汐言。” 那时她说:“你也和我一样,有双敏感的好耳朵,对吧?” ******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把闻染从耳根发烫的窘境里解放出来。 许汐言引她往前。 这次廊桥咖啡厅的位置,并非上次的靠窗,而是吧台附近的一张方桌。 陈曦坐侧边,另有两个背对她们而坐的身影,长直发的那个是窦宸,另外个背影格外挺拔,穿一件黑绸衬衫,似天鹅。 闻染跟着许汐言走过去,窦宸听到她们脚步,回眸来看。 闻染莫名心虚。 转念一想:心虚什么?她过来帮许汐言调律,这本来就是工作。 许汐言引她到特意空出的两个位置边,招呼她:“坐。” 闻染落座后才发现对面坐的是谁。 竟是宋芷思。 国内大花时代过去后,接班人里难以再现大花争霸的群星熠熠,便显得宋芷思一人格外出挑。据说她是学芭蕾出身,以仪态优雅著称演艺圈,演过两部古装剧后,跃升顶流女星之列,之后出国拍了部英美合资的电影,出演女二,电影是难得的叫好又叫座。 宋芷思甚至拿了个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女配,一时风头无两,其他任何小花跟她合影发通稿,都被粉丝下场血洗说炒热度。 宋芷思出席任何一场时尚活动都是人山人海,闻染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不得不说,明星跟普通人之间真的有壁。 宋芷思是那种古典的淡雅长相,吃她颜的人非常吃,不吃的人觉得她难免寡淡。闻染不算她粉丝,可现下坐她对面,心里狂呼不不不。 哪里会寡淡呢。 这样淡的妆,云淡风轻的坐在这里,已是足以闪耀夜色的珍珠一般的存在。 宋芷思抬眸看着许汐言笑道:“大忙人,总算等到你了。” 许汐言轻挑下唇角:“我过去接人。” “这次跟我们合作的,闻染。” “合作什么?” 许汐言慢翕了眼:“保密。” 宋芷思对着闻染多看了眼:“这么护着人家。”又冲闻染点点头,自我介绍:“宋芷思。” 闻染心想:全国人民有不认识你的么。 当即也礼貌点头:“闻染。” 刚开始看廊桥咖啡厅空荡荡,以为是饭点无人喝咖啡,后来反应过来,应该是包场。 点心上得很快。 窦宸问:“喝什么?我没提前点,自己报自己的。” 许汐言和宋芷思几乎同时脱口:“冰美式。” 宋芷思笑了笑:“你这习惯还没改,大晚上喝冰美式。” 许汐言瞥她一眼:“你不也没改。” 窦宸:“那我也一样吧。” 许汐言扭头,简单一个撑着侧颊的动作也被她做得慵懒漂亮:“晚上喝咖啡么?” 闻染摇头:“睡不着。” 许汐言扬了扬手,停在不打扰距离之外的服务生立刻走近。 “三杯冰美式,一杯西瓜汁。” 闻染无言。 许汐言低笑了声,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先抿一口。 宋芷思的眼神在她俩人之间打了个转。 咖啡端上来,许汐言十分不拘的喝一?*? 大口,这样的季节冰块多得在杯中打架,像闻染这样传统的人,不禁去想肠胃怎么受得了,许汐言浑然不觉。 许汐言问闻染:“能吃榴莲么?” “还行。” “能吃的话,一定尝尝这道榴莲酥。我在国外时就听说,这家酒店的西点师做榴莲酥是一绝。” “听谁说啊?”宋芷思问。 “听你说,行不行?” 闻染道一声谢,正要倾身去夹一块的时候,没料到许汐言执起那只小碟,正往她这边递。 座次是这样:陈曦独坐侧边的单人沙发,宋芷思和窦宸坐一张双人沙发,许汐言和闻染坐一张双人沙发。 两人都没防备,没发生撞上碟子的惨剧,只是两人藏在桌下的膝头,挨在一处。 闻染的呼吸屏住一瞬,撤走自己的腿。 许汐言倒是很自然:“抱歉。” 闻染摇摇头:“是我没留神。” 她把小碟送到闻染面前,闻染夹了只榴莲酥走,她又把小碟放回原处。 的确做得好,和路边随便买来的很不一样,黄油添得恰到好处却不甜腻,起酥一层层的似在嘴里化开。 酥得筷尖一碰就碎,闻染吃得很小心,眼尾瞥见桌下,许汐言跷起一只纤长的腿,压在刚刚与闻染相碰的那只膝盖上。 轻蹭了蹭。 今晚聊得的确是工作,原来宋芷思的新电影与许汐言有合作,许汐言下一站去邶城巡演时,可能会需要与导演碰面演奏。 “如果到时邶城的温湿度让钢琴的音准又出了问题,还得麻烦你提前两天到。”许汐言压低声,用只有闻染一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闻染点点头。 这没什么,这次合作她们收的费用不低,这是应尽的义务。 这时服务生又送上几碟热点。 一份虾饺不知用何染色,呈出难得的深紫色,许汐言当时嘴里说着话,手上好似不经意一般,把虾饺从宋芷思面前移开了。 一个显而易见的惯性动作,好似身体里本能流淌出来的。 宋芷思笑道:“亏你还记得我过敏。” 许汐言淡应一句:“哪儿能忘呢。” 闻染垂眸看一眼虾饺,上面零星撒了点坚果碎屑。 一顿饭吃完,众人起身,宋芷思叫许汐言:“送我回去。” 许汐言看起来有几分懒怠:“你司机助理都在外面等着,干嘛要我送。” “他们开车哪有你开得好。”宋芷思笑问闻染:“你知道吗?汐言在国外赛车时,第6位起步,连超好几人,最后拿了分站赛冠军,那场比赛太精彩,我们到现在还常常聊起。” 闻染摇摇头。 她的确不知道。 她对许汐言的了解,局限于她还肯关注许汐言的那几年,粉丝偶然拍到许汐言去登雪山,或是玩跳伞,粉丝们都知道许汐言是喜欢极限运动的,可她到底掌握了哪些技能,没有人知道。 许汐言:“不送。” “你又没喝酒,干嘛不送?” “累了。” 宋芷思无奈的笑一声,窦宸道:“还是我送你出去吧,你助理在外面等着送你回酒店后下班呢,一会儿小心人家背后吐槽你。” “得了。”宋芷思抓起手包,跟许汐言打声招呼,又冲闻染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窦宸陪着她往外走,咖啡厅只剩许汐言和闻染两人。 闻染:“我也该走了。” 许汐言点头:“送你出去。” 走到五星酒店大楼外,许汐言问:“怎么回?” 闻染看了眼时间,刚好错开了晚高峰,便道:“坐地铁。” “背着工具箱坐地铁?”许汐言道:“我送你吧。” 闻染看她一眼:“你不是累了么?” “针对有司机在的情况下,我是累了。”许汐言问:“你有司机么?” 闻染沉默。 许汐言:“或者我找司机送你也行,如果你愿意跟不认识的人打交道的话。” 她顿了顿,再度开口:“闻染,我还是觉得,你和高中时一样,好像有点怕我。” 闻染望着远处被夜风拂动的柳树:“我怕你做什么。” “我只是习惯坐地铁了,这个点地铁不挤,开车反而很堵。” 许汐言挑了下唇,也不勉强:“那好,你路上小心。” 闻染背着工具箱往前走了两步。 许汐言站在原处,酒店后现代艺术风的屋檐挡出一片暗影,高昂的房价让这里住客不多,许汐言站得不显眼,没戴帽子口罩,还好也没人注意她。 一件明明华贵的丝缎衬衫被她穿出吉普赛一般的风情,她握着手机在低头回信息,闻染回头时,她却有感应一般,抬眸:“怎么?” 闻染摇摇头,嘴里问:“宋芷思是你前女友么?” 许汐言坦然点头:“是,她在美国拍戏那段时间我们交往过,现在也是很好的朋友。” 闻染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回家要转三站地铁,还好她已习惯背着发沉的工具箱辗转于公共交通。 洗了个澡,平时总懒得敷面膜,今晚见了光彩照人的大明星,被点醒了保养的意义,医美做不起,不如先从敷面膜开始。 拆面膜前还特意先看了眼,有没有过期。 仰靠在转椅上,拿手机在微博上搜“宋芷思”的消息。 她不怎么敢搜许汐言,搜宋芷思倒是很顺畅。 宋芷思的微博粉丝数高达千万。目光落在第一条微博,是工作室所发一组时尚杂志的营业,粉丝在下面疯狂:【啊啊啊啊姐姐杀我!】 【燃烧我心房的美貌!】 第二条是宋芷思来海城参加活动,随手拍了一路所遇的夕阳、小猫、路上偶遇自己巨幅的海报、还有一家特色小店的葱油饼。 不过这些点滴碎片,也有近二十万的点赞量。 闻染莫名觉得割裂,给陶曼思打了个电话。 陶曼思接起来:“你这几天找我找得倒勤。” “你烦我了?” “烦你啊,烦得要死。” 两人一齐轻轻笑起来。 像她们俩这种性格内向的人,从小长大好像也没什么交新朋友的打算,十几年这么相依相伴的过来。 闻染问:“你干嘛呢?还看魔尊呢?” “是啊,欲罢不能。” “今天还觉得魔尊在撩你吗?” “那当然!” 两人又笑着聊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闻染靠住椅背,缓缓吐出一口气。 都是成年人,若许汐言的行为放在其他任何一个人身上,她都会觉得对方在撩她。 可,那是许汐言。 全球最年轻也最负盛名的钢琴家,时尚圈的宠儿,没有公开的前女友是娱乐圈顶流宋芷思。 那么她呢。 一个默默无名工作室里的调律师,租着四十平的出租屋,走在马路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得她的小透明。 是她疯了,还是许汐言疯了? 闻染抬手揉了一下脸,不能继续熬夜了,不然今晚这面膜就白做了。 梦里也不安稳,梦到许汐言软弹的腰,和纤细的手指。 那手指不是一味的柔腻,柔软和剪去硬皮的微妙触感交织,那与琴键交战的指尖其实分外有力。 第二天,陈曦发信息来要闻染的身份证号:【言言姐去邶城的时间定了,把你身份证号发我,我替你买机票。】 【什么时候出发?】 陈曦报出一个日期。 【那天我下午要去一个客户家调律,可能不能跟你们同一班机。】 【这样哦,那你稍等我问一下。】 不知是去问许汐言,还是去问窦宸。 不一会儿来回她:【可以的,就是要辛苦你坐当晚的飞机。】 【没问题。】 时间就这样敲定,陈曦办事利索,很快给她发来机票信息。 闻染先前只去过一次邶城。 说起来,她是那种很宅的人,从小跟在父母身边长大,小康家庭,没有野心,离开海城的时间屈指可数。 阖家最远也不过是一起去海城周边的古镇旅游。 现在想来二十出头的年纪,真不知哪来的勇气存了笔钱后,自己办了签证买了机票,坐十小时的飞机,一个人飞到格鲁吉亚去。 简直疯了。 陶曼思知道她要去邶城出差:“记得给我带好吃的回来呀。” “那当然。” “到了机场有没有人接你啊?” “应该会有司机吧,就算没有,我自己坐大巴或打车,怎么会丢。” 闻染推测着应该会有司机,毕竟许汐言团队非常专业。 出发前一天,柏女士非要跑到她的出租屋来替她收行李。 在她看见柏女士把蜂蜜、银耳、烧水壶都塞进她的小小行李箱时:“妈,我就去一周……” “一周诶,那么久的,长这么大你几时离开过妈妈身边那么久呀?除了上次和曼思一起旅游,就是去格鲁吉亚那一次。” “是的呀,都一个人出国去玩过了,这次国内出差,没什么的。” 抵达机场时,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 也许她实在太少来机场,所以能很敏锐的闻出,机场的味道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 掺杂了热泪与向往,欢笑与离别,自由自在与怅然若失,一种很复合的味道。 让人想起许汐言。 又热情又淡漠,又风情又倦懒,又对这世界兴致勃勃又偶然寥落。 她是太过璀璨的烟花,人人仰望,就总显得像这人间的过客。 说句对不起柏女士的话,闻染其实挺喜欢出差的,母爱的棉被太厚也太沉,盖得久了,人总想钻出来透口气。 许汐言团队办事靠谱,陈曦下午便发来微信提醒她出发时间。 到了机场,又收到陈曦微信,问她到了没有。 【到了。】 【157xxxxxxxx,这是司机师傅的电话,你在邶城机场落地后就跟他联系。】 【好,谢谢。】 及至飞机缓缓盘旋着准备降落,闻染透过舷窗往外望。 脚下是星罗棋布的灯火,北方连城市布局都与南方不同,横平竖直的疏阔感,不见南方那么多的细腻与蜿蜒。 落地后,闻染很客气的给司机打电话,对方指挥她到停车场某处登车。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很低调,司机下车来帮闻染搬行李。行李倒没什么,闻染只是麻烦司机,一定把她的工具箱放稳。 拉开车门上车。 许汐言从手机屏幕上抬眸:“嗨。” 坐在车内昏黄的灯光中像一幅画报,方才她等飞机降落的时间应该一直在打游戏,屏幕上刚刚结束一局,有很漂亮的获胜画面。她把手机打横握在手里,在另只掌心里敲两敲,望闻染一眼。 眉眼天生因过分浓丽反显出距离感和冷淡,唇边却噙着浅浅的笑。 闻染抿了下嘴,上车。 往后走,坐在许汐言的后一排。 许汐言也没说什么,等司机登车,向她请示:“那我们回酒店?” “好嘞。” 她连语言天赋都强得惊人,来邶城不过半天,已能翘着舌尖把北方话说得有模有样。 车缓缓在夜色中开起来,她靠着车枕,一头浓密卷发蹭乱得恰到好处,为了避免颈椎受力,把两只手臂高高举起来打游戏。 邶城紫外线强,她穿得少。 不过一件极简的紧身背心,裹着紧致却饱满的身材,像一朵开到最好时候的蔷薇,毕露的锋芒是她浑身的软刺。 其实闻染见到许汐言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生气。 成年人的“惊喜”往往意味着“惊吓”。 她刚坐了两小时飞机,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微微冒着油光,一身旧T恤和牛仔裤为了坐飞机而挑了最舒适的。 她又不是许汐言,无需任何打扮,就能光彩照人的出现。 如果许汐言一早说会来接她,她至少先去洗手间洗把脸。 她坐在许汐言后一排,掏了张湿纸巾,先把脸擦一遍,才开口问许汐言:“你怎么来了?” 许汐言放大招解决了对家,又迎来一局游戏的胜利,低笑了声:“来带你看看北方的春风里。” 闻染心里一跳。 「春风里」。 是许汐言上次骑机车带她“逃跑”、偶然遇见那条小弄堂的名字。 第39章 对许汐言足够特别的那一个 许汐言收起手机, 转头看向闻染:“要下车么?” “哈?” 她居然真的倾身敲敲驾驶座椅背:“蒋哥,麻烦靠边停。” 等车缓缓驶向路边,她跳下车, 掌着车门看向闻染:“要下车吗?” 闻染默默望着车门外的许汐言。 路灯和车内路灯是深浅不一的黄,好似把许汐言浸进一杯分层漂亮的鸡尾酒,她在吃香口胶,红唇微微翕动, 像奶油蛋糕上最新鲜的一粒樱桃。 像世界上最甜蜜的引诱。 闻染:“还有我的行李和工具箱……” “有人会处理的。” 闻染躬身下车, 许汐言关上车门前, 探身对里面说了句:“蒋哥,辛苦了啊。” “没有没有。” 商务车开走了, 闻染这才发现,许汐言叫停车的位置就在一条老巷口, 路灯弯折出老旧形状,旁边一堆灌木丛,开着身为南方人的闻染从没见过的细碎的花。 后方是灰青砖瓦和朱红木门, 早已闭阖, 世界静得很安宁。 春风比南方料峭,拂在人脸上极有存在感。 闻染问:“现在呢?” “现在怎么?” “你要怎么去找北方的春风里?” “要不……”许汐言放眼扫视一圈,视线锁定在一辆黯蓝色机车上:“我们随便骑一辆?” 闻染不懂机车, 但那辆一看就经过改装。 路面上没看过那样的黯蓝, 像一片游到海水尽头的蓝。 许汐言当真走过去, 双腿那样纤长,跨上机车的姿态总是好看的,低头去瞧油表盘的时候, 长卷发从肩头垂落下来,发尾在夜风里轻舞。 像是在研究怎么于没钥匙的情况下, 把这辆机车给开走。 夜很静,偶尔路面上有车开过,灯光一隙而过,映亮许汐言的脸。 许汐言仰起面孔来问闻染:“你不拦我啊?” 闻染的表情很淡:“一看就是你的车。” 许汐言勾了下唇角:“晚上本来要开会,设备方出了点问题,改到明早,所以我自己出来骑车,骑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想到你。” “想到我什么?” “想到你,不怕坐我的车。” “所以你叫司机过来接你,一起去了机场。”闻染说:“真够任性的。” 许汐言笑了,嗓子被夜风撩得更暗:“批评我啊,闻小姐。” 她微垂着眼尾说“批评我”的样子,将自己摆低,让人心跳。 闻染故作平静:“我哪儿敢。” “敢不敢的,你也批评了。”许汐言扬唇,双手撑住车把:“上来。” “上次海城的那辆车呢?” “卖掉了,因为看到这辆改装过的更喜欢。” 闻染在心里吐槽:这不是任性是什么。 世界对许汐言而言都是一片游乐场,任她予取予求。 许汐言问:“敢不敢上来?这辆车更刺激。” 闻染走过去:“有什么不敢的。” 跨上车,许汐言递了个头盔给她,还是淡淡的蓝,似海浪尖涌动的泡沫。 自己也扣上一只黑色头盔:“那,走咯?” 闻染瞥一眼那铺陈在她面前的细腰。 环上去:“嗯。” 许汐言的背心松垮垮,所以两人相触的皮肤更多。 闻染没跟异性有过很亲近的接触,但她想,只有女人的皮肤才可能有这样的滑腻与微热,连皮肤纹理间都带着香。 北方的春末,街边开着大朵大朵的玉兰,空气里是一众很幽微的香气,丝丝缕缕。 许汐言叫她:“闻染。” “嗯?” “你闭着眼?” 改装过的机车速度很快,她激烈的心跳撞击着许汐言的脊骨,她的确阖着眼,但不想对许汐言承认这一点。 许汐言低低笑了声,又被夜风吹散:“把眼睛睁开。” 暗哑的语调,似在说一句咒语。 闻染张开眼。 眼前是她很少来到的北方。课本里的文字形容它有“颓败的古墙下安静而葳蕤着的藤蔓野花”,它藏在夜色里,好像把古往今来的时光都混淆,胡同里倏然冒出的小寺庙,钟楼上歇着沉睡的鸟。 一辆黯蓝的机车载着她们在银灰的道路上漫游。 那一刻的感觉若用太过平淡的“自由”二字来形容,闻染几乎会觉得浅薄,她的感觉更接近于——与许汐言共乘海浪之上。 脚边反射的路灯灯光是翻涌的浪头。 许汐言问:“什么感觉?” 闻染说:“睫毛很痒。” 许汐言又低低的笑了声。 真的,春夜的风往眼眶里灌注,闻染的睫毛漂漂浮浮,觉得连睫毛根都在发痒,那样的痒一路蔓延到心里。 直到许汐言的机车堪堪停下,闻染回两秒神,才发现许汐言带她骑到了一条胡同口。 放开许汐言的腰,很难说虎口的微微震感,是因为方才的车速,还是因为一路环着许汐言的腰。 许汐言叫她:“扭头,看左边。” 青灰砖瓦上嵌着块铁皮路牌,比南方的颜色更深些,是一种沉沉的深蓝,白边只是并不改变它气质的点缀。 在眼睛识别出路牌上所写的字样时,闻染在心里想:总不至于邶城也恰恰好好有条小胡同,恰恰好好也叫「春风里」。 昏黄路灯晃了下视线,闻染定睛。 这条胡同的名字,不叫「春风里」,“里”是太过南方的叫法。 这条胡同的名字,叫「春深处」。 ****** 两人从机车上下来,许汐言走到胡同口,给那路牌拍了张照。 许汐言说:“送你回去。” “骑机车?”这得骑多远。 “不骑,你累了。” 坐许汐言的车,肾上腺素飙升太快,的确消耗体能。 许汐言微笑问:“坐公交好不好?” “那机车呢?” “放在这,有人会处理的。” 闻染觉得面对许汐言,有点像小时候看《哈利·波特》。 譬如家里沾满灰的地毯如何清洁,谁来刷做完饭后的锅和菜板,一切日常生活中琐碎庸碌、却又不得不做的事,在她这里只需挥挥手,便能用魔法解决。 她的人生永远是高光时刻,永远只需要撷取最浪漫动人的片段来过。 比如,她当真就把机车停在路边,带着闻染往公交车站走去。 闻染忍不住提醒:“你没戴口罩。” “怕我被人认出来?” “当然怕啊!” 所以每一次,闻染都会钻到路边二十四药房去买口罩。 许汐言笑笑。其实闻染能看出来,许汐言对这种总是要掩藏自己身份的生活有一些些不喜欢,但她没说什么,乖乖把口罩戴上了。 两人站在路边等车。 公交快要收班,人不多,只最前排坐着个昏昏欲睡的上班族。 闻染跟在许汐言身后登车。 许汐言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了。 闻染却走到她后一排,坐在靠走廊的那个位置上。 许汐言回头看了眼。 闻染解释:“反正很空,这样坐位置比较大。” 许汐言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扭回头去,望着窗外的夜色。 许是刚才骑了很久的车,她看上去微微有些倦意,不刻意笑起来的时候,五官浓郁到有些冷冽,路灯灯光洒进她墨黑的瞳仁又迸出来,变作一颗一颗碎落的星。 闻染坐在她身后,才好悄悄去看她的背影。 好像从十七岁暗恋许汐言开始,就看过她无数的背影。 教室外的走廊。去做课间操的楼梯。比完赛的后台。到了现在,二十多岁年纪,在邶城的191路公交车上,她望着许汐言的背影。 许汐言总是出现在她的左前方,更靠近心脏的方位。 一路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酒店附近停下。 两人沉默的往酒店走,没再多说什么,暗红的拼接地砖上是玉兰不遗余力的白色花瓣。 走进酒店,闻染道:“陈曦让我去前台取房卡。” 许汐言点点头。 闻染走上去,交予自己的身份证,换回一张房卡。 “哪个房间?” 闻染看一眼房卡:“1127。” 许汐言笑一声。 闻染看她一眼。 “我在你楼下。”许汐言开句玩笑:“你可别闹我。” “怎么会,坐飞机好累。” 两人一同乘电梯上楼,闻染摁下十一楼,看许汐言一眼,没有按键的意思,便准备帮她揿一下十楼。 “不必。”许汐言看向闻染:“我送你。” 闻染一顿。 “我听见阿姨给陈曦打电话,说你没怎么出过远门,小心你迷路。” “真的假的?”闻染傻了。 柏惠珍放心不下,找她要了陈曦的联系方式,说万一找不到她的时候也好有个人联系。但她可万万想不到,柏惠珍会给陈曦打电话。 她都快三十岁了好吗! 许汐言只是笑。 闻染不想求证了,如果这是真的,她更耳朵发烫。 跟许汐言一同待在狭窄空间内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她的体香和她的长相一样攻击性过强,并不是说刺鼻,而是明显到让人无法忽略。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五星酒店走廊的地毯柔软得好似会让人陷落。 许汐言跟在闻染身后两步的位置,闻染拿房卡去刷开门锁的时候,她也很客气的隔着距离。 但“滴滴”两声,房门没开。 闻染鼻尖沁出一点细汗,很怕因为自己不熟这系统,露了怯。 又试一遍,还没开。 这时许汐言才上前:“我看看。” 走廊太静,她声音低得好似耳语。 接过房卡的时候,很尊重没有蹭到闻染的手指,但体温像晕开的墨一样染过来。 顺利刷开门锁,她掌着房门,让闻染进去。 闻染走过她身边,呼吸微滞。 她掌着房门站在门口,闻染忽然想:要是这时有人偶然从房间出来的话,看见这一幕,会觉得她们在做什么? 许汐言提醒:“你可以给前台打电话,让她们帮你把行李送上来。” “好,谢谢。” 许汐言多看了她一眼。 那时房间窗户未关,白色的纱帘席卷起来,飘扬轻渺。 许汐言轻翕了下唇,终是没说什么,关上门,走了。 ****** 房门是有助力系统的。 闻染站在原处,看着那扇丁香棕的木扉缓缓闭阖,直到轻轻“嗑哒”一声,是门落了锁。 她走过去,背着双手靠住门。 而此时走廊里,许汐言不知为何没急着走,从口袋里掏了支烟出来。 走廊禁烟,她自然没有抽的打算,只是夹在指间,溢出淡淡烟草味,靠在半包木材的墙上,望着对面墙纸上的暗纹。 她是在想:方才夜风扬起的纱帘,好像梓育中学钟楼上群鸟的翅膀。 而她对那间中学留存的印象,大约是有日倚在校史馆廊边,看一名少女穿蓝色的校服,站于楼下,在夕色中对她扬起干净的脸庞。 这么多年过去,那张脸上独有的安静与干净,一点都没变。 停了数分钟,许汐言才起身走了。 ****** 闻染靠门站了一会儿,才拿座机给前台打电话,麻烦她们把行李送上来。 先是检查了下工具箱,才拿出睡衣和洗漱用品去洗澡。 躺在床上才发现,忘了关窗。 又起身,撩开那白色纱帘,关窗,重新躺回床上。 并睡不着。 晚间机车带出的嗡鸣,还在鼓噪人的心跳。 第二天进入工作模式,闻染先跟陈曦按许汐言练琴的时间对了遍。 闻染发现,许汐言一点都不闲。 难怪她每每总在黄昏或夜里出现,白天的时间,除了一些工作上的对接,大多被枯燥的练琴和训练填满。 看来当个天才,也真正不轻松。 收起行程表,陈曦问闻染:“今晚的聚会你要来吧?” 闻染有些头疼。 怎么这么多聚会?看来要把这么多职业不一、个性不一的人拢到一堆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今天这个离开明天那个加入,非得靠各种聚会快速熟络起来。 “我……” 刚要拒绝,陈曦笑道:“毕竟是言言姐的生日嘛。” 闻染一愣。 许汐言的百度百科资料不知多详尽,唯独一点,没列出她的生日。 她看起来恣意,其实很注重保护自己的隐私,就像她总是素颜低调的去参加各种极限运动,工作之外,她不欲泄漏自己。 闻染问:“要准备礼物吗?” “不用不用,言言姐什么都有,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帮她热闹一下。” 闻染趁着许汐言不练琴的时候,去检查了下许汐言的琴。 那时并没见到许汐言,想来是去健身房运动了。 其实她的工作量并不大,回房,北方春末的阳光已然开始刺眼,她拉上遮光帘,拧开台灯看一本乐理方面的书。 不知不觉,有些困了。 靠在桌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衬衫的褶皱在面颊上压出了浅浅的痕。拿过手机一看,竟已是晚上八点,因着昨晚没睡好,她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 手机里躺着条陈曦发来的微信:【我们就在酒店三楼酒吧。】 【你休息好了就下来啊。】 闻染放下手机,走进盥洗室。 看了看面颊上压出的痕,一时半会也消不掉,洗脸刷牙,她没有化妆的习惯,打开行李箱想找一身更适合的衣服,看了看,一水的蓝。 随便换了件泛石青的紧身T恤换上,配一条浅颜色的九分牛仔裤,一贯的简单清爽。 重新梳了梳头,拿上房卡下楼。 电梯门在三楼打开时,隐隐已能听到乐声,许汐言喜欢的爵士。 闻染走进去。 本来还忐忑着自己什么都没带是不是多少会显得失礼,可这时往里扫一眼,这聚会的风格调性,还有众人呈出的状态,都和以往的聚会并无什么不同。 看来许汐言这老板随性,她身边的人也跟着轻松。 闻染随便挑了个角落坐下。 陈曦虽然内向,却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难怪能当明星助理。 问闻染:“还是要无酒精饮料?” “是,谢谢。” 这次陈曦给她端回的是一杯桃子味软饮:“加了气泡水。” 闻染接过再次道谢,陈曦就去忙了。 闻染以前在学校就是不惹人瞩目的透明人,更遑论在这种场合。来过许汐言她们这种聚会两次,有些人开始面熟,但跟任何人都没有变熟。 没看到许汐言,不知今晚的主角去哪了。 桃子味气泡水在齿间跳跃,其实关于要不要给许汐言送礼物这件事,闻染一秒钟都没有纠结过。 当然不送了。 她不知送什么才能是许汐言真正需要的。 这时一阵脚步,闻染下意识抬眸,以为是许汐言来了。 却不想,来的人是窦姐。 问闻染:“怎么一个人坐着,不去玩么?” 闻染客气笑笑:“我不太会玩。” 窦姐眼神示意下闻染旁边的空座:“没人吧?” “没有。” 窦姐便坐下,要了杯威士忌,瞥一眼闻染的桃子气泡水:“不能喝酒?” “也不是完全不能喝,喝得少。” 窦姐点点头。 这时酒吧内一阵喧嚷,两人同时抬眸去看,这次走进来的人,是许汐言了。 闻染本以为许汐言也会是T恤热裤的寻常打扮,没想到许汐言穿一件黑色软缎的挂脖礼服,她的纤颈和雪色的肩膀太适宜露出,瘦而不柴,在墨色反衬下白得惊心。 裹身裙包住她纤长的双腿,个子高挑而并不弱质纤纤,似人鱼。 她的一头长卷发从不挽起,很随意的垂在肩头,倒为这过分正式的礼服平添了缱绻的风情。一进来便有人拉着她敬酒,她笑得很淡,眼底也没多少过生日的欣快喜色。 窦姐解释:“她刚参加完一个活动过来的。” 又告诉闻染:“其实她自己很不喜欢过生日,是老板每年都要给她过。” 闻染指尖摩一下冰凉的玻璃杯壁:“噢,是吗。” 为什么会有年纪轻轻的人,不爱过生日呢?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今晚众星捧月却笑容寥淡的许汐言,让闻染心中有一丝丝难过。 窦姐看一眼手机准备离开的时候,她问:“你要先走?” “嗯。”窦姐点头:“还有点工作。” “那我跟你一起先走。”闻染跟着站起:“不算失礼吧?” “当然,看你自己方便。” 闻染跟着窦姐走出酒吧,没想到宋芷思等在外面。 闻染用舌尖抵一抵齿后,早知不要跟窦姐一起出来。 宋芷思是来找窦姐对接一些工作的事,之后她因工作要离开邶城几天,今晚不来怕时间对不上。 窦姐问:“不进去放松一下?” 宋芷思笑笑:“不去了。” 窦姐太忙,手机响个没完没了,她道声“不好意思”走到一旁去。宋芷思弯一弯笑眼望向闻染:“能聊两句么?” “什么?”闻染有些意外。 “我跟汐言分手,是我主动提的。分手后她坦坦荡荡跟我做朋友,我们见得非常少,见面之后反而让我反思,我能做到她那么坦荡么?”宋芷思长得的确出挑,廊灯在她眼底敛聚。 “是吗……”闻染捏住自己指尖,心想一大顶流,跟她又不认识,突然说这干嘛? 宋芷思:“至于我提分手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觉得我对她不特别。” “她的生活太满了,也太热闹了,她有钢琴,还有那么多新鲜的事想要去尝试,她去攀岩、跳伞、冲浪,去不断认识新的朋友。她对人人都很好,坦然接受所有人的聚散离合,再见面的时候,坦荡的像没发生过任何故事。” “回想起我跟她的交往,也的确只不过像亲密一些的朋友。有时我会后悔,要是从头到尾都没跟她交往过就好了。” “跟你说这些唐突了吧?”宋芷思的眼神在闻染面庞上来回兜转一圈:“我只是很好奇,到底有没有一个人,会让许汐言这种人记很久很久。到底有没有一个人,对许汐言是足够特别的那一个。” “闻小姐。”宋芷思道:“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麻烦你一定让我知道。” 她转身走了,剩闻染独自站在原地,回首往酒吧内望去。 从敞开的门扉,正好能望见舞池中央的许汐言。 她被拱去跳舞,旁边人起哄的声音更甚,可她始终淡淡的,甚至带着漫不经心的情状。四周灯光暗下,反衬得她那件黑色裹身裙暗夜流光。 她的舞和她的歌声一样,像她总是软塌塌垂着的浓睫,疏懒间风情四溢。 她?*? 随意扭一扭曼妙的腰肢,所有人的眼神和世界一起,都变作缀在她裙摆边的音符。 可是她的笑——闻染心想,那样的笑让人想起她刚刚转到梓育中学时、还没人敢走近她的日子。 而那样一张总是柔软的红唇,闻染忽地怀疑:它真的吻过人么?它真的任由什么人经由呼吸、自身而心的走进她么? “特别”。闻染舌尖微蜷、缓缓咀嚼一遍这个词。 到底什么样的人,对许汐言才足够特别? 第40章 “这是我的初吻。” 许汐言顺手拎起一只酒杯, 于是琥珀色酒液也赶来为她的眸底敛光。她腰肢晃的轻曼,一手拎着酒杯,浓密海藻般的长卷发随韵律轻舞。 忽地, 许汐言抬眸看一眼烫着她皮肤的射灯。 心里莫名其妙的想:这射灯真闹腾。 为什么不做成蓝色的? 许汐言对着陈曦勾了勾手指。陈曦便将一支手机递到她手边来。 怎么会有这样任性的人,就连酒杯和手机都能成为她随性一舞的道具,令她看起来更为慵妩。 引得旁边人窃窃发问:“她在发信息?” “她亲自给谁发信息?” “怎么,还有谁没到么?” 闻染站在门外, 感到口袋里手机震动。 摸出来看, 是许汐言发来:【你在哪?】 闻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又收到一条:【怎么没看到你?】 闻染捏着手机, 并未回复。舞池边忽然一阵喧嚷,闻染朝门里望去, 便见陈曦推着个三层的巨大蛋糕,笑吟吟走来。 人群开始起哄, 拍着手用中文、英语、甚至西语乱七八糟的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许汐言勾唇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像是为这样的高调觉得有点麻烦。 众人拱她去切蛋糕,她笑得很淡, 一顶精致纸皇冠扣在她头上也显得流光, 双手合十许了个很简短的愿望后,吹熄蜡烛。 闻染站在门外,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望她, 心里忽然想:许汐言这样的人, 也许是没有愿望的。 她什么都有, 但她没有愿望。 许汐言随手扯掉纸皇冠,接过旁人递过来的甜品刀,顺着蛋糕裱花纹路切一刀, 又顺手把刀递给旁人。 明明射灯和人群那样热闹,但不知为什么, 闻染心里一丝丝为许汐言难过的感觉又涌了出来。 她缓缓吐了口气,忽地想抽支烟,便没急着上楼,转身往吸烟室走去。 人人都挤在一处、问许汐言讨一块生日蛋糕的好彩头。吸烟室里空荡荡,清寂得很,正符合闻染的心意。 想不到低头抽了半支烟,门扉蓦地轻响。 闻染抬头。 完全意料之外,许汐言站在那里。 人人闹哄着为她庆生,她却自己跑到这来躲清静。 闻染忍不住腹诽:这人是有多不喜欢过生日。 许汐言也许刚喝了酒,面颊上是浓郁的蔷薇色,先是静静看了闻染两秒,没来由的笑了。 闻染奇怪瞥她一眼。 许汐言噙着笑意,只是在想:怎会有人连抽烟时都这样干净呢?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瘦削的肩膀和素净的脸,整个房间都被她染成蓝色的。 一整晚喧闹着令人头疼的夜,倏然安宁下来。 闻染正要问许汐言笑什么时,她却忽地腕子一转、推门出去了。 剩闻染一个人坐在吸烟室,犹豫一小会儿,掐了手里剩的半支烟站起来。 于是许汐言再度进来的时候,看到闻染正往外走。 闻染瞥见许汐言手里多了个盛放蛋糕的纸托盘,擦过她身边,像朵醺醉的蔷薇般,跌进了最深处的沙发里。 直至闻染的手腕搭上门锁,她哑着嗓子:“等等。” 闻染停下脚步。 许汐言:“陪我待会儿好吗?” 闻染:“为什么?” 许汐言眨了两下眼:“我头疼。” 闻染执拗站在原地:“你头疼,我在这里有什么用?” 许汐言笑叹一口气,扬起雪色手臂托住侧腮:“那你就看在我过生日的份上,我还给你带了蛋糕来。” 闻染到底还是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瞥一眼她放在小圆桌的蛋糕。 心想:你自己的生日都不快乐,一块蛋糕又哪能分享得了快乐。 许汐言起身,走到门边,揿下一枚红色小钮将门锁了,重新跌坐回沙发里,礼服裙摆发出花瓣摩擦的窸窣声。 “其他人要用吸烟室怎么办?” “不管。” 闻染又腹诽:果然任性。 许汐言看着她神情,挑唇:“没有人会来的啦。” 往后仰靠住沙发背,一句话似是说给闻染听,又似是自言自语:“毕竟,人人都只喜欢热闹。” 闻染不语。 许汐言阖上眼,抬起莹白小臂压在自己额前,只露出纤挺的鼻子和俏丽的唇:“闻染。” “嗯。” “给你发信息为什么不回?” 闻染不语。 “我在找你。” “找我做什么。”闻染开口:“像你所说,今晚那样热闹。” “想见你。”许汐言仍保持先前姿势,笑音浅浅,带某种不易觉察的寥落:“真奇怪,越是热闹,越想见你。” 闻染心里一跳。 抬眸,盯住许汐言的软唇。她今晚喝了酒,于是唇膏显出几分斑驳。 然后闻染听见自己的声音:“许汐言。” “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许汐言将手臂放下了。 坐得端正了些,看向闻染的眼神带一丝惊异,仍噙笑意。 闻染抿唇坐着,迎着她视线。 直至许汐言仔细看她良久,慨叹似的:“看上去真的很乖啊。”笑意更明晰了些:“想不到胆子比我大,来跟我主动挑明。” “不可以么?” “没有说不可以。” “我是想跟你说。” “嗯?” “我不想跟你这样的大明星谈恋爱。” “为什么?” “很麻烦。” 许汐言认真看着闻染:“我觉得你这样的拒绝不负责任。” “毕竟我们重新遇到也没多久,你觉得你足够了解我么?” 她站起来往门边走,却又回身,手扣在门锁上、脊骨抵住门:“我知道人人跟我隔着距离。” 说着她顿了顿,那是光的距离。无数舞台的射灯、无数摄像机的闪光灯、无数深夜航班的滑行灯,将她抛掷在日常生活之外,像一个过客。 她目光很沉:“闻染,我只希望,你多给我一点点时间。” 闻染坐着,在许汐言看不见的桌下,狠狠抠着自己的指尖。 “许汐言。”接着她站起来,要用尽全力,才能控制语调不要随心跳轻颤。 一步。 两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许汐言面前,抬手,扶住许汐言的纤腰,将许汐言抵在门扉上。 而这时外面的人不知在闹什么,有人咚一声撞在吸烟室的门板上,又是一阵大笑声,隔着薄薄一扇门这些声音听得越发清楚,又有人在问:“言言姐呢?” 这时的许汐言,被闻染双手扶着腰抵在门扉上。 闻染指尖都在发麻。 两次乘许汐言的机车时,她抱过许汐言的腰了,可那是从背后,这时许汐言面对着她,两人的距离那样近,连呼吸都交缠,许汐言脸上精致的妆面被闻染看得一清二楚。 上挑的眼线晕开了一点点,可更适合许汐言这张散漫风情的脸。 她微抿了下唇,问闻染:“你做什么?” 闻染望着她:“你说错了。” “你说错了许汐言,我很了解你。” 你一定不知道,从十七岁暗恋你开始,我的目光与心情从未从你身上移开过。 还能不了解你么? 闻染掌着许汐言的纤腰问:“你与人接过吻么?” 掌心里的细汗一点点溢出来。 许汐言垂下浓睫来看她,今晚喝了酒,将声线里的暗质勾勒得更分明:“没有。” 闻染的确有双敏感的好耳朵。 许汐言声音里那些勾人的特质被她捕捉得纤毫毕现,扯着她的心脏狂跳。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有没有人在里面?” 又有人问:“这门怎么锁了?” 闻染很担心有人以为这门是误锁,找人拿钥匙从外面开门,但她握着许汐言的纤腰没放,许汐言也没有推开她。 她低声问:“为什么?你不是谈过恋爱么?” “是啊。”许汐言说话间顿了顿,舌尖轻抵在齿后:“为什么呢。” 闻染在心里说:因为你从未打算让任何人真正走进你。 就算许汐言说“喜欢”。 可许汐言这种人的“喜欢”,是拼图一角。 她近十年的“喜欢”,是遮天蔽日。 其间的差距,是她望过无数次的背影、故作镇定走过无数次的楼梯转角、抽屉里逐渐生出锈痕的铁皮盒,那么多微妙的心情,要如何用语言传导。 她缓缓准备放手了,许汐言却忽地抬手,将她的手摁回自己腰际。 闻染的心脏猛然一跳。 “可是。”许汐言缓缓另一手抬起,缓缓轻摩一下闻染的鬓发。 “可是?”闻染舌头开始打结。 “要试试看么?” 闻染的大脑一瞬炸了:“……为什么?” 这时外面的人还在说:“这门不知怎么反锁了。” “谁有钥匙?是不是要联系酒店的人来打开?” “为什么你总在问为什么呢?”许汐言睫毛翕动的很轻:“大约因为,你很干净,也很安静。” 许汐言捧住闻染的脸,抿了下唇,闻染从她微滞的呼吸里,发现她有一丝紧张,正是这紧张让她显得愈发生动而勾人。 许汐言说:“闻染,这是我的初吻。” 闻染整个大脑都处于爆炸状态,很难说是谁先吻上了谁。 双唇相处,软得似夜晚带露水的蔷薇,一触即碎。许汐言齿间带着上好威士忌里的花果清香,和她抽惯的烟里凉凉的薄荷味。 闻染的心脏一瞬都要不跳了。 像被一只大手狠命的捏着,来回来去反复的揉搓。 舌尖轻缠得仿若试探。外面的人在说:“那我去找酒店的人过来吧。” 这是许汐言的初吻,闻染想,可天才大概在所有的领域都无师自通,这个吻丝毫不见生涩,也没其他人给吐槽bot投稿所说的什么口水感明显。 闻染微微扬起下巴,双手扶在许汐言纤瘦的腰际,收紧。许汐言一手托在她背后,把她微微往前带,吻得更深。 其实许汐言脑子里也近乎空白,莫名想起十八岁那年的水族馆,一身蓝色羽绒服的少女安静的仰头,看头顶多媒体屏上游弋而过的五米鲸鱼。 怀里的人好似比那时更瘦了些,纤弱的骨量很有存在感,身上的香气很淡,像蓝紫的蝶豆花,不显山不漏水。 偏偏这样撩拨着人的神经。 直至外面有酒店员工的声音:“我试着用钥匙开一下门。” 许汐言还在吻闻染。 闻染被她托住的脊背上都是细汗,紧身T恤在她掌心里变潮。 掏钥匙的声音。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两人唇齿交缠,越吻越深。 直到钥匙旋开锁孔前的最后一秒,许汐言放开闻染,拇指在她染了自己口红的唇瓣上轻轻一抹,把闻染拉到自己的身后挡住。 自己转身,一手抵住将要被推开的门:“什么事?” 外面的人都愣了下。 有人问:“言言姐,你在里面啊?” “嗯。”许汐言的声音很平静:“我喝多了,刚才进来休息,睡着了。” “哦哦,我们还以为这门不知怎么自己反锁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许汐言“嗯”一声,推上门,重新上锁,回眸去看靠在墙边的闻染。 不见阳光也不见血色的冷白面孔,此时微微泛着绯色,她那样瘦,唯独胸前一片是饱满的,此时随时她呼吸微微起伏。 许汐言咽了下颈根。 没说什么,等着闻染和自己的呼吸慢慢平复。 闻染问:“我怎么出去啊?” 许汐言一顿:“你现在想的是怎么出去?” 闻染点头。 许汐言低笑一声:“别出去了,躲到天亮。” 闻染瞥她一眼。 许汐言举起双手:“好,知道了,我先出去吸引她们注意。” 又问闻染:“我嘴上的口红花了么?” “还好,你抿抿。” 许汐言抿抿双唇,理了理身上的礼服,拉开门出去。 她一现身,自然无人注意吸烟室这边了。 闻染又等了一会儿,趁人不察,悄悄从吸烟室出去。 也没再逗留,直接走往电梯,刷了房卡回客房。 她明明没喝酒,神经里的醺醉感大概全来自许汐言的嘴里。 取了浴巾和睡袍,钻进淋浴间,平时不觉有什么异样的动作,这会儿摸上去滑腻一片。 许汐言的确是吻技高手。 大概她对自己催眠,洗过澡戴上蒸汽眼罩,把自己扔进枕头和被子里,她竟然真的很快睡着了。 连大脑都想宕机,哪怕再回想今晚的局面多一秒,紧到发痛的心脏大概真会爆炸。 就一点,忘了拉窗帘,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是被窗外的天光晃醒的。 她试了一下,再无睡着的可能,看了眼时间,这时不过七点,索性起床刷牙洗脸,早点去酒店的自助餐厅吃早餐,刚好可以避开大批人潮,讨个清静。 胃里翻涌着昨晚的躁动,她简单取了点焗豆和吐司,外加一杯热牛奶。 这个时间的自助餐厅很空,她坐在窗畔的阳光里。 不一会儿走进餐厅来的人,竟是许汐言。 许汐言看到她,也愣了下,先是走到自助餐台边,照自己的习惯把吐司烤得焦脆,单面抹了黄油,又夹一只煎蛋,端了杯美式坐到闻染对面来。 她不说话,闻染先开口:“你一个人啊,陈曦没跟你一起。” 还以为这种大明星的所有衣食住行都有人服侍。 她今天换了件爽利的黑T,领口别着副墨镜,大概见这时间餐厅人确实不多,闻染挑的位置又避人,便没掏出来戴上。 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这时间比我平时起床早那么一点。” “没睡好?” 她喝口黑咖,瞥闻染清白的眼下一眼:“一点黑眼圈都没有,看起来,你睡得倒很好。” 闻染挑一勺焗豆,不说话。 许汐言咬一口吐司,酥屑簌簌落下。 两人就这样安静对坐着,吃完了一顿早餐。 等到近八点,众人纷纷起了,陈曦发来今日行程:上午各自工作,下午为着许汐言生日,工作室出资,请大家去故宫游玩。 毕竟团队里还有不少之前从未归国的ABC。 闻染被陈曦拉进了一个近百人的工作大群,里面人纷纷回复:【老板大气!】 【跪谢言姐!】 闻染私聊陈曦:【我也要去么?】 【去啊!你这段时间不是跟我们合作么?工作室待遇很好的。】 下午两点,好些商务车待命,送众人去故宫。 陈曦忙前忙后的打理,瞧见闻染,冲她挥手:“这边,来上这辆车。” 闻染走过去。 陈曦瞧她一眼:“不戴防晒帽或防晒面巾啊?邶城的紫外线可强了。” 闻染笑笑:“平时调律,成天待在屋子里,有机会晒晒也挺好的。” 登车落座,没有瞧见许汐言。 一直到下车,错开了节假高峰,故宫的人潮也并不见少,还好陈曦在窦宸的培养下办事妥帖,都已提前预约好。 众人排队进去,仍是没瞧见许汐言。 闻染之前和陶曼思来邶城,因未提前预约,错过了参观故宫的机会。 她拍照发给陶曼思,陶曼思秒回:【也太美了吧!】 北方的春的确跟南方的春不一样,空气里有一种爽利的清透,阳光透亮,映在朱瓦红墙上,那攒动的影子仿佛记载着岁月经年的沉淀。 陶曼思:【帮我多拍一些,以后我写稿子还能看看找点灵感。】 【好。】 阳光着实强烈,闻染倒不后悔没做足防晒准备,只是想着本该戴副墨镜,不然总被这光线晃得睁不开眼。 众人走走停停,本来聚合的队伍逐渐拖长,变得散漫。 过了午门,不过金水桥而往右走,登上协和门的楼梯,回望午门,只觉得气韵雄浑,那样的磅礴的确又是秀雅南方不常见的,闻染便想着给陶曼思拍一张。 她也没什么专业拍照设备,就一部用了好几年的旧手机,拍出的质量只能说勉勉强强。 放下手机一回头,风拂着额边的碎发打了个旋儿,闻染便是在那时瞧见了许汐言。 许汐言的行动轨迹大多不与众人同步,是以每每她的出现,都有一种从天而降之感。 她很随性的靠在白玉栏上,五官浓郁,在这厚重的历史底蕴前也一点不显出浅薄。宫殿短檐四角的短垂脊上,是标准制式的仙人走兽,她在这过分规整的雕塑间,又显出异常的灵动。 她穿黑T恤,鼻梁上架素黑的墨镜。像突然闯入这历史间来的现代,也像突然闯入这庸碌人间来的角色。 她本来微侧着一点下巴,在跟身边的窦宸说话。 但当闻染无意间朝她这边看过来的时候,她没说了。 抬手,把墨镜从鼻梁上摘了下来。 那一刻闻染几乎想惊呼。 搞什么啊?周围都是人。 可她藏在短檐的暗影中,周遭游客都被这一整天的烈日晒得没了脾气,嘟嘟囔囔的走着,竟也没人来注意这个站得低调的女人。 闻染带着一颗心脏的狂跳,与许汐言对视。 她们之间隔着横七竖八记载此去经年的青灰地砖。 隔着不远处恢弘的宫殿和其间刮荡的风。 隔着一重重往来的游客好似打碎了过往与现代的屏障。 闻染也不知自己是真就看得那么清楚,还是靠脑中的想象补齐。 许汐言把摘下的墨镜挂在V领T恤前,这天很热,胸口被墨镜腿微微压出的沟壑露出一线雪肌,微微往外沁着汗。 她一手很随意的搭在身前,再往后,就是闻染昨晚握过的细腰,到现在回想那般柔弹的触感还令人心悸。 许汐言应当是没有笑的,就那样望着她。 打量。观察。欣赏。说不清。 闻染只觉得头顶的日光忽而盛大,先前只觉得晒,这时却感觉灼烫的热度顺着颈后,灌注进自己的每一个毛孔,只觉得心脏都跟着生烫。 ****** 下午的参观晒出一身大汗,众人回程简单吃过晚饭,各自回房修整。 好像唯独许汐言,闻染进酒店时听陈曦在跟旁人对时间,说许汐言要去健身,还要去琴房补足今天下午去故宫耽误的时间。 可怕,闻染心想,天才都不知道累的么? 回房后先洗澡,吹干了头发,刚巧电影频道在播一部一直想看的老电影,靠在床沿看完,又把手机里的照片整理了一番,准备给陶曼思发过去。 此时已万籁俱寂,手机正好握在手里,突然进来信息的滋一声震着人的指腹。 点开一看,许汐言:【睡了么?】 闻染迟疑了一下,回复:【没有。】 许汐言的电话打了过来。 那个“159”的号码到现在她还没存,但已经记得那是许汐言的号码了。 闻染也不知自己为何要从床边站起来,握着手机踱到窗边,今天下午听人说这是邶城最好的时节,连柳枝都绿得透亮,大团大团的玉兰,在春末的夜里香得不遗余力。 她稳了稳呼吸,接起来:“喂?” 许汐言的声线在夜里听来总会更暗:“你开窗了?” “啊……” 许汐言低低地笑了声:“我也开了。我在你楼下。” “是吗。”闻染指腹贴着手机摩挲。 “闻小姐,我是想问你一个问题。”许汐言顿了两秒:“怎么吻了人就跑,一句交代也没有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或许,你需要一个情人?” 闻染这才切实意识到起, 许汐言的房间就在她楼下。 大明星并不骄矜,并未定更奢阔的套房,只是把顶层总统套房布置成琴房和健身房, 需要工作的时候才上去。 不过这老牌五星级酒店层高奢阔,两人都站在窗边,也并不像电视剧里那样浪漫的能听到说话回响,只是手机里传来微微的电流音。 其他人或许听不到, 但闻染这双敏感的耳朵却能捕捉到, 这让许汐言的声音听上去微微有一点点机械。 但, 还是不一样的。 闻染忽然的心跳,始于自楼下升腾而起的那阵烟。 她并未听到许汐言擦燃打火石点烟的声音, 只是看到一阵淡薄的烟自她楼下升腾而起,凉凉的薄荷味, 白雾间似微微泛蓝。 裹挟在一阵玉兰的香气间。 电话里的许汐言抽了口烟,便是在这样的情景中提醒她:“闻染。” “昨天晚上我们真的接吻了。” 闻染几乎能想见她微微俯身倚在窗台上抽烟的模样,细白的女士烟夹在那白皙的指间好看得过分, 另一手握着手机贴在耳边, 浓睫重重的垂着,好似心不在焉在看窗外那棵玉兰树。 也可能什么都没看进眼里去。 闻染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的说:“嗯。” 许汐言又抽了口烟。 耳朵的敏感程度被无限放大,那柔软双唇轻碰的声音好似响在耳边, 因为她昨晚刚刚吻过, 所以知道那是怎样的润泽柔软, 女人一手托在她脊背正中,把她往前带,两人曲线相贴, 加深这个吻。 “所以呢?”许汐言问:“这该怎么算?” “我……” “等等。”许汐言就这么简单说了两个字,电话就断了。 闻染握着手机踱回床边, 蜷起一条腿坐着,心想:等什么? 可当门外很轻的“咚”一声传来时,她发现自己潜意识里其实一直知道:许汐言是上楼来找她了。 她放下手机站起来,往门口走,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穿着睡衣。 又急匆匆折返回来,从行李箱翻出一套干净的衣物,还记得把行李箱扣好,毕竟里面还放着些她的换洗内衣和内裤。 当她急匆匆穿上内衣套上T恤又换好牛仔裤的时候,门外的敲门声始终没有再响。 仿佛刚才很轻的“咚”那一声是人的错觉。 可她深吸一口气,拉开门。 懒散倚在门边半包木墙上的人,的确是许汐言。 那是她第一次在日常生活中看许汐言穿裙子。 许汐言好像总比别人更怕热些,她冷淡的眉目下是灼灼燃烧的天赋和热情。一团冷冽燃烧的火——她总是带给人这样的感觉。 她健身之后应该洗过澡,这会儿图方便,穿条吊带裙,是一种很近似于黑的深灰,把她素颜的眉目衬得很干净,两条肩带不算窄,古希腊神女一般纽结攀在肩头。 裙摆很长,不是什么轻薄材质,一路掩到她的脚踝,这样的对比反而更让人注意她洁腻的一字肩。 她懒懒偏头看了闻染一眼,站直了,神色又多添几分认真。 闻染掌着门与她对视。 她先是挑了挑唇:“怎么,怕突然有人出来看到啊?” 闻染不说话。 她便再多添几分认真,和几分郑重:“可我觉得,我们接下来要说的话,在电话里总归不太正式。” “哪有人在电话里说这些事的。” 闻染还掌着门,望着她。 她低声问:“我方便进去么?” 其实那时许汐言觉得闻染十有八九会拒绝她。 闻染看上去是个很内敛的人,甚至有些胆小的人,温驯的模样从她垂落在肩头的长直发可见一斑。 她总觉得,闻染对她习惯性的动作是躲,带着不知为何极容易发红的耳朵尖。 没想到闻染让开了门口,叫她:“进来吧。” 许汐言反倒愣了下,跟着她走进去。 带有助力系统的门在她身后缓缓闭阖。 看着闻染那张脸,会觉得她的房间一定一尘不染。事实上并不是,这件事从许汐言高三时无意去闻染的房间睡过一觉便发现了。 少女的房间固然是整洁的,但很热闹。 写字桌上堆着许多杂志,有她也喜欢的《看电影》和她从未看过的《新干线》。椅背上搭着衣服。书架上摆满各种小小手作,框架上有不知几岁贴上去的贴纸。 现在这酒店的房间也是一样,不大的面积满满当当。 有她靠墙侧放的淡蓝行李箱。她一直很宝贝的工具箱。桌面上有烧水壶,蜂蜜,还有她白日里从故宫买来的手作纪念品。 许汐言看着闻染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表情很静。 开口问:“我坐哪?” 闻染指指自己的床。 许汐言问:“方便么?” 她这样问的时候闻染多看了她一眼,目光缓缓往下淌,凝在她今晚并未涂口红的一双唇。 呵。许汐言在心里叹了声。 她在床畔落座,一手很随意的支着自己的身子,闻染刚刚和她打过电话的手机就放在一旁,和她一起柔软的陷落在羽绒里。 许汐言:“所以我上来是要说,昨晚的那个吻,怎么算?” 闻染比她想象得镇定许多:“我一早说过了,不想跟大明星谈恋爱。” 许汐言抬了抬眼尾:“那你吻我?” 这时一阵夜风刮进来,把纱帘吹得飘飘扬扬,闻染站起身,去把窗户关了,窗帘拉上,自己倚在窗边,朝许汐言这边看过来。 目光落在她平直的锁骨。 然后是她被遮掩在宽松吊带裙下、这时又因她坐姿微露出一点的腰线。 许汐言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一些舌燥。 闻染收回自己的眼神,往上抬,直到对上她那双墨色的瞳。 许汐言有很多的称号,有人称她是“女祭司”,用八十八个琴键的奇迹祭奠美,有人称她是美杜莎,只消一看她那黑玺一般的瞳仁足以让人石化沦陷。 亦正亦邪,都是她,美得令人生惧。 可此时闻染直视着她,倒没有收回自己的眼神,唇瓣抿了抿,是一种清丽的淡粉,开口:“许小姐。” “或许,你需要一个情人么?” ****** 房间里的空气有一瞬凝滞。 许汐言望着闻染的那张脸,闻染的眼睫垂落一瞬,复又掀起,很平静的看着她。 许汐言问:“闻染,你不喜欢我,但你喜欢刺激,对不对?” 最平凡的职业下,最温驯的外表下,最规律的朝九晚五下。 为什么不能藏住一颗喜欢刺激的灵魂。 当时许汐言就是这样想的,否则闻染为何看向她时这样平静。 她低笑了笑,站起来,问闻染:“你知不知道情人是什么意思?” 闻染问:“你又知不知道?” 许汐言:“我毕竟是圈子里的人,见过很多。” 她一步步向闻染那边走去。 闻染身上罩着件很宽松的T恤,水洗过一般的蓝,配一条同样有些发白的牛仔裤。许汐言一眼便瞧出这身衣服是她敲门时,闻染刚刚换上的,还没沾染足够的体温,跟肌肤不够贴合,好似浮在表面一样。 她比闻染高半头,一件露肩吊带裙更衬出她高挑纤窈的身材,走到窗边,站在闻染面前,很近,近到有些不礼貌的地步。 她微微低头,两人的鼻息便交缠在一处。 能看出闻染有些不自在,又或是紧张。 许汐言忽然很想看一看,闻染那藏在一头垂顺长发下的耳尖,是不是还和高中时一般容易泛红。 她抬手想去撩闻染的头发,却被闻染一把握住她的腕子,看着她。 她放弃,手往下垂,闻染的手松开了,她的手正好垂落至闻染的腰际,便顺手捞过闻染的腰。 好瘦。那是许汐言的第一感觉。 可这样的瘦,反而让那触手可及的柔软腰肢更被凸显出来,还有,昨晚接吻时许汐言体会过的,两人抵在一处的曲线。 闻染又翕了下睫毛,可这一次,她没有阻止许汐言的动作。 许汐言捞着她的腰往前带,让两人挨得更近,若有人不受控的颤一颤,两人的鼻尖都要相触,许汐言没什么笑意,就那样搂着她看着她。 她下意识抬手,握住许汐言的手腕,可那也不是一个推拒的动作,她稳了稳自己的呼吸,又掀起睫毛来瞧许汐言,脸上的表情犹然平静。 许汐言就在那样的微妙距离之下问她:“做情人的意思,你现在知道了吗?” 闻染说:“我一开始就知道。” 她掌心里有些微的汗,染在许汐言的手腕上。 她看着许汐言的黑眸说:“两年。” 许汐言的呼吸滞了下。 闻染犹然平和的说:“两年时间一到,我们就分开。我不会给你的人生添麻烦。” 许汐言搂着她的腰,那几乎是一个缠绵说情话的姿态,好似唇瓣一动,就要贴着吻过来:“与此同样的,我也别给你的人生添麻烦,对么?” 闻染沉默。 许汐言掐着她的腰肢:“说话。” 闻染这才轻不可闻的“嗯”一声,也不知是回答许汐言方才的那句话,还是被许汐言掐在她腰际的手给激出来的。 许汐言凑近,微微阖上眼,闻染几乎能感到她睫毛翕出的风扇在自己脸上。 许汐言放开了她,扫一眼,发现电视下的茶几上有闻染放在那的一包万宝路,走过去,问闻染:“我能拿一支么?” 闻染提醒:“房间里有烟雾报警系统。” “我知道。”许汐言抽了支烟出来,踱回床边坐下,她没点火,就那样夹在指间把玩。 闻染看着她腕间,才发现自己方才搭在她腕子上的动作其实很用力,那皓白的皮肤上微微泛着红,纤细的形状,是她的指印。 许汐言忽道:“我的确喜欢你。” 闻染心里猛然一跳。 “所以,”许汐言抬眸瞧她:“为什么不同我谈恋爱?你说的那些麻烦,未必不能解决。” “为什么一定要谈恋爱?”闻染努力保持着呼吸的平和:“你之前的恋爱,有结果么?” “你怀疑我不认真?”许汐言:“闻染,你说你了解我,可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么?” 闻染缓缓摇头。 “我只是想问,同你分手以后呢?”闻染顿了顿:“我们会做朋友吗?” 许汐言放弃了把玩那支烟,认真凝视她双眸:“我当然会和你做朋友。” 闻染顿坐两秒,勾唇,轻轻的笑了,睫毛垂下。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赌徒,明知道自己手里没多少筹码,却被贸然推上了牌桌。 而从十岁后被逐渐收回的天赋让她领悟,底牌亮得越早,输得越惨。 “既然恋爱也?*? 没结果,何必那么麻烦?当情人比较方便。”闻染倚在窗边,一张脸看起来那样温驯,可她的确在跟许汐言探讨一个惊世骇俗的话题。 并且,是她主动提出。 许汐言:“所以,你是在说服我吗?” “难道你有把握跟我恋爱一定有结果?”闻染的语调始终很平:“我觉得你其实还没准备好谈一段稳定的恋爱,我也确实觉得普通人跟明星恋爱会带来很多很多的麻烦。” 她看着许汐言说:“你可以想一想。” 许汐言:“你这样,好像在给我提供一份offer。” 闻染点头:“我的确要跟你签一份合同。” “什么合同?” “我来拟。在我们一同工作期间,当情人不太好,我怕会影响我工作的状态。所以,等我们这一个多月的工作结束后,如果你接受我的提议,可以来找我。” “到时我们就签合同。” 许汐言沉默良久,问:“什么时候想的这些?” “接吻以后。” 假话。 虽然这些的确是闻染接吻以后想的。但这建立在过往漫漫近十年暗恋的基础之上。 许汐言站起来,抿了下唇角,往外走。 闻染沉默跟在她身后。 许汐言回眸:“干嘛?” “送你。” 闻染当真把许汐言送出门,甚至很平静的跟她说了“再见”,然后关上门。 一下子蹲到地上,抱住自己的双膝,把脸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从方才许汐言走过来、捞住她的腰肢开始,心脏就似被一只大手攥得快要爆炸。 或许不是从那时候开始,更早一点,从许汐言身上的气息不留情面侵入她房间开始,心脏就剧烈跃动得像要罢工。 她几乎不能呼吸,要不是有近十年暗恋期间对自己反反复复的折磨,她完全不可能装出那样的平静。 她蹲了好一会儿,站起来,走进盥洗室去用冷水洗脸。 对着镜子,把长发撩起来,露出自己白瓷一样的耳尖,藏在长发下,早已红得像快要灼烧起来一般。 其实她甚至都不需要宋芷思对她说那番话。 她比宋芷思更早意识到,现在的许汐言,谁都抓不住。 “特别”,现在的许汐言哪能真正咂摸透这个词呢。舞台花团锦簇,世界纵许如此,许汐言游历其间,她甚至不会有时间和空间去思考,她是否真正敞开过自己的心。 她是海上的花火。她是世间的过客。她的快乐和孤独,皆因为此——她经过世界,世界也经过她。 可闻染如何能被她经过呢。 闻染低头看向自己小臂。十八岁黄昏时分的一场太阳雨,让她的皮肤到现在还湿漉漉。 这是她苦苦暗恋了近十年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见面就心脏狂跳的人。 她万万没办法承受得到许汐言再失去许汐言。所以她方才提出的一纸合同,真不是开玩笑,她要签那份合同,不是为了归束许汐言,而是为了归束她自己。 等她忍不住对许汐言生出什么不切实际、永远在一起的幻想时。 就把那白纸黑字的合同掏出来看一看。 看自己在展开这段冒险前,其实是分外清醒的。 ****** 之后就是按部就班的调律、迎接许汐言的演出。 演出开场前,闻染最后检查了钢琴,背起自己的工具箱:“那我先走了。” “你去哪?” 那时许汐言已换上一身暗红丝绒的礼服,倚在钢琴边,眼神好似漫不经意在那些流光的黑白琴键上流连,可她这句话,显然是对着闻染说的。 陈曦看看闻染,又看看许汐言。 她跟许汐言的时间不算短了,她就是微妙的能察觉到,好像不太对,可又完全说不出是哪儿没对。 闻染背着工具箱,很清静的回头:“我去观众席就座。” “你什么?”许汐言问陈曦:“你给的赠票?” 她已上了全妆,本就浓醇似红酒的五官,在一束舞台射灯的照耀下,几乎让人心惊,是被她看一眼也不能承受的程度。 难怪有人叫她“美杜莎”,被那样的双眸一看,心脏麻痹到好似要石化。 陈曦摇头:“我没送赠票。” 闻染说:“是我自己买的。” 说完冲许汐言点点头,便背着工具箱走了。 许汐言勾唇笑了笑,眼神复又垂落回琴键,指尖轻轻点在白键上。 这键到邶城后的音准的确又出了问题,很微妙,她一度担心连闻染也不能辨别出来。 可闻染的确有双敏感的好耳朵。 那高三时每次一见她、就会微微发红的好耳朵。 ****** 闻染得从后台绕出去,绕到演艺厅的入口处。 还是低估了许汐言的人气,本以为她这时去排队算到得早,可没想到一眼望过去,队伍已看不到尾端。 排队进场,八点半,舞台熠熠灯光下,出现一个穿暗红丝绒礼服的纤窈身影。 闻染这票还是买晚了。 比较偏后不说,位置还特别偏,待会儿许汐言在琴凳落座后,她便只能看见许汐言一侧的背影了。 纵使如此,许汐言一露面,旁边女生还是激动到发出一声短促尖叫,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许汐言照以往的每一次演出一样,先是对着观众席鞠躬致意。 然后直起纤腰。 一时间没其他动作,眸光扫视向观众席。 有老粉是不知刷过多少许汐言演出视频的,这时压低声议论:“怎么回事?” “是出什么故障了么?” 然而这情况并未持续太久,很快,许汐言坐回琴凳,摆开准备弹琴的架势。 其他粉丝纷纷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只有闻染心跳怦然。 难免自大的想—— 许汐言方才那一眼,是在观众席找她的位置么? 可她坐得太偏了,许汐言不可能找得到。 这并没有影响许汐言的状态,当许汐言弹下第一个音符时,闻染几乎能听到所有人微微屏息。 她发现自己的位置其实不错。 没了许汐言那张过分瑰丽的脸扰乱视听,她得以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许汐言的旋律上。有多少次了呢,从高中开始,有多少次这样远望着许汐言的背影。 这时也是一样,许汐言坐在舞台的聚光灯下,她坐在暗色的观众席中,望着许汐言的背影。 其实“天才”二字,是无需辨识的。 只要她出现,她盛大的天赋便像一场飓风,彻底席卷过你的耳朵你的心,片甲不留。 许汐言弹琴的动作非常大,若用书法来比拟她一定是狂草那一派,透着不拘一格的狂放不羁,所以她总穿无袖露肩的礼服,这样才不至于限制她的动作,任她自由挥洒。 这一场她弹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几乎在你耳畔掀起狂风暴雪,你视线所及,好像看见俄罗斯广袤的国土在面前徐徐铺展,那样的沉郁、厚重。 如若不是亲耳听闻,真的难以相信,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能把这乐曲驾驭到如此程度。 直到一曲终了,演艺厅里的所有观众久久回不过神。不知是谁试探性鼓了下掌,终于所有人齐齐开始用一场暴风雪般的掌声,回馈给许汐言方才在他们耳畔掀起的暴雪。 许汐言从琴凳上起身,鞠躬的动作很标准,超过九十度,你能看到她对钢琴和对所有观众的尊重。 可她直起腰,你还是能看到她浓睫软塌塌的,有一种气定神闲的美,那样的随性是因为,她一早知道自己能做到。 这是她的王域,她是掌握了天地间神秘密码的“女祭司”。 闻染坐在观众席侧边,心悦诚服的鼓掌。 抛开这么多年她对许汐言的暗恋不谈,即便单纯作为一个以前学钢琴的人,她也该给许汐言献上这样的掌声。 连嫉妒都没有,就是深深的折服。 而同时令人悲伤的是,她作为一个以前学钢琴的人,心底也更清楚,这样的天才,是上帝赐给人间的瑰宝。 那句俗滥大街的歌词里唱:谁能凭爱意让富士山私有。 ****** 之后的庆功party。 闻染去了,但没瞧见许汐言。 过了很久,许汐言还没露面,闻染看看时间,坐得也差不多了,这时离开已不算失礼。 这次的庆功party不在酒店酒吧,另订了间会所,闻染背着包出去,准备到路边打辆车。 一出酒吧,却一眼瞥见那石英石垒砌的灌木花坛边,很随性的坐着个人。 暗红丝绒裹身礼服已从许汐言身上褪去了,换了随性的黑T配黑色工装裤,踩一双短靴,坐在花坛边,指间夹着一支烟。 窦宸还有好几个人站在她身边,大家说着话,许汐言侧耳认真听着,但笑得有一些些散漫。 闻染心想:许汐言的朋友真多。 她万万做不到,有朝一日同许汐言分手后还是好朋友。 许汐言小腿晃得很随心,靴跟一下下磕在凸起的墙面上,这样的动作她做起来不见幼稚或天真,只是一种四溢的风情。 夜那么暗,但她一下瞥见闻染了。 远远的冲闻染扬声:“闻染。” “能借个火么?” 第42章 “你是不是喜欢刺激?” 那是闻染提出做情人后, 两人私人层面发生的第一次对话。 在这之前,她们也见面、说话,但那都是工作相关的场合。 闻染背着包走过去, 窦宸看了她一眼。其余人继续说着话,“借火”这个小小的要求太正常了,没有人当一回事。 闻染从包里摸出打火机,递过去。 她和许汐言有个共同之处, 就是打火机总丢, 所以她们用的都是路边随便买来的某款。许汐言比她更随意, 各种国内外酒店的火柴也拿来用。 上次闻染荧光绿的打火机又丢了,这次运气好, 买到她喜欢的蓝色。 其实那塑料外壳也还是丑,可是, 至少是蓝色。 握在手里,像一片海。 许汐言垂眸看了眼:“你不帮我点啊?” 那时其他人在聊一位影帝的事,很有名, 有名到只能从屏幕里瞻观, 可她们说起的语气那般寻常。 闻染说:“你自己点。” 那些人都没注意到她俩之间,暗暗绷起的一根弦。 闻染又扬了扬手里的打火机,许汐言笑笑, 也就接过去。 低头的时候长卷发很松散的垂落下来, 她不经意的擦燃火石, 让闻染都担心她的头发会不会不小心燎到。 可连夜风都甘心当她的配角,很温柔的为她把头发往后拂去,露出半张绝色的侧脸。 打火机递回给闻染的时候, 还带着火石刚刚擦燃过的微热,打火机那样小, 两人手指相触,旋又同时撤开。 许汐言翕了下浓睫,闻染抿了抿唇。 这样的小动作如眼神一般微妙,闻染觉得,那些谈天的应该没一个人看出来。 许汐言说:“谢谢。” 闻染点点头,把打火机收回包里。 望着她背影远去,许汐言忽然出声:“你怎么走啊?” 窦宸搭在臂膀的手指点了点。其余聊天的人则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许汐言这句话是对闻染说的。 闻染回眸:“打车。” 许汐言抽口烟:“我没喝酒,送你吧。” 她说着从花坛上跳下来:“你们谁开车了?钥匙借我用下。” 有人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用我的吧。” “谢了。”许汐言接过,便向闻染这边走来。 另一人问:“这姑娘谁啊?汐言要亲自送她?” 有人掌握了更多信息:“窦姐,说是这姑娘这次跟你们有合作吧?听说是汐言的高中同学?” 窦宸:“嗯。” 「高中同学」四个字一祭出,所有人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另一边,许汐言慢慢和闻染一同往停车场走。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礼貌,又不至于疏离,好似那晚在闻染酒店房间里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 春夜漫步,一个不小心,便踩一脚的花瓣。 许汐言是个花团锦簇的人,她可以很自洽的嵌在热闹里,但她并不聒噪。 不想说话的时候,她便肆意沉默。 她朋友的车是辆白色G63,闻染登车的时候费了番功夫,许汐言坐在驾驶座,像是想问闻染要不要扶,忖了忖还是作罢。 闻染坐好后,她提醒:“安全带。” 这是两人之间发生的唯一对话。 闻染系好安全带,她发动车子。 这是闻染第一次看许汐言开车,机车除外。不得不说,这辆白色的G63很衬她,她掌握着一切都似在驾驭:钢琴、机车手把、方向盘。 姿态里有种放松的慵懒。 看她开车好似永远不用担心会出问题,闻染渐渐有点走神。 车窗外是古老与现代交织的北方街道,连路灯都比南方高耸些,夜空有种墨色的朗阔。 许汐言便是在这时开口的:“要是我不答应呢?” 闻染很快反应过来她是在说什么。 她是在说闻染关于做情人的那个提议。 闻染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很平和的与她一同望着前方透视玻璃,前车一片红色的尾灯闪烁:“不答应,就算了。” 许汐言勾唇笑笑:“闻染,你果然不怎么喜欢我。” 车开到酒店,闻染解开安全带,本以为许汐言也是打算回酒店,还想着这辆车是不是又要麻烦司机之类的给人家开回去。 但许汐言坐在驾驶座上没动,跟闻染说:“晚安。” 闻染这才意识到,许汐言是特意送她回来的,现在还要再回会所去。 她点点头:“晚安。” 摁电梯上楼,拉开窗帘,还能遥遥望见许汐言开走的车影。 许汐言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她从许汐言方才的语调里听出了怅然,可对现在的许汐言而言,一段恋爱,也就是一块拼图而已。 ****** 结束了邶城的出差,闻染回到海城。 把伴手礼给柏惠珍和陶曼思送过去。柏惠珍骂她:“买这些做什么啦!浪费钱。” 舅舅冷哼一声:“这次出差,赚了多少啊?” 闻染照实说:“没多少。” 她是工作室的员工,只拿提成,确实没多少。 不是没听到舅舅跟舅妈叽叽咕咕咬耳朵说她没出息,闻染竟觉得,自己都有些习惯了。 到陶曼思这边就轻松得多。 她酒量一般,所以在外面通常不喝酒,也只有在陶曼思这里,会从便利店买一些啤酒,今晚又点了糟卤鸡爪来下酒。 陶曼思笑嘻嘻拨弄着娘娘玩偶的旗头:“有艳遇吗?” “我是去出差。” “出差也可以有艳遇啊,毕竟你现在接触娱乐圈哎。” 闻染沉默一瞬。 “说起来染染,你也不小了吧,这么多年,你真的没喜欢过任何人吗?” 闻染笑问:“我喜欢谁?” 陶曼思啧了一声,去开糟卤鸡爪的外卖盒。 闻染脑子里,是那晚许汐言开车送她回酒店,腕子随意搭在方向盘上,瑰色面庞被红灯映亮的模样。 越是小心翼翼藏了这么多年,越是不知如何对陶曼思提起。 许汐言国内的另外两站巡演,分别是在岛城和雾城,闻染按照当初签订的合同,顺利完成所有调律工作。 最后一场庆功宴,许汐言倒是很给面子的待满全程,没有偷偷溜走去玩。 在窦宸和陈曦的陪伴下,一桌桌的敬酒,感谢所有工作人员这两个月来的辛勤付出。 相熟的同事们都坐在一桌,闻染这一桌都是些不怎么熟的散兵游勇。 可许汐言道谢的郑重没任何差别,她从来都是一个这么尊重人的人。 许汐言团队接下来还有一些国内的时尚工作,所以闻染是独自飞回海城。 也就是说,如果许汐言拒绝了闻染的提议,很有可能,今晚就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难得今晚吃中餐,许汐言她们过来敬酒时,正在上一道咕嘟咕嘟的红烧鱼。 闻染右手边就是上菜口,许汐言站在闻染左边,本来隔着段距离,这会儿把闻染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小心。” 她换了件墨色丝缎衬衫和牛仔裤,但脸上的浓妆未卸,五官在餐厅灯光下犹自明媚,有种比平时更具冲击力的妩色。 闻染不看她的脸,垂眸盯着桌面一道凉菜,却更能感到她把自己往身边带时,掌心贴住她后腰的那阵温热。 等闻染站稳,许汐言的手很快撤走了。 但她留下的香气未褪,始终缭绕在闻染的鼻腔。 许汐言她们走了。 闻染往后倚,靠住椅背,用力压住许汐言刚刚抚过她后腰的那一块。 ****** 第二天,闻染启程飞回海城,许汐言并未再现身。 生活好似回到了先前按部就班的轨道,每天从四十平的出租屋去上班,下班又回到四十平的出租屋,有时自己做饭,不耐烦的时候就在路边便利店买一份便当。 还是要定期回舅舅家打卯,听舅舅的冷嘲热讽。 就这样过了两周,已至夏深。 闻染并不知道许汐言在国内会待到什么时候,也不知她是否在国内有更多的工作安排。她也不想去查,事实上许汐言很看重隐私,就算去查,也不见得能在网上查到什么。 也许许汐言已经离开国内了。 闻染的心态的确平和,她答许汐言的那句“不答应,就算了”并非全然假话。 或许她潜意识里,有那么一面,是渴盼许汐言也许不要答应的。 察觉到许汐言对她的心动,她实在做不到主动拒绝许汐言。 可这样待在许汐言身边,实在是一场冒险,她得时刻提防自己对许汐言越陷越深。 或许,许汐言不答应才更安全。 这天下班,她和陶曼思一起约着去吃平价日料,吃完后又逛了会儿街,陶曼思点了杯麻薯奶茶,她不敢喝,怕晚上失眠。 那家奶茶店是网红,排号要挺久,两人等着的时候,顺便去旁边的手工店逛了逛。 闻染在展柜里看到一个Zippo打火机,半边翅膀的造型,哑光的银,说起来并不特别的造型,却不知怎的,让她想起许汐言。 许汐言便是这样的奇迹,半边翅膀留在天堂,半边翅膀掠过人间。 她掏钱买了下来。 跟陶曼思一同坐了几站地铁,然后两人就要分成不同线路。 闻染从地铁站走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居然下雨了。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这般毫无征兆,唯一觉得利好的是地铁口卖伞的小贩。就是那种透明的一次性雨伞,刚开始是卖十块,随着雨势渐渐变大,涨价成十五。 闻染生怕再不买会涨价成二十,咬咬牙买了。 撑伞的时候塑料粘在一起,还得抖落抖落才能撑开,实在不是好质量。 路面不平整,积着深深浅浅的水坑,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出租屋走,觉得雨水溅进鞋子里,染湿了半条袜子。 远处的车灯一闪,替不够明亮的路灯添了点彩头。 她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看到楼下立了个人。 闻染心里一跳。 其实那时隔得尚远,但她就是有一种直觉,那个人是许汐言。 她撑着伞,不露声色的走过去。 许汐言站在铁皮屋檐之下,一盏昏黄的路灯映亮她面前的水坑,脸上表情很淡,这种时候的她总显出些冷意,更能反衬出五官的瑰妩。 闻染问:“什么时候来的?” 许汐言的嗓音被雨浸湿:“大概半小时前,上楼敲了门,你不在,就下来等。” 闻染说:“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许汐言淡笑了下。 闻染忽然意识到,许汐言或许是刻意等等看,看她自己会不会反悔。 闻染往里进:“冷吗?跟我一起上来吧。” 两人进了很老式的铁栅防盗单元门,闻染关门的时候撞出很大一声,一楼的声控灯被震亮,不知二楼还是三楼传来狗吠声。 许汐言擒住闻染的腕子,闻染心里一跳。 许汐言把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她们头顶就是一楼的楼梯,打扫不算干净,透着灰,身边堆着两辆自行车,很久没人骑了,微微的锈味。 许汐言就是在这样促狭的空间里搂着她、看着她,她必须很努力的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要变形,她的手上还拎着刚才十五块买来的塑料伞,雨有些大,伞布散落开来,染湿了许汐言的牛仔裤。 周围都是雨气。 那天她穿一件淡蓝衬衫,微微硬挺的面料,短款,下摆没法塞进白色的亚麻裤里,微微向四周敞着。 许汐言搂着她,直到声控灯又啪一声熄灭,许汐言的手越过衬衫下摆,贴住她后腰。 闻染再怎么能装,也一瞬屏住呼吸。 许汐言暗声问:“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一片黑暗里,呼吸打在她耳廓。 要不是手里攥着把雨伞,她还真不知手该往哪放才好。许汐言贴在她耳边问:“闻染,你是不是喜欢刺激?” 闻染明白过来,许汐言是故意的。 拉着她在这楼道里。 许汐言在试探自己,许汐言也在试探她。 周围太静了,静得她很怕许汐言会听见她的心跳,所以她低低唤许汐言的名字:“汐言。” 许汐言问:“你叫我什么?” “汐言。许汐言。” 无论叫什么都好。 这名字近十年来早已在她心里翻来覆去无数次。别说其间的每一个字,就连每一个笔画她都尽数拆解。 她强自稳住自己的呼吸,在黑暗里去嗅许汐言身上的气息。许汐言的T恤领子很阔,闻染温热的鼻息连带鼻尖扫在她的锁骨上,在微凉的雨夜柔得很有存在感。 许汐言托住闻染下颌,她的手好像微微沾了些闻染雨伞上的雨,一片微凉腻在两人的皮肤之间,她揉了揉闻染的唇角。 闻染的吐息又乱了,心跳声大到她觉得许汐言不可能听不到。 许汐言把手伸进她的长发,触了触她的耳尖,滚烫。 闻染一瞬阖眸,不动了。 许汐言缩回手,暂且放开她,低声问:“合同呢?” 似怕再度震亮声控灯,两人的音量都那样轻。 “什么合同?” “你要跟我签的那份合同,准备好了么?” “……还没有。” “闻染,你也没那么希望我答应你对吧?” 闻染不说话。 许汐言与她又拉开些距离:“那我给你多一个晚上的时间准备合同,也给你多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 “请你认真考虑。”重音加在「认真」那连个字上。 “到底是不是要当我的……情人。” 那把暗哑的嗓音实在太适合说这带点禁忌感的两个字,光是听来,都令人心旌一荡。 她越过闻染,走过去推那已锈迹斑斑的单元防盗门。 锁头早已不灵光,嗑哒一声,一楼的单元门应声而亮。 闻染以为自己是没勇气去看许汐言的脸的,而事实上,她很想看一看许汐言的模样,迎着灯光看过去。 忽然再次有了实感,她的确是许汐言的初吻。 此时的许汐言眉目间冷淡尚存,可那瑰色的面颊翻涌起更深重的绯色,铺在无需胭脂点染的那一块,眼底的水光,显然为刚才黑暗里的亲密有些情动。 如果还有其他人见过许汐言的这幅模样,闻染觉得,她得疯。 闻染开口:“许汐言。” 许汐言不笑,望着她。 “你T恤领口没拉好。”上面还有她方才蹭出的薄绯。 许汐言的嗓音更暗了些:“那你过来拉啊。” 闻染顿了下,走过去。 把那衣领拎起来的时候,指尖小心的没有碰到许汐言柔腻的肌肤,可那小心与克制好似在反衬她们方才的放肆。 闻染替许汐言拉好了衣领,顿了顿,微微压着下颌,对着许汐言耳垂用很低的声音说:“明晚过来的时候,可不可以穿衬衫?” “为什么?” “这样你离开的时候,可以挡一挡你的脖子。” 许汐言舌尖轻一抵,瞥闻染一眼:“你才是胆子最大的,对吧?” 两人就这么简单说了两句话,许汐言推门出去了。 闻染站在原处。 一楼的声控灯没那么快熄灭,她站在楼道,能透过一栅一栅的防盗门望见许汐言纤窈的身影。雨这时停了,许汐言没再站在屋檐下,沐浴在刚刚露头的月色中,给自己点了支烟。 看不清她的人,只能看到指间的火光一闪一闪。 打了个电话,好像在等着人过来接她。 她也知道闻染还站在单元门内的楼道里,两人隔着一道铁栅门,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就那么站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声控灯熄灭。 又过了会儿,一辆保姆车开过来,许汐言登车,走了。 闻染这才转身上楼,不知为什么,她脚步放得很轻,一点不想震亮声控灯,方才黑暗里两人甚至没有接吻,可她后腰还带着许汐言掌心的温度,她的鼻尖蹭过许汐言的锁骨,甚至能闻到那丝丝缕缕的香水味。 黑暗让视觉失灵,所以触感和嗅觉无限延宕。 一次性雨伞若真是用过一次就弃太浪费,闻染还是把它撑到阳台,自己去洗澡。 若不是一张面孔清秀得有些平淡,或许她真该往演艺圈发展。 许汐言怎会以为,她不喜欢她呢。 许汐言的手掌堪堪钻进她衬衫,她的身体已给出了最直接的反馈。 ****** 第二天,许汐言结束了一本时尚杂志的采访。 坐在会议室,等着陈曦给她买美式来。 她这样的工作强度,咖啡当水喝。窦宸亲自过来了一趟,跟她对了对接下来的流程,收起平板,扫她一眼:“看你挺累的。” “没办法,你就这么火,国内的工作我已经能推就推了,现在这些已经是优中选优。” 许汐言耸了下肩。 陈曦推开会议室的门进来,知道窦宸在,很上道的买了两杯咖啡,一杯给窦宸一杯给许汐言,另递给许汐言一块松饼。 许汐言喝一大口咖啡,手肘倚在桌沿上,漫不经心掰松饼来吃。 窦宸看她一眼:“那么多黄油。” “怎么,克扣我饮食啊?”许汐言笑笑,她吃东西挺随意的,唇角沾着点黄油碎屑,美得越发生动。 “我闲的啊我,你又吃不胖。”窦宸掐一把自己的腰:“我是羡慕好不好,过了三十,新陈代谢就慢了。” 许汐言勾着唇角,忽地抬眸望一眼窗外夕阳,有点走神。 “你要是累,我本来说让小陈把下午这通告排到晚上,你下午还能休息会儿。” “晚上我有事。” “什么事?” “找情人。” 窦宸笑一声,根本没放在心上。 暂作休息,许汐言和窦宸、陈曦一同回酒店。 结束巡演,各类工作杂七杂八,她的作息变得不规律,早已从易听竹的别墅里搬了出来,跟窦宸她们一起住酒店。 练了会儿琴,叫陈曦安排司机,送她去闻染的出租屋。 很老的房子,没电梯,这逼仄的楼梯她昨天爬过一遍了,登上四楼,门铃她昨天也摁过,坏的。 敲了敲门。 ****** 闻染坐在沙发上,双肩一绷。 站起来,多站了两秒,揉了下自己的心口,才往门口走去。 拉开门。 她这一层的电路好像有问题,过去换了灯泡老是半个月就坏,不得不换了一个瓦数极低的,才勉强维持。 所以许汐言的一张脸好似并非被灯光映亮,而是自体发光,她不是任何人清淡的白月光,她是暗夜里夺目的太阳。 她今天,居然真的穿一件黑衬衫。 领子翻得很随性,半支着,挡住一般她天鹅一般的脖颈。 因为闻染昨晚凑在她耳垂边说:“明晚过来的时候,可不可以穿衬衫?这样你离开的时候,可以挡一挡你的脖子。” 她掀起眼皮,嫌灯光有些刺眼似的,那塌软的睫显得既浓情又冷淡,让人揣摩不到她此刻真实的心情。 她就那样看了闻染一眼:“你在家啊。” “我还在想,你会不会逃跑。” 第43章 闻小姐这、这么野啊。 闻染侧开身子, 让许汐言进去。 许汐言站在门口,往屋里扫视一眼。 她发现这是一个她特殊的喜好,她顶喜欢看闻染停留的那些地方, 无论是高三时闻染的卧室、酒店的房间、还是她现在住的这出租屋。 多大?四十平的样子。 被闻染热热闹闹的填满,窗台上摆满多肉,茶几上是归拢到一堆的薯片盒和坚果,很多的乐理书, 一个小小的书架放不下, 垒到地上, 往来路过的时候要很小心不要绊到。 闻染的鞋架很低,她要蹲下身去给许汐言拿拖鞋。 许汐言的神情天生自带淡漠, 冷淡的垂眸,看着闻染指间多了双白色的亚麻拖鞋, 此时闻染脚上穿的也是同色同款,就是鞋码应当小半码,小而圆润的指甲从半开口的鞋尖里露出来, 连那脚趾也是乖顺的。 许汐言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态, 勾腰,挑开闻染顺着肩头垂落的长发。 这下闻染来不及躲也来不及阻止她,莹白的耳尖露出来, 和高三时一样, 红得惊人, 那皮肤本来就薄,此时血涌得好似要涨破。 许汐言就那样撩着她的头发,勾着腰, 问她:“紧张?” 她半垂着头不说话,顿了顿, 问许汐言:“你到底换不换鞋?” 许汐言把她的头发放下了。 她把拖鞋搁到地上,崭新的,分明刚刚才剪去标签。许汐言换了鞋,跟着她走进去,茶几上铺着格纹桌布,乱中有序,看起来很女孩子的房间。 她招呼许汐言:“坐。” 沙发格外小巧,只容两个人并坐。 她问许汐言:“喝什么?” 许汐言说:“水就好。” 闻染走进厨房,拉开冰箱门。 心里想:还好许汐言没有跟着她进来,否则就会发现,她小小的单开门冰箱被塞得满满当当,是她今天下班以后去采购的。 很贵的巴黎水,另有苏打水,无糖可乐,甚至啤酒,因为她不知道许汐言平时喜欢喝什么。 她吸了口气,从冰箱里拿了瓶依云出来,自橱柜里找了只玻璃杯,把水倒进去,端至客厅,放到许汐言面前的茶几上。 许汐言说:“谢谢。” 今晚的许汐言无妆,但擦了那只最经典丝绒蓝调的正红口红,一身黑衬衫黑西裤被她穿出了禁欲的正装感,配那样的卷发与红唇,很大佬。 许汐言就是这样,穿暗?*? 红丝绒礼服的时候像稀世珍宝,穿T恤牛仔裤的时候有种吉普赛风的漂亮,穿衬衫西裤时又有浓浓的禁欲感。 她伸手来端玻璃杯,那样纤长有力的手指。 那样能弹奏全世界最动人旋律的手指。 闻染滚了滚颈根,屋里太静,她很怕自己吞咽的声音会被许汐言听到。 把写字桌前的折叠椅拖过来,坐在茶几侧面,手机捏在手里,低头打字。 许汐言问:“你有事?” 她低着头把最后的两个字打完,才抬眸:“嗯,工作群里有点事,要对接一下。你,等一会儿。” 说话间,手里的手机又滋滋震两声。 她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又低头去打字,知道许汐言在凝眸看她。再抬眼的时候,发现许汐言一边耳朵里塞着耳机,打横握着手机,开了局游戏,脸上表情莫测。 她也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心里更加悬吊吊的。 搞什么,她在回复群里的工作消息,许汐言坐在她出租屋的沙发上打游戏。 越是这样,这样过于平常的宁静感,反而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许汐言打游戏的情态和其他人很不一样。 比如何于珈,每次打游戏的时候旁若无人,把手机攥得紧紧的,两边肩膀都绷着。 但许汐言很放松,直角肩松塌得很好看,很偶尔的勾一勾唇,浓睫翕着,眼神在屏幕上转圜得懒洋洋。 好似整个世界都没被她看进眼里去。 可你莫名的,就是知道她会赢。 趁着许汐言打游戏的时候,闻染做了件莫名其妙的事。 她点进微博,把“许汐言”从屏蔽词里放出来,去搜许汐言的消息。 其实从许汐言出现在她出租屋门前开始,她就有种紧张感,许汐言那样的面孔出现在这里,像“锦衣夜行”,太过奢侈和浪费。甚至现在只是跟她远远的坐着,闻染的背脊也一阵阵往外涌着细汗。 许汐言很注重自己的隐私,但她那样的容颜那样的才华,抵不住粉丝的疯狂。 尤其她最近在国内巡演外加参与活动,各种精修照在微博上被疯转: 【姐姐杀我!】 【老公你什么时候回家老公!】 许汐言这样的气质,粉丝叫她“姐姐、女鹅、老公、老婆”的不一而足。 看了那些精修照,闻染觉得许汐言这样穿着身黑衬衫坐在她对面打游戏的一幕,近乎魔幻。 大概觉得她出租屋里热,很随意的抬手把衬衫扣子解了一颗,又很快垂手操作,给对手放个大招,一击毙命。 闻染拿起茶几上的空调遥控板,把温度又调低两度。 二十四度。 可许汐言到底也没把衬衫扣回去,闻染视线落在她衬衫领口的一线雪肌,露出半根平直的锁骨,眼神再往下游移些的话,能很清晰看到微微的沟壑。 她想把眼神移走,可转念一想:许汐言来找她,不就为她提出的那两个字么? “情人”。 大着胆子往那沟壑里又深看了眼。 调低的空调温度起了反效果,好似要勾出人心底最燥热的渴念。她到底是抵不住那般雪肌的刺目,抬起眼,本想趁着许汐言还在打游戏多看她一眼,没想到伴着一阵游戏胜利的音效,许汐言恰好抬起头来。 两人目光相撞,闻染心里抢拍似的一跳。 这种悸动甚至比方才看入那微妙起伏时更强。 她眼神大着胆子在许汐言脸上描摹一阵。 好似在做确认:嗯,是了。 这是她从高三见第一面开始,就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的那个人。 现在她们坐在这里,许汐言那黑到微微泛起婴儿蓝的眸子注视着她,没笑,一手打横握着呈现游戏胜利界面的手机,另一手抬起来。 把那黑衬衫的扣子又往下解了一颗。 闻染看得心里悬吊吊的,总觉得那样的尺度会露出里面的黑色蕾丝,可是没有,衬衫只是松垮垮挂在许汐言的直角肩上,好似随时会垂落,要露不露的情态才最是勾人。 许汐言问她:“忙完了?” 手机还打横握在手里,轮廓在掌心轻轻的敲。好似闻染不忙完,她就有耐心一直等下去。 闻染:“嗯。” 许汐言的五官不笑时总生出三分冷隽。又问:“合同呢?” 闻染站起来,走进卧室,取出一份合同来,放在许汐言面前的茶几上。 许汐言并没有拿起来,只是俯低身子凑近去看。 丝缎的黑衬衫顺着她动作往下垂,闻染站在她身边,能闻到她身上那幽微的复合的香气,挪开眼。 “闻染。”慵懒不经意的调子。 闻染盯着地板。 “这样的合同你都写了,却不敢看我?” 闻染抬眸,看着许汐言。 窗外落起雨来了。 像昨日把楼道染得湿漉漉的那种雨。像让人心里氤氲一片的那种雨。闻染觉得自己声音也染了潮气:“你签不签?” 许汐言笑了声:“有笔么?” 闻染把方才一直握在手里的钢笔递出去。 又后怕:不知笔杆上是不是染了她掌心不断沁出的汗。 许汐言接过,落笔的时候好似想起什么,顿了顿。 然后很熟稔的签下自己的名字:不是举世闻名的「Shine Hsu」,而是闻染更熟悉的「许汐言」。 闻染不看许汐言绝美的侧脸,眼神落在A4 纸上的那个名字。 她从高三初见就魂牵梦绕的那个名字。 她不知在自己作业本最后一页写过多少遍又悄悄撕毁的名字。 她梦了近十年的名字。 她的钢笔习惯用一种很特别的蓝墨水,似海浪,让许汐言未干的字迹在空调出风口下微微摆荡。 而旁边是她一早签下自己的名字:「闻染」。 这两个名字连高三时都不会被同学同时提及,而今终于并在一处。 只是可笑的,其后的意义却是闻染用来提醒自己:不要妄想。 与其冒着不知何时失去的风险,不如界限清楚的两年。 许汐言问:“你知道这种合同是没有法律效力的吧?” 闻染点头:“只是君子协定。” 许汐言低低的笑了声,那把旧黑胶唱片一般的嗓音太显暧昧:“我好像不是来做什么君子的事。” “签都签了,还是正式些吧。” 她偏了偏头,浓密而卷曲的长发落了一缕进大敞的衬衫衣领:“摁个手印?” 闻染刚要说家里没印泥,便被她捉起手来。 贴在自己唇边,吻上闻染的指腹。 闻染手指被空调吹得发凉,而许汐言体温素来高些,烫过来,却又软得好似要融化。 闻染下意识的闭了闭眼。 许汐言握着她的指尖反复揉弄自己的软唇,掀起浓密的睫,用一种说不上什么意味的眼神望着闻染。 像她今晚这黑衬衫配蓝调正红口红的装扮。 既正式,又放浪。既禁欲,又缱绻。既无情,又多情。 闻染的指尖若稍微往里钻一钻,便会钻入她湿润的唇缝里去。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分明夏天了,为什么会下起春天般绵绵化不开的雨。 许汐言把闻染的手从唇边拖开,垂下浓睫望了眼,闻染肤白,沾着她唇上浓郁的正红,强对比几乎令人心惊。 许汐言始终捉着她的手,这会儿握着她指腹往合同上印去。 她随着许汐言的拉扯勾下腰,长发垂下来扫在许汐言的颈间,许汐言身上的幽香似藤蔓,绕上她后腰。 口红自然比不上印泥,指纹印上去浅而淡,只有半枚成型。 似落在上面的半枚桃花瓣。 正式到荒唐的一纸合同,随之变得旖旎。 许汐言放开她的手。她问:“你不盖么?” 许汐言纤长的指尖点了下自己的唇:“口红不够了。” 被闻染方才的揉弄蹭去大半。 闻染问:“那怎么办?” 窗外的雨斜斜打在窗上,往她声音里浸,屋里的氛围随许汐言的动作,似能拧出水来。 许汐言扬起眼尾瞥她一眼。 拿起合同,轻轻去吻自己方才签下的名字。 所以「许汐言」这个名字上印的不是指纹,而是许汐言淡而香的唇纹。 细小的纹路似蔷薇花瓣的褶皱。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丽的合同么? 闻染把合同拿起来,许汐言的手搭在她大腿后侧,声调既冷淡又多情,带淡淡戏谑:“不用一式两份么?” “不必。” 这合同只用来约束她自己的心。许汐言不需要。 大概她声音装出的冷淡有点过分,许汐言一只手搭在她大腿后侧,轻轻的抚弄。 她握着合同背对许汐言,才终于敢闭上眼,大腿后战栗的感觉令睫毛尖都在发颤。 许汐言微暗的嗓音说:“那么走吧。” “去哪?” “酒店,行政套房。”还是那样淡淡的笑,淡淡的戏谑,又有丝没有刻意去藏的情动。 “不去酒店,行么?” “嗯?”疏慵上扬的调子,微带鼻音。 闻染说:“我想在这里。” “在你家?” “嗯。”闻染往前迈一步,脱离她的手掌控范畴,嘴里说:“我先去洗澡。” 拿着合同走回卧室,又取了睡衣浴巾钻进浴室。 许汐言低头,勾唇,说不上笑得是什么意味。 ****** 闻染直到吹干了头发才出来。 面颊因吹风温度微微发红,让许汐言很想掀起她垂顺的长发,去看她此刻同样发红的耳朵。 她看了许汐言一眼,没说什么,就往卧室里走去了。 许汐言站起来。 走到浴室门口,看到那里放着条干净浴巾,闻染给她准备的,白白软软,有薰衣草洗衣液的淡香。 她走进浴室。 女孩的浴室只有巴掌大,干湿分离的淋浴间包裹过来像枚透明的茧,有刚刚洗完澡的沐浴露香和浓郁水汽。 许汐言迈着纤长的腿走进去,这里逼仄的连置物架都没有,一众洗浴用品就放在窗台。 许汐言拿起那瓶沐浴露看了眼。 很常见的国产日化品牌,在超市可以买到的那种,山茶花香。 许汐言挤出来一泵。 闻染缩在空调薄被里,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 听到卧室外一阵脚步声的时候,她下意识蜷了蜷脚。 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客厅的灯是冷白,卧室则是暖黄,两种光线交织一如海面交界线,许汐言便是在那样的光里走进来。 没穿西裤,只穿那件黑衬衫。 她从不是什么规整的人,连用浴巾擦干身上水痕的动作也懒怠,此时肩头的水痕染透了衬衫,又往下蔓延。 一双纤长笔直的腿,雪肌几乎刺痛人的眼。 她暗暗的嗓音说:“我还以为你会装睡。” 闻染不说话。 许汐言走过来,站在床畔,垂眸看着她。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似浸进人的皮肤纹理,许汐言睫毛上的水汽该是方才淋浴留下的,却又像沾染了一场违逆季节的春雨。 闻染的心都潮了。 是她先伸的手。 手从空调薄被里探出来,小臂上的毫毛被空调冷风激着,攀上许汐言的一条腿。 许汐言的睫毛尖翕了翕,上床来。 这一次,不是许汐言身上的幽香像一个无形的拥抱,而是许汐言的拥抱切实包裹了她。 她躺在枕头上,仰望许汐言那张美到不真切的脸。 许汐言轻蹭了蹭她的鼻尖:“不关灯好吗?” 这正合闻染的意。 她哪里舍得关灯呢。她只想看清许汐言一寸一毫的反应,收进记忆匣子里,也许两年后的漫漫数十年人生里用来回味,饮鸩止渴,像味慢性毒。 许汐言轻抚了抚闻染的额发。 此刻的心情莫名有点罪过。 因为闻染那张脸在暖黄灯光下干净的惊人,穿着薄款的长袖长裤睡衣,白底小黄碎花,日常得过分,和她身上近乎于质朴的超市日化沐浴露香混合在一起。 很真实。 远离了飞来飞去的头等舱、灯光普照的舞台,一种很生活化的真实。 许汐言犹豫的当下,是闻染先主动的。 拖着许汐言的手,覆上自己的睡衣。 好像每次主动的都是闻染。从闻染提出“做情人”,到此刻闻染做出第一个动作。许汐言心里的感觉很微妙,好似闻染是她们这段关系的掌舵人。 许汐言既新鲜,又不甘。 她那样的天资,哪里习惯被其他人拿捏呢。 闻染的棉质睡衣洗过很多次了,薄而软,手指触上去,能感到一颗一颗很微妙的小棉球。 其实许汐言今晚过来的时候,是带着某种赌气心情的。直到此时,一切的心情都放柔。 她轻吮闻染的唇角,观察方才还能做出主动的姑娘阖上眼,身体绷得很紧,睫毛松得发颤。 她终于得以撩开闻染的长发,吻了吻那皮肤很薄的耳廓,看血色瞬时从皮肤底下透出来。 她凑在闻染耳畔说话,声线压得很低,化进窗外淅沥沥的雨里:“闻染。” “我早就说过了,你有双敏感的好耳朵。” 闻染紧张得要命。她能伪装一切,却不能遮掩某一种特殊的反应。 而许汐言有一双顶尖钢琴家的手,那意味着她手指纤长又有力度,从小练琴生出的薄茧剥脱以后,她的指尖并非一味纤柔,她垂眸看着闻染的神情,问她:“我可以吗?” “许汐言。”闻染阖着眼:“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礼貌。” 于是许汐言终于顺从了她对韵律的天然直觉,她觉得闻染化为了一段乐曲,她循着本能通过一系列切分的低音,形成一种略为拖沓的节奏,再通过渐弱,造成一切接近于消失的错觉,以至于最后的强节拍形成某种失控的效果。 闻染的脸深深埋进许汐言的颈窝。 心想:这就是全世界、最顶级的钢琴家。 ****** 陈曦接到许汐言电话、叫她过来接自己时,心里紧张得要死。 刚才就是她送许汐言来闻染家的。 来的路上许汐言撑着下颌望着窗外,浓密的长发随意垂落也显得风情盛大,车窗外的街景不断飞速掠过,却又好似一切都没被她看进眼里去。 她忽然说:“停车。” 陈曦赶紧让司机靠边停。 许汐言:“你下车帮我买个东西。” “好的言言姐,买什么?” 许汐言瞥了她一眼:“你先下车,看你手机。” 陈曦望了望路边药房,心想许汐言不会生病了吧。 她拉开车门下车的同时,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下,她掏出来看,是许汐言发来的信息,一个英文词组。 陈曦的瞳孔放大了下。 这……难怪许汐言没当着司机告诉她。 她心里慌得要死,戴上帽子又戴上口罩才钻进路边小店,生怕别人看出来她是许汐言助理。 老板懒怠的抬眸一看她吓一跳,还以为有人打劫。 她压低声线:“有……么?” 把许汐言刚才发的那英文词用中文又说一遍。 老板瞟她一眼,取出一个小盒子递她。 她扫码付款,又匆匆跑上车,许汐言在后座一声不响,她摘下口罩叫司机:“走吧。” 一直开到闻染的出租屋楼下,入了夜,一个人都没有。 许汐言也就没戴口罩,拉开车门走进一片夜色掩映,陈曦贼眉鼠眼跟在她身后,低声叫她:“言言姐。” 许汐言很平静的“嗯”一声。 陈曦做贼一样把那很小的盒子递过去,许汐言:“谢了。” 便上楼去了。 陈曦回到车上,一颗心还在砰砰直跳。 她能看出许汐言对闻染不一样。她跟许汐言几年了,很清楚许汐言从前连跟人过度亲近都排斥。 这这这,进度条一下子拉得有点猛啊。 陈曦坐在副驾,又咽了咽口水。她有很多需要等着许汐言的时候,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紧张到手心冒汗。 那可是许汐言啊。 直到许汐言给她打来电话,她赶紧让司机开车过去。 雨还在下着,把许汐言站在楼下的身影掩映得很模糊,变成了一副笔触模糊的油画,湿漉漉的,只有指间猩红的烟头在夜里闪着明灭不定的光。 望着车开近,还没等陈曦下车,她独自走进雨幕里来。 拉开车门上车。 陈曦小心的往后瞥一眼:“言言姐。” “嗯。”许汐言应了声,声音比平时更懒倦些:“回去吧。” 陈曦不敢多看她,只觉得她的发丝沾了雨,在夜色里也缭绕出不一般的风情。她和来时路一样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睫羽在潮湿的雨天里浓重的下垂。 陈曦心想:她刚才买给许汐言的那一小盒,这是用了……还是没用啊? 直到下车。 许汐言拉开车门的动作从来显得漫不经意,风情就在那般随意中四溢。 陈曦让司机去停车,自己赶紧过来帮许汐言掌着车门。 许汐言一低头从车里钻出来的时候,本来规整竖了一路的衬衫领,软塌塌垂下来一半。 哇塞!陈曦惊异到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因为许汐言那冬天第一抹雪色般的纤长颈间,能隐隐瞥见吮过的痕,还不少。 想不到一向看起来文文静静的闻小姐闻染。 这、这么野啊。 第44章 言言姐你“好好”休息 陈曦一路把许汐言送回了房间。 “言言姐, 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辛苦了。” “那言言姐,你好好休息。”陈曦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 莫名就在“好好”两个字加上了重音。 许汐言抬眸瞥了她一眼。 最终浓睫又垂下去,带着一半鼻音:“嗯。” ****** 陈曦走后,许汐言先去洗澡。 脱掉西裤时,陈曦买给她的那小盒子, 无声息的从西裤口袋掉到柔软的地毯上——没拆封。 反正房里就她一个人, 许汐言脱掉所有, 就那样往浴室里走。 走进淋浴间前,先凑近盥洗镜, 看了看颈间被闻染吮出的痕。 陈曦买给她的小盒子没拆封,不代表没事发生。 一切都发生了。 当那番关于“礼貌”的谈话进行后, 许汐言有一个暂停。 闻染张开眼,望着她。 许汐言:“我的……在外面,我西裤口袋里。” 她说了个英文。 闻染翕了下睫毛。 尔后张开, 分明整张脸连同耳尖红得发烫, 可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沉静:“用我的吧,我也买了。” 许汐言看她一眼。 她咬了下唇,用很低的声音说:“我买的是超薄的。” 许汐言后来想过很多次她为什么对闻染欲罢不能。 因为闻染每每石破天惊, 当你被她温静的外表所迷惑时, 她总会露出你完全意想不到的另一面。 比如这时她从薄被里起身, 一只手臂撑着身子去拉床头柜抽屉,许汐言只能看见她的半边肩膀,嘴里问:“什么时候买的?” 闻染把一只盒子递她, 躺回去:“下班路上。” 许汐言拆开盒子。 “闻染。”她低低的叫了一声。 闻染像是完全知道她在说什么:“嗯。” 安静的垂着睫毛,像卧室窗台上所养的那盆白昙。 许汐言其实自问是个挺冷静的人, 有粉丝形容她是冷淡的火焰,这说法挺贴切。她的神经敏感而强大,对这世界报有强烈的好奇和兴趣。 但也正因为这样,她的兴趣似水晶球里碎落开来的雪花,太分散了。任何人与事对她来说都是有也行,没有也行。 所以她浓烈的五官下,藏着冷淡的眼神。热烈的好奇下,藏着漠然的心。 许汐言人生第一次感觉自己失控,是在闻染看着她撕开银色包装。 她瞥了闻染一眼。 本以为凭闻染内敛害羞的性子,一定会挪开眼,可闻染没有,就是垂眸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料理自己的手指。 那是一只全世界顶级钢琴师的手。 那是弹奏出霁月风光旋律的手。 可那只手即便在这样的情形下,微微泛着光,仍然美得近乎神圣。闻染面孔涨得通红,可眼神澄澈而冷静。这样的反差像是,闻染穿着最质朴的棉质长袖睡衣,却在诱着她做最放肆的事。 许汐言有种感觉,闻染的灵魂像是升到半空,俯视着这两个在一张窄窄小床上纠缠的女人。 在那件事发生的一刻,闻染没有咬唇,没有蹙眉,只是用很小的声音叫她:“许汐言。” 一滴泪从闻染的眼角滑落,她的睫毛在微微发颤,可她的表情那样平静。 许汐言也不知为什么。 闻染那唯一的一滴眼泪,像烫进了她的心里。 也像烫进了她的灵魂。 ****** 另一边,闻染的出租屋。 许汐言走后,她去洗了个澡。 她的身体甚至早于许汐言每次碰她以前,在许汐言那冷淡又浓情的眼神望过来时,便迫不及待给出最汹涌的反馈。 还好许汐言没经验,也许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 闻染拉开窗帘,回到床上,靠在床头,给自己点了支烟。 一手搭在自己的小腹,望着窗外的雨。 今晚的雨势有多淋漓,她就给了许汐言多少的反馈。 而她现在的动作,像是要好好消化这一晚。 雨打在玻璃窗上,却惊得屋内窗台上那盆白昙的叶片一抖。 闻染便是在这时,轻轻叫了一声那名字:“许汐言。” 屋内静静的,只有一盏台灯的光影、指间的烟头和白昙的叶片应和着她。 闻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垂眸看了眼指间,才发现刚才那阵面颊微凉的感觉,是她自己哭了。 不是难过,绝不是难过。 这是一种很复杂、很难形容的感觉。 她从床上起来,翻开上大学后就记得时断时续的日记本,烟夹在指间,很随意的一页页翻过去。 无论那一点浅银的烟灰落在哪里,她的视线追过去,那里都写着许汐言的名字。 她的这本日记里,根本就写满了许汐言。 闻染把日记翻到最新的一页,夹烟的那只手把那根充作书签的红穗丝线理顺,另只手握起钢笔,就是许汐言今晚签合同时用过的那一支。 她把烟含在唇间,在日记本上写:「她指尖探入的时候,我像八十八个黑白琴键。」 「心脏都为她震得嗡嗡作响,灵魂最深处都在为她尖锐的嗡鸣。」 「可我只轻轻叫她的名字,像无数次在梦里那样,叫她:“许汐言。”」 闻染写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的唇瓣一抖,银白的烟灰又一次簌簌而落。 落下的位置又是那三个字——闻染用海蓝色墨水写下的名字,「许汐言」。 ****** 第二天闻染去上班。 在工作室泡咖啡的时候,奚露围着她看了半天。 闻染淡淡一笑:“怎么了?” 奚露又多瞧她一眼:“总觉得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闻染抿一口咖啡,何于珈体谅她们每天都要大老远跑文创园来上班,办公室咖啡豆买的还可以,是星巴克,咖啡香气在唇齿间溢散:“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奚露摇摇头:“说不上你是比平时看起来高兴,还是比平时看起来不高兴,真是奇怪。” 闻染刚要答话,这时工作室门铃响起。 “谁啊?”奚露觉得奇怪,放下咖啡杯走过去。 她们的客户大多线上预约,这文创园又偏远,一般没人来。 不一会儿奚露扬声唤:“染染!” 闻染走过去,一愣。 工作室门外站着个外送员,地面上是一大捧淡淡蓝紫的丹麦风铃,像有人把一片花田空运而来,还带清晨的朝露味道。 奚露问:“你订的花?” 闻染点头:“……嗯,我订的。” 奚露咋舌:“好奢侈!” 闻染过去签收,和奚露一起把丹麦风铃抬进工作室里去。 想了想,放在茶室边,淡淡茶香一氤,真像铺开了一片花田。 奚露问:“怎么突然想到订花?” 闻染答:“就是昨晚在公众号里看到了。” 今日继续落雨,一切都显得恹恹的,也没人来预约她们上门调律。奚露窝在何于珈的懒人沙发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滑着手机。 突然“啊”的一声。 闻染整理完了客户资料,正把眼神落在那捧丹麦风铃上发呆,被她这一声吓了一跳。 奚露扭头问她:“你知道许汐言回美国了吗?” 奚露这么问,并非觉得闻染应该知道,而是聊八卦的惯常开头。 闻染倒是一愣,摇头:“我不知道。” 奚露把头扭回去:“怎么这么突然,之前还看网上说,她在国内还有活动。” 闻染没应。 站起来,拿了烟盒和打火机,走到工作室外去。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一线阳光从过分茂盛的叶片缝隙照进来,晃得闻染有些眼晕。 一阵雨后风,指间烟灰落在尚未干透的地面。 人心总是贪婪的。 她不能否认自己在看到那捧丹麦风铃时,不可抑制的想过:许汐言会来找她么? 她的皮肤纹理里都还尽是许汐言指腹的香气。 昨晚许汐言走的时候,侧对着她,站在逼仄的小房间里穿那件华贵的黑衬衫。闻染躺在床上,看她颈间被自己忍到最难耐时吮出的斑斑的痕。 许汐言扭脸瞥了她一眼,还是那种既冷淡又浓情的神色:“闻染。” “这就是你想要的么?当情人?” 当时闻染动了动唇,没说话。 这会儿她站在雨后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眼。 心想:跟现在的许汐言谈恋爱,又能怎么样呢? 比如,那会让她迫不及待期待今天跟许汐言的见面,甚至笃信许汐言会来找她,在出门上班以前,就在买菜软件上预约好今晚煲汤的菜。 然后她会接到许汐言略带抱歉的电话:“对不起闻染,我今天临时有事,要飞回美国。” 她熄了烟,走回工作室,坐到奚露身边:“你刚才说许汐言飞回美国,是有人在机场拍到她了么?” 奚露瞥她一眼:“你不是一向对许汐言不感兴趣么?” 闻染笑笑:“今天没客户,无聊。” 奚露上微博把有人在机场拍到的许汐言翻出来,给她瞧。 许汐言穿黑T,一条工装裤,颈间绕着条薄似夜色的亚麻围巾,拎着只爱马仕低头走得很快,压着下颌,好些认出她的粉丝在她身边举着手机拍她。 她穿衣服从来都这样,罔顾季节,自成一派的好看。 可能全世界只有闻染知道,那条轻薄的亚麻围巾下,掩盖的是她昨晚吮出的吻痕。 闻染问:“她回美国做什么?” “不知道,肯定是跟钢琴有关系的事,毕竟许汐言挺敬业的,只有跟钢琴有关,她才肯把国内所有活动往后推。” 闻染点点头,又垂眸去看微博上的照片。 其中一张上,许汐言微低着头,正路过一张高悬的巨幅海报,而那正是她回国的巡演海报,即便巡演完了也舍不得撤下般。 照片上的许汐言穿一身暗红丝绒礼服,无袖设计露出雪白肩膀,手臂刚刚扬起的姿态很恣意,旁边用清晰醒目的字体印着她的名字——「许汐言,Shine Hsu」。 那是属于钢琴的许汐言。 那是属于世界的许汐言。 她来这世界风风光光的走一遭,只是人间的一个过客。 谁都留不住她。 所以许汐言昨晚走之前问她的那句话,问错了。 她不是想跟许汐言当情人,她是只能跟现在这样的许汐言当情人。 她对许汐言的了解让她清醒,根本不会越过那道线一步。 ****** 闻染倒是的确等到了有人来找她,但不是许汐言,而是陈曦。 将近下班的时候,陈曦给她打电话:“闻小姐,你在哪?” “在工作室。” “那太好了,我过来找你一趟。” 下班以后,闻染给工作室落锁,陪奚露一起等网约车。 奚露上车的时候招呼她一声:“那染染,我先走了啊,你朋友什么时候到?” 闻染笑道:“应该快了。” 奚露挥挥手,车就开走了。 不一会儿,一辆黑色低调的奔驰开过来,正是许汐言不用保姆车时用的那辆。 陈曦从车里下来:“闻小姐。” 连落了数天雨,一经放晴,天空出奇的漂亮。大片的粉紫色在天边铺开,蜻蜓低低的飞过白茅。 闻染:“怎么又叫我闻小姐了?” 陈曦张了张嘴:“毕竟,那什么,是吧。” 闻染扑哧一声笑。 她知道陈曦想说什么——“毕竟,那可是许汐言!!!” 外加三个惊叹号。 天哪,连闻染自己心里都在惊叹,那可是许汐言。 灵魂浮在半空,俯瞰这个清瘦普通的女孩时,会相信她是跟世界瞩目的许汐言发生关系的人么? 闻染那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的神情,让陈曦跟着她笑出来。 气氛恢复正常,闻染道:“你还是叫我闻染比较好。” 陈曦点点头:“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儿?” “去了就知道。” 闻染知道这是陈曦的工作,也不多推脱,跟着陈曦上了车。 平时坐这辆车没什么,可经过昨夜那一场,闻着车里遗落许汐言身上的淡香,车跃过减速带一抖,闻染的心也跟着一跳。 车没开多远,拐进一个高端楼盘。 当时闻染心里已明白了几分,陈曦叫司机停车,带着她上楼。 一梯一户,刷卡才能摁下电梯,层高总计七层,陈曦带她来到的是顶楼。 一扇巨大阔绰的落地观景窗,映出窗外红瓦白墙的好风景,夕阳于天边铺展,让人仿若置身西西里岛。另有一个露台,上面摆满精心料理过的花草,一道紫藤坠下来,像是把夕阳往屋里引。 闻染站在落地窗前远眺,陈曦站在她身后:“这是言言姐朋友的一套房,房主出国定居了,所以这套房子要出手。” “言言姐说,你一个人住别墅太空太大了,她怕你不喜欢。这种小高层正好,装修是她朋友亲自盯的,很素雅,这房子两百多平,小区环境不错,物业靠谱,离你工作室不算远。” 闻染回头瞧她一眼。 陈曦顿了顿:“啊我是不是好像房产中介。可我也没干过这样的事啊。” 闻染笑了。 纤白指尖在玻璃窗上轻轻一点,她今天抽了许多烟,所以染着淡淡烟草味:“你没干过,难道她干过?” “没有没有。” “那她怎么想到这些的。” “她问我的。” “啊?” “她问我有没有看过霸总小说,问我小说里的霸总都是怎么宠人的,我说买房买车,还有给卡。” “唔,还有车。?*? ”闻染问:“什么车?” “奔驰S系吧,言言姐说,开起来舒服,又低调,开在路上不打眼。” 闻染点点头:“这套房值多少钱?” 陈曦报出一个八位数。 闻染挺了解海城的房价,所以也不意外:“那车呢?” “车比起房就便宜多了,言言姐说按顶配来,两百多万。” “如果我点头,那我瞬间就有房有车了是吧?” “是啊。” “加起来好几千万呢。” “是啊!” 闻染叹一声:“估计我这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 “是啊!” 闻染和陈曦大眼瞪小眼一阵,两人都笑了。 闻染说:“很可惜,我不能要。” 陈曦大着胆子问一句:“你和言言姐,到底怎么回事啊?” “就是你知道的那么回事。” “那你不要?你别傻了。”陈曦知道自己说这话有点越界,但她忍不住:“闻染,咱俩都是普通人。” “我明白。”闻染又一次扭头望向窗外,这样的视野景观,等她一会儿从这房子里离开后,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拥有了:“可是,不能要。” “为什么啊?” 闻染也不是什么假清高,从小住在那写着舅舅一家名字的老屋里,她没有归属感,而靠她的收入想在海城买房,不知何年何月。 毕业工作这么多年,早被社会摔打过了。 闻染不能免俗的想:但凡她没那么喜欢许汐言,这房和这车她真敢要。 可是很遗憾。 陈曦问:“那我怎么跟言言姐交代啊?她特意让我留在国内,陪你把房车都买了再飞加州。” “她不会为难你的。” “你怎么知道?” 闻染说:“她是在跟我赌气。” “啊?” “她有让你带什么话给我吗?” “没有。”陈曦摇头:“她说你想知道什么的话,就给她打电话啊。” 闻染笑笑:“那咱们走吧。” 两人脱了鞋套走出去,陈曦贼心不死的又问了遍:“真不要啊?我连房主的微信都加了。” 闻染弯唇:“你别问了,再问两遍,我就要反悔了。” 陈曦:“不,你不会的。” “为什么?” “我觉得,你要的不是房和车。” “那我要什么?” “不知道。”陈曦又摇头:“反正不是这些。” 闻染告别陈曦回了家。 连日的落雨在筒子楼前积出坑洼不平的水坑,如果黄昏时粉紫的夕阳映进去应该分外好看,只是这时天黯了,路灯不够亮堂,闻染今天穿一双白色匡威,一个没瞧清踩进一个水坑里。 闻染:…… 蹲在逼仄得转不开身的洗手间里刷鞋时,闻染默默的叹口气。 环视下小小的出租屋,又想想今天自己拒绝的大几千万的房和车,闻染觉得自己果然还年轻,心里竟然徒呼自己傻子的同时,还有莫名的快意。 嗯,不止五斗米的诱惑呢,但她还没折腰。 刷完鞋腰都快断了,站起来,视线落在盥洗池的台面上。 许汐言昨晚在这里洗了澡,但没洗头。 可她用了闻染的梳子。 那一头被海神眷顾般的浓密卷曲的长发,粘了一根在闻染的梳齿上。 闻染擦干了手,把那根头发摘出来。 想了想,夹进自己日记里去。 之后的一周,闻染照常上班下班。陈曦第二天就飞去了加州,在机场发来信息与闻染告别。 闻染说得对,许汐言果然没为难陈曦,听陈曦在电话里汇报闻染拒绝了房和车,她顿了顿,很平静的跟陈曦说:“那这事你别管了,过来加州吧。” 这一周,闻染和许汐言都没有再联系。 许汐言打来电话时是又一个周三。 闻染查过美国和国内的时差,大约十二小时,所以闻染在午后一点接到许汐言电话,许汐言那边是午夜一点。 那时闻染正和奚露一起吃完便利店买的三明治当午餐,洗净了手,手机震动,她掏出来看,是许汐言。 她接起来:“喂。” 恰好这时奚露窝在懒人沙发里喊:“染染你有没有看过许汐言的这组照片!简直美神降临美爆了好吗!” 其实她也不是跟闻染聊,就是闲着嘴里说说话,毕竟闻染一向表现得对许汐言丝毫不感兴趣。 这时闻染握着手机往工作室外走,奚露的那一喊还是钻进许汐言耳朵。 许汐言在手机那端跟着奚露喊了声:“染染。” 闻染的耳廓一烫。 许汐言怎么会以为她不喜欢自己呢,闻染想,她的耳朵随时都在出卖真心。 许汐言低笑了声,一贯慵懒而冷淡的声音,此时掺上一些些别的意味:“是不是我不找你,你就永远不会找我?” 许汐言问:“这都几天了?” 七天。 闻染在心里说。 七天零十一个小时,足以神创造出一个世界。 但她在电话里平静的问:“什么事?” “干嘛不要啊?房子和车子。” “许汐言。”闻染叫她的名字:“你是不是喝酒了?” “一点点。”许汐言的声线似是被午夜的风拂动:“你不问我,突然回美国干嘛?我不主动告诉你,你就也不问我是吧。” 闻染顺着话头问:“你回美国干嘛?” “瑞奇教授的工作坊开了,她总是这样,灵感来了就开一期工作坊,才不管你有什么工作安排,我们这些学生都是推掉了所有事,山南水北的赶来参加。” 闻染自己也曾学钢琴,自然也听过瑞奇教授。 那对她而言,是像存在于《哈利·波特》魔法世界里的人物。 但许汐言是瑞奇教授的关门弟子,是她最得意的门生。 许汐言在电话里说:“今天我们弹得让她高兴了,她开了个party给我们玩,所以喝了酒。”她用那把冷淡又缱绻的嗓音说:“我喝了,一点点。” “一点点”那三个字卷进闻染的耳朵,像加州西海岸午夜的风。 闻染问:“你现在在哪呢?” “露台。”许汐言懒倦的说:“她们在里面闹,我一个人坐在露台的围栏上,手里的这杯酒是……”她顿了顿,低笑一声:“我也忘了叫什么,像梵高星空那幅画的颜色。” 闻染站在一个近乎破败的文创园过于茂密的白茅丛中,听许汐言讲这番话。 她几乎好像可以看到,许汐言那纤长的小腿,很随性的在墨蓝的星空下一晃一晃。 许汐言问她:“你还没有告诉我,跟我的那一夜,是什么感觉?” 闻染眯眼望着盛夏有些刺目的阳光,说了三个字:“白日梦。” 虽然那是一个夜深。 但她很清楚,自己是在清醒的做着一个梦。 如同她现下站在工作室外,有蚊子在咬她的小腿,透过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奚露和郑恋把许汐言的一段采访投放到电视屏幕上在看。 电视里许汐言的那张脸又浓郁又冷淡,可手机里传出的许汐言的声音,带着微醺的醉意又低又温柔。 听她说“白日梦”,许汐言又笑了声:“好,你不要房子和车子,那我给你另一样东西,你要还是不要?” 闻染远远盯着电视屏幕里的许汐言:“什么?” “机票。”许汐言说:“飞来加州的机票。” “许汐言。”闻染轻声说:“你喝醉了。” 良久,当加州西海岸蓝紫色的夜风荡涤过闻染的耳廓。 “闻染。”许汐言低低道:“今天我打这个电话,不是因为我喝醉了,而是我发现,我想你了。” “我很想你。” 第45章 指腹贴着闻染的腰窝 闻染办过签证, 之前一个经常服务的客户,全家去了美国定居,与她打好招呼, 若是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调律师,就劳烦她到美国走一趟。 后来这趟旅程没有成行,对方在美国很快找到合脾气的调律师。 这事闻染在跟陈曦对工作安排时,曾提过一嘴, 大概被陈曦告诉了许汐言。 “挺麻烦的”。 这是闻染的第一反应。 工作了的人早已厌倦出行, 早没了当年二十岁出头一个人飞到格鲁吉亚的心情, 那时只觉得悲壮又浪漫,现在却只觉得收拾行李箱、内衣内裤睡衣、各种护肤品小样好麻烦。 闻染下班后打包糟卤去了陶曼思家。 陶曼思掏出一只鸭掌:“糟卤还是这家最好吃了, 家里怎么都做不出这味道。染染你喝不喝啤酒?” 闻染摇了下头,手里拈着条毛豆:“我明天要飞加州。” 话一出口, 自己都愣了下。 陶曼思倒是没多惊讶:“去给之前你那客户调律啊?” 闻染顿了顿,“嗯”一声。 吃完糟卤告别陶曼思,闻染回家, 把那只行李箱找出来。 她成长到现在, 出国也就是飞格鲁吉亚那一次。这只行李箱是偶尔国内出差时用的,不够大,就像这间小小出租屋一样, 东西塞进去显得逼仄。 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雨, 闻染盘腿坐在房间的地毯上, 望着窗外的天被雨洗出一片很浅的灰,像褪色的水墨。 低头看一眼手机,网约车前面排了百八十人。 奔赴一生所爱落入现实生活并不浪漫, 闻染拖着行李箱出门,没走两步, 牛仔裤的裤脚尽数溅湿,粘在小腿上。 又看一眼手机,网约车前面还排了七十五人。 她撑着一把透明的伞站在路边碰运气,清晨似黄昏,所有的车好像是在河面浓雾中溯游。 算她运气好,刚好有辆出租车在前方银行的路边下客,她拖着行李箱轰隆轰隆的跑过去,伞撑不稳,淋湿了半边肩膀,天边一道淡白的闪电。 直到闻染坐上飞机,还不知道这样的天气能不能起飞。 大概延误了一个钟头,所有人坐在位置上看飞机洗澡。 终于,雨势渐小,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一阵,振翅飞向蓝天。 有小孩说:“别又一个闪电给我们劈下来了。” 他妈一掌打在他肩上:“你个小八点,乱七八糟讲什么东西啦!” 闻染坐在一旁笑笑。 她倒不是很担心,机组人比她们更谨慎,不达到规定条件不会起飞。 只是飞机在这样的天气起飞,总有飘摇之感。机上所有人都被淋湿了肩膀或额发,不停有人管空姐要毛毯,又响起此起彼伏的阿嚏声。 同一排的年轻母亲把毛毯给小男孩裹紧,问闻染:“小姐,你也是去加州探亲啊?” 闻染含蓄的说:“找人。” 飞机终于稳稳在加州降落,过关的时候闻染很紧张。 她英文的纸头成绩还算好,但很少出国,她们那普通高中也没什么外教,口语一直是三脚猫的功夫。 终于顺利拿到行李,闻染去找自己约的车。 司机下车帮她取行李,经过连天的暴雨、十多小时的飞行,现下闻染坐在约车的后排,被西海岸过分充沛的阳光刺着眼睛。 抵达许汐言发给她的地址时,正值黄昏。 这里远离市区,竟是一座蔷薇盛放的庄园。夕阳的颜色与国内不同,不是含蓄的橘紫调,而是大片大片的橘粉,映着晚风中招摇的蔷薇,几乎像是文艺电影中加滤镜的色调,旁边的英式旧楼点出贵族调子。 网上早有传言说瑞奇教授是贵族之后,在英国有世袭的爵位,世界各处都有房产。 巨大的铁门高耸,闻染说明来意,想着可能还是要麻烦陈曦来接她。没想到报出许汐言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后,得以顺利入内。 这里像一座避世庄园,如果真是陌生人,可能找不到这里来。 庄园分为东西两边,用一座带欧式喷泉的花园远远隔开,闻染问明了东边那幢用来住宿,便拖着行李箱过去等。 远远能听闻钢琴的旋律,许汐言她们应该还没结束今天的练习。 她也不急,找了张偏僻的长椅坐下。 夜幕渐渐笼下来,天空加了浅调的灰,变作一种橡皮粉,眼前是大团大团近乎不真切的蔷薇,晚风抚弄着她额发,她穿一件淡蓝衬衫,肩上还沾着海城淋出的雨气。 而那把价值十几的透明雨伞,早已在进机场的时候丢掉了。 她一点不急,就这样安静的坐在这里。 ****** 另一边,钢琴练习室,许汐言从里面走出来,陈曦等在门口,凑上前把平板拿给她:“言言姐,之后的工作安排我跟你对一对。” 火到许汐言这种程度,其实也有很多的身不由己。 许汐言睫毛半垂着,不经心的看着屏幕,陈曦站在她侧边,这样宛若蔷薇般的面孔不管见多少次都觉得惊艳,偏偏上帝有巧思,给她配一双冷淡的眉眼。 所以妩媚的娇花不少,但全世界独得一个许汐言。 工作没什么问题,许汐言带着些倦意“嗯”一声,陈曦收起平板:“好嘞。” 身后有工作坊的同事用英文叫她:“Shine,去瑞奇教授的party了。” 按瑞奇教授的性子,工作坊仿若一场夏日狂欢,只要她们弹得让她尽兴,晚上总有庆祝的party。 许汐言笑应一句:“就来,我回去换条裙子。” 她弹琴总是狂放,动作幅度很大,是以总会比其他人出更多的汗。 陈曦不住这里,收了平板正要开溜,被许汐言叫住:“她一直没联系你?” 陈曦反应两秒,才知她说的是闻染:“没有,言言姐。” 许汐言抿了下唇。 自打那天挂了电话后,她让陈曦把机票信息发过去,闻染一直没再联系她,也没松口说要来。 许汐言对陈曦挥了下手:“得了,你下班吧。” 这张机票,多半是作废了。 她独自一人往住宿楼走,每天路过蔷薇盛开的花园时都有难得的好心情,今天却有些烦躁,从口袋里摸了烟出来,又摸了半天,却没摸着打火机。 又丢了。 世界上有太多事让许汐言分神,对待钢琴以外的事物注意力不够集中,所以像打火机这种小玩意,总丢。 平时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却又添几分烦躁。 烟懒得塞回去,就夹在指间继续往宿舍楼走。 天浓得几近夜色,可路灯还没开,朦胧出一种不辨晨昏的感觉。 一阵风动,鼻端有蔷薇与茉莉混杂的香气,夜色浓一块浅一块像不均匀的墨,她便是在这时望见,楼畔的长椅上坐了一个人。 她的心几乎比她的眼睛更先辨认出来,那是闻染。 因为其他人没有那样的瘦与清矍,其他人也没有那样的安静。 许汐言不知为何,又想起十八岁那年的跨年,她在海洋乐园的水族馆里偷睡,连梦里的世界都喧哗吵嚷,睁眼的瞬间,看见一名清瘦的少女站在她眼前不远处。 穿一件淡淡蓝的羽绒服,背着手仰望头顶的电子屏,一只等比例身长两米的鲸鱼游弋而过。 少女和鲸鱼一样,安静的不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那一刻,世界俱寂,一片安宁。 ****** 闻染坐在长椅上,看着许汐言向她走近。 许汐言今日穿一件黑色吊带裙,肩带不过小拇指宽,露出雪色的肩膀,她在浓雾般的夜色里跋涉而来,像一朵只在暗夜里盛开的蔷薇趟过河面的雾气。 许汐言的面色总是很淡,衬得她一双眸子寒星般闪耀。 闻染缓缓吁出一口气。 「值了」。 那时心里浮现的,是这样两个字。 海城把天捅出个窟窿般的暴雨。 十多小时飞机上发肿的小腿。 过海关时的仓皇无措,开口说英语时总会结舌。 换这一秒,许汐言指间夹着一支烟,穿着黑色亚麻的吊带裙向她走来,脸上没笑意,那浓密蜷曲的长发让她美成了倔强不羁的吉普赛女郎。 闻染也没笑,神情仍是很淡很安静,看一眼她指间的烟,从口袋里摸了个打火机出来。 在机场买的,顺利过关后,她紧张得疯狂想抽一支烟。 她站起来,走到许汐言面前,晚风吹起许汐言身上的淡香,她嗅得很贪婪,但表面不露声色。与许汐言分开一个多周,许汐言颈间被她吮出的痕已经消了,只剩一截雪颈在夜色中美得夺目。 闻染视线一直半垂,所以落在许汐言平直的锁骨上。她站得很近,总觉得风把许汐言的卷发往她脸上扫,痒痒的。 她伸手,把那些海藻般的卷发扫到许汐言身后,然后擦燃打火机,递到许汐言唇边。 许汐言把烟含在唇间,偏一偏头,用烟头来就闻染的火苗。 “滋——”的燃起来,空气中开始飘荡带薄荷味的烟草香,凉凉的。 到目前为止,闻染跋山涉水而来,重逢的两人没说任何一句话。 许汐言吸了口烟,把烟重新夹回指间,到这时,她的眼睫仍是塌塌的,好似在看浓密草坪上一朵不知名的小白花。 其实这时夜色昏淡,什么都瞧不清,她视线下坠,只能看到闻染白皙的脚腕,从牛仔裤的裤脚里露出来,在她视线扫过去的时候,很微妙的动了动。 她抬手,折起一只臂弯,把闻染拥进了她的怀里。 ****** 不知抱了多久,两人都没说话,突然亮起的路灯好似某种信号,许汐言放开闻染,上下打量她一遍。 “挺厉害啊。”这是两人重逢后,许汐言说的第一句话。 声线微暗,穿透了路灯昏黄的光线。 “也不回我信息。”许汐言捏了捏她的手腕:“我还以为你不来。” 闻染就只说了两个字:“来了。” “怎么不联系我去接你?跑丢了呢。” 闻染笑笑。 “不想我去接是吧,就像不要我的车子、房子一样。”许汐言把烟熄了,扔进一旁的垃圾桶,走回来拎起她的行李箱,另只手牵起她的手。 闻染犹豫了一下。 许汐言看她一眼:“放心,没人会过来,她们都去瑞奇教授的party了,我回来换衣服的。” 闻染这才任由许汐言牵着她,往宿舍楼里走去。 这种维多利亚式的中古建筑,闻染只在电影里见过,像那种中世纪贵族女孩的学校宿舍,许汐言趁着舍监不在,拖着她的手带她为非作歹。 手心渐渐沁出薄汗,指望着夜风吹干。 闻染拖后许汐言半步,很奇怪的,许汐言牵着她带她往前,这样的姿势,她仍能看着许汐言的背影。 像高中时一次次在楼梯上那样。 像十八岁的跨年夜在旋转木马上那样。 到了现在,她望着许汐言的背影,许汐言牵着她的手,不再一路往前,而是回头过来望她:“怎么了?” 那把冷淡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很柔。 闻染没曾想,她微妙的脚步拖慢都会被许汐言察觉,她摇摇头,跟上去。 两人并肩走入宿舍楼。 没电梯,只有暗黄铜缭绕的旧式蜿蜒楼梯,许汐言牵着闻染往上走,告诉她:“三楼。” 闻染想去接许汐言手里的行李箱:“我来吧。” 许汐言往边上躲了下,身上的香气溢散:“不用。” 闻染知道,许汐言其实是个很固执的人,因为她的自我太强大。 于是也没再争。 看着全世界闻名的钢琴师,那只大概上过保险的手,拎着她不超过千元的小小淡蓝行李箱。 “还挺沉。”许汐言问:“装什么了?” 闻染如实答:“泡面。” 许汐言哂了声。 抵达三楼,许汐言放下行李箱,推开一间卧室的门:“这是我房间。” 闻染趁机拎起自己的行李箱,跟着许汐言一起走进去。 许汐言问:“是不是很像学生宿舍?左右隔壁都是同学,有时半夜醒来,能听到她们背琴谱。” 闻染摇摇头:“不像。” 这里太奢华了。撑着浅紫纱幔的立柱床,淡金床品的蓬松鹅绒枕,暗纹墙纸上挂着英国小镇的油画,夏日用不着的壁炉上摆着香氛蜡烛,远远能望见浴室里,白瓷猫脚浴缸露出半个身位来。 许汐言指指墙角:“行李箱放这里就好,衣服挂起来。” 闻染把行李箱放过去:“衣服就不用挂了。” 许汐言拉开衣柜门:“来不及洗澡了,我换了衣服就得过去,你跟我一起。” 闻染刚要说什么,许汐言瞥她一眼:“经常有人带朋友过来,看过《盖茨比》么?就像里面的那种狂欢party,几十号人热闹得很,没有人会注意到你。” 说这话的时候她开始脱裙子,露出雪白的肩胛骨,衣柜门把她的身形掩去一半,反而更有种惹人探究的美感。 闻染想起初见时,也是这般情景,许汐言躲在置物柜打开的门后换衣服,半露不露的透出姣好曲线。 便是在那时,闻染看到她大腿内侧有颗小小浅棕的痣。 这会儿凝眸细看,又看到那颗痣,像上帝造物时风情万种的神来一笔。 许汐言扭头过来问:“你穿什么?暂时穿我的吧,来不及开你的行李箱了。” 闻染的衬衫上沾了雨,的确想换:“需不需要穿礼服?” “不用,很随意。” “那,T恤可以吗?” “好像很少看到你穿裙子。” 闻染抿了下唇:“裙子可以。” 许汐言扫了眼衣柜:“可我没有蓝色的裙子。” 闻染弯了下唇:“我又不是被蓝色封印。” “那,白色可以吗?” “可以。” 许汐言穿着内衣,拎着衣架向她走来,闻染微垂眼睫,眼观鼻鼻观心,借着余光伸手去接衣架。 许汐言的手却往后一躲,另只手捏住闻染的下巴。 闻染心里一跳。 许汐言就那样握了会儿闻染的下巴,到底也没往上抬,任由她那样垂着眼。闻染能感到许汐言也耷着睫,视线落在她鼻尖上。 许汐言微低头,在她额心里蹭一蹭,就把衣架递她了。 自己走回衣柜前去,也不挑,像是顺手拿了件暗红裹身裙,算不上礼服,只是套在她身上勾勒出婀娜的曲线,类似丝绒的料子显出几分庄重,偏偏她全素颜,眉眼随意得甚至有些潦草。 冲撞出意想不到的美感。 她总是这样。总是不经意,总是因这份不经意而更显美丽。 闻染拎着衣架问:“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间么?” 许汐言勾了下唇:“害羞?” 闻染不置可否。 许汐言指了下浴室方向:“去那里吧,随便用。如果想洗脸的话,就用那条毛巾架上的,每天都会有人来换新的,我没用过。” “谢谢。” 闻染走进去。 倒不全是为着害羞,而是身上沾着海城的雨气,很想洗个澡,但来不及,擦擦也好。 闻染对着镜子,撩开自己的长发。 其实不用看也知道,她的耳朵红得发烫。 换好裙子走出去,许汐言比她高半头,裙子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大,好在她虽瘦,胸型却饱满,还算撑得起来。 许汐言大约为着练琴方便,带来的裙子都露肩,闻染走出去,许汐言的眸光在她身上凝了凝,走过来,掌心贴着她肩胛骨:“好瘦。” “要多吃一点。”华丽到仿似舞台剧的声线,偏这般呢喃耳语。 闻染的耳朵更烫了。 两人穿过蔷薇盛开的花园小径,远远的已能听到乐声。 许汐言凝神听了一耳朵:“这应该是孟思朗在弹。” 另一个华裔钢琴家,英国籍,当然比许汐言差得远,但也是只能在电视里听到的名字。 许汐言带着闻染走进宴会厅,霎时间,像另一个世界彻底洞开。 华丽的音乐和冷餐台。 精致得宛若电影停帧的男男女女。 光影似叠浪,后来闻染发现,那是泳池映出的波光。 被人群围绕的那位白发老太太便是瑞奇教授,瘦而气质惊人,带一串绕两圈的珍珠项链,擒着只细脚酒杯。 那一刻带给闻染的感觉,好像《哈利·波特》里的人活了。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中,许汐言一露面,好似天然把所有人的视线往她身上引。 她是只开在暗夜的玫瑰,瑰丽是她的面容,冷淡是她浑身尖锐的软刺,她也会笑,懒倦倦的,让人觉得那笑意一点不达眼底。 立刻就有人唤她:“汐言。” 许汐言笑笑走过去。 闻染发现瑞奇教授也这样叫她:“汐言。” 好像对更需郑重的人,她都用自己本来的名字许汐言,就像无论在哪国演出,那举世瞩目的「Shine Hsu」旁边总是跟着三个中文字:「许汐言」。 许汐言笑着去俯身在瑞奇教授的肩膀上,一手勾住她的肩,那是一个撒娇的姿势。 但那姿势由她做来一点不显得幼稚。许汐言从来不幼稚,即便十八岁时她也从不曾带给人小女孩的感觉,风情四溢在她的眼角眉梢,她勾一勾手指,世界为她倾倒。 瑞奇教授打了下她的手背,表情有些嗔意,不知是不是怨她来迟。 许汐言淡笑着说了句什么,瑞奇教授就跟着笑了。 许汐言附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瑞奇教授便往闻染这边看过来。闻染下意识绷紧了肩背,瑞奇教授冲她点点头,她也赶紧点点头。 许汐言坐在瑞奇教授手边的扶手上看着她,泳池光影在许汐言面庞上流淌。 又勾下天鹅颈,跟瑞奇教授说了两句什么,便往闻染这边走过来。 她人气太高,半途又被人截住:“汐言,怎么还没拿喝的?” 许汐言笑问闻染:“想喝什么?” 众人的眼神跟着许汐言落过来。 许汐言走到闻染身边,肩膀很轻的碰了她一下:“这是闻染闻小姐,我的……”说话时微向闻染这边转了下脸:“朋友。” 两个字似气息呵出来的。 刚好有人笑闹着从她们身后擦过,许汐言勾着闻染的腰把她往前带了带。 指腹微热,贴着闻染的腰窝。 方才房间里,许汐言那穿着内衣走向她的样子,就在她脑子里闪了下。 众人纷纷跟闻染打招呼,闻染礼貌应过。 然后回答许汐言:“都好。” 许汐言勾唇:“西瓜汁好不好?” 闻染瞋她一眼。 许汐言笑着跟她说:“等我一下。” 便自己往吧台走去。 倚在吧台边跟调酒师说了两句话,肘弯压在台面上,腰微微曲着。她的姿态太随意,所以一点不显得卖弄,调酒师笑着应了她句什么,她便绕进吧台里去。 那是闻染第一次看许汐言调酒。 银色的雪克壶在她指间上下翩飞,好像无论什么都会在那纤灵有力的指下臣服,无论是雪克壶、八十八个钢琴键、还是闻染的身体。 闻染站在宴会旖旎的光影里,大庭广众的想着这些事,因为许汐言的眼波隔着无数的人潮向她涌过来。 有女孩凑在吧台边跟许汐言说话,一脸虔诚,许汐言嘴里应着,可眼神直直的向闻染射过来。 说不上是这里热,还是许汐言的眼神令人耳尖发烫。 然后许汐言端着两杯调好的酒向她这边走来,闻染知道刚才跟许汐言搭话的女孩在悄然打量她。 许汐言走到她身边,在喧嚷不成章法的钢琴声说凑到她耳边讲话:“帮我端着。” 自己又走到冷餐台边去,捡了些马卡龙和三明治,另挑了盒冰淇淋,走回闻染身边来:“想不想跳舞?” 闻染照实答:“我不会。” 许汐言道:“那跟我走。” 一路有人跟许汐言搭话,许汐言笑笑应两句,引着闻染往外走,有人大声问:“Shine你去哪?我们等着你弹琴呢。” 许汐言直接就不应了。 闻染这才发现,许汐言是领她来了宴会厅外的草坪。远远望着,宴会厅好似变成了水晶球里的置景,奢华热闹得几乎不真切。 许汐言完全不理自己那奢贵的暗红裹身裙,甩掉高跟鞋,在草坪席地而坐,笑问闻染:“你怕不怕虫?” 闻染跟着她坐下。 她才弯唇道:“骗你的,这里被花匠打理得很好,可以随时赤脚走过。” 又指指酒杯:“尝尝,我第一次调酒。” 闻染端起,看了眼那漂亮的淡蓝分层颜色:“这杯酒叫什么?” “没名字。”许汐言耸了下肩:“乱调。” 闻染笑笑,抿一口,是意想不到的柔和口感。 许汐言随意倚坐的姿态像尾人鱼:“我刚才本想多加些烈酒,想想还是算了。因为接下来我要问的这问题,如果是酒精换来的,那就没意思。” 她怠懒的掀起浓睫厚重的眼皮,面颊总是蔷薇色,从不苍白,像是这麻木世界里最鲜活的色彩:“闻染。” 她赤脚,连圆润的脚趾都在草坪间闪闪发光: “你坐了十多小时的飞机过来,我就想问问,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吻我?” 第46章 你去洗手就可以 闻染静静盘腿坐在草坪上。 先是抬头望了眼, 墨蓝丝绒一般的天幕上有星星,不密集,但一颗一颗的很闪亮。 又望向宴会厅, 巨大罗马柱边是透明玻璃,可以望见里面衣香鬓影,可隔着距离,随钢琴乐声舞动的人影都变做胶片上的模糊影像。 闻染拿起托盘上的一个冰淇淋。 “喂。”许汐言嗓音半哑, 比钢琴更动听:“那是给我自己拿的。你这么瘦, 该正经吃些东西。” 她翕了下睫毛, 用眼神示意托盘上的那些青瓜和牛三明治。 闻染却拿着那盒冰淇淋不放,执着小勺, 把冰淇淋上半化不化的那层刮走,喂进自己嘴里。 许汐言也不来抢, 由着她吃,笑一声。 闻染跟着笑笑,半咬着小勺:“她们会不会出来?” “不会。” “为什么?” “贪恋热闹。” 闻染扭头看她:“你为什么不贪?” “我也贪啊。”许汐言挑唇:“贪得多了, 就没趣了。” 她那样坐着太累, 索性半倚在草坪上,撑起一条手臂支着自己的身子,似半躺, 用甩掉高跟鞋的鞋尖轻轻来碰闻染的牛仔裤:“房子你也不要, 车子你也不要, 也不要我去机场接你。” “倒要了我给你买的这张机票。” 闻染突然回身,捉住许汐言乱动的脚腕,许汐言呼吸一滞。 晚风徐徐, 混着更远处花园里的蔷薇香,宴会厅里钢琴乐远远传来, 显得有些飘渺。 闻染捉着许汐言的脚腕,去看她那墨黑到透出婴儿蓝的双眸:“我要,因为我买不起。” “但我想来。” 她放开许汐言,坐得离许汐言更近了些,扭头看着许汐言,转而捉起许汐言的手?*? 腕。 轻轻搭在自己腰肢上。 年轻女人无论如何瘦,腰总是软的,那一刻许汐言觉得闻染好似要在自己手里化开,她不知闻染那一刻想的是:也许她本就在海城的那场暴雨中被泡化了,勉强聚成人形,不远万里赶来许汐言掌心化开。 远远传来的钢琴乐凌乱不成章法。还没到上露的时候,夜里的草坪一点不凉。 许汐言借给闻染的这条连衣裙,正面看很工整,偏偏后腰那一块有处半圆的镂空,闻染带着许汐言的手探进去。 手指一路往上,很快要触到搭扣。 夜里的蝴蝶都已安眠,只有闻染的眼睫抖得一如蝶翼,垂着眼,倾身朝许汐言这边靠过来。 许汐言想:闻染真是个很矛盾的人。 她浑身的皮肤都和眼睫一样在微颤,后腰皮肤在许汐言掌下起了一层小颗粒,可她主动吻了过来。 许汐言本以为那是轻轻一吻,可闻染主动伸了舌头。 许汐言顿了顿,便开始热烈的回应她。 灯都给了宴会厅,给了蔷薇盛开的花园,显得草坪这边暗得出奇。她们随之暗成了两个黑暗里模糊的影子,只有唇舌纠缠在一起。 身边的冰淇淋发出甜腻的奶香气,可那和飘摇的钢琴乐一样只是一种点缀。 许汐言勾着闻染越吻越深,闻染本来盘腿坐着,逐渐稳不住自己的重心,几乎要跌落在许汐言身上。 刚要用手去撑,许汐言搂住她后腰:“怕什么。” 闻染俯看着许汐言精致得过分的面容。 她从提出跟许汐言做情人开始,便抱定了主意好好享受这两年。可她无论如何想不到,旁边就是一屋衣香鬓影举世闻名的钢琴家,她和许汐言拥抱着躺倒在这黑暗的草坪上。 许汐言指腹贴着她后腰露在外的那块肌肤,仰起下巴来深深吻她。 无袖的裙衫设计让两人的胳膊交缠在一起,纹理相贴。 这时有人从宴会厅里出来大声喊:“许汐言!” 闻染一惊,撑着手臂就要起身。 许汐言摁着她后腰不让她动。 闻染:“喂……” “不是你要做情人的吗?”许汐言双眸幽微的望着她:“不是你喜欢偷偷摸摸刺激的吗?” 那人又在宴会厅门口大声喊:“许汐言你是不是在草坪上啊?” 脚步声便往这方向走来。 这下闻染是真慌了:“喂……” 许汐言还摁着她。 闻染低声问:“许汐言你是不是疯了?” 许汐言这才放开她,坐起来回答那人:“我在,怎么了?” “你真在啊。”那人停住脚步,像站在光里,懒得往黑暗里多踏足一步:“那你赶紧回来啊,大家都等着你弹琴呢,你就那么坐草坪上,也不怕凉。” 许汐言懒懒应一声:“就来。” 闻染近乎脱力的仰躺在草坪上,心跳和呼吸一样快,她想夜里还未上露的草坪一点不凉,温床般托住了互相纠缠的她们。 许汐言故意的。 她了解她这帮朋友,知道这些人懒得往这边多走一步,才摁着闻染不放。 那人得了许汐言的答复,又交代一句:“那你快点啊。” 便转身进屋去了。 许汐言伸手把闻染拉起来:“等我一会儿?我去弹一曲。” 闻染点点头。 许汐言刚要起身,闻染说:“等等。” 伸手,把许汐言头上粘的一小节草摘下来。 许汐言冲她笑了下,站起来,拎着高跟鞋踏过草丛,往宴会厅走去。 闻染远远望着她勾腰穿鞋的侧影,又把托盘里的冰淇淋拿起来。 小勺刮过还没融化的部分,冰得齿根微微发痛。 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刚好可以瞧见许汐言坐在钢琴前的身影,其余人众星捧月般围坐在她身边。 “嘣嘣嘣——!” 闻染很清楚,那不是任何一段钢琴曲,而是存在于许汐言脑海中的一段旋律。 那样激昂,那样锋利,那样毫无章法而冲击力十足,只有许汐言这样强大的技法才能驾驭。 每次听许汐言弹琴,对闻染都是一种碾压。 所谓天才,就是凡人光着脚也追不上的存在。 简直像另一个维度。 闻染吃着冰淇淋,默默听着,所有人都在笑闹,随着许汐言的钢琴旋律击掌而歌,许汐言也在笑,随着众人的伴唱越弹越激昂。 那是顶级艺术家们的狂欢。 闻染像闯进巨人世界的小矮人,根本做不到平视。 直到一曲终了,她的耳膜还在微微发颤。 许汐言起身要走,又被其他人牢牢拉住。 隔这么远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嘴形,但看那情态也知众人是在说:“哪有你这么早走的!”“每次不都狂欢到半夜吗!” 许汐言不得已又坐下了,众人团团围住,她没有脱身的可能。 闻染又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儿,默默起身,把餐盘端回宴会厅里去。 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听许汐言弹琴。 她有些困了,端着杯不知什么酒,靠在墙面,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一道影子罩在她眼前。 反应了会儿,才发现那是许汐言,低声问她:“醒了?很累是不是。” “抱歉,刚才被拖住了。” 闻染坐直了身子,摇摇头,想起手里还有杯酒,低头一看,才发现许汐言不知什么时候替她拿走了。 她问:“你们要散了?” “是,好些人已经走了,我在这等你睡醒。” 闻染站起来:“你应该叫醒我的。” 许汐言摇摇头:“让你多睡一会儿。” “那我们也走吧。” 两人一起步出宴会厅,往宿舍楼的方向走,穿过那蔷薇盛开的花园,前面稀稀拉拉是工作坊其余的那些钢琴家们。 许汐言低声问:“生气了没有?你来的第一天。” 闻染摇摇头。 许汐言问:“为什么?应该生气的。” “许汐言。”闻染轻笑:“我们只是签了合同,对吧?” 许汐言瞥她一眼,抿抿唇。 闻染:“没什么好生气的,冰淇淋很好吃,听你弹琴,耳朵也像吃冰淇淋。” “你性格太好。” 闻染心想,她不是性格好。 如果她现下正同许汐言交往,或许她会有很多的小情绪。 可她没有,她过早清醒。 现在许汐言的世界太热闹,不会独属于她一人。 不报期望,也就不会失望。 两人回到房间,许汐言道:“今天不想泡澡了吧?简单点洗个澡,好好睡觉。” 闻染的确乏了,低头掩嘴打个呵欠,应允。 许汐言让她先去洗,直到这时,她终于得以洗掉海城淋出的一身雨气。 草草吹过头发,许汐言叫她先上床去睡,自己去洗。 她阖着眸子,隐隐听着浴室淋浴水声传来,又有吹风机的声音。许汐言上床的时候,她能感到身边的床轻微下陷。 她其实很紧张,但身体不适应十几小时的飞行,那样的疲倦让她实在没有精力紧张了。 沉沉睡了过去。 但身体不适应时差,也没睡多久,大概一个小时,闻染醒了过来。 许汐言在她身边睡着,留给她一个背影,不足小指宽的丝缎睡衣肩带滑落下来。 所有这些,闻染是借着纱帘外的月光,才瞧见了些许端倪。 她直挺挺的躺了会儿,实在忍不住,很轻很轻的翻了个身。 许汐言大约不适应旁边有人,睡得浅,闻染轻轻一动,她就醒了。 翻个身,面朝闻染张开眼。 闻染用气声说:“对不起。” 许汐言望着她,一只手伸过来,捧住她下巴。 直到这时,「与许汐言同床共枕」这件事才在闻染心里生出实感。屋里太静,让她疑心自己的心跳声都会被许汐言听到。 或者,许汐言也可以摸到。 许汐言的手覆上她的睡衣。 她总是穿长袖长裤的棉质款,她不知许汐言的指尖能否摸到那洗衣机洗出的细小毛球。 她呼吸的很慢很慢。 许汐言撑起身子来吻她,手上的动作没停。 她一时分不清,许汐言是来让她无法呼吸,还是来给她渡氧。 窗外有蔷薇花枝随夜风轻摇的声音,和很细微的虫鸣,在她们接吻的时候,隔壁有人揿亮了台灯,然后一阵压得很低的背乐谱的声音。 原来,这些看似恣意的艺术家们都这么努力。 还有原来,这老房子的隔音果然不好。 连接吻的声音都不敢太大,许汐言就是这样细细吮着她唇角。 然后搂着她的腰,让她俯看着自己,像两人刚才在草坪上那样。 许汐言躺在鹅绒枕上仰着下巴与她接吻,双手扣着她的腰,她能感到许汐言像海浪一样起伏。 许汐言压低声叫她:“去拿出来。” 她顿了顿,用气声回:“我没带。” “为什么?” “过海关的时候,我怕被扫描出来。” 许汐言翕了下睫毛,难以置信的低笑出来。 旁边人背乐谱的声音停了,好似听到了她们这边的动静。 许汐言低低的笑,轻声说:“嘘。” 嘘什么嘘。 分明出声的是她。 这一切发生时许汐言始终扣着她的腰,所以连许汐言的每一次呼吸她都能感觉到。 许汐言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手解开,揉了下她的腰窝,放她下来:“睡吧。” “明天我来想办法。” 闻染用气声叫她:“许汐言。” “其实,”闻染咬了咬下唇:“你去洗手就可以。” 许汐言看她一眼。 闻染小声说:“特殊情况。” 许汐言想了想,起身,去了洗手间。 回到床上来的时候,被子窸窸窣窣,像花园里的小虫在啃食花叶。 闻染阖着眼。 隔着薄薄墙板,能听到旁边人背乐谱,哆来嗦哆,许汐言贴到闻染耳边:“这下真的要提醒你,嘘。” 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许汐言拥有一双顶级钢琴家的手,节奏是许汐言生来就会的天赋。指尖轻快弹奏,第一乐章是轻柔的连音缓慢铺陈,随着推进,第二乐章是令人放松警惕的短暂游离,到了终曲乐章,则瞬时打破之前的平静。 “闻染。”许汐言轻轻唤她。 其实闻染很怕许汐言多说些什么。 比如,惊讶于她过分汹涌的反应。 可许汐言只是叫她的名字:“闻染。” 闻染莫名的,又有些想哭。 就像她此时在心中无声的、无数次的叫许汐言的名字。 许汐言。 许汐言。许汐言。许汐言。 许汐言观察她一切细微的反应,又像在电话里那样叫她:“染染。” 闻染真的哭了。 很难描述那一刻的心情。 许汐言去吻她的眼泪:“我不喜欢这样叫你。” “因为,所有人都这样叫你。” ****** 这种时刻的眼泪便于搪塞,只说是生理性的就好。 许汐言耷着天生冷淡的眉眼,可动作很温柔,拿来纸巾替她细细清理。 接着两人都折腾不动了,沉沉睡了过去。 许汐言是个很独的人,大概灵魂天生完整而强大的人生性如此,所以她背对着闻染,两人并没有相拥而眠。 闻染第二天睁眼的时候,许汐言正在衣柜前换衣服。 她今天穿吊带衫,配亚麻长裤,其他人穿起来一定过分慵懒的像度假,偏她的气质撑着,看起来像个不落俗套的艺术家。 闻染第一反应是:好险她昨晚忍着没在许汐言颈间又留下什么。 不然许汐言带过来的衣服全是吊带,可怎么遮。 第二反应是撑起点身子去看地毯上昨夜扔满的纸,许汐言昨天提过这房间每天有人来打扫,她可不想什么荒唐痕迹被看到。 可地毯上洁净一片。 许汐言听到她动静,扭回头来看她,笑道:“我收拾了。” “哦。”闻染缩回被子里去。 许汐言走到床畔来瞧她。清晨的许汐言太过光彩照人,她其实挺不自在。 许汐言俯看着她问:“你害羞什么?” “不记得昨晚的你自己了是吧。” 闻染道:“谁害羞了。” 索性从被子里起来,走进洗手间去洗漱。 许汐言在外面问:“这次来能呆几天?” “四天。” “年假?” “平时有时周末加班,攒出的假。” 许汐言看她许久没出来:“好了吗?我必须得先走了。” “嗯嗯,你走你的。” 许汐言带上门出去了。 闻染松口气,从洗手间走出来,刚打开行李箱整理着东西,门又开了。 闻染不得已又站起来,十分后悔自己想着要洗个澡,刚才没有先换衣服。 这里植被太茂密,清晨的空气微凉,许汐言端着一份早餐,光彩夺目的看着穿睡衣的她。 那样的视线与微凉空气叠加,足以让她睡衣之下起微妙变化。 许汐言肯定看到了,因为许汐言低笑了声,端着早餐走进来放在小茶台:“我想你肯定不愿下楼跟她们一起吃早餐,所以送上来。” 扬起下巴指一指咖啡杯:“你不喝美式,卡布奇诺,对吧?” 另有抹了蜂蜜的松饼和煎蛋。 她问闻染:“今天打算做什么?” “看小说吧。” 闻染也好久没正经休假过了。 许汐言揽着她的肩,把她带到露台:“这里视野最好,正对蔷薇花丛,屋里有桃子水味道不错。” “还有,我结束了练习就会回来,你坐在这里的话,正好可以看到我。” 闻染笑笑。 “那我走了。” “好。” 许汐言放开她的肩,带上房间门。 闻染松口气,快速洗了个澡,把行李箱里的衬衫棉布裤取出来,换上。 坐下来吃早餐,她发现许汐言看着恣意,其实真的是个很细心的人。 一起吃过几次东西,许汐言很清楚她离不开甜,又不喜太甜,松饼上的蜂蜜抹得恰到好处。 吃完早餐,闻染找了本小说出来,坐到露台。 不知过了多久,她有感应似的,一抬眸,恰好看见许汐言快步走来。 她一愣,看了眼时间,现在不过上午十点。 许汐言抿了抿唇,她站起来,许汐言微摇摇头,意思是上楼再说。 许汐言很快出现在门口:“闻染。” “抱歉,瑞奇教授临时决定去附近的M小镇探访作曲家朋友,工作坊所有人必须随行。” 闻染怔了下。 许汐言又说一次:“抱歉。” 闻染摇摇头,很快露出淡笑:“没事,你们都不在,我可以一个人到附近集市逛逛。” 许汐言走进来,关上门:“不生气?” “不。” 这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看样子是其他人纷纷回来收短程行李,许汐言先所有人一步,赶回来通知她。 许汐言掏出行李袋,随意的把两件衬衫和一条牛仔裤扔进去。 陈曦不随她前往,她也不可能自己带蒸汽熨斗,可是她这样的人,穿皱巴巴衬衫也自有风味。 许汐言拉行李袋拉到一半突然停下:“你还真的是,不怎么喜欢我。” 那声音有点赌气。 闻染走过来,替她拉好行李袋:“我喜欢你,跟你吵一架,这件事会有什么区别呢?你就不去了?” 许汐言终是没说什么,拎着行李袋走了。 没说再见。 闻染走到露台,许汐言拎着行李袋出去,回头,看到闻染一手撑在阳台上,冲她挥了挥手。 许汐言扭回头,不置一词的走了。 闻染低头笑了下。 坐回露台看了会儿小说,房间里电话响,闻染犹豫了下,过去接起,对方称是许汐言拜托自己联系闻染的,麻烦闻染下楼一趟。 闻染下楼,看到小径上停放着一辆蓝灰色敞篷跑车,一个说ABC腔调中文的年轻人站在旁边,问她:“闻小姐?” 闻染点头,走过去。 “汐言说你要去集市,没有车太不方便,叫我送你。” 闻染笑笑:“那麻烦你了,我得上楼拿一趟东西。” 她上楼取了帆布包,拿了手机下楼。 年轻人请她坐副驾,扣好安全带。 送她到集市,又问:“闻小姐想逛多久?” “方便的话,麻烦下午四点来接我。” “好,没问题。” 集市上卖形态各异的红提,和各种品类的奶酪,闻染找了间披萨店吃午餐,又找了间咖啡店喝咖啡,下午随便走走看看。 无异走进一家店,才发现她不懂当地俚语,是一家卖那方面用品的商店。 店主很热情的招呼她。 闻染一咬牙心想:反正又没人认识她,这样的小镇,一辈子应该也就来这一次。 一个小小纸盒,上面画着桃子图案,另有两只灵巧的手指。 竟然有桃子口味的。 闻染垂落的长发,掩住发红的耳尖,跟店主说:“我要这个。” 她身上只有上次准备出差兑的一些外币,不多,所以刷卡付款。 下午四点,年轻人来接她,原路竟突然修路,于是绕行另外一条路,闻染坐在敞篷车里一抬眸,看到一座小木屋外高悬许汐言的巨幅海报。 是之前演出时留下的,美到每每演出结束,众人也舍不得撤下。 海报上许汐言难得穿黑色无袖晚礼服,露出纤长颈项宛若高贵又冷淡的天鹅。 年轻的司机问闻染:“你想停下来合照吗?很多人路过这张海报,都要停下来合照。” 闻染:“如果方便的话。” 司机一耸肩:“没什么不方便的,时间还早,正好歇歇脚。” 闻染道谢下车,司机走到一边去抽烟。 闻染独自走到海报边,没把手机掏出来自拍合照,瞥了眼,路边一张原木制的长椅,她坐过去,打开帆布包,摸了支烟出来,点了,静静仰起下巴,望着眼前的海报。 许汐言那绝世的容颜经得起无限放大,挑不出任何瑕疵的五官竟有神圣之感。 可也是这个人,拥着她观察她每一寸细微的反应,和她一起连面颊都泛起绯色,额间沁出细汗,凑在她耳边说:“闻染。” “你不止有双敏感的好耳朵。” 闻染抽完了烟,把打火机扔回帆布包时,垂眸看了眼,那蜜桃口味带凸点的小盒子正静静躺在她的包袋内。 司机向她走来:“闻小姐,好了么?” “好了。”闻染很平静的站起来,登上蓝灰色小小敞篷车,往庄园方向驶去。 第47章 “可以喂我吗?” 敞篷车顺利开到庄园, 闻染对年轻人道谢下车。 年轻人:“汐言让我明天照样来接你,到附近逛逛。” 可闻染自觉已逛得差不多,微笑摇头婉拒:“不用了, 谢谢。” 庄园盛大,瑞奇教授带着她的弟子们走后,还有一众服务人员留下来,吃饭倒是不成问题。 晚上回房间, 闻染去洗了个澡。因为许汐言不在, 她就随意些, 穿着睡衣拿浴巾揉着头发走出来,倒是放松。 正值盛夏, 这时分夕阳还未完全落山,天边晚霞的颜色好似被大团大团蔷薇映出来的, 从露台的窗口透进来,把房间泡进瑰色的酒液。 闻染趿着拖鞋,停了下脚步, 站在浴室门口细细往房间里打量。 许汐言的行李箱随意敞开着, 里面有她懒得收拾的首饰盒和化妆包。衣柜门打开一半,许汐言的衣饰走两个极端,落拓的吉普赛风和精致的礼服冲撞在一起。 柔软短绒地毯上有她很随意甩着的拖鞋和高跟鞋。 茶几上有一只水晶烟灰缸, 烟灰已被每天打扫的人收走了, 旁边是许汐言的烟和打火机——她总是弄丢的打火机, 大概被打扫人员不知从哪个角落收了出来,给她放在这里。 另有一张撕开的烟盒,里面很随意拿铅笔记着一段乐谱, 大概是许汐言随意哼唱出来的。 沙发背上搭着两件内衣,很细致的黑色蕾丝, 这些私人物品打扫人员是不好收拾的。 闻染看得笑了笑。 这房间好像就是许汐言本人。 恣意,瑰丽,不成章法。 随意间透出浪漫的气质来。 闻染吹干了头发,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上网,觉得这样维多利亚风格的房间,很适合看一部上世纪50年代的黑白老电影。 万籁俱寂,她把电影乐声调得低,能很细微听到外面花园的虫鸣。 等闻染再一睁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睡着了。 电影早已放完,电脑屏幕停留在联想推荐其他电影的界面。 闻染第一反应是自己斜倚着枕头有没有流口水,好险没有,她从床上坐起来,揉了下脸。 下床,趿了拖鞋,从帆布包里翻出自己的烟和打火机,走到露台上去。 夜色里的花园也别有一番美感。记得安徒生写过一个童话,每每入了夜,所有的玫瑰风信子卷丹花都会活过来,去参加盛大的舞会。瑞奇教授的花园,就带给人这样的感觉。 闻染站在露台,抱起一只手臂,另只指间夹着烟。 她抽万宝路,不像许汐言的烟有种凉凉的薄荷味,就是一股沉郁的涩味。 不知吹了多久的风,闻染把本来抱着的另只手臂抬起,看了眼始终握在掌心的手机—— 此时的时间是夜里十一点五十五分。 她来的时间不凑巧,许汐言被瑞奇教授拖去两天两夜的行程。 离许汐言回来,还早。 ****** 本来就有时差,晚上又打了个盹,闻染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想了想,从行李箱里翻出只薰衣草香的蒸汽眼罩套上,强迫自己不许睁眼。 躺了好久才睡了过去。 因为这样折腾到半夜,第二天睁眼时,已经早上十一点了。闻染第一反应是想:完了,睡了这么久,今晚又该失眠了。 第二反应是想:错过早饭了。 起床去洗漱时,路过门边,发现门缝里被塞进一张字条。 她走过去捡起,是一句简短而客气的英文,提醒她早餐帮她放在门外了。 许汐言交代的。 知道她这样的人,为了避免跟人过多的打交道,像早餐这种可吃可不吃的,也许就省了,所以特意让人送上来。 打开门,把托盘端进来,司康和牛角包,配两种不同的奶酪和果酱,另有一只保温壶,打开闻了闻,是咖啡。 卡布奇诺。 闻染笑了笑,把餐盘放到小茶桌,先去洗漱。 早饭吃得太晚,她懒得去吃午餐了,衣服也懒得换,就穿着睡衣坐在窗边看小说。 自己带的小说看了会儿,倦了,又把电脑连上网,去看绿江的网络小说。 陶曼思的信息就是在这时进来的,问她:【工作还顺利吗?】 闻染回:【顺利。】 【有没有顺便去玩玩?】 闻染发了张昨天在集市拍的照片过去。 【漂亮!今天怎么安排?飞了十几小时去加州,今天也别浪费。】 闻染勾了勾唇。 眼神落回网络小说上。 她平时难得有完整的休息时间,坐在这风景大好的窗边看小说,也算不上是浪费时间。 只是陶曼思发来【飞了十几小时去加州】的定语,还是显得略为刺目。 闻染跟陶曼思聊了两句,又说回国后把昨天在集市买的手信给她,陶曼思就去工作了。 等日头没那么晒了,闻染换了衣服,去花园里逛了逛。吃过晚餐,又回到房间。 晚上打算再看部电影,为了避免看电影时睡着又导致失眠,她没再选黑白老电影,选了部惊心动魄的恐怖片。 这下好,吓个半死,不仅看电影时睡不着,看完电影后照样睡不着。 闻染苦笑,又翻了个蒸汽眼罩出来。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听到有人在轻轻叫她:“闻染。” 她以为自己幻听,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 可有人来捏她的耳垂,又低声叫她:“闻染。” 闻染把蒸汽眼罩掀起来,发现许汐言盘腿坐在她身边,带着笑。 许汐言穿一件蓝宝色的衬衫,和闻染常穿的那种淡淡的蓝不同,好像岁月淬炼出来的,许汐言把台灯开得很暗,暖黄的光在如宝石切面一样的衬衫面料上流光溢彩,映着她含笑的墨色瞳仁也微微泛蓝。 闻染的第一反应是:在做梦。 可许汐言皮肤的温度隐隐传来,大脑处理出眼前的许汐言是真实存在的,闻染将眼罩揭下:“你不是明天才会回来?” 许汐言看着她笑:“我们去看日出好不好?” “什么……” 许汐言直接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闻染还未醒眠,被她推进盥洗室:“你简单刷个牙就好,不用太清醒,一会儿我开车,你继续睡。” 闻染懵懂的拧开流水,刷牙洗脸。 走出盥洗室,发现许汐言靠在墙面上等她。 眼尾扫向她,面上微微的倦意,卷曲长发散落在肩头,其中一缕掉进衬衫领口,往饱满营造出的沟壑滑落。 许汐言是红丝绒与蓝宝石,那样随性的慵懒又使她的华丽更显奢贵。 闻染伸手,把那缕头发替她从衬衫领口挑出来。 她抓住闻染的手,在闻染柔软的掌心里捏了捏:“换衣服。” 闻染瞥了眼外面的天色,正是夜最浓的时候,这会儿是几点?凌晨四点? 她所有的衣服都没挂起来,于是去行李箱边翻出件衬衫和牛仔裤,本想去洗手间换,目光扫过短绒地毯,前天晚上那里分明扔满了她们荒唐胡来的纸巾,又觉得自己还去洗手间换衣服显得太做作。 可许汐言在她背后投射过来的目光,的确让她脊骨发烫。 她换好牛仔裤,又换好衬衫,低头系纽扣的时候,许汐言走过来,从背后拥住她,替她扣好最上一颗的纽扣。 闻染暗自心跳。 许汐言这样的人,大概是从来不会意识到自己有多撩的。 许汐言扶着她的双肩让她面对自己,唇边就含了笑,双手把她一头垂顺的长发拢到肩后去。 其实许汐言什么动作都不用做,只需用她那双天生冷淡的眸眼含着笑看人,就已是撩的极致。 那样的眼神会让任何一个平凡的姑娘,觉得自己也浑身美丽。 许汐言暂且放开她,从衣柜里取了件风衣,又过来牵她的手:“走吧。” 她脚步迈的很轻,牵着闻染走过嘎吱作响的旧木走廊时,神情狡黠的像要带闻染去做坏事:“嘘,其他人都睡了。” 只有她,浪漫至死的带闻染从规律的生活里溜出去,去看一场海畔的日出。 闻染低声问:“你们连夜开车回来的?” 许汐言点点头。 是她对所有人提出,连夜开车赶回。没人肯开车的话,她来开。 闻染问:“不累么?” 许汐言轻声接话:“想和你去看日出。” 两人像逃过女舍监掌控的寄宿女学生,从复古的庄园旧楼里溜出来,花园灯光很暗,闻染籍着夜色,看到花园小径边停着她坐过的那辆蓝灰色敞篷车。 许汐言一早让人准备好的。 这会儿许汐言暂且放开她的手,对着她行了个宫廷礼:“请吧,young lady。” 闻染笑,走到车边,许汐言替她拉开车门,自己又绕到驾驶座,把风衣递给闻染:“还没日出,风还是有点凉,你那么瘦,多穿点。” “你呢?” 许汐言耸了下肩:“我不怕冷。” 闻染披上风衣,又确认一遍:“你真的不累么?” 许汐言勾了下唇角:“是累的。” 她总是这般坦诚,坦诚又炽烈。 她告诉你:她是累的,但她不惧这种累,要开很久的车,去和你共赴一场日出。 许汐言发动车子,探过手来,捏了下闻染的耳垂。自打她发现闻染很容易红了耳朵后,她就很喜欢做这个动作。 许汐言开车的姿态总是落拓而好看,双手松松的掌着方向盘,好似在轻松的驾驭一架钢琴。 她叫闻染:“你继续睡你的。” 闻染:“不睡。” “国内的驾照在加州没法用,你也没法换我啊。”许汐言开句玩笑,声调又转柔:“睡吧。” 闻染不再言语。 她只是在心里说:怎么可能睡呢。 她只给自己两年,所以和许汐言在一起的一分一秒,都何其宝贵。 她静静坐着,许汐言只当她睡着,她却睁着眼,看着许汐言载她驶向的前路。 夜色浓得如墨,蜿蜒的灰色马路边是在暗夜里也变墨色的茂密植被,只有小小敞篷车的一束远光灯,浓金的,像一把金色利剑,在劈开这夜色与之较量。 现在还看不到海,但能远远听闻到海浪的声音,空气里有微微的潮气。 许汐言见她那样安静,以为她已睡熟,手探向这架小小古董车的中控台,看似想很低的开一点音乐解乏。 又看了闻染一眼,还是作罢。 只在嘴里很低声的哼着一首古典老爵士,嗓音似浓醇的红酒,压得无限低,以至于一个个音节若有似无。 闻染的心里莫名的泛起一点酸涩,又带着心旌摇荡的悸动。 永远记得十八岁生日那天,一个人从家里溜出来走了很远的路,去一个livehouse看许汐言的乐队演出。 许汐言根本不知道她来,却站在一片蓝光似海的舞台上,慵懒的扶着立麦,浓厚花影般的睫毛耷耷的,用那红酒般的嗓音说,她要给一个人,唱首生日歌。 这会儿闻染坐在许汐言载她去看日出的敞篷车上,心里是无限的怅然。 在喜欢过许汐言之后,她还能像喜欢许汐言那样、去喜欢其他什么人么。 大概此生都没可能了。 过了夜色最浓的时候,天转亮的速度就快了。还没日出,但那层浓墨好似被海浪声一点点洗去,逐渐变成浓灰、浅灰、泛着点白调的灰。 许汐言便是在这时轻轻叫:“闻染。” “嗯?”闻染的声音里一点恰到好处的睡意。 许汐言轻声说:“看天边的最后一颗星星,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闻染抬眼往天边望去。 一颗星似许下永久承诺的碎钻,熠熠闪耀。 海浪声越来越明晰,闻染问:“快到了么?” “快了。” 到这时她们已开了两个多小时。 “嗯。”闻染轻轻应一声。 又安静了一会儿,许汐言发出一声低笑,闻染不明就里了一秒,接着眼前豁然开朗,伴着渐亮的天色,一片浩渺的海迸现于眼前。 海浪让人心生舒畅,想大叫,想大笑。 许汐言开着那辆蓝灰色的小小古董敞篷车,载着她在海岸线公路上一路疾驰。 闻染想,她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浪漫了。 许汐言问:“美吗?” 闻染说:“一点点。” “只是一点点?”?*? 许汐言笑,丝毫没生气。 车又疾驰了一阵,闻染发现许汐言在加速。许汐言解释:“不然来不及赶到了。” 她把闻染载到了公路边的一处小小停靠点,靠着嶙峋海岸石,人仿佛就站在海岸线。 许汐言和闻染并肩眺望。 远处天色既白,隐隐透出光亮。 闻染瞥了许汐言一眼,开了一路的车,宝石蓝衬衫的领口被吹得软塌塌的,露出半截白皙的锁骨。察觉闻染视线,她探过手来,习惯性捏了下闻染的耳垂。 那指尖被海风吹得微凉。 闻染躲了下,许汐言淡淡的笑。 从口袋里摸了支烟出来,然后微一蹙眉——闻染很快猜到,打火机又没了。 闻染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给她把烟点了。她半拢手掌,护着闻染擦燃的小小火苗,两人凑得很近,好似一同维护着庸碌生活里某一簇小小的焰火。 点燃了烟,许汐言没撤开,手绕到闻染的后颈,把她往前带,轻抵了抵她的额,又才放开。 许汐言抱着一只手臂吸烟,远眺着天际,身后间或有车疾行而过。 忽地许汐言笑了声:“闻染。” “你左顾右盼的看哪儿呢?” 她打横手掌,覆在闻染眼前:“不给你看了。” 这是她方才夹烟的那只手,这会儿烟换了只手夹着,覆在闻染眼前的掌心传来凉凉薄荷味。闻染视线倏然被阻隔,只能透过许汐言的指缝,去看许汐言被切成一格一格那张浓郁的脸。 精巧的下巴。 柔软的唇。 嗅觉被无限放大。许汐言身上复合的香气,还有海的气味,不腥,是一种略略带涩味的清新。 许汐言低声问:“想我了没有?” 闻染翕了翕嘴唇刚要说话,许汐言忽然说:“五。” “四。” “三。”低哑的声音带了笑,像裹藏着一个惊喜。 “二。” “一。” 随着许汐言放开手掌,闻染的眼前金光四射,朝阳便是在那一刻钻透淡白的云层,像压抑已久般毫无保留把浅金光线抛向人间。 天边的云受感染一般,霎时间迸开瑰丽的粉紫。 无人送玫瑰,可那是一片比玫瑰更殊丽的瑰色朝霞。 闻染望着日出,许汐言望着闻染,在这一刻轻声说:“我还是很想你。” 勾住闻染的后颈,对着她吻上来。 许汐言的吻很有技巧,好像是生来掌握的天赋,轻吮闻染的嘴角,又一点点含住她的唇,一手扶着闻染的后颈,另一手指间夹着烟,银色的烟灰被海风吹散,宛若碎落的蝶。 闻染的长发被风拂荡,再遮不住她发红的耳朵。 可这个害羞而文静的姑娘,又一次令许汐言意外的,探出了自己的舌头。 许汐言意外了下,很快承接了闻染的主动,两人唇齿勾缠,在海岸线的日出、清涩的海风、和身后疾行而过根本没注意她们的车辆边深深接吻。 直到许汐言放开闻染,闻染抿了下唇。 许汐言挑了挑唇,不再去看日出,背过身,一只手肘架在护栏上,抽着烟放松自己。 闻染瞥了她眼。 其实那一刻闻染心里冒出的问题是:为什么不看这么美的日出呢?好似一点不珍惜。 许汐言或许就是这样,享受一切,却又漠视一切。 她是一切的过客。 问题甫一冒头,就被闻染扑熄。 她跟许汐言签合同,就是为了自己不要纠结这些。 又一辆车停在路边,从车上走下来一对女生,很明显是情侣,亲昵的姿态。 看样子也想来看日出,可惜错过了那瞬间。 两人也不在意,分享着一个三明治,望着天边瑰色的朝霞。 许汐言看了眼,把挂在牛仔裤兜上的墨镜展开来,架在自己的鼻梁。 那是一副猫眼墨镜,太衬她风雅的脸型。其实闻染觉得她这墨镜戴的有点欲盖弥彰,明星范儿太足。 于是自己绕到许汐言的另侧,阻隔在许汐言和那对情侣之间。 许汐言笑她:“比我经纪人还谨慎啊。” 好在两辆车之间隔着距离,那对情侣没有注意这边。 许汐言还是那样手肘撑着护栏的姿态,抽着烟,越过闻染清矍的肩线去看那对情侣。 又问闻染:“你刚才还没回答,想我了没有?” 闻染答:“还好。” “还好?”许汐言牵起她的手,在她掌心里不轻不重的捏了下。 那对情侣不知在聊什么,拥肩笑着的姿态令人向往。 许汐言望着那一幕:“闻染。” “我们现在这样,跟谈恋爱有区别么?” “为什么不跟我谈恋爱?” 闻染始终望着天边的日出,笑吟吟扭头看了许汐言一眼:“你刚才问我想不想你。” “那我问你,为什么这两天里没有发信息给我?” 许汐言一愣:“因为瑞奇教授是个老派人,很讨厌我们在她面前掏出手机……” 闻染笑着摇摇头打断:“你不用解释,因为我不会这样问你。” “因为我们不是谈恋爱。” “如果是谈恋爱的话,我会这样质问你,你解释,我不接受,我们大吵一架,错过这场日出。” “那样多麻烦啊许汐言。”闻染轻飘飘的说:“跟你这样的人,还是当情人比较好。” 许汐言又怔了下。 压了压姣好的下巴,望着路沿一颗小小的碎石。 她扬起脸来问闻染:“你二十六岁了。” “闻染,这二十六年来,你有真的很喜欢过什么人么?” 在许汐言看不到的另一侧,闻染垂放在风衣边的手紧紧的攥成拳。 然后一点点放松,淡笑着回答许汐言:“没有啊。” 许汐言透过墨镜,看了她素淡的神情好一会儿。 才道:“真想看看像你性子这么淡的人,喜欢上一个人的话,是什么样子。” 闻染不再说话了。 望着天际线的日出,吹着海风。 许汐言又开了好几小时的车载她回庄园。 于许汐言而言,她本就是从M小镇开车赶回来的,又开足这样近七小时的往返,不是不疲倦。 可她那张蔷薇般的面孔太能打,带着淡淡黑眼圈,纯素颜,仍有瑰丽神采。而且闻染觉得,天才也许都精力旺盛,许汐言一夜没睡,这会儿精力看着仍然算好。 两人回到房间,门口托盘上,仍有许汐言叫人送上来的早餐,两人份。 和闻染在一起的时候,许汐言都喝卡布奇诺。 许汐言简单冲了个澡,换了睡衣,横躺到床上。 闻染问:“你要睡觉么?” 许汐言摇头:“不睡,你下午就要走了。我不困,你想做什么?” 闻染:“不知道。” “那你慢慢想,我们先来吃早餐。” “你要这样躺在床上吃吗?” “不可以吗?”许汐言懒倦的一拍自己身边:“过来。” 闻染端着餐盘,盘腿坐过去。 许汐言这样躺着自然没法喝咖啡,可她扬着下巴指了指司康,问闻染:“可以喂我吗?” 另只手把玩着自己刚刚洗净吹干的发丝。 本就蜷曲如海藻的发,被她绕在指尖又松开,越发缱绻得像一个梦。 无论是叫闻染喂她,还是玩自己的头发。 这样的动作由许汐言做来一点不娇嗔,不媚俗,不幼稚。 她指尖松开发丝,卷发软弹弹垂落在她饱满的胸脯上,只让人觉得风情迸溅。 闻染剥一块司康,抹了奶油,送到她嘴里。 闻染说:“你真不怕呛着。” 许汐言仰望着她笑,狡黠的眨眨眼,慢条斯理咽下去。 闻染自己也吃一块司康,又抿口咖啡。 许汐言一手软软搭在她膝头:“想好了么?想做什么?” 闻染垂眸,看着她穿一身墨色丝缎睡衣平躺的模样。 肩带细细,从直角肩头滑落一半,闻染目光往下滑,路过她的纤颈,锁骨,一路越过起伏,来到平坦的小腹。 那桃子味的小盒子还放在闻染的帆布包里,没有拿出来过。 忽然这时,窗外一阵电闪,然后是轰然的雷鸣。 第48章 是不是真是桃子味的 闻染和许汐言一同扭头去看。 窗外的雨势瞬间滂沱。 看今早的日出, 决计想不到很快就会落下这样的暴雨。可盛夏的天气就是这样,更何况还是靠近海边。 闻染问:“会不会耽误去机场的时间?” “如果雨一直这么大,要绕路的话, 就会。” “需要多久?” “一倍的时间。” 闻染:“那我现在就得出发吧?” 许汐言:“我送你。” 闻染:“你忙的话……” “没事。”许汐言跟她一起从床上起来:“我有时间。” 许汐言换衣服的同时,拨了个电话出去,安排司机送她们俩去机场,这样的天气出于安全考虑, 她就不自己开车了。 闻染收拾好自己的小小蓝色行李箱, 最后望了眼这瑰异的房间。 若生活像一本平平无奇的书, 许汐言让这房间活色生香,像嵌在无趣书页里的蔷薇瓣。 要告别了。 闻染望了眼窗外的雨, 竟然不理智的想:如果这雨越下越大,飞机不能起飞的话。 好像也不错。 许汐言接过闻染的行李箱, 和她一起下楼。 那日载她去集市的年轻司机等在楼梯口,递给她们两把伞,自己接过许汐言手中的行李箱。 许汐言只撑开一把, 揽着闻染的肩带她上车。 这次不是浪漫的蓝灰色敞篷车了, 是一辆低调的奔驰。 许汐言收了伞钻进来,雨滴很快蔓延遍脚下的地毯。 闻染想:这简直像命运。 她从海城出发的时候,就下了这么大的雨。现在从加州返程, 同样也下这么大的雨。 好像她来找许汐言的这一路, 就是渡远洋穿暴雨, 如此的不容易。 年轻司机开车很稳,许汐言在后座握一握闻染的手:“舍不得你。” 雨势如注,盖过许汐言的低语, 前排的司机听不到,只钻进闻染一个人的耳朵。 闻染想, 这年轻司机会以为她和许汐言是什么关系呢? 本来闻染的情绪藏着,这会儿被许汐言一句话轻易的勾起。 眼眶浸了落雨的湿度,闻染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落泪的冲动。 搞什么,区区四天,其中两天许汐言不在,竟然这样不舍。 又或许,闻染觉得自己潜意识里知道,许汐言这样的人,这次一分开,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许汐言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捏她掌心,大约碍着司机在场,也没跟她多说什么。 她望着雨在车窗涂抹得渐次密集。 她不是个多话的人,可心里涌动的不舍催促着她:说些什么吧。 下次面对面说话,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许汐言的手松松搭在她腕子上,她轻轻扭头去看许汐言,却发现:许汐言睡着了。 许汐言实在累了,毕竟昨天整夜未眠。 闻染抿了下唇。 直到许汐言睡着了,她才敢很轻很轻的,把许汐言的手握进自己手里。 又扭头去看窗外的落雨。 其实“喜欢”这种事,还是怕比较。 她忍不住去想,如果是她,在一夜未眠又开了许久车的情况下,送别许汐言的一路,她会睡么? 不,她不会。 她会很困也很乏,但她会死撑着不睡,穷尽话题的找许汐言说话,聊到今早托盘里的司康碎屑那么无聊的话题,也一路聊下去。 许汐言的“舍不得”更轻盈,所以很容易说出口。 可她的“舍不得”,是许汐言睡着以后,才敢静静握住许汐言的手。 望着窗外的雨,还是想哭,很快这只手,她就不知多久才能握到了。 快要靠近机场时,闻染渐渐认得路了。 这时,许汐言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 许汐言醒转过来,把手机摸出来接起:“喂。” 声音调子散漫,一点点漫不经意无谓的笑:“瞎胡闹。” 电话那端说了些什么,她想了想:“等我回来再说。” 挂了电话,往窗外望一眼:“机场快要到了?” 她又牵起闻染的手,在闻染掌心里捏了捏。 那是许汐言在用自己的方式说“舍不得”,闻染冲她笑笑:“刚才有人找你?” “嗯,我们几个人组了支乐队,玩摇滚,趁瑞奇教授休息的时候排练,不然这要被她知道,还不得骂死我们。” “他们找你排练?” “嗯。”许汐言点点头:“我让他们现在别聊,等我回去再说。” 闻染抿了下唇。 车很快开到机场,因为绕了远路,没有停车的时间了,就停在送机平台。好在这时雨势渐小了些,闻染匆匆下车,司机跟着下车,从后备箱拿出她的行李箱。 许汐言是不方便下车的,毕竟这里人多,她太招眼。她打开车窗,望着闻染。 闻染冲她挥挥手,又指指机场入口,意思是自己进去了。 许汐言望了会儿她的背影,忽然叫她:“哎。” 闻染回眸的同时,看到许汐言匆匆从车上下来,带着那副猫眼墨镜,快步越过人群走到她身边来,折起一只手臂勾住她脖子,拥住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闻染几乎像是撞进了许汐言怀里。 许汐言钻过她垂落的发丝,在长发遮掩下飞快的吻了下她的耳朵。 放开她,扭头又匆匆往车的方向走去。 闻染望着她的背影。 其实这会儿时间已经无多,闻染应该快点进机场了,但许汐言的气息还在她耳畔,她真的舍不得转身。 许汐言拉开车门的时候,口袋里手机好像又震起来,她摸出来接了,一手掌着车门,露出墨镜掩映下的侧脸。 闻染猜着,应该又是那些和她一起组乐队的钢琴家们打来电话,催促她回去排练。 许汐言上车,那辆低调的黑色奔驰立即开走了。 整个过程,许汐言一次也没有回头。 闻染拖着行李箱,扭头,往机场里走去。 ****** 好在虽然出发返程都连遇两场暴雨,但都没耽误起飞。许汐言交代她起飞落地都要报平安,她也很配合的发了信息过去。 回程又是十多小时飞行,闻染不适应,坐得双腿发肿。 可她无知无觉,睡得天昏地暗。好像在许汐言身边,总是吊着一根神经舍不得睡安稳。 一直到回程的出租车上,她还在睡。 总算回到自己出租屋,天已蒙蒙亮。闻染快速的洗了个澡,把自己扔回床上。 到这时,反而又睡不着了。 闻染翻腾了一会儿,看一眼时间,很快也要起床去上班了。 索性从床上起来,拉开客厅窗帘,开窗通风,又给自己点了支烟。 外面渐渐有日出迹象,可那朝阳就是单一的浅金,不似许汐言带她去过的海边,日出足以把整片天空都染得瑰丽。 闻染静静吸一口烟。 许汐言是喜欢她的。可许汐言的喜欢只是喜欢。 “恋爱”这件事对现在的许汐言来说,与乐队、排练、旅行、极限运动并驾齐驱,变成了她绚烂人生拼图里的一块块。 或许闻染就是过早的认清了这一点,才绝对不要这样跟许汐言在一起。 ****** 好在这天上班不忙,她偷空睡了个午觉。 晚上下班,把给陶曼思买的伴手礼给送过去,一块带坚果香气的硬质奶酪,一套金属雕刻镀金的《茶花女》书签,另有一本古老的《基督山伯爵》原版书。 陶曼思爱不释手:“染染,你太有心了。” 陶曼思知道她旅途劳顿,出国最委屈的又往往是中国胃,于是早早点了麻辣烫,等着她来一起吃。 一口混了辣味的麻酱下肚,闻染有种回魂的感觉。 陶曼思问:“这次去加州的感觉怎么样?” 闻染答:“这要取决于,我怎么看待。” 陶曼思深以为然:“是吧,国外的月亮也没有那么圆的。” 其实闻染的意思是,若把许汐言当女朋友来看,这趟旅程她得气死。 可换个角度,她反而能尽情享受那些快乐。 接下来大半个月,许汐言离开加州。没了瑞奇教授的手机禁令,许汐言发来的信息也堪称寥寥。 倒是闻染收到了一个巨大的包裹,陈曦联系闻染:“收到了吗?” 闻染:“收到了,我还没打开。” 陈曦笑:“你打开看看吧。” 闻染拆开包裹,发现居然是一块体量不小的石头。 不太寻常。 闻染左右看看,找到一枚标签,发现这竟然是一块陨石,就落在许汐言和闻染一起看过日出的那片海滩上。 闻染上网搜了下这种陨石的价格,令人咋舌。 也就是说,许汐言花了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一笔钱买了这块石头,又花了更难想象的一大笔运费把它寄回国内。 浪漫至死的许汐言。 闻染去买了个置物架,把它放到阳台,每天日出,便可照到这块陨石之上。 许汐言行程很忙,最近一次曝光是国外粉丝拍到她,结束瑞奇教授的工作坊后、去土耳其工作时,她抽空档去了趟费特希耶玩滑翔伞放松。 对普通人来说又惊惧又享受的极限运动,对许汐言来说稀松平常,粉丝尊重她隐私,只远远拍她在滑翔伞上的背影。 许汐言大大的展开双臂,像只自由的蝶。 又过了两天,闻染接到许汐言电话。 那时她正在客户家调律,手机静音了扔在包里,所以错过了。 结束工作,闻染坐地铁回文创园,许汐言又给她打了个电话,她把手机握在手里,看着那串始终没存的数字,没摁下接听。 电话响到断了,许汐言给她发信息:【我回国了。】 她知道许汐言要回国的,毕竟国内工作还未处理完。 见她不回,许汐言又发来一条:【干嘛不理我?】 跟着是追过来的一条:【生气了?】 闻染下了地铁,拿手机扫了辆共享单车,骑回文创园。 手机扔回包里,始终没回许汐言的信息。 天已渐渐入秋,早晚有了凉意,可大下午的骑车回文创园,还是一身汗,奚露拿了罐冰过的可口可乐给她。 她抿一口,用沾了可乐罐上冰水珠的指尖触一下手机屏。 许汐言又发来一条:【那我忙完可直接到你家去找你了啊。】 闻染还是没回。 下班后,她去找陶曼思吃了顿外卖,又追了集热播剧,许汐言的信息又来:【我到你家门口了。】 闻染慢条斯理的坐末班地铁回家。 她租的这没小区的旧楼,住的多是上年纪的老人,到了这时分,整座楼都像腐朽的老者,已沦入沉沉睡眠。 闻染没急着上楼,坐到楼下的一张长椅,给自己点了支烟。 慢悠悠抽完,她又站起来,走到路边的便利店,在柜台处勾腰拣选了良久,在一众香口胶的口味里选了桃子的。 扫码付款,坐回刚才的长椅,吃了两颗香口胶。 看了眼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上楼。 楼道里很暗,只有莹莹一抹蓝光。 她拾级而上,发现那光是从许汐言的手机屏幕里发出的。 许汐言倚在她家的防盗门上,背着一只手撑着腰,另只手打横握着手机在看视频,长卷发遮掩的耳中塞着无线耳机。 大夏天的许汐言穿牛仔裤,这会儿将要入秋又开始穿热裤,配一件蝙蝠袖垂坠感十足的黑衬衫,毫无季节章法,美得自成一格。 她迈上台阶,伸手,直接把许汐言的手机屏幕摁熄了。 许汐言抬眸,借着楼道里透进的月光,看到她一张清雅素淡的脸。 许汐言也没恼,笑一笑,把手机收进口袋,耳机摘下来,偏头问她:“晾着我?” 闻染很平静的摇摇头:“手机没电了。” 她问许汐言:“几时回来的?” “今天,下午有个推不掉的拍摄,忙完就过来了。” 闻染点点头,掏出钥匙。 许汐言捉住她手腕:“你怎么不问我,在这里等了多久?” 闻染犹然平静:“多久?” “两个多小时。”许汐言些微的嗔意也是妩媚的:“好累。” 闻染心里想:两个多小时和大半个月么。 许汐言不亏。 另只没被许汐言握住的手,轻轻搭上许汐言的后腰,嘴里轻声问:“累么?” 一下一下的,在许汐言腰窝处轻轻的揉着。 那显然不只是一个抚慰“累”的动作。 许汐言看了她一眼。 一只手往后,握住她的手腕,摁住,不再让她乱动。 拉到身前来,把她两只手并作一处,就那样牵着。 许汐言不说话,只是楼道里透进的月光在两人之间铺陈,许汐言那冷淡的眉眼添了月光酿成的酒,显得缱绻而动人。 她穿热裤,手却比闻染更暖些,一点点染热闻染的掌心,连同她握在手里的钥匙。 这一次她没有像上次说“舍不得”那样,对闻染说一句“很想你”。 她只是就那样静静看了闻染许久,然后低头靠在闻染的颈间。 额头贴着她颈部跳动的血管,轻轻蹭了蹭。 闻染阖了阖眸子,感受许汐言的吐息打在她颈窝。 这个动作与情欲无关,只是显得无限依恋。 闻染闭着眼,身前是许汐言的呼吸,身后是烫着她脊背的月光,这一刻,闻染相信许汐言是真的有点想她了。 可许汐言的“想念”,是见面后动情的缱绻。 而分开的大半个月里,许汐言的生活被钢琴练习、乐队排练、极限运动填满,丰富得让人难以企及。 许汐言的灵魂太强大而完整,所以像她背过身对着闻染睡觉一样,显得很独。 闻染轻声说:“你不进门吗?” 许汐言这才放开她,闻染拿钥匙开门,许汐言跟在她身后进屋。 闻染拿拖鞋给她换,那神情始终是静静淡淡的,直起腰来说:“我先去洗澡。” 许汐言又看了她眼,没说什么。 闻染洗完澡换好睡衣出来的时候,看到许汐言蹲在生活阳台上,拿手机在拍她置放在那的陨石。 听到她动静,扭头问她:“喜欢么?” 她照实说:“好奢侈。” 许汐言勾唇笑了笑:“浪漫都是奢侈的。” 闻染问:“你要去洗个澡么?” 许汐言点头,站起来走进浴室。 闻染给她拿了浴巾,但没拿睡衣。 许汐言便穿着那件长袖T恤,薄而透的,走到卧室里来推开门:“吹风在哪?” 她刚从飞机下来,所以今天洗了头。 闻染本来靠在床头看一本调律工具书,扭头,在她肩上被水痕染透的那处定了会儿。 然后掀开薄被,从床上下来,叫她:“你坐。” 年轻女人长袖长裤的睡衣很规整,和她素净的长发素淡的脸一起,安静得很纯粹。 许汐言在床边坐下,纤长的手指轻摁在床单上。 白底黄色小碎花,和闻染睡衣上的一样。 不一会儿,闻染拿着吹风机进来了,许汐言抬眸:“怎么不是蓝色的?” “什么?” “床单,和你的睡衣。” 闻染把吹风插在床头的插座上:“这花色打折。” 许汐言低低的笑了声。 闻染垂眸,手指抚弄的动作很轻,给许汐言吹头发。 许汐言:“想我了没有?” 闻染不说话。 许汐言把头靠在她腰上:“问你呢。” 她的长发尚未吹干,浸在闻染的睡衣上。 闻染也不恼,由她靠着,继续给她吹着半湿的头发,只是另只手往下滑,拇指来回拨弄着许汐言还沾着水汽的、又被吹风染热的、柔软的耳垂。 一下又一下的来回拨弄着。 许汐言阖了阖眼:“闻染。” “把吹风关了。” 闻染沉声说:“你头发还没吹干。” “你故意的。” 她的意思是,闻染故意趁她头发还没吹干的时候,就招惹她。 闻染没多说什么,关了吹风,放在床头上。 许汐言勾着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睡衣扣子泛淡淡的黄,许汐言凝眸看了看,指间轻轻的抚。 然后一颗,一颗。 许汐言向来觉得闻染这人很奇怪。 闻染的发际在冒汗,可闻染的表情很平静。 闻染的身材薄到瘦削,可闻染又有和沉静面容几乎形成冲撞感的某处丰满。 闻染看起来一点都不想她,可即便只在她视线的注视下,闻染也在挺立的发生某种变化。 许汐言吻着那变化:“你这里有吧?我没带。” 闻染扭腰,拉开床头柜抽屉。 一个淡淡可爱粉色的盒子,上面画着颗蜜桃。 闻染用她那格外沉静的声线说:“我想知道,是不是真是桃子味的。” 许汐言低低的笑了声。 闻染总是用这样干净到一尘不染的声音,说最放纵的话。 ****** 许汐言的手,是全世界最伟大的钢琴家的手。 闻染心想,这套床品是非换不可了。 许汐言那来不及吹干的长发染湿了枕套,床单的部分则要怪闻染自己,或许她甚至不需要许汐言那样长的前奏堆叠,那让她忍耐得很辛苦。 结束后闻染嗓子忍得半哑,窗外的雨淅沥沥下了起来,不大,渐渐有了秋雨的意味。 许汐言侧卧着休息,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闻染轻轻搡她一下:“你该起来了。” 许汐言继续埋着脸:“要换床单了吗?” 闻染:“是你该走了。” 许汐言一下子仰起面庞来,其实折腾了这么久她那半湿的长发已经干了,只是因刚才的放纵乱七八糟,粘在她侧颊,反而显得像甲板边浮沉的人鱼。 许汐言问:“你说什么?” 闻染提醒:“我们是情人,不是谈恋爱,没有你在我这里睡的道理。” 许汐言坐起来,看她一会儿,勾唇笑了下。 下床,把T恤和热裤尽数穿回自己身上。 走回床畔来,勾住闻染的后颈,把她的脸带到自己怀里,在她头顶落下无限温柔的一吻。 那声音却有些置气:“闻染,够狠的你。” “睡完了你就赶人是吧,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她放开闻染,转而捏住闻染的下巴,勾下腰,用那双墨色的眸子看进闻染的眼底去:“可我们还有两年。” “你怎么知道,你从头到尾都不会喜欢我?” 许汐言直接走了。 闻染呼出一口气,从床上下来,自衣柜里取出一套干净的床品换上。 自己坐到写字桌前,静静抽了一支烟。 另只手把日记本翻开,这日记本是从高中就开始用的,线胶松散,纸页泛一种淡淡的黄。 其中一页写着:「最讨厌许汐言。」 「全世界最讨厌许汐言。」 闻染笑了下,含着烟,蜷起一条腿,把日记本翻到最新一页,拧开钢笔,落下笔触,又去写了遍一模一样的话: 「最讨厌许汐言。」 「全世界最讨厌许汐言。」 许汐言在楼道里靠在她颈间轻蹭的时候,还有许汐言刚才生气走掉的时候,真的让她觉得,许汐言很想她,许汐言喜欢她。 可怎么办呢。 许汐言的喜欢,总量就那么多,不足以许汐言为任何人改变自己。 喜欢上任何人的许汐言,还是许汐言自己,那么的“独”。 她出现的时候,把全世界捧到你面前。她去过自己生活的时候,也像是真的把你忘在了脑后。 闻染要的,才不是这样。 许汐言不能给她更多的话,她就统统都不要了。 第49章 很安宁,也很躁动。 第二天, 闻染照例去文创园上班。 吃早饭的时候,闻染正把豆浆倒进杯子里加热,奚露在旁边突然一声尖叫, 闻染手一抖,洒了两滴豆浆在桌面上。 她抽了张纸巾,把豆浆擦掉,不知为什么心里似有预感, 果然奚露在她手边说:“许汐言居然回国了啊!粉丝天天蹲机场都没蹲到她, 怎么突然就在淮仁路被拍到了, 她什么时候回国的啊!” 闻染淡淡说:“不知道。” “你看你看。”奚露晃着手机:“许汐言今天的穿搭真绝了我跟你说。” 闻染端着豆浆和饭团到工作台边去吃早饭。 奚露在她后面叫:“哎,你不看啊?” 闻染勾唇笑笑。 奚露也看着她笑:“你这人真挺奇怪的,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对许汐言不感兴趣的人。”说着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机:“记得上次她在机场被拍到,也戴了条围巾。” “她戴围巾的次数不多哦。” 奚露一手撑着下巴, 手机放在台面,另一手的指尖在手机边轻点着:“也不知道有什么规律可言,难道阴天就戴围巾?” “可今天天气挺好的啊, 诶她就这样穿一件松垮垮的长袖T恤配热裤, 也不怕冷,不过好看是真好看。” 郑恋笑着接话:“哪有什么规律可言啊,许汐言长那样一张脸, 想戴就戴、不想戴就不戴咯, 主打一个随性。” 闻染把一口饭团送进嘴, 心想:其实是有规律可言的。 许汐言两次戴围巾,都是在跟她发生关系之后。 她小小的出租屋不够隔音,而许汐言有双顶级钢琴家灵巧有力的手, 她把所有唇边将要溢出的声音忍成接近喘息的时候,总是很辛苦, 有时搂着许汐言的脖子,脸埋进去,唇瓣吮过。 许汐言的皮肤似蔷薇般,太美太薄。 唇瓣齿尖一厮磨,立马留下红豆般的痕。 闻染吃完早饭,把手边的手机屏幕点亮瞧一眼。 许汐言性子其实挺傲。 昨晚那样离开后,便没了消息。 闻染想,许汐言那样的人,从小到大,一定没遇到过有人不喜欢她的情况吧。 一周过去,两人似有暗暗较劲,彼此都不松口。 许汐言这段时间都在国内工作,时不时被粉丝拍到,在微博疯传。闻染又把「许汐言」设回了屏蔽词,所以上网的时候,她是不会刷到许汐言的。 但架不住奚露和郑恋在工作室每天提。 于是闻染知道了,许汐言的生活有多么丰富多彩。 许汐言今天去拍时尚杂志,右眼边勾了只半边翅膀的银色蝶翼,美得出尘绝俗。 许汐言今晚跟朋友去酒吧了,很低调,扣着顶暗蓝丝绒的鸭舌帽靠在门口墙边抽烟,几个朋友围着她聊天。当时根本没人认出来,还是有人路过,觉得这姐姐抽烟好有氛围感,随手一拍就像电影截图,分享到网上,许汐言的资深老粉凭那一双纤白的美腿,认出那是许汐言。 许汐言的巨幅护肤品海报刚拍完就忙不迭被品牌换上了,许汐言去参加活动时路过,带着懒散的笑意跟海报合了张影,便于微博工作室营业。 闻染静静听着?*? 。 那是作为明星的许汐言。 一个个细节勾勒出来,显得很渺远。 陶曼思这段时间赶稿子赶得昏天暗地,好不容易交了稿,立刻打电话约闻染出来吃顿好的。 闻染笑问:“吃什么?” “日料!我请!我拿奖金了!”陶曼思豪气万千。 闻染下班后从文创园赶过去,很远的路,每每都是陶曼思等她。 陶曼思站在商场门口,拎着两杯奶茶玩手机。 闻染一路小跑过去:“久等了。” 陶曼思扬扬手里的奶茶:“少年时和筝筝纸鸢,你要哪杯?” 现在这些奶茶名,听了也分辨不出口味。 闻染答:“少年时。” 陶曼思看了看两杯奶茶的标签,把其中一杯递她,又告诉她:“少年时是茉莉绿茶茶底。” 闻染点点头。 其实她不太在意茶底是什么,她只是单纯喜欢这名字。 「少年时」。 如果没有遇到许汐言,她的少年时,会是一堆堆做不完的卷子、偷偷藏进课桌抽屉当早饭的葱油饼、人挤人的小卖部、蔫头耷脑随便糊弄的课间操、临近高考抱佛脚学得额头都冒起一颗痘。 可是有了许汐言。 她的少年时,变成学校里四季常绿的香樟,一名穿黑T恤的少女站在树下,夏末的风徐徐吹过,少女一双天生冷淡的眉眼不经意望过来,纤长指尖把蓬松缭绕的卷发勾回耳后。 闻染吸着奶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些往事。 陶曼思忽然一拉她:“看。” 闻染循声望过去。 那是许汐言所拍的一张护肤品海报,海报上许汐言只穿一件无袖黑丝绒短款上衣,长卷发垂在肩头,近乎素颜,只在嘴唇上抹一层近乎透明的唇蜜。 就这样毫不费力美到了火出圈的程度。陶曼思告诉闻染:“随便上网一搜,就是这张海报的仿妆视频。可这妆有什么可仿的?不全靠这张脸嘛!” 闻染很平静的说:“是哦。” 陶曼思朝她看过来:“你不会不记得她了吧?” “谁?” “许汐言啊!”陶曼思瞪着她。 闻染顿了顿,绽开一抹笑:“逗你的,怎么可能不记得,高中时跟我们同校了大半年。” 陶曼思拍拍胸口:“吓我一跳,我就说许汐言这样的人跟我们同校过你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虽然你那时候跟她一点不熟,和她关系最好的是白姝吧,想考邶电的,后来倒是考上了,但毕业后也没火。” “许汐言肯定都不记得白姝了吧,更别提记得我们了。” 闻染眼神扫过海报,许汐言适合穿无袖,因为颈项生得格外好看,纤长而皮肤薄,嘴唇一碰,许汐言也会微微发颤。 陶曼思下结论:“许汐言肯定面对面跟我们打照面的话,都认不出来。” 闻染顿两秒,“嗯”一声。 陶曼思拉着她:“来来来,你帮我跟许汐言的海报拍张合影,毕竟高中同学一场,也算老有缘分的。” 闻染认真帮她拍照。 陶曼思拿回自己手机细看:“染染你从小拍照就这么好。” 大概闻染神经纤细,就像她有双敏感的好耳朵一样,擅于捕捉那些寻常人会遗漏的细节。 陶曼思问闻染:“你要拍么?” 闻染摇摇头:“不要了。” “这可是许汐言!” 闻染只是笑笑。 两人一起吃过日料,又在商场里逛了半天,陶曼思买了件白衬衫,两人才在地铁口话别。 到家已经不早了,整座旧楼仿若又陷入沉睡,闻染慢慢拾级而上,已闻到了某种隐约的香气。 走到三楼拐角,她抬头往上望。 又一次倚在她家防盗门口的人,是许汐言。 这一次许汐言没玩手机,好似在望着楼道外的月色发呆,听到闻染脚步,扭头望过来,正对上闻染的眼神。 她没有笑,就显出某种天生的冷淡。 闻染不露声色走上去,看到她脚边放着个猫包。 许汐言说:“朋友的,借我养两天。” 她说这话时,正拎着猫包让开门口,闻染正掏出钥匙来开门,忽然莫名地有些想笑。 她们一周不见,许汐言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关于猫的。 分明许汐言上次离开的时候在闹别扭。 这会儿又若无其事的来跟她聊一只猫。 许汐言的傲气,让她再没跟闻染说过“喜不喜欢”这个话题,好像笃定了心思跟闻染耗下去。 她拎着猫包进来,问闻染:“方便把她放出来么?” “可以啊。” 许汐言打开猫包,走出来的是一只尖耳秀腮的玳瑁猫,毛色层层叠叠的分为三层,华丽的似缎子,初来闻染家一点不怵,优雅提爪走着好似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闻染放下包先去洗手,走出来倚在洗手间的门上看着那猫:“我家好像没什么可以给它吃的,要下楼买一点么?” 许汐言盘腿坐在茶几边的短绒地毯上,伸手在猫的脊背上抚了一把:“它吃过了。” “你把它养在哪里?” “酒店。” 闻染诧异了下:“酒店可以养猫么?” 许汐言指尖挠了挠猫的下巴:“是可以的。” 闻染笑笑,反应过来自己这话问得多余。 对其他人,是不可以的。但对许汐言,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事不可以。 她的天赋她的容颜她的名气她的财力,让那铜墙铁壁般普通人撞上去会头破血流的一道道规则,在她这里无限软化,她信马由缰的迈过去。 闻染问:“怎么突然想养猫?” “其实一直都想养。” “但你飞来飞去的不方便?”闻染的意思是说,其实她有助理,只要她想,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那只是一方面。”许汐言道:“主要我这个人,对除了钢琴以外的事,不太有长性。” 这是真的。 许汐言的天赋太盛大,让她做什么事都手到擒来。就连每每被拍到去玩那些极限运动,项目也不尽相同,今天滑翔伞,明天蹦极,后天攀登某种专业级别的山。 闻染瞧那猫可爱,走到许汐言面前来,伸手蜷着指节,也去轻抚猫的后颈。 许汐言低低开口:“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是吧?” 闻染垂眸看着猫:“你那么忙,我找你,你手机十有八九也是陈曦拿着,是陈曦回复我。” 许汐言把手机掏出来,看着闻染,拨了个电话出去:“喂,陈曦。” 闻染这出租屋太小,陈曦应答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闻染也能听清。 “言言姐,已经要过来接你了吗?”陈曦的声音有些惊异。 带着某种“你是不是不行”的怀疑。 许汐言顿了顿,闻染蹲在她面前摸猫,垂落的长发遮去瞬间发红的耳朵。 “没让你现在过来。”许汐言道:“帮我另办张手机卡,以后工作都联系我那个号码。” 陈曦意外:“现在这号码怎么了?” “没怎么,我想当成我的私人号码。”许汐言把电话挂了。 看着闻染:“好了吗?以后这手机不用给陈曦了,都在我手里。” 闻染垂着眼睫:“许汐言。” 她摸猫的手,在渐渐往许汐言的纤指上过渡。 许汐言掀起眼皮,看她一眼。 她低声说:“腿蹲麻了。” 许汐言笑了声,打直双腿:“过来。” 玳瑁猫瞬间跳上许汐言的纤腿,圈成一个舒服的姿势。 这下连闻染也笑了。许汐言拎拎玳瑁猫的耳朵:“不是说你。” 那只玳瑁猫被养得极好,很有些分量,许汐言抬着双臂把它从腿上抱下去,跟闻染说:“你再不过来,它可又上来了。” 闻染过去,跨坐在许汐言腿上,膝盖抵着毛茸茸的地毯。 双手圈过许汐言的脖子,把脸埋进香气复合的颈窝里,许汐言蜷曲的长发扫着她的脸。 许汐言环着她的腰,指节贴着她脊骨,一寸寸往上,玳瑁猫蹲坐在一旁,瞪大了双眼瞧着她们。 接着走过来,在许汐言腿边来回逡巡,毛茸茸的尾巴反复扫着闻染的背。 痒得出奇。 说不上是猫尾扫过的感觉更痒,还是许汐言一寸寸刮过她脊骨的感觉更痒。 闻染始终把脸埋在许汐言的颈窝里,不出声,还是许汐言先说了句:“闻染你这人,真挺能忍的。” 她扶着闻染的腰:“起来。” “谁先洗澡?” “我先。” 闻染洗完出来的时候,看到许汐言正拿手机对着玳瑁猫拍照。 闻染随口问:“有拍到好照片吗?” “有。”许汐言低头打字:“我发条微博。” 闻染迈上前去,一下子拿过她指间的手机:“许汐言你干什么?” 许汐言仰着下巴,静静看着她。 闻染低头去瞧许汐言的手机屏,许汐言已经把要发微博的那张照片调出来了,她只拍了猫华丽渐变丝缎一样的皮毛,配文是:【朋友的猫,特别的花色。】 闻染抿了下唇,把手机递还给她。 许汐言接过手机,很平静的点按发布。 站起来,手机扔到沙发上:“我去洗澡。” 走进浴室前,她倚在门边解自己黑衬衫的扣子,斜斜歪着头,浓密长发挡去她的小半张脸,让她眼神也变得有些晦暗难明:“闻染,你是生怕跟我扯上关系。” “你还真是打定了主意,要从这段关系里全身而退。” 她钻进浴室洗澡去了。 哗哗水声传来,闻染站在原地,蜷了蜷手指。 ****** 许汐言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玳瑁猫在客厅里兜着圈,卧室的门关着。 许汐言走向卧室,它立刻跟过来。 “抱歉。”许汐言低头这样说了一句,快速闪进卧室锁门,闻染躺在床上,背对着她。 许汐言问:“睡着了?” 闻染低低的答:“没有。” 她坐起来,许汐言视线落在她身上的棉质睡衣。 坐到床边,勾着她的腰把她带过来。不知为什么,许汐言总觉得,闻染的棉质睡衣戳中她的某种癖好。 让她的内心很安宁,也很躁动。 她像在宇宙里远航了许久的人回归地球,舞台上那些闪耀如星辰的灯光渐褪,闻染房间里的灯总是很淡也很暖,像闻染这个人一样。 她打横手掌轻轻的摩,说不上是抚过闻染的睡衣,还是抚过闻染。 闻染却受不了她这样的动作,细细叫她:“许汐言。” 许汐言好似没听到。 “喂,许汐言……” 许汐言低低的笑了声,忽然道:“染染。” 闻染的呼吸一滞。 “有多少人这样叫你?”许汐言好像继续把玩着闻染的睡衣:“爸爸妈妈,家人,同事朋友,都这样叫你对吧。有多少人?” “许汐言你什么意思。” “我问你有多少人?” “这怎么可能数过。” “那现在数。” 闻染抬起眼来看许汐言的脸,这时的许汐言和海报上清心寡欲的模样相差太大,眸眼间铺开漫漫的潮,其实即便她什么都不做,这样的神态已足以让闻染汹涌。 闻染脑子里一团浆糊,可许汐言不停下,她只得真的去数:“十八、十九个……” “那么多。”许汐言说:“那我不要这样叫你。” 这次用的还是闻染从加州带回的粉色小盒子,许汐言让闻染坐在自己怀里,搂着她腰,去吻她的耳朵。玳瑁猫在门外挠门,发出低低的叫声。 许汐言凑在她耳边:“阿染。” “只有我一个人可以这样叫你,知道吗?” 顶级钢琴家的手便是在唤“阿染”二字时、开始了某种特别的弹奏。闻染听着那华丽低暗的声线贴着她耳膜擦过,舌尖逗弄她耳廓,忍了又忍,没绷住发出门外小猫一般的声音。 她双唇紧紧抵着许汐言柔腻的颈项,心里想的是许汐言方才说过的四个字:「全身而退。」 许汐言连旺盛的占有欲都被涂上瑰丽的蔷薇色。 她真有可能在这段关系里全身而退么? ****** 许汐言也不再说要留宿,很自然的起来穿衣服。 闻染套好睡衣,跟着起身。 许汐言问:“要不要我帮你换床单?” “……不要。” 许汐言抱起玳瑁猫,把它关进猫包,蹲着查看猫是否舒适的时候,背对着闻染说:“很怕跟我扯上关系,可是怎么办呢?” “明天,我们应该还会见面的。” 她拎着猫包走了。 第二天,闻染接到陈曦电话:“今晚上次巡演的团队聚餐,你一起来哦。” “怎么突然聚餐?” “难得大家都聚在海城,你知道言言姐现在国内工作也不少,都是圈里人,维护关系总是必要的。” 其实闻染很想说,她就不去了,又觉得这样实在不礼貌。 毕竟共同工作了月余,关系虽称不上熟络,却也不该置之不理。 晚上下班,闻染坐地铁去聚餐的会所。 许汐言出手从来阔绰,会所外停满一众豪车,衬得闻染的针织衫帆布包格格不入。 她走进去,每次许汐言的聚会都似拍时尚杂志封面,攒聚的时髦男女好像跟挤地铁的平凡世界有结界。 许汐言今天来得倒早。 其实只要她出现,你永远不用费心找她,她永远都是人群的焦点。 她穿一件暗红丝绒的立领衬衫,那红似熟到透烂的浆果跌落在草地,空气里是种腐朽甜腻的靡靡。她便带着这般靡靡的情态,熟得恰到好处,坐在沙发,长裙开衩到膝盖往上,也是一般的暗红,手里拎着只细脚酒杯,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在听身旁人说话。 旁边的女孩一脸仰慕,她听着,眼神却落到闻染身上来。 女孩大概觉察到她视线,跟着看过来。 看闻染一身极朴素的针织衫棉布裤,普通得像任何一个刚下地铁的上班族,只是那张脸长得有些小文艺,觉得许汐言应该不是在看闻染,只是视线随意落过去。 她很快便不看闻染了。 于是许汐言的视线继续大胆停留。 闻染避开许汐言视线,只是眼神在许汐言开衩长裙间跷腿露出的莹白膝盖上,点了点。 许汐言唇边挑起一抹笑:闻染是在提醒她? 身边的女孩莫名看到,许汐言把开衩长裙扯了扯,遮住了自己的膝盖。 可闻染没有跟许汐言说一句话,许汐言也没有,昏暗灯光下大约没任何人注意到她们的视线来往。闻染像以往任何一次聚会一样,挑了个角落坐过去。 陈曦过来招呼她:“喝什么?” 闻染刚要答话,陈曦又道:“噢对了,这家酒吧有西瓜汁。” 陈曦这次列了好几家酒吧给许汐言选,许汐言翻了翻酒单,定了这家。 闻染抿唇笑道:“那就西瓜汁。” 坐在她的位置,能远远望见许汐言被众星捧月。 去上洗手间的时候,一撩日式门帘,恰看见许汐言从里间走出来。 四下无人,如若许汐言要跟她说话,这是最好的时机。 闻染眼神落在许汐言的衬衫领,只有她知道许汐言今天为什么穿高领衬衫,因为她昨晚抵在许汐言颈间实在难耐,又去吻吮许汐言柔腻的肌肤。 并且……没控制好力道。 许汐言察觉到她视线,眼神在她脸上落了会儿,没开口。 两人也没打招呼,就这样擦肩而过。 直到闻染回座位又熬了会儿,看看时间,差不多可以走也不会显得不礼貌了。 她背上帆布包准备开溜。 这时许汐言在她背后,隔着段距离开口:“闻小姐。” 闻染回眸。 许汐言坐在一众人中,那件暗红丝绒的衬衫太衬她,素颜无妆,也不戴首饰,这样的华丽就一点不显得冗余。她笑望着闻染,带着三分客气三分礼貌三分疏离:“闻小姐,我们准备玩真心话大冒险,人多一点的话更有意思。” “闻小姐不如一起?” 闻染知道许汐言是故意的,或许只有她一个人看出来,许汐言那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距离感的笑里,带着一丝丝微妙的挑衅。 故意不私下跟她说一句话,故意当着众人的面,来唤她一声“闻小姐”。 因为昨夜,她刚刚用这把暗哑的嗓音,在闻染灼红发烫的耳边唤:“阿染。” 闻染心想:许汐言是觉得自己很厉害么? 是觉得她一定不敢么? 她背着帆布包,很平静的走过去坐下:“好啊,那就一起玩。” 有人在很小声的议论:“汐言为什么叫她?”“不知道。”“好像是高中同学。”“噢高中同学啊。” 没有人把注意力过多的放在闻染身上,只有许汐言,注视着面容分外清淡的年轻女人。 忽然很想把她那清汤寡水般的长发撩起来,去看一看,此时她是否也藏着一只灼烫发红的耳朵。 第50章 本应是藏在心底的秘密 真心话大冒险永远是最适合酒吧的游戏, 连这群顶级艺术家也不能免俗。 这里的沙发呈复古的半圈状,丝绒面料,像一只打横卧着的猫。许汐言坐在沙发的最深处, 其他人簇拥在她两侧,有些挤,是以她的两侧臂膀被其他人掩着。 但你不需要刻意瞩目,哪怕只是不经意一抬眸, 也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 沙发的丝绒加上她衬衫的丝绒, 层层叠叠, 像一只珠宝盒,她是坠在其中熠熠的明珠。 闻染离她远远的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 没看到,手里端只玻璃杯。 有人是热络性子, 还是招呼她一句:“喝的什么?要再加一杯吗?” 闻染照实答:“西瓜汁。” 许汐言半倚着沙发,慵懒姿态好似在听身边人说话,这时突然笑一声。 近旁的女孩有些意外。 许汐言这人, 热烈而冷淡, 礼貌而疏离,她聊了许久的天,许汐言一一作答, 但那瑰丽若蔷薇的面庞, 整晚都没露过笑意。 这时却笑了。 闻染垂眸看着剩下半杯的西瓜汁, 转转自己的手腕。 一只喝空的酒瓶打横放在桌上,转到谁就算谁中招。闻染运气好,整晚都没中招, 许汐言也一样。 其他人问得尺度挺开的,但闻染渐渐有点走神。 直到有个女孩被问道:“你用过最特别的口味是什么?” 其他人都笑, 闻染从走神的思绪中回神,看着周遭人的笑容,才反应过来这里的“口味”指什么。 闻染觉得这些艺术家都有一份恣意,女孩大方作答:“咖啡。” 众人都笑。 许汐言面庞上缀着散漫笑意,掀起浓睫垂坠的眼皮,眼神好似很不经意的扫过闻染。 唇角微挑。 闻染握着西瓜汁,背打得笔直坐着。 心想:笑什么。 她在加州逛集市是买了桃子味的,全因想到许汐言。 许汐言给人的感觉像暗夜里的蔷薇,可若以水果来比拟的话,许汐言最像的是桃子。 外面妩媚柔软多汁,熟到透时有种靡靡的情态,可内核坚硬。 许汐言内核的坚硬来自她灵魂的完整。 她和她的世界自成一派,任何人都不能改变。 所以对闻染来说,许汐言的心脏像桃子的心脏,其实是个心很硬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闻染又有些走神,忽听许汐言道:“让我来。” 像是坐得无聊了,自己探出手,去转那桌面上的酒瓶。 其他人起着哄都笑:“看看汐言选中的是谁。” 酒瓶口晃晃悠悠,对准的恰是闻染。 闻染抬眸,望向许汐言,许汐言冲她狡黠的眨眨眼。 闻染对这些酒吧游戏不了解,酒瓶口正指向她,是巧合,还是许汐言的“人为操纵”? 所有人都看着许汐言,想知道她会问什么问题。 许汐言又靠回沙发背了,一条纤长的腿架在膝上,没再把膝盖露出来,可这条暗红丝绒长裙的开衩高,露出她白皙的小腿,白得刺人眼睛。 她穿得这样旖靡隆重,偏生搭一双同色系的低帮匡威,露出纤纤的脚腕。 拂了拂一头长发,看向闻染。 看了多少秒?闻染不知道,只觉得时间仿若凝滞,许汐言的眼神越过黑曜茶几越过人群越过整屋带烟熏调和果香调的酒气,让闻染的耳朵又开始发烫。 直到其他人觉得许汐言长时间的瞩目有些异常了,许汐言才好似不经意的开口:“闻小姐收到的,最浪漫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其他人爆发出一阵“嘁”声:“哪有真心话问这个的。” “这也太宠了。” 明明只是网络用语的日常化,偏偏许汐言含笑挑起眼尾,烟视媚行的模样:“不宠她,难道宠你么?” 闻染心里又是一跳。 许汐言的眼神收回来,又落到她身上,敛了些笑意,低暗的声线里添了点柔:“回答。” 她想着闻染的生日不远了,所以挑了机会,来问这个问题。 十八岁成年生日的那个夜晚,本应是闻染一辈子藏在心底的秘密。 可不知怎的闻染开口:“是有人给我唱过一首生日快乐歌,那天的灯光很漂亮,像一片蔚蓝的海。” 说完这句话,心脏像要跳出来一般。 她不露声色坐着,注视着许汐言,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许汐言先是意外了下。 有人在旁边开玩笑吐槽:“唱首生日快乐歌就叫浪漫啦?” 闻染性子内敛,如若一群人有什么不同意见,她是最不喜争辩的那一个。 可这时她隔着人群望着许汐言,嘴唇微动:“可是那天的灯光,真的很漂亮。” “像一片,我从来没见过的海。” “那人以为我不会听到,可我听到了,像一份意外的惊喜,可以记很多很多年。” 许汐言动了动嘴唇,浓睫翕下去,没再说什么。 闻染的一颗心跟着沉下去—— 许汐言不记得。 游戏继续下去。 闻染把最后一口西瓜汁灌进嘴里。 端在手里太久了,氧化得过分,一种极之酸涩的味道缠着她舌根。 不知过了多久,许汐言忽地低声道:“这把还是我来转。” 她倾身摁住酒瓶,抬眸看了闻染一眼。 酒瓶口又稳稳对住闻染。 这下子,闻染知道是许汐言的“人为操纵了”。 许汐言望着闻染问:“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一个人的话,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在酒吧游戏里,还是显得太“纯爱”了,周围人又爆发出半开玩笑的起哄声。 许汐言全然没理会,身子往前倾,手肘架在膝盖上,一只手撑着精致的下颌。 她不笑的时候总显得眉眼冷淡,可你知道她看着你,很认真的看着你,墨色如猫眼的瞳孔流光。 那样的姿态那样的眼神,让你觉得这一刻,她真的很在意你。 这一刻。 闻染说不上为什么,这一刻没有回避许汐言的视线,她们隔着人群对视,闻染的底气大概来自:对视又怎么样呢,就像高三她们连名字都不会被同时提及一样,现在难道有任何人会把她们联想到一处么。 现在的许汐言走得更远了。 飞得更高了。 她记得一些事。可还有一些对闻染来说很重要的、无比重要的、最重要的事,就在她恣意多彩的生活中,如同掉入抽屉角落的某块拼图,不经意间被遗忘了。 闻染的爱很重。许汐言的喜欢很轻盈。 闻染就那样远远注视着许汐言的眼睛说:“我会喜欢的人么?大概是……” “短头发的。” 许汐言抿了抿唇。 “单眼皮的。” “嘴唇薄一些的。” “琥珀色眼睛的。” “长相清淡一些的……” 闻染话说到这里的时候,许汐言径直站了起来。 众人都愣了下。 闻染抬头望着许汐言,继续把剩下的话说完:“不那么受欢迎的,一个只属于我的人。” 许汐言抬手,把酒杯里剩的小半杯威士忌倒进嘴里,酒杯放回黑曜石桌面,也没跟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直接往酒吧外走去了。 有些与许汐言不算相熟的人,面面相觑了下:“汐言去哪?” 与她更熟些的人笑道:“谁知道。” “出去透气了吧,她就是这样,很随性的。” 闻染坐在原处,才发现喝空了西瓜汁的玻璃杯一直被她握在手里,这时才想起来放到桌面上,与许汐言的那只酒杯遥遥相对。 许汐言是生气了吗? 她拿不准。 许汐言刚才往外走的时候,神情是惯常的疏淡,也没往她这边看一眼。 许汐言在等着她追出去吗? 她也拿不准。 过了大约五分钟,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 她多坐了一分钟,其他人的游戏在继续,她这才把手机掏出来,瞧了眼。 有人在说:“言言姐去哪了啊,她不在都没意思了。” 而这时闻染的手机上,是许汐言发来的两个字:【出来。】 ******* 闻染把手机放回口袋。 很平静的站起来,走到吧台:“请问能给我一杯西瓜汁么?” 酒保冲她笑笑:“小姐,你是今晚唯一一个点西瓜汁的。” 很快,一杯西瓜汁被送到闻染面前。 杯子有碎落的冰块,闻染端到面前的时候,撞出碎响。 她喝过西瓜汁才走出酒吧,门前空荡荡一片。 许汐言是走了么? 闻染下意识往酒吧彼边一株巨大的银杏树望去。 踩在夏天的尾巴上,秋意刚刚冒头,银杏叶还未黄成时光的书签,正跟最后残存的绿意搏斗。许汐言穿一袭暗红丝绒的长裙,倚在虬结的树干上,指间夹着一支烟,已经抽得见了底。 闻染站在门口远远望她,她没动,脸上神情和方才走出酒吧时一样,没笑意,很疏淡。 明明是她叫闻染出来的,可闻染不动,她也不动,就那样靠在树干上抽完了整支烟。 还没到落叶的时候,所以现在扑下来的黄绿交杂的叶,是为了扑向她的美吧。很暗的路灯灯光被叶片筛过一道,又被她浓睫筛过一道,点缀在那张瑰丽的脸上。 直到许汐言熄了烟,终于动了,先是把烟扔进一边的垃圾桶,尔后却也并没向闻染这边走过来。 而是走往路边,掏出手机,扫了辆共享单车。好在这时夜已深了,路边没什么人,也没人看到她。 闻染愣了下,走过去。 许汐言很随意的把自己长裙撩起来,在膝旁打了个结,这下方便她跨坐到单车上了。她掌着车把手,一只足尖点地,另只脚踩在踏板上,就那样望着闻染。 闻染问:“你去哪?” “找家还开着的美发沙龙。” 闻染微怔了下。 许汐言扬起唇角:“你说我剪短发好不好看?” 闻染不答,她掌着车把手偏了偏方向,绕开闻染,便要蹬车。 闻染一手抵在车把手上:“你喝酒了。” 许汐言看着她。 闻染跟她对峙了会儿,放开自行车:“你不是不知道喝酒了不能骑自行车,你是知道我会拦你。” “你叫我出来,就是叫我来拦你的。” 闻染忽然转身就走。 这次换许汐言愣了下。 她没想到闻染会发脾气。 她叫闻染去加州找她,她自己反倒跟跟瑞奇教授去M小镇待了两天,闻染都没有生气。 可这会儿,闻染生气了。 许汐言从自行车上跨下来,锁了车,两步追上闻染去捉她手腕。 闻染手一挥甩开她。 恰好这时有人到酒吧门口抽烟,望见了这一幕。 但碍于许汐言,那两人并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瞧着。 闻染深吸一口气,在原地站定,不再让许汐言追她。 许汐言终于得以问:“你为什么生气?” 闻染看着她:“逗我很好玩么?” “我几时逗你?你不信我真去剪短发?我……” “不是头发的问题!” 许汐言又愣了下。 那是闻染第一次吼她。 音量不大,可闻染的语气,的确是在吼她。 许汐言勾唇笑了下:“的确不是头发的问题。如果是头发的问题,我还真就去剪了。” “可剪了头发,难道我还去整个容么?” 闻染看着她,翕了翕嘴,看上去很想说什么。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静静站着。 许汐言又摸了支烟出来,点了,望着闻染:“给你唱生日快乐歌的人,是谁啊?” 闻染凝眸看了她许久。 “许汐言。” “嗯?” “你就是不相信有人会不喜欢你,我提出跟你当情人的时候,你肯定觉得我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吧。” “我没这么觉得。” “潜意识里呢?” 许汐言顿了顿。 方才道:“我没觉得你在欲擒故纵,是我对你动心思在先,我们可以撕毁合同,我可以好好追你。” “然后呢?” “等你真正喜欢我的时候,我们恋爱。” “如果不合适呢?” “就算不合适,我们还可以做回朋友。” 闻染定定的看着她,良久,声音忽然放得很轻:“就像你所有的朋友一样么?” “就算分手,我们也不会交恶。”许汐言道:“我会永远把你当最珍视的朋友,闻染你到底在怕什么?” 闻染缓缓摇头,缓而坚决:“我不会跟你做什么朋友。” “也不会跟你谈什么恋爱。” “两年合约一到,我们就分开。” 说完转身就走。 许汐言在她身后说:“你还真是够狠的。” 闻染站住了,但没回头。 许汐言也没追上来,站在原地继续说:“我相信你今晚说的话。你喜欢的类型,应该真的跟我完全相反吧,所以放心大胆的跟我提出当两年情人,到时候你走的毫不犹豫,一点不会难过。” 闻染的背影晃了晃。 转过身,望着许汐言。 许汐言不知是不是酒吧招牌的霓虹映射过来,她隔着段距离,好似看到闻染的眼尾微微发红。 闻染哭了吗?可闻染为什么哭? 许汐言疑心自己看错,正要上前。 闻染开口:“你站着别动,我们就这样说。” 一副隔着距离,才好跟她冷静谈话的模样。 许汐言的心里也有点受伤。 闻染的一双眼已恢复澄澈,好似刚才发红的眼尾的确是霓虹造成的错觉。闻染很理智的问她:“你一个连猫都不敢养的人,为什么敢谈恋爱呢?” “因为养猫要负责任,可是谈恋爱不用。” “你的恋爱,永远是玫瑰色的冒险,如果快乐,就继续谈下去。如果淡了乏了,就退回朋友的位置。” 许汐言问:“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一个不想负责的人?” “恋爱当然是为了快乐,不然我们为什么要恋爱?” 闻染忽然笑了笑。 许汐?*? 言本来拧着眉要上来攥闻染的手腕了,可闻染一笑,她忽然被定在原地。 脑中又忆起高三跨年,她在海洋公园多媒体馆睡了一觉,睁开眼来的场景。 眼前的少女背手仰头,望着屏幕上身长两米的鲸鱼静默游过,少女和鲸鱼一般安静,世界里沉寂的不发出一点声响。 多媒体屏的淡淡蓝光映在闻染脸上,和现在酒吧门前霓虹映在闻染脸上,带来同样的感觉。 让人觉得,闻染很寂寞。 也是在那一刻,许汐言觉得虽然脑中零星的记忆碎片,让她在这么多年都没忘记过这个高中时其实并不算相熟的女孩。 但其实,也许她一点都不了解闻染。 闻染轻声说:“一百一十六天。” 许汐言抿了下唇。 她很聪明,所以她立即反应过来了,闻染说的是她们签订合约后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一十六天。 以两年为期的约定,闻染清醒到,每天都在数日子。 ****** 闻染走了,许汐言一个人往酒吧里走。 路边除了零星飘落的银杏叶,便只有她扫码骑了两步后又停在路边的共享单车,孤零零的。 她回到酒吧,没再去玩游戏,一个人走到吧台前。 解了颗衬衫扣子,一只手肘倚住吧台台面的模样也好看,微偏着头与酒保说话:“一杯西瓜汁。” 酒保笑道:“许小姐,您是今晚第二个点西瓜汁的。” 许汐言喝了口,抬手抚过颈项间昨晚被闻染咬出的痕,又把衬衫扣子系上了。 聚会散场,陈曦送许汐言回酒店。 许汐言坐在后排,望着窗外渐渐染了秋色的街景不语。 陈曦莫名感觉有点低气压,可许汐言的长相过分沉妩,带着天生的冷意,平时不笑不说话的时候也这样,她又有点拿不准。 回了酒店,时间这么晚,陈曦本来是要直接送许汐言回房间的。 但许汐言说:“去琴房。” 许汐言如果在某处停留时间较长,都会在五星酒店单开一个行政套房,由她团队的人做好特殊的隔音设施,充作她练琴的琴房。 这会儿她发话了,陈曦也不敢置喙,陪着她上楼。 许汐言一抚裙摆,在琴凳前坐下,纤指堪堪在白键触下一个音节,已能听出她弹琴的感觉与其他人那样不同。 陈曦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只能说是天赋。 直觉一般的天赋。 许汐言把琴谱翻到一首曲目,她练琴时一般不许人打扰,陈曦刚要离开。 “陈曦。” “哎言言姐。”陈曦立刻站定听她吩咐。 “你说,喜欢一个人,和不喜欢一个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陈曦一愣。 这问题由许汐言问来格外奇怪。她跟许汐言这么多年,深深觉得许汐言无论弹琴还是做其他任何事,都是凭着盛大的直觉和本能,而不会想太多。 许汐言这么问,是因为……闻染? 可许汐言摆开架势,用黑白琴键谱出一段旋律。 她弹的是舒曼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浓睫微微垂着,肩肘起伏,好似又只是在探索这首舒曼献给爱妻的爱情素描。 陈曦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许汐言自己笑了下:“我觉得大概是,如果你喜欢一个人的话,会觉得她哪儿哪儿都好。” “如果不喜欢一个人的话,会觉得她哪儿哪儿都错。” 陈曦又拿不准了——这是许汐言自钢琴曲中得出的感悟? 许汐言沉静的说:“你先出去吧,我要好好练琴了。” “诶好的言言姐。”陈曦忙不迭出去了。 许汐言的眼神落在黑白琴键和自己翩飞的指尖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 陈曦觉得不太对劲。 许汐言这段时间的工作都在国内,并且大多都在海城,但再没让陈曦安排司机载她去找过闻染。 难道,两人吵架了? 这挺奇怪的。 按陈曦对许汐言的了解,除了钢琴,她对许多事其实根本没那么在意。 有时候陈曦想,是因为许汐言的世界太丰富了,自我太旺盛了。无论工作、见朋友、旅行,都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所以普通人看得很大的情绪,许汐言其实没那么在意。 可这一次,陈曦第一次觉得,许汐言在闹别扭。 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月,许汐言要离开国内,赴意大利工作。 进入十月,满街的银杏已臻黄,陈曦帮闻染买过机票、看过她身份证号,所以知道,闻染的生日快到了,就在许汐言赴意大利期间。 许汐言这次的行程对外公开,所以闻染如果留心,一定知道。 可许汐言没去找闻染,闻染也没联系许汐言。 就这样到了出发的那天,许汐言出现在机场,戴一副猫眼墨镜,难得裹着件黑色长款风衣走路带风,浑身无亮色。 其实陈曦觉得她脸有点臭,但墨镜一遮,也可以理解为冷魅。 她一双大长腿跟模特似的,陈曦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言言姐。” 许汐言没什么语气的“嗯”一声。 陈曦就不再敢提闻染的事了。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展开双翼,载着许汐言一行飞向高远的蓝天。星罗棋布的秋日海城,带一丝寥落的淡黄,被留在了身后。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阿染,出来。” 此时, 「八分音符」工作室。 奚露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工具箱,一边在跟众人聊:“许汐言今天在机场这一身也太好看了吧。” 郑恋立即搭话:“我也刷到了!她好像很少穿风衣哦,突然一穿, 也太适合去文艺美学电影里演个什么又苏又飒的女杀手了吧。” 奚露笑:“那不得让目标对象心甘情愿把命都给她。” 许汐言穿衣总是反季节而行之。 大夏天可以看她穿丝绒长袖衬衫或工装裤,冬天她却穿轻薄的吉普赛风大衣,露出里面领口松垮垮的短袖T恤,总是自成一格。 不过。 奚露望一眼窗外渐黄的叶:“是该穿一穿风衣了呀, 秋都深了嘛。” 闻染那时正给工作室的植物浇水, 一盆蟹爪兰, 也是秋天才开的花。收了水壶,嘴里随口问:“去哪?” “嗯?”奚露回头。 “许汐言。”闻染很淡的笑了下:“她从机场去哪?” “喔, 说是去意大利有工作。”奚露弯唇:“染染你还真是从不刷微博吧,你真的一点都不关注许汐言的消息哎。那可是许!汐!言!” 闻染跟着扬扬嘴角。 她们工作室都是群资历不算深厚的年轻调律师, 生意始终不温不火,今天也算清闲,闻染拉开厚重仿铜铁门, 跨过工作室门口侘寂风的青灰石砖, 走到院子里抽了一支烟。 举目展望,一点浅金的阳光从复羽叶栾树的缝隙间往草地洒落,阵风一扬, 好似洒金。 的确深秋了。 下班前, 闻染接到陶曼思的电话:“今天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闻染笑道:“通常来说, 我天天都有空。” “那去吃日式拉面吧,我今天好馋碳水。” 下了班,闻染打车回市区, 陶曼思在商场门口等她。两人又一同转往负一楼,这里有家拉面小馆, 自从大二时被陶曼思发掘,两人这么些年一直常来。 路过一楼奢侈香味的护肤品柜台,许汐言那张火出圈的巨幅海报仍然高悬。 陶曼思咂了一下嘴:“看看,到现在还有好多人跟这海报合照呢。” 闻染不语。 两人坐进店里,陶曼思要了赤丸拉面,闻染要了白丸,两人共享一碟鸡皮煎饺。 陶曼思筷尖拨弄着油汪汪的煎饺:“其实一人吃一整份呢也吃得下,就是,会胖。” 闻染笑。 吃面间陶曼思问起:“染染,今年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啊?” 闻染故意道:“你没忘啊。” 陶曼思佯作白她一眼:“小学到现在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忘过。” “礼物就不用啦,我请你吃饭。” “礼物嘛总归还是要的,虽然我还没成为那种有钱到给你随便买奢侈品的富婆闺蜜。”陶曼思叹了口气。 闻染被逗笑,陶曼思看她垂落的纤长的睫,莫名觉得:“怎么聊起生日,你好像兴致不高?” 闻染拖长语调道:“可能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吧。” 陶曼思扑哧一声。 闻染笑着轻轻摇头:“没有兴致不高。” 她为什么要兴致不高? “说起来,还有十天你的生日就到了,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就告诉我吧。” 三天后,意大利。 帕氏酒店坐落在一栋 18 世纪的别墅内,华丽的仿烛形吊灯,浅浅灰湖绿的丝绒沙发,从窗口望出去一路延伸到喷泉池边的露台花园,更别提极奢阔的挑高穹顶和货真价实的古董壁画,让这里随时可被置放于一部贵族风的老电影。 许汐言坐于琴凳,穿一件垂坠感十足的淡褐色丝绒复古礼服,头发加深了波浪的纹理,又被羽毛和宝石的发箍固定成盘发,叠出层次感的珍珠项链坠于胸前。 她所在的房间,是整间酒店最富代表性的,为了纪念一位著名的意大利作曲家而打造。她特意前来,不止为了一场演出,还为了在这里拍摄一支宣传片。 陈曦候在一旁,觉得她好似从复古油画里步出的。 小休的间隙,许汐言走到一边来喝了口水,化妆师过来补妆时,她又从陈曦拎着的手包里,翻出她的私人手机。 看了眼,没什么表情的扔回包里。 陈曦觉得,许汐言是在惦记着什么事。 难道和闻染有关?毕竟许汐言出国以前,唯一闹过别扭的就是闻染。 这可奇了。 因为许汐言这人,除了钢琴以外,不太惦记什么事。 许汐言去旅行,去party,去蹦极,去潜水,去乘着滑翔伞滑过苍蓝的天际。 她花团锦簇,她恣意妄为,她的世界是个万花筒,每一片都足够闪闪夺目。 许汐言效率极高,宣传片一天拍完。主要她这张脸,实在不怎么出废片。 接下来的行程,便是在这里稍作两天休整,白天练琴,晚上聚会,再辗转室内,为那场小型音乐会做准备。 再有两天市政接待的游玩,在意大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晚上party时间,不少当地的望族赴许汐言的盛名而来,衣香鬓影,陈曦简直觉得自己在拍《盖茨比》。 许汐言到了这时,反而褪去了白日的一身裙装,穿一件阔领黑T,长卷发放下来垂在肩头,白日里盘过,她不时伸手拨弄想要拨散那发胶,于是更显蓬松不羁。 为了不至失礼,她穿一条墨色西裤,配同色系的细高跟鞋。 陈曦远远望着她擒着只细脚酒杯,站在喷泉边与人说话,复古浓黄的光影洒过,衬得她侧影纤长。 陈曦觉得,许汐言并不像鹤,鹤太伶仃,许汐言像黑色的天鹅,华丽却又高傲。 人人看得到她,人人走不近她。 过了阵子,许汐言向着陈曦走过来,看一眼她手里添了珍珠洋葱的吉布森酒,用的是当地特殊风味的马天尼:“喝得惯么?” 陈曦照实答:“喝不惯。” 许汐言勾唇笑,抿了口自己手里的琴酒。 她喝酒不怎么上脸,一张脸还是有距离感的冷白,泛淡淡的瑰色。 叫陈曦:“把我的行程在微博放出去。” 陈曦没明白:“什么意思?” “就是接下来的行程,什么时候有工作,什么时候去游玩,又是什么时候回国,都详细的放出去。” “……好的,言言姐。” 许汐言又走去跟人谈话了,换了一杯皮尔洛,站在喷泉边,隔着距离看不清她的五官,但能依稀感觉到她浓睫垂垂的,身边人团团围住她。 陈曦忽然又觉得,许汐言像台风眼。 她一旦出现在人群中,总是最热闹的那枚核。你以为她是最热闹的么?可是不,就像台风的风眼却是最寂静,热闹到极致的人群间,许汐言反而会看起来有一些寂寞。 第二天,许汐言的行程照她要求,在微博全部放出。 粉丝们似提前过年:【啊啊啊啊女鹅这次怎么这么乖!】 【老婆!早点回来!】 【放这么多详细的行程是不是意味着之后会有很多详细的物料啊!】 「八分音符」工作室内,奚露和郑恋也在议论这事。 闻染拿笔记本电脑,静静处理着案头工作。她不想听,可也不得不听到,许汐言的回国日期,是她生日之后的两天。 忽然,“啪”一声。 奚露和郑恋应声抬头。 发现是闻染重重把喝水的马克杯放到了台面上。 笑得倒是温和:“不好意思,手滑。” 拿起手机来给陶曼思发消息:【我生日那天,去吃日料怎么样?】 陶曼思午休时间尚未结束,正在摸鱼:【你不回家跟你妈过啦?】 【不想听我舅舅唠叨。翻来覆去,每年都说那些。】 【那好呀。】 下班后,闻染预约了一家泰式按摩,新店开张,团购两折。 走进店,一阵十八籽油的气味传来,店员热情迎上来,问闻染有什么需求。 闻染很平静的说:“平心静气。” 按摩完倒是舒爽,就是刚开的店按摩师铆着劲,她总觉得颈间有一根筋微微被扯到,回家途中,绕进药店买了盒膏药。 回家看了部电影,洗澡睡觉。 手机滋滋在床头震起来的时候,闻染张开眼,以为是闹钟。 躺在枕头上反应了会儿,才发觉天不过蒙蒙亮,远没到她闹钟响的时候。 瞥一眼,手机在床头柜上“滋滋、滋滋”。 打来的那个号码,她至今都没存。 闻染坐起身,把手机握到手里,等五秒,接起来:“喂。” 电话那端,许汐言的声音传来:“闻染,我算是发现了。” “我俩这段关系,我不找你,你是不可能主动找我的。” 闻染靠在床头,颈间还贴着昨晚的那张膏药:“有事?” 许汐言顿了顿:“没事不能找你?” 闻染语调淡淡:“因为你出国之前,其实有很多时间可以找我,你都没找。现在你出国工作,反而没什么时间,所以我以为,你是有事找我。” “忙归忙。”许汐言说:“可是。” 闻染没接话,另起了个话头:“你这两天,都做什么了?” “练琴,拍宣传片,我们入住的帕氏酒店是当地有名的文化遗产,和继承它的家族一起吃了饭,受当地市政接待去参观钟楼,喔对了,这里居然有热气球可以乘,飞到半空,一望无际。” “喔。”闻染的指腹,摩挲过洗出小小结球的棉质床单。 昨晚她窗帘没拉严,一隙渐亮的天光从窄缝间露出来。这时有天亮的意味了,她租住的这旧楼很偏,可往前走不远就是热闹的生活区,这会儿已渐渐吵嚷起来。 卖粢饭团。卖小馄饨。卖镬气十足油汪汪的生煎,匆匆往地铁走的上班族停下来买一兜,边走边吃,连指尖都染满了油。 许汐言的声线隔着重洋从遥远异国传来,似黑胶老唱片,微微的暗,好听到不真切:“你猜我在哪里给你打电话?” “哪里。” 许汐言终于低低的笑了:“屋顶。” “啊?” “白墙红瓦,一间小小阁楼外,房主说她们女儿小时候,常从这里翻出来看星星。”许汐言说:“你别挂电话。” 等两秒,闻染收到许汐言的信息。 是一张照片。 老旧出租屋外吵嚷声渐密,光反而暗了一瞬,闻染意识到那是路灯熄了。有人扬着声调跟街坊打招呼,议论着哪家的胡豆比另家便宜三毛。 闻染点开那张照片。 说自拍并不贴切。 许汐言拍的是墨色天空,云层层叠叠,不知怎的有黯蓝丝绒一般的质感,三两颗的星星很零落,但亮得出奇。 照片一角露出不知什么绿树,像过分高大的棕榈,后景是小小阁楼三角形的窗,许汐言的一双高跟鞋很随意的扔在身后,照片的另一角带到许汐言。 她穿黑色丝缎吊带裙,肩膀白皙的好似能点亮这个夜,照片里只露出她的小半张侧脸,并不清晰,大概是在往上抬手时随意拍下了。 闻染想,那么多拍照修片软件是毫无意义的。 真正惊为天人的美人,哪怕在照片里五官都模糊,也足以用抽象的画面在你脑中,形成个具象的“美”字。 闻染问:“许汐言,你是不是喝酒了?” 许汐言又低低的笑了,反问:“你又想说,我是喝了酒才给你打这个电话的是吧?” 闻染本来下意识想辩驳“我没这么说”。 想了想,没出声。 吵来吵去的,没什么意思。 许汐言听她不语,也安静下来,很细碎的声音,不知许汐言在做什么。 闻染没问,倒是许汐言主动说:“我在屋顶上躺下了。” “天像一片墨蓝的海,云是其中涌动的浪。” 闻染不知怎的开口问:“那星星呢?” 许汐言的声音放轻,让闻染在遥远的国内、海城逼仄的旧弄堂里听起来,觉得许汐言是轻轻阖上了眼:“星星是灯塔,或美人鱼的眼睛。” 闻染心底一片震撼。 大概所有的艺术家都有通感。 为什么许汐言能够把一片夜空,描述得这样美呢。 她的天赋不止在于钢琴,收都收不住,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从生活的方方面面里溢出来。 许汐言阖眼躺着,声音也变得像对人耳语:“你要过生日了。” 闻染轻轻“嗯”一声。 许汐言:“你是肯定不会说、让我回来陪你过生日这种话的对吧?” 闻染的指尖,在棉质被套上点两点。 许汐言又道:“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给你唱生日快乐歌的人,是谁。” 闻染的睫毛垂了垂,手指塌下去,静静把被套抚平。 很平静的说:“你不认识。” “那你描述一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在怎样的情形下给你唱的生日快乐歌。” “不。” “不?”许汐言的语调微微扬起,顿了顿,她放平情绪道:“可是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帮你过生日。” “什么意思?” “你不告诉我记忆里最难忘的生日是什么样,我怎么帮你过更难忘的生日?” 闻染“呵”了声。 “许汐言。”闻染问:“你很喜欢赢是么?” 许汐言默然良久,轻轻道:“嗯,你是这样想我的。” 闻染:“我要准备上班了。” 主动挂了电话。 上班时,午休正吃饭,接到柏女士电话:“生日想吃什么?妈妈好提前去买菜给你做的呀。” “我不回来吃饭了。” “为什么?有那么忙噶?” 闻染还是决定说实话:“不想每年听舅舅说那些。”生个没出息的女儿,赔钱货什么的。 柏惠珍静了会儿,没多说什么,问:“那你生日怎么过呢?” “跟陶曼思约好了。” “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过哦,兆头不好的。” “怎么会呢。” “那你提前两天回来吃饭,提前两天刚好是周末的呀,你舅舅没把你生日记那么清楚的,不会多讲什么。你回来,我烧年糕黄鱼给你吃。” “晓得了。”闻染想了想,又叫一声:“妈妈。” “什么事啦?” “没有什么,辛苦你烧菜了喔。” 柏惠珍笑:“你这小囡,肉麻兮兮的说些什么啦。” 其实闻染想说的不是这个。 她是想说,她现在也自立了,柏惠珍为什么还要在舅舅家受那些闲气呢。后来想想,受气伴随着安闲,柏惠珍一辈子这样惯了,不是闻染一两句话可以改变她想法的。 可见温水煮青蛙,是最可怕的一件事。 闻染签下两年合同的时候,打定了主意不要跨过边线。 可两人一旦真正相处,也似温水煮青蛙。 仍是免不了龃龉。 接下来一周,许汐言销声匿迹,只在奚露和郑恋的议论中听闻她的惊艳。 许汐言在意大利的小型音乐会顺利完成,当晚她给闻染发了条消息:【要我回来么?】 闻染回复:【不用了。】 想了想,又发了条:【祝你工作顺利,游玩愉快:)】 多么诚心诚意,还缀着个笑脸表情呢。 许汐言这人的本性是傲的,因为她没有再回。 生日当天,陶曼思给闻染发信息:【今天不加班吧?】 闻染笑回:【我加班的时候,一只手指头都可以数得过来吧。】 【那下班见,我订了蛋糕。】 【好。】 下班路上,闻染打车回市区,因为她们每天打车的金额是有规定的,所以打到一个路口下车,又转地铁。 晚高峰没过去,地铁里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闻染的手机便是在这时响起。 旁边有人议论着许汐言在意大利那场演出,“许汐言”三个字不断不断在闻染耳边冒出来。她一手掌着吊环,低头去看自己手机屏幕,那串没名字的数字背后,藏着的名字,也是许汐言。 她接起来:“喂?” 那边没声音。 闻染把手机拿到面前看了看,疑心是许汐言不小心碰到拨号。 又把手机拿到耳边尝试了下:“喂。” 许汐言的声音传来:“出来。” 闻染一刹心软。 许汐言那略微别扭的语调,像猫,像十多岁的少女,趁一个暗夜,站在交好女生的楼下,捡了圆圆小石子,去轻轻砸二楼的窗,等到对方探出头来,她便压低声线,用这样的语调说:“出来。” 好似在诱惑你与她共赴一场冒险,接下来跟随的场景便该是两个少女相携跑过深夜无人的花园,蔷薇与百里香在脚边次第开放。 闻染轻声问:“你回国了?” 许汐言:“嗯。” 身边熙攘的人群仍在不停议论着“许汐言许汐言许汐言”,地铁车厢里拥挤到大家几乎是贴着站,其实身边人不难听到她手机里溢出的声音,可有一个人想到与她对话的是许汐言么? 闻染道:“我今晚约了陶曼思。” 许汐言轻轻道:“可是,我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什么?” “帮你过一个最难忘的生日。” “你还是想赢么?” “闻染。”许汐言终是叹了一声:“为什么不能是我想好好帮你过生日?我约了很多朋友过来帮忙,我有用心准备。” 许汐言的确是个有傲气的人。她并不会说自己是如何别扭到最后一刻还是放不下、如何斡旋排开了所有的工作、如何艰难的订了机票、如何辗转的转机,转机时突降暴雨,她不敢离开、甚至打算在机场过夜,这些她都不会说。 “阿染。”许汐言只是轻轻唤:“出来。” 还似等在楼下、手执小小圆石固执去轻砸对方窗扉的少女,一脸不甘而倔强。 “不行。”闻染轻声说:“我跟曼思先约好的,曼思也有准备,订了蛋糕。” 许汐言只说:“我等你。” 电话便断了。 信息发来一个地址,另外说明:【八点开始。】 闻染搜了下那地址,发现是间Livehouse,不对外,只承接VIP客户。 闻染实在没忍住,回复:【是不是在你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围着你转的?】 许汐言拍了张照片过来。 一支立麦,扶着立麦的那只纤手,是许汐言。 后面是许多人在做准备。 许汐言回复:【在瑞奇教授庄园的时候,很遗憾你没看到我们乐队排练。】 【所以我攒了场演出,让成员们从美国飞过来。我们在海城也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大家都会来,你的生日会很热闹的。】 闻染抿唇,回复:【她们都是去看你的。】 许汐言又发来三个字:【我等你。】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 许汐言固然很用心。 闻染自己学钢琴,知道筹备场演出有多么不易,许汐言从意大利飞回国后,应该都没顾上休息吧。 为了普通的她,平凡的她。 可是,许汐言好像没听懂:这明明是普通的她、平凡的她的生日。但那些人,都是去看许汐言的。 第52章 “过来,躺在我身边。” 闻染下了地铁, 走到商场门口。 陶曼思等在那里,拎着个小小精致纸盒,一看到闻染, 笑着冲她挥手。 闻染跑过去。 陶曼思扬起手里的纸盒:“看,你一直想吃的那家手作蛋糕店,微信上一直排队的。” “你怎么买到的?” “排队啊,提前了一个月排队呢。” 闻染配合的“哇喔”一声:“那我怎么报答你?” “哼哼, 那就看我生日的时候你怎么表现咯。” 闻染弯唇:“给我出难题是吧。” 两人一同往商场里走, 又路过许汐言巨幅高悬的那张护肤品海报。 一个女孩站在海报前, 正叫自己的朋友:“把我和我老婆都拍好看点啊。” 朋友笑着骂她:“什么你老婆!明明是我老婆!” “你知道老婆提前回国了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啦。” “也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提前两天回国。” “应该是有什么工作安排吧?” 陶曼思发现闻染盯着那张海报,笑道:“怎么, 你终于发现许汐言的魅力了?记得高中时候,人人都关注许汐言, 你好像一点都不留心她。” 闻染收回视线,冲老友扬扬唇:“我没看那张海报,是看L家的护手霜好像出了新香型。” “真的哎。”陶曼思拉着闻染:“走走走, 去看看。” 两人试用一圈, 一人买下一支护手霜,又到提前预订好的日料店。 上菜前,陶曼思小心翼翼掏出蛋糕, 插好蜡烛:“染染, 打火机拿出来用一下。” 闻染掏出那半边翅膀的打火机, 递上。 难得买了这个令她想起许汐言的打火机后,再没弄丢过了。 烛火摇曳,陶曼思叫她:“许愿吧。” 闻染双手合十, 阖上双眼。 张开眼的时候,吹熄蜡烛, 神情平静。 陶曼思问:“许什么愿啦?” 她望着陶曼思。 陶曼思忽然一摆手:“别!别告诉我,说出来就不灵了!” 闻染笑。 陶曼思每年都这样,忍不住问,问了自己又反悔。 闻染顺着陶曼思的话头:“嗯,不告诉你。因为这个愿望,我还挺希望它成真的。” “真的?” “这么惊讶干嘛?” “因为你,从小性格就很淡的嘛。记得以前《死亡笔记》正火的时候,我和每个同学一样,想方设法的去收集周边,只有你,好像从来都是买到就买到,买不到就算了。”陶曼思把蛋糕上的蜡烛拔出来:“说起来,我好像还没见过你,是有什么东西一定要得到的,或者有什么愿望一定要实现的。” 闻染望着被蜡烛蹭到的一点奶油:“其实是有的。” 陶曼思言之凿凿:“一定会实现的,毕竟是生日愿望嘛,你这么虔诚的许了。” 闻染垂眸良久。 才仰起下巴冲陶曼思笑笑:“借你吉言啦。” 蛋糕撤到一旁,先迎接日料店的上菜。 寿喜锅。玉子烧。唐扬鸡块。陶曼思挤柠檬的时候,一不小心柠檬汁飙到衬衫上,她低呼:“这是第几次了?!” 闻染忍不住笑得肩膀晃。 真的,陶曼思好像中了什么魔咒,每次挤柠檬的时候,都会溅到衣服上。 两人笑得无比开怀时,城市另一边,Livehouse。 许汐言坐在舞台中央的旋椅上,面前是一只立麦,怀里难得抱着把吉他。 这让今晚到场的朋友们都挺兴奋的,因为许汐言这人,虽然什么都能手到擒来的玩,各种乐器也不在话下,但她似乎对钢琴怀抱着虔诚的信仰,所以很少有机会看她拿其他乐器。 这会儿她穿一条浅银色纱裙,一边堪堪遮过腿根,另一边长长垂坠至踩在旋椅横撑的脚踝,似月光倾泻流淌。 她素来恣意,即便登上正式舞台,有时为了整体氛围感也素颜无妆,只抹一张红唇。不过为着今晚的装扮,她郑重描了精致的妆面。 她皮肤本就清透,天生泛很淡的瑰色,这时更似月桂树下的狄芙尼。眼妆很薄,可两只眼皮上抹一层淡淡银质闪片,舞台灯光洒落,远远瞧着,一眨眼,似银河在她眸眼间流淌。 她睫毛太浓,总是显得重,耷耷的半垂着,这让她看人时总是带着几分疏慵。 笑问台下众人:“今晚的妆好看么?我自己化的。” 台下就一阵起哄的“喔”开了。 她做如此精致打扮,却还是一脚踩在旋椅横撑的随性姿势,奇妙和仙子般的妆容相撞,冲撞出独属于「许汐言」的美,任何人都模仿不来。 她又晃晃手里的吉他:“其实,我悄悄练了很久诶。” 台下又开始起哄:“为什么会练吉他啊?” 许汐言不答。她纤细的腕子上没戴表,这会儿却抬起来假装瞧了眼。 台下都笑。 她也扬唇:“几点了?” 都是相熟的朋友,有人大声答她:“八点了。” 许汐言伸手扶了下立麦,她有把实在特别的暗哑的好嗓子,如若不是钢琴天赋太过锋锐,是去当乐队主唱也能出道的程度:“我们之前说,今晚的演出是八点开始对吧?” 朋友们很配合:“对!” 许汐言又勾了勾唇:“所有正式非正式的演出场合,我给自己定的规矩是从不迟到一秒钟。可今天实在有些特别,来的又都是朋友,能不能容忍我一个任性的要求?” 有人在台下吼:“今天怎么特别了?” 许汐言只是笑,搭腕扶着立麦,旋椅轻轻的转了下:“容忍我任性的,推迟三分钟再开场。” “为什么?” 许汐言垂了下睫。 “为什么是三分钟?不是四分钟?” 说这话的人平日里就诙谐,身边朋友都笑开了。 许汐言轻压了压下颌:“可能因为三是命运的数字。” 三分钟再等不到,就是等不到了。 “那汐言,这三分钟等着也是等着,你对着话筒说话好好听,跟我们聊五块钱的天呗。” 许汐言对所有人都很真诚,但以她的性子,实在称不上热络。 此时,她并不多做解释,只是淡淡摇头。 抱着吉他,很安静的坐在台上,淡蓝的舞台射灯铺洒在她肩上,足边是氤氲河面一般的雾。 她的气息足以感染众人,整个livehouse静成了热闹都市间一方小?*? 小的独立的宇宙,台下人莫名的,陪着她不说话。 等一朵花开,又或等一片黄叶的碎落,许汐言的神情,就带给人那样的感觉。 没人知道她真正在等什么。 直到先前要许汐言聊五块钱天的那人,看了眼表,三分钟过去了。 他刚要开口提醒。 许汐言掀起浓睫,往livehouse门口瞧了眼,只能看到“紧急通道”的灯牌在一片黑暗里泛暗暗的荧绿。 她抽回视线,对着立麦开口:“好了。” “我们开始今晚的演出吧。” 她回头,冲鼓手贝斯手等人点了点头,纤指拨出第一个和弦,对着立麦低低一开口,台下已然惊艳到炸裂。 今晚歌单是她定的,有缱绻的情歌,也有沉沦的民谣,如果说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都有一种蓝调的情绪。 她浅吟低唱时,台下跟着她静静挥舞荧光棒。等进入连续的民谣组曲,台下的人开始跟随她的旋律摇晃。 许汐言自己却仍是那静沉。 抱着吉他坐在立麦前,跟弹钢琴时是完全不同的迷人。更落拓些,似一顶帐篷走天下的吉普赛女郎,裹住斗篷抵御漫天的风沙,随时光风化,摘下帽兜,是被千万年时光遗忘的绝世容颜。 她唱歌时有那么一瞬抬眸,望了望舞台的顶上。 有人跟着她抬头。 那里是一片深蓝的灯光流淌,应和着她精心挑选的所有旋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虽然是非正式演出,但也有足足的两个小时,许汐言的每一首都那样认真。 演出终了,许汐言很随性的就在台上喝水,仰起纤长颈项,深秋了她依然喝冻过的水,连颈间滚动的姿态也好看。 台下朋友们齐整在喊:“安可!安可!安可!” 去看许汐言钢琴演出时可来不了这一套。 许汐言捏着水瓶,额角染着薄汗,衬得整张脸更莹润漂亮,睫羽却敛住情绪的垂着:“本来今晚是有首安可曲的,但现在不能唱了。” “为什么?” 许汐言顿了顿:“不为什么。” 朋友们终于散场,各自约着去续摊,乐队成员也跟朋友们有约,收拾乐器时叫许汐言:“一起去啊,去喝酒。” 许汐言:“今晚我就不去了,明天约。” “怎么?从意大利飞回来就一直在排练,连觉也不睡,终于知道累了?” 许汐言只是挥挥手,道一声:“明天见。” 乐队成员们拎着各自的乐器箱走了。 舞台上只剩许汐言一人。 有工作人员上台来询问:“许小姐,我们是不是准备开始撤场?” “不。” 她唱了整晚的歌,又喝冰水,嗓子比平时还要暗些,有种难以模拟的音质,简单开口说个“不”字,刮过人的耳膜。 她道:“先放着吧,其他灯可以关了,舞台上帮我留一组灯。辛苦你们先去吃饭,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Livehouse老板本是她朋友,这自然没什么问题,工作人员道一声“许小姐请便”,便先行离开了。 ****** 日料店,闻染和陶曼思吃完了生日餐。 一起走到地铁站,各自回家是通往不一样的方向。 回程地铁上,闻染还是收到柏惠珍发来的信息:【乖囡生日快乐呀。】 【谢谢妈妈。】 回到出租屋楼下,今晚月色很好,泛缕缕薄雾般的冷蓝,空气里是日渐凛冽的凉意,闻染却并没有急着上楼。 坐到楼下长椅,给自己点了支烟。 这时是晚上十点过。 直到一支烟抽尽,她站起来,揿灭了烟扔进路边垃圾桶。 走到街口,伸手打了辆车,往城市的另一端而去。 窗外渐次而过的街景,在霓虹映照下氤氲成一片,像什么胶片染了灰的老电影。 下了车,她背着帆布包走向live house。 演出早已结束了,这里呈出一种人去楼空的寂寥,厚重的隔音门扉紧闭,灯光尽数熄灭,像欢乐打烊的游乐场。地上一条刚刚演出的蓝色手带,不知被谁遗落,在夜风里轻轻打着旋。 闻染走过去,捡起来看了眼。 上面印着「HB」两个英文字母,另有很低调的小小乐队名:「Burning」。 闻染笑笑。 许汐言十八岁所组的乐队,名字就叫Burning。到现在,跟许汐言一起玩乐队的人不知换了几轮,乐队的名字还叫Burning。 许汐言就是乐队的核。 只要许汐言在,乐队永远是许汐言的乐队。 走到livehouse门前,闻染伸手,轻推了推那掩住的门扉。 没打算能推开的。 许汐言那样的人,不生气是因为对很多事都不在意,可这不代表许汐言没有脾气。她今晚这样硬放许汐言鸽子,许汐言一定尽兴完成了演出,然后走了。 可这时她轻轻一推。 门开了。 露出一条细细的缝,一道黯蓝色的光泄出来,像浓稠的海流入了俗世。 闻染看了那道光两秒,把门推得更开了些,走进去。 把门在身后关严,方才转身。 舞台静静坐着的,唯有许汐言一人,深秋夜里,穿一件轻薄的纱衣,有张毛绒毯,该是她演出前后保暖用的,此时没披,很随意的搭在身后旋椅稍微高起的椅背上。 一脚踩着横撑,双手交叠于膝头,那样的姿势不知维持了多久。 闻染进来以前,她好似望着某一点在发呆,可那里只有空气,多余的什么也没有。 听到门口的动静,眼神投过来,先是亮了亮,又敛住。 闻染倒也没慌,隔着距离,远远的与她对视。 直到许汐言先开口,招呼一声:“来了啊。” 闻染:“嗯。” 许汐言莫名的挑唇笑了笑,把倚着旋椅而放的那把吉他抱起来,轻轻拨弄了个和弦。 闻染心想:许汐言为什么不用电吉他呢。 那般恣意张扬的人,不是用电吉他更符合个性吗。为什么偏偏用把木吉他,似民谣,只用一个和弦,便把她拉回高三校园的香樟树下。 黑T少女站在树下冲她回头,从此世界模糊了景致,只听闻身后鸽群伴着夕阳,扑棱棱振翅飞过。 许汐言抱着吉他,随意般的又拨个和弦:“今晚本来很热闹的。” 闻染:“可以想象。” 她没有走近,两人一个在台上,一个在门边,就这样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话。 “现在,歌都唱完了,人也走光了。” “许汐言,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许汐言挑起唇角,那笑容有一点点傲有一点点伤。她拨和弦的时候本是垂眸看着自己的吉他,这时抬头,朝闻染这边看过来:“我也不知道,我以为我等不到你。” “是么。”闻染抓着帆布包带,指尖微微发颤,她更用力的抓住,控制出自己语调的平静:“那现在我们走吧,你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饭。” “等等。”随手又扫出一个和弦。 许汐言说:“歌都唱完了,可是还有一首,我本来是留给安可的,到现在也还没有唱。” 闻染:“没有唱给今晚的任何人听么?” 许汐言点点头:“对。” 她伸手扶了扶面前的立麦,抱着吉他,微微颔首:“那么……” 并没有多余的开场白。 当“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响起时,闻染几乎下意识阖了阖眼。 又张开,许汐言一脚踏着横撑,抱着吉他微偏着头,脚下是舞台上流淌的雾气,这让她仿佛在一条河间溯游。 闻染想,古人说时间如河,这话果真是没错的。 从十八岁到现在,她自以为走过很多的路了。 从穿淡蓝羽绒服额角冒痘的女高中生,到背着工具箱穿过地铁站的调律师。 从爬山虎枯藤掩映的老宅,到不过四十平的出租屋。 从躲在教学楼墙角默默啃掉一只面包,到坐在写字台前,看很多很多的电影、抽很多很多的烟。 可是。 只要许汐言用那把暗哑的嗓音低低唱起“生日快乐”,闻染发现,时光如河。 现在让她指尖微微发麻的血液,泵自十八岁独自躲在livehouse听许汐言歌唱的那颗心脏。 一首歌便能像切不断的脉脉水流一样,贯穿她的近十年。 许汐言唱完,伸手拂了下肩头垂落的发,掀起眼皮瞧她,唤她:“上舞台来。” 许汐言脚边的烟雾漫延到她脚边,让她好似被河面的雾气裹住。 一时站着没动。 许汐言放下吉他,走到舞台边沿来,远远对她探出一只手:“阿染,过来。” 闻染走到舞台边,仰起后颈。 真的。 这么多年,好像很习惯这样的仰视了。 许汐言今天的眼妆这样精致,淡淡的闪片,好似月光在其间流淌。可许汐言不是月亮,月亮自体是不会发光的,她是黑夜里的太阳,被夜色罩上一层难得的温柔,让人几乎忘了她是耀眼到刺目的存在。 闻染对着许汐言伸出手去,许汐言握住她的指尖。 舞台有多高呢,是许汐言不拉她一把的话,永远也跨不过的存在。 她站在台上环顾,许汐言问:“你觉得这灯光设计怎么样?” 闻染刚要说话,许汐言的食指指尖,轻贴上她唇瓣:“嘘。” 闻染心里一跳。 许汐言的皮肤被夜色染凉,其下涌动的血却似她本人灼热,两种温度的冲撞交织,似要把柔软指腹的触感烫在人唇上。 那双冷淡却缱绻的眸子,看人总是深邃。许汐言放开闻染,拎起搭放在旋椅椅背上的毛毯,铺在舞台正中。 你永远猜不到许汐言这个人会做什么。 就像闻染去探望她时,她带着闻染从庄园的酒会出逃,躺在避人的草坪上去看那片星空,搂着闻染的腰肢与她接吻。 这时,许汐言踢掉那双过分精致的舞鞋,躺在了舞台中央的毛毯上。 她的姿态总带着某种不经心的随意,扭过纤长的颈项来看闻染,长而浓密的卷发在毛毯上垂落,低哑的声线似带某种蛊惑:“过来,躺在我身边。” 闻染放下包,走过去脱了鞋。 躺在许汐言身边的时候,台上的雾气在她们脸畔漫延。这是什么,闻染根本不知道,反正根本不是干冰,一点也不凉,扑在人脸上润润的。 好像真正的雾,她们似躺在一条河面上,这样违逆自然规律的存在,许汐言瑰丽的面庞藏进雾中,让她近在你身边,却变成很缥缈的存在。 闻染的心里也染了这样的雾,很莫名的,忽然有点怅然。 近在咫尺的人。 却是永远也抓不住的人。 可就在这时,许汐言钻过薄薄的雾,手探寻过来,摸索到闻染细瘦的手腕。 握在手里,指腹贴着闻染跳动的脉搏。 “阿染。” “嗯?” “漂亮么?” 闻染说不出话,可许汐言一定听懂了她的沉默。 很漂亮。 原来今晚来的那么多人,没人真正见识过这方舞台的漂亮。 要和许汐言一起躺在这里,肩并着肩,仰起下巴去看。 才会发现原来这舞台灯光的设计,是在模仿一条浩渺的星河。 蓝绒灯光氤氲成一片,又变成无垠的海。 星星是天上的灯塔,灯塔是海里的星。 许汐言忽然从一片雾气里起身,双手撑在闻染耳侧,呼吸垂落下来,与闻染交叠,看住她眼底:“会记得么?” 舞台太静了。 闻染抿着唇,妄图用意志力控制自己的心跳,可这是能做到的么? 许汐言没有笑,平时总显得冷淡疏懒的眼神,此时带着认真:“你说以前有人给你唱生日快乐歌,你记了很多很多年。” 她问闻染:“那是多少年?” 闻染翕了翕嘴唇:“快十年。” 说完这几个字后,她一瞬不瞬的看住许汐言。 许汐言轻轻翕动睫毛。 俯下来,吐息离她更近:“所以今晚你会记得多久?” 呼吸越来越近,直到迫近闻染的耳廓,许汐言这时一定已经发现了,早在她呼吸打过去之前,闻染的耳朵早已红透了。 许汐言附在闻染的耳边说:“记得我好吗?” “在很久很久以后,在所有人都已忘了我以后。”她的手指贴过来,淡淡笑着,轻蹭过闻染的脸侧。 “阿染,在所有人都忘记我以后,你要记得我。” 竟是无比落寞的语气。 闻染听着,不说话。 许汐言抬起脸,才发现闻染不知何时阖上了双眸。 许汐言用鼻尖蹭一蹭她:“今天生日,许愿了么?” 闻染:“许过了。” 耳尖的绯色,在往她的太阳穴蔓延。 “许的什么愿?可以告诉我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 许汐言了然的笑笑。 “可是……”闻染张开眼,抬起双手,贴到许汐言的双耳边。 许汐言一愣,闻染捂得那样用力,她只能看到闻染的双唇翕动,有模糊的声音,却根本听不清闻染在说什么。 闻染便是以这样的方式说:“我今天吹蜡烛时许的愿望是……” 她连唇瓣的翕动也轻微,许汐言根本辨识不清她的嘴型。 “让我忘了你。” “等有一天我们分开,许汐言,让我忘了你。” 为什么记忆于你是拼图碎片,一片丢失,一片珍藏。一片拾获,一片遗落。你本性的疏离好似让你用热闹规避了所有的完整。 许汐言曾说,闻染那样防备,是准备从两人的关系里全身而退。 其实闻染没有那么贪心。 遇上许汐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全身而退呢。 她全部所求,不过是——「劫后余生」。 第53章 微暗声线问:“你确定想用?” 闻染说完后, 很平静的放开了许汐言的双耳。 许汐言长发垂落,扫在闻染的针织衫上,睫毛也长, 轻轻翕着,那总深邃得辨不出情绪的眼神,便似被睫羽滤过一道,扑簌簌掉在闻染的面庞上。 许汐言问:“到底许什么愿了?” 闻染摇摇头:“不能说, 说出来就不灵了。” “很想它实现?” “嗯。” 许汐言望着闻染, 说了跟陶曼思一样的话:“闻染, 像你这种性子的人,也会有很想实现的愿望么?” “有。” 许汐言忽地笑了笑:“真想知道啊。” 闻染定定看了她一会儿, 微微扭头,挪开眼神:“许汐言。” “嗯?” “你再保持这个姿势的话, 是想在这里发生什么吗?” “……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许汐言起身,又对闻染伸出一只手,把她从毛绒毯上拉起来。 “走吧。” “去哪?” “不去你家么?”许汐言反问。 “那这里呢?”闻染微扬下巴示意了下, 这里黯蓝的灯带, 舞台的薄雾,靠在旋椅边的木吉他,和地上的毛毯。 许汐言牵着她, 柔声道:“会有人收拾的。” 这便是许汐言的世界。 许汐言只施展魔法, 只创造烟花迸开最璀璨的那一瞬。 其后一地的灰烬纸屑该如何打扫, 那从不是许汐言操心的事。 闻染莫名想:或许天才就是这样被惯坏的。 她随着许汐言走出livehouse,许汐言一路往路边走,她紧张的跟上去:“不叫你助理来接么?你这是?” 许汐言:“打车。” 闻染吓了一跳。 许汐言眼睛没笑, 只是勾勾嘴角:“逗你的。” 她指指路边:“想着今晚要过去你家,用我这边的车不方便, 找朋友借了辆。” 闻染看过去,是上次那辆大G,许汐言开这车送过她的。 纱衣太轻薄,在月光里走一趟,便似要羽化登仙。闻染跟在许汐言身边,左顾右盼,好在深夜无人,等许汐言上车后,她做贼一般快速钻入副驾。 许汐言瞥她一眼,到底是没说什么。 一路沉寂着。 直到一个红灯,许汐言右手松塌塌搭在方向盘上,左手肘倚在车窗沿,掌根托着侧腮,扭过头来瞧着闻染。 闻染察觉了,佯作不知,望着前方等红灯的一众车流,尾灯连同交通标志灯沉红的光,一并映在她脸上。 “闻染。” “嗯。”手指抓紧放在膝头的帆布包带。 “我记得你。” “什么?” “其实我记得你,也快十年。” 闻染扭过头,望着许汐言。 “你可能不记得了。”许汐言淡笑着:“高三跨年那天,我们一起去了海洋乐园,也不知现在还是不是开着。” “没有了,三年前闭馆了。” 许汐言顿了下,闻染更紧的抓住帆布包带,声音却平和:“哦,之前远房小侄女来海城玩,本想带她去来着,查了一下,发现闭馆了。” “那,真可惜。”许汐言纤长的食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摩着:“本来还想和你再去一次。你一定也不记得,在多媒体馆里,那天我不知前一晚去玩什么了,很困,躲在那里睡了一觉。” “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你就站在我面前。” “那天你穿淡蓝羽绒服,背着手,一点不出声的望着头顶多媒体屏上,一只巨大的鲸鱼游过去。” “那时多媒体屏模拟海洋的一片蓝光,洒在你脸上,显得你整个人都是蓝色的。可是现在你坐在这里,汽车尾灯的一片红洒在你脸上,为什么你看起来,还是蓝色的?” 许汐言的指背,很轻的蹭了一下她侧脸:“为什么看起来,总是很忧伤的样子呢?” 闻染始终望着她:“还有呢?” “嗯?” “还记得我什么?” 许汐言笑了下:“记得我在琴房用缺了个键的钢琴,给你弹过《月光奏鸣曲》。” “还有呢?” “还有,记得你跟你朋友一起去做课间操,记得我坐在校史馆楼上跟你说话、你的身后有鸽群飞过,记得你拿着红豆面包在学校里碰到我、总是低头躲开……” 这时一阵“滋滋”、“滋滋”的震动声传来。 是闻染的手机。 闻染掏出来一看,是陶曼思。闻染接起来:“喂,曼思?” 交通信号灯颜色转换,许汐言点一脚油门,缓缓汇入车流。 “染染,你还没休息吧?” 听到她唤「染染」二字时,许汐言很低很低的笑了声。 闻染抓紧手机,很疑心手机另端的陶曼思会不会听到,嘴里答陶曼思:“没有,怎么啦?” “我今晚跟你吃过饭回来,在赶一篇稿子,特别着急,后天就要交,其中有一段关于演员怎么入戏和出戏的心理描述,我怎么都写不好,忽然想起你之前不是提过,有个找你调律的客户曾是演员?” “是。” 是有这么一位,曾经在一些剧里演过女三,熬了几年,没有出头机会,后来变身一家手冲咖啡店的店主,兼职网红。 “你方便的话,能帮我问问她么?现在太晚了吧,要不,你明天方便的时候帮我问问?” 闻染了解陶曼思,如果不是这篇稿子要得特别着急,陶曼思肯定不会这么晚给她打电话。 闻染应下:“我现在就帮你问,但她很久没拍戏了,所以讲的内容不知能帮你多少。” “呜呜呜谢谢!能联系到一个演员我已经很感激了!” 挂了电话,闻染翻出通讯录,按字母检索到那位客户的手机号,轻轻整理着呼吸。 她跟客户并不算相熟,以她的性格,这么晚打电话过去,很是需要一番心理建设。 许汐言:“等等。” “嗯?”闻染扭头。 “抱歉,不是故意偷听。”只是这车内空间有限,陶曼思声音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许汐言也听了个大概。 她告诉闻染:“如果是这个问题,我有个更合适的人选。余良辰老师怎么样?” 掏出自己手机,语音呼叫个号码出去。 余、余良辰? 说余良辰是国民度最高的女演员也不为过吧?拿了金棕榈大奖后,她锐减了自己接戏的数量,只挑最顶级的剧本。去年只上映一部电影和一部电视剧,登顶票房冠军的同时横扫亚洲各大演技奖项,流量与演技双担。到邶电担任客座教授的一番演讲,也火到出圈的程度。 闻染捏着手机坐在一边,心里想,如果柏女士知道能轻轻松松跟余良辰通话,不知会不会晕过去。 余良辰很快接了:“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无比熟稔的语气。 许汐言笑:“今晚没拍夜戏吗?还以为会是你助理。” “没有,今天收工早。” 许汐言诚挚道:“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哟,你还有求人帮忙的时候?” “我是想问,演员接到一个剧本,会怎样调整心态来入戏和出戏?方便从专业角度聊聊么?” “你问这干嘛?你要进军演艺圈了啊?” “怎么可能,我只跟钢琴死磕。我帮……”许汐言看闻染一眼:“嗯,我帮一个人问的。” 余良辰调出逗小辈的语气:“什么人?很重要的人啊?” 本以为许汐言会笑谈几句将起哄带过,想不到她认真答道:“是。” 余良辰反被她语气震了震:“喔,我想想……” “不好意思我先问问。”许汐言:“方便录音么?” “可以啊。” 许汐言微扬下巴,示意一旁的闻染。 闻染赶紧打开手机录音软件。 放眼国内演艺圈,余良辰的确是回答这问题最合适的人选。 她聊得诚恳,末了问许汐言:“说这么多,够了么?” 许汐言望闻染一眼,闻染点头。 许汐言:“谢谢了,前辈。这些内容可能会被用到一篇媒体的稿子里,方便标出你的名字么?” “没问题。” “那,如果还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再来麻烦你。” “汐言。”余良辰忽地笑了:“看来那个人,对你真的很重要啊。我还真是想知道,对你这样的人来说,一个人能重要到什么程度呢?” 闻染望着窗外,车灯交织出一片琥珀色的时光海。 不知怎的,她完全听懂了余良辰的这句话。 余良辰说的是,许汐言的一颗心被这丰饶世界填得太满了。 有时候闻染甚至觉得,许汐言潜意识里是刻意不让自己在某处停留太久。就像她潜意识里,记得一些事、又刻意忘掉一些事,不让自己的情感完整。 钢琴以外,她的时间就那么多。哪怕被她很真诚重视着的人,也只能和这世界上其他震撼的、美到瑰丽的事物平分秋色。 等啊等。 等到许汐言在索科罗岛观过锤头双髻鲨。 在南非看过角马迁徙。 在撒哈拉沙漠用狂放的钢琴曲致敬头顶的五千四百颗星辰。 等到许汐言归来的时候,那些日常生活中想和许汐言分享的心情,早已淡了散了。 许汐言对余良辰再次道谢后挂断手机,提醒闻染:“给你朋友发过去吧。” “嗯。”闻染:“谢谢。” “如果她还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转告我。或者她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可以问问余老师,她们应该可以加微信,余老师是个完全没架子的人,不用担心。” 闻染将录音文件转成文字,给陶曼思发过去。 陶曼思吓坏了:【你怎么能联系到余良辰?】 闻染:【嗯,就是客户托朋友,转了几道。】说谎,心里十分愧疚。 陶曼思:【啊啊啊啊简直是可以写一篇专访的程度了!】 闻染低头打字时,许汐言握着方向盘,略自嘲的笑笑:“应该没跟你朋友提起我吧?” 闻染收起手机,抿唇默默不说话。 许汐言调整了一下心情。 问闻染:“你呢?记得我什么。” 闻染扭头望着窗外:“背影。” “什么?” “我记得你,很多很多的背影。” “为什么是背影?” “不告诉你。”闻染望着窗外流光的霓虹,忽道:“我不会接的。” “什么?” “你的朋友那么多。”闻染又抿了抿唇:“等我们分开以后,如果你给我打电话,我不会接的。” 许汐言顿了顿。 恰一个红灯,她点一脚油门,城市在眼前如快速切换的幻灯片。 那么一瞬间,许汐言倏地觉得恍惚:分开以后? 真到了分开以后,她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给闻染打电话呢? 她想象不到。 她一点也想象不到,分开后给闻染打电话的场景。 或者说,她想象不到和闻染分开。 ****** 回到家,两人依次洗澡。 许汐言那件轻薄的纱衣奢贵到几乎是一次成形,不能再穿,闻染找了件衬衫和牛仔裤给她。 许汐言将牛仔裤搭在一边,暂且只穿着衬衫。她洗过头发,坐在床畔,闻染跪在她身后窄窄的床上,指尖轻轻拨弄着帮她吹干。 许汐言问:“有收到什么生日礼物么?” “有,陶曼思送我一张海拉的复刻版黑胶唱片。” 许汐言点点头。 闻染又道:“还有我自己送我自己的。” 吹风筒对着许汐言的耳后。 “送了什么?” “小玩具。” “什么?” 闻染很沉静的重复一遍:“小玩具。” 许汐言抬手,握住闻染细瘦的腕子,转回头来看着她。 闻染关了吹风,放到床头柜上,探手,很轻的触了触许汐言的耳廓。 那里被吹风吹得灼热,是不是跟她自己发烫的耳尖更同步点。 她倾身,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放到枕头一侧。 许汐言垂眸看了眼,微暗的声线问:“你确定想用?” 闻染:“嗯。” 盘腿坐回许汐言身后,很轻的,一下一下抚弄着她的耳廓。 “阿染。” 闻染动作不停。 “阿染。” 直到许汐言攥住她手腕,让她安静的面庞沉陷在小小一只枕头里。枕套仍是白底浅黄碎花,闻染长袖长裤的棉质睡衣也是同种花纹,许汐言记得自己问过她为什么买这花色而不买蓝色,她说这花色打折。 淡淡细碎的花纹,衬得女孩面容越发安宁内敛。 她望着许汐言:“你不想用么?” 许汐言从床头柜上取过来,滋滋声响起时,闻染很微妙的咬了咬下唇。 “自己试过么?”许汐言声音愈发暗。 闻染摇头。 许汐言贴过来时,闻染几乎是一瞬绷紧了足弓。 许汐言观察她一切细微的反应:“乖女孩。” 额角迸开的血色让那张素净的面容近乎羞怯,闻染咬唇的样子很特别,像要把一切心思封印在自己体内,不泄露任何一点端倪。 可闻染不叫停。 一直不叫停。 许汐言垂眸望着闻染,觉得自己脊骨都在发汗,她被闻染的反应和神情弄得很燥郁……不,这个词并不准确,那是一种她在钢琴王国里、在整个世界中,都从未曾获得过的体验。 保护的同时想占有,摧毁的同时想重塑。 想和她一起融化,再彻头彻尾的重生。 闻染终是从唇间放出她的名字:“许、许汐言……” 便是在那一刹,许汐言忽然很想仔细看一看这个女孩,哪怕她正在看着她。 坐在琴房安静听她用缺了个琴键的钢琴弹完《月光奏鸣曲》的女孩。 在机车后座拥住她纤腰和她一起从聚会出逃的女孩。 现下在她怀抱里微微战栗的女孩。 直至狂乱结束,许汐言松开闻染,起身。闻染要跟她一同起来,她很轻的扶了下闻染的肩:“我来。” 又问闻染:“干净床单在哪?” 闻染软软抬手指了下衣柜:“第二层。” 许汐言取了张出来,先把一侧铺好,问闻染:“我抱你过去?” 闻染阖着眸子不答话。 她俯身,抱住闻染。明明那么高个子,却轻薄得似一张纸,就在她半抱着闻染、把闻染挪到那侧干净的床单上,放开闻染要去铺另一侧床单时。 闻染忽然抱住她胳膊。 许汐言愣了下。 那时她披着闻染的一件淡蓝衬衫,为了方便动作挽着袖子,闻染把额头抵住她小臂,肌肤相触,能感到一阵微热。 她问:“怎么了?” 闻染紧紧抱着不肯放,额头贴着她手臂,轻轻摇头。 “阿染?”许汐言觉得不对,另一手搭上闻染的肩:“怎么了你?”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闻染哭了。 闻染就那样紧紧抱着她手臂,很低的声音传来:“没怎么,就这么抱一会儿。” 那一刻许汐言其实有些无措。 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或许,其实她不会爱人。 闻染额头抵着她小臂极紧的抱着,那姿态像什么,许汐言是许久以后看一部南极题材的纪录片时,才恍然发觉——那姿态像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救命的绳索。 可闻染为什么会是一个溺水的人?她又为什么会是闻染的绳索? 抱了一阵后,闻染主动放开了她,阖着眼躺回枕头上:“辛苦你继续换床单了。” 许汐言细细看了闻染一眼,闻染的眼角没有泪。 许汐言仔细帮她把另一端床单换完:“阿染。” 她拿着那条浸湿的床单坐在床畔,一手搭着闻染的背:“等你跟我什么都体验过以后,我们会变得怎么样呢?” 闻染面朝墙躺着,背对许汐言,背弓蜷着,好似一个抱住自己的姿态。 她那样瘦,许汐言甚至可以摸到她脊骨一节节的形状。 她不肯说话,许汐言轻抚她一会儿,站起来,替她掩上门。 走到生活阳台,找到她那架小小的双十一打折买来的洗衣机。 许汐言把床单塞进去,研究了下怎么放洗衣液。她并非骄纵的人,只是工作和生活那样满,她的确已很久没自己做过这些事了。 又仔细看了操控面板,选了夜间模式。 但洗衣机是个没听过的品牌,夜间模式也轰隆轰隆的震动起来,像架小坦克。 程序也无法终止,许汐言立在一边守着,看到一旁的写字桌上放着闻染的烟和打火机,抽了支出来,给自己点上。 看了眼闻染的打火机。一种很暗的哑光银,上面浮雕着半边翅膀,闻染用了有段时间了。 烟则是万宝路。那样文静内敛的女孩子,却抽很烈的万宝路。 许汐言一时不适应,低低的咳一声。 很轻微的脚步声,许汐言抬眸,见闻染不知为何起来了,倚在房门口。 开口问:“你抽我的万宝路?” 许汐言点头。 “用我的打火机点的烟?” 许汐言不明就里,又点头。 闻染走到桌边,指尖在那打火机的半边暗银翅膀上摩了下,拿起来,隔着小段距离抛给她:“送你。” 许汐言接?*? 得很稳:“送我?” “嗯。”闻染淡道:“这打火机挺神奇的,我以前也总丢打火机,买了这个以后,再没丢过了。” 说完又转身往卧室里走:“我真的累了,床单让它自己洗着吧,我睡一觉起来晾,你先走吧。” “没事,我等它洗完。”许汐言望着她背影:“阿染。” “嗯?” “这个打火机,我也不会弄丢的,永远。” 闻染脚步滞了下。 终是没回头,回到卧室,关上门。 许汐言守在生活阳台,直到床单洗完,那间掩着门的小小卧室里再没发出一点声响。 许汐言展开晾衣架,帮闻染把床单晾了。 轻轻推开卧室门,闻染面朝墙躺着,背对着门口,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许汐言替她关上灯:“晚安,还有……” 不知为何她想再说一遍,在这个只有她和闻染的,私密的、温暖的小小房间里:“生日快乐。” 接着她放轻动作掩上门,离去。 ****** 之后。 许汐言频频出现在机场,飞去国外工作,又飞回来。粉丝手里攒了很多很多机场街拍,偶尔拍到她在机场低着头打电话,戴猫眼墨镜,一脸的生人勿近。 闻染总是待在自己的工作室,静静听奚露和郑恋提起她。 按照闻染的计划,她和许汐言应该就这样在一起两年。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样一件事,以摧枯拉朽之势,改变了她们的关系。 ****** 过了元旦,许汐言飞往摩洛哥继续自己的工作。 今年国际艺术协会的指定演出,将在这里的一座古老剧院举行。 每年一度国际艺协的指定演出,被称为演艺界的“诺贝尔”。艺协会在全球范围内甄选最出众的五名艺术家,涵盖音乐、绘画、雕塑、摄影等各个不同领域,并通过学会的严格评鉴,选出其中的一位,进行指定演出。 如若顺利,将获得协会授予的荣誉勋章。 截止到目前,全球获得勋章的也不过三十二人。并且,从未有亚洲钢琴家获此殊荣。 许汐言是受邀的第一人,她的演出,将在三月进行。成功获得这枚勋章的话,将是亚洲钢琴家于世界范围内的又一次强力发声。 许汐言这次飞过来,是先预检场地,然后做大量的预适应练习。 这次演出的含金量之重,让闻染作为一个在各种软件屏蔽了「许汐言」这一关键词的人,也早早获知了消息。 手机响起是在一个深夜。 闻染迷迷糊糊的,看了眼手机上的未知号码,挂断,手缩进被子里,冷空气顺着被缝钻进来,已染了一身的凉意。 电话却又一次震动起来。 闻染不得已接起,带着睡眼惺忪的朦胧:“喂?” “闻小姐?” “请问你是?”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是窦宸。” 闻染反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是许汐言的经纪人。 为什么会给她打电话? 闻染裹着被子坐起来:“有什么事吗?” 她拽着被子,心中已有不好预感。 因为窦宸的声音虽然沉着,但透着浓浓倦意:“是汐言,她出事了。” 第54章 “你这可是来勾引我。” 闻染很奇怪的, 脑子里并没有跳出如小说里惯常描述的“嗡”一声。 大概「许汐言」这个名字,近十年来在她脑海中实在出现太多次了。反反复复的想,反反复复的磨。她甚至荒唐的觉得, 无论是谁对她说起许汐言的哪种情况,都早已被她预想过了。 她是调律师,跟不少演奏钢琴的人打交道,长时间大量而严苛的练习, 是容易生出职业病。 既然窦宸有空打给远在国内的她, 那情况就没有太紧急。 她问:“怎么回事?” “新闻没有披露过, 汐言的右手一直患有神经炎,发作起来整只手都会疼而且发麻, 最重要的,会影响她接下来在摩洛哥的演出。你了解汐言的性格, 她一向完美主义。” “窦姐,你打给我的意思是……” “汐言想直接放弃这次的演出,这太任性了。我想请你过来劝劝她, 无论如何要坚持完成, 按国际艺协的规则,如果这次放弃,她将再没有入选的机会, 对她在国际上的发展影响太大了。” “其实这次演出只要顺利的弹下来, 哪怕不完美, 艺协的标准不会太严苛,她会拿到那枚勋章的。” “闻小姐,我心里清楚, 能劝她的只有你,所以很抱歉, 冒昧的给你打这个电话。” 窦宸这时站在院子里,沙漠黄昏天空泛起某种瑰粉,身边酒店建筑是十一世纪古堡风格,并不高,反衬得身边一株阿甘树尤为巨大,茂密的苍绿色树冠发出叶片摩擦的碎响。 窦宸隔着数千公里的距离,想起这个她有过数面之缘的年轻姑娘。 她见闻染的次数并不多。许汐言每次去闻染家,大多是陈曦负责接送,她不置喙太多。 但她对闻染印象很深,因为这姑娘格外安静素淡。很瘦,纤薄的一片,不化妆,一头柔顺的长发垂在肩头,穿淡蓝的衬衫、T恤或针织开衫,背帆布包。 像城市里无数刚刚下班走出地铁站的年轻人,又要湮入街道熙攘的人群里去。但她不焦灼,不仓促,一张脸总是内敛又安静,映照在大都市五光十色的霓虹下不为所动,看起来内核很稳。 窦宸:“闻小姐,我们整个团队在这里待命,都要指望你了。” 闻染问:“许小姐知道你打给我吗?” “不知道。” 闻染想了想:“我没有摩洛哥的签证。” “这边免签,如果闻小姐肯来,我马上安排人帮你买机票。” 闻染应了下来。 窦宸的经纪团队办事效率极高,很快把机票信息发到她手机上。出发时间是明天上午,闻染看了看手机接下来的日程安排,还好,刚刚过完年,很多人都还没进入正式的生活轨道,数天后才有约她调律的客户。 电热毯睡前关掉了,这会儿先前捂出的暖意散了,总觉得睡不踏实。 勉强睡到五点过,闻染放弃挣扎,索性起来收拾行李。 从衣柜深处翻出那只小小蓝色旅行箱。很奇怪,当时这只行李箱是在淘宝上买的,不超过一千块钱,以为照它的宿命,最远的旅途便会是格鲁吉亚的石头堡,然后被塞在衣柜深处蒙尘。 可是现在,它跟闻染一起去过了加州,又要一起远赴摩洛哥。 去加州的行李标签她撕下来后夹进了日记本,这次去摩洛哥,她一样打算如此。 一张张行李标签,像一张张书签。嵌在日记的纸页里,像是嵌进了她的人生。 临时起意的旅途,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行李箱合上立在墙边,不算过分的重量。闻染换好了衣服,盘起一条腿坐到写字桌边的靠背椅上,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她的出租屋面积不大,写字桌在卧室里是放不下的,于是就摆在客厅,正对窗口。白底窗帘上是淡紫的碎花,当然,选这花色也是因为打折。 窗帘拉开一半,天起先是灰蒙蒙的,然后越来越淡,像有人把天扔进笔洗,那逐渐明亮的天色是被洗出来的。 洗得淡一层,天就亮一层。 直到天光大亮,闻染把早已抽完的烟摁进烟灰缸,才发现一直盘着的那条腿有些麻了。她站起来,脚跟在地上轻轻捻转,想让小腿上爬满蚂蚁般的感觉缓解一点,握着手机给何于珈发信息:【于珈姐,我临时有点事需要请假。】 何于珈也不知是难得早起,还是打游戏到现在还没睡:【没问题啊。出什么事了吗?】 【要去一趟外地。】 闻染只是模糊的这样交代一句。 打车前往机场,倒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闻染坐在出租车后排,缓缓吐出一口气。 上次乘飞机去加州找许汐言时的那场暴雨,还历历在目。 十多小时的航程,闻染戴着颈枕眼罩在飞机上迷迷糊糊,觉得这或许就是她和许汐言之间的距离,隔着星海,隔着重洋,要独自跋涉多久,才能赴许汐言的一面之约。 抵达机场,这次不需要她自己约车,窦宸早早派了司机来接。 开往酒店的一路,正值摩洛哥黄昏,车窗外好似荡涤着一层雾。仔细看,才发现那是砂砾,凝结在空气中,再往原处望,是一望无际的、海一般浩瀚的沙漠。 抵达酒店,却是浓重的欧洲古堡风格,与此地悠久历史息息相关的文化印记。 窦宸站在酒店门口等她,垂落的指尖轻轻点着西裤,沉稳间有很难掩去的一丝焦灼。 看到她从车里下来,迎上去:“闻小姐,一路辛苦了。” 又命人把她的行李暂且先送到前台。 大约是想着,她要不要和许汐言住一间。 闻染暂且没应这一茬,细声问窦宸:“许小姐现在知道我过来了么?” “我告诉她了。” “她说什么?” “她责怪我,”窦宸苦笑:“这是她自己的问题,为什么要劳累你跑这一趟?” 说着又问闻染:“在飞机上没怎么好好吃饭吧?要不先去吃点东西,再过去找汐言。” “可以,谢谢窦姐。” 窦宸其实有点意外,以为闻染远道而来,会迫不及待去见许汐言。 可这纤瘦的姑娘看着沉稳稳的,当真是一点不急。 窦宸引着闻染往餐厅走。 一碟烤鱼配小扁豆汤,加米饭。窦宸提醒:“这边的米饭偏硬。” 闻染点点头:“窦姐,你们吃过了吗?” “吃过了。” 闻染在桌边坐下,窦宸坐到她对面,她笑笑:“您如果有其他事,就先去忙您的。” “不忙。”许汐言都要放弃这次演出了,她还有什么可忙的。 闻染这人吃饭动作慢,把鱼刺拈出来的动作慢条斯理。 窦宸坐在她对面,好几次欲言又止,又都忍下。 直到闻染站起来,去仔细的洗了手,走回窦宸面前:“那我们现在去找许小姐么?” 一直客客气气的,唤她「许小姐」。 窦宸闻到她用了漱口水,很清淡的樱花味。 窦宸点点头:“好啊,现在过去。” 她引着闻染上楼,踩过走廊里柔软的长绒地毯,壁灯蜿蜒,两人停在一扇厚重的木扉前。 窦宸:“那我敲门了。” “窦姐。” “嗯?”窦宸回头。 闻染安静的笑笑:“我想还是先跟您打个招呼比较好,如果我这一趟过来有自己的想法,您可以接受吗?” 窦宸略一迟疑,点头。 人人都知道那枚勋章对许汐言的重要意义。闻染看起来是踏实沉稳的人,能有什么不同想法?左不过是劝许汐言的方式与她料想的不同。 这里一切是旧时风格,不设门铃。窦宸蜷起指节在门上一敲,暗暗的回声,好似走进什么《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来了。” 来应门的是陈曦。她们应该都知道闻染要来,视线越过窦宸在闻染脸上停留了下,很轻的一笑。 屋里的灯光更暗,像什么堆满金币的幽暗山洞,那光线不来自灯火,而来自赤金的反光。 静静的,没一点声响。 陈曦掌着门让开门口,窦宸引着闻染进去。 许汐言坐在一张波旁风的暗红丝绒沙发上,细长形状,按中国古代的叫法应该唤作“美人靠”。这名字是格外贴切的,因为许汐言穿一件黑曜石色吊带睡裙,看起来整天没换衣服没出门,抱着只靠枕,眼皮恹恹耷耷的望着窗外。 这时已入了夜,灯火铺展,如天边星。 她居然……刚刚涂完指甲油。 闻染没看过许汐言涂指甲油。 那雪色的肌肤太白,丹蔻点在一双纤足贝母般的指甲上,只觉得瑰丽得惊人。从此古老靡靡的文学作品里恋足的癖好有了指向,变得一瞬为人理解。 许汐言好似打定了主意不再弹琴,做这些琐事来消磨时间。 她抱着一只暗蓝丝绒靠枕,听到窦宸和闻染进来,从窗外抽回视线,眼神第一瞬间落到闻染脸上。 她应该很久没开口说话了。 因为她开口,声线比素日还要哑些,暗出了一种与壁灯相似的质感:“累不累?吃饭没有?” 闻染走过去,放下帆布包,坐到她侧边的另张单人沙发上。 走近了才闻到,许汐言身上有很浓的药味。应该是舒缓神经痛的药膏,凉凉涩涩的,让平时瑰丽的人,莫名染了些玉骨冰肌的感觉。 “我骂窦姐了。”她凑近闻染耳边,小女孩般放低声音。 抱枕挪到侧怀,倾身过来,伸手,揽住闻染的肩:“她指望你来跟她们同仇敌忾的劝我呢。” 她探手过来的瞬间药味更浓,闻染分明看到,她的拇指与食指在微微发颤。 可她笑得那般殆懒雍容,好像还是平时那个什么事都没有的许汐言。 因为闻染这次来与许汐言谈的是“公事”,所以窦宸和陈曦没走,远远站着低声说着话,这房间太大了,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消弭在一片昏黄的光线里,变成某种背景音。 闻染任许汐言揽着她的肩:“谁说的。” 许汐言瞧了她一眼。 闻染转身,从帆布包里掏出手机,屏幕亮给许汐言看:“我来带你逃跑。” 那是两张回国的机票信息。 一张是闻染自己的。 另一张,是许汐言的。 ****** 窦宸靠墙抱着双臂,低声与陈曦聊着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远远听到许汐言笑了。她瞥过去,许汐言一张浓颜的脸笼在光晕里,神情显得有些意味不明。 许汐言是在问闻染:“你确定吗?” 闻染很平静的把手机收起来:“确定。” 答允窦姐要跑这一趟后,她有过一瞬犹豫,之后便无比确定自己的这一想法了。 许汐言:“窦姐同我说过不知多少次,要是放弃这次演出,我未来的国际发展要受多大影响。” “我明白。”闻染自己以前也学钢琴。 “所以,你还是来带我逃跑?” “不然,”闻染犹然平静:“你想继续这次演出吗?” 她不问“该不该”,她只说“想不想”。 许汐言又笑了,缓缓吐出一口气,搭在闻染肩头的手明显在抖。 天才大约都是精力旺盛的人。那是闻染第一次,看到许汐言露出明显的疲态。 也许还有某种……无措和畏惧。 闻染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 许汐言无限放低声,似只与她一人私语:“为什么?” 闻染沉静道:“因为从十岁以后,我的人生,就是逐渐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的过程。” 许汐言望着她。 “普通人的意思就是,我会按部就班的工作,按部就班的生活,按部就班的做好每一件我应该做的事。我很胆小,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因为我生活中获得的一切,都与我的踏实、我的守规矩脱不开关系。” “就像等红灯一样,我下班后从黄昏的文创园出来,背着电脑、拎着吃空的饭盒,疲倦的等红灯变绿,因为我没办法控制那些横冲直撞的汽车。” 许汐言抱着蓝丝绒靠枕,始终望着闻染。 “可是许汐言,你是天才啊。”闻染轻轻道。 “你不是在地面苦等红灯变绿的人,你会飞,你的天赋就是你的扫帚,你会骑着它飞过天际。” “你不想继续这次演出,因为你想每一次无论舞台大小,无论性质如何,献出的演出都是你自己真正满意的。天才哪里会考虑后果呢?” 闻染的声音愈来愈轻,却带着敲击人心的某种魔力:“天才只需要负责,所有由魔法点亮的那些时刻。” 许汐言笑了。 真心的。诚挚的。整张面庞若蔷薇绽开的。 她放下靠垫,站起来,双脚趿上拖鞋,手还在抖,拎起沙发背上的一件黑色风衣,套上,低头束上腰带,叫闻染:“来。” 闻染站起来,背上自己的帆布包。 许汐言牵住她的手,在她掌心捏了下,凑到她耳畔,那一头浓密的卷发整日没梳过,蓬出一种格外凌乱的美感,发丝扫在她的下颌上:“闻染,你哪里胆小呢?” “看着那么乖,可是连我自己都下不定决心的事,你敢。” “你这可是来勾引我,跟你一起私奔。” 从一个现实的世界里。 从考虑后果多过考虑效果的成年人生活里。 从魔法失灵的危机里。 牵着你的手逃离,跟你一起私奔。 闻染轻轻的“嗯”一声。 许汐言打开包把证件塞进风衣口袋,牵着闻染往门口走去,跟窦宸打声招呼:“窦姐,我走了。” 窦宸:“去哪?” 许汐言难得肯罩上风衣,她以为是闻染劝动许汐言出门走走。 许汐言挑唇笑了下:“回国。” 窦宸一愣,一手打横撑在门口,拦住许汐言:“你买机票了?” 许汐言:“闻小姐买的。” 骄傲的语调。 窦宸一瞬望向许汐言身后的闻染。 这个看上去总是安静而内敛的姑娘。这个总是不声不响的姑娘。这个出现在聚会总是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姑娘。 此刻静静站在许汐言身后,望着她,承接了所有她锋利的眼神。 其实闻染攥着帆布包带,掌心正在冒汗。 她的性格,让她一贯不习惯跟人起冲突。 从小柏惠珍对她稍微说句什么重话,又或是班主任稍微给她个严厉眼神,她肯定就不争了。 此时她攥着包带在心里鼓励自己:闻染,别怂。 窦宸把目标瞄向她:“闻小姐,我以为以你这种理性的性格,你应该会考虑,如果这次拿不到勋章,会对汐言的未来发展产生多大影响。” “我知道。”闻染说话的语调总是很沉静:“可是,如果连许汐言自己都不认可「许汐言」的话,那未来还有许汐言这名钢琴家存在么?” 许汐言又笑了。 掀起眼皮,去看窦宸:“窦姐,我知道这次放弃演出,就永远拿不到这枚勋章了。镀不了这层金,少说五年,我在钢琴圈的位置都会受影响。” “可即便这样,窦姐,我不想用任何一次不完美的演出,来换这五年。” “就算要再多花五年、十年,去发展我在国际音乐圈的地位,那又如何呢?”她挑起唇角:“我是许汐言。” 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许汐言了。 窦宸望过去。 之前她怎么会认为,室内油画般的光晕模糊了许汐言的面容。那样的墨色瞳仁,是任何人看一眼,都会被灼伤的程度。 那样瑰丽的双眸里,写着窦宸其实一直都知道的四个字:「恣意妄为」。 窦宸放开了撑在门口的手。 许汐言踏上不知何时甩落在门口的一双高跟鞋,紧紧牵着闻染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 ****** 闻染被许汐言牵着,跟在她身后,终于忍不住说:“许汐言。” “嗯?” “马上就要去机场,坐十多小时的飞机,你到底为什么要穿高跟鞋啊?” 许汐言转头看了她一眼:“因为配我今天这一身,好看?” 闻染轻轻的笑。 “那你能不能把口罩戴上。” “口罩不好看。” “好看的。” 许汐言走在她身前步履不停。 闻染在身后晃了下她的手:“很好看的。” 许汐言的拇指和食指,始终在她掌心里微微发抖。闻染按下心中的涩意。 许汐言终于松口:“我没有口罩。” “我有。”闻染从毛衫外套里掏出一只未拆封的口罩。 许汐言停下来接过,唇角微挑:“你为了把我偷出来,准备得够充分的啊。” 两人乘电梯下楼,闻染去前台取自己的行李箱,又跟酒店约车去机场。 她英语口语说得总没那么流利,磕磕巴巴,可面对着摩洛哥肤色不同的前台,心里又有种出奇的镇定。 前台打电话去帮她约车时,她扭头看一眼。 许汐言戴着一只黑色口罩,笼着件黑色长款风衣,很利落的款式,玳瑁扣的腰带束紧在腰间,勒出纤细腰线。偏偏这样的凌厉间,又有黑曜石色睡裙的丝缎边从风衣下摆露出来,很光洁的料子,是可以穿出门来的,但总带一分睡裙才有的慵懒。 交叠在许汐言身上,是极为矛盾的美感。 她踩一双墨色的细高跟鞋,倚在酒店的大理石立柱上,双手插在风衣口袋,像一朵攀援而上的野蔷薇。 会从温室花园里出逃的那种。 闻染收回视线,凝神去听前台挂了电话后给她的回复。 很快车来了。 司机帮闻染把行李搬上车,许汐言站在车外,看闻染一脸恨不得赶紧把她塞进车里去、越不引人瞩目越好的样子,有些想笑。 明明这么胆小的一个人。 飞了十多小时的航程,来一片沙漠腹地呆了半小时,赶来冒众人之大不韪的带着她逃跑。 许汐言很难描述这一刻内心的触动。 两人上了车。 到这时,两人的手反而放开了,一人守着一边车窗,暧昧的距离。 闻染心里反复咀嚼着许汐言方才说的两个字——「私奔」。 这真的很像私奔。只有她们俩,手牵着手,籍着夜色,从众人的世界里逃离。 固然她们早已过了牵手飞奔的年纪了。 可此时许汐言把车窗揿开一条细缝,夜风灌进来,带着沙漠独有的气息,淡淡的油橄榄香,卷着人额发不停翩飞。 这也是一种狂奔,车载着她俩,冲破了无边的夜色,身边是浩瀚的沙漠。 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受那般的震撼,许汐言低低的开口,嗓音似笑似叹:“阿染。” “你怎么敢的啊?” 闻染很平静的望着前方:“其实我只想了一个问题。” “什么?”许汐言扭过头来看她。 “是放弃这次演出,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还是坚持这次演出,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 许汐言那边良久无声。 “你呢?”许汐言伸手,带着疼痛的微颤去触闻染的侧颊,在引司机瞩目前旋即撤离:“你现在有继续喜欢弹钢琴吗?我记得我也问过你的对吧。” 闻染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三次以后,转头去看许汐言。 许汐言一头如海藻般浓密的发,在夜色里翩飞,所有复古的建筑、柔黄的街灯和更远处似海浩瀚的沙漠,都变成明信片一般的布景。 闻染点点头:“嗯。” 所以我不远山海的来报答,报答你十八岁时跟我说过的那句话。 第55章 “这是做什么,主人小姐?” 车顺利开到机场, 闻染和许汐言去登机。 深夜航班,人不算拥挤。闻染的钱不多,买经济舱, 她问许汐言:“你坐过经济舱么?” 许汐言如实答:“没有。” “我行李箱里有副墨镜,我还是找出来给你戴上吧。”经济舱的人更多更密,闻染明显紧张,觉得口罩还不够。 “阿染。” “嗯?” “你有没有想过深夜航班我戴副墨镜的话, 反而更惹眼。” “……也是。” 好在候机厅所有人都是一脸倦色, 守在插座边给笔记本电脑或手机充电, 淡淡屏幕蓝光映在每个人脸上,没有人抬眼。 闻染和许汐言坐在角落的等候椅上, 许汐言抱着双臂,阖眼休息, 暂且摘了口罩,浓密长发垂下,遮住她的大半张脸。 闻染睁眼望着四周, 有年轻母亲给孩子买了瓶橙汁, 瓶盖旋开来,一股略带涩意的清新味道。 可会有一人想到,就在这倦怠候机厅的角落, 这个裹着黑色风衣坐在这里的年轻女人, 是一票难求的钢琴家、举世瞩目的瑰宝么? 为了尽量低调不惹人瞩目, 她们没有任何亲密动作。 偏偏飞机晚点,闻染心里暗想,以后还是不要买廉价航空了吧。 可这个“再也”里, 又还包含几次以后? 她这样奋不顾身为许汐言远渡山海的旅程,又还会有几次呢? 好在一小时后, 系统广播终于通知她们排队登机。闻染站起来唤许汐言:“走吧。” “嗯。” 两人一前一后往登机口走去,闻染执着登机牌排在前方,许汐言在她身后。 她们前前后后,都是满脸倦色的旅客。 此时已是凌晨,夜浓得如墨,跑道边耸立的路灯白炽得刺人眼睛。所有人跟着队伍缓慢的挪动着,没有人说话,包括其中的闻染和许汐言。 就在闻染盯着玻璃外的一盏路灯瞧时。 许汐言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另只手绕着她颈间轻轻圈过来。 扶着她的肩,带着她往后仰。 闻染就那样被许汐言带着,靠在了许汐言身上。 这个动作藏着外人不易察觉的亲密,闻染心底震撼,就那样靠着许汐言。 许汐言偏头,用自己下巴在闻染颈间很轻的蹭了下,鼻息打过来,闻染耳尖一烫。 “累不累?”许汐言的下巴又移走了,躲避开其他乘客的视线,很低的声音用英语跟闻染说:“外面的路灯好像星星。” 闻染轻轻的:“嗯。” 一颗心还沉浸在许汐言刚才轻柔的一蹭里。 那个动作对许汐言来说,不能叫做浪漫,而是有种不常见的……温存。 对,温存。 几乎像是在依赖闻染。 像是在回应闻染在来机场的车上,对她说出的那句:“是放弃这次演出,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还是坚持这次演出,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 像是在以某种言语不能传达的方式,跟闻染说——“谢谢”。 其实在说出那句话时,闻染甚至并不确信,三年以后,五年以后,当许汐言回忆起这场选在沙漠腹地进行的国际艺协指定演出时,会有一秒钟的后悔吗?会有一秒钟的怪责当时支持她放弃的闻染吗? 好像中立的不给予意见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可闻染永远记得,当十八岁的她站在夜风拂动的天桥,望着桥下穿行的车流交织出红白两色璀璨的灯带,对于高考这种或将决定她一生的选择,许汐言也没置身事外,而是问她: “是考钢琴系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还是不考钢琴系会让你继续喜欢弹钢琴?” 登机入座后,闻染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刚才在便利店买的一次性拖鞋,丢到许汐言脚边。 许汐言笑了笑,用嘴型说“谢谢”,甩掉高跟鞋,踩上去。 她神经痛发作的这几天应该都没休息好,坐在靠舷窗的位置,等飞机进入平流层后,渐渐睡着了。 口罩又戴上了,显得一张脸不过巴掌大。原来没有舞台灯光照耀的时候,她也会显得……更真实,也更脆弱。 闻染肩背直挺挺的,望着舷窗外。 其实就是一团黑,没任何光线,好似连关闭舷窗的必要都没有。 许汐言的头,一点一点,顺着椅背滑落,渐渐垂到了闻染肩头。 闻染心想,她一直坐得这样肩背直挺,是在等这样的一刻么? 或许是,或许不是。 许汐言靠在她肩头,终于有了实打实的重量。她垂眸看一眼,许汐言垂放在腿上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在睡梦中也是微蜷,那显然是个忍痛的姿势。 可闻染很轻的转动颈项,下巴微蹭在许汐言侧颊,扭头去看许汐言。 口罩之上,那双阖着的瑰妩眉目间却是舒展的。 也许是终于做下了这个决定,许汐言终于能睡得着了。 闻染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大概坐了二十分钟,等许汐言完全睡熟以后,等身边几乎所有旅客都已睡熟以后。客舱里的灯关了,只有右斜前方一个忙着办公的人,大概开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很微弱的一点冷白蓝光映出来。 闻染很轻的摸索过去,碰了碰许汐言的右手。 如若这时许汐言睁眼,她一定飞快的移开,说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不好意思吵醒她。 那样礼貌,那样疏离。 可许汐言没睁眼。 于是她很慢很慢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蜷起,把许汐言的手包进自己手里,握住。 她哪里会急切呢。这个动作的过程本身,对她就是慢的,花了她将近十年。 直到空姐推着餐车过来送餐时,许汐言还在睡。 她远远望着空姐一点点走近,俯身细声问醒着的乘客要不要用餐。 闻染知道自己早就该放开手了。 可她就那样握着。 直到空姐越来越近,还有三排,两排,直到还剩最后一排,近到空姐细声询问的声音也能被她听闻了。 她终于不着痕迹的放开许汐言的手。 时间卡得刚刚好,许汐言好像就是在下一秒睁眼,抬起头来问:“是送餐么?” 闻染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往日还要平静:“嗯。” 许汐言说:“我想要一杯咖啡。” 其实如若许汐言在她肩上多躺一秒的话,便会听到她扑扑作响的心跳,是快要跃出胸腔的程度。 比和许汐言交缠在一起欢爱时更甚。 她找空姐帮许汐言要了杯咖啡,递给许汐言时,手指微微擦过。 那是她刚刚握过的手,指节上还沾着她皮肤的温度。她忽然想,要是这廉价航班能一直飞下去就好了。 像在海面上误入了异次元空间的魔鬼轮,千百年时光更迭只当船上舞会不停的一夜,岸上其他人都已耄耋白发,她们兀自在船上感受不到时光的流逝。 一直困在这廉价航班小而逼仄的座位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不知道许汐言习不习惯,闻染低声问:“累么?” 许汐言摇摇头,眸眼对闻染弯折起来:“你呢?” “我还好。” 许汐言扯下口罩飞快的喝一口咖啡,又重新戴上。 下半程,闻染睡着了。 梦里回到高三时,她走在教学楼的台阶上,前方不远处是许汐言和白姝并肩而行的背影。 她和陶曼思走在一处,通常就这样远远望着许汐言的背影,可是那一天,她好像有什么话想跟许汐言说,于是快步向前追上去。 可身边熙熙攘攘都是人,脚下的台阶好像怎么迈也迈不完,眼看着许汐言的背影越来越远。 她仓皇的对着背影伸出手去,可那背影无知无觉,高高的飘到舞台上,周围都是刺目的灯。 闻染急出了一头的冷汗,不知怎地就醒了。 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许汐言肩上?*? 。 第一反应是检查自己有没有流口水。 还好,没有。 她复又阖上眼,静静躺着,许汐言柔软细腻的下巴微蹭着她侧颊,她听许汐言在细声问空姐要一床毛毯。 她心里其实很怕,心想许汐言胆子真大,空姐明明知道是她。 还好,客舱里无甚灯光,空姐也很专业,没让其他乘客发现真有世界级的明星体验生活般来坐廉价航空。 毛毯很快送过来,许汐言展开,轻轻盖到了闻染肩上。 然后闻染知道,许汐言转过脸,去瞧舷窗之外了。 许汐言这样直挺挺坐着给她靠的姿势,闻染刚刚体验过,其实挺累的。 闻染觉得自己应该起来了,装出懵懂睡意,问一句:“我睡了多久?” 可她没有睁眼,也没有起身。 靠着吧。 这样的机会,又能有多久呢。 直到她真的又沉沉睡了过去,这次不知梦到了什么,猛然醒来时一抬头,额头轻轻磕到许汐言的下巴上。 许汐言轻呵了声。 问她:“睡醒了?” 闻染揉着额:“我睡了多久?” “也没有太久。”许汐言叫闻染:“看。” 天边透出一点殊丽的玫瑰紫,让人辨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即便为着许汐言,去过格鲁吉亚、加州和摩洛哥了,闻染总也分不清时区,数不清时差。 只觉得像和许汐言一起,在一片浩瀚无垠的时间海里飘荡。 飞机落地时,海城正值深夜。 闻染让许汐言站在避人角落,自己去取行李。 打开小小蓝色行李箱,取两件大衣出来,一件自己套上,另一件交给许汐言。 她个子比许汐言矮半头,许汐言穿她的大衣,一截手腕从袖口露出来。 她问许汐言:“你是叫公司来接,还是?” 许汐言老老实实的戴着口罩,露出一双冷淡又多情的眼,透着倦色仍然清明:“闻小姐,我们是私奔,记得吗?” “哪有喊公司来接的道理。” 闻染不傻:“窦姐又不可能真的不管你。” 她素来清醒。一旦飞机落地,回归现实世界,她和许汐言“私奔”的这一程,便宣告终结了。 许汐言:“我没有地方去。” 她瞥许汐言一眼:“骗子。” 许汐言只是笑,戴着口罩看不见她嘴型,可是只听那声线也有种雍容的怠懒感。她在一众困倦的旅客间走近闻染半步,低下头来瞧着闻染,浓睫翕动:“我去你家行吗?” “去我家干嘛。” “联系了公司,人人都要来劝我问我。我去你家,”许汐言说话间顿了顿,露出一点点狡黠感:“躲着。” 这一次,轮到闻染犹豫。 她每一次和许汐言发生关系,都是在她不过四十平的小小出租屋。她不想去许汐言的酒店套房,不想许汐言来全盘拿捏她们的这段关系。 可,她从来没让许汐言在她家过夜。 有次天降暴雨,海城迎来台风季的收尾,呼啸的风好似要吹得小小一栋旧楼随时倒塌。 许汐言问她:“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许汐言问过她各种问题。比如:“做我女朋友好不好?”“跟我公开好不好?”“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闻染望着许汐言瑰妩的双眼。 怎么说呢,问着这些问题的许汐言是诚挚的,闻染知道她真是那样想的。 可许汐言的“想”,不是闻染心底要的那种“想”。 不是足以抵御漫漫时光的想。不是能与热闹世界和疏离本性抵御的想。不是没有退路的想。 所以闻染每次都回答:“不。” 那一次台风暴雨夜,她也回答许汐言:“不。” 许汐言叹一声,走过来捏她下巴。 指尖又滑过她下颌,轻拎了拎她的耳朵:“阿染。” “好狠的心。” 这时闻染站在机场往来的旅客间,面对着许汐言要躲去她家的这个提议,犹豫了。 许汐言再走近一步,掏出只手轻轻搭在她腕间,来回小幅度晃着,凑近她耳边唤了声:“阿染。” 闻染耳朵痒到有抬手去揉的冲动:“那好。” “不过你去我家的话,一切都得听我的。” 许汐言又笑一声,撤回手,与她拉开一步距离,她反而更能瞧清许汐言的浓睫冲她眨了眨:“好的,主人小姐。” 闻染叫了辆网约车,心里紧张得要死,生怕许汐言被认出来。 可大抵人人想不到许汐言真会在这样日常的场景出现,司机恹恹听着深夜电台,拖着长音确认闻染的手机号码,之后就再没留意她们了。 到闻染的出租屋楼下,已是凌晨,夜浓如墨。 司机总算帮闻染把行李箱搬下来,然后开车走了。闻染自己要去拎时,许汐言说:“我来。” 之前去加州的时候,便是许汐言帮闻染拎行李箱。 闻染缩回手,摁住心跳转身往楼栋里走。 许汐言拎起行李箱,拖慢在她身后两步,忽然唤她:“阿染。” 闻染回头。 许汐言站在原处,穿着闻染那件黑色长款大衣,袖口的位置微微起球,手里拎着她那只小小蓝色行李箱,唤她:“过来一下。” “怎么了?” “过来一下,好吗?” 闻染手里握着提前找出的钥匙,又走出楼栋。 许汐言没再说话,仰头,往墨色夜空里望去。 闻染侧颊一凉,那时心中已有预感。 她跟着许汐言抬眸,是雪,一片片冰凉的,落进人温热的眼眶。 所以是眼眶率先辨识出了雪,而不是眼神。眼神要一路往路灯方向追移,才能望见那昏黄光线中,一粒一片,纷纷扬扬。 许汐言问:“海城今年冬天下过雪么?” 现下已跨了年,如果这样来算的话——“没有。” 许汐言抬手,蹭掉落在闻染眼下的一小片雪。 许汐言说:“那么阿染。” “初雪快乐。” ****** 两人一起上楼。 旅途着实劳顿,等两人依次洗完,终于得以睡下。 没有相拥而眠,其实许汐言不习惯,闻染自己也不习惯。她向来内敛,也不知怎样跟人做这些亲密无间的动作。 只是想起许汐言在登机时、在她颈间轻蹭的那一下,似温存的依恋。 许汐言会改变么?许汐言会主动么? 等到第二天一早睁眼,闻染发现,两人还是背对背躺着。 闻染:…… 她背对着许汐言,伸手一扯,将被子从许汐言身上扯下、尽数裹在了自己身上。 许汐言睡音浓重的“嗯”了声,不睁眼,转过身来也不去摸索被子,抱住闻染暖暖软软的腰肢。 闻染从她怀里挣出来,起床,一股脑将被子叠起。 许汐言张开眼,跟着爬起,浓密凌乱的卷发把那张殊丽的脸掩了大半,露出一只眼来:“不给我被子盖啊?” “这是做什么,主人小姐?” 闻染穿着长袖长裤的白底碎花睡衣站在床畔,找了件厚针织衫给自己套上:“我今天要上班。” 许汐言点头:“我知道。” “所以,”闻染挑出一只纤白的手指:“你起来给我做早饭,抵我的房租。” 许汐言笑出声。 拨开自己浓密的卷发,一边挂到耳后,另一边又挂不住似的垂下来,压压俏丽的下巴:“行。” 闻染很平静的:“好好表现。” 其实她知道,支使许汐言做饭,她估计全世界头一个。 许汐言始终带笑,起床时揉着一头睡乱的发。她无需用心打扮,那样的凌乱落在她身上本来就是一种生动的美。 她翕翕睫毛问闻染:“不给被子的话,能给我一件毛衣么?我什么行李都没带。” “现在的我,”她摊开双手:“一无所有。” 闻染拿起椅背上一件毛衣,向她抛过去,转身,自己走出房间去洗漱。 揉捏着自己指腹,心里想:这样“一无所有”的许汐言,又能存在于多少时候呢。 不过,就算只有这样一段短短偷来的时光,也好吧。 ****** 闻染洗漱完、走进厨房时,许汐言正在找煎蛋的锅。 闻染找出来给她,小小厨房平时只容得下闻染一人,这会儿两个人挤着,逼仄得转不开身。许汐言叫闻染:“要不你先出去?” “我不放心。”闻染问:“你会煎蛋么?” “不会。” 闻染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许汐言笑了:“逗你的,你当我是外星人么?” 闻染这才将信将疑的出去了。许汐言把早餐端上桌的时候,闻染瞥一眼。 煎蛋的蛋黄碎了,显示出许汐言许久不曾动手的生疏。这就是全世界最顶级双手的手艺? 但至少,闻染点评:“熟了。” 许汐言压着下颌笑。 闻染问:“你今天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闻染张张嘴,又阖上。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你的手呢,还需要看医生吗?” “不用,医生所有能做的处理都已经做了。我自己上药,然后吃消炎药就好。” 闻染点点头,吃过早饭,换衣服准备出门上班。 许汐言走过来,挑出抹笑意问:“需要我在家拖地么?” “那倒是不用,周末一起大扫除就好。”闻染出门前还不忘交待:“白天别出门,需要什么的话叫我给你点外卖。这栋楼住的大多是老人,白天喜欢在楼下晒太阳。” “老人家也认得我么?” “你觉得呢?”闻染实在想象不到,为何能有人把她洗得起了球的棉质睡衣穿出冷淡气场,身形偏又透出婀娜。 许汐言居然肯乖乖点头:“知道了,不下楼。” 闻染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段日子。 她每天出门上班,下班,买菜回家,和许汐言一起做饭。 许汐言有时穿着她睡衣整天不换,又时会穿她的蓝T恤和牛仔裤套毛衫,在家里睡觉,看番剧,打游戏,好似刻意屏蔽任何与钢琴有关的事。 有时她会给闻染发信息,问闻染能不能给她点一盒冰淇淋外卖。 闻染:【那你做早饭时要好好表现。】 恰好奚露走过来,闻染吓得把手机一下扣到桌面,奚露反而被她吓一跳:“怎么了?” “没什么,骚扰信息,辣眼睛。” 后来一想,奚露又怎会知道给她发信息的是许汐言。 真是做贼心虚。 等到万籁俱寂,有时两人会一同下楼散步。许汐言素来不怕冷,这样的季节,她出门也不过穿T恤牛仔裤套一件大衣,领口敞敞的,露出冷白的一线。 绕一圈回来,坐在楼下长椅,闻染给自己点了支烟。 许汐言轻轻揉捏着自己的右手,仰头望着天边的月:“这时候学校应该没人了吧。” “嗯。” 许汐言叫闻染:“烟给我抽一口。” 闻染心想,这跟间接接吻有什么分别。 事实上许汐言住进她家后,两人一次那种事都没做过,甚至没有接吻,反而是某种以前从没有过的……温存。 闻染把烟递过去。 许汐言接过,递到唇边抽一口,她抽不惯万宝路,总是习惯性一皱眉。她抹着蓝调正红的口红,闻染初学化妆的时候买的,用过一次便发现这颜色极不适合自己,随即永久弃用在梳妆台上。 后来日趋的懒,基本连妆也不化了。她这张素淡的脸,好像也更适合素颜。 许汐言不知从哪里寻摸到这只旧口红,似把闻染的青春抹在自己唇上,跟闻染一同下楼散步,颇有锦衣夜行之感。烟送到唇边,烟嘴印上淡淡唇纹,缭绕烟雾间,似从某部电影里截出的一帧画面。 许汐言忽道:“那,我们去学校琴房里看一看么?” 闻染心里一动。 这是许汐言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提起钢琴。 闻染嘴里却平平的应:“进不去的,学校的门都锁了。” “那,翻墙怎么样?”许汐言站起来,她连鞋也穿闻染的匡威,小半码,松散散的不系鞋带,显出一种落拓的美,一手指间夹着抽剩的半支烟,另一手对着闻染递出:“我都跟你私奔了。这一次,要不换你跟我走?” 第56章 “可不可以给我一把钥匙?” 闻染坐了很久, 望着许汐言垂低在她面前的掌纹。 路灯昏茫,远远的罩着,把她们俩一站一坐的两道影子拉得长而安静。闻染甚至抬眸看了眼许汐言的脸, 许汐言穿着她过分普通的大衣和牛仔裤,可只需得那张脸,你就知她并非凡尘之人。 闻染的视线又落进许汐言的掌心里去。 许汐言轻声问:“你在看什么?” 她在看许汐言的掌纹。 纵横交布,连掌纹也勾缠出美丽的曲线, 可其中的哪一小节, 是在拆解她俩的这段关系? 闻染阖了阖眼, 把自己的手放进去。 就像这段为期两年的“情人”关系是她主动提出的一样,一开始飞蛾扑火的是她, 到现在奋不顾身的也是她。 许汐言拉着她站起来,捏了一下她微凉的手指:“冷吗?” 闻染摇摇头:“我们怎么过去?” 她有些迟疑。现在时间不算早了, 借着昏暗天色,如果让许汐言戴上口罩,加上许汐言穿着她过分朴素的衣裤, 不知能不能在司机面前糊弄过去。 可许汐言笑道:“骑共享单车怎么样?” 闻染一愣。 许汐言已牵着她往路边走去。 这里三三两两停着些共享单车, 摆放得并不规整。许汐言掏出手机扫开其中一辆,蹬上去,发现链条重得惊人, 又从车上下来, 重新扫开一辆。 闻染拢着大衣站在一边, 心想:许汐言做这一切事的时候,真的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错觉许汐言也许真的就是生活里的一个普通人,错觉她的右手让她弹不了钢琴以后, 她的魔法尽消,再也不会骑着扫帚当空飞行, 而会沉甸甸的落到闻染身边来。 和闻染一起买菜,做饭,逛超市,散步,骑共享单车。 许汐言叫闻染:“你也挑一辆。” 闻染扫码的时候,她蹬在车上说:“我高中时有一辆素黑色的山地车,挺酷的,你应该不记得了。” 那时闻染垂眸盯着单车前篓里的一张广告传单,笑笑。 没应许汐言的这句话。 许汐言蹬车唤闻染:“跟上哦。” 闻染发现,许汐言这人的天赋体现在各个方面,譬如许汐言在海城生活的时间并不多,脑海中却自有一张地图,覆盖了从闻染家骑到高中学校的路。 夜深了,自行车道上没有旁的人,许汐言嚣张的没有戴口罩。闻染心想,就算对面有人骑着车跟许汐言擦肩而过,一定也不会相信这个人是许汐言吧。 大抵是会在到家以后给朋友发微信:【我今晚骑车时遇到一个女生,长得好像许汐言喔!】 闻染骑在许汐言身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许汐言问:“可不可以给我一把你家的钥匙?” “为什么!”闻染十分警惕:“我不在时你不能自己下楼的。” “我知道。”许汐言耸耸肩:“可是万一有突发状况呢?” “比如?” “外星人攻打地球什么的。” “哈!” 其实现在的车速太慢了,甚至不好控制车把手,七弯八拐的扭着。 直到许汐言说:“闻染,你骑车好慢喔。” 闻染望着前方的交通信号灯:“是的呀。” 那时俩人正等在一个路口,等交通信号灯变绿,许汐言说:“那你尽全力看看。” “嗯?” “看你能不能追上我。” 交通灯变色的一瞬,许汐言带着笑意,收回点在地面的脚、飞快的往前蹬了出去。 闻染心里一惊:搞什么,这是共享单车而已,又不是什么很好骑的山地车! 可许汐言已经骑得很远了,闻染奋力的蹬车去追。 莫名的就跟着许汐言笑了起来。 夜风是冬日的冷感,可翻过新一年,空气里已渐趋有了早春意味。树枝上那微妙的抽芽是看不到的,要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用力去嗅,那种新鲜又甜涩的味道一点点钻入你鼻腔,提醒你:春节快到了。 风撩动着闻染的长发,是难得畅意的感觉。 和囿于四十平出租屋的感觉不一样。 和每天打车上下班两点一线的生活不一样。 和坐在笔记本电脑前沉默抽烟看电影演绎别人的故事不一样。 风灌进喉咙,让人想要畅快的大叫。 闻染终于发现,在她一成不变而庸碌的生活里,这些跟许汐言待在一起的时刻,真的很像一场场“私奔”。 穿梭在风里,从日常逃离。 闻染难得大声的喊:“许汐言,你等等我。” 许汐言假装听不见,笑着越骑越快。 闻染耳边除了风,只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伴着心跳,越来越快。 许汐言体能怎么那么好?真不愧是玩极限运动的。 闻染被激起了胜负心,一路狂蹬着迫近许汐言。可她渐渐乏力,逐渐又与许汐言拉开了距离。 望着许汐言飞驰在前方的背影,那样自由,像只振翅的鸟。 闻染抿一抿唇。 许汐言发现她掉队,刹车下来,一脚点地、扭回头来问她:“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要。”闻染摇摇头,骑到许汐言身旁,捏下刹车、与她并排停着。 许汐言挑出食指蹭一蹭她额角:“都出汗了。” 闻染只是笑笑,觉得睫毛也汗浸浸的。 真是……连她都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情。 莫名其妙的开心。莫名其妙的伤感。莫名其妙的开心中夹着伤感。 每每靠近许汐言,便是这样的心情。 她只是忽然觉得,骑行的这一段,好像她和许汐言关系的缩影。 她永远望着许汐言的背影,妄图奋力去追。 许汐言缩回手,从单车跨下,往路边便利店走去。闻染吓一跳,却已来不及阻止。 许汐言走回来时带着笑,晃晃手里的两瓶冰可乐。 闻染跨在车上:“你搞什么?不怕被人认出来啊?” 许汐言点头:“是认出来了。” “啊?!”闻染一惊。 “我说我不是许汐言。”她挑唇,扬扬自己的手:“我说我弹不好钢琴。” 这竟也是一句实话。 闻染心中一瞬酸涩。 许汐言将其中一瓶随手丢进车篓,拧开另一瓶递给闻染,笑着叫她:“乖女孩。” 压低的声线染了暧昧:“体能不行哦。” 闻染喝着可乐瞟她一眼。 两人又一起往前骑去。再过不久,她们的高中学校就到了。 闻染毕业后其实从没来过这里。 固然有路过的时候,她的意思是,她从未刻意走近,好像在回避着什么,就好像收藏着与许汐言一切相关小物件的那只铁皮盒,她藏在抽屉最深处,也从未再打开一样。 夜已深,路灯之下,整座校园在安然的沉睡。 许汐言很有经验似的带闻染骑到后门,锁了车,跟闻染一起走过去。 笑睨她一眼:“乖女孩从没逃过课对吧?” 逃过的。 只有一次,为了许汐言。 这会儿闻染不答话,仰起后颈望着那面墙。 高中男生逃课时都从这里往下跳,可要从下面翻上去的话,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高度。 正当闻染犹豫的时候,许汐言已走上前去,拍了拍手找到墙面凸起的一块当着力点,她穿着闻染的一双白色匡威,很顺畅的蹬上去。 即便这种时候,闻染籍着路灯也能看到,许汐言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每到用力的时候都会微微发抖。 还如何像以前那样弹琴。 许汐言爬得很快,闻染吓了一跳,在墙下压低声叫她:“你也不怕摔下来!” “阿染。”许汐言还有闲暇扭头过来冲着她笑:“你是真的胆子很小啊。” 可就是这个胆子很小的姑娘,带着一只小小蓝色行李箱,和一点都不够用的英语口语。 远赴加州,又闯进摩洛哥沙漠腹地。 带着平静又坚决的神情,把她抢出来,带她逃离困顿的局面。 许汐言轻快的攀上墙,探出头,对闻染伸出一只手:“上来,我拉你。” “我很重的……” “你那么瘦,能有多重。”许汐言伸着手又唤她一次:“上来。” 闻染把自己的手递过去。 她的体育成绩向来不过关,手长脚长的却素来不协调,她知道自己爬墙的姿势不好看,落地时又跌跌撞撞冲进了许汐言怀里。 许汐言笑着拥住她:“我们走吧。” 目标很明确,就是琴房。 许汐言还记得路。 闻染声音压得很低,她从小循规蹈矩,干的坏事太少,这会儿像做贼,生怕有保安值守抓住她俩:“琴房应该也锁着吧。” “我记得琴房以前有窗户是坏的,这么多年看起来也没翻新过,应该还有坏的窗户吧……”许汐言一扇扇试过去:“有了。” 她拉开窗,很敏捷地攀进去,落地悄无声息,闻染还是忍不住提醒:“当心被人听见!” “鬼么?” “……保安!” “这么晚不会有保安的。” 许汐言擦净自己踩过的窗框,走到门口,打开门放闻染进去。 她们没开灯,只有校园里为数不多几盏常亮的路灯,莹莹光束投过来,混着今夜过分明亮的月色,清淡得很稀薄。 闻染籍着光线看了下,钢琴还是她们高中时的那个牌子。 许汐言要弹琴么? 闻染有些紧张。自从许汐言的神经炎犯了以后,许汐言便再没弹琴,甚至再没提过钢琴。 这会儿许汐言却没走往琴凳,在墙边挑了张椅子坐下,问闻染:“能试试这架琴的音准么?” 闻染走过去落座。 她没带任何工具,但她有双敏感的裸耳,挨个琴键试了一遍,回头告诉许汐言:“没问题。” 许汐言点点头:“你知道我这次在摩洛哥本来要弹的曲子是什么?” “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 无论怎样刻意回避许汐言的消息,按许汐言当红的程度,闻染还是避无可避的知道了这些信息。 许汐言问闻染:“你能弹给我听么?” 闻染愣了下。 她仍然喜欢弹钢琴,可现在很少弹了,除了调律时校音准弹的那一小段旋律。 尤其在许汐言面前弹钢琴,颇有班门弄斧之嫌。 她总不肯叫许汐言发现自己的短处,她宁肯藏起来。 可是。 她望着许汐言,许汐言跟她说这话的时候,望着窗外的月,很轻的揉按着自己右手拇指和食指。 闻染站起来,往立柜边走:“我找找这里有没有曲谱。” 她勾腰在一众曲谱间找寻,许汐言跟着站起来,闻染听见身后的脚步,知道许汐言走到了她身后。 展开双臂拥住她,垂落的长卷发扫在她后颈间:“谢谢。” 闻染阖了阖眼。 那一刻闻染觉得许汐言什么都懂。懂她平时的藏拙,也懂她此刻是为了许汐言,选择不再藏拙。 就像她能看出许汐言有多想念钢琴一样。 或者许汐言也能看出来,她有多想念钢琴。 曲谱被她找到了,许汐言放开她,回到墙边坐下。 闻染坐上琴凳。 她背对着许汐言,没有迎着许汐言的目光,这或许让她能够少紧张一点。她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摆出弹奏的姿势。 她的弹奏是跟许汐言迥然不同的风格,即便是弹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这样快节奏的旋律,她的肩膀很沉静,没有过多起伏,她全神贯注,让每个乐符在自己指尖流淌。 一曲终了,她坐了一会儿,才回身问许汐言:“怎么样?” “请你老实的告诉我。” 许汐言靠着墙,阖着眼,看起来她方才就是这般阖眼听完了闻染的弹奏。 这会儿张开,望向闻染:“你的音准很出色,甚至比我认识的很多钢琴家都要出色。” 闻染笑笑。 这是一个足够中肯的评价。 准确有余,灵气不足。 闻染自己何尝不知道呢。如果她真不知道的话,或许她不会有这么痛苦,可她十岁以前分明体验过,当真正有灵气在自己指尖流淌时,你几乎能感到那快意燃烧的感觉。 那种时刻,会将什么都忘了:曲谱,音准,弹琴的姿势。 像一辆横冲直撞的卡车,连你自己都驾驭不了它,所有那些灵动的旋律是从你指尖冲撞出来。 还好许汐言没有包庇她。 不然,她会更难受。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了会儿,许汐言站起来,走到闻染身边,坐在琴凳的另一侧。 阖上眼,右手纤长的食指落在白键上,稍一用力,就会微微的颤。 许汐言垂下手去。 这或许,是她第一次在闻染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 闻染:“许汐言。” “嗯?” 闻染声音轻轻的:“你到底,有多喜欢弹钢琴呢?” “很喜欢。”许汐言阖着眼笑了,揉捏着自己的手指:“如果让我用生命去换一只健康的右手,或许我会情愿跟魔鬼做交易。” “嗯。”闻染点点头。 许汐言这话,其他人听起来或许会觉得浮夸。可闻染没有,闻染自己也是拥有过那样一双手的人,她知道那样的感觉。 “那,许汐言。”闻染轻轻摁了一个音。 “怎么。” “这段时间,都由我弹给你听怎么样。”闻染又摁下一个音。 “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又一个音。 “你接受不了自己的不完美的话,就先不要弹,你听我弹。”再一个音。 许汐言张开眼。 闻染沐浴在窗口透进的月光下,一张脸那样沉静,让人想起她们的十八岁。 她摆出重新弹奏一遍的手型:“你听好了。” 其实闻染心里清楚,她现在弹琴,最大的优点就是精准,甚至准确到像机器,而无法演绎自己心中的情感。 这反而是现阶段许汐言最需要的。 她弹奏的旋律像一张白纸,如果许汐言反反复复听她弹奏,即是在一遍遍复习音准,又不妨碍许汐言在脑中加入自己对音乐的再演绎。 许汐言无声静静听着。 闻染现在很少弹完整的曲子了。 因为弹琴的快乐里饱含着痛苦,每一次弹奏,都在提醒现在的她是怎样流失了天赋。 说得极端点,这样的感觉,几乎像凌迟。 像拿着一把钝刀,反反复复在自己心脏上磨。 她忽然发现,许汐言带给她的感觉,就像弹钢琴本身。 浓度过高的欢愉,伴着浓度过高的痛苦。钢琴很安静,心脏在嗡鸣。 可,如果这是现阶段的许汐言最需要的。 一曲终了,闻染控制住自己睫羽的翕动,对许汐言说:“我把我家钥匙给你。这段时间,我下班后,你都来我工作室吧。” “我弹琴给你听。” ****** 文创园的工作室摆着台贝德利钢琴,何于珈斥巨资买的,平时也不大有人弹,当初买它的初衷,用何于珈的话说——“要是有客户来参观我们工作室的话,多少要撑撑面子的呀!” 闻染向何于珈请示,问她自己能否在下班以后用这架钢琴。 何于珈一百个愿意:【用!随便用!再没人用我都怕它生锈了!】 只不过下班以后在此逗留,耗的是工作室的水电,给何于珈钱她一定不收,于是闻染承担了这段时间补充零食柜的任务。 许汐言获得了自己出门的权利。每天傍晚她锁好门后,坐地铁去找闻染。 闻染刚开始很紧张她坐地铁这事,可许汐言始终不愿联系公司,并且言之凿凿:“大隐隐于市,我戴口罩和帽子挤地铁,人人盯着手机头也不抬,我反而不是什么显眼目标。” 这么试了两天,居然真的没人认出许汐言。 闻染将信将疑的放下半颗心。 其实这是一段很温馨的日子。 许汐言下了地铁,会在地铁口或是文创园的便利店买些吃食,然后骑共享单车到闻染工作室的门口。 有时她带的是炸鸡,有时带的是冰淇淋。 闻染有案头工作没做完,又或是周边人陆续下班尚且吵嚷的时候,她会摊在何于珈的懒人沙发上看视频,等着闻染。 闻染坐在工作台前一抬眸,便能看到懒人沙发冒出许汐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尖。 面前的茶几上,有时是半盒甜辣酱的炸鸡,有时是舀了一半的冰淇淋。 许汐言会时不时唤她一声:“阿染。” “嗯?” “你再不过来吃的话,冰淇淋要化了。” 闻染便暂且放下手头的工作,走过去,双臂抱住膝头,在许汐言面前蹲下。 许汐言丢开手机,勾腰端起茶几上的冰淇淋,舀起一勺喂进闻染嘴里。 真不知许汐言为何这么爱吃冰,分明正是寒冬,闻染被冰得眯一下眼,却也觉得:“好吃。” 难得纯正的香草味,里面加了香草荚。 说起来,许汐言微信钱包里的钱,还是闻染“接济”她的。她这位钢琴家和窦宸那位经纪人倔到一处去了,互不让步,富埒陶白的世界级明星,这会儿身上一分现金都没有。 许汐言伸手捏一下闻染的耳垂,指腹带着冰淇淋盒凉凉的意味:“为什么你连蹲着的姿势,都显得这么安静。” 闻染不说话,继续双手抱膝蹲着,头偏向一边枕在自己手臂上,望着许汐言。 许汐言陪着她沉默,窗外是大片橘粉的夕阳,白茅随黄昏的风摇荡。 她俩就这样静静的对望,不说话。 有次许汐言忽然说:“要是不弹钢琴了,就这样生活下去,也很好。” 闻染吓了一跳。 然后缓缓摇头:“不,你不是这么想的。” 许汐言笑笑,垂眸去看自己的右手,很缓慢的动着自己的拇指和食指。 闻染每每弹琴的时候,许汐言会与她并肩坐在琴凳的另一侧,阖着眼。 闻染的手指在琴键上翩飞。 许汐言一定不明白,拥有那般盛大天赋的人如何会明白呢。 闻染的弹奏,好似夜莺泣血。 每一个音符,都在反复提醒自己现在是没天赋的人。可她就这样弹了下去,摁响一个个黑白琴键在心脏上刮擦而过的痛感,像夜莺呕出心脏最深处的一滴滴血液,像小美人鱼带着幻化出的双脚,每走一步都是刀尖般的疼。 闻染心想,她一定一定,再也不会像这样喜欢一个人了。 那天夕阳被夜色吞没,剩下一个绮丽的尾巴。许汐言坐在闻染身边,面容是夕色也无可比拟的瑰丽:“阿染。” 闻染抬起手来,轻轻捂住许汐?*? 言的嘴。 许汐言想要说些什么呢?闻染发现自己竟不敢听。 她的心怦怦跳着,觉得那或许是一句比以往都要诚挚的——“我喜欢你”。 诚挚的、深切的、到闻染都无法拒绝的地步。 可是。 她从来没有把许汐言所说的那句“不弹钢琴,就这样生活下去也很好”当真。 骑着扫帚的魔法师,怎会甘心囿于日常生活的牢笼呢。那般酣畅的感觉,只要体验过的人,就再也忘不掉了啊。 包括闻染自己。 ****** 直到有一天,闻染工作室有活动,没让许汐言来找她。 她收到许汐言发来的信息:【回家时买些黄油好吗?】 【我在冰箱里找到了低筋面粉。】她拍给闻染看,又道:【我们可以一起烤饼干。】 闻染回家的时候,果然带了黄油。 许汐言笑着来接。 这实在是过分普通的一个夜晚。跨过了年,楼下有隐隐的猫叫,窗户打开一隙,夜晚的寒气里有柳树抽芽的味道钻进来,混着闻染养在窗台的多肉。 闻染望着许汐言去预热烤箱的背影。 她好像习惯这间小小四十平的出租屋有许汐言存在了,趿着和她同款的拖鞋,穿着她的睡衣或毛衫,很随意的在这间屋子里走来走去。 和她一起做饭,洗水果,看电影,烤饼干。 闻染张了张嘴,抿住,又张开:“许汐言。” “我发现一个问题。”许汐言染着笑转回身来,一只冷白的腕子撑在流理台上:“为什么你还是许汐言、许汐言的叫我呢?可不可以也叫我一个特别的称呼?” “嗯?” 闻染便是压着她那声带笑意的“嗯”开口:“你是不是该走了,我不能让你继续住下去了。” 许汐言瑰妩的笑脸明显一怔。 良久的沉默后,她低下头,唇角的弧度变得自嘲:“我还以为……” 这段温馨的日子太容易带给人错觉了。 错觉她和闻染是互相喜欢的,错觉她们是一对普普通通正在恋爱的小情侣。 可原来,闻染心中的那条线始终清晰的划着。 许汐言再度抬起头来,敛去情绪,笑问:“烦我了?” 小小烤箱边是化开的黄油香。 闻染转身,佯作要去卧室拿皮筋:“也许吧。” 手悄悄的紧攥成拳,指甲都嵌进掌纹里。 许汐言在她身后,终是没再说话。 路过客厅时,闻染望一眼逼仄的生活阳台,可以瞧见一小块墨色的天。 其实她心里一直清楚,这段日子像是偷来的。 看似和她一起沉沉坠入生活里来的人,只是需要一段重新振作起来的时间,就要再度骑上扫帚,重新回到高高的天幕上去了。 她追不上那背影。 可她能用自己这双失去了天赋的双手,将那人再度托上天。 第57章 “我喜欢你。” 闻染拿了皮筋回来时, 许汐言仍是那样的站姿,一手摁着流理台,浓睫垂着。 眼神不知落在哪一处。 闻染假意没发现, 抬手将长发在脑后束一个低马尾:“我们来烤饼干吧。” 许汐言犹然站着。 闻染扭头问:“你要不要来帮忙?” 许汐言这才应一声:“来了。” 闻染很擅长做烘焙,因为她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要切多少黄油、称多少糖粉,她都会一板一眼按照教程上规定的克重来。 她人生唯一一次出格, 一次疯狂的冒险, 此时就站在她身边。 许汐言在帮她搅拌, 拿给她看:“这样可以了吗?” “不行。”闻染说:“还要继续搅。” 许汐言低低的笑一声:“好会支使人呐。” 闻染继续屏蔽她声音里的情绪:“没人支使过你么?” 许汐言耸一耸肩:“还真是无数的第一次都给了你。” 她把搅拌好的原料递给闻染,闻染去用保鲜膜包裹定型, 厨房里小得转不开身,所以她们是搬了张桌子, 在客厅里做。 许汐言洗了手,倚在窗边,给自己点了支烟。 她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这段时间都没花钱买烟, 她那款薄荷烟估计国内也买不到,她就抽闻染的万宝路。 抽惯了,带着焦油苦涩味道的烟雾入口, 不再被呛得咳嗽一声。 她一只手臂打横抱在胸前, 习惯性微偏着头, 长卷发垂落在胸前,旖旎情态偏衬着双天生冷淡的眼:“要多久?” 闻染答:“放进冰箱冷冻,要四十分钟吧。” 许汐言抽一口烟:“你回来的路上不是说, 陶曼思发了篇她写的小说给你,让你读完给她一点意见吗?” “嗯, 我还没来得及看。” “现在看吧。” “现在?” “嗯。”许汐言夹烟的手指远远点了点沙发:“你读,我听。” 陶曼思的确让闻染可以多帮她问一些人,多听听不同人的意见。 “那好。” 陶曼思的小说是个短篇,四十分钟时间刚好足够消化。 闻染拿出手机,坐到沙发上,靠住沙发的一侧扶手。 许汐言靠住另一侧,仰头,阖眸躺在上面,长发乱得很灵动,手里抱一只烟灰缸,没抽完的半支烟搭在边沿。 她洗过澡,穿闻染一身素白的睡衣,也是打折时买的。领口松塌塌的有两颗没系,袖子略短了一截,露出她纤纤的手腕,骨相优越得惊人,再往上,便是她那双不知上了几千万保险的手。 瓷白无暇,纤长有力。 一双世界最顶级钢琴家的手。 她这样随意躺着的模样,似电影。闻染总觉得许汐言的举手投足,似从文艺电影里截出来的一帧,信手一拍就可以当屏保的程度。 这张沙发太小,她俩这样对坐着,伸直的双腿便交缠在一起。闻染看着许汐言的脚趾,许汐言不爱穿袜子,能看到她脚趾上丹蔻一般的指甲油。 从摩洛哥“逃跑”的那夜涂的,还未干透就被许汐言踏进了高跟鞋,蹭花了一小块,又随时光推移掉落得有些斑驳,反而有种落拓的美感。 许汐言阖着眼问:“怎么不读呢?” 闻染收回视线,在微信里翻出陶曼思发她的那篇小说。 声音浅浅的读下去。 许汐言一直保持那姿势躺着,让闻染一度以为她是不是睡着了。可当闻染掀起眼皮看过去,她又时不时抬手,眼都不睁,把指间烟灰准确的弹进烟灰缸里。 也没再抽,只有缭绕的烟雾,混着空气刚刚搅拌过的黄油香。 很难揣摩她这一刻的情绪。 闻染视线落回一行行的文字,很微妙的顿了下。 因为接下来的一句,是其中一个主角对另一主角所说的——【我喜欢你。】 闻染柔软的指腹贴着手机的侧沿,轻轻的摩。 「我喜欢你。」 从十八岁到现在,将近十年,她从未有一次把这句话宣之于口过。 不只是对许汐言。还有对陶曼思,对任何人,她都从未把“喜欢”二字言明过。 最出格的举动,不过是从摩洛哥回来的飞机上,悄悄握住许汐言的手。许汐言靠在她肩头,也许就要听到她如雷的心跳。 而现在,陶曼思这篇小说里,两位主角是民国时的船商和留洋回来的大小姐,经过家国破碎、山河纷争,终于挑明自己的心迹:“我喜欢你。” 闻染看着那波澜壮阔的感情线—— “我喜欢你。” 将近十年,她终于第一次的,把这四个字说了出来。 许汐言就在她对面,甚至她们的腿还交叠在一起,她知道许汐言一直阖着眼,所以才敢放胆掀起眼皮去看。她在说这四个字的时候,看着许汐言。 许汐言的唇角无声挑了挑。 一定当她只是说一句台词。毕竟,她刚刚主动“赶”走了许汐言。 闻染心想,这就是她最大的勇气了。 她的感情,没经过家国破碎、山河纷争,悄无声息的暗恋,就算写进小说也不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她有她的波澜壮阔。 她有她的一腔孤勇。 此生再也不会,如此投入的、如此毫无保留的,去喜欢任何一个人了。 闻染很浅的吸了口气,继续顺着小说读下去。 许汐言便是在这时唤了她一声:“阿染。” “嗯?”她以为许汐言是要提出什么意见。 但许汐言保持着先前半仰躺的姿势,阖着眸,唇瓣似被夜色点开的一瓣蔷薇:“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像这样认真的对你说过?” “什么?” 许汐言指间的半支烟早已燃尽了,此时她把烟蒂摁进烟灰缸里,睁开眼坐起来,勾腰把烟灰缸放到茶几上,盘腿在闻染对面坐好,抬起一只手拨了拨自己浓密的长卷发。 闻染蜷起膝盖:“你要说什么?” 许汐言垂了垂浓睫,好似盯着自己的膝盖。 时间不知过了几秒,当闻染疑惑得又要开口发问时,她把总是显得垂重的睫羽掀起来,此生第一次以这样认真的眼神,看进对面的眼底:“我喜欢你。” 闻染的心脏一瞬麻痹。 之前许汐言不是没有说过类似的表白,可那都是“当我女朋友怎么样”?“跟我公开怎么样”? 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盘腿坐在闻染面前,带着无限郑重的眼神和语气,把那四个字说出来:“我喜欢你。” 像在用同等的分量,回应闻染方才用十年时光说出的那句话。 她们都穿着闻染的睡衣,用过闻染的洗发水和沐浴露,闻染通常是超市什么香型打折买什么,所以现在她们之间飘着淡淡石榴香,像一个蟹肥酒熟菊花黄的秋天。 闻染放下手机。 “许汐言。”她说:“你等我一会喔。” 她很平静的从沙发下来,趿上拖鞋,甚至走向洗手间的脚步也没有比平时更快一点,可就在她走进去堪堪掩上门的那一刹那,眼泪无声的落了下来。 刚好打在她正往回缩的手、腕间那颗浅棕的小痣上。 记得初与许汐言重逢,在许汐言姨婆易听竹女士的别墅,她去调律,许汐言刚刚洗过头,裹着睡袍,为了找一份曲谱出现在琴房门口。 那份曲谱恰就在闻染面前钢琴的琴架上。 许汐言走过来,倾身,尚未吹干的发尾落下一滴水来,落在闻染腕间那颗浅棕的小痣上。 那时水滴微凉,现在眼泪滚烫,其间涌动的,又是怎样一种心情。 闻染很难描述自己的情绪。 她知道许汐言这一刻的喜欢很真诚。 几乎要让人忘了,许汐言终有一天、是会回到天上去的。 闻染背抵着门,把尚未垂落的眼泪吞了回去,然后对着镜子缓缓吁出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左右看看,眼尾的红好似也消褪了。 她拉开门,走出去,盘起一条腿坐回沙发上。 许汐言倾身过来观察她神情:“吓到你了?” 所以暗恋者才是最好的演员。她淡淡的说:“一点点。” “阿染。”许汐言伸手过来托住她侧颊,她下意识阖眼,在许汐言掌心里轻轻摩了下。许汐言问:“你真的完全没有想过吗?尝试着喜欢我,也尝试接受我的喜欢。” 闻染阖着眸子,睫羽轻轻的翕。她知道许汐言在看她,目光诚挚。 她不知如何睁眼,再好的演员也不知如何在这一刻演出素日伪装的那种平静。 她知道许汐言凑了过来,因为某种清润的吐息越来越近,夹着她最熟悉的万宝路的烟草味。那支烟许汐言根本没抽多少,所以这种烟草味很淡很淡,像一张藏了很多年的明信片。 她知道许汐言的脸近在咫尺,许汐言说话间,鼻尖轻扫到她鼻尖,吐息打在她唇瓣:“你再不说话的话。” “我可亲你了。” 从许汐言住进闻染家开始,两人夜夜共枕,却从未接吻,也从未缠绵。闻染带许汐言的一场“私奔”好似倏然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让那纸顶着“情人”之名的合同显出荒唐意味。 此时许汐言的靠近,也并非因着那纸合同。 而是,情难自已。 闻染的指尖紧紧抠着沙发缝,在暗恋许汐言的近十年时光里,她从未想过现在这样的一刻。 她还不说话,许汐言的吻便落了下来。 刚开始是轻轻的,吮着她唇瓣。难道许汐言以为她会推开么。 接着许汐言托起闻染的下巴,舌尖探了进来。 闻染盘着一条腿与许汐言接吻,许汐言倾着身子,从捏着她下巴到扶住她后颈。吻了多久,不知道,闻染只觉得盘起的那条腿微微发麻,许汐言的浓睫间或扫在她的睫毛尖。 空气里的黄油香挥发得越来越淡,只有许汐言周身的香气占领高地。 冰箱里还冻着蔓越莓曲奇的原料,可是谁都不记得了。 许汐言拉着她站起来,进了卧室。 闻染觉得,许汐言很喜欢她这间小小的卧室,也喜欢她洗得过软的、结出一颗颗小毛球的睡衣。 卧室里只开床头一盏昏黄的台灯,许汐言隔着睡衣吻她,逐渐一路往下。 她把许汐言捞起来,不知用什么语调说:“等等。” “许汐言,等一下。” 许汐言停下来,自己的眼尾也潋滟着水光:“怎么了?” 闻染说不清自己怎么了。那时各种官能已完全超越了理性,她让许汐言躺在小小一只枕头上,被子凌乱靠墙堆着,她知道许汐言现在穿的这条睡裤,腰际的松紧带洗得有些松,似在迎合她微微轻拽的动作。 她先是挂在许汐言的腰际:“阿言。” 又去吻许汐言腿上的那颗小痣:“阿言。” 她从前被许汐言诱着逗着喊过“姐姐”。可那不一样,她现在这样的语调、这样专属的称谓,好似许汐言独属于她。 舞台不见了。射灯不见了。那么多的镜头不见了。她独自与世界抗衡,偷走了许汐言。 许汐言低而促的呼吸埋进软软的枕头里。 第一次在钢琴比赛见到许汐言,许汐言躲在更衣室打开的储藏柜门背后换礼服时,少女的双腿纤而洁白,那时闻染就看到许汐言腿上的这颗痣了。 她觊觎过么? 当然,她对许汐言从不纯爱。 许汐言的声音愈发的暗:“阿染,只要你想,你可以继续。” 闻染微微仰头,去看许汐言沐浴在灯光下的起伏。 钢琴世界里的神。 天生冷淡的眉眼,看似礼貌、其实很难靠近的性情。 原来也会有这般的情态么。 可闻染停了下来,倾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那蜜桃味的小盒子丢到枕旁,自己躺到枕头上。 许汐言微一怔。 闻染:“我没有想继续。”这是她最后的一丝理智。 最终还是回到两人熟悉的模式。她没对许汐言进行最后一步,是许汐言占领了她。 “阿言。”她继续喃喃的唤,额发间都是汗。 那样的汹涌对她来说,也许是黄昏时分一场未尽的雨,一下就是近十年。 ****** 许汐言帮闻染清理完,换了床单,自己又去洗了个澡。 回来的时候,闻染靠在床头,正抽一支烟。 许汐言问:“你要不要去洗?” 闻染摇头。 没力气了。 见她没有立即入睡的意思,许汐言踱到窗边,把窗帘拉开来。入春的月色真的很好,钻入窗缝,像带着醺醉的荷花香,绕在人身边,似浓稠的雾。 许汐言坐回床畔来,纤指一下下梳理着闻染的长发:“我们认真谈谈好么?” “谈什么。” “我们之间。” 闻染的手顿了顿:“等你完成摩洛哥的演出再说。” “在这之前,你不该分心。”闻染摁熄了烟:“我们维持合同上的关系吧。” 许汐言问闻染:“跟我一起去摩洛哥么?” 闻染摇摇头:“我看直播。” 像每一个仰视你的人那样。 许汐言:“如果我失败了,你会笑我吗?” “许汐言,别说这种话。”闻染缓缓的摇头,捻了下指尖,很久没以这样的强度弹琴了,指尖结出硬硬的一层皮:“你这种人,一旦登上舞台,你就绝不会允许自己失败的。” 许汐言笑了笑。 只要她一笑起来,哪怕沐浴在月色间,却是一轮扰乱了时序的太阳。 闻染问:“你什么时候走?” 回去工作。回去练习。回去试着克服生理的疼痛和心理的畏惧。 “不能再多一段时间么?” “什么?” “现在这样的日子。”许汐言轻轻的道。 方才弥散的烟雾混了月光,缭绕在两人之间。 闻染摇摇头:“不能了。” 这已是她的极限。 再多下去只怕她也会起贪念,将一轮太阳囿于自己的身边。 ****** 时近春节,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靠合同堪堪维持。 许汐言有了闻染出租屋的钥匙。很偶尔的,闻染从文创园下班回来,会在一屋氤氲的水汽间嗅到许汐言独有的香气。 许汐言会刻意说一些话来试探。闻染会咬着合同的说辞回避。 许汐言终是回归轨道,窦宸再没提过一次她出走的事。本来许汐言没出事的话,她们的团队会留在摩洛哥,陪许汐言做长久的适应性练习。 可到了现在这地步,她也没急着催许汐言回去,甚至也不在许汐言面前提弹琴的事,只是有序推进许汐言的商务工作。 工作之余,许汐言都是自己待在琴房,甚至陈曦也不让陪伴在侧。 没人知道她在怎样练习。 甚至没人知道她是否在练习。 时间迈入三月,如果许汐言再不去摩洛哥的话,意味着她真要与这场演出失之交臂了。 终于,在演出的前三天,许汐言对窦宸说:“我们出发吧。” 出发的前一夜,许汐言在闻染家留宿。 次日她起床更衣,天色不过蒙蒙亮,闻染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头顶。 许汐言知道闻染醒了,站在卧室一角换衬衫,一边把纤长的手臂探进袖子,一边问:“要不要送我啊?” 闻染继续将头缩在被子里,背对着她:“不。” “那,起都不起来哦。” 闻染不出声。 许汐言走过来摸摸她头顶:“我要走了喔。” “嗯。” 许汐言这一次离开,穿走了闻染的一件衬衫、一条牛仔裤和一件针织衫,深浅不一的蓝。 当她准备替闻染掩上卧室门的时候,闻染出声:“许汐言。” 许汐言停下动作。 闻染:“我会在电脑前看直播的。” 许汐言顿了许久,点头:“好,你看着我。” 关上门之前,她环视一遍闻染这间小小的四十平出租屋。 像是最困顿的绝境里、托住了她的小小的船。 ****** 许汐言离开以后,闻染很快的从床上爬起来。 走到客厅窗边,把窗帘拉开小半,点了支烟,望着在路边等车的许汐言。 晨光熹微,绕在她身边如淡淡的雾。 那是一种很强大的气场。 闻染后来因事业的腾飞,见识到了很多很多厉害的人。 可唯有许汐言。 半耷着睫毛漫不经心的走进屋子里来,甚至不消说话,整间屋子的气场却都会为她改变。 那便是天生的明星。 那便是许汐言。 ****** 许汐言与窦宸一行飞抵摩洛哥。 她穿着闻染那一身衣服,在飞机上睡了很久,卷发凌乱的却似做过造型,口罩把她的脸挡去大半,唯独一双冷淡又缱绻的眼露出来。 她跟窦宸提出,这次的演出她要重新选礼服。 只要她肯登台,窦宸自然什么都由着她。之前的礼服是许汐言最经典的暗红丝绒,奢贵又靡醉。 这会儿窦宸陪她来到某一奢侈品牌,对方经理全程陪同着,祭出全部的当季最新款礼服。 窦宸坐在沙发上,看许汐言从一众礼服间拎出一件来:“就它了。” ****** 许汐言的国际艺协甄选演出并非商演,时间定在下午。 她候场时,窦宸终于松了口气:“只要你肯继续弹琴就好了。” 许汐言摇摇头:“不是继续。” 窦宸看着她。 见她望着舞台中央的钢琴:“是有人给了我一个新的开始。” 两人之间再度无话。 直到窦宸说:“挺厉害的啊,你那个小姑娘。” “敢大老远的跑到摩洛哥来偷人。” 许汐言真真切切的笑了,不是平素那种不达眼底的笑,弯着眉眼:“嗯。” 她望着舞台上渐次亮起的灯光说:“厉害着呢。” ****** 摩洛哥与国内有七小时时差,演出将要开始的时候,国内正值傍晚。 八分音符工作室,下班以后,奚露和郑恋她们都没急着走。 郑恋甚至骑共享单车去买了毛豆和啤酒回来,任谁都不愿错过许汐言的这场演出。 奚露叫闻染:“染染,虽然你对许汐言不感兴趣,但至少今天留下来跟大家一起看嘛。你要再走了的话,可不合群了啊。” 闻染笑笑:“我不走,我留下来吃毛豆。” 她当真取了只工作室的蓝瓷花碟,分出一小碟毛豆,坐到工作台前。 其他人簇拥在懒人沙发边,开着何于珈平时用来打游戏的奢侈幕布。奚露扭头问闻染:“你坐那么偏,看得清么?” 闻染:“随便看看。” 或许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往左边前方,去寻找许汐言,去眺望许汐言。 她甚至靠的不是眼睛,是全身敏锐的神经。 晚八点,许汐言的演出正式开始。 郑恋晃着奚露的胳膊一叠声:“来了来了来了。” 她这么激动万分的时候,许汐言根本还未登场。万众瞩目的人,过分耀眼的人,总是姗姗来迟。许汐言便是带着这样的意味,缓缓步上舞台时,换来所有人一愣。 她并没有穿成名以后最具代表性的暗红丝绒。 她今日的礼服也是丝绒,不过一身素黑,极简款,裹着她纤窈的身段,露出天鹅一样的纤颈和雪色的肩。 熟悉她的人都能瞧出来,她素颜无妆,只在唇间点了正红的唇膏,似一团火,灼烧了蔷薇生出一春的香。 最为特别的是,她今日带着两只丝绒手套,也是素黑,长长的遮过手臂,带来一种“断臂维纳斯”之感。 今日的她就带着这样决绝的美感,悲壮、肃穆。 她素有“钢琴女祭司”之称,因为听她弹过一曲的人,都似被攫取了灵魂。今日的她,似真正带有了“祭司”的意味,没人知道她将要献祭的是什么。 唯有闻染。 许汐言在琴凳落座,很轻的捏了下自己的右手。 闻染目不转睛的注视着。 郑恋在问:“这种全球顶尖的钢琴家,戴手套弹琴难道不会影响手感么?” 正当她发问时,幕布里的许汐言把手套缓缓摘了下来。 一只放在琴凳一侧,另一只握在手里,手往上抬。 幕布前的众人发出齐齐一声低呼——许汐言把那只手套,丝带一般的覆过自己眼前,在脑后打了个结。 闻染至此才明白。 不看曲谱对准备充分的顶级钢琴家来说不算什么,每一个乐符都已烂熟于胸。许汐言因着神经炎带来的麻木和疼痛失却了对右手的掌控,这会儿她尽可能封闭掉自己其他的感官,屏气凝神。 让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自己的双手。 让自己抛开一切干扰的,去感受自己的右手。 只有许汐言有这样的孤注一掷。只有许汐言有这样的断然决绝。 许汐言在炎症并未痊愈的这段时间里,其实从未自己真正练习,她只是坐在琴房里,对着一架沉默的钢琴,一遍遍去听闻染弹奏的录音。 无日无夜,不眠不休。 “嘣——!” 当第一个音符暴雨般落下时,闻染下意识的阖上眼。 飞走了。 那人以寻常不可得的决绝,重新寻回了自己的魔法,又一次骑上魔法扫帚,从庸碌琐碎的日常生活里绝尘而去。 又一次高高飞上了谁也触不到的天。 第58章 “一纸合同约束不住我们的关系。” 没有欢呼声。 许汐言的这场表演, 没有任何的欢呼声。 从她把长长的丝缎手套覆于眼前开始,所有人皆是一愣。她却犹自从容,和往常一样的姿态, 和往常一样的架势。 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的旋律在她指尖翩飞,所有人沉沦在极致的震撼里。无论懂不懂钢琴、明不明乐理的人,那是一种直观的、至美的冲击。 就像你站在飞流直下的恢弘瀑布前,一定会被溅起的水雾劈头盖脸淋了满身一样。 那种震撼, 直接吞没了你。 直到许汐言一曲终了, 闻染缓缓的张开眼。 从高中开始, 她就很习惯向左前方去寻找许汐言的背影了。这时她望向左手边的幕布,坐在琴凳上的女人一袭黑色丝绒礼服, 她弹琴的动作总是很大,礼服微妙的往下滑了些, 当然不至于走光,只是多露一寸美丽的蝴蝶骨,萦着微微的细汗, 昭显着她方才的投入。 那只手套还覆于她眼前, 没摘下。她坐于琴凳,大概比平时多五秒钟的时间,微压着下颌, 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那样沉静、肃穆、决然的姿态, 让人相信她是会献祭的。无论弹钢琴这件事, 要的是她的一双眼,还是她的整颗心。 然后她抬手,把那只黑丝缎手套从眼前摘下, 露出清明的双眸,唇角挑出微微的笑意。 那笑很淡也很不经心, 那眼神却是锋利的,有一种近乎于傲然的志在必得。 她把两只手套拎在手里,站起来向舞台之下鞠躬。现场内邀的观众还未回过神来,没人给她掌声,但她直起腰来,眼中光芒尤甚。 她知道现在全世界的万千角落,将会有无数人在反应过来之后,为她疯狂的鼓掌。她「许汐言」的名字,将会成为一个符号。 从今以后提起钢琴,就会有人想起她许汐言。 郑恋在久久的震撼中,扭头问奚露:“那是人的手么?” 奚露噗的笑了声,双眼还紧盯着幕布:“你说什么呢?” 郑恋又叹道:“那就是天才,对吧?其实对于学钢琴的人来说,看到这样的人是很绝望的。只要你听她弹琴,就知道这辈子无论怎样拼了命的练习,也赶不上她的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舞台上的许汐言退场了,奚露这才舍得撤回眼神来看郑恋:“百分之一吧。” 闻染跟着奚露一同收回视线,望着工作台上那碟毛豆。 她吃了三两颗,外壳软塌塌的躺在桌面上。记得有天晚上,她和许汐言也买了这样一盒毛豆,回家看电影,两听啤酒摆在桌上,看赫本那部经典老片《蒂凡尼的早餐》。 许汐言勾着腰吃了会儿毛豆,去洗了手,回到沙发。 一手抱着靠枕,另一手撑在沙发背,阖上眼。 闻染扭头瞥她一眼:“你不看啊?” 许汐言懒散的笑一声:“听声音就好。” 她跟着女主角有一句没一句的唱“Diamonds Are A Girls Best Friend”,声线低低的,像是要融化进老电影里面去。 闻染在她旁边安静的喝啤酒,她轻笑了声:“阿染。” “嗯?” “碳酸气泡撞到啤酒的铝制罐子上了,噼里啪啦的,像烟花。” 那一刻不知为何,闻染觉得很伤感。 她知道许汐言阖着眼,所以大着胆子扭头去瞧,把目光沉实的落在许汐言身上。许汐言一手撑头倚在沙发的样子像尾人鱼,嘴里跟着老电影里的老旋律轻轻哼唱。 闻染心里,想起她白天说过的那句话:“要是不弹钢琴了,就这样生活下去,也很好。” 是很好的。 喝了一半的冰啤酒。茶几上吃空的毛豆荚。黑白的经典老电影。 那时茶几上的毛豆荚,换作今夜工作台上的毛豆荚。 那时就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已只能在举世瞩目的舞台上仰望了。 闻染发现自己心里一直都清楚。 那样的毛豆、冰啤酒、老电影,都是一期一会的镜花水月。 许汐言,终究是会骑着她的魔法扫帚,飞回天上去的。 ****** 陶曼思也给闻染发来信息:【染染,你有没有看许汐言今晚的演出直播啊?】 【我是个完全不懂钢琴的人。可她也太厉害了吧。】 闻染低头打字,没回答陶曼思的问题,反而问:【出来喝酒么?】 【现在?】 【对。】 【好啊,正好我有事跟你说。】 工作室的众人开始收拾,闻染站起身,把吃剩的毛豆收进冰箱,吃空的外壳倒入垃圾箱,又把垃圾袋拎到工作室外去。 锁了门一起去打车,闻染发现还挺多人留在公司看许汐言演出的,大抵都怕回程的路上会错过。平时静寂的文创园里,这会儿熙熙攘攘全是人。 闻染跟郑恋说:“我跟你一辆车吧,我刚好进市区去找朋友,跟你顺路。” “嘻嘻好啊染染姐。” 两人一同上了车,郑恋的话题还离不开许汐言:“她以后就更火了吧。” “怎么会有人长那样一张脸又长那样的一双手啊,老天也太不公平了吧!” 闻染坐在网约车后排一侧,把车窗揿开条细缝,夜风浸进来,拂着她额角的一小块皮肤,许汐言每次都会吻的那一小块。她问郑恋:“嫉妒吗?” 郑恋仔细想了想:“还真是……一点也不诶!” 闻染笑着点点头,又去看窗外渐次淌过的灯火。 是不会嫉妒的。人只会嫉妒身边的凡人,谁会去嫉妒天上的太阳呢。 太阳本就该在那里,发出熠熠的光芒,接受所有人的仰视。 ****** 闻染打车到市区,同郑恋道别后下车。 这家酒馆是陶曼思同事推荐的。文字工作者大多内向,这酒吧的装修不会过分时髦,放一些耳熟能详的老爵士,坐进去是可以放松聊天的氛围。 陶曼思点了酒,把酒单递还给服务生后,又问闻染一次:“你今晚看许汐言的演出了吗?” 人人的话题都离不开许汐言。 闻染垂眸看了会儿桌面灯火摇曳的小蜡烛,才笑道:“当然看了。” “我就说,不会有人不看的吧。染染你也学钢琴,你是专业的,在你看来她是不是很厉害啊?” 闻染只说了两个字:“天才。” 正因为自己也学钢琴,所以更清楚其中每一个乐符每一个停顿,许汐言处理得有多完美。 尤其闻染又有双敏?*? 感的耳朵,她受到的冲击,也许是常人的百倍。 酒端上来,陶曼思嘬了嘬杯口的盐:“是这么喝的吧?” 抿一口立即蹙眉,左右看看没服务生在,小声对闻染吐槽:“喝不惯。” 闻染笑。 她点一杯番茄玛格丽特,也是奇奇怪怪的味道。 她问陶曼思:“你要跟我说什么?” 陶曼思忽然害羞了一下。 闻染立即反应过来:“是张哲文吧?” “嗯,春节前那次同学会后,我们就聊上了。” “真的啊?” “那天不是很多人都互相加了微信吗,我看他朋友圈才知道,原来他已经从邶城回海城工作了。后来我在朋友圈分享了一本寺山修司的《幻想图书馆》,没想到他也很喜欢。过几天我分享了一家我喜欢的咖喱饭,没想到他也经常去,可是我们从没遇到过。” 闻染淡淡微笑。 喝着奇怪味道的番茄玛格丽特,听老友把近十年延宕而来的悸动聊下去。 多么好,爱上一个生活中的人。 你们闲来无聊时会翻阅同一本怪诞幻想的书。 你们会去同一家咖喱饭,你推门出去绕过转角的时候,那人正从街道的另一边信步而来。 你在花店挑走一束鸢尾,那人难得想买点绿意装点家中,拿走了摆在鸢尾旁的那盆薄荷。 哪怕近十年来你们其实没什么联系,可那人就在你的生活中,你伸出手就能抓到的距离。 闻染笑问:“那你们……” “那我们,”陶曼思推了下金丝边眼镜:“慢慢来咯。” 喝完酒,两人一起走出酒馆。 闻染问陶曼思:“你待会儿有事吗?” “没有啊,怎么了?” 闻染指指路边便利店:“陪我再去买两罐啤酒喝吧。” “还没喝够?你今晚这是怎么了。”陶曼思笑道:“怎么不在刚才那家店里点呢?怕又踩雷?” 闻染老实说:“好贵。” 陶曼思点头附和:“真的,一杯鸡尾酒九十多,喝不起喝不起。” 两人一同走进便利店,闻染拿了三罐啤酒,陶曼思不想多喝,只拿了一罐,又拿了包果蔬脆片。 结账时闻染抢先拿出手机:“我来吧。” “干嘛你请啦?” 闻染说:“庆祝。” “庆祝什么?” 闻染偏了偏头:“庆祝许汐言演出成功?” 陶曼思只道她开玩笑:“好啦,这次你请,下次换我请你。” 两人拎着一兜啤酒出来,这酒馆离她们俩家都挺远的,现下时间也不早,闻染指指马路牙:“要不还是在这?” “行啊。” 记得高三毕业聚会那一次,她们俩也是坐在马路沿,吹着夏末的季候风。 “不过今天更浪漫。”陶曼思跟闻染一同坐下,缩了缩肩:“毕竟天还这么冷,有真感情的人才会坐在马路边吹冷风喝酒。” 闻染笑出声。 这酒馆位置偏,夜又深,路面上没有一辆车,路灯混着月光洒落下来,泛起浅淡如雾的光,像淡银灰色的海面,只有很遥远的地方有车辙声传来,反显得周遭更加寂静。 陶曼思撕开果蔬脆片:“不知会不会偶遇张哲文。” 闻染捏着啤酒罐瞥陶曼思一眼。 “张哲文公司就在这附近啦。” “喔——”闻染拖长语调:“所以你才选这家酒馆的是吧?” “那可不是。”陶曼思赶紧摆手把自己摘出来:“我是坐到这里才突发奇想,要是他下班开车路过这里,突然看到我们俩坐在路边喝酒,岂不是很搞笑。” 闻染咧咧嘴。 多好。 和喜欢的人,在日常生活中便有偶遇的机会。 不需要真的见面,只那些星点的希望,便像洒在肉桂蛋糕上的糖霜,给原本无趣的生活添了彩。 闻染手指在啤酒罐上轻轻的摩,望着远方的路灯。 “染染。” “嗯?” “你今晚,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闻染抿了下唇角。 “曼思。” “怎么了?” “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可千万别骂我。”闻染说着又笑了笑:“算了,骂我也行。” “到底怎么啦?”陶曼思凝眸瞧着她,神情很紧张。 “我啊……”啤酒罐在冬末初春的风里,冻得人手指麻痹,这是闻染跟许汐言学来的坏习惯,大冷天也喝冰过的啤酒,真挺爽的。 空气里是陶曼思那包果蔬脆片丝丝的甜味。 闻染还望着远方的路灯:“我从高三开始,其实,一直有个很喜欢的人。” 陶曼思愣了下:“谁啊?” “既然是高三开始,肯定不是你那个邻居哥哥……” 闻染唇边一直缀着淡淡笑意:“曼思,你骂我一顿也行,毕竟我瞒了你这么久。不过你可不可以暂时别问我这人是谁。” “我只能告诉你,这人,是个女生。” 陶曼思又愣了下。 两秒钟后,她拿过闻染手中的啤酒罐,换成闻染一怔。 陶曼思把闻染的手指握进手里,一下一下的捏:“你这大冬天喝冰啤酒的习惯,跟她学的吧?” 闻染忽然一下就哭了。 她的眼泪没声音,很仓皇的低下头,以一个并不好看的姿势,把脸埋进陶曼思的膝头。 陶曼思没再说什么,手落在闻染的背上,一下一下轻轻的拍,眼神落在闻染方才望了许久的那盏路灯。 在黑夜里看上去,像一轮小小的太阳。 良久,陶曼思才抚着闻染的背开口:“染染,我知道你这种性格的人,如果你不是憋得实在没办法了,你是肯定不会跟我开这个口的。” 闻染的眼泪全然无声,只有肩背微妙的起伏。 “那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闻染许久没说话,把脸从陶曼思膝头抬起来,迅速转身,从自己帆布包里翻出纸巾擦干了眼泪,这才转过脸来。 又抱着自己膝盖,和陶曼思一起望着那盏路灯,露出淡淡笑意:“全无指望。” “为什么?” “因为我给她的感情,和她给我的感情,永远都不可能对等。” “你有多喜欢她?” “有多喜欢啊……”闻染又端起那罐冰过的啤酒:“曼思,我不及你那么有文采,你问我这问题,我三言两语的也说不清。只不过,我可能,再也不会像喜欢她那样,去喜欢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了。” 陶曼思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怎么办啊……”闻染又弯弯唇,扬扬手中的啤酒罐:“今晚你得陪我喝完这些啤酒后,才能回去喔。” ****** 许汐言终是获得了本应属于她的那枚勋章。 之后她果然大放异彩,满世界飞的去参加后续活动。 直到一个周四,闻染下班后,拿钥匙开门,屋里淡淡水汽弥散出来,混着她这段时间用的莲花香沐浴露味。 她很平静的推门进去,把手里打包的一份叉烧炒饭放到茶几,脱了大衣,取了只盘子拨出一半炒饭来,拿进微波炉里加热,很快,混着油脂的香气飘散开来。 许汐言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看到闻染坐在小饭桌边吃炒饭。 闻染这出租屋太小了,东西一摆就显得满满当当。一张圆形饭桌小得出奇,蓝色漆面的宜家款。许汐言先前住在这里的时候,两人围在餐桌边吃饭,同时低头的话额角都要相撞,又都抬起头来笑。 这会儿许汐言坐过去。 她这次带了自己的行李,所以没穿闻染的睡衣,裹着件自己的浴袍,高支埃及棉,领口松垮垮的,腰带很随意的系着。 还没来得及吹干头发,顺着纤长颈项,滑向一边锁骨。又有莹润的水珠,顺着锁骨继续下滑。 闻染低着头,心无旁骛的吃炒饭。 许汐言伸出指尖,这人总不好好用浴巾,所以指尖也是水沁沁的,伸到闻染眼前,在桌面轻轻一点,就留下浅淡的水痕。 她开口,仍是那把黑胶唱片般暗哑的嗓子:“阿染。” “演出结束了,我回来了。” 闻染没抬头:“吃饭没有?我给你留了一半炒饭,你要吃的话,可以去热。” 许汐言吃起东西来不忌口,住闻染这里时,都是闻染吃什么她吃什么。 她伸手过来拎拎闻染的耳朵:“我没有叉烧炒饭魅力大是吧?” 闻染直到这时终于抬眸,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怎么不吹头发?” “累了。”许汐言缩回手,变成手肘支在桌上,掌根托住下颌:“在摩洛哥完成演出,后续又有好多的工作。杂七杂八的处理完,又忙着赶回来。” “赶回来做什么。” “不是说好了么?”许汐言:“要认真聊聊我们的关系。你真认为还是合同上写的那样么?” 闻染不接这个话题,只是道:“我帮你吹头发吧。” “不过,等我吃完炒饭。” 许汐言挑了挑唇:“我就知道,在你眼里,我没叉烧炒饭的魅力大。” 闻染又不说话了,还和许汐言印象中一样,话很少,总是沉静,哪怕在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里看她,也总会觉得她是蓝色的。 许汐言撑着下颌,扭头去环视闻染这间小小的屋子。 沙发上搭着条毛绒毯,折起来的话会变成一只小狗。茶几上有很多杂志,闻染是这时代为数不多还看纸质杂志的人。另有两罐薯片,原味和青柠味。窗帘换了一副淡淡紫色的,不用说,肯定也是因为打折。拉开一半,可以看到过完一个冬天,窗台上那些多肉依然被闻染养得很好。 一切都和她住在这里时一个样。 许汐言素来冷淡的眉眼,被这小小的、温馨的、烟火气十足的景象,熏出了暖色。 扭回头来看闻染,伸手,把她一缕发丝勾回耳后去:“那你慢慢吃。” 闻染看了她眼。 终是没说什么。 她缩回手,维持一手撑着下颌的姿势等待,听着闻染细碎的、小松鼠一般的咀嚼声,她一度觉得自己快睡着了。 直到闻染站起来,她懒懒的掀起眼皮,去看闻染冲洗碗碟的背影。 闻染绕进洗手间,用了漱口水,走出来问她:“你真不吃?” 她摇头,闻染也没再说什么,把剩的半份炒饭收进冰箱里去。 然后叫她:“那过来。” 她站起来,身上的莲花香沐浴露里不知为何混着淡淡洗衣粉味,很质朴的日化线,她走进闻染的卧室,闻染插好吹风,示意她就坐在床上。 许汐言这把卷发太浓也太厚,完全吹干需要许久。闻染偶尔帮她吹头,就会让她坐在床边,半跪在她身后,吹累了,就直接盘腿坐下。 许汐言觉得,她想念闻染的这件卧室了。 想那白底浅黄碎花的打折床品,想被反复洗到很软的、微微起球的棉质睡衣。 此时她想念的姑娘,就盘腿坐在她身后,并跟她解释:“这床单一会儿要换,所以穿牛仔裤上床,也没关系。” 许汐言勾了勾唇。 闻染拨弄她头发的动作很轻,让她的倦意再度弥散上来,她坐在床畔,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嗅着她身后的闻染,还没洗澡,但因日常不用香水,身上弥散出一种很清淡也很温馨的香气。 她不知自己是醒着,是梦着,身心放松的愉悦感让人像是浮在半空,像是喝多了只种植长相思的法国古老小葡萄园所酿的白葡萄酒。 她一只手往后探去,捉住闻染细瘦的腕子:“阿染。” “我们认真聊一聊,好吗?” 她说这句话的语调很轻,轻而郑重。 闻染在她身后顿了顿,忘了挪开吹风,风筒就对着她耳廓一块皮肤,一直不停嗡嗡嗡的吹。 直到她提醒:“烫。” 闻染挪开风筒,静默良久,在那一阵嗡嗡嗡的声音里说:“许汐言,你说得对,那一纸合同约束不住我们的关系了。” “你不要再来找我。以后,我们不要再有任何关系了。” 第59章 “所以,你要跟我分手?” 闻染说完, 又把吹风抬起来,去继续吹许汐言那将干未干的长发。 许汐言张开眼。 心里想: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像是还沉沦在白葡萄酒带来的愉悦醺醉感里,一只脚还踏在法国古老小葡萄园的酒庄里漫舞, 另只脚却被扯进现实生活里来。 她问:“什么意思?” 闻染不说话,继续轻柔拨弄着她的头发。 她站起来,转身面向闻染,这卧室太小了, 她与床拉开段距离, 后背就抵倚住墙, 眼睫垂着,就那样看着闻染。 闻染盘腿坐在床上, 并没回避她的眼神。关了吹风,很轻的叹了口气, 望着她说:“我什么意思,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许汐言气得笑了声。 闻染的语气,好像一个温柔的幼师, 在对一个不明事理闹脾气的幼儿园小朋友解释。 许汐言的本性是傲的。但此刻她按下情绪问:“为什么?” 闻染一手握着吹风, 另只手细瘦的手指缓缓摩着风筒,好似在思索如何对她解释。 许汐言问:“就因为我很认真的喜欢上你了是吗?” 闻染点了一下头:“可以这么说。” “闻染。”许汐言这时没表情没语气没情绪,抬起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腰际:“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防备?” 闻染犹然平静:“因为跟大明星谈恋爱, 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许汐言走上前, 回到床畔, 立于闻染的面前。 她的卷发尚未完全吹干,一半潮润的蜷曲着,可以嗅见与闻染同款的洗发水香。闻染把吹风机抓得更紧了些, 因为此刻她手里除了吹风机也没别的可抓,一颗心扑扑跳着。 许汐言握住她下巴, 轻轻往上抬,曲下后颈,往她眼底瞧:“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一点都没有喜欢我,对吗?” 闻染紧紧攥着吹风。 许汐言看了她多久?半分钟,或许一世纪,闻染不知道。 许汐言放开她,低低笑了声:“闻染,你心够硬的。” 闻染忽然问:“你知道我工资卡里还剩多少钱么?” 许汐言一怔。 闻染说:“我之前有五万块积蓄,现在我的工资卡里,还剩五千一百八十七。” 许汐言显然还没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闻染继续问:“你知道飞摩洛哥的单程机票多少钱么?不是打折机票,就是那种临时订的,你一定不知道。” 许汐言翕了下唇瓣。 闻染平静的说:“我飞去摩洛哥带你回来,买机票,租车,还有你吃住在我家,另外工作室用来练习的钢琴算是我租的,我用给工作室买零食、交水电的方式还给于珈姐了。” 许汐言马上说:“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我马上转给你。” 她转身就要去客厅找自己的手机。 “等等。”闻染叫住她。 她暂且停步。 “我说这些话给你听,不是要跟你算这笔账。这件事,也不是你考虑不周,而是你的思维模式,就不是这样构造的。” “就像放烟花,你只负责烟花璀璨升空的那一刻。至于接下来的纸屑余烬,打扫收拾,那从来不是你要负责的事。” “我说这些话给你听,只是想告诉你,我们真的是太过不同的两个人了。跟你这样的大明星谈恋爱,真的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许汐言又恢复了抵倚在墙面的姿势,垂着浓睫,静静听她说完了这番话。 良久没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掀起睫羽:“所以你想明白了,要跟我分手?” 闻染清醒的说:“我们从来没有恋爱过。” 许汐言又低笑了声,不知为何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发尾。那头长发方才被闻染吹至半干,余下的在空气里风干,卷度比平日更甚。 许汐言:“那我走了。” 她看着闻染。闻染坐在床上,不出声。 许汐言往外走,走到门口,转身倚住门框,又看向坐在床上低着头的闻染:“闻染,我是说,我走了喔。” 闻染还是不出声。 许汐言没再说什么了,转身向外走去。她不想拉开行李箱找干净衣物了,有些烦躁的套上方才的衬衫和工装裤,还有个无线耳机丢在沙发上,她套在颈间,长发还未干得彻底,黏答答的贴着后颈。 拎着行李箱往外走,走到玄关,站了两秒,又绕回来。 浴袍就扔在沙发上,她根本懒得塞回去。这时却不得不压下性子,蹲在地板上,把行李箱放平拉开,取出一个包裹得很严实的小盒,放在茶几上。 拉上行李箱,站起来走到卧室,没进去:“茶几上有我给你带的东西。” 然后拎起行李箱,这次真的走了。 闻染在床上多坐了两秒,拨弄着指间的吹风机。 老房子不隔音,等到外面许汐言的脚步声渐远了,她才从床上下来,走到客厅。 茶几上有用银灰防撞纸包裹得很密实的一只小盒子。 一看就是许汐言自己包的,因为胶条的切割没那么规整。 许汐言这样的性格,在她太忙的时候,就欠缺了耐心和长性。 闻染坐在那张窄小的沙发上,找了把剪刀,很小心的把防撞纸拆开。 露出一只小纸盒,极简的设计,写着一行法文,看不懂。 闻染打开盒子,有一秒的愣怔。 取出一只小小玻瓶墨水,对着客厅的顶灯去瞧。 上好仿若艺术品的玻璃,被灯光打得近乎通透。里面湛蓝的墨水透出来,法国人真正浪漫,闻染词汇贫瘠,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蓝。 只是觉得,如果一路往海的最深处游,最远处游。 游到那身长五米的鲸鱼会出没的海域,那里的海水,便该呈出这样一种海洋尽头般的蓝。 闻染握着那只玻璃瓶,上网搜了一下这墨水的牌子。 没有。 是一个极其小众的手工墨水品牌。 闻染很难想象,许汐言为了给她找一瓶这样颜色的墨水,花了多少心思,也许,要乘车去往法国一条石头铺陈的小巷,推开那挂着只铜钟嘎吱作响的古老木门,其间飞扬的尘埃,像是《哈利·波特》世界里的魔杖店。 闻染站起来,找出帆布包里的手机,另只手一直握着那墨水瓶,给许汐言打了个电话。 ****** 此时,许汐言正坐在车的后排。 陈曦坐副驾。饶是许汐言眉眼生得冷淡,又总是缀着不经意的笑,大部分时间很难窥得她真正的情绪,但陈曦此刻就是明显的感觉,许汐言在生气。 她一句话也不敢说,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瞥一眼许汐言,许汐言全程靠着椅背,扭头望着窗外的海城街景,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许汐言的手机“滋滋”、“滋滋”的震动起来。 许汐言现在有两部手机。其中一个号码,她跟陈曦说,要用作自己的私人号码。陈曦默默观察过,那部手机,却从来没有人打来。 这是第一次。 但许汐言始终保持着先前的坐姿,眉眼垂着,好似没听到。 陈曦十分犹豫,到底要不要叫许汐言接听。 视线往上挪,又对上许汐言那样的眉眼—— 算了算了,她可不敢开口。 直到电话响到断了,陈曦在反复纠结的心情中松了口气,反而看到许汐言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 陈曦一愣。 怎么,许汐言方才是等着她提醒自己接电话啊? 她哪揣测得了这么准…… 许汐言又坐了一分钟,有些烦躁的把手机掏出来,看了眼,又气得笑了声。 其实这通电话不是响到无人接听而挂断的,而是闻染打过来,响了一段时间后许汐言没接,她就直接挂了。 许汐言握着手机又等了半分钟,闻染没再打过来。 她把电话给闻染拨回去。 陈曦从后视镜里小心翼翼的偷瞥她,看她浓睫垂着,表现出一如既往的某种淡漠。 可之后分明蹙了蹙眉。 陈曦猜到了——电话那边的人,没接。 许汐言又拨了个电话出去。 还没接。 那晚许汐言打了多少个电话呢。 十八个。 打到第十八个的时候,闻染接起来了。 那时车已开到五星酒店的停车场,许汐言扬了扬下巴,示意陈曦和司机先下车,陈曦赶紧的就和司机一同下去了。 闻染的声音在手机那端细而静:“喂。” 许汐言:“打来,又挂断,什么意思?” “只不过有句话想问,后来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问。” 许汐言把手机换了只手拿,原先那只指尖贴着窗户边沿轻轻的摩,已是四月谷雨天,萍始生,鸣鸠拂其羽,窗外不知一只何处而来的浅绯小瓢虫,贴着她指尖一路攀援。 她说:“你问。” 闻染沉默。 许汐言的指尖轻轻一顿,窗外那只小小瓢虫,就扑棱棱振翅飞走了。 “闻染,你要是不问,一会儿我还打。” “我就是想问,既然你能想到要给我买这样一瓶墨水,你就从来没想过,要在摩洛哥的演出结束后,在你满世界飞的那些时间里,抽出一点时间来跟我分享你弹完那曲后的心情么?” 许汐言一怔。 闻染轻声道:“就像那笔钱一样,你脑子里就没这根弦。” 闻染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 第二天,闻染照常去上班。 午休时间,接到陈曦的电话:“闻小姐,请问你在工作室么?” 她察觉到两人关系微妙的变化,对闻染的称呼又变回了“闻小姐”。 闻染没再纠正,只答:“在。” “我方便过来找你一趟么?” “可以,不过,过了午休时间再来吧,午休时园区还是有人走动。” “好。” 大约下午三点,闻染又接到陈曦电话:“我到了,方便出来么?” 闻染出去找她。 陈曦作为许汐言助理,时不时也在街拍里被拍到,故而过来找闻染时挺低调的,卫衣加阔腿牛仔裤,扣顶鸭舌帽,尽量不惹人注意。 闻染和她坐在白茅丛中的长椅上,听她说:“言言姐交代我,一定要当面办这件事。” 闻染已经知道所为何事了。 陈曦说:“我转五十万给你,请务必收下。” 因为之前有商务合作,她是有闻染银行卡号的。 闻染:“怎么不是五百万呢?” 陈曦一愣。 闻染继续以冷静语调说:“五千万也行。” “闻小姐……” 她到底没有像了解许汐言那样了解闻染,所以她实在看不出,一脸平静说着这些话的闻染,到底是不是生气了。 闻染就是生气了。 她生气的点在于,许汐言那样有钱,但没说给她五千万,也没说给她五百万。 而让陈曦郑重其事的找到面前来,提出给她五十万。 许汐言是思考过的,五十万这么笔不大不小的钱,这么笔普通人自己也能赚出来的钱,这么笔不算装阔、只是诚心想答谢闻染旅途劳顿的钱,闻染或许有可能接受? 许汐言觉得她或许有可能接受? 闻染径直站起来,陈曦是被许汐言差来办事的,她犯不上对陈曦甩脸色,故而对着陈曦笑道:“你回去吧。” 陈曦叫住她:“闻小姐等等。” 闻染回眸。 “那你去摩洛哥花了多少钱,还有言言姐住在你家,花了多少钱,除了存款之外你还有额外支出么?能不能告诉我,我一并转给你,一分都不多的转给你。” 闻染弯弯唇。 这应该是许汐言的第二重想法。 这次许汐言还学会考虑这么多了。呵。 按理说,她应该收下这笔钱,分开不都是这样么?她们这种合约情人也类似,钱情两讫,断了许汐言以后来找她的理由和借口。 但闻染那时有个很奇怪的想法: 要是收了这笔钱,那么,她远赴摩洛哥的一切,她甚至还没看清沙漠又连夜飞离摩洛哥的旅程,还有许汐言住在她小小出租屋的所有回忆,就都被买走了。 她笑着跟陈曦说:“我不收,你回去告诉许小姐,如果她再来找我说钱的事情的话,我就把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全都拉黑。” 她噙着抹笑意转身走了。 陈曦望着她背影。 好、好可怕…… 虽然这个一脸素淡的女人在沉静的微笑着,但陈曦这时看出来了,她绝对在生气。 气场好可怕。 陈曦叹了口气站起来,回去跟许汐言复命。 这边,闻染回到工作室。 奚露问:“染染,有朋友来找你啊?” “嗯,对。” “怎么没请进来坐坐呢?” “她就是路过,来找我说两句话。” 奚露见她一回工作室就蹲在储藏柜边翻找,好奇问道:“你找什么呢?” “木鱼。” “什么?”奚露怀疑自己听错了。 “木鱼。”闻染重复一遍,仰起一张清淡的脸:“以前有段时间于珈姐打游戏老输,不是买了个木鱼放在工作室、提醒自己看淡人生么?” 奚露噗嗤一声笑:“你找那干嘛?像你性子这么淡的人,还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啊?” 闻染跟着弯弯唇:“今天没什么工作,无聊,找出来玩玩。” 她挺轴的,木鱼还真被她找着了。 抹了灰,放到工作台上,中式设计,木鱼上嵌了三行小字——“OK/Fine/没关系”。 闻染当真拈起小小犍稚,在木鱼上反反复复的敲。 奚露和郑恋在一旁笑。 闻染自己也笑了。是挺傻的。 她丢开犍稚,不着痕迹的深深呼吸,在心中提醒自己:莫生气,看淡人生。 ****** 许汐言这段时间的工作重心转移回国内,筹备接下来国内的巡演。 闻染把「许汐言」的名字从屏蔽词里放了出来,因为她很需要知道许汐言的行踪,避免像春节前那样,在商场内的某个品牌活动偶遇。 她当初敢跟许汐言签合同,就因为知道许汐言本性是傲而疏离的。 许汐言不会纠缠她。 天气转好以后,何于珈到工作室来看她们,拎着满满两兜桑葚:“累死了,我跟朋友新鲜去摘的,谁来帮我接一下。” 闻染接过她手中的袋子,又拿到水盆边清洗。 桑葚掉色,洗出满满两大盆,连手指都染上淡淡的蓝紫。 窗外阳光是春光的感觉了,透过落地玻璃窗洒进来,何于珈摊在她的懒人沙发上打游戏。 伴着“胜利”音效传来,闻染走过去:“于珈姐,你有空么?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何于珈指指对面沙发:“坐啊,你不吃桑葚么?刚才你洗了好久呢。” 闻染抓了两颗喂进嘴,齿间沁出淡淡酸甜。 她琢磨着开口:“过一段时间后,我可能要考虑离开工作室。当然不是现在,是等你找到合适的人以后,只是我在工作室待了这么久,既然有这想法,我想着,还是越早告诉你越好。” “你想去哪?加入哪个大型的调律工作室么?”何于珈这人挺好的:“人往高处走嘛,我可以托圈里朋友问问,有没有哪家缺人。” 闻染笑笑:“不,我是琢磨着,有没有机会开个自己的工作室。” “现在这样的经济环境,接单子可不容易。” “我知道,但我这人物欲不高,吃得饱就行。”闻染弯弯唇:“我可能还是想,接一些有难度的客户,调一些比较特别的琴。” 何于珈看上去丝毫不意外:“我早知道留不住你。” 她打量闻染:“刚认识你的时候,觉得你什么都不争不抢的。后来日子久了,才发现你这人有野心,不过野心,都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闻染说:“于珈姐,你以后做生意会成功的。” “为什么?” “你这双眼,看人挺准的。” 何于珈笑,搡了下闻染的胳膊:“以后可别跟我抢生意啊。” 闻染弯着唇角:“我抢不过你。而且,还早呢,我只是有这么个初步想法。” 何于珈看她看得没错。 当初高考,选了调律系而没有选钢琴系,正因为她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她不甘于当个平平无奇的钢琴手,她更宁愿用她这双天生敏感的耳朵,去调律,去为宛若天籁的惊世之音做出自己在幕后的一点贡献。 也许在她的调律路上,会遇到下一个“许汐言”。 当然,这不是说任何人会像许汐言。许汐言是独一无二的。她的意思是,也许她会遇到另一个真正有天赋的人,像许汐言,或者像十岁之前的她自己。 她一定用尽自己的耳力,用尽自己的毕生所学,把那人的钢琴调得很好很好。 “对了。”何于珈叫她:“正好两天后,有个音乐圈的聚会,我妈叫我去,我懒得应付,正好把邀请函给你吧,不管你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是多久以后的事,提前搭上些人脉,总是好的。” 只有何于珈这种天生家境好的人,才会这么佛。 闻染感激何于珈的好意:“谢谢于珈姐。” 两天后,闻染持着邀请函,去了何于珈介绍的聚会。 没想到是在一酒吧,都是些跟何于珈一样的,音乐圈的二代三代。闻染一走进去,就发现自己穿得太素了。 她是生面孔,也没什么人注意她,她习惯性坐到角落。 倒是看到了几个钢琴圈的,如若为着未来事业发展,她该主动上前敬酒结识。 ……可,实在做不出来。 闻染有些苦恼,一时想不清自己这样的性格,到底是不是真适合开自己的工作室。 不会饿死吧…… 正当她走神其间,酒吧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人们互相问询着:“她也会亲自来?”“我顿时觉得今晚这聚会规格够高的!”“她来是不是就意味着……” 闻染远远往酒吧门口望过去。 走进来的人,是窦宸。 她一进来,人人联想起许汐言,都窃窃私语着交头接耳,却又都克制自己,没上前打扰。 她与相熟的朋友低语了几句,大约想尽量低调,便独自往角落这边走来。 望见闻染,点了点头。 走到闻染身边坐下:“这么巧。” “窦姐。”闻染笑笑与她打招呼:“这聚会本来轮不到我来,是我们老板给了我邀请函。” 窦宸点点头,看她面前玻璃杯一眼:“喝的什么?” “西瓜汁。” “不喝酒?” “一向喝得少。”一般只跟陶曼思一起喝,她酒量差,这种出来社交的场合,大多不喝。 窦宸:“我还是来杯酒吧,工作累死人,需要酒。” 酒送过?*? 来,她浅尝一口,暂且放到吧台,问闻染:“最近跟汐言有联系么?” 酒吧太吵嚷,闻染没听清:“什么?” 窦宸略凑近一些,又说一次。 闻染身边是无人会专对着她提起许汐言的。到了这时,「汐言」这名字贴着她的耳廓钻入,刮擦过耳膜,重重的掉落在心脏上。 她表面上却很平静:“没有。” “我觉得,”窦宸拨弄了下自己的头发:“汐言最近挺难过的。” 闻染抿了下唇。 继而摇头:“她不难过。” 窦宸瞥向她。 闻染轻声说:“她这个人,应该从来没有真正难过的心情。” 窦宸深深看了闻染一眼。 闻染笑问:“窦姐,难道你不这样觉得?” 窦宸耸了下肩:“我只能说,我与她是商务合作关系,我不会越线去真正试探她内心,那是自讨苦吃。” 闻染了然的弯唇,窦宸喝酒,她继续喝西瓜汁。 “喔对了。”窦宸道:“今晚这聚会是汐言对我提起的,我想她可能也会过来。” 闻染被西瓜汁呛得咳了声——她知道许汐言最近有多忙,亲自来这干嘛?! 她想说“我突然想起自己还有点事,就先走一步了”。 但这时,窦宸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看了眼,说:“她到门口了。” 第60章 没想到许汐言会追了出来 闻染现下离开太突兀, 只得坐在窦宸身边,等着许汐言走进来。 或许她应该借故开溜,至少远离窦宸, 等许汐言过来找窦宸的时候,她再不着痕迹溜出酒吧去。 但整间酒吧不过这么大,她现在开溜,许汐言正往里走, 走到近旁, 也许正看到她匆忙逃离的背影。 可她为什么要逃? 她心里惦记着许汐言叫陈曦来给她的五十万, 咽不下这口气。 遇上就遇上,于是她只把手里的玻璃杯放回吧台, 安安静静坐着,垂眸, 盯着西瓜汁在杯壁凝出的一枚小小气泡。 满室喧嚣满室香,这是每每酒吧带给闻染的感觉,所有人的笑语和香水味热热闹闹挤在一起, 耳朵和鼻子都逃脱不掉, 吵得很。 可当许汐言走进来。 那满室的喧嚣满室的香还在,可都退化为模糊的背景,她独特的气场和身上复合的香气, 像一柄剑, 你知道那炽白的阳光有时本来就像一柄剑, 剖开了世间其他的一切。 让你摊开全部的心肠来,去招架她的气场她的美。 是的,在面对许汐言时, 唯有用到“招架”一词。 闻染觉得,这甚至并非因为她对许汐言近十年的暗恋。只消许汐言一出场, 对任何人都有同等的功效。闻染垂着眸,听着满室静了一瞬,有人低促的“啊”了声,又被身边友人拉住。 许汐言应该早习惯这样的瞩目了,因为闻染听到她脚步声没停,径直往窦宸这边走。 她今天穿一双高跟鞋。 哒哒、哒哒的脚步声,像敲击在人心上的鼓点。 然后脚步很微妙的顿了一瞬,那时人群已恢复如常喧嚷,所有人都在努力假扮不在意许汐言,所以许汐言脚步的顿滞并非因为环境。 那么,是因为越过人群、瞧见了闻染么? 闻染继续垂眸盯着西瓜汁,心想:许汐言今晚过来,到底知不知道她在? 两人现在这样的关系,许汐言那么傲的人,来这里,总归不会是因无意瞧见名单上由她替换了何于珈? 那哒哒的高跟鞋声又继续往前走了,短暂的一瞬停滞似人的错觉。 直到那脚步停在窦宸面前,闻染没抬眸,所以只看到来人穿一条阔腿西裤。 窦宸对许汐言点点头:“来了。” 许汐言只“嗯”一声,低哑间带出漫不经心的慵懒感,让你不看她,也能想象她一手插在阔腿西裤口袋里,长长的卷发从肩头垂落,长身而立的模样。 闻染心里忽然想:许汐言今晚过来,不会是觉得还可以和她做朋友吧? 做朋友多么好,过往那么多的悸动遗憾不甘怨怼,都在一笑之中泯恩仇。再见面,可以随意的一起喝酒一起聊天一起笑,对彼此说起新的邂逅,再挥手轻松的说拜拜。 闻染盯着玻璃杯壁的一颗气泡,不知为何忽而“啪”的一声破了。 心里想:好个屁。 她跟许汐言,绝对绝对不可能做朋友。 闻染乱七八糟想着这些,听窦宸问许汐言:“你喝什么?” 酒吧环境实在太吵,许汐言一手插在阔腿西裤口袋里,微微勾下腰,那是她一个惯常的姿势,手臂的一抹雪肌在人眼前一闪,她吐露的那句话也顺势钻入闻染的耳朵: “我要一杯西瓜汁。” 许汐言的嗓音有点哑,闻染怀疑,是因为她这段时间抽了不少的烟。 窦宸瞥了闻染一眼。 她看得清楚明白,从许汐言进门到现在,看也没看闻染一眼,闻染也一样。 陈曦是跟着许汐言来的,这时很上道:“言言姐我去帮你要!” 她是很想留在一线吃瓜,但这两人之间的气氛绷到这种程度,连她都跟着紧张起来。 她没有窦宸那么强大的内核,这瓜也不是谁说想吃都能吃上的。 窦宸倒是淡淡喝一口酒。她当然能看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表面却都岿然不动,只当对方不存在。 陈曦很快回来:“言言姐,给。” “谢谢。”许汐言接过:“你自己去玩吧,今晚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应酬。” “行、行吧。” 这下一线吃瓜的机会彻底葬送了。 窦宸坐着不讲话。反倒是许汐言主动开口:“今晚麻烦窦姐过来,是有一个弹卡林巴琴的朋友,你见到他了么?” “还没。” “那我介绍给你。” 窦宸又瞟闻染一眼,放下酒杯站起来:“那,走吧。” 其实心里有一点点好笑。 认识许汐言这么久,倒没见过她这么……幼稚的时候。 闻染直到这时,才抬起眼。她表情素来很淡,藏在酒吧昏茫的灯光中,像一幅清浅的水墨画藏进了群青色的雨雾间,丝毫不打眼。 她只好似在无目的地逡巡这酒吧,转了一圈,目光才遥遥的落到许汐言身上去。 正望见许汐言的一个侧影。 她看起来是从刚从某时尚活动过来的,穿黑色无袖抹胸款上衣,配一条墨色西裤,这样的天气她已开始贪凉,一件西装外套也不披。 那样的暴露在她身上一点不显得招摇,只觉得肤白胜雪,又或是白茫茫的太阳一样刺人眼睛。她的妩媚是沉甸甸的妩媚,不轻挑,不媚俗,就像她总是浓垂的睫一般,只有世界来讨好她的份。 妆倒是卸了,褪回本来唇色,于是手中一杯西瓜汁成为最适合穿红的许汐言,身上那唯一的一抹红。 她听那位演奏家说着话,神态认真,但姿态是惯常的慵懒。当聊完一个话题,几人齐齐笑起来的时候,她跟着浅笑,轻转转腕子,杯子沉绯的西瓜汁液跟着摇曳,被她端起来送到唇边。 抿住那口西瓜汁的时候,朝闻染这边望过来。 闻染一下子抽回眼神。 于是两人目光并没有真的相撞。如果用两只鸟来形容的话,那便是闻染目光的尾羽,堪堪撞动了许汐言煽动的翅膀。 两只鸟擦肩而过。 闻染松一口气。 心里想:小说里写的都是假的,什么失恋以后“为伊消得人憔悴”,什么蓬头垢面形销骨立。 无论是许汐言还是她自己,谁都没有。许汐言一样的容光焕发明艳照人,她一样的清淡自持,穿薄薄一件基础款的针织衫朴素的藏于人群中,模样安静。 甚至在和陶曼思一起坐在马路牙喝酒的那个深夜,在那个闻染下决心要与许汐言一刀两断的深夜。 闻染也并没有喝多,第二天还能神志清醒的去上班。 或许这就是现代人吧。 只需捱过今夜,下次再见许汐言,应该就是许汐言国内巡演的时候,那时候声势会浩大到避无可避,无论闻染怎样屏蔽许汐言,一定还是会看到她。 在海报上。在舞台中央。在新闻里。 闻染则和奚露或陶曼思在一起,变回人群里的普通人。 那时她单人床的床单又已洗过多少次,变得更软更薄,许汐言身上特殊的香气,早已泯灭了吧。 闻染想清了这些,心沉了沉。以她的性格,注定会辜负何于珈的一番好意、而不会去跟人攀什么关系了,只需坐到不至失礼的时刻,开溜走人。 西瓜汁喝多的坏处便是,总想往洗手间跑。 而聚会上另一个喝西瓜汁的人,是许汐言。 闻染埋头匆匆往洗手间里走的时候,一抹雪肌一闪,许汐言从里面走了出来。 简直像上次聚会的情景重演,那时她们也在洗手间前偶遇。 许汐言与她故作不识,在门前擦肩而过,直到接下来当着众人的面,才与她打第一声招呼,带着暧昧语调唤她——“闻小姐”。 可这时许汐言停下脚步。 无话,也没刻意看她,只是替她掌着门,让她不用自己动手,径直便可往里走。 她也无话,低头擦过时,闻见许汐言身上的香。 她俩有多久没见了?也许再见许汐言那张上帝炫技般的面容,惊艳中其实夹杂着丝丝的陌生。 唯有气味。为什么嗅觉是人最长久的记忆。 无论床单和睡衣上的味道洗得如何淡了,淡到许汐言好像从未在她那间四十平的小屋出现过,可这会儿闻到,还是本能觉得熟悉。 深嗅过。交缠过。亲吻过。轻蹭过。 闻染垂着睫走进洗手间里去,知道许汐言在背后深深凝望她。 可许汐言什么都没说,一秒,两秒,闻染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凝视的目光消失了,闻染回头去望,许汐言已不在那里了。 只剩那扇被许汐言掌着许久的门,因自动助力系统而微微摆荡。 似被风吹拂、而久无人坐的秋千。 ****** 经过这场偶遇,闻染连基本的礼貌都不想维持,从洗手间出来,只想拿包走人。 偏偏许汐言和窦宸同朋友聊天的站位,离门口很近,闻染离开,势必要路过。 她也顾不得了,路过就路过。 她匆匆走过许汐言身边,也许她的毛衫甚至一瞬擦过许汐言垂落的那只手臂。 “哎。” 当许汐言那把暗嗓忽然开口时,闻染心里笃的一跳。 这一次,许汐言不是故作疏离而语调暧昧的唤她“闻小姐”。许汐言用很多称谓唤过她,“闻小姐”、“主人小姐”、“阿染”,都夹杂着某种特殊情境下的特殊语调,也许到了现在,许汐言也不知怎么称呼她。 闻染佯作没听到,步履不停。 “怎么走这么早?”许汐言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知道许汐言是跟她说话了,所有人都看向她。 闻染只得转向许汐言。 “许小姐。”闻染笑得不露痕迹:“我明天还得上班。” 听到她语调无波澜的唤“许小姐”,许汐言的睫毛垂了垂。 复又掀起,看向她:“现在实在还太早,我们准备玩国王游戏,一起?” 闻染站着不动,内心想着推诿之辞。 她又不打算跟许汐言做朋友,为什么要听许汐言的。 许汐言看她神情,肯定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的,轻声说了句:“外面起风了,不知会不会下雨,等会儿再走吧。” 这话说得奇怪,许汐言怎么知道外面起风了? 也许闻染待在洗手间平复情绪的时候,她独自一人去外面抽了支烟,抱着一支手臂,站在一棵乌桕树下,指间的一点猩红明明灭灭,夜风刮过她的雪色的肩。 这话说得奇怪还在于,如果快要下雨,闻染更该走了,在这里等什么?等到雨真正落下来么? 可许汐言说那句话的语气,让闻染恍然想起,那个暴雨夜,许汐言刚从西班牙回国,到她的小出租屋里来找她。 两人欢爱之后,许汐言抽了支烟,肩上披着件衬衫,撩起一隙窗帘:“外面雨下得好大。” 她半开玩笑的扭头问闻染:“我可以不走吗?” 当时闻染摇头:“不行。” 许汐言垂了垂浓睫:“好吧。” 中国古人含蓄,都靠雨天来留客。许汐言一贯是直接的人,却不止一次的,跟她聊起一场雨。 闻染说不上被什么触动,没再往外走:“好吧。” 于是几人找了张沙发坐下准备玩游戏。 闻染没坐在许汐言身边。 好似从高三一起做手工蜡烛的那次开始,她就习惯跟许汐言坐成远远的对角。 许汐言也没说什么。 “国王游戏”的规则简单,抽酒瓶盖,抽到有特殊标记的两个,一人是“国王”,一人是“臣民”,“臣民”必须回答“国王”提出的任何问题,或做“国王”要求的任何事。 这就全凭运气,许汐言做不得任何手脚。 所以几轮游戏玩下来,许汐言和闻染并没有对上。 她俩手气好像都不大好,各当了一次“臣民”。 许汐言的“国王”是卡林巴琴演奏家的助理,明显是许汐言粉丝。小姑娘激动得全程双颊涨红,攥着拳问:“你最讨厌的是什么?” 各种访谈都问许汐言喜欢的事,她真的很想知道许汐言讨厌什么。 许汐言:“讨厌有人拉黑我。” 小姑娘一愣,下意识问了句:“谁啊?” 许汐言:“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她只是喝一口西瓜汁。倒是窦宸看了闻染一眼。 闻染那一轮的“国王”,明显喝多了,直接套用上一轮的问题:“你最讨厌的事是什么?” 闻染:“讨厌有人把钱甩到我脸上。” 本来无人留意闻染的作答,毕竟谁都不认识她。可她这句话一出,在场众人却颇有共鸣:“对对对!那些烦人的甲方!” 即便他们已不算普通打工人,可人只要想赚钱,就得对接甲方。 有人玩笑:“当然,这还是看甩我脸上的钱够不够多,要是五千万,随便怎么甩,那也是可以的。” 五千万。 恰好是陈曦找来想给闻染五十万的那天,闻染问陈曦的:“她怎么不给我五千万呢?” 这会儿她说不上什么心情,直直的朝许汐言看过去。 许汐言接住她目光,两人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又各自撇开。 游戏在继续。 喝多的人已不少了,这轮的“国王”眯了眯眼:“汐言啊这话我平时肯定不敢问你,你能做到跟人最亲密的举动是什么?” 人人知道许汐言一身热闹,却生性疏离。 许汐言没回答,目光落回闻染脸上,往下滑落,滑过那秀挺的鼻骨、纤薄的唇,最后落在闻染唇峰的海鸥线上。 她浓睫垂重,并没有人发现她在看闻染。闻染自己却知道,下意识抓紧了帆布包带。 许汐言明明喝的是西瓜汁,不知为何,她开口黑胶般的嗓音里却似有酒气,反问一句:“最亲密的举动?” 闻染心想:最亲密的举动其实不是做,是接吻。 做的时候有太多官能刺激,而接吻更纯粹。只有两个女人接吻才会这样亲密这样美,睫毛交叠,清润的吐息都交换,呼吸的频率应和心跳。 细细密密接吻的声音如蚕食桑叶,你们互相咀嚼着彼此最纯粹的心动。 闻染分明也喝的是西瓜汁,可她被满室酒气熏着,许汐言此刻的眼神,让她莫名的想: 许汐言不会越过众人向她这边走来吧。 那样的话,许汐言会坐到她身边,柔软的沙发微微陷落。许汐言会托起她的下巴,一手扶着她的肩,微勾下婀娜纤细的腰肢,探出舌尖与她深吻,就像在她小小出租屋内,她坐在沙发或床沿,许汐言无数次走过来所做的一样。 而她会仰起后颈承接,一手习惯性搭在许汐言的后腰上。 无论她的理智如何清醒,她的身体已对许汐言那样的熟悉。 可许汐言的眼神在她唇峰上落了一阵,抽回去,嘴里淡道:“不可能让你们知道的。” “那是我的私藏,所以,我认罚。” 吧台上摆着一只只小酒杯,装满不加冰不掺水的威士忌,惩罚人用的。许汐言端起其中一杯,那是她今晚的第一杯酒,参加了整日时尚活动,茶点冷餐精致而不中吃,她胃袋里空空的,整杯烈酒灌下去,微微的蹙眉。 闻染很难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攥着帆布包带径直站起:“真的很晚了。” “我得先走了,抱歉,你们玩得尽兴。” 她不再看许汐言一眼,转身匆匆往外走去。 外面真的起风了。 一棵乌桕树刚刚开出绿黄的小花,叶片在夜风里被拂得哗啦啦摇,让人想起许汐言方才在树下抽烟的模样,不知是否被花粉落了满身。 闻染走得飞快。 直到身后响起一声——“闻染。” 闻染真实的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许汐言那样傲而独的性子,居然会追了出来。 她步履不停。 可是她倔,许汐言比她更倔,追着她背影走过来:“闻染。” “你再不停下的话,我就要来拽你胳膊了。” 闻染转身,看住她。 她维持着礼貌,停留在离闻染一人开外的地方,甚至扬起双手掌心向外,示意自己不会再靠近,闻染不必那么紧张。 风真的很大了,吹着她阔腿西裤的下摆不停招摇,还有她那头浓密的卷发,翩飞着,遮去大半浓郁的面容。 她轻笑着,伸手挽了下头发,可那无济于事,很快又被夜风拂乱。 那让她的容颜她的笑,都显得很缥缈而不真切。 许汐言道:“你瞪着我做什么?明明是你甩我。” 闻染:“我没有瞪你。” “你有。”许汐言说:“我还看不出来么。” 闻染屏住一口气。 是,她根本不能说许汐言完全不了解她。从某一层面来说,许汐言与她无比相熟,甚至看得懂她每一个微表情。 “钱的事,我很抱歉,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闻染只是摇头。她那样瘦,纤薄如纸,好似一阵风就会把她吹走。 许汐言看上去想上前拉住她,手很微妙的往上抬了抬,却又放下,站在原地。 “你是想说,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是吗?” 闻染仍在摇头:“我不是要与你论对错,我到现在也不觉得你有什么错。只不过,我们是太过不同的两个人。” “你不觉得我有错。”许汐言笑了声:“可我却觉得你有。” 闻染一怔。 “你知道你总是带给我什么感觉吗?”许汐言望着她:“就像你总站在这样一阵夜风里,风把你的长头发拂得很乱,几乎挡住了你全部的脸,你所有的笑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反应,都是藏在头发后面的,我从来看不真切,你也从来没想让我看真切。” “闻染,你一直说我们是太过不同的两个人。说这话,好像基于你对自己很了解,对我也很了解。可是我,我就不敢说这样的话。”她挑了挑唇:“我不敢说我们是相同的人,或不同的人,因为我从来不了解你,你从来没给我这样的机会。” “相处这么久以来,你真的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吗?你可以这样说,因为你总是对我很冷淡,我真的看不懂你。” “我想跟你谈恋爱的心,是真诚的。你总说跟明星谈恋爱很麻烦,觉得我会是一个糟糕的恋人。那天你打电话来跟我说,我从来没有主动与你分享生活和心情,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你从来不说,我们怎么磨合?” 闻染终于说:“因为我知道,你不是能够磨合的人。” “你是基于什么判断的呢?”许汐言问。 “基于我们高中同校的那半年?基于我们现在相处的那么一点点时间?基于你对我的想象?基于你从别人口中、网友口中、媒体口中了解的我?你当真给过我机会么,当着敞开过心扉,来试一试我们会不会合适么?” “你从来没有,在我这里,你从来都是一面铜墙铁壁,然后甩开我走人。” 闻染默默站在原处。 许汐言:“你太胆小,永远想着怎么从我这里脱身。所以你从来不会看到,我始终站在这里,等着你向我走近一步。” 闻染不说话,胸腔微微的起伏。 许汐言抬头望了眼天,花粉被风吹落进她眼里,她没抬手揉,只翕了下睫羽:“真的快下雨了,我去给你买把伞。” “哎……” 闻染想说,你不怕被人认出来? 许汐言从西裤口袋里摸出个口罩,对着闻染扬了扬:“你看,你特别特别害怕被人发现,我会走到生活里来。” 她落寞的挑了挑唇:“你特别特别害怕被人发现,我会走到你的生活里来。” 酒吧大隐于市,周遭寂静,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遥遥安置在马路的另一端。闻染远远望着许汐言等红灯,过马路,走进便利店,又走回来,脸上的口罩没摘,让人的全部视线都聚焦在她那双墨色的眼里。 她递给闻染一把透明的折叠伞:“雨天的路不好走的,路上小心。” 她不止一次雨天从闻染的出租屋被“赶”出来。她记得有天暴雨,她坐在车后排,耷着事后的眉眼往挡风玻璃望去,雨刮器摇摆的速度让人近乎看不清前路。 那时她心想:闻染会知道吗? 雨天的路,是不好走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想知道我喜欢了很多年的人是谁么?” 然而今晚的这场雨, 到底是没落下来。 闻染今晚走得早,还来得及去坐地铁。只是这酒吧偏僻,走往地铁站还要长长一段。她静静走着, 握着许汐言买给她的那把伞。 地铁快要收班,然而海城地铁就没有晚高峰结束的时候。车厢里仍是无空座,只是相对而言没那么拥挤。 闻染握着门口立杆,望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模糊轮廓。 很淡的一张脸, 小时候也被舅舅骂过:“小孩子总丧着一张脸干什么!”中学时也有不怎么相熟的女生半开玩笑跟她说过:“闻染, 我觉得你好深沉哦!” 她好像很习惯把所有的想法和习惯藏起来, 安静的,内敛的。 她开始反思, 到底为什么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路上给柏惠珍发了条消息:【睡了吗?】 柏女士这个时间点收到女儿信息吓了一跳,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小囡出什么事情啦?这么晚你不要吓妈妈嘞。” “什么出什么事情……”闻染笑道:“就是今晚跟曼思吃饭, 她拿了点她妈妈自己做的酒酿给我,我趁新鲜,拿给你的呀。” 她和陶曼思, 从小就互为彼此的挡箭牌。 柏女士拍拍胸口:“真是被你吓掉半条命。我还没睡, 那你拿过来吧。” 哪来的什么酒酿,闻染只依稀记得,地铁某站出口有家卖酒酿和馒头的小店, 她买过一次, 口味还算好, 这会儿也不知还开着门没有。 如果实在买不到……那么,就说路上打翻掉好了。 好在那家店还开着,意外的人还不少, 多是些刚刚归家的上班族。老板娘看到她,轻车熟路的问:“买明天的早饭啊?” 她笑笑应了声。 又回地铁站, 再乘三站路,印有店家名字的塑料袋扔掉,只端着透明的塑料碗,顺着她从小最熟悉的窄弄堂,往舅舅家走去。 柏惠珍披着件薄线衫在门口等她。其实春末快要入夏了,但上年纪的人总是怕冷的。 看到她端着盒酒酿走来:“快要下雨了,你还特意跑来。” “趁新鲜嘛。”她把盒子递过去:“而且,这雨下不下来,一整晚的天都这样。” 她也就失去了探知雨天的路是否难行的机会。 “那你进来,我煮碗酒酿给你喝了再走。” 这时屋里传来舅舅的咆哮:“柏丛!柏丛,把你玩游戏声量调小一点,不然邻居又要投诉!” “客厅里都堆着你的各种游戏机,下来给我收拾了!” 又有舅妈的声音传来:“惠珍呐。” 柏惠珍跟闻染站在门口,应一声:“诶。” “我看你今天围那条丝巾老好看的来,你借我用一下呀,我好搭配明天那条苹果绿的裙子呀。” 柏惠珍扬声道:“我一会儿给你拿,借什么借呀,就送给你好了呀。”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手摁着闻染的腕子,转回头来压低声:“你别又去跟舅舅舅妈闹脾气,我习惯了呀。” 闻染难得没发火,笑了笑,拍了拍柏惠珍的手背。 柏惠珍有些诧异的看女儿一眼:“你今天到底有没有出什么事情啦?” 闻染弯唇:“能出什么事情啦?我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 柏惠珍上下扫视女儿一遍:“没有就好呀,你今天这个脾气,好得吓死我。” “我不进去喝酒酿了。不早了我明天还要上班,你早点进去睡吧。” “诶你手上这把伞留下,我的伞今天去菜市场刚好搞坏掉了。” 闻染顿了顿:“你明早出门的时候自己去买好了呀。” “哦哟,一把伞而已。”柏惠珍笑:“你回去的时候在地铁站顺手买一把就好了呀,不超过二十块钱的,小气得来。” 告别了柏惠珍,闻染离开舅舅家。 她没急着走,柏惠珍锁上小小铁门进去以后,她坐在附近长椅上,雨伞放在一旁,给自己点了支烟。 从这里刚好能望见她以前的卧室,亮着灯,现在已被充作了表弟的游戏房。 很小的时候表弟就对她说过:“要是没有你就好了呀,你的卧室就可以当我的游戏房了。我同学都有自己的游戏房,我们家房子明明那么大的。” 那时闻染年纪也不大,据理力争:“这是外婆的房子呀,我们一家人有权利住在这里的。” 表弟嗤一声:“你去看看房产证上写着谁的名字?外婆早就把房子转给我爸爸了。” 谁不想争一口气呢。闻染觉得,她爸妈以前也想的,只是没什么做生意的天赋,下岗以后的赔偿金,开饭店赔掉了大半,剩下的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到底是亲兄妹,也就在舅舅家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 普通人的骄傲和志气,就是这样一点点被磋磨掉的。 闻染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空间被无限侵吞。什么摆在外面的东西,都要被表弟或舅妈拿走掉的。她不停往回缩,不停往后退,退到后来,只有一间小到转不开身的卧室属于她,里面满满当当摆满属于她的东西。 最记得每天零花钱不过五块,在街角面包店买一只刚烤好的黄油面包,藏在书包里带回卧室,也要把窗户打开条细缝,站在窗口偷偷的吃。 生怕表弟闻见香气,又在外面砰砰砰敲她房门:“闻染,闻染!你在吃什么?” 此时闻染坐在红砖墙的旧楼外,看着满墙的爬山虎有了染绿的迹象,微眯了眯眼,缓缓吐出一口烟。 大概是从那时就养成的习惯吧。 什么都要藏起来,才觉得安全。 她带着那把雨伞回家,第二天照常上班。到中午的时候,一场蓄积了太久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天色暗得像黄昏,雨有瓢泼的气势。 奚露和郑恋挤在窗口往外望:“唉,园区里又要积水了。” 闻染一个人坐在工作台前,托腮望着窗外灰淡的天。 心里满是许汐言昨晚那句——“雨天的路,是不好走的”。 奚露和郑恋看了会儿雨,开始觉得无聊,回到沙发上去刷微博。郑恋在跟奚露说:“许汐言今天出席品牌活动那身黑西装也太飒了吧!” “是啊。”奚露猛点头:“那把黑伞落在她肩头的一滴雨,都像是点缀,配她一张冷脸,可以直接被拉去演电影喔。” “她今天戴那只陀飞轮多少钱啊?几千万?” “这品牌能买的一只表都要几十万往上走,她那块是高定,肯定是要几千万的吧。品牌大使嘛,这点架势要有的。” 闻染还坐在工作台前,托着腮,一只细瘦的指尖在工作台上轻轻的敲。 奚露和郑恋议论的许汐言,是她心中描摹的许汐言: 全世界闻名的新锐钢琴家。 各大奢侈品牌的宠儿。 人气胜过演艺圈无数流量,随便一张街拍也能被时尚博主拿去分析出十条道理。 全球福布斯名人收入排行榜里的华人女性。 …… 她一笔一划,给许汐言添了很多的刻画。 可唯独忘了一点,以至于她昨晚在听许汐言说那句话时如此震撼—— 许汐言也是个人。 绝不能说许汐言是个普通人,但她好像忘了,无论许汐言如何的光鲜、成功、富有、才华横溢。 许汐言也是个正常的、人。 闻染自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所以面对许汐言这样的存在时,习惯性把自己摆在“弱者”地位,一门心思只想自保。 原来许汐言,不是没情绪,不是没安全感。 在她们的这段相处里,许汐言也有她弱势的一面。 一场大雨落到下班的时候,还没停。闻染今天没带许汐言送她的那把伞,带自己的一把蓝白格纹伞。 和奚露她们一起,站在落锁的工作室门口打车。奈何雨势实在太大,前面排了百来号人。奚露和郑恋决定放弃:“坐地铁回去算了。” “可从文创园走到地铁站的话,要走四十多分钟呢。” 这时,一辆奔驰滑到工作室门口停下,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扣着鸭舌帽的脸,唤她:“闻染,我们今晚不是约了一起吃饭么?” 闻染一眼瞧出那是陈曦。 陈曦虽也偶尔出现在许汐言的街拍中,但辨识度到底没许汐言那么高,这会儿她扣着帽子戴着口罩,奚露和郑恋一定认不出来。 车也是从公司另调的,不是陈曦每次来找闻染的那辆。 闻染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是陈曦主动提出:“我先送你同事回家,其他人也开车过来了,你们先去,我一会儿来找你们。” 奚露赶紧客气道:“不用不用,我们打算走去坐地铁了。” “这雨太大了。”陈曦隔着口罩道:“赶紧上车吧。” 奚露和郑恋看向闻染。 “上车吧。”?*? 闻染解释:“是我……同学。” 她是本地人,有几个富二代同学,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奚露和郑恋也没再起疑,道谢以后便上了车。 剩闻染一个人站在工作室门口,握着那把蓝白格子伞。 不一会儿,又一辆奔驰开过来,也是从未见过的车牌。 在闻染面前多停了两秒,后排车窗才降下来,露出许汐言坐在里侧的一张脸。 隔着天青色的雨幕,遥遥的。 她穿着今天参加品牌活动的那身黑西装,脸上的妆卸了,反而更显出她天生浓郁的五官。一双浓睫在暴雨天染了水汽,显得更重些。除此之外,她没说话,就那样望着闻染。 闻染与她对视一会儿,便向着她的车走去。 在闻染迈步离开屋檐边以前,她低低开口,说了今天的头两个字:“撑伞。” 其实没两步路,可许汐言好似对大雨的冷落心有戚然。 闻染撑开伞,走过去,她从里侧倾身过来,推开门,待闻染上车以后,她又坐正回去。 望了眼闻染收在脚边地毯上的雨伞。 也许是想问闻染为什么没用昨晚她买的那把? 只是她到底什么也没问,扭头又去望窗外的落雨。 车里的气氛,像不到六月的天提前开了冷气。 司机倒是往日相熟的那位,也没问许汐言去哪,径直开车从文创园驶出去。 闻染也没问。 开了一段,闻染渐渐确认,这是开回她出租屋的路。 许汐言是送她回去,还是…… 许汐言这时忽然低声开口,让闻染几乎以为许汐言读取了她的脑电波,吓了一跳。 许汐言犹然望着窗外,那纷扬的雨似扑在她睫毛上:“别担心,我今天忙了一天。” “只是去你家讨杯茶喝。就是你以前买的那种白茶。” 闻染抓着帆布包带,“嗯”一声。 根本不是什么好茶,双十一直播间买的,很便宜。闻染自己其实没有喝茶的习惯,许汐言住进来以后,倒是泡过两次,一起就着茶,看《甜蜜蜜》,和其他很老很老的一些电影。 许汐言没再说什么。 一路无话。 到了闻染的出租屋楼下,这一次,不待闻染提醒,许汐言自己从口袋里摸出个口罩戴上,和闻染一起下车。 闻染撑开伞,和她并肩走。她接过闻染手里的伞。 每每看许汐言戴口罩,都看出一种“锦衣夜行”之感。即便遮去那过分姣好的面容,可那高挑的身段,优越的肩线,口罩上露出一双冷淡的眉眼,在暴雨天会更卷曲一些的长发,都是遮掩不住的。 尤其穿一身黑西装配素色细跟高跟鞋,气场尤其大佬。 还好一路没碰上什么人。 她和闻染一同上楼,站在玄关,跟闻染隔着距离。但闻染拉开鞋柜取拖鞋时,她往里看了眼。 看闻染有没有把她的拖鞋收起来。 闻染没有。 两人换了鞋进屋,许汐言也没待闻染招呼,自己坐到沙发上,摘掉口罩。 往小小的生活阳台一望,昨晚她买的那把透明雨伞,明明没淋雨,却撑在那里。 闻染又把今天用过的那把蓝白格子伞,走过去撑在一旁,问许汐言:“那我现在去泡茶?” 许汐言“嗯”了声。 闻染便走进厨房去烧水。等水烧开的期间,她没走回沙发边,一手掌着流理台边沿,望着那逐渐开始冒出热气的水壶发呆。 直到“呜”的一声提示音响,她拿出两枚茶包,泡了,一手端着一个马克杯,走回客厅里去。 放在茶几上,许汐言端起她以前住在这里时、习惯用的那一只。 还未入夏,一落雨,空气里微微的凉意。许汐言把马克杯捧在手里暖手,闻染跟她隔着段距离,坐在沙发另一侧。 “闻染。” 闻染肩一跳。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许汐言垂着眼,纤指拎着茶包细线在杯中微微摆荡:“我又不会勉强你给我机会。” 一个“大佬”到好似可以随时被拉进一部电影的女人,暴雨天,坐在这间出租屋小小的沙发上,一双长腿蜷得有一丝丝委屈,低声说:“我又不会勉强你给我机会。” 她在示弱。 闻染很难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 之后许汐言便再无话了。雨丝在玻璃窗上打得密集,马克杯中的白茶渐渐晾到了适口的温度。许汐言缓缓小口的啜饮着,好像她大费周章的安排,暴雨天前来,真只是为了坐在这里喝一杯茶。 一杯双十一直播间买的、品质一点也不好的茶。 慢慢喝完,许汐言放下马克杯,站起:“那,我先走了。” 闻染的茶还没喝完,捧着马克杯,听窗外的雨声淅沥。 天都在帮她留客。一句“雨这么大,不如你等雨小了再走”便可解了许汐言的心结。 可不知怎的,她说不出口。 这还是因为,昨晚许汐言的一番话,让她太过震撼了。 在这之前,即便她和许汐言签了两年“情人”的合约,但其实她从未真正想过,跟许汐言有任何恋爱的可能。 可许汐言一番话剖白了自己的弱势,陡然把两人摆到了平起平坐的地位。 “开启一段真正的恋爱关系”这件事,变得可见而可感。 突然被塞进闻染脑子里,闻染不能说自己想清楚了,也不能说自己做好了准备。 因闻染没开口,许汐言走往玄关的脚步没了停下的理由,换了鞋,离开了闻染家。 是,许汐言从昨晚开始,就已说得太多太多了,多得甚至不像那样骄傲的许汐言自己。 今日一杯茶以外,她也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了。 之后,许汐言没再打扰闻染。 一周后,陶曼思约闻染喝酒。 闻染一猜就是因着张哲文的事。果然,这次她们约在一个喝啤酒的清吧,几杯啤酒下肚后,陶曼思问闻染:“你说,我要不要跟张哲文表白?” 闻染立刻答她:“不要。” “为什么?” “你跟他相处,暗暗表露自己的意思就行了。如果他也对你有意思,会主动对你表白的。” “是吗?” 闻染劝老友:“如果你主动表白,他拒绝了,你会很受伤的。” 不止一颗心受伤,还有尊严。 陶曼思又喝一口啤酒,推一下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笑道:“受伤,那又怎么样呢?” 闻染一怔。 从一周多前开始,她接连所受的震撼太多了。 从许汐言那句“雨天的路,是不好走的”,到陶曼思这句“受伤,那又怎么样呢?” 她劝陶曼思不要表白,是因着自己的理念,自己的经验。 大抵正像《白玫瑰》里最经典的那一句歌词:「身处劣势,如何不攻心计」。 她太习惯把自己摆在一个需要自保的弱势者地位。 她对许汐言,试探、徘徊、口是心非、故作淡然。 唯独没有一刻真正想过,去用真实的心意去跟许汐言过招。 如若她们的感情是个战场,她站在城墙上远眺,许汐言是独自站在围场内、甚至找不到对手的人。 人怀揣心事的时候,果然容易喝多。这话说的不是闻染,而是陶曼思。 她俩胆子都不大,觉得宿醉难受,以前很少有喝多的时候。这次难得在外面喝酒,陶曼思却醉了。 陶曼思也是一个人住的,闻染不放心送她回去,便打车把她带回自己家。 一路问她:“想不想吐?” 陶曼思摇头。 下了车,闻染一路扶着她往楼栋里走。她的金丝边眼镜戴得摇摇晃晃,闻染生怕她掉了,便先替她摘下收回自己口袋。 她口齿不清的问闻染:“染染,染染,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个那么喜欢的人。你就从没有一次想过,要跟她表白么?” “就算你们全无指望,你怎么这么能忍啊?” 闻染没什么照顾醉鬼的经验,一路专注扶着陶曼思,只分出一只耳朵去听陶曼思絮絮叨叨说的话。也是在陶曼思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她意识到,旧楼的屋檐下,立着一个人。 她抬眸望去,眼神正撞进许汐言眼底。 大约上次的黑西装造型太受好评,许汐言今日又穿一身不同款的黑西装,腰肢掐得更利落些,里面并没有衬衫打底,胸线开得低,但在强大冷漠的气场下,那一线雪肌是某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引诱。 许汐言的美,从来都这般矛盾,就像她素颜抹红唇,眼尾透着倦冷。 她就那样定定看着闻染。 闻染是在那一瞬意识到:许汐言听到了陶曼思方才的话。 听到了这话的许汐言,是这样认为的—— 闻染只肯跟她做两年的合约“情人”,闻染从来都淡漠的不投入感情,是因为闻染另外有一个喜欢了许多年的、求而不得的人。也许闻染提出这段“情人”关系,根本是把她当了另一个人的替身。 许汐言的睫毛颤着翕了翕。 她就那样站在屋檐下,闻染的大脑一片空白,顺着惯性、继续扶着陶曼思往前走。 许汐言并没有愤而离开,她的礼貌和教养让她甚至问了句:“要帮忙么?” 闻染摇头。 她便让开楼栋门口,让闻染扶陶曼思进去了。 自己往夜色里走去,没有再回头。 闻染一路扶陶曼思上楼,又照顾陶曼思在自己床上躺下。做完这一切,一颗心怦怦直跳,显然不止是因为累的。 她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灌下去。 按许汐言的性子,在知道闻染有一个认真喜欢了多年的人后,一定一定不会再联系闻染了。 那么。 这段关系可以断得干净利落,就像闻染一开始设想的那样。从此,许汐言是星光普照的世界钢琴明星,她是背着工具箱挤地铁平平无奇的调律师。 从此她与许汐言的相见,只在屏幕里新闻里舞台上海报中。 许汐言再不会来“打扰”她的生活,那把至今还撑在阳台上的透明雨伞,就是许汐言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了。 闻染又到卧室查看了下陶曼思,发现老友睡得安稳。 她掩上门,走到阳台,站在撑开的那把透明雨伞边,握着自己的手机,给许汐言打了个电话。 她觉得许汐言不会接。 心里想着:那天许汐言给她打了十八个电话。 她也要给许汐言打足十八个么? 没想到不过响了三两声,许汐言接了。 一声暗沉低哑的“喂”,猝不及防撞进闻染的耳朵,反而让她全无防备。 她不说话,是许汐言自己在那边说:“闻染。” “原来是这样。” 许汐言没有说“你为什么要玩我”或“你为什么要骗我”。 从头到尾,只是一句无比克制的“原来是这样”。 这时奔驰车上,陈曦坐在副驾,从后视镜悄悄望着许汐言,还是与往常一样的坐姿,靠着椅背,耷着眼睫望着窗外的夜色。 陈曦知道她在跟闻染打电话,因为她唤了闻染的名字。 然后说了句“原来是这样”。 陈曦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莫名觉得,看起来面无表情的许汐言,好像真的难过了。 闻染说过许汐言这样的人不会难过。许汐言有的是许多恣意的情绪,藏在她天生冷淡的外表下。 可那是陈曦跟了她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她内敛的、消沉的、也许她自己都不知如何应对的,那样一种难过。 闻染在电话那端说:“许汐言。” “或许,你想知道我喜欢了很多很多年的那个人,是谁么?” 许汐言握着手机的指节紧了紧。 另一手的指尖,在西裤的褶皱上轻轻摩着。 第62章 “你想看看原版么?” 闻染紧紧握着手机。 她不知如果许汐言此时答一声“不想”, 她还有没有勇气把这话题继续下去。 脚边的伞,就像柏惠珍所说,便利店里买来的, 就算比地铁口卖的稍贵些、质量稍好些,也没到需要刻意去还的程度。 就像许汐言之前来喝茶,目光落于撑在阳台上的这把伞,也没让闻染还。 如果许汐言说“不想”, 她的勇气悉数耗尽, 估计会直接挂断电话。 那么她和许汐言的联系, 她此生之间和许汐言的联系,就到此为止了。 电话那端沉默着。 闻染指腹贴着手机轮廓, 反反复复的摩。 直到许汐言说:“一周后,我来找你。” 电话就断了。 ****** 第二天一早, 陶曼思睁眼,发现自己躺在老友的一张窄窄单人床上。 她没什么宿醉的经验,猛一下起身, 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 她不得不坐定,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稳了会儿,才下床往客厅走, 看到闻染正收沙发上的枕头被子。其实沙发那样的窄而小, 是不怎么能睡人的。 听见陶曼思动静, 闻染直起腰来:“醒啦?本来正要去叫你,怕你今天上班迟到。” 陶曼思十二万分的抱歉:“你昨晚睡的沙发?” 闻染笑笑:“沙发挺好的。” 反正她也不怎么能睡着。 陶曼思揉着太阳穴:“我都没想到自己会喝多。我有没有吐啊?你扶我回来的时候,我有没有打你?” 闻染笑出了声。 “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嘛。” “没有啦。我去给你冲杯蜂蜜水, 你带去单位喝。” 陶曼思跟着闻染走到厨房门口:“染染,我真的没给你添麻烦吧?” 闻染垂着眼睫。 没有添麻烦。只是……触动了她很多的心事。 她抬眸, 转身冲陶曼思笑笑,把保温杯递过去:“昨晚开心么?” 陶曼思:“什么?” “虽然喝多了头痛,但你开心么?” “现阶段来说,是开心的……” “那就行了。”闻染道:“就算之后不开心了,我的膝盖也可以借你。” 就像那晚她把脸埋进陶曼思膝头一样。 陶曼思笑道:“染染。” “嗯?” “我俩上班好像都要迟到了。” “啊惨了。” 两人各自收拾了匆匆出门。 下班后,闻染心里冒出个想法,她想去一趟高中学校。 查了查日程,照学校以前的习惯,正是把教室借用作中考考场的时候,而中考是下周一开始,所以这个周末,布置好考场的校园,应该一个人都没有。 奈何天又突然下起雨来。 一场春末的雨足足下了两天,周日下午,才堪堪露了点阳光。闻染只觉得洗过的床单被套都要生霉,奈何她这出租屋太小,又没有摊开来晾晒的条件,便把冬天的暖风机翻出来,放在下面烘烤着。 心神不宁的,没有做饭的心情,煮了碗桂林米粉当晚餐。 收拾了厨房,出门,扫了辆共享单车。从帆布包里找出纸巾,把座椅上的水迹擦干了,才能跨坐上去。 其实从她的出租屋骑到高中学校,距离不近的。 上次一路追着许汐言背影,没觉得时间漫长。 这次自己骑了许久,遥望着天边一轮月,被斑马线对侧的交通标志灯染出红绿不一的调子,只觉得这一路,总也骑不到头。 骑到高中后门,把共享单车锁在路边,闻染微微有点喘。 背着帆布包,走到墙边,仰起后颈眺望。 在这所高中念过书的人,应该都对这面墙有不浅的记忆吧。且不说每每逃课都要从这里翻出,就算不逃课的乖孩子们,也因着这面墙硕大而由磨平了表面的巨石铺成,成了天然的“留言板”。 有人拿着水性笔,有人拿着小石块,在墙角写下一行行字: 【战吗战啊以最卑微的梦!】 【王磊是傻x。】 很快又被新的字迹覆盖。闻染毕业时也想过,要不要趁所有人不注意,拿着笔过来悄悄写下「许汐言」的名字。 终究还是没有。 秘密只有留在自己心里,才是真正安全的。 这会儿路灯远远的洒过来,浅灰色的墙面雨痕未干,潮润着,好似变成了泛着月光的、立起来的海。闻染仰着后颈望着上方墙侧露出的茂密红花檵木,觉得以自己的运动神经,好像没有爬上去的能力,更何况今天墙面尤其打滑。 可她说不上为什么,没走。 不到一周后要见许汐言,她真有把十年来的暗恋真相揭开的勇气么。 十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十次四季更迭。意味着十次的绿叶新生又泛黄碎落,层层叠叠铺在心口的井盖上,再覆上阳光雨露、莺啼月明,直到最底部的那几层都腐烂发酵,井盖下所藏的心思,变成了永远不见天日的秘密。 闻染有些想摸支烟出来抽。 可心里乱七八糟想着这些,一时没动,出于惯性的仰着头。 直到墙面路灯与灌木的暗影间,现出一个人影来。 闻染心里一惊,下意识后退小半步。 她以为是保安。 可她的神经,好似比她的视觉更快反应过来那人是谁,一颗心已经扑扑跳了起来。 是许汐言。 穿一件黑衬衫,露出张雪白的蔷薇面。明明是天生妩媚的长相,可也不难领悟,为何世间众人都说许汐言性情冷淡。 那风情上挑的眉眼,配上过浓而总是垂坠的睫,显得眼神总是漫不经心,好像天然的距人于千里之外。 她就站在那里,应该也没想到闻染恰巧今晚会过来,但她也没露出什么意外神色。 微抿着唇,就那样站着,垂眸望着闻染。 闻染想转身就走,可她紧紧攥着包带,控制着自己声音不要抖:“许汐言。” “你能把我拉上去么?” 又是良久的沉默。 终于,站在熹微灯光中的许汐言,对着墙下暗影中的闻染,探出了一只手。 ****** 闻染运动神经真的不好。 就算有上次许汐言拉她上来的经验,第二次也并没变得熟练多少,从墙头跃下来的时候跌跌撞撞。不过因着两人现在的微妙关系,她很注意的没有往许汐言怀里撞。 以至于触地的时候,脚腕微微扭到。 许汐言扶了她一把,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没事吧?” “没事。”闻染站定了问:“你是已经逛完学校了吗?要走了吗?” 许汐言瞥她一眼。 她问:“要不要再去琴房那边走走?” 许汐言仍是没说话,她穿黑衬衫配牛仔裤,华贵与落拓在她身上无缝拼接,转身,往琴房方向走去。 闻染跟上。 两人隔着段距离走着,一路无话,只有刚下过雨的水泥路面上,积出一洼洼浅浅的水坑,反射着月色。 即将充作考场的教室,她们不去打扰,只去向无人的琴房。 闻染还记得许汐言上次打开的是哪一间,学着许汐言的样子,试着拉了拉窗。 果然开了。 许汐言方才应该进去过了吧,打开窗并没有那种封闭数日的气息。不过许汐言这人很礼貌,走的时候会锁好门,窗台上的鞋印也会清理干净。 这会儿闻染得重新翻进去。 她目测了下窗台的高度。 许汐言本来隔得远远的站在走廊下,这会儿说了句:“让一让。” 闻染转身瞧她,她全程不看闻染的走上前来,隔着闻染的衬衫袖子握了下闻染的胳膊,指腹的热度透过薄薄一层料子传过来。 那不过一瞬间的事,她拉开了闻染,很快撤手,自己轻盈的跃进窗台去。 只有浓密的长卷发滑过人眼前,拖着月色的尾巴,带起一阵香。 她走到门口,打开门,也没招呼闻染,自己转身,坐到琴凳前。 她方才就在这坐了会儿,没弹琴。 这会儿听到闻染很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进了琴房,微微的凳脚摩擦声,应该是闻染坐到了靠墙的那张凳子上。 闻染望着许汐言的背影,许汐言揭开了琴盖。 灯光混着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空气里是未消的雨气,氤氲成薄薄一层淡牛奶色的雾,像无人触及的河面上,酝酿经年的雾。 许汐言背对着闻染,长发垂落。 坐了良久,抬手,落下第一个音。 她不过探出一只手指,渐渐慢慢的在黑白琴键上游走,一个个音节蹦出来,一点不连贯的。 闻染听了会儿,才听出她是在弹《月光奏鸣曲》。 钢琴大概对许汐言就是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吧,这么零碎的摁了几个音符后,许汐言正式抬起双臂来。 她的粉丝一定对这个姿势分外熟悉吧。 无数次她就是以这样的姿势开场,祭出一段段人间几不可闻的旋律。 这会儿她肩肘起伏,手指落下的动作却很轻。 闻染耳尖发烫,因为她听出,许汐言是在以她俩高三时的方式,弹这首《月光奏鸣曲》。 那时闻染听出琴房的钢琴有一个键不准,许汐言信了她,便避开那个琴键去弹。 那让许汐言弹奏的节奏略有改变,旋律比平时温柔不少。 这会儿许汐言便是避开了相同的琴键,以同样的方式弹着。 闻染的心脏几近发痛。她们方才一路走到琴房来,很难避开地面所有的水坑,两人今天恰巧都穿匡威和牛仔裤,踩进去,一点点雨痕溅起来,裹上人脚踝,现在还未干透。 听着许汐言的《月光奏鸣曲》如雾般氤氲,脚踝的潮气一路往人心脏漫延。 闻染几乎无法排遣这种感觉,从帆布包里摸了支烟出来。 又想起是在琴房,没点,就那样夹在指间。 许汐言的旋律越来越慢,像越来越淡的雾。闻染站起来,走到她身后,站定。 她脚步很轻,但许汐言一定察觉到她过来了,虽然旋律没停,但许汐言的肩很微妙的顿了下。 闻染俯身,一只手臂圈住许汐言的肩。 倚在许汐言肩头,柔顺的长发垂在她颈侧。 到这时,旋律彻底停了。许汐言的双手虚搭在钢琴上,低声问:“你做什么?” 闻染不答,另一只夹烟的手臂也圈过来,形成一个合抱,拥住许汐言的双肩。 许汐言在她怀抱里,能闻到年轻女人身上很清淡的香气。清淡而干净,洗发水是许汐言也用过的那瓶,很淡的莲花味。 许汐言问:“闻染,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约一周后再见么?” “因为我很难压住自己的脾气。当晚你给我打电话,有一瞬间,我很想叫陈曦掉头回去,我想当面去问你,让你喜欢了很多年的,让你只愿意跟我当两年合约情人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可我想了想,还是跟你约了一周后。因为我很怕当时掉头回去的话,我会控制不住的,对你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许汐言说着很低的笑了声:“原来你这样的人,也真的会去为另一个人发疯,只不过那个人不是我。” “你跟窦姐说,我这样的人,也许不会真正难过对么?” “那晚陈曦很小心的问我,言言姐你是不是难过了?我笑了笑,跟她说,我也不知道。” 许汐言说这话时也笑着:“你都把我说迷惘了闻染。你来告诉我,如果那晚那样的感觉都不叫难过的话,什么才叫呢?” 闻染就那样从身后拥着许汐言的肩,许久都没说话。 她指间始终夹着没点燃的那支万宝路,很淡的烟草味飘上来。 不知抱了多久,她轻声问:“许汐言。” “你能跟我去个地方么?” ****** 许汐言跟着闻染走出琴房。 闻染的动作素来慢,就像她调律,总有套她自己的节奏。这会儿许汐言隔着段距离站在廊下,看着她慢慢的锁门,慢慢的掏出纸巾来清理干净窗台上的鞋印。 才轻声唤许汐言:“走吧。” 两人走了一段,许汐言意识到,闻染是带她去琴房附近那座校史馆。 许汐言对这座三层小楼有印象。每每路过琴房,会远远望见它,矗立在一片淡橘色的夕阳中,和闻染一样很安静。 这会儿闻染叫她:“在楼下等我。” 一个人往楼里走去。 校史陈列室都是锁上的,但小楼倒是可以拾级而上。很快,闻染出现在三楼的栏角边,往下眺望着许汐言。 是钢筋水泥的楼体,但栏角暗沉红木,仿古制式,又在岁月中逐渐剥脱了漆色,变成真正老旧的斑驳。 老物件才是安静的。可独自沐浴在月色下站在栏角边的女人,她还那样年轻,为什么也那般安静。 许汐言仰着头,默默望着闻染。 看到闻染垂在牛仔裤缝边的手,很用力的攥了下,又飞快的放开。 尔后开口。 闻染并没有唤她的名字,而是远远望着她的眼睛:“向日葵这种花是很极端的。” “喜欢上太阳后,入了夜,便把头垂下来,哪怕月光给它再温柔的抚慰,它也不肯接受分毫。” “所以诗人说,向日葵都在夜间死去。” “但我想,向日葵是不会后悔的。” “等有一天喜欢上一个像太阳那样的人时,我想任何人,能会明白向日葵的心情。” 许汐言看闻染的眼神,渐渐变了。 随着闻染一字一句的轻声念出来,许汐言的回忆在一点一点复苏。 她想起高中时的那个黄昏,她到校史馆来躲清静,那时她刚收到一封情书,写的很是不同,她随性倚坐在三楼围栏边,望着闻染走到楼边来。 大概也是想躲来这里,一看她在,就止步了。 “闻染。”她对着楼下问:“那封情书,不会是你写的吧?” 当时十七岁的闻染,用完全不知她在说什么的神情反问:“什么情书?” 这时二十七岁的闻染,站在月光下,对她念着这些句子,神情很淡,可念完一句,就微抿一抿唇角,这让许汐言凭着对她的了解,很想撩起她的长发来看一看,那只白到通透的耳尖,一定已红得灼烫。 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十年时光过去。 当年的夕阳换作月光。当年内敛又安静的少女,长成清瘦沉寂的年轻女人。 闻染念完了那些句子,那些当年被一个男生、以过分粗犷的字迹抄写在五线谱上的字字句句,声线终于不抖了。 她问许汐言:“你想看看这封情书的原版么?” ****** 许汐言带着闻染,又翻出学校去。 她今天并非骑共享单车,陈曦和司机在附近等她。她一个电话,陈曦赶紧让司机开车过来。 看到站在许汐言身后的闻染,一愣。 先是去看许汐言的神色,那天生冷淡的眉眼,总是瞧不出任何端倪。 她揣摩着先跟闻染打了个招呼:“闻小姐。” 闻染很轻的冲她笑了下。 许汐言拉开车门,掌住,等闻染上车。 可等她也钻入后排坐定,两人一人守着一边车窗,座椅中央隔出的距离似南美洲拉普拉塔河。 陈曦一时揣度不清这两人关系的进展。 直到把俩人送回闻染的出租屋楼下,陈曦说:“言言姐,我们还是在附近等你喔。” 许汐言不辨什么语气的“嗯”了声。 闻染已在往楼里走了,陈曦望着许汐言跟过去,才叫司机开车走了。 ****** 许汐言发现,她跟闻染认识的年头不短了,她好像鲜少看闻染的背影。 真的很瘦,到了六月,长袖衬衫的料子薄,露出很明显的肩胛骨形状。闻染这件衬衫是初夏刚刚落雨后天空的某种天青色,亚麻材质,袖口挽起一小截,到小臂中央的位置,露出细瘦的腕子,戴一只表盘很小的表。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文静的、规矩的、内敛的女人。 她踏上的楼梯几乎没什么动静,步子很轻,像一抹蓝,流淌在月光里。 许汐言心想:那么以前,都是闻染看着她的背影么? 闻染以前,好似连自己的背影都不肯暴露给她。 是怕她瞧出些什么呢? 闻染掏出钥匙开了门,钥匙扣刮在略生锈防盗门上的声音,似落雨。她没招呼许汐言,不过已从鞋柜里取出许汐言的拖鞋。 许汐言跟进去,闻染很平静的放下包,走到墙边所放的那张写字台旁。 上边凌乱的堆放着许多杂志,烟灰缸,吃掉一半的青瓜味薯片罐,以及闻染的笔记本电脑。 闻染忽略掉桌面的所有这些,拉开抽屉。 取出一只小小铁盒。 看上去经年了,并没有生锈,只是漆面是一种经历了时光的黯,并不闪闪发光。闻染把盒盖打开,取出一张纸,放在桌面,尔后自己退开。 坐到沙发上,给自己点了支烟。 就是方才她在琴房夹于指间的那支烟,出于不浪费的原则,她收进包里,这会儿又掏了出来,终于点燃。 烟卷在包里折过,稍有些皱巴巴的。 她抽着烟平视前方,再没跟许汐言说任何一句话。 许汐言自己走到写字桌旁去,拈起那张纸。 从五线谱本上撕下来的,在岁月中泛出淡淡的黄。少女隽秀的字迹,用很淡的蓝墨水,在上面流畅的写着:「向日葵这种花是很极端的……」 那些句子现下看来,微微有些稚嫩了。 可令人震撼的,是其间裹藏的那样一份心情。 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来不及展开的世界,全都困缩于自己的体内,可以发酵出这样的心情。像向日葵喜欢太阳那样,近乎极端的去喜欢一个人。 除却阳光,不要月光的任何抚慰,宁愿在夜里枯萎死去。 许汐言渐渐想起当时看这封情书时的震撼心情。 世界很庸碌,极端才迷人。 现下她拈着纸页,看着五线谱间少女清隽的字迹,那样娟丽,蝇头小楷般,反而更反衬出其间不管不顾的决然。 许汐言想起当时自己的中文还没有那么好,半开玩笑的错用过一个成语:“要是被什么人这样认真的喜欢过的话,那应该死而无憾吧。” 当时还被闻染纠正过:“死而无憾这种成语,不是这么用的。” 可这时她垂着浓睫,读着这封情书,闻染抽掉了半支烟,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她身后,一手搂住她的腰。 等她看完后,勾着她转过身来。 两人穿着同款拖鞋,闻染比她矮半头,与她接吻时要仰起下巴,舌头探入她唇齿间来。刚刚抽过万宝路,很烈的烟,涌入一阵烟草的涩味,顺着许汐言喉管,辛辣的钻下去。 许汐言带着想要呛咳的感觉,和微微的晕眩:“闻染,等等,你的意思是……” 闻染另只指间还夹着烟,为了稳住两人重心而摁在桌?*? 沿,许汐言怕她指间烟灰落到当年那封情书上,还把情书往后挪了挪。 闻染搂着她的腰让她转过来,好似微微怪责她的不专心。 舌尖再一次探入,手扣住她的腰。吮着她的唇说话,这时闻染的声线没有在校史馆时的微颤了,所有动作沉缓平静,因此分外迷人。 这时的闻染,带着和当年那封情书一般的某种决然,边吻许汐言边问:“你就从来没想过,我喜欢的那个人,是你么?” “可我们相处的时候,你总是……还有当年,高三那时,你很排斥我。” “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许汐言。” 闻染望着她墨色的双眸:“其实安静的人,都很会撒谎。” 说话间再次吻过来,夹烟的那只手摸索寻到许汐言的手,搭上自己的后腰。 闻染很瘦,可她意外的很有曲线。 她低声跟许汐言说:“我会撒谎。” “可难道你从来没发现么?我的身体不会。” 这时窗外今夏的第一场暴雨,陡然落了下来。 第63章 “你敢不敢?” 此时远处街角的黑色奔驰里, 陈曦握着手机,被窗外陡然落下的暴雨惊得一抖。 司机搭话一句:“下雨了啊。” 她笑笑的应:“嗯。” 作为明星的助理,她深谙等待的功夫。无论许汐言的演奏会、品牌活动、又或是访谈, 她工作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等待许汐言。 所以她也很擅消磨时间,打游戏、看电子书、刷视频、翻微博。 这会儿却有点走神,手机握在手里,好半天都没触亮屏幕。 这样一场雨, 总让她想起之前那夜, 她也是这样坐在车里, 在闻染家附近,等着许汐言唤她过去接。她等了多久?两个小时?后来许汐言打来电话, 坐进后排时,和往日一样沉默不语, 散漫的望向窗外。 陈曦却很清楚那夜出了状况。 因为以前从闻染家出来的许汐言,虽然也是眉眼懒倦着,望着窗外, 但她身上会有丝丝缕缕的暖意, 从她的睫毛尖、毛孔、头发丝溢出来。 那甚至不能说是一种气味,只是一种感觉。 但是那夜的许汐言,身上是冷的, 是在楼下吹了很久的冷风。不知什么情况, 她甚至没进去闻染家。 陈曦小心翼翼观察她, 陪着她一起不说话,偏偏这时,陈曦的手机震起来。陈曦赶紧瞥一眼, 若是工作电话还好,偏是她妈。 后排的许汐言问一句:“谁啊?” “我妈。” 许汐言低哑的笑一声:“接啊。” 陈曦只得接起来, 压低声:“喂,妈。” 陈曦是在加州留学时,应聘上许汐言助理的。她根本不学艺人管理,学小众而冷门的进化人类学,完全找不到工作,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去应聘许汐言助理,记得那时应聘的人坐满走廊两侧,其中不乏漂亮开朗又伶俐的姑娘。 许汐言独独点了她。 她后来鼓起勇气问过许汐言一次“为什么”,许汐言笑笑答她:“因为你安静。” 现在她跟着许汐言把工作重心转移回国内,她妈挺开心的,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回家吃小馄饨。 她匆匆应两句挂了电话。 许汐言在后排问:“你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陈曦有点诧异。因为许汐言很少问她这些生活中的琐事。 她答了,许汐言“嗯”一声,再度望向窗外。 陈曦忽然想到,她跟了许汐言这么多年,只听窦姐说许汐言家境非常好,却从没一次听许汐言提起过她的父母。 陈曦悄悄望向后排的许汐言。 这季节多雨,银灰的路面上有浅浅的水坑,月光洒落进去,反射进许汐言墨色的瞳仁。 陈曦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多问她一句:“言言姐,你今晚是很难过么?” 许汐言望着窗外良久。 久到陈曦以为她没听到自己的问话时,许汐言又低低的笑了:“我这样的人,懂什么叫难过么?” 陈曦一时语塞。 今晚的暴雨落下,让陈曦倏然想起那夜浸进许汐言眼里的雨气。 也不知现在,言言姐和闻染在那间出租屋里做什么。 此时,出租屋。 闻染贴在许汐言身上,十分主动的吻着她。 她一手搂着许汐言的腰,另只夹着烟的手摁在桌沿,这依然让她重心不稳,所以她寻到许汐言的手,扶在自己后腰上。 她的重心让许汐言不断往后靠,碰倒了身后一只小小陶瓷的什么,好像是只河豚的摆件,撞在铺了格纹桌布的桌面上,嘭的一声。 许汐言这才发现,闻染其实是吻技的高手。 她的吻不霸道,细细密密缠住人,像一阵夏末秋初吹起来的风。她的唇舌间有渐淡的烟草味,和她身上本来的清香混在一起,撬开许汐言的唇齿。 谁会忍得住不去回应那样一阵风呢。 许汐言一手贴着闻染的脊骨往上。她那样瘦,许汐言近乎可以摸到脊骨一节节的形状,那反而衬出她肌肤紧实柔腻的触感,薄薄一层贴在骨相上。 让人想咬。 也不知为何,闻染的吻让许汐言倏然钻出这个念头。 她回应着闻染的吻,手指一下下揉在闻染的脊骨上像在弹一架钢琴,不过细碎的音符是从闻染唇间散出来的。许汐言觉得自己的睫毛尖染了汗气,后来她发现,那是因为她的睫毛轻扫在闻染的面颊上。 闻染的面颊上已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许汐言微张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闻染。 那张细嫩白皙的面孔上,红是不均匀的红。集中从闻染的耳尖、眼皮、和两人正深吻的唇冒出来,像要撕裂那张素来内敛文静的面具。 闻染方才说:“我会说谎。我的身体不会。” 许汐言的手指顺着琴键般的脊骨往上攀缘。 搭扣松得一触即开。 某些微妙变化,好像在客观呈现闻染方才的那句话。 闻染今天穿得很文艺。一件淡亚麻蓝衬衫在身上打皱,一条浅米色亚麻布裤扔在一旁地板。 许汐言吻她额角:“先去洗澡。” 闻染略停了停,仰起面孔来看她:“一定要洗澡么?” 她手里的烟头方才摁熄了,扔在写字桌的玻璃烟灰缸里,继续贴过来吻许汐言。 窗外暴雨落着,掩盖了某些细碎的声音。 闻染拉开写字桌抽屉,摸出个小盒子丢到桌面。 许汐言打开盒子的时候,闻染倚在她身上,玩着她的衬衫领子。 世人只道许汐言适合穿红。闻染却知道,许汐言一样适合穿黑。她遇见十八岁的许汐言,少女就是一袭黑衫,站在校园的香樟树下,淡漠的冲她回头。 黑让许汐言更冷淡、更禁欲、更有距离感。 可她锁骨上有一点点的猩红,刚刚被闻染吮出来的。 与其说闻染喜欢看许汐言穿这件昂贵的黑衬衫,不如说,她喜欢看这件华贵衬衫被许汐言的汗浸皱,不再笔挺挂在许汐言肩头的模样。 许汐言一手搂回她的腰替她稳住重心,另一手探入熟悉的所在,循着本能展现顶级钢琴师的力道、节奏和技法。 许汐言脑子都是晕的,她是动作的施展者,可其实全凭闻染引领。 闻染的确在身体力行的展现——她的身体不会说谎。 窗外暴雨如注,让屋里整个气氛变得潮湿,像她们以前在卧室那张窄窄单人床上缠绵,被汗浸湿的床单会裹住她俩。 许汐言垂眸认真观察她反应:“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从十七岁,到二十六岁又遇到我,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你喜欢我?” 平时的闻染太会装了。 只有这种时候会泄露出一点端倪。 闻染的重心更加稳不住,倚在她身上,另只手又下意识去往写字桌沿摁。那只方才被闻染打开的铁皮盒被她腕子带到,掉在地板上,里面的物件散了一地。 楼下人有养猫,这时浅浅一声“喵呜”,隔着楼板传来。 许汐言下意识去瞧。 闻染抬起她下巴:“没关系,里面的东西,本来待会儿就要给你看的。” “许汐言,你现在可不可以专心一点?” 她的淡蓝亚麻衬衫挂在身上,耳尖的浓粉掉到肩膀,直到这时,许汐言才觉得闻染这个人其实一点不淡的。 “我喜欢你。” 当她的身体在诉说对许汐言的喜欢时,闻染这样说道。 她和她的身体一同哭了起来。她阖着眼去寻找许汐言的唇吻上去,嘴里是眼泪淡淡的咸味。 许汐言不知道那是不是生理性的眼泪,后来她知道不是了。 结束以后,她想帮闻染清理,闻染竖起一只手掌制止了她,自己往洗手间走去。 “哦对了,”闻染走到一半回眸:“地上的东西你先别管,待会儿我拿给你看。” 许汐言倚在桌沿,听着闻染关上洗手间的门。写字桌上有闻染放在那的烟盒和打火机,许汐言摸了支烟出来,掏出那只暗银的Zippo打火机擦燃火石。 自从闻染把这只打火机送她后,闻染自己又用回这种路边小店随便买的打火机了。 总丢打火机的习惯也跟着回来,得不停买新的,塑料外壳不断变换着颜色。 许汐言红唇间淡淡吐出一缕烟,抱起一只手臂,先是望了眼窗外的雨,继而垂眸,望向凌乱的地板。那里有闻染的亚麻长裤,和掉在地上的铁皮盒,盒盖把里面掉出的东西掩去一半,瞧不清都有什么。 闻染从洗手间出来了。 她很平静的走出来,事实上她刚刚哭过,眼尾和鼻尖还挂住一点红。 身上的亚麻衬衫系好了,可还打着皱,就像许汐言此刻倚在桌沿,身上的黑衬衫也皱而软。 闻染走过来:“你这副样子。” 她扫视许汐言那软塌塌的衬衫领,露出半截的平直锁骨,和上面浅浅的红斑:“只适合出现在梦里。” 冷淡的“钢琴女祭司”许汐言,现下却是这副模样,是白日里根本不敢做出的肖想。 许汐言抱着只手臂,吐出一缕烟:“你梦到过吗?” 闻染路过她身边:“你以为我没梦到过吗?” “从十七岁遇到你开始,我不知梦到过多少次。” 她走到那只铁皮盒边,蹲下,抱住双膝,偏头枕在自己的一边手臂上望着许汐言:“可是‘我喜欢你’这句话。” 她抿了抿唇,很轻的笑了下:“我在梦里也没有敢说过。” ****** 闻染伸手,开始整理铁皮盒里的东西。 许汐言走过去,蹲在她身边。 这间小小的出租屋被闻染打扫得很干净,地板洁净而发亮。许汐言发现在一场激烈的事后,这样蹲着实在不是省力的姿势。 她一点不拘着她那贵到咋舌的西裤,随意在地板上坐下,揽了下闻染的腰,让闻染坐到她腿上。 闻染勾腰拾起那铁盒:“你还记得这只铁盒吗?这是高三时你给我的。” “有印象。”许汐言点头:“我第一次到海城比赛,你借了丝袜给我,所以我拿一盒扁桃仁巧克力脆片当谢礼。” 许汐言笑问:“你吃了么?” 闻染瞥她一眼:“吃了。” “好吃么?” 问这话的许汐言一手夹着烟,她方才坐过来时,把写字桌上的烟灰缸也端过来,放在身旁的地板上,此时手指凑过去轻点一点烟灰。 另一手贴着闻染后腰,轻轻的抚。 闻染顿了顿:“有点苦。” 许汐言笑了。 “那还有呢?”她对着铁皮盒里扬一扬下巴。 “手工蜡烛,是我们高三有次学校活动,一起做的。这是我做的那个,一直收在防尘盒里,至于你做的那个,当天晚上就点了。” “这个呢?” “这是《国家地理》封面,我裁下来做了张明信片。”闻染拿给她瞧:“这你还记得么?” 许汐言有一瞬的空白。 “是你有次痛经,我妈叫你回我家,煮益母草给你喝。我在学校上晚自习,你在我房里睡了会儿,走的时候留了本《国家地理》杂志给我。” 她问许汐言:“你现在还看《国家地理》么?” 许汐言摇头:“很少了,我旅行。” 现在的许汐言,已不再通过一本杂志,而通过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世界了。 闻染勾勾唇:“这不是你当时留下的那本,是我自己后来又买的一本,你的那本还在我抽屉里。” 许汐言拿起来细细的看。 闻染问:“格鲁吉亚的石头堡,你去过么?” “没有。” 许汐言去的,大多是一些更刺激或更壮阔的地方。 闻染轻声道:“我去过。” “大学毕业后我找到工作,攒下了第一笔钱,送自己的成年礼物,就是去了格鲁吉亚的石头堡。” 闻染说话间站起来:“还有。” 她在许汐言腿上坐的腿有些发麻,站起来时勾腰揉了下自己的膝盖。 走到写字台边,拉开抽屉,取出一部手机。 不是现在更普及的苹果,而是一部诺基亚。当年她还上着钢琴课,家里经济并不宽裕,这部手机是舅妈淘汰下来不用的,给了她——不是免费,是低价“卖”给柏惠珍的。 她拿去刷机,终于去掉了所有舅妈使用过的痕迹。 她把这手机和充电器留到现在。五年前充电器坏过一次,她花高价从淘宝另买了个二手的。其实她平时也不开机,保持着每年充几次电的频率,保持这手机的正常运转。 这会儿她拿着手机和充电器,接到写字桌上的插线板上,看了眼小小电池图标,显示正在充电。 她把手机放到桌面,转身,倚住写字桌边沿,对仍坐在地板上的许汐言说:“等一会儿,需要充会儿电。” 见许汐言指间夹着支烟,燃得剩了小半,她扭腰,去写字桌上摸到烟盒和打火机,也给自己点了支。 许汐言盘腿坐着,烟灰缸被她拖到面前来了,一手垂在膝头,望着闻染。 闻染倒是没看她,垂着睫羽,一只手垂在身前,另一只夹烟的手搭在腕子上,时不时扭头去看下桌面手机充电的状态,又转回来,继续安静的沉默。 许汐言望着闻染。 淡蓝的亚麻衬衫被她俩揉皱,就显得更薄,半透的宣纸一般罩在她身上。她仍没穿回裤子,露出一双纤长的腿,和手腕一样,脚踝处微微的叠着。 时不时抬起腕子,抽一口烟。 她看着烟雾缭绕,看着指间烟灰掉了一点到地板上,又或再去看手机充电充得如何,就是不看许汐言。 平素垂顺的长发此时微微乱着,露出仍在发红的一点耳尖。 许汐言很少看到这样状态的闻染。 好似刚才周身的汗,洗去了平时周身的素淡,有什么更真实的、更惹人心动的东西浮上来。 许汐言另只没夹烟的手,指尖在木地板上轻轻敲着。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是在无声弹奏李斯特的《狩猎》。 这是一段极之矛盾的旋律。快而激烈的节奏中,却必须保持分外的优美。又或者倒过来,始终优美的韵律里,必须找到快而激励的内核。 许汐言倏然发现,这很像闻染带给她的感觉。 闻染就是这般的矛盾。 安静内敛的外表下,闻染有着非常极致的灵魂。就像她方才贴过来吻许汐言,贴在许汐言身上,两人连曲线都交缠。 这时许汐言坐在地板上抽烟,唇瓣上依然沾染着被她吮咬过的酥痛感。 这会儿她发觉许汐言瞧着她,抬眸,冲许汐言笑了下。 五官那样素淡,可那笑颜近乎于魅惑,简直像灵魂的什么底色浮上来。 许汐言心底震慑,在地板上敲击无声钢琴乐的指尖蜷了蜷。 她一贯喜欢矛盾的旋律,让她一层层探究。 或许,这也是她对闻染着迷的原因。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指间的烟雾缭绕在一起,窗外雨声淅沥,直到两人的烟都燃尽了,闻染扭身看了下手机:“好了,应该可以开机了。” 她把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来,长按开机,然后往前倾身,把手机递给许汐言:“看相册。” 许汐言接过。 一张张翻过,眼神流露震撼。 全都是她,高中时的她。 事实上,照片里并不真正有她。 闻染只是拍校园里香樟的树荫。拍灰白墙面的教学楼。拍学校自行车棚的淡绿一角。拍校门口斑驳了边缘的斑马线。 可许汐言的记忆在复苏。 红色塑胶跑道边的香樟树下,她体育课跑完步去那里躲过阴凉。每每去琴房,她会路过教学楼的这个侧面。她在学校的自行车棚里倚着自己那辆素黑的山地车听过歌,耳里塞一边耳机,看薄透的淡绿棚顶似夏蝉的翅膀。而那斑马线则是她偶尔在校门口等出租,眼神在其间跳跃,仿若摁响琴键。 闻染从来不真正拍她。 所以她从来都没有觉察到过。 她抬眸,闻染还和方才一样倚在写字台边,没抽烟了,双手往后撑在桌沿,接住她眼神,又冲她很轻的笑了下。 闻染道:“你肯定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每个人的青春期都有本日历的话,我的那本,肯定每一页都写满你的名字。写着「宜:许汐言,忌:许汐言」。” 闻染问:“你还记得我写的那封情书,是谁给你的吗?” “你肯定不记得了,那个男生叫邹宇恒,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你肯定也不记得你当时说过一句什么话……”闻染说着抿唇笑了下:“说起来,还挺好笑的。” 许汐言忽然打断:“我记得。” 闻染微怔了下。 许汐言:“我当时说,如果被什么人这样认真的喜欢过的话,那应该死而无憾吧。你纠正我说,死而无憾这种成语,不是这样用的。” 闻染点点头,转身,看上去又想从烟盒里摸一支烟,但觉得自己今晚抽得够多了,就忍住了,重新转身面对着许汐言,手指交叉在一起,垂放在胸前。 对许汐言说:“死而无憾这种成语,的确不是这样用的。” “这个成语应该我来用。在我的青春期,这样用力的、全力的喜欢过一个人,应该我来说,我的青春,逝去的没有遗憾。” “可是你呢?”闻染说着终于忍不住,还是回身从烟盒里摸了支烟出来,但没点,就那样夹在指间:“你看到这个铁盒,看到这些照片,你是什么心情?” “有没有觉得很可怕?或者毛骨悚然?”闻染弯了弯唇:“好像突然发现,自己有了个跟踪狂。你们明星运气不好的话应该会碰到这种,叫什么来着,私生饭。” “阿染。”许汐言唤了她一声。 “你等等,你先别说,你听我说。”闻染把玩着指间的烟:“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你总说我是一个性子很淡的人,可真正性子很淡的人,是你,你没发现吗?” “你对这世界充满热情,可那些热情都不走心,所以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你都不在意。除了钢琴,你没对任何人、任何事寄予过真正的深情厚意。当发现有人如此迷恋你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会不会是想逃?” “毕竟,你是一个很没长性的人,也是一个很怕担责任的人。毕竟,你甚至连猫都不敢养。” “阿染……” “你听我说完。”闻染的语调听起来很平和,可她说:“如果现在不一鼓作气说完的话,我怕我就没勇气说了。” “阿言。”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这般称呼许汐言,不是在缠绵的失控中:“你说想让我当你女朋友对吗?” “我不是不想,我是有条件。” 许汐言望着她。 闻染把烟在掌纹里点了点,平时柔顺的长发略凌乱的挽于耳后,露出的耳尖仍在发红:“你现在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 狂热的。 痴绝的。 用尽全部青春的。 闻染的语调很轻,简直像要被窗外的雨声掩盖:“如果我们俩谈恋爱的话,一旦开始,就不要分手。” “不要你过去的那种模式。不要有好感了就开启一段感情,好感耗尽了就结束一段感情。不要分手以后退回朋友的位置。” “不要只在偶尔想起我的时候打电话给我。不要在自己忙碌起来的时候习惯性把我抛在脑后。不要跟我闹别扭了就去旅行、见朋友,回避掉这样一份痛苦。” “阿言,喜欢不是快乐而已,喜欢很复杂。”闻染终于扭身拿起打火机,把指间的烟点了,素静的姑娘笼罩在缭绕的烟雾中。 “在我喜欢你的十年间,我的痛苦、纠结、敏感远多过于我的快乐,我想要忘记你,可我从来没有做到过,这才是真正的喜欢。” “我不要做你的滑翔伞、登山雪杖、滑雪镜,我要做你的钢琴。” “如果我们在一起的话,”闻染抽一口烟,静静望着她:“那你对世间所有人的心动,就到我为止。” “那天你从酒吧追出来,说我胆小。”闻染问:“我现在不胆小了,那么你呢?” “我要的是永远,你敢不敢?” 第64章 “充分的想清楚再回答。” 许汐言盘腿坐在地上, 烟早已摁熄在烟灰缸里。 她望着闻染,正要说话。 闻染轻轻摇头:“现在别说。” 别在双唇还带着吮吻过的肿意时说。 别在体内还荡涤着欢爱后的躁意时说。 别在大脑还充斥着深深的震撼时说。 闻染轻声道:“我已经花十年时间去喜欢你了,所以, 也不介意再多花一点时间,让你充分的想清楚。” 她的语调被一半掩埋在雨声中,让许汐言想要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把耳朵凑得更近些听她说, 一手托住她的侧颊, 让她把嘴凑到自己耳畔来说。 在许汐言想要站起来的时候, 闻染却转身,又一次拉开写字桌的抽屉。 这次拿出来的, 是她俩所签关于做两年“情人”的那份合约。 闻染拿着那薄薄一张纸,复又走到她面前来, 两条光洁白皙的腿曲折,蹲下。 手里还握着那个打火机,把纸页展开, 两人的名字上正经的盖着指印。闻染那枚是她指纹抚蹭许汐言口红后盖下的, 许汐言的那枚,根本就是用残存口红印下的唇纹。 顶着正经的名号,其实靡靡旖旎。 这会儿闻染拈起纸页一角, 打火机擦燃火石, 对准另一角点燃, 像点燃一片夏日黄昏中招摇的蔷薇瓣。 纸页不停的打卷、燃烧,碎落掉入烟灰缸里,又似银灰的月光。 闻染开口:“许汐言你听明白了么?我现在跟你谈的, 是不设退路的永远。” 她的语调很轻,却重重砸在许汐言心上。她是在说, 她不打算给自己留退路,也不会给许汐言留退路。 “所以,”她像往日那般静然笑了笑:“请你一定好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她说完后站起来,把铁皮盒和烟灰缸收回到写字桌上。 只剩许汐言盘腿坐在地上:“那现在呢?” “现在你自己回去呀。”闻染转身过来:“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 许汐言扭头望了眼窗外:“又在暴雨天赶我。” 闻染扬扬唇。 许汐言从地板上站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我先走。” 闻染点点头:“好。” ****** 陈曦不知在车里等了多久,终于接到许汐言电话:“过来接我吧。” 陈曦赶紧让司机开车过去。 闻染出租屋的那栋旧楼,陈曦其实已经看得很熟了。许汐言站在楼栋下的阴影里,支出的一截铁皮屋檐勉强盖过她头顶的雨。 她不知在发什么呆。 直到陈曦降下车窗,想低唤她一声:“言言姐。”又怕被楼里尚未睡熟的老人家听到。 正想推开车门下车去找她,许汐言往车边走来。 拉开车门钻进后座,陈曦赶紧叫司机:“开车吧。” 直到车平稳驶入驰骤的暴雨中,陈曦才敢悄悄打量后座的许汐言。 明明还没到盛夏,不知怎会下起这样的暴雨。 许汐言从楼下到上车明明没走几步,偏已沾湿半边肩膀。 这样的水痕,却没掩去她一身衬衫的皱痕,唯独领口扣得好端端的,好似为了刻意遮掩什么。 陈曦心想:好、好刺激…… 这俩人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了啊? 如果没进展的话,这一身褶皱是怎么回事? 如果有进展的话,这样的暴雨天,许汐言怎么没在闻染家留宿呢? 又被赶出来了啊? 陈曦悄悄望着后座的许汐言想:闻染这姑娘,有点东西的。 ****** 一夜的暴雨后,次日倏然放晴。 闻染睡得正熟,一阵手机铃把她吵醒。她半梦半醒,眼都没睁的把手机摸到手里:“喂?” 陶曼思的声音传来:“染染,你到哪里了?” “什么到哪里了…… ” “我们今天约好去秦村公园,你不会忘了吧?” 闻染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我现在就来!” 她简单刷牙洗脸,梳了梳头发后换上衣服即出门。昨晚的淡蓝亚麻衬衫和米色亚麻长裤还扔在地板上,她实在太累了,许汐言走后她倒头就睡,根本没收拾。 本想着她今天调休,可以好好休息,却完全忘了今天陶曼思也难得调休,两人一早约好了,趁着工作日人少,同去刚建成的秦村公园。 闻染在地铁上揉着发肿的脸,体力还没恢复,拽着吊环,听身旁两个女生在议论:“许汐言怎么可以又媚又冷啊。” “她那样耷着睫毛看人一眼,好有距离感喔。” “她不像嫦娥那种仙女,像什么呢……” “像古希腊那种女神。” “诶对对对!” 丰饶的,妩媚的,充满旺盛生命力的。她也会笑,可那笑容再热闹真切也与人间隔着距离,你心中知晓她是殿堂间的神女,不是你伸出手来可以够到的存在。 唯闻染一人拉着吊环想:其实,不是这样的。 昨晚许汐言掌根摁在她后腰,传来很真实的温度。 她几乎站立不住,整个人软软倚在许汐言身上,她知道许汐言的额抵着她额头,在观察她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她刚开始阖着眼,后来忍不住张开。像许汐言想要看她的反应一样,她也想看这一刻的许汐言。 许汐言睫毛尖染着她面颊的薄汗,看过去似有层水雾。冷白的肤色迸出一抹红,夕色一般,抹在额角。 美得惊心动魄。 说不上是许汐言侵入了她的世界。还是她柔软的浩瀚的水一般的世界,淹没了许汐言。 紧赶慢赶,闻染总算赶上和陶曼思约好的时间。 背着帆布包往公园门口一路小跑,闻染只觉得一阵阵腿软。 站着做……是真的蛮费体力的。 陶曼思在门口叫她:“慢点,不着急。” 她气喘吁吁。 陶曼思问:“你昨天干嘛去了?” 她一惊:“啊?” “看上去挺累的样子。” “喔……做运动。” “你找到健身房啦?”两人之前聊过这话题。 “没有,就是自己……随便乱动。” 说这话时,又想起昨晚倚在许汐言身上,自己忍不住轻摆的腰肢。 还好她现在的发型,都是披着头发,不然叫老友看到自己发红的耳朵,着实有点尴尬。 两人一同兑了入场券,往公园里走去。 时光的流逝总是不留痕,除了我们在不知不觉间成为大人。 其余的端倪,大约只能从城市的步调中去找寻。譬如,她们这一代人儿时常去的海洋乐园关张大吉,又有当年一座废弃工厂,被建成朋克风的新型公园,吸引了一众年轻人前来打卡,频频发在某社交软件上。 闻染和陶曼思漫游其间。 不行,还是腿软。 不仅跑步时腿软。 就连现在正常走路,那也是非常的腿软…… 许汐言的确有着一双灵巧的、有力的、精准的,世界顶级钢琴家的手。 闻染望见路边一辆小皮卡造型的咖啡车,问陶曼思:“喝咖啡么?” 陶曼思摇头:“我一会儿不是要去蹦极么?” 闻染自己则迫切需要回血,走过去点一杯卡布奇诺。 陪着陶曼思往蹦极台走去。 秦村公园之所以突然爆红,还因这全金属制成的跳台架,充满未来世界的强烈风格,在日头下银光闪闪,挺酷的。 周末极不好预约,所以陶曼思预约了工作日。 闻染自认不是什么胆子很大的人,便没跟陶曼思一起预约。 这会儿陶曼思过去扫码,听闻工作人员说,难得今天周一,还剩一个体验名额。 陶曼思边绑安全绳边问闻染:“你要跳么?” 闻染捧着咖啡杯摇头。 “好啦,不勉强。”陶曼思笑:“其实我也不是这类型的人。” 只是想在跟张哲文告白以前,突破自己一把。 陶曼思绑好安全绳后,闻染捧着咖啡走下跳台,坐到一边的观赏位,等着看老友一跃而下。 很依稀的看着陶曼思冲她挥手。 她赶紧抬手,冲陶曼思用力挥挥。 伴着一声尖叫,陶曼思从跳台边一纵而下。 随着绳索回弹,陶曼思张开眼,半空中又开始有笑声传来。 其实陶曼思是和闻染一样内敛的人,她俩从小学认识,一个学钢琴,一个喜欢作文,满教室同学叽叽喳喳的时候,她俩永远是缩在角落最沉默的两个。 鲜少听陶曼思这样畅快的笑过。 陶曼思开始下降,闻染赶紧跑过去。 陶曼思解开安全绳,向她这边走来。 两人拥抱,陶曼思拍着闻染的肩:“吓死我了,刚才一颗心差点没跳出来。” “染染,你什么时候也可以尝试一下这样刺激的事,真的还蛮能发泄的。” 她放开闻染,看到闻染冲她文静的笑。 闻染心想:她不用蹦极。 不用潜水。 不用去跳滑翔伞。 她已经做过此生最刺激的事了。 许汐言一定不知道,如果不是拿着支烟在指间把玩的话,她会紧张得把指甲深深掐进手掌纹。 可就像陶曼思所说,做这样刺激的事,的确畅快。 她带着十年蓄积的勇气,奋不顾身的纵身一跃。 神情平静,心跳怦然,去观察许汐言的每一丝反应。 其实瞧不出什么。 昨晚的许汐言,沦陷在各种各样的震撼里,其实没给出很多的表情变化。?*? 她让许汐言充分的思考清楚。 许汐言半开玩笑:“又在暴雨天赶我。” 那时她才发现,许汐言看起来恣意,其实是个多么没有安全感的人。 这会儿她站在公园阳光里,和陶曼思一起走了半日。 才觉得昨晚的雨气,和身体里那么多的潮湿,终于被晒透了。 也不知许汐言从她家离开时淋过的那些雨,晒透了没有。 许汐言践行承诺,并没有急着联系闻染。 窦宸这边找到许汐言:“上次你介绍给我的那个卡林巴琴艺术家,合作的事谈得有眉目了,今晚一起过去面谈。” “好。” “他今天在大学讲座,等他结束,我找个私人会所。” 许汐言忽然问:“哪所大学?” 窦宸报出名字。 很凑巧的,是闻染念过的那间大学。 许汐言道:“不用找什么会所,我们直接过去吧。” 窦宸交代:“低调点,别暴露。” 许汐言笑笑:“知道,不给你添麻烦。” 怎么人人怕她走到生活里来。 当晚许汐言信守约定,穿得很低调,鸭舌帽压低,另戴了口罩。 窦宸和她一起过去。等在校门口的卡林巴琴艺术家本就是小众领域,倒没什么被人“追星”的困扰。 三人找了一间阶梯教室,就那样坐着闲谈。 白板上还有老师白日里教课的板书,写着一些西方乐理常识。 许汐言反倚在课桌上,一只腕子撑住边沿,鸭舌帽摘了,浓密的长卷发垂在一边肩头,月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她总显得懒倦的面庞上。 卡林巴琴艺术家坐在一旁冲她笑。 她抬起睫毛:“笑什么?” “本想说你这副样子好像大学校花。”他笑道:“可这话冒出在脑子里又觉得荒唐,你哪里过过这样普通的大学生活呢。” 许汐言点点头:“你说得对。” 她高中毕业就进了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甚至她的大学生活和其他同学也不同,被教授钦点,每日闭门练琴,甚至免了数科考试。 用句文艺点的话说,许汐言其实一直离这个人间很遥远。 她永远一个人待着的琴房,好像一个真空环境。她透过那些宇宙飞船般的舷窗,遥遥的望着这个蓝色星球。 所以,她要求窦姐到这里来,到人间里来。 正是傍晚下课时分,无数学生抱着课本走过,有人抱怨着教授的作业纯属刁难,有人要去校门口的脏摊吃麻辣烫,有人聊起社团活动,将在操场拉起幕布放一部名为《美丽的夏天》的意大利电影,心动的女生不知会不会着白裙出现。 许汐言心想,令她心动的那个女孩子,很少穿白裙,她都穿蓝。 她也曾像这些年轻的学生一样,抱着乐理课本、走在成排的梧桐树下,春末夏初的风徐徐拂过,摇晃着她年轻而安静的笑靥。 许汐言不知怎的忽然想:如果从来没有遇到她,闻染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从大学毕业,找一份自己喜爱的调律工作,这是她熟悉的城市,有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友,周末回妈妈家吃饭,那位有些聒噪却十分好心眼的女士,偶尔闹点小别扭,吵吵闹闹又是一周。 也许会认识一个同样干净的、宁然的、温暖的女孩子,一起安静的浸在这热热闹闹的人间里。 窦宸问许汐言:“在想什么?” “只是忽然想,”许汐言捏捏自己的手指,笑得仍是散漫:“我从小长到大,好像连一个自己熟悉的城市都没有。” 永远跟着父母到处走,所以长大了喜爱旅行。 她身上有着吉普赛女郎的落拓,也许因为她的确从未在某个地方长时间停留。 聊完工作,三人走出校园。好在许汐言今晚很老实,学生们大约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级别的明星突然降临,没人发现她。 窦宸办事一向妥帖,安排了司机送卡林巴琴艺术家先走。 自己则问许汐言:“喝酒么?” “什么?”许汐言拨一拨发尾,偏头的样子带着疏慵。 窦姐往前走,拉开车门:“只是觉得,今晚的你看起来很需要喝一杯的样子。” 许汐言笑了。 压压下巴,随窦宸钻入车内。 窦宸带许汐言来的是家私人会所,没有被人认出的风险。 许汐言斜斜倚在吧台,面前一杯酒有漂亮色彩,绒蓝与黄栌橘似交融又似对抗,宛若日暮的蓝调时分。 许汐言抿一口:“叫我来喝酒,又什么都不问我。” 窦宸耸肩:“我只是你的合伙人,问一些越界的问题,那是自找烦恼。” 许汐言呵一声。 纤指在老旧木纹的吧台上轻敲一阵,她开口:“窦姐。” “怎么。” “你跟我认识这么久,你觉得我们能永远合作下去么?” 窦宸摇摇头:“我不会跟你这样的人谈永远。” “为什么?” “你信么?”窦宸反问:“永远这个词。” 许汐言抿住唇角,又轻轻放开,抬手将酒液送到唇边,笑道:“我从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就像无论舞台上的乐声再热闹,最终的结局,都是熄灭的灯光、空掉的观众席,刚才人挤人的演奏厅内,突然静寂一片。” 这时吧台内忽然唰的一声,火光一片。 许汐言下意识肩一缩,抬眼看,调酒师手持专业的小型喷火器,将一只杯口热烈燃烧的酒杯推至她面前:“许小姐,这是我们刚刚研发的酒,名为「Burning」,你应该会喜欢。” 窦宸瞥一眼,从许汐言面前挪开那杯酒:“她不喜欢这款朗姆的味道,给我吧。” “我有时候觉得,你从来没真实的存在于这世界上。”窦宸端起酒杯道。 “你是贴着世界边沿走了一遭,看各种花团锦簇,嬉笑怒骂,你在宇宙飞船上遥遥望着这个世界,所以你不会真的在意,也不会真的难过。” “汐言,越了解你的人,越不会跟你谈永远。你像个过分冷静的看客,也就是说,你这人,其实骨子里很冷情。” 窦宸说着,半开句玩笑:“我只会想,怎么在跟你合作的时间内赚更多的钱。” 许汐言张了张嘴,又合上。 她喜欢冰,方才酒杯里的冰块化了一半,她觉得不够,又用夹子拈了些丢进去,灌一口酒。 “可是,”她压低的嗓音过了冰酒,愈发像张老旧的黑胶唱片:“有个看向我十年的人,跟我谈到了永远。” “那她挺厉害的。”窦宸放下酒杯:“你的小姑娘。” 许汐言瞟了瞟她。 “怎么?”窦宸扬唇而笑:“除了闻小姐,还有谁敢跟你提?” “从她一个人飞到摩洛哥把你偷走开始,我就知道,她绝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乖顺。” 许汐言挑唇。 窦宸睨她——自己夸闻染,她得意个什么劲? 窦宸又问:“那你怎么回答的?” “她不要我立刻回答,她要我想清楚。”其实许汐言觉得,若是当晚闻染允许她回答,她或许已头脑发热的答应了。 “那你想清楚了么?” 许汐言指腹反复摩着酒杯壁上沁出的冷凝珠。 “怎么,现在反倒是你害怕了?” 害怕。许汐言舌尖抵一抵齿后,咀嚼一遍这个词。 很陌生的一个词。 她从前有过害怕的情绪么?好像真的没有。 即便在摩洛哥演出前她的右手突然出状况,她很迷茫,也很无措。 可那不是真正的害怕。 小孩子是会害怕的。可许汐言觉得,她的害怕,在从小那些漫无止境的迁徙中、在父母永远不停的争吵中,被她自己屏蔽掉了。 当那些瓷器碟子擦着她耳边砸到墙面,她可以很冷静的回到琴房掀开钢琴盖。 乐声起起伏伏,外面的喧吵声被尽数掩盖。 后来她的世界热闹起来,她去滑雪、攀岩、潜水,做一切极限运动,她也许傲然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怕。 可这一次,她望着杯中宛若黄昏的酒液,点了点头。 或许她是真的怕了。 窦姐惊异的呵一声:“你怕什么?” 是啊,她怕什么呢。 许汐言想了很久,低低开口:“怕搞砸。” 从前她以为闻染不了解她,所以抗拒她。现下看来,闻染用了十年时间去静静瞩目,根本是最了解她本性的人。 可是——“她明知道我是一个这样的人,却来跟我谈永远。” 像清醒的沉沦者。 怀着明知不可为而为的一腔孤勇。 窦宸想起那个总是一脸文静的姑娘,跟许汐言轻碰了下酒杯:“说真的,我挺佩服她。你是该想清楚,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呢?” 那是太过沉甸甸的分量。 ****** 陈曦觉得,最近,她面临了担任许汐言助理这几年来最大的挑战。 不仅有闻染的事。 还有另个女人找上门来:“请问是小陈吗?汐言的助理?” 陈曦知道,能拿到她号码的肯定都是圈里人,又唤许汐言唤得亲近,于是她摆出恭谨语气:“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汐言的妈妈,我回国了,想问问她哪天有空,过来看看她。” 陈曦惊得把一声“啊?!”勉强咽回腹内。 这这这,当许汐言助理这么多年,提也没听她提及过父母,怎么直接找上门来了? 这会儿“汐言”二字的亲近,让陈曦听来有些不是滋味。 哪有真正与女儿亲近的母亲,想来探望女儿,还通过助理联系的。 她试探着问:“请问您是从哪里知道我号码的?” “窦宸给我的,她说要问汐言详细行程的话,就联系你。” 陈曦小心翼翼答:“好的,那我先看下这边的安排,再给您回电话。” 挂了电话,她立马给窦宸打过去:“窦姐,言言姐的妈妈找我了。” “嗯,你看看汐言最近的安排,给她回个话。” 陈曦一听就懂了。 看来这位母亲找上门来的事,之前也有过,至少窦宸就应对过。 不过,极之不频繁,至少她当许汐言助理的这几年,都没有过。 “那,我要先问问言言姐么?” “可以问问。” 陈曦谨慎打听:“言言姐跟她妈妈,关系怎么样啊?” “我不知道。” “啊?” “每次汐言跟她见完面后,也没什么特别反应。”窦宸道:“不会发火也不会冲你砸杯子,这你放心。” “……” 陈曦挑着个许汐言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时候,跟许汐言说了这事。 许汐言看上去果然平静:“嗯,那你看看日程安排,让她过来吧。” 陈曦清楚的记得,那是六月末的一个傍晚,许汐言妈妈约了来探望,天气预报却在大肆宣传,第六号台风“珀耳塞斯”加强为超强台风级。 离登陆还有些时候,外面天色昏蒙,有飞沙走石之感。 陈曦问许汐言要不要改期。 许汐言说:“不用。台风登陆还有些时候。” 于是陈曦下楼去接,路面开过来一辆宾利,从车中下来一个戴珍珠的美妇人:“小陈是吗?你好。” 陈曦赶紧打招呼:“您好。” 她保养太好。如若不是提前知晓,绝想不到她会有许汐言这么大的女儿。 陈曦引她从专用电梯上楼,摁响许汐言房间的门铃。 许汐言在里面暗沉的答:“进来。” 陈曦这里有张房卡,刷开门,送妇人进去:“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的话,您叫我。” 妇人笑道:“谢谢。” 带有助力系统的门缓缓闭合。 陈曦吁出一口气,回到隔壁自己房间,她怕随时被叫,也不敢打游戏什么的,就刷着自己的朋友圈。 所有人都在刷台风将至的景象。 她看了一圈,又退出来,去清理微信对话框的消息。 滑到很下面,看到闻染的头像,海水般一片静静淡淡的蓝。 闻染从不发朋友圈。 陈曦忽然想:也不知闻染,在这样台风将至的天气里,正在做什么。 第65章 行政套房。 闻染在看电影。 是的, 那种电影。 今年第六号台风声势浩荡,顶着古希腊神话里破坏之神“珀耳塞斯”的名头,人人严阵以待。何于珈看见天气预报, 特意打电话去通知工作室的人尽早下班,不用留在园区。 而根据从小生活在海城的经验,闻染一看这天色,就知台风的登陆还很要些时候。 这会儿就是风大, 天色昏茫茫的, 似在下沙。 她提前下班回家, 坐在客厅的写字台边,本来给自己泡了杯茶, 玫瑰花瓣在马克杯里泡到叶片褶皱都消失了,她也懒得喝。 笔记本电脑开着, 屏幕上是两个女人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闻染抱着双膝坐在椅子上,指间夹着支烟,时不时在烟灰缸边沿轻点一下。 她看这种电影时素来表情平静, 似在看一张字帖、或一幅画, 乱的是她自己的脑子。 屏幕里女人的暧吟声淹没于窗户呼啸的风里。 闻染一只细瘦的腕子搭在桌沿,指间的烟搭在烟灰缸边,银白的烟灰越积越长, 她望着屏幕, 眼都不眨。 无一例外, 她看着这些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许汐言。 想许汐言每次不打招呼的出现在这出租屋里,想许汐言裹着浴袍发尾染着水汽滑进领口, 想许汐言和她一起在那张窄窄小小的床上。 那张床太小了,她和许汐言一同在上面, 必然有一部分交叠在一起。她的肩和许汐言的胳膊,又或她的腿和许汐言的肩。 闻染抬起腕子,抽一口烟,缓缓的吁一口气。 她是在想,为什么那种事没有发生在她身上呢?就是那种对一个人求而不得很多年,一旦得到以后,发现那个人也不过如此。 多年的迷恋土崩瓦解,对那人很快就淡了。 可她对许汐言,越了解,越接触,越痴迷。许汐言身体和灵魂的每一寸,对她来说都像一块磁铁。 有时她想,也许她根本把许汐言看作她的一部分。她潜藏在身体里的、恣意自由的那部分。 正当电影情节“激烈”的时候,写字桌上的手机震了起来。 闻染微蹙了下眉。 看一眼来电显示,竟是陈曦。 她犹豫了会儿,摁下暂停,接起来:“喂。” “闻小姐。”陈曦唤她这一声明显底气不足,很显然陈曦搞不清她现在跟许汐言的关系,因而也搞不清该如何称呼她。 她倒不在意这个:“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陈曦声音里已染了愧疚:“你方便来一趟酒店吗?我让司机来接你。” “为什么?” “因为,言言姐的母亲今天下午来看她了。”陈曦斟酌着说:“我不知道言言姐的心情……是好还是不好。” 闻染蓦然想起高中时,许汐言出国前的最后一晚,她疯了般蹬着自行车,尾随许汐言到了许汐言的家。 她停在楼下,单脚撑在地上,双手掌着车把,胸腔里是未喘匀的气,仰头望着那栋高耸入云的公寓楼。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许汐言转学来海城后,并没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平层公寓。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她远远望着公寓亮起的那一盏灯,像星火,很微渺,淡淡摇曳,昏黄得有些孤独的模样。 世界像片过于浩瀚的宇宙,不足以被照亮。 除了后来的易听竹女士,她没听许汐言提及过任何家人,尤其是母亲。 她望着指间缭绕的烟,问陈曦:“是你叫我过去,还是她叫我过去?” “是我问言言姐的,我问她想不想叫你过来,她说想。” 陈曦的描述里缺乏太多细节了。 比如,听完陈曦这么问,许汐言是毫不犹豫说了“想”,还是沉默一会儿才答了“想”? 这其中所蕴藏的许汐言的心情,天差地别。 但闻染没有问。她觉得许汐言到底有没有沉默这件事,陈曦大抵分不出来。 她应下:“那我过来吧。” 陈曦似遇到救星:“那我马上安排司机过来接你。” “不用,我打车就好。” “可是这天气……” “放心,天气预报刚才也说了,距离台风登陆还有些时候。” 闻染关了电脑,背上帆布包出门。 网约车并不算好叫。 她在楼下等了一会儿,风大,吹在她细瘦的背脊上,像一只手,忙不迭把她推入这世界。 眼前卷着白茫茫的风,叶片不似秋日枯叶,是一种春末夏初的碧婵绿,分明充满旺盛生命力,却就这样被拔离了枝头。 雨将落未落,只是天穹中铅灰色的云压得低。 车终于来了。闻染拉开门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反向推力,好像有人成心不想让她拉开这门。 好不容易上车,觉得身上衬衫潮潮的,不是雨,像是大风刮过来太平洋上的水汽。 司机跟她确认过乘客信息后,又问:“去工作啊?” “嗯?”闻染还在忙乱理着被风吹乱的衬衫领。 “我刚送完一个乘客,这个天去甲方公司提案,噢哟现在年轻人拼得来,赚钱不要命啦?”花白头发的司机半开句玩笑:“不过天气预报也说,台风有可能转向了,对伐?擦着我们海城拐弯过去了。” “嗯,对。”闻染只应了司机后半句。 望着窗外,雨终于是落了下来。 台风还没来,这时的雨只是打前哨作用,一颗颗豆大的砸在车窗上,但不密。 车在风雨里奋勇前行半个多小时,可算到了许汐言所住的老牌五星级酒店。 闻染几乎是被一阵风拽下车来的,风毫无章法可循,她还没来得及跟司机道谢,风又吹着车门“砰”的一声关上。 陈曦戴着口罩在门口等她,冲她挥手。 她没带伞,纵然网约车停在酒店门前有遮挡,雨汽从身后袭来,染湿她衬衫靠后腰的一小块。 她俩低调的从侧门进去,陈曦带她去专用电梯。 大堂朗阔,总觉得有冷冷的穿堂风。直到进了电梯,风才被隔绝在外。闻染压低声问:“她妈妈已经走了?” 陈曦点点头:“走了一会儿了,大概也就来了半小时。” 闻染点点头,不再言语。 上到行政套房楼层,陈曦引着她踏过柔软的老花地毯。陈曦手里拿着张房卡,但没直接刷,而是很轻的敲了敲房门。 不一会儿,房内响起轻柔脚步。 拉开露褐色厚重门扉,露出的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没笑意,但舒展自然。 陈曦同她打招呼:“靳女士。” 女人笑着点点头:“汐言说让你们进来,我正好要走了。” 她说话间,的确拎包往门外走去。陈曦没多介绍,闻染便也没多问,冲女人点一点头,跟着陈曦往里走去。 陈曦在门口掌着门,小声道:“你进去吧,我就在隔壁。” 闻染压一压下颌,那扇门就在她身后缓缓闭阖了。 “嗑哒”一声,像是叩在人心上。 闻染远远闻见许汐言身上的幽香,已然开始心跳。屋里没开冷气,这样的气压下,显出某种闷热。 她没听见许汐言招呼她,于是站在门口,脊骨缝里已开始往外沁细细的汗。 那晚一场说冲动也冲动、说不冲动也酝酿了十年的“坦白局”,几乎耗尽她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在那之后,她和许汐言还没有好好沟通过。 她背着帆布包往里挪了半步,往房内望去。 许汐言这人,类似雄伟宫殿的庄园也住得,去登山时无法洗浴的小帐篷也住得。住五星级酒店,她大多时候不订行政套房,这次却订了。 闻染往房内一望便明白了,因为客厅内有面巨大观景窗,可以一览无余眺望开阔的江景。 许汐言素来喜欢这样开阔的景象。 观景窗前放一张暗红丝绒躺椅,与这老牌五星级酒店的复古气质相契,老花地毯上摆一盏淡白浅绒灯罩的落地灯,灯线似水晶串,靡靡的坠下来,再往墙角看,放着架老黑胶唱机,唱针往上抬了起来,静寂的没声响。 许汐言便倚卧在那张暗红丝绒椅上。 她穿一件丝缎睡袍,偏暗的香槟色,一边手肘撑在座椅扶手上,掌根托着自己侧颊靠太阳穴的那一块,阖着眸子。 那张躺椅太阔绰也太大了。 事实上,这整个房间都太阔绰也太大了。 许汐言侧倚在上面,身后就是昏茫的天和黯淡蜿蜒的江水,似要下沙的天色把天地连接成一片,现代化的江景建筑模糊成一片,不再看得分明。 一颗颗分明的雨,敲打在巨幅观景窗上。 闻染本打算等许汐言开口招呼她,但不知怎地,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大概这时的许汐言,像飘荡在天地间的一片蔷薇瓣。 在昏黄一片的天地间显得那样单薄,摇摇欲坠。 许汐言看上去那样累,也那样……孤单。 「孤单」,闻染从不知用这样的词来形容许汐言是否恰当,因为许汐言的人生总是那样饱满而花团锦簇。 许汐言始终没睁眼。 直至闻染走到她面前。 闻染听见她,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 阖着眼,展开双臂,圈抱住闻染的细腰。闻染太瘦了,抱在怀里大概薄薄一片。许汐言的双手扣在闻染后腰,闻染只觉得那染了雨汽和薄汗的衬衫黏在自己背上。 许汐言把脸埋在她身前。 唤了她一声:“阿染。” 她把双手搭在许汐言的肩上。事后回想起来,事实上从那时开始,她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了。 许汐言抱了她一会儿,放开她,示意她坐到躺椅对面的单人沙发上。 到这时许汐言才张开眼,望着她,整个人陷落在那张巨大的丝绒躺椅里。旁边一盏落地灯,反而把离灯最近的许汐言带进一片暗影里。 许汐言冲她笑了笑。 那片暗影让她并看不清许汐言的神情,只觉得那发沉的嘴角挑了挑。 许汐言:“不问刚才那位女士是谁?” 闻染表面总是平静:“你想讲自然会讲。” “她姓靳,是斯坦福毕业的心理医生,我在加州时跟她有联系,现在她回国创业,过来看我倒是方便。” 闻染望着许汐言。 许汐言又勾勾唇,往前倾下身子来,胳膊肘撑在膝头,一手托着下巴,好似仔细观察闻染神色:“同情我啊?” 闻染摇摇头:“你不需要。” 许汐言直起背脊靠回椅背:“我是不需要。她不是作为心理医生而来,只是今天下午我妈妈过来以后,窦姐不放心,叫她过来看看。” “其实,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许汐言松了松自己的指节:“我没什么感觉。” 艺人和经纪人的关系,总是很微妙。尤其到了许汐言这咖位,需要窦宸帮她挡的事太多了,很多事她一辈子都不会对旁人提起,但要对窦宸毫无保留。 说起许汐言的家庭,一言难尽。 父母都是名门之后,偏偏不是联姻,是自由恋爱结的婚。按说这样的幸福,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可世事就是这样,有钱,有爱,有看似能抵御一切阻碍的优越条件。 相处久了,当激情囿于逐渐平淡下来的家庭责任,感情却也会逐渐被消磨。 他们换了许多地方生活,试图在生活中引入新的激情,却无甚用处。 许汐言的母亲百思不得其解,情绪逐渐失控。 在经历了数年家里珍贵瓷器被砸碎的争执后,父亲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许汐言六岁那年,母亲身边也开始出现其他男人。 跟母亲相处最久的,是一名有世袭爵位的英国老绅士,酷爱东方文化。他与许汐言并无什么龃龉,总是以礼相待。只不过,许汐言见到他的时间不多,更多时候,是他陪母亲去参加聚会,应酬,跳舞。 留许汐言和保姆在家。 后来保姆跟她母亲说:“小姐并不需要我。” 小小许汐言的确不需要,她已开始学琴,每天着迷般花大量时间练习。其余时间,她看卡通,家里有支天文望远镜,她甚至从那年纪就展现出对天文学和数独的兴趣。 她也从不苛待自己,会明确的跟保姆说:“我今晚想吃炸鸡翅。” 又或者提出,让母亲回家时,帮她从街角最有名那家蛋糕屋买一只香草千层。 母女俩相安无事。大概从那时起,她已学会把自己当大人看待。 所以当那日保姆跟母亲告假时,母亲没说什么就准了,也并未再请临时保姆。 火便是在那夜起来的。 她家的别墅是庄园般的古董洋房,巨大的棕榈叶很是旖旎,但屋内电器线路总有些老旧。还是邻居看到起火报了警,并告诉消防员:“屋里还有个六岁的小女孩!” 许汐言被消防员救出来的时候,看到母亲和那位英国老爵士站在警戒线外围,而她父亲甚至没有出现。 那一刻不过六岁的许汐言,冒出个十分奇怪的想法:要不是她认得母亲这张脸的话,她能从围观大火的这群人间,辨识出哪一个是牵挂女儿的母亲吗? 好像很难。 因为她母亲脸上震撼或关切的神色,好像也未比身旁邻居更多。 她由消防员牵着走过去,母亲揽着她肩问:“你有没有事?” 她摇摇头。 很多年后,许汐言坐在五星级酒店的这间江景套房里,第一次对窦宸以外的人,对闻染讲起这件往事,脸上浮着浅淡的笑意。 而她的身后江水翻涌,和黄沙般的天色再分不出一条明确的界限。窗被愈来愈大的风力吹得咔咔作响,风卷着雨滴和落叶重重拍在玻璃窗。 唯有室内亮一盏昏黄的灯,显得温暖而干燥,拽着许汐言的影子半透的映在玻璃上。 闻染站起来,走到许汐言面前,展开双臂,拥住许汐言的肩。 许汐言很自然的展开双臂,圈住闻染的腰:“那是一场上过新闻的大火,可我之后,一次也没梦到过它。” “我并不害怕,也并不难过,你明白吗,阿染?” 在那件事以后,母亲给她请过心理医生。后来入了行,窦宸也介绍了自己的朋友、斯坦福毕业的靳医生给她,怕她高压工作之下,心理出现什么波动。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觉得受什么创伤。 原因很清楚——她从未对父母抱什么期望。 她像一枚丑陋的疤痕,代表了父母寄予厚望却彻底失败的感情。 那场大火收尾得很诡异,父母很快离婚,父亲自此在她生命中消失,母亲跟一切周旋在身边的男人断了联系,又带她去了美国。 母亲依然年轻而美丽,很快有了新的交好。凭着颇丰家底,又在美国置办一所庄园般的别墅,日夜留许汐言一人在家,好像并不忌惮那样小的孩子独自待着,会不会再面临一场危险的大火。 父母都是爱孩子的么? 凭着艺术家天生敏感的神经,许汐言在太小的年纪已能给出明确答案——「并不」。 连父母亲缘都是如此,许汐言从不相信什么「绝对」什么「永远」。她也从未幻想去向母亲要什么温情,她只是不断把自己的灵魂构筑得独立而强大。 她花团锦簇。她热闹充盈。 她独行世间,不允许自己感到寂寞或孤独。除了她自己,她不允许自己需要任何人。 闻染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所以,我也不行。” “许汐言,你给我讲这件往事是因为,你要拒绝我了。” 按许汐言的逻辑,不从心底真正接纳任何人,她才永远不会受伤。 闻染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在笑,只是语气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水汽。 而此时窗外,憋闷了许久的暴风雨,终于哗的落了下来。 天气预报一度寄望会擦着海城过去的“珀耳塞斯”台风,终是在海城登陆了。 行政套房在酒店的三十二层,高耸的楼宇似在狂风中被吹得摇摇欲坠。陈曦很轻的推门进来看了眼,大概是想问她们害不害怕什么的。 在门口远远瞥了眼她们相拥的姿势,又悄悄关门退出去了。 许汐言搂着闻染的腰,仰起面孔来看她:“害怕么?” 闻染抬眸,望向窗外的疾风骤雨:“许汐言,胆小的人是你才对。” 她又轻拍了一下许汐言的背,似安抚。才终于放开许汐言,独自一人踱到窗边去。 狂风吹着玻璃咔咔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大,窗户似有一瞬碎裂的风险。许汐言很想叫闻染往里站站,闻染却又往窗边走了一步。 “你做什么?” “我只是在想,”闻染扭回头来看她,脸上仍带着往日素静的笑意:“许汐言,为什么你要遭遇这些事呢?” “为什么你变成了这样的人呢?” 她明明在笑,句末却似轻轻叹息。 明明隔着一扇厚重的玻璃,许汐言却觉得,那过分驰骤的风雨,像是直接洒落在她身上。 “以前我不知道你的家事,但我能感到你生性的疏离。我一早知道,喜欢你这件事一定会让我受伤。” “你说我胆小,说我不敢真正敞开心扉去与你尝试。好,那么现在我敢了。” 那样的笑容映在窗玻璃上,好似被狂风撕成了一片片。 许汐言知道:闻染就是抱定了那样的决心来喜欢她的—— 把自己撕成一片片的,来喜欢她。 闻染带着那样被撕扯的笑容说:“又换成你不敢。我一早想过,我那样厚重的感情会让你退缩,因为你不敢真正跳进这人间来、伤筋动骨的去动感情。” “你宁愿当个永远漂亮的看客,你不敢去冒受伤的风险。” “许汐言,我不是你妈妈,如果大火那天我站在围观的人群里,不管我怎么能演,你一定能够一眼认出我。因为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一种破绽。” “只不过,你向你自己的不安全感妥协了。你要安全,你不要我。” 许汐言从那张躺椅上站了起来:“阿染……” 闻染冲她摆摆手:“你不要过来。” “我们都需要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其实我说这么多,只想跟你论清楚一件事:我敢了,是你不敢。” 这时陈曦又一次轻轻推开门,远远的唤了声:“言言姐。” 许汐言看过去。 她没贸然往里进,掌着门站在门口:“这暴风雨太大了,我打电话去酒店前台,问她们有没有安全隐患,她们讲正常来说是没有的,?*? 但如果觉得楼体在晃有点害怕的话,可以开低楼层的套房给我们。” “言言姐,你们要去吗?” 许汐言收回眼神再度望向闻染,才发现闻染一直看着她。 她在暴风雨中很轻的翕了下嘴唇,也许低低发出某个音节,又被狂风暴雨的呼啸吞没。 最终她很轻的笑了下:“你说得对,是我不敢。” 许汐言一贯笑得瑰妩雍丽,这是真正难过的笑容,第一次攀爬上她的面庞。 映在台风摇曳的玻璃窗上,凄艳得像朵被撕扯的蔷薇。 那是许汐言脑子里第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她不是许汐言,那该有多好。 没有那样一场大火换来的惊世天赋。 没有那一方让她宁愿献祭自己的舞台。 如果她就是一个普通人,有一个柏女士那样聒噪却好心眼的妈妈,如果她和闻染是同一间大学的同学,她会骑一辆山地车去找闻染,闻染穿着淡蓝衬衫怀抱着乐理书,站在宿舍楼下,尚未完全吹干的长发间有刚刚洗过的莲花香气。 她的自行车头会挂一盒带给闻染的香草蛋挞,跨下单车来提醒闻染趁热吃掉,伸手指刮掉闻染唇角沾上的酥皮,笑着跟闻染聊起,校外她们想租的那间四十平小房子。 许汐言从前不怕搞砸,因为她从未真正在意。 可闻染说得对。现在闻染敢了,是她不敢。 她终是忍不住一步步走上前去,拥住闻染的肩,在闻染耳旁喃喃:“为什么你要我想清楚了再回答你呢?为什么不让我那天晚上就回答你呢?” 如果她那天晚上不顾闻染阻拦回答了。 如果她没反反复复顾虑这么多。 如果不是今天她妈妈忽然找来,提醒她的过往让她长成了一个怎样的人。 甚至,如果不是这样一场台风。 她不知如果任何一个细微条件改变的话,她跟闻染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她只是死死的、死死的抱着闻染,双眸透过窗玻璃,盯着半空被台风狂卷的叶,好似永远落不了地。 闻染在她的怀抱里轻轻的说:“阿言。” “没有用的。因为,你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啊。” “放手吧。” 闻染的语气让她知道,这是闻染最后一次唤她“阿言”了。 许汐言终是垂下头去。手不是垂落,是一点点滑落,似从闻染的身上被撕扯下去。 陈曦还站在房间门口,半掩着门。她听不清许汐言和闻染在说什么,但她能感受到房间里的气氛,和窗外正面登陆的台风也没什么两样。 倒是闻染走过来,冲她笑笑:“不用下楼了,既然没什么安全隐患的话,就待在这里吧。” 这样的天气闻染也走不了,她又转回身对许汐言:“客房借我就好。” 她的语调说得平静极了。 许汐言遥遥望着她,却觉得在这十年一遇的台风天里,破碎的不是闻染的语气,也不是闻染的表情。 而是有一种喜欢了十年的心情,随着方才轻轻的那句话,被一阵台风,硬生生从闻染的心脏上扯了下来。 卷入骤雨,瞬间湮灭,消失不见。 第66章 “有时间就去,没时间就不去。” 许汐言走到门口, 冲陈曦笑了一下。 陈曦根本不知房内发生了些什么,只是莫名的,被许汐言笑得很难过。 许汐言替她掌住门, 她就把手缩回去了。许汐言道:“你自己下楼躲躲吧,我俩就不下去了。” “你不用陪在这里。” 陈曦觉得她听懂了。 许汐言大约是希望她下楼去的。这次国内巡回演奏会的热度太高,窦宸格外谨慎,同时为了给许汐言一个清静的练琴环境, 行政套房这一层, 是全都包下来了的。 她一下楼, 这一整层,就只剩下许汐言和闻染了。 她点点头:“那我先下去了言言姐, 有什么事你打我电话。” 许汐言走回房里来,闻染纤薄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左手边的客房, 已经关上了门。 许汐言跌坐进躺椅里,一手在嵌了丝绒的扶手上轻轻的摩,望着眼前紧闭的那扇门。 大约到了八点过的时候, 外间天色已黑得宛若夜阑时分。 陈曦给许汐言打了个电话:“言言姐, 你们要吃点什么吗?” 世界风雨飘摇,屋内温暖干燥。 世界电闪雷鸣,屋内静得好似只有许汐言一人存在。 闻染自打进那间客房关上门后, 就再没发出一点声响。 许汐言对电话里的陈曦说:“你等等。” 站起来走到客房门口, 轻叩了叩门。 闻染没给她任何反应。 她吁出一口气, 回答陈曦:“那不要了吧。” 她挂了电话,又走回躺椅边倚坐进去。 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里昏昏沉沉,只见漫天的火光。许汐言看见小小的自己, 不过六岁。她在梦里已反应过来——这是梦,这是她第一次梦见很多年前的那场火。 醒过来的时候,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暴风雨续写着猛烈的拍打。 许汐言一下子坐起来。 她第一反应是闻染出来替她关了灯,那闻染是走了么?这样的天气走到外面的风雨里去了? 她立刻摸索着去拉身边灯绳,急着一拽,嗑哒一声,灯却没亮。 这才反应过来,是停电了。 她没拿手机来照亮,只是摸索着站起身来,一路往客房的方向走。 双眼适应了黑暗,才感到更远的地方有昏淡光线传来,来自另个街区,那里幸运的没停电。 她叩了叩客房的门:“闻染?” 没反应。 她又加些力道,叩了叩:“闻染?” 这样的天气加上停电,如若闻染再不回应,她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不礼貌、纠缠不纠缠,准备径直拧开房门闯进去了。 这时闻染在房内“唔”了一声。 那声音蒙着层睡意,许汐言听到的瞬间几乎立刻心软了。 那一声让许汐言想到闻染那总是堆得很满的房间,那张小而温暖的床,还有闻染那洗得很软很旧的棉质睡衣,她每每用手覆上闻染胸前一对脱兔的时候,指腹总能感觉到一颗颗很细小的毛球。 她扭头望向另边没停电的街区。 风雨如晦,唯有那里透着暖调。 像闻染带给她的感觉。 她放柔了声线才问:“你在做什么?” 闻染音调里睡意未褪:“睡觉。” “停电了,要我进来么?” 这一次闻染毫不犹豫的:“不。” 许汐言转了个身,双手背在身后,抵倚着门边的那面墙。 再度扭头,望向没有停电的那个街区。 望了多久呢。 她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只觉得倒泻般的风雨渐渐收了势,十年一遇的超强台风“珀耳塞斯”,终是在这个停电的夜晚席卷了海城,接着远去。 晦暝的天色渐渐亮起,快要清晨了,终于能望见观景窗外蜿蜒的江水。 黎明时分的天空,于许汐言而言并不陌生,她常常练着琴就到了天亮。只不过没有练琴而耗到天亮的情形,于她而言,的确罕有。 这时,房门轻轻被拧开。 闻染从房里走出来。 她看上去的确睡过觉。身上那件墨蓝色亚麻衬衫打着皱,配她那张沉静的脸,反而有种特殊的美感。 她背着包从许汐言身边路过,没再看倚在侧墙的许汐言一眼。 只在路过许汐言以后,用背影对着许汐言说:“昨晚懒得换衣服,就这样睡了,不过客房床品应该每天都有服务员换的,不打紧的吧。” 说这话的时候脚步也没停,往门口走去。 许汐言听着那脚步越来越远,忽然叫了声:“闻染。” 她以为闻染不会停步的。 因为闻染待她的一切姿态,已带上某种清醒的决然。 可闻染停下了脚步。 那轻浅的、柔和的、像怕惊扰了谁的脚步停止了。许汐言知道她就停在门口,微低着头,留出一个瘦到清矍的背影,后颈那一小块皮肤白得很干净。 闻染用背影,对她轻轻的说:“许汐言,我心疼你,也可怜你。” 许汐言立在原处,指尖死死抵住身后的墙,浓睫重重的垂着,让她连眨眼都显得困难。 脚步声再度响起,闻染终是拉开门,走出房间去了。 许汐言快步抢到躺椅边,找到自己昨天遗落在那里的手机。 握到手里,想打电话叫陈曦找司机送闻染,却终是失却了勇气。 闻染一定觉得:装什么好心啊。 就像闻染说的。 真正胆小的人,是她。 ****** 闻染从五星级酒店走出来。 看来“珀耳塞斯”的特点是风骤雨急,降雨量并不算特别大,是以并没形成严重内涝。蒙蒙亮的天色下,闻染看着街道并没多少积水,只是枯枝和落叶掉得狼狈。 这会儿还没多少人出门活动,她顺利打到了车。 上车后,司机和昨天那位如出一辙的问她:“去工作啊?” 她笑笑。 抬手,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嘴角。真奇怪,她还能笑得出来。 人人当她为了工作,现代人大多精明,为了份注定求而不得的感情奋不顾身,也太像个傻子。她大概是在嘲笑自己吧。 台风第二天,交通和城市秩序并未完全恢复,何于珈在工作室群里发信息,通知她们多放假一天。 奚露和郑恋互相约着开黑。 又@她:【染染,你今天做什么啊?】 她如实答:【睡觉。】 洗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雨气,把自己扔进窄小温暖的床上。 她没诓许汐言,她昨晚进了客房,是真的一直在睡觉。 许汐言那句“是我不敢”,被窗外的风声吞去了大半音节,她是死死盯着许汐言的嘴型,辨识出了那句话。 真奇怪,她一点没想哭。 大概从青春期开始,为许汐言矫情而莫名其妙的哭过太多次了。 她就只觉得困。 身体里的疲惫,翻江倒海的涌上来。 她躺在客房的鹅绒床上,裹着被子,出了一身的汗,一个接一个的做梦。梦到二十出头的时候一个人去格鲁吉亚,第一次独自出国旅行,紧张得要死,全程没敢睡。 又梦到上次飞去加州,海城天降暴雨,她坐在机舱内攥着拳,也是睡意全无,不是没想过天气再度转糟的话,会不会一个雷把她们整机的人劈下来。 最后梦到最近一次飞去摩洛哥,她自以为适应长途飞行一些了,却仍是睡不着,全程半梦半醒,想着许汐言右手的伤势,一睁眼,看到舷窗下茫茫的沙漠。 身体好似启动了报复性的困意,要把那些她为奔赴许汐言而少睡的觉,通通补回来。 从此不要再神志不清,以为自己和许汐言真正有可能。 可是。 为什么她睡了整夜的觉。 第二天走出房间,她也能对许汐言熟视无睹了。 可一路走到玄关,当许汐言低唤出那声“闻染”的时候。 为什么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那时她莫名的想:还停步干什么呢?为什么不再决绝一点。 如果此刻楼下等着的,是世界末日之时、逃离地球的末班飞船,许汐言唤她这一声,她还会停下脚步么? 接着她发现,她会。 她对许汐言的喜欢就是,她永远都会给许汐言最后的温柔。 她又睡了整天,傍晚起床,给自己煮了碗番茄煎蛋面,大口大口吃下去。恰好收到陶曼思发来的消息:【你今天也休假吗?】 【对。】 【好麻烦啊,我家没菜了,懒得下楼,这天气又不好点外卖,我只好煮泡面了。】 陶曼思发了自己煮的火鸡面照片过来,又问:【你呢,吃什么?】 闻染拍了自己番茄煎蛋面的照片发过去。 陶曼思点评:【你的物资比我丰富。】 闻染笑笑。 日子好像没什么不同,睡觉,煮面,洗床单。 回复客户的消息,再和老友闲谈几句。 可当晚,闻染发烧了。 傍晚时吃的一碗面,全吐了出去。 她不跟自己过不去,找到家里的退烧药,又撑着给自己熬了一锅粥,吃完粥,抓紧趁着不想吐,把药吃下去。 又把自己扔回床上去睡。 第二天早上醒来,高烧退成低烧,她想了想,为了避免传染给工作室其他人,还是向何于珈请了假。 何于珈大手一挥准了。 她多睡了半天,下午爬起来看电影。 备注,不再是那种电影,就是正常电影。 傍晚时接到电话,看一眼来电显示,是陈曦。 她本不想接,又怕对方奉许汐言之命,一直打下去。 她自己也是辛勤打工人,何苦为难另一名辛勤打工人,于是接起来:“喂。” 对方那端顿了顿,才响起陈曦的声音:“闻小姐。” “请问什么事?”她平静而客气。 “你今天上班一切顺利吗?” 闻染不想说自己感冒的事:“顺利,现在都已经下班回家了,不用担心。” “那就好。” 闻染不欲多谈,挂了电话。 心里想笑:许汐言这人,倒是变了,知道考虑很多了。 先前怕她情绪上头,给她留出个平复期,没来打扰她。却不忘对她的关心,特意让助理打电话来问,看看她在台风过境后有没有什么不便。 可许汐言的内核没有改变。许汐言不要永远,也不要她。 方才电话里微顿的那一瞬,闻染猜着是许汐言就在陈曦身旁,让陈曦开了免提。可既然许汐言不敢承接她的永远,这样的关切要来有何用。 她情愿不要。 继续看电影,过了会儿,门铃却响。 闻染心想,难道是陶曼思舍得出门? 拉开门,不是陶曼思,却是陈曦。 对闻染笑笑,递上手里一只纸袋,以及一个打包袋:“闻小姐,这些给你。” 闻染接过,打开看了眼。 打包袋里是熬得浓稠的粥,另有奶黄包和两碟开胃小菜。纸袋里则是满满的药,从发烧到鼻塞,应对各种感冒症状。 闻染抬起眼来看陈曦。 陈曦道:“你需要哪种,就吃哪种。” 闻染问:“你怎么知道我感冒?” “我听你说话的感觉。” 闻染盯着陈曦。 陈曦缴械:“好啦,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言言姐让我开了扬声器,她一直在听你说话。” 了解闻染的当然不是陈曦,而是许汐言。 毕竟她们一度那样亲近过。 欢爱时,所有声音被拆解成破碎的纹理和喘息。她素来隐忍,许汐言从她细致入微的各种声音碎片里,来推断她一切反应。 她鼻塞的声音质感,也没瞒过许汐言。 闻染拿了双客用拖鞋给陈曦:“你进来一下。” 陈曦不明就里。她揣度着,许汐言和闻染肯定出问题了,没想到闻染还大度邀她入内。 闻染把她带到厨房,揭开小小一只电饭锅盖,质朴而喷香的热粥味道扑出来。 陈曦一愣:“我吃过了……” 闻染摇头:“这是给我自己煮的。” 又把陈曦领到客厅,打开一只小型药箱给她看:“退烧药、感冒药、止咳药、创可贴、碘伏……” 陈曦仍是不明就里。 闻染扣好药箱:“我是感冒了,但我会给自己煮粥,家里也有各种常备药品。” “陈曦,麻烦你回去告诉许小姐,我是喜欢她,不是需要她。” 她一脚踏上开盖式垃圾桶的脚踏,把手里陈曦刚送来的粥和药丢了进去。 “咚”的一声。 利落得连陈曦都愣了下。 闻染又补一句:“以前。” 陈曦没懂:“什么?” “你待会儿转告我这句话的时候,记得说,我是以前喜欢她。” 说完她把陈曦带回门口,又冲陈曦笑笑:“我感冒还没好彻底,就不留你了,免得传染。” 陈曦被闻染的这一套利落动作震得懵懵懂懂,换了鞋踏出门去。 闻染“好脾气”的笑着把门关上了。 陈曦在心里吹声口哨:好酷! 回去向许汐言复命,把闻染的话转告给她听,说到“以前”二字时加了重音。 许汐言当时坐在茶几边喝咖啡,即便这么晚了,她也喝浓醇的美式,加很多很多的冰块。 把咖啡杯从杯垫上挪开,放到茶几一边,手指在杯垫的水痕上绕着圈。 陈曦观察着她一切细微的反应。 她先是问了句:“她的感冒还好吗?” 陈曦照实说:“看起来的确已经恢复不少了。” 许汐言笑笑:“我知道她不需要我。这世界上又有谁真的需要谁呢。” 毕竟连她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需要她。 陈曦话到嘴边:“可她喜欢你呀!虽然她现在说,是‘以前’喜欢你。” 又堪堪忍住。 许汐言放弃在杯垫的水痕上划圈,仰靠到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 陈曦跟着瞧了眼,天花板空无一物,不知她在看什么。 陈曦十分十分想问一句:“那你呢?你又有多喜欢她?” 没问出口的原因,是因为她在心中想:对许汐言这样的人来说,就算喜欢,又能改变什么呢? 也许,闻染也会像许汐言在非洲巴扎鲁托群岛玩滑翔伞时刮起的一阵季候风。 刮过了,也就刮过了。 ****** 许汐言的确再没找过闻染。 接下来她很忙,再过一个月,国内演奏会的海城站便要首先开场。 这次演奏会的主题是——“苦月亮”。 她练琴时,陈曦候在一边,看她浓睫垂着,脸上的神情讳莫如深。 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演奏会开始前三天,她唤过陈曦,交给她一只信封:“把这个送去给她。” 她没说是谁。 陈曦却从她神情,一下知道这个第三人称代词指的是谁。 腹诽道:人家才不会还愿意去你演奏会。 但,这是给她发薪的人。 表面恭谨接下:“好的言言姐。” 她怕闻染拒绝,直接让司机开车送她去创意园,到了园区内才给闻染打电话。 心里想着:要是闻染去给客户调律,她就在这里多等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 没想到给闻染打电话,闻染接了,问她在哪。 她照实答:“在创意园。” 闻染却道:“我辞职了,所以不在。” “什么?”陈曦吃了一惊,一时嘴快:“因为受了情伤么?” 闻染在电话那端笑笑。 陈曦尴尬道歉:“抱歉,我不是那意思。” 闻染没计较:“你既然已经到了创意园,就在那儿等我吧?我本来也说找时间去看看奚露她们,省得你来回折腾了。” 陈曦应下,等了会儿,闻染就到了。 这是陈曦第一次看闻染束起头发来,在脑后绑成一个马尾,露出玉白的一双耳尖。 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冰淇淋。 先是走到陈曦身边来,打开袋子叫她:“选一个。” 陈曦捡了只香草味的八喜,闻染合上袋子:“我怕化,先拿进去给奚露她们,麻烦你再等等。” “嗯嗯,你去吧。” 很快,闻染从工作室出来了。 这时已直盛夏,她穿蓝色短袖衬衫,是更轻薄的亚麻材质,配一条白色亚麻短裤,看起来分外清爽。 冲陈曦弯弯唇:“找我什么事?” 陈曦递上一只信封。 闻染接过,没问那是什么,也没打开来看。 这段时间关于许汐言巡回演奏会的宣传,铺天盖地,大概她也猜到那应该是一张赠票。 她只是把信封转了个面,在角落里寻到一行小字:「给闻染。」 许汐言用钢笔亲手写下的,用的墨水是那种海水尽头一般的蓝,原来那种墨水,她送给闻染一瓶,自己留下一瓶。 闻染只是挑了下唇角,指腹轻轻摩挲过那行小字:“你说她这个人。” “明明是她拒绝了我。” 陈曦想:现在闻染可以正常提起许汐言拒绝她这件事了。 她问:“你会去吗?” 闻染语调平静:“看情况。有时间的话就去,没时间就不去。” 陈曦点点头,又问:“你怎么突然辞职了?” 闻染笑道:“是你自己问的,还是替她问的?” 陈曦赶紧表明立场:“我自己问的。” “不告诉她?” “不告诉!” 从这段感情来说,陈曦绝对站在闻染这一边,她更能共情闻染。 闻染这才说:“不是突然辞职,有这个想法蛮久了,攒了段时间经验,想开自己的工作室,做点更有意思的事。”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现在环境不好,能赚到钱么?” 闻染想得透彻:“饿不死就行。” 她很平和的收下赠票,陈曦告辞离去。 第二天,她接到陶曼思电话:“染染,后天晚上有事吗?” “后天?”闻染微怔了下。 “是呀。”陶曼思道:“反正也没抢到许汐言演奏会的票,不如我们去唱歌吧。” 许汐言演奏会是全民盛事,无论懂不懂乐律都积极参与,一开票秒没。 陶曼思说着忽然害羞了下:“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闻染一下反应过来:“张哲文!” 陶曼思在电话那端笑。 “你告白了?” “是的呀。” “他答应了?” 陶曼思顿了良久,拖长语调道:“是的呀——” 闻染跟她一起笑起来。 “那么好吧。”她应下陶曼思。 本来她告诉陈曦的就是:去不去许汐言的演奏会,全看她当晚有没有事。 既然陶曼思以这么重要的事相约,那么注定,她演奏会那晚算是“有事”吧。 许汐言的演奏会,她就不去了。 当天晚上,她早早来到KTV门口。 远远瞧见陶曼思和张哲文一同走过来,她止不住的笑。 陶曼思一搡她胳膊:“啊呀。” 她学着陶曼思语调:“啊呀。” 三人一起进了包间,张哲文对闻染分外殷勤。 她冲陶曼思眨眨眼。因为她们以前一同看过网上一段言论:一个人对另一半的朋友热情与否,是他有多喜欢另一半的映照。 张哲文从高中开始也是内敛性子,一开始只给她们倒啤酒、摆果盘,不肯唱歌。 陶曼思和闻染就更不好意思唱。 最终还是张哲文担起责任来,点了首台湾男歌手的歌:“那我先来吧。” 一首足以登上“失恋金曲排行榜”的歌。 可大概,幸福的人根本不怕悲伤的歌。 闻染笑着和陶曼思一起摇沙锤,看着屏幕上年代感十足的浮夸MV。 张哲文声线偏厚,唱起这首歌倒有特别味道。 闻染坐在陶曼思身边,听他唱: “我没有说谎, 是爱情说谎。 它带你来, 骗我说渴望的有可能有希望。” 闻染的肩顿了顿。 她悄声对陶曼思说:“我出去抽支烟。” 陶曼思问:“要我陪你么?” 她笑着摇头,冲张哲文努下巴:“你陪他吧。” KTV门外居然种着棵香樟,像极了她们的高中校园。 闻染坐到树下长椅,给自己点了支烟。 烟快抽尽的时候,一片香樟树叶打落到她肩头,又旋到她脚下。 她摸出手机,给陶曼思打了个电话:“曼思,我有个地方要去一下。我现在溜走留你们二人世界的话,有问题么?” 陶曼思说:“你等等。” 没两分钟,陶曼思竟从KTV里出来了。 左右张望一圈,看到香樟树下的闻染,冲她跑过来。 闻染愣了下,刚要起身,陶曼思边跑边冲她压手掌,示意她坐着就好。 跑到闻染面前,带起一阵盛夏气息,让人想起她们高中下晚自习时,空气里就尽是这样的味道。 陶曼思望着当年穿校服扎马尾的女孩,此时坐在香樟树下,相较于十年前,越发瘦了些,只是面容一般的沉静。 她开口:“染染,你喜欢的那个人……” “是许汐言吧。” 闻染的睫毛瞬间一翕。 沉默良久,抬手,抽了口指间的烟,在一阵缭绕的烟雾中,冲陶曼思笑了笑:“嗯。” 第67章 以及重逢。 陶曼思一下抱住闻染:“我应该……早一点猜到的。” 闻染笑着回抱陶曼思, 反而拍拍老友的背安慰:“没有什么的。” 是啊,能有什么呢。 日子照样过下去。就算在KTV里听了再悲伤的情歌,人也照样能走能跳, 并未碎成一片片。 闻染又拍拍陶曼思:“你进去吧,那位还等着呢。” 告别陶曼思后,闻染背着自己的帆布包打了辆车。 盛夏的城市有一种特别的味道,KTV外的香樟树的确让她想到了高中时的校园。那时陶曼思总形容, 香樟像一个存钱罐, 能存住白天的阳光, 所以夜里闻起来也是暖暖的。 有时下了晚自习,闻染饿了, 便会买一只面包和陶曼思一同慢慢走,手中面包的香甜迎合着香樟煦暖的味道, 她一边听陶曼思说话,一边望着前方许汐言的背影。 那时的风,也是这样拂着她的马尾。 现下她坐在一辆出租车里, 身后的香樟越来越远, 高楼林立的城市闻起来又是另一种味道了。 好像把十几岁时的记忆,遥遥甩在身后。 下了车,闻染往演艺中心的方向走。远远的便能看见外墙上, 高悬着许汐言的海报。 她攥着自己的帆布包带, 停了两秒, 抬头仰视。 海报上的许汐言美得不似凡尘之人。闻染忽然觉得,这样仰望的感觉,其实不是不熟悉。 也许在她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 她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去看许汐言。 她太过清醒,也许她从来没有真的认为自己能拥有许汐言。 可她还是告白了, 为什么呢? 闻染笑了笑,背着自己的帆布包往前走去。 ****** 演奏会早已开始,这里隔音太好,并听不到钢琴泄露的任何音节。 新修的演艺中心有种古希腊庙宇般的肃穆之感,闻染尽量放轻的脚步磕出淡淡回响。 大厅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任何人。也是,谁会好不容易抢到了许汐言演奏会的票,却又迟到呢。 她把票交给门前值守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嘴上已在同她说:“抱歉小姐,上半场的演奏马上就要结束了。” 她的意思是,按照规定,迟到半小时以上已不能入场了。 手里却下意识接过票,一怔,禁不住多看了闻染一眼。 那是一张赠票。 许汐言演奏会通常是不设赠票的,许汐言不搞圈里的关系,也不迎合媒体,她第一排的票都留给一路支持她的粉丝。 所有了解许汐言的人,都知道她不设赠票的习惯。今天演奏会开场前,许汐言却特意找到检票的工作团队,交代,如果有人拿赠票,无论何时都让人进场。 那时她已上了全妆,眉眼丝毫不加妆点,只涂一抹惊艳红唇,检票团队的工作人员们静静望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她很淡的笑一笑,便走了。 直到她的气场消失于屋内,好半天,才有人低声说:“难怪。” 她只说了这样两个字,却人人都知道她实际在说什么。 完整的句子是——难怪所有人都传,娱乐圈独得一个许汐言,更夸张点,全世界独得一个许汐言。 那样的美来自她的妩媚她的傲慢她的底气她的漫不经心,杂糅在一起,是完全不可复制的。 能让许汐言这样亲自过来交代的赠票对象,到底是谁? 她们都在等,可一直到演奏会开场,也并没有来一个手持赠票的人。 演奏会正式开始前她们巡场,看到第一排正中央空出的那个座位,在满座的观众席间跳脱出来,几乎有些刺目。 许汐言登台的时候,按照习惯,眉眼是天生冷淡的调子,超过九十度鞠躬的姿态又充满赤诚。 她朝那个空出的座位多看一眼。 然后落座,扬起手,微微垂眸,对着永恒成就她的八十八个黑白琴键。 到这时她们才明白,为何许汐言的妆面丝毫没描眉眼。 这次巡回演奏会的主题是“苦月亮”,舞台顶端铺开一片极黯的蓝,是连绵梅雨季后的深夜、终于在天边冒头的月亮会泛出的那种蓝。 好似所有的心事都会在过分绵长的梅雨季里泡化,化成氤氲的夜雾,再也不能被有形的捡拾。 那一注黯蓝的射灯,笼在许汐言身上。淡淡黯蓝的光线洒在许汐言的眉眼间,成了她最为特别的眼妆。 她像一只阳光下过分明丽的蔷薇,误入了夜的世界,被月光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勾了出来。 那是所有的观众,第一次看到哀伤的许汐言。 可她的哀伤不是缓的、柔的,她弹琴的风格与之前无异,动作幅度大,似一场风暴,席卷人的耳朵。你被裹挟进她的情绪里,看着她宣泄哀伤,看着她与情绪搏斗,看着她在夜色中被撕成碎片。 她连哀伤都酣畅淋漓,连月亮的苦对她都是一种体验,她不像其他人一般囫囵吞下,她在唇齿间嚼碎了一点点细尝。 许汐言中场休息时通常不置一词,就坐在休息室的角落,发呆。 陈曦知道她这一习惯,替她捧着咖啡杯守在一旁,但许汐言这时往往是什么都不喝的。 走上舞台,她也不再对观众席鞠躬,径直走向钢琴,屏住那一口气。 于是舞台之下,观众席第一排正中央的闻染,听到了最完美的许汐言。 早在漫步于古希腊庙宇般的大厅时,她一早知道这会是一场朝圣。 在钢琴的旋律世界里,许汐言就是神祇。 指尖的音符是她对世间的垂怜。她把人人心中有感而不可言传的情绪,化作有形。 许汐言演奏会结束时,往往是无人鼓掌的,所有人沦陷在震撼里。 直到许汐言站起,离开琴凳走到台前来,对着观众席深深鞠躬,掌声银河倒泻般响起。 许汐言直起腰来的时候,一怔。 她方才登台时屏着一口气没看观众席,所以没发现闻染来了。 此时素净的姑娘坐在第一排,和其他所有观众一样,为她虔诚的鼓掌,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深也更淡。 闻染又绑起马尾了,就像高三时那样。 舞台上的灯光太亮也太刺眼了,她根本瞧不清,这个从高三时一见她就会红了耳朵的姑娘,现在还会为她红一红耳朵么? 或许不会了吧。所以闻染才会重新梳起马尾,露出一双玉白的耳尖。 舞台上的灯光,似黯蓝的月,让许汐言想起在高三校园的琴房,她面前是一架有个琴键不准的钢琴,闻染静静坐在她身后的墙边,听她改了琴谱,避开那个琴键,去弹《月光奏鸣曲》。 所有人?*? 都在等许汐言退场,但许汐言扭头,对着后台微扬下巴示意了下。 很快,工作人员呈上一只话筒。 许汐言握住,扫视观众席,淡淡的笑意:“如果,大家方便多给我一点时间的话。” 观众席鸦雀无声,继而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爆发出一阵震耳掌声。 许汐言把话筒还给工作人员,重新走回琴凳边,落座。 那是一首《月光奏鸣曲》。 很多有幸莅临了那一场演奏会的观众,事后回忆起来,都说——“那样的旋律不似被许汐言弹出来的,而是像月光一样流淌出来的”。 随之倾泻的,是无数人的青春悸动,被那段旋律勾了回来: 无聊数学课上,当你撑着头对窗外发呆,抱着试卷路过窗口的邻班女孩; 英语课上,你跟着全班的声声诵读,却在那声音间仔细辨别,操场上体育课的班级里,有没有你暗恋的女孩打排球引发的欢呼,其余人热烈叫着她的名字; 傍晚校园,你坐在乓乓球台边沿,一下下晃着小腿,听广播里传来学姐清冷的声线…… 或许每个人青春悸动的心思,都以“遗憾”为名。 而许汐言指尖下的月光,句句不提遗憾,句句用温柔铺写遗憾。 直到一曲终了,许汐言站起来,再次拿过话筒:“以后在公众场合,我不会再弹这段旋律。” 她说完鞠了一躬,便走下舞台了。 闻染跟着散场的观众,走出演艺中心。人太多,根本打不到车,她也不急,就顺着路沿往前走。 她也不知自己在找什么,一直走到路边种着的一排香樟边,她坐到对面长椅,给自己点了支烟。 陶曼思给她发来信息:【你在哪?】 这……闻染环顾了下四周,笑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哪。你怎么有空给我发消息?】 【张哲文刚把我送上出租车。】 【你们这么早就散了?】 【我不放心你呀!】陶曼思又问:【你到底在哪?】 【我真的不知道,一路乱走过来的。】 【那你分享个实时地址给我,我打车来找你。】 【好。】 不一会儿,陶曼思到了。 闻染站起来,两人循着窄窄一条路沿,脚跟抵着脚尖,双脚交替着慢慢往前走,要是从路沿上跌落,就算“死”了。 她俩从小内向,也不跟其他女生一同玩游戏,这是她们小学时的消遣。后来上了高中,有时晚自习上课前无事可做,她俩还这样玩。 这时闻染背着帆布包走在前面,陶曼思跟在她身后。听闻染走了一段后问她:“曼思。” “嗯?” “你是怎么猜出……我喜欢的人是她的?” “怎么说呢,一旦知道了你有喜欢的人,回想起来,就会觉得你对她太不一样了,特别的冷。” 闻染在前方轻轻一声笑。 陶曼思忖了忖,还是问:“你们俩怎么样了?” “结束啦。”闻染往前走两步,转身,冲陶曼思笑着,倒退着继续往前走。 陶曼思提醒:“你小心点,别真的摔下去。” 闻染弯着唇角摇头。 陶曼思不知怎的心里一酸——之前说起许汐言的闻染,埋在她膝头哭。现在说起许汐言的闻染,在冲着她笑。 可现在闻染的笑容,分明比之前的眼泪更让她难过。 她忍不住问:“为什么结束了?” “曼思你说,连你都发现我喜欢的人是她,当她听说我有喜欢的人时,为什么从来没想过,我喜欢的人会是她呢?”闻染继续弯着唇:“因为我觉得,她潜意识里在刻意回避一切深厚的情感。” “对她来说,一切都不长久,因为她不允许自己长久。” “她对这个世界感兴趣,那只是一种很轻盈的兴趣,她把一切当成体验,填到她的钢琴乐声中。可当她发现,一段感情重到她背负不了的时候,她就怕了。” 陶曼思轻声问:“怕什么?” 闻染抿抿唇,只是很模糊的说:“怕受伤吧。怕她像飞蛾扑火一样投入一段真正的感情里,那把火最终会烧到她自己头上。” “你知道吗,她今晚给了我一张演奏会的赠票,她在舞台上弹了《月光奏鸣曲》。她说,以后在公共场合,再也不会弹这段旋律了。” 闻染恰巧走到一棵香樟树下,伸手拍了拍树干,笑着对陶曼思说:“我把我自己都掏空啦,填进她的这段旋律里。除此之外,我再没有什么能给她啦。” “所以,我真的该跟她说再见了。” 那晚闻染一滴眼泪也没落,也没说要去路边便利店再买几罐啤酒。 她和陶曼思聊了一会儿天,然后各自打车回家。陶曼思本想送她,她说不用。 陶曼思回到家,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网搜许汐言的消息。 演奏会的盗摄是严令禁止的,但许汐言临时起意演奏的那段《月光奏鸣曲》实在太震撼了,有人忍不住录了几十秒,放到微博上。 陶曼思点开来听,阖上眼。 不知怎的,脑子里浮出方才闻染在香樟树下,月光被树冠滤过一道落在闻染的脸上,那安静的笑容好似碎成了一片片。 陶曼思忽然就明白了闻染的那句话——“我再没有什么能给她啦”。 闻染的确把自己掏空了。 她把自己的十年,自己所有的悸动与心思,自己所有睡不着的夜晚和一个个梦境,所有的胆怯与勇气,像今晚碎落的那个笑容般,撕碎成了一片片,填进一首《月光奏鸣曲》里。 粉丝们都说许汐言是“钢琴女祭司”,但真正为许汐言这段旋律献祭的,是闻染。 许汐言说以后再不会弹奏这段旋律,因为她知道,这将是一期一会的绝唱,因为她以后再不会遇到这样一个闻染了。 谁还会把自己撕碎成一片片的来爱她呢。 这个夜晚,闻染没有哭,但陶曼思合上电脑,俯在写字台前泣不成声。 她从小认识闻染,知道闻染其实是个很胆小的人。 但一个最胆小的人,为着一份感情,做了一件最奋不顾身的事。 陶曼思心想:许汐言会后悔的。 许汐言一定一定,会后悔的。 ****** 结束海城演奏会后,许汐言继续去国内另三个城市巡演,这无疑把她在国内的人气又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结束国内工作后,许汐言远赴欧洲演出,又返回加州,跟随瑞奇教授的工作室进修。 再返转国内时,已是次年春末。 她刚刚又拿了“肖邦奖”,实现了连续第三年的蝉联,现在她不仅是蝉联奖项最久的亚洲钢琴家,也是世界范围内的第一人。 她的名字成为了钢琴的另一重符号,人气愈发水涨船高。这次回国,为着安全考虑,没有公布行程,戴着鸭舌帽匆匆走进机场时,不知怎的她脚步一顿。 陈曦循着她视线往前方望去,发现那是一个束马尾的姑娘。 清瘦纤薄的身形,有些像闻染。 不过她没有闻染那样的沉静,连陈曦都一眼看出那不是闻染了,许汐言会看不出来么? 但许汐言还是对着那姑娘的背影多看了眼。 近一年以来,许汐言一次都没提到过闻染。 那是陈曦第一次意识到:其实许汐言的心里,在不断不断的想起闻染么? ****** 许汐言这次回国,是参与国内音协钢琴学会的年会。 年会每年一度,今年在邶城举行。据学会传来的资料,今年有三位新锐钢琴家候选入会。许汐言虽看起来漫不经心,但对亚洲钢琴在国际的发展其实挺上心的。 所以今年年会,她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 钢琴界的各位教授已下榻指定酒店入住,许汐言因着加州的工作推脱不开,晚到了一天。 她算是后辈,虽然人气最高,但也不摆什么谱。让陈曦去领了张房卡,就住普通套房。 不过这酒店有媒体,比较麻烦的是她得一直戴着口罩。 在瑞奇教授的庄园自由惯了,这让她感到十分束缚,吃完晚餐等电梯上楼时,她低低扣着鸭舌帽,在电梯前打开手机的游戏界面,看一个新出的英雄。 电梯终于来了,她恹恹的走进去,陈曦站在她身前半步,正要摁关门键。 这时“叮”一声,提示旁边的电梯也到了。 电梯里步出的人走得很快,陈曦望着那背影,一愣。 许汐言见她动作顿滞,抬起头来:“怎么了?” 陈曦赶紧摇摇头:“没什么。”说话间摁下关门键。 她大抵是受许汐言机场那一眼的传染,望见个清瘦年轻女人的背影,就当是闻染。 明明连发型都不一样呢。 第二天一早,是这次年会的重头戏,三位新入选的会员将登台表演。而其中许汐言最为看好的,是一个名叫周贝贻的姑娘。 分外的年轻,二十出头,不是正经学院派出身,天赋惊人,被央音一位教授去海城开会时意外发现,那时她在一个商场里弹商业钢琴,身边往来都是逛街的游人,并没一个认真听她弹奏。 她收五十块钱一小时。 如若这次被学会选中,她的生活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为着她们三人都能发挥出最好状态,她们各自的钢琴被分置于三个小礼堂,学会教授们会移步听她们各自的演奏。 这会儿是她们各自的准备时间。 许汐言有心去与周贝贻打个招呼,问明了方向,带着陈曦过去。 轻叩了叩门。 传来周贝贻细细声线:“请进。” 单听她声音,很难想象她弹钢琴跟许汐言是一个路数,一样的气势磅礴,一样的疾风骤雨。 许汐言推门进去,她本是站在舞台边,这会儿朝许汐言走过来:“许老师。” 许汐言冲她扬了扬唇。 她很少笑,与闻染分开后就笑得更少了。今日为着接下来的会议,穿一身墨色西装配西裤,掐出纤细腰线,配同色系的细高跟鞋。她这一身都是规整的,偏偏一头浓密的卷发风情的四散在肩头,一张雪色的面庞上,唯一张红唇作为妆点。 她胸前挂一张工作证,连证件照也显得沉妩,下面用楷体打印着她举世皆知的名字:「许汐言」。 这会儿的浅笑,更像是她对周贝贻的高度赞许。 她赞过很多次闻染有双敏感的好耳朵,事实上她自己也一样,谁人真正有天赋,她一听便知。 何须介意出身,她知道有朝一日,面前这瘦弱单薄的女孩会大放异彩。 她问周贝贻:“准备得怎么样了?” 她提前过来,是有心提醒周贝贻。她们这样的弹奏风格,像是一把双刃剑,弹好了台风般席卷人耳内,可若弹得稍有差池,瑕疵也会被无数倍放大。 周贝贻点点头:“还行,调律师正在帮我校最后的音准。” 也因着她和许汐言弹琴一个路数,所有琴声的质感都会被强化,因此对音准的要求特别高。 许汐言仔细提醒她登台的注意事项。 单看周贝贻,个子高,很纤瘦,很轻薄的单眼皮,五官体量小,一笑起来显得腼腆,像那种文艺电影里走出来的女主角。但跟她说话时,便会发现其实她一点也不胆小。 她笑笑的接住许汐言气场强大的眼神,一点没回避。 直到舞台上被钢琴掩去大半身形的调律师,开口唤一声:“贝贻,你要不要先来试试琴?” 许汐言耳尖一凝。 这把嗓音她太熟悉了,记得分开前的最后一通电话,她让陈曦打过去的。她听着手机那端些微的鼻音,立刻知道对方感冒。 她听过这把嗓音染满薄汗,很轻的低吟,或细细的喘,许汐言从未跟任何人的生命如此交缠过,那些袒露灵魂的声音像是烫进了她的皮肤纹理。 有些人对气味的记忆很久。许汐言则是对声音的记忆很久。 她看着钢琴之后的人,站起身来,先是望着跟她站在一处的周贝贻,听周贝贻答她:“好的,这就来。” 然后视线才转了一转,落到她面庞上来,然后微微弯唇,客客气气唤了她一声:“许小姐。” 许汐言站在原地。 她其实没敢想过和闻染的重逢,之前邶城机场的那女孩,也是因着她知道那肯定不是闻染,才敢朝那背影看过去。 她觉得以闻染的性子,在两人分开以后,一定会回避一切跟她见面的场合。 这次钢琴学会年会,她的照片和名字就列在介绍手册的扉页,标明「特邀嘉宾」字样。 可闻染还是来了。 当着所有众人的面,客客气气唤她:“许小姐。” 闻染剪头发了。 从高三认识闻染开始,闻染就是一头长发。高三时束成马尾,成年后披在肩头,分开后的那场演奏会,她站在舞台上,远远望着台下的闻染又束起马尾。 炫目的舞台射灯让她并看不清,闻染发型的改换,是因为闻染再不会为她红了耳朵么? 许汐言是个很少做梦的人。 但这近一年来,她却经常梦到那次演奏会,闻染坐在台下,每次她无论多努力的想去看,却总被灯光晃着,看不清闻染耳尖的颜色。 然后便醒了。 直到现在,她看到换了发型的闻染,平齐肩头的一刀切,显得整个人成熟了不少,那双玉白的耳尖又被头发遮了起来,对着她笑,笑得客气而礼貌。 她张了张嘴,又合上,终是不知如何回应。 现在一切都对调了位置。换闻染坦坦荡荡,换她满怀心思。 第68章 重逢该是这样的么? 学会有工作人员陪在一旁, 听闻染同许汐言打招呼,好奇问道:“两位认识?” 闻染笑笑:“一面之缘。” 许汐言望着她毫无破绽的笑容。 这时周贝贻走到钢琴边,弹了一小段旋律, 然后仰起面孔,细声跟闻染说着些什么,闻染点点头,一手扶在钢琴边, 很认真回答着周贝贻的问题。 她不再穿蓝色了。穿一件白色小立领衬衫, 配亚麻灰西裤, 一双白色匡威帆布鞋,纤细的颈肩也和许汐言挂同款工作证, 配上她的新发型,整个人真的显得成熟不少。 直到周贝贻笑了笑, 看起来钢琴没问题了。 闻染同她告别,背着自己的工具箱预备先离开。 她要走出这礼堂,必得路过许汐言身边。她很平静, 没回避, 笑着冲许汐言压压下颌,这时周贝贻在舞台上喊:“闻染姐。” 闻染背着工具箱回眸。 她刚巧路过许汐言身边,而她甚至没有挪一挪位置, 就站在许汐言近旁, 笑望着舞台上的周贝贻。 她是真的不介意。 隔着不到半人的距离, 许汐言轻嗅了嗅,并没有嗅到熟悉的闻染皮肤纹理的味道。是陌生的香水,很清淡, 但总归是香水。 周贝贻问:“你不留下来看我演出么?” 闻染扬唇:“我不是学会成员,按照规定是不可以的。” “那你……” 闻染冲她眨眨眼:“我站在门外, 悄悄的听。” 周贝贻笑了。 闻染背着工具箱走了。 工作人员见许汐言一直站在原处,提醒:“许老师,是不是该让周小姐做演出前的最后准备了?” 许汐言点点头,带着陈曦出去了。 ****** 周贝贻的演出大放异彩。 她弹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二钢协第一乐章,不知为何小小年纪,能驾驭这样悲愤的乐章。 技巧并不算格外纯熟,按学院派的标准来要求,能挑出不少瑕疵。可听她弹琴是有画面感的,仿若看到压城的黑云,滚滚掠过人头顶,接着是滂沱的雨不留情面的落了下来。 细瘦的手指飞舞于黑白琴键,不知为何能爆发出那样的能量。她指尖的雨,不是为了亲吻大地,而是为了跟这世界一较高下。 一曲终了,周贝贻坐在琴凳上重重的喘息。 接着是现场评估,四位教授,两票赞成,两票反对。 最后的决定权,交到特邀而来的许汐言手上。所有人望向她,最平静的反而是坐在琴凳上的周贝贻。 许汐言:“我赞成。” 投反对票的教授微微蹙眉,话里话外点明方才一曲中的诸多错处。 许汐言向来不怕得罪人:“技巧可以练习。” “天赋是最残酷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周贝贻从舞台上下来,许汐言刻意拖慢两步:“刚才不紧张?” “好像也没什么可紧张的。”周贝贻道:“就算过不了,回去商场里一样是弹钢琴,一样是闻染姐给我调律。我弹钢琴算五十块钱一小时,够我请闻染姐吃碗面了。” 许汐言微抿一抿唇角。 周贝贻走出礼堂,左右打望一圈,然后快步往角落里跑去。 那儿一个白衫的身影,许汐言知道,是闻染。 许汐言收回视线,和教授们一同,往下一个礼堂走去。 考虑到许汐言的人气,陈曦是陪在许汐言身边的,目睹了许汐言和闻染重逢的全程。她能看出许汐言在看到闻染的刹那,双肩难抑的顿滞。 不过之后,许汐言并没提起闻染。 午休时吃饭,许汐言也没什么架子,吃组委会订的套餐。掰开一次性筷子时,她抬眸看向陈曦。 陈曦咽了咽喉咙。 午餐时间是统一的,方才她们回休息室时,瞥见闻染陪着周贝贻进了另间休息室。只要这会儿许汐言开口,陈曦走上两步,就能找到闻染。 可许汐言说:“能给我一杯美式么?加很多冰块的那种。” 陈曦大失所望。 也是,现实中哪有童话呢? 她总以为未完待续的故事,也许早就在时光深处,在那场演奏会许汐言自舞台上望向闻染的那一眼,而划上了句点。 年会流程密集,除了审核新晋会员,还要讨论接下来的学会发展方向。这不是许汐言的份内事务,但既然来了,她是不摸鱼的。 她坐在发言台边,挂着工作证,听人说话时指尖绕着丝带,自己挪过桌面话筒说话时,睫羽低垂,模样认真。 有一边候场的工作人员,拿手机悄悄对她拍照。 她发现了,掀起眼皮瞧对方一眼。 对方顿时满脸涨红,拿着手机看上去想要删除后过来道歉。 但许汐言很淡的笑了下。 对方眼底闪过惊艳,放下手机浅浅一鞠躬,接纳许汐言的好意。 陈曦发现了,这次与会期间,许汐言笑得明显比平时多一点。 但她也说不好,笑起来的许汐言,是比平时心情更好一点,还是心情更不好一点。 许汐言和闻染再没有偶遇。 直到两天后,学术性事务都已讨论完毕,学会在酒店酒吧组织了一场聚会,那些老教授自然是不去的,却可以让其他年轻人好好放松熟悉下。 许汐言这两天挺累的,但为着结识更多的年轻钢琴家,她还是去了。 她终于褪去了过分正经的西装,春末的天气她已开始穿T恤,下摆很随性塞了一半进牛仔裤,配短靴,深v领口是一根素色银链,她在丹麦一家手工小店里淘到的,要价兑换成人民币不过七十。 她便是这样,数千万的珠宝也戴得,几十块的银饰也戴得。 她卸去了所有妆容,纯素颜,反而愈发凸显出浓颜的攻势。与她不相熟的人,没有上前与她搭话的勇气,好在学会里还有些年轻钢琴家,与她过往合作过的,寒暄一阵,也就聊起来。 旁人见她本人其实没任何架子,也都往她身边凑。 所以闻染和周贝贻一同走进来的时候,看到许汐言坐在沙发中央,周围众星捧月。 这是吸烟区,所以她指间夹着支烟,不知在跟身边人聊什么,不经意一抬眸,正撞见闻染的一双眼,夹烟的手一顿。 闻染神色平和,望见她,没有刻意笑,也没有刻意不笑。 年轻钢琴家中也有慧眼识珠的,看好周贝贻的天赋,热情招呼:“贝贻,过来坐。” 周贝贻问过闻染,两人一同朝这边走来。 许汐言到现在发现了,闻染永远习惯坐她最远的对角,这习惯到现在也没改。 有人问周贝贻:“你俩怎么来晚了?” 周贝贻瞧闻染一眼。 闻染弯弯唇替她答:“溜出去吃烧烤了。” 众人都笑:“是,为着老教授们的三高,学会准备的餐食是太寡淡了。” 有人贴心为她们解释:“许老师在讲去年春节时,去南极观罗斯海豹。” 又把话题递回给许汐言:“许老师,你继续讲。” 许汐言讲起南极纯白却在阳光反射下显得瑰绝的大地。讲破冰船。讲被海水浸湿的冲锋衣和几乎九死一生的冒险。讲生活在人类难以到达的浮冰区的罗斯海豹。 许汐言讲这些的时候,全程垂眸看着指间缭绕的烟。 有人问:“这么危险啊,一不小心小命都丢了,为什么要去?” 许汐言只是挑了挑唇。 很轻的撩起眼尾,往闻染那边看了眼。 闻染端着杯酒,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汐言收回眼神:“你们呢?去年过年时,都在忙些什么?”尽量调出不甚经意的语气。 大家各自答了,话题递到闻染那边。 “忙什么啊?”闻染抿一口酒:“活着。” 众人一愣。 周贝贻替闻染解释:“闻染姐的个人调律工作室那时刚成立,前期资金压力比较大,过年那会儿正忙着拉客户。” 众人一叠声的“哦”着表示理解,艺术家也不是没有生存压力。 话题绕开去,有人讲起东非一种特别的乐器Zeze,由五条琴弦以及一个木制琴头和回声葫芦组成。 许汐言留神听着,眼尾却发现,闻染和周贝贻的座位空了。 这俩人一同走了。 许汐言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也许待在瑞奇教授庄园的那两周自在惯了,现下长时间待在逼仄室内,许汐言总觉得胸口憋闷得慌,便往门口走,告诉自己是为了出去抽支烟。 酒吧是独立于酒店的一座独立小楼,她走出去,望见小楼前种着一排凤凰木。 北方的春天短得一瞬即逝,像要随时从人的指缝间溜走。她们这次开会运气却好,正赶上北方最美的时候。 凤凰木上一团团细碎的花开得灼灼刺目,在夜色里有如燃烧,夜风一吹,落满树下人的肩头。 而树下站着的人,是闻染和周贝贻。 闻染穿白衬衫,脸上的神情那样素净,她不再是以前那样蓝色的姑娘了,不知那样海水一般的蓝,是被她藏进了体内更深的地方,还是彻底摒除了。 凤凰花落在她的肩,那般热烈,反衬得她愈发安静。 她在笑,指间夹着支烟,烟雾缭绕的,周贝贻站在她对面,背对着许汐言,许汐言看不见她神情,隔这么远自然也听不清她们在聊什么。 只看到闻染在笑。 许汐言收回眼神,从烟盒里摸了支烟出来,又一摸口袋,把闻染很久前送她的那个打火机掏出来。 她一个总丢打火机的人,当真信守她对闻染的承诺,自从闻染把这打火机送她后,再没丢过。 她远远望着闻染,有些出神,烟夹在指间,一时没点。 直到周贝贻抽完了烟,往她这边走来,招呼她一声:“许老师。” 瞥了她指间的烟一眼,没看到她另只手握着的打火机,开口问:“打火机丢了么?” 说着掏出打火机来,想替她点烟。 看来总丢打火机,是人人皆有的坏毛病。 她忽然冒出个莫名其妙的想法:闻染也总丢打火机,那闻染方才的那支烟,是周贝贻点的么? 此刻,不远处的凤凰木边,只能望见闻染正在走远的背影了。 看起来,闻染打算独自先回酒店去休息。 许汐言对周贝贻晃晃手里的打火机:“没丢,本打算吹会儿风再抽。” 周贝贻点点头:“那许老师,我先进去了。” 许汐言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待周贝贻进酒吧后,她快走两步,对着闻染的背影追过去。 “嗨。”她这样招呼一声。 闻染回眸,冲她笑笑:“你也回酒店?” 她压压下颌,闻染便放慢点步调,与她并肩。 “过得好吗?”这句话她并问不出口。 之前两次恋爱分手后,是怎样和前任做回朋友的?说实话,那对她而言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会儿她却一点不自然,闻染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慢慢走着,剪了新的发型,用了陌生而清新的香水。 她总想起分开时的那场演奏会,她站在台上,望见台下的闻染束着马尾,露出的耳尖不知是否还会为她发红。 闻染倒是比她淡然,先开口:“恭喜你呀。” “嗯?” “肖邦奖。” “嗯。”许汐言点点头:“谢谢。” 闻染笑道:“奖拿得太多,没感觉了?” 许汐言没应声,觉得十分不对劲。 她没敢想过与闻染的重逢。分开后重逢该是这样的么?不做朋友,却是熟人,可以聊几句近况,甚至开句玩笑? 她的烟一直没点,夹在指间,好像手指也染了那薄荷油的凉意。终于忍不住问闻染:“怎么剪头发了?” “嗯?”闻染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抬手,手掌打横,在肩膀位置划了一下。 “噢,你说这个。”闻染撩了下发尾:“剪了很久了,所以你说的时候,我都没反应过来。” “多久?” 闻染想了想:“小半年了吧,过年那会儿剪的。” “怎么忽然想到剪头发?” 印象里闻染一直都是长发。束起头发和披下头发的差别,是有没有露出那可爱的耳尖。 闻染答她:“因为那会儿我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嘛,剪短了显得成熟一点,比较好谈客户。” 许汐言倏然发觉,在她一次次梦到那次演奏会,想要看清台下闻染的耳朵有没有发红时。 闻染发型的变换、耳尖的露与不露,却早不是因为她了。 这时闻染口袋里的手机震起来。 闻染说声“抱歉”,接起来。 打来电话的是周贝贻,路面太近,许汐言在电话里听到,周贝贻拜托闻染,去她房间里帮她找一副耳机,她想确认一下是忘了带,还是遗落在酒吧。 闻染应下“好”,挂了电话。 许汐言抿着唇角,放开来,又问:“你俩怎么认识的?” “她在商场弹琴,跟经理较劲,说钢琴的音怎么都不准。刚好经理看到我的广告,那会儿我什么都接,价格很低也接,毕竟活下去才是第一任务。” 闻染弯弯唇:“我调准了那架琴。” 她告诉许汐言:“给贝贻调琴很有意思,贝贻有一双特别特别敏感的手,琴准了,她大放异彩,琴要是稍微不准,她简直弹不下去。” 许汐言不知怎的问了句:“那我呢?” “你什么?” “以前给我调琴,有意思么?” “你,”闻染笑笑:“没意思。你这样的钢琴家,世界上多的是人争着调你的琴,而且,你跟任何一个调律师合作,都会弹得很好。” 酒店里的马路竖一列矮矮的栅栏,隔开机动车与人行道。路旁的凤凰木顺着她们步调,一路蔓延。 一直快走到酒店,隔离栏和凤凰木都消失了。 身后有车开过,许汐言很轻的拽了下闻染的胳膊,轻轻把她往里牵:“小心。” 这一次,闻染说声“谢谢”,挣开了她。 在闻染以对她和对其他人没差的态度、对待了她一路后,终于她发现,闻染排斥和她的身体接触,哪怕是恪守着礼貌的接触。 她说不上心里是稍微舒服了点。 还是更不舒服了点。 两人一同走进酒店,进了电梯,闻染问:“你住几楼?” “十六楼。” 闻染摁下“十六”,之后又摁了“十二”。 电梯缓缓上行,红色楼层数字不断跳跃,再没人说话。 直到“叮”一声电梯门打开,闻染说“再见”的同时,许汐言伸手挡住了电梯门。 她动作有些急,玉质一般的纤手打在电梯门上,“啪”的一声。 闻染回头看了她眼。 她问闻染:“你现在是要去帮周小姐找耳机么?” 闻染显然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点了下头。 “那,找到耳机后,要一起去吃烧烤么?去刚才你和周小姐去过的那家。” 闻染摇摇头:“我不去了,刚才吃好饱,你想去的话,我把地址告诉你,不远。” “还有西瓜汁。” “嗯?” “也许烧烤店附近,还可以喝到西瓜汁。”许汐言说:“你现在参加这种聚会,都会喝酒了。” 闻染还是笑:“因为有时候要谈客户,喝酒免不了。” 她剪了新发型,不再穿蓝衬衫,也不再于聚会上喝看起来不甚合群的西瓜汁。 而这一切改变,甚至与许汐言没有任何关联。 那一刻的许汐言,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 她拦着电梯门,一时没放。 直到时间过长,系统发出“滴滴”的提示音。 闻染很平和的问她:“还有什么事么?” 她缩回手。 闻染没有再问,只是冲她又一点头:“那,再见。” ****** 周贝贻这次独自来参加学会年会,以她的资历和经济实力自然请不起助理,闻染陪她前来,帮着料理了不少事,所以有她房卡。 这会儿刷卡开门,替她进门去找耳机。 找到以后,给周贝贻发了条信息,便回了自己房间。 推开窗,空气里尽是邶城春末的味道。 闻染默默站了会儿,坐到床畔,给陶曼思打了个电话:“还没睡吧?” “没呢。”陶曼思问:“你见到她了?” 闻染“嗯”一声。 “什么感觉?” “我好像,真的好起来了。” 闻染说这话的时候,一手撑在床上,指腹在洁白的床单上轻轻摩挲。 陶曼思一时间感慨万千。 方才聚会,被问到去年过年在忙些什么,闻染笑答:“活着。” 人人都像周贝贻那样,以为她是说刚刚成立的工作室生存不易。 只有陶曼思知道。 谁都希望分手后,自己潇洒利落,挥一挥衣袖从回忆里走出的彻底。 事实上,哪有那么容易呢。 闻染度过了无比艰辛的半年。 首先是有天她走在路上,好端端的,不过是从马路沿往下踏了一步,却忽然莫名的骨折了。 她动弹不得,坐?*? 在路边给柏女士打电话,柏女士吓一跳,赶紧来接她。 送去医院,很不幸,得做手术。医保只能报一部分,她积蓄无多,却还是只能咬咬牙拿出钱来。 连医生都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听她描述,左脚踝的确没受什么冲撞。 做完手术的那天,闻染忽然想起,她对许汐言“告白”的那夜,她去高中学校,恰好遇到许汐言。她翻墙进学校时,许汐言拉她上去,她重心不稳,为了不倚在许汐言身上,左脚重重拄在地面。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只是疼了一下。 好像失恋,当时觉得自己能捱过,后来才发现,钝痛不是一下爆发出来的,而是绵绵铺开在每个日常,终有一天让你无力承担。 做完手术后,闻染租不起房了,只好由柏女士带着,搬回了舅舅家。 表弟对她的归来分外不满,因为那意味着,他又没有独立的游戏房了。 闻染听够了舅舅舅妈的冷言冷语。也许在这样的精神压力下,她患上了肠胃炎,吃什么都经常吐,暴瘦六斤。 因着这次意外,她成立工作室的事一直拖到了快过年的时候。何于珈帮了她不少,她的头几单都是何于珈介绍的。 一有了些钱,她立刻从舅舅家搬出来。 手里却更加捉襟见肘。她没告诉任何人,靠吃面度日。那段日子,的确是咬牙捱过来的。 所以有了后来在商场里遇到周贝贻,周贝贻请她吃面的一段。 直到有一天,闻染终于接了个单子,请陶曼思去吃石锅拌饭。 路过商场外墙,看到许汐言高悬的海报。 闻染忽然说:“我想剪头发。” 陶曼思:“什么?” 闻染那时走路还不利索,冲进路边一家理发店,跟发型师描述了下,剪了一刀切的短发。 出来后,闻染哭了。 陶曼思陪她坐在路边长椅,她把脸埋在掌心,哭得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指缝遗漏。 陶曼思坐在路边帮她盯着路人。谁多看她一眼,陶曼思就瞪回去。 说跟许汐言“结束”的那天,闻染没哭。骨折做手术的那天,闻染没哭。终于又从舅舅家搬出来的那天,闻染也没哭。 直到现在,她坐在路边无声的痛哭一场。 和陶曼思一起走进路边韩料店,吞下一整碗石锅拌饭。 她跟陶曼思说:“我会好起来的。” 所以去年过年那阵子,闻染的确忙于“活着”。 不止是工作室的事让她焦头烂额,陶曼思觉得,这甚至跟工作室全无关系。 闻染只是忙着,从她对许汐言的感情里“劫后余生”。这才是闻染嘴里所说的“活着”。 直到现在,闻染终于可以坐在春风浩荡的夜里,对陶曼思说:“我好像,真的好起来了。” 死不掉,就会在一个草木拔节的春夜里,重获新生。 重新遇到许汐言又如何呢。 许汐言是在去南极观海豹的探险中劫后余生,可闻染觉得,那没有多么了不起。真正了不起的是她继续囿于繁琐日常,连探险的资本都没有,却仍是挣扎着、努力着、对抗着,努力的让自己活了下来。 那才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真正的了不起。 度过了那样的半年,她有资本云淡风轻。 第69章 许汐言确认了一件事 这一晚闻染睡得挺好, 没有失眠也没有再梦到高中校园里的那排香樟树。她决定陪周贝贻来学会年会的时候,收到学会的宣传册,一翻开, 扉页就印着许汐言的照片和名字。 许汐言这人,连大头照都这么好看。 学会的大头照学术气息浓郁,集体黑西装。许汐言也是,于是在一众专业严肃的气氛里, 她那张浓颜格外出挑, 她不笑的时候, 反而更能凸显出那妩媚偏又冷淡的五官,让人无限好奇, 如若她真正开怀的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闻染盯着那张脸, 甚至没有回避视线。 心情也没什么波动。从许汐言这样的人那里「劫后余生」,最难也最不难的就是,即便各种软件上把“许汐言”设为了屏蔽词, 还是会时不时“遇到”她。 当然不是说遇到她本人。 而是逛街时好端端跟陶曼思说笑着, 一抬眸就在商场柜台看到她的巨幅海报。 工作室吃烤肉聚餐,正夹起一块牛脊包进生菜时,奚露和郑恋忽然就提起了她的名字。 又或者在地铁上, 背着分量不轻的工具箱, 听身前两个女生聊她聊得热烈。 真的, 闻染在“遇到”许汐言这件事上,也算是身经百战了。 当真正见到许汐言的时候,她反而没生出什么特别的感觉。头发长了一点, 五官愈发浓醇,更添了些成熟韵味, 许汐言的这一切改变,都是被拉到放大镜下,事无巨细晒给大众看的。 反倒是许汐言,视线落在她跟以前风格不同的白衬衫,还有剪短的发。 没必要,闻染心想,属实没必要。 话早都说清楚了,还有什么可看的。 她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来例假了。 并且,有些痛经。 她痛经这毛病,时痛时不痛,柏女士有段时间给她熬中药密集调理了下,之后痛的次数挺少的。 这一次,也不知是不是陡然来到北方,身体不适应环境。 不过还好,尚在可忍耐范围之内。 今天上午的行程是参观一所音乐学院,下午则是讲座。周贝贻没助理,只带了闻染这个必不可少的调律师,闻染就陪她去出席这些活动。 是会遇到许汐言的,但这也没什么。 许汐言走在一众教授簇拥的头部队伍里众星捧月,周贝贻则刚刚加入资历尚浅,拖在队伍最末。 闻染和许汐言之间隔着遥遥的人群。 也隔着天赋、身份、和她早已放下的十年回忆。 真的,她甚至已不再去看许汐言的背影了。却在和周贝贻笑谈一句什么的时候,不经意一抬眸,发现许汐言正往这边看过来。 两人视线撞了撞,许汐言视线率先挪开。 中午午餐,是在大学食堂,她们拿着餐盘依次去打饭,没瞧见许汐言。 偏这时闻染的手机响。 她掏出看一眼,是客户找她。于是跟周贝贻说:“你先去,我接个电话。” 周贝贻问:“要帮你打吗?” “不用,我一会儿重新排队。” 她匆匆往食堂外走,一通电话聊了二十分钟,再返回来的时候,学会的众人已都打完饭了。 她拿着张餐券,排到队伍最末,身前都是音乐学院学生,青春洋溢的面孔。闻染抿一抿唇,觉得腹痛有愈演愈烈之势。 然后蓦地,身后插进了一抹幽香。 更成熟、更复合些的香调,不是身前那些青春面孔所能散发出的。像晒饱了阳光的蔷薇,乍闻浓郁热烈,但细细嗅下去的话,能分辨出花瓣的褶皱纹理间,散出诗句、阅历和月光。 许汐言这个人,连身上香气都能印上浓郁个人特色。 闻染没回头。 她穿一双白色匡威,许汐言穿一双细高跟鞋,跟着队伍缓缓前进,在水磨石地面上磕出细微声响。 今天菜色不错,闻染远远看中了油豆角焖肉,另配了酸奶,又或者可以选橙汁和西瓜汁。 酸奶冷藏过,闻染肯定选常温没加冰的果汁。 恰恰排在闻染身前的同学,拿走了最后一杯西瓜汁。 排到闻染,她端着餐盘刚要伸手,身后的许汐言开口:“还有西瓜汁么?” 这是闻染今天听许汐言说的第一句话。 “啊有有有。”食堂大妈一叠声回答许汐言。 学会今天过来参观,校领导应该是打过招呼的,让师生和工作人员不要过多打扰。大妈看起来不懂钢琴,但目睹“活”的许汐言出现,还是兴奋不已,音量比平时高八度,十分热情。 转身就去端后厨新榨好的西瓜汁。 闻染没等她把西瓜汁呈过来,端了杯面前的橙汁放上餐盘,走了。 ****** 许汐言见到闻染后心里一次次不是滋味,这杯橙汁又给她加了一码。 她也不等西瓜汁了,端了杯橙汁跟上闻染。 “嗨。” 闻染冲她笑笑。 “真不喝西瓜汁了?”她打量着闻染的白衬衫灰西裤,一双白色匡威鞋,配及肩的一刀切短发,安静间透出利落模样。 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闻染瞧她一眼,唇角含着点笑意:“人的喜欢,都是会变的。” 她那句话的语气太淡了,淡到在许汐言的心上,像一根细到瞧不见的针一般,狠狠戳一下,痛得猝不及防。 她的脚步有顿滞吗?她自己不知道,但她觉得以前的闻染会知道。 现在的闻染只是淡笑着跟她说:“那我先过去找贝贻了。” 许汐言:“这里就有两个空座。” 闻染笑道:“我不跟大明星坐。” 她望着闻染。 闻染眼神轻轻的翕动,示意周围拿手机悄悄偷拍许汐言的学生们。 尔后端着餐盘走了。 ****** 下午一行人离开音乐学院,回到酒店会议室,听学会的三位教授发表演讲。 中场休息时,茶歇桌边,许汐言瞧见周贝贻,没瞧见闻染。 她给自己斟了杯红茶,并没有上前去问,闻染去哪了。 直到演讲重新开始,她独自出去了一趟,又去了客房楼层。 上到十二楼,她从电梯步出。 细高跟鞋的脚步声足以被走廊的短绒地毯吞没,她走到1205房间前,揿响门铃。 过了会儿,门内才响起一阵脚步。 闻染的声音低低传来:“放门口就好,谢谢。” 她又轻叩了叩门。 闻染这才拉开了房门。 房间里很暗,厚绒遮光帘紧紧闭合,唯有一盏落地灯昏黄的亮着,像在这一方密闭空间内提前酿出个黄昏。 闻染穿长袖长裤的睡衣,这一点和以前倒是没变,棉质款,但她裹着件大大的长毛衫,是可以开门见人的装扮。 一头短发略有些乱,方才应该在躺着休息,一边挽至耳后,露出玉白的耳尖。 额间铺着层细汗,眼皮耷耷的,唇色苍白。 瞧见许汐言,很是意外了下。从她之前那一句不难推断,她应该是叫了客房服务给自己送什么东西。 看清许汐言后,淡定的问:“有什么事吗?” 许汐言:“痛经?” 闻染很轻的蹙了蹙眉:“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许汐言扬起手中纸袋:“我买了药。” 闻染接过:“谢谢。” 她欲关门时,许汐言仍是立在门口。 她瞥许汐言一眼。 许汐言:“我帮你烧水。” 闻染翕了翕唇,许汐言补一句:“然后就走。” 闻染大约觉得对许汐言的过分回避更显刻意,想了想,让开了门口。 许汐言跟着往里走的时候,望一眼闻染的背影。 心里想:现在一切的确都反过来了。 轮到她来看闻染的背影。 轮到她用辗转的心思,去面对闻染的坦坦荡荡。 ****** 许汐言跟进去后,关上身后的门。 闻染没搭理她,自顾自躺回床上。掩上被子,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顶。分明已是春末,但今天的闻染格外畏寒。 许汐言找到烧水壶时,外面有人揿响门铃:“客房服务。” 许汐言暂且放下烧水壶往门口走,听见闻染的被子里传出窸窣声。 许汐言苦笑着拎了拎唇角:“你躺着吧,我不会开门的。” 为什么她身边人人都怕呢。 怕她在自己的生活里被发现,怕她的盛名给自己带来麻烦。 许汐言站在玄关对门外说:“放门口就好,谢谢。” 声音压得低,避开声线里许多的暗质。 隔一扇厚重门扉,门外的服务员也不至于就听出是她。于是答道:“好的女士。” 待门外脚步离开后,许汐言拉开房门。 闻染叫客房服务送上来的,是安心裤的外卖,量大时穿的那种。 她拎着走回床畔,问闻染:“现在要换么?” 闻染从床上起来,拎过她指间的袋子,很注意的,避开碰到她手指。 闻染进洗手间换的时候,锁上门,反锁。 许汐言走去烧水。 直到闻染走出来,问了她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痛经?” 闻染跟许汐言纠葛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痛过一次,那次闹得挺严重,刚巧许汐言来找她,给她吃了药,又靠在床头打游戏陪她。 她背对着许汐言睡觉。 心里想过转身过去拥抱许汐言么?是想过的,但她没有。 后来药效上来,她沉沉睡了过去。 那是一个周日,她睡了整个下午,再睁眼时已是黄昏,房间像浸泡在一坛青梅酒里,许汐言居然还没走,在她身边,发出馥郁的馨香。 想要拥抱许汐言的心情,在那一刻达到顶峰。 她轻轻转过身去。 许汐言靠在床头睡着了。 她以眼神做笔,细细描摹过许汐言雕琢般的侧颊、浓郁的睫、挺立的鼻尖…… 就当她这样偷看许汐言的时候,许汐言忽然双唇翕动:“阿染。” 她心里一跳。 许汐言却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也没睁眼,手很准确的落到她侧颊来,一下下轻轻揉捏着她的耳廓。 许汐言的指腹永远那样暖。而她们的确曾经亲密如斯。 但那都是过去了。 这时的许汐言操作着烧水壶:“吃完午饭后回程的车上,我瞧着你状态不太对。” “算算日子,你例假好像就这两天。” 闻染笑了声:“你记我例假干什么?” 许汐言一滞。 闻染:“不会把我当个老朋友吧?” 许汐言垂着睫羽,盯着烧水壶间逐渐冒出的热气。 转回身,一手摁在吧台上,指尖藏在身后不自觉加力,望向闻染,闻染看她的眼神却很平静。 许汐言这才意识到,闻染今天让她进房间,不止是因为痛经懒得跟她纠缠,还因为想跟她把话说清楚。 正当这时,身后烧水壶发出提示音。 “你先回床上躺着,小心着凉。”许汐言背过身去拎起水壶:“先吃药吧。” 闻染躺回床上,心想:许汐言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 还知道要把第一壶水倒掉,又烧第二壶,烫了杯子,才捧一杯热水到她床边来。 闻染小腹痛得很,接过。 许汐言走到茶几边拿过药房的纸袋:“你看看。” 闻染之前不是不想吃药,而是没想到会痛到需要吃药的地步。 此时许汐言撑开纸袋给她瞧,里面是各种治痛经的止痛药。许汐言声线压得过低,不自觉透出温柔意味:“要吃哪一种?” 纤指伸进袋子,拿出她以前吃那牌子的止痛药:“还是这种行吗?” “许汐言。” “嗯?” “你既然记得我以前吃哪种药的话,”闻染问:“你买这么多做什么?” 忍不住腹诽:难道药房会给你提成么。 许汐言顿了顿,轻声道:“我怕你连吃药的习惯也变了。” 正值春末,光线从窗口的透薄纱帘照进来,影影绰绰。许汐言垂头站在床畔,笼在那样一片光影里,像一个来自过去的影子。 闻染垂眸,接过药,剥出两粒来,就着许汐言替她调好温度的热水吞下。 许汐言收走了其他的药,返回桌边去,端了杯热的红糖米露过来:“看你中午没吃多少。” 另放了包糖在床头柜上。 闻染方才没注意她还拎了吃食进来,瞥一眼那包糖——西瓜口味的。 许汐言这人,自有她的执拗。 放在以前,闻染即便面上不显露,心里也会偷偷的笑。而现在她却觉得,这是在做什么? 她也不想藏了,于是抬眸看着许汐言问:“这是做什么?” 许汐言仍是立在她的床边,不说话。 站了会儿,抬手拨了下自己的卷发,走过去倚到吧台边,看一眼闻染放在上面的烟盒、一次性打火机和一条绿箭。 问:“我能吃么?” 闻染点一下头。 许汐言抽了条香口胶出来,放进嘴里。 她倚在吧台,穿学术气味浓重的黑西装,配一双细高跟鞋,两条修长的腿交叠,浓密的长卷发顺着肩头丝丝缕缕的垂落,看起来像气质禁欲的大佬。可她又垂着过分浓厚的睫,捻一捻手指,盯着地毯上窗口阳光透进的小块光斑,形成不规则形状。 说:“我怕你难受。” 闻染摇摇头:“烧水,买药,买吃的。我不是说这些。” “许汐言,你抬头。” 许汐言扬起下巴来。 “我是说,”闻染望着许汐言的眼睛:“你中午午饭的时候看着我,发现我没吃多少。回程的车上看着我,发现我状态不对。下午讲座的时候又想看我,发现我不在。” “你一直看着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许汐言不着痕迹的捏着自己指腹,发现闻染是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甚至不体现在闻染剪短的头发、干练的衣着。 也不体现在闻染没等西瓜汁而径直拿了杯橙汁。 而是闻染从前什么都跟她藏着,那些可爱、细腻、又婉转的情绪。 现在闻染什么都跟她挑到明面上来说,闻染对她没耐心了。 她答不出话,没想到闻染瞧了她一阵,径直从床上起来了。 裹好了长毛衣才走到她身边来,身上带着被子里蓄积出的馨暖香气,嗅起来令许汐言心软。 闻染抬手,拽住她胳膊。 许汐言一愣。 闻染攥着她往门口走去,拉开房门,直接把她推了出去。 自己站在门后,没什么表情的对她说:“你很缺朋友么?” “不好意思,我不缺。” 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许汐言站在门口,听房间内的脚步声拉远又走近。 闻染又把房间门拉开。她微蜷了下手指,望着闻染,眨了眨眼。 闻染仍旧没什么表情,把方才那一包西瓜口味的糖摔到她怀里,嘭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 许汐言在门前站了半晌,一个人拎着包糖,往电梯走。 电梯缓缓上升,“叮”一声开门,露出陈曦的一张脸。 瞧见许汐言,一愣,又去看电梯显示的楼层,的确是十二楼。 而陈曦和许汐言住十六楼。 陈曦小心翼翼开口:“言言姐,我刚在会议室一直没看到你,宋教授找你。” 许汐言“嗯”了声,走进电梯来,摁了下行键去会议室。 谁住十二楼? 陈曦不知道,因为这次活动她只是陪许汐言参与,不负责安排。但是!她用脚趾头都能猜到! 所以许汐言刚才是去找闻染了? 脸色怎么这样? 难道被闻染赶出来了? 这可是许汐言!全世界都惯着宠着的许汐言! 许汐言把一直拎在手里那包糖,往她怀里一丢,没什么语气的开口:“你的表情,未免太丰富了点。” 陈曦这才发现,酒店电梯是半磨砂金属门,她方才吃瓜的神情不甚清晰的映在上面,被许汐言瞧了个正着。 陈曦捏住怀里的糖问:“你买给闻小姐,闻小姐不要啊?” 许汐言透过电梯门反射,瞥了她眼。 陈曦表面恭谨,心里很大声的:耶! 虽然她挺喜欢许汐言,但这是闻染的胜利!闻染,厉害! ****** 次日年会结束,许汐言和闻染再无机会交集。 闻染和周贝贻的机票是提前很久订的,很便宜的航空公司,自然也不可能遇到许汐言。 闻染回海城后做了一件事,拉黑了许汐言所有的联系方式。 两人分开后互相都没再联系过,她也就觉得“拉黑”这种事显得刻意。 但现在许汐言主动跟她相处,她觉得麻烦死了。 不要再来扰乱她心境。 两周后,何于珈给闻染介绍了一个聚会:“都是圈内人,我今晚跟朋友开黑,懒得去交际,你去吧。” 闻染以前是不适应这种场合的。 但现在不同,一来她经过社会摔打,知道为自己的工作室攒客户是十分必要的。二来音乐圈也是个圈,周贝贻非科班出身又想发展,是不得不积累人脉的。 两人还能搭个伴,她便和周贝贻一同去了。 在聚会上远远望见许汐言的时候,闻染心里就一个感觉——又来? 之前何于珈给她这邀请函的时候,还对她嘀咕,觉得按自己家里的关系,其实不够格参加这聚会,不知怎么找上门来。 是许汐言找人把邀请函给何于珈的么?闻染不确定,闻染也不在乎。 如果是,许汐言实在多此一举。 无需从何于珈这里走一圈,就算许汐言直接把邀请函给她,她也会笑着客客气气道一声“谢谢许小姐”,全无避讳的参加聚会。 既然她连朋友都不打算做。 充其量就是个曾经相熟的陌生人,还有什么好避着走的。 她没再留意许汐言的动静。在来这聚会前,她是做过功课的,这会儿和周贝贻一起,一张张名片递过去。 许汐言的视线,落在闻染身上。 与她聊天的友人,发现她有些走神,顺着她视线,寻到闻染,笑道:“觉得她不像音乐圈里的人是吧?我认得她,原来她也收到邀请函了。” 许汐言瞥友人一眼。 友人解释:“她是调律师,有间自己的工作室,调那些很难校音准的古董钢琴很有一手,我有两个朋友都找她调过琴,说她挺厉害的。” 许汐言的确看着,这场聚会上有好几人,主动去同闻染打招呼。 有那样一双敏感的耳朵,那样一双细腻的手,闻染的性子看着淡实则也倔,看起来,她在渐渐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这时,周贝贻拉拉闻染,两人一同往酒吧外走去。 许汐言跟友人交代一句,跟着走出去。 周贝贻是叫闻染出去抽烟。这酒吧外也有一株凤凰木,正值花期,徐徐袅袅的落在闻染肩头。 她很干净。 无论指间夹着烟,或者和周贝贻一同交际应酬时给人递名片,那张素淡的脸,始终显得很干净。好像是在说,如若对方接招,那是最好,如若不接,那也就算了。 利益只是利益,不值得她过分执拗。 许汐言忽然想到,闻染性子那样淡的人,好像真的只为一件事执拗过。 那件事曾与她相关,便是——喜欢她。 用整个青春和十年时光,不留余地的喜欢她。 而现在闻染的眼神随着夜风飘过来,显然瞧见了立于酒吧门口的她,却淡淡无波澜,不再因她有任何起伏。 周贝贻掏出打火机来给闻染点烟。 火光映亮两人的脸,许汐言确认了一件事——周贝贻喜欢闻染。 因为那样的神情,在闻染以前给她点烟时,也出现过。 第70章 “周贝贻喜欢你。” 闻染并未跟周贝贻有什么亲密接触, 就点烟时挨近那么一瞬,又远离。 许汐言远远站在酒吧门口,不知为何就觉得双眼开了远视加慢放功能似的。她好似能看到那凤凰木灼灼绯色的花瓣飘落在两人肩头, 看到两人分明隔着距离、影子却头挨头的靠在了一起,看到靠在一起的影子随夜风摇曳,看到闻染短发间碎落出的一缕打破了影子柔和的轮廓。 许汐言想起,以前闻染给她点烟的时候, 两人的影子就是这样靠在一处的。 这都不是令许汐言心里最不好过的。 令她心里最不好过的, 是闻染夹着烟, 眼神随夜风飘过来,一点没有回避她。 闻染不跟她做朋友。 这种情形下, 一个不需要回避的人,就叫——曾经熟悉的「陌生人」。 周贝贻烟抽了一半, 酒吧里有人出来叫她,看到立在酒吧门前的许汐言吓了一跳。 许汐言眸眼淡淡的望着前方那棵凤凰木,她天生眉眼冷淡, 出来的人也没敢跟她打招呼。 周贝贻应了声, 跟闻染交代一下,便先熄了烟,朝酒吧门口走来。 路过许汐言, 同她打招呼:“听闻染姐说, 你俩是高中同学?” 许汐言忽的就笑了下。 嘴里不知什么语气的把这四个字重复一遍:“高中同学。” 有人在等周贝贻, 她没多说,跟人进去了。 剩许汐言一个人站在酒吧门口。 闻染站在树下,一点没有躲避的意思。 许汐言冲她走过去。 她朝许汐言弯弯唇角。 许汐言发现, 原来闻染也可以露出这样成熟、客气、而疏离的笑。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很淡, 却很真,让她时不时会没来由的想,对她露出这样笑容的人,长发下是不是藏着一双发红的耳尖。 她问:“你不进去?” 闻染扬扬指间的烟:“不能浪费。” “你跟周小姐说,我们俩是高中同学?” “嗯。”闻染很平静的透过缭绕烟雾望着前方。 就这么一个字——“嗯”,连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许汐言低头勾了勾唇。 地上有颗小石子,她今晚穿一条墨色包臀裙,配一张风情盛大的脸和满头浓密的卷发,本该妩媚缱绻,偏她又搭一双匡威鞋,这会儿脚尖来回来去拨弄着地面的小石子。 嘴里又重复一遍:“哦,高中同学。” 这比陌生人还不如。 闻染抽着烟,忽然就叹了口气,那声叹气就和烟一道泯灭进夜色里。 她很直接的问许汐言:“那贝贻问我和你以前是不是认识的时候,我该怎么说呢?说我们俩之前是合约情人?” “不太好吧。” 说完抬手拨了拨自己的短发发尾,看上去有些倦怠。 这就是现在的闻染,对许汐言丝毫没耐心。 许汐言直视着她:“周贝贻喜欢你。” 本以为闻染会否认,却见她压压下颌:“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 “喜欢谈不上,好感是有的。” 现在许汐言心里,没有那种忽然被针刺一下的痛感了,就是某种很隐约的酸涩,好似打翻了闻染那天中午在音乐学院拿的那杯橙汁。 她带着那样的感觉:“那你怎么想?” 闻染笑了:“现在说这些,太早了吧?” “相处看看再说。” 许汐言默了一会儿,忽然道:“短头发的。” “单眼皮的。” “嘴唇薄一些的。” “琥珀色眼睛的。” “长相清淡一些的……” 闻染反应过来—— 许汐言是在说,某次她们在聚会上玩真心话大冒险,闻染被要求回答自己喜欢的类型。 那时她多喜欢许汐言啊,喜欢到不得不深深藏匿起自己的心思。 所以她坐在许汐言最远的斜对角,以最平静的语调压住最波澜的心情,描述了跟许汐言完全相反的类型。 现在许汐言问她:“你的这些描述里,周小姐符合多少?” 闻染直直的看着她。 “许小姐。” “你到底是觉得,我下一个喜欢的人,是要跟你完全相同的类型,还是完全相反的类型?” “有必要么?” 许汐言默然无言。 春末的风和煦而温柔,却令她想起在夏威夷万岁管浪区冲浪,严冬的海潮冲向陡峭的礁石,一浪浪的拍过来,令人在冲浪板上几乎站立不得。 现在闻染的字字句句,让春末的风打在许汐言身上,莫名就生出这样的感觉。 闻染说:“我根本就不在意贝贻跟你相似或相反,跟你有多少相似或相反。” “我下一个交往的人,可能是贝贻,也可能是其他人。我可能两年后才恋爱,也可能明天就恋爱。” “这一切,已经跟你没有关系了,我做一切的选择,都不再是因为你,你明白么?” 许汐言默然许久:“明白。” “你当然明白了。”闻染没什么语气的说了这样一句,手里的烟燃尽了,她熄了往前走去。 她好像是在说: 许汐言这样的人,连猫都不敢养。 随时准备从任何一段感情中彻彻底底的抽身,当然明白一个毫不留恋的人、是怎样的状态了。 忽然,身后响起卒然的脚步声。 闻染浅浅吸一口气。 她着实没想到许汐言会追过来。 许汐言是一个干脆的人、冷情的人、没什么留恋的人。闻染一早就认清这一点。 这样追过来的举动,也许不止令她感到意外,也令许汐言自己意外。 因为她回头的时候,许汐言垂着眸。 顿了数秒,方才抬起,问:“就这样了?” “高中同学,就这样?” 闻染又叹了口气,仍是类似倦了的语调:“那还要怎么样呢?” “像你以前分手后那样?做朋友?” 说着忽地一抿唇,盯住许汐言的双眸:“好啊做啊。” “你想怎么做?” “那以后我跟贝贻真有什么进展的时候,又或者我遇到下一个喜欢的人的时候,我就来找你讨论好么?” 许汐言屏住一口气,问:“你会遇到下一个喜欢的人么?” “为什么不会?” 许汐言觉得,闻染忽然生气了。 因为她带着质问语气反问,声线甚至有些发尖。 许汐言以前看过太多闻染淡漠无波澜的样子了,以至于闻染的态度令她一愣。 闻染问:“难道我就只能在你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么?” 许汐言:“……我?歪脖子树?” 闻染立在一阵夜风中,在凤凰木飘落的花瓣中,在路灯不那么均匀的灯光中说:“许汐言。” “既然你不敢爱人,那么,放过我吧。” 这是她分开后第一次叫“许汐言”的名字。 她说:“放过我吧。” 许汐言默默看着闻染的背影越走越远。 到了现在,是她一直望着闻染的背影。 ****** 闻染知道许汐言再没回到聚会上。 但她没在意。 另一边,窦宸接到许汐言电话时有些意外:“有情况?” “没有。”许汐言问:“你还在邶城?晚上有没有空?” 窦宸并非陪许汐言来参加学会年会,那是陈曦的工作。她是来邶城帮许汐言谈一份新的商务合同。 她与身旁人低语两句,高跟鞋的鞋跟敲响一阵,听上去是她走到外面来回应:“还行,怎么?” “出来喝酒。” 酒吧是窦宸的人脉找的,仍是低调的私人会所。窦宸走进去时,见许汐言一个人坐在吧台前,已开了一瓶金酒。 窦宸站在原处看了会儿她侧影。 许汐言这人,气场强大,无论多阔大或光耀的舞台,她一个人一架钢琴坐在那里,就很能压得住台,绝不至于显得舞台很空。 只是这会儿,她一个人坐在奢阔的吧台前,却让窦宸觉得,她的身边,很?*? 空。 窦宸走过去。 许汐言扬起脸招呼她:“来了。” 窦宸坐到她旁边,给自己也倒了杯:“为什么找我喝酒?” 分明她们只是商务合作。 许汐言耸了耸肩:“至少,你不会刻意吹捧我,也不怕我。” 窦宸喝一口酒:“那倒是。” 许汐言盯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窦姐,问你个问题行么?” 窦宸挑了挑下巴。 许汐言:“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很难讲。这么说吧,”窦宸转了转手腕:“有时候,我真挺想有个人能好好收拾你的,你明白么?” 许汐言翕了翕浓睫:? 窦宸:“你听没听过一句古语,叫‘水至清则无鱼’?哦你肯定没听过。” 许汐言:…… 上一个这么羞辱她中文造诣的人,是闻染。跟她说,“死而无憾”这种成语不是这么用的。 窦宸:“你把自己的心放得很空,一点杂质都没有,你又什么都有,才华、金钱、容貌、地位。看起来,你是一个没有破绽的人。没有破绽,就很难拿捏。” 许汐言勾勾唇。 看起来她恣意妄为的性子,没少让窦宸有头疼的时候。 窦宸晃着酒杯:“我说的难拿捏,工作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的要求太难搞,我真的也咬牙切齿的想过,你还这么年轻,难道在你未来漫长的人生里,真就不会出现一个能收拾你的人么?” 她瞥许汐言一眼:“这不就被我等到了吗?” 许汐言:“你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窦宸浅笑了笑,仍是商务女性的利落感。空白一阵,方才问:“遇到她了?” 许汐言:“嗯。” “怎么样?” “她说,让我放过她。” “那你放么?” 许汐言双手叠握着酒杯,影子孤零零投在吧台上,指腹贴着杯壁轻摩:“窦姐,你应该是最清楚的,我为什么不敢爱人。” ****** 那晚后来,窦宸临时来了工作,要先走,叫陈曦来接许汐言。第二天听陈曦说,言言姐好像喝醉了。 窦宸问:“什么叫好像喝醉了?” “我以前也没见言言姐喝醉过啊……” 也许窦宸说得对,从前的许汐言是个心里很空的人。这样的人是喝不醉的。 “没人喝醉了那么老实吧?不哭不闹不乱打电话的。”陈曦斟酌着说:“她看着挺清醒的,就是……眼神有点茫。” “那样的眼神,怎么说呢。”陈曦挠挠头:“好像她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又或者,在看很多很多年前。” 窦宸问:“现在呢?” “现在睡了一觉,看着清醒了。”陈曦道:“接下来言言姐不是要飞阿根廷工作么,之前行程已经订好,工作结束后,去看延绵三十公里的莫雷诺冰川,这会让她心情好一点吧?” 窦宸:“你觉得她心情不好?” “我……”陈曦:“我不知道。其实,我从来都不确定。” 她印象里的许汐言,好像一直坐在舞台射灯的那片光影里。光线笼罩她一身,世人只看到她弹琴时翩飞的蝴蝶骨,她所有的情绪好似隔着距离,看不真切。 飞往阿根廷时,陈曦有幸升舱跟许汐言同坐。 这还是陈曦第一次坐这么豪华的头等舱呢,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找空姐接连要几杯香槟,又仰躺着睡了一觉。 醒来时,瞧见许汐言罩在舷窗遮挡出的一片暗影里。 手里握着只手机。 陈曦吓一跳:“言言姐你可千万别开机,我第一次坐这么豪华的头等舱还没享受够呢,要不,你等我再要杯香槟再开机。” 许汐言瞥过来。 陈曦咧开嘴笑。 许汐言跟着勾勾唇。 陈曦猜着,许汐言是心情不好的吧?所以故意说话逗她一逗。 如若不是,为什么许汐言会将一只根本未开机的手机握在手里。 陈曦一眼看出那是许汐言的私人手机。 忙任何工作时都没交给过陈曦的那只,永远都在许汐言自己手里。 如果陈曦斗胆偷看过的话,便会发现通讯录里,根本只有一个号码,存的名字是一个耳朵的图标。 明明在那只手机开着机的时候,许汐言根本从来不敢去看。 为什么偏偏登上航班关机以后,许汐言却又看了那么久呢? ****** 数日后,窦宸联系陈曦:“汐言回国的机票是什么时候?”她这边有合同需要许汐言签署。 陈曦答:“后天,从日内瓦机场飞。” 窦宸忽然提高音调:“她去了瑞士?” 陈曦反倒一愣:“窦姐你不知道啊?她来了劳特布龙嫩。” 许汐言从出圈开始就是窦宸在带。窦宸这人看着雷厉风行不好接近,实则确实雷厉风行不好接近,跟许汐言这种天性疏离的人反而合作得很好,因为两人都不越界。 窦宸不是大小事宜都跟着许汐言,毕竟工作室还有其他许多事需要打理,陈曦却知道,许汐言很多事都是跟窦宸互通有无的。 比如之前许汐言和闻染的那段,陈曦就一直很纠结要不要告诉窦宸,这要是万一不小心曝光,窦宸也好早做公关准备。 又觉得说了不好,跟泄密似的。 还没等她纠结完,窦宸某次有急事要找许汐言,直接提到了闻染。陈曦这才发现哪儿需要她泄什么密啊,许汐言的事,无论她知不知会,窦宸都门儿清。 所以许汐言结束在阿根廷的工作后,没去莫雷诺冰川、转道去了瑞士这事,窦宸居然不知道,陈曦挺意外的。 而且,窦宸这么如临大敌的干什么? 劳特布龙嫩在德语里直译的意思便是“很多的泉水”,有名的度假胜地而已。 窦宸问:“她为什么突然去瑞士?” 陈曦回忆:“就是……她有天突然跟我说,她想养只猫,我都傻了。她又说,她不想去看冰川了,想去劳特布龙嫩。” “给我买张过去找她的机票。”窦宸只这么说了句,就把电话挂了。 窦宸出现在劳特布龙嫩时,山谷里风大得出奇,像两只手推在人背后,她一身西装被吹得猎猎作响,不停把飞扬的头发挽回耳后,才能仰头望向天空里翼装飞行的那人。 有人说许汐言是“钢琴女祭司”,有人说许汐言是太阳。 无论如何,在众人眼里,许汐言好似是最接近天空的那个人。 此刻,许汐言真的在飞。 窦宸仰头望着,她带着翼装飞行的装备,飞过瑞士过分幽蓝的天,飞过高耸入云的山巅和村落小屋宛若火柴盒的山谷,飞过层叠清透的瀑布。 她在俯瞰人间。 窦宸仰着头,双眼被炽烈的阳光晒得发痛。 “汐言!” 她很想这么叫一声,然而这是无意义的,许汐言太远了,山谷里猎猎的风会把还未出口的音节,直接堵回她的喉咙。 直到许汐言在山谷里降落。 她跑过去,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穿高跟鞋。 教练在帮许汐言拆翼装飞行的装备,许汐言伸手拨散了自己方才束住的一头浓密长发,在瑞士山谷带风铃花味道的风中招展,额上是细密的汗。 “窦姐。”许汐言对窦宸的忽然到来好像也没多意外。 又问:“陈曦告诉你说我在这?” 窦宸:“我问她的。有份合同要你签字,我打给陈曦,问你什么时候回国。” 许汐言没再说什么了。 她订的酒店就在山谷里,原木搭就颇有童话色彩,因价格过分高昂而房源充足,窦宸没有预订,也能即刻入住。 两人去山谷散了趟步,点评了番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野花。 晚餐吃芝士火锅,浓浓的香,淡淡的咸。 一直到入夜,窦宸问:“去酒廊坐坐?” 许汐言点点头。 两人各要了一杯苦艾酒,酒廊有人驻唱,女歌手一袭淡蓝棉布长裙抱木吉他,指尖在雪杉面板上轻轻的敲。 许汐言一手掌根撑着头,另只手的五指,在吧台上跟着旋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弹。 眼里望着那女歌手的蓝裙。 窦宸一直到这时,方才问:“突然来劳特布龙嫩干什么?找死?” 许汐言笑出了声:“窦姐,我有翼装飞行执照。” “是,我知道。”窦宸淡淡的说:“你特意来这里考的,死亡率百分之三十的极限运动。” 许汐言冲着窦宸很缓慢的眨眼。 “别跟我装傻。”窦宸喝一口苦艾酒:“你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我第一次见你,来找你谈合作合同的时候,就是在劳特布龙嫩,你还记得吗?” 许汐言指尖又在吧台轮番的弹,望着台上:“窦姐,你说我上台唱一首怎么样?” “你别打岔。你先说,你还记不记得?” 那时,是窦宸第一次看许汐言喝醉。 所以她也不确定许汐言记不记得了。 许汐言始终一手撑头望着台上好似专注听歌,她刚要再次开口,许汐言忽然轻翕双唇:“记得。” 眼神还留在台上。 窦宸心想,果然不可能忘的。 窦宸记得很清楚,许汐言大学期间不签任何公司,专心练琴。直到她大学毕业,无数全球知名的公司伸出橄榄枝。 许汐言却消失了一段时间,也有不少圈内人在传,她仗着天赋过人,恣意妄为,肯定不好带。 窦宸这人不怕难,想方设法打听到许汐言在劳特布龙嫩度假,机票售罄,她又设法搭私人飞机过去。那样一架小型机,好像随时摇摇欲坠,晃得人想吐。 抵达山谷时,和今天一样,刮着猎猎的风。 窦宸一边胡乱的把头发拨回耳后,一边仰头,看着明丽的少女好似长出翅膀,不成章法翱翔过碧蓝的天。 那时窦宸根本还没听过许汐言现场弹琴,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签她。 世上再不可能有人有那般恣意的姿态。 当晚,窦宸在酒廊里找到许汐言。 那时不过二十出头的许汐言,俯在半圈于吧台的臂弯里,露出小半张瑰色的脸庞,带着迷离笑意,那样年轻,却有暗沉音色,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窦宸犹豫一瞬,凑近了去听。 许汐言喃喃道出的是:“妈妈。” “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那场火,是你放的么?” 后来窦宸跟许汐言深度合作、了解许汐言的一切后才知晓,那天是许汐言母亲的预产期,超过四十的高龄,在瑞士最好的医院,与劳特布龙嫩不过百余公里距离。 据说她与第二任丈夫十分相爱,给自己第二个女儿取名“Aina”,取意宁静顺遂。 窦宸不知醉酒的那晚许汐言梦到什么,只记得她喃喃说烫。 也许她梦到六岁时的那场大火,保姆请假,她母亲十分罕见的没再另请保姆,留过分年幼的女儿独自在家。 一场意外的大火,就是从许汐言的琴房而起。 当许汐言被救出,母亲和男伴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一手揽住她的肩,关切的问她有没有事。 小小汐言仰起面孔。 很多时候,许汐言觉得自己是在那个大火的夜晚,被赐予了天赋,也降下了诅咒。 她以超出六岁女孩应有的敏感,捕捉到语调关切的母亲,双瞳里写满漠然。 一只搭在许汐言肩头的手,手指那么凉,却染着淡淡火石味道。 很久以后许汐言坐在吧台问窦宸:“我这样的人,怎么会相信永远呢?” 这一晚许汐言又喝醉了,还和二十岁出头时一样,瑰丽的面庞俯在半圈于吧台的臂弯里。后来窦宸跟心理学的靳博士聊过,知道那是一个自保的姿势。 窦宸想,其实陈曦是没见过真正喝醉的许汐言的。 因为真正喝醉的许汐言总会喃喃,窦宸仍是凑近了去听。 从上一次的“妈妈”,到这一次的“阿染”,都是短短两个字。 窦宸坐直了身子,背抵倚着原木椅背,心里觉得: 遇到闻染这样决绝的人,或许是许汐言的劫数。 闯不过去,后半生也许都浸在这杯苦艾酒里。可若是闯过去…… 窦宸端起酒杯抿一口,指尖在杯壁上轻轻一敲:闯过去的话,能解开多年前的另一重劫数也说不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钱多人傻。” 窦宸照顾醉酒的许汐言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 许汐言没有任何宿醉痕迹,清水洗把脸已足够动人。窦宸醒来时,看见许汐言坐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椅, 两条纤细笔直的腿交叠架在扶手,含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看她。 嘴里道:“请问你代表哪家公司?” 窦宸报出公司名字。 那时窦宸还未跳到全球知名的公司,这名字不算多有说服力。 许汐言点点头:“那签吧。” 窦宸一愣。 许汐言挑起俏丽的唇角:“但我有一个条件,我要完全的话语权。” 窦宸犹豫一瞬。 再厉害的钢琴家签在娱乐公司也只是艺人, 从商业逻辑来看, 说白了只是棋子。说什么完全的话语权…… 可眼前瑰妩的年轻女人赤足踩到地毯上, 一手托腮,绽开更明艳的笑意:“不用担心我会失控, 我已经给足你筹码了不是吗?” “什么?” 许汐言轻一翕厚重的睫羽:“我的秘密。” 窦宸不知许汐言是将错就错,还是看中她身上的什么。但这是全球经纪人都垂涎的机会, 她准备充分,立即打开笔记本电脑将合同略作修改,呈给许汐言看。 许汐言:“我想看打印稿。” 呵, 什么怪癖。天才是否都这么大架子? 窦宸这人办事极利落, 也不推脱,立刻找酒店将合同打印出来,拿给许汐言。 想不到许汐言看也没看, 抓起一只万宝龙钢笔, 在签下那即将举世闻名的「许汐言」三字前, 先扬了扬下巴:“喔对了。” “你要不要先听我弹一段钢琴?” 窦宸:“不用。” 许汐言点点头,不再停顿,挥笔流畅签下自己的名字。 丢开钢笔, 直起腰:“那就现在听吧。” “去酒店琴房?钢琴一般,凑合听听。” 窦宸事后回忆, 没听许汐言现场弹琴、只凭望见她在天空翱翔的一瞬便签下了她,是自己职业生涯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因为当许汐言来到酒店琴房时,已有其他经纪人也打听到许汐言消息,闻讯而来。 琴房外熙熙攘攘全是人:经纪人、助理、酒店的工作人员…… 许汐言浑然不在意。 窦宸记得很清楚,她那天穿一件素黑的T恤,敞阔的领口露出笔直锁骨,配一条黑色牛仔裤和匡威鞋,抬起手臂的动作大开大合,实在不像刻板印象里以“优雅”著称的钢琴家。 然而当她高高扬起的手臂落于黑白琴键—— “嘣!” 只需一个音符。 真正的天才,真的只需一个音符。 她弹琴的姿态像在跟钢琴搏斗,她以胜利者的姿态把本应属于神殿的天籁拉到人间。窦宸环视琴房外围观的人群,人人脸上并非欣赏,而是震撼。 欣赏是后一步的事。 那时理智还未觉醒,只是本能的、直接的、狂风骤雨般的震撼。 窦宸扫视过其余闻讯赶来的竞争者,个个脸上流露的失落,让窦宸几乎血脉偾张。 没人知道许汐言为什么签在了窦宸这里,许汐言从未在公开采访时谈及这件事。 窦宸当然不负她所托,本就是极资深的经纪人,同许汐言合作后,跳到全球最大的公司,后又协助许汐言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许汐言这样的性子,喜欢她的人多,自然也不可能没得罪过人。 窦宸不惜代价的帮她摆平。 人人都说窦宸惯着许汐言,窦宸总是笑笑:“谁让她是天才呢。” 这是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 只有窦宸自己心里清楚,她永远记得在劳特布龙嫩的酒吧里,醉酒的许汐言枕在臂弯,露出半边瑰色的脸庞明丽似应受尽全世界的宠爱,却带着醉意,喃喃念出那句: “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那场火,是你放的么?” 看似连老天都格外偏爱的少女,其实从来没获得过真正的爱。 窦宸惯着许汐言是因为,即便她自诩冷漠,许汐言说那句话的语气,还是令她心疼了。 后来。 后来天赋卓绝的少女展翅高飞,一如窦宸初见她的那日,她带着翼装飞行的装备飞过浩渺的天。 窦宸从没有问过,许汐言去考翼装飞行的执照,是否就因为这项极限运动被誉为“危险之最”,参与者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三十。 一旦出事,翼装飞行者好似消失在天际,人间再不会寻到一点痕迹。 一如许汐言当年若消逝于那场火中,人间也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窦宸只是跟许汐言私下约定,其他的极限运动可以,但不许再玩翼装飞行,许汐言笑笑应允。 这么多年,她的确没有犯戒过。 除了这一次,窦宸又在劳特布龙嫩找到了她,坐在酒店酒廊里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望着舞台上女歌手的蓝裙。 窦宸终是忍不住说:“谈恋爱而已。” 许汐言笑笑:“我从前连她喜欢我都不知道。” “直到睁开眼睛,才发现,她根本不是喜欢我。” 许汐言靠在吧椅背上冲窦宸弯唇:“窦姐,她爱我。” 许汐言说“爱”这个字的语气令窦宸心里抽了下。 这么多年,她看着许汐言功成名就,看着许汐言谈了两段恋爱,心里何尝不知,许汐言其实从来没真正敢触碰过“爱”这个字。 一个连母亲的爱都没获得过的人,对“爱”诚惶诚恐,心有余悸。 窦宸终是叹了口气,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啊?” 许汐言那蔷薇般的面庞上,始终挂着散漫的笑意:“窦姐,她为我做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一桩桩一件件,你都是清楚的。” “她要求我为她做的事,到现在,就只剩一件。” 许汐言笑着说:“她要我放过她。你说,我能做到么?” 窦宸心想:会有人笑着哭么? 原来,是有的。 许汐言往后躺倒,浓密的长卷发垂落于身后,望向酒廊天花板,仿星空效果,也是一片黯黯的蓝。 窦宸唤了她一声:“汐言。” 许汐言摇摇头,阖上眼,示意窦宸不必再说。 ****** 第二天,许汐言随窦宸一道回国。 除了她俩,连陈曦都不知道在劳特布龙嫩发生了些什么。 许汐言回国工作,又陆续飞去欧洲各国。 时间渐至深秋,她再没联系过闻染。 直到窦宸给许汐言递来一纸合同。 许汐言工作室想要签下一名有潜力的年轻钢琴家,这是早已有的计划。直到今年许汐言又拿了“肖邦奖”,在国际钢琴圈的地位愈发稳固,时机已臻成熟。 这个消息有被适当的放出去一些,各个新锐钢琴家的经纪人都来自荐。 窦宸个个客气以待,实际从未给过一句准话。 这件事的决定权在许汐言,不在她。许汐言和闻染一样,有双敏感的好耳朵。 许汐言这段时间挺忙的,好容易这晚闲暇,连窦宸都觉得她应该放松,拉她去今晚的一个聚会。 许汐言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闻染。 她并没悄悄想办法给闻染递过帖子。 那只能说明,闻染的调律工作室,在圈内是真正做起来了。 周贝贻的走红,为闻染的工作室积累了名气。 当初她不愿公开与许汐言合作,因为许汐言已经太有名了,与许汐言合作,只能是许汐言拉她。 而她与周贝贻,可以说是互相成就,一路往上。 许汐言知道,闻染一定看到她了,就像她一进这酒吧,第一眼就看到闻染了一样。 但闻染没有走过来,她也没去打扰闻染。 今晚聚会随性,小小一方舞台,不少人上去唱歌。 有相熟友人拱许汐言,许汐言慵懒笑笑,不愿意动弹。 没成想下一个走上台扶住立麦的人,是周贝贻。 周贝贻瘦,五官体量小,在人群中看上去毫不打眼。没想到唱起歌来,忽而爆发出极大魅力。 她唱《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声线细,有种浅吟低唱的味道。 她始终望着脚边木地板的一块,直至唱到“Youre just too good to be true”一句,掀起眼皮,飞快的望向闻染一眼。 许汐言望着舞台多两秒。 才好似不经意的转眸,追随着周贝贻的目光看过去。 闻染端着一杯酒,靠着一张酒台,没落座,这样的聚会上她已有认识的人了,缀着浅淡笑意,跟身边人聊着天。 光怪陆离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光越瑰谲,反而显得她越干净。 许汐言比周贝贻更早的抽回视线。 周贝贻下台的时候,酒吧里爆发阵阵掌声和尖叫。 这掌声之中有闻染的么?许汐言不知道,因为她再没往闻染那边多望一眼了。 只是轻转着腕子,望着酒杯里的一颗青梅。 周贝贻弹钢琴时那极强的爆发力,像她。 周贝贻唱歌时那浅吟低唱的模样,不像她。 周贝贻那面对任何人都不怵的气场,像她。 周贝贻那清淡的长相和单眼皮,不像她。 许汐言忽地勾了勾唇角。 想这些干嘛呢? 闻染不是说了么——无论闻染以后恋不恋爱、选什么样的对象恋爱,都与她无关。 不因为像她,也不因为不像她。 她抬手把酒倒进嘴里的时候,身边多了个影子。 她眼尾尚未瞧清,鼻端已先嗅出来,是闻染。 撇开那过分成熟的香水味道,皮肤纹路里钻出淡淡沐浴露清香的,是闻染。 闻染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 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闻染又说了遍:“嗨。” 许汐言忽的就笑了。 闻染一定不知她在笑什么。 她是在笑,在劳特布龙嫩玩翼装飞行的那天,气流不稳,教练在身边大喊她的名字:“Shine!Shine!”一边拼命冲她比手势。 窦姐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她在劳特布龙嫩的经历,也堪称劫后余生。 那时她被卷在一阵气流里,心里想的是——这辈子她还有机会,听闻染用清浅的语调对她说些什么吗? 也许不用太多。也许只是简单的招呼一声:“嗨。” 到这时,闻染站在她身边,她敛了笑意,问:“找我有事?” 声线压得低,仍像是只对闻染私语。 她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闻染主动找她。 闻染:“这里太吵了。要不,你跟我来一下酒吧外面?” 许汐言微一怔,点头:“好。”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酒吧,直至站到酒吧外足有人高的灌木丛边,闻染抿抿唇,问:“听窦姐说你去玩翼装飞行?” 许汐言捻捻自己的手指,先是笑道:“放心,我有执照。”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闻染盯着灌木窄长的叶片。 “哦。”许汐言压压下颌。 “但是。” “但是?”许汐言偏一偏头,浓密的长卷发垂落肩膀。 闻染将始终落在灌木叶片的眼神抽回来,看住许汐言,藏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玩翼装飞行了?” 其实闻染这时很紧张。 她很怕许汐言问一句——“我们不是已经把话都说清楚了么?你还有什么立场管我呢?” 但许汐言没有。 许汐言只是回望着她,良久。 接着浅浅扬唇:“好啊。” 闻染藏在身后的手攒得更紧:“嗯,那我们进去吧。” “等等,窦姐跟你说这件事干嘛?” “我不知道。” 许汐言笑了,重复一遍闻染的话:“你不知道?” 闻染背着手,站在她面前,眼神又垂落回去,轻轻的,落在灌木的叶片。 “我还以为。” “嗯?” “你主动来找我,是想问我签不签周贝贻。” 闻染摇摇头:“那是你们工作室的事,决定权当然在你自己。” “你怎么看?” “什么意思?” “周贝贻的钢琴天赋。” 闻染沉默一阵,略低着头,似在思索。 许汐言心里无端焦灼起来,问闻染:“带烟了么?” “啊?”闻染摸摸裤子口袋:“哦,带了。” 她摸出一盒万宝路,许汐言抽出其中一支。她又去摸口袋里的一次性打火机,许汐言摇摇头说“不用”。 闻染瞥见许汐言把那个有半边浮雕翅膀的Zippo打火机掏出来,睫毛很微妙的翕了翕。 打火机是她很久以前送给许汐言的。 许汐言当真没弄丢。 许汐言不知闻染想起什么。她每每用这个打火机,就会想起以前她靠在闻染出租屋的床头,闻染拿着这个打火机,给她点过烟。 有时闻染靠在她身边。 有时闻染站在床畔,勾腰下来,长发垂落于胸前轻晃。闻染那样敏感,她瞧一眼,那洗得柔软的棉质睡衣下就要发生某种微妙形变。 这么久过去,闻染送她的这打火机,总是坠在她口袋里,不沉,却带着不可忽视的重量。她生性自由,这打火机却像一把被岁月涂暗的锁,锁住了她灵魂的某一部分。 她拿打火机自己把烟点了,又递给闻染。 两人各自点了烟,却任谁都没抽一口,夹在指间,一同沉默。 直到闻染开口回答她的问题:“很多人说贝贻弹琴像你,在我看来却不是这样。” “虽然你们弹起琴来同样有力,都是大开大合的风格。但贝贻像过境的风,至于你……你像太阳。” 闻染顿了顿:“没有人像你。” 忽然放轻的语调,令那句话像是喃喃出来的。也不知她是说给许汐言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许汐言夹烟的手指紧了紧。 觉察自己长长、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她发现自己不怕闻染给周贝贻任何高的评价。 她独独害怕听见闻染说——周贝贻像她。 两人就这么夹着烟默默站了一阵,许汐言问:“那如果我的工作室签下周贝贻,你会不会介意?” “我为什么会介意?”闻染道。 许汐言笑着点点头:“那好,你先进去,我再透透气。” 闻染离开后,许汐言一个人立在原处,往远处树下瞥一眼。 一阵高跟鞋声渐近,走来的是窦宸。 许汐言勾唇:“偷听啊?” 窦宸耸耸肩:“我为什么要听你们这些小孩子斗气?” “放心,我站那么远听不着,只是偷看而已。” 许汐言:…… 窦宸笑:“我出来打电话。刚巧碰上你们,就站了会儿,没过来打扰。” “不。”许汐言:“你就是为了偷看。” 窦宸耸耸肩承认:“好吧。” “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能管得了你。” 许汐言:“你向着她啊?” “我从前觉得陈曦向着她。窦姐,想不到连你也……” 但许汐言半开玩笑说这话的语气,一点没见生气。 窦宸:“也不是说我向着她。只是我觉得,以前你身边所有的人,包括我,说不定都太惯着你了。” “非得一个更厉害的人,才能逼一逼你。” 窦宸没说完的话是——逼你从封闭的过去里走出来,逼你从自以为习惯的“舒适区”、实际是童年浓雾熏出的阴影里走出来。 窦宸:“我问你,如果闻小姐真跟周贝贻在一起了,你祝不祝福?” 许汐言盯着她。 盯着她。 继续盯着她。 “你别瞪我。”窦宸睨过去:“如果你开口,工作室拿钱出来,到时给闻小姐包个大红包。” 许汐言掉头就走。 两天后,许汐言让陈曦给闻染打电话。 陈曦说:“她把我拉黑了。” “什么?” 许汐言接过手机,自己又打一遍。 果然被拉黑了。 陈曦颇有些幸灾乐祸:“估计闻小姐把你身边的人都拉黑了。如果未来你们真有什么商务上的合作,她应该能为了你,另买一个工作手机号。” 许汐言:“你去查查,她现在住在哪。” 闻染下班时,久违的在出租屋旧楼下遇到了许汐言。 她现在开自己的工作室,赚的比以前多了,但开销也比以前大了,租的还是很旧的老房子,小小一间。 她早出晚归,回来已是深夜,不知许汐言在楼下等了多久。 闻染到底不忍,走上前去:“找我?” 许汐言:“你连陈曦都拉黑了。” “我没有办法跟你做朋友。”闻染道:“如果之后我们真有业务上的往来,那我……” 许汐言接话:“那你就另买一个工作号的手机。” 闻染看她一眼。 身后偶有其他楼栋夜归的住户,闻染怕许汐言被人瞧见,叫她:“我们进楼道里说。” 许汐言跟着她走过去:“我今天过来,是想告诉你,我们工作室正式决定签下周贝贻了。” 闻染点点头:“知道了。” 许汐言:“我想着还是当面告诉你一声,希望你不要误会我是为了接近你,才决定签下她。” “我为什么会误会?”闻染浅笑了笑,籍着夜色遮掩,忽然冲动的说了句:“你怎么会做这样的事,难道你爱我么?” 许汐言蓦地一顿。 秋风一拂,许汐言身上复合的香气四溢。 闻染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要跟许汐言签情人的合约,许汐言找到她出租屋的楼下来,两人第一次在黑暗的楼道里接吻。 那时身边就是这样的铁锈味,混着许汐言身上的香。 现在回忆起来,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但秋风却是有味道的,裹着人像一件藏进衣柜很久的风衣,口袋一抖,让人想起连自己都不肯记得的往事细节。 许汐言望着她,翕了翕唇。 许汐言发现,她会世界上那么多语言。“爱”这个字,中文是一个音节,英文两个,更复杂些的意大利语,也不过三个音节。 可舌尖打一打弯,于她而言,这个简单直白的字却又从来都难以面对。 变作口袋里那个她不敢弄丢的打火机,钝角圆润,硌着她柔软的腿,存在感永远那么强,暗银的质感,像一枚不曾套上手指的指环。 她看着闻染的眼睛,良久,在她要开口以前,闻染先道:“其实我明白的。” “我知道你不会为了任何人拿钢琴开玩笑。” “那是你的信仰。” 闻染这句话说得很诚挚。让许汐言想到,钢琴是她的信仰,其实,也是闻染的信仰。 眼前这个看起来?*? 文静的、内敛的,却分外倔强的、极致的姑娘。 许汐言心里清楚得很:她此生也再不会遇到一个像闻染的人了。 许汐言点点头:“嗯,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你上楼吧。” 闻染:“那,再见。” 她背着包向楼道里走去。 老房子没装电梯,她踏着楼梯往上。万万没想到,许汐言跟了上来。 闻染回头瞥一眼。 许汐言一张瑰绝的脸映在楼道透进的月光中,冲闻染翕了翕睫。 闻染问:“……你干嘛?” “我不干嘛。”许汐言:“我顺路。” 闻染:? 这是老破小出租楼,顺路到哪里去? 一直到她上了五楼,站在自己出租屋门口,一扭头,许汐言就站在她身侧。 闻染:“……我现在不太方便邀请你进来。” 许汐言点点头:“我知道。” “那你……?” “不是说了我顺路吗?”许汐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拧开闻染隔壁的房门:“你工作一天应该很累了,今天就不多聊了。我先回去了,晚安。” 她冲闻染挥挥手,关上了门。 闻染捏着钥匙,站在自己出租屋的门口:…… …………………… 数小时前,陈曦将闻染的地址发给许汐言后,许汐言回复消息:【附近有空房么?】 【言言姐你等等,我去查一下。】 过了会儿,陈曦回复:【目前隔壁是空着的。先前住了群很爱打游戏的年轻男生,群租房,太闹腾,好像被人给举报了。】 许汐言:【租下来。】 【啊?】陈曦惊了:【言言姐你要住这?】 这追妻火葬场的火,烧得有点猛啊! 许汐言:【不住。】 陈曦没忍住八卦:【不住你为什么租?】 许汐言:【钱多人傻。】 第72章 “她不适合,她没良心。” 老房子的墙板和防盗门, 仿若被岁月锈蚀,变得越来越薄,以至于外面的声音总能被听得一清二楚。 闻染总怕关门的声音吵着邻居老人休息, 所以总是轻手轻脚。她发现许汐言也是。 进屋以后她甩开包,盘腿坐在沙发上。这沙发还和她以前的出租屋一样,小而窄,双人座, 若她和许汐言同时坐在上面, 两人势必有身体的某一部分要交叠。 此时她坐着, 脑子里甚至还没回过神来。 许汐言……住到了她隔壁? 不知为何,闻染脑子里存了个很清晰的画面: 方才她在楼道里回头, 没有灯,只有楼下一层声控灯是好的, 传来很微弱的光线,楼道水泥窗口是很复古的镂空,菱形花样, 月光倾洒进来, 照在许汐言那张瑰丽的脸上。 那张脸无端显得很孤独。 闻染心想:现在这跟我还有什么关系? 她站起来,热水淋浴过,把自己扔回床上。创业已经很不容易了对吧, 哪有时间奢侈的悲春伤秋。 第二天一早, 阳光普照, 洗去昨夜月光。闻染早早出门,没听到隔壁是否有动静,背着帆布包路过单元门口, 阳光是一种馨暖味道,昨夜许汐言同她站在这里, 身上溢散的复合香气,早已消失了。 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唯一变了的,是闻染出租屋前的声控灯。 这种老房子的线路大多有问题,即便换了灯泡,也不亮。而这一次,闻染下班回家,发现那盏灯亮了。 烫着她握钥匙的手,像昨晚许汐言立在她面前,皮肤纹理里散出微妙的温度。 闻染心想:莫名其妙。 许汐言真的莫名其妙。 闻染回到家,发现另一个变化——隔壁静得出奇。 老房子隔音不好,租金便宜,租房的年轻人不停的换。从闻染住在这里开始,经历了很爱唱歌的女销售、醉酒后总是大笑的广告文员、还有之前那群总是打游戏骂脏话的男生。 隔壁倏然安静下来,闻染的睡眠质量显著提升。 但她再没遇见过许汐言。 许汐言真的租下了这里? 问是不可能问许汐言的。闻染这天下班,忍无可忍看了眼墙面贴着尚未揭去的招租广告。回到家,打了个电话过去问:“喂,请问房子还出租么?” 对方是位海城老阿姨:“喔哟小姑娘,你打晚啦,我这套房子俏得来。” 她随口的一句称呼,却听得闻染悲从中来。 闻染早不是什么“小姑娘”了。从前十七岁,遇到在学校香樟树下回眸的许汐言,那时她是小姑娘。后来二十六岁跟许汐言重逢,纠纠缠缠间,已然又过了这么久。 都说人的声音是最晚苍老的,所以阿姨听她打来电话,还是操着本地方言唤她“小姑娘”。 只有闻染自己知道,她不年轻了。 且不说熬夜后皮相总比十七岁时浮肿些,更重要的是一颗心,像受伤后痊愈一般,结出层厚厚的茧子。 闻染在电话里问房东阿姨:“租您房子那人,不会租了一辈子吧?” “哈?” “没什么,我开玩笑的。”闻染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她带着一颗结出茧子的心脏想,就算许汐言租在她隔壁又怎么样呢。 许汐言应该没什么时间住在这里。 况且就算许汐言住过来,那又怎么样呢? 周贝贻签约进许汐言工作室,圈内为之惊叹,她倒能做到和闻染一样,分外平静。 她也不是什么物欲旺盛的人,诚如她自己所说,商场五十块一小时的商业钢琴也能养活她,也能让她每天弹最爱的钢琴。是否成名什么的,她倒也并非真正在意。 许汐言的工作室要求极高,对她也是,对她的钢琴也是。这天闻染帮她调律后,两人一起打包了麻辣烫和鸭舌,回到闻染小小的出租屋一起吃晚饭。 沙发太小,两人盘腿坐在地板的短绒地毯上,就着小小一张茶几,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抓糟卤鸭舌来啃。 周贝贻笑道:“现在总算不是只能请你吃面的时候了。” 刚遇见周贝贻那会儿,闻染的个人工作室刚开,柏女士的乳腺又要动一个小手术,她自然不想柏女士低头受气的找舅舅要钱,赶紧把最后余下的钱转过去。那会儿真是捉襟见肘,周贝贻和她也是差不多情况。 两人真的只能去超市买些面、鸡蛋和蔬菜,搭伴吃还能更节省些钱,今天你付,明天我付。 现在也能随随便便买得起糟卤鸭舌,也算巨大进步。 年轻的周贝贻说起这些,语气竟还有些感慨。 闻染笑起来。 周贝贻跟着弯唇:“闻染姐你笑什么?” 闻染笑着摇摇头。 她站起来,脱掉手套,走进洗手间洗了手,走出来跟周贝贻说:“你慢慢吃。” 自己靠在小小一支立式书架边,指间夹了一支烟,但没点。 身后窗外是高耸的立交,车水马龙的马路,往来车灯交织成红白两条脉脉流淌的灯带。车灯混着路灯,很微妙的透过玻璃,映亮她的脸。 她就是在那一刻,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从一碗面到糟卤鸭舌,对真正年轻的周贝贻来说,是足够厚重的回忆了。 可对闻染来说,这份回忆还是轻薄了。 她总想着为了许汐言,她一个人远赴加州,又飞往摩洛哥,在飞机上带着发肿的小腿,和某种奋不顾身的心情。 闻染很清楚,那种心情,无论以后面对谁,都不会再有了。 还有这份回忆的重量,她又要与谁人攒够多久,才能超越,她简直想不出答案。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闻染指间夹着烟回神,问周贝贻:“你点了外卖?” 周贝贻摇头。 闻染走过去开门,愣了。 门口是许汐言,抱着一只猫。 说真的那一瞬闻染就想把门摔上,因为许汐言抱猫的姿态惹怒了她。那是一只流浪的玳瑁猫,不像其他流浪猫一样很会为自己找食,皮毛发亮,这只瘦出一张小尖脸,浑身脏兮兮。 许汐言那丝毫看不出品牌logo的黑T不知价值几何,这会儿却毫不在意的把猫抱在怀里。 姿态那般轻柔,好似无比关切。 但许汐言不养猫。 所以闻染被激怒了——这场景让她想起两人签合约的那段时间,许汐言对她也是这样,送她从天而降的陨石,送她从丹麦小巷寻来的蓝墨水,让她恍然觉得,许汐言好像真的很喜欢她。 可许汐言从未改变,她不敢养猫,也不敢言爱。 闻染简直不知道,她这样淡的性子、也随时光修炼得愈发平和了,每每周末回去看柏女士都能做到不和舅舅吵架了,怎么还是能轻轻松松被许汐言惹怒? 她调整了呼吸,耐着性子问许汐言:“有什么事?” 许汐言抱着怀里的猫:“在楼下捡到的,它过来蹭我的腿。” 这句话带出两个信息—— 第一,闻染这才知道,许汐言租房以后,应该真的有常常过来。 第二,许汐言过来以后,又从不在隔壁发出任何动静,甚至并不刻意偶遇她。 闻染莫名的,几乎又可以看到那样一幅画面。许汐言独自走在楼道里,老房子周围的路灯很黯,从楼道透进来,黯得足以让万众瞩目的许汐言,得以暂且摘掉口罩透口气。 灯光被睫毛滤过一遍,洒在她眼下,就像那日她跟闻染上楼,月光在脸上铺陈带出的感觉,也许叫孤独。 又或许,说“孤独”也不准确。 闻染觉得,有时许汐言面对她一瞬流露的感觉,叫“不知所措”。 面对闻染的沉默,许汐言又道:“你家有剪刀么?它脖子上被系了根很紧的绳子。” 闻染定睛一看,果然。 不知是哪个恶作剧的孩子,还是坏心眼的成人。 闻染问:“你怎么不去你自己屋里拿剪刀呢?不就在隔壁么?” 许汐言一愣。 闻染有一瞬快被她气笑了——怎么她就从没想过可以去自己屋里拿剪刀么? 这人不是经常来隔壁住么?不会住到现在连屋里有没有剪刀都不知道吧? 许汐言想的则是——闻染现在多厉害啊。 无论她说什么事都能怼她。 她抱着猫,压着自己俏丽的下巴蹭了蹭猫的头,轻眨着浓厚的睫羽,然后说:“哦。” 哦什么哦! 闻染转身,让开门口:“进来吧,我给你找剪刀。” 许汐言倒是一怔,没想到闻染会让她进屋似的。 她抱着猫站到玄关,瞥一眼闻染小小的鞋架。只是那里,再没有为她专门准备的客用拖鞋了。 许汐言是真的喜欢闻染的小屋。 小小客厅的格局一览无余。闻染无论住在哪里,屋里永远都那么热闹。窗台上摆满多肉,茶几上是杂志和没吃完的芝士味薯片。写字桌脚边堆着书架放不下的乐理书,桌面放着保温杯、玫瑰花茶和没抽完的一盒烟。 还有茶几边的短绒地毯上,坐着周贝贻。 ……坐着周贝贻?! 周贝贻瞧见许汐言,明显愣了下:“许老师。” 许汐言忽地低头笑了下。 周贝贻肯定不知她在笑什么,只见她抬起头来说:“其实我们工作室没那么大规矩,不用叫许老师。” “那……” “叫许汐言,或者汐言,什么都行。” 周贝贻犹豫了下。 许汐言给自己找了双拖鞋,抱着猫在茶几另侧坐下,问周贝贻:“觉得我是前辈?” “不用这样,至少在钢琴的世界里不用。钢琴从不认得什么前辈不前辈,只认得真正能够驾驭它的人。” “进了工作室不用拘束,有什么不同见解,大家随时切磋。” 周贝贻笑着点点头。 闻染找到剪刀走出来,问许汐言:“你怎么进来了?” “……不是你让我进来的吗?” 闻染心想:我是怕你站在楼道被人看见,让你进玄关。 你倒挺不客气,自己进来坐下了。 她自己盘腿坐到许汐言身边,小心翼翼拎起猫颈间的绳索,面无表情的说了句:“高中同学。” 许汐言和周贝贻皆是一愣,又同时反应过来—— 闻染是在解释,许汐言是她的高中同学。 闻染手巧,猫大概也知她是救自己,由着她想办法处理自己颈间缠得过紧的绳索,一点不挣扎。 周贝贻看着她动作,在一旁问:“闻染姐高中时什么样啊?” 闻染拿开绳子,许汐言低头看了下猫的颈间有没有伤,还好没有,嘴里问:“你想知道?” 她笑着抬起头来看向周贝贻,但眼神没笑。 周贝贻迎着她眼神:“想。” 那时候许汐言就知道,周贝贻以后必成大器。 因为周贝贻真的不怕她。 钢琴需要的,是真正有魄力的人。 她回答周贝贻:“她穿着蓝色的羽绒服看鲸鱼。” “鲸鱼?”周贝贻转头看闻染:“闻染姐你不是海城本地人么?” “嗯。” “海城哪来的鲸鱼。” 许汐言忽然的,极其不想闻染对周贝贻解释更多。 无论她和闻染走到何种地步,她说起这句话时嘴角会隐隐含笑。她总记得那天她睡着了,她不怎么做梦,更不会梦到火,只是有时莫名觉得全身燥热,睡不安稳,而那天她睁开眼,看着少女穿一身蓝色羽绒服,双手背在身后,安静的仰起面孔。 她们周遭的世界是一片并不真切的蓝,身长五米的鲸鱼游弋而过。 那时她觉得世界好安宁。 她这样说一句,是她和闻染私藏的回忆。若闻染对周贝贻解释了,便是让第三人走进这份回忆了。 可是闻染对周贝贻说:“海城以前有座海洋公园,现在已经拆了,里面有座多媒体馆,墙面贴满屏幕,不怎么高清,但模拟的是海洋效果,各种海洋动物的影像在其中游过。” “其中最震撼的,是一只鲸鱼。” 周贝贻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许汐言几乎是贴着周贝贻的这句话站起来,抱着猫说:“我先走了。” 她没说“再见”,也没再说任何一个字,抱着猫匆匆走往门口,换了鞋直接拉门出去,楼道里响起一阵下楼的脚步声。周贝贻看闻染一眼,闻染坐在原处,没有起身相送,甚至没有去看许汐言的背影。 就盯着茶几上方才剪断的、猫颈间的那条绳子。 直到许汐言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她仰起脸来冲周贝贻笑笑。 周贝贻很清楚此时自己该说:“那我也先走了。” 闻染不知怎的叹了口气,唤她的名字:“贝贻。” 周贝贻笑着摇摇头。 周贝贻离开后,闻染多坐了五分钟。 五分钟后,她突然站起来,拿了钥匙就匆匆出门。 旧楼左右两边的路,她选了左边那条,起先是匆忙的走,后来变成连走带跑。 终于,她在前方看到许汐言的背影。 其实她刚才就是赌,左右两边,赌错了,就错过许汐言了。 “喂。” 虽是深夜,道路上很少的行人,她还是不敢唤许汐言的名字或是姓氏,生怕惹人瞩目。 “喂!” 许汐言好似没听到,仍在她前方走着。 她狂奔着追上前去,气喘吁吁的拉了下许汐言的胳膊。许汐言入秋了仍然穿得轻薄,但总归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料子,许汐言的体温和皮肤触感,不是直接排山倒海袭来。 闻染快速放开手,许汐言抱着猫回头。 闻染知道许汐言其实听到她唤她了,许汐言也知道闻染知道。 就像许汐言知道闻染是故意把两人私藏的过往解释给周贝贻听的,闻染也知道许汐言知道。 闻染从前觉得,许汐言这样的人是不会难过的。 一个从不敢真正投入的人,又哪里会真正难过呢。 但她对周贝贻解释完那句话后,许汐言抱着猫径直站了起来。 她余光瞥见许汐言那一瞬的神情,让她的心陡然一抽。 让她觉得自己做得过了。无论她和许汐言现在如何,她不该把那份过往解释给任何人听的,哪怕出于社交礼仪,也不该。 所以她追了出来。 这会儿许汐言站在她面前,很沉静,脸上的表情说不上什么意味。 她问:“你去哪?” 许汐言搂了搂怀里的猫:“我想带它去洗个澡,做个检查,就顺着路往前走,看看有没有还开着的宠物医院。” 闻染问:“你自己去?” 许汐言拍拍口袋,意思是自己戴了口罩。 闻染又问:“陈曦呢?” 许汐言:“休假。” 闻染不知陈曦是不是真的休假。况且陈曦休假又如何?难道窦宸拨不出另外的助理给许汐言用么? 但闻染想着方才许汐言起身一瞬的神情,没计较这些,叹了口气:“我去吧。” 她的意思是,她去跟宠物医院的店员交涉,这样许汐言被认出的概率小一点。 许汐言点了一下头。 俩人没再说什么了,她们现下即便走在一处,也隔着至少半人的距离。秋风谈不上料峭,就是沉闷的裹着人,掀动许汐言T恤的衣袖。 闻染动了动嘴唇,想说许汐言这个人怎么总也不怕冷呢,好像身上有团火似的。 但她没开口。 一路走到宠物医院,闻染上前跟值班的护士交涉,又从许汐言怀里接过猫,让她们带去洗澡。 自己走过来,坐到许汐言旁边。 一排等候椅,这会儿空荡荡没有其他人,闻染跟许汐言隔着两个空座,唤了她一声:“许小姐。” 许汐言低低的“嗯”了声。 闻染说:“你能把头低下来么?就算戴了口罩,你是生怕别人认不出你还是怎样?” 许汐言笑了笑,就把头低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闻染的心里又有点难过。 许汐言的沉默令她难过。 许汐言的顺从令她难过。 甚至她望着前方墙面张贴的宣传画,那些流浪猫狗的故事也令她难过。 眼底酸涩涩的,听护士出来叫她:“洗好了。” 她走上前去扫码付款,询问检查结果,护士说挺好的,应该是家猫走丢,没什么基础疾病,就是营养不良。 闻染又问她们这里能不能代寻领养,得到的答案是可以。 这时墙边等候椅传来一声:“我养吧。” 护士循声望过去。 许汐言坐在一片暗影里,戴着口罩,面容瞧不真切。 但闻染一记眼刀射过去。 许汐言便又压了压下颌,把身形往暗影里藏了藏。 护士问闻染:“你朋友要领养么?” 闻染:“她不。” 护士:“可是她说……” “她不适合养猫。”闻染顿了顿,用带着海城口音的软糯糯普通话说:“她没良心。” 许汐言的心里,好似忽然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 闻染说完签了代寻领养单。猫瞧着可怜,她想养,可她早出晚归,根本没条件,柏女士住在舅舅家,更是没法养,舅妈不把猫丢出来才怪。 签完单,她跟护士道谢,走出去。许汐言没再说什么,跟在她身后。 路灯昏黄,浓稠仿若有形,塞进路砖缝隙,让人心里也跟着堵堵的。 直到走出宠物医院很远了,路面空荡荡一个行人也无,只有零星的落叶,灯光把柏油路面打成一片琥珀色的时间海。 许汐言开口:“刚才洗澡和做检查多少钱?我转给你。” 闻染:“你有钱么?” 许汐言:“我让陈曦转给你。” 闻染点点头:“七百三十块六毛。” 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 许汐言忽地低头就笑了。 闻染多清醒啊。现在跟她算得清清楚楚的。 她唇边缀着自嘲的笑意,微压着下颌往前走。走了两步,发现闻染没跟上来,停下脚步回头去瞧。 闻染恰好停在一盏路灯下。 闻染现在的衣着偏成熟了,翻领衬衫,灰西裤,可路灯打亮那一张脸,还是干净得过分。 总让许汐言想起高三时,她倚在校史馆三楼栏角往下眺望,少女站在一片夕色中,清淡的面容透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倔。 她忽然问:“你和周贝贻,是打算在一起么?” 闻染没回答她,望着她,沉默良久。 她的心里漫开一片潮湿,像小时候一个人待在家里练琴,被牛奶泡软的饼干。 闻染问:“你养什么猫?” 她不说话。 闻染快走两步上前来,逼到她身前:“许汐言你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你忽然的要养什么猫?” 许汐言轻轻的唤她:“闻染。” 闻染木着张脸就往前走去。 许汐言从身后追上她:“闻染。” 闻染倏然顿住脚步。 她现在剪短发了,让她后颈那一小块皮肤发烫的,不知是路灯,还是许汐言迫近的吐息。 还好她背对许汐言,让许汐言看不到她不停翕动的睫毛。 她低着头说:“许汐言你这人可能真有什么大病。” 许汐言笑了笑:“可能是的。” 闻染叹了口气:“我没有跟周贝贻在一起,我没有跟任何人在一起。” “我知道你这个人,从小赢惯了,你不喜欢输。你觉得上一次,是我先从这段感情里抽身的,剩你站在原处,你不习惯,因为你从来都是先走的那个人。” “你不习惯,你想赢回来,所以你来找我,你租房,你换了我门口那盏灯,你要养猫。” “那我让你赢好吗?” 闻染一只手,搭上许汐言的后腰,微微用力将许汐言往前一带。 许汐言感到一阵清软的香气忽然逼近。闻染的指尖总是微凉,即便她现在已不再穿蓝了,但就好像以前她穿过那么多那么多的蓝,那海水一般宁静又沁凉的感觉,染在了她的指尖上。 她一碰,许汐言就觉得她指尖的蓝,染到了自己身上。 她没放手,将许汐言柔软的腰肢半箍在自己怀里。 她直视着许汐言的眼睛问:“你要跟我再来一次么?” “这一次,我让你先走好不好?” “别再说要养什么猫了许汐言,你不知道你说这样的话有多残忍。”闻染静静的望着她:“这一次我让你先走,你赢了,就真的放过我好不好?” “许汐言,我没你那么了不起。即便我们没有变成朋友,可你总是在我面前晃,又什么话都不说清楚,对我来说,真的……”闻染说着笑了笑:“是考验。” 然后她修正了自己的说法:“不对,是折磨。” 第73章 只有闻染会明白的名字 闻染说那句话的时候, 两人是一个无比亲密的姿势。 深秋了,夜风拂过枯黄的叶发出干燥宣纸一般的声响。闻染拥着许汐言纤柔的腰肢,指腹贴着她后腰最柔软的那一块。 从前, 都是许汐言以这样的姿势搂着闻染的腰。 闻染很怕痒。两人以前缠绵时,许汐言搂一搂她的腰,就要顺势往下滑,去吻她后腰最柔软的那一块, 她会飞快的一抿唇, 像在忍笑。 许汐言就会故意多吻一吻, 蹭一蹭。 听闻染用细而轻的声音质问她:“你干嘛啊许汐言?故意的吧。” 可这时没人想笑,闻染只是沉沉的看着她。两人离得那样近, 连呼吸都交缠在一起,耳边是风吹叶片的声音, 哗啦啦的,像夏末的一阵骤雨,又或者什么人滂沱的眼泪。 许汐言轻声问:“你是这么想的吗?” 闻染是一点点放开许汐言的。 先是指腹轻轻抬离了她后腰的那块皮肤。 接着手臂放开了她的腰。 接着往下垂落。 整个人往后退开一步, 跟许汐言拉开一段距离, 站定,抿一抿唇角。 许汐言的心脏忽然就扯了一下。 告别一个很爱的人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许汐言蓦地觉得, 就像闻染方才放开的这个拥抱。 是渐进式的。简直像把粘在你身上的某一块, 一点点的, 渐渐的撕扯开去。那一块在你身上粘得太久了,撕扯的时候,连每一个毛孔都在发痛。 那个台风天后闻染从她的酒店离开, 便是这样的心情么? 许汐言对闻染笑了笑,似是安抚。 如果闻染不是这么了解她的话。 那么闻染一定瞧不出她天生冷淡的眉眼, 在夜色中竟微微泛红。 许汐言红了眼眶,不像泪,更像伤。 像许汐言那些蓝调正红的唇膏,又或是暗红丝绒的礼服,像是在许汐言身上割开一道的伤口,许汐言用自己的鲜血滋养了它们,所以红得灼灼刺目。 闻染不忍再看,又往后退了一步。 许汐言就那样站着。闻染垂着眸,就能看见她黑色匡威的鞋尖。许汐言总是乱穿,一件T恤能抵闻染小半年的工资,偏又随性搭一双匡威帆布鞋。 闻染觉得自己还是心软了。看着那鞋尖,她想起许汐言高中走过一排香樟树下的样子,想起许汐言在海洋乐园多媒体馆醒来的样子。 蓝色屏幕的光映在脸上,许汐言带着刚刚睡醒的一点懵懂。那一刻,她显得很孤独。 闻染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想。” “不然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想?” 许汐言望着她,轻翕了翕唇。 这一瞬的沉默,让闻染掉头就走。 还在期待些什么呢? 闻染快步走着,听着坠落的枯叶在自己脚下碎落。她不想再听这些细碎眼泪一般的声音了,台风天她从许汐言的酒店离开时,满街被卷落的叶由人踩着,也发出这样的碎响。好像她不肯哭,整个世界来替她哭。 她站在路边打车,告诉自己:不要回头。 不要再回头了闻染。 可是。 许汐言一个人站在树下,蓦然听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她讶然抬头,看见闻染冲回她面前,拧着眉,脸上的神情几乎像在生气。将一包纸巾往她手里一塞。 许汐言垂眸,看见手心里那包纸巾,最为常见的山茶花香型。看着它好似可以想见,闻染下班后钻进路边便利店,在一阵关东煮的香气中买它的模样。 一个日常生活里的女孩。一个温暖的、柔软的、睡衣上会有一颗颗小毛球的女孩。 闻染塞完纸巾,再次转身就走。 这一次,是许汐言望着闻染的背影。 闻染那样瘦,背影拉长在一片秋色里,纤而薄的一片,好像随时会消失一样。 许汐言现在每每望着闻染的背影,心里都想:原来看一个人的背影,是这种感觉。 原来闻染以前那么那么多次看她的背影,是这种感觉。 她就那样静静站着,望着闻染站在路边打车。 自私的想:要是出租车来得慢一点就好了,至少让她能多看一会儿闻染的背影。 终于,出租车还是停在了闻染面前。 闻染走了。 ****** 两天以后,闻染下班,去了家附近的那家宠物医院,当班的刚巧就是她见过的那位护士。 她上前打招呼:“你好。” 护士认出她来:“你好。” “我想问问,那天晚上送来的猫,找到领养了么?”闻染心里还是过不去,不管工作多忙、房子多小,她想,要是猫还在的话,她就领养回去。 许汐言不养猫。就像许汐言不敢爱人一样。 护士讶异问:“怎么你不知道吗?” “你们送猫来的第二天,跟你一起来的那个朋友,就来把猫领养走了。” 闻染不知许汐言是不是让陈曦帮忙办的手续。总之听护士的语气,并没有认出许汐言。 她沉默良久。 护士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她摇摇头:“没有。” 推开玻璃门走出宠物医院,她抬眸望一眼天。秋日的天是一种洗过很多次的灰蓝。 她心想:养就养吧。 就算养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再听到许汐言的名字是两周后。不是许汐言来找她,而是周贝贻等着她检查钢琴时,坐在一旁刷手机:“工作室的群里发布消息了。” 闻染顺口问:“什么?” 周贝贻一时没答话。 闻染暂且停下手,去瞧她。 她才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汐言姐在巴黎有场小型演奏会,这一次她会带我一同去,一周后从海城出发。” “我不知道。”闻染淡淡的低下头去,继续检查钢琴:“我们只是高中同学。” 只是十分钟后,她检查完钢琴,很平静的走到室外,把陈曦放出黑名单,给陈曦打了个电话:“我是闻染。” 陈曦听出她声音:“我知道!” ……什么激动语气。 那时许汐言就坐在陈曦附近化妆,陈曦一时拿不准是不是该让许汐言知道,这个电话是闻染打的。 闻染很直接的说:“猫给我养。” 陈曦愣了下:“啊?” 这时许汐言放下手中正在翻的杂志,点了点她的胳膊,用嘴形问她:“谁?” 陈曦心想,这两人之间是有感应还是怎么着。 她又不好说假话,只好用嘴形答:“闻小姐。” 许汐言便让化妆师先出去了,也用嘴形说:“打开扬声器。” 陈曦打开扬声器的同时:“闻小姐我开扬声器了啊!” 许汐言:…… 闻染在电话那端仍只对着陈曦说话:“猫给我养。她一个满世界乱飞的人,养什么猫呢?” 陈曦觉得,闻染生气了。 是许汐言养猫这件事……让闻染生气了? 她悄悄去看许汐言,许汐言两只手臂架在化妆的圈椅扶手上,浓睫垂着,好似在思考。 然后扬起面庞,对陈曦点了一下头。 陈曦便对着手机答:“好的。” 许汐言用嘴形对陈曦说:“暂时。” 陈曦就对着手机说:“暂时。” 心里那叫一个激动啊,她这次不止是一线吃瓜了,她是直接下到瓜田里参与种瓜了! 闻染没理“暂时”的这一茬,只是问:“猫养在哪里?” “其实,就在你隔壁。” 闻染又问:“她什么时候不在?我去带猫。” 许汐言坐在一旁低低的笑了声。 陈曦跟了许汐言好几年了,听过许汐言很多的笑声。恣意的,散漫的,风情四溢的。 那是她第一次听许汐言那样笑。 像一口气,被从身体很深很深的地方叹了出来。 她接过陈曦手里的手机说:“你放心来吧,我什么时候都不在。” ****** 闻染本来是打定了主意,她不会跟许汐言当朋友,可若在任何社交场合相遇,她也不会回避许汐言,就把许汐言当成任何一个寻常的人去对待。 可经过那个晚上之后,她一点也不想见许汐言了。 心里烦躁躁的。 这天工作结束得不算晚,她问过陈曦,想过去带猫,陈曦说可以,有些猫用的东西,她来帮闻染一起收拾。 闻染?*? 坐地铁回家,走进小区,看到陈曦已等在楼下。 同她打招呼:“闻小姐。” 闻染很浅的笑了下。 两人一同上楼,陈曦掏钥匙打开闻染隔壁的房门,悄悄瞥了闻染一眼。 闻染隔开一步站在陈曦身后,脸上神色淡淡的,看上去没什么反应。 陈曦拿拖鞋给闻染:“请进。” 闻染扫视一眼……许汐言这人搞什么啊? 这么小一间屋子,拿掉以前群租房那些床架子后,到处摆满了猫爬架,只在靠墙位置放一张小小的懒人沙发,如若许汐言这样的身高坐上去,一双大长腿还得委屈的曲着。 目测了一下,这客厅的使用情况,许汐言就占了那么个小角落。 闻染问:“这些猫爬架多少钱?” 看起来过分奢华了点,居然还有树屋和别墅。 陈曦报出个数字。 闻染:…… 真·人不如猫系列。 想想自己工作室苦哈哈赚那一点钱,闻染心里憋出一口恶气。 陈曦又悄悄瞥闻染一眼,斟酌着说:“言言姐不是想随便养着玩玩,她是真对这猫挺上心的。这猫刚带回来的两天,也许在外面流浪太久了,一吃猫粮就拉肚子,言言姐带它去挂水,又守了它两个通宵。” 闻染:“那她哪有时间练琴?” 陈曦:“她就,不睡觉。” 闻染又叹了口气。 她其实知道,许汐言看起来恣意,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又是个很认真的人。 这从屋里堆放着精心筛选的猫粮和猫罐头,还有各种玩具都能看出来。 但她说:“这不是一回事。” 陈曦:“啊?” 闻染摇摇头,问陈曦:“猫呢?” “它乱跑惯了,言言姐从来不把它关起来的。”陈曦巡视客厅一圈没瞧见猫,指指通往卧室的通道:“可能跑到那边去了。” 闻染走过去。 猫果然在走廊尽头。它曾是一只家猫,四处横行撒野,但流浪过一段时间,眼神警惕,不愿暴露自己的行踪,很少开口叫。 所以闻染没听到过它。 卧室房门却锁着。 闻染瞥一眼那锁闭的房门,朝猫身边走去,轻声唤:“过来。” 那扇紧锁的门里,传来“骨碌”一声。 背倚抵在门上的许汐言阖了阖眼。 她答应过闻染她不在的,但她食言了。赶过来的决定是临时下的,结束完时尚杂志封面拍摄,妆都来不及卸,穿一身探戈舞裙般的红色裹身裙,直接套了件风衣就匆匆往车上跑。 陈曦追在她身后:“言言姐,你的耳环是杂志跟品牌借的!” 上百万的珠宝! 许汐言来不及回去还,跟陈曦说:“我买了。” 陈曦:“……好、好的。” 总算赶在闻染到以前回来了,许汐言知道闻染不想见她,把自己锁进卧室。听到陈曦迎闻染进门,她站起来,背抵倚住门。 闻染跟陈曦在客厅里说话,她静静听着。这房子隔音并不好,她甚至能听清闻染的每一句话。 然后听到闻染的脚步,往这边走来。 她突然觉得耳垂上的耳环重得出奇,心里想:真不便宜,为了这样隔着门“见”一面,花了上百万。 她抬手把耳环摘下来,拆掉左耳,又去拆右耳的时候,脱了手,耳环骨碌碌滚到木地板上。 门外的闻染一定听到了。闻染停下了脚步。 隔得更远些的陈曦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扬声问闻染:“闻小姐,它听你招呼吗?要不你叫它的名字。” 许汐言垂眸盯着地板上的高定珠宝耳环,也没弯腰去捡,听着闻染在门外问:“它叫什么?” 陈曦扬声答:“f1,它跑得挺快的。” 闻染没说话了。 许汐言垂着浓睫。其他人听到f1这个名字,自然会想到世界顶级赛车,但许汐言知道闻染会明白。 当年在高中校园的琴房,那个只有她们俩在的夜晚,闻染裸耳听出她弹的那架钢琴,有个琴键的音不准。 钢琴的八十八个琴键其实都有音名,那个音不准的琴键,是升f1。 于是许汐言降了半音来弹,用来替换的琴键,就是f1。 许汐言不知她和闻染,就这样隔着一扇门站了多久。 然后她听到闻染在门外,用那种轻而宁静的声音唤猫:“f1,过来。” 许汐言勾了勾唇角。 她不会哭,只会笑。可地板上耳环那硕大一颗的宝石太刺目了,刺得她眼底发酸。 猫是听招呼的,走过来尾巴绕着闻染的脚踝,喵了一声。 闻染问陈曦:“有猫包么?”这本来是只流浪猫,闻染生怕自己抱着它一出门,它顺着楼道跑了可怎么办。 陈曦答:“有的。” 闻染就勾下腰来抱猫:“你好重呀,是不是吃胖了。” 猫流浪过一段时间,大抵怕又被遗弃,十分没有安全感。 闻染忽然莫名的想:这猫就像许汐言。 但她没再说什么,拎着猫包走了。 许汐言依然抵门站着。深秋了,她的风衣脱了,就穿一件吊带舞裙,露出的蝴蝶骨贴着木门,其实挺凉,那股凉意一直往她心脏钻。 直到陈曦送闻染出门以后返转回来,许汐言从卧室里走出来,跌坐在沙发上,扭头望着窗外的夜。 其实灯光反射,瞧不清什么,只能看见许汐言的一张脸,孤零零的映在上面。 陈曦:“言言姐。” 许汐言低低的“嗯”一声。 陈曦问:“为什么不告诉闻小姐其实你在?” 许汐言还望着窗外:“她知道的。” 陈曦:“那……为什么还要躲着?” 许汐言笑了声:“她不想我这样在她面前晃。” “其实她说得对。” 许汐言倚着沙发,反复捻摩着自己的指腹。 闻染这人真挺决绝的。 许汐言深知自己的劣根性,她对一切都干脆,唯独对投入真正厚重的感情这回事,她是真的不敢。她又放不下闻染,即便去劳特布龙嫩玩过翼装飞行、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了,仍是放不下。 她不得不把自己放回闻染面前来。说实话,要是表面乖顺的闻染、实际的性子也软一点,许汐言说不定就会这么在她面前晃着,无需去定义二人的关系,就这么让她看见闻染就好。 但闻染不要。 闻染对她从来都是——要么就要全部,要么就什么都不要。 许汐言跟陈曦说:“我还是应该先把自己理清楚,然后再来找她。” 一周后,许汐言远赴法国。她在机场的那组街拍,直接被粉丝刷上了微博热搜第一。闻染站在地铁里,拉着吊环,沉默看身前两个女生握着手机,兴奋的讨论许汐言。 再之后,许汐言消失了。 就像她以往每一次成功演出后都会去尽情玩乐一样,她再一次出现,是在墨西哥的普奇图奥被拍到。这里最著名的冲浪点被称作波普特罗,会掀起世界级的巨浪。 她被一位粉丝拍到,坐在海滩的沙砾中,穿一身素黑的冲浪服,头发湿漉漉披在脑后,不过她的冲浪板是火焰一般的红。 她素颜全无妆容,架一副墨镜,掩去大半张面孔,没任何表情的望着远方墨蓝的海。 她之前在巴黎弹奏贝多芬的《悲怆鸣奏曲》,这首奏鸣曲创作于狂风骤雨的欧洲动荡年代,被誉为光明与黑暗的对照,悲苦与欢乐的交替,一切矛盾的结合体。 有幸亲临现场听许汐言弹奏的人,说许汐言以此重新定义了“美”和“悲怆”。 人人都说,天才不可怕,可怕的是天才还在不断进步。许汐言的钢琴,好似又进阶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那场演奏会的观众谨守秩序,并没有任何录音录像流出,许汐言到底弹出了怎样的“绝唱”,成了一个迷人的谜。据说要出官方录制版的CD,无论是不是许汐言的粉丝,都疯了似的去询问购买渠道。 她在波普特罗被拍到的这天,闻染正跟奚露和郑恋她们聚会。 奚露握着手机感叹:“看看,什么叫天才,这就叫天才。尽情的弹琴,然后尽情的疯玩。” 她把手机亮给闻染和郑恋看。 闻染当时正因郑恋的上一个笑话而发笑,奚露这样说的时候,她有点没转过弯来,含着笑意一垂眸,许汐言那张照片就猝不及防撞进她眼底。 她下意识闪躲了眼神。 然后一点点的、慢慢的,较劲似的,把自己的眼神扯回来。 先映入视线的是许汐言的冲浪板。 接着是许汐言裹着冲浪服的纤长的腿。 直角形状的肩。 最后她的眼神,定在许汐言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闻染忽然想,从她十七岁遇见许汐言到现在,过去多久了呢。她的人生被一分为二,她认识许汐言的人生,都快和她不认识许汐言的人生一样长了。 她真的可以告别许汐言吗? 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无论过去多久,再看到许汐言这张脸的时候,心脏还是竹简毛刺刮过一样的钝痛。 她很能演的。 但这一次奚露瞧出了她的异常:“你怎么了?” 她笑着指指桌上的薯条:“这烟熏风味的酱也太辣了吧。” 郑恋附和:“就是的喔!刚才我吃了一口,呛得我直咳嗽。” 闻染笑着望了眼窗外。 她们这张餐桌靠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抬起视线望出去,能看见夜空的颜色很深,是一种海水尽头般的极黯的蓝。 像许汐言以前给她买过的那瓶墨水,一样的颜色。 其实跟许汐言真正分开这么段时间后,闻染终于敢去回忆思索,在她们顶着“合约情人”名号相处的那段时间,许汐言到底有没有爱过她。 她可以捕捉到很多很多的细节,笑和眼神,与爱相像得一如孪生。 可她到底不敢那么想。许汐言那样的人,真的敢去爱吗? 直到一个聚会,闻染为了工作室的发展去了。她学会了递名片,学会了敬酒,学会了说一些有关工作室的漂亮话,但还是学不会虚与委蛇。 当她的笑容未来得及褪去,端着杯琴酒从一位潜在合作伙伴身边走开的时候,瞧见了窦宸。 她立即往人堆里钻。她现在都快应激了,别许汐言又跟窦宸在一起吧。 窦宸却向她走来:“嗨。” 她只得站定:“嗨,窦姐。” 其实她现在成熟很多了,以她的资历,调律圈子里也开始渐渐有人唤她“闻染姐”了。她剪着利落的一刀切短发,穿白衬衫和灰西裤,见到窦宸时那微妙的一抿唇,好似体内最后残余的十七岁的她在作祟。 窦宸说:“不用紧张,她不在国内。” 闻染这时镇定下来,笑笑:“在也没什么。” 窦宸问:“有空么?有些关于汐言的事,我想告诉你。” 关于许汐言的什么事情,是需要窦姐来告诉她的? 闻染犹豫片刻,到底是点了点头:“好啊。” 第74章 “从来都有,一直都有。” 两人一同走出酒吧, 窦宸问闻染:“赶时间么?不赶的话,我想先抽支烟。” 闻染点点头:“可以啊。” 窦宸抽一款国外的烟,问闻染要不要, 闻染浅笑一下掏出自己的烟盒:“我有。” 窦宸瞥那烟盒一眼:“你一直都抽万宝路?” “是啊。”闻染不解,问道:“怎么?” 窦宸笑了下:“没有怎么。” 抽完烟她问闻染:“咱们不走远,就在附近随便找个小酒吧坐坐,怎么样?” “好啊。” 窦宸挑了间, 她是很资深的经纪人了, 颇知道些避人的私人会所。这里老板是她朋友, 笑着跟她打招呼。 她挑了张角落清静的桌子,带闻染过去坐下, 没再点酒,点两杯带那么点酒味儿的软饮。 闻染问:“窦姐, 你要找我说什么?” 她那张面孔太安静,无端令窦宸想起许汐言的那张脸,长得风情四溢, 天生冷淡, 人人都说许汐言长得讨巧,窦宸却不这么看。 许汐言那张脸长的,跟天生就会欺负人似的。 窦宸开口:“我想跟你说一件很久以前的事。一件汐言自己憋死都不会告诉你的事。” 她讲起六岁的许汐言。讲起消失的保姆。讲起那场漫天的火。 这些闻染是知道的。 然而窦宸的讲述在继续。 她讲起站在围观人群里的许汐言母亲, 那关切的语调, 冷漠的眼神, 和搭在许汐言肩头的手指、染着淡淡火石味道。 闻染听得沉默下去。 她转了下桌上的玻璃杯,看上去想端起来喝一口,却又没有, 指腹贴着杯壁沁出的水珠,牢牢握着, 又转了下。窦宸看见她始终低着头,睫毛不停的颤。 嘴里说:“对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 窦宸顿了顿,问:“你是在跟谁说对不起?” 闻染摇摇头。 后来她想,或许把这句“对不起”,换成英语的“I’m sorry”更贴切些。她无措到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说“我很抱歉”的意思是——她很难过。 她曾经说过,许汐言那样的人不会难过。 到现在她才知道,为什么许汐言那样的人,连难过都不敢。 许汐言根本就屏蔽了一切过分浓厚的情绪。一个连生命最初的爱都没有获得过的人,又谈何爱人。 “爱”这件事对许汐言来说,根本就意味着危险,意味着摧毁。 窦宸看着闻染:“我给你讲这件事,不是让你同情汐言。汐言这个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你知道演艺圈压力大,我也给她介绍过一些学心理学的朋友,经过评估,她并没有什么心理疾病。也许她一开始就不对父母做什么指望,所以努力把自己长得完整而强大。” “你看过她弹琴,她是天才。你也看过她满世界的玩,她乐在其中。甚至她也有很多朋友,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但总是花团锦簇。我曾经以为,汐言的人生就会这样过下去了。” 窦宸没再喝软饮,又摸了支烟出来,夹在指间,没点:“如果,不是她爱上你的话。” 闻染默然良久。 然后她仰起一点下巴,问窦宸:“窦姐,你觉得她爱我么?” 窦宸:“你别问我。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闻染低下头。 也许窦宸这样的性格,也不习惯跟人谈感情。突然转了个话头问:“对了,你的工作室怎么样了?” “嗯?”闻染还沦陷在她方才一番话的震撼里,简略的答:“还过得去。” 闻染的工作室现在渐渐有了些名气,也有了些主动找上门来的客户。 她会挑,挑一些她真正有兴趣的古董钢琴,或和她投缘的钢琴家。 窦宸:“听说王蓓蕾老师在你这里调律?” 王蓓蕾不走流量路线,并不似许汐言一般为大众所知。但她一架古董钢琴弹得出神入化,技法惊人,很受圈内追捧。 闻染望着窦宸。 窦宸:“别紧张,汐言没有替你走任何关系,你知道她不会。只是有次遇到王蓓蕾老师,王老师聊起她最近遇到了很投缘的调律师,汐言听说是你,然后她说……” 闻染贴着杯壁的手指蜷紧。 她发现她无比在意许汐言的评价,并非因为许汐言享有举世瞩目的名望,甚至也不因为许汐言是她暗恋了十年的人,而是因为—— 除了许汐言,她再遇不到第二个对钢琴如此痴狂的人了。 窦宸继续:“她说你很厉害。她说,你是她遇到过对钢琴最认真的人,和她自己一样。” 闻染阖了阖眼。 在她一次次觉得许汐言不够了解她的时候,可恰恰许汐言也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她问:“窦姐,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有关许汐言童年最大的秘密,窦宸没同任何人讲过,为什么独独告诉她。 窦宸笑了笑,端起软饮杯,只是问:“你不知道吗?” 闻染想起,上次窦宸告诉她、许汐言去劳特布龙嫩玩极为危险的翼装飞行后,她找过许汐言一次。 那时聊起窦宸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闻染。 许汐言也是笑一笑问:“你不知道?” 闻染发现自己不是不知道。 或许她只是装傻。 在她俩顶着“情人”名号相处的那段时间,许汐言到底有没有付诸过真心,她是最能感受的人。只是许汐言不敢承认爱,她也跟着不敢承认自己的那些感受。 明明觉得奋不顾身过了。 明明觉得飞蛾扑火过了。 明明为爱飞行过几万公里的航程了。 但爱是如此复杂、幽微、难以量度的存在。 她一边勇敢,一边胆怯。一边毫无保留,一边小心翼翼。一边伤人,一边自伤。 闻染的表情素来恬静,窦宸并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她又问:“那窦姐,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窦宸耸一下肩:“我不知道,没人可以告诉你们答案。” 闻染垂下睫,良久,她扬起脸对窦宸笑笑:“今晚的饮品,我来请吧。” 窦宸点点头:“嗯。” 从头到尾她并未规劝过许汐言也并未规劝过闻染,她言尽于此。 真正想要破局,闻染是一方面,许汐言自己是另一方面。 许汐言忙着满世界飞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许汐言并未打扰闻染,倒是f1一直养在了闻染这里。陈曦时不时联系闻染,给她送很多的猫罐头和猫玩具,也不说是谁买的。 闻染没有推拒。 再之后不久,就要过春节了。 闻染坚持让爸妈到她出租屋来过年,柏女士大呼小叫:“喔唷,哪能在出租屋里过年的啦?” 闻染:“买下来不就好啦?” 柏女士一拉她胳膊:“你有钱买房子啦?” “房东有跟我提过她想卖,我在攒首付啦,攒了一点,还差一点。” 柏女士:“买房子哪能买在这里啦?又小又旧的。我看你那个工作室现在做得还可以嘛,你多拉点生意,买个好点的房子啦。” “有地方住就行了呀。”闻染半开玩笑:“我没什么财运的。怎么,又嫌弃你女儿不如别人家孩子有出息了?” “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啦?诶说起来,苏阿姨家的女儿都要结婚了你晓得伐?从前我们都以为你和文远是一对,也没操心过你,你们怎么这么多年一点动静都没有啦?苏阿姨跟我说,她女婿有个表弟噢……” 闻染有些无奈的唤了声:“妈。” “怎么了嘛?” “我已经过了在相亲市场受欢迎的年纪了,你放过我吧,我就想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柏女士一挑眉:“从小到大你喜欢过什么人啦?我后来想想,你对文远也一直都是淡淡的喔。别人家小孩都早恋,你是一点苗头都没有!” 闻染沉默下去。 柏女士一扭她肩:“怎么,你还真有过喜欢的人啊?谁呀?瞒得好哦,妈妈一点都不晓得的。” 闻染:“妈妈,总之你别催我了。” 柏女士:“受情伤啦?” 闻染笑:“受什么情伤。就算真有喜欢的人,分手了,那也是我先走。” “喔唷,你以为自己多厉害。”柏女士白她一眼:“从小就会窝里横,还不就仗着我和你爸爸宠着你。” 闻染咀嚼了遍柏惠珍说的这三个字——「窝里横」。 她对许汐言也是这样么? 当时不觉得,事后想来,或许是有一点的。她潜意识里也能感到许汐言对她不一样,所以她才敢那么逼许汐言。 只不过,她没有赢,许汐言也输得彻彻底底。 柏女士见她不讲话,没好气的问:“好啦好啦,你想买这老破小首付还差多少?我和你爸爸凑一凑拿给你啦。” “你都说是老破小了,你还让我买。” “那谁让我是你妈妈啦,哪有不爱自己女儿的妈妈啦,那你自己喜欢,只要你高兴,妈妈又没办法的咯。” 闻染的心里忽然就被针扎了下,泛起绵绵密密的疼。 柏惠珍说——“哪有不爱自己女儿的妈妈啦”。 其实柏惠珍错了。 天底下,是有完完全全不爱自己女儿的母亲的。 柏惠珍又拍她一下:“走什么神啦,问你呢,差多少?” 闻染不肯要:“那是你和爸爸的养老钱。” “我们和你舅舅住在一起,养老能花多少钱啦。” 那是中国老一辈的亲情方式,互相嫌弃,又互相依赖,互相算计,又互相帮扶。闻染这种年轻人,已不能理解他们了。 柏惠珍固执:“说呀,到底差多少?” 闻染:“五万。” “喔唷,我还以为差多少,这地段虽然是老破小,也不算太便宜吧?那你工作室还是赚了一些嘛。” 闻染差的,比五万更多一些,但她决定自己慢慢攒。 跟柏惠珍要这五万,因为她知道,柏惠珍是那种很老式的母亲,女儿买房她一点不帮扶,心里会过意不去。 知道闻染有心买下这房子后,柏女士终于肯来这里过年了,嘴里喜气洋洋跟舅妈说:“染染要买房啦,她那个老破小,我是看不上的。” 一面又拎了老母鸡来炖汤,拎了黄鱼来烧年糕。 在一座城市里买房,就有了自己的家,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像在海面漂流的人有了座孤岛,你知道海潮仍然湍急,但至少狂风骤雨间,你可以偏安一隅。 闻染想,许汐言那么有钱,可许汐言从来不想买房。 因为许汐言,从来不渴望回家。 柏惠珍夫妇来了不过半天,就让屋里生出许多的烟火气。年夜饭烧得丰盛,一道黄鱼烧年糕是闻染一直爱吃的,还炸了闻染小时候喜欢的猪排。 裹很多的面包糠,再挤上番茄酱。 柏女士烧鱼的时候,f1一直围着她的腿喵喵叫。柏女士夸它:“这猫会吃!” 香酥的炸春卷,添了肥嘟嘟香菇的四喜烤麸,红澄澄的油爆虾,浓油赤酱的摆了满桌。 闻染爸爸今天不跑滴滴,给自己斟了杯老酒,柏女士和闻染喝红酒,全家人一起碰杯:“新年快乐!” 他们家不怎么看春晚,闻染提前网购了只围炉煮茶的小炉子,烧一壶茶,边上围放下番薯栗子和砂糖橘。 她和柏女士细细聊着闲话,闻爸爸吃多了老酒,在一旁打瞌睡。 闻染叫柏女士:“你叫爸爸回房间去睡啦,今晚我睡沙发就可以了。” “还没有守岁呢。” 闻染说:“不讲究这些。” 柏女士不依:“那不行。” 闻染弯唇:“那你们去睡,我来守。” 她老实,说了要守,就真会守到底的。 父母回卧室后,她剥了个砂糖橘吃,仍是抵不住困意,站起来踱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 她这房子在老城区,巷弄幽深,有孩子在楼下偷着放烟花,很小筒的那种。 放在地上,燃起喷泉一般的炽白星火,映亮周围的一片。 闻染的眼神往旁边长椅望去,挑唇笑了下。 那里分明空荡荡,她怎会有一闪而过的念头,疑心许汐言是不是坐在那里,正冲她扬唇而笑。 是因为她想了一整晚的许汐言吗? 许汐言又会怎么过年呢? 闻染将手机握在手里,指腹在屏幕上反反复复的摩。想过要给许汐言发点什么,又觉得发什么都显得轻薄。 在知道许汐言童年的真相后,仿若一块过于厚重的疤,反而不知如何去碰触。 其实闻染不知道,许汐言的确回国了。 从前许汐言是从不回国过年的。她知道中国人的春节是为了“团聚”。可她呢,她要跟谁团聚。 今年仍然没有可团聚的人,她却回来了。 陈曦陪她来了闻染隔壁的出租屋,提前安排人打扫过,空荡荡的屋内倒是干净。陈曦陪着许汐言转了一圈,问:“言言姐,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许汐言:“没有了,你难得在国内过年,回去陪你爸妈吧。” 她递上一只厚厚红包:“新年快乐。” “哇!”陈曦嘴里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也这太多了,我可不敢要。”一边伸手来接。 陈曦一走,这房子里就只剩许汐言一个人了。 她窝在小小的懒人沙发里,一手拨弄着沙发上被f1挠破的地方。明明房子这样小,那些猫爬架一旦搬空,为何还是显得空荡荡。 她如此喜爱闻染的小屋,以至于动过念头也给自己买一间小小的房子,不要再每次都住酒店了。只是现在她发现,让屋子里充满烟火气的从来不是面积大小,而是闻染那些零散堆放的乐理书、养在窗台的多肉植物、吃了一半的青瓜口味薯片。 而是……闻染本身。 许汐言阖了阖眼,又张开,听着闻染在隔壁趿着拖鞋走来走去的动静,望着春节的烟花映在小小的窗玻璃上。 然后她站起来离开,联系窦宸,找人送她去了衡山。 她从除夕夜开始登山,一个人。 刚开始山路寂寂,后来,她裹着羽绒服戴着帽子口罩站在山巅,望着眼前沉沉的云海,那会儿一点光线都没有,“云海”不再是一种描述,那样的云看起来,真的就像一片海。 身后渐渐开始有人声传来,她把口罩拉得更往上了一点。 除夕夜来登山的人,都为了看大年初一的日出。毕竟这座山风水极盛,道教佛教分别在这里筑观立寺,很多人相信,大年初一在这里看到朝阳初升,能讨一年的好彩头,实现心底最深切的愿望。 有人走过来,奇怪的望她一眼。 她遮得严实,倒没什么被认出来的风险。那些人是在看,怎么有人为了占个看日出的好位置,来得这样早,简直像午夜便开始登山。 她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长身而立。 不知等了多久,山巅真冷,身后有孩子嚷嚷着鼻子都快冻掉,许汐言挤在前来观日出的人群里,她来得最早,所以站在最靠近云海的位置。 这里没有舞台耀眼的射灯,她淹没在一众的人头里。 望着,望着。 直至一道金光射透了云层,似朝阳给海潮镶一层金边。 身边人爆发出一阵欢呼,人声嘈杂间,许汐言双手合十,虔诚低头。 她去过世界上很多很多地方,路过很多颇有名望的寺庙,从未想过进去拜一拜。她的天赋得来得太偶然,而从小的那一场火,让她知道求不到的永远求不到。 她礼貌有教养,不代表她性子不傲。面对漫天神佛,她也从未想过低头。 唯有此时。 她对着金光灼耀的朝阳许愿:“希望我心里的姑娘,一切都好。” 她在山顶站了很久,等观日出的人潮散去后,她独自下山。 不远处有家卖牛肉汤的小店,她走进去,要了一碗汤,坐在逼仄油腻的小店里,老板娘呈上的一碗汤溢着浓香,她忽然想起这是在国内,她不该随便摘口罩。 隔着口罩笑了下,扫码付款,现在她记得微信里让陈曦提前转给她一些零钱了,让老板娘把牛肉汤随便送给谁后,便走了。 坐在公司载她回程的车上,陈曦给她打电话,敲定晚上到机场的时间。 其实她们这一次从匈牙利回国,时间的确是挤出来的。 许汐言飞离海城时是个夜晚,万家灯火凑出新春的热闹。 她望着自己映在舷窗上的脸,忽然想,她爱闻染。 她是在对着朝阳许愿时,发现这件事的。 喜欢这回事,往往跟开心牵连,她以往满世界旅行,所求不过是开心。可是爱,她从没爱过什么人,或许她爱过的只有钢琴。 钢琴带来的,从来不只有开心。她弹悲怆奏鸣曲的时候,是把一颗心捧出来摔在舞台上,看它血肉横溅,看它苦痛挣扎。 许汐言发现爱这件事,其实没得选。 爱一个人,是肯为她难过的。 就算她不敢对自己承认她爱闻染。 她总想把自己成长得完整而充盈,这世上能让她开心的,有许多的人许多的事。可这世上能让她难过的,只有闻染和钢琴。 之前在衡山之巅,她想起闻染、又想起自己的过往,阳光耀熠的射过来,让她的肉身好似变作透明,一颗心脏赤裸裸暴露在阳光下,如遭火焚。 可她发现,她仍然想念闻染。 就算再多的不安和折磨,她仍愿望着闻染的背影,像过往的这么多年、闻染一次又一次的望着她背影一样。 闻染的背影会像大年初一山巅朝阳般灼伤她眼膜,可她仍然会看着、望着。 一直看着、望着。 ****** 过完春节,闻染的工作室接了两笔大单,周贝贻跟她建议:“你该再招个调律师。” 闻染笑笑:“我开工作室,本来也不是为了赚钱。” 她就跟那些很难调准的古董钢琴较劲,一架一架的慢慢修。 周贝贻有天晚上约她出去,她猜也许周贝贻是想告白。周贝贻现在也是小有名望了,出入有了助理相伴。 许汐言工作室就是有这样的能力。 闻染本打算想个办法,暗示周贝贻这些话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毕竟她仍是周贝贻的调律师,相处起来难免尴尬。 后来她想,还是让周贝贻说吧。 有些话说开了也好。 周贝贻果然对她表白,她很诚挚的答复:“我不能接受。” 周贝贻:“你现在还有喜欢的人么?” 闻染静静顿了两秒。 然后说:“有。从来都有,一直都有。” 回家的地铁上,她起身给一位老人家让座,拉着吊环站定,身边两个女孩,恰好又在聊许汐言。 忽然有人点点闻染的胳膊:“请问你是调律师么?” 闻染有点讶异:“我是。” 这女孩怎么知道的? 女孩笑道:“我看过王蓓蕾老师的一张工作照,你在给钢琴调律,被拍在里面了。” 王蓓蕾跟许汐言合作后,凭着那首屈一指的技法,也算是有点出圈了。 闻染受宠若惊。身边人人说她工作室现在做得不错,其实她赚得不多,直到现在,才生出些实感。 女孩满脸期待的问:“那,你认识许汐言么?” 闻染的睫毛翕了下:“我……” 女孩自己先笑了:“我随便问问的啦,哪会有人这么容易就认识许汐言啦?” 回到家后,闻染检查信息,发现自己白日里漏看了一份电子邀请函,是个音乐圈的聚会。 现在这种聚会,她都会去的,虽然工作室只有她一个人?*? ,但运营也要成本。她不想赚大钱,但也不想饿死自己。 去聚会也没以前那么尴尬了,有了些认识的人。她会挑一杯度数不高的鸡尾酒,和熟人站在一起聊天。 这天晚上,和她一起聊天的也是位钢琴家,正说着话,忽然低低叹一声:“不会吧!” 然后扬起手来:“汐言!” 闻染脑子没转过弯来,跟着她一起望向门口。 走进来的人一件蝙蝠袖黑衬衫,配紧腿牛仔裤,浓密的长发蜷曲,复古得像上个世代的港星,一点妆容都没有,浓郁的五官已醇似红酒。 而在这之前,许汐言已有许久没怎么回国内了。 许汐言听到熟人招呼,脚步微顿了下,然后朝闻染她们这边走来。 第75章 “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闻染其实想过很多次她和许汐言再见的场景。 许汐言不可能一直不回国, 而她是新崛起的调律师。两人身处同一个圈子,就算彼此没联系,总有一个聚会她们会偶遇。 在她的设想中, 许汐言就像此时这样,一步步走向她,脸上的神情永远是慵妩的,让人瞧不清她的真实情绪。 一路都有人同许汐言打招呼, 所以她走到闻染面前来的这个过程, 被无限拖长。 直到她站定, 朋友笑问:“什么时候回国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嗯,有工作, 和非遗传承的古埙吹奏艺术家合作。” 朋友点点头:“你向来都喜欢这样有意思的工作。” 许汐言勾一勾唇。 “喔对了。”朋友指指身边的闻染:“这是闻染,调律师, 她工作室现在做得挺好的,圈子里不少钢琴师都用她。” 又虚一指许汐言,笑道:“这位我不用介绍了吧?不可能有人不认识她的。” 闻染也想过很多次, 许汐言再见到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许汐言垂着眸子, 良久,才掀起沉沉的睫毛来。她没有笑,只是墨色的瞳在酒吧诡谲的灯光中显出一点柔和, 低低说一句:“好久不见。” 闻染的心忽然一跳。 朋友讶异道:“你俩认识啊?” “嗯。”许汐言忽地低笑了笑:“高中同学。” “这么巧。” 这时有人在远处叫:“汐言, 什么时候回国的?” 许汐言扭头应了声, 又转回头来道:“我过去打个招呼。” “去吧去吧,你这么久没回国,要找你的人可不少。” 许汐言点点头, 目光又一次落到闻染身上。她同朋友说话时是正常语调,看向闻染时声调却压低, 说了句:“那,之后再见。” 又冲朋友点点头,便先走了。 许汐言所到之处,永远是人群的焦点。 站在众星捧月的簇拥之下,拈一只细脚酒杯,笑得慵妩懒散,站得恣意风情。 朋友并没听出“好久不见”和“之后再见”这两句的微妙,问闻染:“跟汐言不熟?” 闻染:“……嗯。” “正常,汐言那样的人,有时候我觉得,好像没人真正跟她熟。”朋友道:“你看她身边永远围着挺多人的对吧,她对人也挺真诚的,可又永远都像跟她隔着一层。” “尤其她长那样一张脸。”朋友说着又笑:“你这样的性格,高中时肯定都不会去跟她搭话的吧。” 闻染整场聚会都绷着精神。 许汐言说的“之后再见”,是什么意思? 去洗手间的时候,她总担心会不会里面推门出来的人就是许汐言。 然而没有。 没有洗手间的偶遇。她从聚会离开时,许汐言也没有跟出来。 ****** 一场偶遇好像只是一场偶遇。 闻染的工作室发展不错,她一双耳足够敏锐,一双眼也毒,她同周贝贻的合作,不仅让周贝贻被艺协看到,同时也带火了她自己的工作室。 渐渐有了越来越多的钢琴家找她调律。 有经纪公司的钢琴家会麻烦些,她需要去跟经纪公司谈合同。起先不懂,她向何于珈咨询,陶曼思又把报刊的法务介绍给她,她慢慢学了不少。 坐在经纪公司的会议室里喝茶,等着人来谈合同的时候,也开始有了沉着稳静的模样。 那是下午六点,一束浅金的夕阳光透过百叶帘照进来。 有人推门进来的时候,闻染放下手里粗陶烤成的茶杯,抬头。 她愣了下,来人也愣了下。 竟是许汐言。 先反应过来的是许汐言,垂缀的浓睫总让她看起来多几分松弛,站在门口对闻染道歉:“我约了王老师谈事,好像走错房间了,打扰你了。” “……没事。” 这时口袋里手机震起来,闻染掏出来看一眼,是柏惠珍打来的。 她下意识接起来:“喂,妈妈。”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面对许汐言的时候她依然是紧张的。 尤其在听窦宸讲完许汐言的往事后,她好像意识到,或许她从来没真正放下许汐言。 不知该说什么,莫名其妙的就只好接电话。 许汐言冲她礼貌笑笑,替她掩上门出去了。 闻染也说不上为什么,看着许汐言笑起来的神情,心脏像被浸入琥珀色酒液的梅子,漤漤的。 柏惠珍在电话里问她下班没有,她说还没,在等人开会。 柏惠珍又说这周末用黄鱼烧年糕,喊她回家吃饭。她说不回,让柏惠珍拎着黄鱼到她这里来烧,柏惠珍笑着骂她。 然后经纪公司的工作人员推门进来:“抱歉闻小姐,久等了。” 她匆匆跟柏女士说了两句,挂了电话。 跟人谈合同时,望一眼窗边,夕阳渐渐变作浓金,从百叶帘的缝隙里钻进来。 她揣摩着方才许汐言推门进来时,她接起电话唤“妈妈”的语气。 或许她不该接电话的。 不知那时的许汐言,是何种心情。 谈完合同,她收了包,工作人员送她往电梯走,又站在电梯外与她道别。电梯门正要缓缓闭阖时,有人在外面伸手挡了下门。 门再度打开,闻染一瞬微微发愣。 许汐言站在那里,大片的夕阳在她身后铺开。 她一个人站着时总是没有任何笑意,这副模样被记者拍到,是无数粉丝路人说她天性冷淡的原因。 她冲闻染点点头,走进电梯里来:“不好意思。” “没事。” 她不喜摆架子。而她这样的性子,不让工作人员送,工作人员还真就不敢送。 小小一方电梯轿厢,只剩她们二人。 许汐言站在轿厢一角很低调,不过她周身的香气张扬,在小小的密闭空间里铺天盖地。 先开口的是许汐言:“谈完合同了?” “嗯。” “顺利么?” “挺顺利的。”闻染也问了句:“你跟王老师的再度合作也谈好了?” “嗯,王老师是挺随和的性子。” 两人之间就再无话了。 只剩显示楼层下降的红色数字,不停跃动。 两人一同走出电梯,许汐言问闻染:“你怎么走?” “坐地铁。” “陈曦让司机开车过来了,送你一段?” “不用。” “那好。”许汐言也没勉强,点点头便往前走去。 “那个。” 许汐言回眸。 “你什么时候有空的话,要不要来我家吃饭?”闻染在身后悄悄掐住自己的手指:“柏女士烧的黄鱼年糕,很好吃。” 许汐言明显怔了下。 这时离走路都得用小跑的经纪公司下班还早,大堂里空荡荡的,只站着她们二人,门口驻守的保安离得很远。 许汐言朝闻染走过来,看着闻染,问了一句话:“窦姐告诉你了?” 数米挑高的大堂构筑尖尖穹顶,宛若恢弘教堂,是否能吸纳那些悲伤的往事。 闻染:“嗯。” 许汐言笑了笑:“窦姐真多事。” 闻染:“这句话你敢在窦姐面前说么?” 就像这样,闻染在心里告诉自己,随便跟许汐言开两句玩笑,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她可以做到。 许汐言不答,反问:“你这是做什么?” “嗯?” “叫我去你家,吃你妈妈烧的饭什么的。” “就是,你鲍鱼海参吃得多……” 许汐言纠正:“我什么时候爱吃鲍鱼海参。” “这是个比喻!意思就是,你米其林餐厅和高档菜吃得多,但你没地方吃家常菜的对吧。”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这么做。”许汐言唇角有隐隐的笑意。 闻染垂着眸子,小声嘟哝一句:“你觉得为什么。” “我不去。” “……哈?”闻染抬起头来看着许汐言。 许汐言今日穿西装配牛仔裤,肩头垂落的长卷发又带起吉普赛一般的风情,笑笑的问闻染:“不然这样相处下去,时间长了,变成朋友了怎么办?” 闻染刚要说话。 许汐言自己先开口:“我不想跟你做朋友。” 闻染一怔。 许汐言说这话的时候,口袋里手机震起来。她退开一步,并没有接:“应该是陈曦给我打电话,说车到了。” “那,我先走。” 她离开后,闻染的心脏才后知后觉怦然一跳。 对她而言,爱的人,才没有办法做朋友。 那……对许汐言而言呢? 闻染耳畔好似还有许汐言口袋里未接起的手机震动音,滋滋、滋滋—— 似电流,让人心脏发麻。 许汐言刚才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 日子一天天照常的过。 闻染知道许汐言留在海城。 奚露和郑恋会在群里聊起许汐言,聊她在海城参加时尚活动,偶尔她也飞去国外工作,不过又很快飞回海城。最开心的是一众自媒体号,她那样自成一派的穿衣风格,在机场随意被拍到的照片,也够各大博主分析出七八九十条道理来。 又有人在下面回复:【我缺的是那样一身穿搭么?我缺的是那样一张脸!】 陶曼思经过漫长的加班后,打电话约闻染吃饭。 闻染应下:“我请你吧。” 陶曼思故意道:“听起来,这是赚了一笔?” 闻染笑:“一点点啦。” 她搜了搜最近的热门餐厅,订在商场里一家新开的法餐。 陶曼思还和以前一样,拎着两杯奶茶在商场门口等她。 两人吸着奶茶往商场里走,有人自身侧路过,又回眸:“请问……你是闻染吗?” 闻染扭头,见女该满面笑容。 闻染猜,这一定又是王蓓蕾的粉丝,看过那张工作照所以认出她。 她好脾气的说:“我是。” 女孩鼓励她一番,不过多打扰,和朋友一同离开了。 陶曼思打趣她:“红了呀这是。” 闻染故意挑挑眉毛:“那是的呀。” 两个人都笑起来。 陶曼思忽然道:“你一定要很成功很成功。” 闻染一时感慨。 她知道陶曼思什么意思。陶曼思看着她一路走来,那样孤注一掷过,那样奋不顾身过,却没得到回应。 那么至少,要在事业上很成功很成功。 最好是跟许汐言并驾齐驱的程度。 但,闻染笑笑——那可是许汐言。 她在心里暗暗的想骂脏话。 这种又骄傲又不爽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工作室越做越好,她是有一点点小得意了。十岁以后天赋一点点从她指尖流失,她深知自己的平庸,一个平庸的人做出一点小小的成绩,经过多少的摔打,踩过多少的坑,无需赘言。 如果是面对其他人,她也可以翘起尾巴说一句:“后悔去吧你!” 可,那是许汐言。 两人来到餐厅,新开业正值火的时候,预约后仍要现场排队。陶曼思揉了下胃:“好饿喔。” 闻染看着老友近来加班倦怠的眉眼:“曼思,你眼下好像有了条细纹。” 陶曼思惊恐的摘了眼镜去摸:“真的假的?哪里?” 闻染笑,去拉她的手:“逗你的。” 这时服务员出来叫号,闻染和陶曼思站起来,餐厅经理过来,低声对服务员耳语一句,服务员对她俩赔笑脸:“不好意思两位,能再多等一桌吗?今晚全单给你们打八折。” 很明显——有人加塞。 说话间,两个女人走过来,餐厅经理立即迎上去。 “闻染,这么巧?” 闻染回眸。 真的巧。来加塞的这人她认识,邹娜,也是一名调律师。 好家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总跋扈些,明里暗里抢了闻染不少单子。闻染不是喜欢和人起冲突的性格,也就作罢。 这会儿邹娜和友人一道往里走,友人问:“你去给许汐言调律的事,谈的怎么样了?” “过了第一轮面试。你知道许汐言工作室筛一个岗位的人有多严吗?至少三轮面试。”邹娜谈及这事的语气,明显带着得意。 “哇!一定很多人竞争吧?你过了第一轮面试也挺厉害啊。诶,见到许汐言了吗?” “见了啊。”邹娜翘起刚做完护理的一双手,故意用低调的语气:“也没聊很久啦,就是她夸我这双手挺巧的。” 这时闻染突然叫:“邹娜。” 邹娜扭头看着她。 她很平静的走过去:“你这样,不合规吧?”又看向邹娜身边的经理:“我看了你们公众号上的排号规则,这样操作,的确不合规吧?” 陶曼思在一边拉闻染,很低的声音说:“算了啦。” 闻染暗地拍一拍老友的手。 闻染跟经理说:“我看到你们公众号有投诉渠道。” 经理为难了下。他们品牌总公司的管理,确实挺严的。 于是跟邹娜商量:“邹小姐,要不麻烦您多等一桌?” 又使眼色让服务员带闻染她们先进去。 “闻染。”邹娜叫住她,走近压低声:“你今天什么意思,在朋友面前拂我面子?你不会是觉得你那工作室,真的做得很厉害了吧?” 闻染语气平和:“不瞒你说,我还真是这么觉得的。” 一拉陶曼思,进去了。 直到落座,陶曼思“哇”了一声:“今天怎么回事啊你?” 又抱起双臂模仿闻染刚才那一句:“不瞒你说,我还真是这么觉得的。” 闻染笑出声。 “气场够强的啊你!”陶曼思啧啧两声:“我都吓到了,还以为以你的性格,肯定就这么算了。” “为什么要算了?” 闻染把手机掏出来,放到桌上。 许汐言已被她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在听窦姐讲了许汐言的童年后。 此刻她真的很想打电话去问许汐言:“邹娜那样的水平,你会让她过第一轮面试?” 还跟邹娜聊了天? 还夸邹娜手挺巧的? 但只是想想而已,她又不可能真的这样做。 法餐里要吃蜗牛,堵在她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 偏偏邹娜这人不消停,周一她给闻染打电话:“有个活儿,你接不接?” “什么活?” “牟素婷老师在找调律师,我给她推荐了你。” 闻染就说邹娜怎会那么好心。 牟素婷是圈里的大前辈,以严苛著称,跟她合作的人很难不被她骂的,年纪渐渐大了,隐退在即。闻染知道她有一架夏奈尔手工钢琴,上世纪的产物,音色暗而沉,极为少见。 闻染道:“我接。” 邹娜笑了一声。 交手这么几次,她也算了解闻染的性子了,知道闻染对这种高难度的古董钢琴感兴趣,有这样的机会,估计不会拒绝。 可闻染的工作室成立不久,一旦开罪了牟素婷,以后在圈里估计很难站稳脚跟。 闻染还真就背着自己的工具箱,去找了牟素婷。 牟素婷相熟的调律师退休了,她是在为国内连续三场的演奏会寻找新的调律师。闻染与她谈了许久,又试着调了调她的琴,她定下了闻染。 邹娜得知这一消息时跟友人笑道:“等着瞧吧。” 演奏会如期举行,牟素婷也是那种在圈外人气不算高,可在圈子里,她的演奏会是不可忽略的大事,精准的弹奏几乎可以被称作教科书级的表演。 正在国外工作的许汐言,也听说了她这次的调律师是闻染。 这事是陈曦告诉许汐言的,许汐言当时正在化妆,挑起眉毛来笑:“胆子真够大的。” 陈曦在心里说:胆子能不大么。 胆子不大的人,敢收拾你么。 又看着许汐言的神情,心想:你挑什么眉,你还有点骄傲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人家现在可还没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许汐言好似听见她腹诽,瞥她一眼。 她装个无辜笑脸,把腹诽咽下肚去。 牟素婷连续两场的演奏会大获成功,难得传出来消息说,她对闻染亲口道:“干得不错。” 如果周贝贻的成功只是让闻染被圈内更多的钢琴家看见。 那么这次牟素婷的首肯,一夜之间,让圈内无数人开始真正关注成立不久的「闻染工作室」,纷纷开始打听闻染是什么来头。 这让邹娜的脸色很不好看。 直到最后一天的演奏,忽然爆出的新闻直接冲上了微博热搜——不是因为牟素婷多么有名,而是这样的事绝无仅有。 牟素婷在演奏时,因为钢琴的音感不对,影响了她的手感,直接站起来离场,取消了当晚的演出。 “闻染”这个名字,是以这样一种并不光彩的方式,被音乐圈以外的大众知道的。 有人在微博评论区问:【调律师不是只要把音准调好就行了吗?这很难吗?】 【这你就不懂了。】有业内人士跑去知乎写了篇长评,直接把链接甩过来:【首先专业钢琴家需要的音准,跟我们普通概念里认知的音准,完全不是一回事。很多时候我们听不出任何问题,在她们听来却是大相径庭。】 【还有,调律师的工作不是校好了音准就可以。一首旋律的表达,跟钢琴的音质、音色、音高息息相关。比如秦琳前辈在演奏降E大调华丽的大波兰舞曲时,就特意请调律师把她的钢琴调高一度,来表达小舟滑行在如镜湖面上的轻快感。】 这些评论在微博爆炸的时候,事实上,闻染还坐在后台休息室里。 出事以后,她听到外间场面一片混乱,没有任何一个人来通知她。 她也是从微博里得知牟素婷离场这个消息的。 坐了很久,外间的喧嚷始终未停。她背着工具箱在人群中穿行,感受各路认识或不认识的眼神,箭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终于找到牟素婷的助理:“牟老师她……” “牟老师已经回去了,现在大家都忙着应付媒体。”她神色有些复杂的看闻染一眼:“闻小姐,你先回去吧。” 闻染背着工具箱出去,没坐地铁,打了辆车。 陶曼思、何于珈还有奚露郑恋她们,都给她发信息,问她有没有事。 许汐言以一己之力带火了整个钢琴圈,牟素婷离场的一幕又如此具有戏剧性,不知有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居然挂上了微博热搜。热度始终不退,后面跟个明晃晃的“热”字。 无数人涌到评论区来,热烈讨论着钢琴家呈现一场完美的演出有多难,许汐言的名字不断被提到。 连柏女士都给闻染打来电话,没提当晚的事,只哇啦哇啦聊了通邻居的八卦,又问闻染明天要不要来烧饭给她吃。 闻染勉强笑道:“好的呀。” 直到第二天,一条新的热搜把「牟素婷演奏会离场」那条挤了下去。 新的那条热搜是,一向低调的许汐言忽然在乌斯怀亚,远程接受国内媒体采访,谈及下季度的工作计划。 许汐言的粉丝们像过年,不仅把许汐言之前的演奏会片段拉出来全轮一遍,就连许汐言接受采访时一身红色裙装,都被刷上了热搜第三。 牟素婷离场那条新闻的位置越来越后,直到渐渐不起眼的位置。 第76章 “你要……去我酒店房间?” 第二天, 柏女士和闻染爸爸拎着大兜小兜的菜,赶来闻染的出租屋。 闻染回家的时候,看到厨房里热火朝天。 柏女士和油烟一起, 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喔唷,你今天下班蛮早,没有加班伐?” 闻染放下包:“事情做完了呀。”又走进厨房:“在烧什么?” “烧你喜欢的油爆虾呀。黄鱼烧年糕最近做的太多了,给你换换口味咯。” 刚刚出锅的油爆虾红澄澄的躺在盘里, 闻染伸手想去拈一只偷吃。 柏女士一巴掌打在她手臂上:“也不怕烫!还有, 你洗手了吗你?” 闻染走到一旁去洗手。 吃饭时, 柏女士絮絮叨叨,说着闻染爸爸开滴滴时的琐事。 闻染问爸爸:“你的老腰还好伐?给你买个按摩仪要伐?” 爸爸拈颗花生米:“要的呀。” 全程都没有提闻染昨晚出的事。 直到她在厨房帮柏女士洗碗, 柏女士握着手机,一边跟她聊天一边在旁边躲清闲, 问她:“你看今天热搜没有啦?许汐言穿那条红裙子老好看的啦。” 闻染洗着碗不说话。 “说起来你们还是高中同学。我还叫她跟我回家吃过饭,你记得伐?当时你还说我,说我莫名其妙对人家太热情哇啦哇啦的。” 闻染把一只碗上的洗洁精泡沫冲干净, 放进沥水槽里:“不说你了, 你当时做得对。” 柏女士斜眼瞟她:“你现在回过味来啦?” “嗯。”闻染垂着眸:“她当时又没有地方吃饭的,你不叫她,她天天一个人吃外卖。” 柏女士看闻染一阵, 过来搡搡她胳膊:“你看今天热搜上, 全是许汐言。我晓得你这小囡心重, 但你那件事,过了也就过了,没有人会再记得, 你自己不要想太多了晓得伐?” 闻染抬头笑笑:“晓得的。” 送走父母,闻染如常洗澡、睡觉。 虽然工作室只有她一人, 她还是租了间很小的办公室,至少有人来找她谈合同时有地方坐。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她照常上班,情况和昨天类似,电话响个不停,都是来退单。 她平静接受,不收任何手续费。 直到下班,这么久时间以来,这是她难得不需要加班的日子。她却习惯晚归,一个人在办公室点了支烟,默默坐了许久。 这两天她不想坐地铁,不知怎么面对这个世界。就打车,稍微费钱一点也没办法。 走到出租屋楼下的时候,天边一轮弯月如钩。月光很淡,而沐浴在那般光线下、坐在路边长椅的人,有张沉妩风情的脸。 竟是许汐言,指间夹着支烟坐在那里。 闻染怔了下,背着包走过去。 许汐言站起来冲她笑笑:“下班了?” 闻染点头:“你这是……” 许汐言朝上边扬扬下巴:“我不是在你旁边租了间房子么?” 无比自然的语气。 “陈曦呢?” “她放假。” “那你坐在楼下干什么?” “嗯?”许汐言看向闻染,扬扬纤长的手:“喔,就,抽烟啊。” “你之前不是还在乌斯怀亚?” 许汐言笑笑:“工作结束,就飞回来了。” “乌斯怀亚在哪啊?”闻染:“虽然我是文科生,但我地理实在很糟。” “在南美洲。”许汐言轻声道:“在阿根廷。” “那很远吧,飞回国要很久的时间吧?” 许汐言顿了顿:“还好。” 闻染又点一下头。 她觉得现在和许汐言的关系微妙极了。 说陌生,不可能。说亲近,也不是。 总之不应该像现在这样,说着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许汐言却忽然道:“要去散步么?” “嗯?”闻染有些意外,抬眸望了眼天:“好像快下雨了。” 许汐言唇瓣翕了下,正要说什么,却听闻染又道:“不过,好啊。” ****** 两人一起往前走去,隔着半人开的距离。 老房子就是这点好,附近不够繁华,到了这时间,又快落雨,已没什么人走动了。 许汐言说了句什么,闻染没听清。 朝许汐言走近半步:“什么?” 许汐言重复一遍:“f1怎么样?” “喔,它挺好的。长大了不少,还长胖了。” 闻染犹豫了半秒,要不要邀许汐言去她家看看猫。毕竟,那猫还是许汐言救下的。 想想还是没底气。 她不说话,许汐言也不再说话。两人默默走着,昨天刚下过雨,路面倒是被白天的阳光晒干了,但有些靠近泥土的叶片湿湿的,发出春日里独有的雨气。 闻染开口:“我问你件事喔。” “嗯?”许汐言:“问啊。” “邹娜是怎么过你工作室第一轮面试的?” 许汐言愣了下。 她显然没想到闻染问的会是这个。 许汐言反问:“谁?” “邹娜。” 许汐言回忆了下,那微微蹙眉的神情昭显——她没想起来。 闻染提醒:“栗色长卷发,她说去你工作室做第一轮面试的时候,见过你,你夸她双手很巧。” “喔。”许汐言终于想起来:“她叫邹娜是吧?不是我面试她,也不是我找她做调律师,而是最近工作室在考察招募年轻的钢琴家,窦姐也面试了一些调律师,打算建个资料库。面试她的那天,我刚好在公司,就去听了一耳朵。” “然后你夸她双手挺巧的。” “我可没有。” 闻染问:“那你夸她什么?” “我没夸她啊。” “那你那天说什么了?” 许汐言仔细忖了忖:“我那天真没说话。” 闻染很浅的笑了下。 两人继续往前走,又变得默默无话。 直到“啪”——闻染低头瞧着自己手臂,天渐渐热了,她把衬衫袖子挽起来,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臂,此时一颗圆圆的水珠滴落在上面。 闻染这两天脑子其实有些迟滞,反应两秒才意识到,下雨了。 她叫许汐言:“到屋檐下来躲躲。” 小小一间报刊亭,早已打烊,只有在这样的老城区还能寻到。 旁边堆着货架,让两人躲雨的空间变得很促狭。 她俩并肩站在窄窄屋檐下,雨往里飘,好似沾在人的睫毛上。 像两人十八岁站在琴房屋檐下躲过的那场太阳雨,她的小臂和许汐言的手臂贴在一起。 唯有两个女人的皮肤才有那样的柔腻,细细的绒毛蹭在一起,像过电。 闻染能感觉到,许汐言微妙的绷着肩。 但这方空间实在太小,两人的手臂依然贴在一起。 闻染望着眼前的雨幕开口:“许汐言。” 许汐言“嗯”了声。 “其实,我有点难过。” 说出这句话后,她轻轻的吁出一口气。 从出事到现在,她尽量装作谈笑如常。这样一句话,从陶曼思到她父母,她谁都没说过。 许汐言这才问:“那天怎么回事?” “前两天演奏,牟老师对我调的琴都挺满意的。最后一天,她弹肖邦的《冬风》,跟我说希望琴音的质感稍微重一点,要弹出那种电闪雷鸣的气势。我太想表现好了,加上那天她临时加了个采访,没来得及仔细验琴,就直接上了台。” “接着她发现,对钢琴的效果不满意,直接取消了演出。”闻染反复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所以,我很难过。” 许汐言轻声说:“我明白。” 闻染眼底瞬时酸涩起来。 这话她无论对陶曼思还是父母,都没说过。一来怕她们担心,二来,她觉得如果不是信仰钢琴的人、其实很难明白她在难过什么。 不是以后接不到单子。 不是很难在圈子里立足。 甚至也不是很多人骂她。 许汐言站在她身边:“我在乌斯怀亚接受采访,说了我下半年的工作计划对吗?你知道我在国内有场演奏会的计划,有个特邀嘉宾的名额。” “我会邀请牟素婷老师,我会跟她说,想跟她合奏一曲《冬风》。” 这时节的雨太密了,扑簌簌的往人睫毛上落。 染湿了人的睫毛,让闻染一瞬几欲落泪。 是,她真正难过的就是这个。 以牟素婷的年纪,这三场演奏会,说不定就是职业生涯最后的大型公开演奏会了。牟素婷的弹奏风格尤为适合《冬风》,那样的庄重严谨,那样的沉郁肃穆。 而因为她的失误,也许这个世界,就永远错失牟素婷最后演奏的《冬风》了。 为什么普通人的生活这么难呢? 在她的工作室刚做出一点小小的成绩的时候,在她刚刚放松了肩膀开始做自己喜欢的事的时候,在她的尾巴小小的翘起来的时候。上天不声不响,给了她一记无比响亮的耳光。 事后她对谁都没谈起,但在自己心里默默复盘无数次。也许她做错了很多事,比如调律前应该把牟素婷的想法问得再清晰一点,比如无论时间多么紧也该让牟素婷在登台前验一次琴。 可她也会想,就算她再怎么规避所有错误了,就算她再怎么谨小慎微了。也许,她还是达不到牟素婷的要求。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也许上天对普通人就是这样。 时刻提醒你不要把尾巴骄傲的翘起来,在你放声欢笑时给你当头浇一盆冷水,提醒你快乐也要低调、不要被人发现端倪,提醒你再普通不过的人生里、永远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 你无可奈何的、无力挽救的,遗憾。 可此时许汐言站在她身边,语调郑重又柔和,似某种承诺:“牟素婷老师还会再弹一次《冬风》,完美的、无暇的、几乎形成她职业生涯绝唱的。” “到时,我邀你到现场来听。” 闻染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 「为什么只能是许汐言。」 这样一句话在她脑子里倏然冒出来。 为什么从十八岁到现在,靠一句话就直击她灵魂的人,永远是许汐言。 许汐言说完这句不再言语,浓睫沉沉,贴着闻染的小臂,望着屋檐垂落的雨。 近夏的雨,却总是下不长久。雨势渐收,只剩迷朦的雨气缭绕两人之间。 许汐言迈出屋檐一步:“那,我先走了。” 闻染提醒:“你不是来你租的房子住吗?” 许汐言表情空白一瞬。 “喔……”她说:“我临时想起,还有点其他的事。” “对了。”她离开之前问:“你不会想过要转行吧?” “我不知道。”闻染轻轻道。 真正要放弃钢琴,对她来说是一件何等困难的事。 可现下的处境的确艰难。 许汐言:“真到了那一天,到你觉得在行业里无法立足、脑子里冒出转行这个念头的时候,请你一定来找我一次。” “为什么?” “我让你调我的琴,?*? 我给你最后一台钢琴的机会。” 闻染鼻子猛然一酸,许汐言却以平缓语调朝她笑笑:“那我真的走了。” “拜。” ****** 闻染回到家,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机地图查乌斯怀亚的位置。 乌斯怀亚,阿根廷南部小城,与南极洲相接,被称作世界尽头的城市,坐标南纬54°47′、西经68°20′。 这样算起来,几乎是世界上离海城最远的城市之一。 单程飞行的时间,超过三十小时。 闻染收起手机,默默发了许久的呆。 日子一天天过去,情况如闻染所料想的一样糟。 大量的退单,没有新客户,许汐言的热搜帮她冲散了大众的关注,但她在圈子里的口碑,好似很难挽回。 她陡然闲下来,便每天在工作室看大量的乐理书,自己做无数的练习,又翻出所有顶级钢琴家的演奏一遍遍去听,逐一分析那些钢琴的质感。 除了周贝贻坚持用她。 她知道周贝贻为难:“不如你……” “闻染姐。”周贝贻不许她说下去:“那时我在商场弹琴,根本没什么钱给你,是你一直帮我调琴。” 周贝贻的事业一直在往上走。 最新的突破,是她获邀参与今年的亚洲音乐大赏。 亚洲音乐大赏每年一度,今年在海城举办。获邀的都是亚洲知名音乐人,钢琴方面除了一位日本钢琴家,便是许汐言和周贝贻两位。 负责周贝贻的团队很重视,叫周贝贻过去开会定宣传策略,闻染作为调律师同往。 “贝贻,这次的大赏可能要靠你挑大梁了。” “什么意思?”周贝贻问。 “汐言的手,”那人委婉的说:“最近可能,嗯,出了点问题。” 许汐言右手的神经炎,在工作室不是什么秘密。 那人又冲周贝贻道:“这可是跟汐言同台啊,而且你还有机会表现得比她好,到那时,全世界都会记住你的名字。” “怎么样,你敢不敢?” 会议室静默良久,似钢琴第一个音符落下前、所有黑白键肃穆以待的气氛。 周贝贻这才道:“为什么不敢?” “那可是……许汐言啊。” 她轻声说出这句话的语气,令所有人为之震撼。 “那么,你这次想弹什么?” 周贝贻:“如果可以的话,《悲怆奏鸣曲》。” 话一出口,满座皆静。 这首乐曲刚刚由许汐言在巴黎成功演奏过,被誉为重新定义了“美”和“悲怆”。 对许汐言而言,不容易的地方在于——她要让世人记得她,要靠她自己去定义那个标准。 对其他人而言,更容易也更不容易的地方在于——要让世人记得自己,必须做到超越许汐言。 团队表示:“那好,我们会把你的选曲报上去,看看工作室会不会通过。” 当天下午,闻染正给周贝贻调琴,周贝贻收到工作室的通知。 “我的选曲通过了。”她告诉闻染:“并且,汐言姐在当天的大赏上,也会弹奏《悲怆奏鸣曲》。” 闻染翕了翕唇,又合上,点头。 好似意外,又好似不意外。 这才是许汐言。 许汐言的考量,从不是跟签在自己工作室的年轻钢琴家正面较量,会博取多少的眼球。 她只是…… 闻染想,她只是在那里。就像太阳,就像山。 她从不畏惧任何人的仰望和攀越。某种意义上,许汐言选择《悲怆奏鸣曲》,是在跟她自己较劲,跟在巴黎时状态完美的自己较劲。 从周贝贻这里离开后,闻染忍不住给陈曦发信息:【她的手怎么样了?】 陈曦:【谁?她是谁?谁是她?】 闻染:…… 陈曦又发过来:【不如你自己去问她啦,这些话我们不好讲的。】 心里揣度着,这把子将言言姐从“冷宫”里搭救出来了,年终奖不得翻三倍啊? 闻染想了想,终于,还是发了将许汐言从黑名单放出来后的第一条信息:【手怎么样了?】 许汐言只简单给她回了两个字:【放心。】 ****** 大赏之前,闻染随周贝贻赶赴主办方指定的酒店。 即便拥有了这样的名声和地位,许汐言在密集准备一场演出的时间里,从不接受任何采访或拍摄任何广告,全然不顾这样于经济有什么损失。 闻染随周贝贻团队来到指定酒店时,人人关心的都是:“许汐言到了没有?” “到了,她是第一个到的。” 闻染背着行李包往酒店走时,恰巧许汐言正往外走来。 穿一件素黑宽松吊带衫,配印度沙丽一般的灯笼长裤,夕阳般氤氲旖旎的颜色,风一吹,好似一个夏天在她身上提前绽放。 她扣着副墨镜,无甚架子,身边只跟着助理陈曦一人。 周贝贻主动上前与她打招呼:“汐言姐。” 许汐言瞧着冷傲,跟人说话时,却会很认真的摘下墨镜来。 目光先是落在闻染身上,停了一停,才礼貌的同周贝贻打招呼。 然后问周贝贻:“有没有压力?” 周贝贻坦诚道:“有的。” “别担心。”她捏着墨镜勾勾唇:“我也有。” 闻染站在周贝贻身边,瞧着许汐言垂落在身侧的手。 看似不甚在意的捏着墨镜,或许只有闻染能看出,她的拇指和食指仍在不易察觉的微微的抖。 放心个什么啊放心? 闻染太熟悉那样的颤抖。 因为上一次她把许汐言从摩洛哥“偷”回来时,许汐言窝在她小小出租屋的沙发上,她们俩一起看电影,有时她把许汐言的手握进手里。 许汐言的手,就在她掌心里,这样不受控制的微微的抖。 她才知道许汐言会有多疼,疼到整只手几近麻痹的地步。 许汐言道声“再见”,冲周贝贻点点头,又看了闻染一眼,重新戴上墨镜,和陈曦一同离开。 她好似从不肯暴露自己的伤痛和弱势。只要她出现,永远那样淡漠美丽,永远气定神闲。 ****** 虽然团队里不少海城人,但筹备大赏期间,集中住在主办方指定的酒店比较方便。 同时主办方也租用了练习室,供给每位莅临参与的音乐家练习。 许汐言练完琴,回到酒店,陈曦去帮她买咖啡,她自己上楼,却瞧见等在电梯口的人,是闻染。 闻染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也没闪避,反而揿开电梯门。 自己走进去,站在电梯轿厢里。 许汐言其实有点意外,随她步入进去,摘下墨镜,摁下自己的楼层数,又问闻染:“房间在几楼?” “二十七楼,谢谢。”闻染瞥一眼她先前摁亮的数字键,许汐言的房间在十五楼。 许汐言也就不再说话了,一副墨镜被她拈在手里,来回来去的晃着镜腿。 电梯里的空间太促狭,许汐言身上的香气铺天盖地,提示她们曾怎样连彼此皮肤纹理间的味道都熟悉。 也正因为这样的熟悉,闻染能很清晰的闻出来—— 许汐言身上有药味,虽然很淡很淡。 许汐言刻意支开陈曦去买咖啡,是要一个人回房间擦药。她这人挺傲的,不肯别人看见她的狼狈,连陈曦也不行。 数字跃动到“十三”的时候,闻染开口:“要我帮你么?” “嗯?” 许汐言反应过来,闻染是知道她要回房间擦药。她扭头,带着意外语气反问闻染:“你要……去我酒店房间?” “不可以么?”闻染看向她:“你自己给右手擦药,不是挺不方便的么。” 许汐言笑了笑。 然后她说:“不用了,谢谢你。” 闻染吸了一口气,屏住:“哦。” 好好好,她们现在一点不熟行了吧。 电梯行到十五楼,门“叮”的一声打开,许汐言跟闻染说一声“再见”,自己往外走去。 门缓缓再度闭阖,缝隙越来越窄。 就在那缝隙快要消失的时候,闻染伸手,忽地一挡。 快步走出电梯,踏过柔软的地毯,许汐言已走到房间门口了,正拿房卡开门,听到身后脚步,扭回头去看。 看到步履匆匆的闻染,走到她面前压低声说:“进去。” 许汐言进了房间,神情仍有一点懵。 闻染随她进了房间关上门,一颗心仍在怦怦乱跳着。 许汐言这人挺随性的,房间里随处搭着她轻薄的睡裙,还有内衣。许汐言瞥了闻染一眼,闻染好似面不改色的问她:“药呢?” 许汐言走到桌边,把一件随意搭在那里的睡衣挪开,找出药瓶递给闻染。 这药以前闻染帮许汐言擦过,挺熟练的,拉过许汐言的手,一气呵成的抹上去。 然后把药瓶放回桌上,问:“许汐言,怎么了,你是很怕我来你房间么?” 许汐言轻转了下右手,垂着浓睫,顿了顿,用很低的声音说:“怕啊。” 这次轮到闻染一滞。 她满心以为许汐言会故意说——“有什么好怕的。” 她抬眸盯了许汐言一眼:“你还知道怕。” 转身,拉开许汐言房间的门出去了。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就像她方才给许汐言擦药那样。 第77章 那是闻染第二次说起“永远”。 闻染埋头匆匆走到电梯口, 抬手猛揿上行键。 一路上到二十七楼,她匆匆拉开房门进去,回身, 上锁。工具箱放到一边,把自己扔到床上,枕头蒙住头。 这时她扔在床头的手机,“滋——”的震了下。她仍用枕头蒙着头, 只伸出一只手去摸索。 手机握到掌心, 她往边上挪了挪枕头, 露出一只眼睛来。 是许汐言发来的:【谢谢。】 闻染把手机扔到一边。 谢个头啊谢。 ****** 另一边,许汐言在房间稍作休息, 又回到了练习室。 陈曦买完咖啡后,许汐言让她直接到练习室, 这会儿匆匆迎上来:“言言姐,没遇到什么事吧?” 许汐言这人和其他明星不一样,倒不是说她不养尊处优,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 并且出门从不带钱。但她喜欢满世界飞,各种生活琐事倒不依赖助理。 并且她傲,擦药这种事, 她不肯让陈曦帮忙。 许汐言坐回钢琴前:“能遇到什么事。” “可……”可你看上去就像遇到什么事了。 许汐言掀起眼皮瞧她一眼。 她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闻染洗了澡, 睡不着, 便从床上爬起来翻乐理书。看了会儿有点走神,便把柏女士的微信对话框点开,看柏女士给她发的f1小视频。 她偶尔短途出差, 舍不得把f1送去宠物店寄养,就让柏女士上门帮她喂猫。 这时又进来一条信息。 贝贻:【闻染姐休息了吗?】 闻染:【还没。】 贝贻:【上次有张曲谱, 讨论完后好像被你收走了。】 闻染:【我找找。】 过了两分钟:【找到了。】 贝贻:【我来找你拿。】 闻染:【不用,我给你送下来。】 随行工作人员和音乐家的房间楼层不同,周贝贻住十八楼。 闻染换了衣服匆匆下楼,周贝贻站在门外等她,看上去有些倦。 看到闻染,冲她笑了笑。 闻染递上曲谱,也没问她琴练得如何,只叮嘱她好好休息。 周贝贻点点头:“我走的时候,听见汐言姐还在隔壁练习,真是厉害,不知道累似的。” 闻染意外:“她又回练习室了?” 还有两天就要演奏,大多数音乐家不会选择在此时过度练习消耗自己的精力。 许汐言这样,是因为右手的情况严重么? 闻染回房,有些睡不着。 于是从床上爬起来,独自往练习室的方向走去。 夜色里,凤凰花在路口的枝头灼灼,空气里有了初夏的意味。 闻染一路走到练习室,其他人都已回酒店休息了,这里沉静出一种肃穆的气氛,空气里的尘埃在月光下舞动。 闻染犹豫了下,推门进去。 要一路走到走廊最深处,才听到隐约的乐声传来。 只有许汐言那间练习室还有人,从清晨到午夜。 闻染走过去。 隔音门有厚重的软包,高高耸立,让人仰视。闻染站在门外,窗口透进的月光是一种冷调的白,尖锐的,从窗口透进来,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垂着眼眸,隔着一扇门,听练习室里的许汐言不停重复同一小节旋律。 其他人听不出什么异常吧。 闻染一双耳太敏感,却能听出里面的瑕疵。 有那么几个音符,好似许汐言的右手脱离了控制,让那些音符飘过去。 闻染站在尘埃舞动的月光下,心中无比难过。 许汐言是多骄傲的一个人呢。 上次右手神经炎发作时,许汐言甚至碰都不肯再碰一下钢琴,她不愿忍受那些不完美的音符从她指尖流出。 这次的情况更严重了,许汐言却坐在练习室里,一遍遍忍受着这样的折磨,只为了把那些失控的不完美,从自己的旋律里剔出去。 因为她做到过,一边与病痛较量、一边弹出完美的旋律。 她便不允许自己做不到了。 许汐言便是这样的人。 闻染不忍再听,转身离去。 一夜没怎么睡好,第二天一早,闻染顶着两只黑眼圈,到酒店自助餐厅吃早餐。 其他音乐家也在,和自己的团队絮絮聊着些琐事。 大约吃到一半,许汐言带着陈曦走进来。 许汐言这人没什么架子,陈曦去端早餐,她就自己去取咖啡。 闻染望着她背影,放下手中切松饼的刀叉,站起来走过去。 她也不跟许汐言说话,端着自己的咖啡杯,看起来只是来给自己的咖啡续杯的。 一张咖啡台就那么大,许汐言站在她身边,穿一件深v领的素黑T恤,搭一条工装裤,这时节她已开始穿一双草编的夹趾拖,时髦又好看。 戴着副墨镜,身上有清新的牙膏味道。 闻染心想:她练到了几点?又睡了多久?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见闻染在她身边操作咖啡机,许汐言还是很礼貌的摘下墨镜来,勾在领口,问闻染:“你喝的什么?” 餐厅准备了数种咖啡,从哥伦比亚到夏乐。 咖啡液滴滴答答落入咖啡杯,闻染扭头去看许汐言。 许汐言唇边缀着浅浅的笑,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看起来永远那么强大,那么美丽,一张脸永远那样妩媚风情,甚至捕捉不到她眼下青黑的眼圈。 她永远不给人抓自己的任何破绽,永远不让人看自己的任何破碎。 包括闻染。 闻染深吸一口气,扭头去看自己的咖啡杯,垂着眼睫答她:“哥伦比亚。” 许汐言犹豫了下,压低声问她:“怎么生气了?” 闻染看着咖啡液一滴滴装满瓷白小杯,一手摁在咖啡台边沿:“我没有生气。” 其实她是生气了。 她这人看起来不声不响,但她挺爱生气的。 她想说许汐言,你怎么那么能装啊。 你总说我能装,你比我还能装。 总装得自己没有任何问题,你是觉得自己很酷还是怎么着? 就好像童年那些伤痛的往事,你为什么从没想着告诉我最深的真相? 闻染发现自己生气的最底层逻辑是——她心疼了。 所以她很生气,但她甚至发不出脾气。 想着午夜时分,她悄悄站在练习室外听许汐言弹那些破碎的旋律,她就更发不出脾气。 她叹了口气,跟许汐言说:“哥伦比亚不怎么好喝,你还是喝夏乐吧。” 端着自己的咖啡走了。 ****** 闻染再没去过走廊尽头许汐言的练习室。 她发现自己是不敢去,不敢听那些许汐言的耳朵一定忍受不了的旋律。 她都不敢听,许汐言又是怎样一遍遍忍受的? 闻染希望这两天赶紧过去。 无论许汐言最终在台上的表现如何,她只希望这种折磨早些结束。 终于,大赏演奏夜。 闻染最后帮周贝贻校了一遍琴,吸取上次牟素婷演奏会的教训,又拉着周贝贻仔仔细细验了一遍。 跟周贝贻说:“你好好准备,我先出去。” 她打算先去观众席落座,偏偏这时手机震动起来。 掏出来一看,是柏惠珍。她接起,柏女士的声音大呼小叫传来:“染染,不得了呀!f1吐了!” “什么?” f1从被闻染带回家后,一直都是只健康的小猫。能吃能喝,能跑能跳,就是不会后空翻。 “这怎么办?喔唷你快回来快回来,看它吐得好造孽!” 闻染看了眼时间:“你等等,我这就回来。” f1平时都是闻染在养,柏惠珍搞不清宠物医院的那些流程。闻染怕堵车没敢打车,坐地铁匆匆赶回家。 柏惠珍守着f1团团转,怕闻染不了解情况,f1的那些呕吐物她也没敢收拾。 闻染找猫包出来,把f1装进去。柏女士赶紧拿上自己的包:“我陪你一起去。” 常去的宠物医院倒是不远,走路也能到,这边不堵,闻染为赶时间打了辆车。 下车后医生给f1做了检查,出来问闻染:“它之前肠胃是不是也出过问题?” “对。” “你把当时的病历给我。电脑系统里记录得不完全,我需要更详细的指标。” 闻染走到角落去给陈曦打电话。 陈曦正帮许汐言做演出前的准备,琐事一堆,忙得焦头烂额。看到闻染的来电显示,还是接了:“喂,闻染。” 忙得都忘了客客气气唤她一声“闻小姐”。 闻染问:“你不是说,f1刚被带回家的时候肠胃出过问题?” “是,言言姐守了它两个通宵。” “当时的病历还在么?” “在,在言言姐租的房子里,你隔壁。”陈曦问:“f1怎么了?要不要我过去?” 闻染权衡了下,许汐言那边正是忙的时候:“你能找人把钥匙送来给我么?方便的话我自己进去拿病历?” “方便方便。”陈曦忙道:“我这就找人给你送来。” 闻染应下:“那你先忙,有什么情况我再通知你。” 陈曦说“好”,又交代:“病历在卧室左手第二个抽屉。” 闻染挂了电话,让柏女士守在宠物医院,自己匆匆赶回去取病历。 她拿到陈曦找人送来的钥匙,开门进去。 脱了鞋扔在门口,来不及找拖鞋,仓促便往卧室跑。她太急,以至于第二个抽屉抽出来时,手一抖,连带着微敞的第三个抽屉也打翻在地。 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闯入眼帘的——是满目的蓝。 是很多张的明信片,很多片的海。 其中翻过来的一张,地址栏写着闻染的地址和闻染的名字,但没邮戳。 那是许汐言的字,遒劲恣意,从高中给闻染留下一张字条开始,就从没变过。 闻染来不及细看,索性把那些明信片匆匆扫进包里,拿了同样掉落在地的f1病历,又赶紧穿了鞋跑出去。 赶回宠物医院,把资料交给医生。 医生看了,又结合f1这次的检查结果,配药给f1输液。 闻染和柏惠珍暂且吁出一口气。柏惠珍一拍闻染的肩:“贝贻的演出是不是要开始啦?我陪f1,你赶紧过去啦,不然来不及了。” 闻染又往外跑。 跑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了柏惠珍一眼:“妈妈,你怎么从来没请贝贻回家吃饭呢?” 柏女士一怔。 闻染已跑走了。 依旧怕堵不敢打车,坐地铁赶回演艺厅。观众已入场完毕,其他音乐家演奏的乐声传来。 好在周贝贻和许汐言演奏的次序都比较靠后,还来得及。 她没有票,持工作人员通行证,绕到后面去走工作人员通道。 脚步急促的往里走,倏然望见凤凰木下立着一个人。 每个人的团队都在忙着作准备,谁会在这里? 竟是许汐言。 她上了全妆,但还没换装,穿条长及脚踝的宽松裙衫,其他人穿来估计像睡衣,罩在她身上,却被她婀娜曲线勾勒得风情四溢,夜风一吹,开衩处露出一截莹白小腿。 她站在凤凰木下,指间夹着支烟,没抽,花粉落在长长的睫毛上。 闻染匀了呼吸走过去:“怎么在这里?” “还没到我,放松下。”许汐言冲她笑了笑:“你怎么从外面来的?” f1没什么事,闻染就不想现在说出来扰她心神,只说:“我妈妈找我有点事。” 许汐言压压下颌:“进去吧,应该快到我们的顺序了。” 闻染也冲她一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往演艺厅里走去。 许汐言走在闻染身后,压低的暗沉声线传来:“闻染。” “你会听我弹钢琴的吧?” 她那样的语调,让闻染想起她方才站在凤凰木下,指间夹着支烟,仰着后颈,说不上是在看凤凰花开还是看天边一轮弯月,银晖落了她满身。 闻染抿了下唇,回头:“许汐言。” 许汐言眸眼望过来。 闻染:“无论如何,我永远都会听你弹钢琴。” 这是许汐言第二次听闻染说起“永远”。 她说“永远”的语调不迫切,很平静。让人想起一片蔚蓝的海,你沉浸在那片海里,其实无需去想“永远”,只是往更深处游、往更远处游,游到沧海桑田、时光已过千年。 下一次扬起手臂的时候,一抬眸,才发现自己已游到海水尽头。 那便是“永远”。 许汐言翕着浓厚的睫,发现闻染很知道她在说什么。 所以闻染告诉给她听—— 即便她的伤势颓重,即便全世界已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再去膜拜许汐言的钢琴。 她会一直在这里。 静静的、安宁的,听许汐言弹琴。 ****** 趁着音乐家演奏完的间隙,闻染猫着腰回到自己座位。 她赶来得巧,再有一个人演奏后,就轮到周贝贻。 周贝贻穿一身月白礼服,似曾落满俄国那片广袤土地悲凉的雪。 她在琴凳上落座,扬起手臂。 她一度被人建言,既然她和许汐言都弹《悲怆奏鸣曲》,许汐言的演奏风格大气磅礴,那么她不如剑走偏锋,以细腻入微取胜。 周贝贻否决了这一提议。 她正面向许汐言发起冲击,没有改变自己与许汐言相似的弹奏风格。她以自己二十四年人生的全部见解,去演绎那些睡不着的夜晚,笑着落泪的时刻。 一曲终了,她坐在琴凳上阖了阖眼,舞台射灯落在她薄而软的眼皮上。 没什么遗憾了吧,她想。 站起来对着观众席鞠躬时,眼神很容易锁定闻染的所在,闻染正在认真的鼓掌。 她深深鞠躬,走下舞台去。 许汐言的顺序在后一个。 在她登台以前,刚好轮到休息间歇。身后观众翻着节目单:“下一个终于轮到许汐言。” “她在巴黎弹《悲怆奏鸣曲》被吹神了好么,又没发官方刻录版的CD,完全不知她是怎么弹的。” “要是能被想象到的话,她就不是许汐言啦。” 闻染坐在前排,背打得笔直。 休息间歇还有两分钟的时候,无需现场工作人员提示秩序,所有人提前回座,齐齐安静下来。 整座演艺厅第一次的,没有乐声,没有人声,出现了某种真空。 闻染心想,这就是许汐言。 这就是许汐言存在的意义。 灯光洒落,在舞台形成一束半椭圆的光柱,将那架流光的夏奈尔钢琴和暂时空无一人的琴凳笼在里面,竟生出一种神圣之感。 到演出时间了,演艺厅里静外更生出一种寂静。 光束静静的。 钢琴静静的。 闻染听到身后有人低声议论:“许汐言怎么还没出场?” “不会出什么状况了吧?” 灯光笼罩的舞台似一方寂静神域,等待着众人翘首以盼的神祇。 直到轻盈的脚步声响起。 有人撞一下身边人的胳膊肘:“来了来了。” 其实许汐言并未迟到,只是人们期待得太久,让这种等待显得漫长。 映入众人眼帘的,先是裙摆一角,被许汐言轻抬的小腿撩动。 像星点的火,瞬间烫上人的视网膜。 许汐言走到台上来,她行走的姿态总是这样,云淡风轻的,微扬着头,似一只傲雅的天鹅。 走到台前鞠躬的姿态,却总是认真。 她直起纤妩的腰肢,眸光一寸一寸,扫过台下的观众席。 闻染有时觉得,许汐言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对每一位到场的观众说感谢,无声的,郑重的,说感谢你们用自己的双耳,和我一起成就今天这场演出。 这就是钢琴的魅力了。 不似雕塑,不似绘画,创作出来就永恒的存在于那里。 钢琴家与每一位观众,都是一期一会的缘分。 闻染听着身后无数观众发出低低“哗”的赞叹音。 许汐言今日的丝绒礼服款式特别,相较于她常穿的暗红,今日的颜色稍亮一度,似一团火在她身上灼灼燃烧。 一边无袖,另一边则是长袖,顺着她纤细修长的手臂裹下来,一直到手腕位置。 许汐言站在台上,没有笑。 那让她显得又美丽,又肃穆。 闻染坐在台下,舞台射灯就像那天她站在练习室外的月光,细细密密的,扎出心脏上的疼。 全场观众或许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许汐言从未穿过的长袖礼服包裹下,是怎样的伤痛。 许汐言的神色永远那么淡然,一抚裙摆,在琴凳落座。 她的视线垂落于钢琴,像是在与一位相伴已久的老友打招呼,又像在与一位交手无数的对手惺惺相惜。 接着她高高扬起手臂,以许汐言招牌的动作,以那出现于无数海报上的经典动作。 闻染垂头摁了摁自己的眼角。 指尖触到一抹温热。 怎么许汐言还没开始弹之前,她就已经哭了。 为什么许汐言非要面对这样的折磨。 跟自己较劲的。跟钢琴较劲的。 接着,“嘣——” 许汐言弹响了第一个音符。 之后旋律行云流水的,自那全世界最矜贵的指尖流淌。闻染阖眸听着,所有的音符在耳畔汇聚成极端的冲撞。 这首奏鸣曲就像矛盾体本身。 它是动荡里的抗争。是暴雨中的火焰。是沉思者的呐喊。是疲惫生活里的英雄主义。 所有观众坐在初夏的演艺厅里,被许汐言用八十八个黑白琴键唤来的一场狂风暴雨,淋了满身。 文化或许是有国界的,但情感没有。 这是贝多芬对十八世纪欧洲文化巨变和生活重压的感悟,但许汐言靠自己的演绎,把它变成了每一个人自己的故事。 许汐言的弹奏,完整得像是从地壳深处刚刚挖掘出的净透水晶。 只有闻染知道,许汐言是怎样把那块水晶高高举起,亲手砸得粉碎,然后指尖染血的把其中的杂质剔除出来,再一片片的拼凑完整。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尘埃落定。 剧场里静得宛若方才期待许汐言出场的时候。 没有人鼓掌,所有人呆呆坐着,甚至听不到什么呼吸的声音。 早有人说,许汐言的一首《悲怆奏鸣曲》,是来为人间重新定义美和悲怆。 可只有身临其境沐浴在这样一场“暴雨”之下,才能真正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许汐言饱满的胸腔微微起伏,比平时多坐了半分钟,起身,走到舞台边沿,扫视过整个观众席。 然后深深的鞠躬致意。 掌声并不热烈,先是稀稀落落的,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最终也并未形成雷鸣之势。 所有人都沦陷在那样的震撼里,久久回不过神,连双手都不听使唤。 许汐言直起腰来,望见闻染,唇边勾出一抹笑,退下舞台去了。 整场大赏演奏顺利完成。 闻染发现,她其实又完全能明白许汐言为什么要经受这样的折磨—— 因为钢琴就在那里。 因为许汐言还活着。 那么许汐言,注定就是要弹奏钢琴的。 ****** 所有音乐家要集体谢幕,闻染先去周贝贻的休息室,等周贝贻给她这次调律的反馈。 这里空无一人,她把自己的包放在腿上,终于有机会把里面的明信片掏出来看。 那些从许汐言抽屉里拿来的明信片,一张张,全是世界各地的海。 蔚蓝的。湛蓝的。黯蓝的。墨蓝的。 有大半年的时间,许汐言没有回国工作,国外工作之余,她去了世界各处旅行,微博上时而流传出她被粉丝拍到的照片。 她在波普特罗冲浪。在开普敦坐缆车。在尼斯逛有着黄赭色外墙的工匠商店。在塞舌尔看史前森林的巨型椰子树。 闻染看着那一张张明信片,印着各种不同的坐标,后知后觉发现许汐言所去的那些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点—— 都有一片美丽而宁静的海。 那些明信片一张张都写着闻染的地址,却没有邮戳。许汐言从不曾把它们寄出,而是自己从世界各处带回国来,塞进抽屉深处,然后走到闻染面前云淡风轻说一声: “闻染,好久不见。” 第78章 “至少这句话,让我先说。” 休息室门被推开的时候, 闻染正把那些明信片收进包里。 跟着周贝贻一同走进来的,还有工作室负责周贝贻的团队。大家都在鼓励她:“跟汐言同台又弹同样的曲子正面较量,发挥成这样很不错啦!谁会在面对许汐言时没有遗憾呢?” 周贝贻:“谢谢。”一个人坐到化妆镜前去卸妆。 团队在一旁商议接下来的宣传策略, 闻染背包过去坐在周贝贻身边,轻声说:“恭喜。” 周贝贻咧嘴:“还真是……只有你一个人会跟我这么说。” “为什么不该恭喜?”闻染一张面孔总是静定:“你已经发挥到自己的极致了,没有任何遗憾了。” “可是你呢?” “我怎么?” 周贝贻微一扬唇,用很低的声音问她:“你在面对许汐言的时候, 又有没有遗憾?” 闻染紧紧攥着自己的包带。 周贝贻垂眸看一眼她的小动作, 重新抬起化妆棉摁在自己眼上, 唇角仍是笑笑的:“我知道你要去找她了。” “贝贻。” “闻染姐,你现在可别说什么安慰我的话啊。” 就像你也不会愿意跟许汐言做朋友一样。 闻染这才站起来:“那, 我先去了。” 周贝贻:“嗯。” 闻染背着包转身离去。 周贝贻将摁在眼上的卸妆棉片拿下来,默默望着闻染的背影。 卸妆液浅浅的沁进眼底?*? , 原来看一个人的背影,是这种感觉。 她在心里默默的想:为什么这个世界要有许汐言呢。 可是,也还好这个世界有许汐言呐。 ****** 主办方为了便于管理, 在每间休息室门前贴了音乐家的名字。 闻染背着包往里走, 走到走廊最尽头,望见那好似天生自带光芒的三个字——「许汐言」。 她敲了敲门。 来应门的是陈曦,见是闻染, 先是唤了声:“闻小姐。” 又用嘴形问她:“f1有没有事?” 闻染摇摇头。 陈曦又用嘴形问她:“你找言言姐?” 闻染点点头。 陈曦于是掌着门, 扭回头用尽量不显得吃瓜的语气说:“言言姐, 闻小姐找你。” 语调明显扬着。 门里面没有动静。 闻染自己拉开门,走进去。 陈曦讶异了下,许汐言坐在沙发前, 面前茶几上放着一杯热水,抬起眼来瞧着闻染。 然后跟陈曦说:“你先出去吧。” 陈曦:“啊?我先出去啊?” 许汐言看着她。 陈曦:“哦……那我先出去吧。” 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 替她们关上了休息室的门。 许汐言演出后喜欢清静,休息室里本就只有陈曦一人。这时,便只剩下闻染和许汐言。 闻染走到许汐言斜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 许汐言的右手一直搭在膝头,冲她笑了笑:“现在够厉害的啊。” 上次冲进她房间就是。 这次冲进她休息室也是。 进来坐下了,又还是那样安安静静、乖乖顺顺的脸。 对她说:“恭喜。” 许汐言压压下颌:“谢谢。” 闻染问:“怎么做到的?” 许汐言这次神经炎的发作,明显比上次在摩洛哥更严重。 许汐言并不对她隐瞒:“练习。” “有了上次的经验,之后就是大量的枯燥的乏味的练习,听到自己有弹错的音,就剔除出去,直到弹对为止,再记住那时肌肉的感觉,反反复复的练。” “直到形成肌肉记忆,无论大脑怎么受疼痛影响,我让我的双手……”她抬了抬自己的手,又扬唇而笑:“形成自己的意志。” 闻染看着许汐言。 许汐言勾了勾唇:“很变态是吧?” 闻染问:“只是这样吗?” 许汐言:“不然呢?” 闻染站起来,走到许汐言面前。她的影子和她的人一样纤薄,可她正正好好站在许汐言的面前,影子就把许汐言整个笼进去。 许汐言的呼吸顿了顿。 闻染倾身,越来越靠近,许汐言已可感受到她皮肤微热的温度:“闻染,你……” 闻染并没有吻她或落下一个拥抱。 而是伸手到她灼灼焰色礼服的袖口,裹住她手腕的位置,轻轻一拔。 指间多了根银色细长的针。 许汐言抿了下唇。 闻染站在她面前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的右手痛起来,会痛到整只手都麻木的地步。” “其他人不知道,难道我会不知道么?许汐言,你上次神经炎发作的时候,是我去摩洛哥把你带回来,让你住在我家白吃白喝还不给我钱!我和你朝夕相处!” 许汐言低低笑了声。 闻染没笑,许汐言知道她真的又生气了。 轻轻唤她的名字:“闻染。” 闻染拈着银针问许汐言:“这是什么?” 许汐言不说话。 “你够绝的啊许汐言。上次用手套蒙住眼弹琴根本不算什么,这次情况更严重了,你就在袖口别一根针,反反复复刺激你自己的右手,你还知道痛,右手就不会彻底失去感觉,你就还能弹琴!” 她把针丢到茶几上,攥起许汐言的手腕,把她的长袖往上推,露出她纤长的手臂。 许汐言皮肤太白了,白而柔腻,针尖刺出的伤痕铺开在上面,显得触目惊心。 却也美得触目惊心。 许汐言不知闻染要做什么,闻染深吸一口气,抬起另只手,落下,微凉的指腹贴着那些伤痕,极轻极轻的抚过。 像一片羽毛。 许汐言几乎是下意识的阖眼,电流的感觉一路直窜进心里,她用暗哑的声音又一次唤她:“闻染。” 闻染瞥见一旁桌上的医药箱,简单帮她处理了那些伤痕。 这才放开她的手,回到原处坐下:“你真行,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 所以许汐言没像巴黎那场穿一身黑,而穿红,像湖畔染血的天鹅。 就算手臂真有血迹沁出来,染在她红色的礼服上,也不会有任何人看出来。 许汐言瞧了她良久,靠回沙发椅背,拉回礼服袖子遮住手臂,双臂抱起来:“闻染,其实我很怕。” 闻染垂眸望着茶几上的那杯热水,渐渐凉了,氤氲的蒸汽散去:“你怕什么?” “钢琴不能没有观众,我清楚演奏厅暗下来、静下来后是什么模样。可你知道我,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能再弹出完美的旋律,我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再登台了。” 闻染把胸腔里的那口气放出来:“我不是说过要永远听你弹琴吗?” “等真到了那一天,你来找我。” 她望向许汐言:“你说过我有双敏感的好耳朵,对吗?” “你来找我的时候,我这双耳朵会把你旋律里的瑕疵过滤出来,会把剩余的部分拼凑起来,会还原你完美的一段旋律。” 许汐言曾对闻染说:“我会给你最后一台钢琴的机会。” 闻染此刻用同样的语气对许汐言说:“我会做你最后的一名听众。” “到了那时候,你打给我,无论我在地球的哪个角落,无论我是不是老成了一个弯着腰不能坐飞机的八十岁老太太,我都会来。可是在这之前,请你一次都不要联系我!” 闻染说完拎起包就走。 许汐言怔了下,站起来追过去。 闻染走得快极了,许汐言追上她的时候,她已经走到门口了。 许汐言索性背脊抵住门拦在她面前。 闻染猛然停下脚步,瞪着她。 许汐言问:“你在生什么气?” 闻染不说话。 许汐言轻轻道:“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 闻染的心情绷到极致,从包里掏出那一叠明信片,摔在许汐言身上。 明信片掉落在两人脚边,像铺开一片湛蓝的海。 许汐言一抿唇。 闻染:“今天演出开始前,f1吐了,我和我妈把它送去宠物医院,医生管我要它以前的病历。我怕影响你演出,打给陈曦,她把钥匙送来给我,我自己去卧室找。” “那时候我太着急了,不小心把抽屉打翻在地上,所以看到了这些明信片。”闻染的胸口微微起伏着:“许汐言你怎么回事啊?你看那么多海什么意思啊?你写那么多明信片什么意思啊?你默默做了这些又什么都不说是什么意思啊?” “闻染……” “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啊!” 许汐言先是蹲下身去,去捡被闻染砸落的那些明信片。闻染不知自己为什么又哭了,心里深觉这毛病挺不好的,一碰上许汐言的事就哭,气势上先就落了下风。 她蹲下和许汐言一起去捡,低着头,一颗硕大的眼泪滴在许汐言的手背上。 许汐言好似被烫了下,手一顿。 闻染趁机抢过她手里的明信片,和自己手里的理成一摞。 她站起来,许汐言也跟着站起来,她将明信片一把塞到许汐言手里:“还你!既然你不愿意寄给我的话。” 许汐言拿着那叠明信片,却没从门口退开:“闻染。” 她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你说,爱是什么呢?” 闻染简直要被她气死了:“你到现在还要问我这种问题么?” “那我告诉你,爱的本质,根本就是折磨!” “爱从来不是你想象中只有轻盈的浪漫的部分,爱是求不得,爱是放不下,爱是求不得依然放不下。就像你的右手为钢琴受尽了病痛,就像我到了现在仍然站在你面前!” “许汐言,”闻染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真正的爱是有厚度的,所以它不轻盈,有时甚至重得让人难过。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想要获得什么有分量的东西的话,是不是一定要拿出什么东西来交换。” “你六岁时获得了钢琴天赋,你用一场大火来交换。你在摩洛哥右手神经炎发作,你用一双眼睛来交换。这一次你右手的情况更严重了,你用疼痛和心血来交换。” “不是这样的许汐言。”闻染抽噎着:“至少在我这里,我不需要你拿出任何东西来交换。” “无论是你六岁时的那场火,还是观众全都离席后的舞台,只要我在这里,你一眼就会认出我的。因为我会一直看着你,只看着你……” 闻染的胸腔起伏越来越剧烈。她从未说得这么激动,也从未哭得这么汹涌,说到某些音节时甚至有些破音。 可是她的话没说完。 因为许汐言无限柔和的看着她,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倏然睁了睁眼,方才眼眶里努力蓄积的泪,随着她这个睁眼的动作扑簌簌的落下来,她的吐息喷在许汐言半曲的掌心,连同她微热的眼泪。 许汐言:“闻染,我爱你。” 闻染的眼神顿住。 许汐言看到她阖上眼,更多的眼泪落下来,在许汐言掌心里汇成纵横交布的海,又从许汐言的指缝淌下。 许汐言:“至少这句话,让我先说。” 闻染阖着眼,不知怎么才能停止落泪。 她喜欢许汐言太久太久了。从十七岁的青春开始,无望的,沮丧的,挣扎的,好似永远看不到尽头的。 她从来不敢对许汐言说“我爱你”。她有种直觉,“爱”这个字太重了,会把许汐言吓走。 后来听窦宸说了许汐言的往事,她才知道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可现在许汐言站在她面前说:“闻染,我爱你。” “从前我不敢说,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一夜之间变成另外的人,我性子独,我不敢在一个地方长久的停留,我心里当然明白我对你的感觉,我一直都明白,可我不敢面对,因为越是这样,我越怕搞砸。” “可是,我去南极观过罗斯海豹了,我去劳特布龙嫩玩过翼装飞行了,我去看过全世界很多很多的海了。” 她抬起手指,轻轻拭着闻染的泪:“我还是放不下你。” “闻染,我不能假装我不害怕,我还是很害怕,或者说我更害怕了。”她的指尖被闻染的泪染热:“可我做不到等你八十岁的时候再给你打电话,我也想一直看着你。” “我本想等这场演出结束后来找你。我爱你,至少这句话,让我先说给你听。” 她望着闻染,带着笑,但眼眶同样泛红。 “你爱我什么?”闻染忽然问。 “嗯?”许汐言望着她。 “我其实很普通对吗。”闻染问:“你爱我什么?” 许汐言轻轻的扬唇:“我说不清楚。我脑子里有很多关于你的碎片,时不时就会在我没防备的时候蹦出来。” “你穿着校服总喜欢低头走路。你经常在吃一种豆沙面包。你站在夕阳里的校史馆楼下跟我说话,脸上的表情有一点倔。你在海洋乐园的多媒体馆里背着手仰着头,看头顶身长五米的鲸鱼慢慢游过。” “你很安静,又很安宁,可在你这样的外表下,有比我还要极致的灵魂。” “我说不清一个人是怎样爱上另一个人的。可是闻染,你觉得自己很普通吗?我去过全世界很多很多的地方,见过很多很多的人,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像你了。” 闻染的眼泪太汹涌了,以至于一缕碎发粘在侧颊,许汐言伸手帮她拨开:“如果你愿意原谅我过去是那样一个胆小鬼,那,要试试跟我在一起么?永远在一起。” 闻染立即摇头:“不要。” “闻染……” “许汐言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叫‘试试永远在一起啊’?你的中文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又要哭了,背着包就想绕开许汐言往外走。 许汐言攥住她手腕:“你跑什么?” “我生气了不行吗?” 许汐言叹口气:“你这么急做什么?你听我说完啊。” 闻染顿了下,摇摇头:“我不算急了。真的,许汐言,我真的一点也不算急了。” 她不知为何,说着话眼泪又止不住的往下落。 可她真的不算急了。 在望着许汐言背影的日子,她数过校园里一片片的香樟叶。 在为许汐言失眠的那些夜里,她用脚步丈量过城市街道一块块铺陈的砖。 她就那样走过了十年。 从校服到衬衫。从长发到短发。从陶曼思跟暗恋的男生交往又分手,她还望着许汐言一人。 她哪里急呢?她所有的青春和时光,都这样耗尽了。 许汐言抱住她,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是试试。” “不是试试,是我的表达问题。闻染,我跟你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带着决心。带着笃定。带着不回头和没有退路的勇气。 闻染哭得停不下来。 许汐言擦拭着她的眼泪:“你如果觉得委屈,你就先不要答应。” “你追着我这么久,现在换我追你,你考验考验我怎么样?” 闻染哭着问:“我考验你多久啊?” 许汐言柔声答:“多久都可以。” 那把暗沉如黑胶唱片的嗓音里藏过很多的情绪,淡漠的,傲慢的,认真的,或者很少见的沮丧的。 但这是闻染第一次听她的声音里,藏进这样的温柔。 真正的温柔。 这时陈曦在外面试探性敲门:“言言姐,窦姐说她要带医生过来了。” 许汐言扬声答:“让她等十分钟再过来。” 闻染很警惕:“十分钟?你要做什么?” 许汐言瞥她一眼:“你在想什么?” 闻染的耳朵红了。 许汐言:“你应该不想被其他人看出你哭过吧,让其他人过十分钟再进来。” 闻染:“我可以出去等你。” 许汐言:“不可以。” 闻染就不再说话了,背着包退回方才许汐言坐过的沙发,坐下。 许汐言走到她面前,把闻染塞到她手里的明信片递过去:“给你。” “给我做什么?” “本来就是寄给你的。” “可你没有寄给我啊。” 许汐言笑了笑,走回化妆台边去。她有只流浪者包放在那里,她打开来,暂且把明信片收进去。 然后把化妆椅转了个方向,面朝闻染,坐下。 许汐言这间休息室面积不小,化妆椅和沙发隔着十步开外的距离。许汐言就那样坐着,也没再走近。 闻染坐在沙发上,身子微向前倾,一手托着腮。 她方才哭得眼睛都红了,这会儿等着那红肿慢慢褪去。 她没想过许汐言会跟她表白。 更没想过表白之后的情景是这样的。 没有拥抱,没有接吻。可两人这样隔着距离坐着,任那暧昧又旖旎的空气在沉默间漫延,闻染一颗心却跳得比拥抱和接吻时更厉害。 她是十七岁遇见许汐言的。在喜欢许汐言这件事上,她大抵总怀着一份青春时的心思。 托着腮,悄悄瞟许汐言一眼。 许汐言分明没看她的,在她偷看许汐言的时候,许汐言刚巧也看向她,两人眼神砰地一撞。 闻染唰一下移开眼神去,耳朵红了。 听见许汐言低低的笑,她就再不肯看许汐言了。 就这样坐了十分钟,听见陈曦在外面敲门:“言言姐,窦姐带着郭医生到了。” “来了。”许汐言站起来,却先走到闻染身边来,抬手,指尖探进她发里,先是拧了下她的耳朵。 才往门口走去,拉开门。 窦宸和郭医生站在那里,窦宸先往房间里扫了眼。 沙发边,闻染规规矩矩垂手站着。 窦宸和郭医生走进来,许汐言跟郭医生打招呼:“麻烦您了。” 郭医生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医院著名的神经科医生,华裔,许汐言右手的情况她最了解。这次在国内发作,窦宸立即请她飞了过来。 医学虽然昌明,却不是对所有的病痛都有办法,在发作期,只能帮忙努力控制。 郭医生委婉的提醒:“汐言,我现在要帮你做检查。” 许汐言右手情况不佳,做检查时会露出狼狈情态,她知道许汐言不会乐于外人看见。 许汐言却道:“好,您做吧。” 郭医生看了闻染一眼。 窦宸走到闻染身边:“站着干什么,坐啊。” 自己率先在沙发上坐下。 闻染跟着窦宸坐下。窦宸雷厉风行,一双眼洞若观火,虽然她进房间后什么都没说,许汐言听上去也什么都没说,闻染却觉得窦宸把一切都看透了。 她坐在窦宸身边,莫名的耳朵又红了。 许汐言坐在郭医生对面,看着她笑。 她微微瞪许汐言一眼,心想:笑什么? 难道许汐言隔着她的短发,还能瞧见她耳朵红了。 郭医生对许汐言道:“那我开始了。” “好。” 她瞧着许汐言小臂上的伤痕,先就啧了一声。 窦宸却神色如常。闻染想,窦宸是真正了解许汐言的人。 郭医生带了专业的仪器来,闻染想不到就连检查的过程也这样疼,她盯着许汐言的右手,许汐言却望着她。 她感受到许汐言视线,抬眸,许汐言便冲她眨眨眼,露出狡黠的笑。 可那明艳若蔷薇瓣的面颊,此时尽是苍白,额角沁出细细的汗。 闻染顾不得害羞了,站起来走到许汐言身边,紧紧握住她的另一只手。 郭医生收起仪器:“好在没有恶化,但也没好转。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吧,要治愈你的神经炎,非得用麻痹神经的药物。” 许汐言淡定缩回手:“我明白。” 闻染这才知道,原来许汐言右手的情况并非无可救药。 只不过麻痹神经的药物,对正常生活没影响,对一位顶级钢琴家的手却是致命的。 是许汐言主动选择了放弃。 窦宸站起来:“郭医生,麻烦了,我先送您回酒店休息。” 许汐言跟着送郭医生到门口。 郭医生叮嘱着许汐言一些注意事项,说话间又往闻染望去。 闻染耳尖的绯色开始一路往面颊漫延。 许汐言笑着挡住郭医生的视线:“明天我请您吃饭,您祖母是海城人,我知道有家本帮菜相当不错。” “好,那我先回去了。” 窦宸陪郭医生出去之前,瞥了许汐言一眼。 许汐言低声问:“这就看出来了啊?” 窦姐轻轻的呵一声:“你知道中文里有个成语,叫‘眉来眼去’。以你的中文造诣明白这个词吗?不明白的话让闻小姐教你。” 又提醒许汐言一句:“出去的时候小心记者。”便陪着郭医生走了。 许汐言关上门,照例在她的化妆椅上坐下。 闻染背上自己的包:“我得先走。” “去哪?” “宠物医院。我妈妈还在那儿陪f1输液呢。” 许汐言慢条斯理拽着自己袖口:“哦。” 闻染背着包路过她身边,她也没抬眸。 闻染却一个转身,把她拥进怀里。 许汐言双手环着闻染的腰,将脸埋在她身前。 闻染从头到尾没问过许汐言一句疼不疼。可她分明是害羞的姑娘,到现在脸上的烧灼感还未退,却主动拥住许汐言,就那样抱着,不撒手。 许汐言由得她抱了一会儿,问她:“你去看f1,不带我啊?” 闻染顿了顿,细声说:“我妈妈在呢。” 第79章 “许汐言,我们回家啦。” 许汐言笑了。 她双手环着闻染的腰, 脸埋在闻染身前,所以那声笑是轻轻的,带着一些鼻音。 尔后她仰起面孔来, 下巴贴着闻染,尖尖的:“我记得,你妈妈挺喜欢我的?” 闻染:“没有的事。我妈妈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 话虽这样讲,许汐言还是和闻染一道出发。 先把陈曦唤来问了问情况, 等在演艺厅外无数的媒体和粉丝都还未散去。陈曦便另调了辆车, 引着她俩从后门走。 许汐言换了身衣服, 穿V领黑T和直腿牛仔裤。她的曲线太婀娜,穿礼服长裙时有种艳光四射的妩意, 可一旦换上那些随性的衣饰,她的曲线变作犹抱琵琶半遮面, 不显山不露水的勾人。 她那头浓密的长卷发太标志,扣上顶鸭舌帽,把发尾尽数塞进帽沿里去, 又戴上口罩, 分给闻染一只。 直至上了车,她勾下口罩,又把帽子摘下来, 手指插进发间, 随意的拨弄着。车渐渐驶离热闹的演艺厅, 她把车窗降下一点来,夜风钻进来缭绕着她的长发,一同钻进来的还有昏黄氤氲的光。 闻染第一次觉得, 夏天真的来了。 因为许汐言的皮肤散出一种暧昧的热意。还有许汐言在夜风中飞扬的发丝,散发出一种椰子洗发水的味道, 暖暖的。 许汐言的洗发水常换,根据她代言的产品线而决定。但所有陌生的味道又落进许汐言周身复合的香气里,变得熟悉。 闻染正襟危坐,看着许汐言拨散自己的头发。 那发丝她也拨弄过的,在她四十平出租屋的窄窄单人床上。许汐言俯在她身上,呼吸和她的汗交缠在一起,她望着许汐言,心里很多的话说不出来,就把手指插进许汐言浓密的发间。 车一直开到宠物医院,陈曦把她俩放下。 许汐言跟陈曦说:“你先下班吧。” 陈曦吓一跳:“言言姐,我还是等你吧。” 这可真不是她想吃瓜! 今晚这场音乐大赏无疑会将许汐言的人气推至一个新的高度,她和司机先下班,让许汐言一个人待在外面?疯了吧! 许汐言解释:“f1输液还要输很久。” “可……” 许汐言瞥她一眼,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又说一遍:“你先下班。” 陈曦一口气堵在胸口。好好好,她是电灯泡好了吧! 现在不是许汐言靠在车后排,一双沉妩的眼望向窗外寥落的灯火、自嘲说自己这样的人不懂什么叫难过的时候了。 她千叮咛万嘱咐:“言言姐,帽子戴好,口罩戴好。” “知道了。” 陈曦扒在副驾车窗边,以一直望着她们的姿态由司机载走了。 许汐言转过身来,看向闻染。 闻染轻轻的咳一声。 她紧张的时候就习惯低头。从前青春期,她面对这世界就挺紧张的,所以总习惯低着头。现在她面对许汐言,也低着头。 十多岁时喜欢的人就在身边,对着她,好似总还会生出十多岁时的心情。 青涩的。雀跃的。不知所措的。 老城区安静得好似整条街道都在沉睡。这是许汐言告白后,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独处。 没有陈曦。没有窦宸和医生。没有等在外的粉丝和媒体。 闻染多站了一会儿,听着头顶的梧桐树叶哗啦啦的摇。许汐言也没催促她,好像两人有一份默契,都想让这独处的时光再拉长一点。 然后许汐言才说:“我们进去吧。” 闻染:“去哪啊?我妈妈还在里面呢。” “不是你带我过来的吗?” “那我也没说让你去见我妈妈呀。”闻染自己背着包往里走,手指虚虚的一点她:“你在外面等着,等我把她送走了,你再进来。” 许汐言笑了笑:“喔,现在还不能见。” 她平平常常一句话,闻染耳朵又红了。 什么叫“还”不能见? 好像以后一定有机会见似的。 闻染像陈曦一样叮嘱她:“帽子戴好,口罩戴好。” 许汐言鼻音懒懒的:“知道啦。” 闻染背着包匆匆往里进。 柏惠珍正陪着f1输液。闻染本以为她年纪大了熬不得夜,没想到她刷抖音刷得正精神,怕吵到f1音量调得很低,又不敢笑出声,满脸堆出褶子,肩膀一耸一耸的。 时不时又去抚抚f1的头,“乖囡”、“乖囡”的叫。 闻染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妈,它是公的。” 柏女士人傻了:“啊?” 闻染坐到柏女士身边:“逗你的。” 柏女士拍拍胸口:“吓我一跳,我就说我看过的嘛,难道这还能看错。” 闻染:“妈妈你好流氓,看人家小猫那种地方。” 柏女士瞥女儿一眼:“怎么,你今晚心情很好呀?” 闻染轻触一下f1的耳朵:“没有呀。” “我都刷到新闻了呀,贝贻今晚弹得很好的对吧?可惜还有许汐言,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既生瑜何生亮……” “妈妈。”闻染打断她:“贝贻今晚的发挥没有任何遗憾。有……”顿了顿才说出那个名字:“有许汐言在,未来贝贻会弹得更好。” 因为山就在那里。人人都想攀越。 “这我还是明白的呀。”柏女士点点头:“那么许汐言呢?那还是你高中同学,我看网上把她吹得跟神仙一样,怎么样,你在现场听着,弹得好伐?” 闻染停了停,才轻声道:“很好。” 柏惠珍不算那种神经细腻的类型。这会儿听女儿说“很好”二字,总觉得语调怪怪的跟平时有些不一样。 又说不出哪儿不一样,多看女儿一眼。 闻染咳了声:“妈妈,这里我来守就好,你回家休息吧。” “那哪能行,f1还要输液输那么久,长夜漫漫,你一个人在这里多无聊。” 闻染欲言又止:“你不困吗?” 柏女士精神的说:“不困呀!我天天跳广场舞,精神头好着呢。” 闻染傻了:不是都说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吗? 她妈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她往外面望了眼。 宠物输液区这会儿只有f1一只小猫,从她坐的位置,能窥到一点医院外墙的落地玻璃,能望见外面的街道、树和灯影。 但看不到许汐言站在哪里。 她斟酌着跟柏女士说:“那你不困,总也要早点睡呀,年纪大了熬夜不好的。” “没关系的呀。” 闻染没招了,拿手机搜了篇科普文章出来给她妈看:“晓得伐?年纪大了熬夜影响内分泌,要长眼袋掉头发的。” 柏女士这才大惊小怪起来:“喔唷,这哪能行!” 闻染趁势拿起柏女士的包:“走吧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她陪柏女士去路边打车,装得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匆匆在门口扫了眼,没瞧见许汐言,也不敢再多看。 柏女士跟她絮絮叨叨:“f1的医疗费我拿给你呀?” “怎么可能要你的钱。” “那你现在总归生意不好的嘛。” “我有钱。”闻染道:“还有以前的存款。” 柏女士伸手在她手上猛地拍了下:“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啦?” 闻染揉着手背:“我哪有?” 好不容易把柏女士送上出租车,她立即转过身。 这才瞧见,许汐言站得很靠边,倚着医院的外墙,正望着她。 扣着顶鸭舌帽,根本没戴口罩。见她转身,还把帽子也摘了,露出昏黄灯光下的笑意。 闻染吓一跳,赶紧走过去:“你也不怕人看见!” 许汐言左右各扫一眼马路:“哪里有人?” 的确没人。只有夜风、开出一树树灼灼的凤凰木、镶一只铁锈蓝色灯罩的路灯。 还有四目相对的她们。 闻染说不上自己的心跳是终于放松了些,还是更快了些。 许汐言抬手,堪堪掠过她唇角。她下意识想躲,又绷紧了肩膀站住。许汐言却并没碰到她的唇,只是把她被风吹进唇缝的一缕发丝,勾回她侧颊边去。 指尖刮过脸上细细的绒毛,痒痒的。 闻染问:“你进不进去?” 许汐言:“要进去呀。” “帽子戴好,口罩戴好。” 许汐言全副武装的跟着她往里走,前台只有一名护士在值班,微笑着冲她点点头,视线又落在许汐言身上。 许汐言即便挡住了整张脸,但她蜂腰鹤腿,气质又出挑,单看背影也知是位大美女。 闻染用自己身形挡住许汐言,食指轻轻点在她肩胛骨上:“走快点。” 许汐言低低的笑。 一直走到输液区,这里没人了,许汐言摘了帽子口罩,先去看f1的情况:“它要不要紧?” 闻染:“没什么大问题,结合以前的病历看了,是比较严重的肠胃炎,不过输完液就好了。” f1输着液也睡不着,整只猫蔫蔫的。许汐言坐到输液台边,用食指去挠它下巴:“小可怜,想我没有?” f1瞥她一眼,张嘴,小尖牙咬在她食指上。 许汐言“啊”了声。 闻染放下包,淡定在她身边坐下:“哪有那么疼,你装的。” f1躺无聊了,小尖牙没用力,反复轻摩着许汐言的指尖跟她玩。许汐言逗它:“生我气了?” “当然生你气了。”闻染说。 “这可真的不怪我。”许汐言挠挠f1:“是你妈妈把你抢走了,不让你养在我那边。” 诶……等等。 这是什么称呼? 闻染瞥许汐言一眼。许汐言不看她,只轻挠着f1的耳朵笑。 闻染莫名感慨的想:际遇真正神奇。 从十七岁遇见许汐言开始,她就清晰的知道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到头来,兜兜转转。 她惊艳过、暗恋过、无措过、想要忘记过的人,就坐在她身边,膝盖抵着她膝盖。 她跟许汐言说:“输完液还早呢,你趴这儿睡会吧。” 许汐言为了今天这场音乐大赏,几乎是一个通宵一个通宵的熬。 许汐言:“喔,好。” 她也不拘着什么,双手在输液台上交叠,整个人俯身趴在手臂上。 卷发毛茸茸的蓬开,像美丽的海藻,f1觉得有趣,张嘴去咬。 闻染把许汐言的卷发从猫嘴里解救出来,食指在f1鼻尖上点一点,又眼神警戒的摇了摇手指,告诫它不可以吃。 自己坐得端端正正的,眼尾瞥许汐言趴着的背影一眼。 这人有没有搞错啊? 在刚刚告白完的夜晚,让她睡,她还真睡啊? 如果是闻染的话,不管前几天睡了几个小时,不管再困,她也会撑着绝对不睡的。 闻染就这么带着点情绪睨着许汐言,没想到许汐言忽然转过头来,趴在臂弯里笑望着她,一双眸子亮亮的,根本没打算睡。 狡黠的捕捉到闻染的眼神,冲她眨眨眼。 闻染在输液台下轻轻踢她一脚。 她问闻染:“又生气了?” 闻染不说话。 她说:?*? “很痛哎。” 闻染:“怎么可能?”明明踢得那么轻,就是足尖碰了碰她小腿。 许汐言笑,伸手过来拉她的手。 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放在输液台上,f1看了眼,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又见这两只手一动不动的,觉得无聊,自己去打瞌睡了。 许汐言一手牵着闻染的手,枕在自己臂弯里望着闻染。 她的眼神很温柔,像这静谧的夜色一般温柔。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有做,没有过来拥抱,又或是接吻。闻染不知是因为她说可以“考验考验”,还是两人之间纠葛得实在太久,现在把话挑明,反而生出一种细水长流之感。 闻染的视线落在她手臂。 她穿一件宽松的素黑长袖T恤衫,看着款式简单,料子却似香云纱。闻染伸过另只手去,把她的袖子一点点往上推。 手臂上的伤痕处理过,被细长银针扎出的那些。 闻染眸光定定的瞧了会儿。 许汐言晃了晃她的手:“不疼的。” 她想许汐言这个人真奇怪,她方才轻轻踢许汐言一脚,许汐言就说疼。可这些细针扎出的伤口,许汐言又说不疼。 闻染微微倾身,许汐言的呼吸滞了滞。 f1来了些精神,扬起头盯着她俩。 闻染的鼻尖离许汐言白皙柔腻的手臂越来越近,看上去像是要对着那些细小的伤痕吻下去。 可她没有。 她只是用鼻尖轻轻的蹭了蹭。 许汐言躺在自己臂弯里下意识的阖眼,闻染的吐息那样湿而软,像闻染的眼神一样湿而软,扫着她手臂上细小的绒毛。 她张开眼,看到闻染也阖着眼,输液台边一盏轻黄的壁灯洒落,被闻染的睫毛滤过,这一刻的神情,又安恬,又宁静。 许汐言望着光影在闻染面颊打落的效果,莫名觉得这一刻会维系很久很久。 闻染也把另只手臂在输液台上圈折,头枕上去,与许汐言面对面躺着。她的头发细软些,随着她动作垂落,f1凑过来又想咬。 她叫了声:“f1。” f1浅粉的猫鼻子里哼了声。 许汐言没有笑,但她望着闻染,眼里盛满笑意。 闻染问:“你困吗?” 这次许汐言笑了。 闻染反应过来:“我不是钓鱼你,我是说,你困的话,真的就睡会儿吧。” 夜还长,陪伴还长。 她可以就这样让许汐言牵着她的手,看许汐言静静睡去。 许汐言摇摇头,那摇头的动作不分明,只是瑰丽的侧颊在臂弯里轻蹭:“我不睡。” 闻染“唔”了声,也不再催促许汐言了。 两人就这样枕着自己手臂对望,牵着一只手,昏黄的壁灯燃在她们头顶,远处墨蓝的夜空上亮着点不甚分明的星。 闻染十七岁的时候想过这一幕吗?并没有,那时她是想也不敢这样想的。 「许汐言」三个字是她的禁忌,也是她的秘密。 这会儿看着许汐言,仍觉得害羞。对视了会儿,就转向前方去,下巴戳着自己的手臂,望着终于不堪药效睡过去的小猫。 她能感到许汐言还在看她,所以她左边耳朵沐浴着许汐言的视线,总比右边耳朵要灼烫些。 不知这样趴了多久,连闻染都酝出了微微的困意,耳边忽然听到脚步声响。 应该是护士来看f1输液输得怎么样了。 闻染一下爬起来,抓过自己包上的一件针织衫冲着许汐言的头丢过去。 还好她怕冷,初夏时节总备着这样一件薄款针织衫。 许汐言那会儿也困得有些迷蒙,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往她头上一罩,刚要伸手扯下来,闻染一手隔着针织衫摁住她头,跟护士说:“我刚要去叫你,快输完了。” “我就是看时间差不多了。”护士说话间看一眼许汐言。 闻染解释道:“她过敏。” “过敏?”护士等着帮f1拔针:“我可以帮着看看。” “不用了。”闻染连忙谢绝:“她又不是猫。” 总算护士拔了针,闻染道了谢,她先走了。闻染去让f1钻进猫包,许汐言终于得以把针织衫扯下来:“你做什么?” 她一头卷发蓬蓬的,有种别样生动的美。 要是陈曦在这里一定会被吓死,就算许汐言看起来没架子,可谁敢对许汐言做这样的事? 闻染慢条斯理的说:“那刚才戴帽子口罩也来不及了呀,总不能让护士看到你是许汐言。” 她说普通话时也带一些海城口音,软糯糯的。 许汐言:“看到又怎么了?” 闻染睁了睁眼:“看到你,许汐言,深夜和我,在这么一个老城区的普通小诊所里?你让人家怎么想?” 许汐言气定神闲的说:“都可以。” “我不要。”闻染总算把f1塞进猫包,拉上拉索:“你不是说要考验考验,那现在我和你又没有什么关系的。” 许汐言点点头:“你的意思是,等有什么关系的时候,就可以被人看到了。” 闻染一噎。 许汐言这人脑子转得太快了,她怎么觉得她未来的生活里,处处都会是套路。 拎着猫包去前台扫码付款,走出宠物医院,许汐言戴好帽子口罩跟在她身后。 她问许汐言:“你怎么走?”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你也听到了,我让陈曦她们下班了。” 又是套路。 闻染没好气的说:“那你自己打车,回你这次的酒店去。” 许汐言瞧了她一会儿,慢吞吞的:“喔。” 又慢吞吞的往路边走,望着凌晨三点起了雾的灰色马路,等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像船一样破开雾驶来。 闻染拎着猫包也走往路边,跟她隔了段距离站着。 她的视线扫过来,闻染就假意专注看着路面,不看她。 直到她慢条斯理的走过来,唤她:“闻小姐。” 闻染还望着马路。 许汐言说:“我没有钱。” 闻染掏出手机:“我转给你。” 她在装模作样,许汐言也知道她在。 可她们就站在一盏路灯下,看着闻染点开许汐言的微信对话框,看着闻染点开「转账」,看着闻染在金额输入框里摁下「50」。 许汐言一直不说话,幽香的影子笼罩着她。 她心想,好好好,那我就真把钱转给你,你自己打车去吧,司机认出你我也不管了。 就在她要点击「确认」的最后一秒,许汐言伸手,把手机从她手里抽走了。 她瞪她:“你干嘛?” 许汐言垂眸去看微信对话框:“你都没有备注我的微信?” 许汐言的微信名就是“S”,她挺懒的,连“Shine”这个英文名都懒得打全。她就是有这种不招人厌的霸道,她用“S”,就不会有其他人再用,从此在所有人心中,“S”变成“Shine”的专属简称。 此时在闻染的手机上,她的微信名也就一个光秃秃的“S”。 “我把你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就不错了。”闻染对她伸出手:“手机还我。” 许汐言把手机锁屏了递还给她,在她重新解锁之前,压低声说:“你也不怕我被司机认出来。” 她瞥许汐言一眼,终于把手机塞回口袋里去。 两人静静站在路边,许汐言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猫包。 此时夜也安宁,城市也安宁。晚归的人们都已回到自己的巢穴,而还要再过一个小时,料理花市的人、运送蔬菜的人、蒸饭团磨豆浆的人,才会再度唤醒这座城市。 那么这是只属于她们的时分,她们好像是全世界唯二醒着的两个人。 终于一辆空车开过来,闻染伸手拦下,许汐言戴着帽子口罩钻入车内,把猫包靠窗放着。闻染坐到她身边,对司机说了自己的地址。 车静静驶出去。 许汐言真的太困了,此时在出租车上,终于忍不住睡着了。 她靠着椅背,头一点点往闻染这边滑落,直至最终落到闻染的肩上,形成沉甸甸的重量。 闻染先是越过她望了眼猫包里的f1,视线又掷向窗外,望着满街寂寂的灯火。 听着许汐言和缓的呼吸,在心里说:许汐言,我们回家啦。 第80章 “不然我怎么知道你身体退步没有。” 车停在闻染出租屋楼下, 闻染跟司机细声交接扫码付款事宜时,许汐言醒了过来。 她先是懒倦倦靠在闻染肩头,然后倏然坐直了身子。 闻染问她:“醒啦?” 她“嗯”一声, 还要开口说什么,闻染轻撞了撞她的膝盖。 许汐言那把音色太特别,闻染总担心被司机听出来。 两人一道下车,许汐言拎着猫包走在闻染身后。月亮方才深深藏进云层里, 此时露了头, 洒下银白的月晖仿若白昼。 闻染掏出钥匙来开略生锈的单元门, 许汐言和她一同走进去。 大约上到二楼转角的时候,许汐言伸手拖住她手腕。 她回头, 许汐言却没说话。 她不解:“怎么了?” 许汐言暂且放开她,勾下自己的口罩挂在下巴上, 又把帽檐往上推了推,借着昏黄的声控灯,视线凝在她脸上。 她以为脸上沾了东西, 刚要抬手, 许汐言握着她腕子:“我是看看,你生气没有。” “啊?” “毕竟刚才在出租车上,我睡着了。” 她笑:“我真有那么容易生气吗?” “你看看, 皮笑肉不笑了。” “喂许汐言, 你不要乱用成语。” 闻染转过身继续爬楼, 许汐言在她身后低低的笑。 然后说:“闻染,你知道我以前真的很好奇。” “你面对我时淡得好像没有任何情绪,我总是想, 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原来, 是这样的。” 闻染脚步不停,心里却颇有些感慨。 好奇,彷徨,失落,这样的心情不止她有,许汐言也有。 现在说来,都有些过尽千帆的意味。 她拿着钥匙打开门,许汐言拎着猫包跟在她身后。 她回头,故意问:“你不回你自己那边吗?不就在隔壁。” 许汐言对着她眨眨眼:“这里不是我的家吗?” 闻染进屋,换鞋,许汐言跟着进来,第一件事,是环视闻染的这间小屋。 闻染趁这时把一个纸袋从鞋柜边上拿出来,却刚好被许汐言垂落回来的视线捕捉到。 “我以前穿过的拖鞋,你收这么好啊。” 闻染把拖鞋放到地上:“那我也不能扔了吧,多浪费,以后有别人来做客的时候,还可以穿。” “谁穿?” “谁爱穿谁穿。”闻染说话间往里走去。 许汐言伸手拦在她腰际,没有环抱过来,就是拦着:“你打算给谁穿?” 闻染柔软的腰撞在许汐言纤细却有力的小臂上。 许汐言放下猫包,倚住身后的墙,就那样伸手拦着她。玄关太窄,她被许汐言堵在里面。 她家的灯选得便宜,不是什么柔和的护眼款,许汐言在略刺眼的灯光中微眯着眼。 若以动物来比拟的话,许汐言似那种华丽的花豹,又或是原始丛林里未经驯服过的猫,平时懒洋洋卧在树上,尾巴一扫一扫,可当她眯起眼来,里面闪动的是占有欲的本能。 有点危险,又……有点性感。 闻染隔着薄薄的衬衫,感受着许汐言皮肤的热度。 故意停了一会儿,方道:“没打算给谁穿,又不想扔掉,就用纸袋装好了收起来。” 许汐言问:“那到底有没有人穿过?” 闻染:“没有。” 许汐言的手还拦在她腰际,她能感到自己软软的肌肤和许汐言的手臂互相抵触。f1方才输液时睡了一觉,此时在猫包里躁动不安。窗外月光倾泻,她的呼吸略一重,许汐言的呼吸就无限放轻。 暧昧的气氛在无限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许汐言抽回手去,低头换鞋。 她站在许汐言身边,看着那海藻般的长卷发从肩头垂落:“许汐言,你也挺容易生气的嘛。” 许汐言没言语。 直到换好鞋挺起腰来,眼尾扫到她脸上:“我一点也不容易生气。” “但对着你,我会生气。” 闻染的心怦怦跳了两下。 许汐言身上的香气勾着夜色,她假装若无其事问:“谁先去洗澡?” “你先去吧,我先把f1安顿好。” “你会吗?” “拜托,闻小姐,在你把f1抢走以前,一直是我在养它好不好?” “是你助理养的。” “不。”许汐言肯定的说:“都是我在养。” 闻染取了浴巾和睡衣先去洗澡。 这时已凌晨四点了,热水氤氲下,她眼皮有些打架,洗得有些潦草。可想到外面的许汐言,她把刚刚放回架子上的沐浴露又拿起来,重新把周身上下都抹了遍。 揉着头发走出去,看到许汐言坐在地毯上,f1在它自己的猫窝里,一切都已料理好了。 她叫许汐言:“你快去洗澡了。” 许汐言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已换了夏天的睡衣,尽管还是棉质,但格外轻薄,洗得软软旧旧的贴在她身上。 许汐言的目光点在哪里,哪里就形变一点。 比如许汐言此时目光点在她胸前。 她一下转身往卧室里走,佯作急着去吹头发:“你赶紧去洗啦,这都几点了。” 许汐言站起来,竟跟着她走到卧室门口。 她举着吹风呜呜呜吹着头发,在心里说:要死。 结果许汐言开口叫她:“你还没给我拿睡衣。” “喔。”她放下吹风,走到衣柜前取出衣物,塞给许汐言。 又拿起吹风,背对着许汐言,继续呜呜呜的吹头发。 许汐言洗完进卧室的时候,她正曲膝靠在床头,翻着今晚的微博。 她把「许汐言」从屏蔽词里放出来了,所以这会儿屏幕上,铺天盖地都是许汐言。 观众很有素质,没人录今晚的演出。但有不少前排观众拍舞台上鞠躬致意的许汐言。 一点点仰拍镜头,拍许汐言那一身焰色灼灼的礼服,一边白皙的手臂露着,一边长袖裹住纤长的手臂一直到腕口。 那让许汐言显得又撩人,又禁欲。又妩媚,又肃穆。 她鞠完躬直起腰来扫视观众席,漏斗状的腰臀比太过出彩,但她脸上没笑意的神情让任何人都不敢往那方面联想,唯恐亵渎神女。 她是钢琴世界里的神,来巡视她的神域。 这会儿许汐言穿着闻染拿给她的白T恤,因为她个子比闻染略高一些,闻染的睡衣穿她身上总显得有那么点小。 闻染还给她拿了条运动裤,但她没穿,露着一双纤细笔直的双腿。 举着吹风问闻染:“你现在要睡了么?要睡的话,我就拿出去吹。” “没事,你吹吧。” 闻染靠在床头,眼神在微博上的许汐言和吹头发的许汐言之间来回切换。 许汐言侧对着她,她的视线落在许汐言牛乳色的腿,和大腿内侧那颗浅浅的棕色小痣。 许汐言放下吹风,她又一下把视线抽走。 许汐言走过来:“在看什么?” “微博。”她对许汐言晃晃屏幕:“你红了。” “我有不红的时候么?” 天才说起这样的话来真讨厌,语调顺理成章的连一点显摆的感觉都没有。 许汐言问她:“我睡哪里?” “沙发。” 许汐言点一下头:“床单被子是在衣柜里么?我自己去拿。” 闻染怔了下,见许汐言当真往衣柜边走去,不像装样子。 她情急之下伸脚拦了下,脚趾扫过许汐言的膝盖。 许汐言回眸瞧着她。 她在心里说:这人莫不是有什么毛病吧,死乞白赖跟到她家来睡沙发。 她问许汐言:“你看我家沙发能睡人吗?” 许汐言站在床畔,一双什么都没穿的长腿就在她眼前。 她把自己的双脚往里缩了缩,给许汐言让出一条上床的通道:“你靠里睡,我靠外睡。” 许汐言先是看了她眼,目光又落在她胸前。 她心想,许汐言这人长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眼神怎么这么流氓。 她问许汐言:“你上不上床?” 许汐言就爬到床里侧去躺下。 面向她侧躺,问:“你不睡么?” “要睡啊。”她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虽然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过,但两人挑明心迹后,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把手机插到床头充电,关了灯,又躺下。 她的窗帘太软薄,一旦拉不好,两帘之间总留一隙细缝,月光透进来,她想起身去拉好,许汐言拽她一下:“算了。” 她复又躺下。月光是牛乳色的,像许汐言大腿的颜色,像两人用的同一款牛乳沐浴露的颜色。 不知谁轻轻在枕头上蹭了下,发丝擦过棉质枕套,沙沙的声音似落雨。 “闻染。”许汐言的声音很沉,带一些暗色。 “嗯?”闻染仰躺着,听见自己心跳那样剧烈,好似一下下砸在背脊。 因为许汐言说闻染可以考验考验她,所以没有唤“阿染”。可许汐言唤她“闻染”的语调,一样带着不可说的旖旎占有欲。 许汐言问:“或许我能破戒一点点、吻你一下么?” 闻染阖上眼:“不可以。” 许汐言低低的笑了声。她听见许汐言抬起手来,轻轻的,蹭过她鼻尖,她嗅见许汐言皮肤纹理里好闻的味道。 许汐言指腹落在她耳垂,带着些力度,揉弄了下。 让人想起许汐言的吻,并非总是轻柔,有时吮着她的唇,几近红肿。 她的耳垂几乎是灼烧了起来,听许汐言问:“那,睡了?” 她不说话。 许汐言缩回手去。 她静静仰躺着,拽着被角,指尖绕一个圈,望着外面的幢幢树影映在墙上,暧昧的轻晃。 直至身边的许汐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闻染:??? 许汐言这是睡着了? 闻染不知自己感觉错没有,还是规规矩矩仰躺着,又过了会儿,她躺累了,扭过头去借着月光去看许汐言。 许汐言居然真的睡着了。 闻染:!!! 她想了想,佯作自己也睡着了,脚朝着许汐言那边伸过去,脚趾贴住许汐言小腿,轻轻一蹬。 许汐言真的累极了,还在睡! 闻染深吸一口气屏住,捶了捶自己的心口。 天哪,她不会气出乳腺增生来吧? 睡就睡,她闭上眼赌气的想,睡觉谁不会啊! 她也累了,这会儿天都快亮了,终于她也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的时候,她透过窗帘一隙发现外面天光大亮,完全不知现在是几点,只觉得自己根本没睡够。 然后她发现自己醒过来,是因为手机在床头“滋滋”、“滋滋”的震着。 她发现此刻她和许汐言的姿势是:她仰躺着,许汐言侧过身来面对着她,一只纤细的手臂搭在她腰上。 但许汐言,还在睡! 她实在没忍住,一脚轻轻蹬在许汐言小腿上。 然后起身拿起手机,一看,是柏女士打来的。 她到底心软,没舍得真吵醒许汐言,拿了手机到客厅去接,声音哑着:“妈妈,你知道现在才几点吗?” 柏女士的声音永远那么昂扬:“八点了呀!” 闻染揉着眼,又在写字桌上趴下:“f1输液输到半夜三点。” “喔唷,那你没睡多久喔?可你不是要起来上班的吗?” 闻染无奈:“我跟你说过了,音乐大赏结束后我打算给自己放两天假,不然撑不住。” “我给忘啦!我就是问问,f1怎么样啦?” “没什么事了。” “那就好呀,那你赶紧补觉去吧。” 闻染叹了口气,挂断电话。 本想回床上接着睡,但她不是说睡就能睡着的年纪了,脑子还是木的,却又缺乏睡意,懒得动弹,就趴在写字桌上阖着眼。 迷迷糊糊之间,感觉有人在往她身上搭毯子。 她坐起来,见是许汐言起来了。 “我接电话吵醒你了?” “谁来的电话?” “我妈妈,问f1怎么样了。” 许汐言叫她:“趴这儿做什么,接完电话就回床上睡去。” “你呢?” “我不睡了,我睡够了。” 闻染瞥她一眼,心想:你当然是睡够了。 许汐言:“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闻染堆起笑容:“我怎么看着你了?” 许汐言看着她神色,到底也没再敢说出“皮笑肉不笑”这个成语。 两人依次去洗漱,许汐言问:“我做早饭给你吃好吗?” “做什么?” “法式吐司,在牛奶和蛋液里浸得湿湿的,用平底锅煎,很香。” 许汐言偶尔去露营,会做这种让人顿生幸福感的早餐。 闻染:“嗯,好呀。” 许汐言便往厨房里走去。 闻染:??? 怎么回事?也没有早安吻? 她不松口,许汐言真就这么老实啊? 以前顶着“合约情人”的幌子那么不纯情,现在怎么回事,玩纯素的啊? 厨房里传来许汐言拉开冰箱的声音,扬声跟她说:“鸡蛋没有了。” 闻染心想:鸡什么蛋,滚蛋! 走进厨房回答许汐言:“前阵子陪贝贻准备大赏,太忙了,家里忘了补充食材。” 许汐言就点点头重复一遍:“喔,贝贻。” 闻染不理她。 她问:“现在怎么办?” 闻染:“叫外卖吧。” 牛奶也不够新鲜了,她一并叫回来。 两人先给f1备了猫粮,铲了猫砂,许汐言坐在地板上逗猫玩,闻染一个人坐在写字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发呆。 许汐言站起来,走到她身边,一手搭在她肩上。 她直挺挺坐着,许汐言的手就在她侧颊轻轻一拨,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我从以前开始,就很喜欢你的小屋子。” “为什么?” “很温馨。小时候翻童话书,老鼠一家就住这样小小的房子。” “你也会看童话吗?” 许汐言顿了顿说:“不看。” 就那么一本,保姆买给她女儿的。许汐言从小对家没什么憧憬,因为她根本无从想象,唯独在那本书里,手绘出老鼠一家的房子。 小小的,挤挤的,就像闻染的房间。 闻染嘴里说:“你才是老鼠。” 却伸手握住许汐言的手。 这时门口传来响动,闻染道:“应该是外卖到了,他们都是这样的,放门口就走。” 许汐言:“那我去拿进来吧。” 说话间便往门口走去。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昂扬的:“啊,来看我女儿,这大包小包的,我放下才好找钥匙。” 闻染忽然反应过来,从椅子上跳起来,三两步追上许汐言,一扯她手腕把她攥进房间,砰一声关上门,又叮嘱:“别出声,别出来。” 又匆匆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走到玄关,把许汐言的鞋藏进鞋柜。 一把拉开门,与门口正在包里找钥匙的柏惠珍大眼瞪小眼。 柏惠珍:“你不是在补觉吗?” 闻染:“睡不着了呀。” 柏惠珍指指脚边的大包小包:“你不是说前段时间累吗?我买点菜来给你补补身体呀。” 这时外卖刚巧送了上来,闻染接过牛奶和鸡蛋:“谢谢。” “喔,你自己也知道买呀,蛮好蛮好。”柏女士拎起脚边的菜:“你让我进去呀,堵在门口做什么?” 闻染思忖着说:“妈妈,要不你把菜给我,我自己烧……” “那哪能行。”柏惠珍挤开她:“你哪里烧的出我这个味道啦?” 风风火火就换了鞋往里走。 走了一半,把菜放到茶几上,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冲过来手掌贴着闻染额头:“你发烧啦?” 闻染拉开她的手:“发什么烧。” “那你脸红什么?” “我哪里有脸红,你看错了。”闻染躲开她往厨房走:“不是要烧菜吗?那赶紧来烧嘛。” “不是还早吗,急什么?我先帮你把卧室收拾一下啦。” “妈!” 柏女士捂着胸口:“你这孩子这么大声干什么!吓死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卧室里藏人了,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闻染忽地冷笑一声。 人是藏了。 事是一点没做。 她破罐子破摔的说:“就是藏人了好了吧。” “你?”柏女士轻蔑的笑一声:“你能藏谁啦?从小到大那是乖得不得了,还以为你会跟文远有什么,结果喔唷,纯情得不得了,现在人家都结婚了啦。” 柏女士问闻染:“有时我都怀疑,你会不会谈恋爱啦?” “不会不会。” “好了嘛知道你们年轻人,最不喜欢别人动你们卧室,我不动就是了嘛。”柏女士转道往厨房走:“是先烧早饭,还是直接给你烧午饭啦?” “直接烧午饭吧。” 趁着柏女士在厨房锅气四溢的时候,闻染悄悄扭开卧室门,溜进去,端来一碗洗好的提子放在床头柜上:“你先吃点,垫垫肚子,我妈妈估计还要烧蛮久的,你先偷偷溜走好了。” 许汐言坐在床边,一手掌根撑在床沿,望着她散漫的笑。 她被许汐言笑得心猿意马的:“你笑什么?” “我是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家长来了,我为什么要躲。” “那我们现在,总归……嗯还没到时候。你一大清早穿着睡衣在我家里,我妈妈知道连曼思都很少在我这里过夜的,她会多想的。” 许汐言点点头:“喔。” 站起来,走到闻染面前,微微垂头看她。闻染似一张海报贴在门背后:“你干嘛?” 许汐言伸手从床头柜上拈一颗青提,递到自己唇边,她离得这样近,贝齿叩开青提的甜蜜气味都能被闻染嗅到。汁液沾上她的唇,饱满,妩媚,散发着丝丝香甜。 闻染咽了咽喉咙。 这时柏女士在厨房里喊:“染染,你的老抽呢?” 闻染扬声应一句:“来了。” 但许汐言没让开,就那样堵在她面前。她一脸紧张,但也没推开许汐言,视线落在许汐言咀嚼青提的唇间。 柏女士又在厨房里扬声喊:“染染!” 许汐言说:“你再不去,你妈妈可能要找过来了。” 在这样琴弦绷到快要断掉的氛围里,闻染轻轻的问:“许汐言,你怎么不干坏事呢?反正你都要躲,这样不是亏了吗?” 许汐言:“我能做什么坏事?你又还不是我女朋友,不是还要考验我吗?” 还真就因为这个原因啊? 闻染涨红着脸说:“那身体交流也是考验的一部分呀,不然我怎么知道你身体素质退步了没有!” 说完拉开门就钻出去了,砰一下关上门把许汐言锁在房内。 自己冲进厨房,取了老抽递给柏女士:“老抽在这里呀。” 柏女士瞥她一眼,又伸手一触她的脸:“你绝对发烧了!脸怎么这么烫!” 她拉开柏女士的手:“天气热了呀!” 这时口袋里手机震了下。 她掏出来一看。 柏女士的头凑过来:“是不是曼思叫你出去玩啦?” 闻染把手机往胸前一扣。 “你紧张什么啦!” “我哪有紧张?是广告啦,又没有什么好看的。”闻染匆匆把手机塞回口袋。 不是陶曼思发来的,是许汐言发来的。 S:【照片.jpg】 许汐言拍照极有天赋,就连自拍也是。 她拍自己雪白的颈项,不露脸,只有俏丽的下巴连接到嘴唇那一块。 她显然又刚刚吃过一颗青提,甜蜜的汁液未干透,粘在饱满丰腴的唇上。唇微微张着,露出一点点舌尖,欲拒还迎,欲语还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随便你要做什么。” 柏女士在厨房里热火朝天, 闻染一把推开卧室房间门。 许汐言坐在床畔,含着抹笑意看她。 她的视线不自觉往许汐言的唇瓣上落,许汐言唇角的弧度往上勾。 闻染咳了声:“我妈妈要烧黄鱼了。” “请我吃啊?” “我是说, 烧黄鱼下锅的动静比较大。” “喔。”许汐言拖长些语调:“所以呢?” 闻染双手搭着门锁背抵着门,许汐言坐在床畔没动弹。 谁都没提及许汐言方才拍的那张照片,此刻正静静躺在闻染手机里,只是两人来回交错的眼神, 拉出春日柳絮般的丝。 闻染走到床边去拉许汐言的胳膊:“所以你可以趁机溜走了。” 许汐言被她拉起来, 轻搡着背往门口推。 在玄关换鞋时, 闻染警惕的一分钟三回头,盯着厨房里的动静, 一边提醒许汐言:“你小声点。” 偏偏这时柏女士唤一声:“染染!你的那个小锅子呢?” 闻染吓死了,一把拎起许汐言还没换的那只鞋扔出门外, 又把许汐言搡出去,砰一下拉上防盗门,回头应道:“什么锅子?” 此时, 世界级钢琴家、手攥无数时尚品牌代言的顶流明星、全球福布斯名人收入排行榜的座上客, 一脚穿着C家超季的小羊皮渔夫鞋,另一脚穿着三十块一双的亚麻拖鞋,站在老弄堂旧筒子楼的楼道里。 很缓慢的眨了下眼。 如果陈曦在这里, 她一定会觉得许汐言的神情是在说:我是谁?我在哪? 此时许汐言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 闻染应付完柏女士后, 给许汐言发信息:【你把拖鞋放门口就好, 我一会儿收进来。】 许汐言又眨了下眼。 带着某种难以置信的神情,换了鞋,把拖鞋立靠着门边的墙面, 拍了张照,给闻染发过去。 闻染:【知道了。】 过了一分钟, 闻染又发来:【改天有机会,请你吃我妈妈烧的黄鱼年糕。】 S:【什么机会?】 闻染:【你正常来我家,我可以跟我妈妈说,你是我朋友。】 S:【现在又能说我们是朋友了?】 闻染:【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S:【我不知道。】 闻染的唇角往上勾。 许汐言又发来一条:【我不会以朋友的身份跟你妈妈吃饭。】 闻染看着那条信息,心里猛然一跳。 她站在窗边,把窗帘撩开一隙,望着站在路边的许汐言的背影。 许汐言真的太出挑了,即便她穿着低调的T恤衫和牛仔裤,即便她把帽子和口罩戴得严严实实,即便老弄堂里的老人家们对演艺明星没什么概念。 还是不停有人往她背影瞟。 她大概对这种注目太习以为常了,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站在路边,那些注目的眼神便和初夏时分的柳絮一般,绕着她背影飞扬。 好像什么都沾不上她的身。 闻染心想,她该早一点确认的。 如果不是许汐言那周身光芒所掩盖的话,她该早一点?*? 确认,原来许汐言一个人站着的时候,背影的的确确那么孤单。 ****** 柏女士手脚利索,不一会儿就唤闻染:“吃饭了!” 正值十一点,这丰盛的一桌算作早午餐。小小一张圆桌上摆了黄鱼年糕,炖鸡汤,另有两道时令爽口的小菜,凉拌苋菜和炒毛豆。 闻染看着这些菜,想着被她推出家门的许汐言,心里有点愧疚。 柏女士一边吃饭一边刷手机。 闻染提醒她:“你这样对眼睛不好的呀,容易老花的。” 柏女士这才放下手机:“今天网上都是许汐言的消息呀,喔唷我看人家发她在舞台上的照片,老好看了。这样的人居然是你的高中同学,真不敢相信。” 闻染拈一颗毛豆:“有什么不敢相信的。” 柏女士筷头在她手背上敲一下:“哎,人家现在是全世界知名的大明星哎,以前十几岁的时候居然就生活在你身边,神奇伐?想想我还叫她到家里来吃过饭呢,这要是她现在出现在你这房子里,吃我烧的一顿饭……” 柏女士说着浮夸的笑一声:“那我还不得被吓死!” 闻染:…… 柏女士又道:“喔唷,不过她长得真好看,她十几岁的时候我就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小囡,简直不像真人。哎,你昨天在演出现场看她,好看伐?” 闻染保守的说:“还可以。” 柏女士眉毛都挑起来了:“还可以?你管这叫还可以?” 闻染语调淡定:“嗯,还可以。” 毕竟许汐言最好看的模样,绝不是在舞台上。 她那样白,浑身肌肤柔腻似浓稠牛乳色的月光。每一寸线条精雕细琢,似拉斐尔笔下的古典仕女。 她们都有些怪癖在身上。 许汐言喜欢咬她耳朵。她最喜欢的则是许汐言胸线以下,连接着平坦小腹,再往下,牛乳色的大腿内侧缀着颗浅棕色的小痣。 诶,当着妈妈的面想什么呢这是。不敢想不敢想。 闻染问柏女士:“吃完饭你就回去了吧?” “我不回去呀,姐妹约我打小麻将我都推掉了,我陪你去逛街呀。” 闻染头疼:“我不逛街。” “那不行,你天天就是工作工作,再不放松一下,脑子都要坏掉了。” 吃完饭,闻染窝在沙发上吃青提,柏女士在厨房里洗碗。 她悄悄给许汐言发信息:【你吃饭了吧?】 那时许汐言正坐在五星酒店的行政酒廊里,各类精致的法式点心,摆在酒店只为顶奢VIP客人呈现的收藏级白瓷里,法国主厨正在她对面微微欠身,用法语一道道为她介绍点心的做法。 末了对她道:“Bon appétit。” 许汐言语言天赋极佳,没有任何口音的法语苏得过分:“Merci。” 主厨退下后,她拈起一只酥皮挞,酸奶油和咸火腿做馅,用了最顶级的白松露来提味。 陈曦跟许汐言一道吃早午餐,心想这份工作福利真好,就这一顿饭,还不得吃掉普通人半个月的工资。 这时,许汐言放在桌面的手机震了下,她点开看一眼。 抽了张纸巾,把指尖的酥皮抹干净,又从烟盒里抽一支烟,摆在窗边看了看。 又跟陈曦说:“你让让。” 陈曦:“?” “你的影子映在玻璃上了。” 陈曦往边上坐了坐,许汐言找了个角度,拍下自己指间夹烟的照片,窗口一束淡淡阳光洒落,显得那叫一个形单影只。 陈曦眼见着许汐言把那张照片给闻染发了过去,然后问闻染:【这算吗?】 闻染:【你不是回酒店了吗?没早餐吗?】 S:【回来得晚,自助早餐收掉了。】 陈曦坐她对面,实在没忍住以自己天赋异禀视力1.5的双眼,全程偷瞟她手机。 内心疯狂咆哮:是,自助早餐是收掉了!可你许汐言一声招呼,法国主厨不是立马为你特制出这一桌子! 闻染明显有点心疼:【那你不吃饭不行的呀。】 【要不,我给你点外卖?】 S:【算了,我随便找点吃的垫一口。】 闻染叮嘱:【那你午饭一定要好好吃。】 S:【好。】 闻染:【吃什么?】 S:【泡面。】 陈曦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许汐言这人虽然很能吃苦,极限徒步时一块压缩饼干都能扛三天,但许汐言平时也很会享受啊!又天生蜂腰鹤腿的吃不胖,陈曦就从没见她委屈过自己的嘴。 更别提吃什么泡面! 闻染果然心疼了:【那不行的呀。】 S:【没关系,反正都不好吃,吃什么都一样。】 S:【随便吃吃去补觉了。】 闻染窝在沙发上,装了一肚子黄鱼和鸡汤,又吃着水灵灵的青提,心里的确有点愧疚。 其实她也困,昨晚跟许汐言在一张床上根本没睡好,下午却被柏女士强行拉去逛街。 严厉拒绝了柏女士非要买给她的粉色裙装,给柏女士买了一件天青色桑蚕丝上衣。 晚上又一起回家,吃了中午剩下的菜,可算把柏女士送上了回家的出租。 闻染一边往楼上走,一边给许汐言发信息:【睡醒了么?】 那时七点过,路灯铺开一点昏茫,反显得窗口透出的万家灯火愈发温馨,有婴儿啼哭,有夫妻谈笑,有老阿姨提醒老爷叔不要忘记吃降压药。 闻染想,许汐言在这样的时分醒来,不知会不会觉得十分寂寞。 许汐言很快回她:【醒了。】 又问:【你妈妈回去了吗?】 闻染一边拿钥匙开门,一边回:【回去了。】 眼神扫视过屋内,琢磨着许汐言要过来的话,要不要提前收拾下。 S:【那你晚上做什么?】 闻染盯着那个「做」字。 这要她怎么回。 她在写字桌边坐下,低头打字,反问:【你呢?】 S:【你是不是也收到了今晚聚会的邀请函?】 闻染:【嗯。】 S:【那一起过来呀,我也在。】 闻染:【你已经在聚会上了?】 S:【在。】 闻染抬手拍了拍自己胸口,把那口气顺下去:【那行。】 毕竟人是她自己推出去的对吧。 她有妈妈陪着,那许汐言多寂寞的对吧。 闻染这样的性子,今晚这样的情形,她绝不会刻意打扮。 还穿白天的白衬衫和卡其色休闲裤,腰间束细细一条棕色腰带,露出细瘦脚腕配一双白色匡威鞋,背着包准备出门前,看了眼冰箱里的保温盒。 剩下的黄鱼年糕,应该还够许汐言吃一顿的,便拿出来放在餐桌上。 另一边,聚会的酒吧里。 许汐言正坐着喝酒,有人在她身边落座。 是窦宸正瞥着她。 许汐言绷不住笑了:“好好好,我明白。” 她今日不想喝花头多的鸡尾酒,拿了瓶琴酒摆自己面前,此时亲自给窦宸斟了杯:“窦姐,你功不可没,我往后余生都谢谢你全家。” ……这人中文到底怎么回事? 远处一阵哗闹,许汐言和窦宸循声望过去。有人端着酒杯祝酒,嘴里嚷着:“恭喜恭喜!定下来了!” 许汐言望着那情景,一只酒杯握在手里,唇角轻轻往上勾。 窦宸:“你跟着笑什么?你也定下来了?” 本以为凭许汐言的性子一定会否认。 没想到她压一压俏丽的下巴,点头道:“是。” 纵使理性如窦宸,心中也颇有些感慨,端起酒杯在她杯壁轻轻碰一下:“好好的。” 许汐言捏着酒杯,跟窦宸回碰了碰:“我会。” 正当这时,闻染背着包走进酒吧里来。 她从不需刻意寻找许汐言,只要许汐言出现,就是人群焦点,更何况今天许汐言特意打扮过。 许汐言通常出现在这种聚会,都穿得随性,T恤吊带衫配工装裤或牛仔裤。但她今日穿一条银色亮片的裹臀裙,裙摆很短,露出一双修长的美腿,上半身又是宽松款式,在领口堆叠出柔软的褶皱,一重重的反射着灯光,似月光下的海浪。 这种款式极为复古,印象里只有九十年代的港星爱这样穿。穿得不好是俗套卖弄,穿好了则是风情万种。 许汐言显然是后者,浓似云雾的卷发垂在一边肩头,素颜无妆,只抹一双极烈的红唇。 她的五官生得那样冷淡,尤其一双眼,总是倦懒的耷着。偏偏这时她在笑,连闻染都很少见她那般畅意的笑,笑得风情溢散,笑得艳光迸溅,笑得眼尾细褶牵出一个刚刚过去的春天。 闻染攥着自己的包带,想着自己方才给许汐言这一天下的论断——「寂寞」。 呵呵。 寂寞个鬼。 闻染背着包就往酒吧外面走,走了一半又停下脚步,心想:我为什么要走? 我生气了为什么不能说? 便掉转头,穿过人群往许汐言那边走去。 端端正正坐到了许汐言对面。 那时许汐言正掀起眼皮来,眼睛里笑意未褪,看到闻染,那笑意像温到正好时分的酒,更盛了些。 闻染冲她弯弯唇角。 许汐言怔了下,她从许汐言的眼神里,明显能感觉到许汐言把她的这一笑又定义为那个成语:皮笑肉不笑。 许汐言坐得端正了些,瞥闻染一眼,又把堆叠若海浪的领口理了理。窦宸在一旁喝着酒笑。 正好一堆音乐圈的朋友走过来:“汐言! 就听说你今晚会在这里。” 许汐言就像圈子里的风向标,吸引着无数人的追随。 众人瞧见一个一脸素净的女人坐在许汐言对面,微微讶然。 闻染有些不自在,想着随便打个招呼,背着包开溜好了。 许汐言却在桌下轻碰了碰她的小腿,脚踝贴着她脚踝。 这群人中有人认出闻染:“闻小姐,我记得你是汐言的高中同学,对吧?” 闻染刚要作答,许汐言先她一步开口:“不止。” 那一声“不止”压得极低,嗓音暗暗的。闻染望过去,许汐言倾身就着吧台上的酒杯,手指在杯口轻轻的摩,看着闻染,只唇边挂住一抹笑。 众人皆是一愣。 窦宸在一旁喝着酒,以只有许汐言和闻染能听到的音量道了句:“臭显摆什么。” 许汐言笑出声。 众人望着许汐言。 许汐言是天生冷淡的性情,从前也会笑,但那笑都是懒怠的、慵妩的、漫不经心的,好似笑意不达眼底,好似她并没把这世界看进眼里去。 这或许是众人第一次看见许汐言真正的笑。春风十里,万物萌生。 她站起来,轻拉一拉闻染:“大家玩得尽兴,我们要先走了。” 所有人:“你才来了多久?这就要走?” 窦宸在一旁开口:“她就只想来这么一小会儿。”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为了臭显摆呗。 许汐言笑着不答话,与众人道别过,和闻染一同往外走去。 闻染站在路边打车。 抬头望着悬铃木,风撩拨叶片哗啦啦的响,身后微灼的气息暧昧一片。 她本来一脸维持着淡定,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开过来时,她刚要伸手拦。 忽地手被人一攥。 她回眸,见许汐言带着抹笑意看她,出租正滑向路边,车灯即将映亮许汐言的脸。闻染吓死了,生怕司机认出许汐言来,情急之下,手掌打横往许汐言的下半张脸覆去。 完全是下意识的本能,没经过思考,更没控制好力道。 推着许汐言往后退一步,许汐言背抵住悬铃木树干,一手扶住她的腰,缓解她身体向自己的冲击力。 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在初夏的街头,悬铃木繁茂树叶的掩映下。 许汐言的呼吸带一点点酒气,灼热的,尽数喷在闻染的掌心。 闻染的耳垂忽然就烫了,心里也似被那阵呼吸痒痒的刮过。司机在她身后停着车,滴滴鸣笛两声,她捂着许汐言的唇根本不敢放手,也不敢回身去答司机的话。 许汐言比她淡定,一双沉妩的眼还盛着笑意,也许在她掌心里吻了吻,也许没有,只是许汐言的呼吸作祟。 司机用本地方言抱怨了句什么,开着车走了。 闻染这才放开许汐言,心虚的往后退开一步:“你干嘛不戴口罩?” 许汐言耸了下肩:“我以为这么暗还好。” “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故意惹你来捂我的嘴?” 闻染微瞪着她,一句“你刚才是不是吻我手心了”也问不出口:“你突然拉我干嘛啦?” 许汐言在她身后,背着双手,背倚着树干,两条纤长的腿支着,轻轻的笑。 闻染的心脏忽地又是一跳。 “我是想问你,”许汐言偏一点头望着她:“我今晚来这聚会,你是不是本来有点生气?” 闻染眸眼瞥向路旁花砖:“我有那么容易生气吗?” 带海城口音的普通话还是那样,有点糯糯的。 风拂着悬铃木的叶片,忽然就在许汐言的心上挠了下。 “有啊。” “我才没有。” 许汐言带着温存的笑意,看了她许久,那把暗如黑胶的嗓音再度开启:“哎。” 闻染微微低着头,不答话。 许汐言问:“我今晚打扮得好看吗?” 闻染掀起眼皮来,瞥她一眼,好像这时才注意到许汐言打扮似的,睫毛又纤纤的垂落回去:“还可以吧。” “只是还可以?”许汐言笑了:“我特意打扮的诶。” “为什么?” 许汐言套用窦宸方才笑话她的那句话:“为了和你一起出现在朋友面前,为了臭显摆。” 哪怕现在还不能说得很明白。 闻染没绷住终于笑起来。 微低着头,薄削的肩膀小幅度轻轻抖动。 许汐言心想:她爱的这个女孩子,生动得就像夏夜里随风呼吸的悬铃木。 “那你呢?” “我怎么。” “你怎么不打扮?”其实她们站得没多远,许汐言脱下一只高跟鞋来,脚尖轻轻往前伸,轻碰了碰她的小腿。 许汐言以前很少做这么撩的动作。闻染觉得自己耳垂都快烧起来了,但她忍了,没抬手去摸。 故作镇定问许汐言:“我为什么要打扮?” “你没有像我一样开心吗?”许汐言问:“开心到我让设计师带着礼服到酒店里来,挑一身足够衬我今天心情的。” 夜风轻轻的拂。 闻染终于轻声的答:“嗯,其实很开心。” 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许汐言。 过往十年里的每一天,其实我都在因为你开心。 许汐言把脚踩回高跟鞋里,问闻染:“结果我这么用心,在闻小姐眼里,只是还可以?” 闻染不说话。 “那,我以后不穿了?” 闻染望着路面,还不说话。 许汐言笑了声,直起蜂腰来,高跟鞋在地砖轻轻一点。 闻染抬眸,她又站定,盈着笑意望着闻染。 闻染开口:“很好看。” “许汐言,你今晚很好看。” 许汐言沉沉坠坠的笑了,像把一杯酿了多年的红酒打翻在夜色中。 令许汐言没想到的是,闻染走近一步贴到她面前,两人呼吸都交叠的距离。 伸手,绕过她的腰,掌心贴住她的后腰:“不过,以后别穿了。” 许汐言呼吸一顿,眼神在闻染的唇上刮过。 感觉到闻染的手顺着她腰线,往她大腿外侧抚。 闻染语调这样内敛柔和,话语的内容却是:“别给其他人看这样的你,好么?”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许汐言意识到,闻染的手滑到那里,是摸走了她贴身口袋里的手机。 问她:“密码多少?” 许汐言:“六个1。” 闻染好像好不容易才忍住腹诽,点摁解锁,见许汐言好整以暇的靠着树干:“你不问我要干什么?” 许汐言任夜风拂着她的发丝:“随便你要做什么。” 她那句话说得太漂亮了,又性感,倚树而立的姿态,像一帧电影海报。 闻染一手扶回她腰上,一手点进通讯录,拨了个电话出去。 许汐言听到手机里传来陈曦的声音:“喂,言言姐。” “我是闻染。” 电话那端明显怔了下:“闻小姐?” “是我,请问你现在能派车到酒吧来么?” “现在?” “对,送许小姐和我回家。”闻染说:“回我家。” 许汐言低低的笑出声气音。 陈曦在那端迟疑了下,问:“言言姐说的?” 闻染:“我说的。” 这时许汐言把笑声放出来了,那样醇,带着丝漫不经心的愉悦,因而显得风情。她从闻染手里拿过手机,贴在自己耳边,眼神却在闻染那张看似乖顺的脸上流连。 她曼妙的唇对着手机的收音处:“嗯,她说的。” 然后用自己的声线为闻染说的这句话盖棺定论:“所以,你派司机过来吧。” 闻染问:“许汐言,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许汐言收了手机,重复了一遍闻染方才要她密码时、她说过的那句话: “随便你要做什么。” 第82章 闻染这,够厉害的啊! 陈曦引着司机开车过来的时候, 瞥见树下两个纤长的人影。 许汐言一条腿曲起,靠着树干,永远是那般漫不经心的模样, 戴着口罩腮帮子微动,看上去在嚼口香糖。闻染独自站在路边,一脸警惕。 望见车开过来,对着副驾的陈曦挥挥手。 拉开车门掌住, 回头叫许汐言:“进去。” 陈曦在副驾偷笑。 许汐言这人, 真的很难管的, 在国外自由惯了,陈曦跟在她身边, 成天担惊受怕她被人认出来。 现在,呵呵! 许汐言钻进后排, 瞥陈曦一眼。 陈曦就不笑了,故意扭头去看窗外。 等闻染也上车坐好后,车子平稳驶出。 闻染坐得端正, 直挺挺的。许汐言扭头看她, 她察觉了,抿一下唇,不看许汐言。 许汐言好似笑了, 也可能只是呼吸的顿滞, 接着闻染感觉指尖一阵温热。 是许汐言覆上了她的手。 她故作镇定望着前方。 许汐言的手指那样纤柔, 却有力,温热的,缠进她指间。 然后轻轻拉她一下, 示意她可以靠住自己的肩。 闻染不依她。干嘛呀,司机和陈曦还在前排呢。 许汐言“呵”一声, 略带不满的,闻染忖着她是否生气的时候,下一秒,她的头靠过来,抵住闻染的颈窝。 闻染心里一跳。 许汐言头顶毛绒绒的,不那么听话的调皮发丝扫在闻染颈间,痒痒的。 闻染轻声问:“你干嘛呀?” 许汐言低低地:“嗯。”不是尾音上挑的反问,就是“嗯”一声,算是作答。 闻染也不知怎么就被戳中了心思。许汐言对两人关系的笃定,好像就藏在这一声“嗯”里,无需过多解释,也不介意他人看见。 她喜欢闻染喜欢得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味,不难闻,反而很清新。靠了一会儿,闻染垂下眼尾去瞧她的脸,以为她睡着了。 她眼皮的确耷着,却没睡,眼神垂沉的望着窗外。 窗户先前被她揿开条细缝,夜风灌进来,霓虹灌进来,许汐言抬起一只手,对着窗口,手指微微张开。 闻染不知她在做什么,刚要问她是不是喝多了。 却听她在很低很低的哼一首歌。 旋律被风吹散,闻染头往她那边偏了偏,却依然听不清她在唱什么。只觉得那是一首很哀伤的歌,闻染对着许汐言的指缝往窗外看去,风滤过指间,霓虹滤过指间,不知化为什么颜色的雨,落在许汐言脸上。 闻染说:“许汐言,你喝多了。” 许汐言笑一声,手垂下来。 闻染想了想,一只手臂打横,圈在她颈间,拥住她。 许汐言的手复又抬起,搭在闻染的手臂上。 一点点往上攀,顺着闻染的手臂,勾住闻染的脖子。 微仰起下巴,靠在闻染肩头仰起面孔看她。 闻染定定的望了前方一会儿,司机认真开车,陈曦望着窗外。 闻染心想:管她的。 低下头来,吻上许汐言的唇。 这是她第二次感觉许汐言需要她。第一次是在那个台风天,许汐言的母亲来拜访之后,陈曦瞧出许汐言情绪不对,自作主张把闻染找了过去。 闻染走进那背后铺开整条江水的五星酒店套房,那样灰沉的天,只燃一盏昏暗的落地灯,许汐言坐在窗边的一张单人沙发里,望着她笑。 那时闻染心里无端想起一句古诗:「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许汐言像一阵蔷薇颜色的风,像烟花,像琉璃。闻染忽然觉得,许汐言方才伸出手,是因为这世界原来在许汐言眼中,本来就是一片片的。 可一片片的其实不是这世界,而是许汐言自己。 窗口灌进的风好似要把许汐言一片片的吹散去了,闻染一只手摁在许汐言肩头,好似要在这一阵风中护住许汐言。 许汐言大抵没想过闻染会伸舌头。 这个表面文静的姑娘,每每都会做她意想不到之事。 这是她们表白心迹后第一次接吻,闻染探出舌头,钻入她温热的唇,勾住她,缠得很深。大概碍于前排的司机和陈曦,这个吻却又是静静的,没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像年代久远的电影默片里,截出的一帧镜头。 世界是黑白的,她们是彩色的。 又或者,世界是彩色的,她们是载满了回忆的黑白。 陈曦在副驾端着副“非礼勿视”的外表,却实在没忍住偷看的心。 然后掏出手机,低头打字,发消息给自己朋友:【我弯了。】 朋友:【???】 陈曦:【你明年夏天点的那盘蚊香可能就是我。】 ****** 车开到闻染家楼下,陈曦赶紧下车来替她们拉开车门。 许汐言跟陈曦说:“你下班吧。” 陈曦知道许汐言今晚肯定不会从闻染家离开了,这在她意料之中:“好的言言姐。” 想不到许汐言又道:“接着放几天假。” 陈曦怔了下。 “三天吧。”许汐言忖度着说:“不,五天。算了,还是一周吧。” 陈曦的双眼越睁越大。 许汐言每每结束一场重要的演出后,是会给自己放几天假,但这七天都没打算出闻染家门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许汐言冲陈曦挑了挑唇:“就这样,晚安。” 陈曦看了许汐言身边的闻染一眼,闻染抬头望着天边月,好似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对了言言姐。” “嗯?” “酒店的Bocuse主厨想问你,今早那顿定制早午餐的味道如何?” “还可以。” “好嘞,那我去给他回话。”陈曦说完就遁了。 许汐言叫闻染:“我们上楼。” 闻染盯她一眼。 许汐言:……? 许汐言酒量颇好,自然不算喝醉,但她今晚心情好,稍微的有点喝多了,完全忘了她今早对着丰盛早午餐,指间夹了根烟跟闻染装可怜的事。 两人回到家,换鞋。 许汐言先是走到餐桌边,一手掌根撑住桌沿,f1走过来绕着她小腿。她的站姿总是随意中透着绰约,腰肢微微扭着,浓密卷发尽数自一边肩头垂落:“我饿了。” 她的嗓音本就透着暗,一句正常的话被她说得太欲,听得人心猿意马。 闻染瞧着却镇定:“喔。” 许汐言点点那盒黄鱼年糕:“你妈妈烧的?我能吃么?” “不能。”闻染走过来,把那盒菜塞进冰箱,砰一声关上门。 动作干脆利落到许汐言都愣了下。 等等,许汐言依稀想起了什么…… 还未等她开口,闻染走到她背后来。 站得很近,贴住她的背。 闻染瘦,整个人的身体很纤薄,反衬得面前温软更加明显,蹭着许汐言的脊骨。许汐言一手撑着桌沿站着,能嗅见闻染身上一种宁静温馨的香味。 让人想起闻染那微微起球的棉质睡衣。 和每每躺在床上耳根通红的模样。 但现下显然不是闻染用小猫一样的声音唤她“阿言”、让她给自己一个痛快的时候。闻染贴在她背后,卡其色棉布裤的质感贴着她的腿。 许汐言这条裙子着实太短了些,裹着腿根。 闻染的手贴过来。 许汐言阖了阖眼,才发现闻染是在寻她腿内侧那颗浅棕的小痣。 一下一下,轻柔抚过。 闻染的手势太有耐心了,像调律。是许汐言忍不住先唤了她声:“闻染。” 她不停,许汐言转过身来,她扶着许汐言的腰,抱不动许汐言,只是往上提,示意许汐言坐上桌沿。 这样她才好站进许汐言的腿之间,许汐言一手搭在她腰上,一手支在身后,稳住的是她们两人的重心。闻染只记得这个吻很急,许汐言一两丝调皮的发丝钻进她们的唇齿间,可她们谁都没来得及拉出来。 跟车后排那个静谧的吻不一样,她们吻得发出各种细碎声响,充斥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 f1大概听不懂了,绕着闻染的腿来回来去的走,仰起头来喵喵叫。 闻染脚踝痒得心里躁起来,心想f1怎么还不去睡觉。 她一边吻许汐言,一边拿脚背轻轻搡f1。 f1不为所动,继续绕着她的腿打圈。 闻染不得已停下来:“这样不行。” 许汐言晃着肩笑。 闻染看得有些呆。许汐言不知用什么牌子唇膏,着色力好极了,她们这样激烈的接吻,却只恰到好处的剥脱一点,其余更深的嵌进唇纹,性感得过分。 闻染这才发现,她把许汐言的唇吮得有些肿。 许汐言的手搭了下她的肩:“我先去洗澡。”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穿闻染那件洗得宽大的白T,头发湿着在肩头晕出水痕,瞧闻染一眼,没说话,往卧室里去了。 闻染去洗澡,背着高三时那些要了她命的数学公式。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背这个。 洗完澡回卧室,刚要推开门,f1又跟过来。 她背对着门,低声跟f1说:“我们是在打架,打架你明白吗?你在街头流浪那段时间跟其他小猫打过架吗?就是那样,没什么值得好奇的。” 说完飞速钻进房里,关上门。 许汐言靠在床头假寐,闻染背对着她吹头发。 然后叫她:“许汐言,你头发都没吹干。” 许汐言这人没什么耐心,头发总是吹到五六成干,半干不湿的垂在肩头。闻染拿着吹风过去,插在床头,叫她:“你坐好。” 许汐言直起腰。 闻染站在她身前,手指插进她浓密发间,来回拨弄着。 不经意间触到许汐言的耳朵,被吹风吹得发烫。 她捏了下,又揉了下。女人的耳朵手感真好,像一团软玉,难怪许汐言总喜欢捏她耳朵。 即便是在吹风声间,她也能听到许汐言的呼吸有一些变形。 许汐言问:“你不想亲一下吗?” 她关了吹风,放下,钻进许汐言犹然潮湿的长发间,去吻许汐言的耳朵。温热的潮气像海面上的雾,扑着她的唇。 重心就是这样失去的。 这是她第一次在她小小的单人床上俯看许汐言。 她很耐心,这是她作为调律师磨练出的职业道德。她一点点耐心的吻下去,尤其,是对许汐言腿上那颗浅棕的小痣。 仰起面孔跟许汐言说:“知道我为什么总爱吻这颗痣吗?” 许汐言气息有些碎:“嗯?” “我见你的第一面,那次钢琴比赛,我借你丝袜,陪你在后台换衣服。你躲在储物柜的门背后,居然也不回避我,就那样换,那时我看到你,”闻染说着顿了下:“一双腿很直,很白,比同龄人要成熟的多。” “还有你的腿内侧,有一颗浅棕色的小痣。” 她喃喃诉说自己十年来的觊觎,幻想,痴狂。 到现在,她都可以说了。 许汐言:“所以,是从我们见的第一面开始。” “是。” 许汐言气息不稳的笑:“闻染,你这人够能装的。” 装得那样文静,装得那样乖。 然而当这件事真正要发生以前,闻染停下动作。 许汐言:“怎么了?” 那时闻染俯看着她,窄窄一张单人床像独木舟一样托住她俩。闻染先前的动作十分大胆,包括从床头取出那小小盒子,撕开后,低头看了眼自己手指的眼神也十分野,令许汐言心跳了下。 可这时,她另一手轻抚了下许汐言额角的发丝,用很轻的声音问:“许汐言,你爱我吗?” 床头昏黄一盏小灯的灯光洒落在她脸上。 许汐言忽然就明白了闻染以前为什么从不碰她。 就像闻染自己说的,闻染对她,要么全要,要么什么都不要。 若她不爱闻染,闻染要她这具身体又有何用。 那些她曾以为是欲望的时刻,其实不是,闻染的眼神在说,那其实是爱。 她搂着闻染。 “爱”这个字对她来说很陌生,很艰涩。 在她对闻染表白的时候,她以郑重语气对闻染说出这三个字,这对她来说不容易,几乎在生死边缘走过几遭才能突破心魔。 她松了一口气,觉得终于让闻染明白了自己的心迹,这以后,她觉得自己大抵很难再把这三个字宣之于口了。 可这时,她望着闻染在灯光下闪烁的眼眸。 用与闻染同样轻的语气,轻而郑重的叫:“阿染。” 闻染的眼底其实是从这时就开始沁出水光了。 许汐言温柔的说:“我爱你,我很爱你。” 闻染哭了。 她没想过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会哭,可她的确哭了。她的哭和她的进入这两件事是同时发生的,这让她显得既温柔,又野性。就像许汐言眼里的她,既安宁,又有着最为极致的灵魂。 她的风格跟许汐言不一样,她有着顶级调律师最引以为傲的耐心,足以让全世界最傲慢的钢琴家,对她闪烁着眼底潋滟的水光:“阿染,求你。” 她轻轻的吻一吻许汐言:“再说一次。” 于是她终于知道,全世界最傲慢的钢琴家,本身也是一架钢琴,任她弹奏,喉咙里的音节是随她节奏的音符,高低起落。 闻染的眼泪裹进面颊沁出的汗里:“再来一次,好吗?” 十年了,闻染想,她或许值得上这次肆意妄为。 她以十年的耐心,终于完完全全的拥有了许汐言。 拥有她的身体。也拥有她的灵魂。 ****** 外面下起雨来了,像闻染终于酣畅的眼泪。 结束以后,她给许汐言拿纸,许汐言也要给她拿纸,?*? 让她擦眼泪。这场景着实有些奇怪,许汐言忍不住笑起来,她也笑。 许汐言去洗手间清理许久,回到卧室时,看在闻染站在窗边。 她走过去抱住闻染的腰:“下雨了。” 闻染轻轻的“嗯”一声。 “从前我不喜欢下雨,下雨还要一个人从你家离开,好惨。” “你哪里惨了,那时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话虽这样说,她却又问许汐言:“你真的饿了吗? 许汐言学着她带一点点软糯海城腔的普通话:“真的呀,我吃那些东西,又没有觉得好吃的。” 她在许汐言手背上拍了下,转身往客厅里走。 f1在睡觉,她手脚放得很轻,把那碗黄鱼烧年糕打热,怕f1闻见气味,招手把许汐言叫进厨房吃。 她只盛出一小碗,配两副细筷。 两人站在流理台边,就着一只碗,稍不注意同时低头,额都要抵到一起。 许汐言问:“你们怎么这么爱吃糯米?” 闻染想了想还真是:“不知道,从小就是这样吃的。”又提醒许汐言:“多吃鱼,少吃年糕,这么晚了,当心不消化。” 许汐言慢条斯理吞下小半块年糕,闻染掀起眼皮瞧她,她才道:“慌什么。” “夜还长得很,有什么不消化的。” ****** 陈曦沦陷在“七天”的震惊里。 七天啊,这两人七天没打算出门。 没成想第二天她就接到了许汐言的电话:“喂,言言姐。” 许汐言那边顿了顿,陈曦先是听到闻染的声音,细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许汐言压低声说了句:“为什么要将就?” 然后清了清嗓子,对着手机叫她:“陈曦。” 听出来了,陈曦彻底听出,许汐言同闻染说话的声音,跟她同其他人说话的声音,那是截然不一样的。 许汐言问:“你在海城么?” “在啊。”就算许汐言说放她七天假,她也没胆子大到真出去旅行。 许汐言:“那麻烦你,能不能买几套床品给我送过来?本来打算叫外卖,但看了眼,实在太丑。” 陈曦总算知道许汐言那句“为什么要将就”是什么意思了。 更多内容请搜索QQ频道: 许汐言来世间走这一遭,是来享受的,不好看的床品,她才不要将就。 陈曦其实很想问一句:闻染家本来有多少套床品?这才第二天怎么就不够换洗了? 但她忍了,很有职业精神的问许汐言:“那,我买多少套送来啊?” 许汐言笑了声,就把电话挂了。 陈曦攥紧了手机。 许汐言又发来一条信息:【买蓝色的。】 过了阵子,闻染家的门被敲响。 拉开门来的是许汐言。 陈曦本以为会看到穿家居服很松散的许汐言,没想到许汐言穿衬衫,那衬衫应当是闻染的,穿在许汐言身上有些紧,反而裹出她曼妙的曲线。 领口扣子规规矩矩系到最上一颗。 陈曦顿悟过来:这是有多少不能看的啊! 脖子肩膀和胳膊,全都遮得严严实实! 陈曦递上一只大包,许汐言接过,问:“买了几套?” “七套。” 许汐言总算没再说什么。 陈曦又道:“全都洗干净烘干过了,可以直接用的。” 许汐言掀起眼皮瞧了陈曦一眼。 陈曦内心:怎么?多事了? 许汐言那双红唇,陈曦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瞧着总觉得有些肿,开阖了下,对陈曦说了三个字:“发奖金。” 关上门进去了。 陈曦雀跃了下,跟司机一道回去了。 她仍没外出旅游,想着许汐言和闻染在家待无聊了,很可能打电话叫她安排司机。 她就在家打游戏,追剧,偶尔去她妈家吃饭。 等开饭的时候刷微博,看到不少人问:【女神结束这次大赏后去哪儿玩了?】 许汐言喜欢满世界跑,这是所有粉丝包括路人粉都知道的。 粉丝个个都像福尔摩斯,把全世界刺激有趣、许汐言又还没在那被拍到过的胜地都列举一遍。 从大堡礁鲨鱼潜,到内华达州格兰德峡谷跳伞,又或是冰岛寻猎北极光。 陈曦咬着只苹果想,没有任何人知道,许汐言就在海城老弄堂的一座旧筒子楼里,用着她“紧急驰援”的七套蓝色床品,之后再也没打过她的电话,也的确没出过门。 闻染喜欢那些蓝色的床单。 许汐言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挑剔,连柔顺剂的味道也是不肯将就的。陈曦选的是一款海洋味道,清新的,带一点点涩。 于是那些蓝色床单,的确像一片海托住了她们。不大,刚好把她们包裹在里面,她们沉浮着,迎接一切不可控的潮汐,潮湿的将她们环绕。 许汐言终于做了她对闻染提及过的法式吐司,穿着件白衬衫站在灶台边。 很少有人看许汐言穿白,世人大多觉得许汐言适合穿黑或红,闻染却知道,许汐言穿白也是极好看的。 那样的清淡反衬出她的浓颜,闻染的衬衫有些板正,却被她穿得随性,扣子只系胸前那一粒,露出双纤细笔直的腿。 闻染在一旁搓洗桃子,闻着蛋奶香气从她所执的平底锅里溢出来,听她唤了声:“阿染。” “嗯?” “我的身体素质退步了吗?” 闻染反应过来:“那不好说。” “为什么?” 厨房太小,闻染拿一只小砧板切桃子时,只能挤在许汐言身边:“身体素质这种事,哪是短时间能看出来的。” 许汐言耸一下肩,把法式吐司翻一个面,顺手从闻染的盘子里捡了块桃子吃。 闻染在她手背上拍了下。 她道:“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我俩吃。” “摆盘不好看了呀。” 闻染喜欢多肉,喜欢手帐,喜欢漂亮的餐具,也喜欢摆盘。 七天后,许汐言回归工作,陈曦和司机把车开到楼下来接她。 那时早晨六点,天色蒙蒙亮,一来这次拍摄需要抢外景光线,二来走得早一些才好避开人。 许汐言跟闻染说:“那我走了。” 闻染:“好。” “你今天怎么安排?” “我约了橙漾谈合作。” 许汐言捏捏她的耳朵:“祝你顺利。” 上了车,许汐言靠在后座补眠,陈曦透过后视镜,时不时悄悄瞟她。 “陈曦。”许汐言不知何时睁了眼。 “哎。”陈曦吓一跳。 “去帮我买盒膏药。” 陈曦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许汐言一字一顿的说:“膏,药。” 陈曦震惊了,彻底震惊了。 要知道许汐言常年玩极限运动,身体素质极好,有次她去乌孙古道徒步穿越南北疆,历时七天,陈曦去接她时,她整个人瘦了不少,可仍然灵活轻巧。 闻染这,够厉害的啊! 第83章 “好想你。” 闻染回床上补了个觉, 按照约定时间去橙漾。 自从出了牟素婷的那档事后,她工作室的生意消沉很久了。橙漾是不算小的经纪公司,吴芥是公司旗下最有名的钢琴家, 她很重视,提前备好了简历。 会议室里,橙漾公关部经理亲自接待了她,盈着笑意把她简历放到一边:“闻小姐, 都是圈里人, 你之前跟哪些钢琴家合作过, 我也都有耳闻,这简历就不用看了。” 闻染笑笑。 经理:“我倒是听说了一件事, 许汐言几年前第一次回国巡演时,跟她合作的调律师, 是你?” 闻染望着她。 经理又笑:“我没什么别的意思,许汐言在这次亚洲音乐大赏后,又稳赚了一波人气, 闻小姐既然替她调律过, 这不是最好的金字招牌?” “吴芥老师其实是很相信闻小姐的技术的,这是合同。”经理把一份合同推到闻染面前。 闻染大略翻了翻,条件优厚, 比她以前的价钱只多不少。 经理又把电脑屏幕转向闻染:“我们这边, 只需要发一篇很简单的通稿。” 闻染扫一眼。 通稿里写, 吴芥此番复出,和调律师闻染小姐合作,闻小姐是许汐言初次回国巡演时, 全程随行的调律师。 上次与牟素婷合作出的岔子,随着其他娱乐新闻层出, 大众早已遗忘,只有在音乐圈里的影响持续。 而许汐言人气高涨,属于只要搭上她,人人能在她的人气里分一杯羹。这篇通稿一发,吴芥此番复出等于有了最大的噱头。 闻染弯弯唇:“请问,章经理这是听谁说的?” “我有我的消息来源。” 闻染摇摇头:“很遗憾,我与许小姐并没有过多联系。” “闻小姐……” 闻染背着包站起来:“看来我没法提供章经理想要的资源,我先告辞。” 从橙漾公司出来的时候,闻染接到许汐言电话:“谈得怎么样?” 闻染照实答:“不太顺利。” “那你要不要来接我下班?”许汐言今天拍了全天照,“金九银十”两个月的封面,三大刊她一人独占俩:“明天就要开始练琴,加上工作,时间就很紧了。” 闻染应下:“好。” “我叫陈曦过来接你。” 闻染便在公司楼下便利店买了瓶水,勾着腰看冷柜里的标签,百岁山三块,农夫山泉两块,她买农夫山泉。 陈曦和司机开车过来时,她坐在路边,夕阳西沉,她看着群鸽子在路边啄食。 陈曦冲她挥手,她走过去。 车一路开,开到一座全玻璃外墙的摩登大楼,陈曦解释:“言言姐今天合作的摄影工作室就在这里,她在选片,马上出来,我们就不用进去了。” 闻染望见大楼旋转门的出口外,围着一堆粉丝。 举着许多物料,海报,灯牌,有人把许汐言的模样做成了卡通形的玩偶。 窦宸了解许汐言的性格,私人时间不喜被打扰,所以偶尔会把许汐言的行程公开一部分,让许汐言公开营业,回馈粉丝。 天色越来越暗,粉丝手里的灯牌应和着摩天大楼的灯光,发出霓虹色泽。 许汐言从大楼里出来了。 粉丝们爆发出一阵热烈欢呼,街道上其他人被吸引,望过去,有女孩猛拍一下朋友的肩:“是许汐言啊!” 愈来越多的人围过去。 许汐言是营业状态,穿一件黑色短袖高领薄羊绒衫,配牛仔热裤,再搭一双马丁短靴。盛夏了,她穿衣永远这样罔顾季节,因为她所到之处,空调永远是最适宜人体的二十六度。 她本来架着墨镜,见了粉丝们却又认真的摘下。 她是有距离感的性子,每每营业时,粉丝拍照她都由着拍,却不常讲话,也不常笑。今日却显得心情很好,接过粉丝递上的签字笔,偏着头,说了句什么,粉丝一下就笑了。 闻染知道,她这样的人,瞧着冷,却一定记得面熟粉丝的名字。 那些霓虹色映亮她的脸,如蔷薇一般殊艳。 保姆车停在暗处等她,陈曦坐在副驾:“闻小姐。” “叫闻染就好了。” 陈曦笑笑,一脸“我懂”的神情:“好,闻染,你和言言姐高中时就认识了对吧?” “对。” “她高中时什么样啊?”陈曦很感兴趣:“是不是比现在青涩不少?她那时穿不穿校服?大家都穿校服的话,她总归没现在这么打眼吧?” 闻染笑了。 摩天高楼的霓虹灯映进她眼底,她远远的望着许汐言:“她啊,从来都没有青涩过。” “十多岁的时候,大家都还戴框架眼镜,发型有些傻,学习学得额角冒痘痘,但她不是。她个子高,虽然都穿校服,但她像一只鹤,面孔像早开的蔷薇。” “有男生嘴巴毒,说她,现在漂亮,过几年老得快,就没有这么好看啦。其实你听他们的语气,就知道他们心里根本不是这样想的,他们知道她会永远成熟,永远风情,永远漂亮,超脱于季节之外,超脱于时间之外。” 陈曦听得有一些震撼。 闻染用那样的语气继续道:“她那样的人,哪怕十几岁的时候遇见她,你只需要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是天生的明星,她会向着最浩瀚的天穹,飞得很高很高。” 陈曦:“像风筝一样。” “风筝?”闻染笑了笑:“她是太阳。”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许汐言正好压着她尾音上到车里来。 闻染紧紧摁着口罩鼻梁封条,陈曦立即交代司机开车。 全车都贴了防偷窥膜,像隐秘的世界。 许汐言坐到她身边来,把口罩从她耳朵上勾下来,捏捏她的耳朵,又握住她的手。 充电版的豪车行驶起来没任何声响,方才粉丝的欢呼声在身后越来越远。 陈曦递上一杯咖啡:“言言姐,给。” 许汐言接过喝一口,胸腔里放出一口气来。 闻染摸摸她的膝盖:“怎么青了?” “嗯?”许汐言把咖啡杯递还给陈曦,复又握住闻染的手:“拍照时候弄的吧,没注意,今天有一组是打女风格,挺有意思。” 许汐言就是这样的人。 闻染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她对钢琴那样极致,真的与所有的名和利无关。她登山就要登最难的山,她潜水就要去最难的海域,就连高中时做一只手工蜡烛,她都要做最好的。 许汐言在方方面面,从不肯将就糊弄。 她要人生处处璀璨,留给人间一切的美。现在拍一组时尚照,也是。 “痛不痛?” 许汐言抓着她的手,在自己膝上揉了下。 闻染抿了下唇:“我问你个问题行么?” “问啊。” “今天橙漾找我谈合同,是因为你放出风声去,我曾经给你调律么?” 这时陈曦从副驾转过身来:“言言姐你再喝口咖啡吧。”一边拼命冲许汐言眨眼。 闻染性子犟,这事不仅许汐言知道,就连陈曦也瞧出来了。 橙漾那边的消息,固然是许汐言放出去的,但陈曦准备自己来背这个锅,就说是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 但许汐言不想瞒闻染,坦白道:“是。” 陈曦暗自叹口气。 这两人可千万别吵起来。 闻染顿了顿,问:“为什么?你答应过保密的。” “现在的情况变了。” “怎么变了?” 许汐言不说话。 闻染自己说:“因为我搞砸了牟素婷老师的演奏会。” 陈曦坐在副驾想,闻染真够狠的,这话许汐言舍不得说,她自己反而亲口说,跟在自己心口剜刀子似的。 闻染:“我知道人人都觉得我翻不了身。”她冲许汐言笑笑:“怎么,你也这么想啊?” “我从来没这么想。” 其实许汐言已经做得很隐晦了。 按她的人脉和能力,她甚至无需出面,打通电话就能让无数的经纪公司对闻染趋之若鹜。 她知道闻染肯定不想这样,但:“我初次回国的巡演,调律师本来就是你,我只是讲事实,这是你自己的能力和实力。” 闻染想了想,笑道:“让我自己先试试吧。等我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再来找你帮忙。” 许汐言看着她:“你会么?真到了那一天,你会开口找我帮忙吗?” 闻染又抿了下唇,先是透过挡风玻璃望了眼夜色,才挠挠许汐言的掌心:“会啊,我总不会饿死我自己。” 陈曦把两人送到闻染家楼下。 送她们下车时,陈曦问:“言言姐,还要膏药么?” 许汐言瞥她一眼。 陈曦跳上车,溜了。 两人往旧楼里走,时间尚早,许汐言戴着帽子口罩。闻染问:“什么膏药?” “什么什么膏药?” 那张膏药许汐言贴了一天,在出来见闻染之前,就从后腰撕下扔掉了。 “就是陈曦问你要不要膏药啊。” “喔,我今天拍打女风,她怕我累吧。” “可她问的是,你‘还’要膏药么。你什么时候要膏药了?” 许汐言很淡定:“她跟着我在国外待久了,乱用语法,我要扣她薪水。” 回家闻染问许汐言饿不饿,给她煮了碗素面。 闻染煮素面的手艺是柏女士教的,舀一勺猪油,撒一把紫菜和虾皮,热汤一冲,喷香扑鼻。 许汐言吃完面,抱着膝盖坐在桌边。 “歇会儿。”她玩着自己的发尾:“我去洗碗。” 闻染是在这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早上从我家出去的时候,找陈曦要膏药啊?” “许老师,你是不是真的身体素质不行啊?” 许汐言倾身去掐她的腰,她笑着躲开。 许汐言喜欢闻染的腰。 没有过多锻炼的痕迹,软软的。就像闻染穿着起球睡衣的胸前,软软的。 洗完碗洗完澡,在闻染那张窄窄小床上,她用自己那双举世无双的手令闻染快乐。 结束以后,她帮闻染清理,自己去洗过手,回到床上,拥住闻染。 小小一盏台灯很昏黄,阳台上飘着洗净的蓝色床单。闻染吻着许汐言方才令她快乐的手指,许汐言带着些倦意,有一下没一下拨弄她的唇。 她开口:“你明天就要开始练琴啦?” “嗯,一周以后飞丹麦。” 许汐言右手神经炎的发作,规律不明,但有两次很明显的,跟高强度练习有关。在演奏结束以后,结束一阵,便得到充分缓解。 许汐言问她:“会不会想我?” “许汐言你是认真问的啊?” 许汐言压一压唇角:“那不问了。” 躺一会儿,她却忍不住轻轻去蹭闻染的小腿:“嘿,到底会不会想?” “不会。”闻染转过身去背对许汐言。 许汐言“呵”了声。 在闻染起身去关台灯的时候,许汐言却一把捞住她的腰。 闻染转过身来,趁着周围倏然暗下的夜色,睫毛轻轻翕动,抬手去抚许汐言眉眼的轮廓,小声道:“许汐言,从前我就是这样,连说想你都不敢。” 许汐言心底涩涩的,低头去吻闻染。 “现在什么都可以说。” “你会听么?”闻染阖上眼,感到许汐言在吻她的睫毛。 “会。”许汐言继续吻她:“用嘴巴说、用身体说、用心跳说,我以后都会听得到。” 第二天清晨,许汐言从闻染家离去。 一旦她开始练琴,与闻染相处的时间骤减。不过跟以前不一样,喝水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会给闻染发信息。 闻染接不到圈子里的单,去社区发传单,像以前一样上门帮人调律。 孩子学钢琴的人家,也有人听过她的名字,将信将疑把她请回家去。 她调律时,泡面头女主人全程在一旁守着她,时不时问:“你行不行啊?不会像给牟素婷一样出岔子吧?” 闻染好脾气的笑笑,教她怎么验琴,又道:“您要是不放心,待会儿一个音一个音的听。” 没什么好傲的。闻染从来都明白,自己犯的错,自己收拾残局。 许汐言飞丹麦那天,粉丝在机场拍她穿搭。 飞丹麦十多小时落地,那时正值国内傍晚。 闻染从工作室回家,今天下了整天雨,柏女士跳不了广场舞,索性买了菜来她这里做饭。 从厨房出来,看见她在刷丹麦小美人鱼铜雕的短视频,问她:“想去丹麦旅游呀?” “没有呀,软件推送给我的,随便看看咯。” 帮柏女士把菜端上小圆桌时,口袋里手机震起来。 闻染心里哼一声,钻进洗手间,锁门,接起许汐言打来的视频。 若是从前的许汐言,十几小时飞行落地后,肯定去喝酒解乏了,闻染就等着看她会不会打来。 视频里许汐言的一张脸,看起来丝毫没有长途旅行后的倦色,永远明艳,永远瑰丽。 许汐言问:“你在做什么?” “我妈妈来我家里烧饭。你呢?” 许汐言转了下摄像头。 得,还是酒吧。 丹麦正值正午,阳光把许汐言飞扬的发丝染成浓金,闻染说她:“大中午就去酒吧。” 许汐言笑了:“只喝一杯用来倒时差,好好睡一觉,然后去练琴。” “要吃饭的呀。” “就在酒吧吃。” “酒吧有什么吃的啦?” “应该有的吧。”看起来陈曦就在许汐言身边,许汐言问:“有什么吃的?” 陈曦掏出手机来查菜单,报了几样。 许汐言问:“你觉得什么听起来比较好吃?” “我不晓得。”闻染顿了顿又说:“煎鱼肉饼。” 那边的阳光有些大,许汐言微眯着眼,一手举着手机,另一手抚着被风拂乱的长发。身边有团队的人在跟她讲话,她扭过头去应一句什么,又转回头来面对镜头,细碎的光斑绕着她跳舞。 闻染能听出她其实忙,问她:“要挂了吗?” 许汐言:“不要,再聊一会儿。” 聊什么,一个在丹麦正午的阳光下,一个在海城老弄堂的黄昏,聊菜单上根本未曾谋面的一道菜。 那么无聊,又那么有趣。 这时柏惠珍在洗手间外敲门:“囡囡,你怎么进去那么久?拉肚子了呀?” 闻染吓了一跳,手里的手机差点没掉在地上。 搞、搞什么,她在打冒粉色泡泡的异国视频电话,柏女士突然说她拉肚子什么的。 她应一句:“没什么,马上出来了。” 又盯着视频里许汐言的脸,揣测许汐言听到没有。 许汐言笑得像只眼尾上挑的狐狸。 闻染只得问:“你听到没有?” 要是听到,她就解释,自己没有拉肚子。 许汐言反问:“听到什么?” 闻染在心里“哼”一声:“没有什么。” 许汐言笑得眼睛弯起来:“‘囡囡’是什么意思?” 果然听到了! 闻染:“我没有拉肚子。” 许汐言:“那,‘囡囡’什么意思?” “你在海城住的时间不短了,你不知道‘囡囡’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闻染望着视频里的许汐言。有时候,她真不知许汐言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终于她一字一句的说:“囡囡,就是小女孩的意思,宝贝的意思。” 许汐言:“知道了。” 这时柏女士又在外面叫:“你好了没有呀?菜要凉了。” 闻染跟许汐言说:“我要去吃饭了。” “去吧。” 在闻染将要挂断以前,许汐言“哎”的唤了她一声。 闻染动作暂停,望着丹麦正午阳光在许汐言周身镀一层光晕。她是从太阳里来的人,闻染从来都知道。 从太阳里来的人,指尖轻触了触屏幕,像是碰了碰她的脸,然后叫她:“囡囡,好想你。” 视频忽地就断了。 好似国际网络信号恰到好处的消失了一下,连老天都忙不迭赶来为她的这句话留白,让这句话在人心里震荡出更多余韵。 闻染几乎是呆滞了两秒,才收起手机,走出洗手间去。 柏女士问她:“是不是拉肚子啦?” “没有的呀!” 吃饭时,柏女士盯她一眼:“你笑什么?” “哪里笑了。”闻染拈起一块番茄炒蛋:“你今天糖放多了喔。” “没有呀,跟平时一模一样。” 这时口袋里手机震了下。 闻染掏出来藏在桌下瞧。 柏女士筷头敲敲桌面:“你上次还叫我吃饭不要看手机啦。” 闻染敷衍一句:“是工作。” 又拿起手机来,打开摄像头拍满桌的菜。 “喔唷。”柏女士奇了:“我经常给你做饭,哪时候见你拍过啦。今天这是怎么了?” 闻染正色道:“母爱伟大,我纪念一下。” 柏女士扑哧一声笑。 吃过饭,趁柏女士洗碗,闻染窝在沙发上,把方才拍的照片给许汐言发过去。 而上一条信息,则是许汐言发来的照片。 S:【煎鱼肉饼.jpg】 正是这些甜蜜的时刻。 像细碎的光斑,像舞动的尘埃,填补了许汐言名望带来的割裂感。 因为,许汐言真的太红了。 新闻里、微博里、各种社交软件里,都能看到她。 地铁上、公交车站、排在买栥饭团的队伍里,都能听到她。 闻染工作室的生意没起色,除了社区里一些零打碎敲的生意。圈子里除了周贝贻,没人敢冒险用她。 这种情形下,闲下来就是件很令人惶恐的事。 闻染想加班都没得可加,早早下班回家,给自己做完饭后还能看部奇幻电影。 睡得太早,半夜醒来,睁眼看着树影倒映在墙上。 次日和奚露郑恋她们聚会,奚露问:“你生意怎么样啦?” 闻染只是笑笑。 又聊起许汐言,奚露托着腮:“也不知许汐言什么时候回国,她不在,那些时尚账号都寂寞了。” 有次下班回家,鼻端疑心屋里传出阵阵氤氲水汽,带着沐浴露的香,掏出钥匙一开门,却发现屋内空荡荡,只有f1晃着尾巴迎过来。 闻染笑自己:果然想许汐言了。 周贝贻也关心闻染生意。 她现在很火了,火到连一些综艺节目都能看见她身影,今天拍完时尚杂志,没卸妆,平时巴掌大的一张脸,此时也能看出明丽之感。 她的团队需要商议接下来的日程,闻染作为调律师需得知情,不太方便去外面,几个女生就约在了闻染家里。 周贝贻出身普通,也没什么成名后的矜傲感。她买了糟卤鸭舌,还和以前一样,坐在闻染家的短绒地毯上,几人围着茶几吃鸭舌。 聊完正事后,团队先撤离。周贝贻拖慢一步,是为了问闻染:“你打算怎么办?” 闻染坦诚道:“熬着。” 先得保证工作室不倒闭,再谈其他。 周贝贻迟疑了下:“汐言姐她……” “我不想让她帮忙。”闻染弯弯唇:“你能明白么?” 周贝贻想了想:“我参加综艺时,跟祁宛霖前辈关系还不错,你知道她也是圈里大前辈嘛,辈分不输牟素婷老师的,她最近在找调律师,我想,要不我私下请她吃顿饭,带你去见见?” 闻染想了想:“再给我一点时间。要是我这边实在没招了,就来麻烦你。” 周贝贻笑了下。 心里想:或许有一天走投无路,你真肯麻烦我,但你永远不会肯麻烦许汐言。 她正准备告辞,闻染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了,闻染脱了手套,抽张纸巾擦净了手,接起来。 周贝贻打算等她打完电话说声再见。一边听着她的细语,一边心想:闻染对许汐言说话的语气,跟对其他人是完全不一样。 对其他人很客气,但对许汐言,闻染摆明了故意杠她。 许汐言在电话里问:“这一次我要你家钥匙的话,你给不给?” 闻染:“说什么没头没脑的?” 许汐言:“你在家吗?” “在呀。” “还好你在。不然的话,我没钥匙,岂不是没地方去。” 闻染怔了下。 在大脑反应过来前,听见有人在外敲了敲门。 闻染又一怔,脚已开始带着她,不由自主往门口走。 打开门,许汐言穿一件连帽衫,那样妩媚的一张脸,偏偏这种穿衣风格也能搭上。闻染很少见她这么穿,又或者说,这种穿衣风格根本就是来反衬她的妩媚。 连头发丝都在撩人。 闻染问:“你不热啊?” “飞机上冷。”许汐言含着点笑意:“我提前结束工作,回来了。” 又凑近一点,在闻染耳畔,压低那把暗妩的声线:“囡囡。” 恰在这时,楼上有隐隐开门响动,闻染吓一跳,一把将许汐言拉进来。 许汐言站在玄关,脸上笑意还未褪,一扫眼,哟,望见了客厅里的周贝贻。 第84章 “我还是南潇雪呢。” 周贝贻站了起来, 客客气气招呼一声:“汐言姐。” 许汐言静默半晌,然后挑唇而笑:“好巧。” 闻染站在许汐言面前,有那么一瞬间, 她以为许汐言要生气了。 事实上许汐言没有,挑着唇角的姿态慵懒而迷人,一丝丝危险的气场溢出来。闻染发现自己并看不出许汐言到底有没有生气,只是某些时刻, 她会格外明确的, 觉得许汐言像丛林里华丽的花豹。 那样危险的气场是狩猎动物的本能。看起来尾巴懒散垂着什么都不在意, 实际有格外强烈的占有欲作祟。 闻染轻拉一拉许汐言:“你换鞋呀。” 许汐言换了鞋往里走,连帽衫脱了, 很驾轻就熟的穿一件阔领T恤,露出一截雪色锁骨。扫了眼茶几, 微仰起下巴,冲闻染说:“你倒蛮喜欢吃糟卤鸭舌的喔。” “啊。”闻染迎着她视线:“还可以。” 许汐言:“呵。” 她盘腿在茶几边坐下,没再说话, 一手撑着下颌把玩着自己的发梢。 闻染也在茶几边坐下。周贝贻问:“汐言姐, 吃鸭舌么?” 许汐言勾起唇:“好啊。” 巧的是,竟没多余的一次性手套了。闻染轻声说:“我吃好了,你戴我的。” 许汐言一时坐着没动。 闻染声音更细, 像对许汐言的耳语:“怎么, 不肯啊?” 许汐言掀起眼皮瞧她一眼, 眼神还是懒懒的,说不上是在笑,又或是其他什么意味。把桌上闻染戴过的那副手套拿起来, 慢条斯理套上自己的手。 她的手指白皙,纤长, 有力,闻染看着她戴手套的动作,莫名的有点耳根发烫。 这时f1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许汐言唤它一声,它“喵”的应了,却没往许汐言身边去,横行霸道的踩过周贝贻肩头。 许汐言唇角勾起的弧度更甚了些,冲周贝贻道:“它跟你倒是很亲。” “它挺乖的。”周贝贻笑笑:“汐言姐,你能吃得惯糟卤味道么?” 在许汐言作答以前,闻染先开口:“她能。” 一点点亲昵,不显山不露水的昭显出来。对一个人口味的熟悉,其实是对这个人的熟悉。 许汐言拿起一根鸭舌,尝了尝,诶,真的还挺好吃的。 但她尽量把所有工作集中排在一处,一结束忙不迭赶回来,坐了十多小时飞机,飞机餐食难吃,她心里本来惦记的,是闻染煮的那碗素面。 现下却坐在这里,啃一根鸭舌。 许汐言内心: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许汐言是个礼貌的人,不好赶客。周贝贻也是个礼貌的人,见了许汐言,不好贸然就走。三人又寒暄一阵,终于,周贝贻起身告辞,闻染送她到门口。 周贝贻记得嘱咐一句:“闻染姐,祁老师的事,你好好考虑。” “好,谢谢。” 周贝贻离开后,闻染回到茶几边坐下,瞧见许汐言还在慢条斯理的啃一根鸭舌。闻染也不催她,坐她侧面,手肘支在茶几上,手掌撑着下巴偏?*? 头瞧她。 等她终于吃完,脱下手套,又抽湿纸巾仔仔细细擦净了手指,终于掀起眼皮:“什么祁老师?” 闻染勾唇。 许汐言总说她有双敏感的耳朵。许汐言自己的这双耳,也不遑多让。 许汐言看着她:“阿染。” 她唤闻染名字的一声,与她在丹麦那通视频里唤“囡囡”的语调很不同,不柔软,呼之欲出的占有欲。 是……另一种迷人。 闻染解释道:“贝贻看我工作室迟迟没有起色,说要不要帮我去问一问祁宛霖老师,祁老师正在找调律师。” 说着望向许汐言:“生气啦?” 许汐言反问:“我该生气吗?” 哟,套路她。 闻染笑道:“不该呀。我和贝贻之间早都说清楚了,今天本来工作室的其他人也在,聊完先走一步,你到的时候,贝贻也正准备走。” 许汐言不说话,指尖在桌面轻轻的敲。 闻染问她:“你吃完没有?” 许汐言压压下颌。 闻染:“那我收拾了。” 她站起来,跟许汐言说:“让让。” 许汐言往后退了退,没退多少,仰头瞧着闻染。 闻染一只细瘦的脚踝,踩到许汐言面前来,出乎许汐言意料的,直接坐到了许汐言的腿上。 许汐言怔了下。 闻染以一个很舒服的姿态,坐到许汐言身上。她穿一条九分长的阔腿亚麻布裤,微微生涩的面料,贴在许汐言穿热裤的那双腿上。 料子那样薄,许汐言能很清晰感觉她皮肤的触感和温度。 她抬手,双手圈过许汐言的后颈,虚虚搂着:“吃饱没有?要不要我再煮碗素面给你吃?” 她是典型的南方姑娘,五官生得淡,但皮肤是软糯的,一截纤颈轻轻立着,洗发水还是那款椰子味道的,带一点点奶香。 许汐言眯了眯眼:“阿染,我发现你这人真挺能装的。” 她的意思是,闻染的性子不仅不淡,意外的还很会撒娇。 闻染问:“那你吃不吃这一套的?” 许汐言望着她。 两人都还没洗手,许汐言并未伸手来环她的腰,只是任她那样坐着。这是许汐言出国近两周后回来,两人第一次的肢体接触。 闻染很明显感到自己的亚麻布裤被许汐言的皮肤染热,贴在她腿侧。 许汐言:“我没吃饱。” 闻染顿了下。 这人……看着浪漫,其实一点情趣都不懂的哦?现在最想吃的还真是一碗素面啊? 搞什么。 “哦。”她从许汐言腿上站起来:“我去给你煮面。” 脚下传来微微阻力。 低头看,是许汐言用自己的脚勾住了她脚踝。 许汐言很简练的说了四个字:“不。去洗澡。” ****** 许汐言往门外走,闻染怔了怔,才发现她拎进了一只旅行箱。 也就是说,方才许汐言没等行李,从机场匆匆赶到了闻染家,之后才让人把行李给她送了来。 睡袍浴巾都在,许汐言取了去洗澡。 又换闻染去洗,回卧室的时候,瞧见许汐言裹着睡袍,靠在床头假寐。 闻染细声说:“你躺下来睡呀。” 许汐言睁开眼,对她伸出一只手:“过来。” 睡袍是一种很华贵的黑曜石色。许汐言的美里总是有种很慵懒的情态,无论是她总是只吹到半干的头发,还是她总是系得松垮垮的腰带,露出胸前的一线雪肌。 闻染:“我还没吹头发呢。” 许汐言扬着的那只手并未垂下,又唤她一声:“过来。” 闻染走过去,跨坐到她腿上。 她坐直起腰来,一手向后,扶住闻染的腰。 她的目光落在闻染的眉毛,薄的眼皮,秀气的鼻子,接着是略薄的唇,但没有吻上来,略过,视线又落在她肩膀往下、棉质睡衣被发尾滴下的水滴晕湿的一片。 露出粉色的月亮。 闻染耳根红了。 但许汐言仍然没有吻没有碰,她的手探出来,去往的位置很直接,轻轻摩挲。 闻染扶着她的肩,抿了下唇。 到这时她才觉得,许汐言方才或许真的生气了。尽管这生气其实没什么道理,许汐言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她并非真能理性的克制自己的占有欲。 所以她这样逗弄着闻染,不肯给一个痛快。 闻染的手指紧紧扣着许汐言的肩,指节微微发白。 面对这样的许汐言,心脏像只被情绪越冲越大的气球,裹挟着躁动、急切、甚至某种……兴奋。 小小盒子本就放在床头柜上,此时被许汐言拿到手里。 然后望了闻染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闻染小声唤她:“阿言。” “我知道自己没什么道理。”许汐言说:“可是,怎么办呢。” 闻染能察觉到许汐言今天的不一样,那只顶级钢琴家的手更直接,也更热烈,似是在弹奏一首节奏飞快的《克罗地亚狂想曲》。 搂着闻染的腰,不让闻染躺下来。 所以这一次,一片狼藉的与其说床单,不如说是许汐言的睡袍。 闻染最终得以趴在床上时,觉得像高中上体育课跑过三千米。许汐言收拾了床边,一手搭在她的后腰问:“你家有榨汁机么?” 闻染怔了下:“什么?” 许汐言这人的浪漫,不止体现在她会带你去看日出,又或送你海水一般蓝色的墨水。还体现在,她这人的思维系统里,就没什么做这事麻不麻烦、值不值得的考量。 她会在两人都很累的事后,跟闻染说:“我刚才喝气泡水的时候,看到冰箱里有橙子。” 然后半夜两点去厨房找榨汁机,给近乎脱水的闻染榨一杯橙汁。 榨汁机静音,不会惊扰四邻。 她端着杯新鲜的橙汁回卧室时,闻染还趴在床上,被她捞起来,捧在手里的橙汁,果肉还未被完全打散,闻染靠在床头小口的抿。 许汐言盘起一条腿坐她对面,直到这时才开口问:“你会让贝贻找祁老师帮忙么?” “希望不用。希望我自己有办法解决。”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需要,你会找贝贻还是找我?” 闻染不语。 “问你呢。” 闻染照实答:“会找贝贻。” “你宁愿找她也不找我?”许汐言的语调有点受伤:“你到底跟谁比较亲。” “不是这样算的。”闻染摇摇头。 这话细细说起来,其实很伤自尊心。 她要怎么说呢。许汐言太成功了,太有名了,有名到都不用去考虑什么两人恋爱公不公开,哪怕只是公开她以前帮许汐言的巡演调律,从今以后就再没有“那个叫闻染的调律师”。 而会变成,“那个帮许汐言调过琴的调律师”。 从今往后来找她调律的人,是冲着她闻染,还是冲许汐言? 她笑了笑:“如果我让你帮忙的话,就再没办法跟你平起平坐了你明白吗?” 又用了个半开玩笑的说法:“毕竟贝贻还没你这么出名,我还能做我自己。” 许汐言没笑。 她轻轻的问:“这是我的错吗?” 闻染摇摇头:“这不是我们任何人的错。” 她喜欢的人是太阳,她是地面上亦步亦趋的凡人,这真的不是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错。 闻染看了看许汐言熬得微红的眼,想到她刚飞了十多小时回国:“我们睡觉吧,事情也许不会糟到那一步。” 许汐言抬手探进闻染的发间,捏了捏她的耳朵:“我只是希望,我是你最亲的人。” 第二天一早,闻染睁开眼,悄悄去看许汐言醒了没。 扭过头,才发现床的另一侧是空的。 愣了下,挣起身,听见厨房传来榨汁机的声音。 许汐言端着杯橙汁进来,递给闻染:“睡醒了?” 闻染接过:“你怎么起这么早?” 许汐言在床畔坐下,替闻染理了理侧颊的碎发:“我今天要飞巴黎。” 闻染一愣—— 许汐言先前工作的地方是卢森堡,既然时间这么紧,直接飞巴黎不是方便得多。 她抿一抿唇角,许汐言替她把碎发勾回耳后:“是我自己想回来的。” 闻染不再说话,放下杯子,抬手搂住许汐言的肩,轻轻倚在她肩头。 许汐言离开后,闻染起床去上班。 下班时接到陈曦电话:“闻染,方便过来找你一趟么?” “好啊。” 陈曦约她在楼下的咖啡馆见,她问:“你没去巴黎?” “明天走,我留下来处理一份合同。” “噢。” “那个,言言姐让我来找你,有件事跟你商量。” “什么?” “就是言言姐现在回国都住你家嘛,她想问问你,你们俩的生活费怎么算呢?” 闻染笑了笑。 陈曦看着她神情:“不是言言姐忙到没空跟你谈啊,你要是想跟她谈,你打电话给她就行。她就是觉得我来谈……” 闻染点点头:“我明白。” 陈曦来谈,更能维护闻染敏感的心而已。 闻染问:“她怎么考虑的?” “她都看你高兴。” 许汐言从小家境优渥,长大后自己赚得又多,几乎是个对金钱没概念的人。 闻染问陈曦:“那你有什么建议么?” 陈曦道:“窦姐的建议是,你给我们一张银行卡号,我们会定期往里面存钱,如果你想跟言言姐AA,你自己算清楚就行,账就由你记。” 闻染又弯了弯唇。 陈曦:“言言姐的财务,都是窦姐一手在管。”她试探性的问:“或许,你想买辆车代步么?你要是不想买贵的,就买辆便宜的。” 闻染摇摇头。 这甚至不是自尊心不许她要许汐言的车。更现实的情况是,让现在的她养一辆车,她根本养不起。 告别了陈曦,闻染回家,给陶曼思打电话:“我觉得我这个人,有点矫情。” 陶曼思:“你是不是看《灼日》看哭了?哈哈哈哈那你是够矫情的。” 《灼日》是最近一部挺火的青春伤痕文艺片。 闻染跟着笑。 心想,谁愿意矫情呢。 如果她更才华横溢一点、更成功一点、更有钱一点,更能跟许汐言平起平坐一点的话,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跟许汐言之间谁出钱多一点、谁出钱少一点,谁帮谁多一点、谁帮谁少一点。 唯独像她现在这样,买瓶矿泉水都要看价签,稍不留神,就变成了许汐言始终拉着她往前、她始终拖在许汐言身后。 她可不要那样不对等的关系。 她要守住自己。哪怕只是小小的自己。 日子就那样按部就班的过下去,闻染继续往社区发传单,赚的钱够维系生活,工作室的运营费用则靠她以前准备用来买房的存款撑着。 许汐言很忙,每次回国都是匆匆赶来她家,她下班的时候,会闻到屋子里带着沐浴露香的氤氲水汽。 有时许汐言会做饭,说要复刻在国外吃到的食谱。 闻染说:“煮粥啦。” 许汐言:“不要。” 可许汐言那些国外的食谱太复杂了,要做很久很久。 闻染说:“煮粥啦,许汐言你知不知道往粥里加红薯真的很好吃?” 许汐言就笑了。 最后还是煮粥,然后就是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欢爱。 每次见面的时间太短,好像匀不出时间来做其他。 唯独有次,她听许汐言接到朋友电话,约许汐言去落基山脉看哥伦比亚冰原,许汐言说:“不去。” 朋友问:“为什么?” 许汐言只说:“忙。” 那次许汐言在国内多留了几天,她们难得晚饭后有看部电影的闲暇。 闻染挑了部老港片,里面有句很经典的台词:「我听人家说,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可以一直的飞呀飞,飞得累了便在风中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每次许汐言回国,闻染都腰酸背疼,看了会儿,便蜷起膝侧躺在许汐言的腿上看。 不知什么时候,竟睡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发现电影已播完了,定格在结束画面,客厅里其他灯都关了,屏幕映出淡淡的光。 闻染轻轻转个身,刚想问许汐言:“为什么不叫醒我?” 发现许汐言在对着屏幕出神,甚至没发现她醒了。 闻染望着许汐言。 许汐言一张脸被屏幕淡淡的光线打亮,那样略显无措的神情,让闻染在一瞬间心脏收紧。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像许汐言这样的人,是突破了些什么来爱她呢? 她轻轻开口:“许汐言。” “醒啦?”许汐言回过神来,伸手揉她的耳垂,鼻音懒懒的。 她躺在许汐言腿上问:“谈恋爱无聊么?” “嗯?怎么会这么问?” “你好像都没有去哪里旅行了,也没跟朋友一起玩乐队。” “喔。”许汐言又捏捏她耳垂:“所以我们现在,是在谈恋爱了?” 闻染转过身去看着电视屏,不讲话。 许汐言笑一声,手指在她耳廓上轻轻刮弄着。 俯身下来亲她耳朵,气息钻进去,痒痒的:“我怎么会觉得无聊?” 闻染又转过来,瞧着她:“你以前有没有想过跟我恋爱,会是什么样?” 许汐言好笑的看着她。 闻染:“说嘛,我听听看。” “我没有想过。”许汐言用指节轻轻刮擦着她的耳廓:“跟你在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事,我从来没有想过很多。” “那你,”闻染顿了顿:“现在快乐吗?” 许汐言一挑眉:“还可以更快乐一点。” 闻染“嘁”一声,背过身去不理她了。 两天后,许汐言再度飞往欧洲工作。 闻染跟陶曼思约好,去陶曼思家里吃饭,陶曼思自己做了两道菜,从网上看来的蒜香排骨食谱,外加一道青菜,闻染琢磨着又点了份炸鸡。 闻染去洗手时,刚巧放在茶几的手机响起。 “染染,电话。” “谁啊?” “你没存名字的,陌生号。” “那应该是炸鸡到了,你帮我接一下。” 陶曼思接起来:“喂,是外卖吗?” 对方愣了愣:“我是许汐言。” 陶曼思呵呵两声:“我还是南潇雪呢。”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闻染洗完手出来:“是外卖到了么?” “不是,是诈骗电话。” “啊?” “她说她是许汐言,我说呵呵,我还是南潇雪呢。” 闻染在餐桌边坐下,捏捏手指,咬唇,终于跟老友说:“她真是许汐言。” 因为不知把许汐言存作什么名字才好,她一直没存许汐言的号码。 陶曼思一口可乐呛进喉咙里:“你们不是早就be了吗?” 陶曼思对这件事的印象,停留在闻染诉说的“毫无指望”里,停留在闻染卑微的暗恋里。 这会儿闻染抿了下唇。 陶曼思放下筷子拉她胳膊:“什么情况呀?” “就是,不是只有我喜欢她呀。” 陶曼思呆了呆:“你不会要告诉我,你现在在跟许汐言谈恋爱吧?” “全世界没人不认识她的许汐言。” “走出门就能看见她无数张海报的许汐言。” “地铁里随时可以听到她名字的许汐言。” 闻染摇摇头:“没有。” 陶曼思拍拍胸口,缓了缓。 闻染慢吞吞的说:“那我暗恋她那么久,不能这么轻轻松松答应她在一起的呀。” 陶曼思又一愣:“你的意思是,许汐言现在在追你哟?” 闻染顿了顿,用很小的声音说:“是的呀。” 陶曼思“啊”的一声。 是暗恋十年的人原来也喜欢你,还是全世界仰望的明星原来也喜欢你更值得尖叫? 陶曼思一推闻染的肩:“你跟我臭显摆喔?” 闻染说:“是的呀。” 两人笑作一团。 原来自己心里还是怀着小小的骄矜,想要炫耀这件事的,闻染心想,至少,在从小学开始要好到现在的老友面前。 第85章 “你这颗痣怎么长的?” 笑了一阵, 陶曼思叫闻染:“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她也喜欢你?” 闻染暂停正在给许汐言发信息的手,点点头。 陶曼思故意道:“这就甜上啦?你, 现在,此时此刻,正在给走出门就能看见她无数张海报的许汐言,地铁里随时可以听到她名字的许汐言, 发!信!息!” 她坏笑着朝闻染靠过来:“给我看一下。” “啊呀。”闻染一下子将手机藏起来, 摸摸自己的鼻子:“我们还没在一起呢, 就,说些有的没的, 不好给你看的。” “到底为什么还不在一起?真的在享受她追你喔?” 这时屋外有人敲门:“外卖到了!” 闻染一边站起来去拎炸鸡,一边把给许汐言的信息发完。唇边溢着抹笑意进屋来, 问陶曼思:“是吃完饭再吃,还是现在吃?” “现在吃吧。” 闻染放下手机,一边拆炸鸡盒, 一边回答陶曼思方才的问题:“老实说, 我没想过她会喜欢我。她也喜欢我这件事……” 说着抿唇笑了下:“让我的心脏好像变成了一颗充满气的气球,一边高兴得快要爆炸,一边担心得快要爆炸。” 陶曼思点点头:“我明白。” 她和张哲文就是。 闻染暗恋许汐言那会儿, 她正暗恋五班男生张哲文。大学毕业后, 张哲文从邶城回海城工作, 两人在同学会相遇加了微信后,发现居然去过一样的餐厅、看过一样的电影、喜欢一样的音乐。 不久后,两人开始了交往。 可又过了不久, 陶曼思哭了。闻染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一间ktv的小包厢, 就她们俩,陶曼思唱着唱着歌突然开了原声,闻染看过去,才发现老友在默默流泪。 她俩都是内向的性子,表面看来情绪很淡,从小学认识开始,闻染根本就没怎么见陶曼思哭过,心里一下子难过得不行。 陶曼思说:“你不要过来喔,听我说就好。我跟他分手啦,让我为这滤镜碎一地默默哭一会儿。” 闻染为她故作轻松的言辞,故作轻松的笑。 好像真是这样。 喜爱了很久的人事物,在漫长的时光里靠完美的想象补齐。好不容易真正得到,竟有镜花水月之感,要么觉得跟自己想象中不一样,要么不真实到觉得只是一场梦。 陶曼思这边,是第一种情况。 闻染却道:“我不是觉得跟想象中不一样。说起来的话,我跟她……嗯,相处起来,发现她可能比我想象的,还更能击中我命门一点。” 陶曼思作势想拿手里的鸡骨头丢她:“还想继续臭显摆是吧?” 又问:“那还不在一起的原因是?” “因为我有一点,担心她。” “怎么说?” “就是……”闻染没怎么吃炸鸡,她喝果酒,转着手里一只小小玻璃杯,因为只有在陶曼斯这里,她才敢放心大胆的喝酒:“她性子其实很独,说个很简单的细节,直到现在她睡前才会抱着我,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是一个人背过身去,蜷着身子对着墙,好像那样她才有安全感。” 闻染不欲透露许汐言的童年隐私,便对老友这样表达。 陶曼思目瞪口呆:“你是在跟我说许汐言吗?你是在跟我说全网都觉得她冷淡得要死的许汐言,现在每晚都抱着你睡觉吗?” “啊呀……”闻染的耳朵红了:“我不是想说这个。” 陶曼思缓了缓:“你继续说。” 闻染捏了捏手中的玻璃杯壁:“我担心她变得不快乐。” “你觉得她不想进入一段稳定的关系吗?” “不,不是。”闻染摇头:“她想的,甚至我觉得,她潜意识里一直期待一段温暖而稳定的关系。” 但童年的火灼在心脏上,化脓结痂,自我愈合,到底结出了一块淡淡旧粉的疤。 对许汐言而言,拥有一段她自己其实也渴望的稳定关系,需要攀过很多的山、游过很多的海、越过很多的心理障碍。 闻染唯一担心的,是她变得不快乐。 陶曼思叹口气:“你会不会想得太多了。” “因为,”闻染又抿一口果酒,唇角带着点温柔的笑意:“怎么办,我真的好喜欢她喔。” 喜欢到勇往直前,喜欢到瞻前顾后。 陶曼思放弃可乐,来陪闻染一起喝果酒,一边鼓励:“只要你们都喜欢对方,一定可以找到办法相处的,对吧?” 夏天的尾巴总是拖得很长,然后一夜之间倏然就入了秋。 何于珈到闻染的工作室来看她,打开Excel表跟她一起算运营费:“你的生意还没起色,照这样下去,你为买房攒的钱能撑多久?” 这圈子就是这样,眼见她起高楼,眼见她楼塌了,成名或被打入谷底,都是一夜之间的事。 某天给周贝贻调完琴,闻染犹豫着开口:“贝贻。” “怎么了闻染姐?” “你上次说,祁老师想找调律师……她找到了么?” 周贝贻怔了怔。 若说是哪一刻,让她确信这辈子跟闻染都没可能,甚至不是闻染拒绝她的那一刻,而是现在。 如果闻染对她会有一点想法的话,打死闻染也不可能跟她开这个口。 周贝贻笑道:“你知道合适的调律师没那么容易找的,这样吧我请祁老师吃顿饭,你跟她当面聊聊。” 闻染赶紧道:“这顿饭我来请。” 周贝贻没有勉强:“好。” 祁宛霖欣然赴约。周贝贻知道她喜欢红酒,闻染费心,托以前合作过的客户从国外寻了几瓶上好的红酒,带馥郁的果香和矿物的香气,配硬奶酪吃。 祁宛霖一开始对闻染是抱有怀疑的,但一顿饭聊下来,她赞同闻染的调律理念,也算敞开了心扉。 她考虑了一下:“这样,你可以来给我调律试试看,让我看看你的水平。” 一次机会已经足够。 闻染连连道谢。 送走祁宛霖以后,闻染转向周贝贻:“贝贻……” 周贝贻弯弯唇:“好啦,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什么感谢的话。我只是让你跟祁老师认识而已,接下来的路,能不能走好,要靠你自己。” 她眸子闪亮,闻染一时感慨。 这句话很久以前,她也对周贝贻说过。 那时周贝贻还在商场里弹琴,好不容易有机会去经纪公司试演奏,那时她真没钱了,请闻染吃了顿面,闻染免费帮她调琴。 周贝贻说:“你怎么跟个傻子似的,总免费帮我调琴。” 闻染笑她:“怎么,不好意思哦?讲话怎么冲。” 周贝贻抿了下唇。 “不用谢我。”闻染轻声说:“我只是帮你调好琴而已,接下来的路,能不能走好,要靠你自己。” 周贝贻用自己的方式,终于报答了闻染的知遇之恩,也完成了心理上对闻染的最后道别。 送走闻染后,助理来接周贝贻,问:“怎么不上车?” 周贝贻最后望一眼闻染的背影。 再见啦,闻染姐。 接下来的路,要靠你自己好好走呀。 今晚陪祁宛霖喝得实在太多,闻染打车回家,拿钥匙开门,总也打不开。 拧了一阵,门从里面开了。 闻染呆呆抬头:“许汐言,我出现幻觉了,我看到你了,你不是应该在西班牙的吗?” 许汐言穿睡袍,大朵大朵的睡王莲在墨色丝缎上铺开,若其他浓颜的人穿来或许会显得俗艳,但她的颜浓到极致,反而压住了另一种艳丽。 她扶着扶住闻染,没说话。 就那样看着闻染。 闻染轻轻的笑起来。 “笑什么?”许汐言既心疼又生气:“怎么喝这么多?” 闻染:“也不算喝很多,我,我还能背高中的数学公式。” 装什么清醒?许汐言故意吓她:“我看见你的小玩具了。” 闻染双眼睁大,匆匆踏进卧室拉开衣柜,打开第二个抽屉翻到最深处,取出一只小小粉色硅胶:“不可能吧许汐言,我藏在这里你还能发现?” 许汐言:…… 她就想让闻染清醒清醒,随口一诓,想不到还真有。 闻染却突然丢下小玩具,捂着嘴冲进洗手间,还记得锁上门,才传来呕吐的声音。 许汐言蹙眉,正要跟过去,偏偏f1顺着打开的卧室门钻进来,跳上床,就要去咬闻染方才丢在床上的小玩具。 许汐言赶紧把那玩具捞起来:“这是你妈妈的玩具,不是你的。” 放回闻染翻它出来的抽屉,匆匆去洗手间,见门锁着,在外面敲门:“阿染,把门打开。” 又一阵呕吐的声音。 许汐言蹙着眉继续敲:“阿染。”声音透了几分严厉。 抽水马桶的声音。 门是半透明磨砂,一道影子靠住门,抱膝在门边蹲下:“我不能开门。” “为什么?” “好丑。” “你觉得我会介意吗?” “我知道你不介意,但我介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太好看了许汐言,你跟仙女似的,我不能在你面前太丑你知道吗?” 许汐言不敲了,让她靠着门休息,在门外问:“最近压力很大吗?” 闻染不说话,靠门蹲着。 许汐言问:“今晚跟谁喝酒?曼思?” 许汐言希望是陶曼思。 但闻染说:“跟祁老师。” 许汐言反应过来:“你去找贝贻帮忙了?” “你宁肯去找她帮忙,喝成这样,都不肯来找我?” “我哪儿能找你啊。”闻染靠着门喃喃。 “为什么不能找我?是因为你的骄傲,还是……连你也跟我隔着距离?” “不是,不是的许汐言。”闻染蹲在洗手间里摇头:“我不能找你是因为,人家一听你的名字,根本不需要我自己去抓住机会,一股脑就把机会塞给我了,根本不管我是闻染,还是张染王染孙染。” “跟你在一起,我必须要很小心,因为你太优秀了、也太有名了,我站在你的光芒里,要时刻注意着不要弄丢我自己,哪怕这样的自我很微小、很普通、也很不起眼,但我不能把她弄丢。” “因为,如果我连自己都没有了,我拿什么来爱你呢?”闻染把头埋进膝盖间:“至少我的调律,我不能靠你,哪怕我去麻烦朋友,我挺丢脸的,也挺过意不去的,但我不能靠你。” 许汐言在门外重复一遍:“朋友可以,但我不行。” 闻染喃喃说了句什么,许汐言没听清,又开始敲门:“你把门打开。” “等等。” 许汐言真的生气了,一转身去客厅抽屉里找钥匙,她走得气势十足,极轻薄的睡袍下摆带起一阵睡莲颜色的风,f1跟着她跳着去咬,她也没理。 盘腿坐到地上,拉开抽屉找钥匙,一堆钥匙看得她心里烦躁,索性一把抓了走回洗手间前,一把把试过去,总算把锁打开。 闻染在里面抵着门:“你让我缓缓。” 许汐言用力一推:“我一结束工作就急着赶回来,飞了十多个小时,是为了看你这样么?” 闻染一下没受住力,踉踉跄跄往后退一步。 许汐言进门,赶紧去捞她的腰,看她因刚刚吐过而发红的眼尾和鼻头,眉蹙得更深,但眼神到底软了下来,刚要开口,便听闻染道:“谢谢。” 许汐言笑了声,语调又冷下来:“你跟我说谢谢?” 她接了杯水叫闻染:“漱口。” 小小的洗手间太逼仄,许汐言就站在闻染身侧。闻染道:“你不要看着我漱口,我想在你面前好看一点。” 许汐言退后半步。 闻染自己漱了口,一手扶着盥洗台,头低着,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其实你不用一结束工作就飞回来。” 许汐言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还是可以去旅行,只要不做危险的极限运动。”闻染撑着盥洗台:“我听到过你接你朋友的电话,你以为我去给f1拿罐头,其实我听到了,她们叫你去追极光,你笑着说你也想,只是最近不太方便。” 她扭头过来,眼尾还红着,问许汐言:“我是你的不方便么?” 许汐言:“干嘛突然说这样的话?” “因为,那天我们一起看电影,我靠在你腿上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你对着电影已经放完的屏幕愣神。”闻染轻轻的问:“我是真的想问,你现在快乐吗,许汐言?” 许汐言轻一抿唇,沉默下去。 “这样下去不行的许汐言。”闻染摇着头:“你在弄丢你自己,我也在弄丢我自己。如果我们找不到自洽的方法跟对方相处,我们怎么一起走下去?” 许汐言:“你觉得我们走不下去?闻染,你是不是根本不明白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开口说爱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觉得我们走不下去。”闻染继续拼命摇着头:“我的意思是,我们一定要一起走下去。” 许汐言看了她会儿,终是上前一步,双手掌心贴住她双颊:“别摇了,本来就喝多了,一直这么摇头晕不晕?” 她把闻染扶出了洗手间。 让闻染躺在床上,自己去厨房冲蜂蜜水,端回房间时,看闻染趴在床沿,眸子虚虚张着。 听她走近,抬一抬睫毛,瞧住她腿内侧那颗浅棕的小痣。 “许汐言。”闻染醉醺醺的问:“为什么你连腿上的一颗痣,都长得这么好看呢?” 许汐言:…… 这人真的是醉了。 闻染又问:“我的小玩具呢?” 许汐言坐在床畔,扶她起来喝蜂蜜水:“收起来了。别乱放,f1会咬。” 闻染一顿,牙轻轻磕在玻璃杯壁上。 闻染第二天断片了。 她头疼得要命,只记得自己缠着许汐言不停的问,问许汐言腿上的痣是怎么长的。 许汐言:“天生长的。” “不可能。”她不依不饶:“天生长不了这么色气,一定是故意长的。” 许汐言:…… 闻染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醒来时,看床头放一杯鲜榨橙汁。 橙汁杯下压着一张字条:【这次的工作是飞阿比斯库。】 闻染拿手机搜索,发现阿比斯库是瑞典的一处国家公园,那里有雪山、湖泊和瀑布,也有机会能看到极光。 她起床刷牙洗脸,盘腿坐回床上,小口小口喝许汐言榨的那杯橙汁。 诶,她和许汐言,这算不算吵架啊? 以前看网上有人说,第一次吵架是两人关系前进的一大步,她们这样,算吗? 此时,许汐言和陈曦坐在机场。 哟,陈曦看着许汐言精彩的脸色。 虽然这是她的发薪人,但她实在没忍住小声问:“闹别扭啦?” 许汐?*? 言瞥她一眼:“谁说的?” 你说的啊!陈曦腹诽:你的臭脸说的,你抿住的唇角说的,你微皱的鼻梁说的,甚至你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在说!软塌塌的,一点没有平时恣意的精神! 大概她的表情太过丰富。 许汐言睨她一眼:“年终奖是不是不想要了?” 陈曦连连摆手:“那不是那不是。” 许汐言其实知道,闻染昨晚和她的一番剖白有道理。 她和闻染在一起的时间里,几乎完全改变了过去的生活方式。说实话,她的心里仍然有不安、有畏惧、有焦虑,她也想过或许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掉这些情绪、跟闻染更好的在一起,但又怕闻染怀疑她,不想脚踏实地的进入一段稳定关系。 她们俩人都太紧绷。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许汐言飞往世界各地去工作。 陈曦现在是资深吃瓜人了,一看她脸色,就知道这俩人的别扭还没解决呢。 许汐言并非跟闻染不联系。 她会给闻染发信息,也会给闻染打电话。闻染也会回她的信息,接她的电话。 但两人只是轻飘飘的聊一些日常。 在各自想清楚以前,两人都没再提起那晚吵的一架。 只是闻染某天下班回家,看到门缝里卡着一张薄薄卡纸,只露出一角。她一开门,那张纸飘飘荡荡落在她脚边,她借着楼道的声控灯低头去看。 像在寥落深秋里,铺开在脚边一片令人心动的海。 她捡起来,是张明信片。 翻到另一面,是许汐言熟悉的字迹,写着她家的地址。 这明信片她见过的,在许汐言家的抽屉里,很多很多张,每一张都是深浅不一蓝色的海。 许汐言从全世界各处写这些明信片给她,墨西哥、大堡礁、圣托里尼……这些地方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有片美丽的海。 两人互相表白的那天,许汐言本意是把这些明信片送她,她故意塞回许汐言手里:“给你。你既然没打算寄给我,你就自己留着吧。” 许汐言现在借着工作的机会,真的再回到这些地方。 一张张把这些明信片,重新寄给她。 全世界各地的邮戳印着许汐言用蓝色墨水写下的字迹,好像一场场无声的告白。 许汐言满世界飞忙工作的这段时间,闻染终于跟祁宛霖签了约,周贝贻拿了个亚洲的大奖,陶曼思升了职。 接下来很快,便要到闻染的生日了。 柏女士提前给她打电话:“囡囡啊,你今年多少岁了啦?” 闻染:“……能别提这个么?”真是亲妈。 “今年生日怎么过啦?” “不过了呀,忙得要死。” “那哪能行啦!” 闻染最近的确忙,跟祁宛霖签约后,她靠自己的耳朵和手赢得了信赖,渐渐也会一些年轻钢琴家请她调律。 她知道机会来之不易,半点不敢马虎。每次调律前,都做充分准备,结合每个人的技术、节奏、适合的音色,有时睡觉都在琢磨这事,半夜惊坐起,找了纸笔记自己刚刚想到的要点。 她早接受了自己是个普通人的事实,现在也做好了老天也许随时都会给她一耳光的觉悟。她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磨练得更好。 柏女士说生日不能不过,陶曼思也这样说。可生日当天闻染有调律的工作,便把陶曼思叫到家里来,吃了顿柏女士做的饭,陶曼思带了蛋糕,算是提前庆生。 她是不敢让柏女士知道她抽烟的,装模作样的让陶曼思从便利店买了打火机,点了蜡烛,柏女士催她许愿。 是有许多愿望要许的。比如工作室发展顺利,比如多签一些单,比如早点买下这套小小的房子。 可她对着蜡烛双手合十,心里想起那日看电影,许汐言坐在沙发愣神,屏幕寂寥的蓝光映亮那张脸。 她默默许愿:希望许汐言能够快乐。 “生日”的后缀总是“快乐”,她知道许汐言不爱过生日,所以这个愿望只有她来帮许汐言许。 吹熄蜡烛,柏女士叫她:“染染啊,年纪也不小啦,你一直不谈朋友,妈妈放心不下的呀。”又问陶曼思:“你有没有人可以给她介绍啦?” “阿姨,我自己都还没着落呢。”陶曼思笑道:“况且一般人,染染可能看不上。” 闻染瞥她一眼。 “那不能够。”柏女士道:“我们染染又不求大富大贵,找个普通人就好了呀。你没有可以介绍的,那我只有托我朋友问问看了呀。” “妈妈,不要不要。” 另一边,瑞士一家老牌五星级酒店的廊桥咖啡厅里。 陈曦翻着一本英文杂志:“啊?最近水逆啊?只有天秤座的运程最好啊?” “噢——”她刻意扬起声调,尾音拐啊拐的:“原来是天秤座的生日月,运程能不好吗!” 许汐言倚在一边,面前一杯冰美,看起来还挺矜傲。 嘿! 陈曦心想:不会因为闹别扭,闻染生日都不回国了吧?胆儿肥了嘿! 正准备再点她的发薪人两句,便听许汐言悠悠的道:“机票,买了吗?” 第86章 “不该只是咬你一口那么简单。” 闻染有点头疼。 因为柏女士托朋友给闻染找了个相亲对象, 闻染一口回绝,柏女士却追到她家里来:“你先加微信了解看看嘛!” “妈妈。”闻染照实说:“我看不上。” “那你要什么条件的?”柏女士嘭嘭拍着茶几:“你摊开来讲!” 闻染慢条斯理道:“那至少要长得好嘛。” “多好?” “像明星那样就好了呀,可以拍海报的那种。” 年轻姑娘都喜欢好皮囊, 柏女士忍了,又问:“还有呢?” “工作要是那行业的翘楚嘛,现在国内已经不吃香了,至少要拿到世界范围去比嘛。” 柏女士伸手来摸闻染的额头:“我看看你发烧没有?” 闻染捉着柏女士的手腕:“我还没说完呢。得有钱, 一般有钱不行, 得买得起一座岛的那种。” “好好好。”柏惠珍被她气笑了:“我看你到哪里去找, 你要是找到了,赶紧带回家来给我看。” 生日前一天, 闻染去城东调律。 对方是初出茅庐的钢琴家,满身锐气, 要求颇高,她的那架夏奈尔古董钢琴极为少见,闻染很感兴趣, 陪着她一遍遍的磨。 直到傍晚, 两人才想起整天都没吃饭,对方调好了琴兴致颇高,非要请她吃法餐, 一道鹅肝尤为肥腻。 闻染这段时间太忙, 饮食绝谈不上规律, 觉得胃不大对劲。 回家的地铁上,更觉得上腹一阵绞痛。 她越来越觉得不对,下了地铁, 打车去医院。 医生语气严厉:“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糟蹋自己身体的!” 一个人做完整套检查,基本确诊是急性胆囊炎。 幸好没什么太大问题, 输液三天消炎。 她一个人坐在输液区,脑子里还想着明天的调律。 过了会儿,手机在口袋里震起来,她掏出来看一眼:“贝贻。” “闻染姐,我跟你确认下,明天的调律时间没问题吧?” “没问题。” 恰好这时护士走过来,帮闻染旁边的那位患者换药:“还有一瓶,输完今天就可以走了。”又看了看闻染的速度调节器:“你这速度太快了啊,调慢点。” 闻染捂着收音筒,轻轻应一声。 周贝贻问:“你在哪呢?” “我到医院来看个朋友。” 挂了电话,闻染继续想明天调律的事,除了周贝贻,还有另一位祁宛霖介绍的年轻钢琴家,时间十分紧凑。 不知过了多久,又接到周贝贻电话,闻染接起来问:“贝贻怎么了,是明天时间要调整么?” “闻染姐,你是在友谊医院么?” 闻染怔了下。 “我到楼下了,你在哪?” “我看完朋友,已经走了……” “闻染姐,我都听到护士说话了。”周贝贻开句玩笑:“我现在也小有名气了,你总不能让我满医院找吧。” 闻染只得实说:“我在三楼。” 不一会儿,周贝贻带着助理上来了,戴着口罩冲闻染点点头。 坐到闻染对面问:“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大事,应该就是胆囊炎。” 护士这时来帮闻染换药:“输完第一瓶了,还有两瓶。” 周贝贻:“那我们陪你等会儿。” 闻染立即道:“不用,你们赶紧回去休息吧。” 护士:“你要是有朋友能帮忙,最好还是有人在这陪你。你有些检查报告一会儿就出结果了,你输着液,没法来回来去的跑着拿。” 周贝贻:“我们帮她拿,您放心吧。” 护士离开后,周贝贻冲闻染笑笑:“记得我在商场弹琴那会儿,有次接了个去东北的商演,冻出重感冒,回海城后上吐下泻的,是你在医院照顾的我,记得吗?” 闻染:“那时候不一样。你明天还得练琴。” 周贝贻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良久,抬眼瞧着闻染笑笑:“你对我的这些恩,你就让我还了吧。” 闻染一怔。 两人之间默默无言。 晚上十点过,闻染的手机再一次震起来,闻染掏出来瞧了眼,抿了下唇。 周贝贻立即知道打来的是谁。 闻染接起来:“喂。” 许汐言:“喂。” 两人忽地沉默一阵。 闻染放轻了语气,很轻很轻的:“喂。” 许汐言在电话那端叹了口气,一向矜傲的声音带了丝委屈:“你不在家。” 闻染一下子心就软了:“我在医院。” “你怎么了?哪家医院?”那边传来许汐言匆匆下楼的声音。 闻染报出医院名字,又交代:“你别急,我没什么事。” 许汐言拉开车门的声音,又对陈曦报出医院名字。 陈曦吓一跳:“言言姐,那家医院人挺多的。” 许汐言只说了三个字:“现在去。” 闻染靠着椅背坐着。 她面朝走廊来人的方向,先看到许汐言,才看到许汐言身后跟着的陈曦。 不知为什么,许汐言裹着件罩衫,帽子口罩也戴得严严实实,连那头标志性的长卷发都藏进帽子里,但闻染在人群中第一眼看见的,永远都是许汐言。 而许汐言也看见了她。 是许汐言的目光先与她相触,接着陈曦才看到她,在许汐言身后说明了她的位置,许汐言口罩微动了动,应该是告诉陈曦:“我已经看到她了。” 闻染不知为何有点想哭。 那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往闻染这边走的时候,许汐言一直望着闻染,闻染也一直望着她。 这家公立医院医生资源不错,看病价格也实惠,所以到了这个点,仍然人潮如织。许汐言把帽沿往上抬了抬,让闻染可以把她看得更清楚些,她的脸一会儿被人挡住,一会儿又露出来。 她索性就把帽子摘了。 闻染一怔,下意识动了动唇,想用嘴形对她说:“帽子戴好。” 可她轻轻摇了摇头。 陈曦在她身后本来也吓了一跳,望一眼她神情,也没说什么了。 好在深夜医院,病人和家属都人困马乏,大家各自匆匆奔赴目的地,一时没人关注戴口罩的她。 闻染望着她的眉眼,天生冷淡的,这会儿微微蹙着。 望着她口罩中露出一小截的鼻梁,真的很挺,有时闻染睡在她身边看她,觉得像雕塑。 望着她蓬松缭绕的卷发,海藻一般,随着她步履飞扬。 她走到闻染面前,蹙眉低头瞧着闻染,先是问了句:“你怎么搞的?” 闻染愣了下。 陈曦在后面轻碰了下许汐言的胳膊。 许汐言从小教养颇好,对人也总是礼貌的留出距离。但陈曦发现,闻染生病这件事让许汐言生气了,许汐言一急,自乱阵脚,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像在凶人。 闻染仰着后颈望着许汐言。 陈曦很紧张,心想这两人别好不容易一见面,又吵起来。 闻染那样望了许汐言一会儿,用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小到陈曦站在许汐言身后都没听清。 许汐言的肩膀凝了凝。 她听清那句话了。闻染说的是——“我想你了”。 许汐言的唇瓣轻翕了翕,却没说话,将手里的帽子扣回头上,一手拥住闻染的肩,把她整个人往前带,径直让她靠进自己怀里。 闻染那时慌了一下。 许汐言高挑的个子实在惹眼,戴着帽子口罩也满身星味,她站定以后,已有不少人在往她身上瞟。 刚巧一个新来输液的女孩,握着手机,另个陪她来的朋友吐槽她:“都要输液了还放不下手机!你要刷许汐言刷到什么时候?” “呜呜呜我老婆好久都没回国了,我好想她!” 闻染做贼心虚,立即就要从许汐言怀里起来。 许汐言一手柔而有力的摁在她肩胛骨上,不让她动。 闻染阖了阖眼,肩膀不自觉卸了力。许汐言的怀抱,真的很温暖。 那两个刚刚坐下的女孩,已经在往许汐言身上瞟。陈曦吓死了,立刻故意高昂着声调对许汐言:“丁姐!你在东北那片山头怎么样了丁姐?我今年还想找你买点榛蘑啊丁姐!” 闻染不着痕迹轻拉了下许汐言垂下的那只手,许汐言这才放开。 这时周贝贻和助理走过来,拿着她们去帮闻染取的报告。 陈曦生怕她们一开口暴露身份,又大声说:“丁姐!还有你家山头那傻狍子还好吗丁姐!我想去找它合影啊!” 周贝贻不至于笨到真在公共场合唤她“汐言姐”,只冲她点点头。 许汐言语气维持礼貌:“你也在啊。” 周贝贻笑笑:“你过来了,我们就先走了。闻染姐,再见。” 闻染明白她在说什么,点点头:“再见,贝贻。” 周贝贻带着助理离开后,闻染悄声跟许汐言说:“你别留在这,来看过就行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许汐言摇摇头,在闻染身边坐下:“我陪你。” 闻染:“我还有一瓶就输完了,你先回去。要不,让陈曦在这陪我。” 陈曦:“对对对!我留下,丁姐你先回去吧丁姐!” 许汐言扭过头看着陈曦,用嘴形说了三个字:“年终奖。” 陈曦:“……还是你留下,我先下楼。” 她下楼后,许汐言坐在闻染身边,一页一页翻闻染方才那些检验报告,翻完又一页页用手机拍下来。 闻染问:“你拍这些干嘛?” 许汐言不答话。 闻染瞧一瞧她脸色:“生气啦?” 许汐言将那些检验报告收到一边:“嗯。” “贝贻她是……” 许汐言却摇摇头,问:“阿染,你觉得我是一个好的女朋友么?” 闻染微翕了一下唇,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有时候我都在想,我是真的这么忙,还是我故意让自己这么忙,就因为我不习惯在一个地方久留。” 许汐言当然明白闻染与周贝贻坦坦荡荡。她是在生她自己的气。 她伸手摸了一下闻染的头:“你要不要睡一会儿?我帮你盯着药水。” 闻染本想说“我不睡”,但看许汐言的神情,还是点点头:“好。” 许汐言帮她把输液的速度调慢了些,看她靠着椅背阖上眼,轻轻将她输液的那只手握在手里,替她暖着。 直到药水快要滴尽,许汐言站起来,戴上口罩,将帽子扣回头顶,去唤护士。 闻染悄悄睁开眼,望着她背影。 拔完针,两人一同下楼。 陈曦在一楼等她们,看见她俩从电梯出来,跳起来给司机打电话:“丁姐……啊呸,那谁准备走了,赶紧把车开过来,低调点。” 直到上了车,闻染叫许汐言:“你睡一会儿吧。” 许汐言摇摇头:“我不睡,你再休息一会儿。” “我刚刚睡够了。”闻染不知她又是飞了多久回国,看看她熬得微红的眼,小声道:“肩膀借你靠,不要喔?” 许汐言微一怔,笑了。 她靠在闻染肩头,刚开始是不想睡的,终是撑不住,呼吸渐沉。 陈曦坐在副驾,扭头看许汐言一眼。 悄悄掏出手机给闻染发信息:【其实丁姐……】 啊呸! 闻染刚一垂眸看,屏幕显示「对方已撤回」。 陈曦重新发过来:【其实言言姐是个心思很重的人,你别被她平时的样子骗了。】 闻染压一压下颌,看看靠在自己肩头的许汐言。 眼皮在睡梦中会很轻微的抖一下,浓睫沉沉的垂着。 闻染轻轻打字回复陈曦:【怎么说?】 陈曦在副驾低着头手指翩飞:【她的行李箱里,永远都装着个很旧很旧的枕头,真的很旧很旧,变成薄薄的一片,羽绒都团在一起了。偶尔她在酒店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把那个旧枕头拿出来。】 闻染:【是她妈妈买给她的吗?】 陈曦:【不是。】 陈曦:【我问过,她说是小时候去美国那年,她听说国外的枕头都很高,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带到美国去的。这么多年,她说,用习惯了,就不舍得扔了。闻染你说,一个心里很满的人,会留着一只旧枕头吗?】 闻染心底一涩。 不止是旧枕头这件事让她难过。 更让她难过的是,那个枕头甚至是许汐言自己买的。 她回复陈曦:【我从来没看到过那个枕头。】 陈曦:【当然。】 陈曦:【她跟你在一起时从没用过。她说在你身边,她一直都睡得很好。】 闻染收起手机,望着车窗外流溢的霓虹。 生活在城市的人很容易被城市蒙骗,觉得夜色里总有热闹。坐在舞台下的人也很容易舞台蒙蔽,觉得坐在光里的人总是圆满。 这时肩头传来轻轻的一声:“阿染。” 闻染扭回头来,下巴轻轻蹭过许汐言的额。许汐言调皮的一缕卷发搔着她下颌线,痒痒的。 她问许汐言:“怎么醒了?” “可能因为快午夜十二点了?”许汐言坐直了身子,带着一点点迷蒙,唇角勾出笑意:“有人的生日快到了。” 陈曦在副驾:哎哟喂,她还担心这两人吵架呢。 闲的吧她。 许汐言腕子上戴一只小小金表,复古气质很衬她。她垂着浓睫,眼神跟着秒针移动,当它严丝合缝指向正中、发出轻轻嗑哒一声,许汐言:“生日……” 闻染忽然抬头,掩住她的唇。 陈曦又在副驾:哎哟喂~哟喂~喂。 许汐言翕了翕睫。 闻染瞟司机一眼,将手撤开去,低声道:“别说。” 许汐言:“为什么?” “总之现在先别说。” 车一路开到闻染家楼下,两人下车,陈曦留在副驾,笑嘻嘻扒在车窗边:“言言姐你是回你自己的出租屋么?你要是没带钥匙的话,我带了哟。” 许汐言瞥她一眼。 她装作恍然大悟道:“喔你用不上啊!” 她咧嘴冲闻染一挥手,叫司机开车走了。 两人一同上楼,楼道透进的月光,照亮许汐言的脸。 走到家门口,闻染瞧见门口放着个巨大的购物袋:“这是什么?” “是啊。”许汐言勾腰将那袋子拎起来:“是什么呢?” 她从闻染手里接过钥匙,开了门,在玄关换鞋后,将那袋子拎进厨房。 闻染跟进去。 事实上许汐言为了及时赶回国内,在赶往机场前、甚至来不及换下参加商业活动的装扮,只裹了件低调的罩衫。此时脱了,露出里面一件黑色半紧的裹身纱衣,已足以显得凹凸有致,黄铜钱似的月光从窗口透进来,映在她脸上,显得她像一个旧时迤逦的梦,从人的记忆里来。 长卷发蓬在她脸边,其他人青涩而幼稚的时候,她成熟而风情,其他人日渐老去的时候,她依然成熟而风情。 她永远像结得恰到好处的果,违逆时光的奇迹。 却偏偏是这样一个人,正把各种面粉、橄榄油一类过分家常的食材,从一只购物袋里往外掏。 带点慵懒的华丽声线问:“生日想吃蛋糕吗?” “我胆囊炎,不能吃黄油。” 许汐言晃晃手里的橄榄油:“所以,用这个。” 闻染有点讶异:“你要自己做?” “不相信我?” 闻染站在她身边,垂眸看着她纤长的双手:“那,也不是说不相信。” “毕竟你这样一双手,挺巧的。” 闻染的意思本来是,许汐言是全世界最顶级的钢琴家,这句话一出口,才后知后觉听上去像什么。 许汐言低笑一声,闻染的耳根就红了。 许汐言问闻染:“要不要帮忙?” “好啊。”闻染问:“怎么做?” “不加蛋奶,换成橄榄油。”刚才等闻染输液时,她查过食谱了,又让陈曦提前点了外卖食材,送到家门口。 “这样可以吗?” “可以的。” 做起来倒比闻染想象中简单,两人合作,很快把蛋糕送入烤箱。闻染这只烤箱太小,温度加不上去,本来四十分钟烤好,估计要烤到五十分钟。 许汐言蜷起一条腿坐到沙发上,f1就很自然的跳到她腿上来,她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它顺着毛。 闻染方才那句充满意味的话出口后,有些不好意思。不往她边上坐,反而拖开椅子,坐在写字桌前。 许汐言笑一声:“躲我干什么?因为我的手太巧了?” 闻染:…… 把脸偏过去,翻着写字桌上的乐理书,不理她。 “身体真的没有不舒服了吧?”许汐言问。 “嗯,没什么了。” 许汐言唤她:“坐过来。” 她想了想,终是丢开乐理书,坐到沙发上,窝进许汐言怀里。 f1从许汐言怀里爬到她身上来,变成她一下一下给f1顺着毛,许汐言揽着她的肩,一根手指懒懒绕着她发尾打圈。 “不要玩我头发。”闻染叫她。 许汐言低低笑了声。 厨房里渐渐有香甜气息飘出来。 许汐言嗅了嗅:“现在可以祝你生日快乐了吗?” 闻染摇摇头:“不可以。” “为什么?” “我把快乐送给你了。” 许汐言一怔:“什么意思?” “我把我今年生日的快乐送给你了,我想把我每年生日的快乐都送给你。”闻染坐直了,看向许汐言,轻而郑重的道。 许汐言一抿唇角。 闻染站起来:“我给你看个东西好不好。” 她走到写字桌边,拉开抽屉,将自己的日记本取出来。 许汐言看一眼那本子封面,明显已印上时光的痕:“是什么?” “我的日记。” “给我看。”许汐言倾身。 闻染扬手一躲:“不可以,这是我的秘密。你要是以后看到这个本子,许小姐,麻烦你不要偷看。” 毕竟许汐言现在有她家钥匙,是不小心翻到过她小玩具的人。 许汐言:“一点也不能看吗?” 闻染轻轻弯唇:“倒是有一页,可以给你看。” 她坐到许汐言对面,避开许汐言视线,自己去翻,先是扬唇笑了,才将那一页呈到许汐言面前。 许汐言垂眸一看: 「最讨厌许汐言。」 「全世界最最最讨厌的,就是许汐言!」 许汐言撩起沉妩的眼皮:“最讨厌我喔?” 闻染笑着点头:“对。” 许汐言伸手来勾闻染的脖子,闻染倒在她怀里笑,她蓬松的发丝搔着闻染的脸,又被闻染笑着拂开。 两人闹了一阵,闻染倚在许汐言怀里说:“许汐言,你不要生自己的气,你可以不用一直在我身边的。” 许汐言动作一滞。 闻染继续说:“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去旅行,去消化掉你需要消化的情绪,就像我有我的日记本一样。我不会生气,也不会怀疑。” “许汐言,你说我或许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说爱我,意味着什么。那你又明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下决心和你在一起,又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她说话的语气永远那样轻,轻而笃定:“永不怀疑。” “不怀疑你,也不怀疑你存身的世界。” 许汐言怔怔看她良久,忽地低头吻了过来。 闻染全无防备,感到许汐言这个吻并不似平时温柔,舌尖侵略般钻进来,寻到她的舌,缠住,齿尖一叩。 闻染的舌尖被稍稍咬破,淡淡血的味道溢出来,许汐言继续吻吮着她,不疼,只是轻微的晕眩和麻痹感。 也许比起做,这一微小的时刻,更似她们在交换灵魂。 不知吻了多久,许汐言扬起脸来:“知不知道我今天最生气的是什么?” “嗯?”闻染被她搂在怀里。 “你把自己的身体搞成这样子,实在该罚。”许汐言:“我觉得,不该只是咬你一口那么简单。” 第87章 这是病人该有的体力吗? 在很多很多年前, 当闻染作为一个高中生、在十八岁成年的这天一个人偷偷溜出家门去。 她生平第一次溜进livehouse,去看舞台上的许汐言万众瞩目。 也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俯在车流灯带往来交织的天桥边, 给许汐言打了一个电话。 她作为调律师的现在,便是那一个电话定下的。 那时「许汐言」三个字是藏在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她从来没有想过,在很多很多年后的某一个生日, 会是她在自己小小的家里淋浴, 身边溢散的水汽里, 尽是许汐言刚刚洗过澡的香气。 她换好睡衣走出去。 蛋糕已经烤好,从烤箱里取出来放在流理台晾凉。不能涂抹奶油算不得多漂亮, 可黄澄澄一只有种日常的可爱。 先洗完的许汐言正蹲在地板上逗猫,漫不经心的刮着f1的耳朵:“想吃吗?” f1:“喵!” 闻染走过去:“小猫咪不能吃。” 许汐言对着f1笑:“没办法, 你妈妈管你来了。” f1:“喵!” 好像真听懂了似的,向着闻染走过来,绕着她的脚踝打圈。 闻染不为所动:“喵也没有用。” 许汐言悄悄对f1吐槽:“你妈妈是个狠心的女人, 以前大下雨天把我从家里赶出去。那时你还没有来, 如果你在,你会不会替我讲话?” 闻染将许汐言从地板上拉起来:“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许汐言只是笑。 “要尝尝蛋糕吗?” “好啊。” 许汐言切蛋糕时垂着浓睫,分出一块小小三角递给闻染, 又切出一块给自己。 客厅里一张宜家买的小圆餐桌, 真的太小了, 抵墙放,另一侧只能放下两张椅子。 闻染坐一张,许汐言切完蛋糕, 盘起一条腿坐在另一张。 f1立即跳到她腿上来。 闻染瞪f1:“你又跟她更亲了。” 许汐言蜷起一手的食指抚着f1的背毛,一边叉了块蛋糕送进自己嘴里, 又去看闻染的反应。 “唔。”闻染满足的眯起眼睛来。 许汐言勾唇。 “笑什么。”闻染有些不好意思,可在得了胆囊炎的生日让她吃到这样一只朴素的蛋糕,真是满足。 小小一柄银叉是闻染在淘宝买来的,十来块,被许汐言握在手里却像什么奢贵的艺术品。她弯着眉眼道:“记得你从高中开始,就喜欢吃这些,蛋糕啊面包什么的。” “你真记得?” “记得啊。早自习下课后,你总是和你朋友走在一起,拿一只红豆馅的面包。”许汐言问:“很喜欢红豆馅?” “倒也不是。”闻染想起她的西瓜口味魔咒,忙道:“什么口味我都喜欢,买红豆馅是因为这个比较便宜。” “说起来,你不是去过我舅舅家吗?”闻染告诉许汐言:“走向我们家的弄堂里,有一家面包房,那里也烤红豆面包,小时候觉得太甜,后来回忆起来又觉得正好。” “因为那家都是现烤的嘛,小时候下午三四点钟放学,回到我房间都能闻到那家店飘散的黄油香,怎么说呢,鸽子在头顶乱飞,下午还长,那样的味道闻起来总是……”闻染笑了笑:“很温暖。我下一次,买那家红豆面包给你吃呀?” 许汐言看着她:“好。” 许汐言自认不是一个情绪跌宕的人,可是这一刻,心脏饱满又酸涩。 说不上为什么。 当听闻染说起一只现烤的红豆面包的时候。 当坐在总是被闻染填得满满的小家的时候。 当看着闻染洗得旧旧的睡衣上一颗颗小小毛球的时候。 许汐言想起自己背着翼装飞行装备划过天际。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此生都落不了地。 可,不是的。 一个温暖的、柔软的、带一点海城口音讲话有些软糯的女孩,带她沉沉的落到生活里来。 她有那么一点不适应,被闻染敏感的察觉。 可事实上,她很喜欢。 喜欢这种陌生的、可是走在地上的感觉。 闻染吃完蛋糕,抿了抿唇,忽道:“虽然不要祝我生日快乐,但,你可不可以唱生日歌给我听?” 许汐言看着她,睫毛垂落着翕动。 闻染观察她神色:“你,想起来了啊。” 许汐言缓慢点头:“嗯。” 想起来了,她给十八岁的闻染唱过的生日歌。想起来了,她刻意屏蔽掉的那些回忆碎片。 她以前总是这样,记得一些,又潜意识里刻意忘掉一些,避免自己投入过多情绪。 但,现在好像不用怕了。 于是第一次的,没有舞台,没有观众,没有其他任何人。只有她们俩,在一间温暖的小小屋内。 许汐言那把黑胶唱片般暗沉的声线,轻而温柔的唱:“祝你生日快乐……” 只为一人而唱。 吃过蛋糕,洗过餐碟,许汐言洗过手,走进卧室。 闻染拽着被子,躺在枕头上阖眸。 许汐言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躺在她身边。 以至于闻染突然出声时她全无防备:“许汐言。” “……干嘛?” “你就,”闻染顿了顿:“这么睡了啊?” “……不然?” “你不是说,”闻染声音细细的:“要惩罚我的吗?” “看在你生日的份上,放过你。”许汐言拖出些懒音。每次回到闻染这里,她总有种真正放松下来的感觉。 闻染轻一咬下唇。 被子里一阵窸窣的声音,在许汐言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闻染翻身起来,俯瞰着她。 “那么,”闻染轻蹭一蹭她鼻尖:“看在我生日的份上。” “闻小姐,需要我提醒你胆囊炎吗?” “许小姐,需要我提醒你话很多吗?” 许汐言轻轻的笑出声。 可是下一秒。 许汐言心想:?*? 调律师的特质是什么呢,是耐心。耐心且手法精准。 许汐言每每觉得,闻染面对她的身体像面对一架钢琴,将她拆解开,让每一个部位发出最准确的音符。反反复复的试音,总不肯弹奏一首完整的旋律。 而闻染最爱的,永远是她腿内侧的那颗小痣,伏在她腿上,抬起睫毛向上看她。 “阿染。”许汐言几乎禁不住伸手去捞她。 闻染轻轻打开她的手:“夜还很长。” 她要慢慢来。 ****** 第二天一早,许汐言醒来的时候,回忆昨晚的一幕。 闻染在第三次时问她:“你的腿可不可以抬高一点?” 许汐言的脚踝蹭着闻染柔腻的肩头。 就算是生日夜,这也真的太过分了。 而且,一个患胆囊炎的人体力为什么会这么好? 陈曦来接许汐言时,看到许汐言懒塌塌的眉眼,同情道:“昨晚是不是照顾病人了,没睡好哦?” 许汐言懒懒的掀起浓睫,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 陈曦:!!! 合着这么累不是因为照顾病人啊? 这是病人该有的体力吗? 医院莫不是下了个假诊断吧! 医院没有下假诊断,许汐言把她拍的闻染的病历,发给自己在梅高诊所的医生朋友。 【这是谁的病历?】 【一个很重要的人。你帮着好好看看。】 【……许小姐,我是排名第一的医院里著名的医学博士,这样输液三天就能解决的胆囊炎,你至于送到我这里来?】 许汐言不依:【你帮着看看,未来有没有什么隐患?】 【没有!】 许汐言:【那养护起来有什么注意事项?】 【和普通胆囊炎一样!】 许汐言回国后工作不断。闻染这边,则接到邹娜电话:“下周的颁奖礼,你应该不去吧?” 邹娜,家境颇好的调律师,那天闻染和陶曼思去新开的法餐厅吃饭时,她想加塞,结下梁子。 闻染知道,她以前风头正劲的那段时间,邹娜一直对她挺不满,觉得她凭什么。 在出了牟素婷那件事后,邹娜冷嘲热讽说了不少难听话,也有些传到她耳朵里。 她很平静的回答邹娜:“要去的。” 邹娜扬着声调:“呵。” 那一声的意思很明白:你在圈子里口碑这样,你还有脸去。 闻染却想:像鸵鸟一样躲起来又怎么样呢?是可以躲开那些闲言碎语,但丢掉的脸面会自动回到她身上么? 只有去直面,一点点挣回来。 距离颁奖礼还有三天的时候,闻染去服装工作室试装。 她们不像音乐家,在娱乐化进程中,签了大大小小的经纪公司或工作室。她们还是藏在背后的那群人,每年亮相,也不过这每年一度的颁奖礼。 往届穿得稍微正式些也就是了。不过今年,是协会成立三十周年纪念,办得盛大,将邀请不少音乐家出席。 协会推荐了服装工作室,方便大家去租借礼服。 闻染走进工作室的时候,刚巧遇到邹娜:“哟,你来啦。” 或许也不是巧,或许根本就是邹娜打听了她要过来的时间,刻意跟她撞上。 这会儿邹娜穿一件D家礼服站在试装台上,银灰白裙摆蓬开,不知什么面料,只觉得层叠褶皱间似有星光闪动,分外华丽。 闻染冲她点点头,很平静应一声:“嗨。” 她站在十多厘米高的试装台上,就有那么点居高临下的意味,眼尾往下睨着:“我这条裙子,怎么样?” 闻染犹然平静:“不错。” 邹娜音调往上拎了拎:“那你呢,你穿哪个牌子?” 闻染没接她的茬,礼貌问接待她的工作人员:“请问有什么简洁些的礼服款式么?” “有,请跟我来这边。” 闻染点了下头,随着她往另个服装陈列室走。 邹娜在她身后冷哼一声:“还算你知道低调,毕竟名声都成这样了嘛。” 闻染脚步一滞不滞。 只是在邹娜看不见的方向,很轻的蹙了下眉。 其实,真的很烦。 莫名让她想起学生时代的王裳,在她天赋渐渐流失后,每次对着她不如自己的成绩,鼻子里哼出气音,轻蔑得过分。 谁想次次忍气吞声? 闻染这么想着,细瘦的手指攥了攥,忽然就回了一下头。 邹娜还站在试装台上顾盼自己的扮相,察觉到她视线,扭头过来看她:“干嘛?” 闻染缓缓放松了手指,呼出一口气:“没什么。” 埋头往服装陈列室走去。 当大人也真的很烦,知道错是自己犯下的,连无端发一通脾气都没资格,只能暗暗咬着牙决心下次一定好好做,用事实甩到那些烦人精的脸上。 为什么人总要遇到这样的人啊。 小时候是王裳。长大了是邹娜。 闻染这么想着,就很轻的咂了一下嘴。 工作人员在一旁礼貌问她:“闻小姐,比较简约的礼服款式都在这边,你看看有没有满意的。” 闻染回神。 简约意味着低调,都不是什么大牌,适合这种时候的闻染,没什么必要去争一时的意气。 其实按闻染的性子,就算正当风头时,她估计还是会选这些低调的礼服。 都是些清雅色调,没有各种夺目颜色在她眼前胡闹打架,她反倒松一口气。手指掠过衣架,大略看了看,两条裙子入了她的眼。 一条白,一条蓝。 工作人员适时在一旁说:“这两件礼服都很适合你,你看看要试哪一件呢?” 闻染手指在蓝色那条上逗留一下。 嘴里应道:“白色那条吧,谢谢。” 工作人员讶异了下,但很快恢复专业:“好的,请跟我来这边的试衣间。” 选什么蓝呢。 闻染想,喜欢穿蓝的、故作忧郁的、很爱流泪的青春年纪,早已经过去了。 时光推着她们往前走,变成穿白衬衫黑西裤的大人,变成可以理性去思考,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 她换好礼服,看着镜中穿白裙的自己。 镜中的白裙女人瘦到纤细,一张很单薄的面孔,一向静然的神情因此更显得淡。 闻染忽然抬手,在镜面很轻的碰了些。 她换掉礼服,走出更衣室。 工作人员意外了下:“闻小姐,这么快就试好了吗?” 甚至没有站到外面光线更好的试装台来,对着三面环绕的大尺寸镜面再照一照。 闻染点头:“嗯,就这件。” 另一边,陈曦正跟许汐言对工作。 对完收起平板:“最近一周就是这些啦。” 许汐言瞥她一眼。 她佯作懵懂无知。 直到许汐言的纤指在膝盖上点了两点,自己开口:“还有调律协会那边的颁奖礼呢?” 陈曦故意道:“言言姐,你往年都不去的。” “往年我不在国内。” “有一年你在国内,但你……” 许汐言的眉眼仍带懒倦,但飞过来的那记眼刀倒是很锋利。 陈曦扑哧一声笑,她现在才不怕许汐言了,等她说完接下来的事,只怕许汐言还得给她发奖金。 “言言姐,我打听到闻小姐要穿什么礼服了。” 许汐言的眼皮,第一次认真掀起来,翕两下,又觉得显得自己太重视似的,复又懒怠的垂下,以心不在焉的语调问:“穿什么?” 陈曦又把平板打开,点出张模特穿样衣的照片呈到她面前:“这一件。” 偏新中式的长裙,通体素白,低调得有些过分。 陈曦再度收起平板:“言言姐,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 嘿,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陈曦急了:“不是,闻小姐现在这种处境,她还穿这么低调,不好吧?那言言姐你打声招呼,各个品牌的超季礼服都可以送到她面前。你是可以不在工作上给她走后门,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撑足气势啊!” 许汐言食指贴到下巴上,很轻的一摇:“不行。” “为什么?” 陈曦还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正直无私的话来。 结果许汐言说:“因为,她要生气的。” 陈曦大为震惊。 这还是她言言姐吗? 这还是她上天下地无所畏惧的言言姐吗! ****** 颁奖礼当天,闻染准时露面。 今年果然不同,连灯光都打得格外绚烂些。光影交错间,看到邹娜花蝴蝶似的跟数名圈中好友站在一起,一见到闻染,唇角往上挑,搡搡好友的胳膊,露出一个莫测的笑。 闻染心想:真的很烦。 其他调律师有过来简单跟闻染打过招呼的,闻染笑着一一回应过去。 人人都在议论:“听说许汐言今年也会来,真的假的?” “应该是假的吧,她日程太忙了呀。” 闻染捏了捏手指。 许汐言要来? 她没听说啊。 接着便是去舞台下方的宴席桌边就坐。 按闻染目前的情况,愿意跟她打招呼的,有。愿意跟她同坐一桌的,那可就真没有了。 那件事虽然已消泯于大众视野,但在圈子里的影响力更大,闻染估计,在她彻底挣回自己的面子前,都要面对这样的境遇。 无可厚非,没什么好抱怨的。 只不过闻染性子内敛,在这么大场合,一个人坐一桌,灯光一打,多少有些不自在。 一个刚入行的调律师扫了一圈,没看到相熟的人,坐到她这桌来。 她友善冲对方笑笑。 对方也冲她扬唇:“你很适合穿这件礼服呀。” 闻染:“谢谢。” 她的确适合。她肤白,藏在一身参考了汉服的中式古典礼服里,没戴首饰,略长长了些的一刀切短发,在脑后挽一个低髻。 她不是令人眼底惊艳的雪,或是锋芒毕露的霜,她是记忆里一抹很淡的月光,当时看不觉得会印象深刻,只是很久很久以后想起来,发现雪化了霜消了,她还藏在记忆深处,淡得很干净。 “王珂,这边这边。”这时,有年轻调律师的友人在另一桌招呼。 年轻调律师立刻站起来,换桌前歉意的朝闻染笑笑,不忘把座椅推回桌下。 闻染反而替她想:没什么可抱歉的,大家都在圈子里混,必须遵循某些规则。 只不过。 她轻掀了掀眼皮,又看到邹娜在另一桌朝着她笑,一手掩唇,也不知在跟身边友人说些什么。 闻染保持着面上微笑,很轻的咂了一下嘴:啧。 这时身边传来轻轻一声笑。 闻染脑子在反应过来之前,鼻端先闻到熟悉的一阵香。 身边有人尚在议论:“许汐言是不是真的要来?” 许汐言永远像一个传奇,一个风情旖旎的迷。 你一直听说她,在微博上频频看到她,把她弹奏的旋律当圣乐反复聆听礼颂,可在座很多调律师,甚至到现在都没当面一窥过她的真容。 直到,有人看到了翩然而来的人。 闻染觉得那一瞬空气里出现了某种真空,好似包括呼吸在内的任何细微声响都凝滞。 然后她在那阵静默中,缓缓的、缓缓的抬眼。 是许汐言。 当然是许汐言。 可即便她大脑已提前做出这样的预判,她的眸光还是凝住,和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一样。 许汐言的外貌,大概就像她纤细而有力的指尖落往黑白琴键时,带给人那种直观的、无可回避的、狂风骤雨般的侵袭感。 那应该是所有人第一次见许汐言穿中式的礼服。 形似一件旗袍。其实在南潇雪之后,娱乐圈已很少有其他人穿旗袍了,可许汐言身上这件与南潇雪是大相径庭的。 南潇雪冰肌玉骨,身姿薄,脱俗得如雪地里一枝墨竹。但许汐言不一样,她的旗袍花团锦簇,红与黑的水墨晕成抽象的撞色,裹着她纤细却丰腴的曲线,她笑得那样漫不经心,却又乐在其中,她不是超脱于尘世之外的,她现在肯落到红尘里来,鲜衣怒马行一遭。 她是生活里的惊叹。可以仰望见的太阳。你探出指尖,便能感到她灼人的温度。 很少有人看过她盘发髻,那头海藻般的长发尽数收拢,抹一张红唇,愈发显得她五官浓郁似酒,让人品出时光的醇味来。 她往坐席这边走来,踩着高跟鞋走得随性,身姿却已足够摇曳。 现场鸦雀无声。 无论她的琴她的人,都惊艳到让人忘了反应。 只有闻染听到她方才轻轻一声笑。 笑什么?好像她听到闻染对邹娜不耐烦轻轻啧那一声,是在笑闻染:看着乖,其实脾气真的很大。 立刻有工作人员迎上前来:“许小姐,这边请。” 没有严格的座次规定,可许汐言什么咖位,必然要去更醒目的坐席。 许汐言的脚步顿了下,停在闻染所坐的圆桌边,拉开她对面一张椅子。 一抚裙摆,缓缓落座。 闻染愣了下。工作人员也愣了下。 最自洽的是许汐言自己,桌面上有提前备好的气泡水,她拎了瓶起来,拧瓶盖的手指都显得矜贵,给自己倒了半杯,轻抿了口,抬眼,问工作人员:“我坐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只不过,这里位置偏……” 许汐言:“我喜欢清静。” 工作人员自然是由着许汐言高兴,询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后,便退下去了。 闻染看了许汐言一眼。 许汐言没看她,低头又抿了口气泡水。 闻染又看她一眼。 她方才把眼眸抬起来,不看闻染,只唇边溢出一抹浅笑,视线遥望着远方的舞台。 闻染心里的那个念头又冒出来:「只能是许汐言。」 为什么从以前到现在,切中她灵魂的人,只能是许汐言。 以许汐言的能力,大可以帮她做更多的事。 可许汐言没有。许汐言只是来了,轻巧的,坐到她对面,眼神甚至没往她身上落,没让旁人发现她们的关系,没让闻染的跌倒又爬起是因为她的助力。 她只是在闻染形单影只的时候,默默存在于这里。 像十八岁那年的一场太阳雨,悄无声息的浸进人毛孔。 直到颁奖礼的中场休息,许汐言方才站起来离席。 闻染走到礼堂外,发现她站在僻静的一方庭院里抽烟。 闻染不知她怎么总能在一众的热闹间,发现这样避人的所在。又或者说她眉眼礼貌间透出不可忽视的距离感,当她想独处,没人敢近她的身。 她也瞧见闻染了,眼皮掀起来,一笑。 闻染想朝她那边走去。 发现她微扬着下巴,很微妙的冲自己摇了摇头。 闻染反应过来:有记者。 于是她在门边站定,没再往那方庭院里走去。她身边是闲谈着的同行们,同许汐言隔着遥遥的距离。 热闹在这头,一轮孤月、一株红了枝头的枫叶和许汐言在那头。 一片时光书笺般的红枫落在许汐言肩头,许汐言望着她,站成遗世独立的模样。 闻染的眼神,静静落在许汐言身上。她什么都没有说,她想许汐言一定懂她眼神在说的话: 许汐言,我也在这里。 当每一个你莫名觉得孤单的时刻,当童年那场大火熏出的浓雾又缠上你脚踝的时刻。 我也一直在这里。 第88章 “我是要跟她结婚的。” 颁奖礼下半场开始, 许汐言并未仗着自己的咖位离开,她坐回原处,望着台上, 为每一位今年取得成绩的调律师鼓掌。 陈曦拎着件西装溜到她身边,大抵是说该拍的镜头都拍完了,深秋天凉,问她要不要披上。 她轻摇头, 陈曦便又拎着西装溜走了。 闻染望着她侧影。她的长发太浓了, 盘成发髻, 如晕开的一团云雾,一只簪子定不住, 落了两缕到她颈间,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潦草, 反而是种更鲜活的风情。 发丝撩着她脖颈,她觉得痒,抬手在肩头一扫。 就像方才她一人站在庭院里, 红叶落在她肩头, 她也是这样抬手一扫。 接着她掏出手机,垂眸,指尖在屏幕戳了几下。 闻染手袋里的手机震起来。 掏出来看, 是许汐言发来的信息:【阿染。】 闻染:【怎么啦?】 许汐言:【阿染阿染阿染。】 根本没有什么事嘛。 闻染轻轻的笑起来。 闻染也低头打字:【许汐言。】 许汐言:【?】 闻染:【许汐言许汐言许汐言。】 许汐言捏着手机勾了勾唇。议论声渐渐从前排传到闻染这边来:“许汐言在跟谁发消息?” “怎么觉得她好像笑了下?” “谁能让许汐言笑?谁这么厉害?” 闻染握着手机, 肩背微微绷紧。 手里握在手里, 轻轻震荡起来的频率似心跳。 许汐言又发来一条:【颁奖礼结束后,来我休息室好吗?】 ****** 颁奖礼结束,闻染去许汐言的休息室。 侧耳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好像许汐言在跟钢琴界的前辈谈话。 穿着礼服多有不便,闻染便先去更衣室把礼服换下了, 交给服装工作室派来会场的工作人员,又转回许汐言的休息室门口。 听到陈曦的声音自里面传来:“今天没安排采访,言言姐不接受采访。” “我们就问问许小姐对今天颁奖礼的看法,还有许小姐今天为什么选择了N牌礼服。” 自上次音乐大赏后,许汐言的人气越发高涨。 她在国内露面的时间并不算很多,记者们都不愿放过这样的机会。 闻染撞见这么多记者,一惊,转头便想溜。 这时休息室的门拉开一条缝。 一只手探出来,把闻染给拉了进去,旋即把门关上。 许汐言一手搭着她腕子,倾身关门的时候贴近她,带起一阵幽香。许汐言这件旗袍近看色泽更浓,似火和墨晕出来的,她的一身雪肌便成了油画布,供美落笔。 红唇凑近她耳边时微微开阖:“跑什么?” 很淡的烟草味。有时闻染跟许汐言接吻,会从她嘴里尝到这样的薄荷味。 许汐言的手不着痕迹从她腕子上挪走,转身走回沙发边去,一件旗袍衬得那背影分外婀娜,腰臀比惊艳得过分。 闻染这才瞧清,在许汐言休息室里的人,竟是牟素婷。 牟素婷年纪大了精力有限,不爱去走红毯出风头,只私下来了颁奖礼,跟一些相熟的同行打招呼。 闻染一抿唇,手有点抖。 瞥许汐言一眼,许汐言正看着她。 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牟老师,上次以后,始终没有找到机会跟您道歉。” 她诚挚的对着牟素婷鞠躬:“对不起,很抱歉我没能让您完美的弹奏那曲《冬风》。” 牟素婷挑了挑眉。 与许汐言对视一眼,发现许汐言也含笑望了望她。 牟素婷的视线落回闻染身上:“不用一直鞠躬。” 闻染这才抬起头来。 牟素婷:“一般人都会说,很抱歉我搞砸了你的演奏会。” 演奏会是更重要的。 因为它有无数耀目的射灯。有无数媒体的闪光灯。它让人功成名就。也让人日进斗金。 可闻染说的是——“很抱歉我没能让您完美的弹奏那曲《冬风》。” 牟素婷:“刚才汐言跟我说,希望我做她演奏会的特邀嘉宾,演奏《冬风》。” 闻染始终望着牟素婷,手藏在身侧紧紧攥着。 答应了吗? 答应了吧。 拜托,让她用永远的名声来交换也好,能不能让牟素婷在离开舞台以前、再完美的弹奏一次《冬风》。 牟素婷轻轻启唇:“我同意了。” 闻染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牟素婷:“我想问问你,如果我还想让你当我的调律师,你敢不敢?” 闻染完全愣住,下意识去看许汐言。 许汐言轻轻摇头。 不是她。 是牟素婷自己的主意。 闻染问:“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给她第二次机会。 “因为你胆子蛮大的。”牟素婷道:“以前合作过的调律师,大多一心在我这里求稳,甚至不会在我这里犯错。” “我要退休啦。” “这次的《冬风》,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公开演奏了。如果搞砸了,我还是会直接退场,因为我希望最后的舞台是完美的。”牟素婷直视闻染:“怎么样,你敢不敢?” 其实不敢。 闻染其实齿关都在轻轻的叩。 但是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十岁以后尽数流失的天赋。 给许汐言打电话决定调律后喘着气跑过的天桥。 牟素婷离场后的日日夜夜,反反复复翻过的乐理书,听过的旋律。 如果说这辈子除了许汐言之外、她从来没有放弃过的是什么。 她抬起头来看向牟素婷:“敢。” 牟素婷笑了:“即便这一次还达不到我要求的话,可能真会断送你的职业生涯?” 闻染点点头:“嗯。” 或许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她是在赌桌上把全部筹码押下去的人。要么全要,要么什么都不要。 牟素婷点点头:“那好,到时我联系你。” 陈曦送牟素婷离开后,休息室只剩闻染和许汐言两人。 许汐言坐在沙发上,一勾手,从茶几上摸了支烟,又想起是在室内,便没点,捋了捋夹在指间。 她穿旗袍美得过分,像九十年代电影最繁荣的时期,随便截出一帧抖抖,尽是混了香灰的时光尘埃。 笑着睨闻染一眼:“胆子真挺大的。” 门外又一阵激烈的快门声,大概在拍牟素婷,闪光灯的白炽从门缝里钻进来。 陈曦在外面敲门:“言言姐。” 许汐言起身,开门放她进来。 陈曦:“外面记者越来越多了,大概都对你突然露面又穿N牌礼服很意外,你的那组照片直接在微博上被刷爆了,谁都不愿错过这个热点。” “我打电话通知窦姐了,窦姐让我马上带你走,今天现场安保太少了,再待下去如果场面失控,会有危险。” 许汐言点点头,冲闻染挑了挑唇角:“怕不怕?” 闻染望着她。 走到她身边,抬手,将她脑后的发簪轻轻拔下。 接着抬起另一只手,将她那束缚了整晚的发髻轻轻拨散。长卷发打着弯,倏然垂落在她裹着旗袍立领的颈间。 陈曦简直不敢看:哎哟喂拨弄个头发而已。 怎么觉得这么色气满满! 长发挡住许汐言的面孔,闻染紧紧握住她的手。 许汐言笑了。 闻染轻轻说:“许汐言,从认识你开始,我从来没有怕过。” 舞台上炽烈的射灯。舞台下不断亮起的闪光灯。 「许汐言」这三个字,由光芒成就,也为光芒束缚。 闻染想起她一个人站在红枫树下的场景。 心里不是不懊悔:如果更早一点认清就好了。 如果更早一点确信就好了。 如果不是为自己心里那些小小的自卑、懦弱、瞻前顾后所困扰,如果更早一点走进光里,走近许汐言身边。 如果十八岁的时候发现许汐言一个人住在公寓,不要离开,而是鼓起勇气上楼去问:“许汐言,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吃饭?” 过往不可追。 可是至少,她现下站在这里。 窦宸的露面暂且引开了记者,陈曦快速引着许汐言和闻染从后门离去。 闻染始终紧紧拉着许汐言的手,跟在许汐言身后。 一头长发散得那样恣意,也许比今晚那规整的发髻更适合她,活色生香,自成风流。她不是杂志上的某一页硬照,而是从某一段电影中走出,浑身自带故事感。 她在笑。 喉咙里发出低低沉妩的低笑声。 闻染说不上被什么触动,忽然快走两步,牵着许汐言的手往前跑去:“跑啊许汐言!” 许汐言一愣。 她早已把一双高跟鞋换成匡威,配一件旗袍自成一格,此时她跟着闻染,大踏步的往前跑去。 陈曦吓一跳:“诶!” 跑过夜色; 跑过十年时光。 将闪光灯甩在身后; 将困住你的过往甩在身后。 跑啊许汐言。闻染气喘吁吁,在心里说:别回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陈曦在她们身后喊:“言言姐你知道是哪辆车的!你们直接上车就好!” 她俩跑出去的时候,许汐言认出那辆滑停在路边的车。 许汐言一把攥开车门,和闻染一同钻进去。 两人几乎是跌落在后座,司机立刻发动车子。 许汐言一直到靠在椅背,还在笑,一头长卷发跑得乱乱的,握着闻染的手:“真是……” 闻染也笑。 从前谨小慎微的自己,有过这样恣意畅快的时候么。 好像从认识许汐言开始,一切都变了。 许汐言再次点评:“所以我说,你胆子真的很大。” 闻染胸腔起伏着,点点头:“或许。” 许汐言目光沉沉的望着闻染。 这样安静内敛的女孩,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从摩洛哥到海城,一次次带着她逃离。 从绝境里逃离。 从闪光灯下逃离。 也从永远囿住她的过去里逃离。 原来真正自由跑起来的感觉,是这样啊。 ****** 之后许汐言飞去欧洲工作。 闻染清楚的记得,许汐言回国那天,下很大的雨。海城冬天也是会下雨的,天灰得像压在人头顶上。 海城只有两种天气,会出现这样灰霾的天,一是夏秋的台风,二是冬天的雨。 许汐言给闻染发消息:【在忙吗?】 那天是休息日,闻染回:【没有。】 许汐言便让陈曦和司机过来接她。 陈曦引她上楼,闻染这才发现,她从前也来这房间找过许汐言一次。 那正是一个台风天,许汐言的母亲来探望过许汐言后,陈曦发现许汐言情绪很糟,便把闻染叫了过来。要到很久以后,闻染听窦宸讲过许汐言的往事,才知道那背后藏着些什么。 今天简直像是时光重演。 许汐言裹一袭丝缎睡袍,倚在窗边贵妃靠般的单人沙发里,身后景观窗里是铺开的江水,又被窗玻璃上的雨丝涂写得很模糊。 许汐言的对面,还坐着个人。 那美妇人闻染在上次台风天见过的,正是许汐言的母亲。 闻染怔了下,旋即恢复镇定,走进去。 许汐言招呼她:“坐啊。” 看起来并没有帮两人互相介绍的打算。 美妇人看着闻染落座,笑着主动道:“我是汐言的妈妈。小姐贵姓?” “姓闻。” “汐言的女朋友?” 闻染看许汐言一眼:“对。” 美妇人:“认识多久啦?” 许汐言只是说:“我女朋友来了,我们还有安排,你是不是该走了。” 美妇人拎着包站起来:“那我就不打扰了。”又对闻染笑道:“跟汐言好好相处,毕竟快乐的日子,也就那么一段。” 许汐言嘲讽的勾勾唇,坐着没动。 倒是闻染跟着站起:“阿姨,我送您。” 她随着美妇人走到门口。 美妇人冲她点点头:“你留步吧。” “阿姨。”闻染唤一声,模样总是静淡:“您刚才问我跟汐言认识多久,我算了算,十多年了。” “您说快乐的日子也就那么一段,这话我认同。我仔细想了想,这十年里因为她快乐的时间,和因为她难过、痛苦、掉眼泪的时间,林林总总加起来,当然是后者更多。” “文艺作品里总是美化爱情,可现实生活里,爱并不总是快乐美好的对吧?” 美妇人笑了:“闻小姐,你倒是很清醒。” 她看闻染的眼神竟露了几分欣赏:“既然你想得这么清楚,到了跟汐言分手的那天,如果物质上有什么欠缺的,你来找我,我补给你。” 闻染犹是淡然的摇了摇头:“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美妇人的眸光一凝。 “也许我认识汐言的时间实在太早了,我们的差距也实在太大了,以至于我一早就认清,爱从来不只是开心。爱是沮丧,是无望,是互相抱怨,是互相折磨。” “您所谓的爱,就到这里为止了是吗?”闻染看着她:“可是,不是的。” “爱是沮丧了继续纠缠,无望了仍怀希望,一边互相抱怨着一边互相拥抱,互相折磨着仍然不放手。” “您没有过这样的爱,所以很长时间里汐言也不相信这样的爱。可是这也没有关系。” 面前的年轻女人看起来清素不起眼,老实说,许汐言的母亲并没想到她女儿的女朋友,会是如此普通的一个人。可此时,这年轻的女人站在她面前丝毫不退缩,迎着她的目光,声音很轻,可是带着某种分量: “因为,我相信。” 闻染又冲她道:“哦对了,刚才忘了告诉您,我是要跟汐言结婚的。但到了那一天,我不会请您过来,就先通知您一声了。” 她替美妇人揿了下行的电梯键。 美妇人瞥她一眼,翕了翕唇,终是没说什么,走进了电梯。 剩下闻染一个人站在套房外的走廊里。她靠住墙,吁出一口气,她从不是什么擅于与人争辩的人,到这时一颗心还在胸腔里怦怦的跳。 她想了想,掏出手机给柏女士打了个电话。 很快,柏女士哇啦哇啦的声音响起来:“染染,你怎么会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啦?” “妈妈,你是不是有很多时间烦死爸爸啦?” “喔唷,你怎么会突然来问我这个啦?是不是曼思的报纸要写什么专题,托你来问我啦?” “你回答就好了呀。” “那肯定烦死他了呀。那他年轻时候风度翩翩的,现在肚子那么大,又秃顶。还有你舅妈天天讲他没出息,我也晓得的呀,下了岗,跑滴滴也跑得不怎样,赚不到钱的呀。” “那你想过离婚没有?” “你这小囡瞎讲八讲什么,离什么婚啦。” “那你烦他呀。” “我烦他,可是我也爱他呀。”柏女士说着笑起来,仍存一丝少女般的羞赧。 “肉麻死了啦。” “那还不是你问我的。” “好啦好啦,那我挂了,改天找你吃饭。” “那你要讲话算数的喔,不要又说工作忙什么的,拖七拖八的不回来。不要管你舅舅说什么啦,我和你爸爸都很想你的晓得伐?” “晓得了。” 闻染挂了电话,缓了一阵,才开门进去,走回许汐言身边坐下。 许汐言在望着窗外的江水出神,听见她脚步,回过头来望着她,目光沉坠的:“你跟她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 闻染的神情没波澜,好似在说一件顺理成章的事,许汐言的目光却一顿。 闻染从来没说过爱她。 闻染说过“喜欢”,说过“讨厌”,也很多次用如诉的眼神描摹过她眉眼,可闻?*? 染从来没说过爱她,就连她上次对闻染说过“我爱你”后,闻染也没说。 好像那三个字被闻染在时光中藏了太久,酝酿成一个过分厚重的秘密,不能轻易开启。 可这时闻染坐在她身边:“我爱你,许汐言。” 闻染的风衣脱了,穿一件职业风的白毛衫,可今日的雨太大了,天幕是成片的灰,混了室内昏黄的灯光,映在闻染身上,变成一种淡淡的蓝。 好像那日她在海洋乐园的多媒体馆醒来,眼前的少女,就穿着一身这样的蓝。 闻染说:“其实我知道真相以后很生气,生气你为什么还要见她。” “可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你是尽可能的不想把她放在心上。无论是找证据,还是拒绝她来看你,都会跟她发生纠缠。你不想,你想摆脱她,你也想摆脱她给你的影响,你想爱我,只是你有时不知怎么做。” 闻染轻轻的说:“那我来教你好吗?” “你认识我妈妈的,她有点吵,有时候有点烦人。”闻染说着笑起来:“可她和我爸爸很相爱。我知道爱是什么,我见过、体会过,所以我来教你。 许汐言静静坐了一阵。 开口问:“还说什么了?” 闻染顿了顿。 “没有了。”她摇头:“没有说什么了。” 说她要跟许汐言结婚什么的…… 啊,说不出口。 闻染站起来,走到许汐言面前,许汐言抬起一只手勾住她的腰,她缓缓拍着许汐言的背,嘴里轻轻的说:“好了,好了。” 许汐言低低的笑起来:“你是在哄我吗?” “对呀。”闻染的普通话带着软糯糯的海城腔:“许汐言,我好宠你的。” 许汐言埋头在闻染怀里。 她不想让闻染看到她眼底的水光,就这样抱了许久,才抬起头,勾在闻染后腰的手往上攀,带着闻染的上身往前倾。 两人唇齿交缠,吻到一处。 闻染小声问:“陈曦会不会进来?” 或许应该先去反锁门的,但她们吻着,谁都不想暂停。许汐言抱着闻染坐到自己腿上,吮着她的唇。 恰好这时陈曦刷房卡进来:“言言姐,阿姨她是不是已经走……妈诶!” 她一下子关上门出去了。 好了,这下陈曦不会再进来了。 吻到后来不得不中断,是因为闻染去洗了手。 坐回许汐言腿上,吻得很小心,也很细致,一点一点,好像蚕食着许汐言的心脏。许汐言的房间里没有她们常用的那小小盒子,可闻染小声说:“我指甲不长,手也洗得很干净。” 她的手指细瘦却修长,和她整个人一样,温度淡,却持久。 那华丽缎子一样的睡袍挂在许汐言的肩上。 闻染小声说:“背过身去。” 那张美人靠一样的沙发是很适合各种造型的,许汐言的嗓音暗,低低的压着,叹起来像刮着人的耳膜,闻染只觉得窗外的雨浸了她满身。 此时陈曦在楼下房间,刷着微博,这两天,到处都在转发许汐言在调律协会大赏穿旗袍的照片。 冷淡绰约。慵懒恣意。不动凡心。 陈曦撑着下巴想:假象,都是假象。 也不知现在隔壁的许汐言,有多大反差。不敢想不敢想,想了恐怕会被闻染灭口。 隔壁的许汐言,俯在单人沙发上,露出一截月光般汗浸浸的背,睡袍滑落在老花短绒地毯上。 闻染也出了汗,在她背后低声问:“姐姐,小声一点好不好?” 她唤她“姐姐”,可她的语气很沉稳。 她是天生的调律师,所以她有足够的耐心,来推着这段关系稳稳向前。 可她想着电影结束后对着屏幕发呆的许汐言。想着穿着旗袍站在一株红枫下抽烟的许汐言。想着对着无数镜头走得浑身坦荡的许汐言。 那些许汐言都空荡荡的,却又让她迫不及待的、节奏飞快的,用自己和很多很多的爱来把许汐言填满。 她这样做了,然后欣慰的听到,全世界最顶级的钢琴家本身果然也是一架钢琴。 她指尖一动,许汐言低低的喉咙里也会为她奏响难耐的旋律。 第89章 “妈妈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窗外的雨淅沥沥下着。 陈曦百无聊赖的打了局游戏, 又打了一局,只开一盏落地灯,窗外的夜色早已铺满, 显得灯光有些寥落。 晚饭时间过去许久了,陈曦觉得自己应尽助理义务去问一问,又实在不敢去打扰。 可,可这也太长时间了吧。 正当这时, 手机终于响起。 她赶紧接起来:“喂言言姐。” 她估摸着许汐言和闻染不会下楼吃饭, 但许汐言的身份就连点客房服务也不方便, 势必得通过她。 许汐言暗色的音质传来:“喂。” 陈曦的心都颤了下。 怎么办!是她联想能力太丰富吗?单听许汐言这一声,她就能想见在那间套房里, 虽也只开一盏落地灯,但旖旎而靡靡, 照着满室暧昧,也许闻染还被许汐言搂在怀里。 她清了清嗓子:“言言姐你们晚上想吃什么?” “我女朋友说,她想喝橙汁。” 说完许汐言低低的“哎”了声。 陈曦反应了下, 又听许汐言低声道:“你掐我干嘛?” 闻染的声音细细传来:“你说什么呢?” 许汐言应该一手捂了收音器, 声音变得朦朦胧胧的:“你不是吗?” 她是上天的宠儿。 不仅一双手弹响八十八个黑白琴键时能替人造梦,一双眼一把嗓音,都能把人拉进氤氲的梦境里去, 她坐在梦境里敛去了浑身的光, 变成人怀抱里的一轮黄月亮。 闻染:“谁说我是了。” 陈曦攥紧了手机。 好好好, 她在许汐言工作室领的薪资是不低,简直算行业翘楚。可也没人告诉她这份薪水还包含虐狗啊! 然后许汐言那边电话就断了。 好好好,陈曦又想, 断得好,她可是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 没交代吃什么, 没关系,陈曦就凭着自己的经验点了,反正这两人的心思应该也不在吃上。 那边许汐言挂了电话,一只手臂撑着头,侧躺在床上望着闻染:“刚才不都承认了?” 闻染跟许汐言一起洗过澡了,没带睡衣,裹着酒店的高支埃及棉浴袍,一只细白的手指在床单上划圈:“那你也没再正式跟我说呀。” 不是她故作骄矜。 这一路她走得太久了。 穿越十七岁的悸动。二十岁的无措。二十三岁的想念。二十六岁的重逢。二十八岁的失败与伟大。一路走到这里,如果人生真有什么嵌过每一页的书签,她的那枚就是许汐言。 她是个谨小慎微的普通人,可现在她盘腿坐在这里,坐在许汐言对面,至少这时,她觉得她应该有骄矜的资格。 许汐言把手机放到一边,坐起来,和闻染一样盘着腿,与她面对面。 她理了理自己的睡袍领子,也探手理了理闻染的,好似想让这一刻显得更正式些。 接着她伸手捧住闻染的双颊,掌心温热。 “十七岁的闻染你好。” 其实她只说了这么一句,闻染就已经想哭了。 “那天在校史馆楼上,我问你那封情书是不是你写的,还说如果是你写的,我可以考虑答应。这句话我是以开玩笑的心情说出的,因为在这以前我没喜欢过什么人,可这句话说出口后,我记得,夕阳很温暖,远处有校园的钟声,鸽群飞过我们头顶,我心里忽然想,这句话对我来说,好像并不是开玩笑。那这样算起来,”许汐言说着勾了勾唇:“你算不算我的初恋?” “二十岁的闻染你好。” “那时我在柏丽思皇家音乐学院念书,学校里有间咖啡馆,我常去喝咖啡。有天下午天阴着,很像海城常有的天气,我点一杯热红酒美式,看着一个大一新生抱着书、咬着一只面包匆匆走过苹果树下,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我想起高三有个女孩,总是穿着校服躲在墙角,一边和她最好的朋友聊天,一边吃一只豆沙面包。” “二十三岁的闻染你好。” “那时我已出道,老实说,我知道我自己钢琴弹得很好,走红的速度并没让我意外。”她笑得淡然,那点恰到好处的傲慢在她身上显得很自洽:“那时我的冷淡还没这么声名远播,有记者问我,我初次心动是什么时候。那时我沉迷钢琴,并没认真思考过喜欢这回事,只是在他那一问的时候,我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在多媒体馆醒来的那个黄昏,有个女孩穿着蓝色羽绒服,在我前方背着手仰着头,望着头顶屏幕的虚拟鲸鱼。那一刻,她很安静,世界很安宁。” 闻染的眼泪早已簌簌而落。 其实她是一个不喜欢哭的人,但从十七岁认识许汐言开始,她为许汐言哭得太多了。 她现在没想哭的,她怕一哭,许汐言就会停下来吻她而不说下去了。可许汐言没有,只是拇指往上抬,抵制她脸颊,抹去了她滚落的眼泪。 然后一岁岁的说了下去。 直到许汐言挑着唇角问:“那么闻染小姐,你现在多少岁了?” 闻染哭着道:“不许说!” 许汐言笑:“好,那么不知道多少岁的、此刻正坐在我对面的闻染小姐你好。” “我郑重的、认真的、诚恳的像你发出邀请,请问你可以当我的女朋友吗?” “不可以。” 许汐言怔了下。 闻染还在哭:“再说一次。” 许汐言弯了眼眸:“闻染,可以当我的女朋友吗?” “不可以。”闻染继续哭着:“再说。” 许汐言指腹贴着她面颊,揉了下她的脸:“闻染,要不要当我女朋友?” “不要,再说。” 她谨慎得太久,藏得太久,不敢出错的太久,所有的骄矜堆叠起来,化为此刻的胡搅蛮缠。 可许汐言好有耐心,目光温柔的看着她:“闻染。” “等一下。”闻染问:“有没有纸巾?” 许汐言欠身,从床头柜上取过纸巾盒递她。 闻染把纸巾盒抱在怀里,连抽好几张才抹干脸上的泪水,眼眶红着,可视线恢复清明,因为她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着许汐言坐在她对面,对她说出: “闻染,永永远远、当我女朋友好不好?” “好,好的许汐言。”她点着头,忍了一刻的眼泪再度滚落:“我要当你的女朋友。” 许汐言把她搂进怀里,吻她面颊滑落的泪,接着吻她。 眼泪的味道咸咸的,许汐言舌尖温软。 可曾想过么。 在十七岁抱着书本、走廊上一遇见许汐言就脸红的时候。 在二十三岁攒了第一笔钱,为了许汐言留下的一本《国家地理》封面飞去石头堡的时候。 此刻许汐言温柔的把她抱在怀里,耐心吻去她所有眼泪,温声哄她:“囡囡。” 可许汐言并没有说:“不要哭。” 大概哭也是可以的。就像闻染说的,爱不总是开心,以后也会难过,也会吵架,气到急了也会跳脚,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最终她们会重归于好,许汐言会把她抱进怀里哄她:“囡囡。” 陈曦来送餐的时候,闻染终于止住了哭。 许汐言裹着睡袍来开门,一手掌着门框,并没有放陈曦进去的意思。 陈曦才不想进去呢,只把餐车推给许汐言:“言言姐,你女朋友要的橙汁。” 许汐言笑了声。 “我还点了牛排,意面,花生酱吐司。这时候就别管什么热量啦,毕竟体能消耗挺大的。” 许汐言用嘴形说了句什么。 陈曦没听清:“言言姐你说什么?” 许汐言纤细的食指贴住唇瓣,示意她别出声。 然后又用嘴形说了遍:“膏药。” 陈曦想乐又不敢。 怎么回事,钢琴女神许汐言虽擅玩极限运动体能出众,但是练钢琴时坐太久了还是怎样,这腰不行啊。 还怕女朋友发现,真的太好笑了。 周末两天,闻染都待在许汐言的房间。 周一闻染去上班,许汐言要送她,她不让,拿出手机查了下,从酒店到她工作室没地铁,得坐公交。 她去公交车站等车时,许汐言给陈曦打电话:“联系司机,把车钥匙给我。” 早高峰的公交车必然没座位,闻染拉着吊环站着,路过楼宇高悬的一张许汐言巨幅海报。 某个人,海报上看起来眉眼冷淡,其实当眉心紧蹙面颊绯色铺开的时候……算了,不能想不能想,这一大清早的。 闻染敛了神思,忽然听到身边人都在窃窃私语,还对着窗外指指点点。 她一看,愣了——这不是许汐言的车么? 许汐言工作室给她安排了多辆车:粉丝熟悉的那辆保姆车,还有好几辆低调的黑色奔驰,车牌不一而足,现在则是一辆布加迪,在许汐言的概念里不算高调的跑车,偶尔她自己想跑一跑时会开。 但许汐言对高不高调的概念,可能和普通人不一样。 她觉得那些轰鸣的机车算高调,全然没想过,这辆要价数千万的跑车出现在大街上也十分高调。 驾驶座车窗隐隐透出许汐言的轮廓,她戴猫眼墨镜,用一条奢牌条纹丝巾当头巾裹着头,像斯科特电影《末路狂花》里的复古女主角。 闻染吓死了,赶紧掏出手机给许汐言发信息:【你干嘛?】 又想起许汐言在开车,不方便看信息,给许汐言拨了个电话过去。 许汐言连上蓝牙接起:“喂。” 闻染声音低得像做贼:“你干嘛呀?” 毕竟她身边有女孩拉着吊环还固执刷着微博上的许汐言。 许汐言:“下车。” “我不。” 压着许汐言慵妩的一声笑,闻染把电话挂了。 公交车一路开,这辆跑车一直不疾不徐跟在近侧。 到第三站的时候,闻染忍无可忍的下车。 超跑滑停在路边,闻染拉开车门上去,立刻就问:“你学什么油腻霸总呀?” “闻染,让我送你上班怎么了?你要给我很多很多的爱对吗?” “谁要给你很多很多的爱了。” “你会爱,所以你给我很多很多的爱来教我。不像我,穷得只剩下钱了。” 闻染噎了下。 “你千万别告诉我你有多少钱。” “我得告诉你啊,你是我女朋友。”红灯时,许汐言贴近闻染耳边,报出一个数字。 闻染无声的睁圆眼。 “我想着要告诉你,所以特意找窦姐问了一下。股票、房产、贵重金属应该都还有增值空间,听说比弗利山庄那套别墅最近也涨了不少。” 闻染默默消化了一下。 然后这个人,勾下猫眼镜框,妩媚的眸子往上抬瞟着她:“所以,我是真的穷得只剩下钱了,只能开跑车送你上班,然后给你很多很多的钱。” 闻染:“我不要钱!” 车开到闻染工作室楼下,许汐言对她道:“我下午就飞巴黎了。” “嗯。” “结束后我会飞去多尼格尔郡待两天。你看得很准,我这样的情况,对进入一段稳定亲密关系有适应期,心里的一部分情绪需要你来疏导,也有一部分情绪需要我一个人去消化。” 闻染点点头:“好。” 许汐言捏一下她的耳朵:“上去吧。” 闻染想了想还是交代:“你不要为我的工作室去找任何关系。” 许汐言挑了挑唇。 闻染立刻就知道这句话说得多此一举。 即便在两人闹别扭的时候,在许汐言为闻染宁肯找周贝贻帮忙也不找她而不快的时候,她也从未违背过闻染的想法。 她那样天赋满溢,骄傲耀眼,可当十七岁她们一同参加钢琴比赛时,闻染用走廊尽头名不见经传的钢琴练习着自己的曲目,她坐在一旁的高台认真道:“你有两个音,处理得比我还要出色。” 极盛光芒里的人,会看到那一点微弱的光。 因为她从来都尊重闻染,认真的看向她、聆听她。 之后的日子很快也很慢。 许汐言飞去全世界工作,偶尔旅行,闻染会陆续收到她从各国寄来的明信片。 就是她在许汐言公寓抽屉发现的那叠明信片,许汐言之前寄给她一些,现在真的又继续走遍那些国家,把那些明信片正式的寄给她。 回国的时候,许汐言会来闻染这间小小的出租屋。她们居然真的从没被人拍到过,大概谁人都想不到,许汐言会在老弄堂的这栋旧楼出入。 许汐言是头一天晚上回国的,好在,经过上次陈曦紧急送来七条深浅不一的蓝色床单后,闻染家的床单很充裕了。 折腾得太厉害,好在第二天周末,两人睡到中午,饿到不行。 因为许汐言是临时回国的,闻染家并没有备什么吃食。 闻染提议叫外卖,看了一圈,附近都是品质不明的小店,许汐言不肯将就,提议一起下楼去打包。 闻染不同意:“大白天的,好危险。” “戴帽子口罩不就好了。要不,让陈曦买了送过来。” 闻染生怕她一张口又是“我女朋友想吃……”,不得已同意她下楼。 又叮嘱她:“帽子压低一点呀,头发塞进去。” 两人走到玄关,刚拉开门,与门外正在找钥匙的柏女士面面相觑。 “妈妈……” “哟染染,你要出去呀?”瞥了眼闻染身后的许汐言,看这人帽子口罩裹得严实,眼神就有点疑惑:“这是?” 闻染脑子里忖着如何编瞎话,嘴里先问:“妈妈,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上次那个相亲对象你不是不满意吗?那妈妈又去帮你很用心的找呀,这不是有眉目了?每次电话里你都说不要相亲,敷衍两句就挂,我不得上门来亲自跟你讲呀?” 这时闻染身后的许汐言,摘了帽子,一手拨散了那浓密如海藻的招牌长卷发,一只纤指把口罩勾下来,盈然而笑道:“阿姨,您还记得我吗?” 闻染傻了,柏惠珍也傻了。 过了两秒,正当闻染想着该怎么解释时,柏女士声音提高八度:“这不是汐言吗?我都不晓得你跟染染这么多年,还是好朋友的啦。” “妈,我们什么时候是好朋友了……” “汐言你这段时间在国内哦?” “是的阿姨,回来接一份工作。” “来找染染玩哦?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准备下楼买点吃的。” “不用啦不用啦。”柏惠珍扬扬手里的一兜子菜:“我就是来给染染做饭的呀,汐言你也一起吃点,这么多年没吃过阿姨做的菜了吧?想念伐?” 许汐言瞥了闻染一眼。 其实她不久前吃过。 上次柏女士来找闻染,闻染把她推进卧室里躲着,柏女士做了黄鱼烧年糕,后来闻染热给她吃。 柏女士一边自顾自换鞋,一边揽着许汐言的腰:“走走走,进去坐。” 闻染跟在后面:…… 其实陈曦有一次悄悄问过她:“你怎么不怕言言姐呢?” “怕?” “是啊,虽然她待人蛮礼貌也蛮客气的,但她长那个样子哎,气场又强,我其实每次跟她说话都紧张得要死。” 闻染忖了忖:“我刚开始认识她的时候,一见到她也紧张,可能我真的跟她认识太多年了吧,习惯了。” 现在想想,可能也不是习惯。 就柏女士这自来熟到面对谁都不紧张的神经,她说不定也继承了一二,否则怎么见许汐言第一面,就敢盯着人家大腿内侧浅棕色的小痣看。 柏女士问:“汐言有没有什么忌口呀?” “没有的,阿姨。” “那你跟染染去玩哦,我烧好了饭叫你们。” “我帮您吧。” “不用不用不用!”柏女士一迭声:“你那双手喔那么宝贵的!拿来做弹钢琴以外的事太浪费了!” 许汐言的唇角很微妙的挑了挑,闻染的耳朵一下子红了。 她那双举世瞩目的手,其实也适宜做弹钢琴以外的事。其实那也是一门弹奏的艺术,先是缓缓轻触,然后力度渐强,带着某种韵律的节奏。 并且,一点不显得浪费,她总能得到预期的回馈,或许还更多。 闻染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许汐言坐她身边。 柏女士时不时蹿出来一下:“汐言这是洗好的草莓,你们吃喔。” “谢谢阿姨。” 她拈起一颗草莓,闻染在她身边揉着自己的腰。 她把草莓送进嘴,跟着在闻染腰上揉一把:“腰疼?” 闻染在她手背上拍一下:“小心我妈妈出来看到。” 瞥了眼厨房门口,见没动静,才小声问:“难道你每次腰不疼么?” “不疼。”许汐言答:“我身体素质好。” 柏女士手脚利落,不一会儿就烧了满桌菜:“两个小囡,洗手吃饭了。” 闻染从沙发上站起来:“妈妈,我们都几岁了。” “喔唷,几岁在妈妈眼里也是小囡啊。” 餐桌边平时只放两张椅子,闻染把写字桌边的椅子搬过来,三人挤着坐。 柏女士给许汐言夹一块糖醋小排:“汐言你不要客气,多吃一点哦。” “妈妈,现在谁还给别人夹菜啦,不时兴啦。”许汐言很多时间待在国外,闻染怕她不习惯。 她却扬一扬嘴角:“没关系,我喜欢。” 柏女士又问了些许汐言工作的事,听得闻染头大:“妈妈,那是人家隐私……” 许汐言却一一作答。 柏女士又神神秘秘问:“汐言我们邻居偶尔也会在一起聊哦,像你这种钢琴家,一场演奏会能赚多少钞票呀?” 闻染在桌下轻轻踢了许汐言一脚。 许汐言给她踢回去。 桌面上面不改色道:“阿姨,这要分演奏会的规模大小,还有在不同国家的票价也不一样,大体来说,最少的……”她报出一个数字。 柏女士睁圆了眼:“我的乖乖!” 话题渐渐落到闻染身上:“对了,我把那男孩子的照片拿出来给你瞧瞧呀。” 闻染正在喝汤,呛了一口:“看什么看。” 许汐言却道:“看看嘛。” “就是。”柏女士掏出手机:“看都不看你怎么知道不喜欢。” 照片翻出来,闻染看也不看,许汐言倒是凑近屏幕瞧了眼,点评道:“模样倒是周正。” “是的呀。”柏女士深点着头:“上次也是有个小伙子,我看人家蛮好,她说她看不上。你晓得她跟我讲什么?要求高的咧。” “她讲喔,颜值要像明星,要能拍海报。” “在自己的工作领域里要做成行业翘楚,世界级的那种。” “还说什么一般有钱不行,要买得起一座岛。” 柏女士絮絮叨叨,全然没注意许汐言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而闻染耳根的绯色在一路往侧颊漫延。 “还说什么找不到这样的人就一辈子不结婚了。”柏女士瞥自己女儿一眼:“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了,我看看你找到了伐?” 闻染不讲话。 是许汐言带着在长辈面前的礼貌,以藏得很深的笑意接话道:“阿姨。” “她这么厉害,能找到的。” 第90章 “欢迎来到你的岛。” 柏女士怔了下:“怎么汐言, 你要给她介绍啊?” 许汐言含笑瞧了眼闻染。 “越说越没谱了。”闻染打断柏女士:“我早都说了我不要相亲,我自己找。” “你自己找什么啦?你从小哦乖得不得了,一点早恋的苗头都没有, 人家曼思还谈过一段恋爱,那你呢?你怎么找嘛?” “那我总归有自己的办法找嘛。”闻染端着饭碗。 “自信倒是蛮自信的。” 吃完饭,好不容易送走了柏女士,闻染转回来, 对上许汐言一双眼尾上扬的眸子。 闻染轻咳了声, 唤f1:“过来, 剪指甲。” f1一听,转身就跑。 许汐言自沙发上起身, 一把捞起f1,捏住它肉球递到闻染面前。 f1不满抗议:“喵呜!” 两人对坐在毛绒地毯上, 闻染假意对许汐言的视线全然无察觉,专心给f1剪指甲。 直到许汐言说:“要求真的蛮高的喔。” 闻染头也不抬,睫毛轻翕:“那是的呀。” “你的这些要求加起来, 全世界有多少人能做到?” 闻染摸了摸f1的爪子, 还是没抬眸:“不需要很多,有一个就够了。” 许汐言笑了声,闻染又不说话了。 但就连f1也能感觉到, 小小数平方的客厅内, 有什么蜂蜜般黏稠的气氛在流淌。它看看闻染, 又看看许汐言,完全听不懂这两大人在说什么。 闻染说一声:“好啦。”许汐言一松手,f1就跳到地板上, 跑了。 许汐言上身往后倾,两手掌根撑在短绒地毯上, 双腿打直。 她是真的不怕冷,闻染早开始穿毛线袜了,她还穿露脚踝的牛仔裤,莹白皮肤露出来,轻碰一碰闻染的膝盖。 闻染:“干嘛?” “闻小姐。”许汐言微眯了眯眼:“你是一位野心家。” 闻染内向,与人对视时总是习惯低头,这时却直直迎着她视线:“是的。” 许汐言挺起腰来,一手掌心贴住她侧颊,轻轻的摩。 闻染心跳抢了一拍。 许汐言浓睫垂坠,她怕许汐言就柏惠珍方才的话再开什么玩笑,也紧张许汐言会不会说更郑重的什么。 可许汐言没再说什么,话题就这样被轻轻揭了过去。 日子照样过,渐入隆冬。 许汐言照样满世界飞,有次她在西班牙出席皇家珠宝的品牌活动,穿一件暗红丝绒的裹身裙,胸前丝绒层层叠叠,如自然褶皱的玫瑰瓣,裹住她雪肌。 她美得那样生动,那样攻击性十足,品牌方不惜呈出最昂贵的海蓝宝给她戴,缀在那双举世无双的手上,蓝钻切面闪烁,四周围一圈净度极高的白色细钻。 她站在一圈棕榈环绕的草坪上拍照,连风都赶来作陪,撩动她天然带香的发丝,阳光照在她指上那颗鸽子蛋般的海蓝宝上,泛起的好似一阵蓝色的雾,裹住她。 陈曦在一旁看得呆了。 真正的美便是这般,无论看过多少次了、无论怎样自以为习惯了,她仍能如阳光一样直直刺进眼底,刺得人眼眶发胀。 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许汐言了。 真的,陈曦在她身边,每时每刻都在感悟这句话。 拍摄结束,陈曦溜到她身边,拿冰美式给她,见许汐言对着指间海蓝宝端详,眨眼道:“言言姐,闻小姐不是最喜欢蓝色吗?你要不要把这枚钻戒买给她?” 许汐言眉尾一挑:“我几时说要结婚了?” 陈曦一怔。 好好好,她一说钻戒许汐言就说结婚,这是什么散发恋爱酸臭味的跳跃式思维。 狗粮吃多了,吃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陈曦道:“迟早的事啦。” 许汐言一时没应。 她瞧过去,许汐言的双睫太浓,垂下来的时候彻底挡住双眸,时常让许汐言的眼神显得明晦不定,让人根本无从捕捉她的情绪。 陈曦心里咯噔一下。 忖着这话自己是不是说太早了,毕竟许汐言和闻染的恋爱方式挺不常规的。 退回一步说:“那至少这戒指真好看呀。” 许汐言挑了下唇角:“你忘了你上次去说要给她买房,她是怎么把你骂回来的了?” 陈曦:“……那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许汐言点点头:“嗯,我也怕挨骂。” 陈曦:…… “那你们真就一直住她那巴掌大的房子呀?” “住呀,反正那里也好躲开记者。”许汐言道:“你不懂,那叫情趣。” 陈曦心想:好好好,我不懂。 结束西班牙的工作,许汐言飞往瑞士参与一场音乐会。 她其实很喜爱劳特布龙嫩,喜爱那座河流与少女峰环绕的小镇,喜爱那条激发了歌德《水上精灵之歌》灵感的施陶河瀑布,工作之余,她前往这里放松。 窦宸在伯尔尼谈完一份奢牌手表的五年合约后,到劳特布龙嫩来找她。 她在一座木制小酒馆里喝苦艾酒,窦宸走过去坐她身边。 开门见山道:“别是溜过来玩翼装飞行的吧?” 许汐言扭过头来,一手撑着下颌,长卷发垂落裹住柔腻的小臂,先是给窦宸要了杯酒,又冲窦宸挑唇:“怎么玩?” 窦宸瞥她一眼:“你还能不知道怎么玩?执照白考了?” 许汐言笑:“被她没收了啊。” 窦宸反应了下,才发现她在原木制吧台上立着手机,视频通话是接通状态。 窦宸凑过去:“嗨,闻染。” 闻染习惯性脸红:“窦姐。” “管着她呢?” “也不是,翼装飞行太危险了……” “管着她好。”窦宸点点头:“她这人就是被惯坏了,你就该管着她。” 闻染顿了顿,跟着点头:“嗯。” 许汐言呵的一声笑:“窦姐,你当她跟我客气啊?她是真敢管我,水深火热的那种。” 闻染抗议:“喂,你的中文到底行不行啊?水深火热是这么用的吗?” 窦宸站起来,一口干了那杯酒:“走了。” 许汐言故意朝她扬唇:“这就走了啊?” 她哪里不知道,窦宸借着找她谈合同的名号赶过来,无非生怕她又去玩翼装飞行。 “嗯,走了。”窦宸一手在许汐言肩上搭了下。 许汐言肩一滞。 视频里的闻染瞧不出来,只当这一搭肩是寻常道别,只有许汐言自己感觉到,窦宸的手在她肩上摁了摁。 窦宸是商人,可再理智的商人,在这一刻也是感慨的。 她永远记得她初识许汐言,也是在劳特布龙嫩,也是在一间酒吧,旁人看许汐言总是成熟妩媚,可那时二十出头的许汐言落在阅人无数的她眼里,总归还是青涩的。 喝多了,伏倒在桌面的臂弯里,露出小半张蔷薇色的瑰丽面颊,嘴里喃喃:“妈妈,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那场火,是你放的么?” 这么多年,她看着许汐言的母亲结婚又离婚,有了新的骨血仍然相处得一塌糊涂,钱是有的,孤寡一人,满世界旅行,很偶尔想起许汐言,就飞过来看一眼。 许汐言从不拒绝,眸光淡淡,客气应付完,送她走人。 窦宸知道,许汐言根本不想与她纠缠。 窦宸摁在许汐言肩头,贴近她的长卷发,声音压低:“你跟你妈妈不一样,你会拥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许汐言轻吁?*? 出一口气来。 继而挑了挑嘴角:“嗯,知道。” 窦宸拍拍她的肩,走了。 闻染在视频里问:“窦姐跟你说什么?” “说你很好,让我好好对你。” “骗人。” “真的呀……” 许汐言去工作和旅行的日子,闻染除了一张张收到她寄来的明信片,还会收到她从世界各地寄来,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石块。 闻染认出这是殒石,许汐言曾经也送她一块,价钱贵得要死。 陈曦来给f1送猫粮的时候,瞥一眼她阳台上堆放的大小不一石块。 闻染介绍:“都是殒石,她寄给我的。” 陈曦噎了噎:“嗯,我知道。” f1与那些石头相处熟了,踱过去磨爪子。闻染问:“这些殒石真的很贵吗?” “……有市无价。” “好浪费,说到底只是石头。” “……言言姐说,浪漫都是奢侈的。” “我妈妈上次来烧饭时问我,可不可以搬一块回家去垫花盆。” 陈曦吓死了:“不可以!” 海城下了一场雪,城市外墙上攀满了圣诞老人,再接着,就要跨年了。 闻染心想:又一年了。 许汐言偶尔去旅行的时候,她从不催促许汐言的归期。她理解许汐言有些情绪需要一个人去消化,她愿意给许汐言很多很多的时间。 十二月三十一号这天,陶曼思约闻染跨年。 本来说去江边看放烟花,后来实时新闻播报,因为现场人数众多,怕发生踩踏事故,烟花活动临时取消了。 两人围好了围巾正准备出门,看到新闻,又解了围巾脱了外套回屋坐下。 闻染翻了翻,家里还有上次淘宝直播间买的热红酒料包,便决定煮热红酒跨年。 小锅子上咕嘟咕嘟,闻染守着,陶曼思觉得无聊,去她的书架上翻书看。 她端着热红酒出来的时候,发现陶曼思在翻一本相册。 她坐下笑问:“你在哪里找到的?” “书架角落。” 现在大家越来越懒得冲印照片了,陶曼思手里一本相册是很久以前的,以前她们念小学,柏女士和陶曼思妈妈总张罗着给她们拍照:“喔唷,两个小囡乖得不得了!” 其实陶曼思从小戴眼镜,闻染瘦得像根豆芽菜,都不是那种顶讨喜的小姑娘。 可母亲看自己女儿,总归是好的。 除了许汐言的母亲以外。 再往后,她们上初中、高中,知道了害羞,照片就渐渐越来越少了。最后一张,是她们高三,跨年那天,一起去海洋乐园。 本以为晚上有活动,解散各自活动后,约定在门口集合。 那天有陶曼思、陶曼思的朋友王宁、五班的几个同学还有闻染,找一个路人帮她们拍了张合影。 还是喜欢比剪刀手的年纪,陶曼思和闻染总是笑得有些僵。 许汐言不在合影的队伍中,她礼貌而有教养,但她并不真的合群,站在后景的自动贩卖机边,冷白的光映亮许汐言的侧脸。 闻染看着那张照片,心想:如果她再细心一点、勇敢一点,便会发现,寂寞和面对这世界的无措在那时候的许汐言脸上,已露了端倪。 那天在多媒体馆,虚拟鲸鱼游弋的背景下,小睡醒来的许汐言,脸上分明有那么深重的茫然。 更早一点发现就好了。 更早一点鼓起勇气走近她就好了。 陶曼思看着那张照片也颇为感慨:“那时候你在悄悄暗恋她吧。” 闻染小声:“是的呀。” “谁能想到,你们真的在一起了呢?” “嗯。”闻染笑着点点头。 现在开始,也许总不算晚。 辞旧迎新,最易心生感慨,陶曼思一个喝酒总是克制的人,当晚却醉倒了。 闻染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留她在自己家里睡。 窄窄的床让给陶曼思,她那张小沙发是不怎么能睡人的,但抱了枕头被子,打算将就一夜。 预备关灯时,瞟一眼窗外,才发现落雪了。 这一年的初雪,下在跨年夜这天。 她静静看一会儿落雪,无声的挑唇笑笑,回到沙发躺下。 今晚她们都喝多了,本想一起跨年,却不到十点就睡了。不知睡了多久,闻染睁眼,继而发现自己是被锁匙动静弄醒的。 有她家钥匙的,只有两个人——柏女士,许汐言。 柏女士是不可能这时间过来的,那么。 闻染默默拽着被角,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不知为什么,那时她倒没担心是小贼撬锁。只疑心自己喝多,这只是一场美丽的幻觉。 真有人推门进来。 嗅着那熟悉的香味,她便知道是许汐言。 许汐言借着开门一瞬的声控灯,已瞥见客厅沙发上躺着一个人。f1立即跑过去迎她,她快速掩上门,客厅里恢复黑暗。 她气声对f1:“嘘。” 把f1哄去睡了,她往沙发这边走来。 闻染阖眼躺着,感到沙发边轻微下陷,是许汐言蜷腿坐了过来,探手,闻染已能感受到她指尖散出的温度,她应该本是想理一理闻染的额发,却停了手,用很轻的声音唤:“阿染。” “嗯。”闻染声音是清醒的。 许汐言气息带笑音:“什么时候醒的?” “你开门的时候。” “怎么睡在外面?” “曼思来我家跨年,她喝多了,我把床让给她。” 许汐言坐了会儿,嗅得久了,能闻见她复合的体香里,有落雪的味道。 许汐言微倾身子,凑近了些问:“跟我一起去约会么?” 闻染吃了一惊:“什么?现在?” “嗯,现在。” 闻染永远记得,她第一次去加州找许汐言,许汐言跟瑞奇教授去参加派对,半夜回来,也是这样坐在她床畔问:“我们去看日出好不好?” 面对许汐言,闻染的答案永远都是:“好。” 她带着两分热红酒熏出的昏沉,被许汐言拉起身,毛衣外套都在客厅,她换了衣服,简单洗脸刷牙。 许汐言站在客厅等她,低声对她说:“给曼思留张字条。” “什么?” “跟她说,你跟许汐言去约会了。” “怎么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么?”去哪里约会要花上整夜? 许汐言不答,打开手机手电照着她写字条。 然后牵起她手:“跟我走。” 一出单元门,午夜温度陡然降低,裹着雪片,许汐言揽着她肩,把她整个裹进怀里。 一辆黑色奔驰低调的停在路边,许汐言带着闻染上车,陈曦坐在副驾回头冲她笑:“嗨,闻染。” 此时午夜的钟声正好敲响,总让人疑心耳畔,传来更远江边人群的欢庆声。 闻染愣了下:怎么陈曦也在? 她问许汐言:“到底要去哪?” 许汐言还是不答,只叫司机:“开车吧。” 车行驶得平稳,径直驶出市区。 许汐言跟闻染说:“要是困了,就先睡会儿。” 闻染:“我不睡。” 话是这样说,可她酒劲未过,不一会儿,就倚在许汐言肩头睡着了。 再睁眼的时候,发现车一路驶到了机场。 她又问:“我们要去哪?” 许汐言挑唇:“怕我把你卖了?” 闻染已有预感,许汐言要带她去的地方恐怕不是国内:“到底去哪?我没办过哪儿的签证。” “有护照就行了。” 护照倒是有,现在她偶尔出差也会飞国外。 许汐言故意道:“是不是怕?怕就算了。” 闻染:“我怕什么。” 怕的话,她怎会一个人飞加州,一个人飞摩洛哥。 又或者说,她真正走近许汐言,才是整个人生最勇敢的事。 陈曦陪着她们去登机,闻染这才发现,许汐言这是包了一架飞机。 雪已接近尾声,路面没有积雪,可以正常起飞。 馨暖的头等舱里,真皮座椅虚位以待,空姐笑容可亲,已提前备好香槟和鱼子酱点心充作宵夜。 闻染实在忍不住,低声问许汐言:“你平时生活就这么豪吗?” 本指望许汐言谦虚否认,让她心理平衡点。 没想到许汐言道:“是的。” ……不能比不能比,一旦生出攀比心思,真会被气死。 两人落座,陈曦贴心的缩去后排不做打扰,空姐料理完她们的需求也已退下。 许汐言问闻染:“还困吗?” 闻染摇头:“现在睡不着了。” 许汐言点开屏幕:“那看动画。哆啦A梦还是海绵宝宝?” 闻染瞪她一眼。 许汐言推开鱼子酱点心,掏出提前藏好的薯片:“你不是到这个年纪也挺爱吃零食的吗?怎么,不爱看动画噢?” 闻染把薯片从她手里抢过去:“什么年纪?你把话说清楚,我什么年纪了?” 许汐言笑看她撕开薯片袋,溢出一阵带黄油味的盐香。 揿动遥控器:“那不看动画,看电影。” 她点开一部,闻染心里一动。 是她们一起看过的港片,在她的小小出租屋里,一部很经典的老港片。她听到片中演员说那句最经典的台词:「我听人家说,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可以一直的飞呀飞,飞得累了便在风中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然后便侧躺在许汐言膝头睡着了。 睁眼时,电影已放完,许汐言一个人对着屏幕发呆,淡淡蓝光映亮她无措的脸。 再次点开这电影,闻染心有余悸。 许汐言却很平和,张开手臂唤闻染:“过来。” 奢阔的真皮座椅足够宽敞,又没有过分宽敞,闻染正好能缩进许汐言怀里,许汐言拉过毯子盖在她俩膝头。 “看我做什么。”许汐言语调慵懒:“看电影,上次你睡过去了,根本没好好看。” “可以吃薯片吗?” “可以。” “这是文艺片。” 许汐言直接把纤手伸进薯片袋,拈了片喂进闻染嘴里。 闻染故意的。 上次她看这部电影,就被那句台词在心脏上敲了一下,她蓦然觉得,以前的许汐言就是那样一只无脚鸟。后来两人把话说开,她知道许汐言突破了很多心里的桎梏。这次再看,吃薯片也好,说废话也好,她希望氛围尽量轻松点。 却渐渐被剧情带了进去。 再回神的时候,已是电影开始跑片尾字幕。 她倏然惊醒般,抬眸去瞧许汐言的侧脸。 许汐言神色始终安宁柔和:“又看我做什么。困了没有?” “……有一点。” 看文艺片本身是件催眠的事,加上酒气翻涌。 许汐言:“我也困了,那我们睡一会儿。” 也许这趟旅程不会太长,因为许汐言并未让闻染去卧室。 她只是把座椅调成更舒适的角度,铺开绒毯,跟闻染一起倚在上面,又关了灯。飞机舱顶模拟穹顶效果,是一片很黯很黯的蓝,有很淡的星点闪烁。 闻染道:“我们飞了两个小时了,你还没告诉我去哪。” “睡吧,睡一觉就知道了。” 闻染再度睁眼,是因为陈曦在一旁轻轻的唤:“言言姐,快到了。” 许汐言鼻音深重的“嗯”一声。 闻染发现这真皮座椅比床挤一些,有挤一些的好处,许汐言一直拥着她,两人都睡得软软暖暖的。 闻染看一眼时间,她们又飞了三小时。 起来简单洗漱了下,许汐言对她说:“你的衣服,可能不大合适。” “怎么,要去很正式的地方么?” 许汐言唇角挑了挑:“不正式,只是有些热。” 陈曦拎过来一只防尘袋:“走吧,我陪你去换衣服。” 更衣室也是阔绰的,毫不逼仄,有很清新的香气。闻染拉开防尘袋,才发现那是一条无袖连衣裙,长度及膝,颜色似许汐言过去送她的那瓶蓝墨水。 闻染抿了下唇。 她知道自己毫不起眼,或许喜欢蓝,也因为蓝色是不那么出挑的颜色。她穿很多的蓝,蓝衬衫、蓝T恤、蓝毛衣、蓝羽绒服,但其实她很少穿蓝裙子。 裙子总是惹人注目些,有人看向她,她总会不自在,习惯性低头。 可这条裙子太美,美得似海洋尽头。 她曾一度以为自己更适合成熟的白了,到现在发现,心底里,她仍是喜欢蓝。 闻染换上,走出更衣间,才发现许汐言也换好了衣服。 她穿一件墨色蝙蝠袖衬衫,配同色系轻薄长裤,露出白皙脚踝。她实在很适合这些复古风格的衣饰,抹一张红唇,随手拨一下长卷发,闻染总觉得她像港岛九十年代的女明星。 那是恃靓行凶的年代,美就要美得鲜活恣意,锋芒毕露,生机勃勃。 陈曦陪她们下机,在VIP休息室小憩一阵,吃过早餐,等天色转亮,又去转乘水上飞机。 许汐言带她从隆冬飞往盛夏,从落雪间飞往普照的阳光。 等到水上飞机着陆,闻染不算适应,带着轻微的晕眩。许汐言仔细的扶她下机,对她探出一只手:“闻染小姐。” “欢迎来到你的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正文完】 第91章 许给你的童话。 闻染愣了下:“你把这座岛包下来了吗?” 许汐言对她扬着手:“不会有其他人打扰我们的。” 那邀请的动作极有仪式感, 好似这座岛屿真在张开怀抱,对她说欢迎。 她把手指放入许汐言的掌心里。许汐言的掌心永远温热柔腻,染了海风, 潮润润的。 陈曦陪着她们一同下机,只是不知一下子遁到哪里去了。等水上飞机重新升空,整座岛好似只剩下她们两人。 这实在是座很美的岛。 椰林环绕,幢幢尖顶木屋颇有原始的童话感, 挂着细白纱帘, 风一扬, 像月光笼住一个过分美好的梦。 闻染刚刚经历过海城冬日的阴冷潮湿,陡然置身于这样的热带气候, 只觉得一冬的阴寒在毛孔里逐渐蒸发,整个人暖洋洋起来。 许汐言轻车熟路, 牵着她走了一段,快到那尖顶开放式的木屋时,叫她:“把鞋子脱掉吧, 这里沙子细。” 闻染的鞋子也是许汐言准备的, 柔软的小羊皮呵护着人的脚趾,像日常生活中的水晶鞋,让人觉得自己也是受到珍视的。 可脱掉鞋, 脚趾踩上细沙的一瞬, 又觉得鞋子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了。沙细幼得像在与脚趾接吻, 如在云端行走一般。 闻染勾腰要去拎起自己的鞋,许汐言拉过她手:“不用,你只管往前走。” 她自己也脱了鞋, 当真牵着闻染继续往前。 闻染忍不住回头,这座岛看似只有她们二人, 这时却瞥见椰林里迅速而无声的钻出一名工作人员,把她们的鞋收走了。 闻染弯唇笑。 许汐言:“笑什么?” “我想起我们刚刚重新遇到的时候,那会儿我们还一点不熟,在聚会上偶然碰面,你说骑机车带我溜出去。然后,机车就那样停在路边,跟我一起去买西瓜汁,跟我说车不用管,自然有人会来收。你知道那时我想什么?” “什么?” “我觉得你好像会魔法哦。魔杖一挥,你只负责那些闪闪发亮的时刻,背后的那些琐碎,你都是不理的。” 许汐言挑唇:“会魔法不好么?” 闻染忖了忖:“在日常生活里很难这样啦,那我们普通人的生活就是琐碎又麻烦的呀。不过,”说着又弯一下唇:“约会的时候这样很好,很浪漫。” 许汐言不置可否的笑了下。 来到敞开式的尖顶小木屋,正是观海的最佳景观位。许汐言带着闻染过去,扶着她肩膀轻摁:“请坐。” 闻染忍不住敛唇。 她是在笑,许汐言真的好像会魔法。面前茶几上摆满新鲜榨好的果汁和小食,果汁酸爽带着恰到好处的果肉质感,炸物小食的温度正相宜,咬下去在齿间迸开,酥脆而不油腻。 她甚至没看到服务人员的身影,但这一定是有人算着她们走过来的进程,在最精妙的时刻呈上的。 闻染摊在低矮宽敞的沙发上吹着海风:“这样无所事事的约会真好。” 许汐言摇头:“不算无所事事,等你休息好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许汐言但笑不语。 接着就是吃吃睡睡,果汁消解着乘水上飞机的晕眩感,许汐言塞着半边耳机听音乐,又把另半边耳机塞进闻染耳朵里。 许汐言很少听钢琴曲,闻染问过为什么,她说风格迥异,怕影响自己的手感。 她大多听摇滚,或是一些独立乐队,都是些很激烈的音乐。所以她耳机递过来时闻染下意识躲,被她摁住,耳机塞进来,传来却是一把遗世独立的女声,听不懂是什么语言,只觉得好似望见许汐言用视频给她看过的劳特布龙嫩,矗立的少女峰间,清泉潺潺。 许汐言说,下次要同闻染一起去劳特布龙嫩。 空灵澄澈的音乐令闻染安下心来。 数小时的航程又加水上飞机,神经松弛下来,忍不住犯困,躺在许汐言腿上睡着了。 醒来时,许汐言在看一份曲谱。 她一动,许汐言问:“醒啦?” 她把脚趾绷直,约等于伸懒腰的效果,问许汐言:“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吃午餐,然后出海。” 闻染拿过手机,问了Wi-Fi密码,发现陶曼思给她发了条信息:【你们去哪约会啦!】 闻染拍了张照给她发过去。 陶曼思:【!!!】 陶曼思:【怎么回事啊?我好像错过了一整季的剧情!】 闻染:【昨晚你喝多了先睡了,她午夜回来找我,带我飞过来的。】 陶曼思:【她提前偷偷帮你买机票哦?】 闻染:【包机。】 陶曼思:【!!!】 陶曼思:【许汐言浪漫疯了吧?午夜还是跨年夜,玩什么浪漫童话故事啊!】 收起手机,许汐言问:“是曼思?” “嗯。你记得的吧?我们在海洋乐园多媒体馆那次,也是跨年。” 许汐言笑,指尖绕着闻染的发尾:“记得。” 她的记忆曾是碎片,捡拾一部分,丢弃一部分。 好像她的潜意识在替她规避,去完整的认识一个人,去走进一段真正厚重的感情。 不过到了现在,不会了。 她很确信关于闻染的任何小小细节,她都不会再遗忘。 午餐吃的是烤鱼。和柏女士浓油赤酱的烧法不一样,最新鲜的海鱼只用最简单的调味,能吃出很浓郁的鲜甜。 接着便是登船出海,一只浪漫的白色游艇,船尾喷涂的名字正好就是“Fairy Tale”。 闻染又笑。 许汐言先是带她参观了一圈,酒吧里塞满多支酒,另配小型冰箱和投影。甲板洁净如新,摆着两只舒适躺椅,这时间有些晒,她们在船舱里躲阴凉。 船舱里有一只小型书架,上面的书简直像是对闻染自家书架的复制粘贴。 闻染从中抽出一本,是她这段时间的床头读物,翻到看过的那一页,很顺畅的就能接着读下去。 她仰躺在许汐言腿上,读着读着,看了许汐言一眼。 许汐言一直在看乐谱,这时扬起下巴来:“怎么?” 闻染摇摇头。 她知道许汐言看起来恣意,其实是个格外细心的人。可细心到这种程度,真的很像会魔法,挥一挥手,就能让一切成真。 更何况许汐言那瓷白的皮肤,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很少抹腮红,因为皮肤自带妩媚的血色,阳光一晒,透出蔷薇般的瑰丽来。 人间不该有这样的绝色,只应存在于童话和魔法中。 看了会儿书,许汐言也小憩了会儿,闻染躺在她腿上,感受她小腹微微的起伏。等她醒来,问闻染:“要不要去甲板看看?” 闻染怕晒:“不去。” 许汐言戴上墨镜:“那我可去了。” 茶几上不知何时出现的鲜切水果,简直像是闻染沉迷于一段小说情节,然后一抬眸,水果就被变了出来。 闻染瞠目结舌:对一个内向不喜社交的人来说,这种服务简直太友好了。 吃了些水果,待得无聊了,正准备出去找许汐言。 许汐言恰从甲板下来寻她:“阿染,快来。” “怎么……” 她刚钻出船舱,就被许汐言拖着手快走两步,将她带到甲板,递上一只望远镜,自己拿起另一只。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闻染没反应过来,只是顺着惯性把望远镜举到眼前。 脑子里轰的一声。 顿了顿才问许汐言:“是那个吗?” 她震撼到几乎说不出那个词。 许汐言笑:“是的,是鲸鱼。” 真的是鲸鱼。 鲸鱼是闻染心中很神奇的动物,因为它那样大,大得像一个奇迹,大得让人不可忽视,被它裹挟入铺天盖地的震撼之中。 还因为它只在海洋深处出现,远离陆地,远离日常,远离一切琐碎与平淡的日常。 闻染从前觉得,许汐言就像鲸鱼。 她从小家境普通,父母也没有热衷旅行的习惯,从没深入海洋见过鲸鱼。高三跨年那天,在多媒体馆望见的等比例鲸鱼,尽管投影效果稍显失真,但在闻染看来,已足够震撼。 可现在,真实的鲸鱼就在她眼前。 先前只觉得一片蔚蓝的海美得如真似幻,将人包裹。现下看到鲸鱼,才对自己深入海洋生出了实感。 原来她离陆地那样远。 离拥挤的地铁、总也交不完的房租水电、阴天会生霉的衣柜那样远。 离真实又琐碎的生活那样远。 她的身边只有孤岛、鲸鱼和许汐言。 构筑童话般的奇迹。 鲸鱼游弋许久,才终于消失了。海面渐渐平复,闻染放下望远镜,直到这时才寻回说话的能力:“许汐言,我刚刚下水上飞机的时候还在想,你为了约会这样包下一座岛,真的太奢侈浪费了。” “可是现在,我又偷偷的觉得,这样的浪费好值得。” 许汐言笑揽住她的肩,她叹道:“真的,你是浪漫疯子。” 游艇向岛的方向行驶,她又问许汐言:“我们要飞回海城了吧?” 一天这样完美的约会,已经足够了,还想要更多,就是她太贪婪了。可伴着这句话说出口,心里又生出淡淡的怅然若失之感。 就要这样回到日常生活中去了。 许汐言答:“不忙,我们先回岛上吃了晚饭再走。” “好。” 至少还能再吃一顿海鱼的鲜甜。 游艇靠岸,许汐言扶她下船,往与小木屋相反的方向走去。 闻染问:“怎么,我们要换个地方吃饭么?” 远远望见,后方还有低矮白墙屋,看起来似庄园华丽,应该是顶奢酒店配套的独立别墅。可那也不是她们的去处,许汐言说:“我们要去水下吃饭。” 闻染吃了一惊:“什么?” 心里已经觉得这座岛奢侈得过分了,竟然还有水下餐厅。 许汐言介绍:“这座岛与当地的海洋动物保护协会有合作,餐厅既可以观赏鱼群,也便于他们的观测研究。” 闻染跟着许汐言一路走。 拾级而下,长长的甬道被一片幽蓝包裹,静得好似全世界只剩她们二人,往一片深海里走去。餐厅倒是比闻染想象得小些,只有四张圆桌,其中一张摆满了丰盛的晚餐。 再往前,是一方阔绰的透明玻璃,好似巨幅的荧幕,一直连通到头顶。 而其间透出的黯蓝光影,又不是任何高画质屏幕所能比拟的。 那是海。 真正的海。 真正的海是有质感的。肉眼看不清洋流的涌向,可你能感觉到海是鲜活的,有力的,充满奇迹的,不是一方平静无趣的水域。 许汐言道:“闻染小姐,请吧。” 闻染已分不出眼睛来看餐桌上摆了哪些珍馐美食了。 她喜欢蓝,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这样的走入海底,好似自己也变成了蓝的一部分。眼前游弋的鱼群,有些是她认得的,大部分是她不认得的,人类面对大海,永远叹服于其神秘和美丽。 许汐言拿叉柄轻敲一下桌面:“你知道你吃了些什么吗?” 闻染这才回神:“许汐言,这真的太好太好了。” 许汐言道:“慢慢看,慢慢吃,这些鱼又不会突然跑掉。” 好一阵子,闻染才觉得自己适应了。 她坐在这间水下餐厅和许汐言共进晚餐,好像和许汐言一同遁世的躲了起来。许汐言那样红又怎么样呢,全世界谁都找不到她们,也谁都不会打扰她们。 可这神奇的一天。 这充满魔法的一天。 就是每每闻染觉得自己略适应了,就会涌出新的奇迹。 许汐言明显感觉闻染切海鱼的刀叉顿了下,眼尾先就勾出隐约的笑意。 闻染仰着头,手中的刀叉忘了放下,连声音都在微微的颤:“这里也有。” “是的。”许汐言的声线平稳:“这里也能看到鲸鱼。” 若她是为了某一刻带闻染来这座岛的话,那么就是这一刻了。 深深的海洋里,巨大的鲸鱼远远的游弋过她们头顶,遮天蔽日,让人忘了形容,忘了言语,只能那样呆呆注视着那自然的奇迹。 曾经十七岁的少女,变作如今成熟的模样。 曾经海洋乐园多媒体馆的虚拟鲸鱼,变作如今眼前的真实。 闻染的眼眶湿热。 那几乎是一种本能的眼泪。哭什么呢?哭十七岁看到的景象终于在眼前成真,还是哭这么多年的自己? 天赋流失,跌跌撞撞,她一路走来是不容易的。可原来生活里,还有这样能够成真的童话。 许汐言在对面唤她:“阿染。” “什么?”闻染哽咽着问。 “我有话跟你说。” 闻染泪目注视着许汐言。 许汐言打开桌边一只小小匣子,取出一个牛皮纸袋的信封递她。 她问:“什么?你写给我的信吗?” 许汐言只说:“打开看看。” 闻染打开信封。 当真是许汐言写给她的。不过不是信,而是明信片,许汐言从世界各地寄给她的一张张明信片,每一张都是一片深浅不一的、湛蓝的海。 这些明信片被她收在写字桌的抽屉里,看来是昨夜她去洗漱时,许汐言取了藏进大衣口袋里。 闻染翻着那些明信片,头顶的鲸鱼,便似在那些世界各处的海中游弋。 她问许汐言:“你要跟我说什么?” 许汐言递上一枚硬币:“你说我会魔法对吗?” 闻染不解。 许汐言又把硬币往她面前递了递:“接着,涂每张明信片的左下角。” 闻染接过硬币。 硬币含铅铝一类的金属,在纸页上慢慢的涂,会涂出很淡的黑。也只有闻染这样耐性的人适合做这样的功夫,她怕把明信片刮坏,当真食指拇指捏紧那硬币,在明信片左下角涂得极慢。 许汐言也不催促,坐在她对面看她动作。 渐渐地,一个字母显现了出来——“W”。 闻染又去涂第二张。 一个个字母逐渐显现,组成完整的一句话,闻染脑子里反应了一下,听到对面椅子轻轻响动。 闻染抬眸。 许汐言手执一只小小蓝色丝绒盒,走到她面前:“闻染,我们结婚好吗?” 而那些明信片左下角的字母,连成的一句话是——“Will you marry me?” 闻染大脑当机了一下。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到这些明信片的? 是从许汐言跟她告白以后,许汐言飞去国外工作时,她就开始陆续收到这些明信片了。 在这期间,她们发生过小小的争执与磨合,许汐言曾说:“你是不是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开口说爱你意味着什么?” 到了这时,许汐言在闻染面前单膝跪下,她那件黑色衬衫在黯蓝海水的映照下,显出几分正装的庄重感。 许汐言仰起面庞:“我说爱你那天,你说不要试试,要么永远在一起,要么就不要开始。” “我那时有些想笑,不是嘲笑,而是我觉得,果然是闻染。” “果然我会喜欢上的,就是这样的闻染。” “闻染,你说面对我,你要么全都要,要么什么都不要。可你有没有想过,当我决心和你在一起的那天开始,我也抱着这样的决心?” “你看得很对,小时候那件事给我的影响其实很深,面对一段稳定的、长久的亲密关系,我很不适应。我会迷茫、无措、在心底反反复复追问,可我也知道,我必须去克服它们,才能好好去爱你。” “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很艰难,我需要很多次的消化,可我从告白那天开始,想的就是永远。”许汐言呈上的蓝色丝绒盒里,是两枚白金色的素戒:“从那天开始我就在想,既然永远不分开的话,让我们结婚好吗?” 闻染的眼泪怔怔垂落。 她扶许汐言的胳膊:“你先起来。” 许汐言:“等等,我还没说完。今天登岛的时候,我跟你说,欢迎来到你的岛。因为这座岛不是我包的,是我买的。” 闻染倏然睁大双眼。 许汐言挑唇:“你不是说,你要找一个有钱到能买一座岛的人吗?” 闻染急了:“那是我乱说的!” “可我没有开玩笑。我买这座岛,是因为它深入海洋,远离人迹,并与当地的海洋动物保护协会有合作,可以在这座水下餐厅看到鲸鱼。买一座岛,流程其实挺复杂的,”许汐言笑笑:“要向当地政府提交申请,要进行环保评估,要付经纪费和税金,这些前期流程都已经完成了,只等你去签字办最后的手续,这座岛就属于你了。” 闻染下意识问了句:“买这样一座岛多少钱?” 许汐言报出一个数字。 “你是不是疯了?!” “没有,这是我能负担的价格。闻染,你不要我给你买房买车买珠宝,也不要钱,你的工作室遇到问题,宁肯找周贝贻帮忙也不找我,以前其实我不理解,心里也会有很多的别扭。” “但我渐渐学会站在你的立场去想这件事,就像你站在我的立场、让我去旅行一样。”许汐言目光柔和:“这是你教给我的。” “我发现,你只是想当一个普通人而已。因为在你心中的自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有一点小小的才华,有一点小小的坚持,有一点小小的倔强。往前走的每一步,你会考虑很多,会谨小慎微,会去路边拾起自己小小的收获,也会在生活给你当头一棒时难过得不作声,在路边坐一坐后,继续站起来往前走。” “我买?*? 这座岛送给你,不是因为你的一句玩笑话,是想告诉你,你可以去过那样的生活,可以保有自我,可以去当一个普通人,可以去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可以去栽跟头,可以摔倒又爬起,可以住小小的小房子,可以挤公交地铁。” “我不会伸手把你从那样的生活里拉出来,那样,实在太傲慢了。我想我能做的,是陪在你身边。” “当你走累了的时候,当你想要短暂的逃离一切的时候,我会随时陪你飞到这座岛上来,喂鸟、看书、发呆、观鲸。” “你不是说我会魔法吗?”许汐言唇角轻扬:“是的,我会。我的魔法就是,在你忙忙碌碌的日常之外,永远给你留这样一个童话。” 闻染忽然哭了。 她不停拉许汐言的胳膊:“你站起来,站起来说。” 她不要许汐言跪在她面前,她的倔强与坚持不过为了与许汐言平起平坐。 许汐言依从了她,站起身来的时候,巨大的鲸鱼刚好在许汐言头顶游弋而过。 许汐言就像鲸鱼,就像庸碌日常里的美好奇迹。 她从蓝色丝绒盒里取出小小素圈:“你要答应我吗,闻染小姐?” 闻染伸出自己的手,轻而郑重的:“好,许汐言。” 素戒缓缓套上她手指,大小正好,许汐言最了解她手指的尺寸,也许趁她熟睡时偷偷丈量过,也许身体其他部分尽情的体悟过。 闻染拿起另一枚戒指,套上许汐言那只举世无双的手。 许汐言捧起她脸,在巨大鲸鱼的注视下与她深吻。周遭海水的蓝好似染湿了人的皮肤,好似她俩十八岁在琴房屋檐下躲过的那场太阳雨一直未尽,一直落到现在。 当晚她们留宿在岛上的别墅里。 闻染想,这真是无比完美的一天了,就连欢爱也是缠绵又疯狂的,好似没有尽头。 第二天一早,水上飞机来接她们离岛,陈曦才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不用说,这完美的一天一夜背后,少不得陈曦的功劳。 闻染诚挚的跟她说:“谢谢。” 陈曦玩笑:“叫言言姐给我涨薪啦,你老婆肯定听你的。” 闻染耳根热了下。 水上飞机载着她们飞离了这座岛,闻染戴着防噪音耳罩,往下眺望。 这座岛的形状在高空俯瞰下来,像人左心室里跃动的一颗心脏。这次离开,闻染没生出太多不舍,因为她知道,当她在日常生活里摸爬滚打、跌跌撞撞、浑身伤痕的时候,她总还是那个平凡的自己。 可是有那么些时间,她可以躲到这座岛上来,重新给自己回血,去天真而奋勇的相信美好,相信努力,相信坚持,相信生活中总有童话。 螺旋机桨的声音巨大,她用嘴形问许汐言:“我真的拥有一座岛了吗?” 许汐言显然看懂了,望着她慵妩而笑,红唇轻翕,用清晰的嘴形回应她:“是的阿染。” “是你的岛。” 是你日常生活之外,永远的童话。 ——正文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