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斩仙》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一章:人面蝶 时过正午,无客登门。 “兴隆客栈”里,卓无昭倚坐在二楼一扇窗沿,望着荒芜长街和越来越冷清的小镇,一块一块再数起铺路的青石。 他还记得来做工的第一日,掌柜的看他的样子,跟溺水的人看到一根浮木差不多。 即便往后生意没有起色,掌柜的也是一边把脸皱成苦瓜,一边叫他安心干下去。 其实他本来就无处可去。 做一个清闲的小伙计,没什么不好。 身后的客房是他早就整理出来的,按照掌柜的叮嘱,床上用的是店里最软最贵的被褥,还得熏香除虫,不能怠慢。 可惜那位能救命的贵客还没有到,或许也永远不会—— 到了。 天尽处多了一道陌生的身影,徐徐行来。等再近一些,卓无昭听到底下掌柜的惊起,噔噔咚咚地迎了出去。 “仙人!” 这热切的招呼声让来者止步,竟是个锦衣玉带的年轻人,墨眉如刀裁,星目如点彩,气度非凡非俗,俊逸绝尘。 卓无昭注意到的是他背上的东西:长条形状,被厚布包裹严实,不知具体。 年轻人似乎也有察觉,抬头一扫,半开的格窗空空,静默得仿佛从来没有人存在过。 “仙人!仙人!” 眼前堆笑的脸让年轻人回神,只一打量,他就看出了不对。 现在不是隆冬,这掌柜的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像是冻久了;双目下、嘴唇上也是一片乌青,面颊凹陷,显然是一副过度疲惫的模样。 年轻人沉默了一下,问:“你就是李安守?” “是,是啊!”李安守小鸡啄米,“自打收到莲州来的书信,我就天天盼着您来。阿姐她都跟您说了吧?您看这事——” 一边说,李安守一边把人往屋里领,末了冲着楼上喊:“阿昭!收拾好了没,赶紧给客人上茶!” 半晌只听到一声含糊的回应。李安守摇摇头,念叨一句“这赔钱货”,索性自己去柜台拿了早备好的茶叶,就要去厨房里提开水。 “不急。”年轻人拦住他,饶有兴致地瞧着客栈内的布置,道,“李姨说你老婆孩子都搬走了,你是独身,这店又不忙,怎么还请了伙计?” 李安守踌躇道:“还不就是因为……”他定了定心,压低声音,好像生怕给什么人知晓了:“姐姐回信之前,我怕得紧,私下里找过另一个仙人,人家掐算后说这祸端本意不在咱们,找个纯阳正命的童男子来守宅便可无殃。这个阿昭,已经是那位仙人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了。” 年轻人“哦”一声,不置可否:“灵吗?” “还、还算灵的。”李安守小心翼翼道,“他来了之后,那里就没长过新东西了。不过事情总没完,还得请您帮着看看,除了祸根才好。” “带路吧。” 得到回应,李安守求之不得,忙穿了内门,把来客往后院带。 院内一口青石水井外,用木栅栏围了一圈,缠满荆棘。李安守过去推开一道口,进去杂草丛生,数不清的老树盘根错节,在深处拧成一丛巨木,遮天蔽日。 巨木枝丫足有儿臂粗细,层层叠叠纠缠生长,夹杂着四散的藤蔓,使人看不清内容,只道是一片诡异的幽静。 年轻人上前,透过缝隙一望,不禁动容。 蝶。 许多的、各色的蝴蝶,最大的脑袋般大小,最小的指甲盖大小,如同从树木的心里生长出来,双翅缓慢黏腻地翕动着,花纹纵横,勾勒出一张张逼真的脸,惊惧、愤怒、悲恸、怒号、狰狞…… “它们”正直勾勾地回望着窥探的人。 李安守不敢再看,悄悄地转过脸,片刻试探着问了句:“仙人,您发现什么了没?” 年轻人收回了目光,道:“良十七。” 李安守点点头:“啊……啊?” “我有名字,良十七。”年轻人,或者该说是良十七,话语顿了顿,又道,“李姨跟我说这些人面蝴蝶是从一年前出现的,具体是哪个月,什么时辰?” “是七月十三的晚上。”李安守不假思索,答,“那天很不对劲,我从起床就觉得哪哪都不舒服,后来就早早地睡下了。到半夜吧,我憋不住了出来解手,一下子就被冻蒙了,地上竟结了霜,我一开始没注意,差点儿摔个马趴!” 说着说着,他牙关打颤,仿佛回到了那个本该是夏夜的日子,天寒地冻,吐气成冰。 有什么东西在巨木林里,一闪,一闪…… 一直等到第二日的正午,他才敢去探头看个究竟。 “就、就是这只!” 李安守指着稍高处的一只硕大的黄色人面蝶,有所回应似的,那只蝶抖了抖身子,翅上一对诡异的嫩黄眼珠子随之转了一转。 或许是惊觉异样,李安守喃喃着比画起来:“它、它一开始就这么、这么大点儿,慢慢地长起来了……我听说那一晚,刘家的孙女莫名其妙失踪了。 “再往后,每隔一段时间,几天,或者一个月,半夜都会变冷,千年木上会多一只蝴蝶,镇上的人,会少一个。我、我怕事情闹大,就把林子入口封了,还把阿昭招过来镇着,一直到您去莲州除妖,我姐姐来信,我才觉得有救了……” 李安守说不下去了。他双手用力地互相揉搓着,额上已多了薄薄的一层汗。 良十七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又自觉言语的安慰不太切实,想了想,道:“我去见见阿昭。” 看他转身就走,李安守连忙跟上,一时间心乱如麻,忍不住道:“良、良仙人,您是不是有头绪了?” “算是吧。”良十七摆摆手,示意他别跟着,“不重要,反正你应该听不懂。总之李姨帮过我,我替你解决这桩事便是。” 李安守怔了怔:“这……” 他不禁多问了一句:“良仙人,您师承何处啊?” “天武道,家师穆之流。” 良十七轻飘飘地留下答案,人也轻飘飘地到了楼上,转瞬不见。 李安守呆立原地,脑子里已经把彼时神陆上赫赫有名的修仙士的派门都过了个遍。 “南飞鲤,北立尊,瓷鸽子,不转山。” 是为南都“飞鲤岳”、北陵“立尊府”、瓷海“鸽子庄”、幻衢“不转山”。 还有许多,甚至有一些不知来历的大人物:“青神”择花一斩、“天剑”命无终、“百刑司”屠留、“问江山”顾师否……更有传言他们其实早已飞升登仙,人间不过渡世影。 却从不曾听闻什么“天武道”,什么“穆之流”。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二章:堕落仙 卓无昭正坐在房内的八仙桌旁。 他倒了一杯素酒,是掌柜的特意为良十七准备的,跟店里掺了水的货可不一样。 杯子也是压箱底的白瓷盏,逢年过节都舍不得拿出来,这次洗了又洗,务求让贵客赏心悦目,宾至如归。 卓无昭饮一口,门外有风声掠起,到了眼前。 “良仙人。”卓无昭笑了笑,那是很乖顺的笑容,很符合他的身份,“干活累了,想喝水,良仙人应该不会计较吧?” “不会。”良十七一双眼睛盯着他,“怎么称呼?” “掌柜的一直叫我阿昭。” “我是问真名。” “这就是真的。” 良十七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的气息跟他们不一样。” 白瓷盏被放下,卓无昭的表情显得十分诚恳:“所以,良仙人怀疑是我?” 见他不是意料中的错愕,倒是让良十七有些惊讶。不过良十七还是摇了摇头:“我没有恶意。去莲州除妖的时候,我在路上跑得急岔了气,是李安守的姐姐送了我一碗水,知恩图报,我帮他这次,就想问问你事情细节。” 他紧着道:“我可以付钱。” “好说。”卓无昭伸出一只手,“八两。” 一锭沉甸甸的金子就落在了桌上,远不止八两。卓无昭两指一划,不多不少,正正好“切”下八两。 “先声明,尸体归我。”卓无昭手再一晃,那金块便倏地没了踪影,他的嘴角浮起一个极其舒适的弧度,“照我推测,是这里的大仙‘神光主’出事了。” 良十七正色道:“愿闻其详。” 该从哪里讲起?观察了一下良十七的态度,卓无昭决定长话短说:“六十年前,神光主降临此地,往后方圆十里,妖魔不生。据说他曾是‘飞鲤岳’三千内门弟子中最有希望飞升成仙的一位,只是——” 他忽地转了话题:“最近本地灾祸更甚往年,或许也是天有示警,仙人成魔。” “你是说……”良十七微微皱眉,“堕落之仙?” 他恍然:“你是斩仙者?” 卓无昭没有否认:“以神光主的修为,他若堕落,尸骨必定能卖个好价钱。” “可那些蝴蝶不对劲。”良十七目光灼灼,“那是强取性命、炼化采补的邪门法子,寻常修仙士绝难接触,更遑论运用自如。真是神光主,经这一年修炼,恐怕他的实力早就天翻地覆,不能再与往日共论。” “嗯。” 卓无昭应得坦率:“良仙人来得正好,夜半斩妖,万民感佩。” 良十七回了他一个白眼。 卓无昭重新拿起了自己喝过的杯子:“现下良仙人风尘仆仆,还是好好休息,缺什么告诉我,我先替您换了这个。” 他说完就走,良十七愣了愣,忽然追问:“我听说在神陆,请斩仙者办事的价钱都不算低,你怎么……这么便宜?” “大概是我没有名气。”卓无昭止步,思索了一下,又道,“暂时,我也只想回个本。” “什么?” “‘纯阳正命,驱灾辟祸’,八个字,那人就敢敲我八两……” 卓无昭仿佛笑了一笑,续道:“银子。” 须臾,日落月升,清辉遍洒。 遵照良十七指示,李安守晚饭后便回房睡下,客栈内没有留灯,一片晦暗。 凭空,微风般轻柔的声音拂过,三个繁复厚重古字自一人指间亮起,漂浮,舞动。 是良十七。 他眸子里倒映着那三点金色,手上一拨,最高的那一个字便飞入李安守紧闭的房门上,一瞬间整个屋子表面字符纵横如链锁,淡淡地一晃,随即一切如常。 再一点,第二个古字拆分化为无数星芒,将满屋包裹。 第三个古字无声无息,融入星芒分布的每一处。 三字禁咒,变化无穷,此番无非是最常用的几项:禁出入,禁观视,禁听闻。 虽是说来轻巧,但多少修仙士终其一生,也无法善用一字。 做完这一步,良十七一回身,径自掠入后院巨木林。 “哗——” 木叶娑婆,幽魂喁喁低语,长风比日间更寒凉刺骨。 千年木中,微光依旧。 良十七轻轻阖目,抬手,指尖虚虚指向那最初的黄色人面蝶。 霎忽,仿佛是烈风过境,一树的人面蝶都被扯得双翅直立,摇摇欲坠。那只黄色人面蝶终于不堪重负,率先离开枝丫,化作一团散发着纯白荧光的星星小花,漂浮蹁跹。 一朵、两朵、三朵…… 短短工夫,数十朵纯白星花连缀一线,升上夜空。 良十七睁开双目,金色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该追去了。 就在他将动而未动的瞬间,半空中的纯白星花们凝滞了。寒潮过境,天上月,地上霜,慢慢地发出微小的咯嘣声,结成了冰。 朔风呼啸,万里银妆。 纯白星花们变作了纷纷扬扬雪,变作了冰刀,锐利地刺下。石上、树上、墙上,满目疮痍。 只是当它们接近良十七时,都莫名地迅速融化,丝丝缕缕地飘洒下来,如春日雨。 雨落在良十七的发上、脸上,还落在了一柄水镜般清澈冰冷的长剑之上。 剑锋正抵在良十七的后脖颈处。 握剑的身影也逐渐明朗。 修长、苍白,这是任何人对他的第一印象。他的眉是柔的,眼是多情的,声音却是轻的,同样是冷的。 “你又来了。” 他像是问候,像是呢喃,朦胧得像一束光,一场梦。 良十七没有回头:“‘又’?” 神光主不再开口。剑气一荡,鲜血立刻顺着良十七的脖颈淌下。 良十七已然明白过来:“之前不是我——” 剑光暴涨,斩落一切辩白。 神光主等待着一个灿烂的血景,头颅似蝴蝶易碎。 然而那个几为鱼肉的年轻人蓦地一声长啸,清越激昂,豪情万丈,背上布包应声崩裂,气劲震荡间,长剑动摇,流光一现,是一长一短两杆枪飞旋相接,并为一柄银色长枪。 枪尖闪电般一搠。 风雪肃静。 神光主身躯僵硬,咽喉已被洞穿。 没有血。 他的伤口,乃至整个人,与蝴蝶俱灭。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三章:神光主 “身外化身?” 良十七并没有太过意外,因为更大的变化在刹那产生。 远方的夜空中有柔和光芒浮现,连缀成巨大的诡异圆盘,一时天地亮如白昼。 数不清的咒符与花纹交织,随即,光芒帷幕般降下,似虚似实,几乎笼罩住大半个游方镇。 寒意再次袭来,地面微微震颤,结界之内所有,仿佛要被尽数冻结吸去。 看样子,这修仙士是要放手一搏啊…… 良十七回枪,毫不犹豫地飞身奔走,又忽地冲着客栈阴影处喊了一声:“交给你了!” 话音未落,他人影消失在轻纱结界的方向。 凝固在半空的纯白星花随之飘摇下坠,一朵接一朵,重新变回了千年木上的人面蝶。 其中却有一只落在了一个苍白的掌心,融进皮肤,化入血脉。 原本应该离去的神光主再度出现在千年木前,衣袂无风飞舞。 他转过身,注视着客栈屋檐之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里多了一个人,黑发玄衣,眼神比冰霜更冷寂。 那人怀里虚抱着一把刀,不足三尺的长度,窄窄的刀身,刀鞘也是黑色的,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神光主的脸色忽地沉了下去。 屋檐上的卓无昭承认:“不错,上次的是我。你很敏锐。” 神光主冷笑了一声。 卓无昭身边的气息猛然凝滞一瞬,转眼割裂成无数或大或小的冰晶块,将卓无昭包围其中。 月光落在冰上,又反射出来,成为锋利的光影。 “你这么生气……” 卓无昭轻轻地偏过头,避开了刺向眼侧的光,但脸上仍然被划了一道。 “就因为算错了一步?他不是斩仙者。” 卓无昭在彻底淹没视野的锋芒间笑了笑。 清脆的声音响起,冰晶与纵横的月光一起被切断粉碎。 神光主垂头,看了一眼自己冒着寒气、有些僵硬的指尖。 即使用一只阴蝶补充了灵气,他的消耗也还是超乎寻常。那个耍枪的小子实力豪横,在镇里逼命的身外化身不是他的对手,他迟早要再返回。 还是尽早催化剩余阴蝶,能吸纳多少吸纳多少吧。 暂避锋芒,也无须从头再来。 下一瞬,神光主的瞳孔收缩。 原本布满阴蝶的千年木不见了,他回身,交错的藤蔓里黑雾重重,依稀有一道孱弱的影子挣扎着,倒在地上,朝他一步步爬来。 他看到了那双哀婉凄楚的眼睛,凝视着他,渐渐地流出血泪。 她姣好的脸随着血迹融化,像蜡一样…… 哭泣和呼痛声萦绕耳畔,神光主只觉得惊恐从脚尖窜起,一直冲上头顶。 “你别怕!我过来了,你别怕……” 他呢喃着,踉踉跄跄地奔过去,想要扶起她。 捧起的只有一颗枯萎的头颅。 无法形容的悲恸和可怖犹如一双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轻轻一拧。 在感到痛和冷的刹那,天旋地转,神光主看到了穿透自己身体的一截刀尖。 那把刀没有锋利的感觉,没有杀气,只有死意。 它像早已死去。 眼前的树林、月光恢复了原状,树上的阴蝶翅膀翕动,仿佛轻叹。 神光主望向地上,那道从自己背后延伸出的、斑驳的影子。 “你,不是活人,到底——” 才说出三个字,神光主就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迅速枯萎,灵气流水般逝去。 他十分勉强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并非他想象中的人,而是他自己。 “他”微微一笑,五官皲裂变形。 等候许久的阴蝶一拥而上,数量比他记忆中更多,遮天蔽日,将他的血肉啃食殆尽。 他倒下,竟还余下一口气息未尽。 而事实上,他完完整整,躺在千年木下,生命垂垂危矣,呼吸一声急促过一声。 鬼魅般现身的是卓无昭。 他走近,手上的刀还在鞘中,如同从未出鞘。 盯着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神光主,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澜:“我还有话问你。” 神光主瞪大了眼,仿佛就因为这一句话,让他在无穷无尽的噩梦中找回了一丝清明。 卓无昭的身影终于映入他的眸子里,又被讽刺与痛楚扭曲。 “我穷尽一生,斩杀……妖魔无数,护佑一方,只是收取小小利息,就让他们……称我堕落……这群……愚民…… “但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这只……魔——” 他用力掐住自己的喉咙,以此发出了最后的长啸,清绝厉绝。 一切恢复寂静。 失去主人灵力的引导,千年木上的人面蝶一一消散,林中月与树影恍惚。 神光主的身躯只完好刹那,就忽如被从内自外的烈焰焚烧,变得焦枯黢黑。 卓无昭仍旧没什么表情,用刀鞘拨了拨那颗散碎的头颅,不出所料,其脖颈背后一块璀璨的不规则碧色“玉石”露了出来。 卓无昭轻轻一挑,就接住了它。 骨晶外表还有些灰烬脏污,卓无昭仔细地擦了擦,对着月色观赏一二,品相上佳,灵气充沛,不愧是名修仙士的堕落产物,直接卖给骨晶匠人,千两金都得算打折。 怕就怕那抠门的…… 卓无昭脑子里把所有可能的销路都过了一遍,手上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的囊袋,将骨晶丢进去,里面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远处庞然的阵法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这样看,良十七很快就要回来了。 卓无昭当然没有等他的意思。 不过正事还得做。卓无昭静静地用刀鞘再戳一戳,拨一拨,蓦地一连串细碎声响,一条银铃红绳就落在了地上。 说是红绳,已然褪色发白,东西却似乎受到神光主格外重视,银铃上划痕甚少,光洁如新。 接着,又是一些小物件,金豆、银叶之类。最后一件藏在内缝的系袋中,是块长方牌子。 卓无昭捡起来,触手温润,不像普通木制,看着有些陈旧,正面阴刻数行古老咒符,又有金线纵横,构成了一幅高山深观的剪影。 翻过一面,是三个磨损甚重的金字: “飞”“山”“观”。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四章:盲女 三个月来,为了搜集情报,卓无昭没少“造访”衙署后院的书典阁。 日常文书、案件卷宗、人口纪录、地理图……庞杂的类目里,卓无昭翻过最多的还是那一大摞地方志。 其中厚厚的三册《神异卷》中,有几段记载:约两百七十年前,无名仙降野,于连绵山中挥手成楼市,后闭关无踪。 再翻数页,沧海桑田。久居山间的人们向更广袤的平原迁徙,来往的路途被荒草掩埋,楼宇腐朽,再无人问津。 至于神光主来到,又已经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 作为一方大仙,他的确有过许多令人称颂的功绩:止水患、斩林妖,降甘霖,驱山魔,不胜枚举。在游方镇尚且繁盛时,周边十里还有不少他的仙身祠,香火可谓鼎盛。 “神光主”“神光仙主”之名,也是在那时传扬开的。 实则“神”“仙”之类字眼,本意不在尊崇,而是族类名目,和人、妖、魔、精、灵等并无差别。上古传说里,祸世魔君荼毒神陆,人族不敌,便是倒悬山的仙族临凡,七大仙人牺牲性命,才将魔君彻底封印。 在那之后,仙族并未入主神陆,只是举族回归倒悬山。经久和平的岁月,让许多人深信着:那些怀抱大爱的仙人从不曾真正离去,他们一直在关注着神陆,暗中看顾着人族的发展。 在如此普遍、悠久的崇拜情绪下,修仙士渐渐成为热门。无数人期望通过天劫洗骨,涤荡凡胎,以至于身无挂碍,飞升倒悬山。 这当然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飞升失败后心性大变、自甘堕落者,在神陆之上也毫不罕见。 他们被称为“堕落之仙”。 “堕落之仙”为恶,便自然催生出“斩仙者”。 每一个成为斩仙者的人,行事理由都不尽相同。但他们都不会拒绝其中最古老最迷人的一个—— 钱。 堕落之仙后脖颈中、经血肉孕育的那一颗“骨晶”,是胜过无数天灵地宝的绝妙材料。 越是强大的堕落之仙,骨晶色泽就越是纯粹,越是价值连城。 但也仅仅是堕落之仙,才会有这样的“产物”。 神光主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幸好不是。 卓无昭握住旧木牌的手指微微收拢,很快松开,往上一抛。 木牌惊醒一般,半空中扑棱棱化作一只赤目黑鸦,引着卓无昭朝更深远的夜色中而去。 天际,神光主留下的最后的阴诡阵法彻底消散。 赤目黑鸦越过院墙,飞出城镇,直向连绵山。 那应该是神光主的栖身之地,也是两百多年前,无名仙人造就的“神迹”之所。 卓无昭能感觉到木牌里的召唤之意。 它似乎并不排斥外来人。 正好,赚钱要彻底,抄家要刮地。 卓无昭一直履行着这一条规则,不算原则,却给他积攒了许多,同样省了许多麻烦。 蜿蜒的山丘间,荒废的建筑零星散布。赤目黑鸦双翅扇动,身躯箭似的一折,眼前裂谷绝壁,一间双层飞阁指天悬地,茕茕孑立。 一切景致与木牌背面的图画有了呼应。月辉普照,飞阁前的青砖空地一片苍白。 甚至连多余的草茎也不见。 卓无昭停步。赤目黑鸦在他头顶盘旋几圈,又变回了木牌,被他接住。 周遭的山雾仿佛意识到什么,悄然翕张舒卷。 木牌上的金线亦泛出华彩。飞阁入口模糊起来,一道七星锁阵自虚空中缓缓浮现。 转眼,漂浮着的七星生出双翼,成了七只幽光蝴蝶,翩跹着,在三尺方圆的范围内起伏。随着时间流逝,其光芒不断淡化。 这样的阵法卓无昭并不是第一次见。一般来说,如果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找到“七星”的正确排列,那么阵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布置阵法者的“惩处”。 当然,也有可能是“严惩”,要命的那种。 其中的门道又分许多类别,与布置者修为或心性相关。最普遍的无非是示警,灵力消耗不高,操作也不繁琐,方便实用。 但是神光主…… 卓无昭毫不怀疑他的手段,将锁阵与一些攻击性阵术相连实属意料之内。 或许还有一些令人头疼的偏门陷阱。 不过好在,神光主已经死了。 也幸好,他并非飞阁原主。 在拿到木牌的刹那,卓无昭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木牌里封存着一股不属于神光主的意识,可以说,它在引导着它的拥有者,来到这座飞阁。 或许这是那位无名仙人给后人的馈赠? 神光主大约也是机缘巧合才获得。就是不知道这庞大的连绵山中,还存在着多少仙人楼宇,多少块无主的门牌。 卓无昭索性闭目,灵气探入木牌中,追本溯源。 木牌震荡,原本只在线条之上的淡淡浮光扩散开来,渐渐浮现出一幅幅不同的七星排列图,从大到小,从清晰到模糊。 顶头最大最清晰的一个,恐怕就是最新被记录的解阵图。 上三下四,左方右尖。 卓无昭依样画葫芦,七只幽光蝴蝶烟一般化去,阵法随之消逝。 雾归原样。 卓无昭慢慢地走了过去。 顷刻间,霜华之下,那扇褪色的朱门渐渐敞开。 一盏红缨宫灯率先漂浮而出,柔和光芒铺展,引出了一道优雅雍容的影子。 她玉面桃腮,不施粉黛,飞天髻,凤凰钗,额上花钿,颈上七宝珠,一袭精巧华丽仙官衣,风姿绰绰,熠熠生辉。 卓无昭止步,他的手已经握住了腰间刀柄。 只是很快,他又放开了。 那女子起初侧着头,接着稍稍转过脸,“望”向他的方向。其实她并不是在“望”。 那双漂亮的眼睛空空洞洞,毫无神采,什么都看不到。 她察觉到了卓无昭的存在,似乎有些欣慰,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你回来了。” 卓无昭没有说话。 她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你不开心,这一次很麻烦吗?不然……我们走吧,暂时不要替我治病了,好不好?”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五章:修习之地 卓无昭仍旧一言未发。 他径自迈步,朝飞阁内走去,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那盲女。 盲女仿佛早已习惯了,在原地怔忪半晌,慢慢地跟了过来。 宫灯漂浮,一并进了飞阁。 高门随之紧闭。苍山寂寂,此夜月明。 阁中也是一派清明。 烛如星,灯如月,皎皎辉光,厅室素洁。 白玉小案上摆放着几样精致的菜肴,旁边煨着一炉汤,汤色浓白,香味正盛。 “我炖了你喜欢的珍珠鱼酿,多少尝一尝吧。”盲女轻柔的声音响起。她摸索到桌边,将一方冰丝巾叠在手上,试探着去拿汤罐的双耳。 卓无昭打量着厅室内的布局:有点复杂,恐怕会迷路。 然而他能完全忽略盲女,盲女却不想忽略他。 平常他收敛声息,的确很少有人能察觉,但这盲女好像天生有种直觉,可以精准地把他“找”出来。 盲女已盛好一碗汤,摆好碗筷。意识到没人过来,她垂下头,青丝贴着羊脂玉似的脸颊、脖颈,薄唇紧抿着,欲语还休,透出一种令人惊心的哀婉和落寞。 再铁石心肠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会忍不住生出怜惜。 卓无昭难得踌躇了一瞬。 一瞬过后,他走近盲女,双指一点,盲女顿时软软倒下。 他倒不是个真木头人,怕姑娘家磕着碰着,还是放轻了动作,将人抱到了桌旁的圈椅上。 盲女一双细眉微微地蹙着,长睫卷翘,似有泪光盈盈。 卓无昭转过头,不去看她。 他不愿意想太多。 神光主也许是她唯一的依靠,只是从今天开始,一个死人,再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依靠。 她也会死。 在这样的深山阁楼里,她一个盲女,根本就没有活路。 或者,等搜罗了想要的,他可以把她带出去,顺手的事。 至于她的“病症”,那仍需要听天由命。 鬼使神差地,卓无昭拉过盲女一只手,为她诊脉。 其实他的医术算不上精湛,勉强能判断盲女气血两虚,精神不畅,该是天生的孱弱病体,即便养护得宜,亦难活及常人寿岁。 若以活人魂灵为引,结合术法强行续命,又另当别论。 神光主所做为何,显而易见。 用许多不相干之人的性命换取心中重要人物的存活,所谓超凡脱俗的修仙士,一样会错犯偏颇。 这永恒的私欲和偏执,就是永恒的劫难。 卓无昭并不害怕劫难。 他活着,本就是很多人的劫难。 他舍下了盲女,往大厅深处走去。 那盏漂浮的宫灯仿佛知他心思,飘到了前方。 两壁灯烛也依次点燃,照得视野一片明亮。 宽敞的云毯长廊间,飞鸟缠枝,神女引路,栩栩如生。左右对列的满月门内,屏风半掩,依稀能看清是通往不同屋室的道路。 宫灯并没有停下,径自到了长廊尽头。烛光蔓延,已经是死路的墙壁上忽地浮现出数行古老而奇异的符咒。 很快符咒消散,迎来的是更明朗的光线。 整面墙壁变成了薄如蝉翼的纱,被不知哪儿来的风吹起一角。还在界外,卓无昭就感到了其中蕴含的充沛灵气。 换言之,这是个极适合修炼的所在。 神光主平常应该就是待在这里了。卓无昭默然地注视着那层纱帘,脑中闪念,已得到了另一件事情的答案。 尽管很微弱,但这间屋子里,确实有他熟悉的东西。 卓无昭掀开纱帘,步入其中。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温暖的光包裹着一切,无天无地,无日无夜,连时间的流逝也不存在了,静谧的气氛抚平了进入者的杂念和情绪,只剩下一片安宁。 卓无昭似乎受到感染,身心松弛,轻轻阖目,状如入定。 下一刻,一道寒光映亮了他闭起的双眼,一闪即落。 森寒剑尖刺破他胸前衣衫,凉意染上皮肤,剑尖却忽地僵住,无法再进一寸。 那试图继续用力的手腕被卓无昭牢牢掐住。他睁开眼睛,对上了另一双空洞的眸子。 本该熟睡着的盲女俏脸煞白,修长的手指紧握剑柄,手背上已然能看到细瘦的青筋凸起。 周围的光芒梦醒般褪去,露出了暗室的原貌。 是一间朴素到简陋的石室,空空荡荡。十八盏夜明珠灯分布于墙角、墙壁,构成一个古老的阵法,顺势使周遭灵气按序流动,运转不休。 这并非杀阵,而是可以阻隔外界纷扰、让人一心修行的辅助性阵术。 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说,它也是一个足以掩藏危机的幻境阵法。 卓无昭随手一推,盲女惊惶地尖叫起来,长剑摔落,她整个人也趔趄着后退几步,坐倒在地。 从她身上掉下了一块木牌。一块正面刻着“飞山观”,反面刻着深山飞阁剪影的旧木牌。 “好胆色,好心思。”卓无昭注视着她,倒有几分欣赏,“你一直知道是我,只是假装认错人,虚与委蛇。而我太过小瞧你了,没有确认你是否真正昏迷,也没有防备,让你偷回了门牌。接着你又暗地催动阁内的阵术,让那盏灯引我来此。一旦我陷入幻阵,无知无觉,就是你报仇的时机。” 盲女蓦地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由于恐惧。 卓无昭半蹲下来,捡起了她的剑。 一柄短剑,剑柄镶珠嵌玉,雕饰繁复,剑身锋芒毕露,稍沾皮肤,立见血光。 就算是传说里真正的仙人,怕也经不住这穿心一剑。 卓无昭以短剑轻轻地挑起了盲女下颌。苍白的雪色与鲜艳的血色交织、流淌,她眼角的泪滑落,融入其中,更添几分仓皇的凄楚。 “现在想想,这份深情厚谊,忍辱负重,让人动容。我该送你去见他,才算是仁慈。”卓无昭剑尖下移,指向她心口,“放心,我会很快,你不用受多余的折磨。” 话音未落,短剑往前直刺寸许,却又在盲女胸前稳稳地停住了。 一杆银枪烁烁,枪尖正指在卓无昭的眼侧,劲气聚合,凝而不发,但寒意仍透过肌肤,自太阳穴渗入卓无昭脑海。 “阿昭,又见面了。” 先开口的是持枪的人,一个卓无昭新认识的熟人:“虽然这样的相遇,可称不上光彩。”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六章:佚名者,五之三 “杀人者被杀,只有技不如人,没有光不光彩。”卓无昭目不斜视,道,“良仙人来得倒巧。” “不算巧,只是看你跑得急了点,我就追得快了点。”良十七扫了失魂落魄的盲女一眼,“把她交给我,你也一起,我还有事想问。” 卓无昭笑了:“良仙人这是公事公办,还是有意怜香惜玉?要是带个混血的小仙人回去,倒悬山的老仙人也会承认?” 良十七并不见得有所动容,或许他早有预感:“既然知道我的来历,就该明白配合才是最好的。我们一向很有耐心,你不想,也躲不过。” 卓无昭叹了一口气:“好像是这样没错。” 剑尖一垂,他表现得很是顺从:“那她……” 下一个字尚未出口,一直仿佛呆滞着的盲女猛地张开双臂朝他扑来,两道绿芒便自她袖中窜出,扁头长身,獠牙尖尖,竟是两条碧玉蛇影! 这不是真实的蛇类,而是两道经过淬炼的蛇灵,能随使用者心意发起进攻,就好比一件携带着剧毒的自发武器。 当下,这两道碧玉蛇影一咬卓无昭,一咬良十七,速度之快,眨眼不及。 但枪风更烈,更疾! 猝起的风墙绞碎蛇影,连同卓无昭面前那一条,一并吞噬。 盲女的身躯陡然失去了所有力量,僵硬地侧翻在地,四分五裂。仔细一看,那根本不是人身,而是数块切割得宜、拼合成了人形的木头。 良十七枪尖一触,确定那是真木头,不由得怔了怔:“‘缘木身’?” “‘木人置换,逃之夭夭’,看来神光主留了不少宝贝给她啊。”卓无昭凑过来,故作感慨,“有这样一个痴心人在前,你还有把握打动她吗?” 良十七哼一声,径自将短枪插回背上,双指凝气一送,但缘木身毫无反应。 追踪失败。 这算缘木身的效用之一,本不在他意料之外。当下他索性揭过,环顾一圈,目光落在了石室一角。 那里堆叠着无数卷文书稿,墙上贴着许多残页,还有一些直接写在墙面的笔迹,有图有字,密密麻麻。 卓无昭当然也发现了。他目光闪烁,但没有先开口,只是瞧着良十七走近书稿查看。 看着看着,良十七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哗啦”。 一叠书稿被推翻,良十七从中抽出了一本纸面泛黄的线装书,外表用灰蓝锦缎妥帖地包着,四角尖尖,想必是受到了主人格外的珍视。 剥开包书的锦缎,灰扑扑的封面上题着几个墨字:“五之三”,下方署着“佚名者”,都是鳞甲印刷常见的字体。 过去,书籍印刷的内容都是由书商请工匠刻印字板,一次一版,简单快捷,却难免耗时久、浪费人工和材料。 再后来经过改良,有了单字活印技术,单个字块之间可以任意组合,除了在保存上需要谨慎,其他收益均远胜从前。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活印占据了印刷主流。直到有人偶然发现,某些妖兽的鳞甲被特殊处理后也可以刻印字体,加上灵气运作,甲片表面还能有所变化。粗略估计,一块甲片的存储字数低有五六,高有十数。 当时一些大书商率先投入,带动风潮,到如今鳞甲印刷遍地,活印反倒成了一些珍藏本的噱头。 不过两者之间仍有不同,特别是字体。活印刻字是实物雕刻,一笔一划更多方正,鳞甲刻字则取决于刻字者对灵气的收放控制,有的飘,有的重,不尽统一。 良十七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他沉默地翻开这本《五之三》,一字一字地看了起来。 少顷,他合上书册,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卓无昭十分自觉:“大概。” 良十七等着他说下去。 卓无昭就说了下去:“这是一本奇书,平常人看是满篇混乱,不知所云,只有修仙士,特别是实力强横的修仙士,才能了解其中奥秘——它其实是一本飞升指导书。 “所谓‘五之三’,五中取三,一般的渡劫者五中存一都是罕见,听起来的确令人心动。” 他指了指墙上的残页和笔记,不必细说,良十七也能看得明白。 除了书中本身提及的飞升实例、要害提炼,还有许多是神光主自己补充的计算和心得,包含气候预测、方位模拟、时辰推演、属性对比等等等等。 良十七却只是道:“就这些?” 卓无昭仿佛认真地想了想,才道:“近几年,堕落之仙越来越多,就我杀的那些,十个里至少七个有《五之三》,论钻研的深度,都不比神光主低。” 良十七问:“你看过这本书没?” 卓无昭觉得自己很难不说实话:“看过几次。” 良十七注视着他,道:“你没有感到异样?” 卓无昭摇摇头,反问:“刚才良仙人看得那么仔细,有受到什么影响吗?” “我不一样。”良十七一边说着,一边随手翻看案上其他书卷。 “是,”卓无昭应和,“你是仙界的人,是真正的仙裔,无须费心飞升。而我等凡人,稍不注意就要钻进牛角尖,走火入魔。” 良十七翻书的手停下。 “不对。”他笃定道,“这本书里蕴含有一股诱导之力,非比寻常,即便是我,也要正心静心,方能维持意念,不至于沉溺其中。如果钻研下去,耳濡目染,恐怕我与神光主他们的下场不会有太大差别。” 他目光凛凛,箭一般对准卓无昭:“可是你——” 卓无昭并未回避:“无论你信不信,我从不求飞升。” “那我换个问法。”良十七一字一顿,“神光主在意的,只是飞升吗?” “每一个堕落之仙,每一个曾经的修仙士,他们在意的,真的只是飞升吗?” 卓无昭没有回答。 良十七盯着他,似乎要看穿他隐藏于深心的思绪。 “你口口声声求财求利,却对这满室古器视而不见,甚至不曾向那女子多问一句;我也验过神光主的尸首,他不是死于常态的争斗,阿昭,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可怕得多。 “一个满身秘密的人,竟连《五之三》的力量都无从诱导,那么你——到底是什么呢?”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七章:无相 “良仙人怀疑我是什么呢?” 卓无昭语气平静,他的目光也很平静。 但他并没有等待一个回答的意思。 “我不是第一次被误解,人就罢了,仙裔天生有着对本源的直觉,我在你面前,从来无所遁形。” 话语一顿,他忽然有所醒悟:“难道《五之三》里的诱导之力,真的与魔有关?” 良十七沉吟片刻,颔首:“我不想因为猜疑错怪好人,你还是跟我回山一趟,如果无事,没人会为难你。” 卓无昭叹了一口气。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他脚上有了动作。 良十七即刻追上,又猛地愣怔。 卓无昭竟然“不见”了。 不对—— 良十七眨了眨眼,卓无昭确实还在视线中,只是他的“存在”好像消失了。 他好像与整个环境融为一体,让人需要打起十二分的心神才能注意到。 刹那,他已然到了石室入口。 只是良十七也非等闲。 不管能不能“见”到卓无昭,只要能守住唯一的出入口,那么卓无昭就绝对逃不了。 所以他并没有急着“看”。 卓无昭的花招根本影响不了结果。 良十七闪身而至,背上短枪飞旋,直压卓无昭左肩。 本来以他仙裔之体,要凝神专注、顺应自然简直比呼吸还简单,卓无昭再不可能有丝毫藏匿自身的机会。 短枪蓦地顿住。 在良十七的感觉中,这一枪已经砸在卓无昭身上,甚至余力不歇,将对方硬生生摁得半跪在地。 但仅仅是“感觉”。 在意识到不对之前,良十七抬手,自行停止了短枪攻势。 枪尖正正好指在卓无昭眼前,距离不过三寸。 卓无昭似乎并没有反击的意思,他负手,凝视着良十七的反应。 “你……” 良十七稍稍迟疑,回手,短枪重新收回背后。 “用的是‘无相术’?” 卓无昭笑了笑:“良仙人好眼力。” 他语气里透出几分无奈:“我已经将压箱底的本事都交代了,虽说学艺不精,但躲一点儿书气还是做得到的。” 找不到阅读者,那书中蕴含的疑似魔的气息便无从发散,这个道理十分自然。 卓无昭作为斩仙者,谨慎之下察觉《五之三》有异常也很合理。 良十七默然,又不禁疑虑。 按人情世故,对方坦率作答,又涉及绝学私密,他不该继续问下去。 不过就连卓无昭都没有太意外于他的不识趣。 “‘无相术’的来历,想必良仙人是知道的。” 没料到卓无昭会先开口,良十七“嗯”一声,似是而非:“你说,我听着。” “百来年前,佛界伶仃大师率三百弟子入神陆,修建‘宏愿寺’,立‘光明塔’,开放低层经卷千余,任何人都可以在其中随意借阅浏览。当时还有不少修仙士受到点化,转投佛门,不求飞升,但求涅槃。虽然至今已是式微,但佛道士一脉一直未断传承。 “再后来,宏愿寺遭鬼域控尸围攻,烧起离奇天火,据传寺内弟子事后清点,光明塔高位收藏中,有一份珍宝典籍缺失……” 良十七接过了话:“正是《无相梵经》。” “这件事发生在十三年前的清明夜。”他补充,又看一眼卓无昭,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的卓无昭,顶天也就是个玩泥巴的毛孩子。 就算再有天赋,他也不可能冲入佛鬼之战的战场,还全身而退。 良十七甚至对比思考了一下换作自身的可行性。 确实……很难做到。 在绝对碾压的实力面前,连巧合和运气都微不足道。 除非卓无昭不像自己表现的那么年轻。许多修仙士都会有意保持自己最中意的样貌,但那几乎不可能瞒过仙裔的眼睛。 二人之间短暂地安静了一阵,卓无昭忽地摇了摇头:“不是那个时候。” 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道:“是之后的事,与你想知道的无关。” 闻言,良十七微微挑眉:“所以,你其实是佛道士?” 卓无昭苦笑。 “我是个没有慧根的人,既修不成仙,也涅不成槃。”他显得有些落寞,“我只想好好活着。” 不知道为什么,良十七直觉这是一句实话。 从第一次见面,他看卓无昭,就像在看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表演,从店伙计,到斩仙者,都没有破绽。 可一个鲜活的人,不该用“有没有破绽”来形容。 一直到这一句。 面具背后,那个模糊的影子总算是有情绪的。 良十七没有再说什么。他侧身,让开了出去的路。 卓无昭反而回头,拿起了那本被扔在案上的《五之三》。 “你干什么?” 良十七愣怔间,就见卓无昭掌心生焰,幽蓝澄净。 “见一本烧一本,免得再生事端。”卓无昭说完,等了一等,“良仙人觉得不妥?” 良十七沉吟片刻,摊手:“也好。” 这本与其他无异,该知道的都一样,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 蓝焰升腾,迅速将书册吞噬。 卓无昭一挥手,只剩下几片黑灰飘散。 然而不可察觉之处,卓无昭灵气收发,在书册被彻底烧毁之前已然侵入字句本源,将那一份黯淡的诱导力量尽数吸纳。 如同滴水入海,叶落深渊。 那份力量与他相融,再也无从追究。 ——但是,太微弱了。 卓无昭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还需要积攒多少,才能换来一点儿头绪? 不过有良十七在前,他无法继续深想。 良十七的表情却有些奇怪。 他微微抬头,突然问:“你听见没有?” “嗯?” 卓无昭顺口一应,留神时也觉不对。 不知何时起,遥远的闷雷如鼓,一声一声,声声不绝。 沉重的风云卷曲,裹挟道道闪电倾倒而来,几个呼吸的工夫,便是暴雨倾盆。 整座飞阁门窗噼啪,四壁震颤,仿佛深陷海浪中心,灯烛失色,一触即溃。 卓无昭和良十七的脸色都变了。 在他们视线不及的天顶,紫电纵横,一座足以覆盖半数山脉的巨大阵法,繁复瑰丽,浩瀚无极,已然成形。 一道英伟身影端坐阵法之上,衣袂猎猎,白发狂舞。 风雨飘扬的混乱里,依稀见他抬起手,双指如剑,轻轻画下—— “轰”!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八章:绝路 磅礴无匹的雷电击落,风雨砂石一瞬间由这巨力横扫一空,乾坤震荡,满目惨白。 整条裂谷几乎被夷为平地。 原本飞阁所在只剩下寥寥残垣断壁,与碎岩土块混在一处,再分辨不清。 阵法之上的白发人乘风落足,浑如虚影,不及片叶重量,静静地立于半截屋檐高处。 他看起来清俊儒雅,不及而立,只是通身的气度过于沉稳和强势,倒给人一种德高望重、不可轻视的错觉。 天际风雷已散,云开月明。霜华铺展,洒在他眉梢眼角,仿佛闪烁着几点锋锐的星芒。 他双目亦如九天星辰,清寒冷寂,不见众生味道、人间悲喜。 那双眼睛里闪过了一分疑窦。 很快,他拂袖一挥,以他所在处为中心,杂物仿佛遭到无形之力驱逐,跌跌撞撞,飞滚而去。 这里原本是飞阁暗室所在的区域,现在突兀露出砂岩地块,坦坦荡荡,却少了一些东西。 一些本该一定有的东西。 痕迹。 ——人的痕迹。 金夕令箭上写得清清楚楚,没有尸骸或物件凭证,不成交易。 就连魂魄碎片都可以。总之,他降雷时留了手,加上这座飞阁自身的保护阵法,里面的两个人绝不至于灰飞烟灭,片骨无存。 可现在两个人都像是蒸发了,仅仅留存着淡薄的术法气息,证明他们确实存在过。 白发人沉吟片刻,忽地凭空盘坐,眼观鼻,鼻观心。 稍稍施展,他灵气化念,如丝缕弥漫,沿着那即将散尽的气息追去。 他的灵念穿过岩石,穿过泥土,无尽下坠…… 霍地,黑暗中光芒大放。 白发人灵念一进即退,迅速收敛回归。 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脑中空白一片,半晌才渐渐恢复。 不过电光石火的接触间,他已然看清,那是七个繁重复杂的古字,各自飞旋不休,通过分散、组合,可以构成全然不同的上千种禁咒。 这是一种古老而罕见的术法。传说只有飞升成功、跨入仙道,才有资格一窥其关窍。 可飞升成仙……仙人又算什么呢? 白发人嘴角浮现出一丝称得上轻蔑的笑。 他站起身,以手指天,如太上诏令,即刻风云变幻,雷鸣再起。 这一次比起之前,阵法范围缩小。林木折腰,雷雨欲来,威势不弱半分。 ——这本该在土里腐朽的禁咒,就由一道惊艳尘世的雷,来彻底粉碎吧。 而在风雷未起之时,地下黑暗之中,卓无昭睁开了眼睛。 受到天雷余威的波及,他的神色有些迷茫,缓了一缓,才逐渐想起来刚才的事。 飞阁崩毁的一瞬,是良十七拉住了他。 他们好像穿行了很远很远的距离,又好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一口气掉进了一个全无光亮的所在。 就是……这儿? 卓无昭举目四望,坑坑洼洼的岩石角落、缝隙里长有一簇簇发光的苔藓,大大小小,总算是让人能勉强视物。 周围一派空旷,头顶有高有低。石块构造都不规则,尖的圆的,连成一团黑压压的,密不透风。 有水滴落下,砸进卓无昭手边的一个小小凹坑。 卓无昭只觉得手上发冷。他尝试着站起来,幸好身体没有大碍,最多是有些擦破皮的小伤。 视线往前,他忽地一怔。 一片岩藻丛边,良十七一动不动,脸朝下,岩石上还残留有大片血迹。 血迹延伸,将他的锦缎白衣染得殷红。 “咳……” 仿佛是有所感应,良十七眼皮挣了挣,勉强打开一线。 他看到卓无昭,还有闲心调侃一句:“阿昭……还活着啊。” 卓无昭走近了一步。 “你没必要救我。” 他的声音很冷,不同于之前的任何时候。 良十七看着他,那身黑衣融入环境,连光也照不亮。 “倒是……不用谢。”良十七认命般叹了口气,“你就是只猫,我也捞了。” 卓无昭蹲下来,一边查看他的伤势,一边淡淡道:“仙裔都这么良善?” 良十七还想说话,被一把丹药糊了嘴。 苦是苦了点,但胜在有用。体内的痛楚消减,他慢慢地坐了起来。 旁边,卓无昭已然在腰间藏的乾坤袋里三掏两掏,一盒八枝凝血膏、一卷浸过药酒的棉布在手,利落地将他那道从肋骨一直开到左臂的伤口处理了。 也多亏仙裔身躯强横远超人类,再稍加调息,良十七的脸色显见正常了许多。 深呼出一口浊气,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能……留太久,先走。” “怎么走?” 卓无昭问着,随手又递过去一个巴掌大的细颈瓷瓶。 良十七看他一眼,有些意外:“什么东西?” “镇气化瘀汤。”卓无昭一句“不要算了”还没说完,手上一空,良十七仰头喝了个见底。 “瓶子要还你吗?” 他甚至还十分认真地问了一句。 “不用。”卓无昭答得干脆,他目光飘忽,还在一门心思找路。 良十七捂着脑袋,似乎还没彻底清醒。半晌,他扶住卓无昭的肩,示意道:“先走右边。” 他声音听起来还有些吃力。卓无昭没啰嗦,半架半拖着他就走。 “这里……应该是条暗道,跟那座楼阁连着,是仙界的术式……就是老了点。”良十七絮絮叨叨,“你快点,被那个用雷咒的追上来,这古董玩意根本挡不住——还是右边。” “你信我,我不是靠猜……左边。” “那个我从小就知道靠不住,是前面有仙界术式的气息……” 卓无昭终于“嗯”了一声。 “你真信了?” “我出不去,你也别想出去。” 卓无昭的回应好像让良十七发现了端倪。他眉头紧皱,嘴却咧了咧:“这下我明白你为什么救我了。” “你要不要再喝一瓶苦胆汁?清火止痛的。” 卓无昭还是把话接了下去。他知道良十七其实是在紧张。 降下落雷的人实力凶悍,一旦有心追踪,发现这条暗道,他俩一个路痴,一个伤兵,简直凶多吉少。 “听说盛州万年肆门口的打糖很不错——” 转过一道弯,良十七的话语倏然收住。 在他们面前,山石闭合,草木不生,显然是一条死路。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九章:仙人骨 良十七深深呼吸,指尖光芒流转,没入山壁。 转眼,虚空起了变化,生出涟漪。 数个古老的一字禁咒,周围勾连旋转着诸多小阵法,环环相扣,凭空铺展显现。 卓无昭扫视着,这跟良十七所用的禁咒字形确有不同,古拙宽厚许多。 曾经他也读过有关此类“一字”“二字”“三字”乃至多字禁咒的记录典籍,要破解,无非是按关节点,譬如属性、功效、字意等,将字与字之间逐步拆分。 但落到实际,又是另一回事。 字越多,联系越复杂,各自灵气占比也有差异,大大小小细节处,加上这诸多补充法阵,属实牵一发而动全身。 何况万法无绝对,有时候还得去猜施咒者心思。 “有种回到学堂的感觉。” 良十七感慨一句,捏了捏眼角,带出愁云。 抱怨归抱怨,他勉力走上前,左拨一道,右划一道,开始解阵。 卓无昭见他动作流畅,偶尔停顿又能续上,想必是早有腹案,胸有成竹。 眨眼工夫,禁咒与阵法之间被拨动、转变数轮,一刹光芒大盛,随即周围阵法悄然无踪。 良十七再一施力,禁咒字形化光荡开,闭合的山石扭曲,展现出一道全新的入口。 内里环境一望无际,宽敞明朗,与飞阁内的修炼石室相似,甫一接近,便能感受到其中传出的安静宁定的气息。 “嗯?” 卓无昭察觉到了异样。他偏过头,良十七也正好转过来,面带思虑之色。 这里头的氛围,跟修炼石室中的并不全然一致。 他们谁也不能确定这一定就是生路。往前走会遭遇什么,更没有人能解答。 万一当中的幻阵暗藏陷阱,那么哪怕待在原地迎敌,都远比腹背受敌要好。 可他们没有时间犹豫了。 一股澎湃巨力从天而降,轰轰烈烈炸裂开来。 随之山摇地动,岩土崩毁,风暴席卷,雷雨倾盆,深埋于地底的暗道被硬生生掀开,暴露于姗姗来迟的月光之下。 白发人端详着,偶然一次振袖,朔风凛凛,吹荡开身边一片遮蔽了视野的杂石泥土。 那道山石之门突显眼前,表面伤痕累累,缝隙间透出微光。 他抬起手,触摸过去。 一门之隔,卓无昭和良十七抢在第二次落雷之前,冲进了门后。 这次两个人都有了经验,不再被震得毫无章法,反而借力一扑,一步轻飘飘胜过三五步,片刻“飞”出了老远。 但余力衰竭之际,他们都发现了不对。 一切力道消失得猝不及防,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迈出一步都极其艰难。 卓无昭尝试运转灵力,只觉得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经脉滞涩,根本流动不开。 良十七半跪在地上,呼吸沉重,连头都快抬不起来。 卓无昭暗自调整顺应,终于找回几分力气。他伸手,拉过良十七。 环顾四周,这里看起来比修炼石室更加广袤,无边无际。遥远处还有一团更加绚烂的光亮,犹如朝阳流霞,艳丽无俦。 “这鬼对方……”良十七额上冷汗密布,“不是幻阵。” 他眯起眼,盯着远处一会儿,又开了口:“去那边,可能会好受一点儿。” 趁着他这两句话的工夫,卓无昭已然适应不少,于是撑持着良十七,一步步挪向那朝阳流霞之地。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片古楼群了。”良十七一边走得费劲,一边说得费力。 卓无昭就听着。 良十七每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它其实是个封印大阵……锁住的,是这片地脉底层所有的灵气。 “附近会日渐荒僻,大概也是……受了阵法的影响……那个人不惜做到这一步,把方圆十里的灵气抽空,用术法、阵法改变环境……就为了……打造这一处状态极端的修行场所…… “真够……狠的……” “你也挺狠的。” 卓无昭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良十七假惺惺地笑了笑:“过奖。” 他们没有太多精力继续讨论下去,走一步歇一步,歇一步走一步,等沾到朝阳流霞辉光,又变了个样。 所有重压在一瞬间被解下,两个人都不由得双腿发软,大口呼吸,如同抱石深潜者,终于挣扎着上了岸。 这样困苦的修行环境,简直使人匪夷所思。 将自己逼到绝境,就一定能有所突破? 那位扬手挥就楼市神迹的无名仙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还是有什么在逼迫着他,必须如此? 答案就在眼前。 离二人丈许之地,两截断剑斜插交错,旁边一具骷髅盘膝而坐,手拈法诀。 朝阳流霞般的幻光正是出自它们。 骷髅的发顶、断剑的头尾,浓厚的灵气汩汩而发,从丝线,扩散成奇妙诡异的云霞景观。 这份力量至今未散,还能令沾染者在这修行之所行动如常,可谓恐怖。 更恐怖的是,骷髅肋骨上还有清晰可见的断裂痕迹,一共三道,最短的一道边角微微勾起,趋势直逼心脏。 到底是什么样的敌人,能让他伤重至此? 只是想一想,就会足以使人背脊发凉,心生颤抖。 恐惧,或者,兴奋的颤抖。 良十七不自觉地握住了拳。他凝视着断剑,剑柄处尚缠有一道红丝白玉剑穗。 许久,良十七才道:“我想,我遇到同门了。” 卓无昭难得地有了几分惊讶神色:“你是说……天武道?” 他最初判断这人是仙裔,没料到还能跟良十七扯上关系。 良十七思索片刻,没有下定论:“这种剑穗跟我一位师叔剑上的一模一样,不过他们那一脉都喜欢这么搭配,我不好说。” “你上次见那位师叔是什么时候?” “来神陆前。”良十七打破卓无昭的猜测,笑出了几分自得,“说是送我,自己喝高了。” 卓无昭也笑了笑:“想不到贵师门人才辈出,其他脉都这么强。” “少阴阳怪气。”良十七推开他,径自走到骷髅面前,“你想不想出去了?还是准备待在这儿,等我这位同门显灵托梦,告诉你出口在哪儿?”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十章:分水 卓无昭适时地露出了一个乖巧的表情,不再多话。 良十七也安静地面对骷髅坐下,借助其散发的充沛灵气,识念飞跃,迅速探查起这片修炼之地。 这地方确实是有其他出口的,至少在数量上,比良十七预计的多出许多。 不过它们被巧妙地藏在重重幻阵、封阵之下,与其他术法互有联结,要破解还得花一些功夫。 从功效上看,它们与连绵山楼群中的阵术也有不同。 那些阵术几乎毫无杀伤性,以善助清修为目的,并不区别主人外人,更像是骷髅前辈列下阵法之后留给世人的补偿。 也有可能,皆是这处修炼之地的试验品。 正当良十七小心翼翼地搜罗着简单又距离近的出入口时,麻烦来了。 轰隆隆的闷声响动传来,卓无昭眼睁睁看着封闭的山石碎豆腐般溃散,落石满地。 但再小的碎石,落在地上都不再动弹。 惊鸿一瞥,在重新展露出来的洞口外,卓无昭发现了一个白发人影。 那人只停了一停,便转头离去。 难道落雷之人不是他? 不。 卓无昭自己否定了这个回答。 刚才那一眼,有意无意,两个人对上了视线。 那双冷厉的眼睛,高高在上,审视他者,无非尽是尘埃。 卓无昭心里一沉。 他立刻就要追过去,然而一离开朝阳流霞范围,沉重的压力重新袭来,让他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像一粒仍然不甘心的石子,哪怕被嵌进了地里,也要再一次跳起来。 只是足以操控雷霆的人,当然不会在乎一粒石子的倔强。 砂砾层层叠叠,不过是浪涛冲刷下的一干二净。 白发人御风凌空,双手起势,足下法阵再起。 这次不再是雷阵。 风雷水火,乾坤四象之术,他从小运转自如,自然清楚此刻最该用哪一种。 空荡荡的重压之地,风吹不起,火烧不起,落雷无声。 ——水呢? 无孔不入,绵绵不绝的水,一点一点地渗透、包裹,既无法被阻拦,被困在其中的人也绝对无法逃脱。 卓无昭脸上已有冷汗滑落。 他已经发现一束水流慢慢地从山石边缘滑落。没过多久,破碎的入口处水位上升,模糊了向外的视野。 周围看不见的石壁仿佛经受不住这逐渐增强的水压,发出了骨裂似的哀鸣。 ——无论这修习之所看起来怎样辽阔,实际上,它终究是存在于山中地下,是有边际的。 水流开始从四面八方涌入,速度不快,但没有停顿,一点,一滴,汇成一股、一摊、一片,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它们围绕着朝阳流霞之地,兀自画了个圈,高低起伏,流转不休,越来越逼近。 要不是卓无昭退得快,就被浪潮卷入做了个倒霉水鬼。 仙人骷髅前,一直凝神闭目的良十七猛然回神。 四周洪水滔天,如果不是有前辈遗留的灵气坐镇,他们只怕早就被一举淹没。 其实现在的情况也说不上有多好。 他们出不去,难妄动,只有等。 等死。 水流再度蔓延、汇聚、攀升,触及石壁顶端,向下形成水帘瀑布。 凭空,白发人衣袂翩翩。 位于浪涛之外,他其实是看不清那两只蝼蚁的,也无意看清。 他看到的是未来。 他为那两只蝼蚁举手注定的未来。 脚下的河川咆哮着,激荡着,从地底汹涌地冒出来,又翻卷开,与早就遍布的水幕融合。 一道又一道水柱腾升,冲破山石,汇聚半空。 阵法边缘弯曲,形成了一个五分盈满的巨大水球,已将整个断崖吞没。 时候到了。 白发人垂眸,恍惚是神佛凝视众生的悲悯神色,但在他眼里,并没有真正的悲悯。 他本就是仙人,不见人间的天上仙。 天只在他脚下。乾坤朗朗,他是永恒。 就像他从不在乎飞升,他也从不会在乎一两条性命的存在与丧失。 阵法催动,水球底层掀起惊涛骇浪,彻底冲垮山巅。 飞山观、修炼之所、朝阳流霞,连同数不清的生灵一起深埋水域。 连阵法的禁锢也再不能阻止滔天巨流。 刹那,山洪爆发。 白发人依旧遥望着。 稍后,他还需要去底下污秽之地,捡一捡那两人的骸骨。 两副修炼过的身躯,纵然经历水难,也不至于一点儿渣滓都留不下来。 不过他想错了。 震天的轰鸣里,原本就不宁静的水流中心陡然旋转起来。巨大的漩涡中,风雨飞扬,一道白衣人影冲天而起,带动水幕双分,壁垒般拔高矗立! 木叶混杂着泥土的气息弥漫开来。白发人看到黑黢黢的地面迅速展开,潮水反扑。 那道白衣人影,与洪流一同席卷而来。 朝阳流霞的光辉在半空中绽放。 银枪如龙! 白发人竟再也来不及躲避。 枪尖迅疾,自上而下,已在他心口处狠狠刺下! 漫天水墙也呼啸着倾倒,将二人身影淹没。 朦胧的水汽间,白发人的身影遭受长枪压制,仿佛无止尽地坠落着。 他的嘴角却微微浮起。 不出所料,他已经看清了良十七。 这个沐浴在耀眼的光芒中,双目赤红,杀意满盈的年轻人。 人啊……自诩良善,到头来为了保命,还是无师自通了禽兽的狰狞。 他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对面的年轻人终于变了脸色。 被银枪刺中的部位没有空洞,没有流出半点鲜血。 白发人已然破烂的外衫在风里被扯得笔直,露出了一块裹紧前胸的黑色护甲。 枪尖落在护甲上,竟是完好无损。 “你啊……” 白发人的笑容里添上了几分嘲讽。 在这混乱的天地间,顺逆交错的水墙之上,一道崭新的阵法忽然成形。 “不自量力。” 或许没有人真正听到了这句话。 惊雷乍现,贯穿良十七和白发人身影的那一个瞬间,万物死寂。 紧接着满目惨白。 山川崩毁。 而白发人的身影再度出现。 他翩然降下,立于残垣断壁的高处、惊雷的边缘。 一如欣赏绝世的画作,他负手,衣袂张狂。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十一章:白发不容天 “嗯?” 白发人冷漠的脸上忽然有了些变化。 光与影在他五官上晃动,带出几分微妙的扭曲。 雷和雨,风暴与飞石中,朝阳流霞灿烂光芒如焰火点燃。 没完没了…… 下一瞬,长枪龙吟。 良十七身形冲出,势如破竹。 空中还残留着朝阳流霞的幻光一缕。 眼前的景象早就阵黑阵昏,可他仍旧义无反顾。 他没有时间迟疑。 刚才硬抗雷击,他所吸纳的那位骷髅前辈的灵气已经被消耗大半。 如果不是因为与那位前辈功法同宗同源,在冲出洪流的一瞬间,他恐怕就免不了爆体而亡。 而现在无论任何动作,都会让他有种经脉撕裂、骨头粉碎的错觉。 他撑不了太久。 必须速战速决。 长枪比心念更早坚定,横扫破风,抢首压尾,寒锋烁烁流光,在空中勾画出极致且密不透风的杀意。 白发人起先是退,渐渐越退越急。 枪势始终猛进于他要害三寸,却唯独避开了他刻意迎上的胸甲。 “呲啦——” 长枪掠过白发人腰侧,带起破碎的衣料,也带起一片鲜红。 更快更密集的枪影,笼罩了白发人的视野。 他的理智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退。 这小子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不足为惧。 只需要退让几次…… 可凭什么要他为一只蝼蚁让步? 是他不够强?还是—— 白发人没有察觉自己的牙齿越咬越紧。 之前在心底若隐若现的星火,不知何时越烧越旺,有了燎原之势。 是天意! 又是这可笑的天意! 肋骨间的痛楚忽地被放大,传遍全身,死亡的恐惧与长枪如影随形。 白发人其实一直都知道—— 刚刚他一点儿就死了。 这绝不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竖子能做到的。 一切无非是上天的忌惮。 它们害怕他的长成,害怕他的进益,便用这些劫难、困苦和生造的力量来折辱于他。 他不会屈从,哪怕一分一毫。 他是天生的仙人,无关飞升与否。总有一天,他将是比仙人更尊贵的存在。 天,亦要臣服! 风雨中,白发人怒喝,四象之力倾泻而出。 水箭挟着电蛇,风刀惊雷,从任何一个方向发起,向良十七裹去。 他已经不在乎交货必须的“物证”了。 他要让这个天道的傀儡,此时此地,尸骨无存。 四象之力彼此纠缠,形成密不透风的网,一瞬间将良十七吞噬。 猛烈的光与爆炸声一同响彻山川。 震荡中,一道金色的光辉闪动着,与旁溢的朝阳流霞一起飞跃而出,从天降下。 瞬息。 长枪凝滞在白发人眼眸前不足寸许。 有鲜血顺着枪身流下,滴落在白发人脸颊。 白发人的左手举起,掌心已然被枪尖洞穿。 可他像是感受不到痛,完好的右手二指如剑,轻轻向天一送。 半空中有电流滋啦,一束血色成了箭镞,倏地穿过良十七胸口。 血雾喷薄。 白发人脚下水流滚滚,龙抬头,一把咬住良十七身躯撞出。 紧随的四象之力连续轰鸣,将良十七坠落的地方砸得粉碎。 无论金色光芒还是朝阳流霞的灿烂,都彻底黯淡。 “哈……” 白发人终于低低地、吐气似的发出了一声嗤笑。 他束发的冠已然在交锋中崩毁遗落,此刻一身斑驳血迹,散发如魔。 还有一个。 只剩下一个。 照金夕令箭上的附言,那个才是正主。 白发人转身,一并将残缺的左掌负在身后。 他仍是孤高的审判之姿,连视线都早有落点。 实际上,卓无昭本就没有逃。 他在另一处稍高些的石柱上,静静地坐着,观望着先前的一切。 那一身玄衣融入暗夜,像是在享受着晚风微凉,又带着点儿不涉人间的孤寂与寒冷。 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黑珍珠似的,透出深海里一点细碎温润的亮。 白发人突然很想知道,这双眼睛被剜出来时,会不会一如既往地静。 这样一双眼睛,实在不该出现在一个低贱的斩仙者脸上。 袖手旁观、坐收渔利之人,更不配活着。 白发人右手五指微曲。 四象五行,蠢蠢欲动。 卓无昭浑然不觉威胁,玩笑般、缓慢又清晰地唤出了一个名字:“慕容明仙。” 白发人瞳孔收缩。 卓无昭的话没有停。 “清江慕容家的三少爷,惊才绝艳,六岁受启,十岁登‘天下英华榜’三甲,十一岁功成,天道大劫将至。” 白发人扬手,三道惊雷天降,将石柱劈成齑粉。 散开的沙尘中,他见到的不是卓无昭,而是一个华发早生的富贵中年人。 左掌的痛变成刺,顺着血液扎进了白发人的心里。 中年人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哀戚地看着他。 “明儿——” 他挽留。 白发人忽地仰起头,发出了一声极为刺耳的尖啸。 耳边,噩梦般的声音还在继续。 “彼时一步即登仙,慕容家不惜设十里流水宴,广邀各门各派修仙大能,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恭送三少爷原地飞升。” “住口……” 白发人捂住耳朵,掌心血流更急。 “只是——” “住口!你给我住口!” 白发人声音凄厉,他冲着再也看不见的敌手,疯狂而惨烈地咆哮。 周遭的一切都在变化,高楼、宴席、宾客,拼合又消散,客套声与交谈声此起彼伏,酒菜与花木的芬芳就萦绕在鼻端。 随之而来的是黑暗、焦土,和无穷无尽的啜泣或哭喊。 白发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在其中。 他身边雷与电飞溅,水与火共生,阵法四起,乱轰一气。 直到精疲力竭,他鲜血满身,摇摇欲坠,眼里露出当年奔逃时的迷茫。 “你……你这个……” 他喃喃,十指张开,想要找到那个黑色的身影。 “何必生气呢。” 叹息一样的轻声从背后传来,白发人猛地回头,最后的力量毫不留情击出。 乍然而起的飞沙走石,掩住了微小的动作。 漆黑的刀无声无息,切开他的咽喉。 “这只不过是一个故事。虽然故事的结局,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啊。”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十二章:衔花白鹤 取走白发人脖颈后的骨晶,卓无昭松了一口气。 那双鲜红的眼睛里,恨意至死未消。 顺手扒下那件黑乎乎的胸甲时,卓无昭想起了早已没有踪迹的盲女。 她的恨意,恐怕要比这更浓烈。 这一趟出来,他真是惹了足够多的麻烦。 还是早早抽身为好。 可—— 举目四望,卓无昭只觉得哪里都不像路。 以往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他会做十足十的功课,记图认路,请教向导,最多有惊险,没意外。 意外总是出现得很意外。 山头变形,河川变样,沧海桑田,一筹莫展。 他有些头疼。 突然,不远处的砂石焦土动了动。 长枪矗立起来,接着是一只攀在枪身的手。 仙裔的身躯,果然让人叹为观止。 卓无昭直愣愣地看着一身狼狈的良十七坐起来,抖一抖乱发,簌簌落下一片灰尘和碎石。 “不是每个仙裔……咳咳,都能做到这一步的。” 良十七面对着卓无昭的目光,甚至还笑了笑,忍不住的痛里带着点儿张扬。 “除非是,三千年来登峰的第一人。” “你?” 卓无昭问。 良十七点点头。 虽然卓无昭不懂“登峰”是什么,但听起来挺厉害。 他配合地赞叹了一声:“第一人,还能站起来吗?” 良十七摇了摇头。 卓无昭这才发现他所坐之处血迹蔓延,还有继续扩散的倾向。 “你这伤——” 卓无昭蹲下身,想要查看,被良十七抬手拦住。 “给瓶那个……你说的,止痛提神的那个药就行。” 闻言,卓无昭在乾坤袋里翻了翻,递过去。 良十七道一声谢,一饮而尽,那双无神的眼睛终于苦得扭曲到精神了起来。 他连扶住长枪的手都紧了几分,一用力,身躯纹丝不动,脸色又白了两分。 “嘶……” 倒吸一口凉气后,良十七垂头缓了半晌,才再度看向卓无昭。 他那一声“阿昭”还没喊出来,卓无昭就退了一步。 这意思很明确:可以谈,不保底。 良十七没绕弯子:“护送我去一个地方。” “价钱?” “随你开。”良十七捂着额头,似乎疼得厉害,“到付。” 卓无昭应得很爽快:“怎么走?” “不用你走。” 说着,良十七从怀里取出一块血渍呼啦的东西,手指用力擦了擦,才露出点儿原貌。 是一块玉质物件,在昏暗的月色下,勉强能看清是个花瓣形状的。 他将它交给卓无昭,叮嘱:“把灵气输入进去。” 卓无昭点点头,落在手里的玉花瓣轻飘飘的,比真的好像还轻两分,稍一运气,就倏地腾空,化光不见。 难道良十七连这点灵气都用不出来了? 卓无昭盯着对方。 如果真是这样,拔腿就走是个很好的选择。 跟仙裔攀扯不休对他来说是件足够致命的事情。 但是…… 卓无昭叹了一口气。 白发人不是死在良十七的枪下,只要仙界有心追查,迟早会找到他。 早知道不贪那颗骨晶了。 算了算了,反正没亏。 借此接触下仙界在神陆的布置,也不碍事。 卓无昭在心里把自己劝好,一回神,就察觉良十七望着他,神色间还有些许探究意味。 卓无昭只当没见着,随便找了个空地坐下,等待着。 夜风倏然。 一直到天光破晓,染金的层云之外,一声清亮鹤鸣传于九霄。 修长而优雅的影子挥动翅膀,离连绵山越来越近。 眨眼,那只白鹤俯冲而下,悠悠地落在了卓无昭身前。 它红蜡似的嘴微张着,衔一只插着白花的精巧竹篮,脖颈一弓,竹篮便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那双乌溜溜的小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卓无昭,好像邀请。 卓无昭转头去看良十七。 良十七哑声开口:“接我们。” 那白鹤歪了歪脑袋,重新衔起竹篮,头一甩—— 竹篮掠过,原本坐在地上的二人已然无影无踪。 白鹤满意地一蹬爪,双翼乘风起。 竹篮内。 没有颠簸,没有怪异,只是一方干净朴素的房间。 卓无昭本来想把良十七扶到榻上,良十七摇摇头,缩在了一个角落。 他的伤势的的确确比卓无昭想象中严重许多。 血迹顺着衣角滴落,染红了地上的绒毯。 “你也一晚上没睡,休息休息。”良十七的声音听起来在飘,“没事,之后都会很安全。” 卓无昭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竹篮外碧空如洗。 白鹤穿过云霞,白羽被阳光镀上金色。 它显然不是寻常禽兽,短短几个时辰,就远离游方镇所属的勉州,到了神陆中部的渭州。 渭州边界,九曲城。 白鹤径向城东飞去。 街面上来往的行人看见,都不禁驻足,默默一礼。 在九曲城,哪怕是三岁的孩童都知道,那只衔花白鹤是由仙人豢养的。 至于仙人名讳不知,只尊称“灼将军”,画像、神符至今风靡全城。 既然是“将军”,那么其府邸自然被叫做“将军府”。 也是城东唯一的庄园,居高临下,肃穆威严。 白鹤倏一振翅,折道,落向院中。 满月门前,一株巨大古木矗立,开枝散叶,树身几乎需要四五人合围才抱得住。 树下是一片清池,灰白色岩石缝隙间露出底下细密的金沙,游鱼与花木交错。 池水尽头是一座小楼。 门上一块匾,苍劲地提着“不归”。 白鹤在青石阶下发出了一声鸣叫。 “门没关。”里面传出来一个轻柔又坚定的声音,“进来。” 白鹤蹦蹦跳跳地上去,拿脑袋推开门,又蹦蹦跳跳地把竹篮放到了屋子正中。 随即它偏过头,看了一眼正在另一边忙碌的主人。 炉火的烟气里,一名黄衣公子熟练地取下药罐,倒出新煮的汤药,满室生香。 他古簪束发,一丝不苟,宽大的袍袖用一束系带绑缚收拢,幽静中不失干练;眉梢眼角不见锋锐,是少见的温润谦和、柔善悯世之相。 等把药缸闲置到一旁放凉,他抬起头,眼中隐隐有几分……仿佛是杀意的情绪一闪而过。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十三章:天生医者 篮中白花亮起一阵柔和的光晕。 相应的,篮子房里的卓无昭只觉得周遭一白,渐渐退却成不归楼内的置景。 耳边,传来长枪拄地,发出的一声闷响。 良十七已经嗖的站起来,就好像一只被喜鹊啄了屁股的猫。 卓无昭忽然就有点儿怀疑自己之前对他伤势的判断是不是有误。 不过现在……好像没有他开口的余地。 对面的那个黄衣人一直在注视着他们。 更确切地说,他是在打量良十七。 他看起来明明很温和,目光里也没有气性,但卓无昭本能地觉得良十七在发怵。 这一点,在良十七颤巍巍地抬起头,露出个讨好的笑时被卓无昭在心底盖了印。 “天生师兄……” 良十七的师兄? 卓无昭定了定神:又是一个仙裔。 看来,仙界在神陆早有根基,还真并非传说中的“观望”。 这并不是件小事情。 他们已经在追查堕落之仙,查到什么地步尚未可知。 从良十七之前的态度来判断,至少,他们在怀疑“魔”。 哪怕魔族避世多年,该面对的,始终逃不过。 如果不能抢在仙裔之前找到源头,他卓无昭大概就成了罪…… 人,还是魔? 总之,时间越来越紧迫。 只是也没那么着急。 老话说得好,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卓无昭不介意认真欣赏一下眼前兄友弟恭的戏码—— 不对。 不太对。 黄衣人还是很“静”。 听完良十七的招呼,他“嗯”一声,就转过了视线:“这位是……” 他问的当然是卓无昭。 “护卫。” “朋友。” 回答的是两个人。 卓无昭沉默了一下,旁边良十七咳嗽两声,咬牙再次说了一遍:“在游方镇,和我一起迎战堕落之仙,共过生死的朋友。” “原来如此。”黄衣人微微颔首,“如何称呼?” “卓无昭。” “天生我材,药材的材。” 眼看二人互通名姓,良十七撑着的一口气像是终于散了,身形一晃,连人带枪往地上倒去。 留在一侧的白鹤慌得毛发一竖,眨眼化成童子模样,双手抱住了那杆银枪。 天生我材自是将昏迷的良十七扶坐下来,三指按脉,一时静默。 片刻,他解了左手束袖的锦带,取出两颗药丸,一边和着桌上清水喂良十七服下,一边吩咐:“开医室,滞血散备三倍量,去腐丸混热水,放两缸。” 白鹤童子正小心翼翼地将银枪立稳墙边,闻言来不及应声,匆匆出了屋子。 “十七师弟的伤势不寻常。”天生我材掌中凝气,虚虚覆压住良十七胸前血洞,他人却是看着卓无昭的,“阁下与师弟共同抗敌,是否也有不适?” 掌下,青绿色光芒流转间,冒血的伤口逐渐凝固起来。 “多谢关心,但还是先救良仙人要紧。”卓无昭从容以对,“若不是承蒙良仙人庇护,我恐怕不能站在这里,所谓护送,说到底也是一报恩情。” 天生我材掌中气韵收拢:“冒昧一问,阁下师承何处?” “无门无派,不道不佛。” 卓无昭笑了一笑,很是诚实:“刀口寻命,斩仙者罢了。” 天生我材目中忽有了然之色,手上抱起良十七,站了起来。 “就请贵客稍坐,十七师弟受伤经过,我还需详细了解。” “不妨事,客随主便。” 卓无昭让开一步,任天生我材带良十七离开。 这一“稍”就是半天。 天生我材再回转时,推开门,卓无昭手支着头,睡得安静。 下一瞬,他睁开了眼睛。 并没有惊醒的慌张,其实他一直在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不比在外,在仙裔的地盘里,他其实挺放心。 但……怎么说都是身在敌营,他放不了太大的心。 勉强合个眼,让自己放空一下,也让对方看着宽慰。 毕竟睡得香的人能有什么嫌疑? 天生我材的神情也正如他所料,甚至还有一丝丝愧歉。 在对方开口之前,他先问:“良仙人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他注意到天生我材眉头紧锁,衣裳间还有大片被溅上的血迹。 他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但以这屋内布置的整洁程度,和此前的一番交流,他能肯定,天生我材不会是个连脏衣都不换就急切见客的人。 看来,情况不乐观。 天生我材仿佛也知晓了卓无昭的判断,开门见山:“十七师弟究竟如何受伤的?” 卓无昭便该讲的讲,该省略的省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直听到白发人意图淹没修炼之所,良十七分水一击—— “他吸收了整个骷髅?” 天生我材几乎愣住。 “嗯。”卓无昭补充,“还有整个骷髅遗留的灵气,否则在那片区域,根本无法自由行动。” “这个过程持续多久?” “很快,如果用喝酒比喻,就是一口闷。” 闻言,天生我材无言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卓无昭察言观色,继续说着。 他并不担忧天生我材会追究他的作壁上观,那样震天动地的战斗,本就不是他一个小小斩仙者能随意插手的。 抓住机会,一击制敌,他还能算个头功。 这一段叙述听罢,天生我材越发不语。 “天生仙人……”感觉有点怪异,卓无昭换了个称呼,“公子,可还有疑问?” 天生我材似乎回过神:“没有,足够了。” 话语一顿,他目光渐渐沉下来,有了定见。 “卓小兄弟。” 他注视着卓无昭,声音依旧温和,却没有试探或者商量的别意。 “十七师弟筋脉尽毁,命在旦夕,回倒悬山已是来不及,为今之计只有前往‘一念之间’,看是否能寻到合症的药材,或者合适的能人。” 卓无昭等着他说下去。 “小兄弟是斩仙者,一人独行,多半持有‘执念之间’的路引,可随意出入。” 得到卓无昭的确认,他直言:“既然如此,还请小兄弟割爱,价钱好谈。” 这样的态度倒是让卓无昭内心有些意外。 “要是我不答应呢?” “那不如借我一用,回来之后,即刻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