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应》 第160章 远去 宅院里,听着阿水讲述出来的这条件,闻潮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转而问道: “风城的事你难道不想继续查下去了么?” 阿水模仿着他当初的口气说道: “当然要查,正因为要继续查下去,所以我们得想办法先活着,如今刘金时的那封信一送回王城,不知要生出多少波澜,阑干阁本身与平山王也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平山王的人,你这时候去阑干阁,还是从苦海县去,一旦平山王的事情得到了丝毫喘息,秋后算账,你必死无疑。” 闻潮生沉默片刻后说道: “其实我认真思考过这一点,但我与你的想法背道而驰,在这件事情上,我属于激进派,因为我们与平山王之间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对于这样一位屹立齐国云端的存在,倘若我们不一次性将他彻底拖下水,给他源源不断地制造麻烦,等到他缓过了劲,就是我们的灭顶之灾!” “而且受这件事情波及的人可不止你我,搞不好当年在风城出现的惨案会重现于苦海县,届时整个县城的人都会因此遭殃。” 听着他的讲述,阿水站在原地未动,望着闻潮生的眼神也渐渐平缓,她将手中的酒坛又放回了桌面上,对着闻潮生问道: “如果你因此而死,会不会后悔?” 闻潮生回想着来到这个世界后经历的一切,先是县外三年那饮风吞冰的日子,再是刘金时故意刁难,一点偏见便险些结束了他的一生,最后则是陆川,笑里藏刀,看似平凡的一句话,从他的嘴中讲述出来,兴许就是一条甚至数条人命。 可如今,饮风吞冰的日子去不再返,刘金时自绞于县衙门口,陆川堂堂平山王麾下第一毒士,最终也惜败一着,殒命于此。 而他,这个本应该死在最前面的流民,如今却活到了最后。 他忽然笑了起来,抬头看着阿水,回道: “苦海县的较量只是第一着,老实说,这一子赢得一点儿也不轻松,我们钻了陆川的空子,陆川也的确给了我们机会,最后一招釜底抽薪我们能赢,运气占了至少一半。” “你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知道我在想什么么?” “我在想,如果我能赢下平山王第一子,那是不是就能一直赢下去?” 阿水紧紧盯着闻潮生: “你有把握么?” 闻潮生倒了两碗酒,一碗递给她: “没有。” “但这件事我们决定不了,平山王不会放过你,如今也绝不会放过我。” 随着阿水接过了闻潮生递过来的酒碗,闻潮生率先饮下,低沉地呼出口气,道: “如果能一直赢下去,你我便都能活。” 阿水盯着碗里的酒,语气莫名: “要一直赢,才能活下去么?” 闻潮生对着她道: “我以为这样的生活对你来说,应该已经习以为常,至少,你会比我更加适应。” 阿水瞬间便懂了闻潮生的言外之意,也被这句话带到了不算遥远的记忆线中,过去在风城,他们经历的每场大战皆是生与死的较量,一旦战败,能够活下来的可能几乎为零,所以想要活下来,就必须一直赢。 闻潮生见阿水的双眸出神,不想让她继续深陷,便又道: “关于阑干阁的事,我再好好琢磨一下,其实……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有其他的打算,并非非得自己进去。” 阿水听闻此言,一瞬间便锁定了闻潮生口中的那个人选。 “淳穹?” 闻潮生微微点头。 “嗯。” “但这个人一旦去了王城,就没有那么好控制了,而且距离太远,信息无法及时反馈,他真的遇见了危急时刻,我帮不了他,而他一死,我们花费了这么大精力与王城建立起来的联系就基本上断了。” 提到了淳穹,闻潮生起身,对着阿水道: “正好,上次的事情这时候差不多该跟他讲了,我去见见他。” 因为陆川已死,县城中的白龙卫又逐渐增多,忘川留下的蛇鼠几乎都已经撤离了,闻潮生便独自去见了淳穹,告诉淳穹部分接下来的计划。 淳穹在听到闻潮生讲述说,只需要写出一篇字字皆不同的百字文便可以进入其中后,一时间拂袖而起,觉得闻潮生这是在忽悠他。 “你哪怕是用谎言来忽悠我,至少也该有一些常识,那阑干阁是什么地方?” “那是从齐国儒道修行圣地衍生出来的文阁,向各个机关输送人才,治理天下的重要机构!” “几百年来,天下学子熙熙攘攘,皆是靠着自己的真才实学,自千万人中脱颖而出,无数学子挤得头破血流才能进入其中,今日你却说只要写好一篇简单的百字文就能混进去……闻潮生,你知不知道你这话究竟有多么荒唐?” “倘若你没有找着人,便说没有找着,我也不会责怪你,何必费尽心思编些谎言来诓骗我?” 面对淳穹的质问,闻潮生倒是不慌不忙,向他讨要来纸笔与墨,如那日程峰的模样,在纸上正反写下了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永’字。 唯独不同的是,闻潮生写这俩字,用的时间要比程峰久不少,显然笔法还没有完全融会贯通。 淳穹也算是文人,从小生于书香世家,耳濡目染,笔法不拙,一眼看出了闻潮生这二字的绝妙。 “我说两点,第一,我口中的百字文并不如同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第二,今日与你讲述的这些,是真还是假,过几日你自会知道。” 他告诉淳穹,那名从阑干阁遣返的学子,有特别的渠道可以联系上阑干阁。 淳穹倏然转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闻潮生: “你……也要去阑干阁?” 闻潮生伸出手指,指向遥远的北方天际。 “跟那位的恩怨,是不是得有个结果?” “我可不敢让他缓过劲来。” “他不死,我就得死。” 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淳穹也不便再认为闻潮生是在撒谎,他沉默许久,目光落在桌面那两个‘永’字上,最终点了点头,说道: “好,届时且再看看。” … 苦海县临近春日前的冬,最为寒冷。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大雪变成了雨雪。 混着天水的雪,犹如一柄出鞘的宝剑,穿心透骨。 闻潮生花费了足足三日的时间,在雪雨敲打的屋檐下,一笔一划写出了那篇百字文,纸上的墨渍被如刀削般的凛风吹干,闻潮生越看越觉得这些字上面带着过重的肃杀之气,会影响阑干阁内的考核。 程峰告诉他不甚要紧,因为这世上懂字的人很多,却有两者不包括。 一者是在边关常年打仗的军士,一者是那些整日里为了生存而奔波的小老百姓。 他们没有时间去研究,自然也看不明白字里行间的神韵。 那日酒后,阿水没有再提起过让闻潮生不要去阑干阁的事,只是一味地沉心练习‘鲸潜’。 这门功夫的作用不仅仅是假死,事实上,‘鲸潜’的本质在于‘藏’和‘纳’,是引天地精华来蕴养与重塑身躯的方法,世间人千千万万,人人皆不同,并非每一人先天近道,多年来,前来求道之人诸多,然而道家修行的根本目的一直是为了长生,与世间大流有着极大不同,大部分人根本修不明白,徒徒浪费自己的精力与时间,甚至还有不少修士误入歧途,最终走火入魔,下场惨烈。 后来,北海道人无奈将《逍遥游》分化成了三门奇术。 这下,难度要比直接修行逍遥游小了许多。 ‘不老泉’与‘鲸潜’为‘妄语’打下基础,前两者修行有成后,进入第三阶段,便要容易许多。 但即便逍遥游被拆解成了三份,仍然难度极高,譬如不老泉,这门功夫任何人练起来,都有滋养经脉与血肉的功效,可真想要练出成果,不但需要悟性与耐性,生活还得自律,那些三五日逛一次青楼,动不动提枪上阵者,基本与这门功法绝缘。 冷雨不停,闻潮生今日在檐下练完了字,忽然想起几日没去看糜姨,如今正是最冷的时候,再加上雨雪混杂,空气湿冷,山间木头极难获取,于是他跟阿水讲了一声,去吕知命的柴房中拖来一些劈好的木柴,用常备的棕榈叶盖住,拉着柴车出县了。 蓑衣固然挡不住挤进缝隙里面的风,但至少帮助闻潮生隔开了雨水中出鞘的冷意,他踩过泥泞,来到了青田,敲响了老猎户的房门。 对方将门打开,然后转身回到了屋内坐下,闻潮生眉头一皱,觉得哪里不对,眼神一扫,先是望向了窗口靠着的糜姨,而后又移向了老猎户面前的火炉。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火炉熄了。 这间青田里的木屋,本该十分暖和,可如今里面却冷得宛如坟墓。 闻潮生心中掠过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第一时间还是以为二老只是柴禾烧完了,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可随着他进入屋内,才发现房间的角落里还堆着不少木柴。 见着这些整齐摆放的木柴,闻潮生手里拖着柴车的绳子落在了地面上,他虽未去看窗边的糜姨,但已经知晓了一切。 张猎户如此疼爱自己的妻子,但凡糜姨还有一口气,炉子里的火便不可能会熄。 闻潮生沉默着来到了张猎户身边坐下,他拿过了火钳,拨弄余烬,好一会儿之后,火炉里未完全熄灭的余烬终于复燃出了微渺的红点。 接着他取来了房间里堆砌的一些易燃叶绒,铺在了火星上,等到这些叶绒燃烧起了明火,闻潮生才小心地放入干柴。 渐渐的,房间里随着火炉的重新燃烧,又温暖了起来。 “糜姨什么时候走的?” 闻潮生轻声对着身边脊背佝偻的张猎户问道,火炉的火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艰难催燃着他眼中即将熄灭的神采。 他在死寂中缄默了许久,才缓缓道: “今早。” 闻潮生有些麻木地用火钳拨弄着火炉,又问道: “糜姨还有遗愿么?” 张猎户几乎是微不可寻地摇了摇头。 “她没讲。” 言罢,他好像是被火烤化了些,没有先前那般僵硬了,只是随着火光从火炉散开,闻潮生看见了张猎户几乎已经全白的头发。 面对爱人的离去,他表现得极为平静,若不是这满头的白发,闻潮生真觉得张猎户该是已经接受了这一切。 张猎户双手交叉,放在了膝前,直勾勾望着火炉中燃烧的焰火,沙哑着声音说道: “她跟着我,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我们老来得子,她因为难产,被广寒城的医师活活从阎王手里面薅回来的,生完孩子以后,家里的积蓄没了,她连月子都没来得及坐,便开始帮衬着干活,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她这辈子舍不得吃好的,舍不得穿好的,钱财一点一滴省下来,想全留给长弓,奈何多年前长弓离去,再不归家了……” 闻潮生听着张猎户的叙说,回道: “我前些天托专人去找了长弓哥,兴许这些天就会有消息。” “人有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了长弓哥的近况,糜姨泉下有知,也该能安息了。” 他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有些来不及,但长弓不只是对糜姨很重要,对于张猎户也同样重要。 二位老人当初在他落难之时不止一次帮衬过他,闻潮生对于二老的感情不浅,如今得知糜姨含憾而去,他心中亦是说不出的难受。 张猎户老来丧偶,陪伴了自己一生的挚爱离去,对于他的打击必然巨大,若是有了儿子的确切消息,有了挂念,他或许能快些走出这场凄冷的冬雨。 坐于炉前许久,张猎户忽然双手撑住膝盖站了起来,转身来到了床边,开始收拾。 “潮生,劳烦你帮我去县城找梁木户定口好的棺材吧,厚实些、大些的,苦海县今年的冬天太冷了,我把这床被子和我的衣服一起跟阿芳下葬,免得她受不住。” “钱我回头给你。” 闻潮生摇头。 “这三年里你们救过我的命,还不止一次,给你们尽孝是应该的,老张,别跟我谈钱了,能给的我一定得给。” “我这就回去帮忙定做棺材,回头也让我一起送糜姨最后一程吧。” 他说完,起身来到了张猎户的身边,见后者一直温柔凝视着自己妻子的尸体,不愿挪开眼神,只得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出门去了。 关上房门,他走出了几步,听到背后的木屋里传来了大哭声。 … PS:这一章两更的量,第三更别等了,各位早点睡,我今天如果没补上,明天也得补,每天签1000份签名真的有点顶不住,我给自己架住了,当初若是只取个‘夜来’,现在必然境况不会这样尴尬,那么多读者都等着实体书发货,我得加快进度,工作量太多,难免有些心烦意乱……当然,这也只是深夜碎碎念一下,毕竟是我的工作,出了问题不该由读者买单。 欠的一更今天不补明天补,一定补上。 晚安。 第161章 失踪的张长弓 闻潮生在前世学过许多诗人们对于遗憾的悼念,但终于轮到自己的时候,他却在这场冰冷凄迷的小雨幕中将那些精美绝妙的诗词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满地铺满的雪一般的空白。 论悲伤痛苦,他不及张猎户的十之一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担心张猎户这名要强了一辈子的老猎人,会不会被这样绝望的不幸击溃。 糜姨的下葬忙活了一天,二老在苦海县认识的人本来也不多了,因为物资与医疗条件的缺乏,县城里不少县民的寿命只有五六十岁,张猎户曾经认识的许多朋友,如今早已经过世。 在县城之南的荒林脚下,闻潮生与张猎户下葬了糜芳,来为她送别的也仅有他们二人。 梁木户本来跟张猎户也是多年的好友,奈何这两年腿脚不便,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疾病,开始只是腿疼,去年翻年之后,他的腿一下子没知觉了,县城里的郎中都说没法治,他试了不少偏方,效果寥寥,如今也全靠一个徒弟平日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星月稀疏时,雨雪更大,二人皆往回走,张猎户回了青田木屋。 闻潮生问他不回苦海县原来的宅子了么。 张猎户说不回了。 他要在这里待到冬天过去。 闻潮生将柴留给了他,然后拖着湿重的步子往回走,等他回到了自己住的宅院儿,隔着老远便看见阿水双手抱胸靠在了院门口盯着他。 院门口的上方门框处有一处比较厚实的草垛,能够遮雨,阿水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糜姨的葬礼办完了?” 见到闻潮生回来后,她便转身向着屋檐下走去。 “嗯。” 闻潮生长长呼出一口气,将寒冷刺骨的蓑衣褪下,挂在了侧房门口风干。 阿水开了坛烧刀子,先前家里的烧刀子早已经喝完了,似乎是她自己今日出去买的。 两碗酒入肚,她见着闻潮生的面色渐渐由苍白转为红润,这才开口说道: “今日有人来找过你。” 闻潮生头也不抬,问道: “淳穹,还是白龙卫?” 阿水: “白龙卫。” “是个叫‘小七’的女人。” 闻潮生眉毛轻轻一扬,说道: “他是个男人,只是喜欢女装……长得也确实像女人。” 听到这里的阿水露出错愕眼神,端着酒碗的手也僵滞在半空中,她认真观察着闻潮生的脸,似乎在确认闻潮生没有逗她。 “你确定?” 闻潮生点头: “我确定。” 阿水被他说的一时间竟有些沉默,饮下手里端着的烈酒,她才又道: “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你当面讲,明日你自己去找他吧。” 闻潮生点头。 今日夜里,他无心修行,也入不了状态,只觉得心烦意乱,阿水在床上打坐了一会儿,似乎感受到了闻潮生的烦躁,也不修行了,她盘着腿,脚心相对,双手捏住脚尖,正对着闻潮生问道: “你跟那老人的感情很深?” 闻潮生盯着一旁的火盆,回道: “当一个人一无所有、走入绝境的时候,任何一丁点儿来自于外界的帮助都是弥足珍贵的。” “若说先前那时我是吊在了悬崖上的一名失足者,那他们便是悬崖上的一根根藤蔓。” “我就是靠着这些毫不起眼的藤蔓才能活到现在。” “但我帮不了她。” “苦海县今年的冬天要比往日更加凛冽和急促,我能等,她却已经等不及了。” 糜芳确实等不及了。 她已经等待自己的孩子太久,久到她自己都已经不再去计时,只是坐在木屋冷风灌入的窗口,一遍又一遍看着那些‘孩子寄给她的信’。 糜芳不知道那些信是假的。 但闻潮生知道。 所以他接受不了。 那位思念自己孩子多年的母亲,最终死于一场无人问津的谎言。 … 一夜过去,雪雨不见停,天还是冷得要死,阿水煮了些粥,她的厨艺闻潮生也不是第一次品尝了,能在边关打仗的军士,多多少少都会生火做饭,更何况是煮粥这么简单的烹饪。 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菜粥,阿水回去继续修行鲸潜,而闻潮生则去见了小七。 他在行王山一战伤得极为严重,那一枪几乎要了他的命,若不是朱白玉医术了得,他绝不可能从鬼门关活着回来。 这么些天,小七的伤势虽然恢复得还不错,不过想要痊愈,估计还需要静养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 他似乎平日里更喜欢女装打扮,见着闻潮生之后,小七问道: “昨日你去哪儿了?” 闻潮生随口回道: “处理了一点儿私事。” “你昨日为何来找我?” 随着闻潮生到了檐下,小七立刻上前帮着他脱下了蓑衣。 “之前你拜托老大帮忙查的那件事,我们已经查出一部分了。” 闻潮生眼神一动。 “张长弓?” 小七点头。 “嗯。” “是糜芳与张铁的儿子。” “不过……情况和你描述的有些出入。” 闻潮生转身盯着小七那张苍白俏美的面容,眸子凝实了些许。 “怎么讲?” 小七拖来了两张椅子,一张放在了闻潮生的屁股后面,对着他道: “坐。” 二人坐下,他一边捧着杯热茶喝着,一边对着闻潮生道: “张长弓当初的确是从苦海县被挑选去参军了,当初原本去的该是张铁,但咱们齐国有个比较特殊的规定,如果家中有小孩子愿意主动替代大人去参军,基本都是会被同意的,所以不少军队里,年轻人都居多,他们比起年纪大的那些人,学习更快,人也更机灵。” “不过从文的家族或是书香门第,一般不会被齐国边关征戍,具体缘由我不太清楚。” 他说着,喝了口水,继续道: “征戍苦海县的这批人,原本是要北调的,也就是去龙不飞将军那儿,所以按道理讲,张长弓的名字应该出现在北疆,但我们的人去查过,北疆根本就没有张长弓的名儿。” 闻潮生眉头一皱。 “确定没有统计漏?” 小七放下茶杯,眼神跟语气忽然之间都变得极为严肃: “我可以拿命跟你做担保,这种事情,在齐国三疆绝不可能出现!” “只要是军中的人,哪怕当天来,当天死,都一定会留有记录。” “……话说回来,一个大活人不会这么无缘无故消失的,于是,我们将那批被征戍的人行程前推,最后锁定在了王城。” 他言及此处,沉默片刻。 “他们去北疆之前,曾在王城落脚过,安排他们的是负责兵部的一位文官霍雨昕,这名官员曾从阑干阁出来,目前在平山王手下办事,白龙卫不好交涉,若是你想知道当年张长弓的去处,或许只能想办法找他问问了……” PS:第一更,晚上还有两更的量(字数可能合在一起) 第162章 他从窑中来 关于糜姨的儿子,闻潮生有过不少设想。 他甚至想过,张长弓已经死在了疆场上,只是负责发放抚恤费的官员将钱财贪污,于是才有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从边疆以张长弓的名义发回。 但小七今日却告诉了闻潮生一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 张长弓从始至终压根儿就没有去过北疆。 他没有在那里打过仗,也没有在那里写过信。 “啐。” 小七喝茶,喝着喝着便对着旁边空地吐出一根墨绿色的茶叶,紧接着,他仔细打量了闻潮生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道: “老实讲,闻潮生,虽然你将自己的身份隐藏得极好,甚至连白龙卫都查不到一丝一缕关于你的信息,老大先前推测你是宫中某位贵人派来调查刘金时一案的,所以为你的身份做了绝密的保护……起初,我觉得老大说的没错,但现在我又觉得不像了。” “你到底是不是宫里贵人派来的?” 闻潮生与他对视了一眼,指着自己,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 “你们不觉得这种推测很荒谬么?” “刘金时的事你该已经知道了吧,跟风城的那场大火有关,我在县外三个月,真若是宫中贵人派去的,你觉得风城的事情还会发生么?” “退一万步讲,哪怕我无法阻止他们,刘金时身上的矛盾也绝不会等到陆川来的时候才爆发。” 若是一名普通人猜测闻潮生疑是宫中贵人派来的钉子或眼线,闻潮生还会觉得这人该是心思敏锐,但如果是朱白玉这么想,闻潮生只会觉得他的脑子被驴踢过。 小七听出了闻潮生口中的讽刺之意,蛾眉微蹙,替朱白玉辩解道: “那也只是站在你的立场上,在我们的眼中,苦海县之南是无穷无尽的荒原,从那里要绕去东西两条官道,也有数十里的距离,所以在苦海县的南门外,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一名身份不明的流民。” “如果你觉得我们的猜测十分愚昧,那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出现在那个地方的?” 见闻潮生不语,小七继续道: “你看,你不讲,那便是证明有秘密在身上,我知晓你自诩聪明,但站在我们的立场,你同样会做出这样的猜测,毕竟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出现,尤其是没有修为,没有势力的流民。” 闻潮生今日似乎完全没有还嘴的兴致,注意力全都在张长弓的身上。 “假设我真的是一名流民,完全没有任何背景给我撑腰,有没有方法可以让我与那名叫做霍雨昕的大人对话?” 小七一只手紧紧攥着茶杯,思索片刻后道: “有点难。” “齐国王城的人,尤其是那些权贵,要比你想象之中更加骄纵蛮横,更加不讲道理,若是再早上些年头,淳穹一家在王城还是极有话语权,但随着他爷爷出事之后,家族衰败得厉害,他这头的关系只怕也是用不上了……” 他的这个问题果然问到了小七。 见他迟迟无法给出答案,闻潮生退了一步,问道: “先前你说那个霍雨昕是从阑干阁中出来的,那假如我有办法进入阑干阁或是借着一些阑干阁内的关系,是否可以与他交涉?” 提到了阑干阁,小七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深深看了一眼闻潮生,眸中掠过些深思熟虑,回答道: “如果你有办法进入阑干阁,成为里面的学子,那倒是有机会。” “虽然霍雨昕未必能看上你,但阑干阁中有不少讲师在齐国德高望重,他们明面上没有任何官职,实际上话语权并不低,霍雨昕也是他们教出来的,如若你能让这些讲师帮你搭建关系,应该就能跟霍雨昕约上茶饭。” 从小七这里得到确切的答复后,闻潮生忍不住自言自语地感慨了一句: “看来这王城是非去不可了。” 小七看向闻潮生的眼神愈发好奇,问道: “闻潮生,你到底从哪里来?” 闻潮生没回答他,而是反问道: “你呢?” 小七细嘬了口茶,那薄唇中混合着茶香喷涂出的直白,出乎闻潮生预料: “我是被老大从窑子里头救回来的。” 闻潮生闻言一怔,窑子这俩字儿他并不陌生,但在四国,窑子这俩字儿一般是不被使用的,即便是在苦海县,也有鸳鸯楼、紫兰坊之流的雅称,在这块儿土地上,能有被称作‘窑子’的地方,多是只有匪患聚集的山寨或是一些周边儿所谓的公国。 公国表面虽有一个‘国’字,实际上只是一股被游牧或是江湖人临时建立起来的势力,里面没有相对完善的律法,只要你够强,或是能给出足够的利益,在里面几乎是为所欲为。 正因为如此,这些公国成为了四国凶徒们最喜爱的聚集地,在这里,只要有实力,他们可以肆意发泄内心的变态欲望而不用担心被通缉或是抓捕。 闻潮生看着小七,心想这种美貌之人,天生还带把儿,在窑子里只怕格外‘受欢迎’,经历过的苦难旁人难以想象。 面对闻潮生全不礼貌的打量,小七已经习以为常,他只是皱了皱眉,却并未生气,缓声道: “那时候为了活命,没那么多计较。” “你可能觉得我人贱,但我觉得是命贱。” 出乎他预料的是,闻潮生竟说道: “人的命无论高贵还是下贱都只有一次,所以珍惜生命不算什么坏事,至于你这样的人,珍惜生命则需要更大的勇气,我觉得这也算难能可贵的品质……不过,你后来报仇了么?” 小七抿了抿嘴唇上的茶韵,反问道: “那不然你以为我这么努力地修行,这些年一直跟在老大身边走南闯北是为了什么?” 闻潮生啧嘴道: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朱白玉呢。” 小七身子微不可寻的一怔。 沉默短暂的片刻后,他轻声道: “这样的话,潮生兄日后可莫要再讲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提起水壶主动为闻潮生倒上一杯茶,声音更加诚恳: “……多谢。” PS:先写第二更,第三更我憋一憋,12.30没出来,那就是只有明天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第163章 他有些不识抬举 二人对视时,看见了彼此眼中藏着的东西,于是闻潮生便不再提及此事,离开时,闻潮生站在院子门口顿住了一会儿,回头对着小七认真道: “日后可别再传出什么我是宫中贵人派遣出来的这种胡话了,真传到了宫里头去,我怕惹出什么事。” 小七点头,抿唇一笑: “没问题,我也相信你不是宫里的人。” 闻潮生失笑道: “但愿你是真的相信。” 小七微微摇头,姣好的面庞在胧雨中有着一种异样的坚定。 “深宫中的权贵,哪个不是心高气傲,眼睛跟鼻子皆是往天上翘的,谁会去专门花费心思看一眼黄土上站着的人?” 他所指,自是闻潮生帮张猎户找他孩子的事。 张长弓的神秘失踪让闻潮生坚定了要去王城的念头,回去后的第一件事,闻潮生便是冒着冰冷的雨雪,将那篇已经写好的百字文交到了程峰手中,嘱咐他择日寄出。 对于这件事,程峰的态度极为严肃,他再三告诫闻潮生,让他仔细想清楚,因为他一旦进入阑干阁,便意味着再无退路了。 那里不是菜市,想去就去,想走就走,像他这样的特例,很难再出现第二个。 “我没得选。” 闻潮生的回答非常简单。 “刘金时一事,关乎着风城四十万条人命,如果算上赵国牺牲的那些……只怕更多,不管平山王的目的究竟如何,这件事情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心狠手辣远非常人能及,不把他弄得喘不过气来,我指定是没有丝毫活路可言。” “而且弄不妥当,此事便可能会牵连到整个苦海县,毕竟,屠灭一个苦海县,要比屠灭风城的难度低多了。” 闻潮生说出的这些话放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寻常人听见了只会嗤之以鼻,那些老百姓固然对于高高在上的王族没有多少好感,但也不认为这些王族会心狠到屠戮自己国家的百姓和军士。 偏偏程峰在阑干阁中待过,他似乎接触过更多身份地位极高之人,对于那些人的脾性也有所了解,因此,在面对闻潮生这些言论时,程峰只是用沉默来应对。 “既然潮生兄已决意,那我明日便帮潮生兄将这篇百字文送回阑干阁,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要与潮生兄讲清楚……” 程峰在檐下坐直了身子,面色沉重肃穆,他为闻潮生斟上一杯茶,语速渐慢,将每一个字都吐得极为清楚。 “这篇百字文是一份入门贴,它是最为重要的一步,但也只是第一步,将这份百字文寄回给阑干阁后,用不了多久,阑干阁内便会派人前来对你进行考核……” 闻潮生本已被这场湿冷的冬雨浇淋得心情烦躁,程峰此言一出,他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记得你当初说过,一篇百字文就足以进入阑干阁了,不需要再花费精力背诵诸如《治国论》这样的繁杂书籍。” “而且我在背书这方面也不是什么天赋卓绝之人,汪盛海先生穷其一生撰写出来的心血,你让我几日就滚瓜烂熟地背诵出来,未免有些过于高看我了。” 程峰为微微摇头道: “谁叫你背那个?” “潮生兄……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我就已经隐约透露过一些了,虽然阑干阁对于齐国两百余城州的招生条目,皆是熟背《治国论》,但真正进入阁内深造的那些学子,是不会再去看这本书籍的。” “阁内也不会去学习与治国有关的任何内容。” 闻潮生眯着眼,见到程峰眼中那极为复杂的神情。 “为何如此?” 程峰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闻潮生又自顾自地说道: “我记得汪盛海先生好像在齐国的地位很高……” 这本不是个问题,但程峰却将其当作了问题,因为这若是个问题,它便远远不如上一个问题那么难以回答。 “汪盛海先生之所以地位这么高,不是因为他撰写了《治国论》,事实上,《治国论》最开始问世的时候,也不是一本什么稀世奇书,无论是汪盛海先生,还是他穷尽一生撰写的心血,能够像现在这样传遍大江南北,也仅有一个极为简单的原因——那便是,他是阑干阁的人。” 程峰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汪盛海是阑干阁的人,所以无论他所做的一切在阑干阁的眼中,在那些王族的眼中是否重要,这其实都无关紧要。 真正重要的是,阑干阁必须让天下人觉得这个人很重要。 因为这个人,是从他们阑干阁中出来的。 仅此而已。 方才说出最后那几字的时候,程峰的语气难得带着浓郁的讽刺,在闻潮生的眼中,程峰多多少少也算半个老实人,他的身上有着许多读书人的死板气和憨实,正因为这样,程峰很少会用这样的语气去攻击一个人或者一件事。 更何况,被攻击的地方还是全天下学子、包括程峰自己都曾心心念念的儒道圣地。 “……说起来,潮生兄可能不信,这种事我原本不应该多嘴,但既然潮生兄你即将进入阁内,有些事情,我倒也可以与你聊上几句。” 程峰将那本被他已经翻得又破又旧的《治国论》从胸口处摸了出来,放在了二人面前的木桌上。 “汪盛海先生如今名声极大,在许多齐国百姓的心目已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治国论》中提到的许多养民生民的政策,以及论述如今齐国百姓生活中的困难与治国方针间的冲突,许多问题一针见血,直打七寸,让无数读书人为之称道……但真正进入阑干阁内的那些人,其实就会明白,汪盛海在阑干阁内的名声并不好。” “他有些……不识抬举。” PS:还有一更12点前出,目前还欠着一更。 第164章 信至 与方才描述阑干阁的语气全然不同,程峰在讲述出汪盛海有些不识抬举这几个字眼的时候,原本复杂的神情间,反倒是流露出了几许敬佩。 那绝不是单纯觉得汪盛海‘叛逆’阑干阁显得很有逼格,很帅这样的表面钦敬,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精神共鸣。 “他为何会在阑干阁内不受待见?” 闻潮生轻啜一口淡茶,询问道。 面对这个问题,程峰再一次陷入了冗长的沉默,后来被檐外的冷风吹得哆嗦一下,才回过了神。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闻潮生问道。 程峰摇了摇头,感慨了一句: “不难回答,只是潮生兄这一个问题,让我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汪盛海先生为何会在阑干阁内不受待见……呵,那自然是因为他的观念与众人背道而驰。” 闻潮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程峰放在桌面上的那本书,道: “也就是说,阑干阁内那些学士们的观念与《治国论》中的观念背道而驰,是么?” 程峰长叹了口气。 “真相要远比这更加残酷,一言难尽,其中纠缠,潮生兄未来进入阑干阁后,自会明晓。” 闻潮生点头,既然程峰觉得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他也不再追根究底,问回了先前的那个话题: “所以,除了那篇百字文,阑干阁派人过来还要考核我什么?” 程峰仔细想了想后道: “分人。” “潮生兄,这样……你先回去,明日傍晚你再来找我,我会为你罗列一份详细的清单,届时你根据不同的考官来回答对应的问题。” 闻潮生应允下来,他告别程峰,走的时候,程峰对他忽然道谢,感谢他指点自己去鸳鸯楼见司小红的事。 闻潮生披着蓑衣站在雪雨中,凝视程峰的时候,那张面容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真喜欢小红那姑娘?” 程峰点头,极为认真道: “我真的很喜欢她。” 闻潮生走出了他的院子,走到了外头的巷道上,冷雨细细簌簌地扎下,闻潮生却又偏头对着院子大声问道: “你有多喜欢她?” 他静静等待了一会儿,雨中没有传来程峰的声音,闻潮生却忽然笑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程峰则站在自己房门前,眼神深邃地盯着雨帘,久久未动…… … 王城。 天色晴朗,艳阳慷慨地挥洒自己热情,光影穿行于青杨绿柳间,终归于熙熙攘攘的行人发丝处,化为了鬓间的汗珠与口中的喧闹。 此地的繁华与磅礴,远非苦海县那等穷困之地可比,虽处于齐国地域中心,没有兵患与囚匪,但光是那城墙,便要比苦海县厚实数倍,高大数倍,城墙之上,尽是纪律严整的军士,身着铠甲,手持长戈或劲弩,全神贯注地盯着下方进出百姓。 至于城内。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人家。 大雪仿佛全下去了边陲之地,王城中好似由于人多,仿佛连扑面而来的风吹的都是热的,大街上甚至有些姑娘为了展示自己娇美的身段,提前解下了防冻的腰垫,将腰带收束些许,与好姐妹一同在街上闲逛,直至额间渗汗。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有赶马声传来,吆喝着街上众人散开些。 他走着街上边处专门建造的马道,马车精致,外面有特殊图案,赫然是齐国的信驿。 PS:先发,还有几百字马上补在这章后面,补完睡觉,晚安! 第165章 相议 三名青衫男子跨过朴素木梯,一路来到了二楼,在杜池鱼所住的房间内,除了一张方正茶几外便只有三座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装订好的书籍,竹纸与松烟墨的特殊清香溢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种味道入肺之后,仿佛能让人的神志都清明三分。 三人落座于蒲团之上,面向妇人的面孔上写满了敬重。 “不知院长唤我等前来有何要事?” 这三人名为邹枸、梁晁,宫椿,曾也是考入阑干阁的学生,最后成为了阁内的教书先生。 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宫椿,今年刚过不惑,在阑干阁内执教已有八载春秋。 今日,正是轮到三人授字,杜池鱼将程峰寄来的信件放在了桌子上,给三人过目,淡淡道: “三位对此怎么看?” 三人轮流看过信件之后,表情各异,但最后都渐渐转变成了同一种情绪,那便是不屑,焕发自内心深处的不屑。 梁晁最后浏览信件,将信放下,对着三人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苦海县……说实话,若不是因为程峰那竖子,我都不知道咱们泱泱大齐还有这等穷乡僻壤之地,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古人真是恒不欺我,当年院长您给了程峰多大的心血与投入,多少人打破头想要这个机会没有,谁能想,这小子居然放着这般天大的机缘不珍惜,还做出自废武功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他说着,愈发激动,脸红脖子粗,大有一副要将程峰祖上几代都问候一遍的架势。 他的确嫉妒,字里行间是嫉妒,眉眼唇齿间亦是嫉妒。 梁晁找不到不嫉妒的理由,他依稀记得自己在阑干阁勤勤恳恳耕耘这么些年,放弃了身居高位,攀结权贵的机会,就是为了换取一个能够让参天殿内圣贤一瞥的机会。 只要一眼,多看一眼,随便传授他些什么都好。 三人的来历与经历皆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因为同在王城,家族中有些官宦的关系,考入阑干阁的那年多多少少走了点儿后门,但他们的修行天分都平平无奇,所以这么些年,即便通读了阑干阁中许多关于修行经验的书籍,依然止步于龙吟境,根本望不见通幽的影子。 过往他们教授的学生固然也不乏天才怪胎,只花费了数年的时间,修为便已经将他们甩在身后,看着这些人,梁晁虽是妒忌,却也妒忌得有限。 因为这些人本质上和他们也一样,是被参天殿拒之门外的‘落榜者’。 直到程峰的出现,成为了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打破了他内心倾斜已久的天秤。 此人不过是偏远边陲小地方一籍籍无名之士,靠着一手好字进入了阑干阁中,一个月后被杜池鱼觉察出了他前所未有的修行天赋,于是启用了只有阑干阁阁主才有的权力,将程峰送入了参天殿内深造,提前开启了程峰的修行生涯。 这件事,当初犹如九天神雷一般在阑干阁阁内传响,惊动了数千名师生,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被参天殿内的那些圣贤们选中,而当他们得知, 进入参天殿内的是一名才考入阑干阁月余的新人时,一股名为‘妒嫉’的情绪爆发了。 这些人表面上都是一副惊叹与祝福,实际上,都希望是阁主看走眼了,想看着程峰在参天殿内出丑,想看着他最终被圣贤们排挤,像是垃圾一样从里面扔出来。 五日之后,程峰独自从参天殿内离开,进去时,他是从未接触过修行的一名小白,可出来后,却成了一名通幽境几乎圆满的大成者。 更为恐怖的是,儒道三十三重天,三十三圣术,程峰全都习会,出参天殿的那一刻,阑干阁中除了从未与人动手的阁主杜池鱼外,其余人已皆非程峰一合之敌! 那一日他折服了所有人,将阁中数千天才的骄傲与一切情绪全部碾碎,最终只为他们留下了难以企及的绝望和空洞的双眸。 然而,这样千年难遇的天才,本该成为阑干阁的镇阁之宝,成为所有人抬头仰望的存在,最终却选择了自废武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若非院长相保,他绝无可能活着离开王城。 程峰的这种做法让阁内许多人咬碎了后槽牙,巴不得上去将程峰抽筋扒骨,方才解恨。 他有着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际遇与天赋,有着这上天给予的绝伦,有着他们幻想中无垠光彩的未来……偏生却丝毫不懂得珍惜,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些尽数毁掉。 梁晁即是因为这件事情,彻底恨上了程峰,只觉得程峰能有今日这下场,纯粹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在一番情绪输出之后,梁晁这才讲述出了自己的观点: “这小子当初能活着离开王城,已是阑干阁法外开恩,他回去不知感激,老老实实自生自灭,居然还想着从苦海县那穷山恶水之地引荐刁民?” “真当我阑干阁是他家后院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面对他的激动,杜池鱼无动于衷,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二位呢?” 她又看向了邹枸与宫椿,后者与梁晁的观点无二,觉得程峰引荐那名叫做闻潮生的人来阑干阁是一件极为冒犯之事,而邹枸是阑干阁中执教年纪最大的人,他的回答似乎显得格外圆润: “二位的观点不无道理,阑干阁身为齐国最为庄严,最为神圣之儒家圣地,每年无数学子从齐国各方赴会赶考,他们皆是寒窗多年,能否进入阑干阁,各凭本事,会试公平。” “程峰固然曾是阑干阁内数百年不遇的天才,但那已是过去的事情,他既对国家没有显著的功绩,也在阁内没有多大的影响,这一封信就要塞一个人进来,对于那些认认真真赴考的考生岂不是极为不公正?” 提到了公正,杜池鱼忽地抬眸,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虽然未含任何私人情绪,却让邹枸浑身一僵,他立刻毫无违和感地笑着道: “……当然,这件事情,我也只是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究竟要或者不要,还是看院长您的心思。” 第166章 节礼 邹枸的话立刻警醒了二人,他们也迅速附和,是否要这个程峰引荐的闻潮生,全凭杜池鱼安排。 后者这时才又拿出了程峰给予的另一封信,上面密密麻麻落着一篇字字皆不同的百字文。 三人都是研究文字的老手了,自然能看明白这一封百字文的含金量,齐国目前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盯着那封信一会儿,三人的表情变了又变,院长在这个时候拿出这篇百字文,这举动很难不惹人揣摩。 沉默了短暂的片刻后,邹枸试探性地问道: “所以,院长您的意思是……收了这人?” 杜池鱼盘坐于蒲团之上,盯着那篇百字文久久不语,她那双安静的眸子里有丝毫不掩饰的疑惑,似乎很不理解某个问题,在思考着。 只是,直至最终杜池鱼也没有想明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收回了出神的目光,对着三人道: “收与不收,你们且去考核一下吧,走走正常的流程。” “这两日你们的课程我会另外安排其他的先生代课,等收拾的差不多了,你们就动身。” 见她将这个问题抛给了他们,三人一时间虽未琢磨明白,但还是先行应允,杜池鱼缓缓站起身子,来到了书架面前,从其中抽出了五本,然后递给了身后的邹枸,道: “顺便,帮我将这五本书带给程峰。” 邹枸颔首。 三人带着书离去后,杜池鱼才又重新坐回了原处,她重新拾起了那篇百字文看着,目光中渐渐出现了欣赏与讶异,凝视许久,她忽有所感,将手指轻轻放在了字上,挨着挨着抚摸过去,直到落在了一个‘风’字上。 有什么东西真如风一般掠过了她的食指指尖,虽是轻柔,一闪即逝,这屋内门窗皆闭,当然不可能真是清风,但那股微妙感却极为真实,杜池鱼确定这不是她的错觉,于是挪开了自己的食指,再看时,上面竟然有两道交叉的白色划痕。 “好锋利的剑法。” 杜池鱼低声赞叹,拇指与食指一抹,那指尖的白痕便彻底消失不见。 “但为何……偏偏是这个字。” … 邹枸三人离开了杜池鱼所在的楼阁,远行百步之后,梁晁才终于开口: “二位觉得,院长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宫椿回头看了一眼极远处的那座阁楼,艳阳之下,那座楼似乎始终反射着让人心悸的光。 “院长既然让我们去了,自然是想把那名叫做闻潮生的人收入阑干阁,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没懂?” 他说着,单手抚过长须,指着邹枸手中的书籍,笑道: “不过看看这五本书,多讽刺?” 梁晁望向邹枸捧着那五本书,那是被收录于国学之中的《节礼》,这些书籍对于修行与未来为官毫无帮助,因此在阑干阁中其实根本没人看。 “院长那意思,大约是想告诉程峰,他如今其实就跟这些书一样,虽然出自阑干阁,其实根本就是无人问津的废物。” 宫椿话音落下,邹枸与梁晁皆是露出了灿烈的笑。 笑完之后,邹枸又对着二人说道: “二位还是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如今身在阑干阁,院长便也是咱们的上位,她的心思还是莫要肆意揣摩,既然院长已经吩咐明白,咱们就走正常流程,能收便收,若是真收不得,咱们也绝不能把他带回阑干阁,诸如程峰这样忤逆上位的竖子若是再出现一次,怕是咱们皆吃不了兜着走。” 邹枸的意思很明确,得罪谁也绝不能得罪上位。 二人闻言拭襟抚须,道‘所言极是’,而后便各自分开,回自己住处,为此次行程做准备去了。 … 苦海县,落了数日的冻雨总算停歇,闻潮生买了包子与糖饼,回来时阿水在院中练拳,这套拳法是北海道人在小瀛洲内授予闻潮生,无法用来对敌,只是平日里多练练,对于活络气血,滋养经脉有着好处,配合‘鲸潜’修行,能够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阿水练完后,徐徐收功,光洁的额间出现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二人坐在院子里吃饭时,阿水才说道: “从前狗爷不是出门向右么,今日为何往左去了?” 闻潮生虽没去看过,但心中明白,嗦啰一口豆浆,回道: “那是吕先生离开的方向。” “以前狗爷就去看看他的主人范有为,这回好了,范有为在县城之南,吕先生在县城以北,狗爷每天来回跑上一圈,若是放在他季,也权当是锻炼了,但这苦海县的冬日风跟冰刀一般,每日这么来上两回,怕是有狗爷受的。” 阿水双手拿着糖饼,咬了一口,又偏头问道: “确定要去王城了?” 闻潮生头也不抬。 “平山王的事儿都还不算完,现在张长弓也是在王城失踪的,我没有不去的理由了。” 短暂的沉默后,他又道: “关于你的身份,朱白玉那头解决起来肯定需要时间,毕竟这件事情关乎我们的性命,你在苦海县先藏一段时间,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可以让程峰写信给我,我会帮忙琢磨一下,每过一段时间,我也会寄信回来,如果我还活着,你届时便可以想办法进入王城,如果我没寄信了,那就说明王城那头可能出现了问题……” “有什么风声的话,小七应该也会跟你讲,白龙卫的消息还算比较灵通,朱白玉这头看上去还算靠谱……” 听到又是寄信,阿水莫名眉头便皱了起来,盯着闻潮生不讲话。 见她这冰冷中隐约带着一丝杀意的眼神,闻潮生哪儿能不知道阿水想到了自己父母的事,于是低声说道: “我寄给你的信,回头会在里面专门动手脚,一般人看不出来,更无法模仿。” 他说着,目光指了指房门边放在火钳旁的细雪。 PS:今天头痛欲裂,估计是感冒发烧了,喝点药早点睡,目前还欠各位一更,晚安! 第167章 借钱 阿水盯着细雪足足有三个呼吸的时间,用一种略显恼怒的语气说道: “其实我不是很懂字。” “现在学的话是不是已经不太来得及了?” 闻潮生失笑。 “你不懂字,总该懂刀剑。” 阿水眉头拧得更用力,淡淡的川字中流淌着复杂与惊讶。 “你要给我寄刀兵回来?” “那玩意儿能寄?” 闻潮生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起身去拿来了笔,沾着水在阿水面前的桌面上写下了‘细雪’二字。 “能看出来这两字儿里头藏着什么吗?” 阿水仔细一看,目光渐渐凝实,竟从这字里行间瞧出了一股子刀剑的锋利,她再深入体会时,耳畔竟然出现了闻潮生先前在院中练剑时的声音。 那是细雪斩开细雪时的破碎,是闻潮生一遍又一遍在院中练习的汗水。 简单的二字中,藏着剑与练剑的人,藏着无法被替代的痕迹。 阿水盯着桌面失神了一会儿,待到那水渍几乎快要干涸的时候,她才用甚为惊异的目光打量起了闻潮生。 “怎么做到的?” 闻潮生笑道: “你忘了,你教我的啊。” 阿水认真地摇头: “我可没教过你这个。” 闻潮生确信道: “你教过……当然,除了你之外,吕先生也教过我。” “先前我在吕先生院子里面喝茶的时候,总能在他院子里的那棵枇杷树上听见刀剑交击的声音,当初我还问过你,你能不能听见,你说自己听不见。” 阿水回忆起来这件事,心中有所明悟,看向闻潮生道: “你懂剑意了?” 闻潮生沉吟了一会儿,目光看向阿水身后,从竹墙缝隙间穿过,正好落在了吕知命院子中央的那棵枇杷树上。 “懂一点了,但是还远远到不了吕先生的地步,只能算是在这条路上……迈了一只脚进门。” 此时此刻,闻潮生已经能够切身理解吕知命为何当初不愿意将修行给他讲得那般明白。 文字是人类发明的,再绝妙的文字,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而修行,本质上是人们通过更为直接的方式去了解天地,了解自然,文字与口传,只能够帮助才入门的修行菜鸟去接近真相,却无法直接描述出真相。 入门之后,修行境境皆有山水之隔,甚至连同境中一些比较细微的差别也需要反复打磨,反复尝试,才能越过这一步,去往更深处。 这些,都需要修行者自己去体悟磨砺,而非是已经越过这道坎的前人去为后人传授经验,这种经验多是不互通的,甚至容易将人引入歧途。 在小瀛洲中,北海道人同样也只是引导闻潮生放空自己,放缓情绪,而没有直接干涉他的修行。 “……这条路真的很难,你看你随手教我的笔法,我打磨了多长的时间才勉强学会。” 闻潮生感慨。 “不过,这段时间的付出是完全值得的,我不但学会了笔法,更从中领悟了剑法。” 阿水仔细想了想,对着闻潮生道: “那在你去王城之前,我再教你一些杀人术。” 闻潮生道: “可我听说,王城的戒律森严。” 阿水起身,缓声道: “王城的规矩框不住那些官宦与王族,若是惹出了大事,火烧到你身上,规矩可护不住你。” 闻潮生苦笑道: “在王城那样的地方,若是真惹出了大麻烦,我再多杀几人,岂不是更麻烦?” “他们自己定的规矩,至少明面上得遵守吧,最后闹到了大家都要撕破脸的地步,我这点儿微薄的武艺,怕是也难护住自己。” 面对闻潮生的讲述,阿水眸子微微一瞪,回应极为简单粗暴: “过来,给我学。” … 跟着阿水练了一天剑的闻潮生,最后借着出去买菜买酒的功夫,找到了小七。 “提着这么多菜来我家,你要做饭给我吃?” 小七对着铜镜点上了一抹唇红,正在欣赏自己的美丽,见闻潮生提着一篮子菜忽然出现在门口,便对着他眨巴了一下眼,露出了一抹比鸳鸯楼中姐妹们还要魅的笑容,撩人心魄。 可惜,面对他的美丽,闻潮生显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定力,傍晚即将消散的残霞也让闻潮生的身影格外模糊,在小七那热情且娇媚的注视下,他冷酷无情地说道: “……借我点钱。” 小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板着一张脸,神情严肃: “借多少?” 闻潮生出言不逊: “二十两。” 小七将雪白纤细的脖子一扬: “二十两怎么够花,不如我给你二百两吧?” 听见这个数字,闻潮生眸子一瞪: “你在开玩笑?” 小七道: “是你他娘先开玩笑的。” 闻潮生盯着他那副宁死不从的模样,叹了口气,走进院中,语气颓丧缓和了不少: “那你能借我多少?” 小七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两。” 闻潮生讨价还价: “十两行吗?” 小七果决摇头: “借不了。” 闻潮生眉头一皱: “你堂堂白龙卫,跟着朱白玉这么久,连十两银子都掏不出来?” 小七沉默许久,对着闻潮生招了招手,随着他凑拢过来,小七压低声音道: “我们在外的花费,都是有严格记录的,回头找户部或是相关的王族报销,实际上我们一年的俸禄并不多,而且……” 他说到这里,忽地一顿,看向闻潮生的表情警惕了很多。 后者被他这眼神看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而且什么?” 小七咳嗽了一声,还是说道: “而且我觉得借给你的银子,多半是收不回来了,那就跟打出去的水漂一样。” 闻潮生摸了摸鼻子,想到自己如今确实有些拮据,便道: “那先借五两银子。” 小七很干脆地从袖兜里摸出了一个红色的金纹锦绣包裹,从中取来银子掂量一下,扔给了闻潮生。 “利息不找你算,但是这笔账还清前,不要再找我借银子了。” “我这人本来是从不对外借钱的,但你救过我的命,为你破例一次。” 闻潮生点头道谢。 … PS:还有一更,估计12点后,各位早睡,晚安。 第168章 玲珑眼 闻潮生从小七那儿掏了五两银子,又去了淳穹那儿,相比于小七,淳穹的兜里似乎就宽裕多了。 当然,这些钱都是从他家族中带出来的,而非在苦海县拿到的俸禄,实际上,淳穹来苦海县赚的最大的两笔钱,便是吕知命给他的两片金叶,但这两片叶子,淳穹一直没用。 他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能随手拿出这两片金叶子的人,绝不是什么寻常人,若是不想节外生枝,别人给的,他就得收着,但能不能用,这是二话。 再者,九歌的商行不对苦海县这般贫穷的地方开放,他根本错不开这金叶,想要换成银子、铜钱或是银票,得托人去广寒城的商行估价,经过专业人士鉴定,然后才能折换。 这必然又是一个极为麻烦的过程,且还容易被中间商赚差价。 自从家道中落,淳穹一家为了能在王城蛰伏,一早便借着曾经他爷爷留下的一些关系开始经商,但凡沾了‘商’字,便入了这世间铜臭最为浓郁之地,他当然晓得这两片金叶若是入了商行,至少要被刮掉十之二三的油水。 凑够了二十两,闻潮生带着菜回去,做饭时,他将包裹着二十两银子的布包扔给了阿水,后者看着这钱,震惊道: “你加入忘川了?” 闻潮生无语,骂道: “我借的。” 阿水低头看着手里的银子,道: “你从哪儿借来的这么多钱?” “淳穹还是……” 闻潮生回道: “淳穹那儿借了十五两,小七那儿借了五两。” 阿水想不明白: “那为什么不直接找淳穹借二十两?” 闻潮生耸耸肩: “因为我先去找的小七,但他只给了我五两银子……而且找谁借都是借,没太大区别。” 顿了顿,他警告阿水道: “我估摸着这两日王城的人就该到了,这二十两你自己省着花,回头两三下全造作完,你就只有自己想办法赚钱了,而且你也别问我为什么不多借一些,以我目前的能力,想要还清这二十两银子都有些费劲……” 阿水不客气地将这裹着银子的布包塞进了袖兜里,并放出狠话,扬言今夜要吃一整碗红烧肉。 闻潮生今夜做红烧肉的时候,阿水就在旁边一直盯着看,似乎是感受到了她诚挚的学习精神,闻潮生便开口为她讲述其中的要领。 吃完了这顿晚饭,阿水去洗碗,闻潮生给狗爷将半碗的红烧肉蒸在了锅中,而后二人就坐在了星月徜徉的院中,默无声言的喝酒,其实院子里仍然很冷,但如今闻潮生的身体已然可以抵御这样的寒冷了,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不老泉的缘故,还是因为他悟剑的缘故。 他问起了阿水以前修行的经历,阿水也说自己没想那么多,她在风城这些年,大大小小经历了百余场生死厮杀,回想起来的时候,竟也只是一瞬间。 每一次挥刀,不为立功,只为活命。 她运气好,天分也够好,所以才能活到现在。 夜深时,黑狗回来了,它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该是冻得不浅,闻潮生去将蒸好的红烧肉端出来,黑狗二话不说,张嘴直接大快朵颐,闻潮生担心它噎死,又给它弄了一碗水。 直到黑狗吃完之后,二人才回房休息。 房间内闪烁着隐晦模糊的火光, 至于后半夜,这场才停不久的小雪,却是耐不住了寂寞,再一次无声无息地落下。 … 清晨时分,一大早官道上便出现了一辆马车徐徐而行,无论是马车车顶,还是拉车的马儿脖颈绒毛,皆附上了一层白色霜雪,行至此处,马儿已然十分疲敝,口鼻间喷吐的白色雾气急促。 直至县城的北门门口时,马夫望着停下的马儿,眸中略有些心疼,没有落下最后一鞭,他下地后,收了鞭,对着马车里躬身一拜,说道: “三位大人,苦海县到了。” 马车车帷掀开一角,一名脸色冻得发白的长髯之人缓缓从里面走出,三人皆从王城来,但由于他们从未来过苦海县,不曾想越往南方走,竟然越冷,八百里后,天上开始飘雪,下着冻雨,车窗外呼啸着劲风,三人虽有修为,奈何穿得单衫,哪怕扛得住这凛冬刺骨,可也并不好受。 下了马车后,三人适应了些,散了些银子给这名马夫,而后才向着苦海县南门而去,望着那里门口穿着极厚衣服,几乎快将脖子缩进胸口的守门衙役,宫椿忍不住道: “嗟夫!此等恶水穷山,怪不得出了程峰这等不识抬举的刁民!” 梁晁以手抚须,表情同样厌弃: “我泱泱大齐,受圣贤与上苍庇佑,本该是鸟语花香,祥瑞遍地,这些恶民福缘浅薄,只怕是曾做过什么坏事,才遭来这等天罚。” “这就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三人在王城教书多年,从未远行,今日因公事来到了这么偏远穷苦之地,天寒地冻,心中极为不悦,但院长之命不可违,只能硬着头皮往县城里走。 “二位,我建议咱们先去吃个火锅,暖和一下,再往里垫两件衣服,回头再去考核那名叫做闻潮生的人。” 面对邹枸的提议,二人微微点头: “善!” 至于城门口,他们跟衙役询问城内何处能吃着火锅,两名衙役彼此对视一眼,表情错愕。 “火锅?” “那是什么?” 三人听闻这破县城中连个火锅都没有,心头更凉,一时间竟滋生了些许怨气,当着两名衙役的面骂起几句,那两名衙役哪儿敢还嘴,瞪着眼睛搁那儿挨骂,耳朵一闭,全当听不见。 可他们不敢还嘴,却有别的什么敢还嘴。 一声犬吠打破了三人的絮絮叨叨,门口的几人看去,赫然是一条穿着丑陋皮衣,坐在门口的黑狗。 宫椿离得最近,眉头高皱,对着二名衙役冷冷道: “这是你们养的狗?” 左边的衙役甩了甩头。 “不是……狗主人前些天好像走了,没将它带上,所以它每天早晨的时候,都会来城门口看看,过一会儿又走。” 宫椿见着那黑狗斑秃,样貌丑陋,更加厌弃,远离了些。 梁晁则更为直接,丹海之力凝于指窍,想要一指杀了这黑狗,却被邹枸忽然拦下。 梁晁不解地侧目,见邹枸抚须而笑,笑容瘆人: “梁弟且慢,这狗虽然生得难看,却有一双玲珑眼,极通人性,书上曾言,此为先天之灵……乃大补之物!” PS:苦海县副本最后一个大剧情了,晚安! 第169章 灵药记 玲珑眼一词,出自齐国王宫章太医的《灵药记》,此人不仅在修行上颇有建树,更是潜心多年沉溺于医道一途,尤其擅于养生,如今虽是三境,却在九十六的高龄下,还能鹤发童颜,皮肤比许多年轻人还要爽嫩紧致,腿脚灵活如常。 因为他自身擅养的缘故,所以他撰写出来的这些书籍才更有说服力。 邹枸如今年事已高,因为境界始终卡在三境,久久无法突破,几乎成了他的心魔,自从越过了五十这个门槛后,他已经愈发地能够体会到时间在他身上流逝时带走的一切。 三人一路赶来苦海县,路上马不停蹄,不敢耽搁太久,而且离开王城愈远,他们便愈是怀念那里的春光明媚、鸟语花香,这等凄苦之地,非但天寒地冻,甚至连个火锅都没得吃,实在是一言难尽。 不过,见到了这条黑狗,邹枸糟糕的心情忽然晴朗了些许,那双镶嵌于狗面上的乌溜溜的双眼,竟流露出许多人才有的情感,对视的那一刻,邹枸便几乎确定了这就是《灵药记》中记录的‘玲珑目’。 拥有这双眼睛的动物,皆有成精的先兆,若是熬汤服之,对于躯壳有大补功效。 三人提着黑狗,很快便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程峰的住处,后者一见王城的熟人来访,即刻上前迎接,拱手大拜。 不过三人几乎没有正眼看他,邹枸将黑狗交给了宫椿,二人提着黑狗进入院落内,准备借刀放血, 程峰回头看见黑狗身上那件衣服,忍不住道: “二位先生,这条黑狗身上有着衣裳,该是县城内某人家所养,就这么杀掉,会不会……” 宫椿一听程峰这话,心中气便不打一处来,三人原本在阑干阁中时,便对程峰造作自己绝伦天赋有着严重恶感,再加上他辜负进入参天殿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在三人眼中便愈加不可原谅。 更重要的是,若不是程峰此子事多,他们也绝不会在这么冷的天奔袭了数千里,来到这荒芜之地遭罪。 “哟,些许时日不见,你这被阑干阁逐出的孽障,也敢教训起我们来了?” “你如此心疼这狗,怎么就不心疼心疼当初花费那般大力气培养你的院长呢?” 他言谈之中充斥着阴阳怪气,眸子里折射出的怨念完全不加掩饰。 当然,除此之外,他们看向程峰的眼神更多还是戏谑。 他们知道,眼前的这位原本该是阑干阁内的镇阁之宝,无论是天赋还是机遇,都是他们穷其一生也追赶不上的存在,若是程峰不作,今年赢下了四国圣地之争,未来入得天人,将会一辈子骑在他们的头上。 可如今,这一切都被程峰自己作没了。 自古以来,落井下石都是一件极为舒畅的事,尤其是对于那些嫉妒心极重之人。 眼见他起高楼。 眼见他宴宾客。 眼见他楼塌了。 面对宫椿的质问,程峰陷入沉默,他的确觉得自己对不起杜池鱼,提到那位总是面色平静且安详的老人时, 程峰便有一股浓郁的自责感。 邹枸走到了沉默的程峰面前,将那几本院长给予的书籍随手拍在了程峰的胸口处。 “院长专门托我们带给你的……留着慢慢看吧。” 他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语气多是嘲讽,后面讲的那几句话,程峰没有听得太清楚,他低头翻看着这几本书时,指尖颤抖,表情有些僵滞。 见他这般模样,邹枸心中莫名溢出了些许暗爽,料想是程峰已经理解了院长的意思,知道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名天才,而是被阑干阁遗弃的废物。 程峰简单翻过这几本书籍后,立刻如获至宝将这几本书整整齐齐装好,等他出来时,那条黑狗已经被放完了血,三人将火炉移到了屋内,找程峰要来了些铁盆与砂锅,准备开始炖狗肉。 按照邹枸的说法,狗头必须要完整的炖煮进去,等到彻底熬透,他要吃狗头上镶嵌的那双玲珑眼。 火气彻底从锅中翻滚之后,肉香便开始弥散,三人此时也避了风雪,在燃烧的柴火照辐下褪尽一身寒意,邹枸时不时看向周围这寒碜的环境,纵然晓得他们可以去找苦海县县令为他们安排更精美的住宅,却也仍是觉得糟心,一刻也不愿意在这片充斥着寒冷与穷苦的土地上多待。 于是他对着程峰挥了挥手,说道: “程峰,考核待我们吃完了这顿饭即可开始了,你去把那闻潮生叫过来。” 程峰点点头,转身正要离开时,却又听邹枸说道: “那篇百字文……不是你伪造出来的吧?” 程峰回身,见他用勺子搅动着锅中的狗肉,根本没看着头,但还是老老实实拱手道: “那篇百字文自是潮生兄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与程峰没有半点关系,三位先生若是不放心,稍后可以亲自考量。” 他言罢,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似乎是三人故意将他晾在那里,但程峰态度恭敬,丝毫不见恼怒。 直到邹枸挥了挥手,他才转身离开。 望着锅中翻滚的沸汤,宫椿忍不住想要下筷子尝尝,却被邹枸拍落,他抬头,见邹枸语重心长道: “火候……火候!” “常言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莫急这片刻,待火候够了,狗肉的味道才正!” … PS:还有一更,估计要1点了,各位先睡吧,晚安。 第170章 关门,遮了光 小雪纷纷扬扬,虽较之前些日子的冻雨有所缓和,但在抹去属于雨的那份嘈杂时,也在悄无声息之中为此方世界绘上了独属于孤寂的苍白。 闻潮生今日心情还算不错,程峰找上他时,告诉闻潮生,这三个人是书院中最好应付的三位先生,想要从他们这里获得进入书院的资格,只需要表现出足够的‘尊师重道’即可。 闻潮生应允,调整好了自己的姿态,将自己这些时候拾起的尊严轻拿轻放,他在心中告诉自己,韩信能忍胯下之辱,自己今日只是阿谀奉承些,根本不算什么事。 未来他很可能要与官场中人打交道,与王城中的诸般龙蛇来往,这些东西,他迟早也得学会。 二人一前一后,闻潮生跟着程峰,在旧巷中留下了杂乱的脚印,快到程峰住处时,闻潮生对着程峰问道: “需不需要给三位先生带什么东西?” “水果,或是其他什么……” 老实讲,他是有一点紧张。 因为进入阑干阁这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平山王的问题,一定要有个了结,他离得越近,虽然越是危险,但也越能给平山王使绊子。 程峰头也不回,声音平静: “如果你在王城,我一定推荐你带些礼物过去给三位先生,便不是金银,也得是些名家的字画,再不然便是些能当的稀奇物什……但在苦海县,我什么都不推荐你带。” 闻潮生好奇道: “为何?” 程峰沉默了片刻,说道: “因为他们厌恶这里的一切。” 这一次,闻潮生没有再继续询问理由了。 “……生于王城的人,傲慢些也实属正常,但这三位不都是阑干阁中读过无数圣贤书的人,肚子里的大道理如山如海,按理说不该谦逊随和些才对么?” 程峰闻言苦笑一声,望着前方的宅园门口,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但或许,他们就是自诩读过了太多的书,才会像现在这样目中无人吧……好了,潮生兄,要到了,你且慎言。” “有什么话也且记住,不该说的决不能说。” 闻潮生点点头,他鼻翼微微煽动,忽而闻到了一股子从未闻过的肉香,眉头朝着上方一皱。 “程峰,你家在炖煮什么?” 程峰回道: “狗肉……三位先生从城北而来,提着一只身上穿着花衣的黑狗,我寻思该是哪家人豢养的,看样子黑狗的年纪不小,被养了很长时间,奈何三位先生不听我言,把那黑狗放了血,剁成块,炖在了锅中……” 程峰一边说着,忽听身后的步伐消失,他回头看时,见闻潮生双目圆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潮生兄,你这……” 他正要询问,却见闻潮生快步而行,一下越过他身旁,来到了院子里。 肉香弥漫的院角,一大片鲜红铺就于褐色的碎土与白皙的雪间,无声描述着先前发生过的一切。 房门大开的房间中,三名青衣长髯者围坐于火炉旁,端着碗,捞着锅中烹煮的肉块,他们有说有笑,面容间渗出细汗,未有一人多看院中的闻潮生一眼。 闻潮生目光缓缓移开,去向了右侧方,在一堆早已生苔的瓦片砖块中,他看见了狗爷的皮与那件他专门请人为狗爷做的衣裳,二者混合着鲜血,被一层淡雪轻轻覆盖遮掩。 望着那张狗皮,闻潮生嘴唇动了动,心脏仿佛被海浪冲击的礁石,在嘈杂凌乱的浪潮声中疯狂震动起来,一汪又一汪的滚烫血液被冲向了他的头,冲向了他的眼。 三年前,狗爷带着它去破庙,叼着第一碗饭来找他的场景,犹在眼前浮现。 穿越此方世界三年,他未见系统,未见金手指,上天似乎刻意与他开了一场残忍的玩笑,先赋予他第二次生命,再让他以另一种凄惨的方式死去。 可偏偏那只狗,那碗饭,那座破庙让他活了下来。 他活过了刘金时,活过了陆川,活到了现在。 这一切的起点,都是因为狗爷。 可如今,他还活着,狗爷却死了。 因他而死。 这是上天的玩笑,亦或是命运的惩罚? 狗爷救了自己,却因为自己而失去了生命。 闻潮生攥紧了拳头。 他在抖,全身都在抖。 眼中澎湃的汹涌冲刷净了往昔一切,他再望向房间内大快朵颐的三人时,目光已经平静下来,又或者说冷漠下来。 他一步一步,迈向了三人,直至毫无阻碍地跨过了门槛,进入了屋内,站在了三人旁边。 屋子里本就不算充沛的阳光被闻潮生遮住,让长须沾汁的三人不住皱眉,邹枸正对闻潮生,眸子眯成了一条缝,冷冷道: “果真是恶水刁民,一点规矩没有。” 宫椿见老大哥邹枸不高兴,也是放下筷子,偏头对着闻潮生冷冷道: “你就是闻潮生?” “没见着我们在吃饭么?” “我等长途跋涉到这里,就是因为你,连顿好饭都没有吃上,赶紧滚出去,莫在这里碍眼!” 梁晁亦是冷笑: “莫以为自己写了几个漂亮字,就能进入书院了,我大齐书院卧虎藏龙,还差你一个?” “连点基本的规矩都不懂,要你进去,只怕也是下一个程峰!” 闻潮生凝视着三人中间那口沸腾的锅,一言不发。 邹枸眉头愈发紧皱,声音依然带着三分愠怒,甚至刻意用出些丹海之力,声音在房间里隆隆作响: “没教养的刁民,听不懂人话?” 这回,闻潮生终于回了神,他用一种极为瘆人的眼神看了看邹枸,而后转身,只是他并未离开房间,而是当着三人的面,将房门缓缓关上。 吱呀——喀。 房门的最后一丝缝隙合拢,光便立时暗了下来。 闻潮生背对三人,在诡异的缄默中缓缓从腰间抽出了柴刀…… … PS:还是说一下吧,狗爷其实是我自己在小说里的客串(夜狗),算是主角的半个领路人,第一卷末尾我下线了。因为第二卷涉及到换地图,一些其他的角色要出场了,黑狗的死,会为另一个重要的角色铺路。 晚安。 第171章 取命(一) 三人并不知道此时锅中烹煮的黑狗曾是闻潮生的‘救命恩人’,所以他们自然也不明白闻潮生为何要突然关门,为何又要拔刀。 但对于这三名从阑干阁中出来的先生而言,就算知道了黑狗与闻潮生的关系,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决定,对于他们而言,黑狗究竟是闻潮生养的还是县令淳穹养的、亦或是其他什么人养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恰好有一双玲珑眼,而三人恰好也需要一顿饭。 仅此而已。 直至闻潮生将腰间的柴刀抽出,被磨得锃亮的刀锋锋刃反射出了锅炉下方柴火炽热时,围坐于火炉旁的三人也浑不在意,看向闻潮生的眼神中除了愠怒之外,便只余下了些许好奇。 至于恐惧与戒备,那自是全无所有。 不会有一名龙吟境的修行者会去戒备一名身上看上去没有任何修为的平民,也不会有一名从阑干阁中出来的教书先生会戒备一名想要进入阑干阁内的底层百姓。 在他们的眼中,闻潮生没有能力伤害他们,也没有动机伤害他们。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傲慢,但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讲,这是一种自信,三人在阑干阁内传授儒术与修行这么多年,哪怕是困于龙吟,却也是这天下最上游的龙吟境修士,莫说动手,便是站在那里让闻潮生砍,但凡闻潮生破了他们的护体罡气,都算他们自己该死。 于是,当闻潮生抬起柴刀时,离得最近的梁晁发出了冷冷嗤笑,嘴唇边沾着汤汁的胡须轻抖: “真是白瞎了这数千里的奔波,居然遇到了个疯子!” 他眼中的闻潮生的确是个疯子,若不是疯子,又怎会做出这等让他们无法理解的行径? 宫椿打量着闻潮生紧抿的双唇与浸着春前雪的双眸,双眉向着中间皱拢,他是觉得闻潮生这动作极为可笑,但可笑的背后,却又是没有方寸感的冒犯。 一个如此偏远贫困区域的平民,这辈子兴许都只生活于足下的巴掌大块儿地,没见过世面,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但总该知道他们的身份尊贵,此时此刻,忽然拿出一柄劈柴的刀来对着他们,这种羞辱在他们过去的几十年里,可谓前所未有。 “闻潮生,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自己在干……” 宫椿的年纪在三人之中最小,火气自然也更重,终是没有忍住,横眉冷对,然而他口中的话还没有讲完,闻潮生却在这个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关口出刀了。 他明明可以在宫椿讲话之前出刀,或者讲话之后出刀,可他偏要在宫椿话讲到一半的时候杀人。 这挥出的一刀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点儿也不帅,一点儿也不花哨,它极为粗鄙、极为愤怒、却又极为冷静。 当然,最重要的是,它足够锋利。 在场的三人,没有人会想到闻潮生这一刀能劈开梁晁的护体罡气,更没想到它会砍下梁晁的头。 生与死,只交接于一线。 当梁晁的人头自脖颈上滑落、坠入了沸腾的锅内时,二人还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噗通! 梁晁的无头尸体紧接着往前栽倒,撞翻了沸腾的铁锅,锅内肉汤洒了一地,人头咕噜咕噜滚了老远,最后在墙边停下,半侧着凝望门口的闻潮生,脸上尚且挂着戏谑笑容,可眸中却残存着惊骇与恐惧。 他死了。 直到他头颅滚落,意识将要消散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死了。 “……” 短暂的沉默过后,宫椿猛然站起了身子,眸中又惊又怒,几欲喷火! “竖子,找死!!” 他虽不知闻潮生到底为何要杀梁晁,但既见人命,哪里还需多言? 宫椿一路行来,滋生了数千里的怨气在这一刻猛地爆发,似绷紧的琴弦寸断,在破裂的那一刻迸发出了可怕的力量! 袖下一掌,丹海之力随掌心穴窍爆发,真力鼓动袖袍,犹如沸水而腾, 直直袭杀向了闻潮生的胸口! 这一击,乃是儒道三十三术中的外品十三术之一,笼中雀。 四国修行圣地中,皆有各自的武技与斗战武学,这些武学武技,可以直观地影响修行者的战斗能力。 齐国三十三儒术,皆是从参天殿内传出,只不过阑干阁内只有‘外十三’与‘中九’术,剩下的‘内十一’只有进入参天殿内才可习得,没有殿内圣贤的允许,绝不可外传。 宫椿一招笼中雀杀来,招式未至,杀意先临,在他抬手的那一霎那,闻潮生竟是浑身鸡皮疙瘩骤起,危机感汹涌到了极致,但他决意要为狗爷复仇,半步也不愿退! 阿水曾问过闻潮生,他会不会为了狗爷拼命,那时候闻潮生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现在,闻潮生手中的刀就是他的答案。 他会。 面对这招笼中雀,闻潮生脑海中回忆着阿水教给他的杀招,毫不犹豫地劈出一刀。 他没去接对方的掌,而是直直挥砍向了宫椿的脖子。 能见第一次血,便能见第二次。 战局瞬息万变,宫椿本不愿收手,他乃龙吟上境的修行者,这门笼中雀在他手中亦是操玩了五载有余,怎么也不该慢过闻潮生这一刀,他有信心,有骄傲,可在闻潮生掌间柴刀袭来的半空中,他余光瞥见了刀锋上一闪而逝的火光,瞳孔深处忽地浮现出了一抹恐惧。 方才闻潮生用柴刀斩下梁晁的头颅时,他也在刀刃上见到那一抹光火。 恍惚间,他竟觉得自己成了梁晁,引颈受戮! 对于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刻被唤醒,宫椿瞪着眼,生生收回了这击出的一掌,狼狈后退! 刺啦—— 布帛破裂声响起,他虽成功避开了闻潮生这一刀,袖口却被划裂! 站稳身形时,宫椿面色青紫,望向闻潮生的眸子布满了杀气,他并非是因为忽然撤招而难受,而是觉得羞愧羞耻。 自己堂堂一名龙吟境的修士,竟然在面对完全没有修为的常人时……怯懦了?! PS:还有一更。 第172章 取命(二) 其实二人也知道,一名完全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绝对不可能凭借着柴刀破开一名龙吟境修士的护体罡气,并且毫无阻碍地斩下对方的头。 但他们的的确确感受不到闻潮生身上的任何修为。 邹枸起身面向闻潮生,他身上气势渐渐弥散出来,要更甚于宫椿,眼角嵌着的鱼尾纹因为眸子的微眯而变得愈深。 见他似乎有要出手的意思,闻潮生目光缓缓侧移,手里的柴刀也微微偏转过角度,他跟阿水不同,没有在战场上经历过血与火的磨砺,因此第一次面对多个敌人的时候,一定会捉襟见肘。 不过如果要拼命的话,这个问题就有了一个不一定够好、但够直接的解决办法。 ——谁先杀他,他先杀谁。 “邹兄……且让我来!” 宫椿这时竟然开口,主动帮助闻潮生解决了这个难题。 邹枸与闻潮生同时看向了他,宫椿此时已然从先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再次与闻潮生对视时,眸子里全是针锋相对与羞恼过后酝酿而成的忿怒。 他仍是不信,不信闻潮生一个完全没有修为的人挡得住他这名龙吟境的修士,邹枸望着宫椿,心知今日他若是不亲自了结这桩恩怨,日后回去怕是会成心结,便摁捺下了内心的杀意,退至一旁。 “好,椿弟小心,此子身上颇有古怪。” 宫椿微微点头,缓缓往前一步,冷冷对着闻潮生道: “小子,我不管你到底有何毛病,但你敢对我们动手,还杀了晁兄,今日说什么也不能放你活着从这里离开!” 他在那边自顾自地放着狠话,但闻潮生的注意力却在邹枸的身上,他一直在观察着此人,三人里,邹枸似乎是修为最深的那位,方才身上散发的气息也最让闻潮生感到不安。 在确认邹枸暂时没有出手的意图后,闻潮生毫不犹豫地对着宫椿挥刀了。 这柄柴刀是闻潮生从外面的小雪中带来的,它理应很冷,便是沾着一名龙吟境修士的热血,也难褪去上面的霜寒。 至少闻潮生无法从柴刀刀柄上感受到丝毫的温度。 那是一柄复仇之刀。 如果可能,闻潮生此生都不愿拿起这样的刀。 因为复仇,往往也意味着失去。 闻潮生不是不能接受狗爷的离开——或是他某天醒来,发现狗爷长眠于自己的窝中;或是某天狗爷坐在县南的荒丘上,魂魄随着它的眼神去寻找追随它的主人……但唯独,他不能接受狗爷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面对这平平无奇的一刀,宫椿冷笑一声,心道到底是个没有修为的凡夫俗子,这样僵硬且慢的一刀,怎么可能伤到一名有准备的龙吟境修士? 他不躲不避,双掌如大磐一般,稳稳一合,在微妙的瞬间夹住了闻潮生劈来的柴刀。 巨大的阻力让柴刀无法再寸进半分。 “愚昧,今日便让你知道,何为龙吟之境。” 宫椿嘴角一扬,露出瘆人的笑容,丹海神力游走于他的经脉各处,原本两条纤细的胳膊,忽地肌肉鼓胀了许多,掌间隐有热气上浮,掌面通红,似乎要将这柄柴刀拧碎! 便是此刻,一抹晶莹的雪花不知从何处飞来,如蝶悠扬,摇摇欲坠,于二人视线交错之间落下。 见到这片轻盈雪花,宫椿脸上出现了一抹极为浅淡的僵硬,瞳孔往先前余光处偏移了一下,这个微小的动作意味着宫椿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门窗紧闭的房间内不该出现这样一片冰冷雪花。 程峰的宅子虽旧,但遮风避雪还是没有问题,否则修为尽废的他也不可能会活到现在。 所以,这片雪花从何处来? 许多杂念纠缠不休,在宫椿的脑海里交织成团,便是这短暂的时间里,飘扬的雪花忽然改变飘忽的线路,落在了他的左臂上。 单薄的衣服并没有挡下这片雪花传来的透骨清寒,宫椿也不曾想过,一片雪花竟然可以冷到这样的地步,随着它在自己手臂的青衫之外暂歇,宫椿竟忽然感觉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场茫茫的浩瀚大雪中。 他打了个哆嗦,望着手臂上不曾消融的那片雪,宫椿意识到,他的身体已经被冻僵了。 生命的温度正被那一片极容易被忽略的雪花汲走,此时,闻潮生同样没有温度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那夜我盘坐于雪中,被雪活活冻成了冰雕,我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悟到,现在看来,我好像还是悟到一点。” “吕先生的‘漫天雪’我是学不会了,但这一片偷来的雪花,正好用来为狗爷复仇。” 宫椿凝视着对面闻潮生的眼,他忽然察觉到了死亡正在逐渐逼近,身体本能在一霎之间做出回应,真力自丹海潺潺而出,流经浑身经脉,每过一处开合的穴窍,便激发并裹走其深处的潜能,如无数水滴汇聚成了一条小流,小流又汇聚成了溪水、河流…… 这些真力终究融于他的双掌之间,他双掌摒开,掌心向上,左收右揽,一掌击出时,真力竟在空旷房间里击出浪声! 儒术——天在水! 这一着,他在阑干阁内已经潜练了无数次,他也自觉自己足够警惕,反应够快,闻潮生就在他的面前,但凡中招,五脏俱灭,绝无活路! 但他还是慢了一点。 不是他的招式慢,而是那片雪已经在他的左臂处,所以闻潮生的剑便在他的左臂处。 他击出的那一掌,又恰巧是左掌。 ‘天在水’用出的那一刻,也是宫椿左臂断裂的那一刻。 鲜血为苍白的雪花点缀了殷红之色,从宫椿左臂处蔓延,接着,他忽觉臂间一凉,便见自己击出的手臂骤然断碎,热血如激浪顺着丹海之力游走而涌出,在宫椿没反应过来时,已然抽空了他的力量,而闻潮生的柴刀,也已经趁着这个小小间隙斜劈向他的脖颈! 这一刀,闻潮生同样也演练了无数次。 青石板上,永字八解。 “竖子尔敢!” 不远处观战的邹枸面色骤变,他悍然出手,要拦下闻潮生这出人意料的一刀! 可他低估了闻潮生杀死宫椿的决心,低估了闻潮生这个压根儿看不出任何修为的人。 人已动,却是刀先至。 宫椿错愕的眼神还未凝固,便被闻潮生斜着斩下头颅! PS:晚安。 PS:。 第173章 取命(三) 无论是邹枸还是宫椿自己,都不明白他的左臂是在什么时候被闻潮生斩断的,因为二人都没有见到闻潮生出刀,他们多年蜗居于阑干阁内教书,接触到的基本都是些没有怎么修行过的书生,与人战斗,皆是切磋,点到即止。 没有游走于天下,未曾与真正厉害的剑客战斗过,他们自然也无法理解剑意的攻击方式。 闻潮生从北方剑阁偷来的那片雪,成为了宫椿此生见过的最后的一抹冬。 斩下他的头颅,闻潮生不敢丝毫停留,借着未完的刀势,身子顺势倒下,在地面上狼狈翻滚,堪堪躲过了邹枸一击的正中心,可他身子仍是被这一击的余韵擦中,后背立时绽放三抹红,染了衣裳如梅花。 闻潮生回身一看,邹枸圆眸怒瞪,抱着宫椿倒落的无头尸体,腥臭的血涂染了他一身。 钻心疼痛在后背的伤口处蔓延,闻潮生觉得这一下估计是伤到了自己的肋骨,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手中柴刀,调整好了御敌姿势,一双眸子死死盯住邹枸。 眼下的境况对于闻潮生来讲已是天胡,三人皆是龙吟境的修士,从阑干阁中而来,若是正面御敌,三人同时出手,他决计无法抵挡,一招之内便见生死。 但梁晁死于目中无人,宫椿死于轻敌狂妄,如今他虽然受了些伤,却只需要面对邹枸一人。 砰! 邹枸缓缓将怀中的无头尸体扔至一旁,那张已有岁月侵蚀痕迹的面容渐渐沉冷,他并指为枝,身上的气息让人心惊。 “我三人千万里奔袭,冒着风霜雨雪前来,引你这等刁民进入书院,走上大道正途,你非但不知感恩,还举起屠刀……像你这等恶民,便是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闻潮生渐渐适应了背后的疼痛,他缓缓站直身子,一言不发,忽而脚下一动,犹如饿虎扑食,猛然朝着邹枸扑杀而去,掌间的柴刀带出几许风雪,凛冽杀人。 有了宫椿的前车之鉴,邹枸不敢丝毫大意,他双指前探,竟如金铁,夹住了闻潮生的刀刃后,忽见几片小雪飞来,眉心刺痛,心头警惕骤生,于是卸了后手杀招,将闻潮生甩飞出去! 咚! 闻潮生身体飞出,狠狠撞在了厚实的墙壁上,泥石砌成的墙上出现了许多裂痕,他咳出一口浓血,再勉强站起身子时,胸肺中好似被烈火灼烧,先前后背肋骨上的三道伤更加严重,稍微一动,便有钻心疼痛浮现,扎得闻潮生眉头直跳。 肋骨碎裂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在剧烈的争斗搏杀中,碎裂的肋骨随时可能会成为倒戈向自己的兵刃,狠狠刺入他的肺腑。 他如今已经可以稳定施展小雪剑意,但这剑意来得太慢,不如门外雪大,不如天上雪疾,只要邹枸自己不放松防备,闻潮生根本伤不到他。 二人之间的境界实力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剑意哪怕如闻潮生随身携带的一柄绝世宝剑,但他自己的身躯本质上还是没有接受足够磨练的普通人,在与邹枸这样浸淫龙吟境多年的修士搏杀时,主动权几乎全被对方掌控。 随着闻潮生被甩飞,邹枸看见那几片飘忽的雪花也消失不见,他虽不明白这是什么,却也猜到这样的古怪便与宫椿那条离奇断裂的左臂有关,短暂回忆一番后,他左手抚须,扬头冷笑讥讽道: “也不知你在哪里受了奇遇,倒也有两分本事,可惜,奇技淫巧终究上不得台面,你与人搏杀,全无步伐与呼吸,只会持刀乱挥,根本不懂如何战斗!” 闻潮生反讽道: “是吗?” “一名不懂战斗的寻常百姓,仅仅靠着些奇技淫巧,便能杀死两名阑干阁内的教书先生,足以看出你们阑干阁的人也尽是些酒囊饭袋。” 真相就是快刀,邹枸被骂的面色骤然一冷,单臂前探,蜡黄老脸上肉在抽搐: “无知小贼,只会逞口舌之利,老夫今日定要折断你四肢,剜出你心肺,祭奠二位老友的在天之灵!” 闻潮生见对方身上气势愈重,甩了甩柴刀上的血,说道: “你说我不会与人搏杀……无妨。” “杀了你,我就会了。” 邹枸怒极而笑,这句话从闻潮生的嘴中说出来,本身便是天大的嘲讽,他已不想片刻等待,步伐向前,身形竟如云雾飘渺。 此身法为儒术-文山行,脚尖如笔尖,步法似笔法,以脚下大地为纸,笔走游龙,听闻大成者可在沙场闲庭信步,刀剑皆不沾身。 闻潮生眼前只是一晃,便见邹枸已至身前方寸,他没有任何花哨,依葫芦画瓢,照着从阿水那里学来的杀招,专朝邹枸薄弱地方劈砍! 闻潮生未在边疆历练,没有阿水那么丰富的经验,更没有千锤百炼的本能,但他知道,面对邹枸的攻击,他决不能怯懦,绝不能躲。 他的各个方面都不如邹枸,一步退,便是步步退。 要让邹枸忌惮,或是想要伤到邹枸,他唯有拼命,唯有不要命。 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因此面对邹枸的挥来的剑指,闻潮生仍是不闪不避,反而一刀斩向了邹枸面庞! 邹枸从前在阑干阁教书,传授学生修行与儒术时,从不见血,哪里遇到过闻潮生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偏偏闻潮生那柴刀锋利无比,有了两位同行的前车之鉴,他不敢用自己身体硬接,剑指凝聚浑厚的丹海神力,忽而转向,与闻潮生手中柴刀刀锋相接,一时金铁齐鸣! 恐怖的力道传入了闻潮生的手臂,他紧握刀柄,如是连续出刀,不断与邹枸凝聚浑厚丹海神力的双手相碰,那周身偶尔飘来的飞雪也被邹枸以精妙步伐一一躲过。 十招过后,闻潮生虎口震裂,鲜血染红刀柄,粘稠异常,他的整条手臂在与邹枸的不断碰撞中早已经麻木不堪,便是这个间隙,被邹枸瞧出了端倪,五指展开如鹰爪,猛地抓向闻潮生的心口! 后者不得不退,同时艰难提臂拿起柴刀护在胸口处,对方在五指即将探至胸口时,忽然并爪为拳,走出‘天在水’的路子,丹海真力倏然涌出浪潮声,一波接着一波,层层蓄势,最后呼啸着砸向闻潮生胸口。 千钧之力于一点爆发,闻潮生虽然已经双腿用力向后卸势,却仍是在这拳势浪潮中被吞没,身子被砸出了木门,滚落于白色铺满的院中…… 第174章 你说,你是为了一条狗 这一击中后,邹枸面容上总算浮现一抹轻松,他推门而出,负手立于檐下,冷冷看着院中倒在地上挣扎的闻潮生,目光冷漠,好似在看一只即将死去的畜生。 “我早说过,你根本不会战斗。” 闻潮生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伤到了这个地步,他反倒没有那么多的痛感了,只觉得身体很轻,浑身哪里都使不上力气。 鲜血一股一股地从嘴角渗出,他咽下了些,铁锈味着实上头,闻潮生摇摇晃晃,刚一站起来,双腿便软倒,跪在了小雪铺满的地上。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快死了。 邹枸那一拳,力道之恐怖,竟直接将他那柄柴刀砸碎,也正是因为这柄柴刀,闻潮生才能活下来。 小镇里的曹铁匠虽然技术算不得多么精湛,但人家铺子在苦海县开了几十年,用料扎实,甚至接到了很多广寒城的货单,若是没有这柄柴刀,那一拳估计会直接将闻潮生的五脏六腑全部砸碎成一团烂泥。 即便如此,闻潮生也已经撑不住了。 他跪在地上,跪在邹枸的面前,低头视线模糊,滴落在面前雪地上的血也不知是从鼻子还是从嘴里溢出的,听着面前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闻潮生内心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有很多事想做,也极为惜命,但今日这一战,纵是身死,他亦无丝毫悔意。 为狗爷复仇的方式固然有很多,最稳妥的便是去找阿水。 可闻潮生忍不了。 他必须亲手砍死这些从王城,从那座所谓的齐国圣地出来的畜生。 … 如今在他平静等待死亡的时刻,异变却发生了,另一股神秘的暖流毫无征兆从他身体四肢百骸中浮现,犹如一滴水珠从冰川的峰顶滑落,接着便是第二滴,第三滴……自亘古便顽固不化的冰川,像有看不见的烈阳在炙烤,于这一刻竟开始融化,流下的水珠藏着生命最为本源的力量,快速滋养着闻潮生的伤躯。 这股力量闻潮生并不陌生。 那是不老泉的力量。 从前修行时,他只是偶尔觅得一丝这股生命之力,它如游鱼灵动,无论如何不肯轻易让闻潮生捕捉,如今到了临近死亡的时刻,这些力量却受到感召,自己涌现了出来,将闻潮生从死亡的边缘往回拽。 他平日里潜心修行的不老泉,在这一刻终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力量回归,痛苦也便跟着回归,闻潮生瞪眼,额头青筋直跳,他喘着粗气,努力适应着这如潮水覆来的痛苦,直至邹枸站在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五指摁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让你这恶民这般轻松死去,真的很便宜你,但今日,我已没有兴致。” 邹枸冷冷出声,就连须髯之上都写满了狰狞,力量涌入他枯瘦的指尖,直接传入闻潮生的颅骨。 剧痛伴随着死亡一同前来叩门,在这生死一线间,闻潮生脑中浮现了万千念头,最终定格于那茶杯中的一片海,一粒舟中。 舟焚于海,化而为剑。 此剑,乃水中火。 滔天大火。 天上落下的小雪在这契机出现的刹那停滞,邹枸脸上的狰狞笑容也在此刻一同定格,反倒是闻潮生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将自己的手伸进了袖中,平静摸出了一支笔。 练字的笔。 毫间水渍,尚未干透。 不久前,他还在用这支笔磨砺笔法,而现在,这支笔在他手中却成了一柄剑。 一柄杀人的剑。 闻潮生不见周遭一切,却能清晰听到邹枸心脏跳动的声音,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他毫不犹豫地对准前方刺出这一剑,犹如百川归海,邹枸胸膛的罡气与笔尖触碰的顷刻间便溃散于无形。 于是那根无比脆弱的毛笔,就这么直直地刺入了邹枸的胸膛。 邹枸不知道闻潮生的袖间还藏着一支笔,更没有看清闻潮生的动作,他只觉得那一剑很锋利滚烫,哪怕他能反应过来,也绝对无法抵挡。 剧痛袭来,但邹枸并未惊呼出声,他死死瞪大双目,眸中全是难以置信与恐惧,这半生以来,邹枸从未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死亡,在他的规划中,自己未来是要一步一步进入参天殿中的圣贤,便是这条路实在走不通,最不济他也能混个桃李三千,一世美名。 然而在闻潮生毛笔刺入他胸膛的那一刻,邹枸忽然觉得这一切都离他远去了。 名为恐惧的美酒浇灌了他全身上下,让他目光迷离,但邹枸也只是出神了一小会儿,便感觉自己失去了极为重要的东西,直至疼痛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蔓延的时候,邹枸才看见自己的双臂……断了。 伤口极为平滑,如被利刃斩断。 但邹枸并没有看见闻潮生有任何出剑的动作,他只是看见了这漫天纷扬落下的雪,只是想到了在屋中见到的那几片闻潮生不知从何处‘偷’来的雪,于是,他开始明白,开始颤抖,开始后悔。 他后悔自己不该迈出那一步,不该站在这漫天的雪中。 闻潮生自然没有吕知命那等惊世骇俗的修为,无法将漫天的雪都化为漫天的剑,可在这无数小雪的飘飞之中,又有几人能从中辨别出这二者细微的差别? 胜负已分。 纵然邹枸已经第一时间用丹海神力封住心脉,但只要闻潮生一拔出这支笔,他很快就会死。 邹枸见闻潮生盯着自己的眼神没有丝毫感情,冷漠得宛如黄土、石块,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打量着这些贱民,可如今,境况却已经完全反转了。 邹枸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嗫嚅嘴唇,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了三个字: “为什么?”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他们三人从王城一路奔袭到苦海县,吃了数千里风霜,明明是过来考察学生,却没想到将命搭在了这里。 见着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眼神,闻潮生用全无感情的语气回道: “我是你们杀的那只狗养活的。” 邹枸仔细聆听着这几个字,脑海中翻来覆去地回放,最终表情竟横生出了一抹激愤: “就是因为……一条狗?” 闻潮生没有回答,邹枸这样的人不会明白,耽误这么久,后者的心脉终于还是封不住了,他是否拔出这支笔,邹枸都得死。 随着他松开手,邹枸便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摔倒在了檐下的石阶上,他喘着粗气,眸中全是血丝,正在凝聚全身的丹海之力做最后的抵抗,但他心中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于是咧嘴,对着闻潮生露出了那被鲜血染红的牙齿,狰狞且歇斯底里地笑道: “一条狗……一条狗……我乃是阑干阁的教书先生,是参悟圣贤大道之人,是桃李三千,德高望重的名士,你为了一条狗杀我,为了一条狗杀我!!啊?!!” “我告诉你……咳咳……闻潮生……这事不算完……” 他桀桀惨笑,状若疯癫。 “我们是阑干阁的人……在外便是圣贤的颜面……便是他国的王族,也要对我们礼让三分,如今我们死于苦海县,你以为……你逃得掉?” “我告诉你,你逃不掉,你和你的家人……全都要……死……” PS:1000字已补齐,别骂了,别骂了,今天一定早点更。 第175章 赵王最爱的女儿 “我没有家人,傻逼。” 闻潮生来到这个世界三年有余,第一次骂出了家乡话,而且是发自内心的辱骂。 邹枸已经无力再继续战斗,当他意识到了自己必然会死的时候,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绞尽脑汁、用尽毕生所学与闻潮生互喷,最后发现自己在喷人这方面根本不是闻潮生的对手,在他还在遣词造句,企图保留读书人最后的一丝尊严时,他上下族谱三代已经被闻潮生挨个问候了一遍。 最终,邹枸气急攻心,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光阴被闻潮生用毒舌送走,躺在那里,双腿一蹬,瞪眼暴毙。 邹枸死后,闻潮生也才瘫倒在冰冷的雪院中,关键时刻,他凝练许久的不老泉帮他保住了这条命,但一身深至肺腑的伤,自是不可能立时痊愈,他疲惫的闭目,似乎只是短暂的片刻,一双温暖的手忽然拖住了他的后颈,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扶起来。 “闻潮生,醒醒!” “醒醒!” 阿水焦急的声音出现,他仍是闭目,虚弱但稳定地回道: “死不了。” 阿水渡入丹海之力,游走于闻潮生全身经脉,帮助他稳定伤势,直至她确认闻潮生没有生命危险时,才暗暗松了口气。 另一道杂乱的脚步声出现在了院门口,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程峰,他单手扶住院门旁的篱墙,凝视着院中发生的一切,眸中布满震撼,嘴里念叨着: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程峰跌跌撞撞来到了跪坐在地面的阿水面前,指着她腿上枕着的闻潮生,问道: “潮生兄他……” 阿水微微摇头。 “伤得有些重,但还死不了。” 程峰呼出口气,他望着院中这一片狼藉,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邹枸被毛笔洞穿心口的无臂尸体上,眸底深处洋溢出一抹难言的震撼,他虽然如今是一个完全没有修为的废人,可他曾也到过通幽境,当然知道邹枸三人实力如何。 闻潮生一人独战三人,还将三人全部歼灭,这种实力就算是放在阑干阁内那众书生那里,也绝对算得上上游,平日里他与闻潮生接触过好几次了,但从未想过,闻潮生竟然还是一名龙吟上境的修行者,此刻只觉内心浪潮翻滚,久久不歇。 他固然不晓得这场大战的真实面目,更不会料到那三名在阑干阁教了多年书的先生以怎样荒唐的方式死去了第一位,第二位又是如何被闻潮生从燕北之地偷来的一片雪斩下头颅。 真正跟闻潮生有过战斗的,严格来讲只有邹枸一人。 先前在房内听到咆哮与冲突生起的时候,程峰没去劝架,他知道自己如今修为全无,根本没有什么话语权,只是犹豫了片刻便选择了前往闻潮生的住处去找阿水。 之所以去找阿水而不是淳穹,是因为程峰从忘川的接线人那里得知了阿水在县外一刀剁了通幽境的黔驴,这种实力想要拦下三人自然不在话下。 但程峰没有料到,闻潮生已经自己解决了院子里的问题,可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却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那一种。 一想到接下来的无穷祸患,程峰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呼吸时都隐隐觉得自己胸口作痛。 现场已然是惨不忍睹,闻潮生缓过劲来之后强撑着身子与阿水一同为狗爷勉强收了尸,带着唯一还完整的头,将其埋在了县城南边狗爷常去的荒丘上,并把它的窝也一同埋了进去。 至于邹枸三人的尸体,程峰则是用自己的积蓄购置了一些防腐的料材,给它们挨着挨着涂抹一遍,最后就只能暂放于院中的墙角,好在他平日里院中根本没有客人, 所住的地方也偏旧,周围的许多邻居都三三两两往县城中心搬去,只要他自己不声张,这三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很难暴露。 一日过后,闻潮生身上的伤势彻底稳住,在一个小雪暂停的下午,他与阿水再次来到了程峰的院落中,三人望着角落里的尸体,有一种默契但却诡异的沉默。 最后,还是程峰开了口: “……昨夜我想了许久,这事儿我还得写封信回去告诉院长。” 阿水瞥了他一眼,顿了顿,道: “这事儿本不该你来背锅,所以你写信回去讲述原委,我没意见,不过得晚些再写……明日,我让淳穹帮忙给出官印与相关文牒,再找七爷要两匹快马,即刻启程,离开苦海县,往赵国走。” 程峰苦笑一声,长长叹了口气: “水姑娘,其一,我给院长写信,不是为了脱开自己的嫌疑,我与书院的先生们无冤无仇,她知道我绝对干不出这种事。” “其二,我劝你们先不要乱走,几百年来,四国之间修行圣地之间明争暗斗,除了争所谓的天下第一,每过三五年,圣地之间便要举行一场年轻修行者间的会武,这场会武影响甚大,是一场四国王室必须要参与的豪赌……记得上一次,赵国输了赵王最爱的女儿,他虽有千般不愿,最后在春末之际,那位公主还是出嫁了。” “他曾求助于燕国与陈国,但都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应,从这件事情你们便能够看出,齐国的参天殿如今在这个世上究竟有着怎样的统治力,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与修行圣地愿意得罪参天殿,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与修行圣地愿意为了两个完全没有背景的人得罪参天殿。” “细想一下,难道你们二位觉得你们的身份要比赵王的小女儿更为尊贵么?” 阿水不听,看了一眼沉思的闻潮生,只说道: “总不能留在这里等死。” 闻潮生也说了,他说: “赵王的小女儿嫁给了谁?” 程峰道: “平山王。” 闻潮生: “她嫁给了一个大了自己几十岁,可当自己爹甚至是外公的男人?” 程峰: “全天下人都知道,至少大部分都该知道,这便是来自于参天殿的威压,来自于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修行圣地的胁迫,即便尊贵如赵王,也只能无条件妥协,没有自己做主的权力。”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最后对着一旁的阿水说道: “这么说……从刘金时手里过手的那封信,大概率跟赵王的女儿有关。” 第176章 预备动身 闻潮生说完之后,阿水皱着眉,瞪了他一眼,用极为严肃的语气道: “闻潮生,咱们现在是在讨论平山王那封信的事么?” “你能不能对自己的事情上点心?” 闻潮生从平山王的事情纠缠中缓缓回神,随口问道: “什么点心?” 见阿水已经握紧了拳头,眸子里沾了点怒,闻潮生立刻又摇头道: “我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但他们杀了狗爷,再来一次,我还得弄死他们,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甚至如果条件允许,我想让他们尝尝我所熟知的所有酷刑,一刀剁了他们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对于闻潮生来讲,这就是原则问题。 “事情是我一个人干的,而且这件事非同小可,谁也不能沾上,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都要离我远些。” 阿水抿了抿嘴,觉得口干舌燥,她四顾不见酒,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带坛酒来。 程峰犹豫片刻,向着二人道: “……此事也并非真的就走入了死局,事出有因,我先写封信寄回给院长,将事情原委讲述清楚,如果院长愿意帮忙,或许还有转机。” 阿水偏头望着程峰。 “程峰,你是不是傻?” “阑干阁现在因为一条狗死了三个教书先生,你给院长写信,寄希望于院长手下留情,此事便不追究了?” “你不是在阑干阁里待过一段时间么?” “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你应该比我们更加清楚。” 程峰道: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我才要给院长写信,实不相瞒,如今能救潮生兄的该只有院长一人了。” 闻潮生闻言抬头好奇道: “程峰,我有个问题……你口中的院长,当初为何会放你离开?” 程峰怔在原地片刻,随后苦笑道: “潮生兄相信我是苦海县人吧?” “若是不信,可以去淳县令那里查一查,我家祖上六代全都是苦海县的县民,所以潮生兄觉得,我能拿出什么东西与院长来做交换呢?” 他言外之意已经十分明确,当初阑干阁的院长之所以要放他离开,并不是跟他做了什么交易,就是单纯的因为院长好心。 这番话并不算欺骗,虽然前来苦海县时,他的确答应过院长和平山王一些事,不过那是为了报偿二人的恩情,而不是二人救他的原因。 闻潮生见状也不再继续询问了,他同意了程峰的提议,虽然这提议在阿水看来与送死根本没有区别,但程峰先前讲述的关于赵王女儿出嫁的事情,阿水是知道内情的。 其余三国,的确不会为了闻潮生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去得罪齐国,得罪参天殿,真要逃亡,他们也只能往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国逃亡,可风妙水这三个字不仅仅是在忘川中值钱,在这些凶徒与游牧中同样价值不菲。 当初她在边城杀了多少凶徒与游牧,如今在那些公国中就有多么招恨。 简单点说,如今他们已经无处可去。 天下明明很大,却在这一刻好似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地。 … 回家的时候,阿水问闻潮生,要不要逃,闻潮生问她往哪儿逃,阿水没回话。 做饭的时候,月光洒在了阿水的身上,她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拿着勺子搅动锅中菜粥,闻潮生其实很担心今日她煮出来的粥会一股子酒味,但最后吃的时候却并没有,里面只有粥香与菜香。 吃饭的时候,阿水再次提议,或许朱白玉能有办法,再不行就去北边龙不飞那里充军,她在军中有点名头,若是龙不飞愿意帮忙,他们活下来的可能就会大不少……听着阿水断断续续的碎碎念,闻潮生忽然说道: “阿水,你喝醉了。” 阿水停住嘴,她拿着筷子的手也停住,院中变得极为安静,她的目光从担忧转变成了复杂,最后又化为了平静。 “这件事情的源头是因我而起的,我不可能就这么看着。” 闻潮生道: “我也不会坐着等死,明日我去找七爷弄一辆马车,屯上干粮与水,如果程峰这边儿一封信送回王城,招来了灾劫,咱们就从往县城之南的荒原上走。” 阿水眸子一亮。 “行。” 往哪儿走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闻潮生决不能坐以待毙,来到苦海县后经历了这么多事,阿水深刻认识到了闻潮生的厉害,只要闻潮生愿意想办法,事情总会有一线生机。 此后的几日,闻潮生一边靠着不老泉养伤,一边跟阿水学习临阵对敌的技巧,在程峰家的那一战,让闻潮生深刻认识到了实力的重要性,他未来总不可能一直靠着阿水帮忙打架,快速成长是活下来的一个重要指标。 直至某日清晨,程峰匆匆而至,拿出了院长回的信,拍在了二人面前的桌子上,对着闻潮生道: “潮生兄,收拾准备一下……跟我去王城!” PS:晚安! 第177章 你站着讲 这一封从王城回寄而来的信要比预想中快很多,按照闻潮生对于王城与那座天下人读书人都无比向往的书院的刻板印象,这封信从王城寄回来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该有一群与信一同而来的人。 但是没有。 这封信回来的时候,就只是一封信,好像书院对于三名教书先生死在了苦海县这件事情似乎全不在意,也有些不闻不问的味道。 闻潮生觉得,哪怕是那三位先生在阑干阁内的名声再不好,他们也是阑干阁的颜面,总不能书院真的会为了一条来路不明的狗而声张正义,况且就算阑干阁的人再公正严明,因为一条狗而怒杀三人这种事也很难讲得过去。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人命总不能比狗命贱。 因此这几日的冷静,让闻潮生对于程峰在事发之后要提出写信给阑干阁院长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在他看来,这么做的可能性只有两种。 一种是,阑干阁的院长对程峰很好,非常好,好到甚至将程峰当作了自己的孩子来看待,这一场麻烦不是为他而挡,而是为了程峰;而另一种便是这里面有着更为深邃,更为复杂的关系,从始至终都是一场被策划好的计划、或是阴谋。 倘若是后者,闻潮生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了。 他一直觉得人间事皆瞬息万变,因此无人能够谋算一切,再精妙的布局,终会出现差错,而自己在苦海县与陆川对弈的那一局,正是平山王这场浩大谋局中的‘差错’,它会如同蝴蝶效应一般,始于一起微不可寻的轻轻振翅,最终演变成一场山呼海啸的狂风。 可如果这一切都是被策划好的,那他的脖子上仍旧拴着套环,他从未‘跳脱’,而是‘跳入’。 望着行色匆匆的程峰,闻潮生沉默片刻,拿起了桌上的那封信,缓缓摊开,信上仅有五个极为简单的字—— “带他来见我。” 因为程峰的笔法已入化境,再加上闻潮生并没有见过阑干阁的院长,没见过她写的字,所以闻潮生也无法分辨这字究竟真的是从王城而来,还是程峰自己伪造的,判断一个人说谎有很多种办法,而闻潮生选择使用最为直接,最为迅捷的那一种。 “程峰,这究竟是王城的信,还是你自己伪造出来的?” 面对闻潮生的这个问题,程峰先是一怔,随后道: “我伪造信做什么?” 他顿了顿,好似想到了一点,对着闻潮生失笑道: “潮生兄莫不是觉得,我想拿你作为邀功的筹码,去抵我从前犯下的罪过?” 闻潮生喝了一口酒,打量程峰的眸子缓缓垂下,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无法从字迹中辨别这是否是一场谎言,那便从写字的人身上寻找漏洞。 而程峰的眼神则告诉闻潮生,这封信并非谎言,它的确来自于齐国王城书院,看见信上那五个字,阿水没从中觉察出杀意,但她眉头皱着,总觉得不太对味,闻潮生若是去了王城书院,生与死就全凭对方的一句话,这难道不是羊入虎口? 似乎是从阿水微皱的眉宇间感受到了她的忧虑,闻潮生给她的碗里倒上酒,声音平静道: “若这封信真是阑干阁的院长寄的,我反而没那么危险。” 阿水没喝酒,瞥了他一眼: “就不怕她把你叫过去,然后一刀给你头砍了?” 闻潮生兀自端起了一碗酒饮下,道: “你没有见到从阑干阁来的那三名考核者,我活了这么长时间,从未见过这等傲慢与狂妄无知之人,倘若你见过他们的眼神,便能明白他们眼中的苦海县与县民甚至不如他们书院茅房与茅房里的蛆。” 闻潮生言罢,转头看向一旁的程峰: “我这么讲是不是有些夸张?” 程峰沉默了会儿,略有些讪然地挠头道: “书院的那些师兄弟与先生们常年沐浴于这等儒法浸淫的圣地中,难免会有些骄傲与怠慢,毕竟他们都曾是万中无一的骄子。” 闻潮生又看向了阿水,指着程峰说道: “你看,这人曾也是书院的人,现在他帮着书院的人说话,居然都会脸红,可见我所言非虚。” 阿水沉默着仰头闷了一碗酒,一缕香气自她的嘴角淌下,她随手一擦,道: “这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闻潮生认真回道: “当然有。” “倘若那阑干阁的院长跟这些所谓的先生蛇鼠一窝,是同一类人,那她理应会更加骄傲,更加目中无人些,我杀了书院三名先生,若是她要杀我,如今来的就不是这封信了。” 阿水如刀的柳叶眉抖出了些质疑: “你有多少把握?” 闻潮生与她对视了片刻: “十成。” “那为什么你说话的时候心虚了?” “我心虚了么?” 闻潮生言罢看向一旁的程峰,指着自己又道: “我心虚了?” 程峰看了二人一眼,感受着自己两根木棍一般的腿有些酸胀,他不确定地指着旁边的空木凳: “那个,我能坐下么?” 二人同时开口: “能。” “不能。” 程峰表情一滞,忽然从平静且微冷的空气中嗅到了一股杀气,刺得他皮肤生疼,而杀气的来源,当然是对面的阿水。 “你站着讲。”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且绝无好气。 程峰咳嗽一声: “成,我站着讲。” “二位可能不太了解院长……” 他见阿水完全不信这封信与杜池鱼,便讲述了自己一小部分关于当初在书院内的事,包括院长推荐他进入参天殿,自己又最终自废武功,被逐出书院,这些事情没有缘由,程峰也不说缘由,但全是带着真诚的真相。 最后,他讲至口干舌燥,对于那些事情下了定论。 “总之,院长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跟阑干阁内其他人不太一样。” PS:第一更。 第178章 我试试看 阿水冷笑道: “很好的人?” “好到随便一条外头的狗能换她阁内三条人命不予追究?” 一旁的闻潮生低声强调道: “那是狗爷。” 阿水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神同样有些冷: “还没说你的事,你觉得自己一人前去王城是很英雄的一件事?” “你觉得你死了,事情就了结了?” “你忘了你杀的不只是阑干阁的三名教书先生,还有陆川?” “你这么过去一死了之,谁又来处理平山王的问题?” 闻潮生沉默着,埋头喝酒。 这件事上,他的确是欺骗了阿水,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去了书院之后能活下来,也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因为他没见过阑干阁的院长,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被他杀死的那三个老畜生。 既然什么都不了解,那便不会有绝对的把握。 阿水也猜到闻潮生这么讲是为了让她安心,他去了阑干阁,无论是死是活,这件事的恩怨也就结束了,不会蔓延到其他人的身上。 程峰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院长开了金口,我能保证潮生兄活下来。” 阿水瞥了他一眼,指尖摩擦着酒碗边缘,天未下雪,她的语气里却有雪: “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 程峰沉默片刻后,认真道: “我的命。” 阿水嗤笑一声,手指离开酒碗,指着他道: “你的命?” “你跟着他一块儿去了王城不回来,他死了,你缩在阑干阁里做缩头乌龟,谁能要你的命?” 程峰沉默许久,正色道: “水姑娘与潮生兄先前帮程峰解决鸳鸯楼的恩怨,程峰一直记在心里,我绝不会害二位,若是水姑娘实在不放心,我可以留下来,届时为潮生兄写一封信,让他带着信前往王城寻找接头人。” 阿水看了一眼闻潮生,向着程峰问道: “进入阑干阁内之后,还能与外界通信?” 程峰思索了片刻后摇头。 “原则上不能。” 见着阿水的眸子又凛冽下来,他急忙抬手,解释道: “但原则在院长那里,如果她同意,是可以与外界通信的。” “届时,我也可以主动写信询问。” 阿水收回目光,思索了片刻后,看向闻潮生道: “程峰留下,你自己去王城……或者,让小七陪你一起去,他也在王城住过许久,对于那里一定熟悉。” 接着,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拿起了桌上的信件,对着程峰询问道: “这一封信,能不能帮闻潮生跳脱王城城关的搜查?” 她仍然担心平山王一事会对闻潮生造成极大影响,发现闻潮生前往王城之后,提前将其扣押。 程峰有些无奈,道: “这倒是不行……要跳脱城关搜查,得让院长盖上书院的章印。” 见阿水冷冷看着她,程峰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僵滞,只还是道: “那我再……问问院长。” 他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当初离开阑干阁的时候,院长帮了大忙,他知晓自己怕是此生未有报答院长恩情的机会了,本来自己在苦海县自生自灭便好,可如今又给书院添了麻烦,扰了院长清净,心里的愧疚感愈重。 而他也知晓,城关处的那些将士绝不会因为平山王的事为难闻潮生,毕竟,平山王原本目的就是要将刘金时的秘密传回王城,但程峰与平山王信诺保密,绝不能将这件事说出口给任何人,因此也只能配合阿水,消除她的忧虑。 程峰将信留下,人离开了这里,闻潮生沉默了片刻后,对着还在思索的阿水道: “小七不能跟我去,他得留下。” “这个人是我们目前与白龙卫最靠得住的通信者,未来你能否前来王城,或是有其他更好的安排,离不开他的帮忙。” 阿水斜视闻潮生,眸中存疑,似乎在计较闻潮生能不能一个人行这么远的路,路上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闻潮生被她这眼神看得莞尔笑道: “我走官道,怎么也不可能迷路,若是担心路上遇着些其他什么麻烦,可以让小七找一名白龙卫与我同去王城……但小七本人一定得留下,白龙卫中同样是鱼龙混杂,他与朱白玉关系不一般,我也只信他。” 阿水抿唇沉默一会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嗯,好。” 她态度稍缓,喝了一会儿酒,又打破院子里的寂静,问道: “晚上吃什么?” 还在揣摩程峰与书院院长之间关系的闻潮生回神,望着阿水讶异一笑: “你要给我做饭?” 阿水仔细盯着闻潮生许久,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盯出花,她心里想着,这样一个聪明的人,为何会误解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于是决定继续主动出击: “我要吃红烧肉。” 闻潮生脸上的讶异转变为了惊异: “……你看一遍就学会了?” “没想到,你在厨艺上竟还有些天赋。” 阿水被他的夸赞竟然弄得忐忑起来,但见着闻潮生眼底发自内心的惊讶神色,一时间也不再继续解释了,短暂沉默后,她说道: “你去买菜,我试试看。” PS:字数略少,晚安! 第179章 绝尘(第一卷完) 王城的冬天确实要远远暖和于齐国的大部分地域,在许多地方尚且天寒地冻之时,这里好似已经提前因为一场新出的艳阳而进入了春天。 偌大的书院中,不见丝毫读书声,王城户部的总管薛敬之收到了齐王诏命,清晨鸡鸣未响之时,他便早早地起床,眼角已然带着鱼尾纹的妻子服侍他穿衣洗漱之后,他便一人带着一大堆卷宗上了马车,沿着车道向府东离开了。 那是阑干阁的方向,是王城最为庄严神圣之地,这里弥漫着的肃穆气息,要甚过那座要比苦海县更大的王宫。 薛敬之坐在马车之中,细细又审查了一遍卷宗的内容,确认上面没有出现差错,即便这样的审查已经让他有些疲倦与枯燥。 人在重复做一件没有激情的事情时,往往很快会厌倦,薛敬之即是如此,在此之前,这份卷宗中的每一个字,他已经细细查看不下十遍了。 他之所以如此慎重与小心,是因为卷宗上的内容关乎未来二三月后的四国会武,关乎到齐国王族与参天殿的颜面,稍有差池,他头顶的官纱帽就没了,更严重者,甚至会波及自己与自己家人的性命。 所以一点差池,一线差池都不可以有。 马车很快便来到了书院门口,在百步之外,薛敬之便已经令马车停顿,自己则是抱着一大堆卷宗下了车,他平日里被公事缠身,莫说修行,便是锻炼也极少,臃肿的身材抖动,这百步路跑得他一身大汗,气喘吁吁,至于门口,与那守门人说了来意,拿出了自己的官印,这才被放入其间。 薛敬之在齐国的官位不小,手握重权,话语的分量很重,但此时此刻,他的身上却完全没有丝毫的傲慢,路上偶尔遇到穿着书生服饰的人,也是颔首微笑,一副和善面孔。 并非因为这些书院的书生多么高贵,事实上,书院曾出过许多学子进入齐国官场,不少还是他的下属,整日里看着他的脸色行事,但眼下这里是阑干阁,是齐国最为神圣庄严的地方之一,莫说是他,便是一些王族来了,也得夹着尾巴,不敢丝毫放肆。 他一路来到了院长杜池鱼常住的小阁楼,路上见着了一名从那里匆匆离开的信使,二人平日里没有交集,简单的对视一眼后,便擦身而过,随着薛敬之来到了小阁楼下,对着好似没有人的二层楼认真鞠了一躬,朗声开口道: “户部薛敬之,前来求见。” 他耐心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被阳光漫散开来的二楼传来了一道声音: “进来。” 薛敬之竖起耳朵,认真回味了一下,确认这声音不是自己的幻觉,于是才大步流星地走入了其中。 来到了阁楼的二楼处,薛敬之见到了盘坐于木制茶几旁的院长,对方在阅读着信,窗外的阳光穿过她眼睑上的睫毛,落于怀中,为杜池鱼平静的气质装点了几分光洁,薛敬之将怀里的卷宗放于地上,对院长行礼之后也没有开口叨扰,便乖乖坐在了一旁。 “找我什么事?” 杜池鱼见他沉默,头也不抬地问道,随着她发话,薛敬之这才忙不迭地拿起卷宗,一份一份十分整齐地放置于桌面上,一边讲述着关于会武时各个会场的详细布置,取景,参与人员等等…… 他几乎将卷宗上的内容背了下来,描述时行云流水,起初的时候尚且还有些紧张,慢慢愈发熟练、胸有成竹起来,而面对他的描述,杜池鱼并未抬头,依然盯着手中的信纸。 直到他滔滔不绝,将面前卷宗里所有的内容挨着挨着复述一遍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看着杜池鱼道: “……院长以为,这些陈设尚有哪些不足,还需改进?” 杜池鱼眉头一挑,淡淡道:“很好。” 薛敬之心下一喜:“很好?” 院长眸子微抬,看了他一眼道: “你且将书院印章取来,在那边儿的书架上。” 薛敬之心头愈发欢喜,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做的不错,竟能得到院长的认可,未来怕是有机会再往上走,立刻去取来了印章,然后把卷宗总纲翻出来,正欲递给院长时,却见她拿着印章轻轻在信的背面摁下。 薛敬之脸上的笑容忽地一僵,随后他有些忐忑地提醒院长道: “院长,院长……这布置……” 杜池鱼这才抬头看他,二人对视了短暂的片刻后,杜池鱼毫不犹豫地也给他递来的卷宗总纲盖上了章印,她的动作毫不犹豫,毫不拖泥带水,以至于让薛敬之在心中开始担忧,杜池鱼是不是根本没有听他说什么。 但他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决定不去询问这件事,无论如何他是拿到院长的章印了,后面的流程便会好走很多,若是自己多嘴几句,惹恼了面前这位德高望重的院长,他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随着薛敬之离开之后,杜池鱼起身,缓缓踱步来到了书架面前,目光在上面的典籍寻觅许久,最终从中抽出了一本,拿到了书桌面前,自己研墨,徐徐抄录起来…… … 苦海县的凛风狂刮,仿佛要将人的肺腑直接吹穿,狗爷离去之后,闻潮生每日更加清闲,除了练功、吃饭之外,他去了吕知命的院中几次,站在那株枇杷树下,感慨良久。 严格来讲,他修行的起点便是始于这棵树。 闻潮生知道吕知命喜欢用茶水浇灌这棵树,于是在吕知命一家离开之后,他也每日泡着茶,自己喝半壶,给树浇半壶。 随着书院的信章送到以后,闻潮生又去找了淳穹,后者见到了书院章信,总算彻底信了闻潮生,开始将‘练字’提上了自己的日程。 接着,闻潮生又挨个拜访了七杀堂、司小红与张猎户,他在苦海县里没认识多少人,这些都需要挨个见一遍。 司小红仍是每日沉浸于音律之中,生活简单但并不乏味,只是少女的琴声里,多了一些忧愁与欣喜。 至于张猎户,闻潮生再见他时,他已彻底白头了,形容也苍老了许多,身材消瘦,完全看不出这就是那个当年打虎之人。 他仍然坚持要等到这个冬雪过去再搬回苦海县,闻潮生没有劝他,只说自己找到了张长弓的消息,要去王城一趟,届时会帮忙调查,未来能几时回来也说不准。 张猎户跟闻潮生喝了一碗酒,他仍旧是沉默寡言,最后闻潮生离开的时候,他说了句‘保重’。 最后,闻潮生临走时告诉程峰,让他每日帮忙去吕先生的院子里,用温热的茶水浇一次那枇杷树,程峰没有询问缘由,只是答应。 淳穹私人为闻潮生提供了一匹快马,而阿水送闻潮生出北门时,从袖兜里摸出了十两银子,递给了闻潮生,后者本不想收,叫她留着喝酒,阿水犹豫片刻,告诉闻潮生了一个秘密,那便是她如今兜里存款不少。 这些钱是当初她私下找七爷拿到的,先前忘川的刺客们死于院中,留了些能用的刀兵,没全被吕夫人一袖毁去,部分兵器锻造得还算不错,七爷有路子,尸体处理后,刀兵便弄到广寒城里去找卖家,换来的银子他与阿水五五分账。 闻潮生听到这话之后,忽然觉得自己是这天下第一傻的傻缺,他难受地注视着阿水许久,还是凑近些,用一种不太自信的语气问道: “那要不……你把那剩下十两银子也给我?” 阿水眉旁的发丝随着寒风而起,几缕夹杂着她身上独有的气味往闻潮生脸上飘,面对闻潮生的索要,阿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回道: “剩下十两……等我去了王城再给你。” 闻潮生身子一怔,随后苦恼地揉了揉自己头: “那你可得快些,慢了我指不定得饿死,毕竟我不是程峰,在阑干阁的食堂里用膳是要掏钱的。” 说完这话,闻潮生又觉得不好,语重心长地补充道: “但也不用太快,我命硬,毕竟当初在县外吃泥鳅青蛙都撑了这么长时间,而且听程峰说,书院有座很大很阔的后山,有条极长极清的小河,大不了我去河里捞鱼……” 似乎是觉得闻潮生话太密了,阿水听得眉头直皱,但后来又被北风吹得慢慢舒展开来,她偏过脸去,说道: “晓得了。” 闻潮生上马,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远处的程峰,又看了看离得很近的阿水,笑着对阿水说道: “……阿水,那晚你的红烧肉烧得很不错。” “看来你很适合做饭,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再教你做其他的菜系。” 阿水闻言一怔,随后便见着闻潮生扬鞭策马,绝尘而去,她注目闻潮生的背影彻底消失于风中,嘴角不可寻地微微扬起,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回了句: “好。” … PS:今天就一更,这章3000字,第一卷也到此彻底结束了。 预想20万字写完第一卷,结果水了快40完,还行,照这个水法,这本书200万字有望(得意) 可能对于常年写仙侠的大佬们来说,200万字才是刚刚起步,不过我不喜欢写动辄五六百万字的大长篇,精力不允许,较之于诡舍,这本书有更为明确的目标与主线,希望可以从中获得成长与收获。 碎碎念一句,当初那么多人不让我在诡舍里写感情线,我偏要写,看,现在不是学会了? 我不写,我怎么会呢? 好多人问,你怎么不开诡舍2,怎么不接着写,你开诡舍2必然百万在读,再创辉煌balabala……我可以在这里很负责任地回应一句,我如果今年直接开诡舍世界观的第二部小说,我会扑的一塌糊涂,我会毁了这个世界观的人物和角色,我会毁了读者对于诡舍的热爱,对于我的信任。 为什么?因为我的能力已经不足以支撑我去扩写这个世界观了,诡舍这本书暴露了我太多的写作缺陷,我需要重新学习,重新提升自己。 所以,才有了天不应这本书。 夜来在番茄写到现在,一子哥、诡舍、天不应三本书,是三种完全不同的写作风格,老书粉肯定能看出来。 之所以冒着这么大风险从悬疑跳到仙侠武侠来,原因也很简单,夜来认为舒适圈会杀死作家。 我还年轻,我还有好多故事想写……仙侠、都市、科幻、还有一本病得很重的故事,我不想太早溺毙于自己的舒适圈中,所以我才像一只囚笼里的困兽在挣扎着,企图跳脱出来。 这个过程很难,但是我应该去试试,万一扑在了半途上,日后回想起来也算一桩心安理得的安慰——我努力过了,但是我失败了,我就是个废物,所以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毕竟,年轻是一切的资本。 晚安! 第180章 你好,院长。 少年一骑绝尘去,杨柳春风马蹄疾。 闻潮生没在路上遇着春风,唯有扑面而来的雪风,也没有在官道上看到杨柳,一些能抵抗住这冰冷寒冬的野枝野草倒是盛开得茂盛,他道别阿水的时候,除了淡淡的离愁之外,觉得自己潇洒的模样该是给阿水留下一点深刻的印象。 作为一名江湖人,道别时,就该有这样一种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豪迈。 毕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那什么人,闻潮生对于诗词研究的固然不是很透彻,但也从李白这位人尽皆知的诗人身上学到了一点豪情壮志的精髓,不过也只有一点点,因为当他远离了阿水的注视后,满腔豪迈澎湃的闻潮生忽然发现了一件极为严重且严肃的事,那便是他不会骑马,也完全没有任何骑马的经验,于是,这份豪迈与壮阔顷时间便成了惊恐和心凉。 一鞭子下去,马的确是跑起来了,但这马可能被凄厉的冬风冻得厉害,跑得是越来越快,在宽阔的官道上活活拉出了一条褐色的残影,闻潮生再想要拉缰绳时,才终于从这条野性无比的缰绳上深刻体会到何谓脱缰的马。 当他几乎感觉到自己快要被扑面而来的烈风削成人片时,胯下的马儿才终于因为疲惫而停下,此时它身上兴奋的劲儿彻底过去,终于意识到了背上还有一个人在一直拉绳。 从苦海县到王城,要经过三州四城,这固然是一段极远的距离,这时,闻潮生才认识到,淳穹给他的这匹马儿有多厉害,它不但能跑,而且还会自己找吃的,不需要闻潮生专门从自己寒酸的十两银子中苛扣出一些,为它买草料。 十两银子,在苦海县里确实算得上充裕,可一旦出了苦海县,闻潮生才明白这钱多么微薄,他甚至不敢买些肉食来吃,生怕还没走到书院,身上的积蓄便就此告罄。 终于来到了那座宛如巨兽一般矗立的繁华都城,饶是闻潮生前世见惯了高楼大厦与热情洋溢的城市,却也被这熙熙攘攘出入的人群狠狠震撼了一次。 王城虽与苦海县一样皆是四道城门,可城门外的大道却比苦海县的那条道宽阔了不止十倍。 即便如此,进入这座巨城接受检查的时候,依然要排队。 王城中允许携带刀兵箭羽,主要查的是来人的身份信息,轮到闻潮生的时候,他拿出了手里的信件,对着那名守卫低声道: “书院的章印。” 那名守卫看上去颇为年轻,约莫二十上下,听到‘书院’二字,先是一怔,随后他认真查看了一番闻潮生手里的信件,拿着这信又去给城楼上喝茶的长官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这才免除了对闻潮生的搜索,放他直接通行。 进入王城之后,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交谈之声不绝于耳,闻潮生有一种乡巴佬初时进城的忐忑感,他甚至不如身边的那匹马放松惬意,由于跟平山王结下过梁子,闻潮生不敢暂停片刻,如今他不了解王城具体情况,不晓得朱白玉的信是否已经送到了玉龙府的手中,也不知道书院的院长拿到了另一封信后,是否会选择隐瞒……总之,平山王随时可能会找他的麻烦。 于是闻潮生第一时间问路去找到了淳穹家所住的府邸,按照淳穹的要求,把这匹苦海县跟随来的老马送回了他的家里,接着又独自前往了书院。 或许是因为他这些日子风尘仆仆,没有好好打理自己,路上偶尔擦身经过的行人会对着他指指点点,眼神里满是嫌弃与取笑,闻潮生即便没有阿水那双灵便的耳朵,也大概能猜到这些人是在嘲讽他的穷苦与肮脏。 闻潮生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相比于书院来考核他的那三人的傲慢与偏见,这些王城人士的轻微讥讽甚至都谈得上友善。 来到了书院,隔着老远闻潮生便因为自己邋遢的形容而被书院的守门人警告,他对着守门人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信,高声说道: “二位,我有书院的章印。” 那两名书院的守门人一听这话,写满嫌弃的脸上神色忽地一滞,有些难以置信地彼此对视一眼,生怕是他们方才听错,随着闻潮生来到了近前,将信递上时,两名守门人多少有些犹豫,似乎觉得这封信经由闻潮生这般邋遢的人之手,肯定也极为肮脏,但若是上面真的有书院的章印,他们不接,便是对书院的大不敬。 最后,右边儿的那名守门人稍微缓和了语气,对着闻潮生道: “你打开它,然后翻出书院的章印,给我们看看就行。” 闻潮生倒是没说什么,轻轻翻开了信件,二人仔细一看,上边儿还真是书院的章印,吓得二人立刻微微躬身,为闻潮生让开了一条路,态度与先前相比可谓天壤之别。 就这样,闻潮生按照这两名守门人的描述,一路来到了院长所在的小阁楼,此地周围静谧异常,一个人影都看不见,闻潮生来到了阁楼下,犹豫了片刻,还是直接推门而入,上了二楼。 两个守门人告诉他,院长会常常在二楼读书,如果不在,他可以在门外等候。 而随着闻潮生来到了二楼之后,发现阳光照耀的房间并没有关门,院长静静背朝阳光盘坐,金色的光芒似乎在她的发丝间犹如泉水流转,与她相见的那一刻,原本还有些忐忑与紧张的闻潮生,忽然平静了下来,心中原本准备的客套话也全部消融。 他对着院长笑了笑,说了句: “您好,院长。” PS:还有一更,放心,不会写1000明天补1000,一次性更完。 第181章 他们该死 闻潮生知道,他在打量院长的时候,院长也在打量他。 与院长所处的光明位置相比,闻潮生无论是站位还是穿着,都显得有些阴暗,甚至他觉得连自己的过去也挺阴暗——他好不容易在苦海县拿到了县民的身份,在心底里告诉自己要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县民,然后他就开始杀人。 但闻潮生的内心并没有什么愧疚感,因为这些人也要杀他。 漫长的对视之后,院长开口时问的却是关于程峰的事: “前些日子,我遣人送了几本书给程峰,他有没有收到?” 院长声音很好,语速很好,语气很好,听她讲话有一种徐徐道来的感觉,仿佛被微风吹过面颊,很舒服。 闻潮生回忆起来,如实讲道: “程峰从阑干阁回去之后,烧毁了家中所有的书籍,只留下了一本汪盛海先生的《治国论》,不过先前我去找他的时候,的确见他手中多了几本新书,看得津津有味。” 院长微微一笑,似乎见到了程峰读书的模样,而后才对着闻潮生招了招手,让他进屋。 “你会用剑?” 闻潮生小心地靠着侧滑式的木门盘坐,未曾侵犯院长身遭阳光一厘,他没想到院长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犹豫再三后,还是回答道: “从前受过高人指点,略懂一点。” 院长道: “你没有修为,全凭剑意杀人,绝非略懂。” 闻潮生摇头,他见过吕知命少时参剑时身遭的漫天雪,知道自己远远比不上吕知命,离真正的剑道还差得远,不敢丝毫骄傲。 “真是略懂。” 院长微微一笑: “很好。” 闻潮生怔住: “很好?哪里好?” 院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又说道: “我要看你的剑。” 闻潮生面色微微一滞: “在这里?” 院长: “对。” 闻潮生不语,一片小雪飘过,轻轻落于院长与他之间,最后无声无息融于那片炽烈的阳光中。 见到了这片雪,院长赞道: “好剑。” “不过,光靠这样的剑还不够。” 闻潮生好奇: “不够什么?” 院长双掌轻轻放于双膝之上: “不够杀死邹枸他们三人。” “所以,当时有人帮你?” 提起了那场血仇,闻潮生的眸子难免变得阴翳了不少,狗爷的死对他的冲击极大,也是闻潮生第一次凭借着凡人之躯与修行者正面一战。 “院长要听实话?” 妇人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愠怒或是其他不好的神色,平静地顺着闻潮生的话往下说: “你既然这么讲了,一定是准备好要说真话,所以,不妨说来听听看。” 闻潮生这时候,也开始察觉到面前这位妇人的不简单,他无法从妇人那里读到任何关于她的情绪,唯有方才提起程峰读书时,妇人露出了会心笑容。 哪怕是一潭死水,被微风吹拂的时候也会有涟漪,而妇人对于三人的死不发表任何意见,没有露出丝毫愠怒和问责的意图,如此无非两种情况。 第一种,院长极为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 第二种,院长真的完全不在意这三人。 不过到底是关乎书院的颜面,闻潮生虽然对于三人与书院的印象都不好,可也不会贴脸开大,他将自己心里对于三人与书院的辱骂词汇吃干抹净,然后才说道: “并没有人帮我,他们三人都是被我杀死的。” 他详细地复述了三人的死法,但隐去了自己学过不老泉的事。 院长听完之后,居然说了一句‘死的不冤’。 这反而让闻潮生有些不理解了。 院长似乎看出了闻潮生的疑惑,问道: “你不理解?” 闻潮生点头: “我不理解。” 院长徐徐道: “那我讲给你听。” “这件事情无关恩怨,我以为,邹枸三人是书院教书多年的先生,虽然他们天分不好,但在书院中别无他事,除了修行便是修行,三名浸淫龙吟境多年的修士,无论因为什么原因死于一名没有修为的普通剑客的手中,那就是该死。” 闻潮生这下才懂了院长的想法,而后便又问道: “所以您不追究这件事情?” 院长看着闻潮生,回道: “这件事可大可小,追究不追究,得看你自己了。” 闻潮生沉默片刻,双手抱拳对着院长道: “请院长明示。” 院长轻轻抬起一指: “这件事,稍后再与你讲,现在,我要问的问题问完了,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望着被阳光笼罩的院长,闻潮生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语言,问出了先前托程峰寄出的那封信的下落。 院长轻轻从袖间一摸,那封信便轻轻滑至了闻潮生面前。 “你找到的信,当然由你亲自去送。” 望着面前的信,闻潮生犹豫片刻,还是默默将信收捡好,接着他抬头,目光深邃而锋利,对着院长道: “院长,我的第二个问题或有些犀利。” 妇人: “但说无妨。” 闻潮生缓声开口,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却有一种难言的震动感: “……我此来王城,是否是您们一手策划好的?” PS:晚安!这几天肩周炎犯了,后背痛的厉害,可能有时候缺斤少两,抱歉抱歉。 第182章 思过崖 从苦海县到王城这段路上,闻潮生足足奔波了十四日,这十四日他想了很多事,将先前苦海县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觉得程峰这人不对劲,藏得极深,但有时他又觉得说不通,倘若程峰真的有那么多关系在身上,当初又怎会被一群县城里的混混欺负成那副模样? 而如今,随着闻潮生来到了阑干阁,他终于可以当着院长的面,问出这个心中的疑惑。 院长花白的头发随着窗棂泄入的微风轻轻起伏,她的回复格外简洁: “你很聪明,但我不认识你。” 顿了顿,院长补充道: “我们没有人认识你。” 这句话言简意赅,看似答非所问,实则已经告诉了闻潮生他要的答案,闻潮生也的确听懂了院长在说什么,他的头微微垂下,看向了院长面前的一片阳光。 “所以,苦海县发生的一切真的是一场阴谋。” “只不过,如今来王城的人不该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难道……是程峰?” 他自言自语,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个答案。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之中飞驰,又被他一一否定,纵然眼前迷雾重重,闻潮生仍是在这极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的眼神重新清澈,对着院长道: “所以,原本来书院的该是淳穹,而不是我。” 院长摇头,缓声道: “不对。” “原来该来书院的就是你,所以你才来了。” 闻潮生一怔,随后才明白院长的言外之意,失笑道: “儒家不是信「人道」么,难道也信「冥冥之中」?” 院长道: “那不叫「冥冥之中」,我只是认为这个世上没有巧合,你所看见的一切巧合,本质上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闻潮生注视着院长,他想,书院里大概没有任何一名书生或是先生敢像他这样,毫无敬畏之心,毫无尊卑之感,如同看普通人一样看着面前的院长。 “听您这说法,大概是不打算杀我了,那我得问您很多问题。” 院长笑道: “除了风城与平山王。” 闻潮生心头咯噔一下,久违的心凉感浮现胸膛,他发现自己好像被看穿了,但聊想起自己托程峰寄给院长的那封刘金时留下的「线索」,似乎被看穿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心中的忐忑又渐渐平复下来。 “那我就只有两个问题了。” “讲讲看。” “我能不能写信回苦海县寄给程峰?” “可以,但一月只能寄一次。” “多谢院长……第二个问题是,我想见见兵部的官员霍雨昕,最好是能一起吃顿饭,院长这里有路子么?” 妇人淡淡道: “你可以自己在书院里找找路子,如果你能从思过崖中活着出来的话。” 闻潮生愕然抬首: “思过崖?” 妇人平静地注视他道: “你杀了书院三名教书先生,这是有损书院颜面的大事,之所以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与我说话,是因为你如今也是书院的人。” “不过,想要彻底把这件事情压过去,你得服众。” 闻潮生眉头一蹙: “如何服众?” 院长道: “我会将你在思过崖中关上一个月,届时,书院里所有不服的书生都会来找你,他们之中的不少受过邹枸三人教诲,打服他们,待你出思过崖时,这件事情便不再会有任何人追究。” 闻潮生想了想,问道: “只是这样?” 院长瞟了他一眼,兀自徐徐起身,来到了茶几旁,为自己倒上了一杯茶,然后又给闻潮生倒了一杯,这样的举动难免让闻潮生觉得讶异,料想自己并不是什么达官显贵,这阑干阁的院长竟然会为自己斟茶,一时间难免受宠若惊。 院长喝下一杯茶后,说道: “你觉得这很简单?” “我告诉你,这一点儿也不简单,因为这些学生之中的许多人天赋异禀,长年累月的寒窗苦读造就了他们对于事物的专注力,所以他们修行一般都不会差,更何况阑干阁中典籍众多,无数前人经验引路,阁内光是龙吟境及以上的修士便有足足三千余,占了整个齐国龙吟境修士数目的一半以上。” 闻潮生脸上仅有的一丝笑容消失了,他忽然开始觉得,外面的阳光一点也不阳光,反倒有些阴暗森冷。 “会有比邹枸更厉害的学子么?” 院长浅浅抿了一口茶: “很多……不过好消息是,这些人来找你的可能性不大。” “至于通幽境的那些学生,更不会来。” “但是即便这样,也够你喝上一壶。” 闻潮生望着眼前杯中的茶,始终没有动手,沉默许久后才道: “那……我能否杀人?” 院长摇头。 “他们可以杀你,但你不能杀他们。” 闻潮生: “听上去很不公平。” 院长: “在你从思过崖出来之前,没有资格在书院里谈公平。” 闻潮生抿了抿嘴,小心地端起了面前桌上的那杯茶,喝下了小半杯,与吕知命家中常泡的茶相比,书院这茶少了很多人情味,明明是热茶,他却能从里面品出冷清。 “可是院长,我会的都是杀人术。” 院长微微摇头,似笑非笑道: “你自己想办法。” 她言罢,从袖中摸出了一块木牌,递给了闻潮生。 “房间与生活必需品已为你安顿好,回去洗洗吧,洗完了再来找我,等你写完了信,便去思过崖思过,每日会有专门的人来为你送食物与水。” “如果一个月后你没死,我会帮你彻底平息邹枸三人的后事。” PS:还有一更。 第183章 罪 书院,顾名思义,这里该是读书的地方,但闻潮生没想到,他进入书院的第一件事,便是打架。 跟所有那些不服他的书生打架。 如果这不是书院的院长亲口所述,闻潮生只会觉得这些人该是疯了。 因为细雪本身太过显眼,将这柄剑带出苦海县,路上遇到识货之人,很可能会引来麻烦,甚至招来忘川的觊觎,闻潮生如今不想节外生枝,便将细雪留在苦海县内,柴刀碎裂后也没有再买。 他只带了那根杀死邹枸的笔。 闻潮生泡在了院中的澡盆里,在一片蒸腾的热气中渐渐放松下来,闭目卸下这些日子以来的疲惫,想着之后一个月的事。 院长的意思已经讲述得极为清楚明白了,因为走的是程峰这层关系,所以院长可以出手保他,但前提是他有被保护的价值。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查不了平山王的事,查不了张长弓的事,他会不停地与人战斗、战斗、还是战斗…… 闻潮生轻轻揉捏着自己的睛明穴,思索着与院长的对话,企图从中撬出一些什么讯息来。 先前他提问的时候,院长的态度已经说明了她知道风城发生的事情,可她并不愿意拿出来讲,而她对同样知道这件事的闻潮生的态度又让他觉得费解,按理说这么大的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院长虽然不愿意讲述风城的事,却也没有要杀死他的意图。 闻潮生越想越觉得思绪混乱,疲惫不堪,索性就暂且放空了自己的大脑,开始运转不老泉,一边滋养自己的躯体,一边继续修行。 自从上次濒死时激发了不老泉的功效后,闻潮生像是打通了一些桎梏,他开始能渐渐感受到流淌在自己经脉中的那些属于生命最本源的力量了。 按照北海道人的说法,这些力量与穴窍的力量本质上没有多少差别,都是人身上未被发掘的潜力,只不过不老泉更偏重于修身养气,对于战斗的帮助没有那么明显,但若是未来他能修至大成,这股力量也决不可小觑。 水能载人,亦能覆人,载的是己,覆的是敌。 不知过去了多久,闻潮生恍然回神时,才发现天竟然黑了,木桶中的热水也早已冷却,好在王城并不算冷,他从水中起身,快速擦拭了自己的身体,这才匆匆来到了院长所住的阁楼。 时间正好合适,闻潮生蹭到了一顿饭。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是由程峰介绍而来,院长似乎对他格外包容,吃完饭后,闻潮生便写了寄回去的信,说是寄给程峰,实则寄给阿水,院长也未查看闻潮生到底写的什么,仿佛对此毫不关心,临走时,闻潮生见到了院长桌案上两本书籍,便好奇询问道: “院长,您也喜欢练字?” 杜池鱼说道: “不喜欢。” “那只是抄给程峰的书。” 闻潮生微微一怔,随后眸子里的好奇更甚,问询道: “我能看看么?” 杜池鱼将抄写的那本书递给了闻潮生,后者翻看的时候,听杜池鱼说道: “这些都是程峰喜欢看的书,书院的书籍原录皆存于阑干阁内,不允许带出,上次他与我提过一嘴,我便抄了几本给他。” 闻潮生感慨道: “您还真是对他格外得好,难怪他对您那般信任。” 杜池鱼微微一笑,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几乎无法被觉察的骄傲: “我就这么一个关门弟子,理应对他好些。” 顿了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或是有什么心结,偏头对着还在看书的闻潮生极为认真地道: “关在门外……也算关门弟子,对吧?” 闻潮生缓缓将书合上,还给了杜池鱼,他没有回答杜池鱼的问题,因为程峰是她的学生,不是他的,所以这个问题他不需要回答。 “他人还可以,除了死板些。” 杜池鱼抬眸看着他: “你呢,你觉得自己要更为圆滑么?” 闻潮生想了想: “若是我足够圆滑,便能忍辱负重,不会为了狗爷杀死邹枸三人,但我确实又要比程峰圆滑一些,他要做真君子,我做不得。” 杜池鱼静静聆听着闻潮生的讲述,而后挥了挥手: “去吧。” 闻潮生已然换上了书院学生特制的墨衫,他从前从未衣装过自己,如今洗漱后扎上发髻,换上了一袭暗青色墨衫,身上竟是真多了几分儒生的优雅,按照路上一些同门的指引,闻潮生绕过了重重阁楼,一路踩着石阶入了后山,最终进入了思过崖。 思过崖在一座独立的峰顶,与外界仅一条云间吊桥相连,人走在上面时摇摇晃晃,两边没有任何扶手阻拦,稍不注意,便会摔落谷底,粉身碎骨。 闻潮生没有修行过任何身法,所以他几乎是爬过去的,反正也没人看见,直至他进入思过崖内,才看见这其中竟然还有一人,正背对着他,面壁而坐,头颅微微低垂。 让闻潮生有些毛骨悚然的是,这人面前的石壁上,竟然密密麻麻写满了暗褐色的「罪」字! PS:晚安!早点休息! 第184章 五两银子 思过崖里头一共七个平台,左三右四,宛如连环,每个平台周遭皆是山峰石壁隔成的青墙,藤蔓枝叶缠绕其间。 而此刻虽是星辉月明,再加上思过崖头顶完全没有任何东西遮掩,所以看得还是比较清晰,但无论如何也抹不去夜幕笼罩下的阴翳,望见那满壁的血字,闻潮生心头多少觉得森然。 迟疑了片刻,他没有去打搅此人,而是选择了绕开他,兀自远远去到了右侧的第一个平台上。 思过崖中,仅有他与那名面壁垂首而坐的人,星月之下,虫鸣入耳,闻潮生在一棵不知名的青树下盘腿而坐,闭目运转「不老泉」,不知过去多久,他斜对面远处百步开外的那名垂首书生忽地挺直了胸膛,凝视着这满是「血罪」的石壁许久,将手指伸到了嘴中,而后便又开始在石壁上写了起来…… … 淅淅长风在清晨天亮之时从遥远的南方往北回吹,苦寒在路上尽洒之后,到了王城便只剩下了温柔与疲倦,在它的轻抚下,王城的人从美妙的睡梦中苏醒,而那些书院里的书生,也听到了这风中带回来的、关于邹枸三人被杀害的消息。 他们并不知道纷争的具体起因,只知道杀害邹枸三名教书先生的那人现在正在思过崖中,只知道他叫闻潮生,来自于一座边陲小县。 所有在书院里修行的书生都知道,只有书院里的学生才能进思过崖,这人既然被派遣到了思过崖中忏悔,也便证明了书院已经将其收录成为了学生。 阑干阁死了三名先生本该是件天大的事,但如果是被自己的学生所杀,似乎这件事又不那么大了。 究其缘由,金贵的不是那三名先生的性命,而是阑干阁的颜面。 不过,比起邹枸三人的生死,这些书生显然更为在意另一件事,那便是闻潮生在不属于阑干阁招生的时间成为了阑干阁的学生。 自从阑干阁建立的数百年来,几乎所有的书生全是参与会试进来的,鲜有特招的学子,而那些记录在册的特招生,个个皆是天赋异禀之人,在修行一途上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年纪轻轻便建树非凡,出生家世亦是显赫。 闻潮生似乎还是首例从偏远地区特招进入阑干阁的学生。 而且……还是杀了三名教书先生进来的。 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诚如院长所说,能够考入阑干阁的学子,皆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这些人大都心高气傲,表面和和气气,背地里却是暗自较劲。 他们之中大部分家境不错,从小不但有机会识字念书,还早早地接触了修行,便是如此,如今也才勉力迈入了龙吟境。 而闻潮生这种先天条件便不如他们的人,本该被他们狠狠踩在脚下,如今却似乎在修行一途上走在了他们的前面,这必然会引起许多人的猜疑和妒忌。 “书院录取的年纪是二十五以下,如此年轻便能以一敌三,连斩三名龙吟境的先生,这等天赋,怕是放眼四国修行之地,也算上佳了。” “可笑,依我看,怕不是有其他人出手,让这人捡了漏子,毕竟这三位先生可不是一般的龙吟境修士……” “哎,我听说,这人似乎是和那个程峰同一个地方出来的。” 提到了「程峰」二字,告示墙所在的广场上忽地鸦雀无声,众人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似乎是什么不愉快的回忆被唤醒了。 就这样,广场的书生越聚越多,一传二,二传四,越传越离谱,到后来闻潮生便被传成了个十恶不赦的妖怪。 到了正午时分,书院中有一名书生提着食篮,前往了后山思过崖,他拨开人群,稳稳踏过了那座摇摇晃晃的吊桥,先是来到了那名面壁而坐的书生身旁,将食篮中的吃食默默放置于他的身旁,而后他又来到了闻潮生这里,从中端出了一碟素菜,拿出两个馒头,一壶水递给了闻潮生。 后者指着他的食篮说道: “里面还有一碟梅菜扣肉,为什么不拿出来?” 这名书生关上了食篮的盖子,对着闻潮生认真道: “一两银子。” 闻潮生先是一怔,随后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他凝视着面前的这名书生,说道: “一碟菜,你卖我一两银子,这么会黑,不怕院长知道了受罚?” 那名书生摇头: “院长不会知道这件事。” 闻潮生: “你怎么确定?” 他笑了起来: “因为你没法活着离开这儿。” 闻潮生拿着馒头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着。 “你认为我一定会死在思过崖中?” 送饭的书生回道: “此后的一月,会有很多书院里的师兄师姐过来找你,他们都可以杀死你,而你却不能杀他们。” “如果你受伤了,没有药物给你医治。” 闻潮生拿起竹筷夹了一根青菜放入嘴中,混着馒头细细咀嚼。 “我才来书院,就这么招恨?” 送饭书生席地而坐,娓娓道: “虽然你才来书院,可你杀了三名教书先生,恶名在书院里已经传开了……杀了你,既能证明自己的能力,还能帮三位先生报仇,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如此简单的道理,你应该能想明白。” 闻潮生缓缓吞咽下去,说道: “我身上有五两银子,一两银子,两顿肉。” 送饭书生眉开眼笑: “成交。” 他将梅菜扣肉端出了食篮,闻潮生抛给他一两碎银,前者哈了口气,擦了擦,塞进了袖口中。 吃完之后,闻潮生盯着这名书生略带稚嫩的面庞,说道: “如果我活着出去,这五两银子,你得还给我。” 书生面色微滞,问道: “为何?” 闻潮生摇头: “没有为什么,你不还给我,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揍到你还。” “如果我死了,那钱归你。” 书生嘿嘿一笑,开始收拾地上的食篮,能从闻潮生这里赚走五两银子,他心情很好,而且他也绝不认为闻潮生能活着从思过崖走出去。 吃过了饭,外头的师兄师姐们怕是要进来了。 在他收拾的时候,闻潮生忽然询问了他的名字,这名书生说自己姓王,叫王鹿,而后闻潮生又指着远方对面石台的面壁者,问道: “他呢?” 王鹿回头看了一眼,微微摇头。 “他疯了,你最好别去招惹他。” “他叫什么名儿?” “徐一知。” 听到了这个名字,闻潮生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目送王鹿远去后,另一名青衫书生缓缓走来,腰间携一卷薄书,相比于闻潮生如同一条蛆一般从吊桥上爬过来,这些书生似是闲庭信步,来去格外自如。 到了面前时,这名书生一开口,竟是女儿声: “你就是那名杀了三位先生的闻潮生?” 闻潮生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便是这种打量,让其已觉得极为不悦,秀气的眉毛重重皱起。 “我在问你话。” 她居高临下,如是说道。 闻潮生收回目光,闭上眼睛。 “是我。” “很好,我叫高敏。” “谁问你了?” 短短四字,似乎有着极为可怕的杀伤力,高敏袖中滑落了一把铁铸的戒尺,语气寒冷无比,带着浓郁煞气: “不需要你问,我只不过是认为,你有知道谁杀死你的权利!” … PS:今天一更,肩胛骨那儿痛得厉害,还要签名……能不能补看明天状态,晚安。 第185章 断臂 书院的书生表现很符合闻潮生对于书院的刻板印象,闻潮生望着眼前的高敏,沉默片刻后说道: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杀死我?” “我观你,好像还不如邹枸三人。” 高敏嘴角微扬,下巴也微扬,语气极为尖锐,极为不屑: “三位先生皆是龙吟上境,浸淫此境多年,一身学识与本事皆浩瀚非凡,而你一个全无修为之人,怎么可能对三位先生有丝毫威胁,天晓得你玩弄了什么下作手段或是踩了狗屎运捡了便宜……不过,你至少应该明白天下并非什么便宜都能捡,尤其是关于书院的便宜,如今这个便宜,便会要你的命!” 闻潮生平静道: “全无修为……当初邹枸三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如今他们都因为自己的傲慢跟愚蠢死于我手。” “我观你牙尖嘴利,平日定是刁钻刻薄,无论你是男人女人,染上这种恶习,大家对你都会极为厌弃,再者这么多书生未来,你却第一个来,可见你急于求成,急于证明自己,想来你在书院中过得并不好,同门对你或是有所欺侮,要么是你实力孱弱,要么是你家境衰微,想要借我来展示你的价值。” 闻潮生愈说,便见高敏的脸上寒气愈重,他晓得自己只怕是猜得八九不离十,继续道: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要告知于你,进来思过崖的时候,我答应院长不能残害你们性命,但这不代表我不会找寻其他方式来做出反击,否则你们一个一个来,书院几千号书生,我可挡不住。” 高敏铁尺攥在掌间,直至指节发白,她强忍着内心最后一丝冲动,冷笑道: “拿出你的武器,起来受死!” 闻潮生缓缓自袖间取出了那根笔。 指尖握住这根笔的时候,闻潮生有一种握住了整个世界的安全感。 笔很短,很钝,可他却觉得很长,很利。 杀死邹枸后,闻潮生终于悟出这个极为简单的道理,那便是剑意并非「技」,而是「道」,所以无论他劈再多次柴,练再多的字,杀再多的人,心若不至,亦是无用。 恰巧「永字八解」与「不老泉」、「鲸潜」都能磨练他的心境。 与当初情急之下跟无咎对剑时不同,闻潮生于生死之间持笔杀死邹枸的那一刻,才是他真正踏入修行的那一刻,曾经无数次劈柴寻找的感觉不曾出现,但在契机合适的时候,他便能精准使用出来,而那份契机,唯有在心中极静之时方能准确捕捉。 譬如此刻。 “我恨邹枸他们,但我也要感谢他们。” “杀了他们以后……我便会用剑了。” 闻潮生平静的声音在石台上回响,高敏忽觉危险,心头警铃大作,脚下步伐下意识地便后撤了半步,手中铁尺毫不犹豫对着眼前挥出,这铁尺并非凡器,乃高敏从自己家族中带出,有着开山碎石的威力,她此击直奔闻潮生头颅,铁尺带出的气浪竟有虎啸之声传响。 盘坐于地的闻潮生一个翻身,躲过了高敏这一击,而后他站起身子静静与高敏对视,双手拿捏着毛笔放于身前,指尖轻轻转动笔身。 方才他并未出手,只是杀意先至,被对方察觉,此刻闻潮生也才明白,为何许多杀手第一件事要学会的事便是隐藏自己。 一名修行者对于杀意感知十分敏锐,除非能做到阿水那样,出刀必见血,否则隐藏自己的杀意在对战之中很有必要。 高敏见到闻潮生如此悠闲地站在自己对面,想到了方才自己的慌乱模样,一时间恼怒浮上心头,心想自己即将步入龙吟,却在此刻被一名完全没有修为的人唬住,实在是不该。 远处,来路已被云雾彻底遮掩,思过崖外的人并不能看见里面发生了什么,闻潮生面对高敏的轻视与傲慢并无丝毫情绪,他再次告诫道: “想清楚了,再动手,后果自负。” 高敏冷笑,足尖一发力,身体化作迅捷的猎豹扑杀向闻潮生,掌间铁尺犹如锋利兵刃,直袭闻潮生的咽喉! 她动作本是极快,闻潮生甚至不太能看得清高敏掌间挥出的铁尺,但她的所有动作却全被闻潮生的「感觉」捕捉到了。 他后退半步,身子一斜,便轻松躲过了高敏的这一击,对方一击落空之后,没有丝毫停滞,几乎是瞬间转身,利用强大的腰跨力量击出了第二击。 但这一击只到一半,高敏面容间的冷冽与狰狞便化为了错愕与惊骇——她紧紧握住铁尺的手臂在转身挥动的瞬间,与她的身体失去了联系。 砰! 闻潮生一脚踹在了她的小腹处,高敏吃痛,身子倒扑,在地面上滚了几圈,接着她捂住自己断掉的右臂大声哀嚎起来。 “呃啊啊啊……!” 高敏努力运转真力去止血,额头因为疼痛渗出的汗珠将刘海彻底打湿,拧成了一团,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死死盯着闻潮生。 属于她的那条握住铁尺的手臂,如今就在闻潮生的手里。 “明白了么,邹枸他们就是这么死的。” 闻潮生平静地看着她,另一只手中的毛笔上滴血不沾,而高敏此时大脑却是一片空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压根儿没见到闻潮生出手,自己的手臂便被斩断了。 二人对视短暂时间,高敏脑海里的空白中渐渐挤出了一个可怖的念头,那便是她之所以无法感知到闻潮生的修为,不是因为闻潮生没有修为,而是闻潮生的修为超过了她太多,再加上刻意隐藏,所以她才无法察觉。 难不成……眼前的人是个通幽境的修士? 第186章 第二人 念及此处,高敏的面色愈发苍白,更是心如死灰,她与闻潮生年纪相差本不大,自己的家族虽然在王城中排不上号,但条件也绝对要比苦海县这样偏远且无人问津的穷困县城好太多,而她如今的修为与闻潮生差距竟然这样大,难道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废柴? 与身体的伤势相比,精神上的冲击同样不可忽视,她呆滞在原地,血从她的指缝间汨汨而出,听闻潮生说道: “你现在去找医师的话,这条手臂兴许能接回去。” 高敏回神,却又听闻潮生笑道: “但我说了,必须得让你们付出一些惨痛的代价,否则你们一个接着一个来,没完没了,我可遭不住。” 听闻此言,她面色倏然变得极为煞白,心中的恐惧更甚。 自己……以后要成为一名独臂人了? 她嗫嚅着嘴唇,望向闻潮生的眼神发生变化,内心做着激烈的挣扎,心想着是不是要放下自己身为书院学子的骄傲与身段,恳求闻潮生将手臂还给她。 手臂,或是尊严? 没人会想要做一名残疾人,高敏也是如此,她在书院之中实力本就排不上号,如今失去了自己最惯用的右臂,日后便更没可能在书院里有所建树,想到了自己家中的状况,高敏竟是忽地咬紧牙关,起身跪在了地上,对着闻潮生连磕三个响头。 这狼狈的模样与她先前那副盛气凌人大相径庭,有种难言的荒谬。 “方才是我有眼无珠,还请师弟……将我的手臂还给我,我真的很需要它!” 高敏再抬头的时候,额头上全是泥土,难堪不已,闻潮生盯着高敏遍布血丝的双眼,问道: “有钱么?” 高敏表情先是一滞,随后立刻慌乱地用那只独臂颤抖着翻找衣兜,最后却什么也没翻出来,她这才想起自己的钱财存放在了自己的住处,于是立刻用几乎宣誓的语气向闻潮生保证,只要他把手臂还给她,回头她一定将自己的钱财尽数奉上。 闻潮生问她有多少,高敏说手里目前有一百五十余两。 望着她那双无比焦急的眸子,闻潮生沉吟片刻,将手臂抛回给了高敏,却留下了她的戒尺。 “戒尺留下,回头见了钱再还给你,出去后什么都别讲,听懂了?” 高敏看着那只陪伴了她二十三年的断臂失而复得,一时间竟然是鼻翼发酸,她不敢片刻停留,允诺后转身便跌跌撞撞地逃向了思过崖外,书院设立有专门为学生医治伤势的地方,断手断脚,只要时间不长,倒也能接回去,静养一两月后,即可恢复如常。 而在思过崖外的吊桥入口处围观等待的众人原本还嘈杂地议论着关于闻潮生的事,忽然云雾缭绕的那头出现了高敏身影,一人指着她叫道: “快看,高敏师妹出来了!” “哎……不对,她手臂怎么断了?!” “嘶,那闻潮生果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对待同门师姐,竟能下此毒手!” “……” 一些人带着落井下石的目光望着高敏,而另一些人则是义愤填膺,他们闭口不谈、甚至全然忘记,此行他们也是为了取闻潮生性命而来。 随着高敏下了吊桥,一群人立刻围拢过来询问,高敏一言不发,咬着薄唇焦急挤开了人群,跑向了书院的太医阁,再耽误一会儿,这手臂若是接不上,届时才是真的欲哭无泪了。 而高敏离开之后,在场云集的书生们似乎被那条断臂上淋漓的鲜血扎了眼睛,原本高涨的情绪忽地沉寂了不少,书院平日里倒是鼓励学子们寻常相互切磋,磨砺儒术技艺,但向来不准闹出人命,断手断脚这种事情也鲜有发生,若是无缘无故做得太过分,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没记错的话,高敏师妹好像已经快要进入龙吟境了,她这般狼狈地出来,看样子那闻潮生真不简单。” 一人如是说道。 “至少,龙吟境以下的师兄师姐们可以不必去了。” 另一名身材略显高大的儒生发表了与先前众人议论时完全背离的看法: “搞不好那叫做闻潮生的人,真是一人独战三位先生,倘若这样,怕是他一身修为快要抵临通幽了。” 人群中有人冷笑: “通幽又如何,我书院通幽境的师兄师姐可还少?” 高大儒生看向他,反问道: “可你问问这些师兄师姐,他们敢进思过崖么?” “你难道忘了,思过崖里除了一个闻潮生,还有一个徐一知。” 提到了「徐一知」,对方神情骤变,忽然缄默下来,抿唇不言了。 书院有个徐一知,疯疯癫癫的徐一知。 所有人都知道他,他是个名人,但所有人都怕他,尤其是那些入了通幽境的学生。 “所以,我有个提议,咱们可以人多一点,他能一人独战三位先生,总不能打三十个。” “三十个……你倒是真能想得出来,这么做若是传开了,难道不是更加丢人?” 在书院待久了,这些学生们耳濡目染,从那些教书先生身上学到了诸多习惯,其中最为明确且没有争议的一点,便是他们极为注重自己与书院的名声,他们对于自己与书院二者皆极为骄傲,并将这种骄傲当作是一种精神传承。 面对一名才从书院外特招进入的学生,书院数千天骄,若是找不出一位同境修行者能将其击败,得靠着几名甚至几十名同境修行者才能取胜,那这种胜利对于他们来说便不再是胜利,而是一种耻辱。 “……我去试试。” 人群中,一名不起眼的矮书生开口。 这人名叫江飞驹,乃是龙吟境中品,是目前聚集而来的人群里,修为较高之人。 去年的书院内部会试中,他排入了前七百,已跻身乙等。 江飞驹说完,双臂一展,身形如鸿雁轻盈,几个起伏,便消失在了云雾的那头。 他一路前行,绕开了面壁而坐的徐一知,来到闻潮生身前,看向了那个比自己更加年轻的盘坐于树下的少年。 他的指间握着一根笔,而属于高敏的那柄铁尺,就被插在一旁的石缝中。 “江飞驹,前来讨教。” 他未曾多言,双手一拱,直接说明来意,但眸中却出现了异况,他发现闻潮生的身上根本就没有丝毫修为。 这不对。 闻潮生睁眼,凝视着江飞驹,缓声道: “高敏运气不错,能拿回自己的手臂,但我不会心软第二次……你们后面来的人,一旦输了,终身都将成为独臂人。” “这话我只讲一次,想清楚了。” PS:晚安。 第187章 丢得有限 书院里有许多名人,从轻鸿到龙吟、再到通幽,虽然书院对于学子们的最终评定都是有一个统一标准,但私下里,这些学生由于常常切磋,还是自己划分了一个更为详细的分级,将同个境界中的高手与菜鸟全部罗列出来。 矮书生江飞驹便是龙吟境的佼佼者,入书院一年有余,家族乃是王族孙氏的依附者,在王城的日子还算滋润,入书院后一直想要证明自己一次,潜心修行,旁无他物。 听到闻潮生的讲述之后,江飞驹站在原地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思索,他是真的很认真在思考闻潮生的这个问题,如果他是第一个进入思过崖的人,他大概会和高敏一样,对眼前这名看上去完全没有修为的人嗤之以鼻,觉得他是在狐假虎威。 但此刻境况不同了。 高敏距离龙吟境只差毫厘,差个契机,入了这思过崖后,却被闻潮生斩了一条臂膀,他进来看时,闻潮生却无丝毫伤痕在身,甚至完全没有才与人较量过的模样。 这意味着,他与高敏之间并没有大动干戈,这意味着,高敏远远不是闻潮生的对手,所以,这也意味着,眼前这个看似完全没有修为的年轻同门,绝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在动手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江飞驹缓缓开口,眸中渐渐有了战意,他还是不愿意就这样出去,他有书院书生的骄傲,既然已经来了,若是怯战而去,未来在同门面前只怕都再难抬起头。 闻潮生点点头: “你讲。” 江飞驹问道: “你明明是个修行者,为何我在你的身上感知不到任何的修为?” 闻潮生回道: “因为我帅。”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过于繁琐,索性他便不解释。 江飞驹探手,左脚后撤,摆开了架势: “我来书院一年有余,除了修行之外,还学了三门儒术,请赐教!” 他言罢,身形忽然向前,双掌响起雷音阵阵,真力流转不息,开合之间,仿佛天水冲关,奔涌如龙! 此乃儒术-楚江开! 此招与「天在水」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走的路子完全不同,更为霸烈直率! 闻潮生没有丹海之力,自然不敢硬接,与邹枸正面一战之后,江飞驹虽然修为要远甚于闻潮生,可带给闻潮生的压迫感却并不算强,他发现这些书院里的先生与书生似乎实战能力上都少了些什么,有所欠缺。 他们或是被保护得太好,从未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经历生死危机,少了一股江湖人独有的杀气。 闻潮生一个侧步,手中的毛笔精妙点出,犹如一粒扁舟探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江,柔软笔尖似是落水石子,在江飞驹凝聚的罡气中砸开了道道涟漪,接着长驱直入,笔尖如剑尖,刺向了江飞驹的右臂! 后者面色一滞,眸中震撼浮现,身上流转的丹海之力便也跟着一顿。 他自己苦修的而来的罡气,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寻常兵刃几乎很难伤到他,除非是同境的强者,借着浑厚的丹海之力,方可破开他的护体罡气。诸如高敏这一类未至龙吟境界的修士,哪怕是拿着家传的那柄铁尺,也很难伤到他半分。 不过有了高敏的前车之鉴,江飞驹并未轻视闻潮生半分,因此对于闻潮生的反击有所防备,双掌借势一合,握住了闻潮生刺来的笔,只是下一刻,他便忽然痛呼一声,身子迅速倒退,双掌之间竟是鲜血淋漓,出现了两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望着掌间血痕,他内心震撼到无以复加,若是闻潮生手中拿着的真是利刃倒也好讲,偏生他只是拿着一根毛笔,为何这般锋利? 须知方才他在与闻潮生短短的对战过程之中,根本没有感受到闻潮生身上的任何丹海之力,可他掌间的那根笔,却能轻松穿透他的罡气! “很惊讶?” 闻潮生轻轻甩了甩笔上的鲜血,对着惊骇的江飞驹道: “不必惊讶,邹枸三人的护体罡气我都能破,你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江飞驹甩了甩双手的鲜血,低头运转真力,将伤口封住,接着他道: “不打了,我打不过你。” 闻潮生眉头渐渐皱起: “你要走?” 江飞驹点头: “嗯。” 二人对视间,闻潮生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尴尬,他很想削一条江飞驹的手臂,这样就能够对外面的人进行震慑,要让他们知道,一旦在思过崖里与他闻潮生对招输了,就会付出惨重代价,唯有这样,他们才不会想来便来。 可他没有丹海,也没有修行过身法,对方如果真的要走,他根本追不上。 这时,闻潮生开始反思,自己还是出手的时候过于心软,过于不痛快,如果刚才那一招他直接欺身而上,削掉对方一条手臂,此刻就不至于担心对方逃走。 “你不是说,你学了三门儒术,还有两门你没有施展,这么走了,岂不可惜?” 江飞驹感受着闻潮生话里藏着的锋锐杀气,面色警惕地后退了两步,回道: “下次一定。” 闻潮生不甘心地继续劝道: “书院的书生不战自退,传出去只怕会很丢人。” 江飞驹诚恳回道: “输给自己的同门,丢得有限。” 说完,他转身就跑,毫不迟疑。 望着江飞驹狼狈逃走的背影,闻潮生陷入了冗长的沉默,许久后,他吐出了一口浊气,自言自语道: “来都来了,不留下条手臂,这同门……不厚道啊。” 第188章 他不像人 一个正午,闻潮生先斩了高敏一条手臂,后败江飞驹的事情在书院中闹得沸沸扬扬,高敏最开始的时候,还担心自己因为被闻潮生斩断一条手臂会在书院里丢尽脸面,可听到连龙吟中境的江飞驹都不是闻潮生的对手后,原本挫败的内心得到了不少安慰。 太医阁内,高敏那条手臂被缝合回去,这个世界的医疗技术并不太好,若非是修行者能凭借丹海之力贯通经络,让一些伤口组织寻找正确对位,再加上他们强大的愈合能力,才使得断臂重连,换做是寻常人,手臂断了便是断了,哪怕是救治及时,也绝无接回去的可能。 龙太医告诉高敏,月余之内手臂不可大幅度活动,这段时间只能修行心法,不可修行外功等霸道儒术。 高敏允诺,而后离开太医阁,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翻出那一百五十两纹银,她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舍,但还是用一个布包装好,提着前往了思过崖,到了傍晚吃饭的时间,书生们全部离开了这里,高敏见无人在吊桥口守着,一时间松了口气。 她进入思过崖,将银子扔到了闻潮生的面前,然后一言不发地拔出了自己的铁尺,看了一眼闭目打坐的闻潮生,犹豫片刻之后,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认识程峰么?” 闻潮生缓缓睁开眼,望着高敏那张清秀且略带一丝稚嫩的面容,顿生好奇: “你还认识程峰?” 高敏道: “如今书院的书生,没有人不认识程峰。” 闻潮生: “因为他被书院遣退的事?” 高敏盯着闻潮生面容片刻,最后才将信将疑地问道: “程峰没有跟你讲过他在阑干阁内的事情么?” 闻潮生摇头。 “他什么也不说。” 高敏眸子里浮现出了一丝迷茫,渐渐的,随着吹过崖畔的晚风来到了二人之间,高敏眸子里的迷茫又逐渐消失了。 她讲出了程峰五日连破四境的事,讲出了程峰一招败尽书院所有学子的事,讲出了程峰自废武功被打入死牢的事。 闻潮生听在耳里,渐渐觉得风声小了,程峰的声音却变大了。 在苦海县,程峰与他说过很多话,好话与坏话,真话或假话,那些话一言一字地从他耳畔如透明清泉划过,最终与风声融为一体,一同吹拂向了远方。 闻潮生从来没想过,程峰居然有这样一段光辉的过去,也更加难以理解,程峰居然就这么松开了手,松开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未来。 他想到了在那片银杏树的深处,那座小阁楼里的第二层与院长的谈话,闻潮生说程峰死板了些,而现在,他同样以一种赞叹的语气骂道: “他真的很死板,完全不像个人。” 顿了顿,他还有些不甘心地补充道: “真他妈不是人。” 闻潮生来到这个世界,一共遇到了三个他所认知的天才。 一个是吕先生吕知命,在燕北剑阁折了一根枇杷枝,便敢下山争天下第一。 一个是阿水,全身七百二十窍皆开,一人一刀,在风城以通幽境逆斩三名天人。 而第三个,便是程峰。 从未修行,却刚一接触此道,便五日连破四境,书院同门无敌。 这等天赋,对于不能走正常路子修行的闻潮生来讲,是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而程峰却弃之如敝履。 闻潮生仔细思考了一下,但很快又放弃了思考,他觉得自己不能去琢磨程峰当时在想些什么,因为越琢磨,他就越想揍程峰。 “你和程峰也是同乡,还认识程峰,难怪你们这么相似。” 高敏虽然这么对着闻潮生说着,实际上却像是在对自己说。 “程峰是个怪物,你也是。” 讲完,她好像觉得自己心中好受了许多。 闻潮生回神时,见到了高敏远去的背影,黯淡中变得越来越小,却莫名透出些倔强。 对面平台的面壁者徐一知,又开始在墙壁上写字。 他一直在写「罪」,但闻潮生也不知他犯了什么罪,远远叫唤两声,徐一知却根本不搭理他,只将他当成了空气。 望着满壁的血字,闻潮生一时间想到风城的那桩大案,但并没有提及这件事,先前来送饭的那名同门已经告诫过他,若是没有惹出些什么事情,徐一知也不可能会被关进这个地方来,而且从那满壁的「罪」字来看,徐一知该是被关进来有些时候了,闻潮生不想贸然激怒一个看上去精神不大正常的人。 呼出一口气,闻潮生闭目静心,继续修行「鲸潜」,待他这门功夫小成之后,便可以向北海道人修行「妄语」,也能将口诀写封信传回苦海县,这样阿水修行三门道术有成后,身上的道蕴伤便能极大缓解,未来真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应付起来不至于捉襟见肘。 … 书院,小阁楼内。 送饭的那名书生出现在了此处,安静地向秉烛抄书的院长讲述着白天发生的事。 “今日去了思过崖两名同门,一人叫高敏,半只脚迈入龙吟境,被斩了一臂,但臂膀已经接回去了;还有一人叫做江飞驹,是户部的官员江辰的二儿子,龙吟中品,受了轻伤,今日在食堂里讲述了一些关于闻潮生的事,说他虽然身上看不出任何修为,但手中的笔如刀剑一般锋利,可以轻松破开他的护体罡气……” 院长听到这里,忽然放下笔,看向了自己的右手食指,脸上浮现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容。 “他的剑确实很锋利……书院里的那些小辈不是个个心比天高么,姑且就让这柄从书院外而来的利剑好好磨磨他们的锐气。” 立于院长身旁的书生迟疑片刻,有些犹豫道: “但院长,那闻潮生下手狠辣,若是这些师兄师姐们真被斩却一条手臂,日后或许会对他们的修行造成极大影响!” 杜池鱼看向他: “你是这么认为的?” 书生一时间被问得哑口无言,汗流浃背。 “我……” 他欲言又止,半晌不敢讲出真话,见状,院长似乎觉得失去了兴致,轻轻挥手,放他离开了。 “去吧,明日再来。” … pS:晚安。 第189章 金玉其外,败絮其…… 送饭的书生于第二日清晨十分准时抵达思过崖,并为闻潮生带来了书院的酱肉包和豆浆。 齐国人没有喝奶的习惯,无论是牛奶马奶狗奶猫奶猪奶,都不喝,在他们看来,但凡与奶沾边的制品,都是母亲留给自己孩子的东西,当然,大部分人不喝,主要还是因为从众。 送饭书生王鹿盘坐在了闻潮生的对面,与闻潮生一同享用着这份书院的早餐,闻潮生咬了一口书院的酱肉包,感受着里面精心腌制过的肉泥所带来的美味,内心对于「家乡」苦海县的豆腐包子思念稍微退却了些。 但他发现,他开始想念阿水了。 没有阿水在身边,似乎总少了些安全感。 “中午有红烧肉么?” 闻潮生对着王鹿问道: 王鹿咬了一口自己最爱的葱油饼,脸上写着满足: “有。” “咱书院的大厨可是从王城里精心选拔出来的,别说是红烧肉,就算是满汉全席,他也能给你做出来。” 闻潮生笑道: “生活这么好,书院就不担心你们练功的时候懈怠。” “来之前,我好像听说书院每过一段时日是要对学生修行进行考核的。” 王鹿斜着瞥了闻潮生一眼,感受到了对方言语中的轻微讽刺,声音略冷,回道: “你别觉得自己赢了江飞驹和高敏就在书院里有一席之地了,书院的龙吟境同门很多,有些甚至要比邹先生厉害,他们之中的不少人只不过是在后山闭关冲关而已……也算你运气好,四国会武就快要来了,大家如今都在做着准备。” “真正厉害的那些师兄师姐,譬如城北徐公的女儿徐凤凰与镇北神将龙不飞的儿子龙鸣野,孙氏孙笑愚……太多太多,我都没法全部跟你罗列出来,这些师兄师姐随时都会迈入通幽境,根本没精力搭理你。” 闻潮生闻言略作讶异: “龙不飞的儿子没自己带,却跑来了书院?” 王鹿挺直胸膛,语气骄傲: “他自是要来书院,这普天之下,除了书院,还有更好的修行圣地么?” “管他是谁的儿子,能入书院,便是他们家族一生的荣耀!” 他这么说,闻潮生却不这么想。 阿水告诉过闻潮生,龙不飞当年破入天人境后,书院的核心参天殿内曾有所谓的「圣贤」邀请龙不飞一同加入参天殿,但却被龙不飞拒绝了。 龙不飞不愿意加入参天殿,却把他的孩子送到了书院,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抛给了王鹿二两银子,让他中午带两个肉菜过来,其中一个要红烧肉,王鹿同意了,但今日他明显略有些担忧,王鹿起身离开时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墩子,忧虑地对着闻潮生道: “你不会真能活下来吧?” 闻潮生指着他: “你再说两句,出去不管你还不还钱,我都得揍你,天天揍你。” 王鹿抿了抿嘴,将骂闻潮生的话全部都咽进了肚子里。 有了江飞驹一败的事后,书院那些学生对于闻潮生的愤慨与抵触并未丝毫消退,反而愈发高涨起来,渐渐的,进入思过崖杀死闻潮生为三位先生报仇这件事成为了这些书院学生们新的目标。 “打不过就赶紧撤。” 这是江飞驹留下的十分真诚的忠言,但却成了书院那些学生们勇气的来源,他们认为,既然江飞驹能明知不敌全身而退,他们也可以。 于是,在清晨的晨诵结束之后,有四名龙吟境的书生结伴而行,来到了思过崖,其中一名龙吟中品的高大男子束发垂髫,率先进入,他名唤柳稚岛,在上一次与江飞驹的切磋中以明显优势胜出,如今听闻新来的这人败了江飞驹,便决定来看看。 他们知晓闻潮生有龙吟境的实力,却仍是不信闻潮生能一人斩杀书院三名先生,认为其中有鬼,思过崖内,他见到闻潮生时,对方正拿着一根毛笔在崖壁上写字,由于笔尖上无墨渍,因此到底闻潮生写的什么,柳稚岛也不知晓,只觉得这笔法多少有些熟悉。 “你就是败了江矮子的闻潮生?” 他冷冷问道,闻潮生却是头也不回,轻缓的声音像是在崖壁上生根: “留左手还是留右手?” 听闻此言,柳稚岛仿佛受到了莫大侮辱,怒笑道: “就凭你?” “你不过苦海县一无名小卒,当初也不知用了什么腌臜下作的手段,坑害三位先生,今日,当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闻潮生继续写字,嘴里的话却直击柳稚岛的内心: “书院的书生都像你这般傲慢愚昧么,以为参天殿是这世上最为强大的修行圣地,你们便理应也是这世上最为优秀的年轻俊杰,外界的谁谁皆不如你们,可若是你们真的如你想的那般惊才绝艳,参天殿的那些圣贤为何会看不上你们?” 柳稚岛此来的确是怀揣着浓郁的骄傲,他的家族与江飞驹一样,皆是王族的直接附属,家中长辈们在王城为官,手中权力不小,因此他们自幼便觉得高人一等,考入书院之后更是如此,而如今这份骄傲反而成为了闻潮生利用的把柄,狠狠摧残着他的内心。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总之,圣贤做事皆有深意,岂是你这样的无知货色能够理解,我观你不过一乡野狂犬,见识窄小,只会狗吠!” 闻潮生缓缓转身,毛笔轻攥于掌间,平心静气地说道: “那程峰呢?” “程峰怎么就被看上了?” 柳稚岛愤怒的面色一僵,他喉头往上抵住了舌根,胸口有一大堆什么话想要出来,可却被死死卡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所谓一叶知秋,若是透过现象看本质,那本质便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尤其是你,自以为是块璞玉,晶莹剔透、完美无瑕,实际上不过是块砾瓦,只是靠着家族的资源与匠心给你们打磨得锃亮,你们以为自己剔透明亮,其实只是反光。” “那句话怎么说来说着,金玉其外,败絮其……” 闻潮生话还没有说完,柳稚岛却已经无法忍受,整个人的脸一路红到了脖子,怒发冲天,他嘶声大吼: “欺人太甚,尔等贱民,受死!” 言罢,他欺身上前,并指为剑,裹挟浩荡真力,对着闻潮生的眉心击出! 第190章 双臂皆断 有了江飞驹的前车之鉴,闻潮生出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笔尖带来了不属于王城的小雪,于针锋相对的凌厉中,穿透了柳稚岛的罡气,破碎了他的剑指,拧断了他内心的骄傲。 接着,闻潮生挥笔如剑,毫不犹豫地斩落他的右臂。 血水染红面前的土壤与杂草,柳稚岛惨叫一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后退几步,一个趔趄被地上凸起的石头绊倒在地,他盯着闻潮生脚下的那根断臂,心中绝望且恐惧。 一招…… 他连闻潮生一招都挡不住? 而经历了几战的闻潮生也开始渐渐明白,为何当年吕知命年少悟剑之后就敢下山争夺天下第一,因为剑阁的剑道一途太走偏锋,要么不入门,一旦入门就会变得极为可怕,闻潮生便是靠着「不老泉」也才堪堪入境,可仅凭借那几缕从剑意中悟出的剑蕴,便让许多龙吟的修士无法抵御他掌中的那支笔了。 他也开始明白,经历过与邹枸一战后,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他了。 他很强,并且还会变得更强。 不过闻潮生没有多少骄傲,与心中那份骄傲相比,他更多是觉得自己渺小,觉得敬畏。 面对倒在地面上的柳稚岛的惨叫,闻潮生甩脱了些笔上沾着的血渍,缓声说道: “院长让我不可伤害你们性命,但我也绝不可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束手就擒,你们要来杀我,总得付出些代价。” 柳稚岛心中又惊又怒,想要去拿自己的那根断臂,可却被闻潮生一脚踹开,他愤怒抬头时,闻潮生的笔已经对准了他的另一边肩膀: “再不走,两条胳膊都留下。” 柳稚岛的母亲在家中位正,十分得宠,家中许多人都一直让着他,所以他从小便嚣张跋扈,考入书院后更是如此,仗着家世与自己的实力,欺负同门的事没少做,如今被闻潮生一名无财无势的「乡野村夫」弄得这般狼狈,他心口怒火中烧,咳出了一口血痰,对着闻潮生骂道: “赶紧滚开!” “我若是这条臂膀接不回去,你全家都得陪葬!” 闻潮生沉吟片刻,反问道: “那倘若,我是孤儿呢?” “你要如何应对?” 柳稚岛死死盯着闻潮生,对方眼里没有丝毫对于家人的渴望,只有如潭水幽冷的深邃,这种深邃不见底,让柳稚岛心慌不已。 或是因为疼痛,他额头青筋暴起,咬牙片刻后,他仍是不信闻潮生真敢削掉他的两条手臂,于是无视了闻潮生那根对着他左臂的毛笔,态度强硬要带走他断掉的右臂,然而下一刻,整个思过崖内便响起了他无比凄厉的惨叫声。 “啊啊……!!” 他的左臂也被闻潮生削了下来。 柳稚岛跪在地上,头死死抵住了地面上的泥土,大口大口嗅吸这里面的腥臭与血味,他顾不得自己形态失仪,迅速运转全身丹海真力,封住伤口,减少血液的流失。 一下子失去两条手臂,若是不及时止血,他可能真的会死。 心中涌动的愤怒,此刻全部转化为了恐惧和苍白,柳稚岛觉得闻潮生大概是个疯子,和徐一知一样的疯子,不然他绝对不会对自己的威胁熟视无睹,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削掉自己两条臂膀。 可如今,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关于闻潮生的事,他得想办法拿回自己的手臂,否则未来他会成为无臂人,莫说与人动手,连自己的生活自理都成问题。 闻潮生倒也没有真的打算让对方成为无臂人,他自己本来没有任何后台可言,也晓得未来能不能在书院里安稳,还得靠院长。 书院中的学子很多来头都不小,废一条臂膀对于修行者来说影响虽大,但还不至于伤到根本,可若是两条臂膀都给人家削了,这人便基本算是废了。 做事若是做得太死,回头怕院长不好帮他讲话,麻烦自会一大堆,更遑论他身上本来还有一堆麻烦。 “两条手臂断了正好,你嘴巴只能叼一只手臂走,现在去太医阁还来得及,若是晚了……未来你吃喝拉撒全都得让人照顾。” 闻潮生平静地看着柳稚岛,若是对方真有骨气,可以一死了之,拿自己的命来报复闻潮生,可他不敢,他也不愿。 柳稚岛再抬首时,满是泥土星子的脸上写着难以言喻的狰狞,他死死盯住闻潮生,咬牙切齿道: “闻潮生,今日之仇……你且记住,未来,我必将百倍奉还!” 他说着,一口咬住自己的右臂,起身摇摇晃晃好几步,终于站稳,头也不回头地快速奔向了太医阁。 闻潮生注视着柳稚岛的身影消失于远方云雾中,这才转身不徐不急地在墙壁上继续写起了「永」字。 笔上沾了点血,所以有了痕渍。 他正写一个「永」,便又倒写一个「永」。 笔法勾勒间,全是阿水教给他的刀兵发力方式,所以有时候连闻潮生自己也分不清,他是在写字,还是在练剑。 但这种感觉很好。 柳稚岛出去之后,他那几名一同随行的同伴将他送到了太医阁,嘴上虽是义愤填膺,怒骂闻潮生是人中牲畜,全无人性,但他们的愤慨也只持续到了离开太医阁的那一瞬间,当他们重新来到了通往思过崖的那条吊桥处时,这里已经围满了人,而他们也全然「忘记」了要去帮柳稚岛复仇的事。 地上的血渍尚未干透,闻潮生斩柳稚岛双臂一事,迅速在人群间传开。 “啊,他真敢断柳师兄臂膀?不怕柳师兄找他秋后算账?” “啧啧,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不知天高地厚,我没记错的话,柳稚岛的家境颇为优越,那闻潮生敢这么做,回头怕是家中要「鸡犬不宁」了……” “哈哈,有戏看咯……唉,不对,刚才不是还有一位师姐进去了来着?” 一人话音刚落,便听到远处吊桥的对面传来了一道让人头皮发麻的凄厉尖叫,于云雾缭绕的山崖间回荡不息…… … PS:晚安! 第191章 嘴硬 是夜,月明星稀。 那片静谧幽深的银杏林中,风吹动树叶时,忽有虫鸣奏乐,一下两下,一声两声,惊扰了阁楼的安宁。 说不出那是什么小虫,王鹿经过时尤有心事在眉,脚步乱而重,路过银杏小道便打乱了风声与虫鸣声,上楼时,又打乱了谧谧燃烧的火烛与杜池鱼即将落于纸上的墨渍。 她望着站在了门口的王鹿,放下了手中的笔,问道: “何事这般惊惶?” 王鹿仍是十分恭敬地对着院长躬身行礼,接着匆匆便道: “院长,今日出了大事,那思过崖里的闻潮生真的斩了书院同门的胳膊,而且还斩了六条!” “其中一名叫做彭展春的师兄因为被闻潮生砍下一根臂膀,导致行动不稳,离开思过崖的时候不慎坠入了山崖,那彭展春是刑部侍郎彭有传的大儿……” 他絮絮叨叨一大堆关于彭展春的事情之后,又提到了另外一个人: “……还有柳稚岛,柳家的嫡长子,他今日去找闻潮生,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别人都是剁一条胳膊,他被剁了两条,后来师兄弟们讲,柳稚岛叼着自己的胳膊去了太医阁,龙太医倒是将他的胳膊给他缝合上了,不过听太医那意思,因为柳稚岛失血过多和一些其他什么因素,导致柳稚岛的右臂能不能像原来那样使用还是二话。” 他详细地为院长讲述了今日去思过崖挑战闻潮生的那些师兄师姐们的惨状,言罢后,忽见院长面前茶几上的火烛闪烁一下,紧接着便听院长道: “是把好剑,磨得不赖。” 王鹿嘴角抽抽一下,踌躇片刻,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 “院长,这恐怕未必是件好事。” “书院中的师兄师姐们,不少在王城中都颇有些身份,家族与王族相通,回头若是他们要闹起事来,怕是要给书院惹来不少麻烦……若是书院真有心要收这位师弟,您要不下个令,让书院的那些师兄师姐们别去思过崖惹麻烦……” 杜池鱼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盯着面前抄录的书籍说道: “可惜程峰不在,不然入春后的「最后一次」四国论武该会有些意思,如此,倒是便宜闻潮生那小子了。” 王鹿见状,立时便晓得院长多半没有听他说话,其实他面对院长时压力一直很大,但这件事关乎书院,王鹿觉得自己还是得说说。 他入门三年,在书院会考中一直垫底,纵是他格外努力,偏生资质平平,一直未曾跨过龙吟这道坎,当初书院内部的先生见他实在愚钝,便联系了王族,想要随便给他安排一个小官,借机将他踢出书院,最后是院长开了金口,将他留在书院偶尔为她做做事,他如是方能留下。 王鹿当然不想去官场,他的祖父与爷爷都是在官场上惹出了事才横死,他深知那是龙潭虎穴,绝非好地。 随着他再一次提起了柳稚岛那些师兄师姐们的家族,院长听了一会儿后,抬头时问道: “他们是谁?” 王鹿沉默许久,但凡稍有情商,也能听明白院长的决定,于是他住了口,交代完今日的事情后,他便跟院长拱手道别,走的时候,王鹿想到了那个跟闻潮生来自于同一个地方的人,语气有些怀念道: “院长,程峰师弟还会回来么?” 继续抄书的杜池鱼听闻此言,手中的笔墨略作停顿,她想了想说道: “回来做什么,最好还是别回来。” 王鹿呼出一口气,点点头下楼去了。 他走后,杜池鱼抄书时似乎又回想起了自己那名关门外的关门弟子,想到了一些稀疏平常的过往,想到了程峰的那双平凡又不平凡的眼睛,忽然感慨道: “多好的一朵花,可惜,插在了牛粪里。” … 闻潮生连斩书院龙吟中品学生的六根臂膀之事,已如风雷在书院中传播,几乎除了那些闭关之人,或是一心潜修不问外界的学生,都已经对「闻潮生」这三个字开始逐渐熟络,并且时常挂在了嘴旁。 此前,书院里的话题基本都是书生们之间的相互切磋,谁谁谁又成功地胜了谁谁谁,排名如何,在儒术上的修行又如何,再不然便是些八卦,哪位师兄跟哪位师姐示爱,成了一对良人,或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些话题犹如浪花在江河中翻滚,快速出现又快速消失,难免让人意兴阑珊。 反倒是闻潮生这一次,闹出了天大动静,热度经久不息,愈演愈烈,一大清早,送饭的王鹿都还没到,便有一大堆人围在了吊桥这头,之前被闻潮生斩断手臂的高敏也在,因为钱财大头都给了闻潮生,她手中只余下一些散碎银两,高敏便不敢乱花,索性早饭便不吃了。 因为一些特殊的缘由,高敏并未向族中求助,时候未到,她还要再等半月,家中才会寄钱过来。 人群中有人一眼便认出了她,用极尖锐的语气嘲笑道: “高敏师妹侥幸捡回了一条胳膊,居然还敢来,不服气啊?” 高敏瞥了他一眼,冷声回怼道: “我只是想看看,今天又有哪些倒霉蛋把胳膊留在里面,而且曹师兄不也来了么……我观师兄这般胸有成竹,想来一定是要为三位先生与其他的师兄师姐们复仇吧?” 说着,她伸手对着吊桥虚引一下: “曹师兄,请!” 那名讥讽高敏的书生面色登时一僵,这时,人群中不知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忽地对着他一拜,声音清朗: “恭请师兄显圣!” 他声音落下,紧接着便有第二、第三人学着那人,大声说道: “恭请师兄显圣!” 短短片刻,这人竟被活活架了起来,眼睛瞪大,半晌没动,也没讲话,高敏便忽然对着他挤眉弄眼: “师兄,你别是怂了吧?” “师妹我连龙吟境都没入,便敢进去为三位先生讨个公道,师兄堂堂龙吟境高手,岂能不战自退?” 被架起来的书生嘴角抽搐,他望了一眼被云雾遮掩的吊桥那头,犹豫片刻后,故作深沉地点点头,挥袖道: “罢了……既然如此,那我便去看看!” “一个苦海县这种破地方来的乡野匹夫,我就不信他有多厉害!” 言罢,他双手负于身后,挺直脊背,傲然立于山崖前,两个呼吸之后,他大约觉得自己够帅了,这才运转身法,没入云海的那头,众人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才终于有人弱弱开口道: “曹师兄能打过闻潮生么?” 另一人冷笑: “打得过个屁,两月前他才在隐仙峡下方被江飞驹揍过,江飞驹都不是闻潮生的对手,你觉得他能打得过?” 第三人声音带着一抹心慌: “那咱们刚才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众人一阵沉默,直到某个冷漠的声音出现: “我们过分什么,又不是我们斩的他的手臂,要说过分,难道不是那个闻潮生过分?” 他的声音好似为众人带来了心安理得的安慰,即刻便有人附和: “说的没错!” “书院这么多年,门内的师兄师姐们纷争无数,哪儿有动不动便砍人手臂的说法?” “这闻潮生若是活着成为了书院的同门,怕是未来只会为祸苍生!” 众人一阵熙熙攘攘的议论,越说越是义愤填膺,不明白为何书院会看上闻潮生这样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将其纳入了门内,约莫过去了一刻钟,远处的云山中忽然出现了曹东的身影,他沉默着一步一步走出吊桥,双臂却是完好无损。 见状,方才还热切讨论的这头立刻变得鸦雀无声,直至曹东来到了近前,才有人问道: “曹师兄这是……杀了闻潮生?” 曹东摇头,略有些心虚道: “没有,我与那闻潮生交手百招,不相上下,我虽未败,但也奈何不了他。” 人群中,一位身材娇小的师妹提出了质疑: “曹师兄真的与那闻潮生动过手了,怎么脸不红心不跳?” 曹东一听这话,「与闻潮生交手百招」都没有红的脸,却在这时出现了一抹红意,但他只是轻轻咳嗽一声,回道: “我适才在吊桥那头调息了一会儿,担心气息不稳影响到了步伐,从而施展身法时不小心摔落悬崖。” 又有一人兴致勃勃: “既然如此,曹师兄可否描述一下方才的战斗?” “那闻潮生用的是何种功夫?” 曹东沉吟片刻: “他用的该是江湖路数,看不出何门何派,不过他的剑很锋利……嗯,对。” 高敏眉毛一扬: “他不是用的笔么?” 曹东想到了之前被闻潮生斩断手臂的那几人所述,心知自己说漏了嘴,快速搪塞道: “嗯,一开始的确是笔,但我曹东也非浪得虚名之辈,岂是一根普通的毛笔就能应付?” “后来我与他交手八十七招时,闻潮生不敌,竟然用出阴招,抽出了藏着的剑,若不是我经验丰富,便被他得逞……” 高敏摇头: “曹师兄,没打就是没打,怂了就是怂了,你的武功但凡有你嘴一半硬,也不至于连手都不敢动。” 一旁的众人笑了起来,散漫着快活空气,曹东怒而挥袖,道: “你懂个屁,我是……想起自己没吃早饭!” 他说完,就要匆匆离开这里,高敏还在背后不依不饶: “曹师兄要不去试试,闻潮生也没吃早饭!” 曹东死死攥紧拳头,面色阴沉得厉害,若不是一旁有那般多的师兄弟们看着,他高低得像以前那样狠狠教训高敏一顿! 不过眼下,他只觉得面庞发烧,想要赶快逃离这里…… PS:今天出去吃婚宴了,一更,晚安! (实在觉得追得难受的宝子们,可以存一段时间再看,嘿嘿) 第192章 徐一知的过去 一场闹剧结束,直至王鹿带着早饭去见闻潮生,有师兄灵机一动,提出在闻潮生的饭菜里下毒,并且随手掏出了一包奇怪的小粉末,似是早有准备,他交给了王鹿,吩咐王鹿在桥上的时候,先把毒下了,然后端给闻潮生去吃。 王鹿没说话,把这粉末揣进了兜里,然后提着食篮来到了对面,按照惯例,他每过一段时间要给徐一知送一次饭和水,确保他不会死在这里,而徐一知还和以往的时候一样,盘坐于绝壁之下,一直凝视着绝壁上的那些「罪」字,一言不发。 他没有理会王鹿,好似只将王鹿当做了空气,王鹿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放下了属于徐一知的那份饭菜后,便又提着食篮来到了闻潮生这头,二人相对盘坐,王鹿慢慢从里面拿出了一大堆东西,一边吃,一边对闻潮生好奇问道: “闻师弟,你这么把师兄师姐们的手臂削下来,就不怕自己家人在外面出事?” 他开始叫「闻师弟」,便代表他承认了闻潮生的实力,也逐渐相信闻潮生能从思过崖中活着走出来。 闻潮生告诉王鹿,自己没有家人。 王鹿盯着闻潮生,眼神惊异,甚至忘记了吃手里的包子。 半晌后,他摇头道: “那也不能这么做,未来你总要离开书院,得罪了那些师兄弟的家世,一旦离开了书院的庇护,在外头可真是麻烦死了。” 闻潮生喝了一口热豆浆,缓声道: “我总得先活着离开这里。” “正如你先前所说,书院中天才无数,我总会遇见厉害的修行者,如果他们输了却不付出代价,那只需要不停地向我发起车轮战,我总会有气力被消耗一空的时候,届时便会成为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现在这样……挺好。” 言罢,他目光掠向了远处,落在了背对他们的徐一知身上,问道: “他为什么会在思过崖?” 王鹿回头顺着闻潮生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犹豫了片刻后,压低自己声音道: “徐师兄疯了,杀了好几个同门师兄姐,全是通幽境。” 顿了顿,他对着闻潮生反问道: “难道你没有发现么,这两日来找你的,根本没有通幽境的师兄姐……他们根本不敢进来。” 闻潮生闻言,晃神了一瞬间,这才忽然明白了当初小阁楼中院长的那句「至于通幽境的那些学生,更不会来」的含义。 他本以为是院长下了其他密令,原来是徐一知这层保护挡在了外头。 “他怎么疯的,为何要屠戮同门?” 闻潮生开始渐渐对徐一知起了兴趣,他原本以为徐一知就是一个和平山王等人做了交易的书院学生,爱慕荣华富贵,现在看来,这个人身上好像还有其他更为复杂的故事。 话匣子打开之后,王鹿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面壁而坐的徐一知,伸手遮在了嘴旁,低声道: “这事儿说来话长……当年徐师兄也是书院中难得一见的天才,他也崛起于寒门,刚入书院时,徐师兄没有任何修为,每日除了练字与听课,便是修行,他从不与人闲谈,不关心书院的八卦,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我想,这大概是书院百年来最努力的一个人了。” “而徐师兄的天赋也没有愧对他的努力,一年之后的书院会武,徐师兄一鸣惊人,以通幽初境的修为胜了通幽上品的廖师兄,成了书院当之无愧的第一。” “此后两年,书院许多通幽境的师兄师姐再次向徐师兄发起挑战,却皆未丝毫撼动徐师兄在书院的地位,让徐师兄蝉联了书院会考三年第一。” “当时徐师兄的境界已然来到了通幽上品,所有人都坚信,他可能会是书院近百年来第二位破开天人,进入参天殿深造的圣贤,然而到了第四年,书院却来了一个怪物……” 言及此处,王鹿看向闻潮生,露出了一个「你懂」的表情。 闻潮生心下了然。 “所以,程峰进入书院后五日破四境,从参天殿出来后便败了徐一知?” 王鹿微微点头,他些不放心地回头瞥了一眼面壁而坐的徐一知,似乎担心这些对话被徐一知听见,从而激怒这个精神已经不太正常的人,不过好在徐一知距离他们极远,而且注意力似乎也没有在他们的身上,只是一味盯着墙壁血字出神。 于是王鹿又用更为小声且小心的语调说道: “程师弟败徐师兄就用了一招……那时徐师兄找程师兄讨教,说想见识一下参天殿内十一门他没学会的儒术,而后徐师兄用了一招「浥轻尘」,程师弟也回了同一招,而后徐师兄惨败,昏迷三日后才苏醒,自此徐师兄便闭门不出,不知什么时候便开始疯疯癫癫起来……” 王鹿越说,声音越小,到了后面几乎听不见,他叹了口气,又想到了自己,一时间看向闻潮生的表情极为复杂,吃完了最后一口酱肉包,王鹿略带自嘲,笑着说道: “这人与人的差别真的很大,以前圣贤书中只说「有教无类」,如今看来,也并非真的「无类」。” 说完,他将念头转到了闻潮生的身上,用极为羡艳、甚至有些嫉妒的语气说道: “闻师弟,当初三位先生……真是你一个人杀的?” 闻潮生注视着他,忽然笑道: “不是,是天上掉了个猴子,一棒子全给他们仨打死了。” 王鹿闻言也笑了。 “闻师弟在开什么玩笑?” 闻潮生道: “难道我说我独战邹枸三人并将他们全都杀掉,会更可信么?” 王鹿认真道: “当然会更可信,毕竟……” 他用目光扫了扫远处那几只被闻潮生剁下来的手臂,这些手臂还没有开始腐烂,被闻潮生扔在了岩壁下一角。 闻潮生笑着说道: “你看,这不就是威慑?” “一开始我说三位先生皆是死于我手,谁会信呢?” “但现在,你们都信了。” “所以,如果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想要进来找我,是不是得先掂量掂量自己?” 第193章 雨下,身后的人 王鹿仍对闻潮生充斥着浓郁的好奇,甚至因为闻潮生与程峰,他也开始对苦海县这等偏远边陲之地感兴趣了。 有了前车之鉴,今日一整日除了清晨有人穿过了云雾站在极远处看了他一眼外,闻潮生再没有遇到任何人进来为邹枸三人复仇,安心地在那棵不知名树下打了一天坐。 他在墙壁上留下的淡淡血渍被这场疾风劲雨洗得一干二净,反倒是对面的徐一知,不知是因为通幽境强者的鲜血与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写在墙壁上的血字半分未褪,甚至因为雨雾的点缀,让那些血字透露出浓郁的怨念。 闻潮生盯着面壁而坐的徐一知,心里想着,换作任何一个人勤勤恳恳苦修三年,却被从天而降的一名天赋怪仅用了五日便击败,估计都很难接受,对方这副模样,该是被困住了,有了心魔。 当初在吕知命的院落中时,闻潮生也有过这种感觉,他总觉得吕知命也入了困境,只是不知这份困境究竟是因为世事还是因为修行。 他料想,吕知命这样的修行者该很难被修行方面的事情困扰住,可他又不是很确定,毕竟闻潮生如今觉得吕知命可能站的太高,所以面对的困难也和他们不太一样。 夜幕垂落时,书院再一次陷入了冗长的寂静,而在这场瓢泼大雨中,王宫的深处却传来了叫骂声,在蟠龙宫中,那座最高的七层高殿,恰巧与书院后山遥遥相视,黑夜遮盖了一切,疾风便将激昂的人声全都拥入了怀中,再把它们拧碎,一同摔入了这场浩荡无边的雨幕里。 殿内,灯火长明,二人似乎因为什么事情对骂许久,直至深夜,须发皆快全白的一名中年人这才愤怒地踹开殿门,拂袖而去,走到半途,他回头又指着散发着微光的大门骂道: “愚昧!愚昧!!” “早知你今日如此急着送死,当年本王就不该费尽心思救你这个小畜生!” “不如让你死在那场浩劫中,一了百了!” 他怒不可遏,转身大步离去,孤寂黑暗的廊道里,还传响着他剧烈的咳嗽声,随着他走远之后,另一名裹着素白长锦袍的年轻男人才出现在了门口,他眉目虽是清秀,却隐隐透露着一股王者之气,不怒自威。 年轻人将这股气质隐藏得极好极好,只是偶尔在眸中闪动,他靠着门边,眉头凝蹙,里头是全然化不开的愁绪。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另外一道脚步声响起,匆匆忙忙,身影于黑暗中出现,像是自影子里走出来的佝偻怪物,直至近前才变成了一名浑身着铠甲的侍卫,来到了年轻人面前,他单膝跪地,恭敬道: “禀齐王,朱白玉在殿外,想要求见。” 齐王沉默着,忽而挥挥手: “告诉他,不见。” 侍卫犹豫片刻,并未离开,而是又说道: “齐王,朱白玉讲,这是件关乎齐国国运的大事,牵扯到了玉龙府与……平山王。” 提起了平山王与玉龙府,齐王愁绪愈发浓重,心绪也更加烦扰,语气加重: “不见,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见齐王已经失去了耐性,侍卫藏于铁面下的脸无声叹息,还是转身离去了,但过了没一会儿,他又重新回来,身上沾着冰冷的雨水,喘息着对着房间内的齐王道: “齐王殿下……” 打坐的齐王缓缓睁开眼,眉头微皱。 “又有何事?” 这名侍卫低声道: “朱白玉说,若是齐王不见他,他就一直站在殿外,直到站死。” 齐王冷笑道: “那就让他站死在那里吧。” 侍卫闻言身子一僵,没有第一时间起身应令,齐王知道朱白玉曾经在边疆立过功,在军中的名声很大,如今皇宫中的御林军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从边疆调来的精侍,所以自然也很敬重朱白玉。 “看来你是很想跟他一同站死在外面。” 齐王淡淡出声,那名侍卫这才如梦初醒,浑身冷汗,急忙道: “小的这便去传令!” 他转身匆匆消失,一直走下百级石阶,淋着冰冷的雨水来到了朱白玉面前,对着他苦笑道: “朱大人……王上这是铁了心不见你了,雨大风冷,您还是走吧。” 朱白玉浑身锦衣,已是被雨水浇淋通透,极为狼狈,他立于原地沉默不语,见状,侍卫拨开了自己面具,露出了一张铜色面容,劝慰道: “先前平山王才来过,似乎与王上发生了剧烈的争吵,王上此刻心情想必极为糟糕,朱大人这么站着也不是个事,不如先回去歇息,哪日王上心情好些了,我再想办法联系您。” 朱白玉对着侍卫微微拱手,面色平静道: “阁下好意,朱某心领了。” 见他如此坚持,那名侍卫也晓得自己是劝不动了,只得叹息一声,重新戴上了面具,回去殿下戍守。 … 大雨一下便不停,闻潮生头顶的大树虽然枝叶茂盛,但终于也抵挡不住这如利箭一般遮天蔽日的天水,到了第三日,他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淋湿通透,但闻潮生似乎全不在意,有了水,他便用笔沾着水,继续练字。 浑身湿透后,他的心仿佛更为宁静,有了先前的震慑之战,闻潮生凶名在书院中快速传播,这两日无人来找他约战,便让闻潮生清净不少,蘸着这场大雨,他沉心静气,手持毛笔在崖壁上一遍又一遍写着「永」字。 不知何时,身后的五步之距,忽然传来了一个极为陌生的声音: “谁教你倒写「永」字的方法?” 闻潮生身子一怔,回头时,看见徐一知就站在眼前,隐于发丝之下的那双眸子如狼如鹰,利得骇人。 PS:晚安! 第194章 徐一知的怨念 如针一般噼里啪啦落下的雨幕中,闻潮生与徐一知相视,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冷漠,看见了对方眼底的急切,也看见了完全不属于正常人的癫狂。 到了此刻,闻潮生确信徐一知有精神疾病,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绪,正常人完全演不出来。 所以,现在的他很危险。 从王鹿的描述中不难看出,徐一知跟程峰之间有些「过节」,指不定因为当年程峰一招败他的事让徐一知记恨到了今日,如果让徐一知知道了他闻潮生跟程峰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当场就得打起来。 闻潮生非常确定,自己不是徐一知的对手,此时此刻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要远远比当初他在苦海县遇到的「无咎」更为可怕,可为莫测。 他当然无法感知到徐一知的真正境界,但吕知命曾说过,随着与人动手的次数增多,他的感觉会变得越来越敏锐,有时仅仅凭借着自己的经验,便可以大概了解一个人的强弱。 而闻潮生的感觉便是,如果他动手,他会在一瞬间被徐一知杀死。 与人动过了手,闻潮生才知道武道境界里,龙吟之后同一个境界的武者实力差距竟然会这般大。 而强如徐一知,却被当初的程峰随手一招便击败,那时候的程峰该有多强? 在东疆逆斩三名天人的阿水又有多强? 思绪如流水在他的脑海中流逝而过,面前雨幕又落下了几滴,闻潮生才缓缓开口回答了徐一知的问题: “……是一个你的老熟人。” 他话音落下,徐一知眼中的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滋生着,咬牙切齿、大声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他!” “他自己不敢回来么,让你来书院看我笑话来了?” 闻潮生感受着徐一知语气里那份浓郁的怨念,见他随时都可能会发狂,立刻调整了自己的语态,说道: “是的,他是个懦夫,他不敢回来了。” 顿了顿,闻潮生又补充道: “他输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让本欲狂躁的徐一知忽然气息一滞,随后竟然冷却清明了几分。 他在雨中像是失了自己魂魄,先前眸中的癫狂随着淌于发丝间的雨水一同流逝,只余下了一双根本填不满的空洞,许久后,徐一知双手掩面,声音沙哑道: “……他可没输,是我输了。” 闻潮生笃定道: “程峰就是输了,如果他没输,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唰! 他话音一落,徐一知又忽然暴起,一把狠狠揪住了闻潮生的衣领,手臂青筋暴动,他咧嘴道: “他没输,他没输!” “我输了,是我输了!!” 闻潮生盯着徐一知的眸子,感受着那股随时会降临的死亡,只觉得这种压迫让他难以呼吸,目光稍一挪开,掠向了远方那满是「血罪」的石壁,却是突然想通了些事,缓声道: “逃了就是输了。” “你没赢,他也没赢,谁都没赢。” “如果他赢了,他何必自废武功,焚毁书籍?” 徐一知闻言大骇,眼睛瞪得滚圆,他猛地后退了几步,竟然一屁股跌坐在了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泥泞中。 “你说什么,他……他自废武功了?” 这回,换做了闻潮生吃惊: “你不知道?” “这件事情不该是书院皆知么?” 徐一知坐在雨中忽然一动不动,像个石雕,闻潮生也盘坐在了泥泞中,挺直脊背: “这件事情书院应该所有人都知道,你也该知道,所以……你为什么不知道?” 徐一知缓缓抬头,凝视着闻潮生,似乎仍旧在确认他话中的真假,只是他与闻潮生对视的越久,便越是陷入了闻潮生眸子里宁静的深潭里,这种窒息感让他清明,也让他难受。 “我……的确不知道。” “他为何会废去自己的武功?” 徐一知有些失神,在得知程峰废除自己武功后,他与大部分书院的学生一样,全然不能理解,但他并没有其他人那般愤慨激昂,更多是疑惑。 闻潮生指着远处的崖壁,说道: “因为你无法面对的事,程峰也无法面对,但是他跑得够快。” “废掉自己的武功之后,他便一路南行,一直逃,一直逃,最后逃回了苦海县,逃回了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然后烧掉了所有的书,除了那本「治国论」。” “最后,他应该是打算死在那里,就当自己从来没去过书院。” 听完这话,徐一知竟然大笑了起来。 “苦海县……好,好啊,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哈哈,报应!!” 他忽然仰倒在了泥水中,就这么凝望着灰黑色的天幕,放肆大笑,笑得肝胆俱裂,笑得涕泗横流。 “程峰,你对不起我,你该有今天,该有今天啊!” 见他这般癫狂模样,闻潮生心思微动,问道: “徐师兄,你说程峰对不起你,他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徐一知缓缓收敛了笑容,沉默良久,再一次坐起身子的时候,眼中带着一抹说不出的悲意。 “他错看我徐一知,将我推给平山王,害我铸成大错。” 短短三句话,背后似乎藏着惊天秘密,想到刘金时的线索里留下了「徐一知」三个字,闻潮生眼神渐渐明亮,将不少事情串联了起来。 他盯着徐一知,凝声道: “徐师兄,当初平山王是不是让你模仿了赵王女儿的字迹,写了一封信给赵王?” PS:还有一更,各位可以早点睡。 第195章 雨剑 闻潮生一句话,直接像是踩着了徐一知的尾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徐一知,眼神中忽然迸发出了如剑在弦的杀意,这些杀意溶解在了雨中,于是闻潮生的皮肤便敏锐感觉到了刺痛。 “你是谁,来找我做什么?” 徐一知呼吸沉重。 闻潮生没说话,徐一知却步步紧逼: “你是不是平山王的人,平山王派你来杀我?” 闻潮生笑了,他指着雨中狼狈的自己: “你觉得我能杀你?” 徐一知眯着眼: “你不是来杀我,为何刻意隐藏自己实力?” 闻潮生道: “如果我说,我根本没有修行过呢?” 徐一知冷笑: “我是有点疯,但不是傻,这几日书院那么多龙吟境的人来找你,被你砍了胳膊,无一人是你对手,你说你没有修行过?” 闻潮生将手臂缓缓伸到了徐一知的面前,对着他道: “若不然,你把丹海之力渡入进我的经脉,好好查看一番?” 徐一知犹豫片刻,还是将自己满是泥水的掌心摁在了闻潮生的掌心之上,一番查探之后,他用极为讶异与古怪的眼神看向闻潮生: “你不曾修行,为何能与龙吟境的高手抗衡?” 闻潮生想了想,对着他道: “我会用剑。” 徐一知摇头: “不可能,就算你剑术造化无极,也无法以凡人之躯比肩龙吟境的强者。” “你根本破不开他们的护体罡气,” 闻潮生笑了: “那徐师兄接我一招?” 徐一知眸子微抬: “来。” 闻潮生不徐不疾地拿出那根毛笔,指尖轻轻转动笔身,他的视线与徐一知相对,忽然道: “雪太慢了,我想试试雨。” 徐一知怔住。 他来不及思考,因为闻潮生已经出剑了。 毛笔毫间沾着晶莹剔透的雨水,刺向了徐一知的肩膀,他「出剑」时,笔极慢,雨水便也一同跟着变慢,笔尖穿过二人身前的第三滴雨珠时,被冰冷雨水拧成一撮的笔尖忽然有韵律地颤动了一下,而后毫间的那些水珠竟仿佛有了灵韵,碎溅成无数小点,覆于笔尖之外,让笔尖化为了剑尖。 与雪花的飘忽怠惰不同,雨水自天穹落下时,便注定要粉身碎骨。 它更为直接,更有力量。 所以闻潮生这一剑,要比先前的剑更快,更壮烈。 视线交错间,剑尖已至徐一知肩头,那如城墙一般厚重的罡气,与剑尖的中心出现了一个极小的旋涡,而后开始融解。 笔尖的确具有非凡的力量,即便面对徐一知这样通幽境上品的强者,它依然顽固而执拗地钻开了对方的罡气。 可闻潮生面对的不再是那些普普通通的书生,而是徐一知,程峰这个怪物出现之前,徐一知是书院学子中名副其实的第一。 此刻,他也让闻潮生明白了何为书院第一。 闻潮生刺向他的左肩,而徐一知的右手却在最晚的那个时刻出现,却又是极为取巧合适的时机,两根手指轻轻拈住了沾着雨水的笔尖,他指尖一搓动,闻潮生此剑的剑势便随雨水一同漫散开来,消融于无形。 “原来是这样的剑,怪不得。” 徐一知赞叹、感慨,两根手指收回时,上面依然染着鲜红。 他还是受伤了。 小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伤,可这样的小伤无论是对于书院,亦或是对于徐一知,都意义非凡。 徐一知告诉闻潮生,他来书院夺魁之后,除了程峰,同门无人让他流过血。 闻潮生是第二个。 闻潮生见他已经不再那么狂躁,便随口问出了一个问题: “通幽境的程峰能斩天人么?” 雨下,徐一知仔细回忆当初,最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通幽与天人隔着难以想象的天堑,几乎无法跨越,但单论修行,程峰是个千古罕见的怪物,若他修至通幽境大成,指不定真能跟天人叫板……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你姑且听听,莫要当真。” 徐一知有资格评价程峰,他与程峰交手过,知道当初的程峰有多可怕,单从他的描述,闻潮生实在很难将其与县城里那个险些被冻毙于风雪中的枯瘦青年串联在一起。 在闻潮生思索之际,徐一知又道: “如果我能学会这样的剑,当初也许就能击败程峰。” 闻潮生回过神,笑着回道: “但你好像永远没有击败他的机会了。” 徐一知微微摇头。 “我还是恨他,即便知道他如今也遭受了报应,可我仍旧想要找到他。” 闻潮生问道: “如果你找到他,你要怎么做?” 徐一知言辞认真道: “杀了他的亲人,或是最爱的人。” 闻潮生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变,沉默片刻后,再问道: “那倘若程峰亲人已死,也没有最爱的人呢?” 徐一知笑了起来,笑容又带上了癫狂: “我可以等,等他爱上了别人,我再杀了她。” “他让我的余生背上业债,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我也要让他尝尝后悔一生的滋味。” 回到了最初的问题,闻潮生再一次询问了关于平山王的事,徐一知却道: “你这么想知道,那教我练剑。” “等我练会了剑,我就告诉你。” 闻潮生失笑道: “我这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徐一知将被鲜血染红的两根手指展示给闻潮生看,说道: “以后我每天晚上都会来,你不需要刻意教我,我将境界压制在龙吟境,你陪我打一场。” 闻潮生想了想,又道: “我一月后就会离开这里……” 徐一知: “若你离开时,我还没学会,算我自己天资蠢笨,届时我仍然会将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于你,如何?” PS:晚安! 第196章 不查 闻潮生没有立刻同意徐一知给出的提议,并不是他对平山王的秘密不感兴趣,而是相较于此,有一个更为直接且严肃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那便是一旦徐一知发了疯,他随时可能会失手打死闻潮生。 “……你看,你也知道自己有点疯,再加上我完全没有修行过,连书院那些通幽境的师兄姐都被你活活打死,一旦你我对战的时候突然犯病,我可挡不住你三招二式。” 徐一知说道: “我当初因为程峰走火入魔,有时的确神志不清,混混沌沌,不过每夜子、丑二时神志总会恢复清明,这段时间我来找你,你不必担心。” 顿了顿,他又冷冷笑道: “况且,你以为我真是在书院里随便杀人的么?” “我杀的那几名同门,他们的家族都是直接依附于平山王麾下,我杀不了平山王,可平山王害我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说什么我也得恶心他一下……” 言罢,徐一知突然抬起眸子,眸中对闻潮生产生了些许好奇: “你呢,你又为何来了思过崖?” 提到了自己,闻潮生缓缓将毛笔收入袖中,雨水顺着他额间的发丝一股一股流下,他已然极为狼狈,可形态上的狼狈却远远不及经历狼狈的三分。 “因为我杀了书院三名畜牲。” 闻潮生将当时的事情娓娓道来,徐一知知道邹苟三人的死与一条狗有关后,他嗤笑道: “因为一条狗,你杀了书院过来接引你的三名先生,差些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就不觉得愚蠢?” 闻潮生真诚地附和他道: “是很蠢,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有很多种,复仇的方式更是多种多样,我却选择了最直接,最愚蠢,下场可能最严重的那一种。” “但人这辈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定会做一些蠢事,这是无法避免的。” 徐一知似乎无法理解闻潮生的说法,他思索着问道: “所以再来一次,你也会这样?” 闻潮生道: “再来一万次,他们就会再死一万次。” “这就是我的答案。” 徐一知摇头道: “你太偏执了。” 闻潮生笑道: “你比我先来这个地方,难道你不偏执?” 二人对视许久,徐一知眼底闪过一丝异色,他久久未言,最终拂袖而起,转身行走于瓢泼雨幕中。 “就这么说定了。” … 蟠龙宫,后花园。 某座许久未曾修缮过的草莽小院内,两名湿漉漉的人围坐在尽是灰尘的老旧房间内,一边烤着炉火,一边烫着铜锅里的火锅。 二人身边都摆着四五个酒坛子,一些已经空了,烈酒的气味随着雨中的泥土淡淡腥气一同蔓延,与柴火燃烧的味道一同争抢房间每一个角落。 “我去尿个尿。” 齐王吃完一口鲜切牛肉,忽然眉头一皱,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去向门口,拉下了袍裤,开始放水。 门外雨声太大,所以朱白玉根本分辨不出来二者的区别,只是听齐王断断续续的话从雨声的间隙之中传来: “……我记得小的时候,我也经常这么做,娘跟我讲,在自家门口「放水」是大忌,会招来灾祸,后来果然出事了。” 齐王讲出这些的时候,神态格外平静,他微眯的眸子略带一些怅然,视线就这么穿透了雨幕,落在了院子里那棵歪歪扭扭斜着长的榆树上,仿佛根本没将当年萧墙之祸当回事。 放完了水后,他抖擞一下,提上裤子,转身回到了火炉旁继续开喝。 朱白玉身子往后一瘫,蹬腿道: “所以,为何这间院子王上再没修缮过?” 齐王伸出筷子夹着菜,淡淡的语气里浮现着被尘封多年的回忆。 “我娘就是死在那棵榆木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让宫里的人动过这里,偶尔来看看,时刻提醒自己,命运一定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顿了顿,他目光一瞥,对着朱白玉说道: “所以我才会放权给龙不飞,才有了白龙卫,才有了你们。” 朱白玉盯着炽热的锅炉,话题陡转,沉声说道: “……风城一事有着落了,确认与平山王有直接干系,而且一直以来被称为「天子剑」的玉龙府,好像也跟平山王有所勾结,先前我将信物送到以后,他们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王上,我们手里目前有明确的证据,现在只需要你下令,将平山王打入天牢,亲自会审……” 他话还没有讲完,齐王却回道: “这件事情,不要查了。” 朱白玉正欲继续说下去的话头骤然止住,盯着齐王,眸中渐渐溢出不可思议。 “王上,你说这件事情……不查了?” 齐王放下了筷子,揉捏着自己的眉心,语气疲惫: “对,不查了。” 二人之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朱白玉再开口时,喉咙已有了微不可寻的干涩: “可当初,这件事是您说一定要彻查到底的。” 齐王似乎因为这件事情烦躁不已,他叹了口气,破罐破摔骂道: “我后悔了,这件事到这里结束了,别再继续翻风城的烂账了,不查了!” “以后你们谁也别再提这件事,就当从来没有过风城!” 朱白玉浑身颤抖,或是酒劲上了头,或是因为曾在北疆从军的经历,他胸口的火被猛地点燃,竟指着齐王的鼻子,大声喝道: “不查了?” “风城四十万条人命,他们为了你的齐国,为了你,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最后换来了什么?换来了王族的背叛、背刺!如今四十万忠魂含冤而死,你一句「不查了」就要勾销这笔恩怨?!” “你怎么给他们交代?!” 他狠狠拍打自己的胸膛,咚咚作响,犹如擂鼓,神态有些反常的歇斯底里: “我怎么给他们交代,啊?!” pS:还有一更。 第197章 我不能让齐国毁在我手里 “当初信誓旦旦,坚持说查的是你,如今知道这件事情真的与平山王挂钩,你就不查了?” “王上,我知道平山王是你的叔叔,他救过你的命,为你平过叛乱,扶持你上了王位,他对你有天大的恩情……可那不是四百人,四千人,那是四十万!!” “我大齐养军养民这么多年,边疆驻守不过百万,他平山王不声不响直接削了齐国快一半的军队,而且还是最为精锐的那批!” 朱白玉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儒雅。 “齐王,醒醒吧,这不是家长里短,争权夺利,这是亡族灭国!!” 他话音落下,齐王站起身,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铜锅,披头散发,未干的雨水还从发丝间滴下,让他显得格外狰狞: “我醒醒?” “我他娘的不知道这是亡族灭国的大事?我他娘的不知道那四十万人都是为我流的血?” “我能怎么办?” “从出生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就一直在别人手里握着!!” “我那该死的爹生性懦弱,不敢打仗,在我才满月时,要将我送去燕国为质,讨好那些好战野蛮的燕人,若不是龙不飞将军恰好登临天人,连斩燕国十五神将,震慑北疆,我早已被扔到那极寒之地,或是冻死,或是受尽屈辱而死……后来那老鬼明知自己身体有恙,还整日里吸食「五石散」,最后落得暴毙下场,却什么也没留下,害得朝纲动乱,害得我娘被一群人逼着吊死在了这院中,尸体被扔到了山里,曝尸荒野!” “再后来平山王费尽心思将我救下,可你以为这就完了?” “我成了齐王,却也成了棋子!” 他用力地攥紧拳头,眸中血丝如蚯。 “你以为刀在我的手里?” “我告诉你,刀一直在我脖子上!” 两名脸红脖子粗的人相互对视着,像是忽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直至许久之后,朱白玉才从噼里啪啦的乱雨声中回神,嘴唇轻轻煽动: “平山王……能有这等权力?” 齐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在地,盯着燃烧的火堆出神: “你还不明白吗,我是棋子,平山王也是。” “这是一局布了多年的、奇臭无比的棋,可偏偏执棋人可以掌控众生的命运。” 他的话中带着淡淡的嘲讽,既是在嘲讽执棋之人,也是在嘲讽他们这些身不由己的棋子。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齐王忽然道: “先前你讲,你在苦海县被陆川算计,是那个叫做「闻潮生」的年轻人指挥淳穹破局,救了你一命?” 朱白玉点头,随后逐渐冷静下来的目光闪烁一下,他道: “这个人……不是你安插在苦海县的?” 齐王摇头。 “不是。” “我从来没有安插过其他的人在苦海县。” 朱白玉闻言,语气逐渐讶异: “若不是王上,难道是宫里其他的贵人?” 齐王手指轻轻敲打着右边的膝盖。 “你为何会坚持这样想?” 朱白玉说道: “这个世上或许会有人凭空消失,但是绝不会有人凭空出现。” “我动用了白龙卫能动用的所有力量,调查了很长时间关于他的身世,可根本没有任何记录。” “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他的身份被宫里的某些大人物利用自己的权利便宜彻底掩盖了。” 齐王眯着眼与朱白玉对视片刻后,缓缓收回目光,说道: “我想见见这个人。” 朱白玉有些迟疑。 “那您可得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小七告诉我,这人杀了书院前去接引他的三名先生,不过好像院长有收他进书院的意思,把他关在了书院后山的思过崖里,一月之后才会放出来。” 齐王摸着自己的下巴,眸光幽幽: “我不急,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正好下月「九歌」要带陈国的「佛子」来我齐国。” “我没记错的话,齐国王族跟九歌之间还有一桩「恩怨」未平,届时正好借这事看看,这闻潮生到底是不是像你说的那么精明……” 朱白玉闻言身子轻轻一震,像是想到了一些久远的事。 “是关于……宁国公的「沉塘宝藏」?” 齐王冷笑道: “天下商行,富可敌国,「九歌」那群人以为将自己的利益与四国王族的利益全部捆绑在一起,他们便能为所欲为……反正如今齐国已经快要被「他们」彻底玩烂了,那不如我也趁乱再添一把火。” “「九歌」以为宁国公这笔账会不了了之,如今我偏要翻出来,跟他们好好算算……” 说完之后,他仰头猛地灌了几口酒,将酒坛子抛给了朱白玉,长长呼出一口气,望着头上的屋顶说道: “白玉,这俩月你先别离开王城……” 他胸中有事没有讲出,但朱白玉能够感受到齐王语气里的那份沉重。 后来他们喝完了酒,朱白玉离开的时候,听见身后屋中躺在地上的齐王半醉半醒说道: “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我的老子……他给我留下了一大堆烂账,留了一个根本不属于我的国家。” 朱白玉长长叹息一声,向着雨幕而去,于是他也理所应当地没有听到齐王的最后那句呢喃。 “可是……我不能让齐国毁在我的手里。” … pS:晚安。 第198章 龙鸣野 王城的雨一连下了五日终于停下,但久违的艳阳仍然被阻隔在了阴云之后,由于下雨的缘故,出入思过崖的吊桥变得极为湿滑,于是去那里的人也少了很多。 闻潮生这几日倒是清闲下来,没什么人来找他,倒是思过崖外,「闻潮生」这三个字已经逐渐成为书院学生们口中的妖魔,生长成为了稀奇古怪的形状。 正午时分,天气更阴,书生们完成上午的修行以后,齐聚于书院的食堂之中,开始大快朵颐。 有人撩起袖子,目光微虚,手中握住一双竹筷,凌空飞舞,口若悬河: “……就说那闻潮生,手中豪笔一挥,墨水如剑芒贯穿,与许师兄已战在一起,面对他的凌厉攻势,许师兄使出浑身解数迎战,二人转瞬之间便已过百招……” 他嘴里滔滔不绝,用华丽的辞藻与巧妙的言语描述着一场根本没有发生过的大战,周围众人听得入神,到了精彩处,一些同门忍不住拍手叫好,大声呼道「宰了这恶贯满盈之人」。 可随着说书的人喝了一口淡茶,身上那股激烈的气势便以极快的速度消退,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扼腕叹息道: “可惜啊,许师兄终究不敌,棋差一招,被闻潮生斩了臂膀。” 一旁听他讲述的同门并非当日都亲自到场,不知道那位「许师兄」臂膀已被闻潮生斩断,听到这个结局后,皆是眸中含怒。 “什么玩意儿?” “这刚才不还打的有来有回吗,怎么说败就败了?” “对啊!我寻思许师兄在龙吟境的同门中也算是佼佼者了吧,你啥也没交代,他就输了?” 面对这些同门的愤慨,说书那人瞪眼道: “交代?” “我交代什么?” “又不是我进去打的架,我给你什么交代?” “再说了,闻潮生此人凶名在外,连书院的三名先生都被他斩首,你口中的许师兄难道比书院的三名先生还厉害?落败不是人之常情么?” 那人被怼得哑口无言,最终也只是收敛了一下自己情绪,咬牙切齿道: “这等罪孽滔天的暴虐之徒,难道我书院就没有一人能够治治他?” 讲书的那人淡淡道: “龙吟上品的明师姐都被他一剑斩了胳膊,通幽境的师兄师姐们又不敢进思过崖,剩下那几名冲击通幽境的师兄师姐基本都在闭关,为之后的四国会武做准备,书院剩下的人谁还能对付他?” “谁还敢去对付他?” 他话音落下,周围的同门立时陷入了死寂,无人说话,针落可闻。 其实书院龙吟境上品的学生不少,但因为断臂代价实在太大,他们仍在观望,没有去找闻潮生的麻烦。 便在如此沉默之中,门口被人忽然推开,此刻本是用膳时间,门口出入人流实属正常,偏偏众人静的可怕,这拨门而入的声音便成了此方最为突兀的声音。 而当他们见到了进来的那人时,便更为惊讶,有人惊骇道: “龙师兄,你……你出关了?” 许多人开口询问,龙鸣野只是淡淡瞥了他们一眼,微微点头,而后便去打了一份饭,来到一张没人的桌子面前坐下,自顾自地吃起来。 面对众人的喋喋询问,他眉头一皱,似乎觉得甚是烦扰,可最后还是回答道: “有所收获,但距离通幽境仍需些时日。” 一听到他这话,围过来的不少人眼神一亮,像是小时候在外面打架的孩子输了回家告状,不断怂恿着他去思过崖杀死闻潮生,为三位先生报仇。 龙鸣野一直埋着头吃饭,似乎对于他们的讲述毫不关心,至于后来,他被扰得实在烦了,才开口说道: “我不杀人,谁也不杀。” 他话音刚落,立刻便有人接着说道: “打残也可以,比如砍他一条手,或者砍他两条手!” 龙鸣野眉头紧皱。 “你让我去我就去?” “你什么东西?” 开口的那些人一时没有想到,龙鸣野会突然将话锋指向他,这话几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抽他的耳光,让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转口便冷嘲热讽还击道: “龙鸣野,你不会是怂了吧?” “听到闻潮生……” 他话还没有讲完,龙鸣野忽然挥拳,拳势如风,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正好打在这人的脸上,那人鼻梁似乎断了,捂着自己的脸倒退两步,眼泪鼻血一同喷了出来。 他刚一抬头,见龙鸣野又扬起了自己的拳头,吓得急忙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食堂。 “吃个饭还这么多废话。” 龙鸣野甩了甩手上的血,骂了一句。 众人立刻散开,远处坐在窗边的几名通幽静的同门,只是淡淡看了龙鸣野一眼,既没有开口发声,也没有出手阻止,书院内部争端不少,这样的小事在他们看来早已司空平常。 就这样,直到他吃完了饭,起身离开的时候,似乎想到了什么,偏头对着先前围过来的同门道: “那个闻潮生很厉害?” 那些人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点了一下头。 “自从他来思过崖,龙吟境的同门还没有赢过他。” 龙鸣野闻言笑了笑,出门去了。 … pS:最近在武汉出差,明天早上八点闹钟准时起床写文,所以明天更新会很早,能写两章写两张,如果有机会补上第三章的话,我会补,没机会的话就先欠着,太累了,晚安宝子们。 第199章 巧了,我也有一百五十两银子 午饭以后,龙鸣野还是去了思过崖,他身法轻盈,湿滑的吊桥完全无法阻拦他,去的时候,他只在吊桥口看见了一个人。 是个女人,龙鸣野不认识她,寒暄两句后,他才知道,这个女人叫高敏,她每天都会来这里待一会儿,看看又有哪个白痴被砍了手。 龙鸣野摇摇头: “你真闲。” 高敏咬了一口白馒头,又喝了一口竹杯里的山泉水,摇头道: “你根本不懂,你也不会懂。” 龙鸣野没有继续跟她聊下去,高敏远远看着龙鸣野进入云雾那头,啧啧嘴,又用力地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 以往她从来不吃馒头,因为馒头是书院里最廉价的东西。 可如今,她却觉得这些天啃得馒头比以往任何一顿早餐都要美味。 … 龙鸣野进入思过崖后,远远看了一眼面壁而坐的徐一知,确认对方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的时候,这才去了另外一边。 以前徐一知一个人面壁,现在算上闻潮生便是两人面壁。 徐一知在墙壁上写字,闻潮生也在墙壁上写字,只不过他的字没有痕迹,笔上的血早就已经被雨水洗净了。 龙鸣野站在闻潮生身后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写着「永」,没去打扰他,只是看着看着,他觉得不对了味儿,眉头渐渐挑了起来。 闻潮生每日会练两千遍「永」,正一千,倒一千,当他写完今日第一千二百个「永」后,才徐徐收了笔,自我对着根本什么也没有的岩壁欣赏一番,转身看向龙鸣野。 “你看我写字有一会儿了,看出什么了?” 龙鸣野思索了片刻,问道: “你以前练过刀剑?” 闻潮生一怔,随后又回头看了看岩壁,确认上面并没有留下任何痕渍,于是笑道: “有点东西,你又是书院的哪位名人,怎么看出我练过刀剑?” 龙鸣野缓缓踱步道: “我十八岁考入书院,但真正开始读书,是从我十六岁开始,自我懂事起,到我成年,我一直都在练武。” “刀枪棍棒剑戟……基本你在人间能看见的兵器,哪怕诸如女子常用的「刺」,我都练过,而且略有心得。” “所以,我能看出你的臂、腕其实是以刀剑发力的方式在写字。” 闻潮生眸子浅凝,赞道: “看来你是真的懂。” “怎么称呼?” 龙鸣野:“龙鸣野。” 闻潮生眉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缓缓盘坐于地面一块干净的蒲团上。 先前他的衣服被雨水淋湿,还有不少泥泞,于是雨停之后,院长便让王鹿给他送来了一件新的衣服。 至于蒲团……那是闻潮生花了一两银子从王鹿那里买来的,眼下虽然雨停,地面上却仍旧是泥泞一片,他总不能穿着才换的干净衣服直接往地上一坐。 “你是龙不飞的儿子?” “是。” 龙鸣野也不嫌脏,直接撩起一旁的衣袂,盘坐在闻潮生的对面,他的身形虽然不算魁梧,但常年练武的底子也足够精壮。 “你也想杀了我为三位先生报仇?” 面对闻潮生的眼神,龙鸣野摇头: “我不杀人。” “书院的人,我谁都不能杀。” 说着,他眉毛忽然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 “而且那三个老东西,我早看他们不爽了。” 听着龙鸣野牙缝里面溢出来的几缕怨气,闻潮生一时间觉得莞尔,也渐渐料想自己的猜测可能中了七八分。 “看来你平时没少被他们穿小鞋,你是龙不飞的儿子,书院不该这么对你苛刻,但他们又理应对你苛刻些。” 闻潮生的话听起来很矛盾,可龙鸣野身为局中人,他深有所感,只是他讶异地盯着闻潮生,心想自己从未与任何人讲过,闻潮生为何会知道这里面的门道。 “你好像知道很多事。” 闻潮生不置可否,问道: “如果你不是来杀我的,那来找我做什么?” 龙鸣野直言不讳: “打架。” 他干脆,闻潮生也拒绝的干脆。 “不打。” 龙鸣野眉头拧成了一团。 “为何不打?” 闻潮生打量了龙鸣野两眼,道: “你听说过我的事么?” 龙鸣野点头。 “杀了三位先生,砍了同门手臂。” 闻潮生笑道: “这就对了,等我离开了思过崖,你来找我可以,现在不行,除非你愿意少一条胳膊。” 龙鸣野皱眉。 “为何?” 闻潮生回道: “总不能一直来人,我再厉害,也打不了书院那么多龙吟境同门。” 龙鸣野想到了先前听到的风声,又在吊桥那头看见的姑娘,问道: “高敏也来过?” “来过。” “为何她没事?” “她给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而且我也砍了她胳膊,只不过还给了她,让她缝回去了。” 龙鸣野眉毛舒展开来,眸中有了战意: “好巧,我也有一百五十两银子。” 闻潮生: “你就这么等不及?” 龙鸣野答道: “我闭关有些时候了,寻不到进入通幽境的契机,需要一场能让我有所体悟的战斗,或许能化开这个瓶颈。” “如果我输了,我花一百五十两银子买我的胳膊。” “正好,这样你也不用留手。” 闻潮生其实很想拒绝对方,因为他对钱的兴趣有限,之前找高敏要钱,是因为他穷的很难在这里过活,而如今有了一百五十两银子,闻潮生可以在书院和王城生活很长时间。 但他最后还是同意了。 那根杀了邹苟,斩了数名同门胳膊的豪笔,被闻潮生缓缓从袖间拿出。 “这一战后,书院应该没人敢再来找我了。” 第200章 引水破局 打架对闻潮生来讲,已经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课之一,徐一知每天晚上都会来拿闻潮生试剑。 他的确不愧为曾经的书院第一,即便将自己实力压制在了龙吟境,闻潮生依然应付得极为狼狈。 至少,邹枸肯定打不过龙吟境的徐一知。 当初闻潮生杀邹枸,属于生死之间的潜力爆发,再来一次,他未必是邹枸的对手,理所应当的,闻潮生也打不过徐一知。 所以,他每天都在挨揍。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当初徐一知败于程峰手中不过一招,便会给人一种错觉,那便是徐一知纵然厉害,也厉害得有限,再加上他将实力压制在了龙吟境,闻潮生觉得自己便没有输的理由。 可实际上,随着他与徐一知动过手后,闻潮生才明白,徐一知与他先前交过手的那些龙吟境上品的学生差距究竟多大。 这个当初被程峰随手干碎的人,其实同样是个万中无一的天才。 也正是因为徐一知的磨砺,让闻潮生以极为可怕的速度在进步着,每日战斗过后,闻潮生一边运转「不老泉」养伤,一边在脑海中回顾着这一场战斗,寻找自己不足。 而如今,对战这个距离通幽境仅有一步之遥的龙鸣野,闻潮生反而轻松了不少。 他并非轻敌,而是最直观地感觉到,龙鸣野给他的压力不如徐一知,但与方才的道理一样,闻潮生觉得龙鸣野不如同境的徐一知,不代表龙鸣野不够强。 事实上,对方很强。 闻潮生出剑的速度极快,自从他开始参悟「雨」后,手中的剑便又比从前凌厉、决绝了几分,出剑时,他没有给敌人留后路,也没为自己留后路。 笔尖刺开了崖间风声,呼啸而过,颤动的狼毫被一股神秘的韵力拧成一团,仿佛一滴巨大的水滴,在触及龙鸣野的肩膀刹那,犹如蜻蜓点水一般破开了对方的罡气。 龙鸣野眸子闪过一丝讶异,犹如白驹过隙,快速出现又快速消融,紧接着,他的身子迅速后撤,脊柱如游龙般灵敏,躲开了闻潮生这一剑。 与此同时,他左手猛地探出,真力乍泄,隐有一声雀鸣清啼入耳,尖锐且不甘,势临之时,压迫感令人窒息,他手里这一招「笼中雀」竟用的比当初那宫椿更要出神入化! 换作之前,这一招闻潮生多半得硬吃,他虽领悟几缕剑意,可临阵对敌的经验并不丰厚,好在这两三日有了徐一知的磨砺,闻潮生应付起来游刃有余。 他收笔而挡,笔尖凝炼的「春雨」又顷刻间成了「冬雪」,隐约似乎多了几片晶莹,将那声清脆的雀鸣无声无息埋葬。 龙鸣野亦从这雨雪中瞧见了刃利,赞叹道: “入了化境,厉害!” 他收掌而立,掌间囚雀散去,真力奔腾于经脉之间,动收于静,整个人气势大变,犹如瀚河沉湖。 闻潮生瞳孔一收,下一刻便见龙鸣野掌随身动,宛如蛟龙推浪,一式「天在水」徐徐送出,掌外真力却涌来惊涛波澜,自四面八方封锁了闻潮生的所有退路! 先前跟徐一知交手的时候,徐一知会时不时故意去吃闻潮生的剑,从而体会其间玄妙,所以他并没有使用儒术与闻潮生战斗,也没需要太多身法。 如今儒术从龙鸣野的手中用出,已然有了几分它原本的威力,给予了闻潮生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他笔尖几片小雪埋得住笼中雀鸣,却又如何掩埋这场浩荡汪洋? 高手过招,胜败须臾之间,闻潮生挥动笔尖,雪融为水,要以水滴石穿之势洞穿龙鸣野的封锁,然而这一次,他的「雨」却失效了。 水能穿石,却难穿水本身。 他的剑意在龙鸣野的真力中溶解于无形,后者袖袍鼓动,控制丹海神力开合,要将闻潮生彻底吞没! “你的剑的确锋利,可难穿这天在水!” 窒息感愈发浓重,纵然龙鸣野对他没有杀心,但有意逼他缴械,招式是一点不留情,闻潮生见状不对,忽而念头一闪,笔随心动,以「剑意-雨」为引,在周身形成漩涡,竟然乱了「天在水」的真力涌动! 水虽不可破,却能引。 闻潮生确认此招有效,立刻全神贯注,将「天在水」的力量引向了它的本身某处,浩荡真力凝聚而成的河水全部涌入此处,却没有释放的机会,于是愈凝愈多,全部集结一点,最终终于爆发,涣然而溃。 龙鸣野真力一散,狼狈后撤两步,闻潮生便向前两步,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手中笔精准刺入他的肩膀。 嗤! 二人皆僵滞于原地片刻,而后闻潮生收笔,殷红立刻在龙鸣野的肩膀上的蔓延扩散,染了一大片。 “还打吗?” 闻潮生问道。 龙鸣野迟疑片刻后摇头。 “废了一条臂膀,已无胜算,没有继续打的必要了。” 顿了顿,他对着闻潮生道: “以往只听过官场谋论中有人「祸水东引」,不曾想今日竟在武学里见到了,书院圣贤留下的「儒术」的确精妙绝伦,越修越是觉得其中契合天地之道,我苦修「天在水」许久,曾也在思考应对之策,却总是没有突破。” “今日一战……收获颇丰。” 接着,他毫不吝啬地赞叹道: “闻师弟天赋异禀,对时机的把控非常人能及,这么一个小的机会被你抓住,逆转局势,换作是我,未必能行,这一败我虽心有不甘,但也算服气了。” 闻潮生甩了甩笔上的血,沉吟片刻,说道: “难得在书院能遇上说话之人,就不走流程了,出去你记得跟他们说,你是靠着自己实力捡回一条手。” “至于那一百五十两银子,等我出去再给,如何?” 龙鸣野点点头,而后双手抱拳,竟是行了个江湖礼: “龙某,多谢赐教!” pS:晚安! 第201章 借人 闻潮生将龙鸣野放出了思过崖,先前闲聊的过程中,王鹿告诉过闻潮生,龙鸣野是书院同门龙吟境中最强的几人之一,如果连他都输给闻潮生,带伤离开,对外面的同门未尝不是一种震慑。 交手的过程中,闻潮生明显感觉到,龙鸣野对于「儒术」的使用深度要高于书院的邹枸三人,这是天赋,也是悟性,纯粹靠后天的努力很难达到。 他在书院必然享有极大的名声,因为他输给了闻潮生,于是闻潮生的名声也将在书院愈发传响。 龙鸣野已经预见到了这一点,他告诉闻潮生,名声太大对他来说不是件好事,书院必然有许多通幽境的同门想要出手收拾他,只是碍于徐一知的缘故,不敢进入思过崖。 不过等到闻潮生离开思过崖后,麻烦也会接踵而至。 闻潮生其实不甚理解,龙吟境那些同门之所以想要杀死自己,无非就是希望通过这件事情来证明他们的价值,并不是他们真的与那三名先生有多么深厚的情谊。 而通幽境的那些学生则不同,他们便是杀了自己,也不能证明什么。 以通幽境胜龙吟境,能证明什么呢? 所以,他们不该有动机对自己出手。 龙鸣野只是笑了笑,他告诉闻潮生,通幽境同门找他麻烦,大概不至于取他性命,多是狠狠揍他一顿,或是让他残废,而这么做的目的也很简单……泄愤。 泄的不是与闻潮生有关的愤,而是关于程峰的愤。 “没有任何一名心高气傲,自诩天才的人愿意接受自己数年、甚至数十年的苦修被一个从不知名小地方出来的怪物花费几日的时间便碾碎。” “但是那个怪物实在是太强,强到让他们绝望,所以他们不敢去憎恨那个怪物,而是将内心的憎恨压制在了最深处……” “至于为何这份憎恨最终会偿还在你的身上,我想,大约是因为你与那个怪物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吧……而且你的表现,的确也让人足够惊艳。” “如果你没有找到解决麻烦的办法,我奉劝你最好不要离开思过崖,这里对你来说,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龙鸣野走的时候,闻潮生感慨万千: “想不到这里竟然是书院。” 龙鸣野笑道: “这就是我大齐的书院啊。” … 另一边,朱白玉在守卫的带领下,朝着院长所在的小阁楼而去,路上,朱白玉四处张望,平静的眼中藏着浓郁好奇。 他其实也是第一次来书院。 无论是军人,还是江湖人,好似都不该在书院这种圣洁之地出现。 “你以后最好还是少来书院。” 带路的守门人对着朱白玉说道,语气极淡,淡到仿佛在对人发号施令。 他当然知道朱白玉的身份,也知道朱白玉曾在边关驰骋纵横,但他并不在意这些,他似乎只在意脚下的这片方寸之地。 将朱白玉带到了院长阁楼下,他看了沉默的朱白玉一眼,下巴微微扬起: “你身上全是外头带来的浊气,来多了会扰书院清净。” 朱白玉没有还击,内心对于这座齐国积威已久的圣地同样怀揣着敬畏,只是对着那名仿佛公鸡般骄傲的守门人微微行礼,便略带惶恐地上楼去了。 上楼时,朱白玉刻意撩起了自己袍子一角,这件袍子是今日清晨才换,十分整洁干净,但朱白玉仍是担心这袍子拖拽在地上时会将地面弄脏。 当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阁楼的二层之后,面对那扇关着的房门,他站在门外向门内行了一个长礼。 “齐国朱白玉求见!” 短暂的沉默后,房门内响起了一道平静的声音: “自己开门进来。” 朱白玉闻言,便要去开门,便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门的时候,忽又觉得不妥,将手收回在身上,好好擦了擦,然后才将门打开。 进入房间后,他看见院长正埋头抄录着书籍,由于今日天气阴沉,房间里摆着莹莹燃烧的烛火数盏,便愈发使得朱白玉压力极重。 直至院长微微抬头,瞥了朱白玉一眼,眉头不可寻地皱了一下。 “阁楼里有什么脏东西么,上来时那般模样。” 朱白玉闻言急忙躬身道: “在下是怕将外头的污秽带入了书院之中。” 院长沉默一会儿,骂道: “有人不做,你要做狗,读书人是不是人?这里是什么圣洁之地吗?他们不吃喝拉撒?” 朱白玉见院长嗤骂,一时间竟是愣在了原地,没太明白院长的意思。 见他这般模样,杜池鱼又徐徐说道: “听不懂吗?下回你再来,外头那俩瘪犊子玩意儿赛脸,你就动手干他们,出了事,我来处理,我说的清楚不清楚?” 朱白玉闻言急忙道: “清楚了,清楚了……多谢先生!” 听到了他的答复,杜池鱼皱着的眉头才缓缓又舒展开来: “还说你以前充过军,没半点血性,叫闻潮生那小子可比你省心多了。” 朱白玉心头暗暗苦笑一声,忽而对院长的印象大为改观,却仍是不敢放开,杜池鱼骂他,他便受着。 “来找我何事?” 杜池鱼放下了手里的毛笔,注视着朱白玉。 “来找我什么事,直接说,别绕弯子。” 朱白玉立刻道: “秉……回院长的话,王上想借闻潮生一用。” 杜池鱼: “什么时候,做什么,用多久?” 朱白玉: “一月后,翻宁国公的旧案,不确定。” 杜池鱼目光在熠熠生辉的火苗中燃烧,她的视线灼热,许久后才缓声说道: “我有一个要求,你们跟我借的这个人,不能死。” pS:我今天在武汉线下做活动了,番茄的官方活动要搞一天,所以我也不确定第二章有没有,今天做完之后,明天就好了。 顺便一提,i人线下真的会爆炸。 第202章 清心寡欲 朱白玉向院长借闻潮生,院长并未拒绝,只是告诉朱白玉,闻潮生不能死,除此之外,院长建议朱白玉最好去见见闻潮生,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闻潮生盘坐于蒲团之上,对着对面的朱白玉问道。 朱白玉认真盯着他,眼前人的神态清平,与当初在苦海县相见之时,又多了些不太一样的锐利和坚执。 “是的。” 闻潮生沉默了会儿,崖间清风撩动他发丝一片,遮了额眼。 “白龙卫那么多人,宫中那么多人,总不可能都用不得,让你非得来找我。” 朱白玉缓声道: “只有你。” 闻潮生笑问道: “我很特殊?” 朱白玉: “你很厉害,尤其是在这方面,在苦海县你与陆川博弈的那一着,我至今难忘。” 闻潮生没有因为朱白玉的夸耀而变得丝毫骄傲,诚实且平静: “我也至今难忘,甚至回想起来后背仍有些凉意,你说我厉害,那厉害的就不该是算计,而是运气。” “但你不要期望运气总在我这边,古往今来,凡是这么想的人,下场都不太好看。” 朱白玉沉默了会儿。 “我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失败了也没什么事,不会有人责怪你,而且,我们会尽可能保护你的安全。” 闻潮生看着朱白玉问道: “好处是什么?” 朱白玉: “你想要什么?” 闻潮生: “我要平山王的命。” 朱白玉脸上堆砌的笑容消失了,他抬手刮眉,语气尴尬难堪: “潮生兄弟,你这就有点……太难为我了。” “能否提一个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 闻潮生想了想,回答道: “我要兵部霍雨昕的命,但在此之前,我得先请他吃一顿饭。” 朱白玉在脑海中略一思索,便想起了这个人,他眼底闪过一抹光,问道: “你们有仇?” 闻潮生微微一笑,回道: “无所谓有仇没仇,如果你能办到,我就帮你查宁国公的旧案。” 朱白玉这次只是迟疑了短暂的时间,便同意了下来。 “可以。” 闻潮生见他答应,点头道: “下次来时,你把宁国公一事相关的卷宗给我,既是旧案,当年一定查过一次,而且动静不小。” 朱白玉从袖里摸出了一坛酒,指尖弹开封盖,递给闻潮生,却被闻潮生拒绝了,朱白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记得你很喜欢喝酒。” 闻潮生笑道: “恰恰相反,我不喜欢喝酒。” 朱白玉眉眼一挑: “但在苦海县,你喝了很多。” 对于朱白玉来讲,获知这个信息并不艰难,因为闻潮生经常去买酒,而且还是在同一家。 他盘坐于蒲团,抬头时,凌乱的发丝不断飞舞,一次又一次地切断了闻潮生的目光,他对朱白玉道: “喝酒很多的人未必喜欢喝酒,我就是那个不喜欢喝酒的人。” 顿了顿,他又道: “但若是遇到了喜欢的人或故事,我也会喝一些。” 朱白玉说道: “我懂了。” “下次来见你,我还带酒,宁国公的故事是道很好的下酒菜。” 朱白玉离开了思过崖,于是闻潮生又清净了下来。 是真正的清净。 龙鸣野离开了思过崖后,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了,送饭的王鹿告诉闻潮生,龙鸣野基本就算是书院中龙吟境最能打的那几人之一,其他几名师兄师姐仍在闭关。 徐凤凰倒是前些日子出关了,但她很少跟人打架。 徐凤凰是一个很怪的女人,她一生爱美,修行不是为了打架,而是为了让自己的皮肤变得更好,延寿驻颜,也正因为如此,她自然而然不喜欢打架,毕竟只要是打架,便会面临破相的风险。 闻潮生一听,便告诉王鹿,徐凤凰的实力一定很强,超乎想象的强,王鹿说你没见过,你如何知道,闻潮生说永远不可低估一个女人对于美丽追求的决心与意志,她们会为此干出很多无法想象的、疯狂的事,如若这件事是修行,那她在修行上一定走得很快,走得很远。 “这叫「清心寡欲」。” 听到这四个字,吃饭的王鹿笑出了声,一只手拿着鸡腿,一只手遥指着闻潮生,含糊不清道: “不愧是走后门进来的,没读过书,词到了嘴边跟屁一样乱放。” “「清心寡欲」可不是这么用的。” 闻潮生摇头,一边吃着烤鹿腿,一边道: “欲寡,心才能清,心清了,修行才能走得更远,所谓修行,既是探索天地,本质上也是在探索自己。” 这些是他从北海道人那里学到的,先前他修行「不老泉」与「鲸潜」时,北海道人什么方法都不教他,只教他静心,便是因为教的越多,杂念越多。 王鹿摇头晃脑,混熟了,他话也多: “对啊,可徐凤凰怎么看也不算「寡欲」,又如何「心清」,你这前后的话不是自相矛盾么?” 闻潮生指着他说道: “你知道什么是「寡欲」么?” “「寡」是什么,是唯一,是至高,是超脱。” “正因为徐凤凰想要变得美丽,也只想要变得美丽,她才会够强。” “你讲自己修行这么久,天赋不够,所以碌碌无为,其实也未必是天赋的问题……” 看着王鹿怔在原地,闻潮生说出了一句杀入他灵魂的箴言: “以大部分人努力的程度,远远到不了拼天赋的地步。” “或许你的碌碌无为,正是因为你不够「清心寡欲」。” PS:还有一更,大约1点,各位早点睡,晚安, 第203章 高敏借钱 在书院这块儿乌烟瘴气之地,王鹿人其实还算不错。 他没那么尖锐,但情商确实不高,说什么话都很直,这也间接性地导致了他平日里根本不喜欢说话,毕竟书院里这些师兄师姐们不可轻易得罪。 于是那些没有讲出来的话,全说给了闻潮生听。 在王鹿的心里,写着刻入骨髓的自卑。 在外,他家世不如书院的同门;在内,他的修行速度的远不如书院的同门。 “我就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好的废物,我一直想证明自己,可我越是证明自己,便越知自己是块粗糙普通的石砾……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王鹿说道,笑起来时装作洒脱。 “至少我运气还不错,在即将滚出书院时,得到了院长青睐,将我又留了下来。” 闻潮生吃饱喝足,眯着眼睛回忆起了一些过去的事,说道: “如果一个人被失败打击过太多次,他就会渐渐变得不相信自己,其实我以前也这样,可能有时只是想赢一次,却一直输、一直退,直至费尽心思,仍然功亏一篑。” 王鹿忽觉诧异,诧异又成了感动,他心里燃起了一股子火苗,抬头望着闻潮生,着急道: “可你如今一直赢,变得比书院同境的所有人都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闻潮生与他有过一样的经历,一定有走出困境的办法。 同理,他闻潮生若是一块璞玉,自己说不定也并非石砾。 闻潮生望着王鹿眼底的那一丝光,笑了起来。 “你想知道?” 王鹿用力点头: “想!” 闻潮生缓缓搓了搓手,思索片刻后,又对着他勾了勾手,示意他近些: “帮我个忙,我就告诉你。” “什么忙,你讲。” “起初的时候,院长告诉我一月能寄一封信回去,但一月太久,我想半月寄一封,你帮我与院长说说。” 王鹿犹豫踟蹰一会儿,道: “我能帮你说一下没问题,但院长同意不同意,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闻潮生: “了解。” 王鹿的眸子再度放光,将方才的问题续上,闻潮生缓缓竖起一根食指在他面前,成了目光相交处的一座孤山。 “方法很简单,别老想着与别人争,跟自己争就行了。” 王鹿闻言先是呆滞了霎那,而后他嘴角难以抑制地抽搐了一下。 “闻师弟,你这是从哪位先生那里学来的话术?” “还是说齐国各地先生的话术都是一个老师教的,怎么相似度如此之高。” 闻潮生没有以过来人的身份说教他,只是随口道: “试试吧,没坏处,反正你在书院的日子真的很无聊,权当打发时间。” 这回王鹿听进去了。 “那我试试。” 他提着食篮离开,下午又去到了院长的小阁楼中,他琐琐碎碎说了一些有的没的,然后又提到了闻潮生想要一月寄两封信回苦海县的事,认真抄录书籍的院长这才抬起头来,淡淡问道: “你收了他什么好处?” 王鹿闻言,整个人的身子忽地一紧,有种浑身被人看穿的惶恐,他迅速对着院长作礼。 “没收好处。” 他下意识这么答了,虽然略显心虚,但也不算谎言,在这件事情上,他确实没有收取闻潮生钱财,只是请教了一点闻潮生身为过来人的经验。 院长清浅的目光落在了王鹿身上,却像有万钧之力,压得他不敢起身,好在只是暂短的片刻,她便收回了自己的眼神,缓声说道: “拿纸墨给他。” 王鹿如释重负,躬身离去。 … 思过崖。 风徐徐吹过崖间,掀开了姑娘的裙摆一角,将轻薄的丝质白裤贴合于双腿上,让她成为了风中笔直立着的瘦松。 站在闻潮生眼前这名女子正是高敏,她的一条胳膊被绷带挂住,尚且没法剧烈活动,坐于树下的闻潮生看了她一眼,开口道: “还想打架?” 高敏摇头: “我来找你借钱。” 闻潮生听到这话竟是愣住,随后道: “书院的学子多是富贵人家,你能一下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想必也并非穷人,没钱了找家里人要不就行了?” 高敏很固执: “借我十两……五两也行。” 闻潮生抛给她五两银子,他给得干脆,高敏转身离开得也干脆,可她刚转身,便听身后的闻潮生说道: “下月还我十两。” 高敏回头,用极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闻潮生: “「九歌」商行的利贷也才不过五成!” 闻潮生: “那你去找「九歌」的商行借。” 高敏攥着拳头,咬牙道: “你穷疯了?” 闻潮生反问道: “如果我不是穷疯了,你觉得自己能拿回手臂与家传的铁尺?” PS:爆炸了,晚安! 第204章 国之王女,与人做妾 闻潮生觉得自己一直都是一个比较直率的人。 尤其是在借钱这方面,大部分人找他借钱时,他都会选择不借,如果来人关系特别好,他宁可选择送对方一些财物,帮助对方渡过难关,也不会借出去。 因为借出去的钱,往往很难再收回来。 但书院不一样,这个世界不一样。 如果高敏欠钱不还,他可以揍高敏,闻潮生十分坚定地认为,书院里没有任何一名学生会因为十两银子愿意天天挨揍。 “要借的话赶紧走,不借就把银子还我。” 高敏看着手里的银子,略作盘算,最后还是将银子全部收入了囊中,低声骂了句什么脏话,转身匆匆而去。 没过几日,朱白玉带来了好酒与宁国公的卷宗,闻潮生坐在空地中独饮时,便开始翻看起宁国公旧案。 这桩案子很大,宁国公一事发生于七年前,除了涉及到「九歌」以外,还有齐国的各个层次王族,当年负责查这桩案子的人皆因为各种意外死去或是被罢黜,到了后面,查案的人发现牵扯实在太大,便未敢再继续查下去了,主动请求撤职,终于不了了之。 “宁国公的事可不好查。” 徐一知的声音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了闻潮生的对面,他讶异抬头,才发现对方披头散发,眼神骇人。 “你知道内情?” 闻潮生徐徐低头,喝了一口酒,徐一知闻到了酒味之后,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对这东西有些排斥。 “谈不上内情,但宁国公的案子当年闹得很大,我家所在的郦都的那位沙姓侯爵,因为宁国公一事,全家数百人一夜之间被满门抄斩,这么大的事顺着风吹回了王城,却连一点儿波澜都没有惊起,不了了之。” “你知道,他不是平民老百姓,不是简单的富贵人家,人家有功勋与爵位在身,算半个王族,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没了,可见牵扯的事情究竟有多么严重。” 阳光顺着头顶大树的枝叶间渗入,将卷宗上的文字烤得炽烈,闻潮生觉得手里的卷宗有些滚烫,他默默放下这份卷宗,想到了朱白玉那句「我们会保护你的生命安全」,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这是不小心进阴沟了啊。” “既然如此,不查了,现在跑了,还能捡回一条命。” 闻潮生先前答应朱白玉,是为了霍雨昕,找到了霍雨昕,也许就能找到张长弓,帮糜姨与张猎户找回那名不知去向的孩子。 但他找到霍雨昕总还有其他更为安全的办法,这事儿连侯爵都不能幸免,他一个完全没有任何后台的小喽啰,贸然去查这事,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见闻潮生不看那卷宗,徐一知便讨来看了看,边看边说道: “这事儿听当初的风言风语乱传,好像还与平山王扯上了关系,你该知道平山王这三个字在齐国意味着什么,管他什么东西,但凡查到了平山王头上,大难就要临头了。” 听见「平山王」三个字,闻潮生抱着酒坛缓缓喝了一大口,沉默片刻后对着徐一知道: “看完把卷宗还给我,我再看看。” 徐一知头也不抬,说道: “这么重的杀气,你肯定跟平山王有仇。” 闻潮生眸子一抬,眸光锋利了不少: “难道你与他没仇?” 徐一知目光从卷宗上移开,与他视线交接,冷静中带着一丝疯癫,疯癫中带着混乱的悲悯。 “我在思过崖写了多少遍「罪」字,便想杀他多少次。” “如果你要查这个案子,我可以帮你。”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说道: “再过些日子,我也快出去了,不如你先告诉我,当年你与程峰、与平山王之间究竟有何恩怨?” 这些日子二人的不断交手,似乎拉近了二人之间的关系,徐一知陷入了冗长的回忆中,身子颤抖了一阵子,眸中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惊悲,许久之后才渐渐恢复。 “……这件事说来话很长,上一次四国会武,书院赢得很漂亮,无论是年轻一辈,亦或是参天殿,在四国的修行者中,都已经与其余三国拉开了长足的距离,这给了燕、赵、陈极大压力,当初本来赵王赌输的是一块巨大的碧玉鼎,你该听说过,那是赵国二百年传下的镇国宝物之一,上面雕刻着赵国的江山锦绣,但离开的时候,平山王却忽然改了注意,他看上了赵王身边的少女,要纳那位少女为妾。” “而那位少女并非什么侍奉,而是……赵王最爱的女儿。” “纳一国之王女为妾,你知道这对于赵王和赵国是多大的羞辱,而且还是当着所有国家的掌权者的面。” “赵王当然不同意,他一口回绝了平山王,愤怒离去,那块碧玉鼎被送往齐国时,被齐国拒收,春末后,齐国给赵国寄去了一封战书与婚书,纵然赵王有千般不愿,他的女儿最终还是出嫁了。” 徐一知说到这里,长吁一声,感慨道: “一国之王女,出嫁与他国的王族做妾,这等耻辱,千古未有啊……” PS:今天还有一更晚上发,字数补够4500,前几天确实因为活动忙,家里还有事,25年真很难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205章 他做不了的事,我能做 “齐国这么厉害,能逼得赵王受此奇耻大辱,还要献出自己最爱的女儿?” 闻潮生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三年,但因为大部分时间皆在做流民,所以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不算太深,他以为,就算是燕、赵、陈皆不如齐国,但既然春秋之后四国鼎立,想必差距不会太大,而且倘若齐国对于其余三国的任意一国逼迫太紧,使得他们联合起来一同对付齐国,岂不是自寻死路? 然而,徐一知接下来的话,却让闻潮生吃了一惊: “看来你对于天下局势了解真的很浅,永安历前,天下无数纷争,春秋元帝驾崩后四国战乱不断,最后是一群天人境乃至更厉害的修士一同出手,平定战争,于是才有了永安历。” “永安历刚刚推行时,四国之间的确安稳了许多年,不仅王室之间没有动乱,连大的江湖纷争都极少,各国休养生息,曾一同维持秩序的修士也各自成群,选择了不同的国家建立道场门派,传道授业,那些道场门派便渐渐成了后人口中的「修行圣地」。” “……那是一段为数不多的太平时光,可后来,这种平衡开始逐渐被某一部分有野心的人打破了,于是四国之间开始有了摩擦,最严重的一次,是一百七十年前的那一场「华亭之战」,齐国的宣威将军文若达设计勾引了燕国出兵,然后利用一场天水将燕国十三万军队全部淹没。” “华亭之战后,四国的关系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为了不让昔日的惨状再现,曾经的那些天人修士不得已再次出手,想要天下大同,但经历了多年演变,大家的观念与立场似乎也有了变化,但为了战争不被延续,他们拉着各国王族,制定规则——四国再不允许出现诸如「华亭之战」这样的大战役,一旦有一方率先发难,其余三国可联盟共击之。” “再后来,四国的修行圣地也会每过几年举行一次「四国会武」,谁家拔得头筹,下一次会武便在哪个国家举行,会武时,各国重要的王族皆要到场。” “你知道,天下的未来终究还是掌控于修行者的手中,所以「四国会武」的胜负,基本便是修行圣地所分的胜负,便是四国所分的胜负。” 徐一知一连说了一大堆,闻潮生却摇头道: “会武分出的胜负基本都是些年轻人的胜负,天人一步隔绝了多少古往今来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 “真正能执掌国家胜负的,大概只有所谓的天人,甚至天人也不行,得要天人之上,那些大修士百年也难得出现三五个,一旦出现,便能活数百年,甚至更久,这些人才是真正可能决定国家级战役胜负的关键因素。” “所以,四国会武听上去更像是一群大人无聊设置的赌局,让小孩子过家家来分胜负,他们来押注。” 徐一知顿住一会儿,还是说道: “话虽这样讲,但我齐国如今便是鼎盛之时,老一辈的修行者乃是天下大统,圣贤之术在手,横推八方,而年年诞生的新人,亦是层出不穷,在四国中皆是领头羊的存在,所以其余三国才对齐国如此忌惮!” “当然还有些缘由,据我所知,几百年过后的今日,北燕、东赵、西陈三国中的不少天人境修士都因为没有突破「惑我」境,而寿数终至,身死道消。” “反观我大齐,参天殿内,十八名圣贤坐镇,修为通天,血气丝毫不逊往昔,正是鼎盛之时,你说,其余三国能不吃惊,能不忌惮?” 徐一知对于自己书院学生的身份同样有着骄傲,在他的眼里,齐国就是天下最强的国家,而书院也是天下最强的修行圣地,他们这群学生自然也是天下最强的一辈年轻人! 这就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忽然想到了当初在苦海县听吕知命聊起的事,说道: “齐国这么厉害,参天殿这么厉害,为何天下第一不是参天殿内的圣贤,而是赵国的轩辕老人?” “当初轩辕老人一指断江,参天殿内的圣贤能做到么?” 徐一知低头思索了一下,用较为谨慎的语气说道: “我没有进入过参天殿,所以对于里面的圣贤了解较浅,但我想轩辕老人再厉害,也不可能胜得过十八位圣贤。” “而且更重要的是,轩辕老人已经很老了。” 顿了顿,徐一知加重了语调: “他快死了。” 闻潮生听着徐一知讲述出了这段旧事,心里已经对于平山王要做的事情有了大致的猜测,只是这份猜测让他感觉从头到脚的冰凉,感觉到全身最滚烫的血液都往心脏涌,感觉到无法抑制的忿怒。 他仍然盯着徐一知,在等待着对方的下文,而徐一知似乎也被这段一直折磨他的疯狂记忆冲回了过去,他声音渐渐冷漠,渐渐颤抖,渐渐难以自遏: “当初平山王来到了书院,要找一名最会写字,最会临摹的人来模仿赵王妹妹的字迹,不必多说,这人自然便是程峰。” 闻潮生提了一嘴: “书院的人不都练字?” 徐一知道: “天下人不也几乎都修行?” “修行都分三六九等,更何况是写字。” “书院中的人大部分精力都在修行上,虽然写字也是书院课程中较为重要的一环,但远远无法与修行的重要度相提并论。” “同门模仿字迹的本事糊弄一下普通人倒还行,但糊弄不了行家,平山王要的是能绝对以假乱真的临摹,书院里能写这封信的,除了我之外,就只有程峰一人。” 闻潮生似乎明白了什么: “程峰不肯写?” 徐一知道: “是的。” “他不愿写。” “院长给予了他去「望乡台」的资格,然而程峰过去之后,却一把大火烧了那里,惹了麻烦,被直接关进了死牢中,他在死牢里废了自己一身的修为,倘若不是院长惜才,将他硬保出来,他怕是已经死在了里面。” “顺嘴一提,程峰是唯一一个从书院死牢中活着出来的人。” “后来程峰被从书院遣退,他走时,我送他出了王城,分别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不写那封信,程峰却什么也没讲,径直离开了。” “他走后,平山王找上了我,于是我写了那封信。” 闻潮生: “如此说来,不是程峰将你推给平山王的?” 徐一知: “书院能写这封信的就只有他与我二人,他不写,平山王自然要来找我。” 闻潮生皱眉道: “既然程峰不写,为何你却要写?” 徐一知捂着脸,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身子发颤。 “……我自幼三岁识字,七岁便能认会千字文,练成了过目不忘的本事,寒窗十一年,未敢丝毫懈怠,落榜五次,终于艰难考进了书院,我以为这是我唯一光耀门楣的机会,于是将自己拉成了一条紧绷的弓弦,从练字、到修行,我一遍又一遍地磨砺自己,催促自己,我放弃了几乎功课之外的一切……可最后哪怕我以绝对的优势败了上一任同门第一,哪怕我已经做到了极致,参天殿内的那群圣贤却仍然未曾多看我一眼。” “我呕心沥血,练会了外、中二十二儒术,皆已精细,非同门所能及,可当我向院长请示进入参天殿内静修时,殿内十八名圣贤却皆道我天资一般,不过一块顽石,没有打磨的必要,于是我就这样被排之门外。” 他自述着当初,齿缝之间流露出的恨意与妒意已然化为了无法言喻的狰狞,爬满他的面容,挤入他的瞳孔。 “而程峰,这个明明完全没有任何磨砺,完全没有在书院静修,完全没有努力过的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圣贤选中进入了参天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破入了四境,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我!” 徐一知言及此处,伸出一根颤抖的食指,似哭似笑,状若疯魔: “一招,他就用了一招!” “那是我三年如一日的努力,那是我无数日夜的煎熬,那是我……舍弃了一切才换来的!!”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 他低沉咆哮着质问出来,身上的煞气惊心动魄,许久之后才在崖风的吹拂下渐渐平复三分。 徐一知的凌乱长发被吹得垂下,遮住了他一半的脸,他埋下头,疯狂的语气带着一抹悲丧: “为什么他不写的信,我要去写?” “因为我想要告诉所有人,他程峰做不了的事,我徐一知能做。” “……仅此而已。” PS:晚安! 第206章 一知半解 闻潮生听徐一知讲述出这些之后,心中忽然明白徐一知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 “徐一知,一知一知,一知半解,你父亲当初为你取的这个名字,没想到竟成了你命运的一部分。” 他慨然而叹,与徐一知熟络之后,知道对方虽然偶尔是有些疯癫,但并非完全没有理智,不像传言中说的那般危险。 徐一知微微抬头,目光从狭窄的发缝中向外艰难挤出。 “一知……半解?” “何来半解?” 闻潮生仔细想了想,说道: “此一知半解,非彼一知半解,其实我以前遇到过一个和你差不多的人,后来他自绝了,你们的困境都来自于你们知道真相,却无法接受真相……知道一切,却只敢解开一半,费尽心思要将另外一半藏起来,但已经见了光的东西,再藏起来又有什么意义?” “你恨程峰,恨平山王,恨参与这件事情的所有人,你想要寻觅一个愧疚与罪恶的情绪发泄地,即便你以为自己已经淡忘,可实际上你一直都记得。” 徐一知冰冷的目光流露出一丝茫然: “我记得……什么?” 闻潮生遥遥一指,指着徐一知留下的满壁血字。 “记得你最恨的人,一直都是你自己。” “要不然,为什么你会一遍又一遍地写下「罪」,而不是「杀」或「仇」?” “你与那位自绝之人最大的相似之处便是——你们足够努力,足够自私,但不想做好人的同时,却又因为心里的良知无法坏得彻底。” 闻潮生一席话直击他的要害,徐一知倏然回头,死死盯着自己写下的那数不清的血罪,宛如石雕一般呆愣在原地。 崖间清风似乎裹挟着他的魂魄上升,徐一知不敢抬头张望,生怕一抬头便看见因自己而死去的那些人。 直至许久之后,闻潮生的话才又将他从无法抑制的惶恐里抽调出来。 “那封信上写的……是不是赵国的王女对于平山王的控诉,向赵国的求救?” 徐一知陡然回神,错愕地看向了闻潮生。 他没有开口,但眼神已经给予了闻潮生想要的答案。 “平山王这般做法,简直将玩弄人心利用到了极点!” 闻潮生思绪飞驰奔腾,犹如野马脱缰,但浑身的汗毛都在冒着寒气。 “当着四国所有王族的面,羞辱、威胁、激将……拿着他最爱的女儿做局,用来挑动大型战争,可这一打,麻烦就来了,齐国死了这么多人,失了一座重城,堂而皇之地有了理由联合其余二国剿灭东赵,让天下三分。” “可是拿自己国家四十万不知养了多少年的精兵去做这件事,他难道就不觉得血亏么,这如何想都是一桩赔本的买卖,平山王这等城府,怎会犯下这等大错?” “怎么看,这也是一场百害而无利的谋划,又或者是我想岔了……但平山王做这些,不可能不是奔着赵国去的才对啊……” … PS:说一下,今天发烧了,请个假,这个1000字真的对不起各位,明天争取补一些字数(不是在这章后面,在新的章节, 免得各位刷新麻烦) 第207章 不寻常的怪异 早在徐一知讲述出关于「四国会武」的细节时候,就已经隐隐对于平山王的动机有了猜测,而现在,当他知道平山王嘱托徐一知写出的那封信的具体内容后,一时间陷入了神思空白。 因为闻潮生觉得,以平山王的城府,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愚昧的决定。 这根本讲不通。 这背后,难道还有隐情? 又或是自己的思绪终究浅显了些,跟不上平山王这等老谋深算的狐狸? 徐一知见到了闻潮生的沉默,问道: “你在想什么?” 闻潮生回神,徐徐将自己的想法讲述了出来给他听,而后才说道: “这件事情里处处透露着不寻常的怪异。” “其一,风城消弭的是四十万人,就算平山王真的野心够大,想要找个理由吞并或是瓜分赵国,他也大可不必让风城这四十万人全都死在那座城中,哪怕晚些增援,也能救下二三十万精锐,如此岂不更好?不但仇恨拉足,还极大保留了齐国东部的精锐力量。” “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我都能想到,我不相信平山王想不到,但他最后的选择却是让风城与里面的所有齐国精锐全部消失。” “其二,这么大的事情,平山王不但能做,还能把消息埋住不大范围的扩散,他的权力是否有些大得过头了,又或者说,这件事情本身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还有其他的王族参与?” “其三,如果平山王等人是奔着赵国去的,那风城灭亡之后,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把消息扩散出去,借着这个群情激愤的关口,联合陈、燕摧毁赵国,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心思去掩埋消息?” 徐一知本非愚昧之人,当然明白这些事情背后种种不对,可他已入心魔,一想到那封千不该万不该写下的信,他的大脑便燃起业火,烧空了一切,于是他的脊背愈发佝偻,声音也愈发沙哑虚弱: “大错已经铸成,事到如今,即便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呢?” 闻潮生盯着弯腰驼背的徐一知。 “真相对你不重要么?” 徐一知不言。 闻潮生继续道: “但真相对我很重要。” 徐一知用力地将头往上抬动了一些,用空洞的眼神看着闻潮生: “为什么?” 闻潮生声音缓慢却沉重有力: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曾是风城的军人。” 徐一知瞳孔骤然紧缩成一团,他像是看见了或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惊惶地大叫一声,身子往后仰倒,退缩了数步。 “他……他叫什么?” 他对着闻潮生颤声问道。 闻潮生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盯着他道: “徐师兄,当初你帮平山王写信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到会有今日?” 徐一知瞪着血丝爬满的眸子,嘶声竭力: “我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我只知平山王是想要羞辱赵王,但赵国比之齐国相差不是一丁半点,便是发生战争,也该是赵国大败而归,怎么都不应有风城这档子事!” “不是我害死的他们,不是我!!” 他双拳用力攥紧,收于胸前,整个人的身体僵硬绷直,呼吸急促,此刻他的这副模样与先前他跟闻潮生讨教武学技艺的模样大相径庭,精神明显有了问题。 闻潮生还欲开口,徐一知却忽然连滚带爬地转身跑向了对面的石壁,他将手指放进嘴里用力撕咬,然后在崖壁上一遍又一遍地疯狂写起了「罪」字,到了后来他的手指已经完全血肉模糊,可徐一知似乎感受不到疼痛,直至失血的晕眩感袭入大脑,他才终于倒地,迷迷糊糊地瞪眼看着天上的云,半昏半睡地失去了意识。 闻潮生远远看着徐一知,没有再去打搅他,给他一些内心自我疗慰的时间,关于风城的事,徐一知的确有脱不开的干系,但客观来看,徐一知的讲述也并非狡辩,但凡了解齐国与赵国的国力差距,都不会想料想到风城未来会发生的惨烈。 轻轻叹息一声,闻潮生埋头继续翻看起了关于「宁国公」一案的卷宗。 这件事情涉及到的细节极为复杂,但大体的事件却比较简单。 ——大概情况便是,「九歌」的话事人「宋桥」与齐国的国库管理者「宁国公」费尽心思寻找拼凑线索,找到了春秋元帝留下的「沉塘宝藏」,本来两方已经事先商量好了分成,可在寻觅的过程途中,「九歌」却忽然反水,杀掉了「宁国公」,吞了宝藏。 据说这件事情中,有不少「宁国公」麾下的王族贵爵参与,情况极度混乱,背后隐约还能见到平山王的影子。 其实这并不难猜,先前徐一知告诉闻潮生,郦城的某位侯爵被莫名满门抄斩,这其中肯定涉及到了极其麻烦的利益牵扯,所以明面上是「九歌」与「宁国公」参与此事,实际上背地里却有更多的王族与权贵势力涉及其中。 想要动这个案子,无论能不能查出来,闻潮生需要做很多准备,急不得半分,否则一旦涉身其中,随时都有殒命的危险。 PS:还有一更会比较晚,尽量3000字,弥补一下昨天的亏欠,晚安宝子们。 另外多嘴一句,布洛芬YYDS。 第208章 寄信 缓缓将卷宗收起,闻潮生闭目细思,拿到卷宗之后,他才发觉这件事比他预想之中要麻烦得多,怎么查,从何处查起,他全无头绪,如果他想不出一个较为稳妥的切入方案,闻潮生觉得自己大概可以放弃。 又是星辉月明的一夜,徐一知没有来找闻潮生,但闻潮生却站在了宛如一条死狗瘫在地上的徐一知面前。 见到了他,双目无神的徐一知忽而生出了些许恐惧,但这份恐惧又渐渐被麻木掩盖。 “你要为你的朋友复仇吗?” “那就杀了我。” “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闻潮生踢了踢他,蹲下身子说道: “徐师兄,院长将你关在思过崖多久?” 短暂沉默后,徐一知没有力气地缓声道: “没有时限,院长叫我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出来。” 闻潮生: “我可能会查宁国公的案子,但这件事会非常危险,请你一起来,帮个忙。” 徐一知的回答极为干脆: “不去。” 闻潮生语气诚恳道: “你应该去。” “我为何应该去?” “因为你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什么理由?” 闻潮生抬手指着满壁的血「罪」。 “再写一万遍,你心也不会安宁。” “你说你恨平山王,这是个好机会,可以捕捉到平山王的影子,甚至对他造成威胁。” 徐一知笑了起来,笑容镌刻着荒唐。 “闻潮生,我不想嘲讽你,但是你无知。” “一个案子,威胁平山王……你要不猜猜,之前这个案子为什么查了一半便不了了之了?” 闻潮生咬了咬自己的指甲,语气里有些惘然,有些不确定。 “苦海县的刘金时被平山王的人逼死,他也是只老狐狸,临死之前反咬了平山王一口,所以我才会知道那封信的事,并且我将刘金时留下的证据分成了两个渠道寄回了王城,想要送去玉龙府,这对于平山王来讲本该是致命的威胁,但事情与我预想之中差别很大。” “那两则致命的线索在抵达王城之后好像没有翻起任何水花。” “院长不让我提问风城的事,其中像有更深的隐情,我摸不准她为何帮助包庇平山王,但无论如何,我没资格也没能力去查书院、去查玉龙府。” “但这次朱白玉忽然找上我,让我帮忙查宁国公旧案,是个很好的机会。” 徐一知听得眉头缓缓皱起: “你在王城查这事,倘若真的牵扯到了平山王,几乎等同于你在太岁头上动土。” 闻潮生道: “如果你恨他,那就不该怕他。” 徐一知: “郦城距离王城很近,我有家人。” 短短几字,表明了徐一知的态度。 闻潮生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头,笑道: “我竟忘了这一茬……看来我确实不该来找你。” 走时,他又指着墙壁上的血字,对着徐一知道: “徐师兄,写这个可没法让你的心安宁,唯有死亡可以完全逃避活着的痛苦,但如果你还有一丝想要活着的念头……不妨尝试直面它。” 今夜,二人没有打架。 徐一知没有找闻潮生试剑,也没有睡觉,就这么盘坐在满是血罪的石壁之下,想了一整晚。 翌日清晨,晨光与崖间薄雾交织于一体,有了迷离的形状,漫散在思过崖的每一个角落。 王鹿给闻潮生带来了笔墨与纸。 “院长很喜欢你。” 他直言不讳。 闻潮生拿起了笔,蘸了些墨水,对王鹿笑道: “就因为这封信?” 王鹿诧异地盯着闻潮生,半晌后才道: “「就」?” “闻潮生,你是不是觉得院长很好说话?” 闻潮生落墨于纸上,一笔一画,极为认真。 “院长是很好说话。” “并非只是我一人这么认为,程峰也这么认为。” 王鹿叹了口气: “你俩还真是……你们认为院长好说话,不过是因为院长喜欢你们,如果院长不喜欢,你们是见不着她的。” “书院里大部分的师兄师姐在书院待上了三五年却没能见到院长一面,你与程峰皆是一进书院便见到了院长,足以见她对你们的偏爱。” 闻潮生写字的手顿了顿,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干练地写完了这封信,又拿出了一堆银子递给了王鹿。 “这里是一百二十两银子……” 王鹿伸手接过,表情错愕,极为忐忑道: “闻师弟,你这也太客气了,只是送信的话不需要这么多。”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 “我说给你了么?” 王鹿欲要将银子收回的动作一顿,随后讪笑道: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师弟莫要当真。” 闻潮生继续道: “我有一百二十两银子得寄回去,回头我收信的时候会查查看有没有缺斤少两。” “少一两银子,揍你一顿。” 王鹿闻言,眼睛一瞪: “那如果是信使贪污或路上遇到了一些意外情况,我岂不冤枉?” 闻潮生语重心长道: “那就找院长帮忙寄。” 王鹿压低声音道: “那名院长钦定的信使这月有公事在身,不在王城,你要么等月末他回来,要么加点钱找其他靠谱的信使。” 闻潮生盯着他,那眼神让他有些发毛,不过最后闻潮生还是说道: “加钱啊……那先前买肉的钱归你了。” 王鹿: “那不本来就是我的吗?” 闻潮生: “按照约定,等我出去就不是你的了。” 王鹿埋下头,叹息一声,遵循本心说道: “我觉得应该听那位师兄的话,给你下点药。” 他话音落下,闻潮生放下了笔,思过崖里立刻响起了王鹿的惨叫声。 最终,他鼻青脸肿地提着篮子从思过崖中离开,嘴中一直骂骂咧咧,最后面色沉痛地找来了一名比较有口碑的信使,特意叮嘱,寄出了这封信。 PS:爆炸,写不动了,晚安! 第209章 看过的东西太多,会把眼睛遮住 平山王在几名贴身侍卫的护送下来到了书院外的那条清净街道上,路旁的垂柳已如碧玉翠绿,那一头泱泱落下的长发遍布着乍暖还寒的春意,平山王路过时被这一抹早春的碧绿惊艳,他深呼吸了一口,立于一旁注目许久,那双尘尘溢满的双眸被渐渐拂去一丝疲意。 直至他被一支柳条轻抚面部,才从思绪深处醒了过来,淡淡垂叹半声后,便转身向书院而去。 “在外面等我。” 平山王吩咐一句,那些下人寻至一处不起眼的树下等待,前者则毫无阻碍地进入了书院,两名平日里趾高气昂、常用下巴看人的守门人,见到了平山王竟然乖巧谦恭起来,小心为其让开了一条道路。 平山王一路来到了小阁楼,在楼下对着二楼的窗户深行一礼,然后才徐徐登上了阁楼,来到了院长门外,看着朴素简洁的房间里不断抄录书籍的院长,平山王开口道: “杜院长今日气色不错。” 他声音浑厚有力,气息饱满,与鬓间染上霜色的白发反差颇大。 杜池鱼斜着瞥了他一眼。 “找我何事?” 杜池鱼面对平山王时,语气俨然淡漠了许多,与跟闻潮生、跟程峰讲话时的那种温柔大相径庭,这种淡漠无关身份,也不具有任何针对性,像是一种对万事万物的无情。 而平山王对于院长的冷漠似乎也已经司空见惯,并不介意,缓声说道: “淳穹抵达书院了么?” 杜池鱼顿住抄录的笔,认真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下这个人,随后微微摇头。 “不认识。” 平山王眉头皱了起来。 “玉龙府已经接到了刘金时的线索,本……我算着时间,淳穹怎么也应该到书院了。” 抄书的杜池鱼全神贯注,直至手中的句子抄写完毕,才琢磨了一下平山王的话,随后她翻开手中一页纸,徐徐道: “早跟你讲过,你不可能算到所有的事情。” “人算哪如天算,算的越多,错的越多。” 平山王何等人精,耳朵一动,便听出了话里的呲味儿,语调微抬: “回王城的不是淳穹那小子?” 院长淡淡道: “让他在县城当个小官,岂不安稳?” 平山王摇头。 “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他若是不回来,实在可惜。” 杜池鱼落下了手里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墨点儿,脸上渐渐流露出笑意。 “我却希望,他永远不回来。” 平山王一怔,愣住好久才忽然明白,杜池鱼口中的「他」与自己口中的「他」不是同一个人。 平山王坐于这阁楼的二层,沐浴着窗口处涌入的微风许久,忽然双手轻轻一拍自己的双腿,叹了口气。 杜池鱼看穿了他的无奈,说道: “你叹气,证明你有遗憾,但这些都是小遗憾,等再过些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是大遗憾。” 平山王缓缓侧头,正好面向了窗户,那双已经看穿无数冷暖风霜的眸子偏偏被一阵纯粹至极的春风吹得睁不开。 “为何不直接与我讲?” 杜池鱼: “因为你不信。” 平山王一怔,随后又听杜池鱼说道: “宫里的那个孩子很聪明,你比他年纪大,眼光更远,可你看得没有他深。” “有时候年纪太大也并非是件好事,看过的东西太多,它们会把你的眼睛遮住。” 平山王似懂非懂,但杜池鱼已经下了逐客令: “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还有什么其他想做的事就快去做吧……若你坚信王城是个好地方,便算他福缘浅薄,无福消受。” … 思过崖,未名树下。 二人席地而坐,吃喝闲聊。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送饭了。” 王鹿啃着一根卤鸭腿,淡褐色的酱汁从他的嘴角滑落,他只是舌头一卷,便又将这滴浸满鸭肉香气的汁水裹入了腹中。 而坐在他的对面,吃相相对优雅的闻潮生却是略带错愕地抬起头,盯着王鹿道: “你……要死了?” 王鹿一听这话,手里的鸭腿顿时香气散了五分,他骂道: “哇,你会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闻潮生反讽道: “难道你会说话?若是你会说话,也不至于先前帮我寄信的时候会挨一顿毒打。” 想到自己被眼前的这人狠揍了几拳,王鹿倏然间心潮翻滚,怒火中烧,但一想到他似乎永远也没可能为自己报仇,便又迅速心灰意冷下来。 “这是你在思过崖的最后一日了,明日天光一开,你便可以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出去,从此天高海阔任翱翔。” 说着,他从掌间翻出了一些银钱,扔给了闻潮生,后者一眼便看出这些银钱是他当时找王鹿买肉菜时给的。 不算很多,也就十三两银子,因为后续几乎都在静养,所以闻潮生也没吃几回肉。 “不是说给你拿去寄信?” “寄信的人要是不靠谱,吞了我的钱财,回头挨揍的可是你。” 王鹿狠狠撕咬了一口鸭腿,含糊不清道: “放心,我找的可是业界标杆之一的徐师傅,出不了问题。” “至于这些银子……我家中的确和书院中大部分师兄师姐们的家世没得比,但在王城里做了些小茶叶生意,一月百两银子生活费还是有的,不差你这点儿,先前不过是觉得你反正快死了,想着能从你身上薅点儿下来是一点儿。” 闻潮生无语道: “死人的钱你也薅,不怕霉运缠身?” 王鹿毫不介意,该吃吃,该喝喝。 “我家不信这个。” “供了财神爷这么多年,也没见发财呢?” 闻潮生收起了这些银子,还是很客气地说道: “多谢了。” 王鹿忽然放下了啃了一半的鸭腿,有些忐忑道: “其实你不必谢我,老实讲,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基本都挺……瞧不上我的,平日也没什么人会听我讲话,这些日子与你送饭,每每谈论过后,我自己也会开明些。” “以前书院中,程峰师弟倒是也会跟我聊聊,还教了我一手「儒术-苦寒来」,可惜我天资愚笨,练了很久也才堪堪摸到一点儿门道。” 闻潮生放下了碗筷,抬头看着王鹿,笑道: “那你是不是很想他?” 王鹿叹了口气: “是有一点。” PS:还有一章。 第210章 雪风,姑娘,回信 王鹿今日带来了两坛酒,喝了半坛开始上脸色,红得宛如猴屁股,但他似乎酒量还可以,眸子里没见着几分醉意,只是说话的声量与胆子变大了些。 “……最荒唐的就是,那位明明凌驾于所有如孔雀公鸡般骄傲的师兄师姐们头上的程峰师弟,反而没有一丁点盛气凌人。” “当时他与我聊起一些书院的日常时,我竟有些受宠若惊,这个词语或许会让你见笑,但当时我真的很……” 王鹿笑着摊开手,将自己内心卑微的一面露出来,只是笑着笑着他便叹了口气。 “可惜啊,程峰师弟前途无量,就是运气不太好。” 闻潮生道: “倒也不必为他开脱,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不过看得出来,你的确对程峰的感觉不错,否则这么心直口快的你,不至于说些不着边的话为他开脱。” 王鹿低头用手夹起了一片牛肉,放进嘴里,缓缓咀嚼。 “书院其实是个挺残酷的地方,大家都这样,于是新来的师弟师妹们也这样,毕竟这是规矩,太标新立异就会不合群,不合群便会被排挤,被欺凌……除非像你与程峰师弟那样,天赋卓绝,绝技傍身,我不知怎么讲比较合适,但你们这样的人,好像天生就是为了打破规矩而存在的。” 闻潮生遥遥一指面壁而坐的徐一知,问道: “他呢?” “好像他还比较好说话。” 王鹿看了一眼闻潮生指着的人,一时间有些沉默,而后压低声音道: “徐师兄是个另类……他跟谁几乎都不讲话,生活好像只有功课与修行。” 闻潮生恍然,虽然他早已知道这些,他将鸡骨头从嘴里吐出来,说道: “在我们那儿,这种人被称之为「卷帝」。” “除了顶头上司,没人喜欢。” 王鹿闻言先是一怔,又仔细看了看徐一知,真挚的面容上出现了一抹悲哀,他压低声音,共情道: “那徐师兄比我还惨,因为他的「顶头上司」也不太喜欢他。” 闻潮生晓得徐一知的耳朵很灵敏,这件事是铸成他心魔的一部分,闻潮生不愿多聊,免得刺激他,于是便与王鹿碰了一杯,说道: “好了,喝酒。” … 苦海县,小雪纷飞。 这片凄苦的边陲小地看不见丝毫春意,这飘飘遥遥的小雪已然下了足足七日,覆了苦海县周遭方圆百里的地域。 阿水拿着才从东市买来的五花肉与一些蔬菜回了住处,头顶的草帽已是堆砌了厚厚一层小雪,她将草帽脱下,轻轻挂在了院门旁的竹篱上,进门后便看到了雪地上那大脚印子,眉头微皱。 随着她见到程峰之后,面色才又恢复如常。 “水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被这场小雪冻得宛如一只土拨鼠的程峰在檐下烤着火,头几乎快要缩到衣服领口里面去,他撑着膝盖起身,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递给阿水,然后又给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与一个小口袋。 “潮生给你寄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因为路程太远,不大方便携带,所以信驿换成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与二十两碎银。” 阿水接过这些东西,微微颔首道: “辛苦了……吃饭么?” 程峰搓了搓手,暗暗指着院门外,婉拒了阿水的好意: “不了,有约。” 阿水: “那你去吧,不留你了。” 程峰走后,阿水将买来的东西放于檐下,而后坐在了那摇摇晃晃的藤椅上,打开了信件,认真阅读着信件上的内容,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做功课,但随着时间流逝,她面容上的严肃渐渐化为了轻浅不可寻的笑。 闻潮生在信中向她分享了一些书院内比较有意思的事,并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战绩」,最后告诉她回信的时候,表明自己具体收到了多少银子,这样他才能确定路上是否有人做了小动作。 读完信后,阿水顺着信纸的褶皱认真将信折好收回了信封内,接着她去取来了纸笔,磨了墨,笔尖胡乱在墨砚里搅动几下,似乎有了主意,在信上落下了第一行字: 「共收一百两银票,未见余下二十……」 写到这里,阿水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狡黠光芒,有了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味道,不过待她仔细斟酌一会儿后,便将笑容完全收敛,迅速划掉了第一句话,紧接着,她又觉得还不够稳妥,多画了几横,直到彻底抹去了那些字,才算放心。 她再次提笔,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道: 「共收财银一百二十两,一切安好,无事发生……」 这一句后,阿水咬着笔头,陷入了更加深层次的思索,眉头拧成了一团,愈发觉得糟心起来。 她写「平山王如何如何」,觉得不妥,划掉。 她写「保重身体如何如何」,觉得太矫情,便也划掉。 … 最终,经历了漫长的思考,当阿水终于决定要写什么的时候,她发现这张纸上已全是她的涂改。 阿水盯着信纸,徐徐吐出一口气,目光扫过了那些自己写过的「某部分」文字与痕迹,面庞掠过了一丝烫意,她迅速将纸揉做了一团,扔进了火堆,看着那些承载着神思的文字与烈火融为一体,直至出神。 雪风飞袭,一缕两缕,掀了她遮颜的发,僵了落墨的笔。 檐下藤椅轻晃,细雪仍在旧处。 院中一切,皆如闻潮生离开时的模样。 PS:晚安! 第211章 出山 翌日清晨,暖阳渐起。 斜风徐徐吹过,王鹿果然没有再来送饭,熟悉的时间没有等到熟悉的人,闻潮生竟有一种淡淡的不真实的差异感。 但他很快便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来到了徐一知所在的平台,对着他说道: “徐师兄,我时间到了,得出去了。” 这些天他与徐一知交流,彼此之间倒也有些了解,此人偶尔疯癫,偏偏又要比外面的那些同门更好相处。 闻潮生向他道别,徐一知眼皮轻轻抬了抬,又缓缓合上。 “宁国公的事,劝你还是最好莫要插手。” “王城也并非如你想的那般安全。” “毕竟,这是他们的王城,不是咱们的。” 闻潮生: “我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出去之后,我得见见院长,有人能够进入思过崖来寻我,必然经过了院长的授意,我想听听院长的想法。” 徐一知感慨叹道: “院长喜欢你,但又不像钟爱程峰那般喜欢,所以你杀了三名书院的先生没有被处死,但却被关进了思过崖……正如你方才所说,既然院长放了人进来,便是已经做出了选择,你再多问千遍万遍,也是自讨没趣。” 闻潮生笑道: “事关我自己的性命,这个没趣可以讨一下。” “况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徐一睁开眼,看着他道: “所以,你准备好了?” 闻潮生点点头,而后又对他伸出手: “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准备好,借你身份牌一用。” 徐一知眉毛向着上方一挑,眸子跟着向上,将闻潮生整个人全都纳入了瞳中,语气带着淡淡警惕: “借我身份牌作甚?” 闻潮生对着被云雾遮住的吊桥遥遥一指,说道: “先前龙鸣野过来找我打架的时候,提醒了我,如今因为我与程峰皆是从同一个地方而来,书院嫉恨程峰的那些同门,怕不定会将这份仇怨转到我的身上来,我可打不过那些通幽境的怪物,只能借你的名头先压压。” 徐一知冷冷道: “师弟不是说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么?” “你在书院内也算受了院长两三分偏爱,这些师兄师姐就算真的想要出手收拾你,也知道收敛,没人敢真的取你性命。” “这是个天赐的好机会,说不定你还能在其中顿悟出些战斗的精髓。” 他正欲继续说下去,闻潮生急忙打住了他的话题: “停,徐师兄,你真把我当程峰啊?” “还顿悟……那是通幽,书院的通幽,不是外头的野狐禅,人家抬手一招直接给我秒了,我顿悟什么,顿悟醒来之后晚饭吃什么吗?” “领悟战斗精髓,也得是与实力差距不大的人战斗才行,若真是他人一抬手我便能顿悟,我还能在思过崖里被你天天揍?” 闻潮生很直接,在思过崖与徐一知动手的这些天,徐一知一直将自己的实力境界压制在了龙吟境,诚然,在与徐一知打架的过程里,闻潮生飞速地进步着,甚至最后几日,徐一知已然隐隐觉得对付闻潮生极为吃力,可闻潮生最终仍旧没能战胜他。 闻潮生在进步,他同样在进步。 前者并未气馁,他从不怀疑徐一知的天分与武商,能进入书院后在短短一年时间便登临魁首的人,绝对不是单纯的后天努力便能达到的。 只是徐一知运气不好,他本身在书院乃至天下的通幽境强者中都是独一档的强,奈何遇见了程峰这个完全不讲道理的怪物。 “而且我能吃苦不代表我想吃苦,谁喜欢出去了没事被同门三天揍九顿,甚至可能外带言语挑衅与辱骂,换做是你,你能受得了?” 徐一知道: “我会闭关,藏起来。” 闻潮生冷笑: “我若是他们,但凡想要收拾你,就在你的食物与饮水中下药,让你在闭关的场所里拉的到处都是你的污秽,看你还有没有心情闭关。” 徐一知沉默许久后,语气稍微委婉,反驳道: “我说一句心里话……书院中大约只有你会这么无耻。” 闻潮生拿出了先前云子祺交给王鹿的药,说道: “徐师兄,你太高估书院了,但你不了解这些同门也实属正常,毕竟在你成为书院第一之前,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闭关,而当你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击败了上一任书院第一后,书院的同门自然也没有人再敢对你不敬了。” “你太强,站的太高,有些事情自然看不见。” 徐一知接过闻潮生手中的药,仔细嗅了嗅,眉头微微一皱,犹豫片刻后还是将自己的身份牌扔给了闻潮生。 “出去莫要拿我名头招摇是非,先前我在书院杀人已然惹了麻烦,是院长开口让宫中的贵人帮忙平了乱子,这才保全了我的家人。” 闻潮生接住并将徐一知的身份牌揣入了囊中,笑道: “我若真这么做,只怕也会惹得院长不舒服。” 即将离开时,他又对着徐一知道: “如果你什么时候愿意跟我一起查这个案子,随时可以来找我。” 徐一知没有吭声。 闻潮生一路来到了吊桥处,时隔一月,他再上吊桥时,已比他初来时稳重许多,但随着他走到了吊桥中部,拨开云雾,这才看见对面那头竟然乌泱泱站着一大片人。 这些人皆身着同门服饰,或是交头接耳,窃窃而谈,或是用一道道严厉宛如审判的目光看着出来的闻潮生。 PS:还有一章,很快。 第212章 我劝师姐慎重 崖风一吹,吹得闻潮生后背冰凉一片,前方堵住出口的同门面色不善,大部分都是生面孔,也有几副熟人面庞夹杂其中,除了角落中的高敏与见状不对便跑路的江飞驹,他们几乎都是断臂。 站在众人前方的有三人,一女二男,他们神色倨傲凛然,显然极不好招惹,再加上身上如渊深暗,捉摸不透的气息,自是通幽境的同门无疑,但较之先前龙鸣野所述的又要好上一些,至少没有出现一大批妒忌程峰的通幽境同门堵在这里等他。 “你就是闻潮生,终于舍得出来了?” 离桥最近的那名同门师兄咧嘴一笑,一只手搭在了吊桥的绳索上,闻潮生见状瞳孔一缩,立刻弯腰伏身,他脚下可是完万丈深渊,稍不注意便会粉身碎骨,虽然他与徐一知皆认为这些同门师兄姐不敢取他性命,但闻潮生也不会去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他一直很惜命。 见到闻潮生这副狼狈的表现,外面的同门皆是眉开眼笑,发出了一阵子嘲弄的笑声。 不过这些人中的不少人脸上笑容虚假,与其说是嘲弄闻潮生,更像是在应和其他的人,王鹿的话果然没错,都做了但你没做,那便是你错。 “闻师弟啊,先前听闻你在思过崖内仅凭借掌中一支毛笔,便败了书院龙吟境的诸多高手,想必你本事不小,正好师兄我有空,来看看你这位与当年程峰师弟同出一处的天才……究竟有多么天才!” 他说完,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忽然掌中发力,力便立刻顺着粗壮的绳索传至了闻潮生的脚下,后者一个趔趄没有站稳,险些摔下山崖,好在是眼疾手快扣住了脚下的木片,如此才勉强稳住身形。 “闻师弟,小心,摔下去可是真的会死哦!” “你这么厉害,不会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考验都完成不了吧?” 那人一边不断晃动吊桥,一边对着闻潮生冷嘲热讽,嘴角的要比天上升起的朝阳更加刺眼,书院后山这吊桥极重,上面似乎还有特殊的禁制,极为坚固,寻常时候若是没有崖间大风劲吹,不太容易大晃动。 但此时此刻摇动吊桥的是一名通幽境上品的修士,境况固然有所不同。 眼见这吊桥摇晃幅度越来越大,闻潮生眉头一皱,猜到对方多半是想要逼得他扒在吊桥上爬过去,当初他进入思过崖的时候,便是爬过去的,但那时这里仅有他一人,眼下他若是当着这么多书院同门趴下,折损的便不仅仅是面子,还有尊严。 他若趴下,未来在书院同门中怕是都极难抬起头,被人唠上数月甚至数年。 吊桥上,闻潮生表情未变,但眸子里已然有了杀气。 就在他思索到底要不要趴下的时候,摇晃剧烈的吊桥却渐渐平息了下来,闻潮生低头看着吊桥,眉心闪过了一抹讶异,随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头望向吊桥另一头的思过崖。 云遮雾掩,那边儿其实什么也瞧不见。 但闻潮生知道,徐一知此刻正站在了吊桥的另一端,帮他稳住了摇晃的吊桥。 脚下踩实,心中踏实,闻潮生直接松开了扣住脚下木板的手,慢慢站直身子,对着对面的那名发难的人笑道: “师兄这通幽境好像有点水份啊,吊桥也就摇晃几下,怎么不动了,师兄没吃饭啊?” 闻潮生反击直接犀利,握住吊桥绳子的那名同门「刘洵」的面色陡然阴翳,当着这么多同门,他怎能丢脸? 可这原本能够轻易晃动的吊桥,此刻却宛如一座万斤巨石屹立在那里,无论他如何渡入丹海神力,却依然纹丝不动! 刘洵念头飞逝,他很快便想到了思过崖中的徐一知。 可徐一知怎么会帮闻潮生? 二人之间怎么也不该有牵扯,更何况闻潮生从那座小县城来,徐一知按理应该极为嫉恨闻潮生才对,毕竟当年程峰入殿,受到影响最大的便是他徐一知。 刘洵想不明白,手中使出吃奶的力气,那奔涌不绝的丹海神力却好似泥牛入海,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一旁的二人见他面色涨红,身体紧绷,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于是也靠近了吊桥,将手放在了上面的绳子处,丹海神力共同渡入。 然而哪怕是加上他们二人,三人合力竟也完全不能让这吊桥摇晃半分! 愈是较劲,他们便愈是心惊胆战。 书院里,所有人都知道徐一知当初被同境程峰一招击败;所有人也都知道,在程峰来之前,徐一知曾是书院第一。 但书院里真正跟徐一知动过手的人……并不多。 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这个曾被程峰一招击败的徐一知,同样是凌驾于他们所有同门头顶的恐怖存在! 当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后,想要抽身而退,却发现他们根本做不到,吊桥的绳上传来了一股说不出的可怕怪力,将他们三人牢牢束缚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三人犹如脱水之鱼,用出全身力气死命挣扎,可被绳子上那股诡异怪力缠上,始终无法摆脱,直至闻潮生离开了吊桥,站在他们面前时,那股怪力才倏然消融于无形,三人猝不及防,皆向后滑倒,形态狼狈。 “师兄师姐,你们这……怎么大晴天的脚下也打滑?” 闻潮生站在吊桥面前,故作惊讶,眉眼中挤弄出来的阴阳怪气,几乎要让三人气炸! “贼子,休要猖狂!” 刘洵身旁的师姐白霞杏目怒睁,并手为爪,煞气澎湃,便抓向闻潮生的脖颈! 这一切都发生于须臾之间,闻潮生当然来不及反应,竟被白霞当作小鸡一般举着抬了起来! 周遭同门立刻让出了几步,生怕不小心受到波及,他们此时见闻潮生被白霞提在手中,眼中也多是戏谑与敬畏。 戏谑的是闻潮生,敬畏的自然是白霞。 然而即便被白霞死死掐住脖子,生死交由对方掌心之中,闻潮生的脸上却依然挤出了一丝笑容。 “咳咳……” “我劝……师姐……慎重……” “要不你……看看……这是什么……” 言罢,他的手缓缓抬起。 属于「徐一知」的身份牌映入众人眼帘,下方系着的红穗随崖风轻舞,却是多了几分毛骨悚然的杀意。 书院书生的身份牌牌穗皆为白色,惟有徐一知的是红色。 这红,是书院同门的血。 … PS:晚安! 第213章 她说,书院烂透了 一块没有生命的身份牌,随崖风而动,红穗起伏飞舞时,掐住闻潮生脖颈的白霞像是见到了自己被徐一知封喉的一幕,骇然松手而退,后背渗出冷汗! 刘洵直勾勾盯着闻潮生手中身份牌上的「徐一知」三字,眸中惊疑不定,问道: “你为何会有徐师兄的身份牌?” 闻潮生仰起脖子,左手轻轻揉捏着被白霞掐得乌青的区域,睁着眼睛说瞎话: “当然是因为我与徐师兄一见如故,在思过崖内品茶论道,昨夜已结为异姓兄弟,若是你们再不依不饶下去,我可得跟徐师兄告状了。” 他见众人将信将疑的神情,压低声音又补上一刀: “……我可得提醒你们一句,徐师兄现在精神状况不稳定,先前的事儿还没完全缓过来呢,此时惹他,你们可得考虑清楚后果。” 说着,他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牌子,红穗左摇右摆的模样竟有些骇人,三人望了望吊桥云雾的对面,又看了看闻潮生,刘洵冷声道: “你与程峰同出苦海县,程峰能败尽书院同门,你就只敢缩在徐师兄的身后当一只缩头王八?” 人群中有人应和: “刘洵师兄说的没错!” “有本事光明正大地打一场!躲在别人后面算什么英雄好汉,简直给书院丢人!” 闻潮生犀利的眼光顷刻间抓住了这名同门,他指着那人道: “说得好,来,你出来跟我光明正大地打一场!” 那人身旁几名同门立刻后退几步,跟他拉开了距离,先前还应和的矮矮瘦瘦的书生立刻僵在了原地,他用手指着自己鼻子,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 闻潮生: “对,就是你。” 那名书生眼睛瞪大: “但那句话不是我说的啊!” 闻潮生十分确定道: “就你说的,我看得很清楚。” 那名书生摆手: “闻师弟,你一定是搞错了。” 闻潮生目光移去了其他几名周围师兄那儿,其中一人似是担心被殃及池鱼,极为冷静地开口道: “就是他,闻师弟,可能你离得远,听得不清楚,但我离他近,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告诉你,那句话就是他讲的,跟我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他话音刚落,被闻潮生揪出来那人便慌乱骂道: “廖卿颂,你血口喷人!” 廖卿颂瞥了他一眼,眸子里没有半分同情或愧疚。 这实在没什么值得愧疚的,那句话本来就不是他们讲的,难道要让他们为这句话来买单么? 闻潮生凶名在外,廖卿颂是真怕闻潮生把他的胳膊砍下来,当然不敢跟闻潮生动手,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刘洵,希望刘洵可以帮他挡一挡,只是刘洵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他,目光至始至终都在闻潮生的身上没有离开过。 周遭百余名同门师兄姐全看着,廖卿颂此刻只觉得自己尴尬丢人至极,闻潮生见他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嘲讽道: “敢做不敢当,只敢缩在别人身后放空话,这就是书院教出来的学生?” “你不给书院丢人么?” “你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点书院学生的模样,简直就是阴沟里的臭老鼠!” 闻潮生字字犀利,宛如利剑,直插廖卿颂胸口,奈何他面色涨得通红,也不敢跟闻潮生正面动手,当初书院会试,他被龙鸣野当路边野狗一样踢掉,而龙鸣野又被闻潮生败于思过崖内,除非他与闻潮生动手时天降神雷,直接给闻潮生劈成灰,不然他的胳膊指定是保不住。 “我在问你话,你跟他讲什么?” 刘洵见闻潮生与那名他根本不认识的师弟说了许多句,却冷落自己,一时间有股无名的怒火烧在胸膛。 闻潮生转头就指着他道: “你叫刘洵是吧,你想跟我光明正大地打一场,行,但我才入书院不久,你且等我一段时间,希望下次等我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不要后悔今日说过的这句话。” 刘洵见闻潮生如此猖狂,不怒反笑: “好好好,既然如此,刘某随时恭候,只希望届时闻师弟可不要再恬不知耻地拿徐师兄出来做挡箭牌!” 对他们来讲,这也勉强算半个台阶,三人对于徐一知极为忌惮,不愿冒险去招惹这个疯子,对方愿意交出自己的身份牌,还出手帮闻潮生稳住吊桥,足以看出二人之间的确有些交情,万一闻潮生没有撒谎,他们再在此地不依不饶下去,将有性命之虞。 毕竟疯子杀人是不会考虑后果的。 随着三人散去之后,看热闹的众人也跟着快速散去,一场闹剧结束,闻潮生回去了自己的住处,烧了热水仔仔细细清理了一遍自己的身体,然后换上一套新的干净衣服,前往了小阁楼。 王鹿就在杏林道上扫着落下的叶子,书院小阁楼外的银杏林永远一片金黄,烂烈盛放得宛如花火,见到闻潮生时,王鹿脸上只浮现了一抹淡淡惊讶,对着闻潮生微微点头,便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了。 闻潮生来到了院长所在的房间里,今日院长未曾抄书,盘坐于床边的软垫处,一边晒着落入房间里的阳光,一边翻看书籍。 “你的朋友给你回信了。” 杜池鱼徐徐说道,每一次听她开口说话,闻潮生都会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温暖柔风扑面,于是他的心绪也随着这一阵风渐渐静下。 阿水回给闻潮生的信就在茶几上放着,未曾动过半分。 闻潮生拿起信,撕开封条,纸上那一笔一画工整写出来的字迹让闻潮生不住莞尔,阿水舞刀弄枪惯了,刀剑使来寻常,可握笔写字,再是认真他也能隐约从笔法中瞧出几分晦涩。 上面回信很简洁,除了正常的寒暄外,阿水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寄回,只留了二十两纹银,一来说自己不怎么缺钱,二来则是银票在苦海县没法兑换,只能去广寒城,索性直接寄回来了。 信的最后,阿水告诉闻潮生,她帮他把先前借的钱还了,手里还有不少盈余,如果他实在缺钱,可以跟她讲。 至于何时来王城,阿水没有在信上提及。 闻潮生看完后将信收好,阳光下的院长似乎起了些兴致,难得八卦道: “是一姑娘写的吧?” 闻潮生眸子一抬,与院长那平静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眼光相视,无奈道: “院长,您这就没意思了。” “怎么还偷偷看信?” 杜池鱼笑道: “不必看信,纸薄透光,我见那信上的字迹,便见对方心意,所以才猜是个姑娘。” 闻潮生怔然片刻,叹道: “院长倒是心思细腻。” 他想问问关于「宁国公」一事,但在开口前,却听院长说道: “你觉得徐一知这孩子如何?” 闻潮生挠了挠头,陷入思索。 无论是从身份、又或是从时间上来看,书院的院长都不应该对他这个才入书院一月的新人提出这个问题,在他来书院之前,徐一知便不是书院中籍籍无名之辈,因此院长对于徐一知必然有所观察。 “徐师兄很好。” 思索过后,闻潮生只给出了这五个字。 杜池鱼轻轻倒扣住手中书籍,认真问道: “哪里很好?” “对我很好。” 二人相视间,闻潮生眼睛里写着坦诚,院长双手交抚,再次问道: “他与程峰谁更好?” 闻潮生这一次回答的极为干脆果断: “都不好。” 院长微微偏头: “为何又不好了?” 闻潮生: “程峰有难见的读书人风骨,也有无数人仰慕的天资,可他本性清高、接受能力又太弱,这导致他不懂变通,易于夭折,无法忍辱负重,自然这片土壤上也开不出属于他的花。” 院长静静聆听着闻潮生对于程峰的讲述,眉头微不可寻地凝蹙着,后来又渐渐舒展开来,问道: “讲讲徐一知。” 闻潮生仔细回想着那满壁的「罪」字,感慨道: “程峰的出现,对于徐一知是祸也是福。” “他乱了徐一知道心,逼得徐一知走火入魔,如今疯疯癫癫,未来不知几时能好,如此天赋卓绝又后天极为努力自律、从不懈怠者若是毁于此,的确是齐国的损失……” 杜池鱼面无波澜,问道: “那你口中的「福」又是什么呢?” 闻潮生挠了一下鬓边,讪笑道: “这话其实我不该讲。” 杜池鱼: “无妨,此地仅你我二人,有天说天,有地说地,不必拘谨。” 闻潮生呼出一口气: “院长觉得……「年少得志」是一件好事么?” 杜池鱼笑道: “你觉得不是好事?” 闻潮生摇头。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绝不是好事。” “徐师兄很强,无论是放在书院,还是放在四国天下,他在通幽境强者中都足以名列前茅……但问题在于,他的强不是天下无敌的强,所以迟早会败。” “徐师兄进入书院一年,便夺了魁首,后来书院中数千同门,再无一名人可以与他争锋,这让徐师兄内心的自信已然超过了临界点,于是自信便成为了自傲,自傲欲深,便愈会膨胀,膨胀者又往往固步自封,再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 “程峰宛如天降之水,将徐师兄过往所有靠着自己双手一点一滴垒砌起来的骄傲冲刷得粉碎,坏了徐师兄的道心……您应该比我更加了解他的情况,所以才会让他自己在思过崖内反省,但徐师兄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因为程峰,若只是单纯被程峰击败,他的状况应该会比如今要好些。” 顿了顿,闻潮生概括道: “总而言之,这些打击对于徐师兄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磨练,既是磨练,可能会摧毁他,但也或许会成全他。” 闻潮生话音落下后,院长合上了书籍,任由窗外的阳光穿透她泛白的发丝缝隙,在书封上留下浅影,她用极为赞赏的目光看向了闻潮生,说道: “你比程峰厉害。” “所以程峰做不了的事,你来做。” 闻潮生面色僵滞,旋即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盯着院长,直言道: “院长,您太偏爱程峰了,这不公平。” 院长摇头: “书院本来就没有公平。” 闻潮生想了想,委婉地替她回忆: “可您当初说过,「在我从思过崖出来之前,没资格在书院里谈公平」……” 院长微微一笑: “我也没说你从思过崖出来之后,就有资格与我谈公平,这个世界从诞生之初就存在无数的争端与纷乱,从来没有过公平,你比书院所有学生都活得通透,我以为你该明白这一点。” 闻潮生叹道: “我明白。” “但「宁国公」的事实在是太危险了,您在王城这么长时间,必然比我更加了解,我没有靠山,没有钱财,什么也没有,您这样将我推给了朱白玉,几乎等于直接杀了我。” 院长缓缓起身,面向窗边,平静的目光与炽烈的阳光相融,乘着微风往远方一直走。 “我本以为齐国已经烂完了,但这些年看来,烂的只是书院,齐国好像还有救。” 闻潮生面色浮现一抹惊讶,他实在想不到杜池鱼身为书院的院长,口中竟然说出「书院烂透了」这样的虎狼之辞。 但渐渐,他面容上的这抹惊讶又成了尴尬: “院长,或许这活您与齐王讲会更加合适……您知道,小人物没有改变环境的能力,我做不了什么。” 院长凝视窗外许久,徐徐转身,对闻潮生笑道: “做完这件事后,你会见到齐王。” “又或者说,因为他想要见你,才会是你来做这件事。” 闻潮生身子一怔,虽已早有揣测,可听到了真相从院长的嘴里说出后,他还是觉得有些震撼: “白龙卫……是齐王创立的?” 院长: “是龙不飞创立的,但现在他们在为齐王做事。”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怎么过问书院外的事了,但先前你说你想要见兵部的「霍雨昕」,对你来讲,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PS:今日两章合成一章发,正文4000字,晚安! 第214章 弈棋(上) 见院长有意要将自己推给齐王,闻潮生忍不住挠了挠头,苦恼道: “但我若是去查了宁国公的案子,书院的课程该怎么办?” 院长说道: “我会帮你请假,未来慢慢补上即可……或者不补也可以。” “先前你不是跟邹枸三人交过手了么,觉得他们如何?” 闻潮生从院长的眸子里看出,她是很认真地在聆听自己的意见,于是也毫无敬畏、坦率真诚地回道: “烂。” 院长眉宇间掠过了一抹淡淡的笑,道: “很尖锐。” “我记得上一个这么骂书院先生的人,还是汪盛海。” 对于这个名字,闻潮生一点儿不陌生,因为早在苦海县的时候,程峰就不止一次与他提及过这个人,并且每每提起的时候,程峰的眼中与口中皆是钦慕和向往。 他与程峰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在阑干阁中不受待见。 “听上去,汪先生在书院里的时候像是一个刺儿头……但我还是要声明一点,我可没有辱骂书院跟这里的人,您让我评价,又是真的想要知道我的看法,我自然不能虚与委蛇,不能敷衍,多好听些是对您的不尊重,直接点便是不识抬举。” 「烂」是闻潮生对于邹枸三人最真实的看法,无论是武学还是人品,因此院长没有再更细致地追问下去。 “我偏爱盛海胜过程峰。” 院长如实说道。 “可惜,这样的大才,书院教不了。” 她说着,将目光拉回此刻,凝视着闻潮生: “同理,书院这些「烂人」大约也教不了你什么。” 闻潮生虚心道: “其实书院的儒术很强,我与同门在思过崖交手,能感觉到当初领悟总结出这些儒术的人很了不得。” 院长: “你的剑本就锋利,不必再多费心思修行儒术,但若你想学,我也不拦你,记得量力而行,你比同龄人的心智成熟通透很多,贪多嚼不烂的道理无需我再教。” “这是刻着书院印章的牌子,平日里你拿在身上,可以自由出入书院。” 她说着,扔给了闻潮生一个很小的玉牌,闻潮生入手时感觉玉质温润,上面似乎有神秘玄妙的力量在流转。 闻潮生向院长道谢,而后又跟她询问了朱白玉的住处,便告辞离去。 时隔一月,闻潮生再一次从书院出来之后,王城偶尔路过的富家公子再无一人敢瞧闻潮生不起,许多打量过来的目光中带着隐晦的羡慕与敬畏,只因闻潮生如今的身上穿着书院学生的服饰。 穿过了数条街道,周围始终人潮汹涌,久在苦海县生活的闻潮生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王城的繁华与富饶,直到他终于进入了朱白玉的住处,耳畔的车马喧嚣声才终于渐渐远去。 “就算准今日你要来找我,好酒都为你备好了。” 朱白玉坐于院中,一张流水棋盘映入眼帘,棋盘与黑白二子皆没于清澈流水中,他似乎正在自酌自弈。 朱白玉的院子里没什么下人,一池一山,一园一门,配置简单。 他常年在江湖中奔走,少有回家的时候,自然家中也不需要修建得多么豪气。 闻潮生坐于朱白玉对面,将盛满黑子的盒子放在了怀里。 很沉。 “我以前下棋很钟情于执白子,但在苦海县杀了邹枸三人后,我忽然没有这种执念了。” 他说着,当着朱白玉的面从盒中摸出一枚黑子,果决入局。 一枚黑子落于棋盘之上,溅开几分水花。 朱白玉也捻起白子,与闻潮生对弈,嘴上道: “你来找我,看来是已经想好了。” 闻潮生目光紧盯着棋盘,随口问道: “你们在为齐王做事?” 朱白玉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在寻找博弈的胜算还是思考闻潮生的问题。 “是。” 他落一子,徐徐道: “我们以前是为龙不飞将军做事的,很多事情军队里的人做不了,没有江湖人那么方便,于是我们这些军人便成了江湖人。” 闻潮生快速摸出一枚黑子,落于朱白玉的白子旁边。 “齐王为什么要来找我?” 朱白玉盯着闻潮生这一子,眉头渐皱。 “爱才。” “如果王上对你满意,那你在王城就能做很多事。” 闻潮生沉寂了短暂的片刻,将话题引开: “先前你走得太急,我忘了问你,那封信你成功送到玉龙府了么?” 朱白玉再落一子在棋盘边角: “送到了,但那里毫无音讯,既没有再找我,也没有找平山王。” 闻潮生依旧是毫不犹豫地落子: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如今玉龙府中也有平山王的人?” “再往严重些讲,玉龙府已然完全被平山王控制了。” 朱白玉摇头,望着棋盘再次陷入了迟滞中: “我不确定,白龙卫没有资格去调查玉龙府,因为我们是江湖人,江湖人管江湖事,齐国王室的权力不能够明面上直接下放给我们,所以我在外面对一些小官小宦倒还算尊贵,可面对玉龙府这种庞然大物,我连大门都进不去。” PS:今天寄了三千份亲签给印厂,诡舍实体已经在做了,这个月肯定发货,累的要死,明早补今天一章,晚安! 第215章 弈棋(下) (207章修改了细节,当初宁国公死于纷乱,宋桥重伤逃离,诸位刷新一下就能看见) … 对于玉龙府的事情,朱白玉的疑惑并不亚于闻潮生。 “但倘若他们被平山王收编,你不可能活着到王城, 眼下关于刘金时线索和消息没有翻起半分风浪,平山王那头同样沉寂得宛如死人,事情处处透露着怪异……” 朱白玉徐徐讲述出这些,再落一子。 先前他摆开棋局,黑白争锋相对,局势焦灼,而随着闻潮生这几子落下后,棋势被引向了局部方位,白子后知后觉,一步慢,步步慢,已显颓势。 二人再弈数子,朱白玉棋势勉强铺开,闻潮生却在此时落子于另一方位。 “宁国公的事,我手里到现在目前就只有一份卷宗,你要我帮你查什么?” 朱白玉被闻潮生忽然引开了注意力,看向棋盘的面色微顿。 “查两件事,其一,宁国公死是谁主导的;其二,沉塘宝藏如今在何处。” “「沉塘宝藏」作为春秋元帝留下的藏品之一,很可能会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因此当初「宁国公」与「宋桥」相约调查这件事时,都做了绝密处理,甚至连白龙卫、连齐王都不知道有这件事,还是后来那场惨烈的命案发生之后,相关事宜才渐渐浮出水面。” “无论是九歌的话事人宋桥,亦或是宁国公,都只对至亲至信的人透露过关于宝藏的问题,所以到底是谁反水,想要半途杀死其他所有知情人,独吞沉塘宝藏?” 闻潮生指尖把玩着一枚黑子,静静盯着面前的流水棋盘出神,瞳孔中映入了许多画面。 “会不会是宋桥故意演了一出苦肉计?” “查齐国的王公贵族不好查,但查九歌该会稍微容易一些。” 朱白玉徐徐道: “查过了,当初齐王与我们都一致认为是宋桥的谋划,目的就是为了独吞沉塘宝藏,可这件事情翻不出任何证据,而且那场袭杀过后,宋桥似乎受到了某种死亡威胁,他带着身边的人迅速撤去了陈国,此后五年皆不曾入齐,直至今日。” “这五年的时间,白龙卫的另外两名教头一直在密切关注九歌动向,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宋桥仿佛已经忘记了关于沉塘宝藏的事情。” “后来我们也想办法联系过他,宋桥坚持说他的那份关于沉塘宝藏的线索已经被当初袭杀他们的神秘人抢走,且当初掩埋沉塘宝藏的位置就在齐国王城北部的黑龙岭中,他若真是贪心到想要独吞这份宝藏,早就想方设法派人潜入过去了……” 闻潮生似乎琢磨好了,继续落子,嘴上平静问道: “你觉得他的话可信几成?” 朱白玉叹了口气: “一半一半吧。” “最开始,我也坚信不疑地觉得这是宋桥自己玩的把戏,然而这五年,他果真如死人一样,没再踏进齐国半步,商道关口的人口流动也是正常的,所以我也不大能分得清他到底是不是演戏了。” “当初宁国公出事之后,齐王震怒,已经第一时间关押审讯处理了那些和宁国公走的最近的贵族侯爵,个别嫌疑人甚至被满门查封,府邸里连只鸡都没有留下……” 闻潮生略微讶异地抬头看向他: “齐王与宁国公的关系很好?” 朱白玉点头。 “「国公」之位便是齐王即位后赐给他的,当年宫墙祸乱,只有平山王与宁国公二人一直不惜代价大力支持齐王,因此齐王对于他们二人极为信任。” “尤其是宁国公,这些年管理着国库出入与全国各地税务,王公贵族几乎一半以上的财富,都要流经他手,王城这些年愈发昌盛、齐国愈发富饶,他有一大半的功劳。” 他一边说,一边落子,二人对弈五十七子后,朱白玉败势已现,于是他的眉头愈发皱紧,拧成了解不开的结。 闻潮生细细品味着朱白玉跟他讲的这些,又想到了当初在思过崖里徐一知聊的内容,缓缓道: “王城的确昌盛繁华,但齐国究竟是否富饶,我持怀疑态度,抛却这些暂且不谈,我想知道另外一个问题……假如这件事最后查出来是平山王做的,齐王要怎么收场?” 朱白玉面对这个犀利的问题,陷入了冗长沉默。 见他迟迟不回答,闻潮生将手中的黑子扔进了棋盘里,「啪」的一声扰了流水,乱了棋局。 朱白玉被这一子惊诧,他抬头与闻潮生对视的时候,听他又道: “平山王的骨头这么硬,连齐王都啃不下?” 朱白玉摇头: “我只是在想,倘若这件事情查出来最后真是平山王做的,背后得牵连多少人?” 闻潮生道: “我虽不支持暴论,但为王者心绝不可软,虫子钻入了树心,拖得越久,越是没救,你若是能与齐王交涉,可以稍微旁敲侧击一下,他当初既然有意要查刘金时一事,证明他并非傀儡,有自己的城府与心术。” 朱白玉也放下了手中的白子,扔回棋罐。 “了解。” “不过我私以为,平山王做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很小,你不必过分担忧。” 闻潮生眸光微动: “为何?” 朱白玉道: “他做这件事总得有个动机,若是涉及到权术相争,那平山王自然是奔着宁国公的权力去的,可宁国公死后,他并没有安插任何人上位,反倒是当初齐王当着文武官员在殿上询问平山王谁更适合接替宁国公的位置时,平山王再三告诫齐王国库问题乃国家大事,他最好亲自处理。” “若非权术相争,那便是奔着「沉塘宝藏」而去,但自从宁国公死后到如今五年有余,平山王没有任何异动,也没有派遣任何一名门客前往黑龙岭寻找线索。” “虽然齐王这些年一直将平山王当作是自己的父亲看待,但他对平山王还是留了心眼子,除了白龙卫之外,还有一些他在官员中安插的其他「眼线」,都盯着平山王的动向,他绝无可能在齐王无所察觉的情况下,将沉塘宝藏据为己有。” … PS:还有两更。 第216章 宁国公遗址 闻潮生认为这件事情与平山王很可能会有关系,但朱白玉否定了闻潮生的看法,他了解到的细节要比闻潮生更多,判断会「相对」准确。 闻潮生从身上缓缓拿出了卷宗,晃了晃说道: “这上面没有见到宁国公的尸检信息,你那儿有么?” 朱白玉摇头,声音低沉不少: “没有尸体。” “当时埋伏宁国公他们的刺客中有天人,交战之后,许多人皆被直接打散了,宁国公也是其中一个。” 闻潮生握住卷宗,眉头挑起: “天人境的修士也会卷入江湖纷争?” 朱白玉直言: “比较少,但的确有。” “他们的确已经超脱了凡人的范畴,但也并非每一位天人境的修行者都有遁世之心,譬如龙不飞将军,他成为天人之后依然镇守于齐国北疆,护佑一方安宁,未曾丝毫懈怠。” 闻潮生摸着下巴道: “真怪啊,你这消息真的准确么?” “当时关于沉塘宝藏的线索与秘密应该在宁国公的身上吧,至少他应该有一部分,就这么一巴掌给人拍散了……那宝藏的事情怎么办?” “又或者说,埋伏的那群人根本不是奔着宝藏来的,就是与宁国公有着化解不开的江湖恩怨……不过宁国公与宋桥的行动绝密,那些刺客又怎么会提前埋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想来还是内部有人泄密,既是内部人员泄密,不就又绕回了「沉塘宝藏」的身上……” “怎么想,他们也不该直接给宁国公一巴掌拍碎……” 闻潮生揉了揉眉心,忽而又想起在卷宗里面记载——宁国公死后,他的府邸在齐王的要求下被保留了下来,里面与宁国公有关的亲眷都被遣散,于是宁国公府便成为了「遗址」,这些年除了一些外面的护卫与专人进入其中打扫,无人再可光顾。 “你们去宁国公的家里查过没?” 朱白玉道: “简单看过,当初宁国公出事之后,宁国公的府邸发生了较大的人员流动,因那是一座大府,内部服侍宁国公的下人加起来得有三五千,所以遣散人员是一个巨大的工程,我们以被雇者的身份进入其中帮忙搬迁一些琐碎杂物,便趁机观察了一下,不过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 “后来小七倒是跟我提过一嘴,不过一来因为齐王正是悲伤震怒之时,二来我想宁国公既是出去寻找宝藏,必然不会将特别重要的东西放在府邸里,于是便不了了之了。” 闻潮生目光闪烁: “我与你的观点恰恰相反。” “能跟齐王申请一下特权么,我想进去看看。” 朱白玉略有些意外地看了闻潮生一眼,双手藏于袖中,说道: “如今护着宁国公府的那些护卫几乎都是王城禁卫军,受平山王管辖,你这么大摇大摆进去查东西,不怕被平山王盯上了?” 二人相视片刻,闻潮生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所以你是想偷偷溜进去?” 朱白玉笑道: “未尝不可。” “那里寻常时候根本无人进入,没人想到咱们会偷偷进去,况且宁国公的府邸如今空旷无人,那么大的地方,一旦进入,很难被发现。” 闻潮生: “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朱白玉思索片刻后道: “跑。” 闻潮生无语。 “说得倒是轻松,你几十年功夫在身,被人看见,说走便走了……我呢,我往哪儿走?” 见朱白玉那副「我相信你」的眼神,闻潮生神色微凛,十分严肃地说道: “……怕你对我有什么误会,我得跟你讲明白,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菜鸟,你千万不要因为我杀了三名书院的教书先生而对我抱有任何期待,我不会什么轻功,也没有丹海,大约两倍我身高的墙横在那里,我便翻不过去。” “要么你等我几个月,等我将书院的身法学会之后,再跟你进去;要么你去找齐王,拿到进入宁国公府的权限。” 朱白玉道: “你如今是书院的学生,你这身衣服就是你最大的保障,就算他们真的抓住了你,也不敢拿你怎么样,最多通知书院,让书院来拿人。” 闻潮生摇头: “正是因为这身衣服太过于「招摇」,所以我帮你查案的时候才不能穿这件衣服,我如今穿上书院的衣服,在外可能代表的就是书院的颜面,如果传出去「书院欲插手宁国公旧事」这样的风声,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你这秘密也就不用翻了。” 朱白玉仔细思索了一下闻潮生的话,最后仍是点点头: “好,你且等我一会儿,我这就进宫帮你找齐王要手谕。” … 是夜,阴云遮月。 二人来到了宁国公府,这座府邸极大,要比闻潮生想象的更为辽阔,他与朱白玉询问时,朱白玉说这府邸占地大约是刘金时府邸占地的七八十倍。 街上远远能看见身着轻铠、手持火把巡逻的禁军,远远便见他们身上杀气,闻潮生与朱白玉绕开了禁军巡逻,到了一处无人窥视的院墙口,闻潮生指着足足有自己三倍身高有余的院墙对朱白玉道: “咱们从这儿进去,你背我。” 朱白玉一怔,随后不解向他问道: “你不是有齐王的手谕么?” 顿了顿,他望着星月下面庞略显稚嫩的年轻人,语气带着轻微的恼怒: “既然你一早准备要翻墙,又何必非要我专门进宫一趟去要这个手谕?” 闻潮生: “那是我们进去之后如果被发现时,快速将事情平息的后置手段。” “这份手谕可以不用,但必须要有……” “!” 他话还没说完,朱白玉便一把揪住了他的腰间,而后闻潮生感觉腰间传来一股巨力,紧接着人飞了起来,朝着墙上而去! PS:还有一更。 第217章 天悲地恸 “我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你这是公报私仇。” 闻潮生狼狈在院内站稳了脚跟,他的体质的确比不得朱白玉这样的修行者,但那身「不老泉」也绝非白练,换做以前,这样的高度他跌落在地,便是能稳住身形只怕也要崴脚,但现在他却是一点事没有,就连脚底那阵酥麻感也很快消退,恢复如常。 “那你可真是错怪我了。” 朱白玉稳稳落地,从这样高的地方落下,他甚至没有发出多少声音,闻潮生略有些羡慕地看向他。 “你轻功不错,教教我。” 朱白玉无奈道: “你连丹海都没有,怎么学我这种江湖上摸来的野狐禅?” “况且你是书院的学生,里面的东西全都是圣贤传下的儒术,应有尽有,身法应该就有好几门。” 许久未曾被人提起的「没有丹海」倒是让闻潮生忽地一怔,随后他忍不住内心感慨,没有丹海果然修行处处受制,但一时间他又想到了吕知命,想到了这位少年时期修为便深不见底的剑客,是否也不会身法? ——纵然他剑法无双,既不需要躲避别敌人的攻击,也不需要追击敌人,但若是不会轻功,行走江湖终究会有一些不便吧? 这个念头只是闪烁了瞬间,他便一拍头,暗骂自己一声「蠢货」。 天人境的修士可以缩地成寸,还要什么轻功,这等凡间之术,反而落了下乘。 今夜似乎上天有意成全他们,月黑风高,阴云压境,偶尔呼啸而过的夜风里裹挟着一股雨水独有的潮湿,偌大的宁国公府漆黑一片,不见灯火,宛如一座墓地,偶尔打开的房门与窗户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隐于其间偷偷窥视他们。 闻潮生想起了前世的许多民俗怪谈,一时间竟有些后背发凉,他抖擞一下精神,为了缓解内心的紧张,便将这些民俗怪谈讲给了朱白玉听,后者听着听着忽然顿珠脚步,一双眸子死死瞪着闻潮生: “大晚上的,能不能不讲这些东西?” 闻潮生见朱白玉也有些犯怵了,安慰他道: “莫慌,你是军人,上过战场,身上血气重,寻常妖魔鬼怪根本近不了你身。” 朱白玉对此显然心存怀疑,为了不让闻潮生继续下去,他一边带着闻潮生朝着宁国公生前所住的宅院而去,一边讲述起了一些关于这件事的细节,包括当年究竟杀了那些人,流放了哪些人。 从他的言谈中,闻潮生能感觉到齐王对于宁国公的深厚情感,后者出事之后,齐王直接震怒,失去理智,一些受到这件事情牵连的侯爵、六部官员,说宰就宰,毫不手软,这件事情对于当时齐国带来的负面影响其实很大,但齐王显然并不后悔。 “……先前宁国公他们是在黑龙岭中出事的,从这事也基本可以推断出「沉塘宝藏」就在黑龙岭内,既然齐王想要这份宝藏,为何不直接派发部分禁军前往黑龙岭中寻找?” “五年的时间,掘地三尺也该给找出来了。” 听着闻潮生的这个问题,朱白玉先是转头微微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道: “看来你以前的确不是齐国人,连黑龙岭都没有听说过。” “那片大山虽以「岭」为缀,实则方圆蔓延千里,是当年齐国初代圣贤「无名」坐化之地,那头原本是一片平原,「无名」坐化后,引发了「天悲地恸」,以他的尸体为中心,季节、地势皆发生了巨大变化。” “如此过去数月,「黑龙岭」便出现了。” “里面的时节与外面时节的更替相反,而且怪事频出,以前诸多进入其中探寻的修行人最终皆迷失在了里面,最终也成为了「黑龙岭」的一部分。” 闻潮生听到这里,心头颇为震撼: “「天悲地恸」是什么?” 朱白玉解释道: “传闻一些修为登临绝巅的修行人触及到了世界深层次的规律,通晓了寰宇运行的本质,会被天地记录,这种人若是去世,天地会将其厚葬。” 闻潮生想到了北海道人讲述的关于十万雪山深处「金莲」的事,下意识便道: “所以当年弥勒坐化后,也出现了「天悲地恸」,于是陈国才有了十万雪山?” 朱白玉: “正是。” “不过能引发这等天地异象之人,古往今来也就寥寥几位,屈指可数。” 闻潮生没有去关注这些大修行者的故事,而是将话题绕了回来: “既然黑龙岭对于绝大部分人是死亡禁地,宁国公当初怎敢与宋桥带人进入?” 朱白玉沉默片刻后,说道: “我们也很奇怪这件事,后来大家做过诸多猜测,我们一致认为宁国公与宋桥皆是足够冷静,足够清醒之人,他们不可能没有任何准备就这么往黑龙岭里探,最合理的解释是……当时他们的队伍中,有天人引路。” PS:先写这么多,晚安! 第218章 府内怪异 凡进天人者,皆可捕捉天地道蕴,对于天地本质皆有更加深层次的明悟与了解,这些人的眼睛可窥破异象,洞穿天机,由他们在黑龙岭内引路,众人迷途的可能自然会低许多。 “所以你们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当时队伍里究竟有没有天人,若是队伍里有天人,埋伏的那些刺客必然不至于这么容易得手,除非那些刺客里有更为厉害、或数目更多的天人,如此来判断,这场蓄谋已久的截杀便不可能是江湖恩怨,而是有人故意为之,能同时号令两位甚至以上的天人帮自己做事的人,在齐国绝对位高权重,掌握生杀大权。” “你说平山王没有做这件事情的动机,但在我这里,他的嫌疑已越来越高了。” 闻潮生一席话说得朱白玉沉默不言,忽而,他又顿住脚步,眉头一皱、警惕地看向四周。 “老朱,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周围好像有人?” 正在思索闻潮生先前言论逻辑的朱白玉听这话先是怔住,随后也屏息细察,两三个呼吸的时间过后,他微微摇头: “哪里有人?” “你可别自己吓自己。” 朱白玉的话让闻潮生稍微放下了些心,对方实力远在他之上,再加上曾在边关为军,又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若朱白玉都察觉不到,那该是他出现了误判。 可虽然闻潮生如此安慰自己,心头却始终萦绕着一股不安,那种被窥视的感觉随着他们接近宁国公主府的时候变得越来越严重。而闻潮生的紧张似乎也让朱白玉想起了方才他讲述的那些民间怪谈,一时间不免心里也觉得毛毛的,身上汗毛起立。 当年宁国公意外惨死,总不能如今怨气未消,化为了厉鬼徘徊于自己生前住处吧? 二人放缓脚步,一边前往宁国公的主府长殿,一边细细感知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朱白玉已然无声无息间摸出了三根银针拿捏在手,一旦出现异况,他将随时准备战斗。 说来宁国公府遗址也是奇怪,这里久无人住,虽常有下人前来打理,但这么大的地方,总不能连只猫狗都不见,便是没有猫狗,虫子总也该有几只,可二人从进入宁国公府到现在接近主府区域,竟未在府内听见一丝虫鸣声。 这座笼罩于黑暗与死寂中的府邸处处透露着难言的怪异,并且越是接近主府,闻潮生内心的不安感便愈发严重。 当二人终于站在了主府门外时,闻潮生轻嗅空中气味,对一旁的朱白玉问道: “老朱,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朱白玉这时也是眉头微皱说道: “好像是有一点……什么味?” 二人皆闻到了府中有一股说不明白的气味,虽然很淡,但很不好闻。 吱呀—— 砰。 二人思索之际,主府旁的一座偏院内忽然传来了房门被徐徐关上的声音,那铆钉被摩擦时发出的牙酸声在死寂的环境里尤为刺耳,只一瞬间便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闻、朱二人彼此相视一眼,迅速来到了一旁的偏院,但并未发现任何人影,漆黑的院中唯有一座门与窗户紧闭的平房以及被人定时修剪过的花草。 “已经快子时了,纵然宁国公府常有人进来打扫,却也不该这个点还未离开。” “这里的房间门皆向内开合,所以可以排除夜风的干扰……” 朱白玉声音浅而沉,缓缓迈步,来到了门外,轻轻一推。 门开了。 星月微弱的辉芒艰难洒入内部几分,但也仅仅照亮了门口几步的区域,面对房间内大片的黑暗,朱白玉左手垂袖而落,巧劲轻轻一抖,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竟出现于他的指尖。 这颗珠子虽小,散发的光芒却不弱,透明的珠身里流转着许多萤火虫般的星星点点,又有如流水般的淡蓝色光韵起伏,甚是不凡。 随着这颗夜明珠的出现,房间内原本的不可视物顿时被驱散了许多,朱白玉全神贯注,目光扫视了一下房间的内部格局,眉头倏然皱紧。 房间里的布局格外简单,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板凳,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卷,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 朱白玉不死心,进入房间内又朝着天花板上照了照,就在他准备进行更为详尽的勘察时,院外却忽然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从左至右,快速划过,像有人在逃窜,朱白玉迅速出门来,带着闻潮生朝院外而去,然而当他们出了院门后,却什么也没看见。 偌大空旷的宁国府内,唯有夜风徐徐吹动。 “你也听见了吧?” 朱白玉对身旁的闻潮生问道。 后者点头,面色凝重。 “嗯。” “刚才有人在外面跑,不过又突然消失了。” 二人立于坟墓一般的府内,顿感脊背冰凉,虽然他们都是较为坚定的无鬼神论者,但在此情此景下,很难压抑内心的不安。 “这座府里果然有古怪,宁国公死后五年,大晚上府中居然还有人在活动……” 闻潮生收敛心神,又道: “先去主府看看。” 二人离开这里,来到宁国公府邸的主府长殿,此地被浓郁的死气包裹,相较之他处似要格外阴森。 朱白玉推门而入,见房内格局排布威严肃穆,左侧皆是残破刀兵,岁月痕迹极重,无论是冶铸风格还是纹脉雕琢皆非当世技法,该是从春秋元帝时期遗留下来的古董;右侧则全是些稀奇古玩。 这些东西在四国古玩圈子里极为昂贵,随便一件抛出去便会引起惊天波澜,宁国公生前酷爱收集这些,死后齐王并未将其处理,而且原封不动地就放于此地,任由其尘封。 闻潮生盯着偌大殿内这些琳琅满目的珍奇物什,心中感慨,果真无论是哪个世界的富人豪奢都会沾些收藏癖好。 第219章 魔方 他来到了殿中央,见案台上陈放一断弦古琴,一旁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特殊方块,闻潮生正欲拿起,忽而听身后的朱白玉一声沉喝: “谁在门外?” 他迅速藏于琴案之后,再转头时,便听「咻咻」破空之声传来,朱白玉指尖银针已飞出三枚,贯穿窗棂隙间薄纸,射向了房门外! 下一刻,门外传来了一道微不可寻的闷哼声,一道黑影转身便走,朱白玉低声吩咐闻潮生一句莫要乱跑,将那枚夜明珠扔给他,便毫不犹豫追出门外,身形几个起伏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走后,藏于琴案背后的闻潮生静待了半刻钟,直到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他才终于探头出来,无声无息地查看眼前琴案。 一张断弦的琴,一个方块。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闻潮生的手指轻轻抚过还未断掉的那些琴弦,而后搓动手指细细感受一番,接着他又小心地拿起来那个方块,借着夜明珠的光芒仔细端详,片刻后,他发现手里的这个方块竟是一个二十七格的魔方。 “咦……” 闻潮生眉头向上一挑,仔细辨认了一下魔方上的小格字迹,一共五十四个字,字字不同,他尝试扭动魔方的时候,里面却传来了响动,闻潮生轻轻摇晃,响动声愈发频繁,闻潮生见状便晓得里头该是藏了什么东西。 想要拿到魔方之中的秘密,怕是得要解开魔方才行。 魔方这种益智小玩具闻潮生穿越之前玩得可不少,与最初始发明探索的人不同,后来者不需要明白其中复杂的原理,只需要正确掌握「公式」,便能够轻松地还原魔方。 不过,闻潮生此刻手中的这个魔方虽然仍是较为基础的二十七格,但由于上面的五十四个字皆不同,且没有诸如颜色这样显而易见的区分,所以导致外人将其归位的难度大了许多。 他快速藏回了琴案下方,借着夜明珠的光芒查看着魔方上被打乱的文字,魔方处于还原状态时,这些在同一面的文字可能有着一样的特征,也可能会组成一句诗词……总之一定会有较为便宜的记忆特点,否则其拥有者但凡忘记了其中字的位置,魔方还原的难度就会大幅提升,怕是到最后只有用极为暴力的方法打开魔方了。 而这种方式,极有可能会损坏魔方中间藏着的道具。 闻潮生缩于琴案下捣鼓了快一个时辰,最后仍是没有任何头绪,而先前出门去追那受伤黑影的朱白玉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等得愈久,闻潮生内心便愈发不安。 难不成朱白玉出事了? 以朱白玉的能力,想要无声无息解决掉他,怕是得天人境实力的修士才有可能吧? 但宁国公府已然荒废五年有余,怎会有天人境的修士在此地徘徊? 这座大府中处处透露着说不出的诡异,闻潮生想不明白,但他已经不打算再继续等下去了,待得越久,他遇见危险的可能性就越大,于是他将魔方藏于袖间,出长殿前,闻潮生似乎想到了什么,来到了摆满断兵残刃的那头,轻轻拿起一根箭头朝内的羽箭,放于地面上,指向了他们进来时的方向,而后闻潮生轻轻拉开殿门,让夜风灌入进来,一头扎入了夜幕之中。 先前他是翻墙进入的这里,但没有了朱白玉,闻潮生想要再翻墙出去便不可能了,他只能从宁国公府的正门出去,想到了先前找朱白玉要的齐王手谕,闻潮生内心庆幸不已,还好自己心思细腻,多准备了一手,否则若是没有齐王手谕,今夜这篓子指不定捅多大。 要确认宁国公府的正门并不难,这些府邸的修建极为讲究,金贵的人物一般坐北朝南,主殿正门对穿出去便是入口,闻潮生快步行于路上,穿过一扇红漆门后才没多久,鼻翼间那股奇怪的味道便愈来愈重。 他眉头皱紧,忽地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转身,看见背后竟有一名瞎眼老者提着蓝色的灯笼跟着他! 老者穿着漆黑的衣衫,飘带随风而晃,虽是佝偻,却给人一种风中劲松的力量感,他的双目蒙着一道白色布条,提着灯笼的那只手于夜风中如山石稳固,不见丝毫晃动。 老人的身上便有先前闻潮生闻见的那股不好闻的味道,十分浓郁,像是什么东西腐臭了,但腐臭中又夹杂着一丝中药味道。 闻潮生不晓得这人到底跟了自己多久,对方跟着他不过五步之距,夜幕下的宁国公府无比冷清,莫说是个人,便是一只猫跟着闻潮生,他也能听出来动静,因此见到老人突兀出现于自己身后的那一刻,闻潮生已是浑身发麻,下意识地摸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笔。 面对闻潮生,瞎眼老者缓缓开口,声音犹如铜锈般苍老: “宁国公府已为死地,汝等何人,为何入内打搅国公清净?” 闻潮生眯着眼,面前老者身上气息内敛,他观察不出深浅,但也知道能无声无息接近自己的人,绝对是个厉害的高手,非到必要时刻,不可轻易动武。 “既是死地,老人家您又为何在此?” 老者微微低头,明明瞎掉的眼睛却好似格外凌厉,直勾勾地盯住闻潮生胸口,他握住灯笼的手腕缓缓翻转,露出如僵尸一般翻白的尖锐指甲,淡淡的声音里已带着微不可寻的杀气: “我在你身上闻到了偷窃的味道,不管你拿走了什么,赶紧交出来,速速离去,否则……后果自负。” PS:晚安! 第220章 傀儡 闻潮生携带着从宁国公府主殿中带出的魔方正欲撤离,却在途中遇见了一名浑身流露出怪异气息的瞎眼老者堵住去路,老者神知似乎尤为犀利,竟然察觉出闻潮生从主殿中带出了东西。 告诫闻潮生拿出东西的时候,他的语气已经带着些许杀意,但老者似乎并不想动手杀人,只是给予闻潮生警告,让他速速交出身上偷走的东西,然后离开宁国公府。 深夜之中,宛如墓地的宁国公府内忽然出现一只宛如幽灵的人,在无声无息之中也不知道跟了自己究竟多久,闻潮生说不紧张自是假的,此刻面对这位实力不知几何的老人警告,他心头压力极大,知晓自己必须在方寸之间快速做出抉择。 是交出东西直接离开,还是继续周旋? 闻潮生脑海之中快速闪过先前的画面,眉头渐皱,他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目光从老人面颊上落下,直至他的胸口,然后又从他的胸口移向了他手中提着的灯笼。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道: “好吧……” 从怀中摸出那个魔方,他徐徐递至老者身前,后者僵硬抬起左手,正欲去接,闻潮生却是忽动,右手如鬼魅一般探出,速度奇快! 他握于右手指间的那根毛笔在突刺之中像是成了振翅的蜻蜓,柔软笔尖轻点老者右手紧握的灯笼,劲力一沾即散,虽未突破老人手中灯笼的外护,却是熄灭了其间的灯火。 说来也怪,随着灯笼里的火焰一熄,这老者竟是宛如朽木一般立于夜风之中,去接闻潮生递来魔方的手也忽然顿住,一动不动了。 闻潮生缓缓收回了魔方,拿着笔轻轻在老人面前晃了晃,对方却是毫无所察,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是傀儡么……” 闻潮生喃喃自语,但没有选择去探究老者身上的奥秘,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宁国公府的出口跑去。 先前与老者的对话之中,闻潮生觉察到了不对劲,他如今是宁国公府的侵入者,还带走了里面的东西,提着灯笼的老者如果这么迫切地想要他身上带走的东西,先前跟着他的时候,直接出手打晕或是杀死他不就行了? 何必非得等自己转身时才询问? 这根本讲不通。 而且闻潮生也的确没有从老者身上感受任何气息,连朱白玉他都能感知到一些,总不可能老人真是天人境的修士,所以闻潮生下意识便想到了老人估计不是不想动手,而是根本「不能」动手。 他没有战斗的能力。 再加上老人手中一直提着那盏长明灯实在是太过惹眼——他本是个瞎子,有光无光对于他来说有差别么,为什么非得带着这盏灯笼呢? 于是闻潮生便想着熄了这盏灯试试,倘若老者真是高手,且也不想杀他,那么他只是熄了对方手中的灯笼,概算不上什么大的冒犯。 他赌对了。 灯笼熄灭的那一刻,老人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这是个好消息,却也是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提灯的傀儡老者拦不住他,坏消息是,他的行踪很可能已经暴露给了某个比较危险的存在,再继续耽搁下去,莫说带出魔方,说不定连他自己的小命都得交代在这地方。 这座明面上已经荒废了五年的宁国公府内似乎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必然是一处极为危险之地,闻潮生现在只想赶快离开府邸,他头也不回,上气不接下气地朝着外面跑去,只是这段路要比他想象之中漫长许多,让闻潮生忍不住内心开始责骂起了宁国公的骄奢无度。 又不是王宫,修这么大作甚? 而且他们一家真的需要四五千人来服侍? 或许是因为闻潮生的足够机敏,做决策的速度够快,他虽然已经隐约感觉到身后的黑暗中有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窥视自己,但人已经来到了府邸的正门口,外头有不少禁军看守,听到脚步声后立刻警觉将目光拉了过来,随着闻潮生出现在门口的那一瞬间,数十把齐国制造最为精锐的连弩便在一瞬间锁定了他! “别动手,我有齐王手谕!” 眨眼之间便身处杀气漩涡正中心的闻潮生迅速挥手,门口禁卫军官闻言犹豫了片刻,而后他轻轻抬手,那些劲弩上的杀气似乎淡了不少,闻潮生有些惊魂未定地看了身后犹如坟墓的府邸一眼,这才从身上摸出了朱白玉给他的齐王手谕,交递给了禁军军官。 军官仔细查看之后,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低头不语,一把薅住了闻潮生的胳膊,直至拽着他出了宁国公府,才对着他低声说道: “如果你不想死的话,最好不要再来第二次。” “齐王的手谕我们看的懂,「鬼」可看不懂,明白了?” 闻潮生闻言喉头微动,想要询问些什么,但军官已毫不犹豫转身回了府门口,再回身时只对着他轻轻挥手,示意他快些走,别再继续逗留。 每月的奇数日子,王城会宵禁,今夜三月初三,正是宵禁之时,但闻潮生手中有齐王手谕,只要出府,基本便算是安全了。 出府后,闻潮生没有着急回书院,而是绕了几圈,回到了先前他与朱白玉进入宁国公府的位置,一直徘徊等待,直至天明时分,墙头才传来了动静,只见一道白影快速翻过,朱白玉狼狈地从中而出,腹部血流不止,额头冒汗,唇色青紫。 “你中毒了?” 闻潮生虽然没学过医,但朱白玉这唇色,怎么看都不正常。 朱白玉一只手搭在了闻潮生的肩膀上,身子一直在不断颤抖。 “死不了还……先回去。” 他嘴里的话像是裹在了唇齿之间,含糊不清,闻潮生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搀扶着朱白玉回了他的住处…… PS:今天一更,明天补上。 第221章 疑似活着的宁国公 闻潮生搀扶着朱白玉趁着清晨人少回到了他的住处,刚一进门,朱白玉便身子一弓,一口黑血喷在了地面上,那滩血覆于地面上后,甚至还在不断冒着泡,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一般。 因为朱白玉大部分时间不在王城,因此家中只有极少的几名杂役,此时皆还未起床,闻潮生在朱白玉的指引下将他送到了院中的小池处,然后将他浸泡进去。 从宁国公府回来的路上,朱白玉的身体愈发炽热,内部像是有火炉在烧,皮肤滚烫绯红,随着他没入水池之后,盘坐而息,丹海之力还是沿着经脉流转全身,反复洗涤着那些已然深入筋骨的毒素。 随着他稍微好些之后,朱白玉指间摸出了几根银针,刺向自己头部的穴位,几息过去,他面部倏然涨红,一口混杂着浓郁腥臭之气的黑血瞬间自口鼻喷涌而出,清池之中的水被污染,里头的数十条游鱼只是挣扎了片刻便肚皮朝上浮于水面。 至此,朱白玉似乎才算是脱离了危险,他自池中而出,整个人尽显疲态。 坐于流水棋盘旁的闻潮生打量着朱白玉,道: “你要不要去沐浴更衣?” 朱白玉微微点头,长发拧成了结紧贴于他的面庞,待他去沐浴更衣回来之后,才发现闻潮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壶热茶,自斟自饮。 “早知你这般机敏,我便不回大殿寻你了。” 面色苍白的朱白玉撩起了衣袂一角,坐于闻潮生的对面,后者给他倒了一杯茶,推至他的面前。 朱白玉饮一口热茶入腹,望着这棋盘,随口问道: “来不来一局?” 盯着棋盘上流水出神的闻潮生微微摇头,过于直接地回道: “不来,跟你下棋没什么意思。” “太菜。” 朱白玉闻言面色一尬,一想到自己昨日与闻潮生所弈那一局,若非是闻潮生自己弃了棋子,乱了棋盘,他大概率得输,但面对一个年纪比自己小了几十岁的毛头小子如此轻蔑的回应,朱白玉着实忍耐不住,非得拉着闻潮生开一局。 你来我往不过二百子,他便直勾勾盯着棋盘,心如死灰瘫坐原地,嘴里嗫嚅着说出了连自己都不信的话: “我今日身中尸毒,状态不佳。” “咱们改日再弈,改日……” 闻潮生扔掉了手里的棋子,道: “别改日了,你这下棋的手法,再来一万遍都赢不了我。” “讲讲吧,昨夜你在宁国公府到底遇见什么了?” 提起了昨夜的事,朱白玉叹息一声,面色肃穆了许多。 “有些事……真被你说中了。” “那座府邸之中果真大有玄机。” “昨夜我追着那人出去,跟着他在府邸中奔走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跟丢了。” “不是我朱某人自大吹嘘,轻功身法这一块,这些年我真是花费了不少精力去研究,还得到过龙不飞将军的指点,虽是野狐禅,但四国江湖里天人之下的存在,能快过我朱某人的……真的不多。” 闻潮生双臂一屈,撑在了棋盘的边缘干燥处,身子前倾,问道: “月黑风高,府内一片漆黑,再加上咱们又不熟悉地形,跟丢也实属正常……不过我有个问题很好奇,你跟丢是因为他消失在了你的视线之中,还是因为你感知不到他的气息了?” 朱白玉闻言一怔,虽不知闻潮生为何要问出这个问题,却还是回道: “府内光影阴暗,在加上对方身法鬼魅,本来极难用视线去锁定,不过他拿着一盏灯笼,在黑暗中反而显眼,只是我追了一阵子,他手中的灯笼熄灭,人的气息也跟着消失了……” 闻潮生目光轻动,继续问道: “你追他时,是不是闻到一股子怪味,就是我们之前在府邸中闻见的那种味道。” 朱白玉点头,随后略有些惊异地问道: “你为何会知道?” 闻潮生不答,又跟他确认了一下其他那人的特征,随后说道: “那是只傀儡。” “傀儡?” “对,我离开的时候也遇到了,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邪术,这傀儡没什么战力,但是速度极快,且移动时全无声息,手中提着的灯是它们的「神智」……我知道这么讲有些玄乎,但我不是方士,不懂这里头的原理,姑且先这么称呼。” 闻潮生快速总结还原着当时的具体情形。 “这些傀儡的身上只有极为微弱的气息,并且随着它们手中灯笼熄灭,就会彻底变成木偶雕塑,一动不动,再加上府邸这易藏易匿的地形,你跟丢它也实属正常。” 朱白玉听后,心中的疑惑消退部分。 接着,他又讲出自己原路返回大殿,发现闻潮生已经离开,在地上留下了「线索」的事,但在离开的途中,他遭遇了一名浑身笼罩于黑袍内的男子,朱白玉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见到一双如蓝宝石般清澈璀璨的眸子。 那人实力高深,武功诡谲,与朱白玉交手数十招不分胜负,且在这个过程中,朱白玉受到了尸毒感染,好在他及时察觉出异样,用「三寸仙」伤了对方,借此脱身,否则等到尸毒爆发,他便成砧板鱼肉。 “多谢。” 朱白玉讲完后,闻潮生举杯相谢,语气诚恳。 虽然朱白玉回殿时他已经离开,但若是没有朱白玉帮助他拖住那名神秘人,他概不能逃出宁国公府。 面对闻潮生的道谢,朱白玉反倒是有些愧疚,叹道: “倒是我自己想岔了,先前还答应院长要保护你的安全,不曾想宁国公府内竟如此危险……” 闻潮生眸光烁动了几下,打住了朱白玉的自我埋怨。 “这一趟进入府邸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 “其一……” 他自袖间摸出了那个魔方,放于桌面上。 “断琴旁找到的,先前应该被人摆弄过。” 言罢,闻潮生看了看周围,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其二,宁国公很可能还没死。” PS:补昨天的,今天的会更得比较快,下午应该就能写完。 第222章 书院读书最多之人 随着时间推移,清晨慵懒的的晨光已跨过了漫长的旅程抵达人间,亮了院子,也亮了二人的眸子,朱白玉仍是不大能理解闻潮生嘴里这个结论是基于什么得出的,但在闻潮生说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他的确内心受到了莫大冲击。 宁国公没死? 这可能么? “你有找到他活着的证据了?” 朱白玉问道。 闻潮生摇了摇头: “那倒没有。” 朱白玉: “既然没有,你得出这个结论,是不是有些过于草率了?” 闻潮生盯着他,反问道: “宁国公府里已经荒废五年,为何平山王还专门派了禁卫守在那里,为何时常还会有人进去打扫?” 朱白玉顿住,他下意识地想要回答闻潮生这是因为齐王对于宁国公的思念,这是君臣感情深厚的象征,但话到了嘴边时,他却又止住了。 没去宁国公府之前,他说这句话很正常,昨夜九死一生从宁国公府内逃出来,他若还是这么想,那他朱白玉便是全天下最蠢的蠢蛋。 “因为宁国公府内藏着秘密,你心里明白。” 闻潮生娓娓而道: “但一个死人的府里能藏着什么秘密呢?”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对于有能力控制这里的人来说,便是悄悄将这宁国公府掘地三尺也足够了。” “所以,秘密要么该已经被翻出来,要么寻找秘密的人已经放弃,但眼下看来这二者都不是,如果非要说宁国公府内还藏着什么未被发掘出来的秘密,我认为……宁国公本人就是最大的秘密。” 朱白玉细细品着这里头的门道,顺着闻潮生的话讲道: “可假如宁国公还活着,当年那场劫杀岂不是……” 他欲言又止,眉头紧锁,深陷于自己的无端猜想中,只觉得越想越复杂,那些无数思绪宛如突然增生的锋利碎片,切割他的思想。 闻潮生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茶: “如果他没死,当年的那场所谓的劫杀就很耐人寻味了……不过,昨夜我们行踪已经暴露,我还拿走了宁国公府里的一样东西,得赶紧回去书院好好避避风头,这几日先不查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吧。” 不管宁国公府内究竟有什么幺蛾子,总进不来书院,闻潮生虽然不喜欢书院里面的氛围,但不代表书院不够安全,至少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桩江湖恩怨敢大摇大摆闹腾到书院来。 闻潮生觉得,如果自己现在是个乌龟王八蛋,那书院就是自己身上最坚硬的龟壳,不管外头遇着了什么事儿,只要自己缩进了书院里面,就不必担忧。 于是在他踏入书院大门,两位守门人虽眼底有所不快,却仍是因为他手中的书院章印而对他毕恭毕敬时,闻潮生终于狠狠认同了程峰当初的那句话。 ——院长是个很好的人。 至少对他与程峰来讲很好。 进入书院后闻潮生去了小阁楼,他想要询问关于魔方上的那些字迹,但今日院长却不知去了何处,小阁楼内空无一人,闻潮生只能离开,走过杏林时,他见到了坐在一棵树下休息的王鹿,对方眯着眼栖息,微风扑面,不焦不躁,不冷不热,空气中有淡淡泥尘与树叶的味道,的确让人昏昏欲睡。 王鹿并没有发现过来的闻潮生,直至他感觉不对,睁开眼睛时,才赫然大叫一声: “额滴娘嘞!” 他身子一哆嗦,靠在粗粗粝树干的后背擦得生疼,惊恐过后便是愤怒,他没好气地看着闻潮生道: “你有病啊,大清早不去上早课,跑这儿来吓我!” 闻潮生笑道: “师兄怎么不去早课?” 王鹿缓了口气,叹道: “书院的早课教的都是些关于修行与练字的理论知识,只有入门一年的新生才需要上课,我早就不用去了,我寻思院长今日不在小阁楼,所以昨夜跑到后山去钓鱼了,寅时才回来……” 闻潮生闻言眸光微动,对着王鹿问道: “院长去何处了?” 王鹿打量了闻潮生两眼,眸子里渐渐变了颜色,坐直身子,咬牙道: “闻师弟,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咱们无仇无怨,这么小的事情,你也要跟院长打报告?” 闻潮生嗤笑一声: “你那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有病啊,专门跑去找院长打报告……赶紧告诉我,我有正事要找院长!” 王鹿听闻此言,长舒口气,尴尬笑道: “我就知道闻师弟不是这种人……咳咳,不过我也不晓得院长去了哪里,她时而一走就是好几日,先前只与我讲要离开些时候,却也没说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话还没讲完,闻潮生便起身离开,王鹿眼珠子一转,心里觉得痒痒,再加上被闻潮生这么一打搅,困意也没了,便拍拍屁股追了上去,笑着追问道: “闻师弟,你找院长什么事?” “讲讲呗?”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讲讲? 他可不敢讲。 王鹿这嘴可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届时若是有心人来找他一问,事儿便一骨碌全抖出去了。 面对王鹿的不依不饶,闻潮生守口如瓶,愣是一言不发,最后王鹿憋得急了,只得换了个问法: “要不这样,闻师弟你需要什么帮助,我看看能不能帮到你?” 这回闻潮生顿住了脚步,他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王鹿,问道: “那好,王师兄我且问你,书院之中谁读书最多,最有才华?” 王鹿闻言一怔。 他在书院三年,要说书院中谁的实力最强,同境最能打,或是书院中有些什么八卦的「野史」,他都能滔滔不绝讲出一大堆,但闻潮生问出这个问题,却让他陷入了沉默,半晌没有开口。 后来他将脑海里所有比较了解的同门全都搜索了一遍,这才不大确定地开口道: “若说才华与读书……大概是徐师兄吧。” 闻潮生:“徐一知?” 王鹿点点头。 “对。” “徐师兄在书院三年,几乎读完了书院「翰林」里所有的书籍,如果你想请教关于文学、诗词、通史方面的问题,找他应该比较靠谱,更何况……你与徐师兄的关系也比较好。” PS:还有一更估计八九点。 第223章 数过崖壁上的血字 闻潮生小瞧了消息与风声传播的速度,哪怕是在没有互联网的古武世界,消息仍然犹如长了翅膀,昨日才发生的事,今日便已经传遍了书院。 王鹿昨日并不在场,没有见到徐一知与刘洵三人隔着一座吊桥相互较劲的精彩场面,但他知道昨日闻潮生出来时,本欲去找闻潮生麻烦的三名通幽境师兄姐,在同门面前丢尽了脸面。 他兴致勃勃与闻潮生询问当时的具体细节,询问闻潮生到底是怎么跟已经疯癫的徐一知搞好关系,短短一月时间,竟然能让徐一知甘心交出自己的身份牌。 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王鹿内心不平衡得厉害,他自言自语,跟闻潮生讲自己按照院长的吩咐每隔几天就去给徐一知送饭与水,但徐一知非但不与他讲话,甚至……还没给他钱! 闻潮生颇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我与徐师兄在思过崖里的餐饮费难道不是书院报销么?” 王鹿眼睛一瞪,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急了: “我,我!” “花的我的钱!” “还报销,报销个屁!” “这种小事,难道要我去和院长讲:院长,你能不能把闻潮生和徐一知的伙食开销结一下?” “当初我要被书院一脚踹去齐国官场的时候,是院长发话才把我留了下来,不说结草衔环相报,至少这种小事,我必然得尽心尽力。” 闻潮生恍然,随后道: “那先前我吃饭的钱要不还给你?” 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王鹿在坑榨他,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先前冤枉他了。 王鹿摆了摆手,语气也挺客气,直截了当地说道: “罢了罢了,一点小钱,师弟倒也不必这么计较,难得在书院可以遇到没有看不起我王鹿的人,权当是见面礼了。” 闻潮生耸了耸肩,毫不吝啬自己的尖酸刻薄,感慨道: “书院真是个糟糕的地方。” “也不知道这股子风气是谁带出来的,纵观同门,四处是酸儒妒忌,恃强凌弱,尔虞我诈……亲身经历这一月,我算是对世间的修行圣地祛魅了,很难想象这是齐国乃至整个天下的读书人都向往的神圣之地,倘若他们一早知道书院是这副模样,这天下读书人会不会少很多?” 王鹿与他并肩而行,心头惊异闻潮生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在书院的地盘辱骂书院,沉默许久后说道: “但归根结底来讲,书院确实培育了诸多龙吟境与通幽境的修行者,这种境界的修行人在江湖上你可能不常遇见,多是一方小有名气之辈,但在书院里比目皆是。” “这些同门一旦被释放于齐国,将会是一股极为可怕的力量,会翻天覆海。” 闻潮生想到了那些同门,心里忍不住念道: “这些同门一旦被释放于齐国,将会是一股极为可笑的力量,会翻个跟头。” 这是闻潮生对于书院最真实的看法,里面的许多学生并非境界不够,但是对战实力普遍不强,与江湖上那些玩儿命的人相比差距太大。 简单些说,便是空有一身理论知识,实战经验极少。 同门相互切磋,几乎全是点到即止,这的确为书院保存了诸多新鲜的血液,可这些新鲜血液却在这样的运营模式下变得越来越骄纵惯养,自视甚强,实则烂得没边。 “你还没有告诉我,如何与徐师兄打成一片。” 王鹿在一旁提醒闻潮生,后者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诚实回答道: “每天挨一顿毒打。” 王鹿嘴唇微张: “这么……简单?” 闻潮生摇摇头: “一点儿也不简单,你得明白,书院绝大部分的同门,连挨毒打的资格都没有。” 王鹿极有自知之明: “譬如我?” 闻潮生道: “对,但又不仅仅是你……我说得刁钻刻薄些,龙吟境的同门除了我之外,其他人估计徐师兄都懒得多看一眼。” 王鹿听着这话,本来还略显低垂的神色忽然明媚了不少,平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师兄师姐,此时此刻仿佛跟他站在了同一水平线上,怎么想也是一件极为畅快的事。 来到了吊桥外,闻潮生望着云雾之下的万丈悬崖仍旧心里发虚,但来回走过两次后,他的恐高症状似乎好了不少,转头对着王鹿道: “我自己去,你先回吧。” 王鹿闻言也不继续像只跟屁虫那样黏着闻潮生,跟闻潮生道别后便回去了,闻潮生则去到了思过崖内,见到了熟悉的面壁而坐的徐一知。 一日不见,闻潮生立于徐一知身后,抬头凝视着满是「血罪」的崖壁,任由崖风拂发而来。 “徐师兄倒是将话听进去了,没再继续写这个字。” 面壁而坐的徐一知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抹惊芒,缓缓道: “你记得这崖壁上的血字?” 闻潮生双手交叉,叠放于身前,道: “壁上血字,共计六千七百七十三。” 听见这个数字,徐一知沉默良久,徐徐吐出了一口浊气。 “不错。” “师弟竟然数过。” 闻潮生笑了笑: “在思过崖的一月真的很无聊,没那么多事情可以做,权当打发时间,后来数的多了,自然也就记住了它们的位置。” 徐一知并未转身,沙哑着声音道: “师弟今日回思过崖,找我何事?” 闻潮生从袖间摸出了那个魔方,递给了徐一知,后者拿着魔方仔细端详,听闻潮生说道: “师兄对于这方块外面的文字熟悉么?” “有没有……回忆起什么?” PS:第三更,晚安! 第224章 徐一知的心魔 徐一知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魔方,在掌间摆弄几下,仔仔细细查看了上面的文字,于脑海之中搜索回忆,最后轻轻摇头。 望着沉默的徐一知,闻潮生略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一点儿都回忆不起来么?” “王鹿讲你是书院读书最多之人,曾将书院「翰林」中的所有书籍都通读过一次,这方块上的文字排列该不是杂乱无序的,可能与某些「诗句」、「史实」等事情相关,师兄仔细回忆一下,或许能想到些什么。” 徐一知缓缓道: “王鹿属实高看我了,我虽的确进入过书院「翰林」闭关求索,在那里待了四个多月,但那是因为我在修行上遇见了无法解开的难题,「翰林」内曾存放有诸多前辈们留下的修习手稿,我借着这些手稿才渐渐理清了自己,勉强摸到了突破通幽境的路子。” “至于其他与修行无关的书籍,我倒是借阅过一二,但权当调理情绪,没有细看,自然也无法记住上面的内容。” 徐一知告诉闻潮生,他从未向同门讲述过自己曾通读「翰林」所有书籍,这些事只不过是因为当初同门畏惧他蝉联两年书院第一的实力,畏而生敬,口口相传,将他过度神话了。 闻潮生闻言不免有些惋惜,他向徐一知询问了进入书院「翰林」的方法,后者说道: “师弟想去随时都能去,那里对书院的学子无条件开放,但借阅书籍必须有借有还,不可临摹摘抄、不可损毁。” 阑干阁既是书院,自然得有书,而「翰林」则是阑干阁最大、最为广袤的一片书林,在外面能够看见的方方面面的书,几乎在「翰林」中皆能找到。 既然徐一知对于魔方上的这些文字没有任何印象,闻潮生便决定自己亲自去找找,这固然是个丑陋且愚昧的方法,可至少算个路子。 告辞徐一知的时候,闻潮生走了没几步被徐一知忽然叫住,他回头时,仍见徐一知面壁而坐,长发披肩: “若你真的着急解开上面的秘密,可以写信问问「程峰」。” “他……很喜欢读一些与修行无关的书籍。” 徐一知讲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语气浅溢出一缕苦涩,这缕苦涩被闻潮生看见,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同身受,对于徐一知而言,来自程峰的打击固然是巨大的,五日连破四境的背后,是书院无数修行同门道心的破碎,是上苍丝毫不加掩饰的厚此薄彼。 恨与妒忌程峰的那些同门,恨得也并非程峰本人,而是恨着独属于他的「不公平」。 闻潮生看明白了这一点,于是说道: “我来书院时,院长便与我讲过,这个世界没有公平,书院也没有公平,我觉得院长说的很对。” “许多同门生于王城,出生金桂富华,从小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而程峰家世凄迷惨淡,若非一身天赋冠绝古今,在书院这个赛道上遥遥驰骋,甩开了所有人,同门绝不至于这般嫉恨他。” “你看,面对程峰的时候,他们不会因为自己高高在上的家世与地位去嫉恨自己,却会因为程峰的天赋而嫉恨他……所以本质上,人在大部分时候要的并不是「公平」,而是「利己」。” “他们嫉恨的是,上天为何不在他们一出生的时候就将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们。” 徐一知披头散发,语气急促而嘶哑: “你说得对,但上天的确太偏爱程峰了,有这样的人存在,那我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生来就是为他当踏脚石的么?” “那未免……也太过悲哀了。” 闻潮生想了想,想到了当初在东疆风城被阿水斩杀的三名天人,他们已是世间最为强大的那批修行者,傲立云巅,最后却给一名通幽境的「怪物」做了垫脚石,这等千古未有的「奇迹」被他们撞上,是否更加悲哀? 连天人都无法避免,何况是他们这些凡人,于是他一摊手,无奈道: “师兄,人多么渺小的存在,想要改变「环境」何其艰难,唯一能做的大概便是改变「自己」,我想,面对命运的厚此薄彼,人大可以选择不接受,继续如同跳梁小丑一样怨天尤人,但不接受的这些人也不会因为他的不接受而变得更好,活得更灿烂,无非最后在无穷无尽的怨念与糟乱中结束自己糟糕的一生。” “我曾在苦海县遇见一位高人,便是教我练剑的那一位,他的修为奇深,我曾向他请教关于修行方面的事情时,他却一言不发,让我自己去琢磨,去想明白……所以,徐师兄,你也别想着能从我这里获得什么答案,我告诉你的东西是我的,不是你的,只有你自己想明白了才是你的。” 顿了顿,闻潮生摸着鼻子尴尬一笑: “其实我初时听到程峰五日破四境还败尽书院同门之时,我也很妒忌……这算人之常情吧,一直钻究下去,反倒没什么意思,还愿师兄早日走出困境,莫要着相。” 言罢,闻潮收好了方块,道别一脸狰狞的徐一知,离开了思过崖。 一出来,他便见焦急等待于此处的王鹿,后者背着手踱步于花草间,给那些盛开正艳的花花草草踩得折筋断骨。 见到闻潮生后,他立刻上前。 “闻师弟……那,那个……” 王鹿似有难言之隐,但表情隐隐透露的焦急无法掩饰,闻潮生见状问道: “不是让你先回去么?” “怎么,出什么事了?” … PS:先发一张,看个病,晚上8-9点之前更新第二章。 第225章 湖畔芦苇,无衣之辱 闻潮生离开思过崖的时候遇见了本应回去的王鹿,对方似乎遇到了什么事,神色焦急匆忙,但也没有进入思过崖去打扰闻潮生与徐一知,见地面上大堆破碎的草木残片与空气中漫散的植物汁液腥味儿,他该是在这里踱步有一会儿了。 王鹿指着来时的方向,语气不大连顺地说道: “我方才回去时,就在那条穿山小涧处,见到了四名同门师姐妹拖着一名好像昏迷的师妹去了隐香林……” 闻潮生微微一怔,随后道: “杀人埋尸?” 王鹿吓得一哆嗦,随后急忙摆手道: “不至于,不至于……书院内禁止同门相互杀戮,违规者会有极为严肃的惩罚,甚至可能偿命,徐师兄之所以如今还能在思过崖里反省,全靠院长开的金口,否则若走书院章程,他必死无疑!” “我只是猜测那几名师姐仗着自己厉害,去欺侮那名师妹,有些担心,所以才回来找闻师弟你……” 闻潮生与他缓缓向回走,嘴上道: “书院实力为尊,奉行大鱼吃小鱼,强者欺凌弱者不是很正常?” “反正出不了人命,你担心什么?” 王鹿挠了挠自己的腮帮子,面色掠过一丝尴尬,犹豫片刻后支支吾吾说道: “但这……终归是不好的吧,师弟你先前不也对此很排斥么?” 闻潮生笑道: “我排斥有什么用,难道我还能改变它?” 王鹿喉头微动,想说什么却没说,最后陷入了沉默。 走了几步,闻潮生又道: “你想英雄救美,为何不自己去?” 王鹿闻言立刻又抬起了头,面容间略带些讪色: “英雄救美倒也不至于,我自己什么货色我比谁都清楚,只是单纯觉得那位师妹被这么欺负有些……况且,师弟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点儿微末修为,去了非但救不了那位师妹,估计还得被抓来一起欺凌。” 或许是因为曾经受到过的欺凌与白眼实在太多,王鹿似乎对于那名被拖入隐香林的师妹格外共情,闻潮生沉吟片刻之后道: “带个路吧,咱们过去看看,反正我还欠你不少饭钱,就当还人情了。” 王鹿眸子忽地一亮,随后立刻走到前面带起了路,闻潮生本不愿在书院里过多惹是生非,先前在思过崖状况特殊,容不得他自己选择,如今出来之后,他想在书院内低调一些,毕竟他有重任在身,本来事情就够多了。 他要帮阿水查风城的事,得戒备平山王。 他要帮张猎户二老查张长弓的事,目前还没有摸到门道。 他还要帮齐王查宁国公的事,才在宁国公府里面惹了一个不认识的恐怖高手,连朱白玉都险些在对方手中吃了大亏。 … 当然,最重要的是,闻潮生不觉得自己有改变书院环境的能耐。 不止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甚至连人心本身也是,闻潮生没有精力去当圣人,去度化书院里这些已经逐渐腐烂的制度与人性,他只是感觉到了王鹿心里的真实想法,觉得王鹿虽然嘴碎,懦弱,但人确实还不错,索性便帮他做点好事。 二人一路来到了隐香林中,这片无人打理的密林极大,除去粗壮繁茂的树森似无数标兵矗立,许多地方密集的杂丛也已有人高,几处浅湖畔的芦苇更是密集如织。 那名被拖拽走的师妹可能出现于隐香林的任意角落,也或许已经离开,王鹿进入这里后便尴尬地顿住了脚步,不知从何找起,好在闻潮生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对于细节的还原能力极强,于是顺着地面泥石间浅淡的、被拖拽的痕迹,找到了一处河畔杂密的芦苇丛。 闻潮生指着面前高大的、遮住视线的芦苇丛道: “就是这里了。” 他虽这么讲,但芦苇丛的那头无比安静,除了山间的风声,再无任何动静,二人拨开了芦苇丛后进入,约莫三个呼吸的时间,二人又不约而同地倒退而出。 闻潮生的眉头微微一皱,而王鹿则是憋得有些泛红,嘴里一直在说「非礼勿视」之类的话。 “你衣服呢?” 闻潮生对着芦苇那头的同门说道,许久的沉默之后,那里只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女人声音: “扔了。” 这个声音其实闻潮生并不陌生,正是当初第一个进入思过崖要找他麻烦的高敏。 此时此刻,她未着一物,蜷缩在芦苇丛的那头,脸上还有些瘀伤。 短暂的思索过后,闻潮生对着王鹿道: “把你外袍脱了扔进去。” 王鹿「啊」了一声,瞪眼道: “我,我吗?” 闻潮生道: “不然呢,是你要来救她,又不是我。” 王鹿闻言,悉悉簌簌地开始脱下外袍,芦苇中的高敏声音依旧冷漠: “不需要。” 闻潮生嘲讽道: “你就这么想在同门师兄弟面前展示你那美妙的身段?” 高敏沉默片刻,冷淡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恼怒: “待到夜里无人,我自会离开!” “倒是你们,再不走,我可要告去「明玉堂」,说你们非礼我!” 王鹿一听这话,屁股上的肉立刻夹紧了,眉头淌下几滴冷汗: “我与闻师弟没有恶意,师妹你可千万别乱说话,这种玩笑可不能开啊!” 高敏咬牙道: “那你们还不赶紧走?” 王城春暖花开,隐香林内本就蚊虫众多,尤其是靠近湖畔的位置,高敏如今还没有破入龙吟境,没有护体罡气,从这里待到半夜,指不定得吃多少苦头,但相比较于这,她似乎更不愿让同门看见她此时这般狼狈的模样。 王鹿脱下了自己外袍便扔进了芦苇丛的那头,然后就要拉着闻潮生离开,后者却似乎并不担心高敏去「明玉堂」状告他们,双手抱胸,对着芦苇丛的那头懒懒道: “先前王鹿看着你被四名同门拖进来欺凌,毒打,你有这心气,不去告她们,却要来告帮助你的人?” “我看你真是脑子坏掉了。” 芦苇丛那头,高敏咬牙切齿道: “今日之仇,来日我自会去平!” 她说完后,犹豫了一会儿,芦苇丛那头终于还是传来了穿衣服的声音,没过多久,高敏便披头散发,狼狈地裹着王鹿的外袍从芦苇丛那头走出。 将她拽入这里的四名同门做的很绝,连鞋袜都没给她留,高敏埋头没去看二人,就这么沉默着向隐香林外走去,王鹿与闻潮生对视一眼,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闻潮生才对着前方几步之距的高敏道: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吧?” … PS:晚安! 第226章 必要的时候,我想请他帮我 高敏并没有回应闻潮生,但她的沉默本身也是一种答案,王鹿看着高敏,似乎又看见了自己,挠头不知如何安慰,最终只道: “师妹若不然学着徐师兄带上干粮,找个地方闭关?” 高敏仍然没有回答,她失魂落魄地回去了自己的住处,闻潮生便与王鹿也就此分开。 夜里王城下了一场雨。 平山王于自己的殿中抚琴,红色的窗纱似血浪翻滚,被风雨吹袭得起伏不休时,隐隐传飞出了只有在沙场中才能听见的擂鼓声。 琴声很烦躁,平山王的心情也很烦躁。 不知过去了多久,门外忽然有人闯入,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浑身裹于黑袍内,只露出了一双淡蓝色的眼睛。 此人出现于殿中时,周围开窗处翻飞的帘立时间消息了下来,就连风雨声也被隔绝在了外头。 见到他后,平山王眸子轻抬: “阴三,查出来了?” 阴三将手中一根形状奇特的拐杖放于一旁,它凌空而立,竟能不倒,而后阴三跪伏于地,淡淡道: “……昨夜有人擅闯宁国公府,带走了府内宁国公留下的那个「特殊方块」。” 平山王听闻此言,双手忽地离开琴弦。 “我没收到「黄麟」那边儿的消息。” 阴三没有解释,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解释,因为他从来不会对平山王撒谎。 见他这副模样,平山王的语气渐冷。 “去传我口谕,带他来见我。” 阴三单手握住自己的拐杖,风帘再动时,他人已消失在了殿内,平山王静静等待了不过半个时辰,殿门外便有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而后一名铠甲未退的中年人带着一身雨水进入殿内,他慌忙跪下,对着平山王叩首,并将腰间的长剑放于一旁。 平山王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让黄麟几乎喘不过气: “你知道我为何让阴三来找你,讲。” 黄麟知道关于宁国公一事究竟有多么敏感,涉及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黄麟可不敢丝毫隐瞒,如实讲述出了昨夜的境况: “回平山王,昨夜的确有一个年轻人从宁国公府大摇大摆地出来,不过我等没有见到他进去过,可能是躲过了禁卫的巡守翻墙进入的。” 平山王淡淡道: “府内丢东西了,五年来第一次。” 短短十二个字,让黄麟身上的冷汗噌噌直冒,他急忙对着平山王磕了三个头,声音颤抖道: “并非……并非小人失职!” “那人身上有齐王赐予的手谕,贸然搜身便是对齐王的大不敬,小人实在不敢!” 平山王听着这些,眉头紧皱起来。 “齐王……” 阴三站在黄麟的身后,补充道: “昨夜进入宁国公府的不止一人,另外一人武功很高,擅长暗器,轻功、实力皆在我之上,但因初次交手,他对于我的尸毒没有防备,如此我才偷袭得手,将其击退。” 平山王拿起一旁的酒斟满一杯,自酌自饮后道: “朱白玉……看来真是齐王。” “也对,这些年因为宁国公的事死了这么多人,除了他,也没什么人敢碰这桩案子了。” 平山王说着,端着酒杯的手指轻轻敲打青铜杯身,回想起了先前忘川十殿之一的阎罗告诉他的那些关于苦海县的事,目光陷入了深思。 倏而他挥挥手。 “黄麟,你先下去。” 黄麟闻言,猛地松了口气,对着平山王叩首后倒退着离开,于是殿内很快便只剩了平山王与阴三二人。 “阴三,宁国公府丢了东西的事,你没有跟其他人讲吧?” 阴三摇头: “只告诉过您。” 平山王摸着下巴,被岁月雕刻过的目光似乎格外犀利: “很好。” “你记住,这件事权当没有发生过,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起。” 阴三微微一怔,随后道: “可那方块内,不是存着重要的……” 平山王不徐不急地挥了挥手: “你的事暂且缓缓,我要好好查查那个跟着朱白玉一同进入宁国公府的年轻人。” “我想,我大概已经猜到他是谁了,不过我还得花时间确认一下。” “必要的时候,我想让他帮帮我。” 言罢,他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 “毕竟,他是一个很擅长挖掘秘密的人。” … 闻潮生今夜无事,便仍旧沉心于「鲸潜」的修炼之中。 随着「不老泉」与「鲸潜」的逐渐修行,闻潮生开始逐渐明见人身深处那些未被开发过的宝藏,他未走世间大流修行,对于身体穴窍潜力的开发几乎为零,但随着他在北海道人的指点下修行从逍遥游中拆解出来的奇术后,他的经脉中也开始逐渐流淌着诸如「丹海之力」一样的力量。 北海道人告诉闻潮生,这股力量叫做「炁」,跟「丹海之力」同出一辙,不过没有那么霸道。 前者更偏重养身,后者则更偏重于战斗。 但这并不代表炁不够强,北海道人的原话是,任何东西的量变最终都会引起质变,倘若他将三门奇术修行至大成,那流淌于他经脉之中的这些「静水流深」,最终也会化为「滔天汪洋」。 闻潮生仍旧在努力修行「鲸潜」,他在修行的过程中感觉到了两门奇术的相辅相成,互有裨益,等到这门奇术也小成时,他便可以在北海道人的引导下修行第三门,也便是最难的一门奇术「妄语」。 到那时,阿水便也可以开始修习「妄语」,三门奇术在身,她身上的道蕴伤势能得到极大缓解,对于阿水的恢复与未来修行皆有极大的帮助。 … PS:最近不少读者觉得节奏拖沓,我回顾了一下第二卷,节奏的确拖沓,书院的确有个巨大的钩子和反转,因此写的刻意慢了些,不过如此观感必然较差,接下来,我会有意识地调整一下。 另外,正如开始夜狗所说,我是第一次写武侠类目的长篇书,所有的一切都在摸索中,我或许会做出一款不错的小众甜品,也可能会拉坨稀的,总之,这本书为练笔之作,感谢诸位宝贵的意见,但不要对我抱有太大的期望哈哈哈。 今天三更。 第227章 食堂里的喧嚣 深夜,宁国公府。 阴三踱步,徐徐沿着阶梯迈入一条漆黑幽邃的地下长廊,他身形犹如鬼魂,行动时几乎未发出任何声音,弯弯绕绕穿行许久,最终抵达了一座巨大的地下牢笼,周围挖开的壁笼中挂着燃烧的火把,为这座囚笼释放着稀薄的光明。 在囚笼的正中心,一人着破烂肮脏的囚服,四肢被绑着细细铁链,披头散发地立于地面之上,他手脚皆被铁链拖开,手腕处已经磨出了疤痕与老茧,四周白骨森森,破碎不堪,虽已只剩骨头,却仍旧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阴三来到了这人面前,手中的拐杖轻轻扬起,随后往下一踱,拐杖末端与地面交击之时,头顶延伸至黑暗中的、拴住囚徒手腕的两条锁链立刻徐徐下坠二丈有余,于是囚徒不再继续站立,能够坐下休息。 待他坐下之后,阴三竟后退数步,缓慢跪坐于地,对着囚徒伏身一拜。 囚徒睁眼,难以去形容那双眸子藏着的复杂颜色,可怕的是,纵有千万种深重的负面情绪,在眸子睁开的那一瞬,全都被这双眸子的主人深藏进了不可知的地方。 “阴三……平山王又叫你来作甚?” 阴三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恭敬,有趣的是,即便在平山王的「五岳殿」中面对平山王时,他也并未显露出这般态度,而如今面对一名被关押在地牢里的囚徒,他的态度反而如此谦卑。 “回国公,是我自己要来,并非平山王的命令。” 他一开口,原来对面这人竟是五年前便已「身死」的宁国公,是这座巨大府宅原本的主人! 宁国公锐利的目光穿透发丝与笼中昏暗审视着阴三,以略显疲态的沙哑声音道: “有求于我?” “讲吧,我如今身困于如此暗无天日的方寸之地,能做的事情也不多了。” 阴三双手相蜷,放于自己左胸处,对着宁国公道: “当年国公救助阴三与小妹,阴三终身铭记,此恩今生已是无以为报,怎敢再奢求其他?” “今日来见国公,只是有件事情想与国公知会……” 阴三向宁国公讲述了昨夜之事,后者听完后,沉默了好一阵子。 “阴三以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或许可助国公脱困。” 宁国公对此却是嗤之以鼻,他似乎并不怀疑阴三对于自己的忠诚,但却怀疑平山王的心思。 “不过是平山王玩弄的小把戏罢了,此人城府极深,为人阴险狡诈到了极点,尤其擅长在别人面前做戏,五年来,他想尽了各种办法从我嘴中撬出线索与答案,如今之所以还留我一命迟迟不收,无非是没有找到那笔财富……呵呵,齐国需要钱,他也需要钱,但我不会给他的,我要亲眼看着后悔与愤怒爬满他的面孔,看着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变得扭曲,这该多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啊……” 阴三听着宁国公那几乎已然病态的笑声,缓缓剥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了一张非是齐国人的妖冶面容。 他皮肤苍白,一双蓝色的眼珠犹如宝石玛瑙般镶嵌于眼眶之中,头发自然卷起,格外蓬松。 “我觉得不像……这一次进入宁国公府的人是一名不认识的年轻人和朱白玉,白龙卫与平山王这些年几乎已成死敌,朱白玉又是白龙卫的三大教头之一,他配合平山王演戏的可能性极小。” “回头我会见机行事。” 宁国公眯着眼: “若是失败,你绝无活路,平山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叛他的人。” “况且,以你一人之力,要怎么送我离开齐国呢?” “你知道,以我如今的情况,已经没有办法在齐国见光了。” “莫说平山王这头已然极难对付,倘若齐王晓得「那件事」,我的境况只会更加危急惨淡。” 阴三微微颔首: “其实这些年……愿意为国公效力的人还有许多。” “远比国公想得还多。” 宁国公冷笑道: “为我效力?” “那些蛇鼠,不过是觊觎我掌中的财富罢了。” 阴三语气委婉: “但他们索要的,也不过国公手中财富的九牛一毛,等到离开齐国,那笔庞大的财富足以让国公做很多事……甚至与陈、赵、燕国的君主谈判。” “昔日所受委屈,皆可百十倍的讨要奉还。” 宁国公沉默了许久,缓缓抬头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阴三道: “既然平山王想要那笔财富,白龙卫也想要那笔财富……咱们不如趁乱做个局给他们。” 宁国公似乎想到了久远的一些事,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 “你是说,公输先生生前打造的那个方块?” 阴三微微一笑: “正是。” “那个方块真正的秘密,公输先生不说,又有几人能知晓呢?” “正巧那个方块被白龙卫的人拿走,这难道不是天赐良机么?” … 清晨时分。 雨势未歇,学生们撑着纸伞去了书院的食堂,高敏去买了一笼包子,盛了一碗豆浆,提着食篮来到了角落里,坐于王鹿的对面。 后者一怔,抬头时见高敏埋头吃着饭,一言不发,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个……”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高敏看了他的喉结一眼,目光便不再向上了,有些不大顺口地说了句「谢谢」,接着又道: “下雨天湿,衣服洗了没干,回头干了再还你。” 王鹿闻言急忙点头道: “好……好,其实不还给我也没事,一件衣服倒也没多贵。” “师妹吃饭吧。” 二人间不发一言,气氛略有些让王鹿紧张,馒头上被他捏出了几个指印,就在他想着要不要离开的时候,几道人影忽然出现于高敏的身后,后者似乎也有所察觉,虽未回头,但端着碗的手指指尖却已泛白。 见到这几人,王鹿的表情忽变。 “唷,这不是高敏师妹么?你怎么跟王鹿这个废物混到一起去了?” “啧啧,也对,忘了师妹也是个废物了,书院果然是个包容性极强的地方,这也能让师妹你找到同类,干脆啊,你俩在一起得了,两个大废物,生个小废物……嘻嘻……” 正立于高敏身后的那名女子言语极为锋利,她说着,将双手搭在了高敏的肩膀上,贴近了她的耳畔,吹气道: “高敏,我跟你讲过,这月的钱不按时交,日后每天你都别想好过。”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说着玩儿?” 说着,她目光移向了高敏面前的包子,伸手捻起一只,摁在桌上擦来擦去,又一下摁在了高敏的脸上,红色油汁顺着高敏白皙的面颊留下,肉末残留其上,看着格外揪心。 高敏死死攥着拳头,牙齿紧咬,表情僵硬,但始终不发一言,任由对方如此造作。 她已反抗过很多次,但每次皆以惨烈的失败而告终。 几人比她早入门一年,皆已是龙吟境。 周围的同门对此已然见怪不怪,要么熟视无睹,要么像是看乐子看着这头,高敏极力忍耐,坐于对面的王鹿却是看不下去了,只是他生性懦弱,也没有强大的实力与家族,此刻也不敢质问那几名师姐,只说道: “高师妹欠四位师姐多少钱,我帮她垫付一下,还请四位师姐高抬贵手……” 他话音未落,高敏身后另外一名高挑的师姐冷笑道: “与你何干?在这儿多嘴。” “我们是找高敏要钱,你一个入门三年都未至龙吟境的废物,书院没将你一脚踹出去,真算你祖坟冒了青烟!” “就你这废物的钱,你想给,我们还不想要呢!” 她讽刺得极为难听,纵使这三年受尽冷眼的王鹿也有些面色青红,咬牙道: “四位师姐,大家不都是同门么,彼此无冤无仇,何苦如此……” 立于高敏左侧方的师姐冷笑一声: “同门?” “可别这么讲,跟你这样的废物做同门,真是天大的耻辱!” “我若是你,早已经羞愧得自己滚出书院了,哪像你,脸皮厚得像王城的城墙,居然还赖在这儿白吃白喝……怎么,看你这表情还不服气,出来比划比划?” “我让你一只手,可别说师姐欺负你!” 被摁住肩膀的高敏这时终于抬头,与王鹿对视了一眼,用眼神示意王鹿不要冲动,否则下场只会更加难看。 偏生这道眼神刺激了王鹿,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高敏身后的女人大骂道: “你拽什么?” “这么有能耐没见你去找龙鸣野要钱?没见你去与徐凤凰比划?” “闻师弟在思过崖坐了一月,没见你进去找他比划?” “整日里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人,我们是废物怎么了?难道你不是?你以为你比我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啪! 他话音刚落,便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响亮清脆大嘴巴,那张本就略有些胖圆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起来。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们相提并论?” “没错!也便是身处书院了,但凡放在外边儿,你敢这样与我们讲话,非得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鹿的情绪爆发让周围围观的同门愈多,不少人见到了是王鹿,对着他指指点点,笑着翻开王鹿的伤疤,讲述着这三年他出过的糗,这些声音犹如刀子一样切割着王鹿的尊严,让他的拳头愈攥愈紧。 可他明白,自己掌中握着的并不是力量与勇气,只是一份讲不出口的可笑与无奈。 于是他终究没有再进一步,像一只落魄的野犬那样站在原地,任由众人对着他「行刑」。 见他这般狼狈的模样,离得最近的四名师姐放声嘲笑着他的懦弱,形态肆意,王鹿气血淤积于胸口无法吐出,只觉得头脑眩晕,耳畔的声音也逐渐模糊,直至一道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声音出现时,他才终于回神。 “王鹿,帮个忙。” 这个声音混杂于众人嘈杂的声音之中,并不算清晰,以至于王鹿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下一刻,他便看见站于桌旁的两名侮辱他与高敏的师姐被一只手倏然扒拉开,那两名师姐站立不稳,惊呼着跌向一旁,好在是修习过身法,倒也没有摔于地上,在狼狈中站稳脚跟。 “哪儿来的不长眼的混蛋,找死?” 身姿狼狈的那名高挑师姐抬头,对着掀她之人怒目而视,然而下一刻,她脸上的愠怒便忽然僵住,转而渐渐成了错愕与畏惧。 来人转头看向她,眉头一皱: “找死……你在说我?” PS:合成一章发吧,少了点字数,但问题不大,支线要开了,阿水快出场了,莫慌,莫慌…… 第228章 碧水笼 书院关于闻潮生的传言许多,但真正见过闻潮生的人却并不算多,在这些师兄师姐间传得那名喜好剁人臂膀的妖怪究竟长什么模样,他们也并非真的关注。 他们更加关注的是,书院又来了一名新的「怪物」,这意味着,曾经同门之间已然固化的「阶级」要再次被打破了。 与闻潮生四目相对时,被他扒拉得险些摔于地面上的同门第一时间没有去想闻潮生为何随手一掀她们便站立不稳,而是这个推开他们的同门……似乎是个比王鹿还要没用的废物。 她们在他的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的修为,自然而然,也不会对其产生丝毫的畏惧。 于是这名被闻潮生推开的师姐毫不压抑本性地爆发了。 她跨步朝前,抬手便朝着闻潮生的脸狠狠扇了过去,掌间暗藏劲力,显然要远比方才扇王鹿时的力道更重! 扇王鹿时,她倒也没下太重的手,目的是侮辱与践踏王鹿的尊严,不需要出手太重,而如今对于闻潮生这个不知何处窜出来的冒犯者,她只想要对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当初进入思过崖挑战闻潮生的那些同门,没有一位能将自己的手放于闻潮生的脸上;出崖时那些通幽境的师兄姐也没能将手放于闻潮生的脸上,自然眼前的这位也不行。 当她一巴掌挥出的那一刻,闻潮生动了杀心。 他非常不喜欢书院的这些同门,至少大部分不喜欢。 可院长的嘱咐还历历在目,虽然院长对他确有所偏爱,但远不如程峰,因此他不能在书院内杀人,明目张胆在书院规矩上撒尿排秽。 他也得懂得分寸与进退。 于是手中那根第一时间刺向对方心脏的毛笔于空中忽然转变招式,似夜空划过的一抹流星,狼毫间反射的丝丝晨光率先刺入对方眼眸,接着便被血光掩盖,她在震撼与空白中看见自己的手臂被闻潮生用一根毛笔削掉,甩飞到了一旁! “啊!!” 清晨的食堂内,尖锐惨叫声自她口中发出,扰了这座食堂里所有吃饭的同门。 砰! 闻潮生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想法,一脚踹在了对方胸口,那名先前还无比神气的师姐便如垃圾一样倒飞出去,撞在了桌椅间。 这一幕惊住了周遭围观的所有人,闻潮生来到了那名捂住自己断臂的师姐面前蹲下,对着她道: “你刚才说什么,再讲一遍?” 对方嘴唇颤抖着开合片刻,只觉得眼前这人宛如恶鬼一般。 她先是不理解,为何闻潮生看上去没有任何修为,却能这样轻松破开她的护体罡气,但紧接着,先前流传于同门之间关于思过崖新来的那名「怪物」的故事一下全部涌入了她的大脑。 于是她明白了,害怕了。 “你,你是……闻……” 这名师姐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便见闻潮生拿起了那根斩断她手臂的毛笔,她不知闻潮生要做什么,只如一名待宰的羊羔那般瑟瑟发抖,盯着闻潮生用毛笔沾了她断臂处的鲜血,然后在她的眉心点了一颗「朱砂痣」。 “下次再惹我,这里就不是「痣」了,懂否?” 那名师姐闻言忙不迭点头,发丝被汗珠浸透,凌乱贴在额间,见闻潮生放过她后,狼狈地连滚带爬去捡了自己的手臂,快速朝着太医阁而去。 闻潮生的身份昭然若揭,先前与断臂女子一同的三名同门此刻面色亦是难看,为首的章听蓉眼见四周这般多的同门看着,晓得倘若自己一言不发,就这样吃了哑巴亏离去,未来在同门里只会更加抬不起头,她眼睛一转,忽而对闻潮生冷声道: “闻师弟,这里是我大齐的书院,天下最神圣肃穆之地,你一言不和便斩同门手臂,是不是太没有规矩了?” 章听蓉知道自己不是闻潮生的对手,便当着食堂中这样多的同门面前,欲拿书院的规矩来压闻潮生,至少讨回一些面子,然而闻潮生转头的时候,却直接将手里的毛笔对准了她: “师姐也晓得这是书院,是神圣肃穆之地?” “既是神圣肃穆之地,师姐怎么尽做一些恃强凌弱,欺凌同门的下作事情?” 章听蓉被闻潮生用毛笔指着,心头有些犯怵,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身后,暗聚真力,随时准备出手。 “那不过是我与高敏师妹的私事,与师弟何干?” “再说了,我与高敏师妹之间也不过小打小闹,有点儿摩擦也便算了,哪里像师弟这样不知轻重,动不动砍人臂膀……师弟莫不是真以为书院无人管得了你?” 闻潮生摇头: “揣着明白装糊涂,嘴上满口仁义,手上尽是下作腌臜,书院里果然都是些烂叶臭虫……” “哦,我不是针对你师姐,我的意思是,在场的各位……都是。” 他话音落下,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面色皆是僵住。 “闻师弟,你这话有些过分了吧?” “我等可什么都没做,看个热闹也有错?” “可笑,你说我们是臭叶烂虫,你又是什么东西?” 闻潮生扫视了众人一圈,目光最终落于那名叫嚣得最厉害的同门身上,说道: “喜欢看热闹是你们的自由,不过我过来的时候好像听见不少人在聊王鹿以前的不堪,把这些陈年芝麻大的旧事搬出来一遍又一遍地讲,这是看热闹,还是羞辱?” 一名腰环青龙玉佩的同门单手负于身后,身上贵气尽显,懒洋洋地说道: “纵使羞辱,那也是他咎由自取,难道这些事情是我们杜撰出来的么?” “都是事实啊!” “书院这等修行圣地,资源丰厚,还有名师引路,入门三年几乎没有半分长进,这不是废物是什么?” “跟这种人做同门,我们已经觉得够丢人了,他赖在书院不走,我等平日里没去找他麻烦已是宽宏大量,嬉讽他几句怎么了,他又没掉块肉,不是么?” 他言罢,立刻引得周围许多同门附和,王鹿那张本就红肿的脸,似乎更加青紫,他血冲上了头,此刻被众人一激,当即便掀了桌子,声嘶力竭地骂道: “走就走,真当我想待这儿?” “你们嫌我蠢,我还嫌你们烂!” 说完,他便埋头朝着食堂外冲出去,闻潮生眉头微微一皱,转而对着还坐于原地的高敏说道: “这里我来处理,你把人追回来,我找他有事。” 高敏沉默片刻,也没看众人,跟着跑了出去。 “闻师弟这是想要在书院里当英雄啊……啧啧,只是不知你帮了这些被书院淘汰的废物,又能从他们那儿收获什么呢?” “他二人灵慧一般,家世一般,什么都一般,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这些人待在一起,只会浪费你的天赋,闻师弟。” 先前那名系着青龙玉佩的同门慵懒声音再度响起,一幅「师兄我是为了你好」的模样,闻潮生低头,将尖端沾血的笔轻握于指尖,缓缓旋转,回道: “正好今日堂中无通幽,我只说一句,诸位定要记在心里:今日之事,我并非想当英雄,只是单纯看诸位不爽。” “所以,如果日后我若不高兴,会随时找诸位第二次,第三次……” 言罢,他手中的笔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身旁的章听蓉。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这一击。 笔尖沾着闻潮生在思过崖里听见的风雨声,章听蓉反应过来的时候,肩膀已经炸开了一朵血花。 她吃痛,伸手去捂右肩的伤口,却被上面传来的浸骨寒冷冻得一缩,再回神时,自己的右臂竟已完全不能动弹了。 闻潮生并没有放过她,一笔带过,她的胳膊便见了血光。 章听蓉惨叫着跌坐于地,眼眸瞪圆,不敢相信闻潮生出招竟能这样稳准狠,她堂堂龙吟中品,竟无法抵御对方起手一招! 接着,闻潮生持笔,携风雨之势杀入人群,竟直接在书院的食堂中开了「荤」。 “找死!” “啊……我的胳膊!” “汝可知家父是谁……啊!” 此处在场四十余人几乎皆是龙吟境,闻潮生出手占尽先机,笔尖血雨洒落,须臾之间已斩去七人臂膀,偌大的食堂竟成了屠宰场! 这些惊惧震撼的同门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应付,至于那些被斩掉胳膊的几人,则是狼狈地去捡地面手臂,一时间场面乱作了一团! “此子猖狂,竟敢在书院放肆,诸位同门随我一同拿下他!” 人群中一声大喝,正是先前腰环青龙玉佩之人,他拿出腰间铁扇,趁着闻潮生与另两名同门过招之际,上前一招攻向闻潮生的后脊,铁扇在恐怖的劲力催动下竟绽开雷鸣之声! 眼见铁扇即将触及闻潮生后背,他脸上流露一抹狰狞,可闻潮生却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侧步迈开,扭转腰跨,一击而出。 这一击很快、也很轻,挥击而出的千仞之势好似就只是为了最后那一沾即走的触摸,如发飘扬的毫尖卷着温热鲜血,与男子胸口青衫撞击的霎那在上面印上一抹梅花印。 此人双目圆瞪,大口喷出鲜血,倒飞而出了三丈有余,砸在了一旁,生死不知。 这一击与先前他斩却他人臂膀的剑招完全不同,是闻潮生模仿当初无咎的「蜻蜓点水」而用出的招数,他虽不似传闻中龙不飞那样能凭借一眼之窥便完美复刻他人绝学,但却能以领悟的剑意去赋予其全新的武学意义。 自于生死之间斩杀邹枸之后,闻潮生才算真正入了剑道,此后的每一战,他都有着飞速的进步,在思过崖挨了徐一知大半月的蹂躏,而今却在此刻显现出了威力,面对四十余名龙吟境的同门,闻潮生应付起来竟不落下风。 诚然,这非生死之战,这些同门没对他下死手,再加上他们本就实战经验不够丰富,给予闻潮生的压力要远不如同境的江湖中人,可这依然是极为恐怖的战绩。 能同时对付三四十名同境的武者,闻潮生有着他们无法理解的非凡勇气与实力。 笔下刀光剑影,闻潮生再次使出了阿水当初亲授的「永字八解」,血与胳膊飞洒间,他渐渐不像是在战斗,而是在练字,甚至后来连闻潮生自己也不大能分得清楚,他只是出剑,与这些同门间纠缠,与不同的人交战,然后斩伤对方,或是被对方击伤。 「不老泉」的力量与「鲸潜」相互交映,这经脉中流淌着的温润如流水的力量与丹海之力的霸道背道而驰,却展现出了格外亮眼的能力,滋补稳定着闻潮生的伤势。 他不再顾忌,出剑,出剑,仍是出剑! 直至周围一半以上的同门被削去了胳膊,或是被击昏过去,其余剩下的那些同门竟像是被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场面吓破了胆,明明见闻潮生也一身是伤,却无一人敢上前再与闻潮生交手,混乱中不知是谁慌乱地朝着食堂外逃去,于是便有了第二人,第三人…… 书院食堂共有二十三座。 此处食堂为二十一,距离「百花园」极近,却距离「明玉堂」极远,这场纷争落下帷幕之时,明玉堂的长老才在一些跑去通风报信的学生带领下快步赶了过来,他们一进食堂,便见满地刺目腥红,四周一片哀嚎,一些学生还在慌乱寻找着自己的手臂,而闻潮生则是浑身鲜血,站立于狼藉之中,身躯笔直。 他低头盯着掌中毛笔,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书院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那名明玉堂长老「崔闻」只觉眼冒金星,一想到这些学生中或有不少家世尊贵的存在,回头若是没有处理妥当,他待在书院倒是没事,自己家中的后人怕要遭罪,于是大怒,下令直接将闻潮生关进了书院的「碧水笼」中。 碧水笼在书院还有一个更加简单的名字。 ——死牢。 这里极少会为书院的学生开放。 上一个进去的,是程峰。 … PS:二合一,晚安! 第229章 院长不在 闻潮生在书院「大开杀戒」并被关入了「碧水笼」一事如风一般迅速传遍了书院的每一个角落,除了一些沉浸于修行闭关的同门,外院六府五庙皆已知晓此事,曾经在思过崖内被闻潮生砍掉手臂的那些同门得知此事后,犹如跳蚤一般兴奋,拍手叫好。 “这等狂徒,竟敢在书院这等神圣之地放肆撒野,当真活该!” “没错!” “到底是乡村野夫,有点儿天赋,却没规矩,真把这圣贤庙堂当自己家了,落得这般下场,咎由自取!” 先前被闻潮生斩断双臂的柳稚岛听闻这个消息,觉得快意的同时,却又横生了几分怒意,只因自己没能亲手报仇,没能亲眼看见闻潮生被关入碧水笼,没能在路上狠狠嘲讽几句。 进入思过崖挑战闻潮生的同门有不少,但除了柳稚岛以外,其余的人哪怕是断了一臂,回头便也去太医阁接上了,钻心的疼痛固然难熬,终究也能修回来,唯独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左臂,成为了一名独臂人。 且不论修行与战斗如何如何,光是生活上的不便,已然时时刻刻提醒着柳稚岛这份释怀不了的耻辱。 “只是可惜,这混账玩意儿果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否则我定要让他的家人在他之前下去!” 柳稚岛咬牙切齿,越想越是觉得闻潮生这么死了,反而便宜了他。 至于人群之外早已经被忘怀的王鹿与高敏见到这一幕,脸色皆有不同程度的难看,尤其是王鹿,今日闻潮生这横来之祸,与他脱不开干系,望着远处被押解离开的闻潮生,王鹿面色煞白道: “坏了坏了,这回闯了大祸了!” “先前在食堂中起纠纷恩怨的那些同门,貌似家世不少权贵,我依稀记得该有西坪孟司徒的嫡子孟长空,钦天监监正北怀闲的爱女北秋吟,好像还有两位是陈柳侯麾下的双胞胎……闻师弟对这些人大打出手,无论是走书院流程还是私底下,都很难讲得过去。” 高敏沉默不语。 都说书院内外相隔,非特殊情况下与外界互无联系,但书院绝大部分庙府的学生其实每月皆能托书于家中,唯有书院内部与「望乡台」有关的那部分学生与先生才是真正做到了「隔绝」。 正因为如此,书院内部的许多先生才能利用职务之便来为自己家中谋取私利。 正因为如此,书院内许多学生才会被一直欺负不敢发声。 进入书院的学生除了部分权贵之嗣,仍有一大部分出生普通家庭。 譬如王鹿、徐一知之流。 他们纵然有了实力,也只敢按照书院的会试制度在一年一度的会武台上大展风采,寻常时候是不敢轻易欺凌同门的,尤其是那些家中权势滔天的、在王城都能说得上话的家族与高官后代。 徐一知当然也可像闻潮生这般放肆,书院这些书生无法离开书院,外面家中的长辈与门卿也无法进入书院帮他报仇,可正如徐一知所说的那般,他的家人在外面,那些人报复不了他,不代表无法对他的家人动手。 高敏深知这一点,这么大事情,倘若明玉堂的长老崔闻不坚持按照书院的规章制度走流程,一旦书院里这些被闻潮生斩过手臂的学生告到了外面家里那头,他的家人怕是就不好过了。 “那怎么办?” 她憋了半天,只问出了这四个字。 闻潮生在思过崖里斩过她臂膀,还借此敲诈了她整月的生活银钱,按理说她应该很恨闻潮生,但高敏发现自己并没有对闻潮生产生什么恨意。 先前她有些想不大明白,但今日她忽然明白了。 无论闻潮生是将她当做了对手还是敌人,皆给予了她做人最基本的尊严,而这份尊严,恰恰是她在书院遗失的东西。 “等等,冷静,冷静……” 王鹿摸着自己的脑袋。 “闻师弟这回闯的祸的确挺大,但他受院长喜爱,只要院长愿意开口,这都是小事……” 高敏: “那咱们赶快去寻院长。” 王鹿抓头愈发厉害,哀嚎道: “找不了,院长她不在书院!” “院长不在?” “是,院长有事离开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二人彼此相视,而后高敏偏头眺望远处,皱眉说道: “那咱们得去一趟明玉堂,跟崔闻讲清楚,至少得等院长回来之后再做定夺。” … 太医阁。 龙玄参才沏上一壶茶,正准备坐下来好好晒晒晨阳,结果刚一开门,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远处的长道上,只见许多独臂学生疯了一样向着这头狼狈奔来,他们浑身都是血渍,面色惊恐。 龙玄参对于缝合断臂这件事已然并不生疏,也在早先时候为学生缝合断臂之时听说过关于闻潮生的事,但此时见到了这么多断臂学生前来太医阁,他仍是愣在了原地,心想书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龙太医,救救我!” “先救我!” “都让开些,是我最先被斩的手臂,再不缝合,我这手臂可就用不了了!” “我,我好像拿错手臂了!” “……” 众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吵的龙玄参耳朵都要炸了,但他也晓得事态紧急,不敢丝毫耽搁,转身去了阁内,拿出必要的医护道具,招呼自己的学徒,开始为这些学生缝合断臂。 但由于这本身是个极为复杂的工作,再加上伤患实在太多,龙玄参一人根本搞不定,为了不错过断臂的最佳缝合时间,他只得让一些寻常时候比较靠谱的学徒依葫芦画瓢,单独为伤员缝合。 这些学徒同样顶着巨大压力,天气虽不炎热,他们鬓间却是汗如雨下,手忙脚乱。 在经历了足足两个时辰的奋斗之后,被斩断手臂的二十七人总算臂归原主,但由于时间太打紧,再加上不少人的断臂是由学徒缝合,期间诸多细节自然比不得龙玄参,最后臂膀能不能真的长回去、能恢复曾经的几成力量与灵巧,都是一个未知数。 而另一头,在正午时分时,高敏与王鹿前往了明玉堂,几番请求后,总算是见到了长老崔闻。 明玉堂共有七位章规长老与三位法理执事,崔闻是其中专门负责处理犯下重大过失的学生的长老,守「碧水笼」。 他于明玉堂审理案殿见到了二人之后,单手抚须,嘴上沉稳地说道: “你们是为闻潮生那厮来的吧?” “放心!” “我身为明玉堂的长老,必然不会对此子有丝毫纵容!” pS:今日一更,明天三更。 第230章 无法解决的麻烦 崔闻错将二人当成了受闻潮生「迫害」的书院同门,今日来找他告状的那些学生在明玉堂内大肆宣扬这闻潮生在食堂犯下的罪行,丝毫不提自己先前围观欺凌同门。 当然,这种口头性的欺辱在他看来也不过只是一件小事,远远比不得断手断脚来得夸张。 王鹿本欲开口为闻潮生讲几句情,但见崔闻长老坚决的态度,他的话竟一时间噎在了喉咙口。 相比较于他的天真,一旁的高敏似乎更为现实,更加明白崔闻担忧和愤怒的根源是什么,她拱手行礼,向崔闻道: “崔长老,闻师弟在食堂内犯下大错,固然该受到惩罚,只是这件事情情况特殊,得与您知会一下……” 崔闻听出高敏语气不对,负手而视。 “说来听听。” 殿内,高敏按照先前王鹿所讲,说道: “闻师弟虽年少轻狂,目无门规,更不懂分寸,酿成了大错,但他受院长偏爱,而今院长有事暂离,学生私以为在不告知院长的情况下将闻师弟直接处死,事后怕院长那头不好交代。” “反正如今闻师弟已被打入死牢,长老不妨静待几日,待院长回来后与院长亲自定夺。” 高敏记得上一次她来找崔闻还是入门不久,至今已过去了极为漫长的时间,那时候她被书院的同门欺凌,却没有任何能力反抗,便来明玉堂举报,却没想到被崔闻再次折辱。 “你以为书院是你家,人人都要让着你,护着你?” “为什么他们就欺负你,不欺负别人,你总在他人身上找原因,什么时候审视过自己?” “还记得圣贤留下的劝言么,吾日三省吾身……” 这些话像刀一样切割着高敏的内心,她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 若是崔闻对所有学生都这般一视同仁倒也罢了,可身处书院这么久,高敏何尝不知崔闻之所以不帮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出身不如那些欺凌她的同门? 了解崔闻为人的她,直接将院长搬了出来,想借此给崔闻压力,却不曾想这些话像是踩到了崔闻的尾巴一般,让他的表情骤变,语气也隐隐森冷了几分: “院长?” “书院的规矩是参天殿内的圣贤定的,我明玉堂也只不过是按照规矩办事,院长若是有私人需求,必然会提前与明玉堂知会,但既然院长没有,我也只能走书院章程。” 言罢,崔闻露出「我也没有办法」的神情,送走了王、高二人。 在明玉堂中吃瘪的二人出来之后一言不发,二人并肩走了很长距离,直至迎面吹来的风扬起他们的发丝,才带走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接下来怎么办?” “等院长回来?” 高敏如是询问。 王鹿摇头,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他的神情却有一股极不自然的阴翳。 “得做点什么。” “等院长回来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了,这件事情这么严重,崔闻指定得给外头那些家族一个说法,闻师弟说不定过两天就会被处决……” 高敏来书院的时间没有王鹿那么长,更没有与院长接触过,听王鹿这么一讲,表情倏然怔住,问道: “明玉堂的权利这么大,连院长偏爱的学生都敢擅自处死?” 王鹿欲言又止,他看了看高敏,似乎是感受到了对方眼里的真诚,压低声音解释道: “书院五庙六府,三堂四监,其实都隐隐与参天殿内的十八位圣贤有些关系……” 高敏惊诧: “那不是书院的传言么?” 王鹿: “有时候,传言也并非完全虚构……但最重要的是,师妹你得知道,院长在书院的确是一位极为特殊的存在,有着所有先生长老都没有的权力,但书院就是书院,不是院长家的后院……” “之前因为程峰师弟的事,院长与参天殿之间有些摩擦,关系已经闹得比较僵了,而如今有新的同门严重触犯书院条规……这些规定都是参天殿落出的,几百年来未曾变更,院长若是仍要硬保,回头明玉堂上参圣贤,只怕矛盾会愈发深烈。” 高敏意外地看了一眼王鹿: “师兄知晓得这般详细?” 或许是因为昨日的那件衣服,或许是因为今日王鹿在食堂帮她讲话,高敏竟喊了平日里最看不上的王鹿一句师兄。 王鹿挠挠头,见高敏表情带着震惊,心里莫名有一种难得的骄傲感: “嗨,跟了院长这么长时间,也不全是做些杂务活……” 只是很快,这样的骄傲感便被焦虑所替代,王鹿自顾自道: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能做什么……” 一直以来,王鹿都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是一名废物,但那种已经适应甚至是麻木的无力感而今却再度涌上心口。 上天似乎就是有意要折磨他,好不容易有一个对他还算不错的同门,总是会出各种意外。 上一个是程峰,这一次是闻潮生。 而且今日闻潮生还是因为他与高敏出的这档子事,便更让他内心愧疚难安,奈何脑中回忆了诸多,最终却半个点子也想不出来。 一旁的高敏其实与他情况相差无几。 虽然她家世还算不错,许多表亲在齐国六部里为官,可偏偏她是名私生女,母亲生下她时,还未嫁入高家,后来她三岁了,父亲才偶然得知他在外头有笔风流债,于是还算负责地将高敏和她的母亲接入了高家。 对高敏来讲,这并不是件好事。 虽然她的父亲对她还算关心,可来路不正,再加上母亲没有靠山,难免受到排挤。 因为如此,高敏的性情格外坚毅,甚至有些偏执,她惯用这种忍耐去对抗外界的冷眼与讥嘲,将原本的自己深埋进了土里。 所以在书院,她被人欺凌从不敢将消息传回家中,生怕给自己的母亲惹去不必要的麻烦,受的委屈全往肚子里咽。 她开始强迫自己适应书院,强迫自己融入书院,强迫自己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 如今真的遇上了麻烦,她才发现自己势单力薄,身后一片荒芜。 “实在不行的话……” 她咬着嘴皮,提了一个想法: “我们去思过崖找找徐师兄。” … pS:还有两更。 第231章 求助徐一知 书院后山,思过崖。 二人越过了吊桥,见到了远处面壁而坐的徐一知,王鹿倒还好,他隔三岔五来与徐一知送饭与水,也没有遇着什么危险,晓得徐一知其实并没有传闻之中的那般可怕,倒是高敏,见到那满壁血字,越近越是能感受到上面隐约留下的怨念与杀气。 若非王鹿再三与她保证,她是万万不会接近徐一知的。 二人近前之后,徐一知缓缓睁眼,淡淡道: “今日不是送饭的时间,你来做甚?” 王鹿与他细讲了闻潮生的状况,徐一知听得一愣一愣,完事之后沉默良久,第一句话是: “听上去很过瘾。” 见他神色语气如此认真地讲出这句话,王鹿莫名一身鸡皮疙瘩,而后硬着头皮说道: “徐师兄,这已经不是过不过瘾的事了,如今闻师弟这种行为已经触怒了明玉堂的崔闻长老,眼下闻师弟被关押进入了「碧水笼」,估计这两天就得被处决了!” 徐一知想了想,回道: “处决了之后,记得把他身上那块我的牌子带回来给我。” 王鹿呆滞在了原地。 “徐师兄,你……” 徐一知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会想让我去救他吧?” 王鹿抓耳挠腮: “你与闻师弟关系这么好,还结为了异姓兄弟,至少帮忙想想办法吧?” 徐一知闻言眉毛朝着上头挑了挑: “谁跟你讲我与他结为了异姓兄弟?” 王鹿心中暗道不对,心头快速掠过了一抹影儿,小心翼翼地回道: “据不可太可靠的消息……该是闻师弟自己讲的。” 徐一知十分果决地摇头: “那我就更不能去救他了。” “先前我在书院里头犯事,还是靠着院长我才能侥幸捡回一命,眼下我自己的问题都还没有处理干净,你叫我去帮他?” 一旁的高敏缓缓道: “如今院长不在书院,徐师兄若是不帮忙,闻师弟可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徐一知微微侧目望向她,目光沾着崖风的冷漠: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好像被闻潮生砍过一条手,怎么现在想着要帮他?” 高敏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回道: “那件事怨我自己。” “他帮过我,我想还这个人情。” “但若是实在还不上……那便算了。” 她收敛起了先前刻薄的模样,整个人也柔和了不少。 徐一知叹了口气。 “那是「碧水笼」,我怎么帮他?” “劫狱?” “我是有这个能力,也的确算是跟闻潮生有些交情,我很欣赏他,可不代表我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去救他。” “退一万步讲,我真的就算豁出去将他从碧水笼中解救出来,之后呢……他去哪里?” “他能去哪里?” “况且那时院长若是迟迟不回,别说他了,连我都自身难保。” 他的态度明朗,逻辑清晰,不是不救,是根本没法救。 三人的家世凑不出一个能在王城大声说话的。 于是先前沉默头痛的二人,如今变成了三人,他们就坐在崖壁之下,你瞪眼看着我,我瞪眼看着你。 许久之后,徐一知很是委婉地说道: “若没有其他事的话,二位就请回吧。” 王鹿叹了口气,更加失魂落魄,想着自己不但是个废物,如今还因为自己的事情牵连了同门,愈发觉得书院待着没意思。 “罢了,救不了闻师弟,等院长回来之后,我也该走了。” 艳阳下的风吹着总有一股冬还未去的晦涩,王鹿忽然觉得自己考入书院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倘若自己不去好高骛远,就留在家里老老实实当一个茶商,说不定现在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他纵然成不了一名修行界的高手,但生活想来总要舒服惬意不少。 高敏偏头望着王鹿的侧脸,想说什么,但腹中空空。 她能共情王鹿,因为二人境况相差无几。 可王鹿能走,她不能走。 书院是她唯一的出路,是她唯一能让自己母亲在家族中抬起头的方法。 二人离开思过崖后,徐一知始终盘坐于崖壁之前,未曾合眼,他盯着墙壁上的那些血字许久,脑海里忽然响起了与闻潮生的一句对话。 … “你记得这崖壁上的血字?” “壁上血字,共计六千七百七十三。” … “六千七百七十三……不少了啊。” 他兀自感慨了一句。 入夜后,徐一知起身,披头散发,在黑夜里宛如厉鬼,他迈步而出,身形飘忽,几个呼吸便消失在了思过崖中。 他在山中小涧连同衣服一同洗了个澡,接着以内力催干,去向了后山的某处高崖瀑布。 此地断水天流,星空之下,轰鸣不绝的水花宛如银河倒悬,一座座悬浮于虚空的石台形成了长桥,上有神秘符文光华流转,拉入瀑布的内部。 此地便是碧水笼,由参天殿内的圣贤打造,专门用来处决书院中犯下严重罪孽的学生。 瀑布的中央四周,有六名书院的通幽境强者盘坐守护,沐浴星光月辉之下,神情肃穆庄严。 他们之中有书院的先生,也有新晋的学生。 由于外头没有任何障碍遮掩,所以任何想要进入其中的人都会被捕捉到,想要强闯,必会付出惨重代价! 徐一知立于瀑流之上,微微仰头,身上玄妙真力流转,与辉月相应相融,似成一体,最终竟在月辉与水流的冲刷之下,身形化为流光顺着瀑布一同垂落,如此避开了外面六人的视野,接着快要接近碧水笼洞口的时候,徐一知足尖轻点水流,身形犹如轻鸿一般稳稳落入洞中,竟未发出丝毫声音。 他深入碧水笼中,直至站在了闻潮生的面前。 对方盘坐于地,双手放于腿上,一根毛笔静静搭于其间,闻潮生闭目而息,神情恬静,身上有一种描述不出的蕴意,但细看时,似乎又无了。 “咳……” 徐一知发出轻咳声,闻潮生闻声睁眼,忽而一笑。 “徐师兄怎么也来了?” … PS:还有一更,12点前必发。 第232章 我写过,你数过 二人一内一外,仅一笼之隔,看见闻潮生眸子里一丝隐晦的促狭,徐一知非常耐心地解释道: “听说你要被处死了,我来看看。” 闻潮生眸子微微发亮,感动道: “徐师兄这是来救我出去的?” 面对闻潮生的感动,徐一知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牌子还我。” 闻潮生后退了一步。 “师兄急什么?” “等我死了再来拿也不迟。” 徐一知非常耿直: “等你死了,这牌子带在身边就不吉利了,想起来会很膈应。” 闻潮生点点头,深以为然: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师兄肯定有办法让我不死。” 徐一知摇头: “不,我没有。” “而今唯一能救你的院长也不在书院,你死定了。” 闻潮生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打趣的颜色收敛了干净,他了解徐一知,对方是个还算严肃的人,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专门跑到碧水笼里来与他开玩笑。 “我身上有院长给的书院章印,他要杀我,怎么也得等院长回来再做定夺吧?” 徐一知目光锐利: “恰恰相反。” “崔闻正是想要趁着院长不在的这段时间赶紧把你处理掉。” “否则等院长回来,她说不定真的会护你,那时崔闻便动不得手了,可他若是不给那些被你斩掉手臂的同门一个交代,回头事情传出了书院,麻烦就会带到他的家人那里去。”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点。 “更何况,明玉堂与院长之间本就有些纠纷,但这都是小问题,关于书院外的问题才是大问题。” “他走正常流程,就算真的把你杀了,事后院长也不会做什么。” 闻潮生背脊缓缓弯了下来,感慨道: “我明白这个道理,无论院长是否对我有所偏爱,总归不如程峰……只是难怪书院里一直这副景象,原来内外根本不分家。” 徐一知: “你有时间说这些,不如好好想想遗言。” 闻潮生略显诧异地抬头,问道: “所以师兄大半夜偷偷进来,就是为了听我说遗言?” 徐一知缓缓盘坐于闻潮生的面前,声音沉稳: “我已经十分厚道,也为你做得够多了,至少在你死之前,还有一个人会认真地倾听你的声音,会去帮你完成你的遗愿。” 闻潮生与他相视,目光里尽是坦诚: “可我不想死。” 徐一知更加坦诚: “我也不想你死……除非你现在把身份牌还给我。” 顿了顿,他表情里略有些烦躁: “况且,你在动手之前,难道就没有想过后果?” 闻潮生如实回道: “必然想过,但我没有料到后果会这般严重,看来院长在书院的威慑力还是不够。” 顿了顿,闻潮生眉飞色舞起来,还是向徐一知分享了当时自己的感受: “不过食堂那一战,我打得很爽。” “从来没这么爽过。” “唯一的遗憾是,如果我一早知道自己做完这件事后会死,要么我会克制住自己的冲动,随便挑几个刺儿头同门教训一下……要么索性做绝些,全给他们杀了垫背。” 徐一知有些羡慕的看向他: “我听王鹿描述过,确实很爽,可惜我当时杀同门的时候,他们已经没有办法让我畅快淋漓地战一场了。” 闻潮生: “师兄,你是在炫耀你的强大么?” 徐一知: “我一直都很强大……如果未来我能打败程峰,那我会变得更强。” 闻潮生笑道: “可你现在打死程峰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徐一知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但又渐渐恢复如常。 “我们跑题了……所以你到底有没有遗言?” “没有遗言的话,我得走了。” 闻潮生收敛笑容,他正色道: “师兄,我说了,我不想死。” “你能救我,只需要帮我做很简单的一点事,我便能活着离开「碧水笼」。” 徐一知怔然,随后好奇心被闻潮生激发了出来,道: “什么事?” 闻潮生道: “你去书院外,帮我在王城找到朱白玉,我会给你画出他家的地址,你将我的情况详细告知于他,他会帮我想办法。” 徐一知嗤笑一声: “他一个书院外的人怎么救你?” 闻潮生似乎成竹在胸。 “可书院王城内外不分家啊……不是么?” 徐一知沉默了会儿,目光在光明黯淡的碧水笼中闪烁,这里没有火把,全凭借着洞中奇石散发的光明提供视野,因此二人的身子与他们影子一样淡,像是两只活在黑暗中的幽鬼。 “寻常时候书院的学生不能离开书院,这也是规矩。” 他缓声道。 闻潮生: “所以,如果你离开书院去通风报信……一旦被抓住了,也会死?” 徐一知摇头: “那倒不会。” 闻潮生呼出口气: “我还以为书院这般严苛,只是无故离开书院,就得赔上小命。” 徐一知抿了抿嘴,眼光幽幽: “按照章程,无请示批准离开书院的学生……的确可以责罚,也可以处死,怎么判全看明玉堂里那些长老们的「心情」。” 闻潮生想了想,委婉说道: “我这么讲可能不大礼貌,但如果你被抓住,院长不在的话,多半你也会死。” 徐一知附和他道: “是这样。” “但……我不会抓住。” 他说完后停顿了一下,便又道: “你将朱白玉的地址告诉我,今夜我就动身。” 闻潮生微微抬头: “口述也行?” 徐一知: “只要你描述准确。” “当我真的想记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会记得很快,记得很久。” 闻潮生点点头,将朱白玉的住处详细告知了徐一知,后者只听了一遍,便一字不落地完整复述出来,接着便要起身离去。 他没走几步,身后笼中又传来了闻潮生的声音: “虽然有些矫情,我还是想问一句,师兄为何愿意冒着这么大风险救我?” 徐一知头也不回道: “因为「六千七百七十三」。” 闻潮生闻言,忽地诧异抬头,可徐一知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隧洞拐角处。 “我写的时候已经极为无趣了,可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另一个无趣的人会认真去数一遍……不过既然我写过,你数过,那咱们便算是朋友了。” PS:三更6000+补齐,晚安! 第233章 正是惹是生非的年纪 王城,朱白玉住址。 今日宵禁,偌大的王城笼罩于一片肃穆到不讲人情的死寂中,这座宛如巨兽矗立的巨大城池内,除了呼啸而过的劲风,便只剩下了各个主干街道上庄严巡守的禁卫。 铁甲着身,长戈在手,星月浅辉在甲片上留下的荧光为夜里吹过的长风平添几分杀气,禁卫队伍工整,步伐整齐,有力沉闷的脚步声在街道上不断回荡。 王城的百姓与居民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他们不觉得吵闹,反而能因此睡得更加安定。 但王城也并非所有地方都是这般寂静,东部偏远水环之外的一座宅院外,伫立着许多黑色人影,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地在搜查着什么。 宅院内的流水棋局旁,朱白玉与户部的薛敬之对坐而饮,后者惺忪地盯着棋盘,像是没有睡醒,已然泛白的鬓间被夜风吹得更为凌乱。 “……朱白玉,本官最近公事缠身,实在没有精力分心他顾,你也别难为我了,如果从宁国公府里面拿走了什么东西,你私底下交给我,我还回去,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回头给上边儿报去,便说是路边捡到的……” “若不然这么耗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再者,如果让我真的找到些什么,那么多人看着,我想帮你也很难做……” 薛敬之已为即将到来的四国会武场地与各方面交接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尤其是风城那头的大事,上头给各个级的官员皆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消息的扩散要撑到四国会武开展之后,诸多王族官员共同涉及其中,但即便如此,江湖上还是慢慢传开了风声。 尤其是赵国那头,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攻下风城之后,赵王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整顿国力,准备迎接关于即将到来的报复与大战,然而却不曾想过了这么长时间,齐国居然毫无反应,甚至对风城的事情不闻不问,赵王只觉得这里头的事不对,经历了冷静期后,他越来越觉得背后发凉。 直到不久之前,齐国按照以往的惯例,给赵国送来了一封关于四国会武的请帖,赵王捉磨不定齐国这是要打什么主意,便与「烟霞洞」中的天师商议,最终经过激烈商讨,他终于还是顶不住压力,决定交代身后诸般事宜,前往赴会。 面对薛敬之的唠叨,朱白玉只是一味地饮茶,一言不发。 二人就这样又沉寂了一阵子,直至搜寻宅院的一名持刀下人来到薛敬之的身边,附耳言道: “大人,全都仔细搜查过了,没找到您要的东西。” 薛敬之双手摁在自己膝盖上,惺忪的眸子微微抬起来,那双平日里一向谦卑的眼睛,却在此刻变得格外锋利,他凝视着朱白玉,对方却只是悠哉游哉地喝茶,神情悠闲。 “走吧,没搜到就回去了。” 片刻后,薛敬之抖了抖衣袖,也不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起身带着人撤出了朱白玉的院子,后者起身相送,薛敬之却阻止了他: “哎,不必送了,几步路的事……我公事公办,你回头若是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他走后,朱白玉徐徐关上院门,回身时却见月光下站着一名身着黑色布衣,披头散发的年轻人。 他蓬乱的发丝未经任何打理,晃于夜风中,遮住半边面容。 “少侠好高明的身法。” 朱白玉不吝赞叹,双手负于身后,却是已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很难遇见一个有能力无声无息出现于他视野之中的人,这样的人不仅得身法冠绝天下,还必须极为擅长收敛自己的气息与神意。 能做到完全敛神之人,在修为上已然入微,必是通幽上品乃至圆满。 “你是朱白玉?” 来人开口。 朱白玉微微点头: “正是,不知少侠名讳,深夜拜访朱某所为何事?” 徐一知来到了方才薛敬之坐过的地方坐下,熟练地为自己倒上了一杯茶: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此来是为了你的一位故人。” “他叫闻潮生,在书院里犯了大错,已被关入碧水笼中,生死只在两三日内,负责问罪的人叫做崔闻,在书院内是明玉堂的长老。” 朱白玉一听这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在书院到底犯了什么事,这么严重?” 徐一知将王鹿当初讲述的那些重复给了朱白玉听,后者听完之后,摇头叹道: “听上去真不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徐一知道: “他在进入书院之前便杀了三名书院先生,这就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朱白玉一惊,他走后,对于苦海县后面发生的事没有那般了解,但知晓对方会错了他的意,便解释道: “大部分时间里,潮生兄弟都是一名做事极为谨慎之人,若是没有特殊的缘由,他不可能会在书院这样的地方这般冲动。” 徐一知抿了抿嘴。 “这本来只该是一件小事,不过书院里确实出现了一些意外,具体的情况我不便解释,总之,闻潮生与我讲,如今能救他的只有你了。” “所以我才来出来找你。” 朱白玉抬手扬袖,刮眉而过: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徐一知深深看了朱白玉一眼,起身便乘夜风而去,后者在心头略做计较后,便动身前往了王宫。 靠着齐王给予的绝密身份密令,他在蟠龙宫中见到了齐王,对方一袭白衣,长尾拖拽于地,站在烛火空明的长殿之中,面向一面人身大小的铜镜。 “齐王……” 朱白玉对着白衣男子躬身,齐王回头时,殿内的烛火也跟着一同闪乎了一下,他见到朱白玉似乎有些高兴,醉醺醺地拉着朱白玉去煮了一个小火锅。 翻滚的红色油点儿溅在了他的白色衣衫上,齐王却对此毫不在意,口鼻之间皆是酒气,朱白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自齐王住进盘龙宫的那日起,他酒池肉林般的奢靡生活便传遍了全天下。 他总是喝酒,而且一喝必然要喝到七分醉才会罢休。 “今日这么晚来宫里找我,怎么,宁国公的事情有着落了?” 望着拿竹筷不断在锅中搅动的齐王,朱白玉仰头闷了一口酒,说道: “他像一个山林间拥有野兽本能的猎人,要找什么东西,鼻子总能闻见味道。” “我在想,如果早发现他几年,齐国如今的境况会不会不一样。” 齐王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打了一个酒嗝: “你对他评价这么高?” 朱白玉: “我老朱活到现在,本事倒也没多少,但这双眼睛很敏锐。” “此人有大才……我唯一担心的是,他的身份与来历不明,未来会不会对国家造成影响。” 齐王随便从锅中捞了些东西,胡乱往碗里塞: “我看不见未来。” “……你这边情况如何,如果危险的话,我可以随时把另外一位教头调回来。” 白龙卫原本有三名教头,皆是当世高手,狄氏死于六年前的一桩大案,便只剩下朱白玉与另外一名教头「楚柏雪」,后者虽是女儿身,武功却在朱白玉之上,仅次于当年的狄氏。 朱白玉沉默短暂的片刻: “四国会武即将举行,风城一事过后,齐国的国力受损,怕有人趁此会武之时整出什么幺蛾子,还是暂时让柏雪待在外面吧。” “闻潮生自己在书院中似乎也认识到了一些不得了的朋友,必要的时候,或许也会帮他。” 话到了这里,朱白玉便将徐一知讲述的事情转述给了齐王,后者听完后眉头深锁,在脑子里仔细搜索了一番「崔闻」这个名字,忽然一拍大腿,笑着说道: “……记起来了!” “崔家,秦侯的人,族中不少人为官,管了凉州三城的财流与百姓户田,这几年手一直想要往王城里头伸,去年的时候找了秦侯说情,欲调人到王城六部,但被玉龙府驳回了。” 朱白玉心头蔓延过了一阵惊讶,他抬头盯着齐王,失笑道: “王上记得这么清楚?” 齐王冷笑一声,大碗喝酒。 “我记得的事可多哩……这些年工、礼、兵、吏,几十位王族、侯爵,贪了国家多少银钱,造孽了多少冤案,只要是我知道的,都大约有个数。” 他端着明晃晃的酒碗,盯着里面的月亮说道: “以前我总想再等等,等我再强些,再厉害些……但现在我发现,再这么等下去,兴许我就老了,兴许齐国就没了。” “既然如此,那便不等了,从崔家开始吧。” “正巧大家都是惹是生非的年纪,老像个缩头乌龟藏着也没意思。” 他饮下碗中星月,砸了碗,对着朱白玉道: “一会儿你带着我的手谕,帮我给玉龙府传道密令,今夜就去,让他们明日召崔氏家中所有为官者来蟠龙宫见我……我来挨个挨个与他们清账。” PS:明天更新的章节补今日欠的1000(明天更5000字)晚安! 第234章 殿中黑暗,烛光之问 从户部的主管薛敬之深夜带着大批人马前来拜访时,朱白玉便知道,闻潮生从宁国公府里拿走的那块魔方非常重要。 里面藏着重要的秘密,薛敬之当初是平山王提拔上来的官员,这些年暗中帮平山王在官场人员分布上动了不少手脚,如今他来寻东西,几乎也是侧面印证了传闻不假,平山王真的跟宁国公一事有关。 朱白玉如今是听到「平山王」这三个字便觉得头疼不已。 风城一事过后,这人俨然成为了国家最大的蛀虫,偏偏他身上的干涉实在太多,辐射向了齐国各个机关,真若是要铲除平山王与他麾下的势力,几乎等同于让齐国大换血,届时轻则引动朝纲内部动乱,重则会让其余三国趁虚而入。 虽然四国之间明面上签订了条约,有着微妙平衡,但在边关行军这么多年的朱白玉当然知晓,永安历的平衡正在逐渐崩塌。 自古以来,所谓的战争,几乎都是大多数人来为少数人的野心埋单。 如今也是这样。 最初一同平息战争的那些大修行者想要创立一个没有战争的大同世界,然而人与人之间的纷争是不会停歇的,有了压迫与剥削,平衡开始倾斜,慢慢就会有反抗,两股相反的力量交错,最终便会引发纷争甚至是战争。 当然,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朱白玉也是其中之一,可明白道理不代表他能从中跳出。 他跳不出来。 他早就已经是这棋盘上的一枚落子。 因为与齐王交涉颇深,所以朱白玉对于齐国的情况了解要比许多官场上的人还清楚明白,所以在遇见闻潮生这样的人时,他动了惜才之心。 齐王、齐国都很需要这样的人。 到了第二日傍晚,盘坐于碧水笼中修行「鲸潜」的闻潮生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他收功却未曾睁眼,不徐不急地将那根毛笔藏于袖间。 直至那脚步声停滞于他的面前,闻潮生才睁开了自己的眸子,入目正是满面严肃的崔闻,身为书院明玉堂的长老,崔闻身上有一股浓郁的上位者气息,他一袭灰色长袍,穿着极素,给人一种铁面无私的严明感,但偏偏看闻潮生的那双眼睛里有着遮掩不住的私人恩怨。 “闻潮生,你目无尊长,目无院规,而今落得这般下场,心中可有悔意?” 面对崔闻的质问,闻潮生却道: “我若有悔,便能不死?” 崔闻冷笑道: “当然不能,你在书院犯下这般人神共愤之举,按照书院条规,必须处死!” 闻潮生平静道: “不就是砍了几条手臂,书院中不是有太医阁么,接回去不就行了?” 崔闻见他轻描淡写讲出这句话,心中怒火更甚: “竖子,死到临头,还不知悔!” “不就是砍了几条手臂……说得轻巧!” “那倘若是没有接回去,又当如何?!” “他们可都是你的同门!” “书院这等圣贤传法传道的圣明之地,岂容你从江湖市井里学来的蛮横无端亵渎?” 闻潮生瞥了面色愠怒的崔闻一眼,忽然缓然一笑: “圣明之地?” “你的意思是,一群仗着自己早些进入书院,修为更深一些,便肆意凌辱欺侮后入门的同门?” “某位女学生被扒光了衣服,扔到书院后山湖畔让蚊虫啃咬、被强行索要生活的银钱时,书院这等圣明之地怎么没见管管?” 崔闻拂袖冷哼道: “岂能一样?” “我大齐书院本是四国天下底蕴道统最为深厚的传承,合理竞争反而能够激发这些后辈们的上进之心!” “你以为书院的学生皆像你那般生于蛮野之地,下手不知轻重,不懂分寸?!” 闻潮生笑容愈发灿烈,言语化为利刃,单刀直入: “崔长老,你还真是一套又一套,「道貌岸然」这四个字真是被你玩明白了。” “讲了那么多,不就是因为我闻潮生「生于蛮野之地」,而那些被我砍去手臂的同门大都家世显赫,你担心自己若是不给他们一个合理的交代,回头自己的家族在外会受到影响,所以怨气才这般大么?” 被闻潮生剖开内心,戳中心事,崔闻那张老脸倏然之间皱纹拉扯,阴沉得可怕。 “院长让你这样的人进入书院真是个天大的错误,一身未褪的江湖臭气,自己心胸狭隘,手段毒辣,还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凭你这等心性,再有天赋未来也难有作为!” 闻潮生缓缓拿出了书院的章印,放于身前。 “我其实有一件事挺好奇,若是你趁着院长不在把我杀了,回头院长回来,你会不会为此付出代价。” 崔闻见到了闻潮生掌中章印,眉头一皱,不过很快,他便微微仰起头,淡淡道: “老夫秉公办事,无愧殿中圣贤与本心,既然老夫未曾做错,院长又为何会怪罪老夫?” “你这厮刁民,莫不是以为得了院长两三分偏爱,便能在书院为所欲为?” “愚昧!” 崔闻的态度坚决,让闻潮生看见了很多平日里接触不到的东西。 书院不是院长的一言堂,很多事情,她说了也不算。 沉默片刻后,闻潮生对着面色冷冽的崔闻说道: “我也并非完全没有底牌,院长不在,还有其他人会帮我。” 崔闻摇头: “没有人会帮你,你死定了。” “明日书院流程一过,最迟再过一日,你就会被处决。” 未能从闻潮生的脸上瞅出恐惧之色,崔闻始终觉得内心缺失了什么,他一早便不喜欢闻潮生这名特招进入书院的「学生」,因为当初闻潮生在苦海县杀死的宫椿是他在书院中的「臂膀」,后来闻潮生在思过崖内斩断那些前去挑战者的臂膀,这些人因为失去手臂,又无法复仇,怨念郁结之下,只能告上明玉堂。 柳稚岛便是其中一个。 那时候,崔闻便去找过院长,要求立即处死闻潮生这名学生,但院长对此完全没有理会,那个时候崔闻便已经顶着巨大压力了。 书院的学生,每一批入门,皆是由「无涯堂」精挑细选,名额之中不少是王公侯贵之嗣,这些人都被纳入了特别的名单里,书院里的先生一般会对这些人重点关注与培养,主动打好关系,不会轻易得罪。 而今闻潮生在食堂中怒斩二十七名同门臂膀,崔闻哪儿能轻易放过他? 正巧此时院长也不在书院了,在崔闻看来,便是天要收闻潮生。 笼中的闻潮生盯着面前的灰衣老者,表情格外平静,完全没有临死之人的恐惧与慌张,只回道: “还望崔长老届时记住自己此时说过的话,不要让我失望。” 崔闻袖中拳头紧攥,皮笑肉不笑道: “放心,绝对不会。” “也希望你被处死的时候都保持着此刻的淡定,千万别求饶。” … 一封封的急报早在昨日清晨便从玉龙府中快马加鞭发出,驰往了齐国诸多重城大州,传达王谕的那些使者胯下皆是赤髯千里汗血马,这些马匹寻常时候不会被轻易挪用,唯有极为重要的急报需要派送。 短短一日的时间,许多崔氏官员便随王谕传达的使者来了王城,一批人前后十九,心中诸多猜测,但料想皆是业绩出众,或秦侯发力,使得他们被齐王看上,官通大道了。 然而,当众人于王宫门前互一相见时,才惊觉竟全是同族官员,他们心中的惊喜逐渐消退,隐隐觉得事情与预想之中不大一样,不祥的预感开始浮现。 “大人……王上此次传我等进宫,所为何事?” 一名鬓染微霜的中年人快步上前,到了领路甲士面前,从兜里摸出了一块成色极佳的玉佛陀,拱手送上。 甲士没接,只是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依旧在前面带路,这名中年人脸上卑微的笑意变得僵硬,内心愈发觉得不安。 一行人抵达了蟠龙宫内,在长殿之外便听见了里面的莺歌燕舞,闻到了一股浸人心脾的酒香,这股子要命的糜烂味让众人心头稍微安定了些许,这么些年来,齐王几乎都在蟠龙宫中酒池肉林,很少过问朝中事情,如果今日是来找他们问罪的话,此刻该不能还在饮酒赏舞。 持刀甲士领着他们来到了殿外,便立于一旁,示意众人自己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略有些忐忑,最后排成了一条队伍,来到了殿内,站在一群妖艳的舞女身后,对着殿上王褟栖卧的齐王下跪行礼。 “臣等,参见齐王!” 王褟上,喝得微醺的齐王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轻轻拍了拍怀中美人的后背,女人便乖巧地起身,退让到了一旁。 齐王见到因为打扰而停下的舞女与乐师们,挥了挥袖,笑道: “莫停,诸位且把这段「金陵春」舞完。” 他话落,笙歌再起。 齐王起身,摇摇晃晃下了王褟,对着舞女背后的那群崔氏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上前来,而后又让服侍的那些下人端来了刻着精美社稷雕纹的木几,邀请他们坐下,一同饮酒赏舞。 木几上尽是王宫内果园最鲜美的水果与糕点,起初崔氏那群人十分忐忑,不知道齐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在这般祥和散漫的氛围下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开始有说有笑,时不时拍拍齐王的马屁,试探一下齐王的意图。 直至这一曲「金陵春」舞罢,舞女与乐师向齐王行过礼,徐徐退出,他们走后,先前立于门外的甲士竟出现,将大殿的门关上。 明媚的阳光被如铡刀一般的殿门斩断,黑暗笼罩,殿内竟然不剩下一丁点儿光芒,伸手不见五指。 这场忽然降下的黑暗让众人才放松下来的心情忽然又如弓弦一般拉紧,他们盘坐于黑暗与死寂中,浑身都绷紧,不敢大口喘息,脑中蔓延的是与黑暗完全相反的空白。 众人不知齐王到底卖的什么药,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仿佛有人正拿着大刀立于他们身后,随时都会斩下。 “王上……您这是……” 黑暗中,有人颤颤巍巍地问出一句。 齐王于黑暗中「嘘」了一声,而后缓缓而行,一步一步来到了众人的中间,接着他似乎从身上取出了什么,哗啦啦地散落一地,接着他掌心轻晃,一根火烛忽而自黑暗中燃亮,照出了中心狭小的一块区域,照出了齐王那张模糊朦胧的面容。 接着,齐王当着众人的面点燃了第二根蜡烛、第三根……一直到他点燃了第二十根蜡烛,才终于停下。 齐王自己持一根烛火,将剩下的火烛分给了在场的十九人,接着他坐于众人中间,招呼他们围着自己坐下。 “诸位,手里的火烛千万拿好,这是你们的「命烛」……” 齐王说着,露出了一个神秘而瘆人的笑容,看得在场的十九人后背发凉。 “王上,臣等都是为齐国尽忠职守,绝无二心,王上若是有何吩咐,只顾交待便是,臣等便是赴汤蹈火,也定不辱命!” 见情况不对,立时便有人以最快的速度表明忠心,其余众人即刻附和起来,声音此起彼伏。 坐于众人中心的齐王拿出了一张文卷,缓缓摊开,接着便说道: “忠心不忠心,嘴上说了可不算……崔兆,你先来。” 被点名的那人即刻站立起来,弓腰持烛于众人身后绕行,来到齐王的前方,而后双手持烛,跪于地上,将火烛高高举过头顶,掷地有声道: “臣,听令!” 齐王看了他一眼,平静的声音在黑暗中穿行,落地成泥,长成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山岳: “四年前的春末,你巡查凉州青亭县时,看上了一名良家女子,想要纳其做妾,那女子不肯,你便令人强抢,失手打死了她的父亲,后来女子报官,你买通了当地的县令,并承诺其好处,那名女子一家便因「污蔑要官」的重罪入狱,此后再无声响。” “可有此事?” 齐王话音徐徐落下,崔兆双目死死盯着地面,恐惧与震惊爬满了他的面容,若不是他此刻低着头,怕是已全让齐王看见。 但他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神色坚毅地对着齐王道: “王上,此事纯属外界风言风语,切不可信啊!” “臣为齐国做事十四年有余,一向以齐国国律规劝自身,不敢丝毫松懈,怎会干出欺压良民之事?” 齐王与他对视,那双原本醉醺醺的双目,不知何时竟完全褪去了酒气,利得让人头皮发麻。 “这么快就忘了啊……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不过你忘了,她却没忘。” 崔兆一听这话,身子猛地一僵。 齐王笑道: “没认出来?” “刚才那名在你面前一直跳舞,翻转长袖的那位……” 在齐王的提醒下,崔兆渐渐回忆起来,脑海中早已经被他淡去的记忆开始重新翻滚,他的鬓间渗出了豆大汗珠,一滴一滴落下。 “王上……” 崔兆开口,咬着牙道: “臣的确未曾做过此事!” “还请王上明察!” 齐王点点头。 “明察,必须明察。” 他对着黑暗挥了挥手,淡淡说道: “都听见了……拖下去,查清楚。” 崔兆浑身僵硬,其余人皆是看向了他的身后,黑暗中忽然吹来了一道阴风,熄了他手中烛火,接着便伸出了一只手,抓住崔兆的头发,在他凄厉的惨叫和求饶声中将他拽入了黑暗的深处,最终彻底与那片烛火照不亮的黑暗死寂融为一体。 感受着这份噪杂背后的寂静,剩余的十八人后背已是冷汗淋漓,开始绞尽脑汁回想着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亏心事」。 “诸位莫急,今日时间充足,咱们挨个挨个来。” 齐王开口,接着便又点名一人: “崔志恒。” 崔志恒瞳孔骤然缩紧,虽然心头拔凉,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自众人身后绕行于齐王眼前,跪伏于地。 他一言不发,心中恐惧,此刻被煌煌天威一照,竟不知该说点什么。 齐王单手拿着火烛照在了文卷上,视线随光影向下,徐徐道: “也是四年前,仲夏时分,你负责征收祁城税务的时候,有顾姓一家因为男人在行商途中离世,家中断了收入,恰逢男人母亲重病,女人花了家中存续,以至于没有余钱赋税,你便拿那女人的儿子作胁,逼女人去了青楼卖身,后来那女人的儿子因此被塾中欺辱,跳河自杀,女人也彻底成了疯子,死于城外荒山……此事可真?” 崔志恒浑身发冷。 这些小事……连他自己都快忘了,齐王为何会知道,而且还知道得这般详尽? 眼前这位年轻的王,不是一向花天酒地,不问朝政么? 这到底…… 见他迟迟不回话,齐王冷冷一笑。 “寡人记得齐国有明确律法,百姓若是当年无闲钱赋税,可以顺延至多三年,而且如今并非战时,为了一点儿税务,逼死一家老小,你们……就是这么为我齐国尽忠职守的?” PS:5000字请查收。 第235章 接着奏乐,接着舞 崔志恒说不出话来反驳,到了此时,他的脑子里空空荡荡,已然被扑面而来的浓重王威压得无法思考。 于是,他也被潜伏于黑暗中的人拖离。 齐王手里的那份文卷宛如死亡名单,他挨个清点,直至十五人被拖离,彻底消失于黑暗中后,仅剩下的四人已然瑟瑟发抖,跪伏于地,头垂于地,双手高举齐王分发给他们的命烛,等待审判与发落。 坐于中部的齐王目光再次下移,已至文卷末尾,他原本平静的声音也在此时渐渐沾上了一丝冷漠。 “之前他们犯的事,皆与民生有关,并未对国事造成太大的影响,事后查清,倘若在位有功,能平些罪怨,还不至于偿命。” “而你们三位……” 齐王抬起手指,在四人之间点出了其中三人。 “崔圭、崔远勋、崔伯晗。” “贪污税款、私结匪患压榨城民、屯养私兵结党营私……三五年了啊,没见悔改,没见报备,怎么着,这是要准备造反?” 「造反」二字一出,三人原本僵硬的身体,一下子便软了,疯狂趴在地上磕头,嘴里大呼冤枉。 “王上明鉴,王上明鉴,臣等绝无造反与祸害家国之心!” “屯养私兵一事……是秦侯,秦侯让做的,王上,那全都是秦侯的兵,绝与臣等没有丝毫关联,臣崔伯晗对天发誓,但凡臣私养一名亲兵,让臣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这三样罪名,按照齐律,皆是极为严重的重罪,一旦落实,罢官杀头几乎跑不了,其中屯养私兵是重中之重,此罪名一旦坐实,那就不是崔伯晗一人之事了,弄得不好满门抄斩,或是家中亲眷发配边疆,此后三代皆于官场无缘。 正因如此,在得知崔伯晗干的事情之后,另外三名崔氏皆是浑身泛冷,提不起一丝力气。 齐王看着满面大汗的崔伯晗,缓缓起身来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拨开了他的刘海。 “冤枉不冤枉,寡人心中有数,回头也会再三调查清楚的,崔家一路走来不易,若是真被查出了谋反……” 他冷不丁一笑,烛光在脸上闪耀的光影险些给崔伯晗苦胆吓裂。 齐王挥了挥手,三人命烛熄灭,在一片惨嚎中被拖入黑暗,于是整座大殿只剩下了两盏烛火遥遥而立,齐王看了一眼最后那人,将手中的文卷弃之一旁,淡淡的声音于黑暗中回荡: “崔卓华……好名字。” 崔卓华一动也不敢动。 齐王继续道: “你在滨川三城做过文吏,做过巡察,也做过城尉,为官七年,小错犯了不少,但大错却没见着,在崔家这些为官者众中,你真算是一股清流了。” 崔卓华并未因齐王的夸赞而丝毫觉得轻松,方才对他崔家十八人的审判让崔卓华已然心中明白,眼前这位传闻之中从来不问朝政、糜烂奢华的齐王,与传言差别很大。 这些年他似乎在暗中做了很多事,一些他们过往犯下的错兴许连他们自己都遗忘了,但眼前的这名王却还记得。 他喜怒无常,如今殿中仅剩二人,崔卓华只觉得自己压力极大,双肩上像是背负着一座巨山。 “昨夜寡人翻找了不少关于你的宗案,的确没有找到什么能对你定罪的条目……哎,但你千万别觉得自己就安全了。” 齐王笑着拿着烛火在他眼前晃了晃,接着便看向了他身后的黑暗: “崔伯晗若是真的被查出「谋逆之举」,你崔家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崔卓华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腹中空空,什么也讲不出来。 他能讲什么呢? 怪就怪崔伯晗谋逆,怪就怪他生于崔家。 但沉寂许久之后,崔卓华仍是选择为崔家求情: “崔家出了如此败类,的确乃家国之不幸,但臣等与家中亲眷对此的确毫不知情,还望王上网开一面,赐臣补过之机!” 齐王凝视着崔卓华,瞳如深渊,似是要将其灵魂吸纳进去。 “补过……你想补过?” 崔卓华闻言心头一颤,而后迅速叩首道: “还请王上开恩!” 见他这般模样,齐王挥开白袖,席地而坐,道: “行,那寡人给你一个机会,给齐家一个机会……先前被拖入大牢中的崔氏,皆为你的同族,这些年为官,你是他们之中最为清廉正洁的一位,既然这样,你去帮寡人好好审审你的这些同族,将他们这些年做过的所有脏事坏事全挖出来。” 崔卓华盯着掌中命烛摇晃的光影,眼睛瞪得极大。 “怎么,不愿意啊?” 齐王微微一笑,崔卓华即刻回神,心中震颤,猛地叩首道: “臣领旨!” 齐王点点头: “不要让寡人失望,你崔家一族的亲眷能不能活,就看你这一次了。” 崔卓华承诺下来,话语在大殿之中掷地有声: “臣此去,必大义灭亲,实事求是,绝不包庇同族一人……臣,叩谢王恩!” 齐王单手撑在地上,打量着面前的崔卓华,忽而扬手一挥,一抹明媚的晨光陡然破门而入,皆尽洒在了崔卓华的后背与齐王的面容上。 殿门开了。 “审他们之前,给崔闻寄封信吧,他如今虽在书院任职,寡人动不得他,但家中状况仍应与其知会一声。” 崔卓华闻言允诺,而后小心翼翼地端着自己手中命烛,辞于大殿。 他走后,见乐师与舞女又一次进入殿内,与他擦肩而过,身后殿中传来了齐王懒洋洋的声音: “诸位,接着奏乐,接着舞!” … pS:晚上还有一更 第236章 及时雨 王城书院,傍晚小雨。 密集的天水洒落时,狂风也携带着土腥味儿与尘埃气味一同而至,这些无法用肉眼看见的味道填满了书院的每一寸,除此之外,还有书院那位喜欢剁人手臂的魔头闻潮生即将被带往明玉堂审理处决的消息。 此次判罪以及处决由明玉堂长老崔闻以及七位监执一同主持,书院许多学生闻声而来,要亲眼看见闻潮生这魔头被处决。 说他是魔头一点儿不过分,书院经营了这么多年,天才出了不少,像闻潮生这般动不动便砍人臂膀的还是第一次见,凶名在外,一些先前常被同门权贵欺凌的学生听到闻潮生此举,自是心中暗暗畅快,不过也不敢表现明显,此时听见闻潮生将要被处决,惋惜的同时,也便跟着一同前来凑热闹了。 如今书院中,绝大部分的同门都已经听过了闻潮生的名字,但真正见过闻潮生的人却并不算多。 “真解气啊,这魔头仗着书院规矩保护,为非作歹,对同门狠下毒手,早该处决了!” “若不是我等遵规守矩,岂能容他这般放肆?” “哎,师兄……你这手臂不也……” “你懂什么?我那是以为寻常较量,点到即止,谁曾想他竟趁我不备下此毒手!若非我大意……哼!” “哦……原来如此!” “……” 短短的半个时辰之内,闻潮生还未从碧水笼中押送出来,明玉堂前已经围满了乌泱泱的一大片人,或是沉默相望,或是窃窃私语,直至远方出现了一众负责押送闻潮生的监执时,人群中才忽然爆发出了声音: “快看,魔头来了!” 众人望去,见闻潮生的双手上缠着镣铐,于沉默中被七名监执缓缓押送至明玉堂大殿前下方的长阶处,而后崔闻自殿内走出,手中拿着一份卷宗,居高临下,对着闻潮生道: “罪人闻潮生,汝目无尊长、亵渎院规,对同门痛下毒手,后被关入碧水笼中,仍然不知悔过,而今经过明玉堂三位长老与七位监执共同裁决,对罪徒闻潮生予以死刑,望此次行刑,能够警醒同门,此处乃是我大齐的书院,是天下最为神圣严明之地,院规绝不容许任何人挑衅冒犯,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在此地撒野!” 言罢,他徐徐将手中卷宗收纳,低头看着双手被缚的闻潮生,冷冷一笑,阴阳怪气道: “闻潮生,时至今日,你可还有话说?” 面对崔闻的讥讽,闻潮生面色依旧平静。 “你杀我,会有人为我殉葬,而且很多。” 崔闻先是一怔,随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周围的不少同门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罢之后,他才又说道: “闻潮生,你不是不怕死么?” “怎么,死到临头,为了活下去,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么?” 闻潮生沉默不语。 他已做好了进行最后的对抗的准备。 朱白玉背后的那位一定会想办法救他,但时间上是否来得及并不好讲,闻潮生不会束手就擒,倘若真的到了最后一刻,他一定会想办法多拉几人垫背。 周围不少围拢过来想要看他被处决的同门是最好的目标。 崔闻见他这般模样,也不再继续多费口舌了,准备行刑,他正欲对那名离闻潮生最近的监执发令,忽然目光一瞥,见远处有人匆匆而来,至于近前,众人才看见这人是书院的守门人。 对方气喘吁吁,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崔闻眉头一皱。 “你不好好守门,来此地作甚?” 那名守门人见周围这么多人,似有难言之隐,面带尬笑地对着崔闻晃了晃手里的信,崔闻见状,立刻便猜到了这人是奔着他来的,一时间心头觉得古怪,但见对方神色焦急,还是示意他走上来将信给他。 递过信后,守门人便不再停留,他松了口气,被这么多书院的学生盯着,浑身着实难受,他转身便小跑离开,崔闻站在高台上将信封撕开,扫阅一遍信上的内容之后,面容倏然一僵,眸子也渐渐圆了些。 他略微失神,思绪飘飞到了很远处,忽而低头与闻潮生一对视,却见对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崔闻心头「咯噔」一下,那股浸骨的心凉渐渐有了明确指向。 这一切……难道真的与闻潮生有关? 不,不可能! 闻潮生一介苦海县来的刁民,何德何能,能引出这般大的动静? 但…… 若这件事跟闻潮生无关,能有这样的巧合? 若是闻潮生先前什么也不讲,崔闻定会将其真的当作巧合,但现在……他不敢,也不能了。 一但齐王所作之事真的与闻潮生有关,那他一旦处死了闻潮生,只怕整个崔氏都会为其陪葬! 他在书院,固然可以逃过一劫,可他的同族,他的亲属…… 一想到他崔氏一族被满门抄斩,崔闻便心凉了半截。 “崔长老……” 下方立于闻潮生身后的那名监执见崔闻迟迟没有动静,于是出言提醒了他,崔闻回神,沉默了的一会儿后,却忽然做出了一个让在场众人皆极为意外的决定: “行刑暂缓,将闻潮生押回碧水笼。” 闻潮生身后的那名监执以为自己听错,重复问了一遍道: “长老,不执刑了?” 崔闻见睽睽众目皆系于他一人之身,虽觉压力庞大,却还是硬着头皮,铁着那张老脸道: “我忽然记起,先前有书院的学生与我反应此事尚有隐情,方才细想,这里毕竟是书院,虽不能放过任何一名藐视院规的狂徒,但也不可错杀一名学生,姑且再给本长老一些时间,待仔细调查一番后,再做定夺……” PS:晚安。 第237章 力保 今日明玉堂前,除了七名监执以外,还有至少五六百名书院的同门,众目睽睽之下,崔闻说处决便处决,说押回便押回,这固然是没有那么容易说过去的。 哪怕他是明玉堂的长老,做事也总不能这般随性,只是眼下崔闻念及自己还在崔家的同族与家人,他没有胆量要仍旧硬气地处死闻潮生。 年纪大了,身居高位,这二者都让崔闻在做事的时候很难不多虑。 于是,即便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与决定极为荒诞古怪,极为不合适,有损自己在书院之中的威严与声名,崔闻还是硬着头皮这么做了。 不管怎样,今日闻潮生都不能死。 先前闻潮生随口说出的那句话,此时却犹如绿蝇振翅,一直在耳畔回荡不休,崔闻不敢赌上自己家人的性命,他扫视了在场的众人一圈,见了数百道不解与惊讶的目光,却仍要以自己长老的身份严厉镇压。 本欲处死闻潮生的那名监执犹豫了片刻,却仍是仰面摇头道: “崔长老,先前要处死闻潮生的是你,情绪激动、控诉闻潮生恶行的也是你,姬长老先前说等院长回来再做定夺,您却非得急着行刑,如今书院的章程已然通过,您却又临时反悔了……您的这种行为真的很难向大家交差,尤其是如今书院这么多同门看着,明玉堂的公正与威严何存?” 他此言一落,在场虽无人附和,可这份诡异的沉默却更让崔闻老脸阴沉下来,可如今他确不占理,晓得自己理亏,心中纵有百般不悦也只能强忍着。 “咳咳……此事的确是老夫的过失,事后老夫自会向另外两名长老阐明情况,也会为今日来到此处的诸位给出一个合理解释。” “但人命关天,轻易不可乱杀,否则若是我等受理过失,追悔无及!” 言罢,崔闻原本有些空白的思绪随着时间也逐渐恢复正常,他抖擞颜面,语气愈发大义凛然: “诸位皆是从五湖四海来到书院中求学,我书院作为天下唯一的儒门圣地,自当一视同仁,不可因为诸位出身不同而有所偏袒,闻潮生先前在书院内所犯恶行过于骇人听闻,老夫心系书院学子安危,急中生乱,险些酿成大错,如今闻潮生既已被押送至碧水笼,自是无法逃离,无论犯下任何过错,最终一定会被清算,也不急这一两日了,待老夫彻底查清事情原委,自会向书院通报。”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负责押送闻潮生的七名监执,虽然心中颇有微词,可崔闻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他们若是再继续责怨,属实是有些不知好歹,拆自家明玉堂的台了。 不过他们虽沉寂下来,过来看热闹的同门之中却又有人开口发声: “崔长老,您忽然改主意,莫不是因为手里那封信?” “不知信上究竟写的什么,方便给大家看看么?” 开口说话的是柳稚岛。 在书院最恨闻潮生的那一批人里,柳稚岛绝对是最前端的几人之一。 本来他在修行里稍微摸到了一些门道,心想着今年说不定可以抵达龙吟上品,在书院的会武中取得不错的成绩,再进些名次,如此也能在与自己和家族的脸上添些光彩,可如今闻潮生断了他左臂,剩下的那条右臂接回去后也不如从前那般好使,他此番若是能在修为上更进一步,兴许也只能艰难维持曾经的排名。 毕竟双臂对其战斗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此番他眼见着闻潮生马上就要被处死,心头的恨意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宣泄口,却不曾想在最关键的时候,崔闻忽然收回了那柄夺命的刀,他怎能接受? 柳稚岛发声后,数百道目光倏然聚集向了崔闻的手中那封信。 他们看不出来么? 怎么可能。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崔闻前后态度的转变与这封信有着莫大关联,只不过他们没有像柳稚岛这般胆大,当面对着台上的明玉堂长老问出来。 被这些目光凝视,崔闻非但没有丝毫心虚,反而眸中出现了些许怒意,冷冷与人群中的柳稚岛对视。 “老夫已经说过了,之所以临时做出这个决定,不过是因为明玉堂要为书院的每一位学生负责,不可随意杀生,与这封信有何干系?” “再者,这封信既然是寄给老夫的,里面的内容自然与老夫有关,怎么,难道老夫日后收到的任何信件,都得与你知会一声,先交予你过目一番?” 被崔闻这几乎带着杀气的责问一问,柳稚岛怨念覆盖的内心瞬间清醒了许多,他像是老鼠见了猫,即刻低头躬身,咬牙道: “学生……一时冲动,还望长老莫要怪罪!” 当然,他嘴上这般说,心里的怨念却是愈大,甚至已经计划着月末便寄一封家书回去,让家中的长辈们好好敲打一下崔家的人。 崔闻怒而拂袖,冷哼一声,命令监执押送闻潮生回去碧水笼,如此一场明玉堂前的闹剧便就此作罢,众人也在切切唏嘘声中快速散去…… 远处,王鹿与高敏站在一起,面色异然。 “闻师弟还真是命大,也不知道崔长老收到的信件究竟写了什么,居然让他回心转意了……” 高敏没他那般关心闻潮生的生死,想问题时脑子自然也清醒几分。 “不知道,但这件事必然与徐师兄有关。” 王鹿一怔,偏头讶然: “徐师兄?可……” 高敏: “他说是不救,最后一定还是想了点办法,至于办法究竟是什么,估计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总之,闻潮生方才那般情况都未死,那大概率用不了多久就会放出来了。” … 深夜,碧水笼中。 崔闻结束了一天疲惫的「公关」,徐徐进入笼中,面色阴翳地来到了闻潮生的面前。 对方依旧盘坐于笼中,表情自然安静,睁眼与崔闻对视时,微微一笑道: “崔长老今日在明玉堂的表现实在是精彩,让闻某大开眼界。” “书院学生的生杀予夺,皆在长老一言之间啊……” 崔闻与闻潮生仅一笼之隔,暗沉的眸中洋溢着不加遮掩的惊讶与怒意,交织成为了极其复杂的颜色,他对于闻潮生的阴阳怪气充耳不闻,只是沉声问了句: “闻潮生,你到底什么来头?” 闻潮生笑了笑,没有明确答复他,只是说道: “崔长老难道没有查过么?” 崔闻死死盯住闻潮生的脸,徐徐开口道: “查过,苦海县人,有传言说你在县外当了三年流民,如今看来,这传言真是一点儿也不可靠。” 闻潮生淡淡道: “没查到其他的了?” 崔闻沉默片刻后道: “没有。” “如果我早知……” 他话音未落,闻潮生却打断了他,平静的声音中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 “崔闻,你什么都没查到,就敢动我……怎么,你的家人也在明玉堂内当长老?” PS:今天一更,明天三更,晚安! 第238章 回家一样 今日发生的最为魔幻的事情,莫过于眼前这名本来一开始准备杀死自己的人,在看到了那封信后,却开始据理力争,无视自己威严扫地的风险,将自己硬保了下来。 这固然会让崔闻付出代价,当他疲惫地为自己今日在明玉堂前的荒唐行为收尾后,来到碧水笼中还得被闻潮生恐吓讥讽。 身为明玉堂长老,崔闻几时受过这样的气? 过往时候,书院倒也承接了不少家世尊贵的学生,但对方从小沐浴于这样的环境中,做事也知道「分寸」,对他还是十分客气的,大家寻常时候井水不犯河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毕竟崔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依附于秦侯麾下,寻常王城的权贵想要震慑敲打崔家,一来不会做的太过分,二来也要费些手段与精力。 哪有人会敢像闻潮生这样,明明身处于碧水笼中,却当面毫不掩饰地威胁他崔闻? 疯了,简直是疯了! 崔闻咬牙切齿,那双犀利冰冷的双眸毫不掩饰想要杀死闻潮生的意图,嘴里最从牙缝间艰难挤出了几个字: “此番贸然得罪,算老夫有眼不识泰山,书院食堂一场闹剧就此作罢,老夫会想办法尽快放你出去,崔家的事……可否高抬贵手?” 任何能在官场与权贵场发展起来的家族,同族的团结之心与集体荣辱感必不可少,换而言之,大家都极为清楚自己是利益共同体,不会轻易因为自己的事情去损害家族利益。 更何况,崔家也不止有崔闻的同族,还有他的家属与子嗣,他的妻子、儿孙,几名外甥女全在崔家。 这些人若是因他崔闻而死,他可就成了崔家的千古罪人! 闻潮生没有立即回应崔闻的退步,而是对着他伸手道: “给我看看那封信。” 先前柳稚岛向他索要,崔闻没有给,但此时却将那封信交给了闻潮生,后者阅览了一遍,那封信是他的同族崔卓华所写,上面内容十分详细且触目惊心,甚至涉及到了「满门抄斩」四个让人汗毛倒竖的字眼。 但由于信上记录得详尽,闻潮生便也从中瞧出了些许端倪,他将信还递给了崔闻,笑道: “崔闻,你以为你崔家的情况跟我一样?” “如今要收拾你崔家的是齐王,王命覆水难收,说杀便杀,说不杀便不杀?” 崔闻当然也知晓这个简单的道理,只是关心则乱,如今外面的情况已然不是崔家利益受损、颜面受损,而是快要亡族抄家了,他怎能不焦,怎能不躁? 此时见到闻潮生脸上挂着的讽刺与语气里的轻描淡写,崔闻终于忍无可忍,一只手猛地探入笼中,一把揪住了闻潮生的衣领,声音低沉沙哑: “若我崔家亡了,你也别想活着从书院里走出去!” “你不是要我崔家给你陪葬么……真若是到了那一步,那大家都别活了!” 闻潮生虽被揪住,面色却格外平静,继续说道: “你崔家那些已经被下狱的同族指定是保不住了,如果齐王只是想要敲打一下你们,不会一次性处理这么多人。” “但他给了你们机会,专门让你崔家的人自己审理同族,倘若崔卓华审理同族没有包庇枉私,此事算功,被处理的该只有那些入狱的同族,其余人不会受到太大波及。” “往好处想……至少你的家人能保住,不是么?” 闻潮生的话让暴怒的崔闻稍微恢复了一些理智,他急促喘息着,那双眸子里的血丝渐渐消退些许。 前者继续道: “当然……如果我死了,那事情另当别论。” “崔闻,我早告诉过你,我背后有人,你不信,现在你知道我背后是谁了?” “如今崔家变成这样,你当居首功。” 崔闻松开了颤抖的手,后退几步,沉着老脸凝视了闻潮生许久,最终只说道: “我会尽快想办法送你出去。” 言罢,他便迈着心事重重的步伐离开了这里。 … 齐王做事要比闻潮生想的更加细腻,若是他全不留手,自己这头反而不好做,如今既料理了崔家的人,还帮他解决了麻烦,简简单单的行为已初露其帝王心术。 他开始重新审视起了这位齐国年轻的王。 那场小雨还没有来得及下透,闻潮生便从碧水笼中被放了出来,接着他又回到了思过崖,被关在了里面。 经过崔闻的努力,最后闻潮生的「死刑」变成了「面壁思过」,而且只有七日,对于闻潮生来说,这惩罚几乎等同于没有。 再次回到思过崖的闻潮生不胜唏嘘,他站在徐一知所处的平台上,对他说回这里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徐一知无言以对,他也知道闻潮生在思过崖里待的时间要远远比外面长。 “没想到你真的有办法自救,让崔闻这老东西松口可不容易。” 徐一知感慨,明白眼前这名小师弟的身份似乎有些不简单。 闻潮生却回道: “狐假虎威而已。” “说起来都是缘分,谁能想到几个月前我还在县外挣扎着活着,现在已经可以骑在书院明玉堂长老的脖子上拉撒,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顿了顿,他对着徐一知认真道谢。 二人依旧会在思过崖内交流武学,无论是闻潮生还是徐一知,似乎有了一种默契,闭口不谈平山王与风城的事,而在一日后雨停的正午,王鹿与高敏都来到了思过崖。 这一次,他们带来的食物很丰盛。 一番畅谈感慨,王鹿喝了点酒,极为羡艳地看着闻潮生,说这世界真是不公平,他随随便便竟然活成了自己想要活成的模样。 闻潮生问他想要活成什么样,王鹿说,一人独战书院同门,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打得自己声名赫赫,最后告到书院长老那里去,却发现书院长老站在了他这边。 “你真威风。” 王鹿抹了一把泪。 但很快,他心中阴雨便消散了,对着闻潮生问道: “对了,你上次说要我帮你忙,帮你什么?” PS:这一更补昨天的,晚上还有两更。 第239章 求学 先前在书院食堂内发生争执时,闻潮生让高敏去追回王鹿,有事要找他帮忙,思绪回溯到了那一刻,闻潮生放下了手中的榴莲薄饼,对着王鹿道: “也没什么大事,想叫你把上次为我寄信的那名信使的详细信息给我。” 闻潮生有一封信要寄回给苦海县,上次那名帮他传信给阿水的信使看上去似乎比较靠谱,所以他想要亲自去找这名信使。 王鹿将这名信使的全名、联系住址,收费情况全部说出,待到用餐结束,王鹿便起身准备要离开,却见高敏仍然坐在原地未动,他便伸出手轻轻在高敏的面前晃了晃。 “走了,高师妹。” 高敏仍然跪坐于地,头微微低垂,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想法。 吹过她发间的崖风还残留着上一场春雨没有完全褪尽的潮湿,她缓缓从身上拿出一个包裹,摊开后,里面竟然全是银两,颇有些沉重,看上去该有一二百。 “我想跟你学习修行。” 高敏开口,惊了一旁的王鹿一跳。 闻潮生盯着面前白花花的银子,眉头先是一皱,渐渐又舒展开来。 “教不了。” 高敏怔住: “银子不够?这里只是定金,以后每月我都愿意拿出七成生活所用的银钱,算作学费。” 闻潮生仍是摇了摇头。 “说实话,我有些心动,但这不是钱的问题,你如今是属于病急乱投医了。” 高敏盯着地上摊开的银钱,徐徐道: “我娘每月会给我寄三百两银钱作为生活支出,但我自己一月其实只花得到三五十两,然而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存下任何银钱。” “书院中的同门里,以「肖卿誊」为首的混账,隔三岔五会来找我「切磋」,美其名曰说是共同进步,帮助同门,实际就是狠狠揍我一顿之后,再从我这里收走银钱。” 顿了顿,高敏淡漠的语气中出现了一抹浓重的杀气: “她们之中家世没几个差的,根本不缺钱,就是看我修为不如他们,家世不如他们,想着欺负我不会受到报复。” 她其实看得清楚,但总要融入大环境中。 在书院里,如果没有足够硬的实力与背景,特立独行一定会受到难以想象的排挤与攻击。 都这样做而你不做,便是你错。 “恃强凌弱,却又不敢真的大打出手,只在规则的边缘灰色地带游离,玩弄一些下作手段,还读书人的圣地……恕我直言,书院的这些同门跟苦海县里那群市井小流氓没多大区别,甚至还要更为恶心。” 闻潮生感慨。 “这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堂堂明玉堂长老崔闻都这副嘴脸,书院的那些学生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闻潮生说着说着便想到了院长,无论怎样,院长在书院中都有着极大的权利与话语权,而且从为数不多的谈论中不难看出,院长对于如今书院的这副模样也极为厌弃。 但她为何不予以整改? 闻潮生疑惑这个问题的时候,便又听高敏道: “所以,我才想要向你学习修行,如果这些银钱最后一定得落入他人之手的话,我宁可它成为学费。” 她面容间以往的刻薄与尖酸如今大部分化为了诚恳,但仍然残留着部分,显然也受到了书院这股不良之风的同化。 闻潮生从袖间拿出了那根毛笔,放于地面上银钱的旁边,对着高敏道: “你看这是什么?” 高敏觉得闻潮生话里有话,仔细观察了那根毛笔许久,还是如实回答道: “一根笔。” 闻潮生又偏头对着一旁站着的王鹿问道: “你说。” 王鹿也不明所以地挠头道: “一根笔啊……闻师弟想说什么?” 闻潮生道: “对我来说, 这不是笔,而是一柄剑。” 提到了「剑」,二人立刻想到先前闻潮生用这根笔削了许多人手臂,王鹿恍然大悟般的一拍头,兴奋道: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闻师弟你用这支笔便能将别人的手砍下来,原来这是……” 他说着,话音骤止,兴奋的表情也在同一时间僵滞,因为王鹿突然意识到,闻潮生口中的「剑」与他们所知的「剑」并不同。 他再仔细一看地面上的那根笔,弯腰拾起后小心翼翼转动两圈,又在自己的手臂上划拉了一下,毛笔尖端独有的柔软传入肌肤。 这哪里是「剑」,不就是一支笔么? 一旁的高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再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已带着几分古怪与震撼。 闻潮生道: “懂了么?” “我以前经过高人指点,修行入门的路子比较偏,没有真正厉害的人领路,你很难走入我的路子,所以我教不了你。” 高敏已经明白,她低头认真地收起了自己的银子,起身后仍向闻潮生道谢。 谢的是前几日闻潮生帮她。 二人准备走时,闻潮生又叫住了他们,他指着远处平台的徐一知道: “你若是真的想要在修行上找一位同门做老师,我回头帮你问问徐师兄,他们皆是修行儒术,他在这方面极有经验。” 顿了顿,闻潮生补充道: “而且,他的确是一个有真才实干的人。” 这绝非闻潮生的吹捧或是阿谀,而是无数次被毒打之后的真实体验。 高敏远远望着徐一知出神了片刻,又说了句谢谢,她心头沾着些忐忑,因为徐一知看上去实在是太不好惹,不过一想到闻潮生与徐一知关系似乎还不错,高敏觉得兴许能试试看。 虽然徐一知最后败于程峰之手,可书院中的同门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徐一知的强大。 高敏知道自己天赋平平,但也绝非真的一无是处,倘若得到了徐一知的指点,她或许可以在短时间内有所突破。 她要自己亲手把失去的尊严拿回来。 PS:还有一更,争取12点前发。 第240章 知法,懂法,用法 闻潮生被从「处死」到放逐进了思过崖之中,只用了很短的时间,这则消息被传遍书院的时候,引发了巨大的讨论与轰动,许多同门开始隐隐猜测起了关于闻潮生的身份与背景。 尤其是那些出生于王城中本就极有名望与权势的家族子嗣,他们比谁都清楚王城的权贵里根本没有「闻」这个姓氏,可如果不是因为闻潮生的背景特殊,这背后藏起来的微妙变更让人浮想联翩了。 “难不成当时寄给崔闻长老的那封信来自于……后山深处的那座大殿?” “嘶……不能吧?” “难道除了程峰之外,又有第二名书院的学生被圣贤看中了?” “并非如此,我去问过守门人,他说信是崔家的人寄给崔闻长老的,你们这些人一天天,传得可真是邪乎。” 书院内,众说纷纭,他们身为书院的学生,又没有院长给予的书院章印,寻常时候能与家中通信的次数不多,一月几乎仅有一次,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如今王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至于闻潮生本人,在离开碧水笼的时候,他便找崔闻要了一份详细的关于书院明玉堂对学生处罚的规则。 他虽先前在碧水笼中面对崔闻盛气凌人,反击强硬,但其实做事还得讲究一个分寸,真在书院里无法无天闹大了,最后也不好收场,闻潮生聊想到自己还得在书院待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才决定认真学习一下书院的「规矩」。 知法、懂法、用法。 再加上强硬的背景与实力,他才能真正在书院中「为所欲为」。 因为院长不在,王鹿也暂时没有办法离开书院,于是闻潮生便委托徐一知帮助他找到那名送信的「徐师傅」,而后将信寄回了苦海县。 接着,他又在第七日晚上最后一次与徐一知切磋之后,讲出了关于高敏的事。 徐一知听完之后眉头微微一皱,神情虽无甚变化,语气却带着掩饰不住的不屑: “靠着他人教出来的本事,永远成为不了一名强者。” 闻潮生道: “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天赋,若说的再极端些,不是所有人都有程峰那样的天赋,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成为强者。” “你只需要帮她变强到可以亲手报复曾经那些欺负她的人即可。” “这样你也可以收获大一笔钱财,何乐而不为?” 徐一知的家境要比闻潮生与程峰好不少,但与王鹿、高敏这一类人又比不了,一月二百余两银钱,对于他来说也绝非一个小数目。 当然,徐一知一心都扑在了修行上,是一名修行中的痴儿,金钱对于他来讲皆身外之物,够用即可,无需刻意追求,所以那一大笔钱财对于徐一知来说没什么吸引力,但他也没有拒绝闻潮生。 “我可以试试。” “另外……” 他盯着闻潮生。 “以你目前的武道修为,天下龙吟境中估计已经没几个人打得过你了。” 方才最后一次切磋,仍然是徐一知胜,但这一次,他在与闻潮生的切磋之中已然不自觉被逼得使出了通幽境的实力。 换句话讲,如今的闻潮生已不是龙吟境的徐一知能对付的了。 “这说明,这段时间的毒打没有白挨。” 闻潮生笑了笑。 徐一知又指点他道: “上一次你说你要学身法,可以去「翰林」里面找找看。” “那里有不少关于身法的修行经验,除了书院的儒术之外,一些比较好用的江湖身法也有记录于其间。” 闻潮生谢过徐一知,而后离开了思过崖间。 … 一封信件将王城的春意带回了苦海县,横跨数千里的这头,苦海县的雪仍旧未停,依然是凛冬在春天到来之前做着最后的殊死一搏。 程峰与阿水各自收到了一封信,皆是闻潮生所寄。 闻潮生将从宁国公府里找到的魔方上的五十四个文字全部写于纸上,让程峰仔细看看这些字,是否能想到一些关键的诗词歌赋等。 由于家中唯一的那张藤椅已经给了阿水,所以程峰只能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看信,相较之于从前,他的家中整洁了许多,程峰并不是一个爱收拾打理的人,上次司小红过来找他玩时,因为觉得程峰家中实在有些乱,于是便帮他认真打理了一番。 院子被收拾完后,一向颓废的程峰忽然局促小心了不少,用完东西必然会归位,仿佛生怕将这院子又弄得一团糟。 目光扫过信笺上的那五十四个字,程峰认真思索了许久,后来身子觉得有些冷,便去抱来上次还没有喝完的半坛酒,一边喝酒,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着与这些文字相关的篇文,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脸色渐渐古怪凝重起来,而后程峰收起了信件,又喝了一口烈酒,待到滚烫从腹腔绵延向了四肢百骸后,他便拿着信件出了门去,直奔阿水的住处…… PS:晚安! 第241章 古异奇谈 程峰收到了从王城寄回来的信,从中瞧出了端倪,但似乎有什么自己捉摸不定,于是顶着小雪小跑向了阿水的住处,想询问一下阿水的意见。 陆川的死亡以及关于刘金时的秘密寄回王城后,苦海县忽然变得安宁了许多,七爷开始稳定地赚钱,他依然每过一段时间会给裘子珩的叔叔写一封信,每日去吕知命的小院儿里为那株枇杷树浇茶,淳穹则一边练字,一边处理刘金时在苦海县里留下的许多琐碎事情,并开始搜罗当初被刘金时吞并且埋藏起来的财富。 阿水似乎在修炼「鲸潜」上有了长足的进步,在风城以及后来奔袭数千里留下的伤势开始逐渐稳定,这对于她来讲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伤势稳定之后,她便能够开始继续修行了,弥补因为天人之战而跌落的修为与境界。 程峰气喘吁吁地来到阿水院儿门口,望着盘坐于雪中的阿水,抬手敲了敲木门,上面积盖附着的一些积雪簌簌而落。 阿水眸子微微睁开一条缝。 “进。” 程峰立刻进入了院中,开门见山道: “水姑娘,潮生兄弟有没有给你寄信?” 阿水犹豫了片刻,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给你寄了?” 程峰快速拿出了闻潮生寄给他的信,摊开给阿水看。 阿水仔细看了一遍上面那些杂乱无章的字,以为程峰这是自己想不明白,想找她来问话,然而她一个寻常时候基本不看书的人,哪儿能玩弄这种文字游戏,一时间头疼不已,催促他赶紧离开。 “天色不好,你请回吧。” 阿水说道。 程峰与阿水接触有一段时间,自然也懂得阿水的一些脾性,他苦笑道: “水姑娘,我不是来找你问这个的……其实潮生兄弟询问我的难题,我已经解开了,但我不确定是否要回信给他。” 阿水意外道: “为何不回信?” “没钱了么?” 程峰摇摇头。 “自然不是钱的问题,这些日子我教县城里几名员外的孩子识字,也赚了一点小钱,寄信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 他面色难堪,似有难言之隐,阿水觉得程峰实在婆妈,便去搬了一坛酒来,程峰见状即刻摆手道: “喝过了,喝过了,水姑娘……” 阿水道: “没准备给你喝,见你讲话吞吞吐吐,真是烦。” 程峰尴尬地挠了一下自己后脑勺,他四顾无人,再三确认,这才神神鬼鬼道: “水姑娘可知,潮生兄弟给予的这「五十四字」皆是来自于何处?” 阿水: “何处?” 程峰面色凝重道: “「古异奇谈」。” 阿水咕噜咕噜两口,觉得这名字陌生极了,根本没有听过,心里也没有多少好奇,想着程峰如果能一次性把话全部讲完该有多好。 “那咋了?” 她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程峰语气愈发沉闷,与空中飘舞飞扬的细雪乱作一团: “这本书乃是当年齐国宁国公所著的一本收集天下古奇珍玩的心得记录,齐国只有极少数圈子里的几人看过,这五十四字出自其中的「江山白玉雕」。” “——山是山,水是水,云卷凤翅揭龙尾,流光扶苏朝天去,青黛玉颜没子规;江非江,月非月,满山红霞烧仙阙,仙人笑我白发早,几度春秋几度雪。” “潮生兄拿到的这五十四字,便意味着……他多半卷入了宁国公的事件之中!” 阿水意识到了事情的严峻,纵然她常年身居边关,却也晓得宁国公在齐国代表着什么,也知道当初因为宁国公的事,多少人冤死受了牵连。 这些消息,当年人传人来,传得沸沸扬扬,传得天下皆知。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勾动了她的好奇心: “程峰,你方才讲「古异奇谈」只有极少数圈子里的几人看过,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峰去书院的时候,宁国公已经死了四年了,所以他必然不是圈子里的人。 “水姑娘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的确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但当年书院里有位叫做「江辰生」的师兄,曾跟在宁国公身边三年,帮助宁国公撰写过「古异奇谈」中的三卷,所以他对于那本书极为熟悉,后来宁国公身死,他便自己回了书院,将「古异奇谈」一字不落地默写出来,存入了书院「翰林」,留作纪念。” “可惜,那名师兄在两年前的一个冬天病逝了,得的是「咯血症」,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疾病,没有办法完全医治,江师兄努力修行便是为了对抗这种天生顽疾,只是最终也……” 提起这人,程峰微微叹了口气,似乎觉得甚是惋惜。 阿水此时看向程峰的眼里不再是对于他婆婆妈妈的厌弃,颇有些佩服道: “我倒是也听说过「翰林」,里面存放着几乎天下所有品类的书籍,你连「古异奇谈」这种书都看过,想必里面的书你该是已经看得差不多了。” 程峰干咳一声,心虚道: “倒也没有……书院同门当初皆传我通读了「翰林」所有书籍,其实我只看了一部分,关于「修行」的书籍,我全都没有看过。” 他似乎并不太愿意多提书院的事,阿水也没有多问,她盯着信封有些出神,似乎更为关心寄信之人。 程峰在一旁小心地说道: “关于宁国公的事必然极其危险,越是深挖,越容易出问题,所以……我不确定要不要将这封信上的内容解析给潮生兄看,水姑娘以为呢?” PS:还有一更。 第242章 良性竞争 程峰的担忧不无道理,他若是将这些线索回递回去,闻潮生必然继续深挖,当年与这事有关的许多王公贵族都没能逃脱满门抄斩的命运,若真让闻潮生挖出了一些什么不该挖出的东西,怕要惹祸上身。 最终若是闻潮生因此而死,他程峰岂不是成为了最大的推手? “若不然……我就向潮生兄回复「不知」?” 程峰拿不定主意,他站在一旁许久,见阿水也没有喝酒,眉头紧皱。 不知不觉,二人的身上积满了小雪,阿水忽而猛地干了碗烈酒,对他道: “把「江山白玉雕」写一遍寄回给他吧。” 程峰「啊」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接着便听阿水说道: “他不会轻易多管闲事。” “如果他涉手宁国公的事情,一定深思熟虑过,而且倘若他决定继续追查下去,我们如不帮他,他为了查清这线索,兴许会遇见更大的麻烦。” 程峰沉默。 阿水比他更为信任闻潮生,虽然眉梢之间依然藏着忧虑,却选择了支持。 这种信任自然不是凭空而来,二人曾数次生死与共,潜移默化间的默契极深,阿水很懂闻潮生在某些事情上的想法。 关于宁国公的事情牵涉极大,他要么不会轻易触碰,一旦沾染,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彻查到底。 程峰立于雪下,脸白手红,见阿水都这么讲了,他也只得照做。 他问阿水要来了笔墨,就直接于此处开始落字,将那篇「江山白玉雕」抄录给了闻潮生…… … 王城,书院。 本应被直接处死的闻潮生在思过崖面壁七日之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而后前往了明玉堂,指名道姓找到了崔闻。 再见到闻潮生,后者的脸色很不好看,那紧抿的嘴唇与紧绷的双颊让闻潮生怀疑他是不是才从饭里误吃到了蟑螂。 食堂里吃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已经不是一件奇怪事情了,但闻潮生料想给这些门中长老们做的东西该不至于那般草率,否则若是被挂上一个莫须有的「袭击长老」的罪名,那厨子可就遭老罪了。 “你找我作甚?” 崔闻没好气地问道。 闻潮生回身瞧了瞧殿外无人,于是也不客气地坐在了寻常监执才能坐的位置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也没什么大事,来找崔长老要个名单。” 崔闻一怔。 “名单?什么名单?” 闻潮生翘着腿,说道: “就是……先前因为食堂一事来告状的那些人。” 崔闻眉头倏然之间高皱,语气冷凝了几分: “你最好这段时间莫在书院中挑事,先前你于食堂对同门痛下毒手,明玉堂只将你关在了思过崖中七日,惩罚轻浅,书院内部为此已滋生了许多流言蜚语……” 崔闻的态度很明确,他也不会一退再退,毕竟身为明玉堂的长老,他也是要脸的,闻潮生若是做得太过分,他也没法硬护,否则回头自己的职位兴许都保不住。 “书院院规第一条……” 闻潮生徐徐将先前从崔闻这里拿走的书院院规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而后说道: “崔长老,我不是小孩子,做事有分寸,先前食堂一事,我是吃了不懂法的亏,如今境况不同了……我办事,你放心。” 崔闻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你明白就好。” 见闻潮生如今对于书院的院规如此熟悉,他便也放下了些心,将先前那些举报闻潮生的书院同门名字报给了闻潮生。 闻潮生记住了这些名字,随口对崔闻道了谢,然后离开了明玉堂。 此后几日,闻潮生在书院的声名变得极为恶劣可怖,许多龙吟境的同门在人多的地方天天被闻潮生「邀请切磋」,有些人甚至一天被邀请好几次,若是不同意,便成了书院的缩头乌龟,被传得沸沸扬扬,面子与尊严全无,若是同意,必被胖揍一顿,鼻青脸肿,更为狼狈,还要遭闻潮生言语侮辱,场面极其惨烈。 一些同门甚至在败后被闻潮生活活气吐了血,晕了过去。 后来他们便有人不敢再出现于人多的地方,以为这样便可以在不损害颜面的情况下拒绝闻潮生的「邀请」,可他们万万没想到,闻潮生在人稀之地找到他们时,根本没有所谓的「邀请」,而是选择了直接动手,并且下手还要更狠一些。 如今的闻潮生动手有分寸,每日必揍那些人几次,揍得他们一直挺着鼻青脸肿在书院中晃荡,颜面全无,十分难堪。 一些同门忍无可忍,前去明玉堂控告闻潮生的恶行,却被明玉堂查看伤势之后以「良性竞争」的说辞请退了。 从明玉堂出来之后,他们面色茫然,觉得书院的生活实在暗无天日。 这些同门曾多是嚣张跋扈,以同样的理由欺凌同门,而如今自己深尝苦果,书院不少人虽嘴上叫着闻潮生「魔头」,实际上心头直呼爽快。 这种生活直至闻潮生收到苦海县的来信之后才暂时停歇,他看完阿水的信后收好,又将程峰寄回的信撕开,里面抄录了「江山白玉雕」五十四字,并且告诫闻潮生宁国公的事情极度危险,切记量力而行。 闻潮生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按照程峰给予的五十四字,仔细观摩起了魔方,由于没有特定的标记,所以闻潮生也不知这是要竖着排列还是横着排列,在经过了漫长的一整天尝试后,他终于在深夜时分打开了从宁国公府中带出的魔方…… PS:晚安! 第243章 地图 换了身装束,闻潮生来到朱白玉院门口时,见那么多人进进出出,以为他在搬家。 当然,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闻潮生的脑海中一闪即逝。 就算朱白玉真的要搬家,那也不会一群穿着轻甲的巡守禁卫来帮他搬。 进入其中,闻潮生见朱白玉院子里围满了巡卫,还有一名穿着红色官服的人与他弈棋。 二人都看见了闻潮生,朱白玉内心「咯噔」一下,捏住棋子的手指下意识用力,而这个细微的小细节被薛敬之拿捏,他嘴角微微一扬,对着闻潮生道: “汝是何人,来朱大人的住处作甚?” 闻潮生拱手道: “回大人的话,在下闻潮生,不是王城本地人,是朱大人在江湖中认识的朋友,今日来找他弈棋。” 薛敬之不屑一笑: “弈棋?” “来人,搜身。” 见周围甲士围拢向了闻潮生,朱白玉袖间的手指徐徐用力,他能猜到闻潮生前来找他所为何事。 虽然他们身后的人是齐王,真闹开了,他们二人明面上倒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但背地里却很难讲,当初涉及此案的人,神秘失踪不在少数。 朱白玉答应过院长,要保护闻潮生的安全。 见他的眼神不自觉露出几许凌厉,闻潮生找机会与他交换了一下视线,示意他不要这么冲动,而后众人在他的身上一顿摸索,最终摸出了一封信件。 “大人,只找到一封信。” 那名搜身的巡卫双手将信件递给了红衣官员薛敬之,后者将信件拿捏在手,对着闻潮生道: “这里面是什么?” 闻潮生如实回答道: “是小人的亲属寄给小人的信件。” 薛敬之仔细观察了一下闻潮生的面部表情,缓缓将这封信摊开,徐徐念道: “潮生,见信如……嗯?” 他眉毛拧成了结,似乎遇到了阅读障碍,而后对着闻潮生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一些,当面问道: “这个是不是「见信如晤」?” 闻潮生道: “是「见信如晤」。” 薛敬之眯着眼,而后道: “这个「晤」左边不该是个「日」么,她怎么写成了「目」?” “这里头是不是藏了什么秘密?” 闻潮生微微躬身,低声在他耳畔说道: “大人,这是通假字。” 薛敬之一怔,随后脸上露出了一抹茫然: “什么是通假字?” 闻潮生见他听不懂,于是决定说人话: “就是写错了。” 薛敬之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 “他妈的,刁民……” 随后他看了一遍信,就是些简单的问候,但他又用食指指着第一行的第一个字,问道: “那她明明写的「闻潮生」,为何后面又将这个「闻」字划掉了?” 闻潮生想了想,十分不真诚地说道: “可能是她觉得这个字写得不好看。” 薛敬之冷笑一声: “把我当傻子?” “这里面……暗藏玄机吧?” 闻潮生身子后仰,表情像是见了高人,拱手道: “大人刑部的?” 薛敬之微微仰头,抖擞一下身上的衣服,缓缓道: “户部,薛敬之。” 闻潮生这回语气真诚了许多: “大人,您真应该去刑部。” 薛敬之眼睛一瞪: “你在阴阳怪气什么?” “一封破信,拿走拿走!” 他将这信还给了闻潮生,嘴上却依旧没有放过他: “你适才说你是来与朱大人弈棋的,怎么……你还会下棋?” 闻潮生: “略懂一点。” 薛敬之对着对面的朱白玉道: “你让开,让他来。” 见闻潮生坐在了他的对面之后,薛敬之淡淡道: “但愿你真的会下棋,如果让我发现你在说谎,恐怕你得跟我走一趟了。” 闻潮生看了一眼棋局,偏头对着朱白玉道: “你怎么谁都下不过?” 朱白玉脸上掠过一丝讪色,他的确在棋艺方面有所欠缺,属于极为典型的又菜又爱玩,他亦领教过闻潮生的棋技,并未还嘴,默不作声站在一旁。 落子之后,院子里的气氛便没有先前那般紧张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皆被带入了棋局,依旧是二百子后,薛敬之手执黑子,迟迟不落,盯着棋局的眼睛带着一抹血丝。 又过了小片刻,他忽然面色严肃地将黑子扔进了一旁的棋盒中,站起身子拢了拢衣服,对闻潮生煞有其事道: “……本官忽然想起还有很重要的公事没有处理,这局棋下得不错,姑且留着,待本官下次来续上。” 言罢,他双手负于身后,朝院儿门口走去,众人紧随其后。 闻潮生在身后叫他道: “薛大人,您快输了,几子的事,要不下完再走吧?” 薛敬之充耳不闻,宛如聋子,就这样不回头地离开了朱白玉的院子。 闻潮生盯着院门口一会儿,忽而也将手中的白子扔进了棋盒里,收敛起了方才的形容,对朱白玉道: “他来找那东西的?” 朱白玉微微点头,他坐到了方才薛敬之坐的位置,呼出一口气: “幸是你没将那东西带上,不然真不好处理。” 顿了顿,朱白玉又道: “薛敬之的权力不小,从前是由平山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在齐国做了三十四年的官,但手上很干净。” 闻潮生有些意外: “为平山王做事的人,手上还能干净?” 朱白玉感慨道: “平山王养了许多门客门卿……譬如陆川,这些人才是真正为平山王做黑活儿的。” “相反,平山王麾下许多提拔成高官的人,身子反倒是比较干净些,所以很难有人可以在朝堂上揪住平山王的小辫子。” “我跟老薛其实认识有些年头了,他最近忙的要死,是真懒得来查,估计上头给压力了,看来你从宁国公府里面拿走的东西不是一般的重要。” 闻潮生说道: “不止如此,这方块先前就经常被人琢磨把玩。” 朱白玉狐疑看着他: “这你是怎么发现的?” 闻潮生替朱白玉回忆起了当时殿内的情况: “那琴案上有灰尘,但琴上没有,非常干净,这证明那琴最近被人频繁使用过,琴弦才断不久,估计是拨弄方块儿的人觉得久久无功,眼见里面有重要线索却拿不到,于是急躁之下将琴弦不小心拨断了。” 朱白玉闻言不自觉地微微点头,似乎认同闻潮生的推论,接着他抬头望向闻潮生: “……怎么,你今日来找我,是有新的线索了?” 闻潮生微微点头,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凉茶,压低声音说道: “从宁国公府里面带出来的那个方块,我解开了。” “里面……有东西。” 朱白玉问道: “什么东西?” 闻潮生: “一幅……地图。” 第244章 一同前往 闻潮生告诉朱白玉,他从那魔方中开出来了一张地图,地图中详细标注了许多地方,涵盖了齐国不少州城,似乎在那些地方藏着什么东西。 “奇怪,你不是说沉塘宝藏在黑龙岭么?” 面对闻潮生的质疑,朱白玉仍是当初的说辞: “是在黑龙岭,而且宁国公与宋桥也的确是在黑龙岭遇袭的。” “由于黑龙岭距离王城不算太远,因此当时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作假的难度极高。” 闻潮生双臂撑在了石桌上: “所以,我从那个方块里面拿到的线索不是关于沉塘宝藏的?” 二人对视了许久,棋盘上的流水一遍又一遍地淌过,在这无声的死寂中,朱白玉终于开口: “下次来的时候,你可以把那幅图带上……或者我去书院找你。” 闻潮生: “不必这么麻烦,你给我纸笔,我能直接将图复制给你。” “只是……你这里不一定安全,薛敬之不可能只来一次,也不可能只有薛敬之会来。” “今日过后,我多半也被盯上了,届时寄回给苦海县的信,只能扯扯家常,不能再说其他任何事情。” 苦海县地处偏远、情况复杂,虽然阿水修行「鲸潜」小有所成,回信中尚且还在督促闻潮生修行,身上的伤势必然有所好转,但他如今根本搭不上手,也没有吕知命一家帮忙打点,若是阿水遇上大麻烦,会极为被动。 朱白玉: “我记性还不错,你将地图复述出来,我看过后烧毁即可。” 言罢,朱白玉起身去关了小院院门,接着带着闻潮生去了自己屋中,将门窗紧闭,点上几根白烛,又取来纸笔,为闻潮生研墨,而后便见闻潮生屏息静气,落笔均匀,不到半刻钟,他便将一幅极为复杂的地图呈现出来。 “那幅地图上标注了许多地方,但标注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最近你被盯得紧,王城附近的标注指定不好探,能操作的空间实在太小,要想知道这些标注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只有想办法派遣人手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朱白玉的目光始终流转在那幅地图上,直至去往了某一个边角,他忽然指着那里道: “这是不是广寒城?” 闻潮生看了看。 “对。” 朱白玉自言自语道: “小七还在那边儿……” 闻潮生道: “你传不了信,之前宁国公府与你交战之人已经认出了你,否则薛敬之不会出现在你的住处。” “你的信一发往苦海县,马上王城就会有人跟着,好点的情况是,送信的信使在半道上被人劫了,这样广寒城的标注点就会被他人捷足先登,若是往糟糕处想,咱们把麻烦引到了苦海县去,你就不怕小七因此遇险?” 朱白玉目中精光闪烁。 “但苦海县有一个很厉害的人可以帮忙,不是么?” 闻潮生抬目与他对视了一眼,将那幅地图烧毁,转身推门而去。 “不查了。” 他走了没几步,听身后朱白玉道: “风险是很大,但我也不会让她们去送死……苦海县因为先前我被陆川算计一事,聚集了一大批白龙卫,这一次我会亲自带着信去苦海县与他们汇合。” 闻潮生停下脚步,却未回头: “这么大动静,你要跟平山王明抢?” 朱白玉伸手捻起了桌面上一摊灰烬,看着它们逐渐化为了指尖的灰黑色,徐徐道: “迟早的事啊……况且,你不是一直都想这样吗?” “真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畏缩了?” 闻潮生站在原地,沉默许久。 朱白玉又道: “齐王是个软弱的人,因为幼时的经历,让他变得极重感情,他躲了很多年,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权力或是底蕴不够,还有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 “但他迟早会躲不过去。” “因为再躲下去,齐国可能就亡了。” “风城的事让齐王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他不愿让齐国葬送在自己手里,所以他迟早会面对平山王……救你,便是齐王的决心。” “所以,我们迟早也会面对平山王。” 闻潮生缓缓转过身子,与房间内的朱白玉遥遥相望,最终他说道: “那我跟你一起去。” 朱白玉闻言一怔。 “你?” “此去奔袭数千里,来回少说半月,你在书院的课程怎么办?” 闻潮生道: “我有院长给的章印,寻常时候在不在书院没有影响,可以随意出入。” “至于那些课程……我宁可不学。” PS:晚安。 第245章 他说,分账 其实朱白玉做事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不靠谱。 毕竟在江湖中闯荡了这么些年头,不可能全靠朋友相助,诸如行王山上那场意外,其实在朱白玉有限的生命中并不常见。 这是一个极为简单且朴实的道理——江湖是一座森林,国法在这里没有多少约束力,所以任何在江湖里活不下来的,最后都会死。 能活着的,自然就是适合者。 朱白玉便是一位适合行走江湖的人,但适合行走,不代表此行不够危险。 当年与宁国公秘密沾上关联的许多王公贵族都没有逃掉,宁秋水当然也不会天真到觉得平山王会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拿。 来王城之前,闻潮生自觉这里该是龙潭虎穴,不曾想书院与王城反而成了避风的港湾,而一旦离开王城,危险便会倏然而落。 “先去苦海县与她们汇合,等我们将平山王的视线拖走,再请齐王下道密诏,使白龙卫的另外一名教头「楚柏雪」带人去寻其他的标注地点。” 朱白玉很快便在心里有了计划,跟平山王周旋,单线作战必然不可能,趁着他们吸引平山王的注意力,把其它地方的标注全部探明,这样即便他们这头失利,仍然有其他的筹码可以与平山王进行周旋。 如今二人皆不知这份从魔方中获取的重要地图上的标注究竟是什么,但心中猜想大概率与沉塘宝藏有关,平山王如今已然权倾朝野,若是让他得到了完整的沉塘宝藏,还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见闻潮生要执意前往,朱白玉自然不会拒绝,对方心思缜密,城府过人,带在身边总没坏处,若是遇见了紧急状况,多一个人兴许便多一个办法。 “行,等你那头收拾妥当了,随时来找我,我们随时出发。” 朱白玉说完,闻潮生微微点头,转身路过院子时,重重的脚步惊飞了檐上几只麻雀,它们扑闪翅膀飞向远处,几个呼吸便消失不见。 … 深夜,宁国公府。 似乎因为上一次朱、闻二人潜入府中盗走公输方块一事,让这里巡守的禁卫数量与频率都增加了许多,大量甲士手持锋利长戈于宁国公府周围的街巷中巡逻,莫说是人,便是飞过一只鸟也会被惊觉。 今夜无云,圆月高悬,一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来到了宁国公府门口,禁卫首领上前仔细检查,似乎又担心中年人是易容假冒,在对方龇牙咧嘴中揪了不少胡子下来才终于放行。 待中年人进入宁国公府之后,一旁的那名下属才对着自己上司小声嘀咕道: “头儿……老王他们不是隔三岔五进来打扫卫生么,而且他还是奉大人的命,您这么搞,回头他会不会状告到大人那里去,说咱故意刁难他们?” 此处的禁卫首领微微摇头,面色凝重: “下次这话可别再问了。” 那名下属闻言即刻闭嘴,后退了半步。 禁卫首领瞥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这名下属跟了自己好几年,倒也有些私人感情在里头,便又解释道: “宁国公府在王城占地极大,横断了许多商街,宁国公去世之后,这里原本应该被拆除,或是用来改建,但偏偏这里被保留了下来,严加看管了五年有余……不管里面到底有什么,可以肯定的是,那里面一定藏着极为重要的秘密。” “与里面的东西失窃比起来,刁难老王根本算不上什么事。” “先前宁国公府的东西失窃,巡守立刻被换了几批,那些人估计责罚是跑不了了……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轻松的差事,待遇也不错,咱手里可千万别出什么毛病。” 下属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懂,懂!” 进入宁国公府的老王按照惯例打扫了一遍主殿与客殿,而后前往了厨院之中,开始生火做饭,因为打扫宁国公府是个巨大的工程,所以他们这些被挑选的人分批次去了不同的区域,吃住都在里面,一般会待一到两日。 老王煮了吃食,却没有先动筷,而是将热腾腾的吃食放入了一个食篮内,并用干净的白布包裹好,接着他提着食篮来到了一处空地等待,夜晚劲风吹拂,将他发丝与衣服一同吹得凌乱飞舞,没过多久,一名浑身笼罩于黑袍中的男人出现在了这里,从他手中接过了食篮。 至始至终,二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至分别的时候,阴三才忽然压低声音道: “王朝,帮我给「鸟翁」送个口谕,就说「土地公挖穿了财神庙,财神爷想出来了」。” 王朝怔住了片刻,背对阴三道: “五年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还有一些人已经在齐国娶妻生子,一家其乐融融,如今只怕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赚这刀口舔血的钱了。” 阴三淡淡道: “这次不是像从前那般拿俸禄,而是分账。” “一次赚够十辈子都潇洒不完的钱。” “妻子,儿女……在天下四座大国内,只要有钱,妻妾成群,儿孙满堂那不是挥挥手就能做到的事?” 王朝犹豫了许久,没有再像方才那般委婉地拒绝他。 「分账」两个字,狠狠刺激了他的神经! “此话当真?” 阴三的身躯随着夜风一同消失,声音也从远方传来,飘渺难寻: “大家都知道宁国公的为人,也都信他。” “我也信。” 王朝紧紧攥着双拳,想起了自己前半生过的日子,额头的青筋猛跳,心里像有什么沉寂了许久的东西突然苏醒了,猛烈且放肆地撞击他的胸膛!最终,王朝深吸了一口寂冷的夜风吞入腹中,他回去了食院,拿着尚有余温的碗筷,往嘴里猛猛扒饭…… PS:今天陪老婆去医院检查了,明早补上一更,下午两更,晚安! 第246章 金盆洗手的鸟翁 数年前,齐国自朝纲动乱结束,一切开始逐渐恢复,王族忌惮参天殿内的圣贤,一些先前静观其变之人纷纷加入了「护国大潮」中,剿灭了叛党余孽,成了齐王麾下最忠诚的忠臣,原本将要支离破碎的王朝,竟以奇迹般的速度焕发了第二春。 这其中,获益最大的自然是平山王与宁国公二人。 他们是最初支持齐王的那一批,而且出力最大,齐王继位后,由于年幼,再加上对于二人极为信任,几乎是直接将所有权力放给了他们,自己做了个架空的皇帝。 而宁国公又是主管齐国财政,自然手中不会吝啬,当年麾下门客数千,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才比比皆是,这一点儿连平山王都不如,事实上,如今平山王麾下的许多门客还是在宁国公意外出现之后投奔而来的。 当年宁国公豢养这些门客时,开出的条件十分丰厚,许多人被看重进入「国公堂」后,即便寻常时候无事可做,宁国公也会为他们开出厚禄,让他们足以在王城中生活,甚至是潇洒。 正因如此,宁国公麾下的那些门客虽然未必忠诚,但对于他却是极为信任。 简单点说,任何不拖欠工资的老板便是好老板。 换做是齐国任何一位其他的王族侯爵,如秦侯、平山王、羽冠王等等这些手握重权之人,说要与他们这些江湖人分账,王朝是决不相信的,但宁国公不同,在他消失之前,从未与自己门客有过任何与「钱财」相关的纷争或是负面消息。 在这方面,宁国公在齐国的那些王公中,有着独一份的「口碑」。 至于能分多少,王朝一点儿不担心,以宁国公的手笔,但凡分他们万分之一,也够他们潇洒大半辈子了。 仰头将碗中最后一粒米刨入嘴中,王朝将碗放下,托着碗底的手轻轻颤抖,似乎昭显着他内心的紧张,许久后,他下定决心,起身前去拿上器具,不再休息,连夜着手了宁国公府内的卫生,直至将要天明,王朝于破晓鸡鸣之前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离开了宁国公府。 虽然整夜未睡,他却一点儿不困,眼底似乎还格外亢奋,出门时被看守的禁卫首领叫住询问,王朝躬身道: “府内的卫生已经打扫结束,小人家中还有些私事,因此昨夜没有休息,连夜打扫,怕以私废公。” 那名首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一次仔细搜身,从头发到鞋底都给他扒拉了一遍,确认王朝没有偷偷往外带东西之后,才放他离去。 王朝匆匆回去了自己的住处,躺在自己床上,他心里装着事,完全睡不着,却还是硬捱到了日上三竿,待王城外边儿街道上人潮涌动之时,才动身前往了城南。 他并未乘车或是骑马,步行了十几里的路程,最终才来到了偏郊一处旧瓦房,此地依山傍水,水中游鱼粟粟,林间飞鸟阵阵,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沐浴着满山的翠绿。 推开竹篱笆,王朝踩塌一旁的几根半垂野草,伫立园中,对着一名背对他、蹲下身子喂鸟的老翁说道: “鸟翁,别来无恙。” 老翁仿佛聋了一般,没有回话,王朝往前走了两步,才见对方忽然转头,手中用来引鸟的竹竿敲了敲地面,先前还围拢过来的麻雀,一下子全飞去了瓦檐之上,叽叽喳喳的叫声也即刻止住,霎时间院子里便只留下了诡异的风声。 “你来晚了。” “我已经金盆洗手了。” 王朝并未知难而退,而是靠在了一旁的树干处,双手抱胸道: “大家都这么说。” 鸟翁双手撑在了竹竿上,黝黑且褶皱遍布的面容像极了一位齐国的种地老农,但偏生那双淡青色的瞳孔又昭示着他并非齐国人,而是来自于一些公国与游牧凶徒。 “这些年我过得还不错,每天养养鸟,无人惦记叨扰,在这青山绿水之地为自己养老送终也算一件幸事。” 王朝淡淡道: “养老送终?” “鸟翁,你膝下无子嗣,如今手里存下的银钱也无多了吧?” “如今你身体状况还行,能自给自足,未来再过数年,待到行将就木之时,你拿什么给自己养老?” 鸟翁看得很开: “至少那该是几年之后的事了,而且如今我生活简单朴实,忧虑也少,身子也慢慢好了许多,我觉得自己至少还能再活十几年……无论怎样,总也好过眼下送死。” 他言语中暗讽王朝是自寻死路。 虽然王朝并未开口谈事,但鸟翁与王朝认识了十六年,在宁国麾下曾共事了三年,其间鸟翁一直为他们负责信息的收集与呈递,他很了解王朝,这人要么不来找他,一旦找他便是大事。 王朝上下打量了一下鸟翁,啧嘴道: “几年不见,你居然变得这般贪生怕死。” 鸟翁淡淡道: “人是会变的。” “此地是当年国公赏赐给我的地方,我虽没有齐国人的身份,但只要安居此地,便不会惹来麻烦。” “倘若我主动惹是生非,连这最后的落脚之地也被剥夺,便只能被驱逐出境,又得回那混乱游牧之地,比起葬于这等山水之间,难道我的尸体被砍下头颅、被野狗咬的肠穿肚破会更好么?” “正如你所说,我膝下无子,也在王城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自然应该更加爱护自己一些。” 王朝眯着眼与他对视,许久之后徐徐从嘴中吐出几字: “如果这件事与国公有关呢?” 鸟翁没回,只是本就浑浊的眼神此刻却渐渐失了神。 “国公……国公……好久远的名字。” 王朝: “阴三让我找你,帮他给「他们」传个消息,说「土地公挖穿了财神庙,财神爷想出来了」。” 鸟翁摁住竹杖的手指微微弹动,眼眸低垂向下。 “只是传个消息?” 王朝: “是的,不需要你再做其他事,另外这件事情保密,回头国公分账时自有你一份。” 鸟翁问道: “分账?” 王朝点头: “阴三亲口所言。” “能分多少?” “不管多少,能让你日后衣食无忧,天下大可去得。” 顿了顿,王朝又说道: “待你有了钱,自然成了「九歌」的大商户,他们手段那般多,四国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鸟翁眼皮微抬,淡淡道: “分账时,你还能想起我来?” 王朝: “你我相交十六年,我该是还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觉得你可以再信我一次。” 鸟翁徐徐吐出了一口气,仰头面向天穹,闭目道: “你走吧,那笔钱我可以不要,若你能活下来,那笔钱便归你了。” “消息……我只帮你递这一次,此后莫要再来找我。” 王朝对着鸟翁拱手: “多谢!” … PS:今天出了点小意外,但是不重要,马上写剩下两更。 第247章 无所不用其极 或许是因为天光太亮,或许是因为内心过于激动,王朝临走之前没有看清鸟翁眸子里的那道悲悯的眼神。 但即便看见了,他也不会看懂。 因为鸟翁一生背负着太多的秘密,他之所以活到了现在,就是因为他的嘴够严,不该说的秘密他一个字也不会讲出,自然也不会告诉王朝,他为何会用这样的眼神注视他。 傍晚火烧云霞之时,几只飞鸟从青山绿水的密林间飞出,如游鱼窜过湖水一般扑闪着自己的翅膀划过天穹,偶尔落于谁家檐上,也只歇息半分,便又分道扬镳,各自飞去了各自的天。 其中一只雀儿飞飞停停,跨越大半个王城,终于在月明当空之时,飞入了平山王府。 它落于一座院中,直至一座石狮口中,绕至石球之后,将口中含着的小圆筒吐出,而后叽喳叫唤几声,便又扑闪着翅膀远飞,没入了如墨一般的夜色中。 不多时,院子的房门被推开,一名容貌普通,却面含贵气的妇人出现,金凤镶边的丝裙随风而晃,她徐徐行至石狮面前,将手伸进了狮子口中的石球背后,拿走了鸟儿吐出的小圆筒,打开之后摸出一张纸条,细细查阅一遍后,她便将纸条放回、藏入袖间,出了园门,一直抵达了王府的主殿。 这座大殿早些年死了许多人,自然煞气也重,负责打理王府的下人都很少会靠近这里,能绕道走便不会从这里经过。 未至阶上,妇人便闻琴声,较之往日,妇人从中听出了几丝杂音,她快步上阶,于殿外而立,对着里面拱手道: “王爷,养鸟的老头儿来信了。” 殿内,琴声骤止。 “写的什么?” 浑厚有力的声音在殿内回响,妇人徐徐进入殿内,来到了平山王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将那份信纸呈于桌上。 平山王打开看了一遍,听妇人感慨道: “王爷真是厉害,当年宁国公豢养这些门客花费了那么多的钱财,而王爷只用了国公十之一二,便拉拢了其中门客五六……尤其是这鸟翁,真乃当世奇人,以往只听闻飞鸽传书,训练起来已是十分繁琐,使用还有诸多限制,不曾想鸟翁竟能凭借着飞鸟去探听他人行踪、甚至是谈话……” 平山王一边看信,一边淡淡道: “能将鸟训练得听懂人话,的确不凡,但若是没有一点本事,他当年又怎能在宁国公麾下的门客中夺得一席?” “至于拉拢那些人……重要的当然不仅仅是财,唯有知道他们真的需要什么,才能俘获他们的忠诚。” “鸟翁不就是厌恶边境游牧与江湖的混乱,想要一隅偏安来好生终老,与其给他钱财,不如送他一个合乎律法的齐国百姓身份,而且这人口风极严,这种事情他也不会多言,闷头拿了好处,安心为我办事,对大家都好。” 妇人闻言神态愈发恭敬,见平山王看完了手中的信纸,便又道: “如今朱白玉他们已经解开了宁国公留下的线索,准备前往广寒城寻找,属下是否也收拾收拾,准备动身?” 平山王单手撑在琴台处,手指轻轻顶住自己的眉心,似乎并不着急,嘴里念道: “信上说,宁国公在魔方中绘了一幅地图,标注齐国多处,涵盖东西南北诸多区域……嗯……” “有点意思。” 他琢磨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而后焚毁了这封信,对着妇人道: “仲春,你去安排吧,陪他们好好玩玩,也陪白龙卫好好玩玩。” 仲春领命,但面色又掠过了一丝犹豫: “王爷想做到什么程度?” 平山王单手抚琴,留下了几个让仲春心惊肉跳的字眼: “无所不用其极。” 仲春沉默片刻,忽而又道: “王爷,此事事关重大,大概率涉及「沉塘宝藏」,是否需要联系「阎罗」大人?” 平山王轻轻挥手: “就不联系他了,我留他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况且……他并非我的下属,不过是因为欠我人情才会帮忙。” 仲春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大殿。 … 书院,思过崖。 闻潮生深夜来此,见了面壁而坐的徐一知。 自那日他们论过之后,徐一知倒是没有再往岩壁上继续写血字了,不过他仍然时常面壁而坐,既是心中之劫,自然没有那般容易看开。 闻潮生问徐一知: “他们二人如何?” 徐一知想到了白天的教学,坦率直言: “那个王鹿,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蠢材。” 闻潮生莞尔,他当然能看出来王鹿的天赋与心性都不适合修行,不过王鹿帮了他,他也顺手帮帮王鹿,至于最后他能到什么程度,那便不是闻潮生能够左右的了。 “高敏呢?” 闻潮生又问道。 徐一知颜色渐缓: “要好点,她十年一遇。” 闻潮生咳嗽两声,略有些尴尬道: “我以为高敏资质还算不错。” 徐一知说话完全不讲情面: “若是未来她能开悟或是奇遇,还能有所成就……至于王鹿,他是一个极其纯粹的废物,在不适合修行这方面,他简直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王鹿唯一的作用大概便是可以让高敏觉得自己不那么蠢。” 闻潮生越听越是担心二人道心破碎,试探性地问道: “徐师兄,你当面也是这么跟他们讲的?” 徐一知沉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倒没有,当面我都说他们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毕竟如果他们自己放弃了,我就没钱赚了。” 闻潮生没忍住: “我以为你这样的人根本没那么在乎钱。” 徐一知委婉道: “还是有一点点在乎的,他们给的不少,挣点钱可以寄回家里。” “你呢……今夜为何突然到访?” PS:第二更。 第248章 你不知道? 闻潮生将自己要离开书院的事告诉了徐一知,后者立刻对着他伸出了手: “拿来。” 闻潮生下意识地摸出了二两银子递给他,徐一知望着掌心的银子,吃惊道: “你给我银子做什么?” 闻潮生也讶异道: “你不是找我要钱?” 徐一知将银子揣进了兜里,又伸出手,一本正经说道: “我是找你要我的身份牌。” “你如今在外面,总用不着这东西了。” 闻潮生这才想起,徐一知的身份牌还在他这里,于是立刻摸出来还给他,顿了顿,他忽地瞪眼: “等一下,我那二两银子,你就这么吃了?” 徐一知道: “算租赁费……我这东西借你这么些天,收你二两银子,你赚大了,换个人这么折腾,我得收他二十两。” 闻潮生无言以对,他仔细盯着面前这位披头散发的师兄,在与徐一知熟络了之后,他才发现徐一知并不像书院中传得那般疯魔,在生活中并没有修行中的那般高冷与严肃,相反,他的身上有一点自己的无耻。 当然,闻潮生一直都坚定地认为,无耻是人类十分昭著的优点。 越是无耻的人,往往越是不容易内耗。 徐一知如今白天时而神志不清,困顿于自己曾经误犯下的滔天罪孽中,甚至会气血逆流攻心,便是因为他内耗太过严重。 望着徐一知的袖囊,闻潮生心道自己的那二两银子该是要不回来了,无奈道: “行吧……有机会再来找师兄切磋。” 徐一知: “敬候佳音。” 闻潮生就要离去时,忽然又对着徐一知问道; “如果我在外面遇见了麻烦,拿出我书院的身份牌有用么?” 徐一知非常诚实且诚恳地回道: “老实讲,没什么用。” 闻潮生一怔: “为何?” “不是说书院内的学生与先生都很尊贵么?” 徐一知: “是这样,不过你要明白,书院内的一切对于外界都是较为保密的,这代表着离开王城之后,许多人根本不认识书院的身份牌与章印,只有一些为官者知道,他们或许会对你比较恭敬,能私下里帮点小忙,但师弟你也别觉得靠着这牌子便能肆意差遣他们,齐律里没有这一条。” “书院的学生在外若是出了事,一般会有人去查证,但不会有太燥动的后续,除非是书院的先生或长老在外发生意外……那样情况就比较严重了。” 闻潮生闻言拿出了自己的身份牌,看着铺落星辉的表面,手指轻轻拂过,对着它感慨道: “你好没用。” 言罢,他又将身份牌揣了回去,离开时又去了趟小阁楼,可惜院长仍未回来,阁楼里人去楼空,只剩下了一堆书籍,黑暗中不免寂寞,闻潮生想了想,还是燃了一根蜡烛,挪用了阁楼中院长常用的纸笔,给院长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的去处,还非常贴心地告诉院长,自己会帮她照顾一下她的关门弟子。 做完了这些,闻潮生一路出城,来到了南城门口。 今日城中不宵禁,闻潮生出城门后,见到了朱白玉牵着两匹骏马早已等候在此地。 “如今已然入春,但广寒城那头依然很冷,你若是受不住,回头我们路过汴州时,可以给你买些厚衣服穿。” 朱白玉递给了闻潮生一个背包,里面十分贴心地放了干粮与水。 闻潮生捏了捏那面饼,硬得犹如一块铁。 但硬归硬,这东西能存放很久,若是真到了青黄不接的地域,这样的一块面饼便成了救命的东西。 二人上马,马蹄踩踏着星夜,一路向南。 … 路上,闻潮生问起了关于「张长弓」的事情,当时他答应朱白玉去调查宁国公,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要帮张猎户夫妇调查他们那失踪的儿子。 朱白玉道: “小七与我讲过关于张长弓的事情,我私下里去找了朋友跟霍雨昕打听过,但他早已经不记得当年的事。” 闻潮生在马背上坐着,徐徐前行,一连奔袭了大半夜,他双跨已是火辣辣的疼,凌乱的发丝上沾染着看不见灰尘,面色略带疲意。 “我知道,对于他们来讲,这也只是「小事」。” 朱白玉: “江湖与军中皆是残酷,每日都在死人,人命便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闻潮生沉默片刻,语气却变得格外严肃起来: “他的母亲因为思念他去世了,而他的父亲大约也能接受自己的儿子为了保家卫国牺牲于边塞,可就这样不明白、不清不楚地消失,只有年年到来的那一封封假信,这真的说不过去。” “而且,这些军人与军人的家属时常收到假信,难道你们完全无所察觉?” 朱白玉勒停了马儿,缓缓转身,面庞有种说不出的阴森。 “什么假信?” 闻潮生仔细盯着朱白玉,确认对方不像是在演戏,缓缓道: “你不知道?” PS:这章略少,晚安! 第249章 遇袭 从朱白玉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事。 闻潮生本以为,他只是不敢管,而不是不知道,如今朱白玉的这个表情却让闻潮生的汗毛竖起。 阿水不知道,朱白玉也不知道,但陆川却知道、平山王知道,程峰与书院也知道。 所以这件事……完全就是只针对于那些军人与军人的家属? 他即刻从自己的记忆中搜罗出来三个字:望乡台。 当年程峰提到过一嘴,他也去过,并且一把火烧了里面,因此被关入了碧水笼,后来是院长作保才从里面被放出来,但还因此被书院遣退,最终归还故里,生活惨淡。 他还记得程峰给他留下了一句话,叫:忘乡一字,人间百年。 那时,程峰用的不是「望」,而是「忘」。 而在书院的思过崖内,徐一知提起那个地方时,同样神色凛冽,他的眼底与程峰有同一种情绪,只是更为隐晦,更难以察觉。 或许,若是徐一知一早知道风城的结局,他也不会去撰写那封不该写的信,不会留下心魔,不会像如今这样一旦偶尔想起那些事,就会陷入难以抑制的疯狂。 朱白玉继续追问着闻潮生,后者将自己知道的细节全都告诉给了朱白玉,后者面色沉凝地思索了许久,倒也没有因为此事而失去了方寸,徐徐道: “倘若此事为真,那自是为了「财」。” “齐国百万军士,倘若真有人敢撒这弥天大谎,便能省下数不清的抚恤费。” “不过于情,对不起那些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齐国百姓;于理,这种事情一旦被曝光出来,整个国家都会陷入巨大的震荡之中。” “回去我定要好好查查此事,倘若你所言非虚……” 闻潮生道: “倘若我所言非虚,你也没法拿书院怎么样,来王城这么长时间,我大约知到了书院在齐国的地位,连齐王都无法完全管辖书院,自然平山王也不行,他们只能凭借着书院里面那些人的家属来间接控制他们,所以这件事参与的人员分布定然极为复杂,书院内外皆有。” “如何处理这件事,你最好还是和齐王商量一下。” 天色渐亮,二人奔袭一夜,身上略有些疲意,他们离开了官道,将马儿栓于一棵大树下,任马儿吃草休息,向南三五百里,天气明显地冷下来,二人背靠树下,一边借着水细细咀嚼干粮,一边回神。 官道偶尔有人经过,但数目稀少,难得见三五,基本都是些私家商队。 后来二人歇息到了正午,天气未见丝毫回暖,闻潮生甚至能明显感觉到风吹过他身上时,会将皮肤刮痛,他用力咬了一口面饼,牙齿有一种在跟石头对抗的错觉,朱白玉见状教他道: “你把水浇在上边儿,很快水会渗入其中,面饼就会变得散软。” 闻潮生: “我知道,但我不喜欢这样吃,面饼、馒头一旦被水稀释,会让我有一种吃泥巴的感觉。” 他徐徐咀嚼着嘴里的馒头,仰头望天,目光穿过了枝叶间的缝隙,观察许久后忽然道: ”齐国的鸟这么耐冻么?“ 认真浇着自己面饼的朱白玉微微一怔,随后道: ”鸟?“ 他顺着闻潮生的目光看去,发现有一只麻雀停在了枝叶间,身子大部分被树枝树叶遮盖,既不叫,也不动。 观察了好一会儿,朱白玉才道: “那是只死鸟吧?” 闻潮生微微摇头: “它没死。” 朱白玉无法感知到那鸟儿的气息,这种小动物本来生命之力就极为孱弱,再加上它隐于枝叶间一动不动,便更难让人察觉。 闻潮生之所以能够察觉到那只小鸟的存在,是因为他如今修行「不老泉」有成,对于万事万物的生命气息感知要更为细微。 “先前我们走的时候,林间也有些飞鸟,不过临近王城,春日祥和,花暖草盛,虫鸟复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此时南行数百里,虽不至于下雪,但这种冷暖,怕是寻常的麻雀受不住。” 闻潮生说着,看向麻雀的神色渐渐凝重。 “老朱,出城以前我记得你说过,在我们抵达苦海县以前都是安全的。” 朱白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虽然心中警惕,却仍道: “消息与线索都在我们手中,我们既然人去了,就不会带信之类的东西,这一点他们必然能想通,杀了我们,他们反而什么都拿不到。” “平山王不会做这种蠢事。” 闻潮生道: “所以这一路上,真的只有我们二人,你是一个亲卫也没带?” 朱白玉道: “人越多,目标就越大。” “放心,等过了汴州,入了云溪,危险才会到来,而那里已提前有人布置接应,一切皆在掌控……” 他话音未落,一支疾箭破空,箭锋自闻潮生的脑后密林而来,杀气炸裂,生死一线,朱白玉尚未出声,闻潮生已率先偏头,以毫厘之差躲过了这一箭的袭击,而后这根飞驰而过的利箭便被朱白玉稳稳握于掌中。 二人看着这利箭片刻,闻潮生一边自袖间徐徐取出毛笔,一边道: “你可别跟我讲,这是野生的。” 朱白玉凝视着闻潮生的身后密林,眉头已然高高皱起。 咻! 第二根箭骤至,速度竟比方才飞来的长矢还要更快,箭尖撕开空气发出爆鸣声的同时,也不断轻微振颤着,但随着它穿行大片看不见的气浪、即将抵达彼岸时,却被一根毛笔中途忽然截胡。 笔尖轻挥而过,箭尖携带的恐怖力道如遇横来之車,被瞬间折断,而后箭身无力跌落在脚下,半插入泥土之中。 与此同时,朱白玉指间已摸来几颗石砾,弹指而出,气鸣如雷,那草丛里立刻传来闷哼声,而后有人狼狈逃窜进入深林,闻潮生与朱白玉皆没有去追。 “看来,等不到过汴州,入云溪了……” 闻潮生解开了马绳,他虽疲累,但眼下这地方着实不是一个好休息的地方。 他不是荒野求生专家,在野外的安全性远不如城中高,朱白玉仔细观察了一下先前接住的羽箭,嗅了嗅,忽然道: “有剧毒,但并不致命,这应该是「桃竹仙」配出来的「忘忧」。” “这毒比较特殊,须现配现用,两三个时辰就会失去毒性……一旦此毒入了血,轻则昏沉半日,重则三五日不会醒来。” 闻潮生讶异道: “能闻出来?” 朱白玉道: “我也对用毒颇有研究,「忘忧」有特殊气味,我曾经在它的手上吃过亏,所以不会记错。” “「桃竹仙」是平山王麾下的门客之一,是天下知名的用毒大家,被她毒死的江湖高手不在少数,但此人很少会在江湖上走动……看来,咱们这回有大麻烦了。” 闻潮生盯着朱白玉的眼睛,认真问道: “老朱,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没有带人?” 第250章 高夫 朱白玉沉默了片刻,说道: “此去广寒城既是与平山王有江湖之争,我自然不可能毫无准备。” “但得等到入城。” 闻潮生解开马绳后,轻抚马儿面颊,对朱白玉道: “若你真是一点儿准备未做,这大概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了。” 他自然不相信朱白玉身为白龙卫的教头出师这样重要的任务时,就傻乎乎地带着他一头往南边儿扎。 倘若朱白玉真是这脑子,那他活到现在的概率为零。 “走吧,先去城里。” “野外完全没法休息,我们的位置已经暴露,若真是被对方大批人马包围,会很被动。” 朱白玉接过了闻潮生递来的马绳,正欲离开之时,又听闻潮生道: “还有一件事没做。” 朱白玉回头,见闻潮生无声用手指了指头顶藏于枝叶间的麻雀,他会意,一发石子自指尖迅猛飞射而出,穿枝打叶,麻雀的尸体应声而落。 闻潮生低头拾起了麻雀的尸体,看见它身上居然穿着一件十分精致合身的「衣服」,这衣服似乎是用极其轻软的浅绒制成的,既能保暖,又不会太重,影响麻雀飞行。 “麻雀可不会给自己穿衣服。” 闻潮生言简意赅,这件麻雀身上的衣服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朱白玉盯着那麻雀,又从地上拾起了一把石子揣入了袖中,接着便与闻潮生策马奔驰,其间朱白玉但凡见到飞鸟飞过,都会用石子去击打,起初的时候倒也解决了几只,然而那些麻雀似乎格外聪明,在牺牲了几名同伴之后,它们全都飞到了极高处,朱白玉虽指力惊人,却也无法精准命中那么高且那么快的飞鸟。 “这么下去可不行。” 朱白玉直言。 “距离最近的冀青城至少还有百余里的路,我们得撑到那里,但飞鸟的问题不解决,我们的行踪会一直暴露。” 他遥望头顶偶尔掠过的鸟,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其实有一个可以躲避飞鸟的办法。” 闻潮生行于前方,头也不回: “你说的这个办法,可能也正是对方想要我们做的。” “别忘了,方才那人就是想将我们往密林之中引,真进去了,还能不能出来可就是二话了。” “官道上路途开阔,再加上我们有两匹快马,他们便是有我们的定位,也很难围追堵截,姑且先入冀青城。” 朱白玉听从了闻潮生的意见,事实上,没去追方才那名在暗处偷袭他们的搭弓之人,便是因为他心中也有顾虑。 丛林是天然的墓地,里面能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二人无视了头顶的飞鸟,加快行进速度,直奔冀青城。 … 远方山头,云隐之处,七人立于崖畔,静静凝视着官道上的二人二马疾驰向了远方。 “没上当啊。” 年迈的鸟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几只飞鸟将那些被朱白玉杀死的鸟儿尸体拽了回来,他收纳于掌间,温柔地将其藏好。 “朱白玉是老江湖了,这点儿小伎俩想把他引入山林,有点儿痴人说梦。” “不过他身边随行的那名年轻人好像此前没见过,不像是朱白玉的手下。” 立于最前方的仲春单手负于身后,徐徐道: “此人名叫闻潮生,苦海县人,怪得很。” 一名身着黑衣,腰挂两柄玉环佩刀的高大男人声音沉且厚,中气十足: “有多怪?” 仲春的发丝如珠帘一般被风掀开,眼神如利刃划向远方: “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没有过去?” “是的,往前再推三年,齐国……查无此人。” 挂刀男人语调微扬: “连你都查不到,那真是很有意思。” 仲春微微仰头,看着远方被云遮住的大日,淡淡道: “这一次行动,大人说「无所不用其极」,因此我才叫上了诸位……” 她偏头看着挂刀男子,道: “高夫,当年是你与「苏弁」合力杀的狄氏,如今「苏弁」不在,你有几成把握能胜朱白玉?” 高夫面色古井无波,似乎在描述着一件小事: “单打独斗,十成。” “白龙卫的教头,狄氏武功最高,半步天人的确强大非凡,在我交过手的敌人中,他是第一。” “当年若非苏弁以命相助,我不可能斩出那一刀。” “朱白玉与楚柏雪虽与狄氏同境,实则实力远不如他,与狄氏一战后,我受益颇丰,如今便是单独面对狄氏,亦有自保之力。” “我虽杀不了他,他亦杀不得我。” 顿了顿,高夫又说道: “不过,朱白玉轻功天下独步,他若诚心想走,能拦住的人不多。” “如果我要杀他,必须得他愿意主动与我交手。” 仲春问道: “若是交手,几招能斩此人?” 高夫沉默片刻,回道: “三招足矣。” “此话当真?” “当真。” PS:晚安! 第251章 两处疑惑 “你好像很疑惑。” 将要入城,朱白玉与闻潮生二人皆慢了下来,朱白玉看出闻潮生有心事。 后者稍微回神,说道: “两件事。” “第一,我们的行踪、计划,很可能早已经暴露……这不是废话,我口中的「暴露」指的不是对方的简单揣测,而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 闻潮生指出,当初他离开朱白玉小院儿的时候见到有麻雀飞过,因为王城风暖水柔,有鸟儿虫鸣出现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以他没有多想。 但如今在路上他们遇见那只定位他们的麻雀之后,闻潮生回顾先前在朱白玉院子里遇见的鸟,只觉得自己天灵盖都在冒着寒气。 如果那是平山王对于他们的监视,那平山王已经监视了他们多久? “所以,这世上有没有奇人可以沟通鸟类?” 闻潮生用极为认真的话问出了这样荒谬的问题,倘若是原来的世界,他自然不必这样疑神疑鬼,毫无疑问科学就是第一生产力,求神拜佛无非求个心安,但迷信大可不必。然而如今这个世界里,闻潮生可不确定有没有这样超出正常人认知的情况出现。 面对闻潮生的提问,朱白玉犹豫了小片刻,最终有些不大确定地回道: “应该……没有吧?” 闻潮生侧目与他对视,许久后笃定道: “那就是有。” “所以平山王麾下的门客里,囊括了天下诸多奇人,其中有一个是个玩鸟的高手。” 朱白玉理解闻潮生的担忧,却说道: “再厉害的人也总不可能跟鸟类沟通,许多鸟儿倒是聪慧,能听懂甚至模仿出人类的言语,可退一万步讲,哪怕那些鸟儿真是开了识慧,麻雀总不能说人话,人也很难学得会鸟儿的语言,我在江湖上游荡了这么多年,还真没听说过这等奇人轶事……” 闻潮生脑子里闪过灵光,嘴上徐徐说道: “如果有人驯鸟极为厉害,他能通过训练鸟儿的行为来补偿他听不懂鸟类语言的空缺,从而与鸟儿获得简单的沟通……譬如他扔出几粒谷子,鸟儿吃一粒代表「对」,吃两粒代表「不对」。” “当然,这件事本身也够匪夷所思,可如今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事情往糟糕的方向去想,对我们没什么坏处。” 朱白玉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思索了许久,忽然对闻潮生道: “第二件事呢?” 闻潮生声音稳重但低沉: “如果上一个猜测是成立的,那么平山王这一次应该不是奔着我们手中的线索来的。” 朱白玉虽是老江湖,寻常做事还算心思缜密,但仍旧跟不上如今闻潮生的想法。 “这又怎么讲?” 如今二人周遭尽是旷野草甸,官道行至此处,林木之线已然拉向了远方,确认没有鸟类监听,闻潮生才说道: “虽然我先前问过你有没有其他准备,但实则我既然能跟你奔袭这么久,便也是默认了你最初的想法……此去广寒城,如果平山王真是奔着「沉塘宝藏」和那个方块中的线索而来,便不会在路上对我们动手。” “鱼死网破,他的损失难以估量。” 朱白玉被闻潮生这么一点,握住缰绳的手指倏然之间抓紧了些。 “你的意思是……他是奔着我们来的?” 言罢之后,朱白玉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实在过于自大: “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哪里能值得他这般兴师动众?” 闻潮生: “除非……他有「特别的动机」。” 朱白玉一怔。 “特别的动机?” 闻潮生望着前方远处已然逐渐出现的巨大城门,缓缓道: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先入城休整,我慢慢与你说。” … 冀青城是一座「极具历史文化气息」的大城,每当有外地人来此的时候,当地的老百姓最津津乐道的,便是与外地人讲述与古城有关的「近代史」。 二十三年前,王城刑部尚书郭玉珍忽然接到了一封完整的举报信,冀青城城主「官君安」结党营私,欺压百姓,暗抬赋税,私下里作恶无数,信中除了将「官君安」的恶行一一罗列出来之外,还标注详细的人证物证,方便郭玉珍回头予以查证。 当年郭玉珍也并非良善之辈,一生也干了不少腌臜下作的事情,手里杀过忠臣,斩过良民,谁知老来之后背上生了大片脓疮,寻遍天下名医无果,后适逢西陈有一僧医行游此处,名作「净觉」,替郭玉珍查看了一遍,说郭玉珍这是此生作恶太多,积了大怨无法排解,如此荒谬之言,不曾想郭玉珍竟然信了。 自此后为了治病,他竟换了一个人一般,不但公事上秉公无私,又每日行善积德,恰逢遇见了「官君安」这般恶徒,郭玉珍只道这是上天给予他赎恶的机会,于是立刻罗集人手,暗中前往查证,待证据确凿,便直接将官君安下狱,最后问斩。 至于官君安一家却非但未受牵责,儿子官文奚反而得到了朝中给予的赏赐,还继承了他爹官君安的城尉之职。 原因无他,那封举报信,正是官文奚写给郭玉珍的,这手大义灭亲当年是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官君安问斩的那日,官文奚并未亲临现场,而是在家中张灯结彩,与他的继母顾柿霜大婚,一年后,顾柿霜为官文奚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一家其乐融融,再无人提及官君安此人。 民间有传言,官文奚之所以要灭掉他的父亲,就是因为看上了他父亲的女人,事实上,顾柿霜的确是冀青城难得一见的美人,当年也是迫于无奈才嫁给了官君安,她比官文奚大十三岁,但当年看上去却与官文奚年龄相仿。 顾柿霜形颜娇俏,身姿窈窕纤美,如春柳荡漾,我见犹怜,外界风言风语一向不少,但官文奚从未对此做出过任何回应,于是渐渐这些传言便成了民间默认的事实。 二人入城,即刻便有人前来接应,带着朱、闻前往了一处临水小筑,此地山青水美,建筑独具匠心,以「白、灰」为主色调,让小筑仿佛融于这片山水之间,乃天地雕刻。 一觉睡醒后,二人星夜坐于倒映银河的湖畔,微冷的风拂面而来时,将明镜上的星月吹成了一片,闻潮生点上了些许好菜,在朱白玉确认无毒之后,才开始动筷。 “白天的事,你好像只说了一半。” 朱白玉拿起筷子,对着猛猛炫饭的闻潮生说道。 后者目光始终都在菜品之上,眼皮都不抬一下。 “因素很多。” 他含糊不清道。 “我回顾了一下,不对劲的不仅仅是平山王,还有玉龙府、书院……甚至是齐王。” … PS:吃个饭回来继续写。 第252章 碧水丹青 早些年的时候,齐国并没有玉龙府,倒是有宰相,但在先王死后,当朝宰相「林代钦」第一个带头谋反,逼死齐王母亲的那些人里,林代钦是主谋,后来叛军伏诛,林代钦被齐王活捉,关押到了天牢里,拔掉了所有的牙齿,固定了四肢,永远只能站立,不能坐卧休息,齐王隔三岔五会进去切掉林代钦的一部分皮肉,并当其面炙烤、喂给对面关押的恶狗。 他要让林代钦亲眼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吃掉,并且在此之前,绝不允许林代钦死去。 后来宰相一职被齐王撤去,此举原本朝中许多文官与王族反对,但由于得到了宁国公的大力支持,最终案法推行,宰相一职被革除,其相关公事皆交给了另外一个组织:玉龙府。 这是由齐王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势力,专门负责勘察各个王族侯爵、有着先斩后奏的莫大权力,私下里也有不少朝中重臣称其为「天子剑」。 因为这些年平山王与宁国公深得齐王信任,他放权太狠,以至于玉龙府和两边极为不对付,其间滋生不少恩怨,玉龙府的主簿「魏语山」时常进谏,说齐王对于二者放权太大,日后或会横生事端,再加上由于地域上的过于亲近,一旦平山王与宁国公要反,他恐怕连抵抗的准备都难有。 魏语山出于阑干阁,年轻时与汪盛海曾是挚交,是院长杜池鱼推介给齐王的人,做事直来直去,说话也如此,不少场合弄的齐王极为尴尬,但此人相对于朝中之人,反而拥权而不自重,正是齐王所需。 宁国公出事之后,平山王的权力到达了巅峰,许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实际已经将他当作了齐王本人,于是理所当然,玉龙府与平山王的冲突也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 “……所以,当玉龙府得知风城四十万军士全灭、且如今消息都在被竭力封锁的所有原因都与平山王有关时,他们不可能无动于衷。” “事实却是,这消息进入玉龙府之后,石沉大海,再无波澜。” 湖畔,闻潮生如是对着朱白玉道。 觉得此事奇怪的,不仅仅是闻潮生,也有为闻潮生带信的朱白玉。 “我能想到的无非两种情况,其一,玉龙府叛变,其二,玉龙府妥协。” “在书院的时候,我曾与院长交流过,所以我确定,玉龙府的主簿魏语山绝不会叛变。” 朱白玉夹起了一片肉,放于嘴中咀嚼: “你这么确定?” 闻潮生扒了两口饭,说道: “我相信院长的眼睛。” “他把我推给了齐王,我不会叛变,所以魏语山也不会。” 朱白玉笑了起来: “听上去你不像是在夸赞院长,更像是在夸赞你自己。” 闻潮生道: “随你怎么说,但至少在这件事情,我认为玉龙府是属于后者。” “他们妥协了。” 朱白玉眉毛一挑: “平山王能开出让他们妥协的价码?” 闻潮生: “自然不是平山王。” “能让玉龙府妥协者,自然也能让平山王妥协。” 朱白玉叹道: “越说越离奇了。” 他虽然这么讲,但夹菜的手却有一丝颤抖,朱白玉深刻地记得此前在蟠龙宫中,齐王喝醉时曾告诉过他,自己是棋子,平山王也是。 在齐国,他们二人便是权力的顶端,还有什么人物能将他们当作棋子? 朱白玉不敢深思,那种层面已经不是他能干预的了。 此刻,他同样觉得闻潮生这心思有些吓人,什么事情但凡漏了一点儿苗头,就会被他直接给揪出来。 不过他仍是不懂,追问道: “这与你先前所说的「平山王的特别动机」又有何干系?” 闻潮生道: “没太大干系,只是觉得王城发生的一切,平静背后藏着难言的诡异,总有种置身暗流中的心慌。” “至于动机,这很好理解——假设前面的猜测成立,平山王先前一直在监视我们,那他一定会知道从那方块里面解出来的线索涵盖了齐国各地,我们也只是其中一环,他若真是奔着线索与「沉塘宝藏」去的,不可能会将太多精力分散给我们,有飞鸟相随倒也正常,可不该有人提前在路上埋伏,围追堵截。” “先前那人想要将我们朝着山里引,必然山中有人,而且还不少,想来提前布置这些需要不少的人力物力,倘若是我,我不会这样做。” 他话音刚落,鼓掌声从二人的右侧传来,节奏轻缓,清脆且刺耳。 此时已是深夜,小筑内除了一些守卫与打更人都已睡下,二人又是身处小筑的最里边儿,实力皆不弱,真是有人藏于他们周围,怎会无所察觉? 除非此人是个高手,实力不逊色于朱白玉,甚至还要在其之上。 二人都瞬间警醒,看向了声音发出的地方,墙后出现一女子,身形瘦长,如清风而至,面带笑容。 “潮生小兄弟真不是一般的聪明啊!” 见到来人,朱白玉下意识地去摸腰间暗器,丹海之力御转的瞬间,奇经八脉却宛如无数针扎,剧痛让他的丹海之力瞬间涣散,额头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这是……「碧水丹青」!” “什么时候……” 朱白玉难以置信,眸子里出现了许多血丝,先前的吃食他都仔细检查过,此刻怎会中毒? … PS:晚安! 第253章 现身 「碧水丹青」是江湖上少见的对于通幽境强者效果极佳的毒药,修行者开发身体与穴窍之力,随着境界愈高,对于疾病与毒药的抵抗也会比普通人厉害很多,因此江湖上大部分的奇毒,对于通幽境的强者效果都比较有限。 而「碧水丹青」是少数比较特殊的毒药之一,它并不致命,无色无味,专门针对于修行者的丹海,一旦药效发作,中毒者三五个时辰之内很难再催动丹海之力对敌。 但朱白玉本身也用毒,所以对毒自然颇有研究,入城之后,这小筑是他自己人租下的,而且有一段时间了,负责人员的输送与消息的传递,内部不可能会有内奸,所以下毒者多半是潜入进来的,十分擅长易容。 这些他都能够理解,毕竟他们面对的不是寻常江湖虾米,而是平山王的门客,说那些人是这江湖中最可怕的一批也不为过,但朱白玉想不明白的是,对方究竟是怎么给他下毒的。 “别费劲了,中了「碧水丹青」,你已经彻底成了一个废人……啧啧啧,朱白玉啊朱白玉,你也是个老江湖了,还是行里用毒的高手,怎么这么不小心?” 高高瘦瘦的女人迈步来到了朱白玉的身边,一根枯瘦且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语气带着浓郁的嘲讽。 “阁下何人?” 朱白玉沉声询问,他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但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女人掩嘴一笑: “你不认识我?” “我在江湖上很有名,只是我们没见过,但你现在见到啦。” 朱白玉嘴唇轻翕,眸中凝沉如水: “桃竹仙。” 女人打了个响指,另一只手的指尖勾过朱白玉的面容,竟留下了一道血痕: “聪明!” “哎呀,说起来,我也算是你的半个故人了。” “上一次给你下毒,还是……六年前?” “太久了,久到我都快要忘了。” 虽然不合时宜,但朱白玉还是问出了那个疑惑: “我查过吃食,「碧水丹青」虽无色无味,却可用银针检测,这顿饭并没有任何问题,你是如何下毒的?” 桃竹仙唇角止不住的扬起,感慨道: “哎……你怎么现在才问,我还真以为你不好奇呢。” “你不问我,我都不好讲。” 她似乎对于自己这一次的下毒手法十分满意,语气中是掩映不住的骄傲,她的确应该骄傲,这天下能两次让朱白玉吃瘪的毒师,她还是头一个。 对于一名毒师而言,光会调制毒药还远远不够,更为重要与繁琐的是,如何在目标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给对方下毒。 这一点,桃竹仙显然做的够好。 她告诉朱白玉,毒没有下在碗筷或是饭菜里,而是下在了朱白玉左手边儿的茶壶把手上。 她知道朱白玉端碗时有将大拇指摁在碗边缘的习惯,所以只要朱白玉不是一直将碗端在手中,要调换姿势,那他左手大拇指上沾着的「碧水丹青」就会落在碗的边缘,他就会有吸食的可能性。 “……至于你身旁的这位潮生小兄弟,我观他反正修为浅薄,索性也懒得给他下毒了。” 当初闻潮生杀死书院三名先生的事并没有传开,一来知道这件事情的外人并不多,几乎只有书院的同门,二来他们不会蠢到大肆将这样的事情传出书院,那不但有损书院的颜面,还可能会给他们与家族带去麻烦。 所以,大部分人看闻潮生,修为不过二境。 这还是在他如今「不老泉」跟「鲸潜」修行有成的情况下。 桃竹仙自然懒得对一位二境的小修士下毒,她自己本身也是四境的武者,对付闻潮生也就是一巴掌的事,费心尽力给他下毒倒真是牛刀杀鸡。 “这么讲,我还得谢谢你。” 闻潮生非常礼貌。 桃竹仙一怔,随后吃吃笑了起来,她本不是外貌娇美柔媚的女子,此时笑起来竟有一种难言的阴森。 “潮生小兄弟嘴巴还挺甜,你这般聪明,若是为大人谋事,姐姐一定会很喜欢你。” 闻潮生看向了朱白玉,指着桃竹仙道: “什么境界?” 朱白玉: “通幽上品。” 闻潮生沉默片刻,浅浅叹了口气,又拿起了碗筷,猛扒了两口饭: “那真是打不过。” 远处又出现了几道脚步,徐徐而至,朱白玉一眼扫去,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 算上桃竹仙,一共七人,全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四人,连他竟都隐隐不太能看透,估计摸到天人之隔的门槛了。 为首的那名一身贵气的女人朱白玉倒是认识,那人叫做仲春,原来姓陈,是秦侯手下第一高手,后不知为何离秦侯而去,随了平山王,并且扔掉了自己原来的名字。 她要平山王重新给她取个名,平山王讲:你仲春时节跟我,那就叫仲春。 于是陈氏成了仲春。 她背弃秦侯跟平山王的原因未知,与平山王的其他门客不同,她不要钱。 她有钱。 仲春几人来到了朱白玉二人面前,后者知道自己这次到底是栽了,栽得不留余地。 没法留余地。 这些人,全是当世一等一的江湖高手,寻常人一辈子也未必能见上一次,而今被他全见着了,还是同一时刻,同一处地点,朱白玉除了知道自己今日难逃大劫之外,还有另一个忽然冒出来的想法,那便是他的身价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第254章 你最好全力以赴 朱白玉又觉得自己这辈子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窝囊过了,他对着还在吃饭的闻潮生说道: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不靠谱。” “这七个人杵这里,但凡咱这儿坐着的不是天人,估计都得栽。” 闻潮生含糊道: “也不一定,平山王肯定不是天人。” 朱白玉: “他要另算。” 桃竹仙一只手轻轻摁在了闻潮生的肩膀上,惊讶道: “你怎么还在吃,你这么饿?” 闻潮生指着她: “我这么饿,你们都有责任。” 高夫冷笑道: “如果不是帮大人办事,你第一个死,没机会讲话。” 闻潮生一怔,随后放下了碗筷: “你好邪恶,我只是贪吃一点,又没惹你,你张嘴就要我第一个死。” 高夫单手握住了腰间的一柄长刀,目光微移: “你运气不错,朱白玉应该会死在你前面。” 他口中的「他」自然指的就是朱白玉。 “大人不让城中见血,拖出去杀,记得分尸埋,别留下痕迹。” 仲春交待。 朱白玉想最后挣扎一下,沉声道: “一群卑鄙小人,平山王麾下的门客难道就只会使些这种下作手段?有种等我药效过了,我一个打你们七个!” 仲春果断拒绝了他的提议: “那不行,等你药效过了,我们七个都跑不过你。” 高夫一只手拽着朱白玉的脖颈,宛如提小鸡一般,准备将他拖走,闻潮生忽然开口道: “你们还真不能杀他,至少现在不行。” 几人目光挪向了闻潮生,听他继续说道: “你们来抓我们,肯定是与宁国公的事有关,那个从宁国公府中带出来的方块里开出的线索只有我与他知道,所以你们不能杀他。” 高夫眉头微微一皱: “留你一命不就行了。” 闻潮生委婉地回道: “你把他杀了,我可能会忘记那个方块里面开出的线索。” 高夫这回听明白了,他冷笑: “如果你忘了,那你就会死。” 闻潮生: “如果我死了,你们就没法回去交差。” 高夫扔掉了手里拖拽的朱白玉,朝着闻潮生走来,似乎想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些教训,但被桃竹仙拦住: “你别虎了吧唧的,这小弟弟身板儿脆得紧……他不开口,我自有办法,这几年配了那么多奇毒,都不致命,却可以让人生不如死,正好拿潮生小弟弟试试。” 高夫闻言,面带同情地看向了闻潮生: “我收回之前的话,你的运气很不好。” 闻潮生沉默着没说话,朱白玉也没说话。 仲春看了一眼沉默的闻潮生,忽然说道: “你想救他?” 闻潮生诚实回答: “想,但不一定能救。” 仲春对着桃竹仙道: “今夜把他交给你。” 言罢,她转身翩然而去,声音在微冷的夜风中回荡着不休的寒意: “闻潮生,如果你能撑到明儿早上鸡鸣之时还未开口,我留朱白玉一命到广寒城。” 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行为,代表着她打心底里没将闻潮生当作对手,甚至没将闻潮生当作是自己的敌人。 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便是——她眼中的闻潮生实在太过弱小,不配。 二人被秘密带离了此地,小筑内的其他人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朱、闻二人失踪,更没有发觉有人潜入过。 这里并非铜墙铁壁,进来的那七人更不是江湖宵小。 于是在这里已经沉默了许久的小筑,今日迎来了他最为灿烂,也最为危险的一夜——有七名它根本容不下的大人物来到了这里,并从中带走了它的主人。 … “外头下雨了吗?” 一处黑暗的房间内,闻潮生浑身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被带到这里来之后,他与朱白玉分开了,桃竹仙给他吃了一粒黑色的伸腿瞪眼丸,走之前,闻潮生想起了自己前世看过的「济公」,心里骤然起了阴影,问她说这不会是从你身上搓下来的吧? 桃竹仙那张笑脸立刻黑得吓人。 她先问了闻潮生一句「在你眼里,我有这么脏?」,接着还没等闻潮生回答她,她又冷笑着对闻潮生道: “到了后半夜,你会宁可这是从我身上搓下来的泥。” 她的话应验了。 一个时辰之前,闻潮生周身如烈火炙烤,皮肤痛得似乎要被烧成焦炭,那种疼痛他两世皆未经历,但闻潮生不想叫出声,他告诉自己,这些痛跟生活的痛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过了半个时辰,他修改了自己浅薄的想法。 他真心实意地觉得,还是生活的痛要更好一些。 火烧之后,又是刺骨。 与体表那难以言喻的剧痛相比,这种刺骨的阴寒引起的肌肉痉挛虽非疼痛,但那种讲不出口的难受却同样可怕,闻潮生觉得自己好似置身冰窟之中,满面豆大的汗珠,他知道自己只要开口,朱白玉就会死,不过他也不必再受这样的折磨。 闻潮生不是什么受虐变态狂,诚然他的忍耐要强过寻常人许多,但只要是人,耐受性就有一个极限。 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耳边儿总能听到那雨滴声,忽远忽近,闻潮生一直在内心暗示自己,反正又不会死,难受与爽皆是感觉,为何不能一视同仁? 门口始终站着一个黑影,闻潮生觉得那是桃竹仙,但随着那人进来之后,闻潮生才勉强从眼前的重影里看见,是一名瘦削的老头。 “下雨了?” 闻潮生还是这句话。 老头关上了房门,坐在一旁,看着闻潮生道: “能听清楚我说的话么?” 闻潮生裹在被子里,头晕目眩,他索性将眼睛闭上,用干涩的喉咙吐出了沙哑疲倦的声音: “能听见。” “你又是谁,来做什么?” 老头道: “平山王很信任你,这一次出来寻你们的人,几乎是他手中门客最顶尖的一批了……当然,我不算。” 闻潮生艰难地咀嚼着他口中的那个「信任」。 “这种信任……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等等,我没见过他,他知道我?” 鸟翁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闻潮生,只是问道: “还能看清楚东西吗?” “能。” “记性如何?” “还不错。” 鸟翁徐徐起身,来到了闻潮生面前,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字条,摊开给了闻潮生看: “把上面的内容背下来。” 闻潮生艰难地睁开眼,看字全是重影。 “这什么,你拿近些。” 鸟翁将字条给了闻潮生,而后又从身上摸出了一个竹筒,仰头喝了一口里面的清水,沉默片刻,他将竹筒递给了闻潮生: “喝一口,会好点。” 闻潮生颤抖的手接过竹筒,仰头直接给他喝了个精光,而后才还给鸟翁。 冰凉的水入腹,的确好了许多,眼前的重影症状得到了缓解。 他没去管鸟翁来找他的动机,只是低头看着那张字条。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闻潮生只花费了很少的时间便将字条上的内容牢牢记住,鸟翁从他手里拿过了字条,用房间里的烛火点燃,而后亲眼目睹着它化为了灰烬。 “平山王让我转告你一句,这一次你最好全力以赴,有什么本事全部拿出来……不然你会死得很难看。” 鸟翁说完这句话,便推开了房门,消失在了夜幕中。 PS:晚安! 第255章 桃竹仙的过去 “看你也是个高手,真的不能跟我好好打一场?” 临郊处,一座破损的土房内,朱白玉靠灶而瘫,看上去四肢没有一丁点力气,像是一条失去了魂魄的土狗。 他开口对着腰缠双刀的高夫说道,仍然不死心地在做最后的努力。 此前桃竹仙过来给他喂下了一颗神秘的小药丸,于是闻潮生有过的症状在他的身上也同样复现了。 高夫看朱白玉的眼神犹如看待路边一条。 “没有必要,之前仲春问我几招能够拿下你,我说三招……” 朱白玉冷笑着打断了他: “你太自大了。” 高夫微微摇头,言语中的刀锋直劈朱白玉心窝: “如今看来,一招。” 朱白玉沉声捍卫自己的尊严: “打一场!” 高夫看向了朱白玉的双腿: “除非你自断双腿。” 朱白玉反问道: “那我的绝妙身法如何施展?况且断我双腿,你赢了也胜之不武。” 高夫: “或者明日我们就在这个房间里决斗,外头让其他人守着。” 朱白玉又辩解道: “太狭小的区域,我的绝技「三寸仙」施展不开。” 高夫与朱白玉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忍无可忍,冷冷骂道: “放你妈的屁,你就是想跑。” 朱白玉叹了口气,说了一句「你误解我啊」,接着似乎药效发作,他抿着嘴唇,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整个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 这夜注定难熬。 闻潮生熬到了快要天明时,身上的难过没有丝毫消退,甚至变本加厉的严重了。 这是桃竹仙喂他吃下的这颗毒药最为可怕的地方。 寻常的毒基本都是随着药效渐渐在身体中被分解,药效的表现也愈发浅薄,而这颗毒药不同,它越到了快要好的时候,症状就越是严重。 这种一反常态的药效表现曾经撬开过许多人的嘴,他们之中不乏骨头极硬,嘴极硬之人,桃竹仙似乎对于人性格外的理解,知道黎明到来的前夕,恰恰就是人心最脆弱的时刻。 这种几乎要摧毁闻潮生意志的难过,在抵达某种阈值的时候,闻潮生身上的一处开关被忽然打开了。 那正是「不老泉」。 闻潮生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不老泉」自主运作的时候,是他与邹枸决战时的将死之时。 那仿佛从冰川淌下的清冽小溪般的力量,白的、清的不含一丝杂质,只管沿着闻潮生的经脉流向了他的四肢百骸,被这溪水浸润过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重新焕发了生机,血肉的难过渐渐消弭,他的神智逐渐清醒。 闻潮生仔细体会着身体里的变化,心想这道门的「不老泉」竟然还有解毒的功效? 他立刻盘坐于床上,主动引导起了浸润全身每一处角落的不老泉,哪里不舒服他就让这股力量冲刷洗涤哪里,不到一刻钟,他浑身上下不断冒出的冷汗便彻底停了,整个身体暖洋洋的,焕然新生。 直到这时,闻潮生忽然理解了为何阿水百毒不侵,除了她的体质天生异于常人之外,修行「不老泉」有成必然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他想到了在小瀛洲里北海道人与他讲述的那些关于道门的事,心道自己真是够蠢,这样的事情早该想到,道门中的人有相当一部分对于天下的纷争都不甚感兴趣,一心追求长生不老,而长生的一个最为重要的指标便是健康、远离疾病与毒痛。 如此想来,这「不老泉」能解毒、祛病并不稀奇。 将要黎明,闻潮生终于有精力去思索鸟翁递给他的那封信。 那封信上的内容很多,但很简单,是关于桃竹仙的过去。 十分详尽的过去。 在诸多的门客中,她跟随平山王是最早的那一批,甚至可以说是平山王一手养大的也不为过。 在齐国之北、燕国之南,有一座由游牧凶徒聚集而成的大国,名为「天海」,内部容纳了诸多少数族群,桃竹仙便是天海人。 由于生于两国的夹缝之间,极大程度影响了齐、燕的商贸往来,天海国中本就大都是亡命之徒,奉行实力为尊,烧杀抢掠来得太快,哪里还能静下心老老实实赚钱?齐燕二国诸多来往的商队每每路过天海,必须向天海国缴纳高额的税筹,否则轻则被没收货物,重则直接一商队的人脑袋搬家,久而久之,二国之人对于天海国都极为嫌恨。 后果自不必说,一场瓢泼血雨落在了燕齐之间的荒原上,天海国之人固然武力极为强大,还有诸多诡道奇术,那些悍匪不畏死亡,让燕齐的军队吃尽苦头,奈何春秋元帝历后,世间大国仅有四座,没有天海,无数亡命之徒终究殁于二国铁蹄之下。 至于国内一些并未作恶的百姓,自然也被一并处置了。 在这一点上,燕齐之王似乎有着心照不宣的共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不是寻常时候审查断案,这是战争,战争没有公理可言,不讲对错,只讲强弱。 天海国败了,所以天海国的所有人都被处死。 那年桃竹仙六岁,与小自己一岁的弟弟在一场囚徒突围的困境中失散,最终被亲临天海的平山王救走。 当初平山王问她: “你母亲是天海国最会用毒的人,你会不会用毒?” 桃竹仙说: “会。” 平山王给了她一份名单,一共十七人,有十四人是三境龙吟,平山王让她去把这些人都杀了。 “他们死了,你就能活。” 于是年仅六岁的桃竹仙为了活命,用自己母亲教给自己的制毒与用毒手段,花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杀了天海十七人。 在那场漫天黄沙,浩瀚无疆的荒原里,一棵无人在意的幼苗破土而出,于烈日的灼烧下,吸干了周围杂草的生命,独自盛开。 在她被处决的那日,平山王从刑场带走了她。 从那日起,桃竹仙便跟在了平山王的身边,并一直对平山王忠心耿耿。 她需要平山王提供的人力与财力来寻找她失散的弟弟,如今二十七个春秋转瞬而逝,她的弟弟却仍是杳无音讯。 第256章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平山王将这条信息交给闻潮生的用意十分明显,倘若他一张底牌没有,那么面对平山王这一次出动的门客,必死无疑,而平山王似乎并不想看见这场争斗以这样无趣的方式草草落幕。 闻潮生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蠢人,情商应该也谈不上低,但眼下他对于平山王却越来越看不透彻,他想不明白平山王要做什么,想不明白平山王既然要争夺沉塘宝藏,为何又要派人来帮自己? 还有鸟翁的那句「平山王很信任你」,起初之时闻潮生觉得这大概只是鸟翁嘴中的一句嘲讽与戏弄,可如今看来,似乎这句话里别有味道。 他信任自己? 他为何信任自己? 他了解自己么? 苦海县中最了解自己且与平山王相关的人,无疑就是已经死去的陆川,所以平山王无论如何不该知道太多与自己有关系的信息,顶多晓得刘金时那档子烂事是他挖出来的,如何谈得上「信任」二字? … 闻潮生盘坐于床褥上,沉默无声,影子随着烛火光明的摇晃一同扭动,就这样直至快要鸡鸣之时,熟悉的脚步声出现在他的耳畔。 “潮生小弟弟,昨夜过得如何?” 桃竹仙摇曳着身姿,立于门口。 她进来时面容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已经想象到了闻潮生凄惨的模样,他可能会在地面上疯狂打滚,满眼血丝,或是抓得自己浑身血痕,皮开肉绽,满面生不如死的疼痛……但当她看见了盘坐于床褥上,面色平静安详,宛如圣僧一般的闻潮生时,却倏然大惊道: “他妈的,死了?” 闻潮生睁开眼,眉头一皱。 “开口就咒我死,还骂脏话,你比昨天那个揣着双刀的男人还要邪恶一点。” 见闻潮生没死,桃竹仙暗暗出一口气。 仲春没有下令,她便不能杀他。 她知道仲春的手段,领略过仲春的可怕。 在她的眼里,那名叫做仲春的女人无疑便是这天下第一可怕的女人。 她不愿得罪仲春,此行的一行人里,也没有人愿意得罪仲春。 当然,才松下一口气的桃竹仙很快便发现了一件令她同样极为吃惊的事,那便是闻潮生身上竟已完全看不见毒药发作的痕迹了。 “你没中毒?” 她再次吃惊地询问,看向闻潮生的目光,有一种打量实验对象的惊奇与兴奋,那根本不是看人的眼光,被这目光照射之后,闻潮生身上爬满了鸡皮疙瘩。 “没中个鬼,我昨夜差些死了。” 闻潮生骂了一句,但转而他又说道: “不过,好在我挺了过来,先前那名带头的女人看上去很权威,不出意外的话,我和朱白玉都可以活到广寒城了。” 桃竹仙摇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闻潮生心头一紧,右手伸到了左手袖间,捏住了那根蠢蠢欲动的毛笔。 “你们好歹也是为平山王做事,信用度这么低?” 桃竹仙怔住了片刻,但很快明白了闻潮生的意思,见到他那副严肃不已的神情,说道: “我是说,你身上毒药的毒性不会这么快就消失。” 闻潮生吐出口气,回道: “可能我天赋异禀。” 桃竹仙摸了摸自己略尖的下巴,认真打量了闻潮生一遍,语气竟然变得温柔: “交个朋友?” 闻潮生一阵恶寒。 哪怕是用屁股思考,他也能知道面前这个女人在想什么。 “不了。” 闻潮生婉拒,却见桃竹仙又摸出了一颗奇怪的药丸,他眼皮狂跳。 “一颗就够了,真的没有必要再来一颗。” 桃竹仙没有理会,直接将药塞进了闻潮生的嘴里,后者并非不想反抗,只是才经历了一夜的折磨,身上的确没有多少气力,更何况对方是一名通幽上品的强者。 桃竹仙给闻潮生喂完了药后,却发现闻潮生看她的眼神不大对,倘若她是一位稀世美人,自然应该觉得骄傲或恶心,可惜她不是,因此闻潮生的这道眼神让桃竹仙陷入了疑惑。 那不是愤怒,不是怨恨,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讶异与不理解。 “你这是什么眼神?” 桃竹仙蹙眉问道。 闻潮生感受着胸腹中逐渐出现的绞痛,额头上又一次渗出冷汗,嘴上却说道: “你不是齐国人……” 桃竹仙冷冷一笑。 “你说不是便不是?” 闻潮生喘着气,继续道: “我早些年认识一位朋友,他长着一双……跟你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有天晚上我们一起喝酒,他喝醉了,告诉我他其实是天海人……” 这句话一出口,桃竹仙整个人宛如木雕一般立于原地,接着,她竟用颤抖的声音向闻潮生询问: “他在哪里?” 闻潮生没说话,可怕的灼烧痛感已经逐渐蔓延向了他的体表,桃竹仙犹豫了片刻,立刻从身上翻找了起来,最后又给闻潮生喂下了几颗药丸,闻潮生体表的灼烧感才渐渐消退。 “快说,他在哪里?” 桃竹仙双手抓住闻潮生的肩膀,先前猫玩耗子的语气已然消失,一股努力深藏却怎么也藏不住的急迫正在她的全身上下蔓延。 闻潮生眼皮轻抬,对着她有气无力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PS:晚安! 第257章 朱白玉水性很好 二人对视时,这简单到无比的理由,却直接化为了一柄重锤,狠狠捶入了桃竹仙的眼睛里。 桃竹仙愣在了原地很长时间,后来鸡鸣声传响,她的魂魄像是被这声音从天际拖拽了回来,整个人变得极冷。 她的目光极冷,她目光中的杀意极冷,以及那道闻潮生根本看不懂的、被隐藏于她目光中杀意背后的惶恐也极冷。 “你不告诉我,以后每日奖励你一颗你最爱吃的「火海冰山」。” 这是闻潮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顾名思义,这颗药无疑就是昨夜他服下去的那一粒。 “这么糟糕的毒药,就不该取如此绚烂的名字,照我说,这颗毒药这么黑,应该叫「粪海蛆山」。” 闻潮生锐利的点评直击桃竹仙内心,她又掏出了那一粒熟悉的伸腿瞪眼丸,准备给闻潮生喂下,后者立马说道: “喂我吃,你再多喂我吃几颗,我直接死了,你什么都别想知道,还得给我偿命。” 桃竹仙望着闻潮生那副孱弱不堪的状态,动作一时有些犹豫,但嘴上仍旧是毫不退让道: “只要告诉我你那位朋友在什么地方,这一路我只喂你吃糖丸。” 闻潮生摇头: “我不会背叛我的朋友。” 面对闻潮生的执拗,桃竹仙似乎有些愤怒,但她也没有把握让闻潮生再吃下一颗毒药不会死去,不管是毒药还是解药,对于肝脏皆有损害,再加上闻潮生修为浅劣,身躯比不得他们这些人耐造,桃竹仙不得不谨慎用量,于是二人一时间就这样僵滞住了。 没过多久,仲春的脚步从外边儿响起,她来到了门口对着桃竹仙道: “如何?” 桃竹仙看了闻潮生一眼,转身微微摇头。 仲春的目光挪到了床褥上盘坐的闻潮生身上。 “我们马上出城,再喂他吃一颗药。” 桃竹仙: “他身子骨太脆,再吃一颗,指不定会死。” 仲春沉默片刻,走入房间,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对着他道: “你应该庆幸。” “昨夜朱白玉跟你吃了一样的药。” “但凡他先开了口,你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闻潮生感叹道: “老朱是个盖世英雄。” 仲春没有理会闻潮生这苦中作乐的落魄,她甚至没有嘲讽一句,这意味着在仲春的眼中,根本没有闻潮生。 “去给朱白玉喂药,然后上路。” 仲春撂下了这句话,便离开了此地,桃竹仙瞥了一眼闻潮生,留了一道冷笑: “你现在不说也没事,路上有的是机会让你开口。” 闻潮生沉默,直到对方即将跨出门沿之时,才忽然问道: “那个人对你很重要?” “他的眼睛跟你长得那么像,难道是你失散的亲人?” 桃竹仙即将出门的身子在此刻一顿,她背对闻潮生站立了片刻,也没有任何回应,就这样匆匆离开了。 她走后,闻潮生的眼睛里才出现了异样的神色。 这些人皆是混迹了几十年江湖的人,哪怕他拿到了桃竹仙的背景,言行也绝不可过于暴露,否则必会激起桃竹仙的疑心。 自方才桃竹仙的表现来看,她对于自己那位「幼时便失散的弟弟」极为在意,而她在仲春这个团队里恰好又是很特殊的一位存在,若是利用得好,会产生极为可怕的效果。 一刻钟后,队伍集结完毕,闻潮生与朱白玉被点了哑穴,埋在了一辆驮运干茅草的马车最底层。 马车徐徐而动,二人被五花大绑,朱白玉方才又被桃竹仙狠狠灌了半瓶「碧水丹青」,被拖上干草车上时浑身皆无气力,宛如一条死狗。 光线被头顶的茅草彻底掩盖,二人之间只剩下了绝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一道柔和的光芒在闻潮生面前乍现,他眨了眨眼,发现是朱白玉不知怎么从绳子里抽出了一条手臂,又拿出了一颗夜明珠。 这东西应该很贵,因为这一次的夜明珠比起上一次的那一颗小了足足一大圈。 有了微光,二人开始使用唇语交流。 闻潮生:“你怎么做到的?” 朱白玉:“我会缩骨功。” 闻潮生:“太妙了,你竟然还会缩骨功。” 朱白玉:“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 闻潮生:“所以接下来我们怎么脱困?” 朱白玉:“听我说,他们要去广寒城,必须要走汴州的运河,那条水路我很熟,届时我得先走,再想办法救你。” 闻潮生:“你会轻功水上漂?” 朱白玉:“飘个鬼啊,能长时间在水上行走的,只有天人。” 闻潮生:“那你逃个屁,” 朱白玉:“我水性好。” 闻潮生:“有多好?” 朱白玉:“我能在水下三丈左右的位置屏息潜上半日不出水面。” 闻潮生:“功夫很厉害,下次记得教给我。” 朱白玉:“行,当年教我这门功夫的师父给我准备了一盆粪水,回头回王城了,我也给你准备一盆。” 闻潮生:“啊?” 朱白玉:“这么做是为了激发你的潜力……别担心,我会尽可能给你找新鲜的。” …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 闻潮生:“我不学了。” 朱白玉耐心劝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闻潮生:“我能吃苦,但不能吃屎。” 二人的谈话以屎尿屁这样恶心的下三路结束,朱白玉收起了夜明珠,并重新将手臂塞回了麻绳里。 路上每过一段时间,他们会停在极为隐蔽的区域,把朱白玉拖出去给他喂一些桃竹仙调配好的毒药,鉴于他们对于朱白玉的重视程度,闻潮生觉得这个曾经面朝粪海,春暖花开的男人也并不是那么不靠谱。 不是他太没用,而是敌人太可怕。 PS:还有一更。 第258章 你有针吗? 连续奔波了两日之后,众人在即将抵达了汴州时停下,入了一间不起眼的客栈,那客栈不小,后院儿中不让客人进入,建了马厩专门用来养了十六匹马。 闻潮生二人被桃竹仙喂了「浣骨软筋散」,浑身提不起劲,就被关在了马厩最深处的那一间小杂房内。 这间客栈是平山王的门客在江湖上建立的势力,进来时闻潮生便感知到了那名满面堆砌笑容、与人端茶送水的小二是个龙吟境的修士;那名外头吆喝客人,跑腿杂物的跑堂是名龙吟境的修士;甚至就连客栈西侧算账的老账房也是一名龙吟境的修士。 龙吟境的武者在江湖上数目不少,但比例极低,闻潮生等人常常遇上,是因为他总与平山王打交道。 桃竹仙这两日没有再去询问闻潮生关于他弟弟的事,闻潮生也并不着急,桃竹仙跟着平山王混迹了这么长时间,城府心思指不定学了不少,他越是着急,越容易露出马脚,想要彻底掌控主动权,必须得死死吊住桃竹仙。 对方离开马厩时隐晦打量闻潮生的眼神让他确信,桃竹仙已经上钩了。 今夜月黑,星光与月光黯淡,天色犹如被蒙上了一层幕布,冷风吹拂之间,二人还能听见山林中传来的野兽嚎叫,因为二人随时可能受到监视,因此朱白玉在房间里还是掏出了那颗夜明珠,二人开始对嘴型。 闻潮生道: “他们休整两日,应该就要进入汴州的运河了,桃竹仙不可能任由你这般离开的,你身中剧毒,要如何从水路逃生?” 一副病怏怏像的朱白玉忽然一笑,面色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恢复如常。 “大家都是玩毒的,她能下毒,难道我就不能解毒?” 闻潮生震惊地看着他,仔细地从头到尾地打量了朱白玉一遍,最终道: “所以路上你都是装的?” 朱白玉摇头: “那倒不是,桃竹仙下毒的确是一绝,小筑里我是真的中了「碧水丹青」,不过路上她喂我吃的毒药大部分我都没有去解,硬扛过来的,只有个别毒药实在要命,我才给自己解毒。” 他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再厉害、再精湛的演技都有被识破的风险,所以为了避免意外的发生,朱白玉决定……不演。 你喂我毒药,我便真的中毒。 “几年前我曾在桃竹仙的手里吃过大亏,所以后来在这方面钻研了许久,摸出了一些自己的本事。” “再加上一路上我始终示敌以弱,没人知道或想到,我随时都能解开桃竹仙给我下的毒。” 听完朱白玉的讲述,闻潮生内心彻底收敛了对于朱白玉的轻视。 他发现朱白玉不是有点东西,而是很有东西。 “还有一个问题,这一次找上我们的七人,实力较之于你如何?” 朱白玉道: “仲春、高夫、鸟翁三人实力在我之上,尤其是仲春与高夫,若真与他们正面动手,我可能撑不过十招。” 他给自己留了点面子,朱白玉很想告诉闻潮生,他可能连仲春与高夫的三招都接不住,但转念又觉得这么讲对于闻潮生来讲未免有些太过绝望。 “剩下的「太公鞭」雷明、「断离剑」关云开、「白猿老生」孟徵三人,皆是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实力与我伯仲之间。” “最后便是桃竹仙,她与人正面拼杀的实力相较之其他几位不算太强,不过如果论及毒术的话,她的可怕程度要另算。” 顿了顿,朱白玉的眸中浮现了一抹难得的、隐晦的自傲。 “这一次若非是我,换江湖上任意的一名通幽境武者来,九成九都得栽在桃竹仙的手上。” “而且待我走后,你也会更加安全,他们轻易不敢动你。” “等我在那头布置妥当,届时再想办法救你。” 朱白玉的想法很好,几乎是目前的最优解,闻潮生点头对着朱白玉道: “靠你了,老朱。” … 闻潮生还是没能靠上老朱。 深更时分,高夫过来开门,将朱白玉揪了出去,再送回来时,朱白玉已经被挑断了手脚筋,他的手腕与脚后跟全是鲜血,整个人瘫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望着面如死灰的朱白玉,闻潮生问道: “有没有备用方案?” 朱白玉看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声音沙哑: “没有,我还是自大了……不该带你陷入宁国公这场风波。” “去书院找你之前,我承诺院长护你性命,眼下怕是要失约了。” 闻潮生微微摇头,没有责怪朱白玉: “你又决定不了,那是齐王的意思。” 朱白玉长长叹了口气。 若是有一名名医在身边,或是稍微有些经验的医师,倒也能将他的手脚筋接回去。 不过眼下,他多半要成为一个废人了。 二人沉默,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闻潮生来到了朱白玉身边,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 “有针吗?” 朱白玉疲倦地抬起眼皮: “在我左手的袖中……你要作甚?” 闻潮生道: “帮你缝手脚筋。” 朱白玉一怔,随后摇头苦笑: “别费劲了。” “你又不是医师……况且,我的银针上也没有能穿线的孔洞。” 闻潮生从他的袖间摸出了一排银针,而后仔细挑选了一根粗细均匀合适的,接着他将这根针拿在手里,盘坐于地,深吸一口气道: “且试试看吧……” … PS:晚安! 第259章 闻潮生的第一场手术 能缝手脚筋这种事,闻潮生没有经验,但他的确在小瀛洲里跟北海道人学过医术,毕竟北海道人的医术天下闻名,闻潮生觉得自己学了这些东西,未来用得着。 江湖中,武者的血气充盈,断手断脚短时间内能接上,闻潮生学这些东西原本是用来给自己和阿水用的,不曾想第一次给了朱白玉。 “你以暗器冠绝天下,他们却不搜你身,可见这些人的确没把你当回事。” 二人在封闭的小房间中, 没有烛火,只能靠着夜明珠散发的光芒照亮,闻潮生微不可寻地感慨一句,朱白玉却虚弱道: “如果你了解这些人,那你就会明白,他们虽然自大,但有足够的实力自大。” “当年白龙卫三名教头,我武功最低,狄大哥修为已至造化,半只脚迈过天人,距离天人大劫只差一步,却被「子午刀」高夫与另一名神秘高手苏氏联手斩杀……你要明白,能斩杀狄大哥那种程度的武者,修为就算距离他差距不少,那也是通幽圆满,再者那一战之后这么多年,高夫的修为肯定更上一层楼,说不定已经站到了与狄大哥相同的层次,我在他面前,犹如玩物。” “而那一行人里,仲春与鸟翁较之高夫只强不弱,倘若是你,你将一只鬣狗关进了笼子,断了其手脚筋,会在意它有没有牙齿么?” 被挑断了手脚筋的朱白玉,已是动弹不得,只能盯着头顶蜘蛛结网的天花板,徐徐讲述出这些事实。 闻潮生凝神一直盯着手中的针尖,不知在做些什么,嘴上随口道: “同是通幽境,差距会这么大?” 朱白玉咳嗽起来,整个人宛如一条脱水的鱼。 “若你将修行看作一条长路,那通幽境的这条路不但路途遥远,而且分支极多,不是每一条路最后都能走到终点,看见天人之关。” “你在前三境所经历的长路,加起来可能还不到通幽境的十之一二,正因如此,这个境界得武者才会这般参差不齐。” 闻潮生瞥了朱白玉一眼,联想起了自己如今的状况,忽然很是自信地说道: “如果有天你看见我迈入了通幽境,那我一定很厉害,非常厉害。” 朱白玉道: “我可能看不见那天了。” 闻潮生皱眉,鹌鹑蛋般大的夜明珠力量实在有限,它不可能如同星月那样璀璨,甚至比不上烛火,但又要比萤火更为明亮一些,闻潮生觉得这很好,因为这样已经足够让他看清楚眼前的针。 “你到底在做什么?” 朱白玉偏过头,望着闻潮生如此严肃认真的模样,忍不住询问。 这当然不是催促,因为朱白玉压根儿就不认为闻潮生能帮自己缝合断掉的手脚筋,他只是单纯的好奇……并且觉得此刻的闻潮生有些说不出的诡异。 闻潮生煞有其事地回答道: “给针穿孔。” “线可以从身上的衣服弄,但你身上的银针不是绣花针,所以我得提前给针穿个孔洞。” 朱白玉凝视着无比认真的闻潮生半晌,还是忍不住说道: “绣花针的孔洞需要将针的一头捶打扁平,再进行操作,我的这些银针是找王城的匠师单独打造的,坚韧程度极高,而且针的表面十分圆滑,如今身处这样的房间里,你要怎么穿孔?” 闻潮生反问道: “你看不见么?” 朱白玉满面茫然: “看见什么?” 闻潮生: “你看不见没关系,我能看见就行。” 闻潮生的眼中,雨水剑意正在逐渐被他抽丝剥茧,一滴雨水似虚似实,不断从外面剥落,以前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第一次尝试未免生疏,截至他们说话结束,闻潮生已经散开了第六滴雨水剑意,而每当他尝试将雨水剑意缩小到针眼大小时,就会因为剑意过于微小而直接涣散。 但随着闻潮生一次次的尝试,那滴自书院后山思过崖领悟的雨水剑意已经愈发微渺,这个过程给了闻潮生难以想象的压力,他此刻虽是坐于原地未动,却浑身上下皆大汗淋漓,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 朱白玉虽然因为桃竹仙给他所下之毒,导致感知不到那滴雨水剑意,但他也晓得闻潮生这状态不大对,似乎到了很关键的时刻,于是他也闭上了嘴,静静等待着。 十几个呼吸之后,闻潮生忽然泄了气,大口喘息着。 “成了……” 他说道。 借着夜明珠的微光,朱白玉震惊地看着闻潮生指间的那根银针,上面竟然真出现了一处极为圆润细小的孔洞! 他不理解闻潮生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但也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闻潮生这家伙已然今非昔比,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孱弱,一名二境的武者,绝对做不到仅凭借着意念或是目光便做到这一点。 闻潮生弄好针线,对着朱白玉用唇语道: “别出声,我先给你缝上,待血气通了,你再靠着丹海之力将血肉细节处归位……不过之后得装得像点,机会只有一次,若是被发现了,我也没辙。” 朱白玉点头。 于是在这间无情挡住了所有月光与星光的昏暗小房间里,闻潮生用极为简陋的一根针和一根线,借着一颗破石头散发的微弱光芒,在全菌出击的条件下完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手术。 得亏面前的是一名通幽境武者,而不是一名普通人。 “缝好了,你试试看。” 闻潮生已经尽可能避免了血沾在手上,朱白玉指导闻潮生用银针刺激他的穴位,帮他冲关破毒,而后运转丹海之力,徐徐滋润经脉血肉。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只是闻潮生刚一坐下,小屋的门却又被打开了。 门外,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正是今日在客栈中看见的店小二。 他来这里似乎是为了查看朱白玉的情况,然而随着他目光落在了朱白玉的身上时,神情却是骤变。 小二见朱白玉居然能盘坐起来,还能抬手运转玄功,便知朱白玉断掉的手脚筋被人缝合了,他即刻转身想要去通风报信,却听见身后传来风声。 小二来不及回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因为除了风声之外,还有比这风声更快的东西。 ——一支笔。 写字用的笔,杀人用的笔。 那支笔从漆黑的小屋内乘风而出,笔尖的狼毫蘸了独属于夜的稠墨,轻而巧地无声落于他的后脑处。 笔锋未进,但剑意已至。 小二的瞳孔瞬间涣散,向前扑倒在地,溅起尘埃一阵,也惊飞了马厩茅草棚顶上麻雀二三。 血从他的后脑汨汨而出,在他的身躯轻微抽搐下,淌于地面,与黄土尘灰裹于一团…… PS:晚……哦,还有两更。 第260章 显露 “你出手太快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朱白玉开口如是说道。 他内心很震撼,也很沉重,震撼自是因为闻潮生这迅捷到极点的杀招,用毛笔刺出如此犀利的一剑,并一瞬之间杀死一名龙吟境武者,自然不是二境的武者能够拥有的本事,但他怎样仔细感知闻潮生的气息,也探查不到丝毫三境的端倪。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死局。” 闻潮生感慨。 这人一死,会引发一系列的麻烦。 最简单的情况是,朱白玉的手脚大概率保不住了。 对方只承诺不杀朱白玉,可没有讲过其他,高夫半夜袭来切断朱白玉的手脚筋,就是因为对于朱白玉仍旧不放心。 虽然朱白玉的武功在他们眼里可能并不算厉害,但好歹是个老江湖,还是白龙卫的教头之一,仅靠着毒药控制,很难让人心安。 更何况,朱白玉对于毒药也颇有研究。 如今高夫切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有人前来查探情况,却被瞬杀,朱白玉无疑会被列为重点关注对象,但凡高夫等人稍微细心一些,检查一遍朱白玉的状况,就会发现他已经将手脚筋接了回去。 切断手脚筋不行,砍了手脚扔掉,总不能再长回去。 朱白玉几乎能想到自己的结局,他沉默许久后,对着闻潮生说道: “我不会坐以待毙,你杀人之后,惊飞了几只鸟,不出意外,很快便会来人,届时我会殊死一搏,若能带走一人,便能帮你缓解部分压力……我死后,在他们找到广寒城的线索之前,你一定是安全的。” 闻潮生站在门口,没去动那尸体,只是一直遥遥望着被月色铺就的那头,声音在门外徐送的风中竟显得格外沉稳。 “事情还未糟到那样的程度。” 潜心恢复的朱白玉忽而偏头,眼中惘然: “你还有办法?” 闻潮生道: “倘若待会儿过来的若是那老头与桃竹仙,你便不要动手,让我来处理……若不是,你拼命,换个轻松点的死法。” 朱白玉盯着门口靠框而立的闻潮生,他本是江湖人,曾也经历过无数生死,对于死亡也没有多少惧意,此时忽生感慨,交代了遗言: “我死后,帮我照顾一下小七。” 闻潮生偏头盯着朱白玉,眼神愈发怪异: “虽然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是你天生的自由,但我还是要跟你讲清楚……我常听说故事里英雄救美后,美人总是以身相许,可你不是美人,我也不是英雄,所以如果我救了你,你千万别对我有非分之想。” “不然我弄死你。” 朱白玉怔住了一下,随后面色闪过了一丝尴尬。 “你多虑了。” “我与小七也只是手足之情。” 没过多久,马厩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这声音让闻潮生心口一松,他低下头,对着屋内屏息静气的朱白玉道: “运气真好,天让你活。” 朱白玉抿嘴,没有说话,只是躺在一旁,佯装手脚筋被切断的废人。 他的伤口大片血渍结痂,未曾清理,再加上被衣服裤子遮盖,若非仔细排查,倒也难看出端倪。 徜徉的月色下,桃竹仙莲步轻移,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她看着地上躺倒的尸体,表情微变,目光果然在第一时间看向了房间里瘫着的朱白玉,完全没有在意门口离她最近的闻潮生。 “不愧是白龙卫的教头,手脚筋都被割断了,还能杀死三境的武者……看来高夫还是不够小心,回头真让你偷偷溜走了,怕是要横生不少麻烦。” “果然还是应该采纳我的建议,直接将你手脚都砍了,自然什么事儿都没了。” 桃竹仙说着,竟从袖间缓缓摸出了一柄锋利的鳞纹匕首,她快步朝着门口走来,意图已然十分明确。 随着她靠近三步之内,闻潮生指尖轻轻转动着的毛笔忽然刺出。 他向前一步,距离正好。 月色下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剑鸣,面对这一剑,桃竹仙原本不屑的脸上闪过了一抹惊讶,但也只是一抹惊讶。 她几乎是同时腕间翻转,匕首便与笔尖相交,霎那之间,一股迅猛刁钻的劲力顺着匕首传入了她的手臂。 不快不慢,不强不弱。 正是刚好足够杀死三境武者的一剑。 桃竹仙手轻轻一抬,闻潮生掌中的毛笔便被震飞,落于远处。 “这是……剑法?!” “还真是低估你了,闻潮生。” “原来人是你杀的。” 桃竹仙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虽然对方的实力远不足以威胁到她,但方才那一剑绝不是二境的武者能够刺出的,更何况闻潮生手中拿着的还是一根毛笔。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回是走眼了。 “可惜,没能杀你。” 闻潮生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手臂,计算着自己与桃竹仙的实力差距。 方才那一下,已证明了先前朱白玉所述。 ——桃竹仙会用毒,但并不只是会用毒。 她的修为同样可怕。 “看来,光切断朱白玉的手脚筋还远远不够……” 桃竹仙语气一转,怀揣着浓郁威胁。 她身形一动,竟瞬间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单手掐住了闻潮生的脖子,匕首顺着闻潮生面颊划过,鲜血落下时,疼痛蔓延。 “你也不能放过啊……” 第261章 交易 与江湖人打交道,这种刀口舔血的刺激与恐惧是在书院内体会不到的。 阑干阁内的那些条条框框将里面的学生包裹的实在太好,保护得实在太好,闻潮生在里面待久了,甚至有些忘记了外面世界的危险。 血水自面颊滑落的时候,闻潮生意识到,桃竹仙是真的想要杀他,那种从眸子里透出的欲望直击他的肺腑,令人窒息。 “你废了我,我一字不吐,去了广寒城,你们什么也别想做,白折腾一趟,平山王一定会对你们很失望……” 闻潮生用尽全力地讲出这些,桃竹仙面色上的狰狞一滞,随后即刻恢复如常。 她冷冷一笑: “我们不过是失去一点信任,未来自会慢慢恢复,而你们没了命,可还能起死还生?” 闻潮生咧嘴一笑,笑容隐隐淌着疯狂,不知为何,桃竹仙看到这一抹疯狂后,眼里的狰狞竟反而消退了不少。 “一点信任?” “我一时竟分不清你究竟是真蠢还是假蠢……” “你们七位该是平山王麾下的门客里最厉害的一批了吧,同时出动,又是飞鸟追踪,又是提前准备人力物力在山林里设下埋伏,耗费了这么多资源,连一个江湖上的毛头小子与朱白玉都搞不定,他会怎么想?” “再者,这一次行动的目标很可能是沉塘宝藏,平山王为此已经等了足足五年……宁国公的死与他多半也有关系,算上布局谋划的时间,兴许更为久远,眼见着就要成功了,最后因为你们的不当行为而功亏一篑,他会有多么失望与愤怒,你比我更清楚。” 随着闻潮生徐徐讲述出这些,桃竹仙掐住闻潮生的手力气渐弱,眸子里的狰狞也彻底化为了忌惮与冰冷。 换些其他的人,桃竹仙自是不相信他们能一字不吐,可二人皆熬过了一整夜的「火海冰山」,其意志力远非常人能及。 桃竹仙很清楚她的这些毒药究竟有多么恐怖,能熬过「火海冰山」的硬骨头,说是千中无一绝不夸张。 脖子上的手渐渐失去力气,闻潮生索性后退一步,挣脱了她的束缚,接着又扭了扭自己的脖子,低声说道: “跟你做笔「交易」,有没有兴趣?” 桃竹仙眯着眼,道: “你能与我做什么交易?” 闻潮生看了看周围,借着不老泉的力量仔细感知,确认麻雀都飞走之后,才对桃竹仙道: “你们需要线索,我要命。” “你帮我和朱白玉活下来,事情结束之后……我带你去见我的那位天海朋友。” 再次提到「天海」二字,桃竹仙的心脏狠狠撞击了几下胸膛,让她的呼吸都急促了不少,但桃竹仙并没有如此轻易相信闻潮生。 “我记得你上次还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你不会背叛自己的朋友。” 闻潮生: “他也跟我讲过,这些年他非常想念自己的同族……还有「家人」。” 桃竹仙的眼神在月光浸润下变得越来越怪异,她直勾勾地盯着闻潮生,面无表情地问道: “你的那位朋友……还有家人?”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仍然没有透露最关键的那些信息,他仍旧选择了继续藏。 “提到过一些,说是父母死了。” 桃竹仙裙袖下的手捏住了指节,微微泛白。 “兄弟姐妹呢?” 闻潮生: “问过,但每次一问,他就沉默,喝醉了也这样,所以我后来便不问了。” “你也是天海人,或许他会更愿意向你袒露自己心声。” 桃竹仙这一次沉默了很久,二人站在一具尸体旁边,场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冷风裹挟着运河那头还未褪尽的冬意不断扑面而来,桃竹仙最后幽幽开口,竟真的做出了让步: “今夜死了人,你与朱白玉只能保一个。” “死去的人得要有一个合理的交待。” “除非你能说服他们,但仲春不会后退一步,你不了解她的可怕,她熟知千年以来最为极端残酷的刑罚,比我残忍百倍不止,所以仲春从来不会跟人谈条件。” 闻潮生道: “自然有办法可以都保下,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 他将理由说给了桃竹仙听,后者听完之后冷笑道: “既然你知道我们此行带了一名会用飞鸟监察的人,那你就该知道,方才此地发生过的一切都已经被觉察,明日若我说谎,招灾受难的可就是我,你这手离间实在是用得够烂!” 夜幕之下,闻潮生微微一笑: “如果……他不会说呢?” 桃竹仙看着闻潮生的笑容,心头隐约觉得不对: “你什么意思?” 闻潮生其实并不确定鸟翁一定会帮他,但他为了掩护朱白玉逃离,必须赌上一把。 朱白玉走了,他才能活。 否则二人倘若都一直被这七人死死掌控,最终的结果不言而喻,断无任何生机。 “你怎么知道……我就只与你一人做过交易呢?” “大家都有自己所求之物,只是恰巧你们中的某些人所求之物我都有。” “做了交易,你们交差,我们活命,很公平。” 桃竹仙: “仅凭借你的一面之词,我就冒这么大风险,你却与我讲公平?” 闻潮生: “信任是一点点建立的,第一次交易总归会有些风险,你有一夜的时间慢慢思考,交易条件我已经给出,若是明日朱白玉出事,我会彻底变成一块石头。” PS:晚安! 第262章 不齐 桃竹仙没有直接回应闻潮生,她离开之后,朱白玉很好奇闻潮生到底跟她讲了什么,闻潮生却未对此有任何回应,只是说道: “你接下来别管,好好装残废便是……仲春他们那一行人里,任何一人单独提出来,在江湖上都是极为可怕的存在,但偏偏这七人凑在了一起,心还不齐。” “平山王的手下真是骄纵惯了,这些人因为自身的实力强大,甚至要比当初来苦海县的陆川更为自傲,而他们对我们的藐视,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你走了,我下一步的计划才能如约进行。” 朱白玉讶然道: “你还有下一步的计划?” 闻潮生抬眼,他开始使用唇语,避免任何一丁点声音暴露在房间外。 “昨夜桃竹仙有一点没有讲错,我的确是打算用用「离间计」,这七人单独拎出来任何一位都不是极其难惹的主,更何况如今一同出动,不过她想得简单,以为这道「离间计」要对她用。” 朱白玉挑眉: “难道不对她用?” 闻潮生: “太明显了。” “当初你在边关打仗的时候,难道没有学过兵法?” “任何时候,离间计的使用都有两条前提,一者,神不知,鬼不觉;二者,情绪到位。” “这两条至少满足其中一条,离间计的使用成功机会才会拔高。” 朱白玉听着这些,未免觉得玄妙,以往龙不飞与军中的一些老兵或军师也会传授些兵法,但更多是借助地势临阵对敌,至于这种计谋很少会有人去研究。 他目光中带着谦逊,想向闻潮生继续请教,但对方却只说道: “与你无关……你离开之后,尽快去苦海县召集人手布局,严阵以待,这七人有多可怕不必我多言,而且他们此次行动,必然也带着不少江湖势力一同前往,广寒城外,估计迟早会爆发一场恶战。” “这已经不是查不查宁国公的事了……” “输了,我们全都得死。” 朱白玉面色严肃,微微点头。 … 到了清晨时分,那名死去的小二终于被收尸,客栈里吃着东西的几人沉默不语,气氛难言的沉重,仲春吃完早饭之后用下人递来的温热干净布巾仔细擦了嘴,淡淡道: “昨夜,有人说切了朱白玉的手脚筋,他的身上还服了毒,所以……有谁能告诉我,这人怎么回事?” 现场一阵沉默,无人讲话。 鸟翁背对众人独坐一桌,摸出了一些馒头的碎屑喂着袖中的鸟儿,似乎对于这件事情毫不关心。 另一桌的桃竹仙藏于桌下的手指正在用力。 同桌「太公鞭」雷明与「断离剑」关云开目光似有似无地在高夫身上游走。 「白猿老生」孟徵则还在吃着馒头。 高夫闭着眼,右手握住腰间的短柄弯刀,轻轻敲击几下之后,他忽然站起身子,朝着后院马厩而去。 “切了手脚筋不够,那就把他手脚直接砍了。” “没了手脚,我不信他朱白玉还能动手。” 高夫语气冰冷,似乎昨夜朱白玉杀人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极为侮辱之事。 他路过鸟翁身边,路过了孟徵的身边,最后路过了桃竹仙的身边,眼见着便要从后门离开,这时桃竹仙才终于开口: “人是我杀的。” 高夫驻足,片刻后脖子微微偏过,斜视桃竹仙。 她继续道: “昨夜我去了一趟马厩,给他们喂药,正好遇见他准备带着朱白玉逃走,于是一剑杀了。” 客栈的账房一听这话,抬头,颜间写满了震撼,他停住拨弄算盘的手指,徐徐开口: “杨立在这间客栈搜集转运情报四年有余,没见做过出格之事。” 他并非为死去的店小二辩解,而是想要表明自己对于「店小二杨立是朱白玉安插在这间客栈的钉子」这件事毫不知情。 这间客栈是仲春麾下操持着的江湖驿栈,有些年头,在这里做活的人自然了解仲春的手段与背叛她的下场,不敢丝毫沾上些关系。 可他的话落在别人的耳中又是另一番味道。 见仲春的目光也移到了她身上时,桃竹仙的身上已经渗出冷汗,不过她仍未露出丝毫怯意。 “四年来第一次做出格之事就被我撞上,那他运气还真是不好。” “这朱白玉倒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无用,竟能将钉子扎进仲春大人的手里……” 她幽幽话落,场面又冷落了下来,仲春未作回应,只是打量了桃竹仙一会儿,又看向了鸟翁。 鸟翁依旧老样子,没说话,只是喂鸟。 短暂的缄默,却让桃竹仙的心脏跳动速度变得极快,正如闻潮生昨夜所言,第一次合作必然会面临信任危机,倘若闻潮生昨夜是在忽悠他,鸟翁根本没有跟他做过任何交易,今日一旦当面揭露自己,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闻潮生的确是在忽悠她。 但结果是一样的。 鸟翁没开口,沉默得宛如草木。 但他此刻的沉默,反而让气氛渐渐回暖,高夫紧绷的面色略微松和,淡淡调侃桃竹仙道: “看来朱白玉得感谢你,否则此刻他会彻底失去自己的手脚。” 桃竹仙瞥了他一眼: “也没区别了。” “这么长时间没医师为他缝合回去,日后也只能成为一个废物。” “只是可惜了这一身修为。” 高夫冷笑道: “不可惜。” “因为他根本没法活着离开广寒城。” 仲春徐徐起身,弹了弹袖间灰尘,对着众人道: “收拾准备一下,今日午时出发过河。” 雷明眉头微皱,与对面的关云开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问道: “不是择定明日么?” 仲春的语气不容置疑: “改了,今日就走。” “有问题么?” 雷明没去与她对视,说道: “没问题,只是问问。” … PS:今天一更,明天要去成都见个朋友,但是两更会早早奉上,晚安! 第263章 遁离 死去的店小二杨立的尸体被很快处理干净,为他收尸的是账房。 看着杨立的尸体,他怎么也没想明白。 很难明白。 明明自己才是朱白玉的「钉子」,怎么他先死了? 先前他处理情报的时候,被杨立瞧出了端倪,还被威胁,杨立说但凡让他抓到一丁点证据,就是他的死期。 仲春等人过来的前一天,杨立似乎还有打算告状的意思,结果一夜之间,他死了。 死因是「为了帮助朱白玉脱困」。 埋尸时,账房望着杨立尸体,眸中十分感慨,叹道: “兄弟,还是你演的像啊,够狠,连自己人都骗。” 账房原本对于眼下境况传递信息还颇有些忌惮,如今不曾想盯他盯得最紧之人「竟然也是朱白玉的钉子」,一时间松了口气,决定尽快将如今朱白玉的境况送出,召集人手,准备下一步的行动。 他也不知这一次究竟出了什么事,居然惊动了这么多寻常时候根本看不见的大人物,但先前朱白玉在留下了极其隐晦的线索,让他们准备在云溪某处秘密据点接应,他也必须想办法将消息送出。 打架他确实不行,但是做情报递交十几年,他尚是颇有手法。 处理杨立遗物的时候,他顺手将东西一同扔进了运河之中,而后转身离开。 … 朱白玉二人被拖拽到了小舟之上。 顺着运河水路入云溪需要两日时间,船上筹备了水与食物,朱白玉宛如死去的牲畜横躺在船的一角,纵然手脚筋皆被挑断,但他仍旧被绑了起来,闻潮生则要更惨,不但被绑着,还被喂了药,浑身无力,全身上下只有嘴还能动。 行船半日,至于夜色笼罩,遥遥无际的运河仿佛成了一条冥河,只有偶尔路过的商船上点着灯笼,如星辰般散发着微光,但很快便又擦肩而过,消失于远处。 朱白玉盯着面前随着水浪摇摇晃晃的灯笼许久,忽然移开了麻木的眼神,对着众人道: “我要方便。” 没人搭理他。 朱白玉叹道: “回头我若拉裤子里,你们别后悔!” 高夫冷冷回道: “你敢他娘的弄船上,老子阉了你!” 朱白玉反问道: “若非你割断了我的手脚筋,我会如此?” 众人的船只不算太大,上下两层,要后日午时才能抵达目的地,朱白玉真要把这些污秽之物弄在船上,确实有够恶心。 这对于一些常在江湖上奔波的人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可众人在王城那等舒雅干净之地待久了,谁会愿意去闻他人的排泄物? “带他去解决。” 仲春开口,高夫面色冷冽,似乎并不想动。 眼见船内的氛围随着仲春皱眉而逐渐变得凝沉,雷明这时起身,缓缓来到了朱白玉身边,将他拖去了船头。 外头夜风呼啸,运河之上的风不但荆烈,还带着一股独有的水腥味。 雷明为朱白玉解绑,正欲去脱朱白玉的裤子,却听他忽而笑道: “前几天,我看见你背着仲春偷偷留下了信。” 他的声音极小,却好似重锤一般击中雷明,后者脊背一僵,用瞳孔缩紧的双目盯着他,却是面无表情道: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朱白玉仔细勘察了雷明两眼,微微摇头: “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看上去你好像与仲春的目的并不相同……不过不重要了。” “多谢你带我出来,还帮我解绑。” 他话音落下,忽地出手,一掌拍出,丹海劲力倏然自掌心爆发,声似雷电,雷明虽是措手不及,但仍旧反应迅速,匆忙之中与朱白玉对了一掌,劲力四散,余波竟让将整个船身都拍打的摇摇晃晃! 而后,朱白玉在雷明惊骇的目光飞出老远,坠入了运河,此后再无波澜。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瞬间,门内几人即刻冲出,见船头仅有雷鸣一人,便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听雷明讲述后,高夫第一个沉声道: “荒谬!” “他手脚筋皆被挑断,我亲自操刀,又无医师为其缝合,如何与你对掌?” 他怎么也想不通,忽然记起昨夜似乎不止他一人去见过朱白玉,猛地看向了桃竹仙: “贱人,是你!” “你昨夜去找朱白玉……到底做什么了?!” 被高夫忽然指着的桃竹仙眼睛微微一眯,见周围投射而来的目光皆不怀好意,她却是脖颈微扬,冷笑道: “我还想问你……” “本来朱白玉先前吃着我给的毒药与软筋散,一路来都老老实实,未见任何乱子,结果你自作主张去割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我正是信了你高夫,才放松戒备,今日只给闻潮生喂了软筋散,结果就出了这档子事!” “而且昨夜若不是我多留了一个心眼,朱白玉二人说不定都已经被偷偷救走,恰好事情就出现在你去了那里之后……高夫,若是你一人来此,有些私心,做了些私事,无人看见便也罢了,而今我们七人一同前来,我劝你可千万别做什么对不起王爷的事,否则……” 她言辞犀利敏锐,即刻反击。 她必须反击。 如今七人一同前来,相互督察,但凡真的被扣上了「二心」的帽子,会是十分严重的罪名。 “再者……我六岁就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不知帮王爷做了多少事,杀了多少人,你怀疑我,还不如怀疑朱白玉自己的手脚筋长了回去。” 高夫被桃竹仙一席话说的面色涨红,左手已经下意识摁在了刀柄上,目光挂着杀意道: “真是牙尖嘴利,所以一路你都这般谨慎,为何偏偏今日不给朱白玉喂药?” 桃竹仙蹙眉。 “说得轻巧,过了云溪,纵使我们全力奔波,也至少有三日路程,我这毒药不需要材料,凭空给你变出来?” “之后到了广寒城,指不定遇上什么麻烦,我自是能省则省。” 高夫还想说什么,仲春却是来到了船头,仔细打量着漆黑的河水,沉默许久之后淡淡道: “船停后,发动所有江湖势力寻朱白玉,他一定回去广寒城,另外,到了广寒城后,找到任何与白龙卫有关的人……杀无赦。” PS:下午要开车去成都,还有一更可能比较晚。 第264章 离间(一) 几人在平山王麾下共事,皆为门卿,各有炫目战绩,没有从属一说,之所以他们会听从仲春的建议,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仲春在平山王那里有着不一样的地位。 而且仲春的实力与手段极其狠辣可怕,这些年死在她手里的远远不止敌人,还有不少平山王的下属。 仲春此生最无法接受的事,便是有人背叛平山王。 那些曾经背叛平山王的人,仲春不但会将他们挫骨扬灰,甚至连他们的家人都没有放过。 正因为对于仲春的恐惧,桃竹仙才会在第一时间还击高夫。 面对即将发生的冲突,仲春似乎没有怀疑高夫与桃竹仙中的任何一人,但其实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只是因为外敌在前,仲春不想此刻出现内乱,所以才没有立刻清算。 这件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 等到局势稳定,仲春一定会深查。 回到了船内,高夫目光扫过角落里横躺着的闻潮生,眼神轻轻一动。 “是你捣得鬼?” 闻潮生有气无力的抬起眼皮: “捣鬼什么?” 高夫缓缓蹲在了他的面前,阴翳的面容不带一丝情感: “朱白玉逃了。” 闻潮生与他眼神一对,嘴角不自然地一抽,怔在了原地: “你在开玩笑吗,他手脚筋都被切断了,如今身在运河中间,他能往哪儿逃?” 高夫凝视着闻潮生许久,着实没有从他脸上瞧出丝毫端倪,徐徐起身,掏出了自己的一柄佩刀。 “朱白玉被割断了手脚筋,竟然还能逃走,的确出乎我的预料……所以这样的意外,不要再出现第二次了。” 听着他淡淡的话,闻潮生同样平静地开口: “若是你割断了我的手脚筋,或是要砍下我的手脚,那你们就别想拿到关于沉塘宝藏的任何线索。” “不信你试试。” 高夫眯着眼: “你在威胁我?” 他握刀的手一用力,准备落下的瞬间,桃竹仙却忽然拦住了他。 “不要把你的恼羞成怒发泄在猎物身上。” “如果最后真的因为你的愤怒导致大家功亏一篑,这罪你担待不起。” 高夫微微抬头: “你要拦我?” “朱白玉逃了,你也有责任,如果闻潮生逃走了,你担全责?” 桃竹仙本想回击,但一想到此刻本来仲春已经极为不爽,若是继续争吵下去,非但保不住闻潮生,很可能自己也会承受其怒火,于是说道: “你看不住人,我来看,看不住,我担全责。” 二人对视半晌,高夫缓缓将刀收了回去。 “记住你说的话。” “如果他逃了,这一刀会劈在你的身上。” 一场风波,渐渐淡去。 黎明将至,几人去稍作歇息,桃竹仙拖着闻潮生来到了船头,喂了他一颗「火海冰山」,面带寒霜。 “朱白玉到底怎么回事?” 闻潮生面皮抽搐,强忍着剧痛。 “……你问我?” “我问谁?” “他手脚筋都被割断了,还能当着一名四境的人逃走,你难道就不该去怀疑一下带他出去的那人吗?” “我听你们吵来吵去,吵了半天,为什么最有嫌疑的人,反而没人怀疑?” pS:被风哥拖去喝酒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章很少,我有罪。 第265章 离间(二) “任何时候,离间计的使用都有两条前提,一者,神不知,鬼不觉;二者,情绪到位。” … 闻潮生的离间计倒是不足够神不知鬼不觉,但好在,桃竹仙的情绪已经到位了。 一路上,她与高夫几乎都是尽心尽力在看着朱白玉与闻潮生,尤其是她,不停地配毒、喂毒,找机会收集原料,相比较于此,雷明与关云开、孟徵三人几乎什么也没做,而如今朱白玉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形下逃离了这只船,送朱白玉出去的雷明没有被丝毫怀疑,反倒是一路上为这件事做的最多的她差点被打成了「叛徒」,桃竹仙如何能不生气?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就是高夫那个蠢货。 当雷明站在船外讲述出那件事后,他这个该死的混蛋玩意儿,第一时间没有去怀疑最有嫌疑的雷明,反倒是将矛头指向了她,于是才有了前面的这场争吵。 见桃竹仙的表情上闪烁而过的怨恨,闻潮生又压低声音说道: “……而且高夫那人也不对劲,但凡是个人就会第一时间怀疑与朱白玉单独相处的雷明吧,他偏要去把矛头引向你……你自己想想怪不怪,一路上都是你给朱白玉喂药,他不老老实实的?「恰好」就是昨夜高夫自作主张要赶在你喂药之前去割朱白玉手脚,而且他明明知道你不可能放老朱走,所以半夜一定会去喂药,这下好了,一路上朱白玉都老实得像条狗,偏偏就是这回你信了高夫,没给朱白玉喂药,他逃走了,如今高夫先发制人,你反倒成了那个放朱白玉走的罪魁祸首……我寻思你是毒师,又不是医师,怎么帮朱白玉缝手脚筋,这道理大家都该懂,高夫做了个如此明显的局,你居然还没看出来?” 闻潮生嘴里吐出的这些字,犹如一只灵敏的巧手,不断拨弄桃竹仙内心潜藏积蓄的愤怒与情绪,又好似一根尖锐的锥子,一个劲儿地朝着桃竹仙的脑子里头钻,她隐于裙下的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握成了拳头。 昨夜她怀疑闻潮生在使用离间计,但今夜,她不怀疑了。 闻潮生讲述的许多都是事实,而且站在她这边。 桃竹仙在船头,看着因为「火海冰山」而瑟瑟发抖、浑身冷汗的闻潮生,犹豫片刻,还是给他喂了一颗解药。 恐怖的疼痛感从骨髓深处渐渐流失,闻潮生艰难喘息着,船头的灯笼随着夜风轻晃,犹如无法主宰命运的浮萍,桃竹仙那张苍白甚至略带一丝恐怖的面容贴近了闻潮生,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照你刚才的意思,高夫这是在为雷明开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潮生与她的双目对视,那的确是一双十分可怕的眸子,很有压迫感,可这样的目光与打量如今已经很难再对闻潮生有任何影响了。 “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哪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但可以肯定的是,朱白玉是雷明放走的,而且手脚筋也没有被真的割断,否则一个手脚筋都被割断的人坠入了运河,几乎必死,而高夫与雷明之间大约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或是合作,至于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顿了顿,闻潮生看着桃竹仙那张已然有些扭曲的面孔,道: “虽然被污蔑是一件足够让人愤怒的事,不过我奉劝你最好还是老实一些,虽然我修为浅显,但也能看出你不是高夫的对手,你们之间差距极大,真要动起手来,说不定他一刀就能解决战斗。” 桃竹仙眸子里的复杂情绪多了一丝怀疑,她打量了一遍闻潮生,语气带着怪异: “你很担心我死?” 闻潮生如实回答道: “担心,非常担心。” “我不是朱白玉,高夫不会放过我,雷明也不会。” “你死了,若他们让高夫来看着我,我有变成人彘的风险。” “难道你想变成人彘?” 桃竹仙沉默了许久,似乎有了计较,抓着闻潮生又拖回了船舱内,照例给他喂了一颗软筋散,然后就盘坐于一旁闭目栖息。 一只鸟儿从船的另一边飞走,扑扇翅膀,朝着正是王城的方向。 … 入了云溪,众人下船,到了一处宅园,众人开始各自散布消息,集结势力,而桃竹仙在给闻潮生喂完药后将闻潮生锁在了宅园深处的狗笼中,见她远去之后,瘫在地面的闻潮生才仰头扭了扭脖子,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感慨道: “终于上当了啊……” 他盘坐起来,运转不老泉,那股无色无相的生命本源之力很快便驱散了身上的软筋散药劲,一身的劲力恢复,随后闻潮生半躺在地面上,仍旧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而桃竹仙一路匆匆,来到了仲春所在的屋中,敲了敲门,在仲春的允许后,进入了房间内。 “何事?” 仲春面朝房门而坐,翘着腿,饮了一口热茶。 言谈之间,她甚至没有看桃竹仙一眼。 但语气中的冷意,却让桃竹仙心里明白,朱白玉的逃走让仲春对她有了怀疑。 “先前想了很长时间,我觉得不太对。” 桃竹仙回身关上了房门,将脑海里整理的话徐徐讲出。 仲春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淡淡道: “朱白玉的事,我不想追究,也没有追究的必要。” “不管你与高夫有什么恩怨,事情结束,你们自己私下解决。” 桃竹仙沉默片刻,说道: “这不仅仅是朱白玉的事,队伍里如果出了问题,很可能会影响这一次的行动,王爷当年为了「沉塘宝藏」耗费了数年的时光与精力,这一次让咱们这么些人来,必然下了大决心,如果出了差错……会让王爷很失望。” 仲春细细嗅了一抹茶香,语气不带一丝情面: “谁影响这一次的行动,谁就死。” “你知道我的行事风格。” 桃竹仙微微摇头: “你且听我说完。” “当初朱白玉与雷明在船外,朱白玉逃离,嫌疑最大的难道不是他?雷明好歹也是四境上品的高手,假如朱白玉的手脚筋真被挑断,他可能当着雷明的面跳水逃走吗?” “而且当时我们出去之后,高夫第一时间没去怀疑雷明的话,而是将矛头指向了我……” 她讲出了闻潮生当时告诉她的那些,甚至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润色,逻辑上变得更为主观,说七分,藏三分,细思极恐。 随着她慢慢将这些事情讲出之后,端着茶杯未饮的仲春眉头不自觉地紧皱了起来…… pS:今天一张,明天回家恢复正常。 第266章 善诱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冤枉。 桃竹仙觉得冤枉,如果不是因为高夫,朱白玉能逃走吗? 雷明也觉得冤枉,自己好心带着朱白玉出去方便,怎么那个被削了手脚筋的人忽然用出了如此凌厉的一掌,害得自己犯下大错。 高夫同样觉得冤枉,他亲手割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怎么可能朱白玉还能与雷明硬对一掌后潇洒逃离? 没有人会想到,那个漆黑的小房间里,是闻潮生帮朱白玉缝上了手脚筋。 房间内,二人目光交接的瞬间,桃竹仙坚信不疑地泼出了最后一盆脏水。 “仔细回想发生的这一切,你难道就不觉得高夫与雷明之间有些问题?” “沉塘宝藏关乎的利益太大,绝非小事,明面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永远是来自身后的刀。” 桃竹仙没说错,来自背后的刀……真的非常锋利。 仲春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中已凉的茶吞入腹中。 “你先去吧,这件事我回头自会想办法查清。” 从仲春的房间里出来之后,桃竹仙觉得外头的阳光都明媚不少。 这一席畅快淋漓的谈话,足以洗脱她在这件事上的嫌疑。 这很好。 因为晚上就要出发,于是桃竹仙去见了闻潮生,顺便看着他,以防出了什么岔子。 再相见时,瘫在地面上的闻潮生对她说道: “有水吗?” 桃竹仙用竹筒给他打了冰凉的井水,后者喝完之后好似恢复了一些气力。 “你去找那个女人了?” 盘坐于地的桃竹仙心头闪烁一下,眉头微皱着打量闻潮生,许久之后才道: “鸟翁告诉你的?” 她不信闻潮生开了天眼,脑子里思索许久,最终将这一切推给了唯一合理的解释——鸟翁。 先前闻潮生暗示过她,他和鸟翁之间也有合作。 对此,闻潮生也没有任何回应,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看得出来,你真的只在下毒方面有天分。” 闻潮生感叹一句,微妙的表情让桃竹仙心头轻轻咯噔一下。 “你什么意思?” 闻潮生凝视着她的眼睛: “你是不是把我之前跟你讲过的那些,全都说了一遍给那个女人听?” 桃竹仙沉默了一会儿,极不情愿地承认了。 “怎么,不能说吗?” 笼子里的闻潮生冲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一些,而后轻轻抿了抿自己的嘴唇,压低声音说道: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绝对不会现在就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她。” 桃竹仙不理解: “为何?” 闻潮生笑道: “这件事情谁都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你把这些东西讲给她听之后,就像在她心里埋了一根刺,谁都痛恨自己的团队会出现叛徒,所以她要怎么才能够确认谁是团队的叛徒呢?” “当然是只能把涉及这件事情另外两个人单独叫过去,挨着挨着问话。” “大家都不蠢,朱白玉的事情才发生了没两天,被那个女人叫过去审讯之后,他们很容易便能猜到是你私下与那个女人说了一些不该说的事。” “这么一来,倘若他们真的有问题,那他们也意识到自己即将暴露。” “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处境就会变得极为尴尬和危险。” “因为他们处理这件事情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不遗余力地朝你泼脏水,继续蛰伏,还有一种就是离开,但离开之前他们很可能会找机会让你直接消失。” 先前与闻潮生在船上的那些交流,成功让桃竹仙在仲春那里洗脱了自己的嫌疑,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潜移默化之中,她已经变得越来越相信闻潮生的话了。 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转变,却又是极难觉察的转变。 望着桃竹仙阴沉凝重的表情,闻潮贴心地继续补刀: “你以为洗脱了自己是叛徒的嫌疑,殊不知已将自己置于极为危险的境地。” 桃竹仙看着闻潮生煞有其事的眼神,嘴上虽是不信,但心却已经隐隐沉了下去。 她在仲春的心里埋了一根刺。 闻潮生也在她的心里埋了一根刺。 … 仲春房间,雷明推门而入。 “仲春大人,找我何事?” 他对仲春似乎很尊敬,态度不卑不亢。 仲春微微挥手,唇齿轻启: “坐。” 雷明坐于仲春一旁,端起茶水托于掌中。 “先前在船头,到底怎么回事?” 面对仲春的询问,雷明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抬头道: “听上去很不可思议,对吧?” “但我就是与朱白玉对了一掌,他逃脱了。” 仲春: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留住一个手脚筋被切断的人,让他当着你的面逃了?” pS:超常发挥!晚安! 第267章 审问 面对仲春的问罪,雷明心里清楚,今日自己若是不拿出一个合理的说法,很听见了吗难下场。 可问题就在于,在朱白玉逃走的这件事情之中,他是真的完全没有任何参与。 他唯一错就错在当时不该为了缓和团队之中的气氛,主动带朱白玉去船头方便。 “仲春大人,此事出后我一直未曾为自己辩解,我以为,船头那一掌已经足以说明许多问题。” “有些话,我不方便说的太直。” 与桃竹仙的尖锐直接相比,雷明要更为委婉,但有时候,越是委婉含蓄的话,反而越是会让人不住地乱想。 “有什么话,直接讲,这里仅有你我二人。” 雷明见仲春要将这件事情彻查到底的决心,也不再继续藏着掖着了。 “朱白玉的手脚筋没有被割断。” “手脚筋断裂的人,经脉受损,丹海之劲无法抵达,更不可能用出四境修为的一掌。” 仲春翘着腿,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你觉得,朱白玉是手脚筋被割断了之后重新缝合,还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被割断?” 雷明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眉头深锁。 “我带朱白玉去船头上时,的确看见他的手腕脚腕处有大量血迹,但因为被衣服遮盖,我没有细看,所以不能确定。” “不过……咱们队伍里应该没有医师。” 雷明其实可以谁都不得罪,但仲春定要追查出一个真相,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模棱两可。 仲春转身端过新茶,浅啜一口。 “所以,你觉得是高夫。” 雷明微微摇头。 “没有明确证据,不可乱言。” “在下以为,若是团队里真的有细作,可以多留个心眼,但绝不可错杀,此去广寒城,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我等皆在江湖颇有声望,若是因为一个奸细自相残杀,乱了方寸,一来让人笑话,二来可能会坏王爷大事。” 仲春微微点头。 “我知道了,你去吧。” 雷明喝了一口茶水,对着仲春拱手颔首,而后起身告辞。 他走后,仲春在房间内踱步许久,又唤人叫来了高夫。 高夫似乎能猜到仲春叫他来做甚,腰间双刀隐隐缠绕着杀气。 “如果你是来找我问朱白玉的事,那我没什么好说的。” 仲春淡淡道: “断手断脚之人,绝不可能从雷明的手中逃脱,你总得给我个解释。” 高夫冷笑道: “我已经给过了。” “那夜明明知道我已经割断了朱白玉的手脚筋,她却还要执意过去,谁知道她是过去做什么的?” “死去的杨立,究竟是因为想要带朱白玉离开被桃竹仙撞见,还是因为他撞见了桃竹仙为朱白玉缝伤,被灭口了呢?” 仲春: “雷明呢?” “你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之前在船头的时候,雷明随口一句,你便将矛头指向了桃竹仙。” “所以为什么你这么信任雷明?” “还是说……你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小秘密?” 高夫闻言忽地一怔。 pS:这章只有1000字,明天补,昨天开夜车回南充,今天直接人炸了。 第268章 矛盾爆发 一般来讲,人在套话的时候,往往会比较含蓄。 但擅长观察他人的微表情的人,也偶尔会直接问出自己的疑惑。 譬如闻潮生,譬如仲春。 没人会想到闻潮生给朱白玉缝合上了伤口,因此在仲春的眼中,高夫、雷明、桃竹仙,三人之中必有一人或两人有问题。 起初她怀疑桃竹仙,后来与桃竹仙谈话之后,她意识到雷明似乎有些不对劲,但与雷明谈话时,雷明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并且将矛头指向了高夫。 因为三人在这件事情之中都没有帮助过朱白玉,所以他们的底气都很足,眼神之中坦坦荡荡,没有流露出任何怯意。 如今审问高夫,在提及雷明之时,他却陷入了沉默。 许久后,高夫淡淡道: “船外那一掌,惊得整座船身摇摇晃晃,总不能是雷明自己弄出来的动静,倘若朱白玉四肢未被缝上,他受雷明如此一掌,再坠入运河,必死无疑。” “所以就算雷明真是有问题,想要救朱白玉离开,也不该这么做。” “至此,唯一的解释便是,桃竹仙趁着那夜给朱白玉喂药的机会,帮朱白玉缝合了断掉的手脚筋,因此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仲春道: “那假如……朱白玉的手脚筋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挑断呢?” 高夫眼光犀利,仲春似乎已经笃定他就是放朱白玉逃走的策划者,被凭空污了清白,心头那股无名之火也燃了起来。 他丝毫没给仲春好脸色,冷笑道: “从一开始你就怀疑我有问题,那又何必多言?” “既然你这么信桃竹仙,那出了云溪,我自己独开一路,届时若是闻潮生那小畜生也逃走,可千万别再往我身上诬赖!” 见高夫如此与自己讲话,仲春目光也渐渐凝实,淡淡的语气里已然挂着几分杀意: “叫你来本就是为了查清队伍里的叛徒,如今你一言不合就想要离开,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这是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暴露,畏罪潜逃?” 高夫左手手掌轻轻攥于腰间短刃。 “畏罪潜逃?” “可笑!” “我高夫追随王爷八年有余,何时做过对不起王爷之事?” “当年冒死袭杀狄氏,为王爷分忧时,可见你在何处?” “如今行动,王爷可未钦定首领,一路上你一副作威作福姿态,这俩人如此重要,怎么没见你去看着他们?” “如今出了意外,你这泼妇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将污水往我身上泼,属实可恨!” “今日我高夫要走,你又拦得住我?” 「泼妇」二字一出,意味着二人之间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实力与地位到了他们这样地步的存在,面子与尊严已轻易不可被冒犯! 短刀出鞘,龙凤双刃的清鸣声惊飞远处檐雀,两道刀气青红交错,瞬间贯穿斩向了仲春。 后者眼神冰冷,抬袖一挥,丹海神力犹如长河奔涌,击溃这道刀气的同时,散发的威力竟也将整座大宅毁于一旦。 木屑石灰翻飞,两道身影如游龙一前一后杀出,转瞬之间已过数十招! “废物,你就这点能耐,还想留我?” 矛盾既已爆发,高夫也不再丝毫留有情面,不但掌中刀法凌厉迅捷,嘴上也丝毫不停,不断刺激着仲春,见她脸上神情愈发阴翳扭曲,全无寻常时候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高夫心中似有了复仇般的畅快。 二人的战斗声势浩大,刀芒与指力翻飞,几个呼吸便摧垮了园中许多房屋,一些避闪不及的可怜虫连怎么回事都不明白,便在这二人的战斗中随着房屋一同化为了齑粉烂肉。 自与狄氏大战之后,高夫在武道上的提升的确颇为非凡,甚至已经隐隐触摸到了天人大劫的门槛,但在战斗中,他却是越打越心惊,这世上因为男人争强斗狠的心思要远远强于女人,所以在修行一途上,他们往往会更花些气力,走得更远,然而百余招过后,他开始从凌厉的攻势逐渐转为被动的防御,甚至已经有些吃不消仲春密不透风的攻势了。 对方神情凛冽,看得出来是真的动了杀心。 如今仲春的修为与当年狄氏相差无几,这种人只需要等待一个契机,便能进入天人大劫,若能突破,与四境修士将如云泥之别。 高夫见自己不是对手,知晓绝不能继续拖下去了,于是找准时机,全身丹海之力凝于双手指窍,一刀横贯而出,刀锋如沧海推浪,刃间虹芒破天而来! 这一刀,正是斩杀当年狄氏的那一刀——游神! 仲春亦知此刀之威,没有大意,双掌一并,指尖青光化为洪莲,与游神刀芒相接时,刺目光华极尽闪烁,而后恐怖的余威成了狂风将方圆数十丈的花草吹得弯腰驼背,甚至连根拔起。 直至这狂风散去,仲春身姿轻飘飘落于檐上,发丝与衣衫凌乱,嘴角染血。 虽然受伤,可仲春望着某个方向,唇角却是浮现出了一抹狰狞的笑意。 面对这一击,她本可以不受伤,然而仲春却选择在最不可能出手的那一刻,以伤换伤。 她虽硬吃了部分刀芒,但高夫伤得更重,因为高夫根本就没有料到仲春宁可受伤也要点出那一指。 那指法乃当年西陈烂柯寺中的无名老僧所赠,名为「泥黎」,老僧天人修为,年轻时似乎曾受过齐国先王恩惠,因为平山王的这层关系,便将指法赠与了仲春。 这指法的杀伤性并不强,真正可怕的是后续所带来的影响,「泥黎」共有七劫,对应着七种不同的痛苦,很难快速祛除,大部分人中指之后,会在七日之内生不如死,高夫一生刀兵功夫了得,但对于内功心法的修行较为浅薄,中了此指,接下来的七日会很难熬…… … 远处打生打死,闻潮生这头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离得够远,再者仲春在打斗的过程之中有意识地将高夫逼离此地,否则倘若闻潮生在战斗的波及范围之内,概不能有活路可言。 他低头细细咀嚼着一块馒头,沉默了稍许后,对着身边盘坐的桃竹仙说道: “我高估了高夫的忍耐程度。” 人性是最难计算的东西,尤其是闻潮生对于高夫并没有那么了解。 他以为高夫会继续与仲春周旋,没想到最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不过,对于他而言,这绝对是一件好事。 无声无息之间就在这个团队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还逼走了一名绝世高手,闻潮生忽然觉得当初阿水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他心里这么脏,去做使臣,应该能为齐国捞不少的好处,指不定还能青史留名。 可惜,闻潮生对于青史留名没有一点点兴趣。 第269章 问话 “他滚了岂不更好?” 顿了顿,桃竹仙意犹未尽,骂道: “死了才好。” “无论是仲春,还是王爷,生平最恨的就是内奸。” 闻潮生道: “你呢,你恨不恨内奸?” 桃竹仙冷笑一声: “当然恨!” 闻潮生把手里最后一点儿馒头吃进了嘴里,徐徐开口说道: “当初那位天海朋友告诉我,天海中也有人出了叛徒,杀了不少同族,有人跟他讲,杀人的那人好像是投靠了齐国的某位权贵……你认不认识?” 他侧目之时,发现桃竹仙的眼神阴翳得吓人,片刻之后,闻潮生笑道: “你一定不认识。” 桃竹仙面无表情道: “为什么?” 闻潮生说道: “因为你说你也恨内奸,如果你认识他,那他一定已经被你毒死了。” 听见这话,桃竹仙的面色稍微缓和,但她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唇齿之间轻咬一会儿,而后靠近闻潮生,低声说道: “那你的那位天海朋友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叛徒叫什么名儿,如今又在何处?” 闻潮生摇头: “没有,他也是道听途说。” 桃竹仙闻言,整个人彻底松懈下来,这时闻潮生似乎从她轻薄的衫间看见了什么,问道: “你信佛?” 桃竹仙略怔地抬起头: “信佛?” 闻潮生: “若不信佛,怎么戴着一块佛牌在身上,我见这佛牌是纯金所铸,打磨精致,该有些昂贵。” 桃竹仙冷瞥他一眼,将佛牌藏入了胸口,动作流露一丝慌乱。 “与你无关。” 她话音刚落,院门口出现了鸟翁熟悉的身影,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与笼子里的闻潮生对视了一眼,而后才开口对着桃竹仙道: “仲春让你过去。” 桃竹仙眉头一皱,指着闻潮生: “他呢?” 鸟翁道: “一起。” 于是闻潮生被带到了小园中的另一处宅邸,仲春负手而立,形容自然,完全看不出丝毫受伤模样。 气氛沉闷得可怕,仲春挨着扫视一圈后,目光落在了闻潮生的身上。 “那夜高夫带走了朱白玉,朱白玉回来之后,手脚筋是否全断了?” 她此时犹如一头屏息静气的恶狼,一言一行都会牵动他人的神经,闻潮生当然不想跟她鱼死网破,态度极为诚恳地说道: “没看。” “被高夫放回来的时候,朱白玉的确手脚上全是鲜血,染红了衣裤,而且整个人也不说话,闭着眼睛像条死狗一样瘫在那里……但具体他手脚筋是否真的断了,我也不清楚。” 仲春语气带着十足的不相信: “一夜的时间,你没去看?” 闻潮生反问道: “看了又有什么用?” “我不是医师,难道还能给他缝上?” “退一万步讲,我便真是医师,能给朱白玉手脚筋缝回去,至少也得有针线吧?” “朱白玉身上倒是有针,可他的针又不是绣花针,上面连个孔都没有,难道我还能拿着那银针用眼神穿个洞,再把线穿进去,给朱白玉把手脚筋缝上?” “别说我,在场的诸位能吗?” 他讲出一大堆,说的在场的众人鸦雀无声。 他们不是剑阁的人,走的自然也不是剑阁的路子,虽然众人知道剑阁那些人的手段,可谁又能想到闻潮生学了几分去? 闻潮生在颇冷的风中拢了拢自己早已经破损的衣服,就此沉默。 高夫不在,他可以肆意发挥,因为离开的人无法为自己辩解,而且经历了方才一战,仲春与高夫之间必然已经有了矛盾。 矛盾是情绪的代言人。 可闻潮生不是这个团队的人,离间的时候务必得将自己摘出去,否则他宁可沉默。 仲春凝视闻潮生一会儿之后,的确想不出他一个二境的废物能做什么,便又将眼神移向了鸟翁。 后者难得开口说了一句话: “没看见。” 他是真的没去关注高夫做了什么,因为鸟翁知道,高夫不可能会背叛平山王,如果整个事件之中出现了什么不对劲,那不对劲的源头一定在闻潮生那里。 仲春微微扬起下巴,对着在场的众人说道: “朱白玉是高夫放走的,他已经背叛了王爷,而今畏罪潜逃……不过,方才他中了我一指,短时间内应该翻不起什么风浪,回头若是遇见了高夫,提他人头来见我,算大功一件。” “此外,诸位收拾收拾,待会儿咱们直接出发前往广寒城。” 说完,她隐晦地扫过了闻潮生一眼。 众人散去,闻潮生随桃竹仙回到了她休整的小院子。 他又一次开始危言耸听: “我觉得你要有麻烦了。” 桃竹仙将他关进了笼子里。 “有麻烦的是你,不是我。” “我的麻烦已经解决了。” 闻潮生道: “不要相信仲春的话。” 桃竹仙: “不相信她,难道相信你?” 闻潮生贴近笼子,双手抓住笼子的铁棍,凝视着桃竹仙道: “她赶走了高夫,但心里并非认为高夫真的是团队的叛徒,那一架一定是高夫挑动的,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于是也冒犯了仲春。” 桃竹仙眉毛一竖,笃定不移道: “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么作死。” 闻潮生愣住了片刻,随后见桃竹仙的神情,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 “看来你们天海人有自己的语言,这么多年了,你没有好好研究过我们的文字么……我说的是冒犯,不是侵犯。” 这一刻,桃竹仙深刻地体会到了「侵犯」与「冒犯」的区别。 因为她也感觉自己被闻潮生冒犯了。 “你歧视我们天海人?” 闻潮生委婉道: “当然不是,但既然你在齐国生活,多学一些总是没错的。” 桃竹仙: “继续说。” 闻潮生: “如果她真的相信高夫是叛徒,就不会立刻找你们过去问话。” “她不放心,还在找叛徒。” “所以,别被她蒙蔽。” 桃竹仙点了点头,随后又立刻摇起头来,指着闻潮生道: “差点被你小子带进去了。” “我又不是叛徒,我怕什么?” 闻潮生冷笑道: “高夫也未必是叛徒,不一样落得这下场?” 桃竹仙眉头一挑: “高夫还不是叛徒?” 闻潮生道: “我早跟你讲过,嫌疑最大的那个人,一直是你们之中存在感最低的人。” 桃竹仙若有所思: “你是说……雷明?” 第270章 谁说我要找那玩意儿 “高夫不会莫名其妙跟仲春动手的……这很好想,难道你会么?” “仲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你们应该比我更了解她的实力有多么可怕。” “更何况你们所有人都是为了平山王做事,俗话讲,不看僧面看佛面,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高夫必然不会这么做。” “他一旦这么做了,哪怕没有背叛平山王,也会被扣上背叛平山王的帽子,这是关乎自己后半生的大事,你应该明白。” 闻潮生继续忽悠。 事到如今,高夫究竟是不是超雄,还是因为什么与仲春爆发争吵,对于闻潮生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高夫人不在,他想怎么讲怎么讲。 桃竹仙细思闻潮生所讲的话,但身上却情不自禁浮现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不知为什么,她的直觉告诉她,得离闻潮生远一些。 这个看上去被他们死死控制、已成他们猎物的年轻人……很危险。 这样的直觉让桃竹仙清醒了许多,她用警惕且防备的眼神望着闻潮生,语气也带着几分颇具距离感的冷清: “闻潮生,你这么循循善诱,想要做什么?” 闻潮生从她的眼中瞧见了临时搭建的「防备」,心思如潮水涌动,话头快速转变,引走她的注意力: “你可能觉得讲不通,假如雷明与高夫之间真的有瓜葛,且联手救走了朱白玉,那我作为朱白玉这头的人,就更不应该拆他们的台……但我可以负责任地与你讲,他们跟朱白玉没有半分关系、与我也没有半分关系。” “这意味着,他们很可能是第三方势力的人,目的正是「沉塘宝藏」,原本这些人是抱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想法,可他们没想到朱白玉这么没用……又或许是你们太强,于是才想办法放走了朱白玉。” “朱白玉逃走了,才能给你们制造麻烦。”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希望你重视……因为一旦你出了问题,我大概也活不下来。” “今日之战你已看见,我没有任何信心能从仲春的手里逃掉,鸟翁或许在某些小事上会为我沉默,但绝不会因为我而得罪仲春,更不会背叛平山王。” “所以我才会这么不遗余力地帮你。” “本质上来讲,我其实是在帮我自己。” 闻潮生不停地暗示桃竹仙,他的性命一直掌握在她的手中,如今他与她其实是命运共同体。 唯有如此,他才能提升自己在桃竹仙这里的可信度。 桃竹仙细细思索一番,再抬眼时,她眼里才建立起来的潦草戒备已经成了废墟。 “高明不露出马脚,我不能随便乱动,否则仲春会怀疑我。” 闻潮生站在笼子里,四处瞅,确认周围没有飞鸟之后,才对着桃竹仙浅声说道: “你可以不动,但不能没有准备……别忘了,如今高夫可没死,随时会带人回来与雷明来个里应外合。” “而先前我同你讲,你不该将我告诉你的事说与仲春听,如今雷明肯定已经知道高夫的事与你有关了,你已经成了他们目前最大的威胁,所以此后你务必要小心与雷明单独相处,还有与他走得极近的那人,若有必要……可以先下手为强!” “像什么「碧水丹青」,该用就用,反正不致命,哪怕用错也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桃竹仙闻言沉默了片刻,微微点头。 “我会小心。” … 王城,平山王府。 他立于一座阁楼上的高台,与一位道人论茶,忽而远方飞鸟持信而归,他细细展开信件之后,眉毛微微向着中间一凝。 “离间……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也能把他们玩弄得团团转?” 对面的道人缓缓给自己倒上了一杯热茶。 “白龙卫的行动虽然隐蔽,但齐王的那一纸密诏已被追踪到,王爷准备什么时候收网?” 平山王淡淡道: “你安排,随便派点人陪他们玩玩。” 道人目光一凝: “随便?” “王爷……这些线索很可能与沉塘宝藏相关,贫道私以为不可轻怠。” 平山王抬眼与道人相视,忽然嘴角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沉塘宝藏?” “谁告诉你,我要找那玩意儿?” 道人饮茶的手忽地一僵,他看着平山王,最终却没有选择询问。 在平山王麾下做事,有一条铁则,那便是多做少问。 他们只是命令的执行者,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那……贫道就真的随便了?” 平山王将信收入囊中,似乎心情忽然好了不少,对着道人道: “陪我弈一局。” “赢了,请你喝王城最贵的酒。” PS:晚安。 第271章 万石峡,敌袭 若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任何小把戏都可能会成为逆转大局的钥匙。 桃竹仙听进去了闻潮生给她讲述的那些,心里已经隐隐给雷明与关云开贴上了「叛徒」的标签,路上距离二人都不住远了些,眼光还时不时隐晦地往二人身上瞥。 这些小动作被仲春捕捉,她的眉头微微一皱。 闻潮生被喂下了软筋散,仍是一路宛如病入膏肓之人,有气无力地趴在了马车拖拽的草垛上。 这马车似乎才搭建不久,磨合不好,一路行进,关节发出了嘈杂刺耳的声音,不知不觉加重了众人内心的烦躁。 好消息是……朱白玉滚蛋之后,闻潮生终于不用再趴在车底,被一大堆稻草压着,浑身刺挠。 从云溪继续南行,天气转冷,一行二三十人行于官道,闻潮生扫了一遍队伍,除了最开始的那几人之外,如今跟着的人中又多了十名三境的高手,这些人皆使刀剑,身上隐萦一股血气,都是不好惹的主。 这些人未必比书院闻潮生的那些同门修为更深,但若是真动起手来,必然阴毒狠辣得多,其中一些血性重者,指不定还会拼命,那便更为难缠。 如今闻潮生联系不上朱白玉,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有什么计划,很难与朱白玉配合。 他闭目静息,半日之后,闻潮生实在被风吹得口干舌燥,与身旁一人讨来水喝,他本没给闻潮生好脸色,但见桃竹仙的眼神,还是将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闻潮生仰头直接喝了个精光,望着空空如也的水壶,那人眼睛登时便一瞪。 “他娘的,你是水牛?” 闻潮生真诚地向他道谢: “你杯子有些味儿,该洗洗了。” 那人用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盯着闻潮生,若非知道闻潮生对于此次行动的重要性,他一定得在眼前这人的身上扎几个窟窿。 “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他冷冷放话。 二人之间的小插曲溶解了队伍里的沉默,于是又有人讲出了内心的疑惑: “怪事,往日这条路上该有不少商队,为何今日一人都没看见?” 云溪是一座重要的商业枢纽,四通八达,南行连贯许多州城,因此他们所行路途上,总有许多商队来往,可今日,这条小路上仅有风声徐徐,目之所及,凄草历历,碎石遍布,以及远方那道横贯南北一线天的「万石峡」。 此峡两旁皆是荒山,秃然一片,冬日凌虐一整季之后,山腰处仅有碎石大片,风吹得疾了,常有滚石坠落。 望着前方地形,闻潮生心头渐渐暗沉,他心中若有所感,但在犹豫自己究竟要不要开口。 这条路上没有遇见商队,没有遇见任何人,再加上这样的地势,他几乎已经确定山顶有人在埋伏,而且不是弩手,便是碎石滚木,这些陷阱与埋伏对于四境的高手倒是用处有限,一般不太可能伤得了他们,除非他们状态较差……但对于三境乃至以下的武者,已经足以构成相当的威胁! 再加上他服用了软筋散,路上没法运转不老泉祛毒,几乎没有自保之力,唯有靠着桃竹仙与其他人的帮衬,能有可能活下来。 觉得不对劲的自然不可能只有闻潮生一人,但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若不然只有攀山,那又得耽误好几日的功夫。 “要上山查一下么?” 孟徵轻抚白须,如是看向了鸟翁,后者埋下头,轻轻掏出了袖中的两只飞鸟,苍老的指节抚摸着它们的头,而后手腕轻扬,那两只飞鸟便各自飞向了一边山顶,巡回一圈后归于鸟翁掌间。 “山顶无人。” 得到了鸟翁的肯定回答,仲春便勒令队伍继续前行,闻潮生的目光仍然紧紧盯着两侧的山,心中不安。 他仍旧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马蹄践踩于平坦大道上,哒哒作响,滚动的车轴已然发出难听的声音,卧于干草间的闻潮生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两侧的山上,偷偷运转不老泉开始解毒。 不老泉是闻潮生最大的底蕴之一,因此他不能轻易暴露,好在前些在书院的日子里,闻潮生没有懈怠修行,对于「不老泉」与「鲸潜」掌握得愈发娴熟,此刻即运即停,虽然解毒起来极慢,好歹一点点磨了些药效,不至于完全动弹不得。 随着队伍行进到了万石峡中部的时候,风便吹得愈疾,呜咽隐隐吹成了凄厉的哀嚎,两侧的山间不时有细密的沙砾碎石被吹落得滚下,劈里啪啦落在官道的两侧荒地,毫不留情地摧残着半生半死的杂草。 走在最前的仲春眉毛忽然微微一挑,她勒停胯下骏马,仰头望着右侧荒山上,目光长凝。 众人见状,即刻戒备。 闻潮生想到了先前在苦海县外的那个雪夜,对着一旁的桃竹仙说道: “有埋伏。” 桃竹仙牵引马儿靠近闻潮生所在的马车,声音平静: “莫要疑神疑鬼,鸟翁方才已经查看过山上。” 闻潮生也望着仲春望着的地方,眉头紧紧皱成了一团。 “鸟只能看见表面,看不见里面。” “对方这是有备而来,咱们恐怕有麻烦了。” 他话音刚落,山上荒土忽然破开,碎土似浪翻滚,一个又一个的人竟从下面钻出,弯弓搭箭,箭头的寒芒快过一线天内吹过的狂风,倏然之间乘风而至,在虚空中划过一道道几乎完美的弧线! “敌袭!” 孟徵迎上了第一根利箭,他单手稳稳接住,须发飘飞,沉声大喝,声音在峡间回荡不休。 第272章 猝不及防 第一根疯狂的羽箭从山巅飞射而下时,闻潮生心里就明白,他们这回有大麻烦了。 那不是朱白玉的人。 闻潮生与朱白玉认识不是一两日了,他了解朱白玉,此人可能偶尔有些不大靠谱,不过绝不会拿朋友的性命开玩笑,两侧山上破土而出的百余人,皆是开弓的好手,这如瀑一般的箭矢乘着狂风而来,自然之威赋予了箭矢难以言喻的力量,莫说闻潮生,便是周遭三境的随行者亦应付得极为困难! 唰! 桃竹仙护于闻潮生左右,掏出匕首,顺手斩断袭来的劲矢,指间竟觉得嗡嗡颤鸣。 这箭矢原本的威力其实并不算大,奈何自高处坠落,再加上狂风催发,其速度、威力、角度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短短的几个呼吸,队伍之中便有八人被直接扎成了刺猬,抽搐几下去世。 这些人死后不久,尸体的伤口处竟有些发黑,剩余活着中箭的六人也很快出现了症状,嘴角不停泛着白沫,眼前重影道道,伤口开始溃烂流脓。 “小心,箭上有毒!” 先前借给闻潮生水壶的那人胳膊中了一箭,他此时一边挥剑狼狈抵挡上方射来的劲矢,一边口吐白沫、含糊不清地大叫,眼白处的血丝如枝桠盛放,支撑得极为勉强。 闻潮生偏头望着他,大声问道: “你说什么?” 那人脖子青筋暴起,声音变得愈发含糊: “我仏……极上亚都!” “什么有毒?” “奸商……” “什么奸商?” 那人原本已是强弩之末,一边努力控制丹海之力去压制血中流淌的毒素,防止攻心,一边又要拦截头顶密密麻麻宛如暴雨梨花般扎来的箭矢,此时还要不停回答闻潮生的话。 可恨的是,明明仅有几个字,对方竟半晌听不明白,而他又无论如何讲不清楚,终是气急攻心,一口黑血混合着白沫喷出,他愤怒抬手,想要在死前砍闻潮生一剑,却在下一刻被数支箭矢穿胸,于是无力栽倒在地,眼中神采消弭。 “这么下去不行,得先找地方躲!” 桃竹仙看中了右侧方崖壁上横凸出来的一块巨石,那里恰好能抵御上方箭矢,她一把抓住了闻潮生的胳膊,欲带他过去,仲春也在此刻指挥众人聚集成一团,如此互相能够照应,应付头顶飞射而来的毒箭更轻松些,至于四境的几人,则二三一队迎着箭矢而上,脚踩碎石,身如幻电,快速接近着那些箭士。 不过桃竹仙的武器实在过于短小,匕首在贴身战斗时有长武器没有的优势,当初忘川马桓也十分喜欢使用短剑,但在拦截箭矢这方面,匕首显然不大好用,好几次桃竹仙险些被箭矢射中。 这箭矢藏风御虚,尖端异常锋利,足以破开她的护体罡气。 眼见她与闻潮生险象环生,远处仲春便令关云开前往帮忙,后者脚步微顿,转身便朝着闻潮生二人而去。 山上的百余名箭士见仲春等人以强硬姿态袭杀上来,却是没有丝毫惊慌,一部分人仍然在对着下方的那群人射箭压制,另一部分人的目标则转向了施展身法逆流而上的高手,这种情形下,箭矢仍旧对他们有着有效的压制,延缓了仲春等人的速度。 当然,面对四境高手,这些弓箭也只能勉力拖延时间,无法真的造成有效杀伤。 仲春落脚于一块山腰间的磐石之上,掌中暗藏的碎石忽然飞出,化为漫天梨花泼向了十丈之上的那些弓手,由于碎石自下射出,数道爆鸣声贯通耳膜,到了弓手那边纵然削减了大部分威力,却仍击伤了不少人。 这为仲春制造了天赐良机,让她快速拔高自己的位置,接近那些弓手。 只要接近他们三丈之内,她取这些弓手的性命便如探囊取物! 仲春的想法固然极好,但却在她身形猛地拔高的瞬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异变。 一名弓手忽然转向对准了她,拉弓弦似满月,掌间凝聚可怕神力蓄于二指,箭射而出之时,竟如流星炽烈! 转瞬即逝的飞影,是燃烧到极致的光华! 狂暴汹涌的力量裹挟着吹来的狂风,这支羽箭如惊鸿掠过时,将周围的所有箭矢皆尽缴碎,箭尖的杀意携带着它短暂生命的全部意义,只是须臾,便至仲春眉心。 因为纯粹,所以强大。 这一箭,真正杀了仲春一个措手不及,真正让仲春感觉到了死亡的冰冷! 原来在山崖处埋伏的弓手中,藏着四境圆满的高手! PS:晚安! 第273章 你们不是不是宁国公的人 难怪山上的弓手面对他们几人突击不慌不忙,原来在其中也隐藏着四境高手,并且早先时候一直藏拙,未曾显露。 这并不容易,江湖上的武者很难在出手之后还能隐藏自己的境界,哪怕是忘川的刺客,绝大部分也只能做到在与人动手之前隐藏气息。 毫无疑问,这名弓手必然修行有特殊的匿息武功,方能做到这一点。 在腾空之时面对这贯穿而来的致命一箭,并非所有四境的武者都能避开,仲春不久之前还与高夫大战时受伤,硬吃下了「游神」部分余威,此时经脉运转丹海神力略有迟滞,可她仍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她在接箭的瞬间,借着箭矢上的劲力扭转自己身躯,卸去了箭上的部分力量,接着身躯狼狈在空中翻滚,跌落二丈之后,勉力踩住一处凸起岩壁。 那根本该穿胸而过的劲矢此刻已被她握于掌间,但这并不轻松,电光火石,生死一瞬,射箭之人修为虽不如她,但也不弱,方才她但凡丝毫犹豫,此时已是尸身一具。 这一击虽被她化解,却让仲春后背发凉,峡风吹走冷汗的同时也不断带走她的体温,但冰冷过后,便是愠怒。 这是来自动物最为原始的愤怒。 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 二人隔空遥遥相视,对方似乎知道这种情形下想要再杀死仲春的机会几乎为零,也没有继续针对仲春,十分冷静地抬手挥动,见他命令,原本还在崖上疯狂朝着下方射箭的弓手,此刻竟开始有条不紊地依次收弓撤退。 而在峡谷的另外一边崖上,同样有一名善于隐藏自己气息的四境强者,他此刻也不再继续伪装,弯弓搭箭对着想要上去的鸟翁等人不断实施干扰,掩护其余人撤退。 那些弓手显然经过了严苛的训练,动作迅速干练,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短短数息之间,山上已撤走了半数,仲春见状,岂肯轻易放他们离开,再次向上攀登! 他们是谁? 他们是平山王麾下的门客。 是这座江湖上最顶尖,最强大的那一批人,从来都是他们处理别人,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杀!” 没有多余的命令,仲春眸中的杀意已经完全不加掩饰。 没有了其余大量的弓矢干扰,仅仅凭借两名四境的弓手想要阻拦仲春几人朝上自是不可能,眼见几人身形愈发接近,那两名弓手计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也收弓,转身便撤,没有丝毫恋战! 一前一后,众人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间,留下了官道上一堆尸体,还有十余名中箭负伤之人,正盘坐原地祛毒疗伤,山间巨石下,闻潮生对着桃竹仙道: “有水么?” 桃竹仙解下腰间水壶,闻潮生正欲去接,但看着桃竹仙的那张脸,像是有些犯怵,转而对着关云开道: “关哥,介不介意赏点水喝?” 桃竹仙见状,递出水壶的手动作一顿,冷声笑道: “你如今不过砧板鱼肉,我若想要下毒,还用在水里偷偷放?” 关云开眉头一皱,他先是扫了一眼闻潮生,想到了雷明之前与他的夜谈,心头微动,低头时,眼底的杀意一闪即逝。 他默默地将自己水壶递给了闻潮生,后者咕噜咕噜就开始灌。 闻潮生灌水之时,关云开却望向了另外一侧山头,似乎在查看警戒着什么,眉目间有着踌躇和犹豫。 闻潮生喝完之后,将水壶还给了关云开,低声自顾自地呼出口气: “真他妈爽。” 关云开接过水壶时,发现里面居然只剩下了小半,想起不久前闻潮生才在路上喝了一壶,骂道: “你他娘的不知道省着些喝?” 他的不悦并非没有道理,这条路上没有补充水源的地方,他们至少得等到两日后抵达广寒城时才能再补水。 肚子饿容易忍耐,口渴却是真的难熬。 闻潮生一言不发,直接造了他大半壶的水,关云开怎能不恼? 面对关云开的责骂,闻潮生讪笑道: “峡间风吹得急,难免口舌干涩,您若修为精湛,不怕这峡风,不妨将剩下那口水也留给我……” 他话音未落,关云开仰头直接把那口水灌完,而后还当着闻潮生的面倒了倒。 一滴不剩。 “若不是到了广寒城需要你小子带路,方才你喝的,就是你的命!” 他满面冷色,语气森寒。 闻潮生识趣地闭上了嘴,三人坐于岩下歇息,等待着仲春几人回归,关云开似乎想靠桃竹仙近些,但桃竹仙一直有意无意与他保持距离,并且藏于袖间那柄短匕已然被她紧紧握于掌间。 到了此刻,她已然愈发觉得关云开有问题,而坐于二人中间的闻潮生则是背靠山石,埋头休息,沉默得宛如死人。 约莫一刻钟过去,先前追去的仲春等人还未回来,峡间冷风灌荡,闻潮生抬起了头,眼中杂乱的思绪已整理得井井有条,他偏头看着抱剑休息的关云开,用手戳了戳关云开手中的剑,后者眸子微睁,便听闻潮生道: “老关,为什么你叫「断离剑」?” 关云开眼底掠过一抹杀机,冷冷道: “我跟你很熟?” 闻潮生笑道: “一回生,二回熟。” 关云开声音愈冷: “我没有与死人讲话的习惯,如果你再骚扰我,我会让你这一路上再说不出话。” 闻潮生叹了口气,原本打趣的语气逐渐变得认真了些: “好吧,那我不骚扰你了,问你点正事……你跟雷明,是不是宁国公的人?” 闻潮生话音一落,关云开的瞳孔倏然缩小,浑身肌肉几乎绷作一团! 「宁国公」三字犹如最可怕的毒药,散开在风中,再顺着关云开的每一个毛孔,渗入了他的骨缝之中。 当然,此刻紧张的绝非关云开一人,还有一旁的桃竹仙。 她猛地偏头,凝视着对视的二人,眼中是不小心撞破了某种秘密的震撼与惊措。 第274章 广寒城不需要你带路…… 真诚虽然是一张极为愚蠢、极为白痴的牌,可它厉害就厉害在,与任何一张牌混出,都可能会成为王炸。 此时此刻,闻潮生的真诚便成为了无比锋利的小刀,毫无阻碍地刺入了关云开的胸口,扎进了那里最深处的地方,将藏在黑暗中的秘密曝光在了天日下。 他的眼是震撼,是惊骇,是恐惧,是慌乱之后不知所措的杀意。 而他的脸,神经已经牵扯着肌肉不住抽搐。 “这就是你口中的「正事」?” 关云开张嘴,借用嘲讽去掩盖自己的其他情绪。 “就算你愚蠢到想要趁着仲春大人不在,离间我们,也至少该仔细在自己脑中过一遍自己的话,不要让它听上去那般劣质,那般离谱。” “你可知,你口中的「宁国公」已经死了五年了?” “你当我与雷明是牛头马面,为死人办事?” 闻潮生指着头顶。 “那些不是平山王的人,也不是朱白玉的人。” “但知道这件事的,一定来自王城。” “我怀疑了一遍所有人,问题要么出在你与雷明的身上,要么出在孟徵身上……当然,不排除孟徵与你们是一路人。” 他没去跟关云开扯皮关于「宁国公到底死没死」这件事,因为闻潮生并不需要明确的证据去说服其他人相信关云开有问题。 他只是自己想知道关云开是不是有问题,有什么问题,所以他不需要太多的信息。 “真可笑,你宁可怀疑今日这场敌袭是因为一个死人,也没有去想可能是因为与仲春起冲突的高夫……” 闻潮生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 正如当初阿水描述的那样,他的眼睛很锋利。 大部分人都不会喜欢这双眼。 关云开自然也是这样。 这一次不再是冒犯,而是让他感觉到了侵犯。 关云开深切刻骨地感觉到了闻潮生正在用眼神侵犯他内心深处最深的秘密。 握过无数次剑的手,再一次毫不犹豫搭在了剑柄上,却也正是这一刻,闻潮生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是高夫做的。” “他趁着仲春他们离开,杀了一个回马枪,先杀了你,再杀了下面所有的人。” 言罢,闻潮生一只手轻轻摁在了关云开握住剑的手上,关云开已从这句话中嗅到了莫大的危险,手中发力,可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拔出自己掌中的长剑。 他瞳孔地震,惊骇欲绝地发现,自己一使用丹海之力,便浑身剧痛,经脉被万千蚂蚁叮咬,针扎斧凿! 他中毒了。 这毒……正是碧水丹青! “你……” 关云开第一时间想到了桃竹仙,可他确认桃竹仙根本没有机会给他下毒,记忆溯回的那一刻,画面最终定格于闻潮生递给他的那壶水中。 是闻潮生给他下的毒! 闻潮生笑着靠近他身边几分,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广寒城不需要你带路。” “所以先前你喝的,就是你的命。” 关云开还想说什么,闻潮生的另一只手却忽然摸出了一根毛笔,在他脖颈处轻轻一划,动作自然流畅。 一笔过后,关云开的脖子出现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红痕,瞳孔快速涣散。 接着闻潮生摁住他的头顶,缓缓将身体抽搐的关云开放平于地面上,接着在桃竹仙震撼与不解的目光中说道: “我下去杀人,你准备一下,待会儿一起走。” 他话音刚落,桃竹仙掌中匕首已经横于闻潮生脖子处,冰冷缝纫带着微痛轻吻他肌肤,似乎随时都会将他彻底撕裂。 “闻潮生……你疯了?!” 桃竹仙眼皮狂跳,此刻的脑子里是空白一片。 她被闻潮生的行为震惊,也没想到闻潮生竟然会拿着她给的用于防身的那点儿「碧水丹青」向关云开下毒,并且还真的成功了。 此刻回忆起来,她只觉得闻潮生让她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先前当着关云开的面所做的一切,居然是刻意引他服毒的局? 这个看上去比她还年轻许多的人,身上好似长着八百个心眼子,更可怕的是,在关云开药效发作之后,他竟没有丝毫迟疑,手中的毛笔好似利刃,轻轻一划,居然直接将关云开的头切了下来! 这若是仲春等人回来之后见到,她要怎么交代? “我疯了?时至如今,你还没发现不对劲么?” “高夫能有这么大的势力,动辄找来如此百余名训练有素的弓箭手,还有两名四境的强者,提前埋伏于此?” “这人为了掩饰自己的原本目的,连这次袭杀行动是高夫这种言论都能讲出,明显已是乱了方寸!” “显然我的问题已经触及到了他掩藏的真相。” “今日我们遇见的这场埋伏,便与他和雷明有关。” “我杀他,是在帮你,若不然等他药劲过了,或是等仲春他们回来,错失良机,又要横生变故!” 桃竹仙被闻潮生说得语塞,一时间不知怎么还嘴,又听他指着下方的那些人继续说道: “趁着仲春他们没回来,一不做二不休,我把他们全杀了,没有口舌,没有证据,再者仲春没见过我出手杀人,哪怕她检查伤口,也不会猜测是你做的……咱们可以先假装逃亡,事后汇合时,将所有的锅扔给高夫!” “如此,你我方能活命!” 言罢,闻潮生凝视着握刀颤抖,有些拿捏不准的桃竹仙双眸,沉声道: “非常时当行非常事,机会稍纵即逝,拖得越久,我们越危险!” “等仲春他们回来,这件事若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届时想要咱们性命的可就不止宁国公了!” “还有仲春,你知道她的手段多可怕!对于你来说,朱白玉与逃走的高夫也对你恨之入骨,把握不住这次机会,我兴许还能活,而你……必死无疑!” 这些从闻潮生嘴里吐出的文字似乎具有非凡的力量,一重一重宛如浪潮狂风一般冲击着桃竹仙的胸膛,她瞪着眼睛与闻潮生怒视,牙口紧咬,在经过了短暂且激烈的内心纠缠之后,她像是失去了全身气力,放下了手中短匕。 山风习习,她望着下山掏出毛笔开始清理残局的闻潮生,身上瑟瑟发抖,如坠冰窟。 她从未有过,更从未想过,自己一名四境的强者,居然会被一名实力远逊于自己的人给惊至骇至浑身颤抖……但看着山下无一幸存的尸体,桃竹仙知道,自己下不了闻潮生这条船了。 PS:晚安! 明天更新会很早。 第275章 他没问题,难道你有? 早在先前朱白玉被高夫割断手脚筋的那夜,桃竹仙就知道闻潮生有着能伤到三境武者的实力。 当然,那时候的闻潮生仍旧隐藏了自己的实力,没有完全暴露。 身处劣势,尤其是俘虏,身上藏住的每一件事物,最终都可能成为翻盘的底牌。 但此刻,他为了迅速清理残局也不再留手,出笔如电,短短几息便结束了战斗,死去的人皆被一式斩杀,且因为伤处皆断,且极为平滑,因此无法准确分辨出这是剑伤或刀伤。 一般而言,刀刃薄背宽,适合劈砍,剑则较为轻灵,更适合刺,不过对于江湖中那些高手而言,刀剑更多还是看个人喜好,或是与某些心法同练,差距不会太大。 粗粝些说,用刀能劈死的人,用剑也行。 做完了这些事情的闻潮生望着满地的尸体,再一次感慨了江湖的残酷,这幅场景与王城的莺歌燕舞,与那书院中过家家一般的打闹果真天壤之别。 书院的学生没有流过血,没杀过人,刀不够利,拳不够硬。 他与桃竹仙选择了官道,毫不犹豫地骑上两匹快马南行,峡间带着浓郁血腥味的骤风碾碎了掠过的马蹄,将二人的身影吹向了南方更冷处…… … 那些前来袭击的人在山中布下了各种陷阱,这些陷阱虽很难伤到仲春等人,却可以延缓他们的速度,再加上荒山背后离官道较远处是大片密林,对方事先勘察过地形,对于那里极为熟悉,撤离路线更是精心布置过,仲春等人扎进去后,除了借着强大的实力摧毁了几棵大树,强行杀了几人之外,再无任何收获。 那些弓手上什么也没有,没有信物,没有私人物品,没有任何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 最终仲春压下了内心的怒火,召回众人,回到了先前遇袭的地方。 其实几人追去并没有多久,在闻潮生二人离开约莫不到半刻钟,他们便回到了这里,只是官道上满地的惨状以及闻潮生三人先前所待的凸石处关云开的无头尸体横陈,像是无数根细密的钉子狠狠扎向了众人的眸,刺得他们眼皮直跳。 这一幕,让仲春原本阴翳的面容更加森黑,雷明在发现关云开的无头尸体,以及消失的闻潮生与桃竹仙后,愤怒一鞭挥出,一旁的巨石顿时崩裂成无数细小的碎块。 他的鞭是硬鞭,挥动起来会带出令人心悸的风声。 此次劫杀,原本是奔着仲春与闻潮生来的,结果没想到仲春没死,闻潮生也没死,反倒是他一路同行的伙伴关云开死了,这样的结果雷明同样难以接受。 “混账!肯定是桃竹仙那贱人!” 一路上都较为冷静儒雅的雷明,这一刻双目隐隐有些泛红,咬牙切齿地将罪责全部推向了桃竹仙。 他知道这个女人之前一定跟仲春讲了些什么,否则仲春不会单独找他与高夫问话,更不会和高夫大打出手。 他恨就恨在,自己的伪装明明无懈可击,朱白玉逃走与他半毛钱关系没有,却因为这横生的变故,被桃竹仙坏了大事,甚至关云开也因此而死。 雷明无法回溯当时情景,可现场没有桃竹仙与闻潮生的尸体,所以他自然将这一切推给了桃竹仙。 “桃竹仙虽也是四境,但修为实乃我们之中较弱,她一心沉溺于毒术,正面对敌想要杀掉关云开恐怕不易。” 白猿老生孟徵立于一旁,单手抚须,倒是未曾乱了方寸。 雷明: “那小贱人定是利用关云开对于她的信任,偷偷下药,然后再趁其不备,狠下毒手!” 说着,他飞身而上,很快便将关云开的无头尸体抱了下来,并拿着他那已经空空如也的水壶。 “水壶空了。” “看来我猜得没错,果真是桃竹仙这个贱人……若让我抓住,必将她千刀万剐,催肝断肠!” 前方的仲春来到了那些尸体面前,仔细查看一番后,缓声道: “不像桃竹仙。” “她对于兵器不熟不善,只能玩玩匕首,但地面上许多尸体的致命伤皆是刀剑所致……” 她话音落下,孟徵脑海里闪过了一张面孔,身子一震: “会不会是……高夫?” 仲春抬首与其对视之时,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 她心中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情也不是高夫干的,但眼下已经没有比这个答案更加接近真相的了。 先前他们在峡谷下方的官道上,距离山上太远,即便如此,在稍微靠近之后,她仍旧察觉到了隐匿于山土之中的弓手,追上山后,仲春等人刻意留心查看了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埋伏的人,更何况他们也没有追得太远,因此身后出现任何大的动静,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关云开与桃竹仙二人武功皆不弱,一般的四境高手找上他们,就算开战也必然是一番激烈的角逐,但此地没有任何动静,关云开身上也没有多余的创痕,老夫唯一能想到有这实力之人,也就是高夫了……” 孟徵愈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正确,至于桃竹仙究竟有没有给关云开下药,这件事情已经无法追究。 在场的人里没有擅毒之人,而关云开的水壶被他自己喝得一干二净,残留于壶壁上的一点水分亦是无色无味,谁也无法确认里面有没有毒。 雷明仍是觉得这种猜测过于荒谬,拂袖冷冷道: “高夫?” “若真是高夫,第一个死的必是桃竹仙!” “但凡他不是傻子,就该知道这个女人一直在从中作梗,影响团队的和谐,甚至他还因此被逐出团队……” 他话音话没落下,便发现几人看他的眼神不大对劲,尤其是孟徵,不断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雷明心头微微泛凉,接着便猛地一惊,偏头对着仲春抱拳躬身道: “仲春大人,在下绝无冒犯之意,只是……” 仲春似乎没有生气,神情与语气的平静却反而更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这么说,我倒是冤枉高夫了……他没问题,难道你有?” 第276章 不如借刀杀人 雷明感知到了仲春的杀机,料知她此时心情本就糟糕至极,自己还有公事在身,需得忍辱负重,于是态度愈发谦卑: “在下口无遮拦,一时急切,说错了话,还望大人恕罪!” “只是若高夫前来,留下闻潮生倒也好讲,他毕竟有用,可为何不杀桃竹仙呢?” 似是因为周遭的人越来越少,仲春不想计较,于是放过了雷明,只说道: “不管是谁做的,又带走了闻潮生那小子,最后必然要南行,咱们的大部队已经提前在广寒城准备,先赶过去再做计较。” 多余的马已被闻潮生全部宰杀,几人虽是轻功了得,但人的体力如何也难比马儿,短时间内的速度固然更快,却需要走走停停,无法长时间奔行,自然追不上已经快马加鞭的闻潮生二人。 走时,雷明看了一眼关云开的无头尸体,犹豫了许久,还是向着仲春道: “仲春大人,你们先走,我与关云开相识二十年有余,今日他葬身此处,我至少让他入土,送他最后一程,免得尸体被野狗山狼啃食。” 仲春闻言点头,三人赶往了广寒城,将雷明独自留于此处,后者找了半天,终于在一处石缝中找到了关云开的头颅,将它与尸身一同掩埋。 埋尸之时,他颇为感慨,关云开十一岁与人学剑,三年后因家道变故中落踏入江湖,头三年拉镖,遇上山中寨匪,侥幸未死,被劫匪头子看重,留于山头,后五年拼着一股子狠劲做到了山头二当家的位置,却又因为这些年作恶太多,让山头名声传得太大,惹了上怒,招来巡查会使带人剿匪,一番苦战,他险之又险地重伤脱逃,后稀里糊涂进了白云山,被一无名小观的老道士收了做徒,又是两年春秋。 老道士传了他八部功,他跟着练了两年,养好身上的伤痛,后老道士云游而去,关云开本欲在山上安心修道,某日却又因为救治因江湖纷争而逃亡的雷明,如此,二人相识。 雷明感念关云开救命之恩,见他生活贫苦,却颇有能耐,于是给了他一个引荐的机会,一念之差,关云开再入江湖,此后十六年浮沉,终是闯出了「断离剑」的名头,为宁国公所用,走上了人生的巅峰。 此前关云开曾告诉雷明,自己天资有限,一路未遇名师,只怕很难将自己的手伸到云端摸上一摸,待五十五岁后,他将彻底淡出江湖,云游天下,只为一个突破天人的契机。 对于绝大部分江湖人来讲,关云开一生经历也算传奇,最后却不曾想无声无息死于这等荒蛮之地。 掩埋关云开的尸体之后,雷明随意在上面堆砌了一些石块算作坟堆,而后便匆匆追随仲春而去…… … 广寒城外,连着行王山脉的某处隐蔽山洞内,朱白玉拿着才得到的密令,眉毛微微一挑。 “「游神刀」高夫离开了仲春的队伍,而且受了伤,之前被他发现的两名探子的尸体已经找到了,二人死前没有过任何对抗,皆是一招致命。” 小七轻柔的声音从朱白玉的身后传来,手里提着才买来的药,他将这些药材放入砂锅中熬着,听朱白玉道: “高夫独自离开……还受伤了……真有意思,他那样的修为,江湖里能有几人轻易伤他?” 他抬起头,目光触及远方杂乱无章的深绿,仔细将先前被挟持的经历回忆了一遍,思绪忽然滞于某处,身子微微一震。 “是潮生!” “他定是讲了些什么,在那些人中使用了「离间」。” “那夜他倒是与我讲述过,只是没想到真的成了。” 朱白玉当然还记得闻潮生与他讲过的话,但在得知高夫可能与仲春大动干戈之后,仍是心中暗暗吃惊,因为他深知那都是一群老江湖,想要算计他们并不容易,尤其是离间这样的小把戏。 但一想到当初连陆川这样的老狐狸都栽倒在闻潮生的手里时,朱白玉又莫名觉得这一切好像又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 “老大,需要先联系人施行「天罗地网」行动么,高夫如今受伤不浅,与楚教头秘密遣来的高手一同将他做掉,算是断了仲春一臂……” 小七的提议并没有获得朱白玉的认可,他转过身子,看了一眼小七,朝着药锅而去,说道: “先前密探来报,万石峡那边儿出了埋伏,死了许多人,而且事先还有人花钱清理了官道……我估计是雷明他们干的,先前雷明还专门背着仲春他们留下线索,如今想来,大概率是宁国公的势力。” “三方势力相争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想要处理高夫这样的强者必然得付出巨大代价,与其我们自己动手,不如借刀杀人,反正宁国公与平山王之间的旧怨也不是一两天了,如同死人一般被雪藏了五年,如今他一直死死守护的沉塘宝藏也将易主,我都不敢想宁国公的怨气会有多大……” 小七若有所思,但很快眉头又皱了起来。 “水爷那边儿的事怎么办?” “我一直没敢将消息给她,若是她晓得潮生兄弟遇险,怕出乱子。” 朱白玉微微摇头: “妙水当年也是风鼎寒将军带出来的,能领军之人,没你想的那般莽撞……且将消息给她吧,另外让探子好好搜索一下潮生目前的位置,万石峡那儿的尸体没有看见他,该是没有出事。” 小七颔首: “喏。” … PS:晚安! 第277章 忽悠(一) 山林间,骤冷的夜风徐徐吹送着虫鸣,一男一女穿行于林间树隙,尚未被春意抚揉过的树木光秃一片,遮掩不住垂落的月光,照着二人身上破损的衣衫。 此二人正是闻潮生与桃竹仙。 他们原本准备一路南行,直奔广寒城,奈何半途上桃竹仙忽然改了主意,她觉得就这样单独带着闻潮生前往广寒城,若是先遇上了白龙卫,她可能会陷入被动,于是想要带着闻潮生就在原地等待仲春等人,却没曾想,仲春没有等来,反倒是等来了可怕的刺客。 好在是佯装成商队的刺客虽然人数众多,但队伍之中并没有特别厉害的高手,二人且战且退,遁入了山林,终是成功甩掉了那些追踪者。 当然,二人不敢丝毫大意,先前遇袭一事还历历在目,这山林虽宽,却不知藏了多少敌人,他们只能绕行。 “若非路上耽搁,此刻咱们说不定已经在广寒城中了。” 行于前方的闻潮生感慨一句,却听身后的桃竹仙冷笑: “此前朱白玉逃走,知晓我们要去广寒城,必提前早早遁去,布下天罗地网,我寻常大部分时间皆在府中调毒,未曾行走江湖,没有什么江湖势力,若是我单独带着你去了广寒城,只怕短时间就会被你想办法联系上朱白玉,而后你我身份调换,我直接沦为你们的阶下囚……” 闻潮生微微摇头,诚实的语言扎得桃竹仙喘不过气: “你不会沦为阶下囚,因为你没有被囚禁的价值,如果朱白玉逮住了你,你大概率会直接被处死。” 桃竹仙袖间握住匕首的手指用力攥紧,面无表情道: “那我便更不能放你提前进入广寒城。” “若是等不到仲春大人,不如就直接拉你死在这荒郊野岭,至少也有个垫背!” 桃竹仙这一路上被闻潮生影响得厉害,但到了关键时候,她忽然脑子清醒了许多,知道若是没有仲春等人提前预伏在广寒城那头的势力,她单枪匹马带着闻潮生进入那里,无异于直接送死。 而且相处的越久,她开始越发觉得闻潮生比她想象之中的更加危险,似乎是头顶明亮的月色清辉太过寒冷,让桃竹仙清醒了不少,她始终隐隐觉得,朱白玉离奇脱逃,与闻潮生有着分割不开的关联。 行于前方的闻潮生则是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桃竹仙,面容间没有丝毫敌对与怨恨,而是好奇道: “……那个仲春到底是什么来头,明明大家都是女人,为什么感觉你好像很怕她?” 「怕」这个字实在是用得过于刁钻刻薄,它狠狠冲击着桃竹仙的尊严,可这本应是极为羞耻的一件事,但桃竹仙听后却没有觉得任何愤怒。 这个小小的细节足以说明,在平山王麾下的门客中,仲春日积月累的淫威真的很深。 “不是我很怕她,而是大家都很怕她。” “在未追随平山王之前,仲春曾是秦侯麾下第一高手,她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为人极度狠辣残忍,许多时候杀人直接连着一家老小,甚至连杂役与仆人也不放过,还喜欢用各种酷刑折磨对方,场面之惨烈,令人观之欲呕。” 闻潮生对于齐国王城王族之事实在是不了解,但似乎隐约听书院的一些同门聊起过秦侯,在齐国是个特别位高权重之人。 “这样的人在江湖难道不该极有名气?” 桃竹仙觉得自己没必要回答闻潮生的这么多问题,严格来讲,他们是敌人,未来说不定就会在某一刻兵戎相见,但似乎是因为闻潮生口中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天海同族,桃竹仙最终还是解答了他的疑惑: “王城之中的高手并非都在江湖上很有名,也有少数例外,仲春便是其中一个,她极少会离开王城,过往帮秦侯与王爷做事之时,也从来使用化名,因此她本人的名气在江湖中并不大。” 闻潮生: “所以她为什么后来跟了平山王?” 桃竹仙见闻潮生停下了,索性也坐于一块巨石上休息。 “那你就得去问她了,我们也不知道原因。” “秦侯与平山王原本就挺不对付,当年秦侯和国公走得近,国公出事之后,秦侯地位更高,曾向齐王弹劾过平山王,要亲自去查这件事,只是最后雷声大,雨点小,不知过程到底经历了什么,终是不了了之了。” 闻潮生道: “仲春是多久跟的平山王?” 桃竹仙: “五年前。” 闻潮生笑道: “我猜也是五年前。” 桃竹仙蹙眉: “为何?” 闻潮生道: “因为宁国公「死」于五年前。” 桃竹仙仍是不明白: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 闻潮生道: “自然有,只是具体原因唯有当事人清楚而已。” 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闻潮生对着桃竹仙认真道: “你真的不去广寒城?” 桃竹仙眉头紧皱,淡淡道: “除非与仲春大人汇合,或者等广寒城尘埃落定。” 闻潮生知道自己没法当着桃竹仙的面逃走,说道: “那咱们得找个隐蔽的地方生火,顺便找点吃的和水,不然都不用被那些人找到,我们自己就得渴死饿死。” 第278章 忽悠(二) 桃竹仙这回没有拒绝,只是这片山林中的野兽大都在冬眠,又没有河流,二人随时面对搜寻追杀过来的刺客,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搜索,最终饥肠辘辘地缩在了一处山腰的石洞内,围着一团熠熠燃烧的火堆出神。 “我都不敢想,你一个四境的高手,倘若是被饿死渴死在这荒林里,得是多么荒唐悲哀的一件事。” 闻潮生给火堆加了一根柴,桃竹仙苍白的面容在火堆照耀下,显得有一些说不出狰狞和怪异,像是长期缺乏营养,阴影加深了她面颊的凹陷,在黎明到来之前,她像极了一只深夜中游荡的女鬼。 “你说什么都没用。” 桃竹仙摇头,十分固执。 “我不会将你拱手送回朱白玉的手中。” 闻潮生又加了根柴,叹道: “你真的十分擅长把天聊死。” “既然这样,那咱们聊点其他的……关于朱白玉是如何在被高夫切断手脚筋的情况下逃离雷明的掌控。” 桃竹仙如今隔的时间越久,越是不信闻潮生,心里也越是不安,她总觉得闻潮生做什么都好似在算计着她,哪怕是多往火堆里面添上一根柴火,也有不一样的深意。 “你又打算编撰什么样的谎言?” 闻潮生面对桃竹仙的嘲讽,笑道: “你觉得我说的是谎言?” “那我跟你讲句真话,你信不信?” 桃竹仙: “讲来听听。” 闻潮生手指轻轻拿着一根枯枝晃悠,说道: “那夜,朱白玉的手脚筋确实被高夫切断了。” 桃竹仙蹙眉。 “不可能!” 闻潮生: “听我讲完……你来之前,我把朱白玉断掉的手脚筋重新给他缝上了。” 说着,他自己笑了起来,桃竹仙隔着光火盯着闻潮生,口中愈发嘲讽: “讲一句谎话能把自己讲笑,看来你自己也知道自己嘴里的话有多么荒唐。” 闻潮生笑道: “是,我讲着讲着,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所以我告诉你这是事实,你一定不信。” “既然这样,你姑且当个故事听。” 接着,他开始侃侃而谈: “那夜,朱白玉跟我讲,他先前发现雷明偷偷在途中瞒着仲春留下了线索,我本来以为雷明只是给自己在江湖中的爪牙留些无关紧要的路线行程,但后来那场万石峡的遇袭,彻底颠覆了我之前的想法。” “我们此次从王城出发,行动绝密,除了你们,也就只有白龙卫晓得,因此绝对不应该出现第三方势力来趟浑水,更加不可能出现这么可怕的第三方势力。” “那日在万石峡中,我仔细观察过,两边一共埋伏了两百三十八名弓手,可能有些弓手修为境界不是很高,但绝对都是拉弓的老手,臂力很强,再接着地势与峡风,完全足够射杀三境武者,甚至一些寻常的四境武者也只能在这样的箭雨中暂避锋芒。” “更不必说,其中的弓手还有隐藏的四境高手。” “这一场精心布置的劫杀,需要不少时间与大量人力物力,绝非普通江湖势力可以做到,因此雷明提前留下的信息,大概便是为了这一次。” “只不过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仲春的实力,即便在那样的情形下,也没有伤到她分毫。” “再加上,此行雷明与关云开走得极近,我猜二人应该属于同一个势力,但并非是在为平山王做事,于是先前才对着关云开问他是不是宁国公的人……” 闻潮生娓娓道来,徐徐将这些讲述给桃竹仙听,后者回忆起了先前的那些事,目光对着火堆入了神。 她怀揣着震惊与猜疑,问出了与当初关云开一样的问题: “宁国公不是已经死了五年了么?” 关云开是装不知道,而她是真不知道。 这种事自然不可能让所有人都知道。 闻潮生: “宁国公一直都没有死。” “但有件事情我要更新一下自己的看法,起初的时候,我以为平山王派你们过来广寒城,是为了争夺「沉塘宝藏」,但如今,似乎情况有些出入。” 桃竹仙听着这些,觉得境况诡异又荒谬,她此时此刻竟与一名敌对势力的人坐在一起侃侃而谈自己的顶头上司。 闻潮生没有理会桃竹仙诡异的眼神,继续说道: “平山王这次让你们来广寒城……应该跟「沉塘宝藏」没有关系。” 桃竹仙眉毛渐渐紧蹙,对闻潮生的这个猜测嗤之以鼻。 “不为沉塘宝藏,难道来与你们过家家?” 闻潮生用树枝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我跟你讲,我从宁国公府里拿到的线索涵盖了齐国的绝大部分地方,大大小小十几处,这些线索极有可能全都与「沉塘宝藏」有关,而我与朱白玉先前被鸟翁监测,才泄露了消息,假如平山王真是奔着「沉塘宝藏」去的,他不会在广寒城这一块儿投入这么大的气力。” “恕我直言,莫说你们一路不停往广寒城那头输送的江湖势力,便是你们七人,就已经够杀朱白玉二十个来回了。” “只是平山王将诸多精力全部投送到了广寒城,其余地方又当如何顾及?” 桃竹仙被闻潮生引得思绪乱飞,好不容易渐渐冷静的理智,又逐渐模糊了起来。 闻潮生一把将手里的枯枝扔进了火堆,溅开了许多火星子。 “懂了么……” “沉塘宝藏根本就是个幌子,朱白玉也只是个倒霉的牺牲品。” “平山王这一次真正想要收拾的……是宁国公的残党。” 第279章 血鸦道人 平山王真是想要奔着处理宁国公的旧部去的么? 闻潮生自然不这么认为,倘若他真的想要处理那些人,五年的时间可以做太多事了。 事实上,连他也不明白平山王究竟想要做什么。 但此刻他如此忽悠桃竹仙,是为了降低她对自己的防备心。 如果总将自己置于她的对立面,那便什么事儿也谈不了,什么事儿也做不了,死于这荒山老林对于闻潮生来说是一件很憋屈的与世界道别的方式。 花费了诸多口舌,闻潮生总算是说动了桃竹仙。 仲春借着平山王给予的势力,暗中调动了不知多少江湖势力,四面八方将手全都伸向了广寒城,真若是对付朱白玉的话……属实有些牛刀杀鸡。 “那位身在王城的王爷,城府思虑之深,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闻潮生感叹了一句。 这句话他是认真的,自从他随风城一事入局,接触平山王愈深,他愈是捉摸不透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桃竹仙抠了抠自己的指甲,有些底气不足道: “假如王爷真的是奔着宁国公旧部党羽而去,直接告知我们岂不更加……” 闻潮生淡淡着打断了思绪如同泥水一般混沌的桃竹仙: “……直接与你们讲,你们再讲给雷明与关云开听,接着一传十十传百,那还剿个屁的残党,就是因为不知道谁才是残党,才更不能说,得等他们自己急,自己暴露。” “为什么派仲春来做这件事,因为她够强,够狠。” “我琢磨你们之中可能知道真相的只有仲春一人,其余参与者皆被蒙在鼓里,先前仲春那么急着要找出队伍之中放走朱白玉的人,想来便是奔着宁国公旧部党羽而去的……仔细想想,朱白玉的确没那个本事直接在平山王的门卿中安插细作,那自然是宁国公的党羽不希望朱白玉就这么快死掉,否则他们就将直面仲春、高夫等人。” “如此可以断定,放走朱白玉的人就是雷明,高夫与你都是被利用的倒霉蛋,雷明借着你与高夫的不对付,做了一手巧妙的离间计,分化了队伍的力量,这回高夫受伤遁离,要么被宁国公残党抓住杀了,要么情况会更加糟糕,他们会借着高夫对于你与仲春的怨恨,反过来对付你们……” “至于「沉塘宝藏」,恕我直言,就算我与朱白玉真的拿到了线索,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因为线索前前后后被宁国公分成了十几份,从这线索暴露给平山王的那一刻开始,最后就注定会是他的。” “你有心情与我在这密林里勾心斗角,不如早点回去见仲春,别忘了,仲春身边还跟着雷明,那人见一同行动的关云开死了,你我消失不见,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将脏水往你身上泼,你回去得越晚,仲春对于你的疑虑就越深,你越是难以辩解。” “莫到时候真正的敌人还没有见着,你们就全部因为内斗死了。” 桃竹仙没有回应闻潮生讲述的这些,但后半夜也没睡,闻潮生也不敢睡得太死,这里不是书院,也不是苦海县,真要被宁国公的党羽找到了,稍不注意便有丧命风险。 没有人添柴,火堆的燃烧渐渐微弱,将要黎明之时,闻潮生从微眯的眼缝中见到桃竹仙对着太阳将要升起的方向跪坐,她拿出了胸口的纯金佛牌,含于双掌之间,神情虔诚,嘴里念叨着什么。 她的声音极小,换做是从前,闻潮生绝对听不明白,但如今他「鲸潜」修行有成,对于身体五感的潜力逐渐开发,因此凝神静息之后,他便捕捉到了从桃竹仙嘴中吐出的微弱字眼。 她在诵经。 这个世上有人信佛,有人信道,有人信儒……还有人只信自己。 齐国虽然尊儒,但境内亦有不少佛堂与道观,因此这不算什么奇怪之事,真正让闻潮生觉得奇怪的是,桃竹仙所诵之经文,似乎与「往生」有关。 前世曾见有僧人做法坛超度亡魂,所念之经文与这有些类似。 而桃竹仙在诵经之时,她的神情极为虔诚,虔诚到闻潮生都下意识认为她是不是佛教中人,知道此事对于桃竹仙极为重要,闻潮生倒也没有打搅她,闭上眼睛兀自借着机会内视,修行起了「鲸潜」。 … 正午时分,艳阳昭灼。 盘坐于行王山脉某处林间巨石之上的高夫倏然睁眼,眼中血丝如蛇,他颜容扭曲,牙齿几乎要咬碎。 深陷的眼眶与浓郁的黑眼圈昭示着高夫这几日过得并不好,此时的他浑身颤抖得厉害,像是竭力再与什么东西做着对抗,他忽地脱下了自己的上衣,胸膛与脊背处全是血痕与血痂,这都是他自己挠出来的。 就在昨日,这些地方还长着脓疮,溃烂了大片,甚至往外留着黑血脓污,奇痒无比,谁曾想到今日竟直接好了,但他挠腾出来的伤口却开始没由来的剧痛,痛得撕心裂肺,肝胆俱裂。 那种疼痛感完全不是正常伤口所能赋予的,高夫痛得难以抑制,拔刀怒喝一声,疯狂于林间劈砍,无数刀气激射,断木摧石,几个呼吸之间,高夫四周已是狼藉一片。 丹海神力奔腾于经脉中时,好似缓解了一些他的苦痛,高夫大口喘息,涎液从口鼻不停滑落,他跌跌撞撞拿着刀继续朝着东南的方向而去。 再过半日他便能入城,或许城中的医师能解他身上伤痛。 然而随着高夫没走多远,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驻足于此,单手撑着一棵巨型古木,望着前方。 不远处,一名戴着腥红乌鸦面具,身材纤瘦修长的男人负手而立,身侧身后密密麻麻竟站着一大批人…… 高夫喘着粗气,另一只手已在第一时间握于刀柄之上,他的眸子前方已然因为疼痛而变成了重影,但已然没人敢小视此时的高夫。 所有知道他名号的人都明白一件事,那便是高夫出刀不靠眼睛。 “血鸦道人……” 高夫咧嘴一笑,身上不断传来的疼痛将他的笑容装点得极其狰狞。 带着红乌鸦面具的男人浅浅一笑,声音温柔又平和: “游神刀,又见面了。” … 第280章 八荒图 血鸦道人。 与高夫一样,这同样是一个江湖上的顶级掠食者。 血鸦道人曾是宁国公麾下的「八荒图」之一,但他很少会出现在齐国境内,大部分时间都在燕国与陈国以及周边儿的公国徘徊。 此人武功极偏极邪,还有诸多道术傍身,都说修道者往往淡漠名利,没有太多纷争之心,可血鸦道人却是个例外,高夫在江湖中为数不多不愿遇见的人里,血鸦道人算一个。 此人武功修为与他接近,却自创一门邪门儿功夫,叫做「水镜天幕」,专防他这样的「绝招流派」。 此招可以与道家「斗转星移」类似,可以弹反对方的强大杀招,但仅针对于刚猛流派的招式。 譬如「游神」、「奈何」等。 但对于一些绵柔深长的武学奇式则效果不佳。 二人曾在塞外交手过一次,血鸦道人以「水镜天幕」弹反了高夫的「游神」,二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受伤,而高夫则伤得要重许多。 宁国公死后,他麾下的大部分门客要么散去,要么寻找新的依附,大部分都投靠了平山王,血鸦道人则是那少数的失踪者。 高夫不明白,一个失踪了数年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且见对方这阵势,似乎是有备而来。 他如今状态很差,在这个时候遇上了血鸦道人,怎么看也不是件好事,但高夫也不是个怕事的主,能在四国的江湖中杀出名头来,哪个又是省油的灯? “这么多年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 高夫冷笑,刀已出鞘,握于掌间,他双手持刀靠在树干处,面对众人,看似犹如醉酒大汉,又如强弩之末,可血鸦道人这头偏偏无一人敢轻视他半分。 “是啊,我也觉得江湖快把我忘了,兜儿里的子儿越来越少,生活是越来越拮据,好多次我都在想要不要我也去投平山王算了,混口饭吃,也不算寒碜。” 血鸦道人感慨不已,说着说着,他沉默了会儿,面具背后似是舔舐了一下嘴唇,眼中散发的光变得极为诡异。 “可是国公说,要分账了啊……这一笔,就是一辈子的事,我身为「八荒图」之一,又怎能缺席?” 他话音落下,微微抬手,屏退了众人,缓步朝着高夫走来。 高夫望着这道修长人形,眼前又开始出现了重影,他用力地甩了甩自己的头,心中怒骂,昨日症状还只是浑身奇痒,真临阵对敌,没有那般大的影响,可今日这状况实在是糟糕得紧,偏偏又遇上了来者不善的血鸦道人,当真是祸不单行。 “分账就分账,与我又何干?”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高夫握刀的手已然愈紧,随时准备出刀,而血鸦道人则站在了距离他一个不算安全的位置,对着他温声笑道: “当然与你有干。” “游神刀,这里讲话不便,且随我去个地方……” 高夫带着杀意的眼神斜着穿过垂落的发丝缝隙,淡淡道: “如果我说不呢?” 林风骤冷,血鸦道人微微摇头,面对高夫已经毫不遮掩的威胁,他只是说道: “你说了不算。” 他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于是高夫也毫不犹豫地拔刀了。 这么近的距离,高夫出刀不需要眼睛,他只是将已经做了无数次的事情再做一次。 而且这个距离,他对于自己的刀无比自信,高夫确认,血鸦道人无论如何躲不开这一刀。 血鸦道人只要出手格挡,他便能借机后撤,然后远遁山林。 这是目前最快捷,最有效的逃跑路线。 但人的倒霉一旦开始,往往不会轻易停下,在高夫出刀的那一刹,他眼前的重影症状忽然加重了,重到那些重影开始发黑,眼前开始发黑,脚下一个短暂的虚浮。 这一次的虚浮,让高夫的刀偏了半分,这绝对不算一个严重的失误,但严重的是,血鸦道人抓住了他这半分的间隙。 一指从黑到白,精准无误地穿过了切开风声的刀刃,点在了高夫的胸口,无形涟漪荡漾,高夫立时双目翻白,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面上。 “结束了?” 一道稚嫩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树梢上传来,是一个额前扎着小辫子,坐于树梢上晃腿的红褂小孩,当然,他眼底成熟的颜色却昭示着他的年纪并不像看上去的那般小,而且如果闻潮生在此地的话,他就会发现这个小孩儿他曾在苦海县中见到过一次。 就在程峰的院儿里,他叫「秋葵」。 “这就是游神刀啊……看上去怎么跟条路边的野狗一样?” 秋葵说话之间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在了血鸦道人身边,用脚踹了踹地面上的高夫,满面不屑。 对方也是成名天下的高手,但若是他们要杀高夫,此时的高夫已经身首分离了。 血鸦道人抬手望着自己小臂上的浅浅刀痕,言谈之间,仍是温柔安静,不见丝毫骄傲。 “多年前我曾与他交过手,此人绝非浪得虚名之辈,见他这副模样,该是受了不轻的伤……雷明给了消息,说高夫与仲春因为朱白玉逃离一事而大打出手,只是没想到高夫伤得这么严重,那仲春的武功又该到了何等境界?” “天人?” 他说着,却又是自嘲着微微摇头。 “不对,若她真成了天人,高夫也没机会逃了。” 秋葵埋头盯着睡死过去的高夫,皱眉。 “杀不杀?” 血鸦道人转过身子,对着不远处的下属轻轻招手。 “先带回去,我跟他聊聊。” “此人武功卓绝,但性格过于暴烈,再加上与仲春闹了大矛盾,若是善加利用,说不定会有大用……” “平山王这一次派来的人是门客中的核心势力了,没那么容易对付,除了那个武功深不可测的仲春,别忘了还有「白猿老生」和「鸟翁」。” “尤其是鸟翁……这家伙曾也是「八荒图」之一,武功高得离谱,与他交手,我没把握必胜。” 秋葵不解: “鸟翁不也是国公的人?” “怕个逑。” 血鸦道人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当年宁国公出事之后,鸟翁是「八荒图」中唯一一个投靠了平山王的人,而且这些年与他们也再无联系,因此他们也摸不准鸟翁是不是真的叛变了宁国公。 既然摸不准,便只能当作敌人来看。 … PS:晚安! 第281章 拉拢高夫 行王山脉的某处湖畔。 绿水柔深的大湖被烈日涂染得泛着一层漫漫然金色,粼粼波光扎穿了高夫合上的眼皮,将他从昏睡之中唤醒。 眼皮尚未睁开,高夫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刀,只是那里早已经空空如也,一无所有。 有风吹来,高夫睁开眼望着眼前盘坐于火堆旁烤着鱼肉的血鸦道人,心底沉得比风更凉。 昏睡一会儿过后,他眼前的重影非但没有丝毫缓解,似乎还加重了,坐起身子的时候,高夫只觉得天旋地转,腹中翻滚,一股莫名的恶心,他想要朝着旁边呕吐,只是腹中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 “你醒了。” 血鸦道人的声音似乎在他的耳畔回响,高夫喘着粗气,重新躺倒在地,眼睛半睁半眯望着天。 “为何不杀了我?” 血鸦道人淡淡笑道: “我以为,如今咱们终于可以好好谈谈了。” “你这样的人,几十年也不一定遇上一个,杀了可惜。” 高夫冷冷道: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技不如人,要杀便杀。” 血鸦道人将烤着的鱼翻面,一边已是金黄一片,鱼香四溢,而另一处石头砌成的火堆上则煲着一锅鲜美的菌汤,醇厚的美味随着上冲的蒸汽弥散得到处都是。 “你啊,一月俸禄才几个子儿,拼什么命?” 高夫: “拿人钱财,替人分忧,这是江湖道义。” 血鸦道人缓缓剥下面具,露出了一张苍白且俊美的容颜。 “那我分你一笔钱,你替我杀个人。” 高夫阖上双目,嘴角一撇,不屑地嘲笑道: “你以为我是忘川的那群鬼?” “给钱就杀人,我的刀会笑我。” 血鸦道人伸出两根修长甚至有些枯瘦的手指,轻轻从烤好的鱼身上捻下了一些雪白的肉送入口中,不徐不急道: “你都还没有问我杀谁。” 高夫微微睁眼: “你要杀谁?” 血鸦道人笑了笑,嘴里徐徐吐出两字: “仲春。” 高夫陷入了沉默。 他的沉默,代表着他的怨念。 但如今什么也做不了的高夫反而比从前要冷静许多,他的脑子渐渐清晰,意识到了团队里出现了细作,眯着眼,凝视着品尝烤鱼的血鸦道人: “朱白玉……是你们放走的?” 血鸦道人微微摇头。 “有这个打算,但没有周密且容易施行的计划。” 他看着高夫,平静的语气里带着浓郁好奇: “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你当时真把朱白玉的手脚筋切了?” 高夫反问: “若不然你以为我在做秀?” “做给谁看,你么?” 血鸦道人眉毛渐渐皱紧。 “怪事,当真怪事。” “不是你,也不是我们,难道朱白玉那手脚筋真长回去了不成?” “我可从未听闻这世上能有什么奇功可以做到这一点。” 他喃喃自语的话音落下,高夫忽然猛地坐了起来,目眦欲裂。 “就是桃竹仙那个贱人!” “是她给朱白玉缝上了手脚筋,事后担心此举告破,于是恶人先告状……仲春这头蠢驴,居然信了桃竹仙这个女人的鬼话!” 血鸦道人心头微微一动,道: “天下乌鸦一般黑,她能这么想,便是一开始就对你抱有偏见。” “你帮我杀了她,不但能出气,还能收获一大笔酬劳,何乐而不为呢?” 高夫斜视血鸦道人,冷笑道: “我又不傻,杀了仲春,岂不让你们白白占了便宜?” 血鸦道人: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帮我们,你不吃亏。” 高夫: “忠臣不侍二主。” 血鸦道人笑了: “还忠臣……人家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给你,不过是将你当成了一把宰牛杀鸡的刀,你还当上狗了?” 高夫没有回话,但看着血鸦道人的眼神却愈发锋利。 显然,血鸦道人嘴里最后说的那句话足够尖锐。 他感受到了高夫的杀气,却全不介意,掀开了炖煮菌子的锅盖,香气与鲜气浸人心脾,血鸦道人用竹枝搅动了一下里面的汤锅,又改口道: “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很少见到江湖人像你高夫这样忠肝义胆,但你顾全大局,恪守道义……他们呢?” “他们可曾有过为你考虑半分?” “晓得为何一言不合,仲春便同你大打出手么?” “因为她压根儿就不信你。” “她又是平山王选中的人,由此足以看出平山王也根本没将你当回事,你在这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人家却不往心里去,只道是家中养的一条狗跑出去死了。” 他说着,见高夫的神色是愈发沉闷缄默,感受到了高夫内心想法的微妙变化,血鸦道人拿过一旁的两张碗,盛上鲜美菌汤,递了一碗给高夫,高夫没接,与血鸦道人对视的时候,听他说道: “喝点水会好很多。” 高夫仍是未接。 血鸦道人浅浅一笑: “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你觉得,他们可算你的知己?” “上位用人,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他们既要用你,偏偏又不信你,这便是对你最大的侮辱与浪费。” “国公在位时曾说过一句话,他说——人这辈子,死亡并非悲剧,生命最大的遗憾,是被埋没、被浪费。” “你这么有价值,哪怕如今我身为你的敌人,都舍不得杀你,费尽口舌与心思,甚至冒着被出卖的风险要与你合作,拉你入伙,可见你对我们真的很重要,也只有我们才明白你的价值……高夫,难道你一身的忠肝义胆与通天修为,都要浪费在仲春这样不知好歹的女人手中?” “你甘心么?” 他的言语宛如流淌着神秘的力量,高夫徐徐听着,竟不知何时已攥着双拳,浑身紧绷,他看着面前递来的汤碗又近了些,犹豫许久,终是一把接过,仰头饮下…… … 第282章 围困 行王山脉,二人南行。 经过前夜闻潮生的悉心「开导」,桃竹仙最终同意了他的提议,二人先去距离广寒城较近的苦海县稍作休整,然后再去广寒城,若是先遭遇了朱白玉,她便逃走,若是先与仲春汇合,她便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来揭发雷明。 穿行于密林间,虽然苦海县仍旧寒冷,但山林之间已经不见冰雪痕迹,唯有些还未泛春的枯木凛然屹立。 闻潮生走在前面寻路,由于行王山脉实在过于广袤,因此闻潮生也只能凭借着方向感往大致的方向走,路上无聊,他便询问起了桃竹仙昨夜的事: “夜间你是在为逝去的亲人超度么?” 因为走在前面,且没有回头,所以闻潮生看不见桃竹仙的表情。 她只是沉默了短暂的一会儿。 “你为何会这样想?” 闻潮生道: “很简单,我觉得你不会为了那些被自己毒死的人超度。” 桃竹仙对此没有回应,山间仅有二人的脚步与风声相应,许久之后,桃竹仙缓缓开口,问出了闻潮生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你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闻潮生眉头微微挑起。 “我一般做事不后悔。” 桃竹仙不甘心地追问: “一点也没有?” 闻潮生站在了原地,回头瞥了她一眼,见她态度认真,于是说道: “你非要问,那自然一大堆。” 午时的阳光难免刺眼,本就没什么树叶的枝木自然遮不住什么,那片灼目的光芒与桃竹仙苍白的皮肤擦过,却让她的面容看上去愈发阴冷,像常埋在土里的人,被忽然从坟墓中掘了出来。 “有没有最后悔的一件,让你后悔终生,常在梦境深处看见,一遍又一遍,永世不得解脱?” 闻潮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桃竹仙,摇头道: “没有。” “人间事,若你不放过自己,任何遗憾最终都会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桃竹仙冷笑道: “说得轻巧,放过自己无非四字,你未曾经历,我怎么讲你也不会明白。” 闻潮生耸耸肩,继续带路。 “怪不得你总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原来心里装着事。” 二人之间再度陷入了长时间的缄默,直至某处,带路的闻潮生忽然停住了脚步,目光倏然之间变得犀利。 “怎么不走了?” 还沉浸于方才谈话之中的桃竹仙见闻潮生突然停下,立刻回神。 闻潮生警惕查看着四周,说道: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这么一讲,桃竹仙袖间匕首立刻滑落至掌间,锐利的眼神扫视周围。 “什么声音?” 闻潮生描述道: “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桃竹仙一怔,随后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抓住闻潮生的后背,将他拖开,与此同时,他们头顶巨木的枝桠上传来了清脆且怪异的笑声: “嘻嘻……居然被发现了。” 一道瘦小敏捷的身影落地,二人定睛一看,是一个前边儿头发扎着小辫的红褂稚童,桃竹仙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多是戒备与敌意,闻潮生在见到这稚童之时,却是愣在了原地,半晌未动。 他虽未动,脑海却在飞速运转,万千念头如白浪拍击海岸。 闻潮生对于眼前这个小孩子并不陌生,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在程峰的院子里见到过他,当时程峰说他在为这小孩做先生留下的作业,还从小孩那里换了些补贴留以自用。 当初从程峰家中离开的时候,他便隐隐觉得这小孩子有些不对劲,与阿水谈论起的时候,倒也没有发觉异常。 如今见这小孩轻易从十丈高的古木上落地,他便知对方绝不简单,可闻潮生也算修行小有所成,却仍看不透小孩修为半分,只觉得对方是一名全无修为的普通人,不免心中讶异。 一般遇见这种情况,便代表着小孩身上有特别的玄功,可以掩盖自身修为。 既然眼前这小孩不是普通人,是否代表着程峰当初也隐瞒了许多事? 想到了这些,闻潮生一时间后背满是冷汗。 他千算万算,仍是遗漏了不少细节,若程峰真也有问题,那当初他若是想对自己不利,恐怕自己很难活着离开苦海县,前去王城。 “哎呀……真是好可惜,高夫昨日前脚才走,若他还在这里,遇着你们,一定会是非常有趣的场面。” 秋葵啧嘴感慨。 他话音落下,远处的树梢上同样出现了许多黑影,如蜘蛛一般坠下,带着冰冷杀气前来,迅速将闻潮生二人围成一团…… PS:这章字数少,明天的更新补上。晚安! 第283章 搏命(一) 遭到了团团围困,二人心中皆知今日之事很难善了,桃竹仙紧握匕首,警惕四周,随时准备动手。 她虽不擅长兵刃,但好歹也是一名四境的高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行与不行也得看与谁作比较。 紧张的气氛中,闻潮生对着那名红褂小孩儿说道: “我认识你。” “先前咱们在程峰的小院儿里见过一次,你还记不记得?” 秋葵闻言眼底闪过一抹精光。 “不过一面之缘,你竟然还记得。” 闻潮生说道: “是,你看,你是程峰的朋友,我也是程峰的朋友,四舍五入,咱们便算是朋友,今日能不能放朋友一马?” 秋葵闻言,稚嫩的面容间浮现了一抹与年龄毫不相干的刻薄刁钻。 “朋友?”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做朋友?” “而且,谁与你讲我跟程峰是朋友关系?” “那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废柴,在王城惹了大麻烦,被遣退回乡,之所以会跟他搅和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平山王那个老东西相中了他而已,若非平山王这层关系……程峰?呵,给小爷提鞋都不配!” 闻潮生闻言,不住地想起了程峰当年在书院的风光时候,感慨道: “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秋葵眉头倒竖,冷笑道: “还虎落平阳?” “他顶多就算是只三只脚的狸花猫,当年读了些穷臭酸儒的书,自以为是在王城里头风光了两天,如今还不是这副没用的模样?” 秋葵不了解程峰的过去,程峰也几乎从不与外人提及自己的过去。 正如书院里的王鹿所言,程峰是一个很偏很怪的人,他没有名扬天下的诉求,也没有沿着修行之路行至云端,俯瞰众生的执念,这些无数人所追求的东西,他却弃之如敝履,正因如此,程峰很难被人喜欢。 哪怕是闻潮生,有时也会觉得程峰有些过于古板。 他身上的学究气太重,年轻人的通达太少。 “多少也是个熟人,更没什么旧怨,真的不能放我们一马?” 闻潮生开始发挥了自己的无耻: “至少放我一马吧?” 秋葵目光冰冷,望向他们的面色不带一丝人情味,只有杀意。 “杀。” 他一开口,与林间寒风交织的火药味在此刻倏然被引爆,刀剑的寒影在艳阳之下穿梭,谁也不再留手,桃竹仙掌间的短匕跟随步伐而动,刃锋眨眼之间便带走了离她最近的三条生命。 这是闻潮生第一次见桃竹仙用匕首杀人。 周围的敌人太多,桃竹仙自然没法完全靠着一柄短匕护住闻潮生,后者也明白这一点,他第一时间嘱咐了一句「小心那小孩儿」之后,便有一柄锋利的长剑从身旁奇异的角度穿来,直刺他的脖颈! 闻潮生身子微微后仰,惊险地避过了这一剑之后,右手突然探出,袖中的毛笔笔尖狼毫飘动,扫过出剑之人的胸口,而后此人便顿觉胸腹剧痛,双目发黑。 大量的鲜血自他胸腹处喷涌而出,他抽搐几下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闻潮生这一剑直接切开了他的心脏。 “有意思,没想到你还藏了一手!” 短短一招,秋葵便瞧出了闻潮生的不凡,他自背后抽出双钩,直奔桃竹仙! 咻! 利钩划过林风的声音与刀剑不同,要更为尖锐刺耳,让人心神激荡,似乎是因为身躯的娇小,赋予他更为灵活的特性,秋葵自上而下,一跃而起,双钩同出,左右开合,划向了桃竹仙的腰间。 他一手,便暴露了自己通幽境的修为,此招一旦命中,桃竹仙必然肠穿肚烂,局势将尘埃落定。 但在千钧一发之际,闻潮生的笔尖忽地甩出几滴若隐若现的「雨水」,精准命中了秋葵掌间双勾,那几滴雨水所携带的劲力不重不浅,虽阻挡不了秋葵的杀招,却能使其劲道偏移。 劲偏了,速度自然就慢了。 桃竹仙终是勉强挡下了这偷袭的一击,又一脚踢飞旁边围拢上来的二人,与秋葵拉开了距离,靠向了闻潮生。 秋葵颇为讶异地低头看向自己双钩,但上面什么痕迹也没有。 “你还会暗器?” 桃竹仙惊讶,闻潮生未作辩解,只说道: “若我不会,你已经死了。” 桃竹仙一边调息警惕,一边压低声音问道: “有什么办法么?” 闻潮生: “杀了他们,我们便能活。” 桃竹仙瞪着眼: “难道我不知道?” 闻潮生望着神色狠厉兴奋的秋葵,对着桃竹仙道: “对他,几分胜算?” 桃竹仙心里自是有所计较,但嘴上不愿服软,丢了份面,便道: “一对一,五五。” 闻潮生心中明了,说道: “你且与他周旋,我想办法帮你快些清理周围的人。” 二人言罢,没有丝毫犹豫,身形窜出,与周遭之敌再战于一起,知道秋葵厉害,桃竹仙自是防着他些,前者也不焦急,一边敲动自己的双钩发出嘈杂声音,一边游走于战场寻找机会。 他似乎改变了自己的策略,想要绕到闻潮生那头去,先解决闻潮生,但桃竹仙看破了他的意图,边战边调整自己的站位,始终不给他机会。 几次猛扑,却皆被桃竹仙硬生生地阻拦下来,而他与桃竹仙战在一起,又偶尔会遭到闻潮生的偷袭,虽然秋葵的实力虽要强于桃竹仙,但并非压倒性的强,一时间彼此耗着,局势变得焦灼起来。 秋葵见短时间里拿不下闻潮生与桃竹仙,忽然转变了策略,下令让所有手下全都攻杀向闻潮生,让闻潮生无法腾出手来插手他与桃竹仙的战斗,而后自己专心对付起了桃竹仙。 随着周围的人一下全围拢过来,还有两名龙吟上品的高手,让原本还游刃有余的闻潮生顿感压力,二人似乎并非第一次合作,出招之间极为默契,一人配合其余小弟逼迫闻潮生走位,一人则趁机杀招频出! 好几次闻潮生险些重伤,愣是靠着从徐一知那里学来的步法,险之又险地躲过。 若非闻潮生在思过崖内与徐一知连续月余的实战对练,今日他必死无疑! 感受到了周围围攻自己的人气息渐渐紊乱,闻潮生又一次体会到了「不老泉」与「鲸潜」的强大,在体力这方面他未曾刻意锻炼,却能凭借着经脉中流淌的无色力量比正常人更快的恢复。 简而言之,他的力量未必比别人更大,但却更加持久,更不容易乏力。 第284章 搏命(二) 可闻潮生的这头状况尚且还能支撑,桃竹仙那边儿却已极为危急。 刀光剑影间,闻潮生没有机会反击,只能疲于奔命地抵御,他偶然瞥过一眼,见到了桃竹仙这头的惨状,心头忽地凉了大半截。 很难不凉。 因为桃竹仙嘴里的「五五」落实到了实际,似乎成为了「九一」。 九死一生。 她的实力似乎本就不如秋葵,再加上武器方面又选择了最为短促的匕首,自然动起手来捉襟见肘。 兵器一途,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固然有道理在其中,只有极少数真正喜欢玩冷门兵器的高手,才能将短匕玩出花来,譬如当初的马桓,就是一位玩短剑与匕首的老手。 二人交手不过百招,桃竹仙的身上已出现了多处严重的割伤,她虽努力用丹海真力封住伤口减少气血流失,可时间一长,弊端自会完全显现。 林风呼啸,秋葵与桃竹仙一击即分,双脚蹬踩于巨木之上,紧接着借势而回,瘦小的身体却迸发出了猛虎一般的力量,双勾自上而下,斩向了桃竹仙的面庞。 此钩掌前皆开刃,上有丹海之力附着,锋利异常,桃竹仙不敢硬接,朝着一旁闪避的同时,左手握住右腕,以匕首背面朝向,抵挡此钩的同时,引导其划向一旁。 刺啦! 兵器相接的瞬间,花火乍现,秋葵虽身形矮小,力气却格外得大,桃竹仙虽已卸去了部分力道,却仍是觉得手腕酥麻一片,几乎握不住这匕首。 双钩斩入了坚硬的地面,趁着秋葵还没有拔出双钩的契机,桃竹仙一个踏步,眼神与步伐皆无比坚毅,腕间匕首一个翻转,在秋葵眼前划出一道淡蓝色的弧线! 咻! 秋葵险之又险地后仰身体,躲开了这一次突袭,仰面朝天的嘴角却是微微一扬,一只手伸向了自己腰间。 见到了这一抹笑容的桃竹仙心中警铃大作,本欲追击的心却在此刻忽然收回,她收匕疾退,却仍旧慢了半分,怪笑着的秋葵忽从腰间摸出了一根柔软铁鞭,抬手,铁鞭如灵蛇吐信,鞭尾在空气之中发出了剧烈的爆鸣,桃竹仙虽已经及时用短匕格挡,却被长鞭鞭尾的尖锐短镖刺入腹部,冰凉一片! 秋葵大笑,一扯长鞭,即刻带出了一大片鲜血,桃竹仙的肚皮被剖开大洞,隐约见其中腥红脏器。 她面色惨白,单手捂腹,气息已然彻底紊乱,可秋葵哪里愿意放过她,又是一鞭抽来,桃竹仙狼狈滚地躲避,然而三五招后,终是气力因失血而大幅下滑,被鞭子抽中一条腿的膝盖,登时便见一道血块儿飞了出去。 那不是别的,正是桃竹仙的左腿膝盖。 她瞪着眸子,狼狈滚落于一棵古木旁,剧痛蔓延全身,可她愣是没有叫出声来。 见她如此,秋葵知道桃竹仙已经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了,缓缓收起了长鞭,面色怪笑,单手抽走了一根地面上嵌着的铁钩,来到了桃竹仙的面前,冷冷笑道: “就凭你,还跟我五五开?” “什么东西?” “玩毒……可笑之极,那不过是小孩子玩的把戏罢了。” 言罢,他见着桃竹仙愤怒的眼神,一把将手里的铁钩刺入了桃竹仙的腹部,然后猛烈上提,桃竹仙怒目圆瞪,终是忍耐不住,一口鲜血自口鼻涌出,就这样被秋葵活活提了起来。 后者将她摁在了树干上,见她临死前艰难挣扎着,偏头对着另外一边还在苦战的闻潮生笑道: “闻潮生,怎么样,这次还能不能救她?” “嗯?” 闻潮生没有丝毫回应,也无力他顾。 他同时面对书院的几十名同境同门尚有余力,不是因为他有多强,也不是因为那些同门有多弱,而是书院太过于养尊处优,养出来的几乎都是些食草动物,攻击性实在是有限。 江湖则是一座原始丛林,里面的人都是要吃肉的。 食肉者,爪牙锋利。 眼前与他缠斗的两名龙吟境高手太过于难缠,攻势密不透风,两百招内,闻潮生连一次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秋葵像是戏耍猎物的猫,继续干扰着闻潮生的心神,对着他朗声笑道: “闻潮生,你到底救不救这个女人?” “不救的话,我可把她的心脏挖出来了!” “我啊,最喜欢挖活人的心脏了哈哈!” 他得意着,大笑着,可笑着笑着,忽然面色一变,猛地转过头时,却发现桃竹仙也在笑。 她口鼻皆是鲜血,面色苍白如纸,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一只鬼。 秋葵忽觉手臂沉重,无力再支撑桃竹仙,任由对方贴着树干滑落,接着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低头查看自己的双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混账……你对我做了什么?!” 秋葵尖声大叫。 桃竹仙咳出一口血,虚弱笑道: “你……也是个白痴……明知我是桃竹仙……竟然……还敢这么长时间的……接近我……” “你说……毒是小孩子……才玩的把戏……你不就是个小孩儿么?” “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小孩……哈哈……” 她笑得宛如疯魔,最后那句话犹如一把锥刀,一个劲儿地朝他心窝子捅,秋葵状若癫狂,想要上前结束桃竹仙的性命,却是腿脚一软,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他的身体出现了各种症状。 方才的接触,桃竹仙至少给他前后用了五种能对通幽境修士生效的剧毒,有接触与吸入的,甚至为了让对方中毒,桃竹仙先给自己下了毒,对方接触到了她的鲜血,那剧毒便顺着皮肤的毛孔侵入。 这也多亏了秋葵自己大意,否则若是全力以赴,至始至终小心提防,也不至于中招。 他这头的情况引起了闻潮生那边儿的注意。 本来与他缠斗的众人就因迟迟拿不下闻潮生而觉得心烦意乱,如今见自己的老大忽然出事,情况骤然反转,乱了阵脚。 闻潮生揪住了这极为短暂的一瞬战机,忍了许久的剑终于拔出! 笔尖凝聚许久的剑势犹如银瓶乍破,雨雪齐飞,湿冷混着林风仿佛召回了已经离去的凛冬,离他最近的那名龙吟境敌人下意识抬剑格挡,可闻潮生能挡得住他的剑,他又如何挡得住闻潮生眼中纷飞的雨雪? 那是雨、是雪、是剑、是意……更是一往无前的势。 闻潮生知道,他很可能只有这一次出剑的机会。 于是,他如当初刺向邹枸那般,从林风中穿出了这心无旁骛的一击。 一击毙命。 … PS:晚安! 第285章 桃竹仙(一) 闻潮生这刺开林风中尘埃与阳光的一剑,也成了奠定胜局的一剑。 面对这一剑的那名三境武者,已经提剑横于胸前,他觉得自己理应挡住迎面而来微醺的林风,理应挡住面颊上略带温热的阳光。 可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挡住。 眉心被忽然洞穿时,人的意识消散得要比心脏被洞穿来得更快,他的瞳孔像是被针扎过一般,先是猛地缩紧,接着猛地涣散。 好快,快得犹如白驹过隙。 这是他心里最终残存的念头与想法。 而这人的身体还未倒下,另外一名三境的武者便对闻潮生出手了,见到了闻潮生抓住短暂战机反击的这一刻,他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远超他们的想象,如果他不趁着这个机会杀死闻潮生,那就再没有机会了。 事实上,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与徐一知磨砺过的闻潮生早已今非昔比,而且战至此刻,他的气息始终源远流长,延绵不绝,仿佛根本不知疲累。 北海道人留下的奇术在此刻发挥了它可怕的力量。 一切发生得都很快,他出剑时,也是闻潮生出剑时。 没有什么花奇繁绕的招式,从程峰与阿水手里学到的,只有永字八解。 横撇竖捺。 对方连中四剑,掌中锋刃落地,随后尸体跪倒,软软瘫下。 其余众人见头目已死,知道大势已去,面面相觑之后,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退」,他们便即刻散开远遁,没有丝毫恋战与停留。 闻潮生自然是不希望他们逃走的,但他只学过与人对战时的步法,却没有时间学习练习轻功,望着散去的一群喽啰,他也只能无奈兴叹。 他持笔来到了重伤垂死的桃竹仙与秋葵的面前,先用手探了一下二人鼻息,倒是都没有死,甚至在闻潮生探息的时候,秋葵清醒了过来,一双带着愤怒与杀气的眸子狰狞盯着闻潮生,奈何他身中奇毒,此刻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他张嘴便又骂了闻潮生几句,闻潮生则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啪啪抽了他两个耳光,在秋葵的咆哮声中说道: “我这人心善,一般没有折磨敌人的想法。” “但你真的……太贱了。” 秋葵顶着乌青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还击道: “你他娘的给我等着……敢动我,等血鸦道人他们知道了,你会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啊啊啊……!” 他的狠话还没有放完,闻潮生直接拿起了桃竹仙的匕首,插入了他的臂膀关节处,然后狠狠拧转,活生生在那里转了一个血洞。 秋葵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冲击地惨叫,而后便只能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声音也发不出。 当闻潮生如法炮制四次,在他的四肢上全都开了血洞之后,秋葵彻底熄火了,他眼睛里的血丝生长得要比头顶巨木枯枝更为密集,瞪着一双死人眼凝视着闻潮生。 后者又说道: “你要找我报仇,随便。” “我不杀你,但是……” 他说着,直接将秋葵的四肢全都切了下来。 凄厉尖锐的惨叫声在山林之中回荡,闻潮生忍着腹部泛起的剧烈恶心,自言自语地感慨道: “这才是江湖啊,血肉淋漓的江湖。” “眼睛我就不给你剜出来了,若是你看不见自己的惨状,我会很失望。” 说完,他直接将秋葵的四肢用衣服包裹起来,扔向了远处,这样等回头秋葵被人捡到之后,也没法将他的四肢缝合回去了。 他在秋葵哀嚎与凄厉的咒骂声中带走了桃竹仙,因为对方逃走了不少人,大概率会通风报信这头情况,闻潮生没有办法再按照既定的路线走,而是选择了一条林石奇异的远路绕行,到了夜间,他觅得一处山体间的缝隙,也不敢生火,带着垂死的桃竹仙藏了进去。 桃竹仙命很硬。 逃走的时候,她便只剩下一口气了,到了夜晚星月寥寥之时,她仍然还剩一口气。 黑暗中,冷风贯了进来,往衣服领口子里面吹,不知什么时候,桃竹仙忽然发出了一道微不可寻的声音: “火……” 她的声音极为虚弱微小,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惶恐。 这山缝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好似全是深渊。 “生不了火。” 闻潮生说道,随后他又感慨: “你命是真的大,这都没死。” 黑暗中,传来了桃竹仙微弱的喘息声,好像这种黑暗唤醒了她极其不好的回忆。 “你居然……没有趁机杀了我。” 她沙哑的声音透露死气,听着黑暗中的声音,闻潮生再一次感慨着生命的顽强,流了这么多血,伤得这么严重,没有食物,没有水,但她还是活了下来。 “也对……” “你不敢,万一路上遇见了仲春他们……你杀了我,可就没人帮你了……” 桃竹仙还在自言自语。 闻潮生叹道: “我也想遇见她,至少她不会直接杀了我。” “但估计很难遇上了,咱们与她不同路,走得越来越偏,见到的人越来越少,因此便也越不会有人来救我们。” “山林子里头甚至没有鸟来……这人生际遇真是无常,前一天我还在费尽心思想着怎么逃出仲春的魔爪,后一天就想要回归她的队伍,甚至亲切地喊上一声「仲春大人」。” 桃竹仙沉默了会儿,问道: “有水么?” 闻潮生: “没有。” “不过……待会儿可能会有。” 桃竹仙怒道: “我要杀了你!”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说道: “我的意思是,一会可能要下雨。” “我给你把过脉,今夜潮湿,云黑风大,若是下雨了,你大概便能再撑几日,若是没有下雨……你大约很难见到明日的太阳了。” 他话音落下,黑暗中传来了悉簌之声,闻潮生惊讶道: “你干嘛脱衣服?” 桃竹仙又咬牙骂道: “我脱你娘。” 闻潮生被她一骂,脑子清明了一下,心道她是去摸那块佛牌了。 “其实我听过你的事。” “为了活命,你杀了很多同族,这些年跟着平山王,一直在找自己失散的弟弟……不过始终没有找到。” 第286章 桃竹仙(二) 提到了自己的弟弟,黑暗中没有传来桃竹仙的任何回应。 她开始继续诵念起了佛经,声音断断续续,却又因为这种断断续续,似乎变得更为执拗,更为虔诚。 到了后半夜,风声愈大,呜咽得宛如狼嚎,外头没有见一滴雨水。 桃竹仙后半夜开始发高烧,经文念着念着变成了说胡话,一会儿将闻潮生当成了她的弟弟,一会儿又哭着求闻潮生给她点个火,或者一把火直接烧了她也行。 过了一刻钟,她的声音渐渐变弱,闻潮生知道桃竹仙应该撑不了多久了,但他也没有救助对方的方法,「不老泉」的力量需要借助丹海真力才能渡给桃竹仙,而闻潮生根本没有丹海。 这是个死局。 黑暗中,桃竹仙的声音不知从什么时候消失了,闻潮生轻轻叹息一声,倒是也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但更多还是对于未来的迷茫。 那些人逃走之后,势必会将消息传递出去,接着便会有大批人来山中搜寻他们的踪迹,这荒山中,闻潮生若是要活下去,一定得找食物与水,这又会增加他暴露的风险。 前路漫漫啊…… 又过去了不知多久,桃竹仙的声音竟然又一次响了起来: “我要死了……” 闻潮生惊讶地看向了黑暗中声音发出的地方: “你居然还没死。” 桃竹仙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脖子,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已经完全干涸了,没有一滴水,那种难受很难用言语形容。 不是疼痛,却比疼痛更加难熬。 “喂,闻潮生……帮我个忙。” 闻潮生叹了口气,十分诚恳道: “真没力气埋了,就扔这儿吧,你觉得呢?” 桃竹仙抿了抿起皮的干涩嘴唇,感觉那里像是大旱数年之后的泥地,全是裂纹。 “我死了……不需要埋……有机会……你帮我把这佛牌……送回法音寺。” 闻潮生黑暗中接过佛牌,感受着上面残存的温热,问道: “是纯金的吧?” 桃竹仙沉默了一会儿,沙哑的声音变得极为严肃: “这佛牌你不准拿去卖了……否则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若你缺钱,可以去王城……” 她告诉了闻潮生一个埋藏有钱财的位置,说这是小时候在天海养成的习惯,因为天海并不像齐国这样太平,因此许多人会将自己贵重的东西埋在偏僻的地方,这样被盗走的可能性就会小很多。 闻潮生收了佛牌,问道: “那还需不需要帮你找你的弟弟?” 桃竹仙这回沉默了很久,久到闻潮生都以为她死了。 “其实,我弟弟早就死了。” 她再一次突兀地开口,爆出了一个重磅的消息,让一旁的闻潮生浑身立时僵硬。 霎那之间,冰冷从天灵盖蔓延向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 桃竹仙寻找了这么多年的弟弟……早就死了? 记忆被拉回,闻潮生回忆了一番这些天自己对桃竹仙的利诱,心道自己一时的谨慎,没想到成为了那根唯一的拽住自己没有跌入悬崖的绳索! 他从未言明自己认识的那位「天海朋友」就是桃竹仙的弟弟,也正是这一个误打误撞的举动,才成功地引诱桃竹仙入局。 对方心中有执念,真正要找的其实不是自己的弟弟,只不过是一个天海的同族,一个像她弟弟的人。 “……我曾问慧明住持关于「轮回」、关于「转世」,我想知道弟弟去了哪里,我想接弟弟回家……” 桃竹仙自言自语,讲述着自己的过往。 “慧明住持一直与我讲,世上不会开出两朵一模一样的花,莫说人生苦短,便是再等上千万年亦如此。” “我仍是无法放下,于是便求来了这个佛牌。” 闻潮生在黑暗中抚摸着佛牌上的佛像,问道: “冒昧问一句,你弟弟是怎么死的?” 桃竹仙像在哭,但闻潮生觉得她大概已经没有眼泪了。 “我杀的。” 听见这三个字,闻潮生再一次怔住了,他不理解地望着根本看不见的桃竹仙: “你为何要杀你的弟弟?” 桃竹仙绝望道: “我怕死,我想活。” 闻潮生一瞬间便明白了什么,眸子微微瞪大。 “当年平山王让你杀的人里……有一个是你的弟弟?” 桃竹仙: “对。” “我给他下了毒,他知道我给他下了毒,他说,他要我活下来……那一刻我才猛地醒悟,他死了,从此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人了。” “于是我喝了他的毒血,想与他一同去见阿爹阿妈……” “可他死了,我却活了。” 二人的谈话到这里再一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死了,从此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人了。 这的确是一种很难被旁人共情的孤独与绝望,也成了桃竹仙这么多年来折磨摧残她的心魔。 她像是一条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在「觅生」与「寻死」之间不停徘徊着。 闻潮生忽然明白,为什么桃竹仙总是一副苍白瘦弱、颜容古怪的模样了,常年被这种心魔困扰,能活成正常人的模样才见了鬼。 到了清晨,终于见了雨。 很细很密的雨。 雨水虽小,却也有办法接,当它们顺着山壁上流淌而下时,闻潮生用衣服去收集它们,然后拧来喝。 或许是天意的抉择,桃竹仙在交代完遗言之后,陷入了重度昏迷,但仍然没有死,而且还渐渐退烧了。 闻潮生给她喂了很多雨水,也没有急着离开,尝试用剑意打磨着山缝里的大石头,将它们做成接水的容器。 但到了这里,雨、雪皆不好使了。 于是闻潮生又想到了风。 吕先生与北海道人先前都跟闻潮生讲过,天地之间的每一样东西,都承载着天地的道蕴,是最纯粹,最原初的东西,人类的语言无法去精准描述这些,所以永远不必执着于描述,用天地赋予他们的六感去直接接触与体悟即可。 闻潮生觉得自己能学会,便站在了山缝面前吹了半个时辰的风,最后无事发生。 雨、雪二者有极大的共通处,他能快速领悟,而风与二者皆不同,闻潮生觉得再吹下去,自己可能会发烧,便无奈地回到了洞穴内。 光线几经转折,到了二人藏身之地便已较为微弱,可已然比昨夜的伸手不见五指好了许多,闻潮生回来的时候,桃竹仙已经苏醒,她瘫在了地面上,用麻木的眼神看着闻潮生,后者盘坐于地,对着她道: “看来你的命是真的大,这都活了下来。” 桃竹仙没有回应,但闻潮生见她神色较之昨夜清明许多,便又问道: “这些年,你难道没有恨过平山王,没有想过杀他么?” 桃竹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恨过,但我没有想过杀他,也杀不了他。” “你该明白这个道理。” “如果随便一名四境的高手接近平山王,都能取他性命,那平山王活不到今日。” … PS:晚安安安安安! 第287章 抵临苦海 闻潮生前世听说过某种精神疾病,即受劫掠者,在受到折磨与蹂躏一段时间之后会不可抑制地爱上绑匪。 他隐晦地询问桃竹仙,后者却说,她这些年对于平山王只有畏惧,没有愤恨。 “我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但这是一句废话,因为若我不极度自私,我也不可能从当年天海活着来到齐国。” “平山王那双眼睛极为擅长洞穿人心,他看出了我的自私,所以才带我走,才让我活。” 闻潮生懂了。 桃竹仙这句话是想告诉他,这个世上只有平山王了解她并且能发挥出她的价值,而这也支撑她苟活在世上的一个重要理由。 如果她杀了平山王,也几乎等于杀死了自己活下去的意义。 桃竹仙是个矛盾的综合体,但她到底还是想要活下去的,生命的顽强从她小的时候便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一直延续到今日。 “假如当初我欺骗你,我说找到了你的弟弟,你会不会杀死我?” 闻潮生对着犹如死狗一般的桃竹仙笑道。 后者望向了歪歪曲曲的石缝之外,眼神迷离。 “不知道……也许不会。” “我可能当你是认错了,但或许,那就是我弟弟的转世。” 虚弱、黑暗、孤独。 三者让桃竹仙的思维清晰了许多,让她更能看清自己的内心。 “你真的相信转世?” 闻潮生问道。 桃竹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小雨连着下了大半日,闻潮生料想外面可能有人还在搜寻他们,没有急着离开,但二人都以饥肠辘辘,这荒山的惨淡数次让闻潮生想起自己在苦海县外三年凄苦的日子,那一块块的石缝之下,甚至连虫子的身影都看不见。 桃竹仙手里的毒大部分来自于植物与昆虫,所以她是一个这方面的资深学者,只要闻潮生能找到,她便可以判断出这东西能吃还是不能吃。 但闻潮生翻遍了这山缝中的石头,一只虫儿也没看见。 “苦海县的穷苦不是没来由的,从行王山脉这头就开始不做人了。” 闻潮生感慨一句,又忍到了大半夜,终于是决定趁着夜色出去悄悄摸一点吃的。 才下完雨,地面湿滑,闻潮生先是勘察了一下附近的地形,接着在周围兜兜转转许久,总算是摸到了一些野菜与能吃的树木根茎。 下雨之后没法生火,简单清洗了一下,二人便坐在洞里生啃,满嘴都是泥土的腥味。 “这世上有两种最难吃的肉类,一种是苦海县外南边那条小溪旁泥潭里的蚯蚓,还有一种是夏日炎炎时,那条小溪中青蛙产的蝌蚪。” “但现在,我已经饿到甚至开始怀念这两种东西的味道了。” 桃竹仙细细咀嚼着涩苦的树根,心里逐渐开始对于闻潮生感到好奇,她询问了闻潮生关于以前的事,闻潮生却没有讲,只说自己和她一样,是一个没有家人的独行者。 “没关系,世上这样的人很多,不止你我。” 她企图安慰闻潮生两句,但却被闻潮生驳回了。 “在这种世道里,没有家人并非坏事。” 桃竹仙沉默片刻,有些哲学地发问: “你不会感觉孤独么?” 闻潮生道: “你知道孤独的近义词是什么么?” “是什么?” “是自由,是放肆……是一匹可以在戈壁狂奔永不回头的野马。” “闻潮生,你这么年轻,说话怎么有股子酸儒臭味?” “……你妈的。” 闻潮生觉得展现一次自己的文学素养极有逼格,但桃竹仙的文学素养显然有点低,情商也不高,她无法欣赏。 吃完了东西后,闻潮生对着她正色道: “能不能动,今夜后半夜得动身离开这里了。” 桃竹仙双手撑在地面的碎石上,试着挪动了一下。 “这么急?” 闻潮生道: “我折了草,挖了木,一旦有人路过,但凡稍微细心些,便知晓此地有人来过。” “附近没什么地方能藏人,对方很轻易便能找到这里。” 桃竹仙问道: “还去那个苦海县?” 闻潮生回道: “一定得去。” “到了苦海县,才有人,有人才能传消息。” “回头若是能到苦海县,我会找人给你一匹快马,你直接骑着往广寒城去,死了算你命不好,活了算天意……但有些话你要记住,倘若你能活着见到仲春,这些话你务必要讲给她听,否则雷明这关你过不了。” 闻潮生没有预料到,这一次广寒城之行居然凭空生出了这么多变故,除了仲春他们以外,还有另外一批宁国公的可怕力量暗中蛰伏,目前尚不知晓他们的动机,但这些人出手狠辣,无论是面对朱白玉还是仲春,都绝不留手。 为了拿到关键的线索,闻潮生势必需要挑起另外二者之间的战火,因为如今的朱白玉无论是面对仲春,还是面对宁国公的那批力量,皆不够看。 桃竹仙无疑是做这些的最佳人选。 起初闻潮生只是想要栽赃嫁祸给雷明,让仲春团队发生内乱,却不曾想雷明居然真的有问题,也正由于事情发生得过于阴差阳错,导致闻潮生在桃竹仙的眼中反而信任度变得越来越高。 闻潮生向桃竹仙讲述了一大段话,让她记住,并且提醒她道: “……回去之后,你切记不可表现出知道仲春此行真实目的是为了「清理宁国公残党」,要配合她将戏继续演下去,否则仲春很可能会第一个清理掉你。” 桃竹仙允诺。 她并不知道,闻潮生交代这些只是不想让自己的谎言暴露。 她配合的其实不是仲春,而是闻潮生的谎言。 到了后半夜,二人借着暮色迁移,闻潮生的绕路计划有了显著成效,只是不知对方是没有想到,还是因为其它什么原因,秋葵一事过后,二人的逃亡变得顺利许多,一路上没有再遇见任何追杀阻截之人。 两日后,桃竹仙的伤势渐渐好转,虽然虚弱,不过已无性命之虞。 又过了半日,闻潮生站在某处山头眺望时,忽地精神一振。 他看见了当初陆川为了围剿朱白玉而烧毁的山头,这意味着……他们距离苦海县已经很近了! 第288章 归家 时隔两月,闻潮生再次回到了这座熟悉的贫苦小镇。 他从西而来,那条不算熟悉的官道被翻新修建过一次,扩宽了不少,守门人仍旧在打着瞌睡,这倒不是他们疏忽职守,长时间站在一个地方没事做的确是一件很无趣的事。 闻潮生二人进入县城之后,他第一时间去找了七爷,要了一匹马,又买了些吃食与水,让桃竹仙骑着马东行。 离开时,桃竹仙嘴里嚼着大白馒头,腮帮子还鼓起一个大包,她看着闻潮生,其实想带闻潮生一同回去,但念及如今闻潮生早已不是她的阶下囚,还救过她的性命,她面色复杂地凝视闻潮生许久,最终还是偏过头,骑马离去。 “记住跟你讲的话。” 闻潮生开口道。 风中,桃竹仙没有回头。 她走后,闻潮生总算是将手里的事情暂且料理干净,他沿着熟悉的路回到了县城,回到了那条巷子,回到了熟悉的院落。 推门时,他的手在即将触碰院门的瞬间犹豫了一下,而后便更为坚定地推开门,踩入了院落。 阿水正坐在园中的石桌旁吃面,见到闻潮生的时候,她怔住了片刻,目光微微露出几分迷茫,紧接着又眨了眨眼,最后才略带紧张说道: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闻潮生来到了她对面坐下,道: “书院放假了,我就回来了……面都腻了,你怎么不吃?” 阿水放下筷子。 “在想事情。” 闻潮生: “想什么事?” 阿水踌躇了一下,面色微凛道: “家国大事。” 这个回答属实让闻潮生懵住了一下,随后他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这时闻潮生才发觉先前送桃竹仙走得太急,自己竟然忘记了买吃的,感受着腹中饥饿,他对着阿水问道: “家里还有吃的没?” 阿水沉默片刻,徐徐把面前的面碗推给了闻潮生,然后起身道: “还剩点猪肉,给你炒了?” 闻潮生点点头: “好。” 阿水起身,前去起锅烧油,这些日子她自己独自待在这里,厨艺明显精湛了许多,动作也更加娴熟,她一边静静等待油热,一边说道: “小七跟我讲了你的事。” 闻潮生一边梭哈面条,一边说道: “这么说,朱白玉已经安全了?” 阿水的目光穿过白青色的油烟看了闻潮生一眼,手上用筷子搅拌了一下裹着酱料的猪肉,上色之后直接扔进锅里,顿时油点四溅,刺啦作响。 “他都找你好几日了。” 阿水说着,挽起袖子,用锅勺开始翻炒,闻潮生看了她的手臂一眼,忽然问道: “你怎么受伤了?” 炒菜的阿水似乎格外认真,对于手臂上新出现的伤痕不甚在意。 “先前朱白玉他们未在万石峡发现你的踪迹,我猜想你一定遁入深山了,后来我去找淳穹要了一幅从云溪到苦海县与广寒城的行王山脉细图,朱白玉那头一直迟迟查不到你的任何踪迹,但查探到了另一批极为厉害的江湖势力,猜测多半与袭击仲春他们的人有关,我便知你遇见了麻烦,以你的想法,大约会另辟蹊径,舍近求远,往西绕行苦海县这条路,所以提前去山里看了看……” 听完阿水讲述的这些,闻潮生眉头微微一皱,停下了吃面的动作。 他好像知道为什么这两日与桃竹仙逃亡时没有遇见其他的人了。 “你在山里遇见了人?” 阿水回道: “嗯……有一群人在山里搜寻,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一上来就动手,于是我只好把他们都杀了。” 闻潮生眼皮听得跳动不已,阿水虽描述时轻描淡写,但当时那场战斗必然极为凶险。 “有高手么?” 阿水快速颠锅,而后又熟练下入了青椒丝。 “有两个四境的人,好像是对兄妹,四五十岁的样子。” “男的人高马大,用的剑,女的身材娇小,大约只有五尺多些,吹的碧玉箫。” “他们的兵器我带回来了,本来准备卖给七爷的,七爷说最近广寒城那边儿风起云涌,得等势头过了再出,否则容易惹来麻烦。” 青椒肉丝出锅,香味蔓延整个小院儿,这只是一道家常菜,阿水炒得中规中矩,但闻潮生着实是饿着了,一口猪肉一口面,狼吞虎咽。 阿水又用锅中剩下的猪油给自己下了碗阳春面,感慨道: “朱白玉以前与风将军都是龙将军从军中带出来的,说起来也算我的前辈,但做事好像很不靠谱,找了这么多天也没捞着你的半点风声,最后还是你自己跑回来的。” 闻潮生吞了一口面汤,说道: “我一头扎进了荒林里,他能找着我就见鬼了……不过老朱这次够惨,对方来势汹汹,他差些便没命了。” 阿水坐在闻潮生对面吃面,一边说道: “我晓得,他讲了。” “你给他缝了手脚筋,否则他必死无疑。” 闻潮生吃完面后,放下了面碗,看着对面的阿水,目光闪烁: “阿水,你身上的伤好些了?” 阿水眸子微垂,盯着碗里的面。 “基本稳定了。” “「鲸潜」的确厉害,以柔和反复的方式不断挖掘人的躯壳潜力,只是修行起来较之「不老泉」更为复杂,也需要时间打磨……” 闻潮生笑道: “还有一门更为复杂的「妄语」呢。” 阿水眉头轻轻凝蹙,盯着闻潮生。 “你已经学会「妄语」了?” 闻潮生摇头。 “学个屁……估计还得再过月余,「鲸潜」才能小有所成,这两门功夫若是不练到家,北海前辈说什么也不传我「妄语」。” 阿水沉默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将话题引向了另一方面: “对了,之前七爷讲,镇子上来了个很奇怪的人,在打听你的消息。” 闻潮生闻言一怔: “打听我?” 阿水: “嗯,七爷的人讲,那人浑身全都笼罩在黑袍里,看不清面容,但身上气息深如虹渊,浩瀚莫测,极不好惹。” “闻潮生……你最近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 PS:晚安!早睡早起身体好。 第289章 程峰的隐瞒 面对阿水的询问,闻潮生眉毛先是挑了挑,而后向着中间凝蹙皱拢。 “你这么问的话,好像有点多。” “王城权贵……我应该得罪了个三四五六。” 闻潮生倒也没夸张,王城有财有势的权贵们,几乎都会将自己的子嗣送入书院进行深造,而他们的子嗣大多飞扬跋扈,恰巧这些在书院飞扬跋扈的同门,四境以下不少都被闻潮生揍过或是削过臂膀,消息迟早会通过书信传入家中,自然未来若是逮着机会,他们的家族也可能会来找闻潮生算账。 面对闻潮生的回答,阿水的瞳孔难免有几分发散出神,神情中写着几分苦恼,以她浅薄的想象力,她实在是极难想象闻潮生在王城都干了些什么,居然能得罪这么多王城的权贵。 于是闻潮生便将自己在书院的经历悉数告知阿水,听到了闻潮生对于阑干阁这齐国乃至天下最大的儒道圣地这般低劣的评价,一时间有些诧异,虽然她十分信任他,可内心的荒谬却迟迟无法抹去。 闻潮生似乎看见了阿水心中所想,摊手莞尔笑道: “这可不是我一穷乡僻壤、蛮野之地的人对于书院的偏见,这些话,书院的院长也讲。” 阿水目光愈发迷茫: “书院的院长也骂书院?” 闻潮生: “骂。” “而且她骂的可比我直接多了,直言书院就是一块儿没救的烂地方。” 阿水撑着半边脸,望向了闻潮生: “你就没有问她,为何不管管书院?” 闻潮生叹了口气: “想问,但来不及,院长前些日子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一直不见人。” 顿了顿,闻潮生说回了阿水关心的正事: “……这一次去王城,我发现风城的事情极不简单,书院的院长竟也知道此事,却不愿多提,从目前已有的线索来看,平山王只怕还不是风城一事的主谋……此次我涉身宁国公与沉塘宝藏一事,目的是为了展现自己,找个机会接近齐王。” 提起了齐国的这名「王」,阿水的脸上没有半分好颜色。 齐王的名声一直都不好。 不过闻潮生告诉阿水,齐国的这位王也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昏庸。 “有句话叫做「潜龙勿用」,说的便是齐王这样的人。” “宁国公一事结束后,能得到齐王的信任,我手里许多疑惑与麻烦,都会变得方便许多……” 说到这,闻潮生想起了张猎户,对着阿水问道: “老张如今怎么样了?” 阿水晓得闻潮生仍惦记着当年张猎户一家帮他救他的恩情,这些日子偶尔也会去看看,说道: “我没当面见他,只是远远观望过,冬雪褪后,他搬回了县城里,淳穹这些日子改了县城许多周章,减免赋税,提供了一些差事给老百姓做,再加上冬去春来,天气没有那般严厉,县民的生活轻松了不少。” 算算时间其实也不长,听到淳穹在苦海县做了这么多事,闻潮生都觉得讶异,只是感慨对方无法长时间在苦海县任职,不久后还是会去书院那等肮脏污浊之地,不知最终会被同化,变成那肮脏污垢的一部分。 他若能长留,对于苦海县的百姓自然是一件莫大的幸事,但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将自己的才华与青春留在一处如此偏僻的穷山恶水。 “你这般担心,为何不亲自去看看?” 闻潮生拒绝了阿水的提议: “老张有心病,经历大起大落对他来说不是好事,离开苦海县前,我曾与老张讲,会尽快帮他查到他的儿子去处,如今我若出现,他可能会以为是我找到了他的儿子……不过,我确实应该去看一位苦海县的旧友。” 阿水: “谁?” 闻潮生道: “程峰。” “这小子实在是藏得太深了,瞒了咱们不知道多少事,如今去了书院,我有些疑惑想要程峰为我解答。” 言罢,闻潮生将秋葵一事告诉了阿水,后者回忆了一番,两条秀眉直接拧成了剑。 “当初就觉着那小孩嘴碎,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惜没能早些发现。” 闻潮生简单收拾了一下碗筷,便与阿水前去了程峰家里,后者家中倒是没什么变化,一副阴盛阳衰的模样,由于今日出了些太阳,程峰便搬来了椅子坐在院中间看书。 他手里拿着的书籍自然是院长手抄给他的。 见到了闻潮生后,程峰着实吃了一惊,他起身迎接,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潮生兄也被书院遣退了?” 闻潮生看了他一眼,原本准备好的话都到了嘴边,却被活活噎了回去。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闻潮生回怼了回去,程峰面色讪然,去拿来了两张椅子放在阳光明媚处,又不知从哪个狭缝里面摸出了不晓得放了多久的干茶叶,给二人泡了茶。 “家里酒喝光了,还没来得及进货,先对付两口吧。” 闻潮生坐下后浅抿了一口,将茶杯放于一旁,一开口,声音好似惊扰了在阳光中穿行的尘土: “我见到秋葵了。” 看书的程峰听到这个名字,表情先是微微一滞,随后面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看向了闻潮生: “在王城?” 闻潮生轻轻摇头,指着某个方向。 “行王山脉。” “他带着很多人,想要杀了我。” 第290章 旧事(一) 程峰知道,闻潮生绝不会拿这种事与他开玩笑。 但假如闻潮生所说是真的,他想不到闻潮生应该怎么活下来。 在山中遇见想要杀他的秋葵,闻潮生无论如何不该活下来。 “那家伙曾为宁国公做事,还差些进了「八荒图」,不好对付啊……潮生兄能从他的手中脱困,当时身边还有其他人?” 闻潮生未回答他,目光与语气甚是微妙。 “你对于宁国公的事很了解?” 程峰摇头。 “关于宁国公的事,也希望潮生兄莫要卷入,太过危险,怕是把持不住。” 闻潮生叹道: “晚了。” 程峰愣在原地,耳畔垂落的凌乱发丝被微风拂起,沉默了半晌之后,他双掌一合,将书放于一旁。 “潮生兄,远矣……宁国公这泥潭,一旦踩进去,想出来可就不容易了……” 闻潮生望着程峰,声音徐徐且沉稳: “你很了解宁国公?” 程峰道: “我读过书院翰林许多书,因此知道许多秘密,但有些秘密见不得光,而且还不知真假。” 闻潮生道: “今日我难得回来一次,姑且说来听听。” 程峰认真想了想,脑海中的记忆随着那些书页一同翻动,他沉默片刻,沉吟片刻,终是开口道: “有些事,我其实不该多嘴,当初从书院离开时,是院长与平山王一同将我保下,我答应平山王,来到苦海县后,要帮他做一件事。” 闻潮生眯着眼: “什么事?” 此事说来话长,除了一些事情程峰觉得不能说之外,还有不少他自己也并不清楚,事情前后断断续续,他一时间也不晓得如何讲起,斟酌片刻后,才决定从刘金时这头入手: “潮生兄可知,刘金时一事是一场局?” 提到了这个已经冰冷许久的名字,闻潮生不由得联想到了许多,当初刚进书院的时候,院长告诉闻潮生,她以为来的会是淳穹,而不是他闻潮生,从那时起,闻潮生便觉着刘金时一事有着诸多蹊跷。 “什么局,谁的局?” 程峰的回答极为简洁: “平山王的局。” “虽然我这么讲有些……但我还是得讲,陆川原本就是要死的。” 闻潮生眸子微微瞪着: “平山王弄了那么大阵仗,真实目的不是让陆川过来清扫刘金时的事,而是……要陆川死?” “他图什么?” 陆川的确死了,临死之前也没有透露与平山王有关的任何消息,只与闻潮生讲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足以见其忠心。 平山王是不是陆川的知己闻潮生可不敢保证,不过他如今知道这些之后,愈发揣摩不透平山王的想法。 拿这么一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属前来送命,他脑子真的没问题? 一提起与王城有关的事情,程峰便觉得头痛,但如今既然闻潮生找上了他,他也知道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 “潮生兄,我不是平山王,自然回答不了你的疑惑。” “……原本在平山王的安排中,发现风城一事的问题并解决陆川的人应该是淳穹,你是所有人预料之外一颗钉子。” 他话音落下后,喝茶的阿水忽然疑惑道: “淳穹?” “你在开玩笑么,他文不文,武不武,如何与陆川相争?” 程峰回道: “这就是平山王要我帮忙的事,除了我之外,他还派遣了另外一名高手前来坐镇,以防意外出现。” 闻潮生仔细回想了一下淳穹的态度,仍是摇头: “这也讲不通,我找上淳穹之前,他与陆川分明是一条船上的人,为了拉拢他,我当初可是冒着极大风险,而且抓住了他的七寸,若是没有特殊原由,他不可能会与陆川分庭抗礼,更不可能反过来得罪平山王。” 程峰说道: “他会的。” “如果你了解他的故事,你就会明白,只需要一封简单的「书信」便可以撬动他心中的怒火。” “我擅长模仿别人的字迹,不但能模仿出形,甚至还能模仿出神,那时候我的手里有一封淳穹爷爷给他留下的信……当然,信是我写的,如果淳穹看见,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扳倒陆川与平山王。” 闻潮生直直盯着程峰,眸中藏着震撼。 “我记得你说你不轻易帮人伪造信件。” 程峰痛苦地抓着头。 “是。” “可谁让我欠平山王人情……潮生兄既然去过书院了,自然也听过我当初干过的蠢事,火烧忘乡台是重罪,是死罪,若非院长与平山王力保,我如今不可能还活着回到家乡,这份人情自然该还。” 闻潮生陷入了思索。 “也就是说,平山王在苦海县做了这么多,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将淳穹送入书院,并借着风城一事给淳穹一个巨大的「功勋」?” 程峰: “目前看来,似乎是这样的。” 阿水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我知道了……” 二人看向她,只见阿水凑近二人些,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个淳穹肯定是平山王的私生子!” “平山王知道自己迟早要倒台,于是借着这个机会扶持自己的人上位!” 闻潮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终究没有忍住,还是笑了起来。 见到阿水茫然的注视,闻潮生说道: “先前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如今可以排除了。” 阿水不理解: “为什么?” 程峰这回想得明白: “若他真是平山王的私生子,且平山王特别看重他,那他不会被放在这么偏远的地方这么长时间。” 闻潮生点头: “是这个道理。” 阿水撩了一下耳畔的头发,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 “按他为何不找别的人,偏生要找淳穹?” 闻潮生: “如果眼下找不出明显的原因,就得把时间往前面推了。” 阿水目光一动,忽地明了: “问题出在他爷爷身上!” 闻潮生: “对。” “回了王城,我得好好查查。” “……程峰,你继续讲。” 程峰呼出口气,兀自抿了一口茶: “在那些盯着陆川的人里,除了一个特别厉害的存在之外,秋葵也是其中一个。” “宁国公出意外前,他曾是宁国公招揽的门卿,从塞外越国而来,此人天生侏儒,容颜年轻,声音也年轻,而且修行过一门从越国传出的武功,唤作「寸草隐」,这门武学越是修炼至高深处,越是能够掩藏自己的真实修为……” … PS:晚安! 第291章 旧事(二) 「寸草隐」。 对于这门奇功的效果,闻潮生并不陌生,因为早在万石峡中,他便见到了仲春险些死于一名隐匿自身实力的弓手手中,想来那名弓手便是从秋葵那里学会了这门功夫。 当初在程峰的这间院儿里,阿水也没能察觉出秋葵的不正常,足以说明这门功夫的厉害。 “秋葵的确有些本事。” 纵然闻潮生极不喜欢这嘴碎的侏儒,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难缠的家伙,若非大意中了桃竹仙的毒,自己今日定不能活着回到苦海县。 “但我记得,秋葵不应该是在为平山王做事么?” 话题由秋葵开始发生了转折,程峰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宁国公当年出事之后,树倒猢狲散,麾下有大批的门客没有去处,不得已只能投奔当时情势最大的几名王族侯爵,譬如平山王,譬如秦侯等。” “秋葵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而且国公当年虽说对待自己门卿待遇不错,但这里面却有大问题……宁国公麾下的诸多门卿皆是从边关塞外的公国小国招募而来,他给了这些人「客卿」的身份,也每年花费着巨大的财力豢养着他们,当宁国公还在时,他们自然可以拿着宁国公给予的俸禄在王城之中肆意潇洒享受,但若是某一日宁国公不在,或是他们背弃了宁国公,那这些人在齐国便没有任何立足之地,因为宁国公从始至终都没有给予他们「齐国人」的身份。” “除非他们事先存好了钱财,拿着这些钱去偏远一些的地方贿赂当地官宦,买一个齐国人的身份,或是去陈、赵碰碰运气。” “但能在王城那样花红柳绿之地存下钱财的,少之又少,潮生兄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闻潮生微微点头。 “千言万语,无非一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而且宁国公本身便是齐国的一座巍峨高山,有几人能想到这样的一座山日后会忽然塌掉呢?” “更何况,江湖人居安思危者便少,脑袋挂在腰间,谁也不晓得活过了今日,还能不能看得见明日的太阳,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只是从这件事也能看出宁国公此人心思颇深,用这样的方式来拴住自己的下属,不仅财富最终回流王城、回流自己手中,还能养出一大批忠心耿耿的狗。” 程峰听着闻潮生讲述的这些,沉吟片刻后,赞道: “潮生兄活得通透。” “后来宁国公出事,但毕竟没有真的死去,只是暗中被悄无声息地软禁起来,他爪牙那么多,总能有一些暗中蛰伏,在等待为其恢复荣光的一日,那时他们的分量自然也与其他客卿不同。” 阿水半偏过脸,望着闻潮生: “此事瞒天过海,但宁国公还有这般多的爪牙蛰伏江湖,消息怎么会传不到齐王那里……” 闻潮生道: “不是传不到,而是不敢传。” “宁国公与齐王的关系很好,深得齐王信任,所以只有齐王以为他死了,他才能活,而当某一日齐王得知他没死……那便是他的死期到了。” “阿水,你得明白,平山王不会留下任何给宁国公反咬一口的机会。” “另外,倘若宁国公死了,他麾下那些豢养的门客的生财大梦也便跟着一同沦为了泡影,因此只要宁国公一日还在平山王手中,这件事便谁也不敢乱抖。” 阿水皱着眉毛思考了一会儿,忽然道: “这些人心可真脏啊……” 顿了顿,她又对着闻潮生道: “我没说你。” 闻潮生道: “我知道你没说我。” 程峰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小事,也是关于宁国公,这件事在江辰生师兄留下的手札里简约提过一笔,后来他还划掉了许多地方,所以真假也无法追究,潮生兄姑且当野史听听。” 闻潮生: “讲。” 程峰道: “当年江辰生师兄跟随了宁国公三年,参与了许多事情,所以知道的秘密也甚多……在手札中记载,宁国公府内有一处特别的寒潭,潭水每至夜晚子时就会清空,下方则有一道陷阱门,门内通往一座巨大监牢,江辰生师兄当年无意进入时,听见地牢内有极为可怕的凄厉惨叫,还有一股浓郁的死气臭气弥漫,不知下面究竟在做什么,好在师兄当年好奇心不甚,知道这是极为危险之地,没有贸然深入,浅浅查看一番之后便离开了。” “当然,关于他当初究竟在那座监牢里见到了什么,师兄全都划掉了。” 他说完后,见闻潮生埋头沉思,便不住问道: “潮生兄在想什么?” 闻潮生意味深长道: “我在想……宁国公如今是不是就被关在那里?” 这种事情自然极难证明,那座府邸如今和地府没什么区别,阴间得骇人,闻潮生完全没有第二次进入的念头。 程峰与他说,关于宁国公他只知道这么多,闻潮生转念又问了他关于「忘乡台」一事,程峰犹豫了很长时间,似乎觉得这件事情讲述出来对于闻潮生并没有好处,而且还有与人承诺在其中,他便只给闻潮生指了一条路: “潮生兄回书院后,可以找一个人,叫「张拾得」,这人是书院翰林的三位管理之一,他知道关于忘乡台的所有事。” “而今抱歉……我真的不能说。” 闻潮生倒也没有难为程峰,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你最好还是别将修行落下。” 程峰微微一怔,不曾想闻潮生忽然提到了修行的事。 “潮生兄怎么忽地说起这个……” 闻潮生笑道: “书院有个人在找你,此时不找,未来也得找上门来。” “如果你没有修为,他很可能会一拳直接打死你。” 程峰瞪着眼: “这……不能吧?” “我在书院应该没有与哪位同门结下过如此深仇大怨。” 闻潮生立于风中,目光淌着艳阳注视着程峰。 “徐一知。” 程峰仔细想了想,微微摇头道: “我与徐师兄只是简单切磋过一次,根本不熟,何来仇怨?” 闻潮生见程峰如此正经、如此认真地讲述出这伤人的话,感慨道: “你口中的「根本不熟」,便是他想要打死你的原因。” “他没日没夜的修行,抵不过你五日之功,被你一招击败后,将你当成了毕生劲敌,却不曾想自己在你的眼里只是路边的砂石野草……” 程峰挠了挠头。 “徐师兄……太执拗于「胜」了。” “未来若有机会,我好好与他道个歉吧。” … 第292章 谋局 若让徐一知听到程峰的回答,他今日必死无疑。 看似平和的每一句回答,都是一把锋利的刀。 离开后,阿水大概摸清了这一次闻潮生陷入了怎样的风波之中,忍不住说道: “当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闻潮生望着头顶的艳阳,睁不开眼,便用手轻轻挡住,留下了一道指缝。 “我现在怕就怕,「沉塘宝藏」里头还有局,平山王此人城府实在是太深了,说实话,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精于算计,又精通人性的人。” 阿水瞥了闻潮生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转口道: “那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闻潮生道: “朱白玉这点儿势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宁国公与平山王的对手,除非我与朱白玉第一时间撤回王城,但那样我们这一次的行动就失败了。” 阿水抱胸而视: “总好过没命。” 闻潮生低下头。 “话不能这么讲,事情其实还没有严重到这样的地步,假如我们的敌人只有宁国公或是平山王任意一边,我大概会选择劝朱白玉赶紧撤回王城,要么直接将白龙卫的另外一名教头喊过来,不然一旦正面遇上,就是螳臂当车。” 阿水很能打,但即便鲸潜与不老泉的深层次修行能暂时勉强稳住她身上的伤势,可跌落的境界却是实实在在。 闻潮生总不能奢望她一个重伤境界跌落之人一刀砍死仲春,再一刀砍死高夫。 四境之间亦有差距。 “不过……” 闻潮生话锋一转。 “这一次的事情妙就妙在,三方势力谁都瞧不惯谁,而偏偏朱白玉又是最弱的那一个。” 二人走着走着,不知谁家在喝酒,阿水闻到了酒香,忍不住舔舐了一下嘴唇。 “听你这语气,朱白玉的「弱」反而成为了优势?” 闻潮生说道: “无论是仲春他们,还是宁国公的人,都没将朱白玉放在眼里,本来该是三方对峙的局面,会逐渐变成两方对峙。”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且我这次来苦海县前,还特意放走了桃竹仙,她若能活着回到仲春身边,宁国公的势力便会彻底暴露在仲春的眼皮子底下,他们的矛盾也会加剧。” “这对于我们和老朱来讲就是最大的机会,而我恰巧又是一个喜爱投机取巧之人。” 阿水: “投机取巧好像不是一个好词。” 闻潮生反问道: “难道我像一个好人?” 对于这个问题,阿水没有给出回答,她指着一个方向说道: “我要喝酒。” 闻潮生带着她去了熟悉的酒坊,给她买了酒。 酒坊老板有些日子没有见到闻潮生了,非常热情地与闻潮生打招呼,然后面带歉意地向闻潮生道歉。 闻潮生颇为诧异: “你往我酒里掺尿了?” 噗! 一旁的阿水听见这话,一口酒喷了出来,偏头震惊地望着二人。 酒坊老板关珍娘急了: “你小子,空口无凭,可莫要乱讲,毁我几十年招牌!” 闻潮生眨眼道: “那你向我道歉作甚?” 关珍娘对着他挤眉弄眼。 “先前你来找我买酒,我说你该多陪陪自家姑娘,年纪轻轻不该整日酗酒……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爱喝酒的是你姑娘,不是你。” 闻潮生扔给了她封口费,认真道: “若你不想失去我这样一名忠实的客人,就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离开了这里,阿水告诉闻潮生,小七前几日去找朱白玉了,他如果要见朱白玉,只能和其他的白龙卫联系,闻潮生说不急,他还要等事情好好发酵几日。 回去的时候,艳阳洒在了二人的脸上,阿水捧着半坛子酒,轻轻打了个酒嗝,被喝下去的那半坛酒香上浮成一缕若有若无的红润,与阳光一同交织在面庞上。 街道尽头,几名踢着蹴鞠的小孩儿尖叫地跑过去,追着球渐行渐远,阿水望着那群小孩,似乎想到了自己儿时的时光,出神许久后对着一旁站着的闻潮生问出了一个困扰诸多人一生的哲学问题: “晚上吃什么?” … 王城,宁国公府。 一入星夜,此地便如墓地般阴沉,周遭白日里被修剪得整洁的绿植此时看上去宛如妖魔鬼怪,阴风飒飒而过,原本漆黑冰冷的宁国公府内,顿时出现了诸多闪烁的灯笼与提着灯笼的黑衣人。 它们团团围拢在阴三的身边,空气中传来阵阵未知的低语声,似是咒语,随着这低语结束,那些提着灯笼的黑衣人忽然之间便以诡异的姿势散去,开始在府邸的各个角落巡查。 阴三做完这些之后,便徐徐踱步来到了一处潭边,澄澈的月光洒在了潭面上,反射出幽冷的光,阴三静静等待,没一会儿,潭水竟然徐徐下潜,直至消失,一道陷阱门出现于眼前。 他进入地牢,一路来到了宁国公的面前,单膝跪地,说道: “国公,王朝已成功将消息散播出去,召集旧部,如今平山王手下以仲春为首的核心势力已经抵达广寒城,「八荒图」除去修为最高的「勾捷」,其余皆已至广寒城附近待命,等仲春等人被彻底剿灭后,平山王必然震怒,再加上那里有着国公「事先准备」的「沉塘宝藏线索」为饵,料想他必然不会轻易收手,届时必会倾巢而出,对于国公这头自会疏忽,阴三即可按照预定计划,定带国公脱困!” 浑身都被囚于铁链之中的宁国公微微抬头,借着微弱的火光,他原本平静的面容上,此刻却闪烁着诡异的狰狞,那双眸子更是犹如发狂的野兽,让人心惊! “平山王……待吾脱困,五年之辱,必百倍而还!” … PS:晚安。 第293章 排雷(一) 从苦海县出发之前,桃竹仙曾向闻潮生表明过自己的担忧——他们从万石峡消失不见,关云开与残部皆灭,队伍的叛徒、与关云开交好之人「雷明」又一直跟随仲春的身边,难免会不断给仲春洗脑,她如今回去,很可能开不了口就会被杀。 闻潮生告诉桃竹仙,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她身上的伤势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回去之后,只要不说错话,那最后一定是雷明出事。 如同当初教淳穹那样,所有的话术闻潮生已经讲给了桃竹仙听,并且让她再三背诵。 而今她在仲春的下属接引下回到了广寒城外的绿柳山庄,在得知她去而复返后,庄内众人皆来到中心场院,注视着这名拄着木杖,一瘸一拐进入此地的桃竹仙。 看见她的那一瞬,立于假山一侧的雷明便道不妙,他拔出长鞭,面色愤慨地对着桃竹仙道: “贱人,你背叛王爷,残害关兄性命,趁着大家不备偷偷做手脚放走朱白玉与闻潮生,如今还敢回来?!” “吃我一鞭!” 他言罢,直接动手,掌间短鞭在丹海之力的催动下竟然绽放点点雷光,霎那之间便至桃竹仙的身前,对着她天灵盖猛地挥下! 如今桃竹仙重伤在身,哪里能挡得住雷明如此饱含杀意的一击,死亡来临的前一刻,她只能瞪大眼,死死盯着面前的雷明。 然而就在雷明手中短鞭即将落下的时刻,仲春眉头微微一皱,弹指而出,丹海真力凝聚而成的劲力精准打在了雷明的手腕处,化解了这致命一击。 雷明的短鞭险些脱手,他回头,故作诧异地转头望着仲春。 “仲春大人,您这是何意?” 他本想趁着众人对于桃竹仙尚且怀有敌意与警备之心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桃竹仙击杀,如此一来,纵然事后可能会引起仲春的怀疑,但毕竟已经没有证据,死人更加不可能会开口告状,短时间内他绝不会有被仲春问责的危险。 可雷明也没有想到,即便在万石峡发生了这般严肃的事,仲春似乎仍旧对于桃竹仙怀揣有信任。 面对雷明不解的质问,仲春淡淡道: “她已是瓮中之鳖,我想听听她怎么讲。” “万石峡一事,总要有个合理的解释。” 雷明面色阴沉,但仲春开口,他自是不能再轻举妄动,默默退了两步,桃竹仙撑着木杖路过他身边时,微微扬起面庞与雷明对视,双眸延伸而出的冰冷目光让雷明的心沉到了谷底。 “关云开不是我杀的。” “我杀不了他。” 她话音刚落,便听雷明反驳道: “当时我等追杀前来埋伏之人,路上未遇见任何异况,不是你做的,难道还是高夫去而复返?” 他不怕桃竹仙说高夫去而复返,这实在是个极易落入的陷阱,若桃竹仙为了洗清自己的罪责将黑锅推给高夫,那他则有一百种方法回击桃竹仙。 但桃竹仙显然没有如他所料,先前将一切问题嫁祸给高夫不过是闻潮生临时想出的主意,那时众人才遇见埋伏劫杀,一时间受到的冲击太大,神智不甚清醒,细节方面的问题容易被忽略,这样的说辞自然可以搪塞,而如今再将一切问题抛给高夫,桃竹仙很难过仲春这一关。 “是秋葵,那个侏儒,他个头很小,能藏住自己的境界,当时你们走后,他便带着几人出现,很快解决了剩下的人,见状不对,关云开便让我带着闻潮生先撤,他自己拦住那些人,本以为关云开武功高深莫测,却不曾想最终还是身患罹难……” 她话音还未落,雷明忽然面色涨红,骂道: “你放屁!” 这是下意识的激动。 他们都是一路人,秋葵怎么可能对关云开下杀手? 此时他便是用自己屁股想也能明白,桃竹仙必然说谎,关云开的死就是她一手促成的! 不过雷明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情态有些过度,立刻顺势说道: “这种谎言也就你能编撰得出来!” “杀害关兄,还不敢承认……我且问你,若关兄之死与你无关,那他的水壶为何空了?” “难道他与人动手时,还有心情喝水么?” 他算脑子转得算快,能在如此关键时候想到水壶这个怪异的点,但既然桃竹仙敢回来,又怎会没有准备? 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麻烦的问题,而是换了个问法直接抛回给了雷明: “难道我还能当着关云开的面,强迫他把水喝完不成?” “喝得一滴不剩,你当关云开傻子?” “他不知道我是桃竹仙?” 雷明被忽地噎住。 桃竹仙冷冷看了他一眼,而后又转向了仲春,对着她颔首说道: “仲春大人,咱们这回中计了。” “队伍里确实有奸人,但与白龙卫没多大关系,这些奸人是宁国公的旧部残党!” 这五字一出,雷明心头「咯噔」一下,浑身紧绷,他第一时间想要反击、反驳,可多年来混迹江湖的经验却阻止了他这么做。 若说先前因为关云开的死而激愤乃人之常情,此刻他若是再莫名激动起来,在仲春的眼里怕是等同于不打自招了。 “宁国公残党……” 仲春抬手轻轻摸了摸鼻头,那双锋利的眼睛转向了鸟翁,后者仍是如同往常一样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知道他以前为宁国公做事,而且还是「八荒图」之一,但鸟翁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 雷明深吸一口气,心思快速掠过。 虽然此刻他不可激动,但也绝不能什么都不做。 桃竹仙既然杀了关云开,那多半也怀疑甚至是知道他雷明同是宁国公残党中的一员。 若是不想办法阻止或是搅浑这滩水,他的境况会很危险。 高夫面对仲春能走,他可未必能走。 “桃竹仙,先前你借朱白玉一事害得仲春大人与高夫反目,后来你说——闻潮生若是弄丢,你自己独自承担全责……怎么,几日未见,闻潮生弄丢了,没见你负荆请罪,反倒是一回来又要在队伍里挑拨离间,我观你牙尖嘴利,满嘴荒唐,若真有什么宁国公残党,必有你一席之地啊!” 第294章 排雷(二) 与先前的激愤相比,此时的雷明冷静了许多,于是说话的逻辑与针对性也强了许多。 孟徵亦是抚摸着自己的白须,声音沉沉: “的确,眼下知道关于沉塘宝藏线索的朱白玉跟闻潮生二人皆已脱离我等控制,而高夫也因你之过与我等决裂,如今我等陷入被动,你有很大的责任。” “你说队伍中有宁国公的旧部,此事可以延后再论,关于你之失职,你要作何交待?” 桃竹仙双手拄着木杖,纵使被二人轮番审问,面容上也无丝毫惊慌。 “若是我之过,我自然一力承担,可若是因为队伍里细作的缘故,这责任自然不能全算在我头上。” 孟徵眯着眼: “你说团队之中有细作,可有明确的证据?” “我等此次行动,还没有真正与白龙卫的人正面交手,却已经少了关云开与高夫二人,绝不能再因为某些人的无端猜测就起内讧,否则耽误了王爷交代的事情,这罪可谁都担当不起!” 桃竹仙冷冷道: “万石峡埋伏了多少人?” “数过么?” 众人沉默。 桃竹仙缓缓说出了那个数字: “两百三十八名弓手。” “而且不是普通的弓手,而是经过长时间训练的弓手,最弱的也是二境,开弓二三石,埋伏、劫杀、撤退,全部井井有条,纪律严明……这显然不是普通的江湖闲散人士,而是专门花费钱财驯养出来的死士与私军,还有三名四境的强者,练着隐藏境界的邪功,这种邪门儿功夫据我所知只有一名从前跟随宁国公的人会,那人叫做秋葵。” 仲春知道这个人,而且并不陌生。 “王爷手下的门卿,许多曾经都为宁国公做事,鸟翁还曾是宁国公麾下的「八荒图」之一,秋葵当年从越国而来,所修之功「寸草隐」是越国搬山宗传出的一门功夫,不能作为他叛变的证据。” 桃竹仙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竟缓缓当着众人的面解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疤痕狰狞的胸腹。 孟徵三人只是瞥了一眼,便下意识地挪开了自己的目光,唯有仲春,一直盯着桃竹仙胸腹处的疤痕,许久后才道: “谁做的?” 桃竹仙道: “仲春大人,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再问?” 久在江湖行走的高手,轻易能从伤痕辨认出兵器,若不是特别斩断伤,只留下疤痕,甚至可以辨别出刀与剑的差别,更何况是秋葵所用的双钩? 桃竹仙没有等仲春开口,接着又拿出匕首划开了自己失去膝盖的那条腿的裤子,让仲春查看伤痕。 “那个侏儒杀死了关云开后,一路追随,我心知闻潮生此人对于我等极为重要,不可被他们擒走或杀害,于是将他藏在了行王山脉中的某处山缝中,独自面对他,幸是他与关云开对战之时受了不轻的伤,我才能九死一生地从他手中脱逃。” “只是当我回去之后,闻潮生已经不见了。” “不知是朱白玉的人或是宁国公旧部的人带走了他。” 雷明看着仲春脸上愈发深思的神情,心道不妙,刚要开口,又听桃竹仙道: “万石峡埋伏的那么多人,要从荒石硬土碎石中掘出两百多个坑位来,还要提前预演劫杀、逃跑路线等等诸多事宜,需要不少时间,无论是高夫还是朱白玉,都没有机会做到这一点,唯有宁国公旧部可以……可我们的行踪明明隐秘,知晓线索的朱白玉与闻潮生更是一直被我们牢牢控制,那宁国公旧部又是如何知道我们的行进路线并提前设伏呢?” “显然,咱们的队伍里面出了奸细,一直在悄悄通风报信!” 雷明「啪」的一声将自己的短鞭杵在了地上,冷冷道: “我们是在等你的证据,不是来听你妖言惑众的!” “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没证据?” 桃竹仙冷笑道: “这还不算证据?” “先前在路上,我便见你悄悄留下东西,那时我以为你是在为我们这一次的行动做筹备,便没有多想,可万石峡一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雷明听到此话,脸上的肉忽然弹动,眼皮不住地跳跃,颜色倏然之间阴沉无比,沉喝道: “桃竹仙!” “你够了!” 仲春微微抬手,制止了即将暴怒的雷明,对着桃竹仙道: “此事可有证据?” 桃竹仙摇头,坦率道: “仲春大人,话可以作假,我身上这伤却做不得假!” “生死一线玄关,我便真是藏有二心,也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望仲春大人明察!” 仲春瞥了她一眼,微微挥手。 “桃竹仙,你身上有伤,姑且先去休整一下,此事……回头再议。” 桃竹仙没有任何犹豫,微微颔首,便一瘸一拐地在庄园仆从带领下离开了这里,没有回头再看众人一眼。 望着她的背影,雷明似乎急切地想要解释什么,可仲春的目光打在他身上的时候犹如审判的利剑,让他脊背发凉,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卡住。 但仲春没有急着审问他,或是追究此事,只是说道: “队伍中未必有内奸,不过万石峡一事的确颇有蹊跷,最近我的线人收到了不少风声,诸位……也多留意一下吧。” 众人散去,仲春则独自找上了鸟翁。 “云溪之前的路上,你眼线最多,今日桃竹仙所说,可否属实?” 鸟翁回答很简洁: “雷明的确在路上留下过东西,但他究竟是不是内奸,我亦不知。” “如今队伍里剩下的核心成员已经不多了,不管有没有内奸,只要没有物证,我皆不能妄言。” “若你真的想从中找出什么,或许该单独与雷明或桃竹仙谈一谈。” “或者……再等等看。” … PS:晚安! 第295章 仲春的心思 “不可不言,不可多言。” “雷明若是逼得不急,用七分力,雷明若是逼你,收两分,若雷明步步紧逼,那你只用二三分力,他说的越多,你越是安全。” 这是桃竹仙走的时候,闻潮生告诉桃竹仙的话。 在仲春那里,她身上的伤就是免死金牌。 仲春也许傲慢,也许轻敌,也许有自己的情绪,但能走上那个位置的人,绝不会一点儿脑子没有。 回到了房间内的桃竹仙盘坐于床上,开始闭目调息,没过多久,窗外忽然光影闪烁了一下,桃竹仙若有所感,微微睁眼,窗外却什么也没有。 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与脚步声。 桃竹仙呼出口气,再次闭目调息。 … 许久之后,一名山庄内仆人装扮的下人走进了仲春所在的宅子。 面对早已经等候于此地的仲春,那人双手交叉,行礼后道: “仲春大人,都看过了。” 仲春徐徐转身,眯着眼。 “没暴露吧?” 那人笑道: “这世间天人之下,轻功能与在下一较高低者不会超过三人,他们或许会有所察觉,但绝不会看见或是猜到有人来监测他们。” 仲春道: “有何发现?” 雪鹤道: “桃竹仙正在养伤,雷明回去之后紧闭门窗,窗帘也拉上了,严丝合缝,我听了一会儿,倒也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需要继续监测他么?” 仲春双手负于身后,道: “不必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雪鹤离开了这里,仲春缓缓转身,看向了檐上的飞鸟,对着那鸟儿随手指了一个方向,而后这只鸟便轻轻扑打着翅膀离开了这儿…… … 小七院中。 星月稀疏,朦胧月色下夹杂着渐渐复苏春意的晚风,闻潮生、朱白玉、阿水、小七围坐于兽皮毯上,饮酒畅聊。 “我就知道你小子没死,没等我去救你,自己从龙潭虎穴之中跑了出来,有能耐,敬你一杯!” 朱白玉见到闻潮生活着,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下,兴致勃勃地买了几坛酒,要请闻潮生共饮。 闻潮生与他碰杯的时候,心中想过:若是等着你来救我,只怕得有百十条命才够。 朱白玉在江湖上颇有名望与实力,可面对仲春几人以及他们的势力,显然有些不太够看。 “对了,你当时说,自己有离间计要用……我着实想不明白,你是怎么让一众老江湖上套的?” 见三人皆兴致勃勃地望着他,闻潮生仰头喝了一口酒,道: “说来荒唐,我为了使用离间计编撰了一个谎言,暗示他们有第三方的势力存在,并且目的也是沉塘宝藏……可你们猜怎么着?” “到了万石峡,我才发现我自己根本没说谎。” “真的有第三方势力。” “不是仲春,不是我们……而是宁国公的残部。” 闻潮生说完,对着朱白玉道: “你还记得你先前跟我提到过,你发现雷明在路上悄悄留下了「东西」 么?” 朱白玉点头,微醺微奋的目光犀利: “他真的有问题?” 闻潮生: “万石峡的那一场埋伏劫杀,多半便是因为这个叫雷明的人。” 他将万石峡之后的事情慢慢讲述出来,三人蘸着酒听,听得心惊肉跳,寒气上头。 “那桃竹仙命这么大,被钩刃那么钩一下,还能活?” 阿水眉头一皱,她自己许多次被利器穿刺,皆靠着「不老泉」挪移肺腑,如此才能活下来,而桃竹仙可是硬吃这一下,却只是发了个烧。 “天海以前有些蛮荒族群,他们的体魄是要比正常人强健很多,我以前在窑子的时候,偶尔见到江湖纷乱,有人被砍得肠子内脏流了一地,最后甚至还没死,全部塞了回去,逃了很久才倒下的……” 小七提起当初的事情,目光迷离,偶尔闪过一丝畏惧,不知是畏惧当年的那段时光,还是那段时光里的某些人或事。 朱白玉喝光两坛酒后去了趟茅房,回来后感慨道: “看上去这回真是挖到不得了的东西了,不但引来了平山王,甚至连宁国公的旧部都抖了出来……” 他虽然看上去有几分醉意,但思维仍旧清醒: “潮生,广寒城你就先别去了,那头着实危险,如今待在苦海县这等偏僻之地正好,等避过这一阵子风头,你就回王城。” 闻潮生端着酒碗轻轻跟一旁的阿水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道: “你自己去?” 朱白玉拍拍胸脯: “我就是专门为齐王处理这些江湖琐事的。” “此行的确风险巨大,我没有把握能保护你,先前答应过院长护你周全,我不能违约,所以……” 闻潮生端着酒碗晃晃悠悠,望着里面闪烁的月亮与群星,缓声道: “此行的确危险,但又没有你想的那般糟糕。” “桃竹仙回去之后,无论仲春找出了内部的细作,她都会知晓宁国公残党的存在。” “两方既是死敌,又都实力强大,只要他们一对上,我们反而会安全许多。” 朱白玉目光闪烁: “咱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闻潮生看向他: “你问我?” 朱白玉理直气壮: “我不应该问你么?” 闻潮生愣住了一下,随后似乎感受到了某种神秘的注视,他一偏头,发现阿水在看他的酒碗。 “你在看什么?” 阿水拍了拍自己的酒坛,里面空空如也。 闻潮生沉默片刻,把最后半碗酒递给她,而后对着朱白玉道: “等事情再发酵几日,然后咱们就要准备「点火」了。” … PS:今日有事一更,明日三更补上,晚安! 第296章 风起 隔壁。 闻潮生立于吕知命的庭院中,再一次看着那株铁枇杷树,站在那里像是入定。 它仍是不开花不结果,根部的土壤中能见着不少已经干涸卷曲的茶叶。 阿水跟闻潮生讲,程峰每日来浇水,按照吩咐用的茶水。 “他有那么多茶叶?” “他找我,我去找七爷,七爷去找茶农大批便宜收的边角料,那些茶一般卖不出去,都是捣碎了烧了返回土里作肥料。” 闻潮生立于枇杷树下,摸了摸树干,颇为感慨道: “吕先生走后,你也喝不起好茶了。” 他给程峰留了五十两银子,让程峰买点品质好些的茶给这株枇杷树浇,程峰看着手心里躺着的白花花的五十两银子,震撼不已: “潮生兄,你在书院里抢钱了?” 闻潮生拍拍他的肩: “读书人的事,你不懂。” 程峰犹豫了许久,仍是问道: “潮生兄,我多问一句,你为何如此执着于要给一棵树浇茶水?” 闻潮生依旧拍拍他的肩: “种树人的事,你不懂。” 这五十两银子够程峰用很久,闻潮生告诉程峰,下次他回苦海县的时候会想办法再弄些银子来。 待时候差不多了,闻潮生找到了朱白玉,让他放出消息,让白龙卫的势力朝着线索指引的灵仙谷而去,朱白玉闻言,到了嘴里的茶水险些直接喷出来。 “潮生,你在开玩笑么?” “咱们本来就已经是弱势的一方了,还要提前放消息造势?” 闻潮生笃定道: “对,要造势,不但要造势,还不跟他们玩心机,消息怎么放,我们便怎么动,越直越好,越蠢越好。” 朱白玉细细思索了一下,话已经讲到了这份上,他再不明白就真成傻子了。 “示敌以弱?” 闻潮生: “对。” “咱们本来在实力上就已经远远逊色于仲春与宁国公他们的人,若是再蠢笨些,他们才能对我们彻底放心,才能让他们产生一种我们根本影响不了局面的错觉。” “而且你也不必老想着我们最后要怎么从二者的手中夺回控制权,我们不做,把事情交给他们来做,这事才可能成。” 最后一句是他特意叮嘱,因为担心朱白玉自以为是的聪明要玩些小把戏,最后坏了大事。 朱白玉听到了这个计划之后,认真琢磨。 计划是很简单,但他们的安排绝对不可简单,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 “我需要一点时间安排,细节方面,你还有没有好的提议?” 闻潮生微微摇头: “我又不是白龙卫的教头,对于你们的情况了解并不深,而且我只能为你提供一个大的方向,对于江湖上的很多事,我涉及不深,贸然插手可能会出差错,小七心思细腻,你如果有什么拿捏不准的,多与小七商议一下。” “另外,那晚我回去之后好好想了想,广寒城那趟我必须得去,只有你一个人去的话,他们会起疑心。” 朱白玉似乎对此抱有其他的意见: “若是你因我而死,我怎么与院长交代?” 闻潮生: “交代什么?” “你我都是出来混的,跟谁交代?” “是院长将我推给齐王的,我死了,真要算责,她也跑不了。” “况且现在哪里是想这些的时候,与平山王和宁国公任何一人过招都是极为危险之事,哪能如你所想,来便来,走便走?” “瞻前顾后,成不了事。” 闻潮生说的不无道理,既已入局,哪里还有临渊而退的说法? 朱白玉叹了口气,说道: “行,那我好好安排一下,等那边儿情况差不多了,咱们就准备动身。” … 广寒城外,绿柳山庄。 仲春召集几人前往中心庭院议事,随着众人全都到齐之后,仲春才道: “最近广寒城的线人已经收到了风声,朱白玉的人已经在朝着广寒城东部汇聚靠拢,约莫这两三日就会有所行动,我等也要做好准备了。” “行动之前,诸位可还有什么提议?” 院中的几人面面相觑,鸟翁如同木头立于一旁,孟徵抚须沉思着,桃竹仙撑着木杖站在原地,一脸戒备地望向雷明,而后者则开口道: “以咱们的人与势力,想要剿灭广寒城的白龙卫简直易如反掌,如今只要做好准备,按照他们的路线提前设伏,届时一举出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将白龙卫吃干抹净,再活捉朱白玉与那闻潮生小贼,自然便可轻松拿到关于「沉塘宝藏」的线索!” “这次……我带人负责看着朱白玉与闻潮生,抓住他们后直接先剁去手脚,若是他们逃走,我雷明以死谢罪!” 仲春瞥了雷明一眼: “哦,此话当真?” 雷明嘴角微扬,不屑地盯着不远处的桃竹仙。 “自然当真。” “我可不会像是某人,事前豪言壮语,一出了事就只会推卸责任,顾左右而言其他,把黑锅往其他人身上丢!” “简直无耻!” 众人皆知他是在说桃竹仙,桃竹仙当然也知道,她苍白的面色被艳阳活活照出了几分阴沉。 仲春对于这个回答似乎极为满意,转向桃竹仙时,神情总带着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与淡漠,语气也颇冷清: “桃竹仙,你如今重伤在身,念你一路劳苦诸多,前事暂且不提,这一次行动,你且不必参与,就在绿柳山庄之中好好养伤,如何?” 见众人皆看向了他,桃竹仙的颜色便愈发沉闷,似乎胸口有怨念郁结,但她终是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应允下来。 对于她的表现,仲春很满意,雷明也很满意。 前几日桃竹仙回到了绿柳山庄时,劈里啪啦,将宁国公的事情一下子全甩在了仲春的面前,有了高夫的事情在前,雷明真怕仲春听信了桃竹仙的话。 若他真没问题也便罢了,出不了什么差错。 但他真有问题。 而如今仲春对于桃竹仙的态度也不难看出,仲春似乎对于桃竹仙的说法已经感到厌烦,于他而言,这是莫大的幸事。 第297章 兵分 广寒城,行王山。 一处云台之上,三人负手而立,除了血鸦道人之外,还有一名高大魁梧的汉子与一名身材妖娆,容貌娇美的女子,此女身上纹满了青色纹身,从脖颈一路延伸到了腰股处,是一只非鱼非蛇的妖兽,牙齿密集尖锐,恰巧布于锁骨处,看上去格外骇人,与女人的美艳形成了莫大反差。 此女穿着十分狂野,裙身仅能遮住关键部位。 林风起时,雾云所掩,让三人身影若隐若现。 “血鸦,消息靠谱么?” 女人一开口,便呈现了越国人独特的磁性声音。 在塞外公国中,越国算是极少数能稳定存在百余年的国家,且与天海这个大杂烩不同,越国之中,原本的土著居民占着大多数,不常接纳从其他地方而来的闲散人士。 面对女子的询问,血鸦道人静静凝视云雾之下的那座深谷,缓声回道: “雷明给的消息,若他还没有被发现,就算靠谱。” 女人微扬下巴,幽幽道: “我们要的是「一定」,不是「可能」。” “相信无论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都不希望与仲春那个疯婆娘正面遇上。” “莫要忘了,「天象」与「龙兔」当年是怎么死的。” 血鸦道人淡淡开口: “今非昔比。” “要帮助国公完成最后的计划,仲春是我们跳脱不开的最后一道考验。” 女人冷笑道: “谁能跟那个疯婆娘打?” “你,还是我?” 血鸦道人徐徐转身,单手揭开面具,面带微笑: “我们。” 女人摇头: “打不了,你当她没帮手?” “当初「天象」与「龙兔」带着十二名三境死士与四名四境高手一同围剿仲春,被她一人打得屁滚尿流,龙兔更是被活活追了四百里杀掉,而如今她奉平山王之令奔着「沉塘宝藏」而来,江湖势力暗潮汹涌,光是我们先前在广寒城中瞧见的四境高手就有三人,杂七杂八加起来算上仲春,估计得有十名四境高手,正面对抗,我们几个恐怕很难啃下这块硬骨头。” 仲春的战绩非常豪华,尤其是资深在江湖上混的人,知道这个女人多年前便功参造化,距离天人大劫只差临门一脚。 这种人,自然不能按寻常四境武者算。 血鸦道人对此似乎不急不躁,反手将自己的面具拿在了身后,徐徐道: “夜罗刹,此时非彼时,仲春多年以前便是四境圆满,这些年来一直被卡在了五境之前,修为没有多大变化,反观我们这些曾经四境中品上品之人,历经打磨,如今也四境圆满,能与仲春扳扳手腕,你拿当年境况说事,自不可同日而语。” “再者,如今我们的队伍里还多了一把很厉害的刀,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夜罗刹闻言眉头轻轻向上一挑,恰巧云风而来,掀开她鬓间青丝,将她身上的纹身彻底呈现于二人眼前,凶猛巨兽仿佛要活过来般。 “什么刀?” 血鸦道人: “游神刀。” 夜罗刹闻言一怔。 她自然听过「游神刀」这三个字。 “他不是在为平山王做事,跟仲春是一路人,小心有诈,回头被反劈一刀。” 血鸦道人笑道: “仲春武功的确通天,可为人刚愎自负,再加上先前团队里出了问题,恰好高夫也是个暴脾气,也谁不让着谁,最终矛盾爆发,高夫砍了仲春一刀,仲春匀了高夫一掌 ,都见了血,已经很难收手了。” “有些人啊,越往上走,脾气越差,耐心越失,莫说是利益,便是面子上的事,便有可能闹得不可开交,最终大打出手。” “有了游神刀的帮助与雷明的内应,咱们多做些准备,把仲春的躁气给她磨起来,待她乱了方寸,自然会出错。” “不久之后,仲春会带人在朱白玉「可能」途径的路上埋伏,届时力量会松散,咱们便可以趁机先剿灭她的臂膀,接着再谋后续。” 此刻,一旁只听不言的魁梧壮汉开口: “血鸦,莫要忘了,此行咱们还有其他的敌人。” “白龙卫也绝非小骨头。” “算来算去,莫算到最后被白龙卫给占了便宜。” 血鸦道人淡淡道: “白龙卫?” “以前狄氏还在的时候,白龙卫倒也能算个名堂,都在江湖上混,谁不知道他们背靠齐国王室,很多时候不是给他们面子,而是给齐国王族的面子,真抛开这些不谈,他朱白玉拿什么跟平山王与国公相争?” “武功,财力,势力?” “直白些讲,这一次的事情,朱白玉只是一个导火索,我就不信仲春将他当作人看。” “解决了仲春,一个小小的朱白玉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金蝉,此次伏击仲春的事就交给你了……记住,咱们这一次的行动一定要避开仲春的主力,只负责清理她的「边角料」。” “另一边,我与夜罗刹会带人去处理朱白玉他们,为你们吸引更多仲春的注意力。” “若是我们成了,会第一时间放出信号,届时你便快速按照原定的路线撤退,若是我们遇上了仲春主力,也会放出信号,你便直接带人大开杀戒,能杀多少杀多少!” 魁梧壮汉金蝉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如今来到广寒城之人,都是决定放手一搏,最后要与宁国公分账之人,他们虽然忌惮仲春,但也晓得想要拿到那笔天价遣散费并不容易。 既然仲春来了,那仲春这一关,他们就必须得过。 … 第298章 小心思 广寒城,灵仙谷外。 闻潮生让朱白玉提前弄来了详细的灵仙谷地形图,想要做到这一点对于朱白玉而言并不难,因为朱白玉的身份问题,他比寻常的江湖人士更好与官家的人打交道,只需要跟广寒城的城尉柯允亮明自己的身份,柯允自然会将广寒城周边的地形图双手奉上。 来的路上,闻潮生一直在研究这幅地形图,并且跟朱白玉详细地规划了他们此次地行进路线。 望着闻潮生给予的行进路线,三人面容上皆有疑惑。 “你们看不懂?” 闻潮生问道。 朱白玉指出自己的疑问: “为何出城之后,我们所有人皆要着白色外衣,还要兵分几路?” 重点是兵分几路,朱白玉有些不大理解,他在边关跟随龙不飞打仗的时候,军营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人数越少,越是不能轻易分兵,否则一旦中计或是中伏,几乎等于全军覆没。 闻潮生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跟他解释了一遍,而后问道: “还有问题么?” 朱白玉与小七细细琢磨着闻潮生所讲,眼里渐渐浮现异色。 “你真应该去跟龙不飞将军见一面,北关的战役七八十场,若你参与,赢得肯定会漂亮许多。” 闻潮生嗤笑一声: “江湖是江湖,沙场是沙场,善于揣测人心未必擅于领军打仗,人心也只是打仗领军的一环,你把我想得太厉害,对于结果绝非好事。” 朱白玉摇头。 “过度的自谦就是虚伪。” 闻潮生又望着一旁骑马的阿水。 “你还有疑惑?” “没听明白?” 阿水认真道: “听明白了……但是我还是很想知道,为什么今日出城前不让我喝酒?” 闻潮生笑道: “你喝完酒杀气重,而今日你得藏拙。” 阿水想了想,又问道: “藏到什么程度?” 闻潮生道: “藏到刚刚好。” 阿水: “何为刚刚好?” 闻潮生: “足够狼狈,但不要受伤。” 阿水面色难看: “你对我的要求太高了。” 闻潮生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我很不擅长演戏,尤其是与人交战之时于是也没有强迫什么,只说道: “且试试看。” … 灵仙谷上方,密林风口。 仲春等人见到了下方百余人乌泱泱一片,皆着白衣,到了灵仙谷前的尹川林后,居然分开成了六路,朝着六个不同的方向进发。 见到了这一幕,不止是仲春的眉头微微一皱,其余几人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兵分六路……愚昧。” 孟徵此刻也是嘲讽道: “总共不过百余人,却要兵分六路……这个朱白玉,真是愚蠢到家了,听说以前还在边关跟随过龙不飞打仗,如今看来,几十年军营生涯真是活到了狗肚子里。” 立于众人后方的雷明似乎看出了一点端倪,犹豫片刻后,还是问道: “这些家伙全穿成了白衣,我们怎么判断朱白玉与闻潮生在哪里?” 孟徵抚徐而笑: “何须判断?” “我们人数数倍于对方,直接遣人通知埋伏的弟兄,按照他们行进的路线分开,届时一样一网打尽,甚至会更加轻松。” “他们人少,我们人多,怎么分都没有用,如此愚蠢无用的行为,也只有朱白玉能想的出来了。” 仲春思索片刻,对着雷明道: “雷明,你去负责传信。” 后者微微一怔,随后眼底闪过了一抹冰冷的光。 “好。” 他转身离去,没有丝毫迟疑。 远离众人之后,雷明的脸上浮现了一抹冷笑。 “真是天助。” 他脚下生风,在密林之中快速穿梭,在按照仲春的要求安排了埋伏的人手之后,也向血鸦道人传递了消息。 后者得知了这则消息之后,也迅速带人第一时间来到了高处的一座俯瞰点,由于灵仙谷常年密林丰峪,山高且陡,很难大面积藏人埋伏,他们的观测点皆是提前打造。 今日天艳阳明,再加上白龙卫等人皆着白衣,在这座绿色囚笼之中格外显眼,见到一条长龙化为了数条小蛇,血鸦道人眉头却是微微一皱。 “就这点人,还要分兵六路,朱白玉到底是有多瞧不起仲春?” “这江湖上的名人果然参差不齐,能做出如此愚昧的决定,白龙卫想必也是一群乌合之众。” 夜罗刹嘲讽的声音响在耳畔。 “不过……这家伙倒是鬼使神差帮了咱们大忙!” “原本咱们还需要冒着极大风险正面与仲春起冲突来为金蝉分担压力,这回可让他爽了,直接从东一路杀向西侧。” 血鸦道人张嘴想要说话,眉心却觉得微微刺痛。 他隐藏于面具之下的脸色愈发沉重。 血鸦道人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每当这种感觉出现的时候,就意味着可能有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这是陷阱么? 谁的陷阱? 哪一环里有问题? … 他思索了许久,一旁的夜罗刹也发现了血鸦道人的异样,说道: “血鸦,怎么了?” 血鸦道人回过神,声音沉闷: “我觉得哪里不大对。” 夜罗刹轻笑: “怎么,你还担心朱白玉与仲春联合起来针对我们?” 血鸦道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我心里不安,你去通知「赤虎」与「青羽鹤」,让他们速速去支援「金蝉」。” 夜罗刹看了血鸦道人一眼,转身化为清风而去。 她走后,血鸦道人对着身后另外一名抱剑男子问道: “雷明有说仲春那头如今势力分布情况么?” 抱剑男子道: “没有。” 血鸦道人眉头紧蹙,很快,他便对着抱剑男子道: “想办法联系一下仲春那头的线人,问问他如今仲春的团队都有哪些人,速去速回。” 抱剑男子点点头。 半刻钟后,他为仲春带回了一个名单。 血鸦道人一边查看名单,手中一边盘着一串木珠。 “石肃,桃竹仙呢?” 他问道。 抱剑男子答道: “没有来,听说好像桃竹仙一回绿柳山庄便又开始说碎话,结果被仲春厌弃,软禁在了那里。” 血鸦道人闻言呼出口气。 “原来如此。” “这样看来,又算少了一个麻烦。” … PS:晚安! 第299章 交战 六条白色的长蛇行进于密林之中,行动之前,闻潮生刻意让他们画上了脸妆,这样便很难有人可以第一时间辨别出他与朱白玉,毕竟多数人其实没有见过他跟朱白玉,只能靠着先前看过的画像来分辨。 如此做的好处自然有许多,而其中最大的好处便是,能保护这些人的安全。 因为最终的地点还未到,除了他与朱白玉,谁也不知道沉塘宝藏的线索究竟埋在何处,自然仲春的人也不敢杀他和朱白玉。 有了顾忌,第一次出手就会留手。 而埋伏最可怕的地方,往往也是第一次出手的时刻。 葱郁的层林提供了最天然的防护,原本代表着生命的绿色此刻仿佛成了囚笼与地狱,层层叠叠的枝叶浇筑成了密不透风的翠绿波浪,四处隔绝人的目光与视线,进入了这里,外界便无法再继续观测了。 队伍行进到某处,这些穿着白衣的人忽然停住,他们彼此相视,大约确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之后,便不再继续朝前,而是迅速脱下了自己的外套。 白色的外套之下,笼罩着的,竟然是许多墨绿色的夜行衣,这种颜色与林中许多草木几乎融为一体,粗略一瞥,很难第一时间用肉眼捕捉。 众人脱下白衣之后,将这白色外套即刻叠整好,藏入了胸腹处。 做完了这些,这些人便四散开来,或是爬上枝叶繁茂的树梢,或是犹如灵蛇隐于杂盛的草丛里,于是从外界杀入这绿色地狱的六条灵蛇,顷刻之间似乎全部溶解,与这片天地融为了一体。 林中,安静得诡异。 除了兽鸟与林风之声,再无其他。 提前埋伏于路上的人等待了许久,始终没有传来预想之中的动静,随着头顶的艳阳不断灼照,层林之中的闷热感也开始逐渐刺激着这些人的耐心,他们不免觉得烦闷,但又不确定是否应该在这个关头传递消息,一旦他们的埋伏暴露,就意味着失去了先机,若是对方因此受惊逃掉,这罪责他们担待不起。 就这样,众人在寂静的密林中等待了足足一刻钟,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悄悄穿行于这片绿色的密林中,想要放出消息,同一时刻,那些尾随着朱白玉的队伍进入密林的宁国公势力也觉得不对劲,按照雷明传递的消息,早已有人在这些林间的前方埋伏,按照时间推断,朱白玉的人怎么着也该与他们撞上了。 总不至于朱白玉的人这么脆弱,连抵抗与发出声音的能力都没有就被团灭了。 因为想不通,所以觉得诡异。 人一旦开始觉得不对劲,精神便会渐渐紧绷,变得高度紧张。 迅速穿行于密林之中的、想要传递消息的几人,在腿脚踏过落下枝叶,踩碎沙石时,发出了与林间静谧格格不入的声音。 领头的金蝉一听到这声儿,忽地一抬手,身后穿着夜行衣的众人即刻散开。 他们很快便抓住了四名传递消息的人,其中两人硬气,被当场抹了脖子,剩下两人看着狂飙于地面的腥红鲜血与两具冰冷尸体,霎时间便领悟了活着的意义,于是将仲春的埋伏分布告知与了金蝉。 后者听完后眉头一皱: “你们没有见到朱白玉他们的人?” 一人用力摇头。 “就是因为没见到,我们才觉着奇怪,于是出来想要报信。” “大人……我俩说的都是实话,而且也只是个通风报信的小人,您高抬贵手,把我俩放了吧,我俩绝对不……” 他话还没有说完,金蝉伸出双手,轻轻放于二人头顶一摁,他们瞳孔便在恐惧中顷刻间涣散。 片刻后,深红色的鲜血从他们的鼻孔与耳朵流了出来,二人的身子失去了力气与支持,软倒在地。 金蝉看着地面上的四具尸体,对着一旁的一名下人说道: “将朱白玉的消失的消息传给血鸦,其他人,跟我走。” “喏!” … 埋伏于密林之中的这些人在闷热的环境中逐渐失去耐性。 虽然他们的分布几乎已经完全守住了朱白玉等人前行的出处,可朱白玉迟迟不来,难免会引得他们无端猜想。 是不是朱白玉已经从他们不知道的路线与他们错过了? 是不是沉塘宝藏根本就埋在这片密林之中? 是不是…… 太多的可能性逐渐浮现心头,诸般念头疯狂折磨着他们的神经,直至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时,这些人才心头一震。 来了! 众人严阵以待。 那声音似乎带着惊措,随后便见几人疑神疑鬼来到这里,他们虽然身上未着白衣,但既然来了,哪里有放他们离开的可能? 林间吹开风声。 第一柄柳叶刀带出酝酿已久的急躁杀意,带着林中根本挥散不开的燥热,斩却几缕清风与枝间绿叶,毫无阻碍地射向了前来的几人! 这些人都是开弓好手,但如此密林中弓箭已不好用了,齐国特质的劲弩倒是方便携带,但其结构注定了威力不如强大的武者开弓,好在开弓者练得皆是臂膀之力,大部分会玩弓的武者,对于暗器也颇有涉猎。 这飞烁的柳叶刀便是最好证明。 负责来探路的几人在顷刻之间便被射透,手脚上皆是贯穿伤,他们发出的惨叫声惊飞了附近的大批林鸟,相照面的那个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行动力。 如若不是仲春有交代,要活捉朱白玉与闻潮生,那这些人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他们的手脚,而是性命了。 见这几人已经失去了作战的能力,树梢上便有人下来查看,可他刚一下来,似乎便瞧见了什么可怕的事,霎那间便要抬首大叫「戒备」,奈何刀比人快,他刚一开口,一道刀气横贯而来,直接将他与一旁的两棵大树拦腰斩断! 恐怖刀气肆虐而过,一众身影忽现,大批暗器仿佛暴雨梨花,对着周遭树梢上、矮丛中疾射,立刻便有尸体坠落,闷哼之声此起彼伏! 第300章 角逐(一) “敌袭!” 一道撕心裂肺的大叫声传遍四方,直通向遥远的区域,两方众人皆拔出刀剑,生死相向! 既已见血,哪里还有留手的可能? 一个身影在林间开辟出的战场中左冲右突,如若无人之境,刀锋开路,鲜血淋身,他杀红了眼,连斩七人,见身后尸骸遍地,豪情顿生,放声大笑: “吾乃百芒仙刀王光焕是也!” 噗嗤! 一只疾标穿透数片飘飞的绿叶,化为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淡蓝色的虹芒,直接穿透了王光焕的喉咙,让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瞪大眼睛,死死捂住自己的脖颈,后退数步,终是站立不稳,身子斜向下倒去。 便在此刻,身旁一名敌人挑刀而上,将他的整颗头颅直接砍下! 扑哧! 血雨挥洒,喷的四处皆是! “斩!” 有人厉声大喝,反攻号角响起,他们已悍血冲头,哪里还管当初仲春的交代,刀光剑影间,胆魂惊飞,命魄与死亡共舞,交织成了血腥惨烈的画卷。 很快,他们也听到了远处的喊杀声,这声音穿过层林传入众人耳中,但已无人在意。 他们不知道那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不是白龙卫,他们只知道事情已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料,眼前的敌人要比预想之中厉害太多,而且对方已经提前知道自己这头的埋伏,先机已失,若是他们再留手,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 此刻,立于高山某处的仲春等人见下方飞鸟阵阵,四处惊啼,便已晓得下方出了问题。 站在最后方的雷明看见那些飞鸟,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却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便被一阵清风送走,接着他对着仲春说道: “仲春大人,看来,朱白玉他们已经遇袭了。” “咱们现在要即刻包抄下去么?” 仲春微微瞥了一眼身旁的鸟翁,后者微微摇了摇头。 仲春见状,对着孟徵道: “白猿,安排你的人入场。 ” 孟徵闻言笑着摸了摸胡须,转身而去。 而一旁的雷明听闻此言,心头忽然「咯噔」一下。 仲春他们还有其他计划? 为何自己不知? … 那一瞬间,无数的念头飞速掠过他的脑海,在敌营做卧底的人,或许武功不会很高,但思维一定要比普通人敏捷迅速些,否则很容易就会出事,一出事基本便没有活路。 “仲春大人,咱们……不下去看看?” 思虑片刻,雷明还是硬着头皮向仲春请示,后者似笑非笑地看着雷明,淡淡道: “你很急?” 短短三字,却赋予了雷明难以想象的压力,让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下方已经交战,虽然或许真如桃竹仙所说,咱们这一次的行动可能不慎泄出,被宁国公残党或是其他第三方势力介入,但总不能完全排除白龙卫的可能,沉塘宝藏事关重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况且……” 他的思绪一转,即刻又道: “……假如真是第三方势力与咱们的人较量起来,咱们更应该在第一时间增援,怕就怕朱白玉他们反而趁着这个间隙,离开了咱们的视野与掌控,偷走关于沉塘宝藏的线索,而后溜之大吉,如此一来,咱们岂不是这一路上诸般心血付之一炬?” 他言辞诚恳,态度严肃,一字一句皆是为了团队着想,仲春听完之后却说道: “鸟翁已经在关口设下了埋伏与眼线,朱白玉的人一旦离开灵仙谷中段的绿林,我们会在第一时间知会。” “如今还有敌人没有进入这片密林,他们不急,咱们也不急。” 雷明闻言,喉咙动了动,但已经无话可说。 直到此时,他仍旧没有从仲春的眼中看见任何杀意,所以他判断仲春应该还没有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至少没有确定是自己,但这女人一路来表现得都傲慢愚昧,为何偏偏在最后交手的这个关头忽然警觉聪明了起来? “既如此,但听仲春大人安排。” 雷明呼出一口气,选择了让步,不再继续引导仲春深入那片密林。 鸟翁与孟徵的计划,他都完全不知晓,显然仲春如今对于他已有一些防范之心,他若是做的或是说的太多太过,极其容易适得其反。 望着山下不断惊飞的鸟儿,仲春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泛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 另一处山间云台之上,血鸦道人等来了金禅的传信。 “没见到朱白玉?” 他心中不信,再三询问,而传信之人十分笃定。 “那二人便是这般说的,他们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朱白玉的人,什么也没有等到……那二人还交代了仲春在密林之中的设伏,这是他们给予的草图,血鸦大人请过目。” 血鸦道人与夜罗刹等人围拢过来,仔细查阅草图之后,血鸦道人眉头渐皱。 不止是他,夜罗刹与另外几名共事也意识到了不对。 这份草图纸上画得详细,仲春设伏的那六处,就是朱白玉先前进入密林之后往灵仙谷更深处走可能途经的六处,其余地方要么是道路不通,要么悬崖陡壁,纵使朱白玉轻功无双,也不能在那种斜切的上宽下窄的崖壁上如履平地。 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应该遇见白龙卫。 可是他们没有遇见。 这不合理。 “不对,不对……” 血鸦道人忽然念叨两声,他微微侧目,望向了传信人,声音轻柔道: “你们在密林之中可有看见任何白衣人?” 传信者摇头。 “没看见。” 一旁的夜罗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在这绿色牢笼之中,穿白……会很显眼吧?” 血鸦道人目光渐凝。 “是啊……我早该想到的,他们怎么可能会穿白衣服进山呢,而且朱白玉还非常清楚地知道他们被仲春盯着的,这家伙,居然会在这上面动手脚。” “咱们这是中计了啊。” 夜罗刹微微一怔: “中计?” “对方就算在密林中脱了白衣再藏起来,似乎也没有多大作用。” “除非……沉塘宝藏的线索,从一开始就藏在了这里。” 血鸦道人原本轻柔的声音渐沉: “他穿白衣进山,是为了吸引我们与仲春的注意,之后他们隐于林间,要让我们跟仲春在这绿色牢狱里来一场生死角逐!” “这人的琐碎心思真是不少,倒是我低估他了。” 夜罗刹面色略带忧虑地看向远处那片巨林。 “金蝉会不会有危险?” 血鸦道人沉吟片刻,说道: “再等等,我留了后手,哪怕仲春入场,金蝉仍有周旋空间。” “另外……夜罗刹,咱们计划变动,你即刻前去准备,待我指令一到,你便带人入林,若是见着仲春,直接按照我给你的预定路线逃走,若是没有遇见她,你便继续搜罗,务必提前把朱白玉这个虫子从密林中揪出来!” … 第301章 角逐(二) 林间某处,蛰伏于一根参天巨木之上的闻潮生四人已然听见了远处的喊杀声,然而木冠羽丰,他们的视线受阻,这绿林为他们提供天然的屏障之外,也阻碍了他们侦察敌情。 听着不同地方传来的喊杀声,小七觉得时机已到,他们可以开始行动了。 “如今宁国公残部与仲春他们已经战作一团,听这喊杀声该是局势焦灼,咱们趁此机会冲出绿林,拿到沉塘宝藏,然后直接撤出,在他们没反应过来之前,用最快的速度返回王城!” 他很佩服闻潮生,因为在此之前,谁也没有想到这种小把戏能在林中起到这样显著的作用,不过朱白玉却阻止了即将行动的小七,说道: “莫急,还没到时候。” 小七不解地看向朱白玉,发现朱白玉眉头紧锁。 小七讲出了自己的忧虑: “老大,两方势力对垒,往往局势千变万化,战机片刻犹豫便可能贻误,这是您以前教给我的。” 朱白玉微微摇头。 “小七,这不是领军打仗,而是江湖纷争。” “两方人马对战是否激烈,不可光从声音来判断,事实上,在这林中叫声越大,越是说明此刻交战的还不是两方主力成员。” “世间修行武者,实力差距巨大,若是放在平原荒原战场上,二三境武者但凡悍不畏死,二三千人便可能将仲春这等高手围困致死,但若是放在这密林之间……只怕五六千都未必能耐她几何。” “你仔细想想,仲春那群四境之人一入这绿林,便犹如虎入羊群,跟他们交手的二境三境喽啰,能有几人叫出声来?” 阿水此时轻轻嗅了嗅,瞥向了小七: “我站老朱。” “林间血腥味太淡,声音大,动静小,没死多少人。” 见阿水也如此,小七便问道: “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比较合适?” 众人一阵莫名的沉默,最后其余三人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闻潮生,后者眼神不断闪烁,低声道: “我与老朱的原定计划是等仲春动手,但从矛盾爆发的时间与强度来看,仲春与宁国公那边儿的人似乎对此准备充沛,大家都各怀小心思,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暴露主力,都在试探对方的真实实力与势力分布。” “直白些讲,我们拿他们在林中做局,他们很可能也在反过来利用我们。” 顿了顿,闻潮生身子靠后仰躺,伸出手指弹碎了面前顺网而下的蜘蛛,对朱白玉道: “至于那些埋伏……若我是仲春,在有鸟翁的帮助下,我根本不担心你会偷偷潜伏出绿林。” “林间飞鸟不知多少,谁也不知哪一只便是鸟翁的眼线,不过鸟翁应该不敢将鸟儿送进林中,无论是我们还是宁国公的其余旧部,都已经知道了他的本事,他费尽心血养的鸟是杀一只少一只。” 鸟翁会继续帮他么? 当然不会。 先前他在仲春的队伍之中,鸟翁一直沉默,只是因为境况非凡,他如板上鱼肉,但凡鸟翁说错一个字,他便可能万劫不复,而鸟翁从平山王那里接到了别的命令,似乎不能让闻潮生死得过于草率,所以才有先前的沉默。 若鸟翁真是愿意倾力相助,他与朱白玉也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而今闻潮生已经从仲春手中脱困,鸟翁自然不会继续帮他。 明白这个逻辑之后,闻潮生便不得不提防着那位老人一些。 “从地图上看,埋宝藏线索的地方是一处没有去路的绝地,这头的事情不解决干净,或是境况没有走入我们预想的那般,那宝藏线索便动不得,宁可不要撤走,也不能白白给他人做嫁衣。” “绿林很好,可退可进,但拖得越久,暴露的风险便越大。” “两方如今都在试探阶段,谁也没有上头,这意味着无论仲春还是宁国公那头的领头人,在大局布局方面是足够谨慎且有经验的,挑拨这些人的耐心,光「点火」不够,还得「扇风」。” “再过一会儿,林间若是没有更大的动静,老朱就出去放消息,带着那三名四境的兄弟换上白衣,即刻杀人。” 白衣杀人,绿衣藏身。 这是闻潮生为朱白玉事先计划的第二决策。 “杀人换上白衣,是否多此一举?” 小七眉毛上挑,不予理解。 对此,闻潮生微微一笑说道: “要的便是多此一举。” … 林间的厮杀仍在继续,但解决了一处埋伏之地的金蝉望着地面上横陈的这些尸体,面颊上的表情却一直紧绷。 没过多久,奉他命令前去探查死亡人数的下属回来,拱手道: “金蝉大人,埋伏一共六处,敌众一百二十七人。” 金蝉开口,声音有了微妙变化: “仲春设了六处埋伏,才一百二十七人?” 那名下属笃定道: “是一百二十七人!” 金蝉沉默片刻,对着那名下属道: “你立刻回去将这里的情况悉数告知与血鸦,让他即刻派人前来增援!” 那名下属也是个老江湖了,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没有丝毫耽搁,便朝着回头路走,可没走出多远,林间便传来了一道独特的拔刀声,这声音尤为清脆,极具穿透力,金蝉听这声音便即刻觉得不对,想要过去查看,却又听一名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此时才想走,未免太晚了些!” 他话音刚落,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便被踢飞,在地面上滚落数圈,直至金蝉脚下。 正是方才准备去报信之人。 随着前方那道身影拨开密丛而来,站定,金蝉面容上的阴翳之色又深重了几分,字眼仿佛是从牙缝之中挤出: “白猿老生,孟徵!” 第302章 角逐(三) 孟徵一袭灰衣,身后站着诸多穿着由深绿树叶编织的蓑衣之人,他们刀剑在手,杀气腾腾。 “我在王城养老了几年,有一阵子没在江湖上出现过了,你还能一眼认出我,不错,我就是白猿。” 二人遥遥相望,金蝉听孟徵感慨道: “我依稀记得十六年前我们在塞外见过一面,那时你好像在越国与人学武,心比天高,气盛如斯。” 金蝉声沉如泥: “没错,当年你赐我一掌,却以「我不配死在你手中」这样的理由留我一命……正巧他日仇,今日报。” 孟徵单手抚须,面带微笑: “你在习武方面的确有一些天分,短短十六年的时间,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可惜,你不该在这个时候遇见我。” 金蝉眸中战意已攀至巅峰,双拳一握,上有玄光袅袅,附了一层淡金,周身气势让人心惊肉跳。 “该不该遇见,嘴巴说了可不算,老东西,我观你这些年武道修为半分长进没有,荒废年华,怕是都修到你那嘴皮子上面去了,而今你年老气衰,已是半个身子躺进棺材里的人,吓唬谁呢?” 孟徵脸上虽然仍旧挂着微笑,但眼中的杀意已经遮掩不住。 他虽名号中带着一个「老」字,不过是因为年轻时候是个唱戏的「老生」。 孟徵五十岁后,感觉身体机能一直在明显退化,他害怕自己衰老,便四处与人修行驻颜养血之术,目的就是能够看上去更加年轻些。 金蝉的话,对他而言可谓字字诛心。 “嘴碎小儿,我倒要看看,你这十六年的修行,到底有没有你的嘴那般硬!” 孟徵言罢,劲力凝于右掌掌心,倏然出手,一式「化云」乍开,劲力所过之处,粗壮树干节节而裂,两方众人随着白猿老生这一击,彻底爆发了酝酿已久的杀意,刀剑齐鸣,冲杀而上! 金蝉率先挥出一拳,与孟徵拳掌相接,恐怖的劲力四散,不远处两名距离较近的二境武者受到劲力波及,竟是口鼻溢血,耳膜破裂,直接晕乎乎地栽倒在地! 一击过后,金蝉与孟徵各退三步,然则金蝉脚下出现了数道深坑,而反观孟徵,足下地面仅有极浅的几个脚印。 “空有四境修为,却是一身蛮力,我倒真是高估你了。” 孟徵冷笑一声,并指为剑,指尖竟有剑气迸发,与金蝉再战一起,后者身上金光越战越盛,与孟徵指尖剑气碰撞交接之时,出现了铁石铿锵声! “空有一身蛮力又如何?” “且不闻「一力降十会」?” “对付你这空心朽木,蛮力足矣!” 金蝉大开大合,不断挥拳,拳上光影如梭,二人身影交织于林间,一老一魁,偏生速度极快,尤其是孟徵,虽然已是白发雪鬓,可身子却极为柔软灵活,剑指屡屡击中金蝉身躯,却竟未能穿透金蝉防御,划破其衣后,仅能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血痕。 然则金蝉本是血气方刚之时,这等小伤何须介意? 他的双拳挥动愈快,势大力沉,配合其心法,血气随金光升腾,轮转不休,似乎全然不知疲惫,周遭木石但凡沾染,皆是寸碎寸裂,孟徵步伐虽然灵动,但为了躲避金蝉的攻击,却需要消耗大量的精力,二人交手百余招后,孟徵的呼吸出现了一抹紊乱,被金蝉抓住间隙,一拳击中胸腹,孟徵的身躯顷时倒飞而出,而后几个翻转,飘飘然立于一棵树上绿枝。 “老东西,你好像累了。” 金蝉嘴上不饶人,不断刺激着孟徵,却不曾想对方远眺一眼,忽然笑道: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宁国公当年尽招揽一些你们这样的废物,难怪最后出了事。” 金蝉闻言眉头一皱,下意识看向了后方,这才发现,有两名四境的高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他方才与孟徵交战,竟未注意这隐藏气机的二人。 “是你们……” “当年你们不是被满门抄斩了么?” 眼前二人是罗氏兄弟,当初因为卷入宁国公与定安府的纠纷,导致最后落下了污名,被满门抄斩,全族三百七十七颗头,皆在王城午阳关被斩落,尸体弃于山林。 “是满门抄斩,但王爷当年惜才,觉得留着我兄弟二人未来或有大用,于是来了一招李代桃僵,将我二人保了下来。” “宁国公这个混账,为了白土州的三十万两油税, 竟然往我们罗家身上泼脏水,属实无耻!” 提及当年旧事,罗氏兄弟皆是双拳紧攥,面色扭曲。 此乃丧家灭族之痛,而且背后似乎有着天大冤屈。 金蝉对此却是不屑冷笑: “国公手下从无冤案。” “况且就凭你们仨,今日又能奈我何?!” 他不由分说,也丝毫不惧,举拳而上,大开大合,与罗氏二兄弟战在一起! 砰!砰! 金蝉左右开弓,似乎已将外功练到了极致,双手与罗氏兄弟的利爪拳剑相碰,丝毫不惧,泛着金光的筋骨犹如玄铁浇筑,坚硬非凡! 管他东南西北,举拳便砸! 哧! 十招之后,孟徵加入战局,一道劲风传向腰间,金蝉轻蔑一笑,身上忽而金光大盛,肌肉猛地膨胀。 孟徵剑指刺于他的腰眼薄弱处,留下鲜血,却是面色骤变,身形后退时,两根手指微微颤抖,鲜血滴落。 “身遭三尺,我无敌!” “尔等老弱,再来三十个才够我打!” 金蝉气息攀升至巅峰,左右两拳竟似有万钧之力,轰飞罗氏二兄弟,转身一个箭步杀向了孟徵! 他一拳击出,此拳较之先前似乎快了不止一倍,孟徵一个不及,已然躲闪不开,双手交叠并于胸口,不得不硬接这一拳。 砰! 宛如天雷轰鸣,直接在孟徵的胸口炸开,后者身躯犹如断线风筝,倒飞向远处,撞断两棵巨木,落入丛中,生死不知。 金蝉面容上露出狞笑,缓缓转头,看向了罗氏兄弟,他们彼此相视,面色凝重,交换眼神之后,竟然转身而逃。 金蝉浑身血气涌动,正大战到酣处,岂能容他们就这样逃走? 他猛地踏步追出,一跃三丈,全力跟了上去…… … 此地人散后,只余下大片狼藉,不远处闻潮生四人身影出现,他们在远处的树上目睹了这一场大战,但去找寻孟徵时,发现对方已经离开了。 “伤得不重……这老头有点东西,能正面硬接这么一下,难怪仲春会带上他。” 朱白玉感慨了一句。 闻潮生偏头对他道: “你打得过这人么?” 朱白玉一怔,随后笑道: “金蝉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杀他只需一招。” 闻潮生笑道: “你吹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朱白玉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这回我可真没吹牛。” “单打独斗,就连高夫和仲春也不敢接近我周身三尺。” “若是越了这个距离……我杀他们也只需一招。” … 第303章 入伏 见到朱白玉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闻潮生笑道: “这金蝉一激便上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只是对方不是江湖宵小,他此去多半是无回了……老朱,适才之话可能当真?” 朱白玉: “当真。” 闻潮生认真打量了一遍朱白玉: “你手脚上的伤才缝上没几日,真的能动?” 朱白玉回道: “以前跟随龙将军的时候,有时受伤比这严重多了,那时我的武功远不如现在,该上战场还不是得上。” 闻潮生四顾,很快心中有了计较,对着朱白玉道: “金蝉此去必定中伏,老朱你轻功好,跟过去看看,有机会的话,救下金蝉……然后再杀掉。” “记住,要穿白衣。” 朱白玉听到闻潮生的安排,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后眸光一动,像是明白了闻潮生的想法。 “我即刻动身。” 他走之前,闻潮生又道: “我会在路上的树干给你留标记……但为防其他人看见,见到标记之后,你得按照标记的方向依次照着「右、左、右……」的顺序走。” “另外,若是救不下金蝉,又或是杀不了他,皆对我们的计划没有太大影响,所以该撤即撤,莫要恋战。” 朱白玉笑道: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明哲保身的道理我自然明白,无需担心。” 言罢,他身形一动,三人只见一道残影,朱白玉便已脚踏清风,消失于林间…… … 另一头,金蝉劲步疾追,魁梧的身影在林中犹如猛虎奔雷。 一般块头越大的人,往往要更加笨拙,肌肉在赋予强大力量的同时,也会增加负担,一旦越过了平衡,就会逐渐让人的灵敏度下降。 但金蝉却似乎因为所修的功法特殊,一反常态,拥有强大力量的同时,也同时有着可怕的速度。 罗氏兄弟借着密林的干扰与错综复杂的路线,勉强与金蝉保持着距离,三人你追我赶,绿林中狂奔,最终来到了一处较大的空地处,罗氏兄弟停下,转身调整略显紊乱的气机,双目紧紧凝视着面前的强敌。 “怎么不逃了?” 金蝉血气滔滔,口鼻之间喷吐的气息如牛,他似乎不知疲累,金光下泛红的面庞甚是兴奋。 罗氏兄弟并肩而立,冷笑道: “逃?” “金蝉,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金蝉闻言笑道: “想杀我,得叫你们的主子仲春来。” 他双拳一撞,指间雷鸣震响,磅礴气浪漫散周围,荡得林叶飒飒而落! 罗氏兄长手持拳剑横于胸前,衣袂随风浮动,目凛眉寒。 “杀你这般头脑简单的废物,何须仲春大人出马?” 他话音落下,跨步而上,再与金蝉战在一起,此时他也不再留手,展露了自己真实的实力。 拳剑刺出,尖锋玄光缭绕,平滑的刃身犹如凛湖之冰,硬生生从这金光之中搅开了一道无形涟漪,顽劣地刺向了金蝉掌心! 叮! 金石爆破之音入耳,拳剑的尖锋与金蝉掌心相交时,犹如与神兵相撞。 此击的确较之先前战斗时厉害许多,金蝉掌心刺痛,见拳剑的尖端已经分开金光,刺入他掌心几分。 对于他这样的武者而言,这种小伤可以忽略,但见金蝉掌心用力,竟以伤口夹住了拳剑尖锋,随后一扭,恐怖力道就此传入罗氏兄长的胳膊。 罗氏兄长面色凝重,唇瓣微抿,凝聚全身力气,却仍是敌不过金蝉这单臂之力,不得已他扭转腰跨,企图卸力,可说时迟,那时快,金蝉便趁着对方这扭转腰跨的时机,忽然手掌自拳剑尖锋处抽出,罗氏兄长即刻失去对抗,身子一轻,纵然有意识地控制,仍是短暂失去了平衡。 高手过招,任何小的失误都可能最终会成为殒命的契机。 譬如此刻。 金蝉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左拳缭绕的金光倏然大盛,破开层层气浪,一拳轰向了面前罗氏兄长的面庞! 后者在身体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间便知事态糟糕,他晓得金蝉这一拳的威力,若是命中,自己非死即残,不会再有任何对金蝉产生威胁的机会。 但他也并未慌乱。 因为,他并非一人。 关键时候,自己的弟弟出现,手中利爪以奇诡的角度极为突兀地插入战场,上来便要剜出金蝉双目! 金蝉虽是外功横练大成,却仍不敢以自己双目硬接同境高手的杀招,果断转拳为指,精准探入袭来的爪隙,而后猛地发力,将其主人直接甩飞了出去! 趁着这个间隙,罗氏兄长即刻后退,脱离了金蝉的攻击范围,三人再度对峙。 “平山王也是看走了眼,费尽心机救下了你们两名废物。” 他神情倨傲狂妄,却有狂妄的资本,如今他「龙象金刚」已臻至大成,体术被开发到了极致,寻常四境上品的高手,很难正面接下他三五拳。 罗氏兄弟被金蝉嘲讽之后,却也不急,这一次二人同时出手,一人攻杀金蝉双目,双爪挥舞扰乱了林间之风,三根锋利的爪羽化为肉眼完全无法捕捉的银色残影,一人不断干扰金蝉下盘,为自己弟弟制造战机。 可惜金蝉横练无双,自当年从越国出山,居于宁国公麾下之后,便已经将自己的弱点打磨至无形。 膝盖,下阴,腘窝,脐眼……皆被这金光全覆,刀剑难入。 金光下的双拳犹如两头狂躁巨兽,不断在二人间冲杀,如若无人之境。 二十招后,罗氏兄弟攻势渐乱。 四十招后,二人败象渐生。 勉力坚持到了五十招,金蝉一人一拳,二人手中的兵刃嗡嗡而颤,在数不清的竭力碰撞之中,它们千锤百炼的身躯也终是承受不住金蝉的双拳,歇斯底里发出了短暂急促的一声哀嚎,犹如那些脆木一般寸寸而裂,而二人同样被砸飞了出去,身子不受控制狠狠撞在了巨木上,留下了深深凹坑。 待得落地,二人大口咳血,面色如纸煞白。 反观金蝉,血气翻滚,全无疲意。 “世间皆道外功是不入流的功夫,人身怎能与天地自然并论,殊不知自己眼界窄小,只随大流,容不得他法,肉身成圣何尝又不是天地道法中的一种?” 金蝉不屑而笑,大步朝着罗氏兄弟而去,正欲结束战斗,却忽听身后传来了飒飒之声,而在这飒飒风声中,还夹杂着一丝其他的声音,这声音极其细微,至于不可察,与风声如水乳交融,一体而来。 莫名的危险自金蝉心头升起,他运转龙象金刚心法,血气涌动,后背金光倏然大放,挡下了极为犀利的一击。 回身而视时,他却见身后站着孟徵与另一名宛如干尸惨白的年轻人。 年轻人枯瘦如柴,指间捻着一根穿线的钢针,静静凝视着他,阴冷古怪的目光中带着难以言喻的狂热,仿佛在凝视世间的某座稀奇珍宝。 第304章 危局 “老匹夫,你还敢回来?” 金蝉见到孟徵的那一刻,着实诧异了一下。 他既惊讶于孟徵中了他一拳,此刻却像是没事人一样站在那里,也对孟徵此刻还敢回来找他而惊讶。 孟徵身边带着的那名年轻人穿着深蓝色的布衣,带着偏黑的方帽,身上弥漫着一股挥散不去的中药味,苦得发齁,他给金蝉的第一印象便是——药材成精。 “筋骨如山,气血如龙……这真是绝佳的炼药之躯!” “若是能够拿他炼药,我这身病……便算是到头了,咳咳……” 年轻人没说几句,便猛地咳嗽了两声。 金蝉脸上挂着冷嘲热讽: “莫说炼药之事,你这废体残躯,怕受不住我两拳。” 此话自他口中而出,其实不算多么犀利的言辞,但「废体残躯」四个字却像是触到了年轻人的痛处,他眸子里的狂热渐渐被压下,阴冷与杀意再度占据了主导,声音沙哑而寒彻: “我叫莫春华,记住我的名字,能被我用来炼药,是你一生的荣耀。” 金蝉目光浅凝,足下忽然用力,竟在原地踩出了一个深坑,身形似风雷而动,霎那间已至二人身前,他腰跨轻扭,龙脊周围的肌肉瞬间绷紧,拧成了坚不可摧的模样,千钧神力自拳间金光乍泄,犹如洪水开道,杀向了二人! 莫春华与孟徵相互对视一眼,前者抽身而出,偏离了战场,孟徵双掌虚空划过了一道神秘轨迹,体内的丹海真力沸腾起来,沿着另一条经脉狂躁奔行,略显苍老的掌面乍现青黄二气,隐有龙凤游鸣。 拳掌相接,孟徵竟以绵软的韧劲拨开了金蝉这势大力沉的一拳,此招先前对战时,孟徵并未使用过,如今不再留手,与金蝉再度相杀,后者气血游龙于全身各处,不断出拳,与孟徵过招。 越与孟徵交手,金蝉的轻视之心逐渐收敛。 他感受到了孟徵这掌法的玄妙,掌间青黄二气时而犹如流水轻弹,时而似狂风呼啸,不但能化去他的劲力,甚至还能找准机会回敬于他,极其难缠。 数十招后,孟徵找准了机会,并指为剑,刺向金蝉的双目,后者抬手格挡,孟徵则借机抽身而出,拉开身位之后,金蝉忽觉不对,低头查看时,竟有一根带着线的钢针破开了他的金光防御,刺入了他的腰眼! 金蝉抬手欲拔针,孟徵却一个箭步杀来,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此刻,孟徵的武学招式再度发生了变化,柔掌翻为铁掌,掌后劲力非是一蹴而就,犹如水浪层层叠叠,一道盖过一道。 若是闻潮生在此,定能认出孟徵这一招正是「天在水」! 他不知从何处学来,虽未掌握此招精髓,却是磨砺得异常熟练,不断拍向金蝉,后者感受到了此招威力,迫不得已只得迎战,数招之后,他抬拳正欲砸向孟徵鼻眼, 忽觉腰间钢针颤动,一股诡异的力量顺着针尖探入了他的脏器,阻碍了他经脉真力运行。 金蝉斜目而视,见莫春华一手扯紧了那根针线,另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指沿着某种韵律轻轻弹动那根线,这古怪非凡的劲力便顺着线与针传入了他的腰间。 他心头觉察不对,想要扯断那根连着针的线,却发现这根线极为柔韧,也不知是由什么材质做成,竟一时没有扯断,而孟徵见状,攻势变得愈发凌厉,步步紧逼,不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经脉真力运行受阻,让金蝉身上泛着的金光黯淡不少,再挥拳时,无论是力量与速度都衰败了许多,金蝉感受着腰间传来的古怪劲力越发浓郁,对他的影响也愈重,明明只需要拔出那根钢针或是扯断丝线即可解除眼前的困境,偏生眼前的孟徵与腰间的钢针皆如附骨之疽,缠得他两头皆是顾不得。 数十招后,金蝉感觉自己渐渐力不从心,心中愈发烦闷焦躁,不慎招式露出破绽,而后两根飞驰而来的钢针便将其再度破身! 一根扎在了他的后背右侧肩胛骨间隙处,一根扎在了他的大腿上。 钢针卡在了肩胛骨处,金蝉右臂即刻被废,再动不得半分力,彻底无法与孟徵对抗,后者剑指拼出,刺破金蝉胸膛十七处穴道,鲜血染红其衣衫,金蝉怒目圆瞪,面对孟徵的攻势毫无办法,最后被对方一脚踹飞,于地面滚落数圈,与丝线凌乱缠作一体。 他想要扯断丝线,此时却被丝线上的劲力彻底封住几处关键经脉,无法着力。 金蝉自知今日很难活着离开,对着一旁吐了口沾血的唾沫,道: “可惜……败在你这样的人手中,不如跳进粪坑中淹死算逑。” 孟徵单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抚过长须,对于金蝉的折辱并未放在心上,淡淡道: “兵不厌诈。” “你这等只知横冲直撞的蛮夫,注定下场惨淡。” 顿了顿,孟徵看了走来的莫春华,脸上浮现一抹怪异的笑,看向金蝉的目光挂上了一抹同情: “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今日若是死在我手里,反而是种解脱。” 莫春华收紧五指间的红线,剧烈咳嗽了几声,偏头对着孟徵道: “白猿,按照约定,这家伙现在归我了。” 孟徵微微挥手: “尽快处理掉,此次为王爷行事,若出变故,你我难以担待。” 莫春华看着地面上的金蝉,笑容残忍: “放心……” 他正欲拖着金蝉离开此地,不远处的巨木梢上却忽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二位,这就准备走了?” … 第305章 局势逆转 莫春华与金蝉对这声音不熟悉,但孟徵却是一下便听出来人正是朱白玉。 他循着声音而视,发现朱白玉自一棵古木上跃下,飘然落地,一袭白衣荡于风中,簌簌而动。 见到朱白玉,孟徵灰白交融的眉毛先是一挑,渐渐又放松了下来。 “都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今日我却是运气不错,双喜临门。” “捉你回去,算大功一件。” 朱白玉双手交叉,放于身前,围着二人缓缓挪步。 “先前未曾想到桃竹仙会随你们一同而来,在小筑中,她的毒的确下得神之一笔,而今念起,仍是觉得盛名之下无虚士。” “若是我再谨慎些,你们这一路来可能不会如此无趣。” 孟徵警惕凝视着朱白玉,他如今身上虽有些伤,气息也有些紊乱,不过他们此处有两人,金蝉彻底受制,莫春华可以分出许多精力来帮忙对付朱白玉,对方若是敢在此刻出手,孟徵有信心将朱白玉拿下。 “绿林深且阔,若是你执意潜藏,我们找你还需费些精力,如今你自己现身,是想同我比划一下了?” 他们本是敌人,朱白玉自然不会无故现身,既然此刻出现,来意不必言说。 朱白玉抬手,用拇指轻轻刮了刮自己的眉毛,感慨道: “是有些手痒。” “先前被桃竹仙用毒控制住,总觉输得窝囊,我那随行的小兄弟都快觉着朱某人是欺世盗名之辈了……好歹也混迹江湖这么些年,未来可能还要在一起共事,怎么也得稍微挽回一下面子吧?” 孟徵目光浅浅而泛,似乎被勾起了某种兴趣,问道: “那闻潮生到底是何人?” 先前他们来时,仲春亲自去查过关于闻潮生的一切,可最终却只得到了一个「没有过去」。 他们谁都不相信这四个字。 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没有过去。 朱白玉笑了笑,忽而在一棵树下站定,转身面向二人。 “你们应该查过,难道没有查到?” 孟徵面容微冷: “若是查到,何须问你?” 朱白玉表情未变,心中却如落石的湖面,被惊起了诸多涟漪。 他查不到闻潮生的来路,齐王查不到,如今连平山王也查不到。 真是怪哉。 世上岂能真有人凭空出现? “罢了,管他从何处来,无非就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蚂蚁,相比起他,我对你更有兴趣。” 孟徵暗中调息,已然蓄势待发,看向朱白玉的目光也渐渐犀利。 对方身影单薄,给予他的压迫感无论如何也不如金蝉,纵然朱白玉的声名传遍江湖,但先前在队伍之中的表现属实拉跨,以至于孟徵很难从心里看得起他。 朱白玉隐于袖间的右手手指轻轻弹动,有节奏地敲打着左手手背,脸上的笑容渐渐恢复平静。 有风而过,飒飒吹开了他衣袖,露出了那双如白玉无瑕的双手,自叶隙间穿过的那缕明光恰巧便落于朱白玉的指缝间。 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 于是,那一缕光便照向了孟徵与莫春华。 二人的眼根本看不见这一缕光,但身躯已经提前做出了反应。 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们抽身而退,也覆手而挡,但预想之中的暗器并没有出现。 空了? 二人的内心闪过了一抹难查的惊异,便在这短暂的一刻,几根尖锐的银针自朱白玉的指间洒出,光滑的针身迎着林间的隙光,洒出了霎那之间的银鳞,好似将空气化为了令人窒息的水面。 本该穿刺向二人的暗器,却袭向了金蝉身上的线,那柔韧的线却受不住尖锐银针的冲击,顷刻断裂,也断了莫春华对于金蝉的控制! 莫春华指间一松,心道不妙,想要第一时间再出针线去制住金蝉,后者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丝脱困的机会,怎会轻易束手就擒? 只见金蝉一个翻身,扯断插在身上的钢针同时,身形以最快的速度滚入了一棵巨木之后,莫春华的钢针落空,想要趁着金蝉还没有完全冲开他在经脉处设下的禁制,一举将金蝉制服,可才跨出了一步,便感觉如芒在背,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他想也没想,直接对着身后甩出钢针,与朱白玉射来的银针麦芒相对,发出了金石独有的悲鸣声。 叮! 双针落地,莫春华的钢针有线,即刻抽回,对着一旁的孟徵哑声大喝道: “愣着作甚,快帮忙!” “我去控制金蝉!” 孟徵何须莫春华唆使,早在他开口之前,便已挪腾身法杀向了朱白玉,一切瞬息之间,可他一动,朱白玉也动,孟徵无论如何用力,却也根本摸不着朱白玉。 差一点。 永远差一点。 对方一边后撤,一边又对着莫春华绽出数针,直至袖间银针全部用尽,他才终于被孟徵逼入无法躲避的位置,抬手与孟徵对了一掌。 砰! 孟徵因心急,出手力道极大,企图以「天在水」的招式缠住朱白玉,可对方亦是警觉机敏,犹如蜻蜓点水,一沾即退,身形同时借力而起,轻稳落于树梢之上。 孟徵抬首凝目,嘲讽道: “堂堂白龙卫教头,就只会偷袭与逃跑么?” 朱白玉预判了他,笑道: “激将法对我可没用,今日无论再如何丢人,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了。” 孟徵听懂了朱白玉在说什么,冷笑道: “你只会躲闪,要如何置我于死地?” 他话音刚落,忽听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巨响,回头的瞬间,看见莫春华的身躯自树后飞出,于空中洒出了一道猩红血雨! 落地后,莫春华又猛地咳出了一大口血,颜色偏黑,该是伤到了内脏。 他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见金蝉大步而来,想要逃走,双腿却根本不受控制,被金蝉单手拎了起来。 莫春华呼吸受阻,喉咙有血咳不出来,生咽下去,惨白的面容上被活活憋出了一丝红润。 他单手自身后摸出一只锋利钢针,想要刺向金蝉,可此时的金蝉血气滔滔似江河翻滚,金光犹如凤辉灼灼,岂是他能伤到? 连刺几下,未有任何效果,但听一声骨鸣,而后莫春华双目圆瞪,血丝溢满,喉咙艰难挤出「赫赫」之声。 他握针之手,竟被金蝉活活捏成了一团烂肉! pS:线下逮捕澎湃和撼动猩风哥了,另一更会比较晚,各位明天再看吧。 第306章 三寸仙 莫春华境况凄惨,孟徵却未上山帮忙。 有了先前交手的经验,孟徵已然深刻认识到了金蝉的可怕,如今莫春华被废,哪怕是没有朱白玉在侧,他上前也并非金蝉对手。 见到了莫春华那逐渐消隐于林风间的求救眼神,孟徵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打算,心中快速分析了当下的局势后,决定撤离。 眼下正是最好的时候。 朱白玉的银针已经用尽,他若是想阻止自己逃离,势必要近身,而据孟徵的观察,朱白玉并不擅长近身缠斗。 万千杂念,一瞬而止。 孟徵对着莫春华抬手。 抬手不是让你放心,而是我先走一步。 他身形似电,倏然而退,毫不担心朱白玉追来,后者也的确没有去追。 如今林间不知多少仲春与宁国公残部的人,贸然追上去,极容易像金蝉那般遇险,再者现在也不是杀孟徵的时候。 孟徵离开后,朱白玉自梢上翩然而落,走向了金蝉二人。 他将莫春华高高提起,眸中仅有最为纯粹的杀意,望着对方那惊惧的眼神,金蝉仍是说出了先前的那句话: “吃我两拳,若你不死,我放你走,方才已受过一拳,这是第二拳!” 他话音落下,高举起了自己右拳,手臂肌肉绷紧,血管与筋络骤然拧成了魔鬼的形状,拳间泛动的金光里似有江河力量在翻滚流转,骨鸣噼啪如潮浪拍击! 莫春华被他一只手掐住脖子,自是什么话也讲不出,先前他正面迎了金蝉一拳之后,已然伤至肺腑,此刻气机运转不畅,哪有余力抵挡第二拳? 他眼睁睁看着金蝉对着他的脸挥出第二拳,眼睁睁看着天黑。 意识消失之前,莫春华听到的这世界最后一道声音,是西瓜碎裂的声音。 朱白玉望着面前被一拳爆头的莫春华,啧叹道: “都是江湖中人,何必弄的如此埋汰。” 金蝉轻轻甩动着手上污物,侧头看向朱白玉: “你就是白龙卫教头朱白玉?” 朱白玉: “正是在下。” 金蝉目含傲气,言谈之间全无丝毫对朱白玉的感激,反倒质问道: “为何放他离开?” 孟徵本不是他的对手,靠着阴谋诡计致他于绝境,若非出现了朱白玉这个变数,他今日危矣,此时正到了报仇雪恨之时,却被朱白玉放走了孟徵,金蝉双拳纵有万钧之力也无处可使。 朱白玉笑道: “他可不能死,我只是逗他玩玩。” “若他死了,谁替我将消息传到仲春那里?” 金蝉闻言一怔,目光渐渐凝实: “传递消息?” “什么消息?” 朱白玉道: “白龙卫跟宁国公的人搅在了一起,要一同对付他们。” 金蝉眉头向上挑动,意外道: “哦?这么说,你是打算与我们合作了?” 朱白玉面带微笑: “不,我只是要让仲春这么认为。” “而你们那边儿,是另外的消息。” 金蝉眼光闪烁: “什么消息?” 朱白玉回道: “我杀了你。” 金蝉笑了起来。 “你杀我?” 朱白玉看着他: “我不能吗?” “你不能。” “你觉得我不如方才那个病夫与老头?” 面对朱白玉认真地询问,金蝉沉默半晌,最终沉闷的语气内洋溢着浓郁不服与自傲: “若非我轻敌,败的必是他们。” 朱白玉并未对此嘲笑或嘲讽,只说道: “那你这次可不要再轻敌了。” 金蝉凝视着朱白玉许久,而后单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向前虚探: “念在你救我一次,让你三招,请。” 相比于孟徵这样只会玩弄心机的人,朱白玉如此坦诚的对手显然更合金蝉的胃口。 朱白玉徐徐走向了金蝉,沿途捡起了几根就近散落的银针,并将它们放入了自己的袖间。 “朱某在江湖有一点小名声,你可曾听过,朱某有一门绝学名为「三寸仙」?” 金蝉浑身金光常覆,面对眼前足足矮了自己半个头的朱白玉,他只道: “世间暗器,于我皆无用处。” “我的修为在你之上,功法更是天生克你,若你真要寻死,来便是。” 朱白玉立于金蝉身前三尺之地,平静地凝视着他,说道: “可有遗言?” 金蝉皱眉,这从朱白玉口中吐出的短短四字,对他而言仿佛世间最大的污言秽语,他已失去耐心,声音闷躁: “要战便战,废话真多!” 他话音一落,朱白玉便不再留手。 三尺之距,对于他来说刚刚好。 不会太长,不会太短。 三寸仙是一门见不得光的奇术,正如当初在行王山上遇见黔驴时那样,不用时便是天下最可怕的杀招之一,若是见了光,对方便有了防范,他此招的威胁与效果便要大打折扣。 金蝉自恃外功横炼无双,只要有所防备,便无惧天下暗器,对于朱白玉来讲,此乃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具。 他出手了。 只见朱白玉袖间的真力倏然沸腾,纹着龙纹的袖袍鼓动,似水底火山苏醒,紧接着朱白玉探掌而出,一抹璀璨明光自袖间盛放,直取金蝉胸口! 在朱白玉出手之前,金蝉便已经做好了防备,一身气血随真力而动,沿着奇经八脉游转全身,此刻仿佛化为了真正的龙象金刚! 他要硬接朱白玉这一式「三寸仙」! 可随着朱白玉袖间光华绽放的那一刻,无法言喻的危机从胸膛的深处如针一样扎了出来,金蝉眼前竟然恍惚,看见了诸多幻象。 又或者说,这并非幻象,而是人死前的走马灯。 当年金蝉在越国跟随焘明佛师修习龙象金刚与各种体术时,佛师曾与他言:人之身躯乃鬼斧神工而铸,远胜世间一切神兵,一旦修行龙象金刚,便要身心一致,战斗之时勿要多思多想,皆随本能而动,六感自会趋利避害。 可人很难做到知行合一。 金蝉亦是如此。 他的龙象金刚大成之后,虽与佛师同境,却始终无法胜过佛师。 他的心不够静,杂念太多,而杂念愈多,自然身躯便慢。 朱白玉出手的那一刻,金蝉已然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可他错过了唯一转瞬即逝的生机。 朱白玉也不会给他任何多余的机会。 洁白如玉的指尖与金光相触,竟无丝毫碰撞的晦涩感,水乳交融一般融为一体,这好似能阻隔万物的金光隐约从朱白玉的指尖荡漾出了层层涟漪,最终涣然而散。 噗嗤! 极其轻柔的声音响起,朱白玉那宛如白玉的手指,便于这白驹过隙间刺入了金蝉的心口。 pS:补昨天的。 第307章 愈烈 金蝉龙象金刚身被破,低头见朱白玉的半只手掌插入他的心口,一身修为已随生命渐逝。 八年未觉酷暑严寒的金蝉,头一次从已然入春的风中感觉到了寒意,这种寒冷他并不陌生,二十年前,他曾在无垠的荒原上随自己父亲出去游猎,却遭遇了最为庞大的狼群。 一共三百四十六只狼。 他们一行七人,最终只有他活了下来。 那时他只会最为粗劣的三脚猫功夫,也未有与任何猛兽搏斗的经验,被咬得浑身是伤,躺在黄天之下等死。 那时炎炎夏日,金蝉却觉得扑面而来的尽是冷风。 这种冷极快极透,出现的瞬间,便会直入骨髓,直入肺腑。 金蝉没死,最终活了下来,他一直以为自己逃离了那场荒原上的死亡之风,而今这股子冷风跨过了漫长的时光,席卷而来,终于在二十年后与他再度相逢。 虽然身处不同的时空,可金蝉依然坚信,这阵风就是从二十年前吹来的。 他颇为释然地一笑。 他颇为自嘲地一笑。 与朱白玉近距离目光相接时,他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所谓的「三寸仙」不是什么暗器,就是你的手指?” 朱白玉微微一笑: “是。” 三寸,正是朱白玉手指的长度,于是才命名为「三寸仙」。 “不过,它们也的确是暗器。” “世间任何出其不意的攻击与武器,皆可称之为暗器。” “这一式自我二十三岁在龙不飞将军的指点下悟出,将我少时所修之江湖路子「锻钢指」升华到了另一个全新境界,时至今日,「三寸仙」仍然是我最大的倚仗。” “只可惜,这门武功的局限性太大,使用的条件有些苛刻。” 朱白玉自言自语说着,缓缓抽出手指,让人惊异的是,那些刺入了金蝉身体的手指,依然洁白如许,未曾沾上一丁点鲜血。 金蝉的尸体软软倒落地面,一阵清风吹来,朱白玉的身影已消失不见,现场只余下了一地狼藉…… … 绿色的密林之中,生死角逐不休,刀光剑影仍在掌控生杀大权。 只不过这群人里,多了一群白色的身影。 他们犹如林间毒虫,见人便咬,每次一沾即退,不管是否能杀人,三五招后便转头扎入绿林,头也不回,伤害不大,挑衅极强。 至于他们的身份,自然不难辨别。 整片丛林,除了白龙卫,还会有谁穿白色的衣服? 随着白龙卫几经现身之后,两方人对于白龙卫的怨气愈深。 蚊子叮咬并不致命,但招恨。 若不是眼前有更大的敌人,这些穿着白色衣服的「蚊子」一定会第一时间被拍死。 在某个合适的时间,朱白玉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即刻鸣金收兵,数十名白色的身形顿时便消失在了林间。 孟徵一路疾行,很快便远离了绿林,来到了仲春所在的山腰处。 此地临时搭建了一处茶舍,一众集结而来的重要下属在此候命,仲春似乎在等什么,左手端着茶杯而坐,闭目休整。 孟徵来后,向仲春讲述了先前在林中所遇之事,后者听完,一双焕发着贵气与威严的眸子微微睁开。 “朱白玉……” 她唇瓣轻启,怀揣着杀气轻轻念叨这个名字。 孟徵自她细微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对,一问才知,原来白龙卫在林间出现,袭击了不少他们的人。 这固然对他们的势力没有多大影响,此次行动,他们调动江湖的精锐颇多,而朱白玉独木而支,手下能打的人有限,再加上一沾即退,对于仲春和宁国公残部的人影响其实不大。 不过,他们的这种行径虽然杀伤不大,但对于仲春与宁国公的人而言,侮辱性却极强。 白龙卫本是两方鱼肉,此时趁着两方博弈,竟如跳梁小丑一般嚣张,仲春如何不气? 偏偏他们此时奔着沉塘宝藏而来,不好对朱白玉下狠手,与宁国公残部又是死敌,两方彼此盯着很紧,此刻是博弈的紧要关头,她不太愿意分出精力来处理朱白玉。 “这厮着实可恨……若不然,我立刻带上些弟兄,先去收拾朱白玉?” 孟徵对于朱白玉坏他好事着实愤怒,仲春沉默了一会儿,仍是将自己眼神中的杀意藏了起来。 “沉塘宝藏线索的消息泄露,宁国公残部为了争夺,必然集结了极为庞大精锐的力量。” “朱白玉不过跳梁小丑,当务之急是凝聚全部的力量将宁国公残部尽数消灭,之后如何收拾他无非覆手之间……” 仲春并不知道,在密林的深处,有一个与她只有数面之缘的人,算准了她会因此而愤怒,也算准了她会因此而加剧与宁国公残部的争端。 他与朱白玉说,光点火还不够,还得扇风。 如今风过无痕,火势却已愈来愈烈。 “……由于如今沉塘宝藏的线索只有我们知道,他们不会轻易向我们下死手,更何况彼此之间虎视眈眈,我们变成他们心里的一根刺,虽不能对他们造成有效的伤害,却让他们极为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会让他们变得越来越急躁。” “而他们越想要处理我们,就越先要解决彼此……” 某处隐匿之地,闻潮生跟疑惑的小七解释了自己让白龙卫穿白衣行动的原因。 小七听完之后恍然大悟,眸中泛光。 这想法说来简单,无非二字——激将。 但无论是先前的「离间」,还是此刻的「激将」,闻潮生似乎很擅长将一些简单的、不容易生效的计策用出奇效来。 他不免想到朱白玉之前对于闻潮生的高度称赞,此番也算心悦诚服了。 这在江湖上已是极为荒唐之事,一个实力不过三境之人,却能带给他人这般浓郁的安全感。 “等着看吧,用不了多久,这林子里会很精彩。” 闻潮生计算着时间,估计朱白玉也该到了。 “等他们争斗到了白热化,咱们就该进行第二步的计划了……” … pS:昨天欠的那一根27号补,今天先两更,最近在外面参加彭老师的签售会,时间上确实有点来不及,也不想贸然水文。 抱歉! 第308章 斩春(一) 与仲春对手不是根本目的,既然已经冒着如此风险要与仲春和宁国公的人对峙到底,那沉塘宝藏的线索一定要想方设法拿到。 金蝉的尸体很快便被「赤虎」与「青羽鹤」发现,他们勘察完现场之后,在林叶遮覆之间发现了什么,一番寻找后从中摸出了一根银针。 二人对视一眼,赤虎将银针交到了青羽鹤的手中。 “青羽鹤,你轻功甚好,先将这里发生的事告诉血鸦,我稍后带着金蝉的尸体回去。” 青羽鹤收针。 “那你自己小心。” 他身影快速在林中穿梭,直至云台,把金蝉之死与那根银针带回了血鸦道人身边,没过多久,金蝉与莫春华的尸体也被运了回来。 夜罗刹蹲伏于金蝉尸体旁边,仔细检查了一遍金蝉的尸体,又查看了一下赤虎带回来的银针与带线的钢针,说道: “致命伤是心口的伤痕……奇怪的是,这伤看不出是什么兵器留下的。” “银针极为细密,与金蝉背部与腰间的伤口不吻合,这些伤口是钢针留下的。” 血鸦道人听完后接过了那枚现场寻找到的银针,放于眼前仔细查看。 “诸多的暗器中,飞针是最难使用的暗器之一,对于使用暗器的人手法要求极高,江湖上用飞针的人不多,恰巧这林中便有一位。” 众人自然知道血鸦道人说的是谁。 赤虎盯着地面上的尸体,蹙眉道: “金蝉的龙象金刚身早已大成,世间暗器对他应该皆无作用,朱白玉虽是暗器大家,但应该还对付不了金蝉。” “还有他身上那些钢针留下的创口……” 血鸦道人平静道: “世间强者多如牛毛,尤其是四国修行武者千万,龙象金刚固然是一门强大奇术,不过想要靠这门功夫纵横天下江湖,显然不够。” 他拿起钢针嗅了嗅,眉毛暗挑,接着他又蹲在了那具狼藉不堪的尸体旁,掀开了尸体的衣服。 “莫春华……” 血鸦道人轻声呢喃。 “怪不得能破金蝉的龙象金刚身。” 夜罗刹眸光幽然。 “莫春华,好熟悉的名字。” 血鸦道人道: “尸医莫春华。” “以前是陈国的人,后来为了治病,到了齐国,大人知他本事,三番五次让龙兔带着拜帖去邀他入幕,不过皆被他拒绝,没曾想这人不识好歹,最后成了平山王的门客。” “落得如此下场,皆是他咎由自取。” 赤虎好奇道: “我以前倒也听过这人,听说得了很严重的病,要拿活人炼药续命……我在四国江湖奔走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说有病需要拿活人炼药的。” 血鸦道人淡淡道: “不是病,是先天不足,他有天人五衰之症,本活不过弱冠之年,后自学道术,以妖邪续命,活到了现在。” “他对于人体的穴位研究极深,再加上钢针也是在万人尸坑中以极阴之气锻造,天生对于龙象金刚这样的极阳功法有所克制,因此才能趁金蝉不备之时破他龙象金刚身。” 青羽鹤道: “这人的头都碎了,如此爆裂的死法,必是出自金蝉之手。” “这说明在金蝉死之前,仍有余力。” “朱白玉是在与金蝉单打独斗的时候将金蝉杀死的,但只看伤口,似乎很难断定朱白玉杀死金蝉时所用的武器。” 血鸦道人闻言沉默,其实他也觉得好奇。 金蝉心口有一道非常深的穿心伤,但仅从伤口来判断,完全无法辨认这是什么武器造成的。 “朱白玉纵横江湖时,曾斩杀过几名极为强劲的四境高手,有一招绝学名为「三寸仙」,但从未有活人见过。” “我想,金蝉便是死于三寸仙之下。” “倒是……小觑了这朱白玉。” 青羽鹤眉头凝簇,其实自金蝉被孟徵引走并没有多长的时间,他们已经第一时间赶去,但仍是没有救下金蝉。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想见到,由于金蝉的战斗风格,朱白玉杀他只用了短短的一瞬。 “早让金蝉收敛着些,切莫要影响咱们接下来的计划……不曾想还是出事了。” “早知便应该让赤虎提前跟着他,可能会好许多。” 夜罗刹盯着地面上的尸体,神情十分凝重。 金蝉虽然行事风格风火,但他的实力大家都十分认可,与仲春正面交战时,金蝉必定是主力成员,可如今金蝉提前被朱白玉杀死,他们面对仲春之时,难免会变得被动一些。 “好在没了金蝉,咱们还有一个更厉害的人。” “高夫……比金蝉好用。” 看着血鸦道人成竹在胸,夜罗刹仍然担心: “血鸦,这件事情关系到所有人的生死……我最后问你一次,高夫与仲春之间的矛盾真不是演出来的?” 血鸦道人: “千真万确。” “只是如此再拖下去只怕再生变数,让朱白玉那小人趁机从中作梗……赤虎,青羽鹤,计划提前,你们即刻带上精锐进入林中。” “我会另外安排人去盯着入口,待仲春一入,我们便会与高夫里应外合……杀了仲春,万事皆休!” … pS:今日一更,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第309章 斩春(二) 江湖是一座巨大的原始丛林,相比较于人情世故,打打杀杀同样是主要旋律。 任何在江湖上名声颇噪的人,必然有其特殊的本事。 几人曾一同在宁国公麾下共事多年,对于金禅的本事他们非常清楚,真若是正面相战,在场的人里能胜过金禅的无非血鸦道人一人。 而且即便是血鸦道人,也只能靠着深厚的内功与金蝉相扛,无法如同朱白玉这样一式穿心。 当然,无论是血鸦道人这般见多识广的存在、亦或是其余众人,皆不能想到,将金蝉穿心而过的根本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齐国江湖上小混混所练的一门再普通不过的外功「锻钢指」。 这门功夫的祖师爷已经不知是谁了,反正流传的到处都是,一些想要出入江湖的年轻人没有机会认识前辈高人,也没有多少功夫可以练,便会选择这些在江湖上流传甚广的百家功法。 这些功夫的效果自然都很差劲,也不会有几个人愿意花费自己的青春去将一门如此简朴的功夫修行至大成。 朱白玉是因为曾经在军中,资源浅薄,任何一点功力的提升也许都能让他从下一次的冲锋陷阵中活下来,所以才会将这门锻钢指修行至大成。 可即便锻钢指大成后,这门功夫的威力依然寻常,之所以会最终成为名噪江湖的「三寸仙」,是因为北疆镇国神将龙不飞当年把玩过这门武功后觉得有些意思,便稍微改进了些,再将精髓教与了朱白玉。 不过朱白玉究竟是拿什么杀死的金蝉对于血鸦道人而言皆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必须得尽快解决仲春的问题,待得仲春的问题解决了之后,他们才能全心竭力来处理朱白玉与白龙卫。 两方皆死敌,没有联手起来处理朱白玉的可能。 更何况,他们都需要朱白玉身上那份关于沉塘宝藏的线索。 … 赤虎与青羽鹤不再留手,带着几名四境的高手进入绿林,开始清场。 林间,腥风骤起。 一名四境中品的高手在与赤虎交手十三招之后不敌,被一掌击中了下巴,暗红色的血液顿时便从口鼻喷涌出来,他神目混沌,眼前虽是天旋地转,但强烈的求生欲望依旧让他转身便逃,但他怎可能比身后的那阵风更快? 赤虎的攻击尤为血腥骇人,并指为爪,掐住了这名四境中品的高手龙骨,猛地一拉,血雨顿时飞洒四周,星星点点落于他的侧颜上! 他提着鲜血淋漓的半截脊骨,扭了扭自己脖子,满面煞气对着身后的下属说道: “杀!” 一行人疾步穿行,犹如虎狼在林中觅食,寻找着藏于其间的猎物。 绿林虽大,可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浸透绿林的长风也逐渐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四下里似乎都是敌人,随意一处风吹草动便会让人精神紧绷。 哧! 锐器夹杂于风中,激射而出,上面还有没有拭净的血渍,随着这枚飞镖命中第一个敌人时,此方密林的死亡之雨便已落下。 仲春虽未入场,但这不代表进入这片密林中的喽啰都是寻常之辈,面对宁国公残部的清剿,他们下手同样狠辣。 “只有一名四境下品,可斩!” 树上,一名老者沉声而喝。 顷刻间,人影如梭。 参与此次行动之人,无一是心慈手软之辈,无一是贪生怕死之徒。 刀锋相触,绽放的火星点亮了刀刃上映出的人脸,此刻已过午时许久,艳阳不似先前炽烈,但众人无言间酿就的杀意已让此处变得更为燥热。 刀冷,血烫。 树下蒙面的领头者挥剑而迎,断了眼前率先杀来的快刀,再一指点出,鲜血便自刀客后脑涌出。 “一境之隔,天壤阔别,尔等宵小,吾覆掌便灭!” 这名蒙面的四境高手声音沉冷,于林间不断出剑,剑法霸烈,身如奔雷。 扑哧! 他连斩十一人,还未来得及喘口气,身后便有人高高跃起,双手持锤,对着他的脑袋砸下! 砰! 剑锤相接,这人手中长剑材质精湛,竟活活将那玄铁重锤劈成两块,剑锋剑势未尽,便顺着裂口刺入了那人的胸口! “杀!” 那人咳出一口鲜血,声嘶力竭,一个踏步,任由剑锋穿透自己胸膛,用命死死抱住了这名四境的蒙面人,后者暗道不妙,全身真力运转,想要震开此人,只听「喀嚓」一声,这人的胳膊骨头被震断,却愣是死死抱锁着他不松手。 “给我开!” 他怒喝一声,第二次运转真力,直接将面前这人的双臂绷断,随着血水一同飞洒而出,可下一瞬间,便有七枚暗器与两柄利剑同时命中了他! 失去双臂的那人惨烈大笑,双眸怒瞪道: “拉个四境的人给老子陪葬,不亏!” 言罢,他栽倒在地,再无力站起。 这名蒙面的四境之人愈以真力将身体中的暗器与利刃全都逼出,可他面对的这些人全都是平山王豢养在江湖上最狠辣的死士,岂会放纵这样的战机? 一名不远处拿着流星锤还在与蒙面人部下厮杀的壮汉,余光瞥见这头,竟宁可拼着丧命的风险,也用尽全力将手中的流星锤扔了过来! 咚! 带着尖刺的沉重流星锤精准砸在了蒙面人的天灵盖上,这一发沉重的打击直接让他才凝聚起来的真力涣散开来,刺入他身躯的两柄利剑便在他惊惧的目光中猛地一提一拉,切开了他的五脏六腑! “唔……” 他抬手死死抓住面前一名剑客的手臂,根本说不出话,嘴里不断往外喷吐着血。 面庞的黑色面遮滑落,露出了不甘的面庞。 手中的力气快速消散,他终是什么也没能抓住,双臂随着生命一同坠落,跪倒于草地上,再被人一剑砍下头颅。 “收拾残局,撤!” 老人收剑,沉声发令,接着便来到了先前以命相搏的同伴面前,从他紧握的手中拿走了一枚残破玉佩。 “遗言。” 他没有丝毫废话,面前的人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名壮汉五脏六腑皆被震裂,此刻张嘴,仅有微弱气声: “钱……给我……女儿……多谢头儿……” 老人目光悲彻,但很快便被冷漠遮覆。 “一定!” 他紧紧握住壮汉的手,直至对方眸光神采消散,而后起身,快速带着众人朝着先前来时的方向撤走…… … PS;还有一更,不会太晚,可能11点-12点,明天想办法补补之前的。 要怪就怪澎湃老师吧,与我无瓜。 第310章 斩春(三) 山外茶舍,众人已在仲春的安排下依次入场,而仲春却依然在外围品茶。 已是第二壶。 茶香与那绿林之中的血腥味形成了极为反差的对比,为此地交织点缀出了不一样的色彩。 见着沸茶于杯中升腾起茶雾,立于仲春身旁的雷明终是有些忍耐不住,他先看了看仲春,又看了看不远处空地上喂鸟的鸟翁,接着又望向了回来之后便一直在打坐调息的孟徵。 三人气态稳重,直至此时林中频频传来战报,他们似乎仍是没有要入场的意思。 雷明眉头微不可寻地一皱,低头把玩着手中的石子,又过了一刻钟,他忽然将手中的五粒石子攥紧,终是忍耐不住,对着仲春问道: “仲春大人,咱们还不进去么?” “若让宁国公残部占领先机,咱们的精锐部队可能受挫。” 仲春闻言也不急,徐徐从一旁拿出一个杯子,倒上热茶。 “不急,喝茶。” 雷明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来到了仲春面前坐下,将热茶一饮而尽。 “仲春大人还有别的计划?” 仲春微微抬眼: “有许多,你想听哪个?” 雷明闻言一怔。 “许多?” 仲春手指指尖有节奏地轻轻敲击桌面,道: “我有一件事情很疑惑,一直没有想明白,不知你是否能为我解惑?” 雷明微微点头: “仲春大人请讲。” 仲春兀自饮下一杯热茶,徐徐说道: “我等此次前来广寒城是为沉塘宝藏的线索,而这则线索只有朱白玉与闻潮生知晓,按理说,此次行动皆为绝密,绝不该有第三者知道,可为何我们会在万石峡遭遇埋伏?” 她此言一出,雷明心头「咯噔」一下,顿时犹如沉入湖底的石头。 “无非就是朱白玉等人做事不够周到,泄露秘密出去,再者可能队伍中有宁国公残部的细作……” 仲春眸子微抬: “细作……谁?” 雷明缄默不言。 仲春道: “你只管讲来。” 雷明脑海之中飞速运转,又认真品味着仲春表情,最终才说道: “要么是高夫,要么是桃竹仙。” 仲春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 “桃竹仙从很小的时候便跟随平山王,她会成为叛徒?” 雷明反问道: “为何不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再者当年天海陷落,平山王可是主力之一。” “说不定她怨恨平山王也不是一两日了,这些年积怨已深,再加上宁国公以金银相诱,她完全有可能叛离平山王。” 二人相视之间,仲春的面容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这个笑容让雷明毛骨悚然。 “仲春大人在笑什么?” 仲春道: “我在笑,我挖个坑,你便往里跳。” 雷明神色略带迷茫,紧接着瞳孔忽地一缩,后背冷汗涔涔! “常年在王爷手下做事的人,几乎不会以「平山王」三字称呼王爷,更不会说的这般顺口。” 仲春话音落下,指着不远处的鸟翁道: “只有以前在宁国公手下谋事的人,才会喜欢这样称呼王爷。” 雷明嘴角神经微微抽动一下,纵然到了这等随时都可能会撕破脸的地步,他依旧没有将内心的惊慌表露到面容,而是认真道: “我这也不过是顺着仲春大人的话讲罢了,正如大人所说,倘若拿这件事作为我叛变团队的证据,那除了大人以外,所有人皆有洗不净的嫌疑。” 仲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的确。” “但你应该也能想明白一件事……就连桃竹仙都能看见你在路上偷偷留下线索,你为何会觉得我不知道?” “你真以为,我这一路上除了吃就是睡?” 她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 孟徵已然不知何时睁眼,堵住了雷明逃走的唯一一条路,而远处给自己鸟儿喂食的鸟翁也双手交叉放于身前,静静凝视着他。 雷明此番对于自己是否已经暴露这件事情终于不再抱有一丝侥幸,他心知自己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的短鞭,但很快便又松懈下来。 “你给我下毒?” 雷明咬牙切齿。 仲春平静道: “我不能下毒?” “桃竹仙不在,你岂不是更加没有防备?” 他看着仲春,但仲春的眼中已经没有他了。 雷明惨笑: “所以,你路上不拆穿我,就是为了让我一直给他们送信?” 仲春的手指把玩着茶杯,说道: “把你带在身边,他们才能放心,他们放心,我才能放心。” 雷明回想起这一路来的一切,浑身颤抖。 他再一次领略到了仲春的可怕。 不是她的武功,而是她的城府。 “我的确还瞒着你许多事,虽然你没机会看见,但比你晚死的那些人能看见。” “你且莫急,在下面稍微等等,他们很快便到。” 雷明面如蜡纸,林风如暮,二人相对,他最后看了一眼仲春,仲春也最后看了一眼他。 她弹指一挥,雷明尸体软软滑栽于地。 他眉心穿了一个血洞,红白之物汩汩淌出,而头颅,也正好侧卧于仲春裙下。 后者起身对着孟徵说道: “处理一下尸体……咱们也该进去了。” 言罢,仲春偏头望着不远处的鸟翁: “你去么?” 鸟翁沉默了很久,最后说道: “可以去看看,但我不想打架。” 仲春笑道: “我以前便听说过你在宁国公手下谋事时也只负责传递消息,不参与刀剑纷争,倒是可惜了你这身修为。” 鸟翁道: “没什么可惜的,每个人修行所为之事皆不相同,我年轻时因为争强斗狠闯下大祸,害了家人,还害了一姑娘。” “后来想明白了,年纪也大了,没法像年轻人那般折腾。” “过一天算一天……就这样吧。” … PS:晚安。 第311章 斩春(四) 无论在任何时候,鸟翁都显得与众人有些格格不入。 他虽身处江湖,但对于江湖中的事情已然懈怠,没有其他人的激情或是狠劲,路上除了帮忙给消息之外,就是喂鸟。 一些人只当鸟翁是性情如此,但这行人里只有仲春知道,鸟翁是真的年纪大了。 今年待到夏日六月,鸟翁九十有八,早该是退出江湖的年纪。 相比较于雷明,仲春似乎完全不担心这名曾是宁国公麾下八荒图之一的人叛变。 孟徵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没有询问。 他从不多嘴。 而且此刻,孟徵还有一件更想做的事,那便是亲手处理掉朱白玉。 先前自己费尽心思,前拉后扯,眼看着就要做掉金蝉,却不曾想最后被朱白玉钻了空子,害得他功亏一篑,孟徵这些年没吃过多少亏,如今更是跟着仲春在做事,这口气绝没有咽下去的理由。 … 而在仲春这头入场的时刻,闻潮生这头已与朱白玉悄然前往了沉塘宝藏线索所在的区域。 沉塘宝藏的线索在灵仙谷的深处。 要去那里,得先出绿林。 “……绿林出路不多,通往灵仙谷的路只有三条,尽头必有鸟翁留下的飞鸟相守,林间飞鸟无数,根本无法辨认,还可能仲春等人已经提前留下了些许高手在那里,我们一动,仲春便知,灵仙谷腹地常年瘴气围绕,偶尔才会散开一次,因此深处没有详细地图,我身上携带的防止瘴气的药物不多,谷内为环形绝地,没有其他出口,咱们拿到线索之后必定得原路返回,若仲春等人提前预伏在外,届时咱们便是瓮中之鳖。” 朱白玉手中拿着地图,对于接下来的行动有些担忧。 作为一名曾经在边关领过军的人,朱白玉非常清楚,任何时候不给自己留退路都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 领军者一时的疏忽,葬送的可能就是全军所有人的性命。 “只需要查看有没有人守住即可,若只有鸟的话,我有方法可以解决。” 闻潮生说着,四人小心地在林间潜行,偶尔遇见一些人,朱白玉与阿水便会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战斗。 到了第一处出口,阿水仔细观察了一下,经她确认后,那里只有一名三境的人在树上守着。 “这是……陷阱?” 小七有些不太相信,疑神疑鬼地看向周围。 如此重要的区域,仲春只派遣一名三境的人前来看守,想想都觉得诡异。 潮生说却道: “在仲春眼里,她的敌人不是我们,而是宁国公残部,两方对垒,其实从老朱的经历不难看出,宁国公的残部势力依旧庞大,极难对付。” “齐国武者千千万,的确有不少四境高手,但这些人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几个出口,仲春一处留一个四境,可能会影响林间战局。” “三境的人在这里正好。” “他虽拦不住我们,但人死了会从树上坠落……鸟会飞。” 小七恍然,心头暗惊。 原来那名树上地三境武者根本不是用来阻拦他们的,而是一个……哨点。 人命做的哨点。 “寻常混江湖的人皆为名利而来,没谁会明着往火坑里跳,这不是什么临时组建的江湖势力,根本就是豢养已久的死士。” 朱白玉眸光渐凝,他们四人竟被一名三境的人堵在了此处。 “没别的办法了?” 阿水盯着闻潮生,后者想了想回道: “如果此地仅有一个人或是一群鸟,都还好说,我都办法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其中,但现在……没有了。” 阿水: “不,还有一个办法。” 三人看向她,后者认真道: “我进去。” 见她这么一讲,闻潮生忽地记起,阿水有着百毒不侵的体质,哪怕是朱白玉这样的四境修士,也无法长时间生活在瘴气之中,但阿水似乎对此没有所谓。 “她真堵着我,我便不出来。” “有本事来里面找我。” 几人一合计,觉得这方法可行,于是便跟阿水做了布置与后续的联络,随后几人来到了灵仙谷的入口处,朱白玉飞针一出,顿时尸落鸟飞。 大片飞鸟自周围树梢惊散,谁也不知其中那哪只才是鸟翁的眼线, “水爷,速去速回。” 小七叮嘱一句,阿水微微点头,与闻潮生对视了一眼,转身快速没入了远方墨绿色的瘴气之中。 即便隔着数十丈,三人也能闻见其中的异香,为了预防万一,朱白玉仍是给了阿水一些能解瘴毒的药丸,接着,他们很快也消失在了此地。 … 绿林的另一头,仲春三人入境,一只飞鸟自远处飞来,扑闪几下翅膀之后,精准落入了鸟翁的掌心之中,后者平静地抚摸了一下它的头,接着又给它喂了几粒吃食,随后才偏头对着仲春道: “他们进去了。” 仲春看向了孟徵: “带上你所有的人,还有之前我安排给你的那些,去把出口堵住。” “灵仙谷瘴气恒生,他们必然速去速回,不会耽搁太久……我这里也不会耽搁太久,你只需拖住即可。” 对于这个差事,孟徵自然是求之不得。 剩下二人缓缓行于林间,鸟翁双手互插入打着补丁的袖兜之中,望着前方坦途,他打破了许久的缄默。 “你打算一个人对付他们?” 仲春背脊笔直,她身上有种难言的贵气,贵到总让人觉得她该是王室中的一员,而不是依附于其间的门客。 “不是还有你么?” “怎么,面对以前的老同行,下不去手?” 鸟翁淡淡道: “那倒不是,活到这个岁数,基本什么都看得不重了,以前真正年轻时交往的朋友,剩下的没几个……甚至有些朋友的儿女都已经离世了。” 仲春道: “王爷也是厉害,能从宁国公那里将你这般的人才纳入麾下。” 鸟翁道: “平山王确实厉害。” 仲春平视前方,全然忽视了于古木林间窥视而来的目光。 “与宁国公比呢?” 鸟翁道: “二位上位的胜负,不是早在五年前就已经见了分晓么?” 仲春笑了笑,长吁一声,感慨道: “五年前,他一败涂地,可他就是不信邪,非得再来一次。” “可这五年的时间里,他却没有分寸的长进。” 顿了顿,她望着前方巨石上屹立的几道人影,微微摇头。 “他们也是。” “高夫那么锋利的一把刀,被王爷用趁了手……他们怎么敢碰的?” 第312章 春斩(一) 仲春的最后一句话,让徐徐往前的鸟翁忽地停顿了脚步。 “高夫是你的苦肉计?” 鸟翁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 仲春纠正了他的话: “不是我的,而是王爷的。” “这次选的人里,高夫是王爷钦点,他生性耿直,不会演戏,也正因为不会演戏,所以才会让宁国公的那些人更信他。” 鸟翁似有所悟: “因为不会,所以不演。” “只是我很奇怪,你与他产生那般大的争执,要如何挽回,平山王又为何这般确信宁国公的党羽一定会拉拢他,而不是杀了他?” 仲春道: “我不需要挽回他,王爷给他提前写了封信,只要想办法让他看见信,他自然就会回头。” “让他见信的方式倒也不难,宁国公能在我的队伍里插人,我自然也可以在他的队伍中插人。” “至于王爷为何确信宁国公的党羽一定会拉拢高夫……鸟翁,你跟了王爷这么长时间,你应该明白,他最擅长洞悉人心与人性。” 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了那块巨石之下,巨石上,以血鸦道人为首的几人凝视着仲春,凝视着这个曾让王城数不清的高手闻风丧胆之人,严阵以待。 “仲春大人,别来无恙?” 血鸦道人温声开口,仿佛在与老友叙旧。 仲春微微抬头,石上七人,其中四人四境上品,三人四境圆满,她凝视着说话的血鸦道人许久,终是面庞挂上了一丝僵硬,偏头向鸟翁问道: “他谁?” 并非仲春刻意讥讽,她寻常时候根本不在江湖上游荡,一些江湖上的名人在仲春这里,可能根本未曾听闻。 鸟翁缓声道: “血鸦,宁国公麾下八荒图之一。” 仲春明白了,笑道: “排你下面那个?” 二人简短的对话让血鸦道人面具下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杀意已从面具与面庞之间的缝隙渗出,他双手负于身后,宛如俯视蚂蚁那般俯瞰着仲春二人。 “鸟翁啊鸟翁,得亏当年国公如此厚待于你,而你却成为了最大的叛徒,若是国公知晓,一定会非常遗憾。” 鸟翁笑了笑,不知可否,不予争辩: “呵呵。” 见他这副样子,血鸦道人又说道: “不过国公不计前嫌,而今准备与我等分账,你若愿意弃暗投明,我保你能从中分得一杯羹。” 鸟翁叹了口气。 “哪里是钱的事啊。” “我都这把年纪了,你瞧我拿着钱还能做什么?” 血鸦道人下巴微抬: “当然不只是钱财之事,你若再执迷不悟,今日只怕命都得交代在这里!” 鸟翁微微摇头,道: “待会儿我站一边儿,谁也不帮,老头子不想惹你们,你们也别来难为老头儿。” 血鸦道人: “放心,我等此次不是奔着你来的。” “你不惹事,那便不会死。” 仲春对着血鸦道人道: “就来了你们七个小鬼,怕不够我塞牙缝,没其他人了?” 血鸦道人几人闻言,不怒反笑: “仲春,你还以为这是七八年前?” “如今你四境圆满,我也四境圆满,我避你锋芒?” “而且……这一次,当然不止我们七个。” “你回头看看?” 仲春闻言回头,远处走来了十一人,皆是四境。 其中一人还是高夫。 “还有吗?” 她面色平静,丝毫不为所动。 血鸦道人冷笑道: “还有?” “你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今日我倒要看看,同为四境圆满,你凭什么这般嚣张!” 他话音一落,竟直接抬手攻向了仲春! 霎时间,层林风起云涌,血鸦道人掌间神力涌动,隐有龙吟,红色玄光大绽,与仲春对掌后,浩瀚气浪倏然迸发,竟将周遭方圆三丈内巨石古木全部轰为齑粉! 仲春与鸟翁矗立原地未动,血鸦道人略带狼狈的倒飞数丈,稳稳落地。 面具之下,他唇齿紧咬,凝视着衣角微脏的仲春,已经感受到了二者之间的差距。 自己已然在四境之后的这条路上走了太远,甚至血鸦道人觉得自己快要摸到五境门槛,纵使在同境不算无敌,也该不远了。 他并非不能接受同境之中有比自己更强的存在,可他无法接受同境之中还有能远强于自己的人。 “你就这点本事?” 仲春冷冷开口。 血鸦道人心中不服,制止了一旁欲上前攻伐的夜罗刹等人,厉声道: “再来!” 他再次攻杀而上,双掌翻覆,十指在虚空中划过玄妙轨迹,劲力似入水泥牛,焦灼难分,眨眼之间便与仲春连过十招,他与间隙之间对着仲春双目点出一指,神华璨过,仲春险之又险地避开,而后反手回击泥黎一掌,血鸦道人知晓此招恐怖,未曾硬接,以精妙身法拉开距离,对着仲春冷冷道: “我还以为你有多强,到底不过如此,光凭嘴硬,今日可难逃出生天。” 仲春面色不改,单手一抬,眸间贵气尽成煞气,淡淡道: “一个不够我打,你们一起来。” “你想知道我有多强,那今日……便让你看个清楚!” PS:明天又要拍很尬很尬的视频发痘印了,唉…… 第313章 春斩(二) 林间,风云涌动。 树冠上,春意盎然的枝叶簌簌而动,忽被看不见的劲力折断,落叶漫天洒落,粉扬如许。 这簌簌而落的绿叶之中,倏然蹿出了三道人影,分别以刀、剑、拳与仲春战于一起。 血鸦道人有一点没有说错,当年仲春杀龙兔与天象的时候,他们还不够强,而今数年的苦修,使得他们有了与仲春过招的资本。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面对仲春的时候很轻松。 碍于当年的威慑与内心的阴影,仲春的强大在众人心中已然被放大了许多倍,可真正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仲春还要比他们想象中更强,更为可怕! 高夫能与仲春一战,血鸦道人亦可与高夫一战,但与仲春过招的时候,血鸦道人发现仲春比他强大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有特殊的武学可以克制高夫的「游神」一刀。 仲春没有。 可仲春能够硬接这一刀。 这便是二人本质的差距。 四道身影一触即分,仲春一掌解一拳,一指解一刀,而用剑的夜罗刹手中那柄寒彻入骨的「清霜」剑身被仲春稳稳以双指夹住,眼见动弹不得半分,仲春另一掌即覆于她的面容,就在夜罗刹犹豫是否要弃剑而退之时,一抹锋利刀气袭来,帮她解了围。 三人未能逼得仲春后退,倒是这一抹刀气让她挪开半步,侧首而避。 刀气斩落她鬓间一缕青丝。 众人侧目而视,发现高夫已经拔刀。 “你的人已经被我们全部拖住了,今日无人救你,你必死无疑!” 血鸦道人胜券在握,一抬手,众人再度朝着仲春攻去,他自己与远方高夫对视一眼,也加入了战场。 仲春以一敌七,双掌翻覆,身似游龙,体内磅礴真力犹如江河奔涌,不见丝毫枯竭,甚是愈战愈猛,愈打愈刚,双掌间的武学好似镜影流光,层出不穷,更为令人心惊的是,仲春竟将每一种武学全部练至大成,他们与仲春博弈之时,仿佛面对着上百名武学大家,狼狈不堪,压力极大! “还不够!” 仲春轻喝一声,双掌忽地并拢,横推而出。 此掌名为「十三洲」,为数百年前齐国王宫内的某无名太监而创,传言那名太监活了三百岁,修为天通地彻,一人可挡万军,他死后留下了诸般深奥武学,被全部收录于王宫的「紫金阁」中,寻常人想一窥阵容还难得机会。 「十三洲」一出,竟隐约带出一缕道蕴,顷刻间周遭浪海滔天之声不绝于耳,又似有大地震鸣,直面此招之三人只觉亡魂大冒,想要后撤而避,却只觉自己被笼罩在了庞大的掌势之中,无论如何也避之不开。 周遭方圆五丈内的十余根巨木「噼啪」之声不断,那三五人合抱的粗壮树身竟随着掌势间袭来的毁灭力量寸寸而碎,被碾为齑粉! 面前三人倾力想要阻拦此招,却觉得自己宛如海中浮萍,风暴扑打之中,命运已彻底夺走了他们的自我掌控。 死! 万念一瞬,三人大脑空白,犹如石偶。 “传力!” 关键时候,血鸦道人出现于众人之间,十指如笔,丹海真力尽数而出,汇聚于十指间,于虚空中画下符箓,顿时眼前青蓝玄光于空中留痕,汇聚成了一张巨大的八卦,一旁的三人即刻传功于血鸦道人,助他在一瞬将这巨型八卦成型。 水镜天幕。 此招为血鸦道人自创绝学,可专门弹反刚猛霸烈的招式。 上方镜影流转,八卦玄位转动,与「十三洲」相处的一瞬,仿佛神牛挪山,冰川沉海! 短暂的平静背后,是天崩地裂。 四人倒飞而出,砸落于远处,其中三人大口咳血,血鸦道人勉强站立,但脸上的面具已然崩碎,露出了那张憋红的面孔,他死死咬着牙,将到了喉间的鲜血吞咽了回去。 尘飞云动。 那朦胧影中,仲春笔直的身影矗立,裙衫随风而摆,仿佛没有丝毫受到影响。 见到这身影,众人只觉寒气自脚底传到了天灵盖处! 「十三洲」虽非「游神」那样极刚极烈的绝学,但刚柔参半,「水镜天幕」倒也能弹反大部分余威,她怎么会一丁点事没有? “她曾在东海游览过北海道人的道场,从中参悟出一门神功「龟虽寿」,你想用她的招式去伤她……很难。” 鸟翁徐徐开口,他虽未涉身其中,但人已立于远处观摩着这场大战,眸中倒也有几分兴致。 今日一战,若是传出江湖,必定天下云动! 在场的人里,大约只有他知道仲春的真实实力,二人曾在青池山内论过武,鸟翁确信血鸦道人等人很难拿下仲春,尤其是在仲春对他们有充分的防备之下。 如果高夫真的反叛,倒是有不少机会。 但奈何,这唯一的机会已经被平山王提前抹去了。 见到地面那三名已经咳血重创的同伙,血鸦道人心知今日之事要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严峻,他回头对着夜罗刹使了一个眼神,后者立刻脱离战局,朝着远方遁去,而后血鸦道人看着不远处持刀的高夫,喝道: “高夫,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难道你忘记了,这个女人是如何对你的?” 他话音落下,高夫提着刀,冰冷的眼神与仲春相触,下一刻,他便身随刀动,一刀斩出,刀芒似电,仲春抽身而退,地面上顷刻之间便留下了一道丈余长的极深刀痕! 高夫身旁的那些人随着高夫一同杀入战场,有了高夫的帮助,仲春明显应付起来格外吃力。 「龟虽寿」虽是一门防御奇功,但多是针对于内功,对于刀兵的防御显然还得「龙象金刚」这般横练外功更为在行, 更何况还是高夫的刀。 几次游转,高夫刀刀皆奔着仲春脖颈而去,没有丝毫留手,掌中利刃翻转似电蛇激奔,偶尔绽出的刀芒皆可开山碎石! 远处血鸦道人见到了这一幕,总算彻底放心,也一同加入战局。 “仲春,你的确功参造化,但今日这么多高手在此,自大……便是你的亡命帖!” … 第314章 春斩(三) 先前仲春与他们对战,几乎未曾使用任何步法,便是拳拳到肉,掌掌惊心,而今有了高夫加入战场,仲春应付起来尤为吃力,一改先前迅猛刚烈的打法,身形飘逸轻盈,游走于众人之间。 渐渐,仲春开始细微地调整自己步伐,有意将高夫的刀势与血鸦道人的武学引向周遭他人,迫不得已,高夫开始收敛了自己的攻击。 在场的人里没有谁想要挨上高夫一刀,自然而然,他们也不会责怪高夫收敛。 “再拖她片刻,赤虎与青羽鹤很快便至!” 局面渐渐稳定,血鸦道人原本焦急的心也逐渐沉稳下来。 他们人多,纵是拖也能将仲春拖死,他偏就不信仲春身上丹海之力没有穷尽。 退一步讲,哪怕她丹海之力真无穷尽,人总也该有穷尽。 林间大战波及范围越来越广,葱郁的参天巨木被节节击溃粉碎,残屑落得到处皆是,碎石与尘埃纷扬席卷,遮天蔽日,百招之后,高夫已在仲春身上留下了三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见了仲春流血,血鸦道人等人颇为振奋,攻势愈发凌厉。 远方,数道身影快速聚来,林间群鸟惊飞,几人踏风疾行,快速赶至战场,不由分说,上前便加入了战场! “龙兔之仇,今日可报!” 赤虎想到了当年龙兔死去的惨状,双目腥红,十指翻转,迅猛林风裹挟着尘沙于他指间穿行,犹如当年爱人逝去的无声,唯留下极致温柔的灰白。 那是仇恨,是杀意,是冷漠,是死亡。 嘭! 仲春抬掌,与赤虎一对,劲力即刻缠上,对方宛如发狂的野兽,上来便是不要命的打法,要与她伤换伤,命换命! “杀了仲春,拿走线索,可助国公脱困,与国公分账!” 血鸦道人高声而喝,便是此刻,仲春忽然步伐骤变,躲开了赤虎的封喉一爪,拳掌化指,在间隙中对着血鸦道人额头点出! 一指洞天! 此指携雷霆而来,好似云中藏龙,万钧系与一线,金光烁然间倏而倾发,杀意与雷鸣共同盛放,交织成极尽炫目的恢宏。 “来得好!” 血鸦道人冷笑一声,他早有准备,水镜天幕再现,指间青芒化为八卦,丹海神力瞬间贯通龙脊,上下开合,硬接此指! “就是现在!” 血鸦道人竭力化去仲春此指,便见高夫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踏步向前,斩出惊天动地的「游神」一刀! 风滚尘沙,一粒粒划过刀面,仿佛曾囿于此刃的头颅,刀势与刀芒尽敛入刀身,让他掌间那柄极度危险的刀忽而变得极为平凡,平凡到似是寻常铁匠打造出来的一柄寻常铁器,由于风沙遮掩,刀身似乎也显得全无光彩,黯淡斑驳。 然而就是这样一柄再寻常不过的铁器,却让高夫周遭所有身处战场之中的人于这霎那之间汗毛倒竖! 风来,风止。 刀出——游神! 万物仿佛于此刻停滞,已分不清是刀鸣,是龙吟,亦或是根本没有声音。 这一刀斩出时,要远比当初在小院中斩向仲春的那一刀更为可怕。 然而,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 那便是高夫的这游神一刀,所斩之人不是仲春,而是越过了仲春,斩向了血鸦道人! 他眼中只见惊天神芒自最平凡的刃间绽放,像是一朵出淤泥的仙莲,上已非人间颜色,血鸦道人灵魂好似要在这光莲中溶解,汹涌而来的求生欲望从胸膛仍在跳动的心脏喷发,他想要再凝「水镜天幕」相抗,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还没有强到能硬接仲春两记杀招后,尚有余力来应付高夫这游神一刀。 于是从他心脏喷发的便不再是求生欲望,而是热血、恐惧、不甘。 一刀而过,三人当场两断,正面剩下的七人退的已是极快,却仍然在这未尽的刀势下受了不轻的伤! “高夫……!” “你这叛徒!” 夜罗刹彻底被这一刀吓坏心神,嘶声大喝,浑身汗毛倒竖。 高夫徐徐收刀,立于仲春身畔,与夜罗刹等人侧身相对,未曾多看他们一眼。 “我从来都是王爷的刀,何来背叛?” 本已战至红眼的赤虎亦被高夫这一刀劈至清醒,他左臂只是躲避得慢了些,触及半分刀芒,竟险些被连骨斩断! 血鸦道人已死,高夫反叛,他们已再无半分胜机,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 仲春瞥了高夫一眼,淡淡说道: “我要去处理朱白玉,他们就交给你了。” “不要太久。” 高夫沉默不言,仲春身上有三处刀伤,实则是她故意所受,既为了让血鸦道人等人彻底放下防备,也算是对先前那泥黎一掌的道歉。 仲春走后,他即刻带着仲春留下的人去截杀逃走的宁国公残部。 而仲春则与鸟翁行于林间,越过满地狼藉,朝着灵仙谷而去。 “齐国百般武学,真是精彩。” 鸟翁发自内心感慨。 “尤其是你这般武学奇才,不但样样通,而且样样精,老头在人间奔波这么多年,很少能看见你这般人物。” 仲春: “心一而已。” “我远远算不上天才,四境之中,天下比我更强者还有不少。” “你如今比我走得更远,还不见天人之槛?” 鸟翁微微摇头。 “没去想那些,老头而今是活一天算一天。” “其实活到了我这个年纪的人,对于长生还有执念的也不多了,人的许多深刻记忆不会随着时间风化,它们刻在魂魄深处,像永不消散的烙印一样,活得太久也未必是件幸事。” “更何况我膝下无子,又不修道,生活寡清过头了倒也可怕,就这样老死才好。” 他们说着,徐徐前往了绿林出口,遮天蔽日的层林暂绝,天上艳阳竟愈发明媚,远方入口处的莹莹瘴气竟在消散…… … … PS:好了,今天没了,去玩吧。 第315章 无常 绿林远方的闻潮生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由于灵仙谷太大,里面又没有像外面那般详尽的地图标志,这也导致一个人进去寻找线索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阿水尚且未从灵仙谷中出来,但赶回来的朱白玉却告诉闻潮生,仲春那边儿的战斗已经结束。 得知高夫出现在了仲春的队伍里时,闻潮生便知道自己与朱白玉被仲春利用了。 如果没有他们,仲春哪怕真的要同高夫使用苦肉计,也需要花费大量心神创造一个合适的动机。 但眼下,这最难的一步他与朱白玉与桃竹仙已经帮助仲春完成了。 更麻烦的是,灵仙谷常年不散的瘴气,今日让闻潮生他们撞了大运,竟然开始渐渐散了。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闻潮生在心里琢磨了许多处理仲春的法子,但偏偏最为关键的瘴气没有了。 远远观望着逐渐浅淡的瘴气,闻潮生沉默不言,一旁的小七亦是眉头紧皱,他们都晓得,灵仙谷的瘴气是天然的一道屏障与阻隔,若是瘴气还在,他们只需要想办法解决桃竹仙,仲春不知阿水百毒不侵,他们无论是选择离开还是选择进入灵仙谷,对于阿水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而今这道屏障没有了之后,他们便不得不直面高夫与仲春以及他们麾下的十余名四境高手! “老朱,你带了多少人?” 闻潮生抿了抿唇,询问朱白玉的时候,声音里挂着苦涩。 千算万算,他们的人没有背刺他们,老天爷却捅了他们一刀。 朱白玉如实相告: “算上我,一共六名四境,他们修为最高者在四境中品。” 朱白玉的回答给予了这沉默的气氛重重一击。 眼下唯一能活命的方法,便是抛弃阿水,他们迅速回去王城。 但闻潮生不会这么做,他与阿水早已经是过命的交情,更何况阿水如今之所以会深入灵仙谷犯险,也是因为他和朱白玉。 朱白玉同样不会,他与风鼎寒曾是战友,都是龙不飞带出来的军人,而阿水是风鼎寒麾下唯一剩下的一个兵,光这层交情他就不可能坐视不管。 而小七……闻潮生可以想见,朱白玉不走,他便不会走。 “……来之前广寒城的城尉柯允同我讲,灵仙谷的瘴气一年下来可能仅会散去几日,咱们今儿出门谁踩了狗屎,能碰上这档子事? ” 灵仙谷很大,但却是一处群山所覆、出入同口的绝地,内部仅有三指岔路,想要在这里面找一个人对于仲春来讲并不难。 更何况仲春能用的不仅仅是人,还有鸟。 小七看向朱白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讲,转而对着闻潮生道: “潮生,还有其他能救水爷的方法么?” 若是阿水身上仅有道蕴伤,未曾境界跌落,如今面对仲春倒不至于这般被动,但眼下情况着实难言,再者阿水没多少在江湖上混迹的经验,边关向来也没什么人情世故,两军交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致使阿水养成的战斗方法过于直接。照着她的性格,真觉得逃不掉了,便不会多做任何周转纠缠,一定会想办法以命换命,多杀几人。 山林间拂过树梢的微风带着淡淡的血腥味,这绿色的囚笼地狱里不知埋葬了多少江湖高手,闻潮生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不堪,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下,忽然碎碎念道: “知道什么是人算不如天算吗?” “意思即是老天随便的无心之举,对于人这脆弱的生灵来说便是致命的。” “当年在苦海县外三年的流民时光,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帮刘金时赚更多的财富,笼络更多的势力,打造更灼目的政绩……但他不想听。” “「不想听」这三个字,断了我的一切。” “在他的眼里,我只是个路边的一条畜生,根本不配与他谈话。” “他是一只傲慢到目中无人的蠢猪,几乎任何方面都不如我,偏偏身居高位,掌控着我的生死,听上去是不是很荒谬?” “这样的人,凭什么比我站得更高?” “这样的人,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 “这样的人,凭什么一句话就可以了断我的一切?” “……但这就是现实,现实即天意,天意即无常。” “刘金时是无常,这场瘴雾散开也是。” 闻潮生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抬起头迎风道: “事情发展到现在,确实也没什么好的办法了,向其他人求援也已经来不及,这谷中瘴气估摸着再过半个时辰就要消散殆尽,仲春必然会亲自带人进入谷中寻找我们,但她不知道如今只有阿水一个人进去了,咱们可以利用这一点,两面夹击,打她个措手不及……然后再被她打死。” 闻潮生看着像是在开玩笑,但其实他没有开玩笑。 以他们目前的武力,与仲春正面交火,一定会被活活打死。 朱白玉沉默片刻后说道: “如果可以找到阿水的话,我与阿水合力,兴许可能杀掉仲春。” 闻潮生瞥他一眼,考虑到金蝉一事,朱白玉稍微挽回了一些自己在闻潮生心中的形象,他便道: “你认真的?” 朱白玉坦言: “机会很小。” “仲春这样的武学大家,对于危险的觉察程度很高,而且她出手招招致命,也不会轻易给机会让我近身。” “不过……反正现在也已经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姑且死马当活马医。” 第316章 绝境 灵仙谷散开的雾气,为众人打造了一个化解不开的死局。 仲春等人在等待雾气散开,而闻潮生一行人则在等待仲春的大部队进入灵仙谷。 望着远方渐渐淡去的瘴雾,孟徵脸上轻轻抚摸着自己下巴上的白须: “可惜雾散了,灵仙谷内为绝地,若这瘴雾不散,咱们就可以瓮中捉鳖。” 高夫远眺瘴雾深处。 “散了同样可以瓮中捉鳖。” “这次我倒要看看,把朱白玉的手脚给他砍了,他到底还能不能长回来。” 对于先前朱白玉逃走一事,高夫仍旧心存芥蒂,一方面,他想要还自己一个清白,另一方面,他也的确好奇朱白玉到底是怎么在手脚筋被砍断的情况下逃走的。 因为雷明的放纵么? 绝不可能。 朱白玉手脚筋寸断,跌入运河必死无疑,雷明在那个地方放走朱白玉就等于杀死朱白玉,除非他的手脚筋长了回去,或是被人缝了回去。 鸟儿自鸟翁的手中飞走又飞回,几个来去后,鸟翁起身说道: “雾散了。” 仲春安排了人手暂留此地守着三个出口,以防出现意外,自己则带上了孟徵、雷明、鸟翁等一众人直接进入了灵仙谷搜寻。 没有了瘴雾的灵仙谷很难看。 里面四处都是腐败的植物、黑色烂泥堆砌的沼泽、奇形怪状颜色鲜艳的毒物。 他们进入后,闻潮生与朱白玉等人便来到了先前阿水进入的那个入口。 这一次,他们没有穿白衣。 两方相见,亦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出现于此地,非友即敌。 朱白玉袖间银针第一时间甩出,刺破疾风穿出的声响便成了战斗唯一的号角,两方人马交手,绿色的囚笼绽放血光,有人拔刀斩过烈风,将纵练了半生的拔刀斩发挥到了极致,向着朱白玉砍去! 朱白玉未躲,甚至未多看一眼。 指尖飞洒出了银针,要更快于迎面而来的刀。 一指飞针,一指弹刀。 一名四境中品的高手就这么死于他的手中。 其余几名闻潮生不认识的那几名四境的白龙卫也展现出了非凡的战斗素质,这些人身上没有江湖人的那骨子狠劲,毫不上头,配合娴熟,宛如阵中一道铁墙。 他们拖延,朱白玉杀人,其中一人重伤,见状不对想要撤离,被闻潮生抹了脖子。 一地狼藉,小七带人立刻收拾了现场,朱白玉进去之前对着那五名四境的白龙卫道: “各位兄弟,能冒着这般风险陪朱某到这里,朱某感激不尽,但待会儿咱们面对的人十分危险,此去多半无回,诸位不必随朱某赴死,就请回吧。” 那五人面面相觑,而后其中一人道: “朱大人,我等皆是从龙将军麾下转来的,家中妻儿老小自有人照顾,此行管他刀山火海,既然来了,何须多言?” 朱白玉见他们全无退意,神色坚毅干凛,一时心头泛过千般滋味,最终慨然道: “朱某多谢弟兄们,今日若死,恩情来世必结草相报!” 众人一同进入了灵仙谷,按照他们从魔方中拿到的线索,闻潮生可以大致锁定阿水如今所在的范围,但他们的速度务必得快,如今仲春的大部队已然深入灵仙谷,阿水独木难支,一旦被发现,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闻潮生带人去了几处疑似阿水可能离开时会经过的路线,但都没有见到阿水。 “水爷的警觉性果然是一如既往的高。” 小七感慨一句。 闻潮生眸光快速闪烁,不断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灵仙谷内几乎都是毒物与枯木,能藏人的地方很少,对方又是地毯式搜索,阿水不可能会去那三指绝路,一定会藏在外围,这样就算遇见了人,也有周旋的机会,不至于被堵死于一处绝地中……” 他话音刚落,远处一片枯林背后忽而传来了动静,似有人战斗。 “那头!” 众人惊觉,第一时间赶往了那头,在腐朽枯林的背后,他们看见一群人将阿水堵在了一处沼泽面前。 阿水身上有血,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仲春眺望了朱白玉一眼,眸中闪过了一丝讶异。 待得众人来到了面前,仲春才开口道: “朱白玉我一直道你是个老实人,但今日发现,你也不那么老实,居然让自己的下属一个人进去找东西,自己在外面藏着。” 她不认识阿水,当阿水是朱白玉的下属。 朱白玉自知今日在劫难逃,没给仲春一点好脸色: “我藏着了?” “难道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秦侯?” 提到了「秦侯」,仲春的脸色倏然之间冷了下来,但她也没有急着动手,微微扬起下巴。 “东西在哪儿?” 朱白玉冷笑道: “当我傻?” “东西给你,我们还能活?” 仲春摇头,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我不拿到东西,你们才是真的死定了。” “杀了你们,我会寄一封信回王城,届时联合广寒城的力量与桃竹仙,将灵仙谷掘地三尺,挖也要将东西挖出来!” 闻潮生远远隔着人缝看了好几眼阿水,他发现阿水也在看他,于是笑了一下,但阿水显然笑不出来,神情严肃地宛如在战场之上。 “那如果我把线索告诉你,我们能活?” 闻潮生开口询问,但仲春没有回应。 她在思索。 此时此刻,她俨然已经成为了决定众人命运的死神。 虽然灵仙谷瘴雾已散,但空气中依然残留着一些毒素,并且裹挟着异香,只是在这紧绷的气氛里,这香味只会让人的心情更加烦躁。 仲春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淡淡说道: “你跟朱白玉得留下,其他人可以走。” “我说话算话,这也是我能给出的最丰厚的条件。” 得到了这个答案,闻潮生暗叹了口气。 她的这句话等于没说。 他不走,阿水不会走。 朱白玉不走,其他人也不会走。 她想了半天,仍是给出了一个团灭的答案。 朱白玉已然开始蓄势,他不会坐以待毙,远处沼泽畔的阿水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们都曾是齐国的军人,临死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一定是挥刀。 但在二人动手之前,仲春团队之中一直沉默寡言的鸟翁忽然在这时对着闻潮生问道: “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闻潮生目光微抬。 “什么问题?” 鸟翁双手交错,那双沧桑年迈的眸子里呈现出了好奇: “朱白玉之前怎么逃走的?” 这个问题让高夫的心脏一跳,也看向了闻潮生。 他也想问这个。 到了此时,闻潮生没有再遮掩,坦然道: “我缝上了他的手脚筋。” 众人听到这个答案,一时间皆是一惊,高夫眉头紧蹙,有些难以接受道: “你会医术?” “会。” “那夜桃竹仙没有发现?” “她太信任你了。” 高夫憋住的双唇忽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原来如此……” … … 第317章 程咬金 闻潮生倒也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情故意去抬桃竹仙,只是讲述了一个事实。 那夜桃竹仙没有去查探朱白玉,的确是因为大意。 而大意的根本便是他信任高夫。 “所以,一直在我们团队之中捣鬼的不是桃竹仙,也不是雷明,而是你?” 高夫的手已经摁在了刀上。 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他一名修为已经臻至四境圆满的高手被闻潮生这等修为不过二境之人戏耍得团团转,都是一件极难接受之事。 面对高夫随时可能会劈出来的一刀,闻潮生没有丝毫怯意,神情十分平静。 进入灵仙谷之前,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雷明的确是叛徒,关云开也是,难道你们这一路都没有察觉么?” 高夫短暂的沉默了一下,闻潮生却指向了仲春。 “不管你知不知道,反正她知道。” 说着,闻潮生转而看向了仲春: “雷明没有来,他已经死了?” 仲春身姿挺拔,裙衫轻动。 “我平生最是恨叛徒,他自然没有任何活下来的理由。” 鸟翁又开口,从闻潮生那里得知了闻潮生利用桃竹仙如何做局,一步一步在众人之间纠缠,最终侥幸逃走。 众人听完后,表情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你真是个人才,但就是运气不太好。” 鸟翁感慨。 闻潮生也笑道: “我运气一直不好……但这段时间还可以。” 鸟翁徐徐从袖兜里抛出了一个铜币,扔给了闻潮生。 “抛吧。” 闻潮生看着手中的冰冷铜钱,不解道: “抛这个作甚?” 鸟翁道: “正面生,反面死。” 闻潮生扫了仲春一眼,眉毛上挑,对鸟翁问道: “你能决定?” 鸟翁双手揣入彼此袖兜,声音消融于风中: “不是我的意思。” 闻潮生微微点头,倏然弹飞了铜币,而后紧紧握于掌间。 众人的目光皆聚集于他的身上,闻潮生感觉到了掌心渗汗,久违的紧张在心口蔓延。 他晓得这可能是众人唯一能活下来的机会。 犹豫了片刻,闻潮生缓缓摊开手掌。 反面。 “这是上天的意思。” 鸟翁嗟然而叹。 “你运气不好,为平山王做事,会带来不幸。” 闻潮生抬头看了一眼蔚蓝的长天,平静面色下隐藏着什么,许久后,他埋头叹道: “真操蛋。” “一半的机会我能活,怎么就要死了?” 一旁的朱白玉却笑道: “人不活,自然就得死。” “弟兄们……备战!” 他话音落下,众人即刻战意抖擞,准备做最终的殊死一搏,高夫双手摁于刀间,眼中除了杀意便只剩下了闻潮生。 他此行所受苦难皆拜闻潮生所赐,眼下定然不会让其他人夺走闻潮生的头颅。 不远处,阿水背靠沼泽,单手持刀,眼中的凝重逐渐消散,转而化作了十分纯粹的漠然。 生死之间,心无旁骛。 大战一触即发。 高夫直勾勾地盯着闻潮生,掌间弯刀一点一点划过刀鞘,如此极慢极缓的动作,却好似将透明的空气拉出了一道浅白色涟漪。 “你是第一个,也很可能是唯一一个死于我刀之下的二境。” “仅凭这一点,你足以自傲了。” 听着高夫此言,闻潮生属实想要毫不顾及形象地大骂一句「我傲你老穆」,但在见到对方掌间闪烁寒光的锋刃之后,他的身上已被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覆满。 便在此时,一道格外沙哑的声音出现于枯林的出口处,打破了众人那千钧系于一发之间的紧张气氛: “改天再自傲吧,今日他得跟我走。” 这声音来得过于突兀,杀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众人的注意力被这声音带了过去,只见一名穿着黑色长袍的人出现于枯林的出口,踏风而来。 黑袍人的面容并无面罩,外头天日亦不黯淡,但诡异的事情便是黑袍男人站在那里,面容好似总被一层阴影而覆,谁也看不清。 见到了此人,闻潮生立刻想到了当初阿水告诉他的事——苦海县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袍的人四处打听他的消息,先前他一直不曾见到,渐渐便将这件事情淡忘了,而今没想到这黑袍人竟然追到了这里来。 高夫的目光凝成了与刀一样锋利的线,声音挂着浓郁的战意: “你又是谁?” 黑袍人道: “你猜我为什么要穿黑色的长袍?” “想知道我是谁,你自己来看。” 高夫沉喝一声: “装神弄鬼!” “先斩你祭刀!” 他拔刀便出,径直斩向了黑袍人,刀气淬着难言的锋芒,势不可挡! 十丈之距,对于高夫而言,刀气可斩骨削魄,所过之处,地面土石好似被暴风席卷,飞扬缤乱,直至黑袍人面前时,威力抵达了巅峰! 飒! 黑袍人单手挥袖,竟以绝妙绝巧劲力将高夫之刀气握于掌间,而后轻弹于上苍之上,化于长风无形。 见他如此轻描淡写接下高夫这一刀,众人的神情皆发生了变化。 震撼蔓延,死寂蔓延。 不开玩笑地讲,在场众人中,有谁能如此轻描淡写接下高夫方才那一刀? 仲春……或是鸟翁? 他们确认眼前这个黑袍人还未至五境,可高夫已然早是四境圆满,且刀法惊世骇俗,五境之下已经鲜有敌手,纵是仲春与鸟翁这等强者也无法轻松应对高夫,而眼前黑袍人这一手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我与人应承,出来不可轻易杀生,尔等让路,我带人即走。” 他声音沉稳,可背后始终带着一丝隐晦的疵味,像是在努力藏着什么。 仲春几人费尽心思,先是解决了宁国公残党,后又将闻潮生等人逼至此处,眼见着一切都将落下尘埃,偏生此刻杀出了一个「程咬金」来,到了这个时候,谁肯愿意轻易放手? 当然不可能。 更何况,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 第318章 癫狂 “让他们交出沉塘宝藏的线索,我便放人。” 仲春开口,眸中霸烈愈甚,绝不肯就这样放闻潮生等人离开。 黑袍人看向了闻潮生,后者沉默了会儿,对着仲春说道: “你先让她过来。” 他指的自然是沼泽畔的阿水。 仲春抬手,围着阿水的人非但没有让开,反而将阿水围拢得更紧。 “先交东西,我们确认东西没问题后,再放人。” 闻潮生斜视了一眼黑袍人的腰间,随后又看了看朱白玉等人,最后才对着阿水道: “阿水,把东西给他们吧。” 阿水眉头渐皱: “这种东西,我怎么可能放在自己身上?” 仲春: “带我们去找。” 她话音落下,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皮肤上忽然生出了许多细密的鸡皮疙瘩,上面的汗毛已是层层倒竖。 到了她这等境界之人,对于危险的感知十分敏锐,很快便锁定了来源。 正是那名直勾勾盯着她的黑袍人。 她虽看不清对方兜帽之下的面容,却能感觉到黑袍人的气质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着变化,从兜帽之下投射出来的目光似乎愈发危险癫狂,带着极深的敌意将她锁定,这种敌意绝不简单,像是同她有血海深仇。 但若真是同她有着血海深仇,黑袍人先前的态度不会这般平和。 仲春不明白,但也正因为不明白,她才更加觉得不安! “小心,他状态不大对劲!” 仲春忽然开口,话音还未落下,忽见黑袍人的浑身气息忽然犹如洪水泄闸,先前努力压抑的癫狂此刻终于不再掩饰,随风尽数倾出! 他黑袍猎猎而动,抬手一掌,袖间真力饮天而起,地面上的砂石木屑犹如失去了重力一般,缓缓向着上方漂浮,仲春等人已觉察到了难以言喻的危险,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与高夫同时出手,刀掌齐至。 磅礴掌力与惊天刀芒揉为一体,二人皆是江湖顶尖的四境高手,同时出手,威力自然非同凡响,便在刀芒与掌力齐至的那一刻,黑袍人高抬的手掌骤然落下,那些宛如星尘漂浮的碎木沙砾嗡嗡震颤,好似在空中立定,高夫额头上的汗水滑落至睛明,就是这么一个短暂的瞬间,空中所有细小的微尘再度炸开,化为了粉末,也正是此时,两方真力犹如神兵交击,霎那的沉寂之后,可怕的余波荡开,将无数粉尘震飞,化为罡风四散! 沙尘四起,闻潮生被一只手从脖子背后抓住,几个起落便远离了战场,这罡风以他如今的能力根本承受不住,待他落定之后,才发现提着自己的是朱白玉。 朱白玉左手提着闻潮生,右手提着小七,依然能够快速远离战场,足以见其轻功的水平之高,基本功之扎实。 闻潮生回望烟尘,目光在里面寻找着阿水的身影,没过多久,便见到了一个模糊身影提着柴刀穿行而来,她走路一瘸一拐,不是阿水又是谁? 随着她来到近处,几人才看见阿水的刀上滴落着鲜血,显然才跟人动过手。 她唇角染血,凌乱的发丝间可见尘埃淡淡,也受了不轻的伤。 “没事吧阿水?” 闻潮生上前扶住她,阿水目光变得略微僵硬,随后说道: “没事,伤得不重。” “刚才跟那个女人过了一招。” 闻潮生闻言忽地一怔,目光下移,再一次看向了柴刀上鲜艳的血,眼皮竟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 “你砍了她一刀?” 阿水语气带着些不快,道: “没砍到要害。” “这腿……还是慢了些。” 她这话让在场几人皆神情复杂,尤其是闻潮生,如今身上残留着治不好的道蕴伤,境界跌落,腿瘸,诸般负面的状态叠了一大堆,还能一刀与仲春以伤换伤,怪不得当年能逆伐天人。 嘭! 便在此刻,沙尘之中大战又起,刀光剑影横生,有身影婉转如游蝶,轻盈似鸿羽,有拳脚苍劲似蛟龙,灿烈如流星,几道身影不断腾挪,直至烟尘散去,地面上已是狼藉道道,尸体数具。 这些人乃是仲春所带来的四境高手。 他们的死法如出一辙,皆为不能受黑袍人一掌而毙。 此刻的黑袍人身形已仿佛彻底扭曲,浑身洋溢着癫狂的气息,似是坠入了魔道,方才使用的招式本沾染着浩然正气,此刻也已远去,扭曲异化成了让人头皮发麻的形态。 一招一式,皆已妖魔化。 青、蓝二色的玄气彻底成了血红,刺目惊心。 他桀桀怪笑,声音尖锐嘈耳,脖子时而左拧,时而右转,看向周围的几人。 仲春、高夫、孟徵、鸟翁等一众尚且还围在黑袍身旁的人,多多少少身上带着些伤,表情无比沉重。 “……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白骨如山鸟惊飞……” 黑袍人嘴里念叨着神经质般的话语,下一刻身形陡然消失在了原地,出现在了仲春面前,一指弹出! 指尖罪海如狱,鬼哭狼嚎! 向来战斗风格刚猛的仲春面对这一指竟是不敢硬接,快速后退,双掌以阴阳二势牵引这怪异恐怖的真力,却不曾想这真力仿佛附骨之疽,犹如毒虫一样攀咬上来,不但极煞极冷,还一个劲儿地要钻入她的四肢百骸,更加诡异莫测的是,这股力量脱离黑袍人后非但没有快速消散,反而还在与她不断纠缠! 好在黑袍人并没有追击,双手抱胸看着仲春狼狈模样,怪笑两声,突兀一个转身竟又攻向了鸟翁! “此人精神错乱,诸位莫要留手!” “一同将他拿下!” 仲春将这煞冷的劲力全力化开,欺身而上,双掌击出「十三洲」,直袭黑袍人背后! 然而对方竟是不躲不闪,后退一步,以自己后背迎击仲春这浑厚刚猛的一击! 在他人眼中,这无异于自杀一般的行为! 然而霎那之间,那红色的怪异煞力自心脏蔓延全身,宛如在黑袍之外披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与仲春双掌相迎时,长出了一张又哭又笑的鬼面,十分狰狞! 轰! 二者相触,黑袍人未动,竟是仲春后退了半步! “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杀杀杀杀杀!!” 黑袍人仰头嘶声大叫,嘴角溢出鲜血,以后心硬接仲春「十三洲」后,他虽受伤,却似乎并不严重,此刻形态却愈发狂乱,身上煞红之气也化为了更为深色的黑雾,缭绕周身,让其宛如地狱而来的幽冥使者,诡谲莫测! PS:晚安。 第319章 绿水行舟 … 见着远处黑袍人陷入疯狂难以自拔的模样,闻潮生即刻对着众人道: “没法等了,先撤。” 小七犹豫片刻,指着远处与众人酣战的黑袍人说道: “这位高人来救咱们,咱们就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大好?” 闻潮生理不直,气也壮,耐心回道: “是不好。” “但他们这阵仗,莫说我们,老朱去了都帮不上忙。” “而且他武功卓绝,若是没有咱们这些拖油瓶,但凡他想走,随时都能走。” 言罢,闻潮生几人快速朝着灵仙谷外方遁去,不做停留,路上阿水在身上摸索了一下,将一张尚且带着泥土腥味与残渣的图纸递给了闻潮生。 “这是……” 阿水:“沉塘宝藏的线索。” 闻潮生:“你没藏?” 阿水:“既然所有人都觉得我会藏,那我藏不藏又有什么区别呢?” 闻潮生仔细地打量着阿水一眼,他很想说一句「不管你是谁,现在立刻从阿水的身上下来」,但又觉得不太礼貌,接过了阿水递来的线索,只道: “你如今真是聪明的可怕。” 阿水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丝难见的促狭。 当时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也觉得自己聪明得可怕。 朱白玉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颇为疑惑: “除了平山王与宁国公,这一次咱们的行动应该无他人知晓了才对,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救咱们?” 闻潮生回望了一下身后远处的战场,来的那名黑袍人实力过硬,以至于仲春几人应付起来尤为吃力,根本无法抽出多余的精力来管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他看着那黑袍人扭曲的身影,沉默了半晌没说话,将阿水递来的线索重新拾起,打开之后,发现里面又是一张画图的一角。 “不是吧,还来?” 小七见到这图画的一角,忍不住骂道:“这宁国公是不是有病?” 此方世界尊卑关系颇重,哪怕宁国公对外的消息是已经去世,但寻常人依然不会直呼他的姓氏,小七自是因为年幼时在关外长大,接触的尽是江湖中人,所以没那么多所谓。 朱白玉也感慨一句:“这毕竟事关沉塘宝藏,如此慎重对待倒也合理。” 闻潮生反复查看着手中新拿到的线索,一言不发,但眸中快速闪烁交替的神光昭示着此时此刻他心中正有千万念头奔腾。 “你在想什么?” 阿水觉察到了闻潮生的沉默,偏头询问他,闻潮生回神之时,说了一句让众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这好像是个局。” 阿水:“什么局?” 闻潮生道:“没什么……这是场局也好,不是局也罢,总之已经与我们没多少干系了。” 他将线索收纳好,交给了朱白玉,又说道: “老朱,关于沉塘宝藏的事,你先不要与齐王讲。” “此次回王城,我想见见平山王。” 阿水一把薅住闻潮生的袖子,眉眼之间尽是严肃: “你活腻了?” 闻潮生抬手,缓缓对着她道: “如果平山王想要杀我,我与老朱根本不可能活着来到广寒城这头。” 他把鸟翁受了平山王密令来帮助自己的事告诉了众人,几人听完之后脑子里似乎堵塞,一时间分不清闻潮生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闻潮生也没有再继续对此做任何解释,众人很快便出了灵仙谷,由于走的是另外一条就近的路,他们见到了许多守候在此地的人,这些人皆是平山王豢养在江湖之中的死士,但此刻一动不动,形态怪异,全被人点穴制住。 那名黑袍人不杀这些人,朱白玉可没有留手。 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他们若是留手,事后黑袍人若败身亡,仲春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依然会对他们展开疯狂的追杀。 很快,此地便只留下了一堆尸体,朱白玉也迅速召集了林间的白龙卫,准备动身回去王城…… … 齐国之西,赤州,东陵山之南。 一位红衫男子与一名圆头小和尚行一叶扁舟,泛绿水而行,不过三日,已离陈朝一千五百里开外,再东行六百里,即可入边关洪铜,进齐国地界。 清风徐徐,扑面而来。 小和尚眉清目秀,年龄约莫十五六岁,脖子上与腕间皆挂着褐色念珠,身上穿着小小的黄色僧袍;而红衫男子似乎年纪不小了,双鬓之间泛着沧桑的白色,脖子上挂着一张墨玉佛牌,但他的精气神不错,迎面与微风相和,神情恬静。 小和尚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时而蹲于舟前弯腰掬水,时而走到船尾看看他们来时的长路,小脸上尽是兴奋。 “宋桥叔,您是不是已经五年没有去过齐国了?” 小和尚玩水玩得乏了,便来到了红衣男的身旁坐下,抬头对着他问道。 宋桥被忽然问起,似乎想到了一件很久远的事,他偏头望向了绿水远方,单手搭在了小船边缘,随着小舟前行,他的记忆却开始回退。 “五年了……还真是快啊。” 他感慨一句。 “我是有五年没有去过齐国了。” 小和尚埋头扇开了一些小腿处飞舞的蚊虫,自顾自说道: “小僧听说,好像是因为当年「沉塘宝藏」的事……宋桥叔,春秋元帝驾崩之前,真的留下过「沉塘宝藏」?” 宋桥闻言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里有许多情绪,这些情绪构交织纠缠,一同构成了一个被埋藏极深的故事。 “法照,你是出家人,还是「佛子」,不可妄语。” 法照单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撇撇嘴。 “小僧算哪门「佛子」?” “还不都是「法慧」师兄……” 他话说到这里,见宋桥的眼神变得严厉许多,也适时地止住了自己的嘴,转而沉默了小会儿,又说道: “宋桥叔,讲讲嘛,小僧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透透气。” 宋桥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法照的眼神变得慈爱了些,又说道: “法照,日后在外人面前切记不可喊我「宋桥叔」,你如今是佛子了,也是僧人,未来要了断俗世,不可半分沾染,否则会影响「佛轮」。” 顿了顿,他凝视着法照那双清澈的眼神,犹豫了片刻,缓声道: “关于「沉塘宝藏」一事,你若真是想知道,我便与你简单说说,但你切记,定然不可将此事与他人说出。” “包括无名大师与法慧师兄。” 法照点点头。 “一定!” 第320章 天倾峡,东逃者 宋桥见四下里无人,便与法照聊起了当年发生在齐国的那桩禁忌旧事,但讲述起来,却仍是格外简洁: “春秋元帝当年的确留下过许多宝藏,至今该有还未被发掘出来的秘密,但这份秘密,绝不是什么「沉塘宝藏」。” 法照仍是没有听得太明白,但与宋桥眼神交接的那一刻,法照的脑海之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身子半震半僵。 “宋桥叔,你是说……根本没有「沉塘宝藏」?!” 河上,唯有水声与鸟语。 缄默在绿水之中悄无声息地流淌,法照尤是未曾亲身经历,此刻也觉得心脏砰嗵乱跳,搭在小舟沿侧上的手微微颤抖。 “所以,当年您是骗宁国公的?” 宋桥拧开了竹筒,仰头饮了一口河水。 “是。” “但又不只是我。” “齐国的另一位贵人花费了巨大的精力与数年的谋划,为他造了这一局。” 法照呆滞地看着宋桥,对方似乎很不想回忆当年关于这件事情的细节。 “可宋桥叔,那位齐国的贵人……为何要这么做?” “争权?” 宋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也不可乱说。” 法照又问起了另一件事: “那……当初宋桥叔为何要帮助那位贵人?” 宋桥面色带着淡淡的笑意: “自是他开出了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好了,话题至此为止,法照,这些皆为凡俗之事,你接触得越少,未来对你愈好。” 法照叹了口气,偏头望着浅绿色的河水,清澈的小眼睛里失去了光彩。 “对我好对我好,你们总这么说,唉……” 宋桥溺爱地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头,但手指停在了戒疤面前片刻,最终还是缓缓落在了法照的肩膀处。 “日后你自会明白。” 法照趴在了小舟边缘,指尖轻轻划过翠绿水面,漾出了层层涟漪,而在绿水的下方出现了大片的斑斓色彩,犹如一条巨大的水下丝带。 这条丝带跟随着小舟飘摇前行,宛如护航的使者。 而这些丝带,实际上是一条又一条水下的游鱼。 每当法照轻轻落指于水面上时,它们便会朝着水面之上探头,似乎想要与法照指尖相触。 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们。 “宋桥叔,你说,法慧师兄也会去齐国么?” 面对法照的询问,宋桥回道:“会。” 法照眉毛一扬: “真的?” “那我可以在齐国找他玩吗?” 宋桥笑吟吟地说道: “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话。” … 齐国东部,天倾峡。 一行人约莫五六十,徐徐于黄沙漫天的古道上前行,骑马行于队伍最前方的是一名老者,他身材枯瘦,手腕与脚腕上有极深的伤痕,血肉翻着黑色,触目惊心。 老人穿着极其朴素的灰色袍子,周围数人护送。 其中便有王朝与阴三。 穿越倾天峡时,老人从身上拿出了一张羊皮与药材所制的卷轴,缓缓摊开。 上面空无一物。 他将羊皮卷交给了王朝,对着他指着倾天峡上的某处石台。 “往那儿去,那座石台背后有一条狭缝,缝中有一处山间盐泉,将这羊皮卷放于盐泉中浸泡一刻钟,再放于烈日下暴晒。” 王朝接过了老人递来的羊皮卷,照着老人的指引前往了荒漠上方,寻至山缝中,里面果真有一汪坑中盐泉。 他照着老人的要求完成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便见羊皮卷上出现了一处详细的标注。 就在倾天峡附近的一座无名老山内。 “国公,这便是……宝藏?!” 王朝望着羊皮卷上的标注,手竟在隐隐颤抖。 宁国公抚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唇角扬起一抹弧度,缓声道: “这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 “也是平山王这些年一直想要找的东西。” “得了这笔财富,咱们可以沿着风城遗址运向关外,待我与赵王交涉后,诸位不但能分到一笔庞大的财富,还会在赵国拿到一官半职。” 他话音落下,看了看跟着自己的那一行人,颇为感慨。 艳阳炫目,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当年宁国公麾下何其璨灿……如今,也就只剩下诸位愿意为老朽出力了。” “不过五年时间啊。” 宁国公声音略带怅然,但很快,他便抖擞了自己的精神,对着众人高声道: “不过,向来高峰多拥簇,低谷才见真心人,诸位如今还愿意为我卖命,我绝不会亏待诸位!” “若此行能出齐归赵,我必以救命之恩,厚报诸君!” 众人也似乎感受到了宁国公此话中的真诚,一时间似乎联想到自己未来得财得势的那一刻, 顿时心潮澎湃,拱手高呼: “我等誓死效忠国公!”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就在众人高声疾呼之时,阴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而看向了远方天倾峡凸起的一字地平线处。 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但他却看得极为认真,并且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 第321章 王与公 … 阴三所视的那头是风城,而风城如今早已经被战火烧焚成了一座坟场,什么都没留下,当初赵国费尽巨大的力气打下风城之后,本应势如破竹,继续进军,可他们却因不可知的缘由退去,如是而来,风城便成了一座空寂的死城。 那里没有齐国的人,没有赵国的人。 那里不该有任何人。 但此时此刻,随着时间短暂地推移,在倾天峡的那头,却出现了三道人影。 那该是人的影子。 此地方圆百里皆是荒漠,莫说吃食,连根野草都见不着,大部分能找到的水源皆是盐泉,莫说啜饮,便是用皮肤粘的久了也受不住,这等残酷的环境,人都得靠着商队才能活下来,更何况是动物? 那三人骑马徐徐行来,皆穿着避日白袍,袍袖袍尾在黄沙袭卷的风中猎猎而响,由于兜帽与白巾遮住了面容,因此众人无法认出三人的身份,便当其是从已经破落的风城塞外而来的游牧与凶徒,一群人即刻勒马而行,稍稍向前,将宁国公护在中间。 “何人在此?!” 一名身材精壮的男人持刀往前,向着远处三人厉声质问,声音浑厚粗犷。 三人无一人回应,仍是策马而来,直至众人前方三五十步处才终于停下,中间那人见众人如此紧张,不慌不忙地对着他们微微抬手,示意他们莫要紧张,而后将兜帽面巾缓缓摘下。 那张藏于面巾后的脸与阳光接触时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好似没有任何敌意,但随着众人看清这张脸后,非但没有丝毫安定,反而更加紧张惶恐! 而在紧张惶恐之外,还有另一种情绪掺杂其间,那便是震撼! 因为此时出现于他们面前的人,本应该高坐于王城,说什么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正是……平山王。 “好久不见了,国公。” 平山王开口,面色十分平静,似乎真像是素袍老者的老友。 而见到平山王后,一路上冷静从容的宁国公心顿时沉到谷底,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再一次看见这张脸时,宁国公仍旧难掩心中的愤怒,目光陡然变得极为阴翳。 而这份阴翳的背后,还有一抹掩藏不住的心惊。 对方此时此刻出现于此地,是否意味着他已经看破了自己的意图? 他想劝说自己这只是一个巧合,可却无法将自己说服。 “平山王,你背着齐王偷偷软禁国之重臣,还不断对外散漫着虚假消息,此举若是被齐王知晓,你可知后果?” 面对这名曾立于同一高度,争权夺利,明暗较劲多年的政敌,宁国公自是不会低眉顺眼,他们之间早已有了化解不开的恩怨。 平山王道: “我早与你讲过,商贸是商贸,国政是国政,你只是个商人,不适合玩这一头,你偏不信。” 宁国公环顾周围,江湖上数十名顶级强者皆于身侧,他单手攥着缰绳,任凭鬓间的汗水滑落。 “出了风城,我还会卷土重来。” “这世间欠我一个清白。” “我自己会要回来。” 平山王微微摇头。 “你出不去。” “如果你继续待在宁国公府内,尚且兴许还能多活几年,但你偏要在这个时候选择放手一博。” “现在,你最后的筹码也将被搬上餐桌,自然你也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宁国公眯着眼: “你们只有三个人,也配拦我?” 平山王沉默了片刻,缓缓抬头,看着他道: “天人配不配?” 他话音一落,平山王身边的另一名白袍人不再掩藏,一缕独属于天人的气机弥漫,众人脸色骤变! 真是天人。 那人也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兜帽与面巾,随着他的面容显露于众人眼前时,宁国公的神情僵滞,愤怒与恐惧同时呈现,在眸中不断交织。 这张面容……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 当年他们队伍进入黑龙山寻找沉塘宝藏时,便是此人带头劫杀,几乎将他们的队伍全歼,最后致使他被软禁于暗无天日的宁国公府内足足五年。 此人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忘川十殿之一,阎罗。 “你一名天人,竟然自降身份,甘愿为平山王做事,看来……平山王已经找到沉塘宝藏了。” 面对宁国公咬牙切齿地质问,阎罗却道: “当年,我并非奔着「沉塘宝藏」而来,那只不过是外界以讹传讹的笑话罢了。” “我帮王爷做事,与利益无关。” “所以当年他叫我,我便来了,如今他叫我,我也来了。” 顿了顿,他看着宁国公,用一种颇为同情的语气说道: “而且有些事,你这样的商人永远不会明白。” 事先紧紧拥护宁国公的众人,在见到天人出现后,一时间都不自觉地双腿加紧马腹,一点点让开后退。 帮宁国公脱困这件事,原本是高风险高回报,哪怕便是平山王提前看破了他们的想法,带着人前来围追堵截,他们也会为了自己未来后半生殊死一搏,但眼下他们却已经失去了殊死一搏的意义。 他们想要杀死一名天人,除非人数再多一倍,皆为四境上品或是圆满,且对方绝无任何周旋或逃跑的念头,如此耗到对方精疲力竭时,方有可能拿下。 但就他们眼前这四十七人,想要对付一名天人显然是痴人说梦。 于是高风险高回报也变成了高风险零回报。 谁还要继续坚定不移地站在宁国公这边,若不是千古无二的忠臣,便是脑子有坑。 见到这一幕的宁国公,面色阴沉到了极致,最后却是顶着一张黑脸笑了起来,笑得面容扭曲,形色癫狂。 渐渐的,他又恢复了平静。 “我宁枭一生波澜壮阔,没曾想到,今日竟然要葬身在这等荒无人烟之处……我也真没想到,在你眼中,我竟比沉塘宝藏还要重要。” 平山王看着老人的眼神极为漠然,漠然得完全不像是在看待一名对手。 “事实上,你和沉塘宝藏对我来讲其实都不重要。” 第322章 真正的目的 宁国公并非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但他很难接受自己的对手竟然如此轻视他,甚至根本未将他放在眼中。 他幼时跟随村中经过的商队一同离开,赚了点小钱之后去了洪铜,在洪铜的赌场发了第一笔小财,而后他记录了途经的所有城州,忽想到了青雪湾三州最近一直连绵大雨不停,峡湾涨水十分厉害,而从王城那头开启的运河工程还没有接到青雪湾这一头,一旦这场雨继续这样下下去,就算青雪湾不发洪水,附近的秧田也必然会被泡烂,于是他用手里赌来的钱财囤积了大量的旧粮。 齐国物丰地饶,又因为与陈国交临的边境常年没有战事,两国之间关系较为和睦,因此这里的边关处反而因为商队来往频繁而变得闲富,百姓的粮食吃不完,囤积的旧粮又根本卖不出去,宁枭收购的时候,甚至还有一些热心人直接免费赠予他。 两月之后,青雪湾发了洪水,宁枭发了横财。 自这一刻起,宁枭身上的某种特性似乎觉醒了,他浸淫商道,无法自拔,不出一年的时间便组建了一支极为庞大的商队,开始将自己的生意发展于方方面面,甚至打到了他国疆域。 也是自那时起,他宁枭的声名开始渐渐远扬。 自宁枭离村之后,他的一生都在赌,一生也都在赢,而赢得最大的一次,自然便是他在齐国政变大局中赌的齐王这一子。 这一子落下后,让宁枭摇身一变,从一名商人变成了万人之上的国公。 那一刻,是他人生的财富与权力的巅峰。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宁枭的野心与自负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他绝不允许有人竟以这样轻视的眼神看他。 “可笑,平山王,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虚伪……” “不在乎沉塘宝藏?若真是不在乎,你会将我囚禁在宁国公府五年而不杀?” “你不就是想要从我这里挖出关于沉塘宝藏秘密么?” 宁国公面色狞扭,而后带着几分疯癫笑道: “不过,我告诉你,我死了,你也别想拿到沉塘宝藏,永远别想拿到!” “那个秘密,宋桥只知道一半,这个世上,只有我才知道另一半!” 平山王骑马驻于风中,看向宁国公的眼神里不再只是漠然,还带着一丝怜悯: “恰恰相反,那个秘密宋桥知道全部,而你只知道一半。” 宁国公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他好似从对方的语气里读懂了什么。 “你什么意思?” 平山王: “你难道没有丝毫察觉,从「沉塘宝藏」出现的那一刻起,你的每一步全都在我的算计之中吗?” 宁国公与他相视,心里突兀地蔓延过一阵极为不祥的预感。 平山王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那句最伤人,刺进宁国公内心最深的话: “想明白了么,「沉塘宝藏」从一开始就是我和宋桥给你做的局,这个世上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沉塘宝藏」。” 他话音刚落,宁国公便厉声喝道: “你放屁!” “沉塘宝藏是真的!” “平山王,收起你那些可悲的小伎俩!” “休想从我这里骗走任何与沉塘宝藏有关的消息!” 平山王与已有些失态的宁国公对视着,徐徐讲出了宁国公拿到的所有关于沉塘宝藏的线索,又当着众人的面前说出了自己如何提前布局,提前与宋桥结盟,说得众人心头暗颤,说的宁枭身子摇摇欲坠,几乎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他喉咙干涩,闷痛的胸膛里像是栽了一棵枯死的树。 此时此刻,宁枭才知道,自己这些年在平山王的面前,就是一只跳梁小丑。 “我本来没想对付你,身居高位者,鲜有人没有野心,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国库里的钱财。” “齐王将国库交由你管理,本是对你的信任,而你却钻了齐国律法的漏洞,利用国库的钱财大量豢养门客,美其名曰说是为齐国招贤纳才,实则是借着他们的手在王城不停洗金,将国库的钱一笔笔转化为你的私人财富。” “我若再不处理掉你,五年后的今日,齐国的国库只怕是亏空不足一半了。” 宁枭艰难地抬起头。 “你在我手中安插了多少细作?” 平山王道: “比你只多不少。” 宁枭眼皮不受控制地一直弹跳,落魄失魂: “所以……你费尽心思为我设下「沉塘宝藏」这一局,其实是为了追回那些国库里的钱财?” 平山王: “自然不能一开始就让你知道。” “若你知道,这事儿就没法做了。” 宁枭惨笑起来。 “好好好,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六个好字,而后阴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忽而出手想要抓向拿着羊皮卷的王朝,可还是慢了一步。 天人即在眼前,他怎可能造次? 阎罗随手弹出一道劲力,便将阴三探出的手臂击碎,血花飞溅,王朝已然身退,一个闪身,稳稳落于平山王的身边。 阴三右臂折断,却是没有吭声,反而对着王朝冷冷道: “王朝,你居然也背叛了国公!” “难道你忘了,当年是谁在你走投无路时收留了你?!” 王朝微微摇头。 “我想活,不想死。” “当年国公能让我活,我自然尽心竭力辅佐国公,而如今唯有王爷才能让我活,所以我选择站在王爷这边。” 言罢,他从身上拿出了那张羊皮卷,双手呈奉给了平山王身畔的另一名白衣人。 拿到了要的东西之后,平山王扫了一眼在场的人,淡淡道: “想活命的往回走,别回头看,回去了别讲话。” 短短的一句话,瞬间便让宁国公身旁那些先前还忠心耿耿,扬言要为宁枭赴汤蹈火的众人乱了心神,他们彼此相视,皆看见了眼中的迟疑。 阴三此时也撕开了自己的黑袍,大声道: “诸位随我死战,或可送国公出境,出境后,自有人接应国公!” 他不说还好,这么吼了一下,直接有人策马转身便逃,接着这些忠心耿耿的护送者顿时化作鸟兽而散,争先恐后朝着远方荒土漫漫的来路逃去…… 第323章 回见齐王 “我知你脾性,绝不会向我妥协,我自然不能让你知道我的真实目的,由是以沉塘宝藏的理由困了你五年,但这五年里,我依然没有想到好的办法从你嘴里撬出那些被你转移走的财富。” “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讲实话,我自己也快要失去耐心了。” “但世间事,人难尽算,无论如何穷尽心思,总会出现预料之外的情况,而这一次……我的运气在你之上。” “那夜闯入宁国公府内的「年轻人」成为了一个绝佳的饵,你循着这个饵,亲自带我来找到了被你藏起来的本属于齐国的财富……不过,我换个说法或许更为贴切——这五年的时间里,失去耐心的不止是我,还有你。” “毕竟,你我这般岁数的人,还能有几个五年呢?” … “平山王,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一切,为何却不告诉齐王,要瞒着他做这件事?” … “……” … “呵呵,你杀了我,从此齐国便在你一人掌控之中了,想好什么时候夺权了么?” … “……” …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为什么?!” … “……” … 黄沙漫漫,倒下的老人脖颈流出了腥红甚至泛黑的鲜血,这血犹如颜料,反而成为了此方苍茫天地中的另一种罕见的色彩。 生命无声逝去,那幅画面难免显得诡异。 大荒没有孤烟直,长河亦不见落日圆,那位曾经齐国最为盛名,传得最为贤能的国公,最终在这无人问津的荒漠里,宛如放逐的罪犯被人处决。 阴三的尸体就躺在了宁国公的身旁。 平山王带着人与那幅羊皮卷找到了被宁国公藏起来的财富。 这些年,他早已经将齐国国库内的财富转化为了贵重的金银珠宝,提前存储起来。 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宁国并不想当一辈子的宁国公。 但在齐国夺权的难度太大,于是宁枭便想到了带着齐国的财富离开,去关外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 曾经的经历让宁枭觉得,只要财富足够,短时间内创造一个比齐国更加强大兴盛的国家并非难事。 这世上,几乎没有「财」做不到的事。 下属开始搬运大批的财宝,平山王骑马伫于不远处荒土,遥望天际火烧云时,出神许久,先前在王城与他弈棋的那名道士牵马行于其身畔,笑问他在想什么,平山王模棱两可地回道: “在想众生的命运。” 数日前,道人没能从平山王那里赢走王城最贵的酒。 但平山王还是请他喝了。 道人不明白平山王为什么要请他喝酒,自然也不明白这七个字的含义,他只从平山王的眼神里读到了荒漠里一望无际的黄沙,还有此方没有丝毫春意的春天。 … 朱白玉快速安排了行程,众人没有丝毫耽搁,直接动身前往王城,这一次,阿水也被编纳进入了白龙卫中,一来这件事情做完,闻潮生必然在齐王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只要齐王愿意开口,他们目前面临的绝大部分程序上的麻烦都可以快速解决;二来,目前仲春等人生死不知,他们一走了之,却让阿水单独留下,极有可能会将阿水置于险境。 来救他们的那位高人精神似乎有很大的问题,时而清醒,时而癫狂。与人动手时神志不清是大忌,仲春等人皆非宵小,但凡让他们抓到机会,战斗随时都会结束。 那位高人一死,仲春一定会第一时间发动所有的江湖势力搜寻他们踪迹。 几匹快马,趁着春风正浓,毫不犹豫地一路杀向王城。 别停。 这是最简单杜绝仲春等人追杀的方式。 二两舟叶,三点清风,运河之后,快马疾奔。 到了王城之后,朱白玉先让小七安排了阿水的住处,自己来不及卸下一身的疲惫,便领着闻潮生同去了蟠龙宫,侍卫进去通报之后,齐王准许了闻潮生进入宫内。 在那座凄冷的大殿内,闻潮生第一次见到了这位齐国年轻的王。 但对方的身上没有半点王的气息,除了那双醉醺醺的眸子里散发的酒气,便只剩下了颓废与丧气。 “草民多谢齐王救命之恩。” 闻潮生见面之后,先向齐王道谢,当初在书院里,的确是靠着齐王及时地抬了一手,他方能捡回一条小命。 穿着素白长袍的齐王瘫在自己的软榻上,掌中的青铜爵杯在细白的指间微微摇晃,他眯着微醺的眼睛与闻潮生对视,醉里醉气说道: “谢我什么?” 闻潮生:“谢书院之事。” 提到了书院,齐王似乎想起了些,许久之后微微点头: “那件事……你是该谢谢我,但我也该谢谢你。” “如今你身为书院的学生,倒也不必自称草民,我寻常闲来无事亦不上朝,私下里你以「我」相称即可。” “我也听说过些你在书院里的事……怎么,我大齐书院这等神圣之地,磨不平你在江湖里染的匪气?” 闻潮生道:“书院神圣,书院的人可未必神圣。” 齐王:“怎么讲?” 闻潮生将书院里同门之间的一些腌臜全部讲了出来。 齐王听完之后有些难以置信。 “你在开玩笑?” “那可是我大齐的书院,是万类教化之地,里面的学子皆是寒窗苦读多年,不说德馨贤明,怎么会干出这等事情?” 闻潮生与他讲道: “大王知道,有句古话叫做「穷山恶水出刁民」么?” “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越恶的人越是活得舒坦,越善的人越是处处受挫,甚至完全过活不下去。” “人总归是不希望自己受到伤害的,因此在恶劣的环境中,善良的人为了保护自己,也会逐渐收敛自己的善良,变成恶人。” 齐王饮下杯中清酒,而后将爵杯置于一旁的小桌上,感慨道: “你竟以「穷山恶水」来形容书院,胆子可真够大的,若是此话传到了书院之中……啧啧。” 闻潮生盘坐于朱白玉的身侧。 “这是古往今来人类发展必然的规律。” “善良的人抱团之后会更强大,因为善良的人往往容易团结,彼此之间建立着更深的羁绊;而恶人则恰恰相反,越是单打独斗,他们越是可以发挥自己的不择手段,反而抱团之后,会因为各种利益问题滋生恩怨,从而内外割裂。” “如今的书院就宛如一滩臭水池,再纯洁的莲花也独木难支,但凡在里面待得久了,要么枯死,要么成为它的一部分。” PS:还有一更会比较晚。 第324章 平山王(一) 齐王倒也没什么架子,唤人来给闻潮生与朱白玉拿了果盘与美酒,接着自己半躺在了软榻上,长吁了一口气。 “你呢,你以后也会成为了书院的一部分么?” 闻潮生道: “您觉着呢?” 齐王: “我第一次见你,对你不了解。” 闻潮生: “以后王上会有时间了解的。” 齐王笑了起来,指了指朱白玉: “老朱啊,你给我带来的这个人有点意思。” 言罢,他举杯,虚空与二人碰杯,仰头饮尽后又给自己满上。 “沉塘宝藏的事情有着落了么?” 朱白玉想到了路上闻潮生对他的叮嘱,没有吱声,闻潮生拿起了果盘上的一颗草莓塞入嘴里,徐徐道: “在谈论这件事情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王上。” “宁国公真的死了么?” 提到了宁国公,齐王的眼神变得犀利了许多,他反问道: “难道宁国公没有死?” 闻潮生笑了起来,笑完之后饮下一杯酒,回道: “那看来,宁国公是真的死了。” “关于沉塘宝藏的线索我们倒是已经拿到,但王上要有心理准备。” 齐王失笑道: “我有心理准备?” 闻潮生道: “是的,即便咱们收集到了所有关于沉塘宝藏的线索,最后也未必能找到沉塘宝藏。” 齐王: “为何?” 闻潮生: “因为人无法从谎言中寻找到真相。” 齐王一怔,下意识地说道: “你是说,你们拿到的线索是假的?” 闻潮生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 “算是。” 齐王:“什么叫算是?” 闻潮生:“就是。” 齐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那笔宝藏无人能够找到了?” 闻潮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对着齐王说道: “王上,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见见平山王。” 齐王皱眉道:“你见他作甚?” 闻潮生道:“我有很多问题,唯有他才能解答。” 齐王缓缓支起了身子,盯着闻潮生: “我想听听,你要问他什么?” 闻潮生拒绝了齐王。 “现在不能讲,但等我得到了答案后,可以跟王上讲。” 齐王不理解: “有区别?” 闻潮生笑道: “有区别。” 齐王盯了闻潮生一会儿,而后缓缓仰躺在了自己的王座上,挥了挥手: “去吧,平山王在王府中,昨日刚回来。” “另外……有时间记得回书院看看。” 闻潮生颔首,起身与朱白玉一拱手,离开了蟠龙宫。 他走后,齐王对着朱白玉道: “先前你寄了一封信回来,说一路波折不易,此人奇招颇多,助你化险为夷,细讲与我听听。” 朱白玉闻言,如实将路上所遭遇的事情讲述给了齐王听,但按照闻潮生的要求,他还是隐瞒了平山王叫鸟翁帮他们的事。 闻潮生只告诉朱白玉,这件事情讲了对于齐王没有半分好处。 一路走来,朱白玉自然相信闻潮生,即便闻潮生没有与他解释,他仍是照做了。 齐王听完之后,不禁感慨道: “听完你们这一路的经历,那闻潮生不仅仅是眼光与城府独到,运气也不是一般的好啊……” 朱白玉犹豫了一下,仍是向齐王问道: “王上,先前我们在灵仙谷遭遇绝境的时候,曾有一名不见面容的黑袍高人相助,您可知此人是谁?” 齐王回道: “不知道。” “但大概与院长有关。” 朱白玉一怔: “阑干阁的杜院长?” 齐王微微点头。 朱白玉闻言释然一笑: “原来是书院里的人……如此,能同时对付这么多同境的高手也不奇怪了。” 言罢,朱白玉又收敛了自己的笑容,讲出了另外一件事: “对了王上,这一次回齐国,我多带了一个人回来。” 齐王淡淡道: “谁?” 朱白玉神态严肃,一字一句地说道: “风妙水。” 齐王: “名字好像有一点熟悉……是谁?” 朱白玉: “风鼎寒将军麾下的万夫长。” 齐王微醺的眼神倏然之间便褪去了所有的醉意,变得尤为犀利与震惊。 “她没死?” 朱白玉摇头。 “活得好好的。” 齐王坐直了身子,沉寂了短暂的一会儿。 “王城还有其他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么?” 朱白玉: “暂时没有。” “进入王城的时候,我拿着您上次的王谕帮她躲过了搜查。” “王上……想见见她么?” 齐王点了点头,又立刻说道: “不是现在。” “帮我先稳她一段时间。” “我要准备一下。” “另外……我会立刻遣人去找户部的「聂覃」,用最快的速度帮她伪造一个身份出来,你务必这段时间藏好她,不可让平山王知道她活着来到了王城。” 朱白玉拱手道: “王上放心!” “我一定将她安置妥当。” … 闻潮生前去平山王府登门,若是换作上月,他是无论如何不敢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但此时,眼前原本龙潭虎穴之地,忽然变得和睦了许多。 门口持刀守卫询问了闻潮生姓名之后,直接让开了一条路。 其中一人领着闻潮生来到了一座长殿前,对着那扇的肃冷紧闭的殿门说道: “进去吧,王爷等你很久了。” 闻潮生一怔: “他知道我要来?” 那名侍卫并没有回答闻潮生的话,转头离开了这里。 闻潮生望着殿门,微微摇头之后来到了面前推门而入。 杀气,扑面而来。 … PS:晚安。 第325章 平山王(二) 进入长殿的第一刻,闻潮生一眼便见到了殿中琴台上摆放的那张琴。 四面飘飞的红帘宛如战场之上翻滚的血花,腥红夺目,身处殿中,闻潮生体味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冷。 那不是来自体表的寒冷,而是由内而外的寒意。 高处不胜寒。 “眼熟么?” 平山王开口,声音沉稳有力。 闻潮生回道: “眼熟。” “宁国公的主殿中,我也曾见到这张琴,只不过那时的琴弦已断,而今琴弦被重新接上了。” 平山王道: “确实是同一张琴。” “夫人生前最爱这张琴,精心保管了三十余年,而今她走后,这张琴便留给了本王。” “当初在宁国公府内,那块公输方块本王摆弄了五年都不曾解开,你是如何解开的?” 闻潮生如实相告,平山王听后,感慨道: “那程峰果真是个人才啊……这一次,你帮了本王大忙,想要什么?” 闻潮生不答,思绪沉浸在了另一个问题上: “沉塘宝藏是假的?” 平山王闻言抬眸凝视着闻潮生,而后他自琴台背后徐徐起身,双手负于身后。 他眼中闪烁着震撼与好奇,闻潮生身为局中人,了解到的线索与讯息不说冰山一角,也必是残缺不全,他却能凭借这些讯息推测出「沉塘宝藏」只是一个谎言,其思虑必然已远超常人。 不过,闻潮生能从仲春的手中活着回来,本身也足以说明他的不凡。 平山王真正感觉有意思的是,闻潮生是个年轻人。 非常年轻的年轻人。 他缓缓踱步来到闻潮生的身边,说道: “宝藏是假的,但背后带来的影响却是真的。” 闻潮生道: “什么影响?” 平山王道: “宁国公想要一笔假的宝藏,而本王需要一笔真的。” 闻潮生一瞬间便懂了他在讲什么。 “所以你真正想要的,不是什么沉塘宝藏,而是宁国公手里的钱。” 平山王对于闻潮生的冒犯并没有什么感触,也没有责怪。 “我需要这笔钱,齐国也需要这笔钱。” “你如今在书院念书,先前程峰有没有给你讲过「忘乡台」的事?” 久违地提到了「忘乡台」三个字,闻潮生心中的某根弦似乎被触动了。 “他没有讲过,但我在苦海县拿到了不少线索,拼凑起来大致能猜到一些,齐国边关那些将士与他们的家人收到的信几乎全是假的,而这些信……便是从书院「忘乡台」伪造并发出的。” 他说完,忽然想到了宁国公的事,身子猛地一震。 “这件事情……与宁国公有关?” 平山王继续朝着门口而去,他索性直接将半开的殿门全部推开,任凭外面的清风吹入进来。 “一棵大树遇见了一条巨虫,巨虫在大树的体内一直撕咬,他吃得越多,便生长得愈发茁壮;生长的愈发茁壮,便又吃得愈多,到了最后,他会带着这颗巨木的全部精华,从巨木的身体之中破体而出。” “可就算挖开巨木,将这条虫子从中清除出去,树身之中的空洞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恢复正常了。” 这的确是个两难的抉择。 不挖虫,慢性死亡。 挖出虫,树身内部的空洞没有办法填充,若是处理不好,很可能很快便会崩溃。 闻潮生听出了这其中的关系,心底有些难以置信,问道: “宁国公贪走了这么多钱财,齐王完全无所察觉?” 不久之前,闻潮生与齐王见过一面,但他对齐王的了解并不从见面开始,对方纵然谈不上什么明君,也绝不算个昏君,属于是有心气要做事,也有些能力,还善藏的一个人。 若是些寻常的小事能瞒着他倒也便罢了,这等大事他怎么可能不予知晓? 平山王徐徐吐出口气。 闻潮生从这口气中体会到了他的无奈。 “他啊……什么都比他父亲强,本来会是一名千古难遇的明君,却偏偏继承了他父亲最大的缺陷。” 闻潮生: “什么缺陷?” 平山王看着殿外道旁的一株迎客松: “他太重感情了……自古以来,君王皆以孤家寡人来称谓自己,这不是一种侃称,若是在位的君王过于感情用事,是一国之不幸,未来迟早会酿成大祸。” “宁国公在位时,先以「为齐国招贤纳才」的借口,大肆花费国库重金去豢养这些江湖中人,而后又刺激着这些江湖中人在王城如此繁华柳绿之地豪掷千金,于是国库的钱财便逐渐流向了宁国公在王城中兴起的支柱产业,再由他的商队管理,如此,虽然国库的钱财空虚,但只要宁国公还在位,齐国的财流便不会断,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运转井井有条,可……” 他话没说完,这里面涉及到的东西的确太多,但平山王没说,闻潮生却是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讲了下去: “可一旦宁国公未来反了,或是携带着这笔巨额的财富转移,齐国的财流便会倏然之间绷断,而财流一断,千万种无法解决的问题会在顷刻之中出现,一个国家如果没有钱财,根本不需要外界的压迫,自己就会崩溃内乱,你知道这一点,齐王也知道这一点……但他选择了相信宁国公,对吗?” 平山王那双威严遍布的眸子里闪过了惊讶,但很快便又恢复平静: “倘若宁国公真的值得信任,他就不会将国库中的钱财转移到自己的麾下。” “这不是私人恩怨,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旦赌输,齐国五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亿万生灵涂炭,无论从任何方面去想,宁国公都必须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 “我一直没有杀掉他,便是想从他那里撬出那笔被他从国库中转移的财富究竟去了何处。” 闻潮生缓缓转过身,看着平山王的背影道: “因为宁国公出事之后,国库没了富余的钱财,所以才有了「忘乡台」?” 平山王沉默了许久: “国库仍有不少钱,真若是要拨出那些将士们的抚恤金,倒也受得住。” 闻潮生声音变得严肃,甚至变得冷漠。 “那为何会出现「忘乡台」这样的地方?” “他们为齐国,为你们,为了这脚下的寸寸土地付出了自己年华、未来、甚至是生命,边关有多少将士,就有多少家庭……难道这些,比不上国库里躺着的那些冰冷的银钱?” … PS:还有一更,稍晚。 第326章 平山王(三) 闻潮生的质问几乎没有得到平山王的回应。 但有趣的是,平山王也没有因此而愤怒,觉得闻潮生冒犯了他。 他的沉默在大殿之中显得格外诡异。 有风吹来,掀起他泛白的发丝几缕,闻潮生率先打破了沉默,继续说道: “而且,您应该很清楚,有些谎言一旦撒了,就需要用十个甚至是百个谎言去圆它,然而纸永远不可能包得住火,只会让火势越来越大。” 平山王很明白闻潮生讲述的这个道理。 如今他已经从宁国公的手中拿回了那些被宁国公转移的大量财富,但那些虚假的家书仍然必须要继续维持下去。 这些年来,边关因为战争死去的士兵不知几何,一旦事情彻底摊开,风声骤起,诸方一对账,他们就会失去百姓的信任,若放在和平时期,只是发生一些骚乱或是被民间谩骂嘴碎几年倒也无妨,多做一些利民的事,慢慢也便过去了,可在如今这个时期,一旦他们失去了边疆军士的信任与民心,后果非常严重。 维持了五百余年平衡的永安历,正在一点点腐朽融化。 眼下出现这种事情……对于齐国而言是毁灭性的。 平山王低头,从腕间卸下了一串手珠,轻轻拨动着,他没有回应闻潮生的询问,而是转而面向他问道: “你以前是哪国之人,为什么来齐国?” 闻潮生反问道: “您为何这般断定我不是齐国人?” 平山王道: “齐国没有「闻」这个姓氏。” “我也没有查到关于你的过去。” “无论你是谁,从何地出生,只要是在齐地,本王一定能找到你的记录。” 闻潮生道: “可人算不如天算,您也没长天眼,总会有照不见的地方。” “至于若您担心我是他国派来的细作,倒也不必,没有哪个细作被派到他国去什么也不干就为了在最贫苦的县外做三年流民……若不是恰好参与了刘金时一事,我也不可能来到王城。” 闻潮生并不忌讳在平山王的面前提及「刘金时」一事,对方一定知道。 平山王与闻潮生对视着,前者的眸犹如浸满风雪的神庙,无论庙外何其沧桑,总有一盏明灯于其间悬挂,可见庙内神像金尊,威严似山。 但闻潮生对他却没有丝毫敬畏。 在知道了阿水的事、张猎户一家的事后,闻潮生很难对这人产生敬畏。 “我自然知道你不是别国的奸细,若你早出现几年,或许事情不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但也很难讲。” 平山王言语间意味深长。 他在极力收纳自己的情绪。 闻潮生缓缓靠近了平山王几步,声音沉重了许多: “您可知,因为您的这个决定,苦海县有一位不能下床的母亲卧于窗前,等了数年虚假的书信,直至病死的前一刻,她仍然相信那些书信都是真的,相信自己的儿子在边关学习了文字,立下了战功,结识了诸多的好友……” 他话音落下,平山王沉默了许久,终是道: “这不好么?” “难道非得要她知道,她的孩子像是一块砖,一片瓦,在边关过着那般凄苦的日子,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难道非得让她知道,她的孩子如泥巴一样埋在了那些野草下面,永远不能再眨眼,再说话?” 闻潮生看着平山王许久,读到了对方语气中的沉重与无奈。 他竟在说着听不出是反话的反话。 “边关的任何一名将士哪怕死了,也是为国捐躯,他们的父母有权利知道真相,更应该知道真相。” “他们出现在那里,便已是齐国与他们父母最大的骄傲,无须他人再画蛇添足,多赘一笔。” 平山王与他对视道: “或许你说的对,但身居高位,本王自有本王要做的事。” “若是本王不这么做,可能如今齐国的状况要更糟。” “你的想法很好,但站的不够高,有些东西……你看不见。” 闻潮生对于平山王的漠然感到愤怒,他极少会被挑拨情绪,可此时此刻,纵是平山王有百般难处,他亦是回怼道: “您是站得高,高到风城的大火烧不着您,只烧死了四十万无足轻重的蝼蚁。” “只是不知这些泥尘中的蝼蚁都被烧死以后,未来您还能不能站在如今的位置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王爷……人做事,天在看。” “因果到了,要还的。” 风城一事被搬出来,殿中忽有风声传来,有什么东西直袭闻潮生脑后,而闻潮生手中的笔亦不知何时指向了平山王的喉咙。 平山王的手掌已轻轻上抬。 若是此掌不抬,此时此刻闻潮生便会成为一具尸体。 他的目光掠过了闻潮生,看向了他的身后,片刻之后轻轻挥手,那脑后致命的寒意便顷刻间消失。 寒意消失,闻潮生也徐徐收了掌中的笔。 他并非要因此事刺杀平山王。 纵是愤怒,闻潮生也不至于脑子不清醒到做出这等愚昧之事。 之所以出剑,是因为他感觉到了杀意,感觉到了自己即将死亡。 闻潮生死前出剑,要与平山王换命。 不过他的剑慢了半分。 那个对他出手的,至始至终都没见人影的存在,是一个顶尖高手。 平山王盯着闻潮生,目光锋利骇人,问道: “风城一事,还有谁知道?” 闻潮生冷笑道: “王爷,那是四十万人,不是四十个……您真以为能瞒一辈子?” 二人眸光针尖对麦芒,闻潮生知道对方早就知道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 既然没必要隐瞒,不妨直接摊开了说。 毕竟闻潮生也很想知道……平山王这样城府的人,怎么会做出要放弃风城四十万齐国精锐的愚昧选择。 … 第327章 平山王(四) 关于风城的事,闻潮生想从平山王这里要来一个真相。 面对步步紧逼的闻潮生,平山王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他徐徐在殿内踱步。 从殿门口到琴台一共二十步,他却走了很久。 当他的手轻轻抚摸在了那张琴上时,平山王仍是没有回应闻潮生的咄咄逼人,反而问出了另一个闻潮生没有想到过的问题: “淳穹如今状况如何?” 想到了在苦海县与程峰聊起的那些,闻潮生当时便与阿水聊过一些,猜测平山王要让淳穹去苦海县,是为了给淳穹一个合理晋升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却是以平山王身败名裂而告终的。 所以闻潮生想不明白,平山王费尽心思做这些,背后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为何平山王对淳穹这般尽心尽力? 为了让淳穹晋升,不仅用死一个跟随他多年的陆川,甚至连自己都要搭进去。 “过得还行……他在苦海县做县令比刘金时尽心尽责多了,有他在是苦海县百姓的福分。” “您一个云端里的大人物,这般在意淳穹,属是难得,先前有位江湖朋友还猜测淳穹是您的私生子。” 平山王抬头看向闻潮生,片刻后眸间泛起了一抹淡淡的光彩,道: “你怎么想?” 闻潮生道: “不排除私生子这种可能性,但我认为可以忽略不计。” “淳穹各方面都还不错,但远远达不到让您重视的程度,所以我想不到为何他能在您这里受到如此的优待,于是我把时间往前推了两代……我想,淳穹的爷爷可能与您有些关系。” 平山王微微一笑。 他难得一笑。 “三十多年前,本王遇见了一个和你一样聪明的年轻人。” 闻潮生: “陆川?” 平山王点头,又忽然摇了摇头: “不……你比他还聪明。” “本王这一生,欠了二人性命,一个是淳穹的爷爷「淳治华」,还有一个便是当今齐王的父亲。” 顿了顿,平山王好似想到了一些极为久远的事,眸子莫名出神了片刻,接着又说道: “阴差阳错,你的出现虽然扰乱了我的计划,但未必是件坏事。” 言罢,他看着闻潮生,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啊,心思太慧,眼神太亮,运势太好,你这样的人正是如今齐国所缺的大才。” 闻潮生丑拒了平山王的好意: “谢邀,但在下没有做官的想法。” 平山王打量了闻潮生一会儿,忽而低头继续抚摸着琴弦,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说,指尖随意拨动几根弦,大殿内的杀气便被压了下去,而后平山王对着闻潮生道: “回去吧。” 他适时地下了逐客令,让二人之间的谈话成为了一场没有结果的交流。 平山王三番五次错开话题,避让了尖锐重要的问题,所以闻潮生到现在也不清楚,一来平山王为何非得要毁灭风城,二来明明齐国的国库仍有闲钱可以支付那些边关将士们的抚恤费,可平山王依旧选择了另外一种欺瞒的极端方式。 不过,从平山王当时表现的细节来看,这二者之间似乎有着微妙的联系。 从平山王的王府出来之后,闻潮生有些说不出的恍惚,一来他已经连续数日没有睡过好觉,二来闻潮生在与平山王谈论的时候,的确背负着莫大的压力。 他迈着麻木的步子在王城里走着,途经一家酒铺,他想了想,仍是从自己的袖兜里摸出了银子,买了两坛酒。 到了朱白玉的住处,小七等候在此,与闻潮生询问朱白玉时,闻潮生说还在王宫里头没有出来,接着他从小七那里打听到了阿水被安排的住处,于是便提着酒去找了阿水。 这里的确是王城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子,但里面倒也精致,小七告诉闻潮生,这间院子是以前一位「闭月阁」里跳舞的姑娘送给朱白玉的,那位姑娘的心脏有问题,感念当初朱白玉在闭月阁里对她的照顾,于是将攒下来的钱买了间小院儿,过给了朱白玉名下。 那位姑娘的直觉很准,她做完这件事情后的下个月便因为心梗离世。 朱白玉得知此事的时候,姑娘已经下葬了。 那位姑娘没有家人,他夜里去姑娘的坟头喝了几坛酒,帮姑娘好生立了一块碑,二人的缘分便到此结束。 与阿水喝酒的时候,闻潮生骂了买酒的店家几句,说这酒的味道与苦海县也没多大区别,但贵了三倍不止。 阿水一听,心脏莫名抖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放下酒坛,不再豪饮,而是小口小口品尝起来。 喝了一会儿,阿水觉得不得劲,眉头微微一皱,苦思冥想片刻后,又忽地舒展开来: “也不算事儿,下次我可以买点原料回来,自己酿酒。” 闻潮生一怔: “你会酿酒?” 阿水抬头看着闻潮生,眼神中充斥着信心。 不是对自己的信心,而是对闻潮生的信心。 “我不会,但是你肯定会,哪怕你不会,也可以去书院里面学。” “回头你教我,我就会了。” “这样下次你来找我,我们就有喝不完的酒。” 说起喝不完的酒,阿水双眼闪过神光。 闻潮生清晰地感受到,在这一刻,阿水一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天才。 “好想法!” 二人一拍即合,一想到未来有喝不完的酒,此刻也不再抠抠搜搜,举坛畅饮。 待到酒喝完后,闻潮生才重新与阿水聊起了风城的事。 “……这里头水很深,我看平山王的态度,多半不是主谋,后面还有人。” “真挖出来了,未必能收场,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望着沉默不语的阿水,闻潮生又转口道: “但是比起稀里糊涂的死去,总归还是知道真相更好。” “况且你在边关为齐国尽忠洒血这么多年,应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第328章 若我一心要往火坑里跳 告别了阿水,闻潮生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书院。 他优先去到了院长所在的小阁楼,满地的落叶被王鹿清扫得极为干净,离开这么长时间,闻潮生不清楚王鹿与高敏究竟有没有进步,书院的风气大概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唯一让闻潮生感觉到变化的,大概是院长常在的小阁楼楼梯变得老化了。 闻潮生抬脚踩在上面的时候,能清楚地听见上面发出的「嘎吱」声。 他一时有些错愕,心想不能是自己在江湖上朝不保夕地飘了一月,还长胖了。 很快,他忽略了这个细节,直接来到了小阁楼的二层楼,极为蛮横地推门而入。 不是闻潮生对于院长或是齐国的书院有什么不满,而是他有迫切想要知道的事。 失踪了不知多长时间的院长再一次出现在了这里,她依然非常安静地抄录着书架上的一些书籍,今日外头没有透窗而入的阳光,院长的身影似乎也要憔悴一些,闻潮生不知院长消失的时间究竟去了哪里,也没有询问,这毕竟是院长的私事,他只是询问了另一件他极为关心的事: “院长……徐师兄出书院了?” 院长闻言,也不抬头,但还是放慢了抄录书籍的速度,慢慢说道: “他呀,出去转转也好,先前我让他待在思过崖里好好想,想明白了再出来,但我对于他的期望太高,而这份期望对他来讲过于苛刻了……他是个大才,却也是个普通人,既是普通人,便有普通人无法承受之重。” “先贤有言:思而不学则殆,如今正是在他的身上应验了。” “如今继续将他缚在思过崖内已对他没有任何好处,索性让他出去看看吧。” 闻潮生想到黑袍人独战仲春等人的场面,感慨道: “我得收回之前的话,院长,我为自己的无知道歉。” 院长饶有兴趣地抬头: “什么话?” 闻潮生由衷道: “书院的环境烂归烂,但真是能学到东西。” “徐师兄真是强得可怕,很难想象,以前他居然被同境的程峰一招击败。” 院长微微摇头: “以前是以前,那场比试过后,一知宛如着魔一直在寻找突破,这么长时间了,自然今非昔比,而今便是遇上当初的程峰,纵是不敌也不会再输得这般狼狈了。” 顿了顿,院长偏头望着窗外的清风,十分感慨道: “书院的风气的确是烂的没边了,不过到底仍是天下第一修行圣地,里面无数藏书,各种武学、史料、前人修行之精髓一应俱全,若是真有潜心求学者,必能从中获得不菲的回报。”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 “但徐师兄如今的精神状况似乎十分糟糕,比当初我在思过崖里遇见他的时候要严重很多,他为了救我与平山王麾下的顶尖高手仲春等人交手,未必能活着回来。” 院长低头看着纸面上未干的字迹,自述自话: “那是他的劫,也是他的造化。” “他这样的人若是死了,自是齐国的一大损失,但书院的存在本质上是为了训练学子去保护齐国,而不是将他们当成婴孩一样护在其中,一知若是能从江湖中磨砺出来,未来或能真正独当一面。” 院长如今对于徐一知的态度很明确:放养。 闻潮生缓缓来到了院长的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接着说道: “我有一个问题,憋在心里很久,想听听院长您的说法。” 杜池鱼似乎是感受到了闻潮生语气中的严肃,也放下了自己的笔,双手交叠置于双腿之上,安静地望着闻潮生。 “讲来听听。” 闻潮生道: “院长您既然知道书院的问题,为何不处理,而是冷眼旁观?” 面对这个问题,杜池鱼竟一时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她笑着回道: “因为我也只是书院的一部分啊。” “规矩不是我定的,我哪里说了算呢?” 闻潮生讶异道: “您贵为院长,也管理不了书院?” 杜池鱼道: “书院是由参天殿十八位圣贤共同创立的,自然也由他们来管理。” “我虽有院长一职,但实为代理,纵然权力大,书院的规矩我却改不了。” 闻潮生思绪顺着眼神落入了手掌之中的茶杯内,渐渐沉淀。 “但……忘乡台一事,是经过了院长您的同意吧?” 忘乡台最初是由平山王设立,提出的想法,然后书院进行执行。 但书院本质上属于参天殿圣贤的所有物,所以若是没有书院内部人员的配合,平山王的权力再大,也不可能将手伸到书院来。 杜池鱼对此没有否认,只是说道: “你啊,好奇心真是重……” 闻潮生不解: “为什么?” 杜池鱼面色依旧平静,似乎这件事对她来说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你想知道为什么?” 闻潮生与杜池鱼对视,徐徐讲出了张猎户一家的事,讲出了苦海县老王的事。 “……像这样的事数不胜数,齐国不是一向以儒道治国么,是我对儒的理解有所偏差,还是说「儒」这个字早已经成为了道貌岸然的借口?” “您知道你最喜爱的关门弟子程峰如何评价「忘乡台」的么?” “——忘乡一字,人间百年。” “以前我不懂程峰写下这个八个字的绝望,如今我懂了,多少挚亲的思念,多少人的一生光阴,换来的就只是从「忘乡台」上发出的一张张毫无感情的谎言。” 杜池鱼认真听完闻潮生讲述的一切,没有插嘴,直到闻潮生不再说话,她才缓声开口道: “你只看见了眼前的悲苦、灾难……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这么做,事情会变得更糟?” “你将忘乡台当作了齐国苦难的缔造者,却没有想过,它只是决绝无奈中诞生出的扭曲,远水解不了近渴,更救不了近火,世上总有无数的问题没有答案,无数的麻烦解决不了,我们只不过是从糟糕的解决方式中挑了一个相对不那么糟糕的抉择。” “我不与你讲,不与程峰讲,也是在保护你们。” 杜池鱼声音轻缓,轻缓中却有着山岳般的沉重: “你自诩聪慧,也的确聪慧,可你这般聪慧,不一样在苦海县外当了三年的流民?” “这个世上,总有聪慧解决不了的事,所以人们才要修行。” 闻潮生端着茶杯沉默了许久,最后道: “若我一心要往火坑里跳,院长可否成全我这一次?” … 第329章 无法完成的约定 闻潮生在书院中,在小阁楼内,在书院的院长面前说出很符合院长对于年轻人印象的话。 那是独属于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劲。 很多过来人都很厌恶这样的劲,因为他们也曾是年轻人,也有这样的劲,可在一次次的失败中,他们的这股子劲被磨平了,于是他们一看见同样有这股子劲的年轻人就会想起过去的自己。 他们厌恶过去的自己,认为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酿成了如今失败的苦果与平庸,理所应当,他们也会厌恶后来同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但杜池鱼不同。 她的身上已然没有了这股子劲,可她喜欢年轻人的轻狂。 不是无谓的轻狂,而是目标坚定的轻狂。 所以理所当然她也喜欢程峰,喜欢闻潮生。 于是闻潮生话音落下之后,杜池鱼微微抿唇,露出了平凡且温暖的笑容,像是欣慰,像是赞美,像是羡慕。 “书院最好的学生从来都不是教出来的,四十一年前的牧朝,后来的盛海、程峰、一知……再到你。” 她一连列举了不少名字,但闻潮生熟悉的人只有三个。 “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可以,无论是忘乡台,亦或是风城。” “但我有一个要求。” 闻潮生道: “您讲。” 杜池鱼目光平视眼前的年轻人,说道: “四国会武的日子已定,下月初三,若是你能以儒道手段击败其余三国修行圣地的年轻一代所有天才,届时无论你想问什么,只要我与平山王知晓,皆不隐瞒。” 闻潮生一听这话,眉头一皱。 “想要在四国修行者中拔得头筹,至少得做到徐师兄那样吧?” “便是诸如徐师兄这样的天才,也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抵达四境,您要我一个月走完徐师兄一年走的路?” 杜池鱼道: “你初来书院时,我曾与你讲过,书院根本没有公道,这个世界亦如是。” “时间不会等人,不会因为你的弱小就可怜你,你想要完成他人无法完成的事,就必须跑在时光的前面。” 闻潮生: “像程峰那样?” 杜池鱼: “是。” “无论你有怎样惊艳卓绝的天赋,那都是以后的事,此时此刻,只要你弱小,比你强大的人就可以欺负你,致你于死地。” “你觉得我们做的不够好,你能做得更好,那就向我证明你的能力。” 闻潮生沉默了稍许,对着院长道: “此话当真?” 杜池鱼: “若是你不信我,需要立个字据的话,我也可以与你立个字据。” 闻潮生呼出口气: “好,下月会武之后,我再来见您。” … 闻潮生没有见到徐一知回书院,这给了他不祥的预感,至于徐一知究竟是不是已经死在了仲春等人的手中,他回头还得问问当事人。 如今已然回到了王城,平山王也没有要杀死他的意图,他麾下的那些江湖人士自然不会在王城对他动手。 有意思的是,书院里的学生们并不知道徐一知离开的消息,而且也因为先前的事情对闻潮生产生了诸多敬畏,尤其是那些四境之下的学生,一方面闻潮生的实力已经远非他们所能企及,另一方面由于明玉堂长老崔闻对闻潮生态度前倨后恭,院外也因书信传来了些许风声,说闻潮生背后靠山极硬,不可得罪,一时间让闻潮生身世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人总是会下意识对未知的事物保持新鲜感,也会保持敬畏。 不管怎样,闻潮生如今在书院中的确是无人敢随意招惹了,也同时让高敏与王鹿在书院内的生活稍微好过了些。 当时闻潮生在食堂内动手的力度实在太大,给那几名欺软怕硬的同门弄出了心理阴影,于是这些日子也都各自消停了些,要么养伤,要么修行。 在徐一知的指导下,高敏的进步倒是不小,身上气息已然隐约不甚稳定,时而有踏入三境的征兆,王鹿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大约便是这些日子没有了同门的压迫,再加上院长也回到了书院,他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要比先前闻潮生离开时气色好了些,更加白白胖胖了。 与院长约定之后,闻潮生不敢丝毫耽误自己的时间,一头扎进了翰林。 那是书院最大的一座书楼。 一共四层。 每层占地十亩,楼中书架如林,展开时宛如迷宫,若非书院贴上了精准的指示标,莫说在其中寻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籍类目,甚至人都会直接迷失在其间。 四层的翰林,除了最上层没有管理,需要特殊凭证才能进入之外,其余每层都有一名管理。 第一层管理头发花白,眼神浑浊,正坐于窗前一处梨花木台处,明明窗前光线明亮,但他的眼神似乎已经不好,离书面很近,一个字一个字在看。 闻潮生没有刻意掩藏的脚步声甚至没有惊扰到他,直至闻潮生站在了他的背后发出咳嗽时,他才终于回过神,不太灵敏地扭过头,用暮气沉沉的眼睛看着闻潮生: “何事?” 闻潮生不太喜欢他身上的这股子暮气,于是便后退了一步,十分礼貌且诚恳地与他请教: “老先生,书院有什么可以在一个月内提升至四境的武学心法?” 老先生闻言先是愣住了一会儿,随后打量着闻潮生那张人畜无害的认真面庞,沉重且缓慢地从嘴中吐出了一个字: “滚。” 闻潮生迅速在心里对这个字做了千字文的解析,他确认了眼前的老先生极不欢迎自己,甚至可能因为方才那句话将自己当作了书院的「地痞流氓」,于是退了一步,叹了口气道: “是我急于求成了……请问老先生关于修行类目的书籍在哪里?” 这一次,老头没再骂他,冷哼一声: “年纪轻轻,观你也没什么本事,成天做着白日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没学会跑就想要上天飞了,地基还没打好,就想着建高层,世上岂有空中楼阁乎?” 第330章 张拾得 他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以极为老成、极为过来人的心态与语气,将闻潮生贬得一无是处,起初闻潮生还能耐心地听两句,权当是眼前这老头因为公事坐在这破楼里面久了,憋得慌,姑且任他唠叨两句,可谁曾料他越说越来劲,好为人师的毛病犯了,口开悬河,嘴里喷涌的唾沫快要银河倒挂,天水泛滥,闻潮生着实不想继续在眼前这个老头面前浪费时间,于是从身上摸出了院长给予的章印。 见到这章印,老头儿愈发来劲了,语气转冷,姿态高傲: “还掏身份牌?” “小子,老夫告诉你,这里是书院,是由十八位圣贤创立的神圣之地,管你在外面是何等人物,到了书院,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趴着……” 见到老头这副姿态,闻潮生才忽然明白自己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便是眼前的这个管理眼神很不好,似乎有近视,于是他只得开口打断了对方: “这不是身份牌,而是院长给的章印。” 老头儿神气地上了头,瞪眼道: “院长?” “什么院长?” “我管你什么院长,这里是书院!” 他言罢,与闻潮生大眼瞪小眼,二人之间出现了诡异的沉默,渐渐的,老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窗外的几许清风吹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微妙,他脸上忽然露出了略显僵硬的笑容,讪然道: “哎哟哟,不会是……咱们书院的院长吧!” 言罢,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闻潮生手中的章印,翻来覆去地查看,一边辨认,一边嘴里咕囔着: “完蛋完蛋……罪过罪过……矢言失言……这可如何是好……” 他语无伦次,还是闻潮生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章印,在这老头儿惶恐之中说道: “放心,我不会将刚才的事情跟院长讲……所以,修行类目的书籍在什么地方?” 老头儿闻言松了一大口气,立刻指着头顶说道: “第三层,第四层。” “不过第四层的书籍颇为高深,要经过第三层的书籍管理员张拾得的考核之后才能进入第四层翰林。” 闻潮生微微点头,道谢之后转头上了楼层,留下了心有余悸的老头儿背向窗户出神,许久之后,他才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惊魂未定道: “亲娘咧,还真是院长的章印……” … 闻潮生到了翰林的第三楼,见到了张拾得后,他即刻想到在苦海县时程峰与他讲过的那些,但如今与院长之间有了约定,倒也不必费尽心思从张拾得那里获取关于忘乡台的更多线索了,而且张拾得作为书院翰林的管理员,知道的必然远不如院长他们知道的更深。 对方是个头发斑白的中年人,看上去年纪要比一层楼的那位管理员小很多,浅聊的时候才知他们竟然是同岁,张拾得的面相看上去要阳光许多,头发因为太长而弯弯翘翘,他同样是一个极为喜爱看书之人,这省去了闻潮生许多繁扰,当他不知自己需要看的书籍在什么位置时,只需要去问张拾得即可。 张拾得很好说话,不时也会与闻潮生讨论一些关于修行上的事,有趣的是,他在阐述很多关于儒术修行上的问题时,讲述得要远比书院里的那些教书先生更为透彻。 但这个人……没有修行过儒术。 闻潮生背对着阳光正好的窗前,手里拿着一本书,颇为惊异地看了一眼张拾得。 “您过去也该是书院里的学生,为何不修行儒术?” 张拾得坐在自己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忽而停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笑道: “每个人修行的目的不同,方式不同,你瞧瞧我,平生不爱混迹江湖,书院里的纷争亦与我无关,每日最爱做的事就是在这翰林中看书,思考,而书院这等安全的地方,未来大概率不会有什么纷争战火,我更不需要与人动手打架,而我也清楚自己绝非聪慧灵敏之人,既然如此,我何不将自己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到自己喜爱的事情上?不与人争个高低,我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读书,将修行投入到破境上。” “人生百年,我过了一半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所以才更要珍惜。” 闻潮生点头附和: “这点我同意,时间不等人……所以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一个月之内突破四境?” 张拾得脸上的笑容收敛。 “没有。” “不过我看出来,你很急。” 闻潮生紧抿的双唇徐徐放松了下来,自嘲道: “急不可耐啊。” 张拾得没有因为闻潮生急于求成的心理而批评他,兀自端起了茶杯,吹了口气,饮下热茶,而后笑道: “书院以前出过一个五日破四境的学生,听说一知没打过他,我还挺惊讶的……但总归世上那些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总会有人完成,你可以去试试。” “万一成了呢?” 闻潮生由衷地与他道谢,此后在翰林中沉寂三日。 三日后,他读完了「外十三」与「中九」共计二十二门儒术的基本运作原理,从中获得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坏消息。 那便是这二十二门儒术的催发原理以及根本,皆需要丹海的协助。 闻潮生没有丹海。 这二十二门儒术他玩不转。 所以,他还是只能用剑。 但问题是,闻潮生从吕知命那里学来的东西并不多,领悟的剑意既不够深,也不够杂,攻击手段比较单一,对付三境的修士尚且够用,简单粗暴,可一旦面对四境的修士便开始捉襟见肘。 他又与阿水不同,后者用同一招对敌,叫做返璞归真,一招一式人家防不住;他老用同一招对敌,叫做黔驴技穷,一旦被敌人摸清楚攻击套路,便会陷入被动。 “得想个其他的法子才行……” 闻潮生立于楼阁阶梯旁的窗台前,望着外面小雨淋漓,他准备暂且离开这里,回去好好清洗一下自己。 “喝杯茶?” 张拾得温和的声音响起,闻潮生看着他递来的那杯茶,不免想到了当初在吕知命小院儿里饮下的两杯,想着自己当初脸皮就应该再厚些,多找吕知命讨两杯茶喝。 回去洗了个澡,好好将一身浊气洗净,闻潮生一觉睡到了星夜稀疏之时,醒后他坐在床上想了很久,忽然穿好衣服,起身离开了书院…… … PS:签名去了。 第331章 你在王城真好 离开住处之后,闻潮生沿着书院的月光小道前行,偶尔路上能看见一两名黑色的身影,他们并非书院的巡夜,而是同门,或是半夜出来借着月色练功,或是半夜成群前往后山某处野炊豪饮。 书院的生活确实让许多人感到安逸。 偶尔有个别同门认出了闻潮生,见到他之后以为闻潮生是闲的晚上无事出来「打猎」,吓得急忙远远地躲开了他。 闻潮生对此不予理会,一路先入深山,后进思过崖,在呼啸而过的崖风中,他坐在了从前徐一知盘坐的地方。 面前的崖壁上,满满当当全是「罪」字,闻潮生扫了一眼,「罪」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但崖壁上多了另一个字。 ——「杀」。 这个「杀」字写在了所有「罪」字的中间,本是十分不起眼,一眼望去,极难让人注意到,可有趣的是,它一旦被人发现,就会带给观摩着山呼海啸一般的可怕感受,宛如置身尸山血海。 这种感受闻潮生早在阿水的眼睛里面见到过一次。 但二者并不完全相同。 阿水的眼里多是直接的杀念,是荒芜且麻木的冷漠,而面前这个血色的「杀」字中,却充斥着无穷的愤恨与怨念。 徐一知在恨。 他恨程峰,恨平山王,恨天……但究其所有,他其实最恨的就是过去的自己。 当初闻潮生的开导的确让他稍微好受了一段时间,但随着闻潮生走后,他面对着这满壁的血字,又开始变得混沌不清。 执念是人性的一种,想要做到放下并不容易。 人在的过去的执念时而会成为心魔,困扰其很长时间,其中大部分会被名为「时间」的解药治疗抚平,却仍有部分心魔非但不会被「时间」治愈,反而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更加严重。 像一对情侣,自初时见面时的心动到逐渐相处,随着新鲜感褪去之后,他们开始发现彼此的毛病,开始厌倦厌烦,开始发现彼此的性格差异实在太大,根本不合适。 他们知道,到分开的时候了。 这就是最正确的决定。 可正确,不代表可以接受。 在一起时纵有诸般的不痛快,在分离的那一刻,许多人同样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同样会不舍,甚至是撕心裂肺。 徐一知也明白,该为风城那四十万条人命埋单的不应是他,而是平山王,是真正谋划这场局的人。 可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 因为是他写了那封信。 望着山壁上的那个极小,极不引人注意的「杀」字,闻潮生感慨了一声,无声的叹息融化在了崖风之中,徐一知无疑已经走火入魔,但偏偏他又保持着些许理智,也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其实徐一知对闻潮生很不错,当初若非是他帮忙,闻潮生多半不能从碧水笼中出来。 但如今他已经帮不到徐一知了。 闻潮生观摩了好一会儿血字遍布的崖壁,而后他转身离去,来到了自己初入书院时所待的那个石台,在自己的住处里他实在静不下心,来到这个地方之后,忽然觉得好多了。 自远方而来的长风穿过山崖上的孔洞时,奏出了悦耳的清音,那固然没有什么乐理与律动,但对于如今心烦意乱的闻潮生来讲却是极好,在这杂乱无章的风声中,闻潮生盘坐于树下,渐渐心宁了下来。 心一静,眼前看见的东西就少了。 不老泉开始自动运转起来,沿着血气流转了全身,让闻潮生渐渐进入了微妙的状态。 他再一次来到了小瀛洲。 不过没有在这里见到北海道人的身影。 北海道人其实不常来,一月偶尔出现三五次,闻潮生没有见到北海道人,索性自己在这里修行起了「鲸潜」,他目前所会的东西不多,由于天生没有丹海,所以能学的东西也不多,只能努力将已有的这些练深练精。 「鲸潜」对于身躯的开发需要「不老泉」作为源泉,人体虽然奇妙,但开发的过程也面临着诸多的风险,莫说修行,便是寻常锻炼用力过猛也会伤到自己,若使用暴烈的丹海之力去按照「鲸潜」的路子开发自己血肉的潜力,很容易留下各种暗伤。 于是此时此刻,独属于「不老泉」的温柔的好处便体现了出来。 寻常丹海之力不能去的地方,「不老泉」练出来的真力能去,它本对于血肉身躯有着滋养作用,犹如雨过无痕,润物无声。 「鲸潜」的妙处自是多多,可这门功夫只算是道术中的基础,需要的是苦功,没法帮助闻潮生一举突破四境,更不是临阵对敌所用的奇招、能让闻潮生大杀四方。 未至天明,闻潮生已然提前收工,他抬头,望向尚且黑蒙蒙的天空,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盘问着自己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要怎么才能在一个月内步入四境?” 崖风未停,天由黑转挥,预想之中的艳阳明光并没有出现,一场细密的春雨裹挟着春意独有的潮湿落下,飘飞于山崖间的每一个角落,飘飞于闻潮生的睫毛上,飘飞进了他的心里。 他又开始烦躁了。 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没有答案。 闻潮生对着崖间破口大骂: “他妈的,程峰你个傻逼,这么好天赋你不要可以给我,占着茅坑不拉屎,你真特么贱!” 骂完之后,他拂袖而去,踩着春雨离开了书院。 既然想不出这个问题的解法,那就去喝酒吧。 当闻潮生抱着两坛酒出现在阿水的院中时,他看见了正在认真清点手里清单的阿水。 二人猛灌了几大碗后,闻潮生像个废物一样瘫在了这场春雨里,对着阿水说道: “你在王城真好。” 阿水闻言,端着酒碗的手指微微一僵,接着她目光微移,蜻蜓点水一般地在春雨里触碰了一下闻潮生的长发。 短暂的沉默后,阿水没有说话,缓缓扬起白皙的脖颈,将碗里的酒送入了喉中。 第332章 魂当场就散了 “对了,我进来的时候,看你在清点什么东西,那是什么?” 闻潮生打破了二人之间细微的尴尬,他也的确好奇阿水在捣鼓什么东西,提到了清单,本来沉默的阿水一下子话多了起来: “是几种酒的制作的材料与方法。” “昨日小七来找过我,我便问他要了这些东西,没想到小七居然对于酿酒颇有心得,一下子给了我好几种酒的酿造方法以及需要的材料,还与我详细讲述了怎样判断自己酿出来的酒能不能喝,质量好不好……” 提到了小七,闻潮生在细密的春雨中忽而出了神。 后来他一拍自己额头,自嘲笑道: “嗨,周围的人都说我聪明,没想到我却变得越来越愚笨了。” “小七会酿酒啊,小七当然会酿酒。” 阿水给自己的酒碗满上,接着她看了一眼闻潮生的酒碗,犹豫了短暂的片刻,还是略有不舍地拿自己的酒坛给他也倒满。 “为何他「当然」会酿酒?” 闻潮生回道: “因为朱白玉也爱喝酒。” 阿水恍然。 她自然没有想那般多,毕竟小七是朱白玉的下属,琢磨领导喜好,喜爱讨领导开心也是许多人爱干的事。 闻潮生只知二人之间有些微妙的关系,但具体细节他也没问,齐国风尚到还算开放,对于那方面没有那么多的框框矩矩,但毕竟涉及到了人家的私事,问得太多不大礼貌。 春雨绵绵,像是情人的轻吻一次又一次落在二人的面庞上,许以浅浅微风,亦有难言的清爽感。 喝了小半坛酒之后,阿水盯着酒坛忽然说道: “闻潮生,你好像有心事。” 闻潮生敷衍道: “人活在世上,谁能没心事。” 阿水的目光移向了他的脸: “这次的心事似乎比较重,你以前不这样。” 闻潮生微微一怔,他随后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在苦海县的时光。 的确,那时的自己境况要远远比现在更差,但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原因,他要更有耐心,更加专注沉稳,几乎不会被自己的负面情绪左右。 但现在,他躁得不行。 闻潮生犹豫了一会儿,将自己与院长的约定详细地说给了阿水听,然后在对方的沉默之中问道: “阿水,你这般厉害,有让我一个月之内突破四境的方法吗?” 阿水如实回答道: “没有,我自己也用了好多年才修入四境。” 顿了顿,她安慰闻潮生: “但总会有其它的办法。” 闻潮生呼出口气,慢慢在这春雨的浸润中放松下来。 这种感觉很好。 雨很温柔,风很温柔,水也很温柔。 “以前是没有机会,所以反而能够沉得下心慢慢等待,任何机会出现的那一刹那,我都可以全力以赴抓住它,可如今随着境况渐渐变好之后,我周围的机会开始越来越多,我也从一个精准的猎人变得迟钝了起来,因为我不确定那些机会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出现,有句话怎么讲来着……乱花渐欲迷人眼,反正意思差不太多。” 阿水道: “问过程峰了么?” 她已然知晓程峰当初在书院中五日破四境之事,闻潮生却微微摇头。 “他那是老天爷喂饭吃,得天独厚,其他人走不了他的路子。” 闻潮生的问题阿水解决不了,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闻潮生,毕竟风城的真相对于她而言也十分重要,于是二人又开始蘸着春雨喝酒,没过一时半刻,酒坛子便空了。 人心里装着事的时候很难喝醉。 闻潮生起身伸了个懒腰,想要再去买几坛酒回来,他笑着对阿水道: “我现在就是遇见了大麻烦无法解决,从而直接摆烂进入了躺平期。” “你以前说得对,酒是天下第一好。” “我应该再喝点。” 阿水看着他道: “要我陪你一起吗?” 闻潮生摇摇头。 “虽然平山王如今不杀我了,但你的身份特殊,最好还是先听老朱与小七他们那边儿的调动,尽量少外出。” “我去外头逛逛,顺便再买点酒回来。” 阿水点头,闻潮生走后,她又饶有兴趣地清点起了小七给她带来的酿酒的材料与清单… … 离开了阿水的住处,闻潮生确认周围没有人后,朝着酒铺子所在的那个方位走去,路过一条水面被雨滴击打得满是涟漪的斜渠时,他见到了远处青山小郊上有一群飞鸟成群,冒着小雨绕行一圈后隐于下方山脚,闻潮生心头微动,也来到了此处青山脚下。 斜渠穿过了这里时,水流变得湍急了不少,那座小青山下有许多梯田,几家散户,闻潮生与一名熟悉的人影隔着斜渠相视,烟雨散成了几许朦胧,闻潮生的心却在这样的对视之中逐渐沉了下去。 一群飞鸟落于那人的脚下,没有叽叽喳喳,但都拍打着翅膀,等待着他指缝间的食物。 此人正是鸟翁。 鸟翁活着回到了王城,是否意味着徐一知已经遇难? 心思一至,闻潮生即刻迈开步子,沿着小渠穿过潮湿的木桥,来到了鸟翁所在的小坝处,他一来,匆忙的步伐便惊飞了鸟翁身边的鸟群,飞鸟们拍打翅膀,齐齐落于檐下的那些窝中,偶尔探头观察外边儿动静。 鸟翁与之前在灵仙谷看上去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但他时不时会咳嗽几声,胸口嗡嗡回鸣,似乎肺腑有伤。 “那个黑袍人死了?” 闻潮生开门见山。 “没死。” 鸟翁言罢,一瘸一拐,拖着一条断腿去屋子里缓缓抽来了两条木凳,给了闻潮生一条,二人就坐在雨里,并成一排,静静望着不远处淌过的清澈斜渠与里面吃着鱼虾水藻的鹅鸭。 “仲春跟他过百招,也是脾气打出来了,越打越疯,但后来还是没打过他,好在他最后清醒了过来,自己走了。” “孟徵倒了霉,一大把年纪的人了,非得上去逞个强……他与那人对了一掌,被直接拍飞,正好飞到了仲春那儿,于是又被仲春拍了一掌,魂当场就散了。” … PS:签名去了。 第333章 仲春 提及孟徵的时候,鸟翁的语气里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惋惜,不知是因为对方看上去年纪已经不小了,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但总之可以确定的是,那场大战,徐一知没死,孟徵死了。 在四国的修行者里来看,孟徵完全当得起「一流高手」四个字,但他死得极为草率,死得无声无息,像是路边的野草,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落下,叶折根烂,生命便随着泥水一同渗入了大地深处。 闻潮生狠狠嗅了一口空气中的清新,原本挺直的脊背变得佝偻了些。 “这是不是就是江湖中绝大部分人的宿命?” 宿命。 鸟翁仔细揣摩着这两个字,随后缓声说道: “我不是齐国人,以前在塞外浪荡,后来快要鲐背之年了,才终与宁国公结了缘,来到齐国王都,我在这里看了些书,有句话说得很入我的耳,叫做「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回想起自己这些年在塞外看见的种种,这句话已经说得入木三分了。” “你说他是宿命,倒不如说是一种既定的规律、” 闻潮生道: “再厉害的高手,也很难保证自己一生不出现意外,对吧?” 鸟翁徐徐吐出口气。 “是啊……广寒城那里不就是一场意外吗?” “仲春若是死了,我一定会逃走,但未必逃得掉。” “你认识那名黑袍人?” 闻潮生: “不认识。” “可能是齐国王宫内的高手。” 鸟翁若有所思,而后又望着不远处的小渠流水出神,闻潮生开了话匣子,突然对这个老人来了点兴趣,问道: “你年纪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在江湖上混着?” 鸟翁淡淡道: “生活。” 简简单单的二字,藏了鸟翁一生的风霜。 所有人都叫他鸟翁,兴许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但这对他已经不重要了。 完全不重要。 鸟翁又感慨起来: “我年轻时性格孤僻,不喜人群,偏爱特立独行,老来之后反而害怕清净了,所以才养那么多鸟陪着我,之所以还在江湖上游荡,一方面是还平山王的人情,另一方面则是不用让我老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待着。” 看着鸟翁语气与眼神里流淌出的无奈,闻潮生有一种淡淡的恍惚感。 他好像回到了吕知命的那间小院里。 鸟翁一身修为,却被困顿于红尘俗世内,吕知命同样如此,强如他那样不知境界、但大概率是天人之上的存在,亦有无法解答的困惑。 闻潮生忽然轻松了很多。 原来不只是他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大家都有。 “你跟仲春熟么?” 闻潮生忽而转变了话题,变得八卦了不少,鸟翁沉默了片刻,道: “关于她的事,我不该讲,若是你想知道什么,可以去问她本人。” 闻潮生笑道: “你与我讲了,我绝不外传……另外,若是你愿意跟我分享些无足轻重的故事,我日后可以常来找你喝酒。” 鸟翁的眼神慢慢移到了闻潮生的脸上,盯着他半晌之后,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 闻潮生道: “老朱以前与我讲,仲春本是秦侯麾下的第一高手,而秦侯与宁国公交好,为何仲春忽然背叛了秦侯,去了平山王那儿?” 鸟翁道:“道理很简单,她与秦侯闹了矛盾。” 闻潮生道:“秦侯是齐国极有名望的王族,他能心甘情愿地任由麾下门客叛变?” 鸟翁道:“她不是秦侯的门客,是他的……女儿。” 鸟翁话音一落,闻潮生呼吸忽然为之一滞。 仲春……是秦侯的女儿? “可老朱与我讲,她姓陈啊,难道秦侯不姓秦?” 鸟翁揉捏了一下指间的粮食,随后将粮食抛给了身后的鸟儿。 “这事儿其实不少在他们手下谋事的人都知道,也不算什么秘密,既然你这么好奇,那我与简单讲讲……秦侯是姓秦,是当初「齐」姓王族分化出来的一个旁支,仲春原名陈幽凝,自幼随母姓,她的母亲陈氏有很严重的肺病,原本一直用药养着,不温不火,可随着时间流逝,陈氏得耐药性变得越来越厉害,有次秦侯见她肺病犯得厉害,没有第一时间送去太医那里,而是多给陈氏喝了一道药,结果陈氏喝完之后,没多久人就撑不住走了,后来听太医说,那些药材他是严格控制了用量的,因为对肝的影响不小,陈氏这些年体弱,本来就积聚了不少药材的毒素在肝脏里,恰好遇到秦侯这么一冲,于是肝脏便承受不住衰竭,并加重了肺病,所以陈氏才走得那么快。” “当然,这些事情我也是从以前在秦府做事的下人那里听说的。” “陈幽凝闭关出来之后,得知了母亲的死因后,便将陈氏的死全都算在了她父亲秦侯的头上,便有了后来的事。” 闻潮生闻言表情微妙。 他是真没料到,仲春竟然是秦侯的女儿。 难怪他的身上总是一股子上位者的贵气。 “其实我倒觉着她没有多恨她的父亲,可能更多还是无法接受当时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不在她身边。” 鸟翁活了一大把年纪,对于人心的感知自然颇为敏锐。 他给闻潮生讲述了仲春的故事,闻潮生承诺他下次来的时候会带上好酒,然后离开了这里,他出来是为了买酒回去与阿水继续畅饮,自然不会耽搁太久,当他重新提着四坛酒回到阿水小院儿的时候,对方正极为认真地分着酿酒的材料。 “怎么去了那么久?” 阿水回头看了一眼提着酒的闻潮生,后者将酒与一些小菜放在了院中的桌面上,回道: “随便在王城里面逛了逛,这王城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阿水仔细地将那些酿酒的材料收纳好,嘴上说道: “小七与我讲过,说是因为四国会武的缘故,直至下个月四国会武的开展,王城的人会越来越多。” 提到了「四国会武」,闻潮生的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他开了酒坛的盖子,任由酒香在连绵的春雨中四溢。 “会不会武的……先喝酒吧!” … 第334章 王宫门口的年轻人 闻潮生喝了两坛酒,他开始感到飘飘欲仙,扑面而来的微妙春雨似乎已经没有了触感,耳畔阿水嘟哝了几句,到底嘟哝了什么,他也没有听清楚,只是十分敷衍地对着阿水一边微笑一边点头。 直到他想去开第三坛酒,阿水炽热的手掌抓住了他的手腕,随着闻潮生抬头时,他看见阿水抿着双唇,微微摇头。 “不喝了?” 他茫然道。 阿水缠着他一边进屋,一边说道: “你不必将这些事全都压在自己身上,如果你觉得很疲倦了,可以去睡会儿觉。” 因为离得近,闻潮生能感觉到从阿水口中喷吐的气息,也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了,他说道: “你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不也喜欢喝酒?” 阿水把他推到床上,给他去了鞋袜,对着他认真道: “所以你才不能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不然你就会变成我这样子。” 闻潮生想着在灵仙谷,阿水拿着柴刀一刀让仲春见了血,自言自语嘟囔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 阿水听不清闻潮生嘟嘟囔囔讲得什么,看着他睡着之后,才轻轻走出门外,将房门关紧。 … 闻潮生做了一个梦。 梦里很杂很乱。 他先是见到了雪山上年幼的吕知命,对方没成为一名剑客,而是变成了一个厨子,拽着他非要给他做一道独门绝技——冬瓜炒西瓜,闻潮生看着锅炉上的热气,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抵触,于是趁着吕知命在汤锅里弄这这道致命佳肴时,偷偷溜下了山。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女人抱着一个孩子,哭着对闻潮生说:孩子不能没有爹。 闻潮生转身便逃。 他一路逃啊逃,逃到了另一座葱郁的高山上,在那里竟遇到了一个人面鸟身的老者,对方面无表情,不断拍打着翅膀逼近他,闻潮生总觉得这个老者的面相很熟悉,但他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头痛欲裂之时,老者嘴里忽然发出了恐怖的声音: “你食言了!食言了!” 不知为何,闻潮生听到了这七个字之后,心底弥漫出了巨大的恐惧。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这样恐惧过了,他转身继续狂奔,老鸟就在后面跟着一路追,不知逃了多久,闻潮生觉得自己身上没了力气,于是只能放慢了脚步,好在先前追他的老鸟已经消失不见,但他亦不知自己如今到底来到了哪里,周遭的一切都极为陌生,他只能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他遇到了一只黑色的、骨瘦如柴的狗,狗儿与他对视片刻,便摇着尾巴给他带路,他跟着那条黑色的狗,终是到了一处小巷子。 一支红杏不知从谁家探出了头,在路上摇摇晃晃。 巷子里传出了酒香。 闻潮生跌跌撞撞往巷子深处走去,却发现那条黑色的狗没有跟进来,他回头找狗的时候,发现狗儿站在极远的地方,跟一个身形模糊,面容模糊的人影站在一起。 一场浓雾袭来,他们便全都消失于其中。 闻潮生怅然若失地转身,继续向着小巷子的更深处而去,最后到了熟悉的院落,推开了熟悉的竹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他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但对方脸上挂着微笑,笑得很轻很浅,宛如迎面的风。 “你来了。” “嗯。” “我请你喝酒。” “嗯。” … 闻潮生醒来时,已是星夜稀疏,那场春雨并没有停,淅淅沥沥的密集声音告知着房间里的闻潮生,雨下大了。 窗棂外见着灯火,闻潮生推门而出,看见阿水还坐在眼下认真学习着她的酿酒大业。 “你醒了?” 阿水抬起头,见闻潮生伸了个懒腰。 “醒了。” “今夜要回书院?” “嗯,回去看看吧,翰林里藏书无数,云集了齐国数百年来的精华,兴许我能找到办法。” 阿水点点头。 “好。” 她没有挽留闻潮生,指着房门背后说道: “雨大了,那儿有把旧伞,你可以先拿着。” 闻潮生从房门背后拿出了那把旧伞,似乎像是以前那青楼里的姑娘用过的,他试了试,保存得还算完好,于是便与阿水道别,撑着伞出门去了。 被春雨打湿的街道上残留着积水,让粗粝的石面泛着星月微光,偶尔雨随风斜,打在闻潮生手指间,天地之间的清爽渐渐让闻潮生放松下来,他沿着街道一直走,路上时而遇见巡逻的禁军,但见他身上的书院章印后,便识趣地退让到一旁,没有追究闻潮生在王城宵禁的时候出来乱晃什么。 这是独属于书院的威严。 就这样,闻潮生一路走到了齐国的王宫门口,遇到了另外一位撑着伞的年轻人,他伫立齐国的王宫门口许久,一直盯着那里的侍卫,面容间有着困惑。 闻潮生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闻潮生。 两把伞,两个人,雨里,对视了足足好几个呼吸,对方才终于开口,并非常礼貌地对闻潮生弯腰行礼: “请问,您是这宫里的贵人么?” 闻潮生打量这名年轻人的眼神愈发好奇。 “你不是齐国人?” 年轻人点头: “是,小……我是陈国人。” “你来齐国的王宫做什么?” 这名年轻人叹了口气: “我来这里是为了交流学习,但路上出了点意外,导致我弄丢了陈王赐予的信物……但我数年前曾与齐王见过一面,若是您能带我见见齐王,便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闻潮生笑道: “你这般年轻,数年前见面,而今早已长变了吧,就算你说的是实话,齐王也未必能认出你。” 这名年轻人微微一笑,笃定道: “齐王一定认得出。” 闻潮生: “你这般肯定?” 年轻人: “若是认不出,我便离开这里,再不打搅。” 闻潮生思索了片刻,对着他伸出手道: “成交……拿来吧。” 年轻人闻言一怔: “什么?” 闻潮生道: “你不懂事啊,若是你让我带你去其他地方便也罢了,这儿可是齐国的王宫,我带你进去,收点引路费不算过分吧?” 年轻人恍然,而后笑道: “不过分不过分,请稍等……” 他将手伸到袖兜里面一掏,竟是掏出了一块金灿灿的佛牌…… … 第335章 齐王的熟人 这块金色的佛牌纵然是在阴雨绵绵的夜里,同样闪烁着淡淡辉光。 或许是天上浅淡的星月,又或许是这金色佛牌原本就会发光,闻潮生从他的手中接过了这佛牌,掂量了两下,说道: “这个会不会太贵重了?” 年轻人笑道: “还好。” “里面是石头。” 闻潮生还给了他。 “换一个,这个不要。” 年轻人无奈道: “我只有这个。” 闻潮生转了转伞,雨水飞溅。 “那你继续等吧。” 他说完,路过了年轻人的身边,踩着天雨汇聚的积水,一直走了百步,走向远方。 风吹得大了,闻潮生已经分不清这是雨水还是雨雾,他忽然心有所感,驻足于原地,回头远望了一眼。 那个年轻人很是固执,仍旧站在王宫的门口。 他自述自说认识齐王这件事,显然无法说服门口的守卫。 他们已在那里镇守了许多年,哪些是王城里的大人物,他们一眼便能认出,若是些寻常来的外人随便说自己认识齐王便能被放入进去,这种事情轻则革职查看,重则直接入狱。 王宫守卫自然不会拿自己的前途与性命开玩笑,所以也不会放这个年轻人进去。 雨中,闻潮生宛如木雕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几个呼吸之后,他似乎改变了主意,开始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一直走回了那名年轻人的身边。 “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年轻人对于闻潮生会去而复返感到些许惊讶,但很快他的面容便恢复了平静,微微颔首道: “我要进入「紫金阁」学习。” 紫金阁。 闻潮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于是跟年轻人询问,对方对与闻潮生身居王城竟然不知道紫金阁而非常讶异,随后与他解释了一番: “紫金阁乃是齐国最大的武学收录处,里面收纳了数百年来诸般江湖大家的武学,是齐国王宫内最隐秘,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闻潮生听到这儿,想起很早之前谁与他讲过书院的「翰林」内同样收集过这些东西,但不知为何,闻潮生在书院的翰林之中并没有见到什么江湖武学,全是儒家的儒术以及一些从前书院前辈们对于儒术的修行经验。 “你想进齐国王宫就是为了这事儿?” 那名年轻人点头。 “对我而言,这就是很重要的事情。” 闻潮生道: “我能带你进皇宫,但不一定能进紫金阁。” 年轻人笑道: “若是能见到齐王,我便能进去。” 闻潮生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道: “行,那我带你去见齐王。” 眼前这名年轻人并不简单,闻潮生感受不到他身上的任何修为,但并非因为对方没有修行,而是此人身上缭绕着一股神秘力量,隔绝了闻潮生对于他的感知。 闻潮生拿出了书院的章印,来到了王宫的门口,守卫见到书院的章印之后,坚定的神色中展现出了一抹迟疑,随后左手边那名矮而精壮的守卫拉着闻潮生到了一旁,他看了看门外的那名撑伞年轻人,对着闻潮生低声道: “上次你随朱大人来的,又是书院的学生,按理说你要进王宫,兄弟们几个可以不拦你,但这人显然不是齐国人,若是他进去不闹事还好,但凡出了什么问题,兄弟们是要下天牢的……” 闻潮生与他们无冤无仇,自然也不会故意害他们,便道: “我观此人不像说谎,我且先进去问问齐王殿下,若是他同意,一切好说。” 那名守卫闻言点点头。 闻潮生撑伞进入了王宫,没过多久,他便拿着齐王的手谕出来,接着带着这名年轻人进了宫殿。 路上,撑伞的年轻人对闻潮生道谢,闻潮生问他名字,他说自己叫「法慧」。 听到这个名字的闻潮生忽然驻足,偏头讶异地看着法慧: “你是佛教中人?” 法慧微微一笑。 “是。” 闻潮生与他对视了片刻,忽然笑出声: “你骗谁呢?” “哪有佛教中人留头发的?” 法慧也笑道: “佛家剃度是为了断尘缘,清净六根,接受戒规而度生死之因,小僧小时候也剃度,只是后来因在十万雪山习得一门特殊的功法而生发。” 闻潮生听到过「十万雪山」这四个字。 当初闻潮生在小瀛洲内询问北海道人如何治好阿水身上的道蕴伤时,北海道人曾提到过,古之佛陀弥勒在坐化之后,引发天悲,于是出现了十万雪山,雪山深处孕育有一株金莲,乃弥勒的舍利所化,可生死人肉白骨,本身能飞天遁地,几乎无法捕捉。 思绪闪回了一瞬,闻潮生在雨中打量着法慧,问道: “什么功法能生发,这么神奇?” 法慧望着闻潮生那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笑道: “施主头发浓密,怎么也关心这个?” 闻潮生道: “只是好奇问问。” 法慧沉吟片刻,说道: “那门武功叫做「并蒂莲」,生发只是其中一个功能,其实这门武学真正的用途是为了救人渡人。” 法慧没有细讲,二人已经来到了蟠龙宫门口,上阶之前,法慧一把拉住闻潮生胳膊,问道: “可有礼数?” 闻潮生道: “没什么礼数,但既然你来了,齐王的确想见见你。” 法慧闻言与闻潮生一同来到大殿门口,收了伞放于殿门外,与闻潮生进入后,长拜齐王。 “私下里就别弄这么多礼数了,繁琐得紧。” 齐王依然是着白袍,独自盘坐于殿中央吃着火锅,见二人来了,便招呼下人新添碗筷,三人围着铜锅坐下,齐王夹起一筷子牛肉塞入嘴中,对着法慧道: “小和尚,抬头来给我瞧瞧。” 法慧与齐王对视,齐王见着他的那双眼睛,便知是他,笑道: “是你,确实是你。” “咱们多少年没没见了?” 法慧双手合十,声音恬静: “六年。” 齐王点点头,感慨道: “那的确是一段很漫长的时光了。” … 第336章 王问(一) 六年前,有个年轻的小和尚来到齐国,随着前来弘扬佛法的队伍面见了齐王。 陈国来的所有人都很看好这名年轻的和尚,说他极通佛性,未来很可能会成为陈国的「佛子」,甚至是佛陀。 一次夜里,齐王召见了这名年轻的小和尚,说:“我时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回到小时候,很多人拿着刀,拿着斧头,想要杀死我,因此我夜夜难眠,曾经请了高人来看,高人说是宫里那棵我母亲吊死的老树有问题,得把树挖了之后焚毁……大师您帮我看看,是否真是那棵槐树的问题。” 年轻的小和尚与齐王在深夜一同去看了那一株老树,而后他对着齐王道:“世上有几个母亲是不爱自己孩子的,纵然真是阴魂不散,那也不会是害您。” 接着,小和尚与齐王回到了寝宫,待到齐王沐浴而眠,他便与帘帐外与齐王诵经,如此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日,齐王此后再无梦魇缠身。 小和尚走的时候,齐王亲自相送,并与他行了方便,说未来他随时可以来王城做客。 … 这便是二人之间的故事。 提及当年,齐王十分感慨,他本也年轻,但此刻却莫名多了一股子老成气,看向法慧时,却颇为好奇道: “小和尚,你是还俗了么,怎么留头发了?” 法慧并没有出家人的矜持,一边吃着铜锅里的素菜,一边讲述自己生发是因为修习了弥勒大佛当年留下的功法「并蒂莲」。 听到这三个字,齐王微微一怔。 “并蒂莲?” 他似乎知晓这门功法的作用,回想起一些旧事,讶异地问道: “青灯大师他……” 法慧笑着回道: “已经没事了。” 齐王目光闪烁着,看着法慧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筷子在锅里搅了搅,问道: “想好了?” 法慧道: “想好啦。” 齐王微微点头后呼出一口气: “既然你自己想好了,我也便不多说什么了。” “这次来齐国,怎么一个人来?” 法慧道: “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不过其余同门师兄弟皆有要事在身,需要护送佛子,小僧便独行一路,正巧借着这一次机会来齐国好好研习。” 紫金阁乃是王城的重地之一,除了收录江湖百家之长外,还有许多宫内的大内高手数百年武学心得,只有王室宗亲有资格进入观摩,而且需要提前预约。 这种地方寻常时候绝不对外开放,但法慧提出想要进入紫金阁的请求时,齐王居然意外地同意得十分干脆。 “待会儿我给你个特殊的令牌,你拿着令牌,想在紫金阁内待多久便待多久。” 法慧谢过了齐王,后者摆了摆手,目光微移,见闻潮生夹着毛肚已在铜锅内煮了许久,人却在出神,便用筷子轻轻敲了敲铜锅,闻潮生回神时,听齐王道: “还煮,煮老了都。” 闻潮生道: “我喜欢吃老的。” 齐王眼神颇怪: “毛肚还有人喜欢吃老的?” 闻潮生翻了个面,继续烫着: “老了才有嚼劲。” 片刻后,他话锋一转,对着齐王道: “齐王殿下,我可否也随法慧大师一同进入紫金阁内瞧瞧?” 齐王闻言将一片肉塞进嘴里,又喝了口酒,语气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怎么,书院翰林那般多的藏书、那般至高至深的儒术不够你学,要来外头学些江湖杂家的东西?” 闻潮生没去细究齐王语气中的怪异,只说道: “您应该能看出来,我这人没有丹海,寻常修行的路子我走不了,但我又想要在修行上有所建树,多学一些东西总是没错的。” 齐王想起了什么事,似乎与书院有关,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说道: “那可未必……” “你想去紫金阁,我这边儿同不同意另说,你得先回去请示一下你们杜院长,她若是同意,你拿着她给予的手谕再来找我。” 闻潮生见他的态度,猜到了以前书院该是做了一些什么让齐王觉得不悦的事情,但书院毕竟是书院,是圣贤留下的圣地,纵是齐王心中有什么不满,那也只能憋着。 “好。” 院长一直对闻潮生不错,再加上如今有这样的约定,院长应当不会拒绝。 酒足饭饱之后,齐王一抬手,殿门口的守卫便走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盒子,齐王醉醺醺地从守卫那里接过了盒子,转身又交给了法慧,笑着说道: “去吧,出殿门西转,一直直走。” 法慧双手合十,对着齐王道谢后,抱着盒子离开了,而仍然盘坐于铜锅旁的闻潮生却被齐王留了下来。 齐王来到了殿门口,将长殿之门缓缓关上,所有星月皆被关在了门外,偌大空旷且死寂的殿内便只剩下了数百盏烛火散发的光明。 齐王转身看着闻潮生,眼中的醉意渐渐消散于无形,声音沉且重。 “……知道吗,那日我便是在这殿中,在你坐的地方,挨个挨个审了崔家的人。” 闻潮生抬起头,拱手再次向齐王道谢。 齐王双手负于身后,道: “调查「沉塘宝藏」一事,我对于你的能力很满意……但此刻,我对你很不满意。” “你可知为何?” 闻潮生夹了夹筷子,虽是酒过三巡,他的思绪依旧清明: “因为我对您隐瞒了一些与平山王有关的事。” 齐王眼光幽然,那些烛火一照,瞳内愈成深渊。 “不错。” “于身份而言,寡人是君,你是臣,你瞒寡人是为欺君。” “于私交,我救你性命,对你有恩,你更不该瞒我。” “所以……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闻潮生用筷子搅动了一下铜锅,深吸一口气,而后将筷子放在了一旁。 “在讲之前,我想先问殿下一个问题。” 齐王: “讲。” 闻潮生道: “假如平山王与宁国公非得死一个,您会选谁?” 十分简洁的一个问题,却将齐王硬控在原地很长时间。 他想得很认真。 也正是因为他想得足够认真,所以他没有想出答案。 这一刻,闻潮生忽然共情了平山王当初的那句话。 齐王太过于看重私人感情,这本不算缺点,但对于为王者而言,若是不知收敛,绝非好事。 … 第337章 王问(二) … 齐王终是没有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于是他将注意力从问题上挪开,挪向了那个提出问题的人: “你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闻潮生轻轻叹了口气,筷子继续在铜锅里徐徐搅动起来。 “殿下,这个世上根本没有沉塘宝藏。” “所谓的「沉塘宝藏」只是个骗局。” 齐王盯着闻潮生,觉得对方嘴里吐出的话过于匪夷所思。 “骗局?” “你是说,有人设了一个局,既骗过了平山王,还骗过了国公?” “这世上谁有这能耐?” “九歌?宋桥?”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从铜锅里捞出了那片已经煮成了鞋底的毛肚,放进碗里。 “看来,平山王真的瞒了您不少事。” “不过他也的确可怕,能在如今您的眼皮子底下做了这么多,而您却丝毫没有发觉。” 齐王是个聪明人,所以在闻潮生这句话说完之后,他想明白了很多事,后背也泛起了深入骨髓的凉意。 闻潮生已经讲的很明白了,局是平山王做的。 为谁做的局? 自然是宁国公。 所以「沉塘宝藏」其实就是平山王做局,除掉了自己的政敌。 白色长袍之下的身躯止不住的微微颤抖着,齐王忽然怒喝道: “反了!反了!” “国公当年救过寡人的命!” “他怎么敢?!” 齐王震怒之时,大殿内杀意如潮水而生,数百盏烛火火苗一同晃动,闻潮生处于其中,此刻才终于品出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他面前的这名齐王竟是一名四境的高手。 对方平日里一定修习过隐藏实力的特殊功法,所以闻潮生才无从察觉。 但他也只是惊讶了短暂的一瞬,毕竟齐王这些年对于朝政的过问频率很低,其余的时间给了修行也不奇怪。 “我对于宁国公的事倒也听闻过一些,王上这些年一定对于宁国公极为偏爱,对于国公的器重程度要远甚于平山王……” 齐王那双眸子里的如龙的杀意渐渐潜藏,他凝视着仍是平静在烫着火锅的闻潮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摁住了自己的愤怒,缓缓踱步于铜锅旁坐下。 “闻潮生,你变了很多。” 闻潮生问道: “我哪里变了?” 齐王单手拿起了酒杯,晃晃悠悠,对着他道: “你记不记得自己初来王城的时候,还很想要平山王死,但现在,你却在帮他说话。” 闻潮生道: “我为风城的账而来,当初不喜欢平山王,自然如今也不喜欢,无论背后有着什么隐情,他手上的血都洗不干净了。” “但就宁国公一事,我的确有些话可以与王上聊聊。” 齐王仰头把这杯酒送入喉中,握住青铜爵的手指用力,直至发白: “讲!” “我听着!” 闻潮生徐徐开口道: “王上对于宁国公的信任是古之君臣鲜有的,不仅仅是因为当年宁国公在叛乱之时救过王上的性命,还有这些年宁国公带给的「齐国」兴盛,让「齐国」变得前所未有的繁华与富饶,对么?” 齐王没有回应。 沉默,代表默认。 闻潮生这时停下了搅动的筷子,忽然道: “王上,我口中的「齐国」不是真正的齐国,而是仅仅指的您所在的王城。” “王城的确富饶繁华,而且我相信如今一定是有了前所未有的盛况,否则您不会对于宁国公有着这般信任。” “但如果您往南行数千里,境况又不一样。” “不,用不着数千里,几百里便见分晓。” 齐王皱着眉,问道: “你什么意思?” 闻潮生道: “我相信王上定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所以才会有白龙卫的出现,但有些事,您若是不亲眼看见,无论如何无法得其全貌。” “这些年王城的富饶,是以齐地其他地方的衰败来换取,而能做到这一点的,无疑便是四通八达的「商」。” “个别小县城的衰败兴许是因为当地父母官的贪污,但如果齐国的某个区域出现了大片这样的状况,王上您就得深思了。” “小的贪官……没这般大的能耐。” 闻潮生意有所指,虽然说得隐晦,但齐王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闻潮生在讲什么,类似的话,平山王也与齐王聊起过。 但齐王回想起宁国公在位时的模样,十分笃定道: “不可能是国公。” 闻潮生叹了口气: “王上啊,谁都可以看出来,唯独你不能,因为一旦让你看出来了问题,他就完了。” “所以宁国公在您的视野之中,必须得是个千古无二的忠臣。” “但试问,倘若宁国公真是个千古无二的忠臣,为何要将国库的钱财全部转移到自己的手中?” “真的是为国家做事么?” “您查过么?” “到底是为齐国做事,还是仅仅只拿出了那些财富中很小的一部分来建设您眼前看见的「齐国」?” 齐王犹如死寂一般的沉默,但眼神却怪异得可怕。 闻潮生道: “您想不出解释,想不出理由,也不曾亲自去齐国的其他地方微服私访,但却选择了无条件相信宁国公,只是因为他在你最为落魄的时候帮助了您。” “所以除去私人的情感之外,您总有一个理由来劝说自己,那便是当年宁国公在您那般落魄的时候都选择了支持您,如今天下盛世一片,他已是万人之上的国公,没有理由毁掉自己的一切。” “但也许,当年宁国公最开始帮助您的目的便不单纯呢?” 他说到这里,缓缓抽出了自己的筷子,用一旁的布巾擦干净筷子上的污渍,慎重地放于一旁。 “王上可曾听闻过一个叫做「奇货可居」的故事?” 齐王挥了挥衣袖,换了个沉稳的坐姿: “讲来听听。” 闻潮生便于讲述了吕不韦的旧事。 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秦国,自然也没有吕不韦,闻潮生只说这是民间虚构的一个故事。 “有的人天生就是赌徒,所谓一本万利,其实多少商人就是靠着「赌」这个字发的家。” “您觉得那时的自己一无所有,可倘若您真的一无所有,宁国公又是如何突然从一个商人变成如今万万人之上的国公呢?” 第338章 霍雨昕 看着齐王眼神的微妙变化,闻潮生继续道: “而且王上不也一样么?” “我闻潮生一无所有,为何王上当初会选择救我性命?” “说到底,还是王上看中了我的潜力。” “这是一种投资,也是一种赌博,毕竟此刻没有……不代表未来没有。” 闻潮生没有与齐王聊宁国公做的事,而是聊起了宁国公的心路历程。 “再者,我虽然没有经历当年的事,但宁国公能走到如今的位置绝非纯靠赌博与时运,在他帮助你之前,一定见到了王上有机会胜出的势头……而这个势头,只能是平山王。” “也就是说,宁国公是在平山王帮助王上之后才加入的。” “我说得对与不对?” 齐王与闻潮生对视间,对方那澄澈得不染一丝杂质的眸子让齐王一眼望入。 可在齐王望入闻潮生瞳孔的那一刻,也失去了自我。 他见闻潮生眼中赤手兵戈,闻潮生亦见他心中迷茫困惑。 大殿内,杀气顿消。 烛影恢复如常。 “寡人身边,如今当是无一人可信了?” 齐王语气渐缓,冷漠中裹挟着一丝绝望。 平山王因风城一事一意孤行,宁国公也并非对他真心实意,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两人,而今都已经离他远去了。 闻潮生沉默许久,终是说道: “王上,金钱与权力,是世上最会腐蚀人心的两件东西,偏偏宁国公占全了,更可怕的是,他从一开始便是奔着财、权而来,所以他绝不会满足于「国公」二字。” “他若要做,必做最高之人。” “我先前不理解、甚至直至现在我也不理解平山王做很多事情的动机,但唯独除宁国公这件事,无论是对于您和齐国,都是一件好事。” “之所以要瞒着您,是因为平山王太了解您了……您下不去手。” 齐王支撑了没多久,身体忽然松懈了下来,弓着背,问出了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题: “照你所说,这件事我该如何处理?” 闻潮生微微颔首: “怎么处理是您的事,我不该为王上您做抉择,更不能,若是您问我,向您晓以利害已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程度。” “另外……朱白玉当初答应过我一件事,那便是「沉塘宝藏」一事落幕之后,王上要将兵部「霍雨昕」交由我处置。” 齐王给自己缓缓将酒斟满,问道: “你与他什么仇?” 闻潮生道: “还不确定有没有仇,但我有很重要的事找他。” 齐王沉吟一会儿,心中仔细回忆了一遍此人的信息,对着闻潮生道: “可以……稍后我与你手谕一封,你带禁卫去拿人。” “但此事不可声张,无论你最后怎么处理,哪怕是杀了他,要提前与我知会。” 闻潮生颔首道: “喏。” 齐王唤人拿来了纸笔,与闻潮生书了一封手谕,又予了闻潮生一个令牌,待到闻潮生走后,他忽然平瘫于冰冷的地面,大口大口喘息着。 无数混乱的记忆在脑海中犹如野马驰骋,他仍是不愿相信,那名曾经冒死带人与诸方相抗、为了自己半步不退的人,那名看着自己一点点长大的人,如今竟背叛了自己。 宁国公对他很好。 一直都很好。 好得齐王无法去想这一切竟都只是虚假的做戏。 “王上……” 殿外,一名侍卫关切地发出了询问。 齐王微微抬手,袖口滑落,露出了那根疤痕遍布的手臂。 “关门。” 他疲惫开口,之后再不声张。 … 闻潮生走得时候带走了那把伞。 身后跟着几名腰环刀剑的铁甲,沉重的脚步声踩在雨坑里便凭空多了几分杀气。 一行七人来到了霍雨昕的府邸,一名侍卫上前一刀劈开了门锁,房门大开时,里头守夜的下人被吓了一大跳,正欲拿起武器大声呼叫,却被冰冷的刀刃瞬间锁住咽喉。 其中一名甲士徐徐来到那两人中间,从身上掏出了令牌。 “认不认得?” 那两名下人见到了令牌上的纹路,吓得浑身哆嗦,一个劲儿地点头。 “莫声张,叫一声,家中便少一人。” 甲士说完之后,几人彼此互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留下,看着一名下人,剩下的那名霍府的下人则被推到了前方。 “找霍雨昕,带路。” 那名下人闻言也不敢丝毫耽搁,急忙带着六人来到了霍雨昕休息的住处,甲士头领对着闻潮生低声道: “稍候。” 闻潮生点点头。 他们进去,只发出了极轻的声音,便见一名头发斑白,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被抓了出来,他眸子圆瞪,之中溢满惊恐: “别……被杀我!” 闻潮生站在院子里,撑着伞静静凝视着面前的霍雨昕,对着他轻轻竖起了食指放于唇畔。 “夜深了,霍大人莫要扰民。” 霍雨昕余光瞥见了自己脖子下方寒冷彻骨的刀刃,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闻潮生看了他一眼,转身带头行于雨中。 “换个地方聊。” 他带着霍雨昕一路来到了鸟翁所在的小青山处,立于那小木桥上,对着头发与身上已被浅湿的霍雨昕道: “霍雨昕,你以前是负责统计运送各地征召而来的新兵,对吧?” 霍雨昕不识闻潮生,但他认得这些随闻潮生一同的甲士,认得他们身上的铠甲纹路。 这些人……都是王宫的禁军。 换句话讲,他们都是齐王派来的。 一想到这里,霍雨昕直接将自己这辈子干过的坏事全部都想了一遍,没觉着这里头哪里有事儿在。 “是,是……” 闻潮生转头看着霍雨昕,对视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讲出了具体的年份,以及「张长弓」这个名字。 初时听到这个名字,霍雨昕先是一懵。 因为他真的不记得这个名儿。 但随后,他又似乎抓住了一些记忆的尾巴,嘴里一直念叨着「张长弓」三个字,眉头紧紧拧成了一团。 他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 可今夜这状况,他若是真的记不起,只怕小命不保。 … PS:这两天发烧了,更新比较晚,明天如果退烧了就还是下午更新…… 第339章 你食言了 … 深夜的春雨犹如针一般朝着霍雨昕的皮肤里头扎。 它固然不冷,但湿润的感觉如影随形,让霍雨昕极为难受。 “张长弓……张长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齐国每年都要征兵一次,我这怎么记得住……” “这个名儿怎么有点熟悉……” “该死……王城里没有姓张的大人啊……” 霍雨昕睡得迷迷糊糊,被忽然从床上揪醒,接着便被刀架住了脖子,他此刻脑子里是混沌一片,全不清醒,往死里想也想不到「张长弓」这个名儿在哪儿听到过,最后又去了哪里。 最后,他哆嗦着对着闻潮生道: “大人……” “我虽是每年负责清点、派发新兵前往戍边,但实则齐国每年会有大量的新兵充军,而且这些新兵来到王城只会待很短的几日,所以我对于他们的印象真的有限,如果您想要找人,可以派人联系戍边的文官,无论是目前尚还活着的,亦或是死去的、失踪的,只要到了边疆,一定会有详细的统计!” 伞下,闻潮生凝视着他的眸子,徐徐开口道: “张长弓没有去边疆,他是在王城消失的,你仔细再想想看。” 没有去边疆,在王城消失。 这两句话一出,霍雨昕的身子立时微不可寻地一震。 寻常时候或许旁人不易察觉出这样微小变化,但此刻星月的光辉与春雨交映,给霍雨昕的身子描出了一个淡淡的轮廓,于是这样一个原本极为微小的动作被刻意放大了许多。 显然,闻潮生的这两句话让霍雨昕想起了一些事。 “想起来了?” 闻潮生笑了笑。 霍雨昕急忙摆手,面色惊慌: “没,没想起来!” 闻潮生凝视着霍雨昕片刻,垂下的那只手忽然握住了一根笔,接着他对着霍雨昕一划,霍雨昕的几根手指便掉落在了地面上,喷涌的鲜血在黑暗中几乎与积雨融为了一体,霍雨昕难以置信地看着地面上的断指,惨哼着跌靠在了木桥边缘。 “不说,今夜你就得死。” “事后我会带人好好查查你这些年到底干过些什么,还有你的家人。” “若是他们犯了事儿,我也不会留手,该杀杀。”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想清楚了,霍雨昕。” 霍雨昕死死捂住自己的伤口,鲜血汨汨从他指缝之间渗出,他咬着牙,眼中迷茫、恐惧、彷徨等情绪在不断交织,最终带着哭腔说道: “大人,人太多了,太多了啊……!” “几年前的事了,况且我与那些新兵本来也没有多少交集,无非就是点个名,哪儿还记得住啊!” 闻潮生见他仍是嘴硬,便知晓此事绝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简单,他心中思绪千帆而过,持伞迈步,来到了霍雨昕面前缓缓蹲下,平静道: “你记不住名字,但该是能记住「事」吧?” “诸如张长弓这样的人,是不是还有不少?” 闻潮生诈了他一下,但见对方瞳孔一缩,身子竟然在哆嗦。 “我……” 霍雨昕嘴唇泛乌,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冷。 闻潮生语重心长道: “这里只有我们几人,有什么要讲的随便讲,不然待会儿就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霍雨昕双唇紧抿,权衡利弊之后,他咬牙道: “大人,张长弓这个名儿我实在想不起到底是谁了,如果您真的想查,得去查宁国公府的人,与小人无关啊!” 闻潮生目光一闪: “那些人被送去了宁国公府?” 霍雨昕忍住手指传来的剧痛,在雨中声喘如牛: “绝大部分的新兵我们都是按照章程要求派发去边关戍守,少部分运气不错,没有被发往边关,而是去了一些重城看守要犯。” “这部分人员无一例外都有详细准确的名单记录,可有一部分新兵,会被宁国公挑选,进入府内为国公做事……你说的张长弓,大概率便是被宁国公选中了的人。” 闻潮生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继续问道: “宁国公为何非要从这些新兵里面挑选下人?王城那么多人,想进宁国公府里谋职的怕是不在少数。” 霍雨昕苦笑道: “大人……那是国公啊,我是什么边角料,国公的事,我哪儿敢瞎打听?” 闻潮生: “他年年如此?” 霍雨昕: “是的,大概是从十三年前开始,年年如此。” 闻潮生: “一次大约多少人?” 霍雨昕: “不好讲,多的时候百来人,少的时候二三十。” 闻潮生: “从来没人过问此事?” 霍雨昕: “别人我不知道,但我也只是奉差办事,宁国公权势滔天,他的事……我不敢问。” 闻潮生盯着霍雨昕许久,缓缓站起了身子,对着一旁的甲士说道: “将他带给齐王吧,把方才的事情也一并告知与齐王。” 那几名甲士带着霍雨昕离开,闻潮生低头将那几根断指踢进了湍急的小沟中,正欲离开时,见远处鸟翁的住处仍旧亮着灯火,他心下一动,竟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看到鸟翁盘坐于雨中,却是片滴雨水不沾身。 一层不可视的奇异力量弥漫于他的体表,将雨水全部隔绝在了外面。 鸟翁徐徐睁开眼,与面前撑伞的闻潮生对视片刻后,淡淡道: “上次你说,再来时要给我带酒。” “你食言了。” 第340章 再入宁国公府 大部分人没那么容易记住自己的梦境,闻潮生自然也没有记住那场在阿水床上做的极为荒诞的一场梦,但这不代表他完全没有印象,随着鸟翁讲出最后那四个字的时候,闻潮生记起了一切。 不过,闻潮生并没有像梦境之中那样逃亡。 他并不恐惧,甚至觉得有些莫名的滑稽。 “我不久之前在梦里遇到了一个人面鸟身的人,也与我说「你食言了」,那时可把我吓得不轻,跑了很久才把它甩掉,如果你知道王城这个点儿有哪家酒馆还开着,我倒是可以去打些酒来。” 鸟翁看了闻潮生一眼,回道: “那就下次。” 言罢,他又缓缓闭上了自己的双眸,似乎正在运转某种功法来疗愈自己在灵仙谷内所受的伤。 闻潮生走到了一旁檐下,将伞上的雨水抖落,合上伞后置于一根梁柱旁,接着坐下,对着院中的鸟翁缓声: “鸟翁,跟你打听个死人的事儿。” “早先的时候,你一直在宁国公的身边做事,有没有注意到,宁国公每年会从招募的新兵中抽取一部分去他的府邸内任事?” 雨中的鸟翁犹如一尊雕塑,他沉寂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你先前不是去过一次宁国公的府邸,难道没有发现什么?” 闻潮生蹙眉道: “发现什么?” 鸟翁: “宁国公府曾经每年会进来很多非是王城本地之人,但最后无一人出去。” “如今宁国公已死,他麾下的那些门客早已化作鸟兽散尽,若是你想要知道真相,不如跟平山王要个权限,去府邸之中好好看看。” “人又不是什么小物什,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 鸟翁将闻潮生的注意力引向了那座府邸,后者便忽然想起了先前在苦海县时,程峰与他讲述的那些关于宁国公府内的秘闻(291章)。 心,随着这场愈冷的春雨渐渐沉入地底。 “多谢。” 闻潮生与鸟翁道谢,接着便又撑开了伞,甚至带着一丝匆忙地走入了雨幕中,与夜幕融为了一体。 他一路前往了平山王府,时候过去不久,那守门人固然认得闻潮生,却告知闻潮生平山王此刻不在府内,闻潮生询问他平山王的去处,那名守门人遥指向了宁国公府的方向。 “你进不去。” 他直言。 闻潮生请教道: “那我怎么才能进去?” 守门人指着自己: “你得带上我。” 闻潮生对着他一拱手: “劳烦移步。” 守门人严肃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别整这些虚的,五十两银子一次。” 闻潮生呼吸一滞,随后嘴角不自然地抽动道: “这若是让王爷知道,你就不怕事后被问责?” 守门人微微摇头: “不怕。” 闻潮生讶异: “为何不怕?” 守门人神情坚毅: “不怕就是不怕。” 闻潮生给这厮气笑了,笑完后又讲起了价: “五十两太贵了,我给的起,不过事后我肯定得跟王爷讲,你指定得接受处分,搞不好还要把这银子吐出来。” “若不然你便宜些,合适的话,我就当这事没发生。” 那人权衡了一番利弊,问道: “你觉得多少合适?” 闻潮生伸出了五根手指。 那人忽然感觉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砍在了自己的大动脉上,呼吸都不顺畅了起来: “五两?你……” 闻潮生: “不,是五十文。” 砰! 府门被一下子关上。 “你大爷!” 府门那头还传来了一声叫骂。 闻潮生叹了口气,无奈叫道: “好吧,那就五两银子!” 人性总是折中的,倘若闻潮生一开始说五两银子,他必然不会同意,但当闻潮生用五十文这个数字拉低了这名守门人对于人性认知的下限后,他忽然觉得五两银子也不是不能接受。 蚊子再小也是肉不是? 短暂的心理斗争后,这名守门人重新开了条门缝,狠狠瞪了闻潮生一眼。 “等着!” 他言罢,即刻去提前叫来了换班的人,对方打着哈欠,一听要代班,也对着他竖起了三根手指。 三根手指不是代表没问题,而是他要三两银子代班费。 于是那名守门人便对着闻潮生道: “八两,成就成,不成拉到。” 闻潮生老老实实给了八两银子。 二人「分赃」结束后,先前的守门人便带着闻潮生前往了宁国公府。 他倒是没有欺骗闻潮生。 自从上次闻潮生与朱白玉潜入宁国公府之后,平山王便给了那些禁卫压力,让此处看守变得极为严苛。 收了闻潮生钱的守卫出示了平山王府的令牌,并告诉这里看守的禁卫首领,他有很重要的事找平山王,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首领便与二人放行,再次进入这座极为阴森阴翳的府邸内时,闻潮生仍然觉得毛骨悚然。 这并非自我暗示,而是一种先天的直觉。 这座府邸……阴气很重。 “怎么称呼?” 闻潮生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死寂。 不是因为尴尬,而是行走于墓地一般的府邸中,一言不发实在是有些瘆人,更何况上一次来的时候,闻潮生还在府邸之中遇见了犹如幽鬼的那些「提灯人」。 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宁国公的死亡,那些提灯的傀儡也不见了。 “姓姜,名伯良。” 闻潮生: “好名字,父亲取的?” 姜伯良: “父亲大字不识一个,母亲取的。” 闻潮生心念一转,回忆起了程峰的描述,忽而一把抓住了姜伯良的手,吓得对方一哆嗦: “你作甚?” 闻潮生道: “其实我今夜来找平山王的目的就是为了进入宁国公府,如今我已经进来了,就不必再去叨扰平山王了。” “你随我在宁国公府内转转。” 姜伯良眼睛一转: “那是另外的价钱。” 闻潮生: “你掉钱眼里了?” 姜伯良: “我急用钱啊。” 闻潮生: “家人病了?” 姜伯良: “帮玉儿赎身。” 闻潮生: “玉儿是谁?” 姜伯良: “闭月楼的舞姬。” 闻潮生: “糊涂啊兄弟!” 姜伯良伸出手: “给钱。” 闻潮生: “多少?” 姜伯良道: “还是五两银子。” 闻潮生从袖兜里摸出了五两银子扔给了姜伯良,后者美滋滋地收下,便继续跟着闻潮生在宁国公府里瞎逛。 路上,闻潮生为了排解身上的寒意,继续问起了关于「玉儿」的事: “帮玉儿赎身要多少银子?” 姜伯良道: “一千三百两。”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 “你目前存了多少?” “一百三十两。” “存了多久?” “四年。” “……” 闻潮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见姜伯良那般坚毅的神情,终是没有开口。 沉默间,闻潮生又闻到了空气中散发的一缕极为难闻的味道。 那是……裹挟着一丝药材苦味的腐臭。 … 第341章 传言 … 闻潮生对于这种味道并不陌生。 早在他与朱白玉第一次进入宁国公府内的时候,就已经闻到过了。 而且那个时候,这股味道更为浓郁,弥漫得更远,在府内的许多地方皆能闻到。 而这一次,随着宁国公死后,这股味道忽然淡去了。 闻到味道的闻潮生适时驻住了脚步,他仔细嗅闻着空气中的这股味道,又朝着一个方向走了几步,确定之后,他即刻对着姜伯良招了招手。 “这边儿!” 姜伯良显然也闻到了这股子味儿,他微微皱了皱自己的眉头,但还是跟了上去。 他询问了闻潮生的名字,之后问道: “你来宁国公府内找什么?” 闻潮生没有隐瞒,回道: “找一座地下监牢。” 提到了地下监牢,姜伯良的眉头渐渐凝蹙: “你从哪儿听说的?” 闻潮生回头看了一眼姜伯良,目光在雨夜之中显得有些诡秘静邃。 “你也听说过?” 姜伯良犹豫了一会儿,回答道: “听说过。” “在王爷的府内后厨有一个花甲老人,姓于,曾是王城最有名的大厨之一,本来在宫中为齐王任膳,后来被齐王赏赐给了宁国公,他在宁国公府内待了六年,后来因为宁国公出了意外,于老便应召去了王爷的府内,大家混得熟了,也时常会去讨点吃的,于老年纪大了,喜欢与人唠嗑,便时常会提及关于宁国公府内的一些事……” “他常说那座府邸里闹鬼,整座府邸一到夜里便阴森得可怕,隐隐还能听到从地下传出的哀鸣,自己每夜都会做噩梦,惊醒时浑身冷汗,后来他着实顶不住了,便以家中有家人需要照顾为由,搬出宁国公府住。” “后来传言在众人之中传开了,便有了其他的说法,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说宁国公在自己府邸之中建了一座秘密地下监牢,里面关押着数不清的恶犯,但具体是否有这监牢,监牢之中到底有什么,谁也不确定。” 闻潮生继续循着味儿寻找着程峰口中的那个「特殊的寒潭」。 此刻早已经过了子时,按照程峰当时的讲述,那座「寒潭」似乎由极为精妙的开关控制着,只要过了这个时间点,寒潭之中的水就会被清空。 所以,只要他们找到一个没有水的小潭,应该便能找到那座地牢的入口。 在这座奇大的宁国公府内找到一汪小寒潭显然绝非易事,好在如今宁国公府内不再有可怕的「傀儡」与「守卫」巡逻,他可以顺着味道慢慢摸索。 “你找那座地牢作甚?” 来来去去逛了好一会儿,姜伯良觉得自己大晚上与闻潮生来到宁国公府内找地牢实在是很荒谬的一件事,这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闻潮生道: “为了找个人。” 姜伯良: “在那座地牢里?” 闻潮生: “不知道,所以我得去看看。” 姜伯良像是对这种事情极有兴趣,于是问得更多了些,闻潮生便与他讲述了关于张猎户的事情,当然,他隐去了具体人物的姓名,听完这些后,姜伯良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这事儿早先的时候在王爷的府内也有传闻……当然,这种事也只在平山王府内才敢私议,毕竟宁国公虽然已经出了意外,可他的影响力却仍然在那里。” “我记得那个谁之前也讲过,好像叫……汪柏还是谁,是王府西边哨塔的守军,他有个远房亲戚的大哥早些时候应召从军,隔年后家里的小弟也从军去了,本来小弟想与大哥汇合,可无论怎么查找,也没有找到自己大哥的名字。” “那时候,小弟便与上面反映,当时的那名将军告诉他,只要是到了边疆的戍军,一定会留有记录,若是没有记录,便证明这人根本没有来过。” “最后辗转来去,汪柏的远房亲戚便拜托他去查查,汪柏那天喝了酒,闷着说估计人进了宁国公府,他想去问,但根本进不去。” 闻潮生听着这个「故事」,握伞的手忍不住用力了许多。 “所以这件事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姜伯良叹了口气: “那还能怎么办呢?” “宁国公与王爷乃是当今齐王的左膀右臂,换句话说,这二位本来就不对付,宁国公府的人哪儿能让咱们光明正大地进去找人……” 闻潮生忽而驻足,望着前方远处的一座石潭,语气莫名: “所以,如今时候正好。” “宁国公死了。” “这座府邸内也没有人会拦我们。” 走到了这里,姜伯良也意识到了什么,顺着闻潮生的目光看向了那座寒潭。 那股子药味与腐臭味儿愈发浓郁了。 尤其是腐臭味,极为怪异。 这种腐臭并非扑面而来的臭,而是像是层层叠叠堆砌于那里,混合着说不出的阴森,一缕味道便能直接浸入人的心魄中。 这一刻,二人感觉都很糟糕。 剧烈的腐臭,只能证明那里可能有什么活物的尸体烂了。 而这种腐臭,却意味着那儿曾经有数不清的尸体腐朽,味道随着浓郁尸水入了石骨。 … PS:还有一更。 今天更的晚是因为签了三千份的诡舍的实体签名,完事后暂时告一段落了,明天更新一定提前。 第342章 地牢 来到了石潭面前,姜伯良忍不住干呕,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但那也不过只是为他提供了一点心理安慰,味道浓郁到了这样的地步,尸臭已能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窜入。 闻潮生对于这种臭味的接受程度倒是比姜伯良强很多。 当年在苦海县外他掏蚯蚓、找蝌蚪吃时,那股味儿要远远比此刻的尸臭来得更为令人作呕。 寒潭之中的水依然干涸,潭底下方的石面上有几道缝隙,还有一个锈蚀的铁锁扣,闻潮生跳入潭中,单手提着锁扣用力,将这陷阱门拉了起来。 “呕!” 一股仿佛要将人天灵盖掀开的味道终于击溃了姜伯良的承受极限,他忍不住地趴在一旁狂吐,吐完之后总算是好了些,他抹了一把嘴角,随便摘了附近的叶子擦了擦嘴,望着站在陷阱门前的闻潮生,目光复杂而惊异: “你没闻到这味儿么?” 闻潮生收了自己的伞,低头凝视着宛如深渊的甬道,淡淡道: “给你讲个冷知识,用嘴巴呼吸的时候,可以避免闻见臭味。” 这个小知识很多人都知道,姜伯良自然也知道,他张嘴一吸果然是没有味,但冷空气入腹,他一想到刚才的臭味,总觉得自己是吃了一大口腐烂的肉,腹腔内又猛烈地翻滚起来。 “呕……!!” 闻潮生无语地看着不断干呕的姜伯良,有些不大理解他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 待到姜伯良的状况总算稳定下来后,闻潮生才问道: “好点了没?” “有没有什么照明的东西,譬如夜明珠什么的?” 姜伯良面色惨白,嘴角还挂着涎: “我要是有这东西,我早卖了,还能留在身上?” 闻潮生摸出了一颗夜明珠: “我有。” “如果你没有照明的东西,那得跟紧点,我不确定里面会不会有危险。” 姜伯良看着闻潮生手中的夜明珠,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他没有,但识货。 这东西是真的,而且极其昂贵。 闻潮生看着对方那贪婪的眼神,笑道: “想要?” 姜伯良点头。 闻潮生善解人意道: “那甩卖给你。” “多少银子?” “三万两。” “多少?!” “三万。” “你他娘的怎么不去抢?” “那你以为我现在在做什么?” “……” 简单的对话,断了对方的贪念。 二人一前一后,谨慎地进入了这甬道,随着他们进入后,似乎触动了地牢里的某些机关,墙壁上倏然燃起了光亮,一些凹进墙壁内部存放的火烛不知被什么东西点亮,火苗化为了一条长道,引着二人前行。 顺着这火苗前行,甬道犹如羊肠,弯弯绕绕,并且不断朝着地下深入,路上倒是没有什么机关,只是深入此地后,浓郁的便不仅仅是尸臭,还有一股子挥散不去的药味儿。 终于到了一层宽阔的平台处,平台的周围是关押犯人的囚笼,里面除了斑驳的血渍与污物外,再无其他。 平台中心是一处建筑精妙的台子,这台子的中心有一个青铜鼎,鼎上则是通了一根铁管,直至插向了上方。 闻潮生拿着夜明珠绕行了一圈,又看了看青铜鼎的内部,确定了这青铜鼎的下方接着一个巨大的炉子。 “奇怪……这地下监牢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鼎?” 姜伯良面色怪异。 闻潮生闻了闻鼎内,只有一股子中药味。 “好像是用来炼药的。” 闻潮生说完,内心又沉郁了许多。 地牢之中出现炉鼎,这本身就已经足够让闻潮生胡思乱想了,奈何似乎下方还有不止一层。 二人又继续沿着甬道阶梯朝着下方走去,这会儿尸臭较之先前浓郁了许多,走着走着,闻潮生的脚下忽然传来了「咯吱」一声,似乎踩到了什么。 他将手中的夜明珠向下一照,一截带血的森然白骨即刻出现于二人眼前。 “啊!” 姜伯良被这具尸骨吓了一跳。 若只是一具死人骨头倒还好说,但横陈于二人眼前的不单单是一具死人尸体。 对方的惨状简直骇人听闻。 这具尸体的头发被剃光,双目被挖掉,眼皮与嘴皮都被黑色的线缝合了起来,胸腹处也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的线,闻潮生掏出了自己袖间的毛笔,犹豫了片刻,又收了回去,向姜伯良借来了刀,示意他闪开些,自己则一刀捅入了这具尸体的胸腹处。 噗嗤! 刀尖突破了表面那层皮后,仿佛刺入了一层空气中,而后随着闻潮生抽刀而出,大片腥臭的黑色液体从尸体的胸腔内涌出,也就在此刻,地面上的尸体竟然开始抽搐起来! “小心!” 姜伯良余光一瞥,好似看见了什么,急忙开口提醒,但闻潮生的反应要远比他更快,低头躲过了来自黑暗中的攻击的同时,手中的刀已然斩出! 哧! 他一刀劈过,对方发出了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叫,倒在地上。 闻潮生一手持刀,一手拿着夜明珠来到了那人面前,随着夜明珠的光芒附着于她的全身时,一个身形枯瘦佝偻,装束羡艳怪异的老妪出现于二人眼前…… … PS:先这么多,明天检查一下,如果这章有内容要补充的话,下一章开头我会提前告知各位。 第343章 邋遢男 老妪倒地之后,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嘴里还骂着闻潮生根本听不懂的鸟语,而地面上的那具尸体在抽搐一阵子之后,额头冒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鼓泡,鼓泡炸裂,黑色的浆汁迸出,有什么在血肉里用力翻滚,尸体原本僵硬的表情也在此时痉挛,变得极为狰狞,好似正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噗! 忽然,一只拳头般大的臃肿甲虫用锋利的双钳撕开了尸体的嘴巴,从里面钻出来,抬头对着闻潮生嘶声,发出了类似于蝉鸣一般的躁耳声。 然而它的猖狂只是持续了短短的片刻,随着闻潮生的大脚落下,这甲虫顿时成了一团浆糊。 没有了这只甲虫,那具躁动的尸体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闻潮生颇为厌弃地看了看自己脚底,转身去到了老妪的身旁,用刀指着她,老妪似乎很害怕这刀上的黑色血渍,不停用手撑着后退,目露惊恐。 方才那一刀,闻潮生砍掉了老妪握着短匕的右手。 闻潮生对她道: “能不能听懂我讲话?” 老妪表情未变,也没有任何回应,闻潮生手起刀落,又砍掉了老妪的另一只手。 血光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释放,相比于老妪刺耳的尖叫,这一闪即逝的血色沉默得无人问津。 “能不能听懂我讲话?” 闻潮生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老妪这回似乎是感受到了闻潮生的杀心,一边惨叫,一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但都是闻潮生听不懂的语言。 后者偏头看向了姜伯良,姜伯良后背不自觉地微微一紧,回道: “我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这明显不是齐国的语言,看她的装束,也像极了塞外而来的人……” 姜伯良话音还未完全落下,闻潮生的刀已经落下了。 老妪人头落地,伴随着血水喷涌的声音,滚出老远。 她想杀自己,言语不通,没有利用价值。 这些已经足够让闻潮生动杀心。 他早不是那名苦海县的犹豫少年。 姜伯良见到这名老妪死后,表情亦是没有多少变化。 二人继续深入,到了这一层监牢后,开始逐渐出现了许多尸体,但与其说是尸体,倒不如说是一具具被铁钩悬挂在了天花板上的「实验品」,他们的上半身无一例外全都被浸着鲜血的麻袋套住,外面又裹了一层不透气的油纸,再用麻绳死死地捆住,这些尸体偶尔也会挣扎抽搐一下,但他们的头颅皆被粗大的铁钩贯穿,显然已非活物。 “我的老天爷……” 姜伯良眸光随着闻潮生手中夜明珠的光移动,这一个又一个监牢里面悬挂的尸体,看着他头皮发麻。 “这人杀便杀了,得是多大的仇怨,才能在人死后还这般凌辱尸体……” 闻潮生道: “显然不是仇怨,也并非凌辱尸体。” 他回忆起了自己先前在宁国公府内遇见的「傀儡」,怕是与这些尸体也脱不了干系。 “都是哪儿传过来的邪术……” 闻潮生眉头紧皱,继续深入,路上他与姜伯良还遇见了几具游荡的尸体,不过这些尸体似乎还没有完全被「炼制」成功,漫无目的,对于闻潮生二人的到来不闻不问。 闻潮生一刀将这些尸体劈开,发现这些会动的尸体里的虫子似乎都是软体,犹如一只巨大的白色的蛆寄生在了心脏的位置,而它们的脑袋里面早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一片腥臭的黑水。 “怎么会这样……” 姜伯良一想到有一只虫子在这些尸体的身体里钻来钻去,吃光里面的东西,就莫名胃部一阵恶心。 二人继续前行,直至牢笼道路尽头的一扇铁门前,闻潮生握住铁门的铜环,同时观察了一下周围,自己缓缓让开了一个身位,随着铁门被拉开,里面果然射出了几道暗器,短且急促的破空声过后,那些暗器全部射在墙壁上,闻潮生感受到了这些暗器对自己没什么威胁,于是来到了门口,用夜明珠一照。 铁门背后是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面极脏极臭,地面上几个桶里装满了人的排泄物,而那些平铺于地面上的布毯也全是各种油污与不知名的脏东西。 房间里还有个小灶台,一口铁锅,里面挤了七个人,手中拿着各种铁器,警惕地望着外面。 这些人中,大部分的穿着都与方才死去的老妪一样,面相上的细微处亦能看出与齐国人有着差别,但唯独角落里的一个长毛中年男人,静静坐在那里,一双眸子带着说不出的颓废,麻木地望着闻潮生。 对方是个三境的人,但方才的暗器却不是他射出的。 “这里有没有人能听懂我的话?” 闻潮生一开口,在场神色戒备的人表情无丝毫变化,但其中有两三人的眼神却飘向了角落里坐着的那名长毛中年人。 对方形态邋里邋遢,头发与胡子乱作了一团,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缓缓开口: “我是齐国人。” 闻潮生注意力移向了他。 “这里怎么回事?” 邋遢男回道: “我要见了头儿,才能讲话。” 闻潮生脑海里快速掠过了一个身影。 “你是指的那个黑袍人?” 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过阴三,但听朱白玉描述过阴三的大致外貌,邋遢男抬头望着闻潮生,既没有回应,但也没有否认。 闻潮生与他对视了短暂的时间,淡淡道: “他死了。” 邋遢男嗤笑道: “你在撒谎。” 闻潮生: “如果他没有死,那我是怎么进来的?” 邋遢男没有讲话,犹豫了一会儿后,他将信将疑道: “他怎么死的,尸体在哪儿?” 闻潮生: “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死了,因为这座地牢的主人也死了。” “你不信,我带你出去逛一圈看看?” 邋遢男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站起了身子,对着剩下的人做了一个手势,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接着便来到了铁门外,闻潮生领着他到了地牢出口,但邋遢男却似乎对于上面的世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即便出口就在脚下,就在眼前,但他却望而却步了。 第344章 刘俊书 “为何不出?” “你不是想看看吗?” 邋遢男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入口处弥漫进来的星月清辉,身子抖如筛糠,居然崩溃大哭了起来。 哭完之后,邋遢男整个人直接瘫坐在了通往地牢的阴暗石阶上,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住从外面淌落的光辉,好似稍一用力,它们便会飞走似的。 “这地牢怎么回事?” 闻潮生问道。 邋遢男嘴唇干涩,声音迷茫: “我不知道,我们都是被抓过来的。” 闻潮生: “什么时候?” 邋遢男: “记不清了……下面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白天,没有黑夜。” “我们不知道在下面待了多久。” “但那一定是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 “因为我在下面忘了很多事。” 闻潮生心头微微一动,他怀揣着一丝几乎不可能的希望,问道: “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邋遢男: “刘。” “你确定?” “确定,我的手臂上有一个自己烫的疤,那是我的名字,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忘记自己叫什么,若是出去了,家里人会找不到我,于是我将自己的名字烫了上去。” 他说着,缓缓将自己的衣袖拉开,上面果然有一个歪歪扭扭的烙痕。 ——「刘俊书」。 闻潮生对着一旁的姜伯良问道: “认识吗?” 姜伯良摇头: “怎会认识,我又不是户部的人,若是户部的笔吏来了,兴许能认出这个名儿。” 闻潮生对着刘俊书道: “那你认不认得一个叫做「张长弓」的人?” 他跟刘俊书描述了具体的年月,但刘俊书在地牢之中,早已经失去了「日子」这个概念,他用一种颓丧的语气与闻潮生讲道: “他死了,虽然我不认识他,但他一定死了。” “下面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不少人被送进来,但最后无一例外地全都死了。” “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以前我随商队押镖,常往塞外的一些公国去,久而久之,学会了不少种语言,能跟他们交流,阴三觉得我有用,才把我留了下来。” 刘俊书揉着自己的头。 闻潮生闻言,心中一直绷紧的那根弦忽然松开了,他叹了口气,坐在了雨里,姜伯良似乎感受到了闻潮生的情绪,递去了先前闻潮生从阿水家中带来的那柄伞,闻潮生接过后,却没有撑开,而是轻放于自己的腿上,接着他抬头看向刘俊书: “所以,这座地牢是用来做什么的?” 刘俊书双手用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语气充斥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说话的语调也颤抖不已: “做很多事……很多……地牢一共有四层,先前被抓入地牢的人有少部分为「纯阳」之身,这类人用来炼药……” 「炼药」二字一出,竟让刘俊书身体剧烈的哆嗦起来,脑海里的画面不停撕扯着他,于是他也开始不停抓挠着自己的身体,在黑污遍布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道红痕! 二人也被他这副模样惊到了,姜伯良眼角抽搐道: “炼药?” “这……这人怎么炼药?” 刘俊书双手环抱着自己,嘴里用一种诡异的语调念道: “头是何首乌,手是肉苁蓉,水生木长百病无……” “心是灵芝宝,腿是黄精须,金辟黄土火烹神……” 不知为何,二人听他所言,竟莫名在脑海里横生出了诸多恐怖的画面。 刘俊书嘴唇哆嗦道: “这些用来炼药的人最是悲惨,因为那些药……得「活炼」。” 姜伯良吞咽了一口唾沫,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极为用力地抓住衣角。 “何为「活炼」?” 刘俊书似乎不愿回忆那段记忆,挣扎了许久,才沙哑着声音说道: “塞外有一种奇虫,名为「火精」,出生为卵,破卵而出后有硬壳,双翼双镰,口器锋利,此虫许以特殊的药材放于人的心口,七日后,它会剥离人的心脏,转而以己身替代……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很不可思议,但「火精」就是可以做到这一点,此后这只虫的口器、双翼、硬壳、双镰皆会溶解脱落,它会通过替代人心脏的方式,不断汲取人身体里的养分,但在它彻底吸干这人之前,被「火精」替代心脏的人并不会死,他不能动,却可以讲话,会感觉到痛……” “那些被用来炼药的人,初时会在被迷晕的状态下被剖开胸膛,放入此虫,接着他会亲眼看着自己被砍掉双手、双脚,以及自己被虫子剥落的心脏用来炼药,直至最终他的头颅被砍掉,成为药材的最后一味……” 二人听着这些惨绝人寰的描述,只是有画面感,而刘俊书却是亲眼见证过这一切发生的人,他讲着讲着,忽然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极大,许久之后,才终于在灌入的冷风抚慰下恢复了正常。 “还有一部分人为「纯阴」之身,这些人同样会被放入「火精」,但却不是用来「炼药」,而是用来「炼尸」。” 想到了先前它们进来之后遇见的那些游荡尸体,姜伯良忍不住道: “那些尸体炼出来有什么用?” “打又不能打……” 刘俊书紧抿着嘴唇: “纯阴之身的男人都被阴三拿去炼做「提灯人」了,那些「提灯人」很厉害,走路时没有声音,而且能执行阴三的许多命令,至于女人……用的是另一种治炼方法,最后被拿去献给了这座地牢的主人。” 姜伯良听得嘴角抽搐不已: “开什么玩笑……” “以宁国公的本事,什么女人得不到?” “他犯得着?” 闻潮生却平静道: “这不稀奇。” “就是因为寻常的美人得到得太过于容易,他才会觉得没意思。” “物以稀为贵,再加上宁国公又是商人,对于天下珍玩有着严重的收藏欲望,或许……他也未必真的喜欢那些尸体,只是这些尸体可以证明他的「独一无二」。” … 第345章 强与弱 … 闻潮生从前听到过一句话。 当一个人的物质需求抵达极度富足饱和的状态,他的内心与精神便容易逐渐匮乏空虚。 他很能共情这句话。 没有欲望、没有目标、没有追求……意味着没有动力。 人会失去「力气」。 没有「力气」的人则十分容易「生病」。 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如果宁国公但凡正常一点,他做不出这些事。 但姜伯良仍是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他仍摇头: “不对,不对……那尸体怎么着也不能比活的姑娘来劲……” 闻潮生并没有说服姜伯良的想法。 这不是什么要紧事,真正让他觉得后背发冷的是,曾经那么多从各地征召而来,怀揣着一颗赤诚之心要为家国马革裹尸的年轻人,连战场、连敌人的面都没有见到,却先遇见了可怕的「食人妖魔」。 而这可怕的食人妖魔,并非来自外界,而是那天下敬仰信赖的「国公」,无数人付出性命保护的权贵。 闻潮生重新撑开了伞。 这是一个完全无意识的行为。 他觉得淋在身上的这场雨很冷。 “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关于其余炼尸与炼药的细节,闻潮生已经不想再继续了解下去了。 “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些人?” 面对这个问题,刘俊书却没有回答,他面色茫然,眼神在夜雨之中犹如无家可归的游魂。 淅沥的雨声之外,一个熟悉的沉稳声音出现于不远处,像是一座山: “他必须选这些人,也只能选这些人。” 这个声音让三人一震,伞下的闻潮生缓缓转头,看见平山王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仲春立于其身旁,为其撑伞。 自灵仙谷回来之后并没有过去太久,仲春盯着闻潮生的眸子里仍旧带着冰冷,但却很好地收敛了自己的杀意。 回归之后,仲春得知了平山王的真正计划,却并没有对平山王利用她有什么异议。 闻潮生望着平山王,道: “我不明白。” 平山王淡淡地回应道: “不,你明白。” “这些每年从不同地方应召而来的入伍者,无一例外全都是普通甚至贫困家庭的齐民,因为他们没有背景,没有钱财,更没有手段,所以他们永远没有资格接触真相,永远不会为宁国公带去麻烦。” “所以,只能是他们。” 姜伯良徐徐走回了平山王身后,对着他颔首: “王爷……” 平山王挥了挥手: “回去吧。” 姜伯良一言不发,转身匆匆朝着宁国公府外而去,闻潮生在伞下长叹息一声: “所以他们就「该死」?” 平山王眸中好似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恰恰就是宁国公,偏偏就是宁国公。” “齐国本王唯一管不到的,便是这宁国公。” “那些年他到底做了多少对齐国不利的事,谁也不知道,兴许你我只见到其残留的冰山一角。” 他徐徐道: “五百年前,古之圣贤想要建立一个没有战乱纷争的「理想国」,但事实证明,这样的国家并不存在,即便没有战乱,人与人也绝不可能平和,这不是由人决定的,而是天地在赋予人本性之时,便已经留下的规则。” “既然有争端,那弱肉强食便成了亘古不变的铁律。” “落后要挨打,弱小就要受欺负。” “之所以曾经四国和平了那么长时间,不是因为古之圣贤的理想国建成了,而是没有人比他们更强,所以他们制定的规则,所有人都要遵守。” “弱小者从来都不是受规则庇护,而是受强者庇护。” “这才是本质。” “齐国每年被抓住问斩的死囚那般多,难道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事吗?” “当然不是,是因为我们比他们强,所以他们才会被抓住,才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若作恶的是东边那位一指断江的「轩辕老人」,试问这天下谁能抓他,谁又能杀他?”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 他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发展了数千年的文明,点的是科技树,有着更为成熟完善的社会体系,按理说,他所了解的知识和理论要远胜于平山王,但这一刻,他却无法反驳平山王的话。 闻潮生站在雨下如夜一般沉默,最后说道: “人为灵长,不该如同野兽一样活着,我没有资格与理由去要求他人,但若是有机会,我会多做一些。” 言罢,他对着平山王躬身行礼,而后转身离去。 平山王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叫住了他,意味深长地问道: “上次你说,本王设立「忘乡台」是一件对于那些将士背后的家庭极为不公平的事,那本王想知道,如今你已了解地牢的真相,会将这里的一切「如实」告诉你要找的那位的家人么?” 闻潮生从来没有与平山王讲过他来这里是为了找人,但平山王出现在这里、知道这些也并不奇怪,毕竟闻潮生来这里之前先与鸟翁见面过一次。 面对平山王的这个问题,闻潮生无法回应。 张猎户有权利知道自己儿子死去的真相以及细节,但……他真的能接受么? 自己又该怎么讲,讲多少呢? 他在狼狈的沉默中离开了宁国公府,一个人沿着积水遍布的漆黑街道走回了书院,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躺在冰冷的水桶里,闻潮生洗了个冷水澡,坐于床上,擦干自己的头发。 愁绪宛如涂鸦,胡乱奔走于闻潮生的眉上。 修行的问题没解决,新的烦恼却滋生了。 … 第346章 盗印 翌日清晨,闻潮生吃过了早饭,第一时间前往了小阁楼,可今日却不曾见到院长人,闻潮生心头略显疑惑,在小阁楼内等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外头已是天光大亮,但院长仍然没有回来。 闻潮生等得略有一些心烦意乱,他本来如今的时间就极为不宽裕,又被无端消耗在了此处,一时躁动起来,不停在房间里面踱步。 又过了半个时辰,院长仍旧不见踪影,闻潮生站在窗口,凝望着下方清理银杏叶与灰尘的王鹿,手指不断掐动。 后来阳光挥洒过来,刺目得紧,照得闻潮生根本睁不开眼,他无奈,只得离开了窗口,坐于屋内。 两杯隔夜的凉茶入肚,闻潮生烦闷的心情稍微清醒了些,这时他的目光才注意到了桌几一角的书院印章。 印章只有书院院长才有使用的权力,书院其他人不可妄动此印章,更不可伪造,盗窃使用。 这是明确写在书院手册上的规矩。 而且小阁楼平日里虽然只有院长一人,她也并不会将书院印章这样的东西到处乱放,不会摆在这般显眼的区域。 此刻这个不该出现于此处的印章却一反常态地出现在了这里,像是一瓶毒药,不断地勾引着闻潮生。 他需要这个印章。 非常需要。 书院翰林中留下的诸般武学皆与儒家道统有关,这些武学固然博大精深,不光是对于战斗御敌有极大帮助,对于修行境界亦是大有裨益……但皆断于闻潮生没有丹海这一点鸿沟之中。 此为先天之缺,乃天地所造,后天靠着人力几乎无法补足。 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再厉害的圣贤之术对于闻潮生而言也不过一张废纸。 闻潮生站定在了小阁楼内,直勾勾盯着那枚印章,似乎做着激烈的内心挣扎。 盗用印章的确是重责,但这归院长说了算,若是院长纵容,那就是一件屁大的小事。 再者,他盗用印章并非是做坏事,而是为了求学。 要做么? 闻潮生呼吸逐渐急促,眸光明暗交替。 窗口的阳光洒在了他的脚下,风拂于面,闻潮生脚步一迈,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拿来了一张桌上的纸,先是写着一份去紫金阁内求学的请求,接着用那只稳得不能再稳的右手拿起书院章印,对着纸的右下角重重摁了下去。 完事之后,闻潮生将一切复位,起身匆匆离开了阁楼。 路上,他的心脏跳动极快。 就这样,闻潮生一路来到了蟠龙宫中,来到了齐王面前,将那封请求交递给了齐王查看,后者见上方虽然没有院长的留名,但却有书院特有的章印,眉毛微微皱了一会儿,仍是回道: “行吧……其实按照正常的章程,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今日倒是奇怪,太阳也没从西边儿出来啊……” 齐王抛给了闻潮生一个令牌,后者问道: “为何这种事情不被允许?” 齐王张了张嘴,表情挂着些许冷意,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的确不能乱说话。 于是齐王整理了自己的言语,收敛了自己的私人情绪。 “书院是圣贤正统,江湖百家杂学皆为糟粕,怎能与书院的正统并列一堂?” 闻潮生默然了短暂的时间,转身离开了大殿。 原来,这才是翰林中那些杂学被清空的缘故。 “圣贤正统……啧啧。” 闻潮生路上嗤笑了一声,手持令牌来到了紫金阁门前。 紫金阁虽名为阁,实则是一座巨大的高塔,一共七层,单独在王宫内开设一庭,外侧四道大门皆有甲士把守,这些甲士皆为四境,藏于铁甲之后的目光带着王庭独有的肃穆。 “令牌。” 门口的甲士声音冰冷淡漠,见到了闻潮生手中的令牌是齐王独予之后,缓缓让开了一个身位,颔首道: “请进。” “令牌由我们保管,待您从此地离开之后,我们会将令牌返还给您。” 闻潮生点点头,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对方给了他一个特殊的铁签,上面标着一个「王」字。 进入阁内。 与翰林相比,紫金阁的书目要更为杂乱,尤其是下面三层,这些书目皆为江湖杂学,由于流派实在是太多,没法分类, 于是按照品质分为了三层。 闻潮生直接向上走。 不同的令牌权限不同,齐王给予的令牌,自然可以获得阅览紫金阁所有书籍的权限,闻潮生拿着铁签过了守卫的审查,一直抵达了紫金阁的最高层。 并非闻潮生好高骛远,而是他没有在下面的六层里找到小和尚法慧的身影。 抵达了第七层,玄铁打造的书架层层排列,宛如阁楼的双肋,而小和尚的身影,正在不远处的角落中,阁楼内的烛火皆以特殊的防火罩隔于墙内凹陷处,见到闻潮生后,法慧并不惊讶,抬头微微一笑: “闻施主果然还是来了。” 闻潮生道: “你知道我要来?” 法慧说道: “我与闻施主有缘,日后还会有很多次的见面。” 闻潮生不置可否,笑了笑去到一旁寻找自己所需的书籍了。 紫金阁的第七层所留存的书,全是极为珍贵的武学,有详细的分类,哪些适合蕴神养身,哪些适合斗战戈伐……而闻潮生自是一本一本地寻找着,但凡与「丹海」二字沾边,便与他无缘,就这样,在他找了百来本后,忽听角落里的法慧开口道: “闻施主,方才小僧说什么来着?” 闻潮生朝着法慧看过去,见对方的手里拿着一本秘籍,面带笑容朝他走来。 法慧双手将这本秘籍递交给了闻潮生。 “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闻潮生略有一点讶异,法慧道: “施主身上没有丹海,自然在找不需要丹海也能修行的秘籍。” 闻潮生接过了法慧递来的书,对着他道: “多谢,法慧大师。” “叫小僧法慧即可,小僧历浅识薄,当不得「大师」二字。” 闻潮生行至一旁,低头翻阅着手里的这本秘籍,秘籍名为「侠客行」,讲述的皆是与人临阵对敌的经验、技巧、以及诸般奇巧手段,涵盖剑法、刀法、弓箭、暗器、枪法、棍法等。 这东西的确对闻潮生很有用,他虽从阿水那里学得了些本事,从徐一知那里练到了些身法,但他的对敌经验远远不如阿水,修为也远不如徐一知,这种高人前辈行走江湖与各个高手过招后留下的独特经验心得,对于闻潮生乃是大补之物。 此秘籍的主人姓「任」,但未留下名号,书中只称自己为任某。 闻潮生潜心研读,直至天黑时分,他抬头时发现法慧站在他的面前,双手合十,双目轻合,宛如一块木雕。 闻潮生的注视让法慧「醒」了过来。 “闻施主看完了?” 闻潮生摇摇头。 “还没有,不过时候太晚,只能明日再来了……法慧,你饿吗,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法慧点头笑道: “小僧正准备出去化缘。” 闻潮生眉毛微挑: “你没带钱?” 法慧犹豫了片刻。 “倒是带了些,不过香火是留着备用的,吃饭的话……王城这般富饶之地,小僧随处寻些施主,倒不至于饿着。” 闻潮生将书放回了原位。 “跟我走吧。” “你帮我找到了这本秘籍,我请你吃饭。” … 第347章 不在你我之间 … 春季是王城雨多发之际,二人行走于王宫内时,又有雨点落下,虽然密且小,但闻潮生好似已经对这场雨失去了耐心。 又或者说,他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失去了耐心。 法慧对着闻潮生道: “闻施主在忧虑什么?” 闻潮生被小和尚忽然的询问惊扰,侧过头去道: “法慧,你来齐国的紫金阁学习武学,是为了下月的四国会武么?” 法慧一头长发披肩,却是单手合十放于胸前,总感觉有些怪异,他笑道: “陈国参与四国会武的是佛子,而不是小僧。” 闻潮生讶异道: “你陈国只出佛子一人?” 法慧笑意盈盈道: “可莫要小瞧了佛子,他虽年幼,修为却不弱,久闻书院高手如云,希望这一次,佛子能让书院内的诸位尽兴。” 闻潮生认真打量了一下法慧,发现自己看法慧时,总半真半隐,见不真切,他便道: “法慧,你修为当也不弱,定是过了四境,为何不参加四国的会武?” 法慧道: “小僧不爱与人争端。” “修行是为渡人,若非必要,小僧不会与他人动手。” 闻潮生微微摇头: “那你还来齐国紫金阁,我大致翻阅了一下七层其他的书,十本有八本皆为攻伐类型,毕竟这些秘籍大都传于江湖,而江湖之中向来腥风血雨,你若不爱争端,何必跑了几千里的路,来这紫金阁里学习攻伐之术?” 法慧对于这一点没有过多辩解。 “小僧来学习,是因为修行之中遇到了难以化解的瓶颈,欲借前人经验来破己身业障,而来齐国的原因自是小僧与齐王有缘,再加上正好赶上四国会武也在这里,若是去了北燕或是赵国,怕是连燕王与赵王的面也见不上一次。” 闻潮生闻言笑了起来: “你险些也没见到齐王。” 法慧看了一眼闻潮生: “你呢,闻施主,你身为书院的学生,放着书院的藏书不看,为何要来紫金阁?” 闻潮生: “我没有丹海。” 法慧微微一怔: “都说书院乃天下修行圣地之首,传言圣贤有教无类,难道没有留下供给没有丹海之人修行的方法么?” “若是如此,闻施主一身的修为又从何而来?” 他如今见闻潮生的境界是二境圆满,有隐隐要破三境的征兆,但闻潮生的身上也的确不见丹海,法慧之所以先前不曾询问或是好奇,是因他默认了书院之中有让闻潮生这等没有丹海之人修行的方法。 而如今,闻潮生却与他言并非如此。 “说来话长了,先随我去酒铺里打点酒吧,我要去见一位朋友。” … 书院,小阁楼。 二楼的门被拉开,院长进入了房间,她放下了手里的书在桌几的一旁,接着自己取少许的水,缓缓磨墨,便在她想要继续抄录书籍的时候,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目光移向了笔尖。 缓缓转动笔尖,杜池鱼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又落在了桌子一旁的章印上,接着她拿起桌上的纸,细细一捻。 “……臭小子。” 杜池鱼笑了笑。 下方传来了脚步声,徐徐上楼,一直到了门外,只见平山王提着一个极为精美的木盒出现在了门口,他看了院长一眼之后进入屋内,坐于院长的对面。 “四国会武就要开始,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好好准备一下自己的身后事,来我这里作甚?” 平山王将那木盒放于桌面上,解开了四方的锁扣,将盒盖缓缓打开。 “该交代的事早已经交代完了,拖这么长时间,只是为了还淳治华一个人情,结果苦海县的事情出了岔子,弄到现在,人情也没有还到……” 盒盖被打开后,里面立时浮现出香气,飘摇入鼻,一层切割平整,花纹精致的花糕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陈国进贡的五仙糕,你以前喜欢吃这个,正好这一次他们又拿来了些,索性一并吃了。” 平山王说着,自己拿起了盒子里的竹签,戳起一块塞进了嘴里,细细品尝。 杜池鱼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放下了笔,也吃起了这花糕。 “还是熟悉的味儿,但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了,这花糕做的有些青涩,没了以前的那种岁月感。” 听着杜池鱼的讲述,平山王轻声道: “陈国原来做花糕的那位师傅过世了,死前带了个徒弟,没把手艺丢掉。” 杜池鱼闻言莫名一怔。 “什么时候的事?” 平山王: “没问,估计就是前两年。” 杜池鱼将一块桂花糕塞进了嘴里细细咀嚼,叹道: “可惜。” 平山王倒上了两杯凉茶,自己拿走一杯,对着院长道: “你喜欢闻潮生那小子?” 杜池鱼: “怎么这么问?” 平山王道: “他本来该死在广寒城,因为有个从书院出去的学生救了他一命,既然是从书院出去的学生,自是你派去的。” 杜池鱼回道: “老实讲,他比程峰好。” 平山王摇头: “他不可能比程峰好。” “甚至比不过徐一知。” 杜池鱼目光微微锐利了些: “修行不代表一切。” 平山王嗤笑了一声。 “你看,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坚持着这个观点。” “这个世界,实力决定地位,地位决定权力,权力决定一切。” “若是修行不代表一切,书院如今怎会沦落成这副模样?” “难道你忘记了,风城究竟因何而灭?” 二人相交已经多年,许多理念契合,但关于这一点,始终没有人做出让步。 杜池鱼道: “理念永远比实力重要。” “他们会老,会死,今日之错,明日自会被纠正。” 平山王喝了一口茶,话到了嘴边变得尤为淡漠: “你还相信齐国与书院有未来么?” 杜池鱼沉默了许久,脑海中想过了很多,从五百年前的历史,想到如今的齐国,大大小小,里里外外,最后又出现了齐王、自己的几名得意门生……还有如今的闻潮生。 “难道你不信?” 这不是平山王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过往的不少次,杜池鱼都以肯定的态度回答了平山王,但这一次,她没有回出那个相同的答案,而是将这个问题抛了回去。 平山王目光在空中的烛影里与她交接了许久,最后意味深长地说道: “有与没有,不在你我之间。” … 第348章 当下即是未来 杜池鱼道: “如今的书院、齐国全都烂成了一团,但仍有许多出色的年轻人。” “他们才是齐国的未来。” 平山王: “但首先他们得有未来……闻潮生很聪明,运气也很好,但他太过孱弱,弱小者, 永远只能沦为强者的玩物。” “试问一个二境的、没有丹海的小子,未来能有什么出息?” “若是死在苦海县, 死在广寒城,那是他的福分,将来不必面对天下的人间炼狱。” 杜池鱼此刻才道: “其实他并不弱小,天赋亦是绝佳。” “当初闻潮生这臭小子该是受高人点拨过,虽然没有丹海,但走了另外一条剑道的路子修行,看似二境,实则三境内已经无人能与其争锋了。” “我再逼他一把,或能亲眼见证他的成长。” 平山王闻言略一思索,摇头道: “那也远远不够。” 杜池鱼: “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 “程峰这等天才,千古难见二三,但前四境修得再快,也不能说明什么,古往今来,多少天赋异禀的少年豪杰,皆困顿于五境之前一生,直至年华不再,岁月荒芜,终是在不甘中化为了一抔黄土。” “人天生没有翅膀,想飞上天……没那般容易的。” “我们能做多少做多少,至于未来的事,你自己也说了,不在你我之间,那又何须庸人自扰?” 平山王含了一口花糕在嘴里,细细咀嚼,没有再讲话。 直至最后盒中见底,茶壶干涸,平山王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缓缓站起身子,指着木盒对院长说道: “杜院长,盒子送你了,算个纪念,那位老师傅以前自己做的。” “另外……那个闻潮生本王给你留着了,好不好的,未来本王也没机会看见了。” … 阿水院中,雨润轻庭。 闻潮生将伞放回了门后,接着拿着两坛酒放在桌上,互相介绍了阿水与法慧之后,他便挽起袖子,自己下厨,用家中小七带来的存货炒了几个小菜。 酒一开坛,阿水略有些意外地看着身旁的闻潮生: “今日只喝两坛?” 这句话从阿水的口中说出本极为容易让人误会,不过闻潮生与她目光交汇的霎那,仍是领会了她所想要表达的意思,略带一丝无奈地笑道: “醉一次就行了,这么喝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饭菜的热气冉冉而起,闻潮生十分贴心地专门做了几道素菜放于小和尚的面前,吃了一会儿,小和尚忽然对着闻潮生问道: “闻施主好像有化解不开的烦扰?” 其实刚见面的时候,法慧就已经看出这一点了。 这不需要什么观察力。 若是没有心事,谁会在夜雨之中撑着把伞,失魂落魄地独自行于街道上呢? 被法慧触及了一下内心的焦虑,闻潮生用力地咀嚼了一下嘴里的肉筋,回道: “是很烦扰。” “下月四国会武,我想要在众人之中拔得头筹,可如今三境与四境之间隔着一道莫大的鸿沟,我不知如何翻越,所以心忧。” 法慧闻言略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闻潮生,但很快,这抹讶异便又消失了。 闻潮生继续自说自话,像是说给小和尚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其实以前我不这样,早些时候面对更加恶劣的环境,我反而更能够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去做我要做的事,而如今我的境况较之当初不知好了多少,面对事情的时候却变得愈发浮躁了……” 法慧非常有仪式感地夹起了一筷子凤尾,混着一大口米饭送入了嘴中,细细咀嚼。 吞咽之后,他才对微微一笑,对着迷茫的闻潮生说道: “闻施主想不明白原因?” 闻潮生点头: “是。” “越是浮躁,我便越是想不明白,越是想不明白,我便越浮躁。” “如今箭在弦上,我却反而陷入了一个死胡同中。” “真是糟糕啊。” 法慧又夹了一筷子的凤尾在碗里。 他吃饭很怪。 面前有三盘素菜,但他只夹一个盘子里的菜吃,其余两个盘子里的素菜完全没动。 “其实原因很简单。” 法慧放下筷子,徐徐对着闻潮生说道: “施主如今的念头实在是太杂了。” 闻潮生举杯与一旁埋头吃饭的阿水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口闷下,对着法慧笑道: “要不怎么说您是佛学大师,这话讲了跟没讲一样。” 他当然也不算嘲讽,但的确是没有礼貌的调侃。 没有礼貌让闻潮生觉得快乐。 但面对闻潮生的调侃,法慧却说道: “人的过去已经死亡,而未来又尚未出生,所以,人无论对过去有多么的懊悔,对未来有怎般的希冀,终究能操控的唯有当下的这「一刹」。” “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 “闻施主仔细回看看过去,为何当初境况更为糟糕的时候念头不杂,而如今却杂了呢?” 闻潮生顺着法慧的念头,回望了一眼自己那早已经「死亡」的三年,拿着筷子的手指轻轻晃动,道: “因为当初的我没有选择,要么生,要么死。” 法慧轻点道: “是单纯,为何单纯,因为施主没有退路。” “而如今施主的境况好了,所以觉得退路多了。” 闻潮生揉捏着自己的眉心: “是这样么?” 法慧笑道: “若是施主下个月无法在四国会武上拔得头筹就会死,那此刻,施主就不会浮躁了。” 闻潮生一摊手,觉得法慧说得也有些道理,却很难代入那样的心境。 “那我……该与院长立个军令状?” 法慧微微摇头。 “其实,闻施主只要想明白一个道理就可以了。” 闻潮生: “什么道理?” 法慧神情变得肃穆了许多,缓缓道: “无论身处任何境地,你我都没有所谓的「退路」。” “就如小僧方才所说,人的过去已经死亡,根本退无可退,你我皆无法回到当初做抉择的时候,再重新选择一次。” “唯一能达成目标的方式,就是时刻紧紧抓住手里的缰绳,全心致志把握住当下唯一能把握的霎那,朝着想要抵达的方向一直前进。” “闻施主,别总去眺望未来,那里只有一片混沌,别无他物。” “若你心怀目标,只管做好当下。” “因为当下……便是未来。” … 第349章 逍遥游 … 闻潮生与法慧在这一点上,有着相同的理念。 「我只活在当下」,是闻潮生当初对阿水的回应,但在人事的婉转波折之中,他逐渐迷失了自我。 知行合一,是人最难做到的一点,闻潮生也是人,自然也会出岔子。 被法慧一语点醒之后,闻潮生忽然意识到自己「丢失」了什么。 又或者说,他「遗忘」了什么。 闻潮生笑道: “难怪夫子说「三省吾身」,人是该常省自己,不然很多事会忘记。” 小和尚闻言颇为讶异: “夫子是谁?” 闻潮生低头吃饭: “一些学生的老师。” 小和尚望着吃饭的闻潮生,觉得对方有什么地方变了,但具体是哪里变了,他又讲不上来。 而坐在闻潮生身旁的阿水却恰恰相反。 她觉得一个熟悉的闻潮生回来了。 饭后,闻潮生询问法慧,夜间准备去何处留宿,法慧笑道: “王宫。” “齐王当年赐给小僧一处小的院子,就在王宫里。” 闻潮生送法慧出了院子,目送他远去,阿水抱胸靠立于身后的院门处,声音轻浅地问道: “下个月就能知道风城的真相了?” 闻潮生回身与阿水对视: “也许……你害怕么?” 阿水回道: “知道了真相,我得去报仇。” 闻潮生: “当然,这笔账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阿水沉默了一会儿。 “但我可能会死,所以,等风城的真相被挖出来之后,你就立刻远离此事,莫要再沾上丁点关系。” 顿了顿,她很严肃地提醒闻潮生道: “你不是风城的人,不需要卷入这场战火。” 微雨之下,闻潮生站了一会儿,他不紧张,但他看得出阿水很紧张,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回道: “可以。” 得到了他的回应,阿水平和了不少。 “今夜你要回书院开始去王宫?” 闻潮生回道: “今夜不去书院,也不去王宫。” 阿水微微一怔,见着闻潮生那表情,她心里明白了闻潮生的想法,却说道: “我不是老师,教不了你什么。” 闻潮生走入了院子,对着阿水道: “是的,我方才也认真想了这个问题,前些日子我因为迷茫变得舍本逐末——我天生没有丹海,靠着吕先生的指点,由剑入道,如今放着已经入门的路子不走,却企图自己摸索出一条新的路子,这本身就是一个很离谱的想法。” “我不需要从你这里学走你的武功,我也学不走,阿水你只需要帮我做一件事即可。” 阿水眸光轻动,里面闪烁着幽幽的好奇: “什么事?” 闻潮生道: “陪我打架。” 阿水坚定不移地摇头: “不行。” “为什么?” “我怕打死你。” 闻潮生笑了起来: “如果是在这间院子里面,的确有这样的风险。” “但是在有个地方就不会。” 阿水: “哪里?” 闻潮生回道: “小瀛洲。” 先前在苦海县的时候,闻潮生就已经与阿水聊起过小瀛洲与北海道人的事,阿水自然也信了。 毕竟练在身上的「鲸潜」是真的。 不过她修行「不老泉」已经很多年了,并没有出现任何闻潮生当初进入小瀛洲里时的感觉。 “这东西看天赋与缘分,并非我想进去便能进去。” 闻潮生回道: “有一点技巧,我不确定是否有用,但可以试试。” “家里有纸,笔,墨吗?” 阿水在缄默之中与闻潮生对视了一会儿,放下了抱胸的双手,转身回去了院子。 她将主卧的房门打开,对着闻潮生道: “都在床头的木柜中,外头有雨,你若想要写什么,就去房间里头写吧。” 后来闻潮生便去了屋子里展纸研墨,阿水收拾了院中的碗筷,又去烧了水。 原本漆黑的屋内,幽幽亮起了明灯,温暖的昏黄点燃了窗纸内的人情味,闻潮生咬着笔头开始默写着什么,想一会儿,写几行字,最终洋洋洒洒落下了一纸长文。 阿水收拾完进屋泡脚,盯着闻潮生写的那篇文章,好奇道: “这是什么,紫金阁的武功秘籍?” 闻潮生借着烛光审阅着自己写的东西,说道: “先前我进入小瀛洲时,北海道人与我说我天生与道家有缘,但其实我从来没有修行过任何道法,也没有过什么与道家有关的奇遇,唯一能跟「道」扯上半毛钱关系的,大概就是你当初教给我的「不老泉」。” “我也绝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独一无二的「先天道体」之流这种十分奇葩的体质,所以在我思考很长时间后,我得到了一个结论,之所以北海道人认为我与「道统」有缘,大约便是因为这个。” 闻潮生说着,扬了扬手里的这张纸。 阿水对着他伸出了手: “给我瞧瞧。” 闻潮生将纸递给阿水,后者见这张纸的最右侧写着三个大字: 「逍遥游」。 阿水撩起鬓角,目光扫了一遍眼前的这篇文章,不太明白它与「道」有个什么关联。 “这篇文章不算很长,今夜你将它背诵下来,然后再运转「不老泉」试试看,或许有不一样的地方。” 阿水应了一声,随后抬起自己的脚,踩了踩水: “不急着走的话,来泡脚。” 闻潮生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她的对面,他将阿水的小脚踩在下面,热气腾腾的水没过他脚背后,闻潮生的额头立刻渗出了汗珠。 一篇逍遥游没有花费阿水太多的时间,她很快便将其背诵完毕,完事之后,她去将水倒掉,二人盘坐于床上,徐徐运转「不老泉」。 这一次,阿水果真察觉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 PS:去出差参加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20号之前的更新应该不太稳定,各位可以存稿几天。 第350章 欺骗先知 阿水在神秘力量的牵引下,终是来到了那座传闻之中的小瀛洲。 她惊异且好奇地在周围转悠着,直至她见到了闻潮生。 “先前北海前辈倒是告诉我在小瀛洲内人不会死,但由于我与北海前辈并没有动过手,所以我也不确定这里究竟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竞技场。” “可以试试。” 闻潮生跃跃欲试。 如果他临时起意的想法成真了,那这里对于闻潮生而言,就是一个绝佳的试炼场所。 阿水身上有着极为强大的战斗技巧,这些都是在战场之中历经无数次生死之争磨砺出来的本领,而闻潮生想要学会这些本领,必须与阿水过招,且是真正的短兵相向,不留余地。 闻潮生试了试,这里不由他们的意志而改变,所以他们无法凭借意念来幻化出兵刃,只能折断小瀛洲内的树枝作为武器。 闻潮生拿树枝刺穿了自己的手臂。 没有鲜血。 但痛。 随着他抽出了树枝,手臂的伤口很快便复原了。 接着,他又直接一狠心,斩断了自己的右手,这回被斩断的右手没有再复原,闻潮生等待了好一会儿,直至掉落在地面上的右手透明消失,他的右手才又重新生长出来。 “不错,来吧阿水!” 他给阿水也扔了一根树枝,对方轻轻旋转着指间这尚且还挂着一片绿叶的武器,微微沉默了片刻,问道: “你确定?” 闻潮生: “确定。” 阿水出手,一下便穿了闻潮生的腹部。 后者捂着自己的肚子,感受着上面传来的疼痛,仔细体会着方才阿水的那一击。 他并非故意不接这一击,方才阿水手中绿枝如剑,刺过来时,闻潮生犀利的目光其实看清了阿水的动作,而能被视线捕捉到的动作,按理说绝不算快,但直至他被穿腹之时,闻潮生的身体都没有反应过来。 按照闻潮生对于战斗的理解,这种情形是违背常理、不可被理解的。 一个人不可能既快又慢。 “懂了么?” 阿水问了句。 闻潮生腹部的伤口已经愈合,对着阿水道: “没懂,再来!” 噗! 他话音刚落,胸膛又被穿了一个洞。 阿水出手必中,中必伤。 他还是没反应过来。 仿佛世上存在一个奇怪的规则——只要阿水出手,她手里的武器就一定会抵达她想要抵达的位置。 闻潮生捂住自己的胸膛,目光之中的疑虑更甚。 他输得太快了,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 阿水如今的境界尚且还未恢复到四境,但与闻潮生所谓的「对抗」……一瞬而已。 “怎么做到的?” 连续被阿水捅了几十次后,闻潮生与阿水暂歇,相对盘坐,想要好好剖析一下这场战斗。 “说实话,我看不懂。” 闻潮生神情极为好奇。 强如徐一知,在与他对战的时候,闻潮生也能渐渐看明白徐一知的手法,但阿水这个……他完全看不明白。 对方根本不讲道理。 到了此时,闻潮生已经深切地体会到了当初那些人面对阿水的时候,为何死得那般随意。 他们挡不了阿水手里的刀。 “哪里看不懂?” 阿水问道。 闻潮生如实回答道: “我能看清你的武器,但是身体却反应不过来。” “这不合理。” “按理说,眼睛能看见的东西……都不会太快。” 阿水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小表情很是苦恼。 她苦恼于,不知如何向闻潮生描述自己出手时的感觉。 许久之后,阿水回道: “非要说的话,不是「快」。” “人不一定只是对快的东西反应不过来。” 阿水说着,伸出手摸向了闻潮生的胸膛。 后者看着她,表情略有些怪异。 “你摸我干什么?” 闻潮生不理解阿水的这个行为,阿水却说道: “如果这个时候我要杀你,你是不是反应不过来?” 闻潮生怔住了一刹,如实回答道: “是。” 阿水: “我的动作快吗?” 闻潮生: “不快,但……” 他说着,望向阿水明亮的眼睛,忽然领悟了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懂了。” 阿水「咦」了一声。 “你懂了么?” 闻潮生道: “你是想说……你每次挥刀的时候,对方都无法察觉你是在杀他们。” 阿水咬着唇瓣,捉摸了一下后道: “沾点儿这个意思。” “人在战斗的时候,绝大部分时候都是靠着「先知」,即磨砺、修行出来的「本能」与敏锐的「六感」等等,它可以让你抓住自己看不见的东西,变得比你想象之中更快更强。” “但如果你能「欺骗」敌人的「先知」,那即便不快的刀……一样会变得极为可怕。” … 第351章 回山 欺骗「先知」。 看似简单的四个字,背后却隐藏着极为抽象且难以捉摸的战斗方式。 这像极了闻潮生前世所学的量子力学,老师将答案摊开在了他的面前,他也看不明白个所以然来。 当然,看不明白地远远不止闻潮生一人。 那些死于阿水刀下的亡魂都看不明白。 “……所以我出刀或是出剑的时候,不需要比对方的反应速度快,只需要比对方的「先知」快。” “若不然在战场上面对潮水一般的敌人,刀刀都要用出自己的全力,会是一件十分消耗心神与体力的事。” “江湖上这样的决斗自然没什么大问题,但若是在战场上这般……很容易死。” 闻潮生道: “但经过长时间修行与磨砺的人的「先知」必然极为敏锐……” 阿水: “是这样,所以才要想办法去欺骗对手的「先知」。” 闻潮生: “如何……欺骗?” 这个问题让阿水陷入了莫大的苦恼之中,她思索了许久,最后给出了一个根本不算答案的答案: “别被敌人的「先知」太快发现就行。” 阿水一出口,闻潮生便笑了。 笑的不是阿水,而是自己。 他大约理解了为何阿水会这样强,强得可以跨越四境与五境的鸿沟,斩杀天人。 能开全身上下七百二十窍固然是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原因,但根本原因还是她对于「先知」的领悟与理解。 那已经不属于普通修行的范畴了。 这应该与「剑意」一样,属于「道」的领域,而且在这个领域里,阿水要远远比他走得更深更远。 而闻潮生想要从阿水这里学走这门「道」,仅仅靠着对方的描述是绝不可能的。 正如当初闻潮生出现于吕知命的茶杯世界中,若非海底舟、水中火那穿心一剑让他刻骨铭心,他悟不出「剑意」。 与「道」相关的事物,都无法直接学习,只能靠「明悟」。 既然如此…… 闻潮生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拿起了树枝对着阿水笑道: “再来一次。” … 王城每日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着人流。 原本戒备森严的禁军,如今的巡逻得更为频繁,城门口,每一个进入王城的他国人,无论王公贵族,亦或是普通商人,全都发放了一本刻印好的「齐国王都通行手册」,里面介绍了颇多的东西,除了王城的大致地图外,还标注了尚且不可临近的重要区域,譬如书院。 身份尊贵的大人物们已经提前被安顿于王宫之中,除了诸如紫金阁等的少部分区域不允许随意踏足之外,其余皆对外开放。 但与此同时,还有一股诡异且令人不安的风声在齐国的王城之中传荡,也不知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反正是传入了民间,以及不少商队的耳中。 齐国东部最大的那座边关重城,已然成为了一座死城。 里面的守军,无一人存活。 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无论是齐国的人还是燕国、陈国的人,皆不相信,甚至在一些民间的酒馆、客栈内,会起激烈地争执,一些脾气爆炸的人辱骂那些传播消息的人没脑子,说这种离谱的谣传你也信。 齐国每年都在征兵、练兵、养兵,再加上本国国富民强,繁华昌盛,就算赵国真的来犯,一者绝不会一点消息没有,二者他们根本不相信风城会被打下来。 而且,在他们看来,赵国也没有理由与胆量敢发重兵进攻齐国。 诸多的不可能与反常,致使齐国王城的许多人根本不相信这则消息。 有意思的是,即便如此,这消息仍旧如同野火之后的春草一般疯狂在王城的人群之中蔓延,并且已经随着一些商队朝着齐国的其他地域而去…… 一场疾风骤雨,似乎正在悄然酝酿。 … 七日之后,阿水准备与学习完毕,开始了她的第一次酿酒大业。 闻潮生回去了一次王宫,随着这里接待了许多别国而来的权贵,多了不少生人气息,没有以往那般肃穆死寂。 他将令牌还给了齐王,后者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令牌,好奇道: “七天,你就去了一次紫金阁,里面的书你看完了?” 齐王当然并非真的相信闻潮生能有这能耐,后者对他如实答道: “看了一本。” 齐王: “哪本?” 闻潮生: “侠客行。” 齐王摸着下巴,道: “这本秘籍确实不错,当年我也潜心钻研过,任老以前也是齐国的大内高手之一,过世之前为齐国做了许多贡献。” “更重要的是,里面尽是任老对于对战的珍贵经验,而非修行体悟,对于你这样没有丹海的人该更有帮助。” 闻潮生点头称是,说自己从中获得了不少体悟,还需要时间参悟,接着便道别了齐王。 那本秘籍上的内容的确对闻潮生有用,但仅仅是靠着这本秘籍的提升,闻潮生想要去和四国修行圣地的天才们争雄显然远远不够。 此时此刻,他需要的不是「秘籍」,而是「挂」。 阿水就是他的挂。 吕先生就是他的挂。 北海道人就是他的挂。 他目前要做的,不是去紫金阁或是翰林深造,而是想办法在有限的时间里,对于从这三者那里学到的东西有所突破。 闻潮生回到了书院,找到了王鹿,与他相述,让其按时帮自己送饭,自己则前往了思过崖闭关。 徐一知走后,这里再无人来,唯剩崖间清风与满壁的血字。 山间万物更迭,人在这里留下的岁月与时光很快会被抹去,闻潮生回到了自己先前所在的平台,站在了自己的石壁面前,静静凝视着那面崖壁。 这面墙壁上干干净净,与徐一知那面布满血字的墙壁有着鲜明比对。 闻潮生缓缓伸出手指触摸了一下岩壁,眼中立刻出现了很多字。 密密麻麻的字。 这些字都是之前大雨,闻潮生留在这岩壁之上的痕迹。 这些字的背后是永字八解,而这一刻,闻潮生的脑海中只有一个问题。 永字八解,解的到底是什么? … pS:另一张会很晚,可能在凌晨之后。 第352章 练字 盘坐于山间,闻潮生就着耳畔微风,静静地凝视着地面泥土上刻着的一个「永」字。 这个「永」字平平无奇,没有技巧,没有感情,是闻潮生方才拿着一根木枝随手写下。 盯着这个「永」字,闻潮生心里空无一物。 永字八解,解的是写字的技巧? 解的是字的顺序笔画? 还是其他什么? 这个问题,是在闻潮生与阿水的对战之中忽然意识到的。 是阿水的最后一剑穿了他的心脏,终被闻潮生见到了一丝端倪。 里面有永字八解的手法。 但永字八解已然被阿水使用得神乎其神,融合于一招一式之间,闻潮生若非是千万次以「命」去承接阿水的杀招,即便他对永字八解颇有心得,也完全无法觉察出来。 这本是笔法,可用于兵戈之中时,却发挥出了难以想象的威力。 所以,永字八解究竟解的是什么? 是笔法,是刀法,是剑法? 闻潮生重新拿起了笔。 他什么也没有蘸,沿着眼前地面的痕迹就这样写了起来。 一遍永,两遍永…… 就这样,闻潮生足足写了一万八千遍。 从天亮写到天黑。 从风起写到风止。 直至闻潮生停手之时,他的眼前多了一个食篮,指尖的毛笔的柔软笔头沾满泥尘。 食篮里面的食物早已经冷却。 闻潮生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了四周,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王鹿什么时候来过。 对方也似乎意识到了闻潮生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去打搅闻潮生,放下食篮便直接离开了。 地面上坚实的泥土中出现了一个「永」字的小坑,约莫半指厚,皆是被毛笔上的轻柔狼毫一点一点扫出来的,闻潮生盯着这个深坑,眼中渐渐出现了一遍又一遍他练字时的动作。 永字八解。 他一遍又一遍地正写、反写,但仍旧没有想明白那个问题——永字八解,解的到底是什么? 闻潮生将笔轻轻放于小坑的旁边,揉动着酸痛的手指,开始吃饭。 此后的七日,闻潮生一直在练字。 他每天写两万遍「永」,然后停笔,再静静地观自己写两万遍「永」。 这种不掺杂思考与情感,漫无目的的行为,管住了闻潮生,让他终于可以不再乱想。 … 书院内,越来越多的四境学生陆续出关。 有些人沉寂数月,甚至数年,将自己藏入书院的书楼、静心苑、后山深处极长时间,这些人在书院里没有太多的讨论度,平日里根本见不着人,甚至每年年末书院会武的时候,他们都会旷席。 对于这部分人而言,书院会武的排名已经全无吸引力,他们更希望能够进入参天殿进行深造,又或是在会武之中拔得头筹,能够引得参天殿的圣贤一顾,传授内门更为玄妙的儒术。 这些参天殿内的圣贤修为深不可测,传闻殿主已然快要触及儒道古之圣贤的境界,到了那时,便有问鼎天下第一的实力。 若是能得到参天殿内圣贤的指点,无疑会增加他们步入天人的契机,未来若是破开云天,不但凭空增加百载寿元,还能见到更为广阔的风景,扬名天下,四国公尊之。 统而言之,实力已经成为了他们唯一在乎的事。 不少人闭关结束之后,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人。 书院的人都听说过程峰的传说,不过真正与程峰交过手的却寥寥无几。 但有另外一个人,书院的高手皆与他过过招。 这个人便是徐一知。 当他们得知徐一知因为过失杀人被囚禁于思过崖之后,全都来到了这里,但在这里他们并没有见到徐一知,只见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那个年轻人盘坐在一棵树下,低着头,拿着一根笔,不停歇地重复地写着一个字。 众人来到不远处,写字的闻潮生无所察觉,于是他们之中又有人开口唤了闻潮生两句,后者仍是一声不吭,似乎将他们完全当做了空气。 在场的不少人因为长时间闭关,导致可能在书院的同门口中热度不高,但身为四境的修行者,他们不但获得了终身滞留书院的资格,而且本身也是书院年轻一辈的代表,却被闻潮生这个二境的同门忽略,这是何等的不敬? “喂,我等唤你,何故不应?” 忽如惊雷般的声音在思过崖炸开,惊散了崖风阵阵,闻潮生徐徐抬起头来,放空的眸子看了那人一眼,渐渐回了神。 “何事?” 他问了一句,态度不卑不亢。 对方眉毛微微一皱,想说什么,但见闻潮生一个二境小鬼,懒得与他计较,直接问道: “徐一知呢?” 闻潮生: “不在书院。” 那人: “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闻潮生道: “腿长在他身上,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何时回来便何时回来。” 其实闻潮生这句话本可以用另外三个简单且不冒犯的字来替代,那便是「不知道」。 之所以闻潮生要以这样的态度来与他们讲话,是因为闻潮生也不喜欢他们的态度。 随着闻潮生此话落下后,对面人群之中立刻有了一道嘲讽的声音响起: “乔簇,这位二境的小师弟好像对你有些不耐烦啊。” 乔簇,乔家长子,自幼修行,五年前进入书院,花费了一年半的时间,便突破了三境的桎梏,破入四境。 曾在书院最风光的一回,是他破入四境之前参加书院的年末会武,不但在三境的同门之中拿下第一,而且还以三境的修为,结合书院的儒术,败了一名四境的同门。 后来此人继续沉淀一年有余,修为已然触及四境上品,所有人都以为他有望冲击书院第一,最后却在五十招内落败于徐一知之手。 自那件事后,乔簇闭关于后山之中,将自己彻底封锁,直至今日四国会武方才出关。 被同伴嘲讽的乔簇脸色沉了不少,望向闻潮生的目光已然带着煞气。 “论资历,我早于你进书院,是你的师兄;论实力,你一个二境的废物,怎么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 “连最基本的礼节也不会?” … pS:今天一更。 会议今天结束,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感谢理解! 第353章 它下它的雨,我过我的桥 “都说人的修为越高,按道理讲,修养也会越好,但事实上自我进入书院起,我便发现这座传闻之中的儒道圣地里,许多师兄师姐越是实力高深,为人却越是骄狂轻纵、目中无人……如此一代影响一代,后来进入书院的师弟师妹也学着这样,可人向来是学坏容易学好难,最后的结果便是,书院许多师弟师妹没学到你们身上的勤恳修行,反而将你们身上的骄狂轻纵尽学了去,稍有一点成就在身,便屁股高翘,自以为是,对待修为弱于自己的同门便趾高气扬,对待修为强于自己的同门则谄媚恭讨,这与官场的风气有何区别?” 面对乔簇的咄咄逼人,闻潮生平静地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他说得太多,乔簇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了,愣了片刻后才道: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再说了,我一年才在书院中露面一次,你们这些废物,最会为自己找理由,骄纵轻狂是我教他们学的?” 闻潮生道: “你承认自己骄纵轻狂了?” 乔簇冷冷一笑,摆出无所谓的态度: “那又如何?” “轻狂,要有轻狂的本事!” “若是你到我这等地步,轻狂又如何?书院几人能说你,几人又敢说你?” “可惜,你只是个二境的废品,你永远不会明白。” “废品,就要有废品的觉悟。” “日后记得夹着尾巴做人!” 闻潮生沉默片刻,道: “由此可见,你们进入书院之后,只想着如何修行,如何争个高低,而古之儒圣留下的礼义廉耻、温和儒雅,你们是半点不学。” 乔簇眉头一皱: “学这些东西又有何用?” “书院向来是靠实力说话的地方,在这里,你拳头不够硬,谁都瞧不起你!” 闻潮生没有再开口,对方的言行已经深刻让闻潮生意识到了为何院长当初说「书院已经没救了」这样的话。 的确没救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 看似是儒家圣地,却豢养着一群野蛮的兽类,可这群兽类表面上享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吃得更多、更精,偏偏又未曾经历血腥的厮杀,文不文,武不武,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杜池鱼看在眼里,却没有权限管辖整理。 她想要整顿书院,需要很多书院内部许多部门配合,可那些部门的执事长老对此毫无兴趣。 这是一件费力且不讨好的事,他们花费了许多精力,一些人甚至是用尽了自己的大半生才走到这里,日后只要安安心心地做事,满期之后便能有机会得到参天殿内圣贤的一次指点,有机会去更高更远的地方看看,若是因为自己的些许差池而得罪了这些圣贤,最终前面数十年的努力功亏一篑,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由是如此,面对如今书院的情况,杜池鱼也觉得力不从心。 此时在这思过崖内,乔簇见闻潮生面对他的质问沉默不已,只道是自己的发言说进了闻潮生的心里面,本来想教训闻潮生两下,又觉得肉体的疼痛远不如灵魂的抨击来得深刻,于是便转身准备与众人离去,留下闻潮生在这里自己好好反思。 一阵轻而缓的崖风吹来,正欲离开的众人,忽觉身后一凉,他们狐疑地回头查看,只见闻潮生仍旧盘坐于不远处的树下,平静地凝视着他们。 “刚才……你们也感觉到了?” 乔簇开口。 几人点头。 “嗯。” “奇怪……” 他们到底也没多想,离开了思过崖,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先前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各留下了一缕头发,死气沉沉地垂落在了地面的杂草间。 除了闻潮生,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头发是何时落下,又是如何落下的。 但闻潮生仍是安静地凝望着那里,即便那里已经什么都没剩下了。 除了徐徐吹过的风。 许久之后,闻潮生低头再次拿起了笔,继续写着今日没有写完的「永」字。 这已被重复了十几万次的动作再一次动了起来。 不过这次,他的笔尖好像多蘸了一些什么。 … 又过了七日,一场春雨随着雷暴而至,整座王城都被笼罩在了看不清的雨幕与大雾之中,空中肆意飞洒的雨点犹如垂天而落的暗器,风雨瓢泼到了这般地步,雨伞几乎没有了任何作用,王鹿提着食篮、浑身湿透地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却是微微一怔。 今日的闻潮生没有再写字,而他眼前地面上的那个深深的「永」字凹痕也被混合着泥土的雨水填平了。 春雨落在了水坑上,击打出杂乱的乐章,王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站在树下对着闻潮生道: “潮生师弟,今日怎么不练字了?” 闻潮生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额头一股一股淌下,他没去回应王鹿,而是讶异道: “今日这般大的雨,你怎么过那崖桥的?”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事,王鹿竟是轻蔑一笑,非常骄傲地从身上拿出了一个套着铁环的绳索。 “上有天策,下有对策,它下它的雨,我过我的桥。” 闻潮生听到这话有些失神,随着喃喃念叨了一句: “……它下它的雨,我过我的桥……王鹿,你真是个天才。” 闻潮生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倒是给王鹿整的有些不会了,他挠着自己的脑门儿,十分不好意思地讪然而笑。 闻潮生打开了食篮,虽然此刻他们都在那棵无名树下,但雨大到了这样的地步,那棵树也便没有什么用了,全然无法遮住一点。 “你吃过了没?” “吃过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闻潮生也不介意混着雨水,吃完饭后,他也准备离开,便与王鹿一同来到了吊桥那里,王鹿还在捣鼓他的绳索,闻潮生忽然一把抓住了王鹿的一条手臂,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直接一脚踩在了桥上。 王鹿惊恐地发出了一声尖叫,一声接着一声,好似山崖之间的猿啼,这种天气崖风之大,可以吹得人到处乱飞,莫说是他们,便是寻常四境的同门也不敢轻易在这个时候涉足崖桥,稍有不慎,跌落万丈深渊,便是粉身碎骨! 然而王鹿很快便震撼地发现,闻潮生于这磅礴风雨之中向前,身形却好似黏在了桥上,一步一步,看似飘忽,实则即便单手提着他,也稳如生根! “啊?啊!” 王鹿双手死死抱着闻潮生的胳膊,自己则被崖间的狂风吹得落不了地,他打破头也想不明白,为何明明较之他要瘦削这么多的闻潮生,崖风却吹不动半分! PS:晚上还有一更。 第354章 鸟翁的姑娘 带着王鹿出来之后,对方也不知是究竟被吓到了还是吹得太冷,腿脚都在哆嗦,闻潮生将食篮递给了王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了句谢谢,接着便准备离去。 王鹿问他还送不送饭,闻潮生说不必了。 一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闻潮生洗澡之后换了套新衣服,接着又直接出门而去。 这回,疾风骤雨虽大,却没有一滴落在闻潮生的身上。 有着一层看不见的力量将这些雨点尽数隔开。 他去买了两坛酒,然后去见了鸟翁。 这么大的雨,天色极为昏沉,鸟翁也没有料想到,闻潮生会在这个时候来见他,但他看见了闻潮生手里的酒,便对着闻潮生说道: “这次你没有食言。” 闻潮生: “总骗您一个老人家也没什么意思。” “今日带酒来了,想听听故事。” 鸟翁从家中的木柜中拿出了两只碗,仔细清洗了一遍后,放了一只碗在闻潮生的面前,接着他开了一坛酒,给两只碗全都满上。 “上次来的时候,你很着急,如今怎么不急了?” 闻潮生: “想通了。” 鸟翁道: “修行上的事?” 闻潮生道: “是。” 鸟翁笑了起来,声音也好像欢快了些,少了几分暮气: “一路走来,片雨不沾身,看来你确实是想通了。” “像你这样的天才,若是老夫再年轻些,还能与你过过招,现在的确是没这心气了。” 闻潮生笑道: “也不一定非得以武会友,喝喝酒,聊聊天也不错。” “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天才。” 鸟翁: “你是。” “老夫当年想明白三境与四境之隔用了足足数月。” 闻潮生道: “那我们差不多。” 鸟翁道: “只怕差很多。” “你这来去不过大半月,天分可非老夫这等愚笨之徒可比。” 闻潮生回忆起了在苦海县里的事情,将吕知命当初的话讲给了鸟翁听。 “人的修行是无时无刻的,并非只有盘坐与运转武功心法的时候才算是修行,若是没有先前在苦海县的经历,没有在书院里所受的一切,没有在灵仙谷的机关算尽,我就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想通。” 二人喝酒,鸟翁抿唇道: “老头这辈子见过各种各样的修行人,或是天才,但你这种说法倒还真是头一次听说,不过细细想来,似乎真有些道理。” 闻潮生与他喝了一会儿酒,几碗过后,鸟翁开始跟闻潮生讲故事。 讲他年轻时候遇见一姑娘,恰巧这姑娘被一群游牧抓住,恰巧他又年轻气盛,刚刚出山,与那些人的首领过了三招十六拳,杀了人,惊了马,救下了那姑娘。 姑娘家人全被杀了,只剩自己一个,没地方去,于是就跟着他。 这一跟便跟了一千八百里。 一千八百里的路不好走,姑娘走得太远,走到了鸟翁的眼睛里。 “……我喜欢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喜欢她,直到现在也是。” 鸟翁淡淡一笑,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不少,但他的眸子里却充斥着一股愧意。 无须太刻意的观察,因为鸟翁也没有去隐藏。 “那姑娘后来死了?” “死了。” “怎么死的?” “仇家上门,我受了伤,姑娘把我藏了起来,自己在外头应付,后来她被仇家抓走了,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只剩下了一颗头。” 这是极为残酷的过往,数十年的岁月交织,鸟翁回忆起当年的时候,画面早就模糊不已,可他仍然能闻到那股缭绕在鼻尖的血腥味。 这是鸟翁一生的遗憾。 那个跟了他一千八百里的姑娘,为了保护他,宁可被人砍下头颅,也没有暴露他的位置。 “那你报仇了么?” “报了。” 鸟翁语气淡淡,多了几分空虚与怅然。 “两年之后我找到了他们,这些人赚够了钱,已然金盆洗手,蜷在一个村子里面,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有了家室,看见他们的那一刻,我已分不清谁是谁了,只记得姑娘的头,后来那村子里一百六十七口人,从老到小,我一个都没放过。” “我杀了他们,将他们的头全部砍了下来。” “那个当年找我寻仇的人跪着求我不要杀他的家人,他愿意为姑娘偿命。” “但我不肯。” “我当着他的面,剥了他儿子的皮,又把他的老父亲和妻子丢入了沸腾的水里。” “他死之前诅咒我,要我下无间地狱。” “不过直到现在,我仍然活着。” 闻潮生道: “这本来该是一个很爽的故事,但你讲得太平淡了。” 鸟翁饮了一碗酒。 “报仇雪恨从来都不爽。” “那是无奈之举,是企图弥补遗憾,却终究束手无策的空虚。” “我想了一辈子,偶尔还是会有些愧疚,如果可以重来的话,我大概不会杀死他的妻子。” “那个女人是无辜的。” 闻潮生: “你说得对,故事是故事,若亲身经历,自然又是另外一番心境。” “后来呢,这么多年,没再遇见新的姑娘?” 鸟翁道: “上天喜怒无常,时常厚此薄彼,它给了我一个最好的姑娘,可我没有珍惜,于是它降下了惩罚。” 酒足之后,鸟翁喝得酩酊大醉,转身去了屋内休息,闻潮生则独坐于檐下,望着外面的疾风骤雨。 他喝完了酒坛里最后一点酒,起身对着屋内的鼾声说道: “我也要去见一姑娘,下次来找你喝酒。” “走了。” … 第355章 北方来的一片雪 书院食堂,饭菜香味蔓延,到了午时吃饭的时刻,这里已经人满为患,寻常时候食院本也见不到这么多人,而今四国会武即将到来,书院的这些学生们也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压力大了,难免便会聚在一起。 须知,四国会武并非只是单纯角逐出一位最强者,每年形式皆有所变化,上场之人自然也不止一位。 寻常时候他们在书院中会武,输了也便输了,丢人也丢不到外头去,可若是四国会武输了,那便是得在四国几乎所有权贵面前伤齐国与书院的面子,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轻则给自己的家族带来负面影响,重则损害齐国贵族利益,会武结束之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所以,待到四国会武展开之际,谁上?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就是,徐师兄还在呢,前些日子,徐师兄不是还杀了几名四境的同门?” “啧啧,虽然残害同门性命是十分严重的恶行,可足以见徐师兄实力之强劲,有徐师兄坐镇,不必担心。” “唉……要真是徐师兄在就好了。” “啥意思?徐师兄不是在思过崖中么?” “先前咱们书院不是有不少师兄师姐出关了么?他们去思过崖找徐师兄了,可是并没有看见徐师兄的身影,听说那里只有闻潮生在。” “闻潮生……那个魔头?” “是的。” … 一场午饭的时间,徐一知不在书院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开来,而随着这消息如风声传开之后,恐慌也同时传开。 在程峰之前,徐一知曾蝉联书院三年第一,败过书院几乎所有的高手。 因为如此,书院的所有人对于徐一知格外敬畏,认可他的实力,至于其余三国,究竟是否会出现程峰这样的怪物,没人会担心。 五日破四境,而后一招败四境巅峰。 这种怪物出现一个已经足够离谱了,数百年来未曾听见第二人,也绝不该出现第二人。 若是徐一知坐镇书院,届时四国论武便很难出现意外,他们之中便是有人届时不小心败给了他国的年轻修士,也有徐师兄兜底,大也只是丢掉些颜面,没有什么大问题。 可如今徐一知若是不在书院,他们面对四国会武还能有必胜的把握么? “放心,此次四国会武影响甚大,书院不可能轻易让徐师兄离开的。” 有人不相信徐一知消失在了书院的消息,而众人也开始有意识地在书院中寻找起来。 杨子竹自山间闭关结束,回到了自己的住户,一番洗漱后又从抽屉里面拿出了布满灰尘的小刀,剃掉了自己的胡须长髯,又拭去了铜镜上的灰尘,认真照了照。 门口被推开,大雨中,站着几名熟悉的身影。 杨子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道: “今年书院没有会武了。” 其中一人立于乔簇之前,膀大腰粗,中气十足: “几个月未见,难道你手不痒?” 杨子竹道: “数日后,四国会武,有的是机会与天下俊才过手,何须急于一刻?” 那人冷笑道: “不急?我看你是瞧不上我等,若你真是不急,又何须出关时第一个去寻徐一知?” 杨子竹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徐徐道: “我寻徐一知,并非为了印刻这数月来己身所学,事实上,我在「琼楼」闭关数月,目前仍旧一无所获,修为未曾精进几分,来寻徐一知,只是为了四国会武。” 与众人身上那股子傲气略有不同,杨子竹对于当初败于徐一知之手似乎没有多少不忿与不甘,但事实上,在上一次书院会武时,他是与徐一知过招最久,战得最激烈之人。 二百招之后,杨子竹惜败于徐一知半招,成了书院第二。 “所以你找到徐一知了么?” 乔簇目光如狼,在这昏沉的雨幕中显得尤为犀利。 走到他们这个地步的人,谁又愿意屈居人下? 杨子竹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 “我去问过院长,院长说,徐一知已经不在书院了,他若是没有回来,四国会武夺魁者便在我们之间。” 乔簇战意凛凛: “那岂不是更好?” “能与他国的天骄俊杰一争雌雄,更能展现我书院儒道正统!” 杨子竹: “这次的会武若是徐一知不在,境况不容乐观,陈国出了佛子,说是弥勒转世,天生「佛轮」开十八瓣,年不过十五,却已甄至四境圆满;燕国也来了一个闭关三年的剑客,听说与冰河悟道,能斩三十年前那场漫天大雪之中的枇杷叶……” 膀大腰粗的那名同门许酉春冷笑道: “战且未战,先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书院乃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修行圣地,管它什么佛啊道啊,剑啊刀啊,又如何与儒术相提并论?” “岂不闻,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杨子竹看着雨中的同门,对方眼底唯有战意燎燎,不见丝毫胆怯与退意,虽然心中沉沉,仍是回道: “诸位若有必胜之信心,固然可喜,便也提前预祝诸位旗开得胜。” 许酉春眯着眼: “杨子竹,听你这话,是要临阵脱逃?” 杨子竹微微摇头: “既然诸位师兄师弟都决定上场,我又怎会临阵而怯?” “此战,若是徐一知不在,我等必全力以赴,不可堕了书院名声!” … 阿水院中。 二人于檐下吃面,你嗦一口,我嗦一口,院中除了雨水的清新,便只剩下了面香。 闻潮生不是第一次吃阿水做的面了,他嗦得十分认真,一根面条也不放过,阿水见到了闻潮生的碗底只剩杂着几许葱花的面汤,便问他还要不要吃,闻潮生说可以,阿水便起身又去下了点面。 这时,门口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色锦衣,手持长剑的年轻人忽然出现在了那里。 与那名年轻人对视的刹那,闻潮生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那是雪。 北方的雪。 … PS:今天一更,这个月最后一次,暂不做保证,会尽量补上。 第356章 年轻剑客(一) 闻潮生是真没想到,自己在吃饭的时候,外头这般大的雨,居然还能有个剑客找上门来。 眼前的这名剑客无疑是四境,但闻潮生并不担心他是平山王派来的人,只因他出现在那里的瞬间,闻潮生便闻到了一股从燕北极寒之地吹来的风。 那说不出来是一股怎样的味道,上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吕知命的那杯茶中。 结合即将到来的四国会武,不难猜出此人的身份。 闻潮生唯一不理解的是,这个从燕北之地而来的人,为何会在此时出现于这个地方? 二人对视了好一会儿,闻潮生问道: “你也要吃面?” 立于雨中的剑客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转向了下面的阿水,而后缓缓走入了院中,坐在了闻潮生的旁边。 “给我也来一碗。” 闻潮生点点头,偏头对着阿水道: “阿水,给这位客人也下一碗。” 接着,他又对着剑客眉开眼笑道: “一碗面,五十两银子。” 剑客闻言表情忽地微微一变,猛地抬手。 “且慢!” 阿水瞥了他一眼: “来不及了,面已经入锅了。” 剑客目光凝实,手已经摁在了剑柄上。 “黑店?” 闻潮生茫然地看着四周,道: “哪儿来的黑店?” “这里可是齐国王城,谁敢在这里开黑店?” 剑客冷冷道: “不开黑店,为何宰客?” “这难道就是齐国的待客之道?” 闻潮生一本正经道: “谈不上宰客,这里是齐国最为繁华的地方,寸土寸金,我一碗阳春白雪面卖你五十两银子,童叟无欺,也就见你是燕国来的客人,但凡换成本地人,今日这碗面就不是这个价了。” 闻潮生完全没有撒谎。 本地芝雪小馆的阳春面一百五十文一碗,确实不是这个价。 剑客冷笑一声道: “真当我没去其他地方吃过饭?” 闻潮生叹了口气: “好吧,骗不着你,十两银子一碗。” 剑客脸上浮现胜利的轻笑,掏出十两递给了闻潮生。 上了面后,剑客吃了一口,虽然他没觉得这面与他在其他地方吃过的面有多大差别,但细细品来,就是觉得面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面香。 十两银子一碗的面,不能不香。 吃了几口,剑客忽然对着闻潮生道: “你怎么知道我从燕国来?” 闻潮生嗦了一口面条,回道; “猜的。” 剑客没说话,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闻潮生笑道: “你不信?” 剑客: “不信。” 闻潮生搅了搅汤里的葱花,徐徐道: “好吧,你的身上有一股味儿。” 剑客目光一烁: “哦,什么味儿?” 闻潮生: “雪的味儿。” 剑客捏着筷子的手微微泛起了僵意: “雪也有味儿?” 闻潮生道: “雪本来是没有味道的,但你身上的雪有味儿。” 剑客沉默片刻,继续吃面,闻潮生又问他为何会来这里,剑客说: “你的身上也有一股味儿。” 这回轮到闻潮生惊讶了: “我?” 他闻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却什么也没有闻见。 剑客说道: “不是人的体味,而是枇杷叶的味道。” 他提到了枇杷叶,闻潮生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二人对视之间,剑客道: “你见过他,对不对?” 闻潮生低头吃面装傻: “见过谁?” 剑客摇头: “别装了。” “你肯定见过那位。” 闻潮生叹了口气: “见过又怎么样?” “我这辈子见过的人多了去了。” 剑客吃完了面,又喝了一口面汤。 “你身上留下了枇杷叶的味道,肯定受过那位的点拨……我只是想来看看,究竟是何等惊才绝艳之人,能被那位看上。”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嫉妒,也带着一丝失望。 他实在看不出闻潮生有何特殊之处。 “我记得吕先生已经离开剑阁三十年了,而且走的时候还很年轻,如今三十年不见,剑阁还有人记得他?” 那名年轻的剑客颇为诧异地看向闻潮生: “难道吕前辈没有与你讲过他以前的事?” 闻潮生: “他不爱提从前。” 年轻的剑客呼出一口气,说道: “莫说三十年,便是再过三百年,剑阁的人依然会记得他。” 吕知命的确很少与闻潮生讲起他在剑阁里的一切,闻潮生只知道吕知命三十年前下山,想要争夺天下第一,但因为遇见了吕夫人,他最后搁浅了自己最初的理想,转而成家立室。 闻潮生: “吕先生在剑阁做过什么,让你们如此记忆犹新?” 年轻剑客道: “他下山时,在山上留了一场大雪,剑阁至今无能让它停下。” 闻潮生道: “听闻剑阁阁主屠山白修掌中一窍,实力冠绝天下,也做不到?” 年轻剑客微微摇头。 他的反应的确让闻潮生惊了。 又惊又骇。 屠山白身为燕国修行圣地剑阁的阁主,其实力绝对超乎想象的强,吕知命离山时才多少岁? 不到二十。 难道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比屠山白更强了? 沉默了许久,闻潮生转走了话题: “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剑阁今年来齐国参加四国会武的那名年轻人,好像能斩一片雪里的枇杷叶,莫不是便是吕先生留下的那片雪?” 年轻剑客道: “是。” “是你?” “是我。” “这么厉害,那你的实力肯定与屠山白不分伯仲。” “噗——” 小院里,年轻剑客喷出了一口面汤,剧烈地咳嗽起来。 PS:还有一更,先睡。 第357章 年轻剑客(二) 初来王城,有三件事情狠狠冲击了年轻剑客的心灵。 其一,是齐国王城的繁华富饶,车水马龙。 其二,是这不起眼巷弄之中的一碗阳春面。 其三,是自己一个小小四境,居然被认为与剑阁阁主的实力相差无几。 他抹了一把嘴,无语地看着闻潮生: “该说你是太高估我,还是太低估了剑阁?” 闻潮生: “剑阁能出吕先生这般人物,我自然不会低估,但你能斩雪中一片枇杷叶,也的确强得令人发指。” “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他开口就吹,吹得年轻剑客有些飘,但对方也只是骄傲了极短暂的时间,便又恢复如常,回道: “在下任沐风。” 闻潮生: “好名字,喝酒吗?” 任沐风暗自摸了一下兜里,面色微僵,义正言辞道: “练剑的人不喝酒,手会抖。” 闻潮生道: “难得遇见你这么有意思的人,我请你喝。” 任沐风眼睛微微一亮: “盛情难却。” 闻潮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不怕手抖了?” 任沐风挥挥衣袖,道: “无妨,喝酒不练剑,练剑不喝酒。” 闻潮生用任沐风给的银子请他喝酒,三人在檐下喝了起来,任沐风一想这是闻潮生请他喝的酒,突然觉得闻潮生这人还不错,能处。 阿水舒服地半瘫在了闻潮生身旁的藤椅上,摇摇晃晃,眯着眼,听着雨,完全不参与二人的对话。 “都说燕国苦寒,但也不至于「寒」到这样的地步,难道剑阁就来了你一个人?” 任沐风道: “当然不是,除我之外,还有诸多的燕国权贵,以及师门。” 闻潮生闻言,本来微醺的眼神忽而变得清明了不少,正色道: “这么讲,你们师门的那些人也知道我见过吕先生了?” 任沐风道: “那自然不是。” “我曾坐于吕前辈留下的那片雪外悟剑,观摩参悟数年,又亲手斩了一片枇杷叶,所以才对于那片枇杷叶上的味道如此敏感。” 闻潮生呼出口气: “那就好。” 任沐风好奇地看向闻潮生: “你好像很担心被别人知道受过吕前辈指点?” 闻潮生举起酒碗,敬他道: “替我保密,从现在到你离开王城,你的酒与面我包了。” 任沐风目光泛光: “此话当真?” 闻潮生见他面色泛红,晓得这人酒量也就那样,回道: “当真。” 两坛酒后,任沐风有些神志不清了,他醉醺醺地起身,抓住了自己的剑,摇摇晃晃与闻潮生道别,出院门前,闻潮生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任沐风,后者回头时,由于雨地湿滑,险些摔倒,还好他单手及时抓住了院篱。 “还有何事?” 闻潮生道: “看看你的剑。” 任沐风笑了起来,指着闻潮生道: “吕前辈教过你剑法,想来你也懂剑,罢了,今日便让你也见见我的剑,此剑无师自通,我自己悟出来的。” “记住,这一剑……叫「冰河」!” 任沐风单手握于剑柄之上,院中霎时间风云凝聚,温度骤降。 他的眼神轻瞑,似在听雨,似在酝酿。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任沐风沉声而吟,吟后,一步踏出,栽倒在地。 院内,如雷的鼾声很快响起。 拔了一半的剑摔落在雨里,与它的主人一样不省人事。 望着趴在地面上如同死猪睡着的任沐风,阿水犹豫了一会儿,对着闻潮生问道: “把他扶进屋内么?” 闻潮生看着雨里一身酒气的任沐风,回道: “不了,雨里凉快。” 阿水点点头,喝了一碗酒后又道: “这人很强,非常强。” “会武之中,你有把握胜他么?” 闻潮生惊讶地看了阿水一眼,他很难从阿水的口中听到她用「强」来描述一个四境的武者,便问道: “与仲春相比如何?” 阿水回道: “不好讲,怕是不分伯仲。” “就算弱些,也该弱不到哪里去。” 闻潮生神情凛然: “那确实很强了。” 阿水道: “上次你不是讲自己还要去见见那个小和尚么?” “什么时候动身?” 闻潮生道: “今夜。” … 弯月如玉。 大雨稍停了会儿,地面仍旧潮湿,积水比目皆是,法慧从紫金阁出来,一步一步踏着积水回到了齐王赏赐他的那座小宅,刚一跨过拱门,便见闻潮生立于月下,静静等待。 法慧好奇,来到了闻潮生面前之后,对着他双掌合十问道: “闻施主今夜忽然到访,所为何事?” 闻潮生对着法慧道: “于我离去已是半月有余,小和尚在紫金阁里看得如何了?” 法慧微微颔首,诚虚道: “紫金阁囊括四海诸多名家心得,小僧潜心求学数日,受益匪浅。” 闻潮生点头: “很好。” 法慧一怔: “很好?” 闻潮生: “你学完了,该我学了。” 法慧见闻潮生对着他伸手虚引,即刻明白了闻潮生的意思,沉吟片刻后,他也没有拒绝,对着闻潮生说道: “既如此,闻施主自己小心。” “拳脚无眼,磕磕绊绊莫要怪罪!” … 第358章 排挤 紫金阁内的诸般武学,闻潮生没机会通过正常方式去学习,但他仍有自己的方式。 想要学习一个人的武术与术法,有两个最好的办法,一是成为这个人的学生,二则是成为他的对手。 闻潮生选择了后者。 与法慧对战,闻潮生要探寻的不仅仅破解这些武学的方法,他还能从中学到其精髓。 按理说,一个没有丹海的人,绝不可能学会这些需要丹海才能修行的武学,但闻潮生仍旧有自己的法子。 小和尚摆开架势,脑海之中浮光跃金,在紫金阁内参悟的武学一一呈现,他挑了其中一门,与闻潮生在院中过招,由于此时身处于王宫,二人自然留手,不敢弄得四处狼藉一片,但几番过手下来,法慧渐渐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那便是闻潮生学东西超乎他想象得快,他手中的一门武学几乎使用不过百招,便会从一开始对闻潮生的压制,渐渐变为均势,甚至到了后面,闻潮生会琢磨出一套邪门儿的破解方式,逼得他不得不使用其他的武学来应对。 数百招后,法慧拉开了距离,双手合十,气息平稳,唯独面色渐渐变得认真了些,赞道: “闻施主真是心眼通明,天赋古今卓绝,小僧佩服!” 闻潮生笑问道: “法慧,为何不继续了?” 法慧目光闪烁,语气中带着好奇: “小僧只是觉得奇怪,施主天生没有丹海,按理说无法修行紫金阁内的大部分武学,既然未经历那样的过程,施主是如何做到快速掌握这些武学精髓、并琢磨出破解之法的?” 闻潮生神神秘秘道: “你想知道?” 法慧回道: “想。” 闻潮生长呼出一口气,从自己的袖间取出了那根笔,招呼小和尚来到自己面前,当着他的面在地面上写了一个字。 “认识这个字么?” 天下四国,文字皆是由春秋时代继承下来,所以四国所用的文字与语言皆是一样,不同国家在细微处或有些差别,但这些差别不会影响交流。 虽然闻潮生在地面上的水坑处笔过无痕,不过法慧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字。 “是「永」字。” 闻潮生点点头,继而又说道: “法慧,你听没听说,齐国的儒道有一种笔法,叫做「永字八解」?” 法慧微微点头。 永字八解,也叫永字八法,在天下都很闻名,更何况早先几年法慧还来过齐国交流,对于永字八解自然不陌生。 “永字八解小僧自是听过,那是对于文字的笔划拆解,但这与武学有何关系?” 闻潮生道: “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永字八解,解的到底是什么?” “是文字?是招式?是武学?”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长时间。” 法慧: “施主现在想明白了?” 闻潮生笑道: “一点点。” “对了法慧,你真的不参加四国会武?” 法慧: “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不参与此次四国会武。” “那真是可惜。” “怎会可惜?” “徐师兄今年会武大概率不会在,你这般厉害的人又不参加,此次会武定少了些意思。” 法慧听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如此,岂不是更合闻施主的心意?” 闻潮生将笔上的水渍甩干,问道: “法慧,你与佛子哪个更厉害?” 法慧仔细思索一番后回道: “若只论武学造诣,佛子尚且年幼些,在这方面稍差火候。” 闻潮生好奇道: “那为何你不参加此次的会武?” “若是输了,难道他们不会怪罪于你么?” 法慧道: “四国会武,表面上只是将大国之间的年轻一辈拿出来较量,但其实背后牵扯的利益极深,再加上陈国的王族那边儿最近颇有微闻,讲是四国之间的局势好像因为某件极为严重的事,将要发生极大变动,而且大概率与此次的会武会扯上联系,小僧天生不喜这些,自然要离得远点……再者,如今的小僧也没有办法以陈国佛寺的僧人身份参与会武了。” 闻潮生听在耳中,眸光幽幽而烁,猜到了法慧口中那件「极为严重的事」肯定就是指的风城消失的那四十万人。 可以肯定的是,齐国绝对不会对此熟视无睹,但闻潮生仍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 平山王太聪明,齐王也太聪明,他们做不出那么愚蠢的事。 再往上想,那个层次闻潮生接触不到,而且念头一旦触及那个区域,闻潮生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好像自己又重新回到了苦海县外,成为了那个流民。 他揉了揉自己的头,想起了法慧所说的最后那句话,问道: “为何你不能以陈国佛寺的僧人身份参与会武?” 法慧指着自己的头发。 闻潮生有些难以置信: “就因为这个?” “这不是因为弥勒当年留下的佛法「并蒂莲」所带来的后果么?” 法慧纠正了闻潮生,解释道: “这是弥勒大佛留下的佛法,但雪山之中,弥勒大佛留下的佛法无数,皆蕴于天地,真正得到的有缘人不多,这门「并蒂莲」目前该只有小僧习得,并未于世间传开,自然世人也不知道有门佛法修习之后会长出头发。” “僧人都是要剃度规戒的,小僧留着一头长发来到了齐国,若是以陈国佛门僧人的身份参与四国会武,日后必会惹来诸般碎语闲言,有损佛门清誉。” “再者,虽然陈国是金莲璨生之地,但其实佛门也有许多分支,或是修行的理念不同,或是对于大佛留下的真经参悟收获不同,小僧的师父青灯大师当年因为提出要「大合」的观念被逐于一座残庙之中,二十七年来未曾能回去多看一眼,小僧当年因「佛轮」而被看上,纳入了「玄幽寺」中,如此才入正统,后面与师父疗伤后,小僧生出了长发,虽由于「并蒂莲」乃是出自弥勒大佛之手,小僧未被逐出玄幽寺,但……” 小和尚面容上露出了一抹苦笑,其间诸多复杂纠缠,一时无法言明。 法慧讲了那么多,闻潮生却只听懂了五个字:排挤与偏见。 他莫名想到了书院,感慨道: “总觉得好熟悉。” “如此看来,你陈国佛门与书院还真是有不少共通点。” “可惜书院烂透了,这么看,陈国的佛门也快烂透了。” 第359章 平山王(五) 法慧惊异于闻潮生身为书院的学生,为何会辱骂自家的修行圣地。 全天下的读书人,甚至是别国的一些文人,都极羡慕齐国能有阑干阁这样的地方,每年都有不少他国人会因为想要进入阑干阁而花费重金将自己的身份改为「齐民」。 可闻潮生身为阑干阁的学生,本应为自己的身份骄傲才对。 而闻潮生此时的想法也极为感慨。 他越来越感受到了「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这句话的含金量。 或许是因为他一开始见到的世外高人就是吕知命这样的存在,导致闻潮生心中的「大修行者」被拉高了阈值。 他总觉得修为越是高深的存在,对于世事也愈发通达豁然,高人就该有高人的模样,然而如今他看见的却并非如此,许多徘徊江湖大半生的四境高手,非但没有丝毫高手的风范,与那巷间许多侍强斗狠的小混混没多大区别。 看来人性就是人性,与修为高低没多大的关系。 二人月下交手,身影交错,无数来回,法慧本来对于武学一途便颇有兴趣,此时有了闻潮生这个合格的陪练,他也渐渐沉溺其中,以闻潮生为镜,深入了解那些自紫金阁内学习到的武学。 他诚心配合,一个夜晚,闻潮生便学走了法慧先前在紫金阁内学到的所有。 清晨,雨珠再度落下,法慧与闻潮生盘坐于檐下,相对而视,直至朝阳携金辉而至,闻潮生才道: “我得走了。” “先前燕国的那名剑客找上了我,他很强,我还没有胜过他的把握。”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法慧微微点头,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 “这么讲或许有些自大,但以闻施主如今的能力,想在四国会武上崭露头角怕是有些不易。” 朝阳燃亮了闻潮生的半边侧颜,他听懂了法慧隐晦的言外之意,问道: “佛子有多强?” 法慧道: “若是小僧全力应战,两百招之内,估计败他不得。” 法慧的意思很明确,如今的佛子虽然只有十五岁,但是强度极高,唯一比他差些的,大概就是耐力与持久。 而经历了一夜切磋,闻潮生对于法慧的实力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对方真若是放开手脚,只怕能跟徐一知叫板。 书院除了徐一知外,该没有人能跟法慧动手。 至少前些日子出关,来思过崖寻徐一知的那几人不行。 由此可见,佛子至少也是仲春级别的存在,四境几乎没几个敌手。 闻潮生能单打独斗战败仲春么? 他没有信心。 他还不够强。 … 从王宫离开之后,闻潮生遇到了一个熟人。 他没撑伞,就站在了宫门外远处的一棵树下等着,从枝叶上落下的水滴要更大,打湿了他的衣衫与长发。 闻潮生出来之后,他挥手,闻潮生一眼便见了他。 “姜伯良,你在这里作甚?” 姜伯良道: “王爷找你。” 闻潮生眉头微微一蹙。 “平山王?” 姜伯良: “是。” 他跟在了姜伯良的身后,闻潮生想不到平山王此时来找自己所为何事,四国会武到来在即,按理说这个时候平山王应该在忙于准备宴饮来招待重要的客人才对。 经过了熟悉的精美园林,闻潮生来到熟悉的红莲长殿内,姜伯良未曾跟入,将闻潮生带至此处后便兀自离开了。 闻潮生听见了殿内的琴声,缓缓推门而入,身后的阳光层层铺洒于脚下,一直到那琴台面前。 不知是有意或无意,殿外的光恰巧只能抵达琴台的面前,无法再寸进半分。 于是那个抚琴的人,就这样心甘情愿、自甘堕落地留在了阴影之中。 “王爷今日找我何事?” 闻潮生对着平山王行礼,后者抚琴的手指停下,缓缓摁于琴弦之上,余音便随着他手指落下而骤止。 “听说你四境了?” 平山王抬眸,静静凝视着闻潮生。 今日他的眸中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多了一些长者的茫然与忧虑。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道: “又是鸟翁与您讲的?” 平山王没有隐瞒: “当然是他。” 闻潮生感慨一句: “突然有些后悔请他喝酒了。” 平山王道: “看来你真是四境了。” 他再次打量闻潮生的眸中带着许多惊奇,先前杜池鱼与他在书院讲述的话萦绕于耳畔,平山王出神片刻,道: “她还真是讲对了,你的潜力非同小可。” 闻潮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怔住了片刻,但他很快便意识到了平山王嘴里的那个「她」就是书院的院长。 “听上去,我好像成了您与院长赌博的筹码。” 平山王微微摇头,叹道: “并非赌博,本王与她虽有诸多理念不合,但有一点是一致的。” 闻潮生: “什么一致?” 平山王道: “我们都希望齐国能够变得更好。” 闻潮生对此沉默。 他的沉默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平山王静静凝视着闻潮生,凝视着这个原本不该出现于他眼前的人,说出了一句也绝不该出现于他口中的话: “前些日子本王时而会幻想,你究竟是不是上苍送于齐国的「礼物」,你创造了太多的惊喜,也做到了很多常人不可能做到的事,但你不明白,如今齐国究竟面临的是什么,这天下面临的又是什么。” 闻潮生道: “您不说我怎么知道?” “无论是您还是院长,全都与谜语人一样,我一步一步从苦海县挖到了王城,挖到了这里,但却发现事情仍然是一片迷雾。” 平山王道: “以你的思虑,应该也能窥见一些真相了。” 闻潮生: “什么才是真相?” 平山王淡淡道: “真相就是……我们其实没有区别。” “无论是本王、齐王、还是院长,亦或是齐国的其他高层,本质上,与当初在苦海县外做流民的你……一模一样。” … PS:明天会更早,我要回到下午更新的节奏。 第360章 平山王(六) 平山王的话很有意思。 在闻潮生真正走进他的视野之前时,他并未在意过这个人,但随着后来他仔细调查过闻潮生后,得知了闻潮生在苦海县外三年的经历,竟莫名有一种难言的感同身受。 闻潮生这等思维敏锐之人,怎么可能会落魄到这样的地步? 单将这件事情拎出来,对于那些熟悉闻潮生的人来讲,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偏偏平山王对此事很共情。 “王爷说笑了,你我云泥之别,境况怎能一样?” 平山王微微低头: “你是不愿相信,还是不敢相信?” 闻潮生道: “或许都有,这是一件完全没有逻辑的事,而任何脱离逻辑的事情发生于现实,都会酿成严重的后果。” 平山王收回了摁在琴弦上的手。 “王城里有几家不错的戏院,其中「灏梦轩」的戏本最为出名,许多经典剧目,譬如「千金散」和「赴京华」等,历经百年已成经典,皆是出自「灏梦轩」,而之所以这些戏本会成为经典,很大原因就是因为撰写这些戏本的人不停精修,将戏本之中细微的逻辑漏洞尽可能填补完善。” “一些新写的戏本,在出现于观众视野之前,会至少经历三十至五十次相关人士的严苛审核,从戏本的立意,表现,戏台,故事逻辑等方面一一细查,尤其是故事逻辑,瑕疵一旦明显,必然会被打回去重新撰改。” “正因以蔡大家为首的那群戏痴如此严格的把控,才有了如今这般让人拍手叫绝的戏本。” “但人生与戏本最大的偏差便在此处,戏本可以无数次地反复修改,但人这一生却不行。” “所以,纵观历史,将岁月推向春秋之前的历代君王,你会看见有很多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许多人会做出在后人看来根本不能理解的抉择。” 平山王讲了这么多,闻潮生理解了他想要说什么,简单总结一下便是那句耳熟能详的名句。 他道: “我懂。” “故事需要逻辑,而现实不需要。” “因为天道无常……存在即是合理。” 平山王颇为欣赏地看向了闻潮生,欣赏的背后还有一种难言的激动,难言的遗憾。 “我能理解你,所以,我觉得你也能理解我。” 他忽然不再自称「本王」,让闻潮生竟有些不自然,但他的回答依旧冷漠: “抱歉王爷,我理解,但我没资格替他们原谅。” 平山王平静道: “你不需要替他们原谅,我时日无多,会武之后,我会亲自下去向他们谢罪。” 闻潮生闻言先是一惊,但见平山王脸上全无任何玩笑神色,沉默了许久,道: “你一走了之,那这一堆烂摊子谁来收拾?” 平山王: “今日唤你来,是因为鸟翁与我讲,你已经踏入了四境,不得不说,我看走了眼,这在过往的几十年中是鲜有发生的事……再过几日,四国会武便要开展,届时我便没有时间能像今日这样与你畅谈。” “闻潮生,有些事……你该了解了。” “部分细节我无需赘述,若你想知道,会武之后可以去找杜院长,她是我多年挚交,知道我的一切。” “但在事情了解之前,我需要你承诺两件事。” 闻潮生: “王爷请讲。” 平山王: “第一,本王要你日后全力帮助齐王在齐国活下来。” 他第一个要求说出时,闻潮生便感觉到颇为诧异。 帮助齐王在齐国活下来? 这句话听上去便有些挤压大脑般的灰色幽默,然而灰色幽默的背后却代表着闻潮生不能窥见的危险。 “在齐国,还能有人对齐王不利?” 平山王道: “世上总有凌驾于权力之上的东西。” 闻潮生道: “武力?” 平山王: “对。” “所以,你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事情的真相。” 闻潮生在红莲殿中与平山王对视,这一刻,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殿内传来的可怕杀气,这股杀气并非来自于平山王,而是来自于平山王话语之中描述的「远方」。 “今年是永安历第五百四十八个年头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往前推两千四百年,自姜历结束,春秋历开始,到如今,天下从来没有历经过五百多年的和平,哪怕是春秋末代,那个名为「元帝」的帝王君临天下,御驾亲征,携百万铁骑镇压叛乱,使得诸朝俯首,威慑宇内,可在他驾崩之后,平和了一百五十七年的元帝之朝几乎在顷刻之间崩塌,他所做的一切后事,安排的一切秩序,都在他死后彻底湮灭了。” 闻潮生在翰林里休息之时,听张拾得讲过一点那头的历史,接着他的话茬说道: “……迫于他的帝威,元帝历一百五十七年不见战争,不见暴乱,不见大范围的杀戮,百姓也的确休养了很长时间,如此繁盛的美景,许多人一定想要持续下去,也一定是天下大部分人的心愿,然而当所有人都将这样的愿景寄托于新的帝王时,「暴乱」却诞生了。” “元帝的十三位子嗣,曾经朝中最忠心的重臣,最终全部死于那场暴乱,包括家人,无一幸免。” “一年之内,元帝花费一百五十余年建立起来的王朝,便被刮分为了四份,成为了四座大国。” “当时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天下惨况要远远甚于元帝统一天下之前。” 平山王道: “确实如此,既然你知道那段历史,也该明白那段历史蕴藏的涵义。” 闻潮生回道: “这个道理我一直明白,战争既是多数人为少数人的野心买单,往往那少数人就是控制多数人的掌权者,而掌权者的野心向来皆重,所以和平的日子太久了,就容易出问题。” 平山王微微摇头: “这不是问题的根本。” “其实永安历与元帝历没有本质的区别,皆是通过暴力的手段来镇压天下的野心家,只不过前者是天下诸般学派的圣贤,而后者是元帝与他麾下统治的军队。” “而今圣贤已死,时隔数百余年,当今在世的大修行者与前圣的理念早已经不合,他们也有了自己的观念与想法,这对于天下来说,是一场无法规避的灾难。” “还记得之前我与你聊过的观点么?” “弱者并非受规则庇护,而是受制定规则的强者庇护,可如果有那么一天,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强者不再庇护弱者……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第361章 平山王(七) 平山王的观念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人类社会从来都不是乌托邦,即便无数有理想的人不遗余力地燃尽自己,想要创造一个相对公平,相对文明的乌托邦出来,也依然会在漫长的时间中不断与人性中残存的兽性做斗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世间本质上只有一种规则——强则强,弱则亡。 因此,一旦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强者想要,他什么都能做。 弱者没有反抗的余地和机会。 这是天地之间最为淡漠的残酷。 平山王的这个问题看似是在与闻潮生畅论,实则也是在点闻潮生,他所追求的真相多么的残忍。 那个答案……他未必能接受。 闻潮生仔细琢磨了很久,仍然觉得荒唐。 太荒唐了。 “但凡是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哪怕「他们」没想到,您也该想到了……” 闻潮生话音刚落,平山王平静地反问他道: “当初在苦海县外,你一定有很多办法可以帮刘金时处理他的麻烦,他不也没有听你的话?” 闻潮生沉默不言,他明了了方才平山王那句「我能理解你,所以我觉得你也能理解我」的心境。 后者缓缓起身,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徐徐在殿内踱步,边走边道: “我很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叫做汪盛海,是杜院长最骄傲的学生之一,汪盛海年轻的时候游历齐国,撰写书论,后来回了王城,便在我府邸上陪我喝酒,那夜外头下了大雨,汪盛海喝的酩酊大醉,说了很多冒犯的话,其中我记忆最深的一句是「任何与民众割裂的掌权者,终会犯下极度傲慢的错误,做出极度愚蠢的抉择」。” 说到这里,平山王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容: “当时在府内一同宴饮的,除了他之外,皆是齐国的权贵,自古民轻君重,我大齐虽受古之儒圣的影响,对于百姓相对重视一些,但汪盛海的这一「暴论」,直接得罪了齐国上上下下大半的掌权者。” “那夜过后,他的官路基本断了,我本想再保他一次,但汪盛海气盛,终是没有踏入名利场一步,直至六年前病逝。” “但如今看来,汪盛海对了。” 汪盛海的那句话犹如一壶汤药,瞬间让闻潮生醍醐灌顶。 这句足够精辟的话,解释了闻潮生一直无法想通的问题。 “所以……「他们」其实知道,关于风城背后的问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但「他们」还是这么选择了。” 平山王面色平静,相比于闻潮生,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一切: “你不会在意蝼蚁的生死,「他们」也不会在意我们的生死。” “在我们看来,「他们」的抉择似乎很「蠢」,可对于「他们」来说……我们的生与死与他们毫不相干,只要能让「他们」达到目的,那就足够了。” “至于死多少蚂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再过几年,十几年,死去的那些蚂蚁就会被补上,不是么?” 这句话,让闻潮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他不是风城因迫害背叛而死去的那四十万人中的某某,但他也是平山王口中的「蚂蚁」。 所以,只要「他们」有需要,他就是下一个被献祭的蚂蚁。 “「他们」是不是觉得,如今齐国能有这般繁荣昌盛,震慑四国的力量,全是仰仗着「他们」?” 平山王转过身,与闻潮生的目光相视,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问道: “你觉得不是?” 闻潮生: “若真是仰仗着他们,那边关每年死去那么多的将士又算什么?” “他们那么厉害,终究也不是神仙,难道还挡得住几十上百万的军队?” 平山王道: “挡不挡得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军队挡不住他们去杀他国的掌权者。” “这才是最大的威慑。” 闻潮生道: “所以……这也是风城为何会灭亡的原因?” 平山王道: “是的。” “我不做,一定会有其他人去做……不只是「他们」,齐国的很多权贵没有经历过战争,没有上过战场,他们从祖辈父辈那里接过了爵位,天生便有了优越的地位与生活,对于人命与家国没有概念,莫说一个风城,为了能活命,让这些人将整个齐国献祭出去,他们也不会心慈手软。” “况且,除此之外,我还有私心。” 闻潮生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说道: “齐王?” 平山王沉默了许久,关于细节,他一字未吐。 二人就这么对视着,直至外头的风掀起了大殿内的红帘,吹得闻潮生清醒了不少,他抿了抿有些涩然的嘴唇道: “要打仗了?” 平山王: “对,会武之后,天下大乱。” 闻潮生: “打仗烧财,您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仍会有「忘乡台」的出现。” 平山王: “是。” 闻潮生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所以,这个道理您其实也明白。” 平山王一怔: “什么道理?” 闻潮生道: “齐国人的命,最后还是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由此可见,从始至终「他们」都不是「庇护者」,而是「蛀虫」。” “没有「他们」,齐国会更好。” 平山王目光闪着光,语气却是格外平静: “院长曾问我齐国的未来,我告诉她「不在你我之间」。” “有些问题我解决不了,有些事我也没机会看见了,但你很好,非常好,也许你能解决,你能看见。” “既然你已经决心要知道真相,必然不会甘心就此而止。” “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没什么能送你的,那就祝你……会武之上,一鸣惊人。” … PS:明天争取再早点。 第362章 三人弈(一) 齐国王城,王宫,清雪苑。 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不断浇灌着园林里的植物,由于冬日提前褪去,王宫之中满园春色已然盛放许久,辅以独运的匠心之美,与这场小雨一同交织成了唯美凄迷的画卷, 小雨太小,湿不了衣衫三分,王宫内的诸国贵族云集,时常串门,互相交流,但清雪苑的安静反而成为了王宫之中不可多得的一隅。 这里住着两位十分尊贵的客人,一名乃是赵国的「春鸢君」,一名则是燕国的「江月侯」。 风城一事结束之后,按理说齐国与赵国之间已是死敌,哪怕暂时没有爆发战争,赵国也绝不该受邀前来参加在齐国举办的四国会武,但荒谬的是,齐国还是对赵国发出了诚挚的邀请,就好像风城一事完全没有发生一般。 但真是如此么? 四十万的血债,眼睛一闭,便能当做完全没有看见? 谁也不会相信。 不少人其实心里已经隐隐有了预感,此次四国会武,除了会武之外,风城一事极有可能会被重提。 而此地是齐国的大本营,除了数万禁军之外,还有数千名书院的学生、参天殿十八位圣贤坐镇,齐国一旦想要在这里对赵国进行问罪,那以赵王为首的那些权贵……怕是很难活着离开齐国。 至少,赵王一定会死。 他们固然也知道此行之凶险,但最终还是来了。 而此刻,春鸢君提着鸟笼乐呵呵地冒雨来到了湖中凉亭,他将鸟笼轻轻放于一旁的座位处,对着江月侯笑道: “侯爷,这只鸟啊,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过的五彩凤翅玄金鶽。” “两年前我在陈国南朝的一座破旧古寺里遇到了一只母鶽,它翅膀受了严重的伤,伤口溃烂生蛆,它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死亡,临死之前将自己的三只小鸟托付给了我,你讲这世上缘分多么奇妙,我与它从不相识,一次偶然相遇,它却愿意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我,后来你看看这羽毛,这嘴,这羽冠……啧啧,天下怕是找不着第二只了。” 春鸢君满面柔和的笑容,整个人丰润肥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缝,看上去十分亲近宜人。 他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如今的处境。 江月侯本沉浸于面前的这盘棋中,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鸟鸣后他倏然偏头,望着那只鶽,面色惊疑地「咦」了一声。 那只鸟真是五彩羽毛,毛色光滑且靓丽,从上至下,由靛青转为紫红,颇有一种将天虹披挂于身的绚烂,配合那灵动的眸子与昂扬的头颅,好似真凤转世一般。 “这鶽的确很好,竟然还生有羽冠,着实比你从前描述的还要让人惊艳,但话我没太听明白,这鸟既然生于一窝,按理说三只该各有风采,它的另外两名兄弟姐妹难道不好看?” 春鸢君叹了口气: “死了。” 江月侯一怔,鬓角的一缕白发在湖风的吹拂下变成了云。 “怎么死的?” 春鸢君是出了名的爱鸟,在赵国专门花费了重金盘下一整座山,专门建立了鸟场,手里豢养的鸟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对于养鸟这方面颇有心得,尤其是这样的三只鸟,经他之手该万无一失才对。 面对江月侯的询问,春鸢君叹了口气,一边伸出一根手指逗弄着笼中的鸟儿,一边说道: “被咬死的。” 江月侯更为惊奇了: “你那山中飞鸟无数,他们三只幼鸟定是要关好才行,你养了那么多次鸟,居然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真是可惜了……” 春鸢君苦笑道: “情况恰恰相反,我就是将它们关得太紧,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一觉醒来后,这个混蛋咬死了他的哥哥与姐姐。” 江月侯: “是它做的?” 春鸢君: “是的。” 江月侯: “为什么?” 春鸢君道: “我也不知,它后来没有再攻击过任何同类,我想,可能它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日后的非同寻常,不愿让它的哥哥姐姐与它争宠,于是直接杀死了自己的哥哥姐姐,这样,它就成了「唯一」。” 听到这里,江月侯看向那只鸟的眼神中变得些许感慨。 “一只鸟,竟能聪明到这样的地步?” 春鸢君也道: “这鸟比很多人都聪明。” 二人对视时,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江月侯对着春鸢君发出了邀请: “春鸢君,久闻你棋技了得,今日来陪我弈上一局?” 春鸢君笑眯眯地道: “我很久不下棋了,侯爷若是想要下棋,不妨等「罗上宗」来陪你。” “我约了他在此地见面,应该快到了。” 江月侯不愿放过春鸢君,继续道: “今日你来都来了,说什么都得陪我来一局。” 春鸢君见他态度如此强硬,也不再拒绝,但远远望着湖的那头,在等待着什么。 “既然要下棋,不妨再等等罗上宗,届时三人共弈,岂不痛快?” 江月侯眸子浅浅一眯。 “这棋盘不过黑白二子,如何三人共弈?” 春鸢君摸着自己下巴处的胡子,微笑道: “天下又何止黑白?” “罗上宗自带一色子,恰巧咱们陈,燕,赵皆聚于此,一起玩玩又有何妨?” 江月侯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抬眸问道: “春鸢君,上次的提议考虑得如何了?” 春鸢君在江月侯的对面坐下,感叹道: “齐国土地肥沃,地域广袤,尤其是北部与西部……由是「这件事」,我赵国已吃亏许多,而今侯爷再进一步,的确有些不礼貌了。” 江月侯给他倒上了一杯茶,继续说道: “生意嘛,脸皮厚些不寒碜。” “此来齐国会武,你与赵王同行,若是圣贤问责,恐怕要谢罪于此,若是春鸢君愿意……”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春鸢君抬起了手,摆手道: “不谈,不谈。” “我哪里说了能算?” 言罢,春鸢君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一道人影,急忙招手: “罗上宗,这里这里,来来来,就等你了!” … pS:今天出了点意外,另外一章会晚一些。 第363章 三人弈(二) 被称作罗上宗的男人身材较之另外二人要显得更为魁梧高大,也不知什么原因,他虽表面与正常人无异,言行之中却总带着一股佛教中人才有的气质。 沿着小木桥来到了湖心亭中,罗上宗的右手放于左胸前,对着二人微微躬身,这是陈国王室独有的礼仪习惯,一般只用于重要的朋友或客人之间。 “好了,罗上宗你也别整这些虚的了,赶紧来吧,这盘棋就等你了!” 春鸢君上前热切地拉着罗上宗的手入座,接着见他自己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布包,摊开之后,里面全都是一些捡来的小石头,黑的白的灰的全都有,并且与形状规整的棋子有着明显区分,有趣的是,这些小石子大小非常合适,正适合用来做棋子,显然经过了精挑细选。 “啧啧,我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是第一次见有人下棋自带棋子的。” 江月侯啧嘴,倒也没有拒绝春鸢君的提议,三人就在这一盘棋上共弈了起来。 但如果此时有第四个人在这里的话,就会发现一件十分奇诡的事情,那便是三人落子的速度奇慢,而且他们下的也并非是围棋,东一处,西一处,许多地方既不能形成合围之势,也无法连上。 这是一局外人根本看不明白的乱棋。 只有弈棋的三人知道他们到底在下什么。 百子之后,二人皆看向了罗上宗,后者面无表情,只是沉默。 与二人东一处,西一处的落子,虎狼之势在棋盘上肆虐的凌乱棋局相比,罗上宗的每一步都很保守,他将棋子一个一个全部有序地排列在了自己面前,成了一个方块。 “上宗,这就没有意思了。” 江月侯不再落子,夹于二指之间的白子倏然收回掌心。 面对江月侯的质问,罗上宗双掌放于膝上,目光凛而敛。 他徐徐道: “大约四百五十年前,大佛弥勒坐化于西海,后引发天悲,西海之畔数千里皆成雪山,冰封万里之地,由是铸成十万雪山,一座雪山便是一门佛法,有僧人得见天光,参悟佛法,数十年后,这些得以传承的佛法延伸出了「南朝」,一朝便是四百八十寺。” “鼎盛之时,四百八十寺皆各传一脉佛法,一寺受万人供奉,时过境迁,百年之后,积聚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如是有了「石蝉之变」,四百八十寺合于一百二十,最后佛法之论,摒弃其间七十二,余下四十八,这四十八寺传承直至今日,渐渐又衍化了诸多的小寺,时至如今,宗派混乱,陈王亦偏信佛门,谁也不敢得罪,以黄金铸成四十八座金刚像,置于宫内,日夜供奉。” “若遇大事,四十八座金刚像,便有四十八张嘴,事无定论。” “大佛不出,陈国之复杂境况,永不得解脱,「此事」干系重大,人人有心,人人有论,陈王举棋不定,无法贸然相助。” 罗上宗与二人娓娓讲述着如今陈国的难处,却遭江月侯瞪眼而嗤: “荒谬!” “如此滔天利益在前,他焉能不心动?” “那四十八佛寺住持焉能不心动?” “要我说,那些光头各个成天将什么佛啊、法啊挂在嘴上,一副要普渡世人,普度众生的样子,结果真遇见了事儿,全都跟个乌龟王八蛋一样,比乌龟王八蛋还要缩!” 罗上宗面色微微难看,却又没有反驳,最终只说道: “……会武之后,我再多劝劝陈王。” 江月侯着实是个暴脾气,哪怕知道对方是陈王,同样面子不给: “不行就我去!” “扭扭捏捏,当自己十六岁的黄花大闺女呢?” 春鸢君倒是冷静,对着江月侯道: “行了侯爷,你这脾气啊,见着了陈王指定得闹起来,这个时候可不适合闹腾,今夜我去见见陈王,再听听他的想法。” 江月侯眯着眼: “你去?” “你可是赵国的春鸢君,赵王的小舅子,偌大的赵国除了赵王,就你的权力最大,你去见陈王,只怕不合时宜。” 春鸢君道: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春鸢君喜欢下棋,喜欢玩鸟,其余是诸事不与,如今情况特殊,风城之账迫在眉睫,我四处见见他国之王,让他们帮赵国说说情理,倒也很合事宜。” 二人对视片刻,最终江月侯缓缓点头。 “行。” 春鸢君笑眯眯地帮罗上宗递上一杯茶,对着他道: “届时,上宗与我一同前去,你不用说话,在一旁听着便好。” 罗上宗应允。 春鸢君与江月侯隐晦的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道: “好了,这棋就下到这儿吧,我听闻齐国王都有一座绝妙的茶馆,正适合在雨天喝茶,稍等我去放鸟,回头一起去品品……” 春鸢君开始收捡棋子,将黑白子一颗颗地复位,接着又把石子还给了罗上宗,接着春鸢君稳稳提起鸟笼,逗了一下里面的鶽,又将鸟笼上的锦布盖上,小心翼翼地护着鸟笼朝着外头走去…… PS:晚安。 第364章 叛乱之谜 齐国,王城外。 此地平野开阔,虽常见山端,但山皆不高,延绵成脉,于诸方汇聚,直至远方那片神秘之地,终成庞然巨物,山间没入云端,山脚古木巨藤交错,犹如悍莽。 此地便是黑龙岭,古之儒圣坐化之地,黑龙岭内有一座高山,名为「菁华」,那座山是唯一一座可以直接站在山上便能俯瞰整座王城的地域,但因在黑龙岭的深处,所以无人抵达过那处。 而此刻,在山间云雾缭绕之处,却有二人并肩相立,远远遥视齐国的王都。 山风抚开二人的衣衫,一青一白,立于左侧的是一名鹤发童颜的道人,虽须发皆白,皮肤却如婴孩一般滑润,眼睛眯着,面色恬静。 而右侧的那名白衫男子则正值壮年,背后背着一把长剑,剑身并无剑鞘,而是直接由一堆破旧的灰色布巾包裹。 二人的目光穿透云端,去向了遥远的齐国王都,也去向了那座隐于书院后山中的长殿。 即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二人的目光仍旧带着一抹隐晦的忌惮,这么多年来,书院之中的那座参天殿积威已深,天下四国之修行者,无一不晓那座大殿的可怕,也绝不会有人愿意去招惹殿中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道人收回了目光,仰头望着长天之上的青云,忽而感慨道: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来过齐国了。” “古之儒圣坐化之时,我的师兄当时还去祭拜过,那时此地还只是一处杂草丛生的山野,而今已是沧海桑田,奈何儒圣之天悲尚未结束,百年之后,黑龙岭怕是又要另外一番光景。” 白衫剑客问道: “此次,你的师兄没来?” 道人淡淡道: “其实早已经不是师兄弟了。” “一百七十年前,我与师兄观念不合,大吵了一架,那时我实力微薄,尚且不是师兄对手,但我告诉师兄,我要做的事,一定会去做,除非他杀了我……可惜我那师兄心慈手软,最终还是没有下得去手,只将我逐出师门,后来我游历人间,自己开宗立派,点悟赵国三代君王,至于如今,已然快要百年与师兄没有联系。” “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我们之间再无任何瓜葛。” 白衣剑客沉默了许久,一言不发,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如果赵国灭亡,他会出手吗?” 道人十分肯定地回答道: “不会。” “他如今潜心修道,一心只为超脱,不会再干预任何人间事。” “但即便没有师兄在,也不会丝毫影响我们的计划。” 剑客遥望远方,感慨道: “参天殿内十八人,那可是十八位「圣贤」。” 道人微微一笑,浑不在意: “自封的而已。” “但凡他们之中有一人是真「圣」,风城的事就不会发生,这个世上更不会有人敢动齐国,哪怕齐王要做第二位元帝……亦如此。” 剑客道: “即便如此,那十八人也已是当世绝巅,这场变局没有回头路,你真的准备好了?” 道人: “事情不是我们发起的,我们只是参与者,你久在剑阁,对于很多事情不甚了解,其实有些渊源,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埋下了。” 剑客闻言,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十几年前?” 道人目光微微右瞥: “你应该听说过,上一任齐王去世之后,齐国王室起了萧墙之祸,许多当年最忠心于齐国先王的臣子与王族,皆背叛了他的遗旨,欲杀死他的后人进行夺权,企图另立新王,后来还是参天殿内的人出手,才将动乱彻底镇压了下去……” 剑客的目光倏然锋利了许多,这种大事,自然四国之中无人不晓,但此时此刻被道人重提,他却从中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阴谋味道。 “这场叛乱……” 道人冷笑道: “齐国上一任齐王虽然软弱,但在位时也没有做出过什么天怒人怨之事,刚一过世,立刻出现大批叛乱,用脚也该想到这场叛乱的背后定有人指使。” 剑客细细想来,莫名觉得山上罡风泛冷,这件事情若是照着道人的牵引去细究,背后便变得极为复杂了。 “那场叛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滋生,最后又被雷霆手段镇压,参天殿的人一出手,正好斩杀所有动员这场叛乱的头目,一个「口」也没留,将痕迹抹的一干二净。” 剑客沉默了片刻,回道: “这种事情的确骇人听闻,但也该有些实际的证据,我向来不喜欢阴谋论,那种空想实在是浪费时间。” 道人: “起初春鸢君与我讲述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也觉得这是一场盛大的阴谋论,是诸多的「巧合」凑在了一起,直到后来春鸢君带我去见了一个人。” 剑客: “谁?” 道人: “齐国旧王族阳某家中之女,因其父结识春鸢君,在关键时候去赵国避兵变之灾,而后留于春鸢君的百鸟林内,帮春鸢君打理着那座鸟林,兵变时,其父告诉过她一些事,让她就跟在春鸢君身旁,永不回齐国。” “事实证明,她的父亲是正确的。” “他们这些叛反之人全部都被利用了,而且最后还遭过河拆桥,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 剑客虽长时间隐于世外,但曾也是行走天下江湖、历练过的人,对于人世间的种种尚且熟知,也明白参天殿的人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既想要借助王室的力量来掌控齐国,又不愿意放下自己高高在上的「圣贤」身份,用这么一场闹剧来名正言顺养一个傀儡齐王……” 他眼中浮现出了一抹鄙夷,那是发自内心的最真实情感。 道人回道: “既当又立而已。” “所以我一直都看不起他们,而他们也的确没有叫我失望。” “风城一事,自上一次会武结束之后开始谋局,我们本准备了不少手段,但全都没有用上……究竟是一群怎样自大傲慢的蠢猪,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 剑客回忆起阁中早先时候留下的门规,虽然剑阁的创立者不像古之儒圣与大佛弥勒那般修为通天,但留下的规诫倒是很好。 剑阁弟子修行有成后,必然会进入江湖历练,在红尘世故之中的摸爬滚打对于他们的修行有着莫大帮助,也能让他们看清自我。 第365章 一块散发着金光的石头 “在里面待的太久了是这样的。” “当年圣贤传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他们倒是读了不少,路是一步也不想走。” 剑客听着道人的讥讽,忽然精神抖擞了一下: “我忽然开始有信心了。” 道人眯着眼道: “齐北还有一个大麻烦,记得拖住他。” “参天殿内的人看上去固然愚蠢,但实力却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我们的机会稍纵即逝,不可有半分疏忽。” 剑客道: “他走不了。” “剑阁九峰,一千八百名剑客,正常情况下能挡十万军。” “而这股力量一旦在战场上释放,可就远远不止十万军了。” 道人微微点头。 “你我去祭拜一下古之圣贤吧,毕竟此地是他的道场,永安历五百余年没有大的战事,天下能平和这么长时间,他们功不可没。” “只是可惜……世上没有「永安」一说。” “这五百多年的平静,终究是要破了。” … 王宫内,法慧立于一处破旧小院中,静静凝视着寒月之下的那株槐树,微湿的夜风吹过耳畔,他双手合十放于胸前,似乎想到了很久远的过去。 闻潮生不知何时来到这里,身上散发着酒味与泼油辣子的味道。 “法慧,今夜怎么不在你自己的小院子里待着?” 法慧头也不回,平静道: “小僧明日要回去了。” 闻潮生微微一怔: “回陈国?” 法慧点头。 “嗯。” “这么快?” “无所谓快慢,小僧此次趁着这个机会来到齐国,原本就是为了进入紫金阁与诸位前辈们学习,而今紫金阁内的大部分典籍小僧皆已涉猎,一些或尚未琢磨透彻,回去之后可以慢慢明悟。” “不与陈国来的大部队一同回去么?” “不了。” 法慧微微一笑。 “况且,小僧这副模样,在外面也未必会受待见。” 闻潮生: “好吧,既然你已决定了,下次来齐国做客,可以找我……如果我还在的话。” 法慧偏头凝视着闻潮生,似乎从他的语气中读到了什么,但是也没有询问。 沉默了短暂的时间,法慧忽然将手伸到了自己的袖兜里,从里面摸出了一个熟悉的东西交给了闻潮生。 “这是……” “小僧的佛牌。” “啊?” 望着手里的佛牌,闻潮生心头一顿,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王宫外,那夜下着大雨,他说可以带小和尚进入王宫内,但要小和尚拿出一些财物作为回馈,法慧当时便将这张金色的佛牌给了闻潮生。 那时闻潮生以为这张佛牌是纯金之物,不过小和尚却告诉他,佛牌里面是石头做的。 此时从法慧的手中接过佛牌之后,闻潮生立刻觉得入掌温凉,此刻借着明灿灿的月光,闻潮生才终于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佛牌并非石头镀金,而原本就是石头雕刻的。 至于佛牌为何会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辉,闻潮生也没明白。 “这几日多亏了闻施主的引路与照顾,小僧方能顺利地完成此行目标,这块佛牌,算是小僧对于闻施主的回馈,日后凭此佛牌,闻施主可来「青灯寺」落脚,小僧必然梳尘相迎。” 闻潮生将佛牌收入了自己的囊中,目光瞥向了一旁的那棵槐树,问道: “法慧,你为何忽然来这里?” 法慧感慨道: “小僧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 顿了顿,法慧似乎有什么想对闻潮生讲,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复杂的目光。 他最后仍是没有讲。 法慧走后,闻潮生仍旧立于此地,他也看着那棵槐树,目光同样复杂。 清冷的星月之辉洒在了他的侧脸上,闻潮生忽然从身上摸出了一块特殊的竹简,竹简被黑色的布带扎紧,背面反射着淡淡油光,昭示着这竹简经历的岁月悠长。 这块竹简是从平山王的府中带出,说是先王留下的东西,平山王与闻潮生讲,四国会武结束之后,他可以将这块竹简烧掉,也可以交给齐王,由他自己选择。 而竹简上记载的内容,闻潮生已经看过,那些东西……只怕会对齐王的内心造成莫大的冲击。 平山王不确定这东西是否应该给如今的齐王看,于是将这个做决定的机会交给了闻潮生。 … “……你曾说本王不该隐瞒,他们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那现在,本王将这些都交予你,你来替本王做抉择。” “当你面对张长弓的父亲,面对齐王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本王的难处。” “我讲过,我理解你,所以你也会理解我……但理解我的过程绝不会好受,所以你要有心理准备。” … 平山王的话历历在目,闻潮生握着竹简立于原地许久,突然觉得果然还是修行更为简单些。 他的手心已经微微渗出了汗水,他终于还是没有将这竹简烧毁,揣回了兜里,离开了王宫,回到了书院。 他再一次回到了思过崖,这里仍旧没有徐一知的身影。 但闻潮生见到了王鹿。 闻潮生不太理解王鹿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于思过崖,正欲开口,却见王鹿扬起面容,露出了一个笑容: “潮生师弟,那个……”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说道: “我要退学了。” 闻潮生闻言也是一怔,意外道: “书院又有人欺负你了?” 王鹿微微摇头。 “那倒没有。” “我想了很长时间,我这样的人大概是真的不适合修行,继续呆在这里纯粹就是浪费时间。” “而且……四国会武不是要到了么?” “我寻思我这样的废物如果继续留在书院里,只会给书院丢人,不如趁早退学,对我对书院都好。” 闻潮生来到他的面前。 “院长怎么说?” 王鹿: “她说,她尊重我的决定,让我想清楚了就去找她。” … 第366章 少女欠的五十两银子 王鹿告诉闻潮生,其实他两天前就已经决定好了,之所以现在还没有离开,就是想跟闻潮生知会一声。 “回头如果你需要送饭的话,可以和高敏讲,我把事情也跟高敏师妹讲清楚了。” 闻潮生道: “多谢了,王师兄。” 王鹿摆摆手: “几顿饭而已,谢什么,日后我还会待在王城帮家里人打理一下铺子与生意,潮生师弟如果想来喝茶或是吃饭,可以随时找我。” 王鹿走的时候,背影挂着诸多落寞,闻潮生其实也能看出他的不舍,书院不是旅游胜地,他此行一旦离开,想要再回书院就几乎不可能了。 毕竟待了这么几个年头,忽然一下要走,王鹿纵然不怀念这里的人,对于花花草草与诸多熟悉的物什也有感情。 再者,王鹿当年也与这里的所有学子一样,怀揣着少年的梦想来到这里,但正如王鹿自己所说,他或许并不属于这里,若是继续留在书院,只会白白浪费自己的年华而一无所获。 互相交代了一些事,王鹿走后,闻潮生自己留在了思过崖中,如今再一次感受着崖风吹拂时,已然是别样的感受,那些藏于风中深层次的流动犹如世上最为清澈温柔的水,它们虽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却要比水要更轻更柔,其间蕴藏着肉眼无法看见的力量。 闻潮生双手放于膝上,任由鬓间的发丝拂动,眼光浸入这场连绵不绝的春风里,直至时间更迭,天光不再。 高敏夜里带着王鹿之前常提的食篮来到了这里,静静坐在了闻潮生的对面,她将食篮打开之后,从里面拿出了打包好的饭菜,放在面前的地面上。 月光如水,淌于二人的发丝之间。 经过了这些天的潜心修行与蕴养,高敏先前被斩断的手臂已经恢复如初了,她似乎也没有吃饭,此刻一边吃着一边对着闻潮生道: “王鹿师兄走了?” 闻潮生道: “走了,回家去了。” 高敏扒了两口饭,忽然说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他是个很好的人。” 吃饭的闻潮生忽然停下了动作,随后笑了一下,说道: “哪怕他是个很好的人,你也不必在他走后给他发张好人卡。” 高敏问道: “他人好,为什么不能给他发张好人卡?” 闻潮生道: “因为好人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是个好人。” 高敏喉咙轻轻动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话没有讲出来,但反正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埋头吃饭。 直到崖风吹了许久,闻潮生才问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没有给他说?” 高敏「啊」了一下,随后摇头道: “没有……” “不过,我还欠他五十两银子。” 闻潮生笑道: “还给我也是一样的。” 高敏竟真的从自己的兜里面摸出了五十两银子,递给了闻潮生,说道: “那下次劳烦闻师弟将这银子带给王鹿师兄吧。” 闻潮生没有收眼前这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而是收敛了脸上玩笑的神色,道: “你还是应该自己给他。” 高敏道: “我下次离开书院时应该是年关,王鹿师兄那个时候可能不在王城了。” 闻潮生道: “你自己给他。” 高敏闻言动作僵滞了好一会儿,还是徐徐将银钱收回。 “好。” 离开的时候,高敏在即将走出闻潮生所在的石台时回头,眸光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闻师弟,最近书院中风言风语传得很开,徐师兄真的不回来了?” 闻潮生嗤笑道: “书院的人不是向来自诩甚大么,怎么一到四国会武,全都心心念着徐一知呢?” “偌大的齐国,偌大的王城,偌大的书院,最后全要仰仗一个徐一知么?” “既然如此,书院养着他们的意义又在哪里?” “说到底,书院里就是一群屋内哄的软蛋。” “徐师兄若是不回来,正好让天下人都好生看看,如今书院里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闻潮生嘲讽书院年轻一代的修行者时,高敏的脸色在夜色的遮掩下变得通红,因为早在不久之前,她也是随波逐流的其中一人,用欺软怕硬的处事风格不停给自己洗脑。 但闻潮生在食堂那一战,留下的满地断臂与鲜血,已经深深印刻在了她的脑海之中,也让她对于书院的这些同门彻底祛魅,所谓的那些全天下最为天赋卓绝之人,其实就是一群欺软怕硬的恶臭烂泥。 这促使她在修行方面愈发勤恳认真,因为输给这样的同门,已经让高敏开始逐渐感到一阵不适。 徐一知对同门还算不错,当初经闻潮生托付之后,他果真将自己的诸多修行感悟传授给了二人,这对于高敏的修行颇有裨益,破入三境之后,不过短短的半月时间,高敏如今已经臻至中品,如今正在稳固自己的境界。 高敏想起了自己在家族中完全不受待见的母亲,心头想着自己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在四国会武上露面,若能留下几分风采,母亲该会好过一些。 五日后,天光收敛。 一场骤雨随疾风而至,王城便又被笼罩在了一片阴翳湿沉之中,深夜时分,闻潮生站在了徐一知写着满壁罪字的崖前,静静驻足许久,直至身后传来了另外一道声音,他才终于回神,眉头微微一皱。 这个点,他想不到谁会来这里。 回身而望,闻潮生见到了一张温和却颇为忧虑的陌生面容,对方见到闻潮生之后却是怔住在原地片刻。 在他的眼中,闻潮生境界模糊,在二境与三境之间徘徊。 但疾风骤雨,他身上却是水不沾身。 第367章 书院没徐一知,但还好有我 “你是……潮生师弟?” “嗯,师兄怎么称呼?” “我姓杨,杨子竹。” 杨子竹这个名字在书院中很少出现,但很少出现不代表他没什么名气,事实上恰恰相反,此人在书院一年一度的会武中也是榜上有名的存在,修为在书院的年轻一代里属于最前端的几人之一。 交换姓名之后,二人在雨中又沉默了一会儿,杨子竹不确定地对着闻潮生道: “师弟……四境了?” 闻潮生回道: “也许。” 杨子竹失笑: “师弟如今何等境界,自己也不清楚么?” 闻潮生盯着杨子竹,目光平静: “师兄想看看?” 杨子竹沉默了短暂的片刻,微微摇头: “我今日没有打架的兴致。” “今日来这里,是想看看徐师兄回来没有。” 闻潮生道: “徐师兄不在,不是还有诸位么,我泱泱大齐,书院那般多的贤才,又何差一个徐一知?” “先前几次四国会武,不都是我大齐第一?” “师兄何须担忧?” 杨子竹叹了口气。 “正是因为站在了山顶上,才会更害怕下山。” “而且如今四国关系较之往年愈发紧张,王族之间的赌局势必也会越来越大,我们若是输了,关乎的不仅仅是颜面,还有其他许多实质性的利益,甚至可能会损害书院乃至背后那些圣贤们的声名……” “明日即将举行的四国会武,当是有史以来最为盛大、也最为激烈的一场会武,陈国往年来参与会武的僧人,佛轮最多不过十一,实力也只在四境上品,我书院倒也有诸多师兄弟能够应付,而今来的这名佛子却是声称佛轮开了十八瓣,其天赋与实力只怕会出人意料,至于那燕国的剑客听闻也有惊人之举,是一名难得一见的当世剑道天才,由是可见,明日会武之强度自然远非往年可比。” “如今徐师兄不在,谁若是堕了往年书院的声名,怕要成为千古罪人啊!” 对面杨子竹的忧虑,闻潮生想起了自己在王城里遇见的那名剑客与法慧的描述,说道: “剑阁来的那名剑客的确厉害,至少比师兄厉害。” 杨子竹闻言一怔: “你见过他了?” 闻潮生: “一起吃过饭。” 杨子竹仔细打量着闻潮生,对方无论怎么看也只有二境到三境,那句「至少比师兄厉害」便忽然显得格外刺耳,他虽然性格没有乔簇等人那般尖锐激进,可不代表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傲气。 能走到今日,怎么可能没点心气? 他可以承认自己不如别人,但一个实力不如他的人来讲,怎么听也不会舒服。 “仅仅凭借一碗饭,师弟就能断定他要比我这个师兄更强?” 骤雨之中,闻潮生双手交错负于身前,目光平且直。 “是。” “他能跟我过招。” “师兄不行。” 短短三句话,让这漫天的雨水下入了杨子竹的眼睛里。 这绝非诗意性的描绘,而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 那些脆弱的、柔软的、一触即碎的雨珠,与闻潮生的目光相触之后,忽然凭空生出了几分锋利,结结实实地穿透了杨子竹的护体罡气。 四境修士的护体罡气与三境修士的全不相同,强度不可同日而语。 察觉到不对劲后,杨子竹忽地目光一凛,抬头看向了天。 这一看,直接让他陷入了一瞬的恍惚。 那一刻,仿佛落下的不是雨,而是无数柄锋利的剑。 杨子竹再低下头的时候,闻潮生已经从袖兜里面缓缓摸出了那根笔,对着他道: “师兄,你太慢了。” “我要杀你,刚才你已经死了。” “如果你抱着这样的心态去参加四国会武,你会输得很惨。” 他轻转笔尖,整个人在雨中成了一道淡淡的白色轮廓,杨子竹被他一点,这才倏然而醒。 闭关太久,在书院太久,什么都有条条框框,他们被这些书院的条条框框保护着,失去了应有的野性。 感受到了闻潮生身上那股莫测的气势,杨子竹知道了自己方才实在过于轻视他,对方的实力要远远强于他身上所展现出来的境界。 身上淋湿的雨太冷,他不敢再继续这样沉默下去。 杨子竹身影一动,左脚踩过半盏水坑,踏碎了涟漪中的几颗星,右拳乍开光华,拳劲似脱弦之箭,穿雨破风,至闻潮生眼前之时,拳势已成楼宇。 闻潮生掌中笔刺出,以毫尖蘸雨,点碎月华,清辉乍泄之时,流转着无数破碎的力量,塌了楼,败了势。 水滴石穿。 笔尖刺中了杨子竹的眉心,冰冷的雨水一触即散。 闻潮生收笔,踩着积水路过杨子竹的身边,后者仍旧保持着挥拳的动作,但却如泥塑,丧气遍布。 他不懂,闻潮生没有丹海,也没有用书院的儒术,但破他的招的确只用了最为简单的一招。 倘若方才闻潮生没有收力,他此刻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 所以闻潮生方才并不是自大,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的确没有跟闻潮生过招的资格,而他没有资格,也意味着书院绝大部分人没有资格。 “可惜徐一知不在……但还好,书院有我。” 不远处,闻潮生十分自恋、十分平静地感慨了一句。 这本就是一句极为自大的话,可从如今闻潮生的嘴里讲出来,杨子竹只觉得庆幸,只觉得轻松,他回头望了一眼雨幕的深处,闻潮生已经消失在了崖桥上,身体的无力弥漫全身,他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双眸失神。 他虽才出关不久,但闻潮生的恶名传遍了整座书院,他倒也有所耳闻,但所有人都只道闻潮生不过三境,可今日他来此地时,却发现闻潮生已经不知何时突破了四境。 更可怕的是,突破了四境的闻潮生似乎直接成为了他们这些同境只能遥望的存在。 这样的天才,他们见过了徐一知,见过了程峰,如今……还要再添一名闻潮生? 第368章 夜饮 …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暴雨淋漓,闻潮生全无倦意,他绕着王城的敕邪大道走了足足两圈,最后在鸟翁送给他的那枚铜钱抉择下,他去到了阿水的住处。 关于风城的真相,他已经了解十之七八,除了一些细节尚未捕捉、需要等待会武之后与院长相峙外,他心中的疑问基本都有了解答。 但他还没有告诉阿水。 阿水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他也得到了这个答案。 但面对阿水的时候,闻潮生却选择了沉默。 她没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么? 她当然有。 站在了阿水的门前,闻潮生想到了自己曾在苦海县时的意气风发、孤注一掷,想到了自己面对平山王辩论时的大义凛然,也想到了最后一次见平山王时,他那句始终萦绕在耳畔的话……想着想着,天上落下的雨便不知不觉打湿了闻潮生的衣衫,让他变得极为狼狈。 望着门后漆黑的院落,闻潮生忽然觉得羞愧起来。 他曾在与平山王议论关于「忘乡台」一事的时候,站在了旁观者的角度告诉平山王,他那样的做法是错误的,这种自信来自与闻潮生前世数千年的文化底蕴,他的潜意识中仍旧认为自己对于世界,对于人事的认知要远远强于这个世界的其他人,可如今他却发现,自己被平山王上了一课。 他开始逐渐理解平山王的某些做法,并且这个过程开始让他变得极为难受。 有时,隐瞒不是伤害,是保护,是善意,是偏心。 这其实是很多人都会进入的误区,悠久的历史诞生出让人自傲的文化底蕴,而这种底蕴会带给人莫名的自豪感,可有时,这种灿烂的底蕴也会让人迷失自我。 站在历史的洪流中来看,人一直都是一种短寿的物种,所以无论某某生于何地,先辈有着如何辉煌繁荣的历史,他(她)亲身的经历也只有短短百年,因此大部分年长者的处世智慧往往要比年轻者更为成熟,与文化底蕴没有绝对的联系。 直至现在,闻潮生也觉得自己告诉平山王的话是「正确」的,无论是张长弓,是那些失去孩子的家庭,是寻找答案的阿水,他们都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而闻潮生也正是为此而来的王城,但偏偏到了现在,他却因为自己的私心开始走向了「错误」的一面。 知错而犯错,是许多人这一生罪恶感最冗重的时候。 不知站了多久,街道上一道脚步声来到了闻潮生的身后,闻潮生没转身,说道: “老远就闻到了你的味道。” 任沐风笑道: “我也是。” “有没有酒?” 闻潮生无奈道: “这么晚,哪儿去给你找酒喝?” 任沐风一把手搭在了闻潮生的肩膀上,笑道: “你家中没酒,我可不信。” 闻潮生右肩一耷拉,脱离了任沐风的控制,鄙夷道: “你是我见过喝酒最弱的人,没有之一。” “就你这酒量,能喝明白吗?” 上次他买的那酒,普通人喝两坛可能会醉,但绝不至于醉到不省人事,若非那场凄凄冷冷的春雨,倒在院中的任沐风很可能一天一夜都醒不过来。 遭到了闻潮生的致命嘲讽打击,任沐风面色倏然涨红: “我那是……状态不好!” “再来一次,我定叫你明白我的真实实力!” 闻潮生偏头看着他: “你想清楚了,明儿会武,喝醉了我可不叫你,你一觉醒来说不定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提起了明日会武,任沐风脸上的神色总算正经了些,苦恼地摸了摸自己的剑: “别提了,我啊……就是因为这事儿睡不着觉。” 见他苦恼,闻潮生立刻便想到了杨子竹,莫名笑了起来。 他们到底都只是一群年轻人,肩上被忽然赋予如此重任,顿感压力实属正常。 “名扬天下难道不好?” 任沐风叹了口气: “确实会名扬天下,但究竟是美名还是恶名,那可就不好讲了。” 闻潮生笑道: “我还以为你们不怕。” 任沐风: “不怕,但是不代表不紧张,这是身体本能的反应,我无法控制。” “你家里没酒,我们不如去城东,听说那里有王城最为繁盛的青楼,里面必然有酒与吃食。” 闻潮生拒绝了任沐风: “你看我像是很有钱的样子吗?” 任沐风晃了晃自己的袖兜,里面传来了哗哗声响,他挤眉弄眼,促狭一笑: “我找江月侯的从属拿了些,我请你,去不去?” 闻潮生的确没有一丝心动,更没有那点儿心思: “道不同,不相为谋。” “祝沐风兄玩得愉快。” 见他不去,任沐风兴致也顿时少了许多,叹了口气道: “那好吧,我自己再四处转转,散散心。” 他没走几步,又传来了勾引的声音: “你真不去吗?” 闻潮生诚恳道: “我真不去。” 任沐风又走了回来,站在了闻潮生的身旁,望着面前漆黑的院子。 “那我也不去了。” 闻潮生莫名有些不自在: “你不去,可以回去,站在这里作甚?” 任沐风盯着漆黑的院子笑道: “她没睡啊,你知道的,对吧?” 闻潮生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骂了一句: “狗拿耗子。” 任沐风微微一怔: “什么狗拿耗子?” 闻潮生道: “就是夸你本事大。” 任沐风哈哈一笑,豪爽道: “还行还行,有一点本事在身上,毕竟修行中人。” “我还以为你骂我呢!” 闻潮生没搭理他,推门而入,轻轻敲了阿水的房门。 很快,三人皆坐于檐下,雨珠子拉成了一串儿,从已然老旧的瓦片上淅淅沥沥地淌下,任沐风还是如愿以偿喝上了酒,不过并不是从外面买回来的酒,而是阿水自己酿的。 酒劲很小,带着果香,非常适合任沐风这样的酒中菜鬼。 第369章 会武开展 … “快天明了,你要不去屋里睡会儿?” 阿水眸子发亮,晶莹一片,对着身旁的闻潮生问道。 任沐风已经倒在了地上,呼呼大睡。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微微摇头。 “不睡了,我不困。” 他端着酒碗,与阿水轻轻一碰,碗沿发出清脆响声的时候,闻潮生的动作却僵在了那里,阿水也没有收回酒碗,他微微抬头,见到了阿水那张平静的面容。 不知为何,闻潮生开始不知所措起来,于是他迅速移开了眼神,移开了藏着真相的内心。 他怕阿水问他什么,但阿水什么也没有问。 雨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停的,朝阳初升的时候,躺在地面上的任沐风醒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对着闻潮生问道: “几时了?” 闻潮生放下了酒碗,对着他道: “别急,按照流程,现在应该是各个王族抓阄宴饮之时,他们商议决定此次会武究竟该以怎样的形式开展,估计得等到正午饭后才能真正开始。” “而且王族之间每年有诸多的小的赌局,所以不会一上来就让你这样的人上场。” “你好好醒个酒,洗把脸,再去书院也是来得及的。” “若真是着急,你的师门就不会放任你昨夜离开。” 任沐风闻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接着便去洗脸,洗了一半,他混沌的脑袋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对着闻潮生惊讶道: “为什么你会这么清楚会武的流程?” 闻潮生回道: “因为我也要参加会武,我还是书院的学生。” 任沐风着实被惊了一跳。 “你?” “你不是练剑的么?” 闻潮生: “谁与你讲,书院的学生就不能练剑?” 任沐风被问住了,半晌之后,他指着阿水道: “那她……” 阿水道: “我不是。” 闻潮生也起身洗了个脸,与阿水知会一声道: “我先回书院了。” 他带着任沐风离开了这座小院儿,向着书院而去,路上人群熙熙攘攘,他们二人像极了无所事事的闲人。 任沐风十分好奇地看向闻潮生: “我先前听上次参与四国会武的师兄讲述过,他说书院的学生好像不能随意出入书院,真的假的?” 闻潮生道: “真的。” 任沐风: “那你怎么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闻潮生笑道: “当然是因为我特殊了。” 任沐风看见闻潮生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的确特殊,能被吕前辈看上。” “所以今年你也要参加四国会武,对吗?” 闻潮生道: “说不定咱们还能交上手。” 任沐风闻言眸光微微一闪,随后又惋惜道: “可惜,这场战斗不太公平。” 闻潮生道: “如何不公平?” 任沐风: “你看过了我的剑,我却还没有见过你的剑。”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向着一处贩卖早餐的小店走去,点了丰盛的早餐坐下,看样子似乎对于今日举行的会武毫不关心。 “其实……那天你的剑并没有拔出来。” “你后来拔剑到一半的时候睡着了。” 任沐风闻言表情先是一僵,随后摇头认真: “绝不可能。” “我的剑,我了解。” 闻潮生一手扶额,心想这个世界没有手机,无法记录曾经发生的事情,真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 “你了解个棒槌。” 他无奈骂了一句。 “你看见院子里有任何痕迹么?” 任沐风神色严肃: “剑过无痕,那是极高的境界了,至少在五境之下是如此,非常见功夫。” 闻潮生给自己倒了杯茶: “总之,我没有见过你的剑。” “你那时候醉得跟一头死猪一样,别说拔剑了,拔根头发都费劲。” 任沐风闻言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感慨道: “那实在有些可惜,你不知道那是多么惊艳的一剑,悟出这一剑后,我走哪儿都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他仔细回味自己的帅气,不时发出啧啧的自恋声。 闻潮生有些无语地看着任沐风,在他的认识里,剑客大都比较高冷。 纵然不甚高冷,也应该比较正经。 但无论是高冷与正经,好像跟任沐风都搭不上边儿。 他全身上下,唯一能跟「剑客」这两个字匹配的,大约只有他帅气的容颜。 任沐风的确很英俊,闻潮生见到他的第一眼时,便被此人的颜值而惊艳。 剑眉星目,鼻梁挺拔如峰,薄唇浸着三分柳叶的锋利与七分放荡不羁,浓密的长发扎成了发结,垂下的几缕挂于饱满额间,毫不夸张地讲,这张脸足以让见到它的绝大部分女子心动。 奈何这张脸的下面…… 上菜之后,二人大快朵颐,走时,闻潮生让任沐风付了钱,后者如今手里宽裕,倒是也没有抠抠搜搜,爽快地结了账,而后便与闻潮生一同去了书院。 他们仍然走的小门。 书院的大门寻常时候根本不予开放,因为书院的学生进入书院之后,能出入的频率极小,所以一般走的都是小门。 果不其然,他们进入偌大的「黄金台」上时,见到了盛会之上,齐王正居主座,高举白鹿青铜樽,向着众人敬酒。 寻常时候无比空旷浩渺的黄金台,今日却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填满,中间隔开了一大片会武专门使用的区域,雕刻着玄妙纹路的青石地上散发着肉眼难见的光芒,此地有道蕴而成的阵法所镇,变得极为坚固,专门用于会武。 远处,众人似乎已经商议出来了会武比试的内容,以文书之,行草于长幅之上,挂于巨型石狮口中,飒飒而下。 “七个项目……这得比上两三日啊。” 闻潮生摸着自己的下巴,遥望远方长幅,目光幽幽。 第370章 书山(一) “我的天,真要命啊,这黄金台上得是围了足足数千人吧……” 二人来得晚,欲进观摩的人群,却是看见乌泱泱的一大片,任沐风咋舌,闻潮生却道: “其实也不算多,除去书院的长老学生、服侍众王族的下人们,真正的参会人员就那么些。” 任沐风无奈道: “我在剑阁待得惯了,实在是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书院有没有什么清静点的去处?” 闻潮生回道: “有,思过崖。” “你可以去里头面壁思过,会武结束后我来叫你。” 任沐风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做声了。 不远处,齐王举起酒樽与在场诸位共饮后,徐徐开口,年轻且沉稳的声音在黄金台上不断回荡: “……自元帝时代结束之后,永安历至如今已历经了五百余年的和平,这五百多年里,诸国百姓安居乐业,国与国之间修建商道数十,使得茶、丝、瓷、锦等珍贵工艺或民间智慧能够贯通南北,横连东西,如此弥补四国地域民俗之差,铸就了四国今日之盛况,而永安历的和平与当今盛世,皆离不开当年诸位大贤的自我牺牲,今日四国会武的存在,既是为了给四国之间的年轻一辈修行者提供一个交流学习,印证自身修行的机会,也是为了表达对于当年大贤们的敬意,平日里若是有什么小的矛盾,我等便不需要大动干戈,可以借着四国会武的机会,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解决,如此也不会破坏当年四国王祖共同签订的盟约。” 他言罢,目光隐晦地看向了不远处独自沉默饮酒的赵王一眼。 打量赵王的自然不止他一人,诸如江月侯等一些人,看向赵王的眼神完全不加掩饰,面对一国之君,他们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的崇敬,有的只是调侃、冷漠、怜悯。 齐王继续道: “五百余年来,我大齐历代君王更迭,日暖月寒,参天殿内的圣贤也从最初的一位增至如今的十八位,精兵十余万变成如今的百万之众,国力已然到了空前强大的地步,可我大齐始终将先圣的教诲铭记于心,不欺凌弱小,不主动挑起战争,参天殿内圣贤宅心仁厚,也曾为每任君王留下箴言,教诲我们不可以霸道驾驭武力,以武力去满足野心,挑拨战争,行蛮夷无理之事……但,仁厚不代表怯懦,礼貌不代表软弱,如果有谁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来谋对齐国不利之事,我大齐决不答应,而且必定奉陪到底!” 他话音落下,仰头饮下一杯烈酒,燕王此刻也随之举杯附和道: “没错!” “当年四国签订盟约,便是为了杜绝大型战事的发生,如今天下一片祥和,谁若是想要挑拨战争,我燕国绝不答应!” 他生于北寒之地,样貌本就粗犷,嗓门儿也大,此话一出,震得黄金台上众人耳畔嗡嗡作响。 其实四国的君王或是核心的王族成员心里都明白,燕国与齐国的关系并不好,这些年摩擦不断,早先数笔账皆是不了了之,此时燕王一反常态,居然如此明确地站在了齐王这头,着实让不少不明情况的人一脸惊愕。 陈王同时表态,也跟着饮了一杯。 而赵王的境况则要难堪许多,他如何不知齐王这两次发言都是在暗中点他?偏偏自己现在被架在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他沉默着举杯,一言不发,兀自饮下。 饮下酒后,赵王看向了平山王,沉闷的眼神变得极为锐利,后者与他一般沉默,沉默中又带着平静,自顾自地吃喝。 其实齐王讲到了这里,黄金台上的气氛已经变得有几分紧张,最近王城之中的传言沸沸扬扬,说赵国倾巢而动,屠灭了齐国的整座风城,无论他们知晓或是不知晓此事,相信或是不相信此事,风声皆已经传入了他们的耳中,不少人此刻也察觉到了赵王的状况有些不大对劲,心中也不禁变得更为猜忌起来。 身为国家的王族,他们自然知道这件事情一旦成为真的,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那很可能是赵国不可承受之重。 好在齐王没有提起这件事情,话锋忽然一转,对着众人道: “今日四国会武,盛况古今罕见,感谢诸位愿意给我齐国三分薄面,来此相聚,我在这里,先谢过诸位!” 他说完,对着三国之君连饮三杯,而后徐徐道: “会武的内容,诸位先前已经投票选择了,今日宴饮,各位可以敞开了吃喝,酒足饭饱之后,黄金台会安排相应的人士带诸位前往观武台,今日以「书山」为题,会将诸位先前投票决出的其中三个点子融入其中,且待我等稍做准备,届时待诸位抵达观武台后,便与诸位揭晓具体内容。” 齐王言罢,黄金台上即刻歌舞升平,一片祥瑞之景,齐、陈、燕三国王族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反观赵国那头,冷冷清清,似乎三国之人有意无意地将其孤立,诸多王族侯爵的脸上神情皆很阴沉,唯独春鸢君乐呵呵地吃酒赏舞,怀里还搂着两个美人,你推我搡,情意绵绵。 闻潮生目光落在了远处,忽然从人群缝隙中见到了什么,他对着任沐风道: “我还有事,失陪。” 言罢,他便直接拨开面前的书院学生,消失在了密集的人浪中…… PS:今天一更。 第二卷要收尾了,我不是怠惰,确实极其头疼,因为第二卷的结尾关系到第三卷的开头,有好几个非常重要的大剧情要写,今天坐了一天了,晚上我再好好琢磨下细纲,争取好好给第二卷收尾。 晚安。 第371章 书山(二) 在人群的那头,闻潮生见到了两个熟悉的人,一个是高敏,还有一个是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王鹿。 他早应离开了书院才对。 对视的时候,闻潮生在王鹿的眼睛里瞧见了惊喜,瞧见了往日里根本没有的放松与随和。他像是终于卸下了身上沉重的锁链,回归了那个真实的自己,也不再穿着书院学生的院服。 “王鹿师兄,你不是退学了么?” 闻潮生笑问道。 王鹿解释道: “是退学了,但院长照顾我,特意为我留了一个参会的资格,所以这次会武我是以特别邀请的身份进来的……潮生师弟,你不晓得,自从离开书院之后,我这整个人啊,简直像是虎入山林,龙游沧海,爽得嘞!” 他说的眉飞色舞,到了后面似乎是怕被人听见,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但小表情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闻潮生笑了笑。 每个人都适合自己的路,离开书院时的王鹿有多么落魄,现在就有多么清爽。 他说着,便又看向闻潮生。 “潮生师弟要去参与今日下午书院的第一重试炼么?” 闻潮生: “书山?” 王鹿点点头: “对,正好「书山之试」只允许三境及三境以下的修行者进入。” 一旁的高敏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了一下闻潮生,说道: “王鹿师兄,你不是讲闻师弟已经四境了么?” 王鹿道: “但是潮生师弟表面看上去只有三境啊。” 闻潮生看了一眼不远处巨型石狮下衔着的条幅,目光一直往下,落在了最底部,笑道: “我就不去书山了。” “不过高敏师姐应该会想去。” 高敏咬着自己的下唇,颇有些紧张地看着不远处报名参与试炼的地方,那里已经有不少他国的修行者去了,反而是书院的学生,一个没有。 这种情况倒也在闻潮生的预料之中。 书院养的这帮子窝里横的货,尤其是四境之下的那些人,绝大部分人的心思都在拉帮结派上,对于修行上心的人根本没那么多,一旦真正遇到事,谁敢站出来承担重任? 再加上,那头报名者,书院愣是一个人也没有,人多少沾些从众心理,谁也不愿意去做那个「出头鸟」。 若是试炼中表现优异也便罢了,倘若真是上去丢人现眼,可没人会赞扬他的勇气,他只会被书院的人一直嘲笑,最终钉在耻辱柱上。 闻潮生的眼睛很犀利,高敏的确想要去参与「书山之试」,但她怕。 “我……” 高敏捏紧的手指在颤抖,她原地轻轻跺了两下脚,没有拿定主意,又四下里张望了一下,隐约瞥见了人群中某些书院的同门跟她一样蠢蠢欲动,但大家都没有率先前去参与报名。 “你害怕?” 闻潮生双臂抱胸,问道。 高敏如今对于二人也是颇为信任,面色纠结道: “我想去……正好第一个试炼将参与的着的境界限制在了三境,这对我来讲是一个比较公平的规则,若是能帮书院或王族争些彩头,回头我的母亲在家族中的境况就会好受许多。” “但如果我输给了他国的修行者……” 她与所有人都有着一样的忧虑。 闻潮生道: “那便不要输。” 高敏闻言甚是无语地看向了闻潮生。 “你这讲了与没讲有何区别?” 闻潮生回忆起了先前在苦海县外阿水第一次教他杀人时的场面,把这些复述给了高敏听。 “当时那位朋友也是这么与我讲的,然后我活了下来,所以还是有些区别的。” 高敏听完闻潮生的描述之后,只觉得眼前这人变得更加触不可及起来。 “你是天才,我不是。” 在她的眼中,闻潮生的确是天才,一个没有丹海的人,初见时便已是书院三境的巅峰强者,偌大的书院,竟无一名三境的同门能与其争锋。 而后不过两三月,闻潮生便从三境破入了四境。 这不是天才,又是什么? 闻潮生固然也知道高敏的想法,指正她道: “我并非什么天才,世间的修行分很多种,有人念头通达些,对于修行的体悟深些,所以吃饭睡觉,落魄风光皆是他们修行的一环,也有人天生擅静善修,读书打坐则更适合他们,可能在你的眼里,我没怎么修行,轻轻松松便突破了四境,但其实对我而言,修行每时每刻都在进行。” 高敏听到这里,既觉得玄妙,又觉得羡慕,于是虔心向闻潮生请教道: “那请问,如何才能心念通达?” 闻潮生想了想,回道: “不让自己堵塞,自然就通达了。” 随着闻潮生讲出这句话后,高敏就知道,自己但凡再跟闻潮生讨论关于修行的事情,那就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不过聊了这么一会儿,她原本纠结的情绪放松了不少,这时,王鹿说了一句话,给高敏的内心上了最后一道坚固的锁: “师妹不必如此不自信,你可是接受过徐师兄指点的人,这几次四国会武,书院都是第一,对比一下咱们书院里的同门,你大概就了解了他们的实力……对了,还得将闻师弟这样的排除出去。” 一想到自己的那些同门的模样,高敏忽然理直气壮起来,她本就看不惯书院的那些同门,此刻正是一个好机会来证明自己,岂能就此放弃? 她攥紧了拳头,朝着下午书山之试的报名处而去,书院的服饰在一众他国的修行者里显得格外耀眼。 理所应当,书院中那些想去而不敢去的同门,目光也皆尽集中在了高敏的身上。 这似乎在人群中形成了某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也将目光移了过去,王鹿看着身子纤弱却笔直的高敏,对着闻潮生问道: “潮生师弟,你是师妹她下午的书山试炼能赢过他国的修行者么?” 闻潮生道: “无论赢或者不赢,她都需要迈出这一步。” “这很重要。” “常言道,机会大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但我觉得,人对于尚未到来的未来很难有善全的准备。” “所以,应该说……机会大都是留给有勇气的人。” 第372章 书山(三) 在高敏去报名以前,其余他国的年轻三境修士甚至以为书院要参加会试的学生都已经内定下来了,否则不至于一个人也见不着,但随着高敏出现之后,他们才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 “阑干阁就来了一个三境中品的女子,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们了?” 这样的念头固然没有人敢在书院里面大声喧哗出来,可难免会在他们的心里反复萦绕,也愈发坚定了他们要在书山中拿下成绩的决心。 轮到高敏在那张长长的文卷上留下自己名字与手印的时候,负责的那名长髯长老非常欣赏地看了她一眼,但这份欣赏之中也有一丝忧虑。 忧虑的源头自然就是高敏的修为实在不够看。 三境中品。 这如果是放在四国的江湖里,在庞大的普通人数面前,固然算是很厉害的高手,如果运气好,还能闯出些名声,但放在了四国修行圣地之中,这样的实力便极为平庸。 高敏没有去细解这名长老的眼神,她签下自己名字并摁下手印,接着便如风一般地离开了这里,远处人群中的某个角落中,龙鸣野提着一壶酒,冷冷注视着这些,他的身上有一种与此地十分割裂的漠然,仿佛黄金台上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当然与他无关。 他来此书院,与众人的目的皆不相同,既非求学,也非扬名。 像四国会武这样的盛会,他自然不会主动参与,名气大了对他来说绝非好事。 他自幼在边关长大,曾在十五岁的时候便跟随过自己父亲麾下的大将樊牧遥上过战场,与燕人拼杀过,险些没有活着回来,他母亲去得早,便也早熟,很多事情龙不飞没有与他讲,但龙鸣野心中清楚,也默认了。 来书院读书,实是无奈之举。 他不来,书院的人对于他的父亲放心不下,若非是这层关系在里面,他那大字不识几个文化水平,如何能考得进书院? 那一年他的考题是以「社稷」为题,要他们写一篇长文,要求至少书三千字以上,龙鸣野洋洋洒洒就写了四百来字。 不是他天生傲骨,而是他一共就认识四百多个字,其中大部分还是军队之中打仗所用的术语,龙鸣野将这些字打乱了顺序,挨个挨个乱写上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写什么垃圾东西,但最后书院发布录取名单的时候,他居然身居甲等一列。 录取名单张贴出来的时候,龙鸣也自己都笑了,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便知道这书院比想象之中的更烂。 书院不少同门先前将希冀的目光移向他,猜想他可能会代书院的三境前去应试,但龙鸣野至始至终都没有站出一步。 正午,他提着酒去找到了闻潮生,二人自思过崖一战后,龙鸣野得到了珍贵的感悟,之后自己又潜心研究,三境与四境之间的隘口正在逐渐松动。 他与闻潮生道谢,才惊讶地得知闻潮生已然四境了,但这份惊讶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龙鸣野早在思过崖的时候便已经见识到了闻潮生的不凡,感觉到了此人未来并非池中之物,而今这种直觉得以应验,他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激动。 接着,他又跟高敏喝了酒,虽然他不能参加四国会武,也对书院没什么好感,但见到有人愿意站出来维护齐国的颜面,还是颇为敬佩。 更何况,高敏还是女孩。 三杯酒下肚,高敏的脸也红了起来,摆手道: “不能喝了,下午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龙鸣野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们这里,于是放下了酒杯,对着高敏三人勾了勾手,他们立刻凑拢上来,听龙鸣野压低声音道: “书院这一次的会试皆有圣贤之手笔在其间,之前负责书山布置的某位执事跟我讲过一点,说书山之中不管有何主题,最后都会落在一个「幻」字上。” 高敏闻言,微醺的眸子亮了一下: “幻境?” 龙鸣野犹豫了片刻,微微摇头。 “我不知道,虽然我是书院的学生,而且那位执事可能觉得我会代表书院的三境参与会试,所以给我透露了一点,但这毕竟是圣贤留下的东西,他既不了解,也不能乱说,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总之,我能跟你讲的也只有这些,高师妹好自为之,也决不可声张外传。” 他其实本没有想过要告诉高敏这些,是因为高敏与闻潮生走得近,他比较信任闻潮生,所以才讲给了高敏听。 闻潮生仔细捉摸着那个「幻」字,在酒足饭饱后,将高敏拉到了一旁,对着她低声说了几句,高敏听完之后点了点头,便去准备。 下午时分,艳阳天明媚如许,却又不见夏日的炎热,四国之王族从黄金台处受书院的执事引领,一路去到了观武台。 所谓的观武台,是由参天殿内圣贤以道蕴玄力搭建的一处阵台。 台上有数块平整的巨石竖放,表面竟然散发着如水幕一般的清冽光辉,流转着众人无法理解的玄妙,人眼一眼望去,竟能从巨石表面上看见远处一座笼罩于大雾之中的高山内部,并且这些巨石犹如一只只的巨眼,不但能观测书山内部,还能不断移动场景。 借着这些神奇的巨石,诸多王族与前来观看的众人皆见到了书山内部的境况,而之所以此山为书山,是因为里面的许多高大树木上悬挂着一本又一本书籍,这些书籍犹如枝条一般垂落,仿佛天生便是从古木中生长出来的一般,有了它们的装饰,这座巨大的雾山自然而然多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与儒道气息。 四国参与此次「书山之试」的数十名修行者已经被书院的执事带到了山脚下,而此次会试的核心内容也在观武台上被公开。 书山之行,重在考验求道者的「心性」与「悟性」,若是意志不够坚定,心思不够灵慧,便是有着三境巅峰的修为,也无法登顶。 … 第373章 书山有路…为径(一) 一行三十五人被带去了书山之下一座楼房般高大的巨石前,巨石之上光晕幽幽,隐隐看不真切,众人一时觉得这巨石在散发着光辉,可待他们细看,光辉又消隐不见了。 在这巨石的背后,是一条足够宽且足够长的白玉阶梯,上有精妙雕琢,龙纹凤舞,一直延伸到了巨大书山的深处,约莫往上百米,浓雾便已覆住前路,什么也窥见不到。 山下众人亦不知为何,当他们企图向着山中内部更深一步窥探时,胸膛处便会浮现一种十分浓郁的心悸感。 “此处便是书山入口,在诸位进入之前,我仍需要提醒诸位,书山登顶的路不止一条,但每条路的难易程度不同,对诸位的考验也不尽相同,除此之外,待到诸位进入书山之后,会遇见诸般奇景异象,勿要惊惶,今日书山之试仅持续到夜里子时,子时一过,山中奇景异象自会消散,届时诸位自行下山即可。” “而此次会试以距离山顶之远近来判别最终名次,值得注意的是……诸位在进入山间后,一定要仔细甄别自己所走的路。” 负责带领众人的执事没有讲得太明白,只是颇有深意地注视了众人一眼,说完之后,他退至一旁,挥手虚引,示意众人可以登山了。 由此登山的三十五人心里明白,自他们开始攀登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成为了观武台上王族们的筹码,接下来,他们便会代表自己的国家登上书山,他们之胜负即王族之胜负,即国家之胜负,没人知晓那些王族究竟用他们来赌些什么,他们唯一知晓的事情便是,从此刻开始,他们的眼前便只有这条通往山顶的路。 三十五人熙熙攘攘地登山而去,倒是也没有争抢,他们见到前方头顶的那片迷雾后其实心里已经明白,此行拼的不是速度,而此时随着这三十五人登山之后,观武台上的众人也开始举杯庆祝,诸位王族心间皆是兴奋,似乎与他们对赌的昂贵珍奇或是贡物相比,赌局本身会显得更有意思。 感受着周围热烈的氛围,王鹿低头有些不安地抠了一下自己的指甲,随后又望了一眼那巨石上的特写,突然紧张地对着闻潮生低声问道: “潮生师弟,你之前拉着高师妹到一旁去讲了什么?” “是不是登顶的秘诀?” 闻潮生咳嗽了一声,也低声回答道: “算是,但又不是。” 王鹿: “那到底是不是?” 闻潮生想了想回答道: “如果她成功登顶了就是,反之,则不是。” 王鹿: “……” 闻潮生这短短一句话,真给他的大脑塞得宕机了,但见闻潮生自己端着一盘果盘,往嘴巴里塞着红彤彤的类似于樱桃的不知名小水果,笑道: “我既不是这场大赛的设计者,也不是参与者,更没有人提前给我通风报信,告诉我书山内部的具体情况,因此我自然是没办法透题的,之所以跟高敏讲那些,其实更多是为了让她多些信心,毕竟从她报名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没有退路了,多些信心总归是没错的。” “而且……如果真是以「幻」境为主的话,我给她的建议也许真的有些作用。” “但最后究竟境况如何,我决定不了,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 王鹿闻言,心头一揪,颇为紧张地看着不远处的巨石。 闻潮生倒是没那么多所谓,吃吃喝喝,时不时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些人身上,其中一人便是身穿僧袍的小和尚,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天生的祥瑞与宁静,便是眼神犹如鸿羽那样轻盈飘落在他的身上时,也能获得辐射与回馈,心思不由自主地便也跟着安静了下来,于是闻潮生便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从陈国来的佛子,一定是法慧口中所说的天才。 如果他不是,那还有谁是呢? 佛子似乎感受到了闻潮生的目光,于是头微微一偏,但他看见的,只是一个埋着头吃着果盘的年轻人,他穿着书院学生的专属服饰,除此之外,便再无其它。 佛子又觉得哪里不太对,他还想细看,但看久了,忽然觉得眼睛不舒服,酸胀得厉害,他摸了一下眼角,发现自己竟然渗出了眼泪。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只道是天色过于明媚。 另一头,众人成群结队,一步一步迈上了白玉阶,越过了头顶的云雾后,天气骤然转冷,白玉阶上充斥着霜痕,一人没有踩稳,忽然惊惶地叫了一声,摔了下去。 其余人看向他,发现这人一摔便直接跌入了云雾之下,之后再没了动静。 众人彼此相视,心照不宣地站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却仍未见其上来,一名从赵国而来的女修士犹豫了片刻道: “他……不会死了吧?” 此地距离山下少说也有五六十丈了,而且白玉阶十分陡峭,斜切角度极大,表面光滑,如此滚落,若非是身法极其厉害的高手,一旦失足坠落,凶多吉少。 念及此处,余下的众人纷纷将注意力放在了脚下,尤其是那些天生畏高者,若非是顾及自己与国家的颜面,甚至想要趴着用双手双脚攀爬。 高敏此刻也下意识地微微前倾了自己的身子,小心地踩着霜打的白玉阶继续朝上,甚至由于她今日穿着的是绣着边花儿的布鞋,所以要比众人更加容易打滑,高敏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在她抬头看见上方的霜雪愈多时,便选择了将自己的身子继续前倾,直至双掌也摁在了冰冷刺骨的阶梯上,如此狼狈的模样自是引得了观武台上部分王族的嘲笑,但很快,他们便收敛了自己的笑容。 因为即将跨过白玉阶的最后几十级时,山上刮起了大风。 又有十几人不注意,被吹得滚落下去,好在其中大部分已经有了准备,未曾身子朝后倒下,而是及时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趴在了阶梯上,狼狈地稳住了滑落的趋势。 这慌乱之中张牙舞爪的模样,自然也被观武台上的众人看见,这时他们才明白,这上山第一关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至于因为这场大风最终跌落的四人,也与第一人一样消失在了云端之下,不见踪影。 第374章 书山有路…为径(二) 剩下的人狼狈地趴在了白玉阶上,手指与脚趾皆用了极大力气,丹海之力遍布全身,硬顶着这场疾风,不少人在此时目光瞥向了最上方的竞争对手,眸光闪烁,里面光华幽幽,藏着好似恶狼一般的颜色,但却被这股极冷极烈的风给遮盖了回去。 四国会武从不禁止杀戮,如果有人愿意,他大可以在白玉阶上直接动手,将其余三国参与者从白玉阶上踢下去。 之所以到现在为止无人动手,最大的原因是如果有谁先动,必会在此刻成为众矢之的,引来群攻。 如今参与此次书山之试的人皆为三境修行者,谁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可以以一己之力拿下其余三国之修士,由是在这白玉阶上展现了极为微妙的平衡。 这狂风不停,也完全没有任何要停歇的意思,众人的身躯已在这凛冽的狂风与寒冷中渐渐僵硬,高敏寻思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咬着牙开始硬顶着这狂风试着向上攀爬而去,有此想法的也不止她一人,人群之中,一个又一个试炼者皆努力地朝着上方攀动。 众人皆担心他国的试炼者第一个登上阶梯,此后便站在阶梯之上守着,如此别国的人便很难再上去了。 可随着赵国的一名修士第一个登顶之后,他回身面色狰狞地想要守在原地时,却是瞳孔骤变。 他的身后……哪里还有其他人的身影? 那根本不是白玉阶,而是深不见底的绝壁悬崖! “什么时候……” 黄辕的后背即刻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过往于赵国诸多道观中辗转,倒也见过不少幻术与道术,但这些皆是些障眼法的把戏,看似绚烂,实则并不难破除,可随着黄辕将自己的脚迈入了那片云海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身后并不是来时的路,而是真真切切的万丈悬崖! “这就是书院圣贤的手段么……” 黄辕震撼的同时,也觉得莫名敬畏,犹如蚍蜉观见日月之盈,洞沧海一粟,如今他在山间经历的一切,远远已非「武」中手段,而是「道」的范畴了。 他们是纯粹的武者,无法理解,无法对抗这种力量。 黄猿向着前方的山林而去,其他越过了白玉阶的参与者们,也都各自出现在了山中不同的区域。 高敏此刻身处一条小路间,沿途的树木上皆有书籍垂落,偶尔风吹轻盈,会将这些垂于半空之中的书籍翻开,里面便会传出诵读之声。 山间倒是没有猛兽,一路走来,高敏渐渐放松了警惕,只是抬眼望着这遮天蔽日的书籍,她心中渐渐迷茫,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登山,但巨木遮蔽了高敏的视野,前方的路平的出奇,既没有朝下,也没有向上,这在山间是极不合理的事情,而当高敏想要爬上树上或是朝着林木深处而行时,一股莫名的力量限制了她。 这股力量极为奇怪,像是从她胸膛深处绽放,以如云层深处雷霆一般的威严支配着她的想法。 她无法上树,也无法离开面前的这条道路。 于是高敏自然而然也失去了选择,只能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这对于她来讲实在是一种极为枯燥又极为惶恐的事,约莫走了足足一刻钟,高敏忽然驻足,她见到了眼前有一处岔路,分为左右两侧,路上之景观大同小异,古木横生,藤蔓缠绕,诸多书籍悬挂其间,或青或蓝。 在两条岔路的中间,立着一块比人高大的石碑,上书: 「书山有路」 高敏站在了这条岔路面前,不禁想到了自己先前在白玉阶处的经历。 她心中猜到,这条路一旦选择,很可能便无法再回头。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这条岔路的根本意义是什么,但高敏仍旧谨慎异常,她在石碑的周围晃悠,不断调整自己的身位去观测岔路里面到底有什么,但来来回回捣鼓半晌,却什么有用的讯息也没有收集到。 “书山有路勤为径……但这跟攀山有什么关系?” 高敏皱着眉,站在原地苦恼。 她不知道的是,其他所有登上了白玉阶的参与者,都与她陷入了同样的选择困境。 高敏盘坐于巨大的石碑面前,静静参悟着这条岔路的用意,想着想着风便又生了起来,周围的树木枝叶飒飒作响,书页尽数翻开,一道又一道的诵读声出现于她的耳畔,吵得她心烦意乱。 这样的读书声,她只在以前城中的私塾或是其他书院中听到过,她努力保持呼吸,想要让自己的精神放松下来,却偏偏耳畔的这些声音越发的清晰明白,若是只有一道,甚至是三五道倒还好说,可成百上千道这样的声音在耳畔传响,便成了会击溃精神的魔音。 高敏忽地睁开了双目,眼中血丝遍布,呼吸彻底不受控制的紊乱,渐渐的,鲜血竟从她的鼻孔与眼角流淌出来。 这些声音似乎正在逼迫着她快速做出抉择! 高敏紧紧咬着牙关,就在她顶不住,想要随便认准一条路跑去时,脚底渐渐传来的剧痛让高敏猛地惊醒,耳畔那恐怖的读书声顿时消弭了许多。 … 第375章 书山有路…为径(三) 高敏右脚脚心传来了剧痛。 这种痛觉并非是忽然出现的,宛如忽然一点点挤破了围困的泉眼,汨汨朝着外面渗出的同时,也一点点冲开了束缚自己的泥石。 至于她为什么脚心会疼,是因为先前闻潮生跟她出了一个馊主意,便是让她用锋利的小刀在自己的脚底割出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这些伤口不会立刻愈合,一旦与汗水触碰,就会让她产生尖锐的痛觉。 而疼痛……可以让人清醒。 其实早在白玉阶上的时候,她的手心与脚心便已经渗汗了,只不过那个时候她的注意力过于专注,忽略了这一点。 在脚底留伤的确是最稳妥的方法之一,因为无论高敏受到幻境的影响有多深,无论她是否还记得这些,是否被什么奇怪的幻境控制,只要她在走路,脚底便会渗汗,只要渗汗,伤口便会刺痛。 当然,这个方法绝非万能。 譬如高敏若是深陷幻境,直接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那这个方法就会失效,只能靠着她自己的强大意志方能脱逃。 因为不知道书山上的具体内容,闻潮生自然也无法提前为高敏安排更多的小手段,但至少这个时刻,他帮高敏预留的这个小心思生效了。 而且效果十分显著。 随着脚心的刺痛蔓延,高敏耳畔的那些读书声已经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呢喃,她的额头渗出许多细密晶莹的汗水,将额前的发丝贴成了一股股,高敏用力晃了晃自己的头,再次看向了两条岔路,心底不停地与自己道: “仔细点……再仔细点……肯定会有区别的……” 此时,观武台上的众人见到大部分的人在面对岔路的时候都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唯独极少数的五人还滞留于岔路之前,而这其中有三人已在那宛如魔音的诵读声的催促下七窍渗血,晕了过去,只有高敏与另外一名从陈国而来的僧人还在坚持。 而这名自陈国而来的僧人是众人中受到读书声影响最小的人,他盘坐于岔路口,无声诵念经文,仿佛入定。 “奇怪,这二人怎么还不做出选择?” “是因为发现了什么吗?” “不对啊,除了这两条路之外,难道还有第三条路么?” “哎,你们看燕国的那名剑客,又遇见岔路了!” 众人议论纷纷,很快便借着观武台上的巨石看见,最先做出选择的那名剑客此时又遇见了一条岔路。 与先前一模一样,还是两条几乎一模一样的路,还是那块石碑。 还是那片振聋发聩的诵读声。 他仍是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向着最左侧的道路走去,与他上一次的选择一模一样。 接着,便是陆陆续续的参与者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他们遇见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岔路……观武台上的众人虽未切身经历,却也已经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这条路……不会没有尽头吧?” “不该啊,若真是这样,岂不是大家全都上不了山?” “怪哉……怪哉……” 观武台上,四国围观者越看越是好奇,纷纷议论起来关于这条岔路究竟应该怎么走,王鹿直勾勾地盯着高敏那头,手里吃了一半的糕点忘记继续送入嘴中,眉头紧锁。 任沐风不知何时摸了过来,坐在了闻潮生的身旁与他闲聊着,手里端着酒杯,一双眼睛迷离。 那是一双没有故事的眼睛。 里面除了英俊就只剩下潇洒。 他只是在闻潮生的身边一坐,便有诸多女儿家的目光打量过来,不时在他的面容间扫过,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最过分的大概是蜷在北燕蓬幽君怀里那名娇俏的美人,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悄悄对着任沐风频送秋波。 只是后者初出茅庐,不解风情,是个酒蒙子,眼里始终只有酒。 以前在山上练剑,他二十六年没碰过酒的滋味,而今一出山,在阿水的小院儿尝到了甜头,爱上了那晕乎乎的飘忽感,从此一发不能收拾。 “闻师弟,这岔路怎么回事?” “怎么没个头啊?” 王鹿望向了其他的石头,发现到现在为止,竟然没有一个人走出这条平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小路,走出这片望不到边的山间密林,这太反常了。 任沐风也是半醉半醒地盯着那些巨石看,一言不发。 闻潮生往嘴里塞了块糕点,含糊不清道: “当然没个头,他们路都走错了。” 他这话声音不大,恰好让二人听清,于是二人皆一怔,意外地望着闻潮生。 “路走错了?” “可是我观他们左右两条路都已经走过了,没人走出去啊?” 闻潮生饮下一杯酒,将酒杯放在了面前的金丝红木桌几上,半仰着身子撑在绒毯上。 “他们当然走不出去,左右两路都是错的。” 王鹿「啊」了一声。 “两条路都是错的?” “可……没有第三条路了啊?” 闻潮生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第三条路就在脸上,你却说没有,王师兄,你真瞎还是假瞎?” 王鹿入了牛角尖,即便闻潮生点了他一下,他仍旧是没懂,倒是迷迷糊糊的任沐风最先反应了过来: “潮生老弟说的是……来时的那条路?” 闻潮生: “对。” “其实书院已经给予了提示,没那么难想。” “重要的是……敢不敢想。” “但这一关的考验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书院给书山之试的试炼者们留下的时间非常充沛,只要不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种,多试几次之后也应该反应过来了。” 他话音落下不久,人群中便响起了一阵呼和,三人顺着这呼和之声看去,发现一直盘坐于石碑面前的高敏忽然动了,她起身,在众人的凝视中竟然缓缓转身,朝着来时的那条路而去。 “看来她想通了。” 闻潮生笑着道。 人群里出现了质疑声,从王族,从书院的学生,从那些其他国家观摩者的嘴中响起,混在一块儿,杂乱不已。 “这姑娘傻了吧,往回走?” “回去不是绝路么?” “不懂她在想什么,但我觉得……也许往回走不是错误的路,不妨再看看。” 第376章 学海无涯…做舟(一) 高敏在石碑面前想了很长时间。 她一直在想,这石碑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书山有路」 原句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这一句是早些年古之圣贤留下的箴言,用于规劝后来天下的学子,高敏观察了前方的两条岔路,终于发现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那便是这两条岔路上的古木垂落而下的书籍稀稀疏疏,数量很少,与身后来时的路全不相同。 书山有路,路自然在书山之中。 没有「书」的山,又如何能叫「书山」? 进入这里之前,闻潮生与高敏说过,参天殿的那些圣贤皆是高高在上的存在,面对他们留下的考题,必须要多做「阅读理解」,不怕遐想乱想,就怕不想。 他固然没将心里折辱的话讲述出来,所谓的这些圣贤既然觉得自己生于云端,自是喜欢故弄深沉,出些考题,喜欢见下面的人绞尽脑汁,不停揣摩他们留下的真意,几经辗转后,仿佛取得真经一般,觉得自己醍醐灌顶,于是感恩戴德。 高敏如今按照自己的思路,折返而归,她走后不久,那僧人似乎也想通了,起身向着来时路而去。 一往回走,那些读书声对他们产生的影响倏然减弱,这让高敏愈发确定了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也对自己更加有信心起来。 这一份信心,当然本质上是对于闻潮生的信任。 在她的眼里,闻潮生是甚至要强过徐一知的天才,而天才面对难题自然有独属于自己的解法。 她经历的这一切,也印证了闻潮生教她的并没有错,对方精准地掐住了参天殿那些圣贤的想法,但高敏并不知道,这只是歪打正着,闻潮生跟她讲的那些,本质上只是为了加强她对于书山之试的信心。 一步一步,高敏愈行愈是轻快。 终于,当她回到了先前的位置时,云海茫茫中再一次出现了白玉阶,一路通向云端,隔着这浩渺的烟云,高敏一眼望见了云海远处的一座高山,山外白鹤飞腾,鸣唳云霄,宛如仙境。 如此景观,她以往从未在书院之中见到过,但想到先前上山时,那位引路执事对他们的交代,高敏也便渐渐释然了。 她登上云海之中的白玉阶,随着左脚第一步先迈上去,高敏的神色微变,身子刚一上去,竟被一股迅猛的力量弹了回来! 高敏没稳住,险些摔倒,后背却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扶住。 她惊觉回头,看见一名僧人立于自己身后,僧人单手合十,看了一眼白玉阶,默默来到了阶梯上,迈出一脚。 有了高敏的前车之鉴,僧人显然有了准备,他落稳脚后,便一步一步向着上面踩去。 “阶梯上有特殊的力量,需要以丹海之力对抗,方能上来。” 僧人声音温和,向高敏给出了善意的提醒,后者也紧随其后,踏上了这道白玉阶,与先前在山下攀爬的白玉阶不同,他们此次登上的白玉阶上流转着神秘力量,似乎对于他们这些登阶之人极为排斥,不断地要将他们从这白玉阶上挤兑下去,本来这也没什么关系,大不了也就是没登上去,回到原点,但随着二人登阶百级之后,他们身后竟全被云雾遮掩,回头时便能看见来时路上的白玉阶完全消失不见,只剩下了茫茫云海。 这场面让二人皆有些说不出的犯怵。 这若是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会跌入云海,摔得粉身碎骨! 更为麻烦的是,他们越是往前,白玉阶上排斥得力量便愈大。 高敏尝试往回退了几步,但身后消失的白玉阶并没有出现。 这意味着……这一次他们没办法再后退了。 那名陈国的僧人立于原地,也没有急着往前,见到高敏跟上来后,才对着她道: “越是往前,阶梯上的抗力便越大,我们未必能撑多久,有其他的办法么?” 高敏知道僧人的言外之意,她冷冷道: “这是四国会武,书山之试关卡由圣贤设计,我大齐人才济济,赢得坦荡,自然也输得磊落,我若提前知道些什么,你还有机会在这里遇见我么?” 僧人闻言微微叹息一声。 “阿弥陀佛,是小僧失言了,一念之妄,请施主莫要怪罪。” 言罢,他便继续朝着白玉阶的上方而去,僧人的修为要比高敏更高,属于三境圆满,如是他理应也要比高敏走得更快更远,但事情却并非如此,又是百级之后,僧人渐渐感觉到自己力竭,回头看向高敏时,对方与他一样,浑身早已经被汗水湿透,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显然也累得不轻。 他们已经快要抵达极限,只是前方仍旧茫茫然一片,完全看不见尽头。 再这样下去,他们只怕撑不到三五十阶,就得直接脱力,被阶梯上的神秘力量弹下万丈深渊。 至于他们能否活下来……谁也不敢保证。 四国会武中并没有任何一条规定是要保证他们这些参与者的生命安全,往年多届四国会武,每次死于其间的人比比皆是,他们自然也没什么特殊。 感觉到自己的体力与丹海之力快要抵达极限,高敏的内心不由自主惶恐起来。 她是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善自己娘亲在家中的境遇……但她也不想死。 她怕死。 … 第377章 学海无涯…作舟(二) … 二人行于众人之前,是最先看懂石碑意图的人,但他们如今也成为了所有剩下的试炼者中最可能被淘汰之人,倘若他们再不能想出个好的点子来解决眼前的困境,那他们随时都会跌落脚下的云海,或是淘汰出局,或是在淘汰出局的过程之中直接摔成一堆肉泥。 高敏头一次这样近距离的面临死亡,心中的恐惧自从浮现之后,便犹如泄闸的洪水,汹涌不绝。 她不知该怎么办,脑子里空白的甚至连后悔的念头都生不出来,只能绷紧全身,用仅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气力去对抗石阶上的恐怖力量。 而站在她身前的僧人虽然尚未失去理智,可同样心沉到底,他扫视着周围,确认周围除了云海茫茫一片之后,只得小心盘坐于原地,双手合十,努力保持自己的低身位与状态,让自己尽可能撑得久一些。 观武台上,众人亦看出了二人的状态不对,似乎面临着莫大的干扰与难题,先前称赞书院书山之试构思巧妙、手段玄奇的王族,此刻也都停下了自己追捧书院圣贤的三寸不烂之舌,紧张地望着云海白玉阶上的二人。 王鹿目不转睛,一会儿看看高敏,一会儿看看僧人,忽然问道: “他们若是在这个时候摔下去……会死么?” 闻潮生道: “应该会。” 王鹿担心的事情很多,一方面他前些时间与高敏走得比较近,忧虑高敏生死,另一方面,他又希望高敏可以在这一次的书山之试中拔得头筹,为书院争光的同时,也为自己争气、缓解她娘亲在家族中的待遇。 高敏曾与他聊过很多关于她娘的事,早些年她的父亲没来接她时,她和娘亲的生活非常难堪,六岁那年,高敏与娘亲兜兜转转时,遇见了从沧州旱灾逃难来的流亡人群,这些快要饿死的人几乎什么都吃,高敏说,她清楚地记得那些人看见他们娘俩的时候,眼睛在冒着绿光,若非她娘像个疯子一样护着她,她估计已经成了那些流亡者的腹中餐。 高敏的娘也并非没有付出代价,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一场路上横遭的大乱,高敏的娘亲虽然护住了她,却丢了一只眼睛与一条手臂。 惨烈细节自不必说,虎口逃走之后,她的娘亲浑身被血浸湿,伤口溃烂流脓,高烧不退,若非是路上遇见了贩茶的商队,队伍中恰巧有一名擅长医术的修行人,她与她的母亲估计都会死于许多年前的那场劫难。 任沐风似乎因为前两次的宿醉,让他的酒量提升了不少,此刻与闻潮生一般半躺在绒毯上,静静凝视着那巨石上受困的二人,心想如果是自己在那里,他该如何应对? 任沐风的确想了许多种可能,但他唯独没有答案,于是他将目光移向了闻潮生。 “潮生老弟,这截朝哪儿走?” 闻潮生看了巨石一眼,说道: “书山有路,学海无涯。” “我没有进入过里面,有些东西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你问我往哪儿走,算是问错人了。” 任沐风稍一翻身,举着酒杯的手僵滞在半空中,失笑道: “连你也不晓得?” 闻潮生沉默了会儿。 “为什么你要用这样惊讶的语气来说这句话?” “我也是人,不是神仙,还能生而知之?” “又或者,你觉得我是书山的出题人?” 任沐风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尖,他的确将闻潮生当作了天才,而且是绝世无双的天才。 若他不是天才,怎会被吕知命看上? 此时此刻,高敏不得已也只能学着僧人的模样小心盘坐于地,右脚脚心的疼痛仍然刺激着她的神经,不过这一次疼痛并未帮她缓解丝毫来自白玉阶的排斥,她努力让自己变得安静些,再安静些,将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精力与力量去对抗来自白玉阶的斥力。 这绝非一个轻松的过程,从身下白玉阶上折现出来的斥力无法寻其具体方位,始终存在,宛如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不断挤压着二人躯体之中最后一丝气力,汗水在风中结冰,将撕裂般的冷意挤入毛孔,沉默的二人渐觉身躯僵硬,高敏却在这种麻木中渐渐退却了部分恐惧,空白的脑海之中也出现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念头。 “不怕遐想乱想,就怕不想……” 闻潮生的声音第一个浮现了出来。 这个声音出现之后,无数的念头接踵而至,高敏眼睛左右晃动着,嘴中念叨着: “书山有路……学海无涯,学海……学海……” 有书的山被称之为「书山」,「书山」之后自是「学海」,那什么才会被称之为「学海」呢? “学海……学从何来?” 书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但「学」是一个较为抽象的词语,高敏无法将抽象的东西直接照进现实,而眼前非说要是海,那也只有云海,她用呆滞的目光望着云海好一会儿,与白玉阶对抗的力量终于逐渐支撑不住,身体一点点不由自主地向着白玉阶的下级而滑去。 行于前方的僧人看了一眼高敏,眸中闪过了一丝犹豫,最后再将这一抹犹豫亲手抹杀。 非是他不愿意搭救,而是根本无法搭救。 他如今情况亦是强弩之末,但凡稍有异动,自己很可能也会坠入万丈深渊。 高敏低头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云海,死死咬紧了自己的牙关,用颤抖得厉害的身躯做着最后的抵抗。 在强烈的求生意志与力竭做着最终的撕扯与对抗时,高敏的耳畔忽然出现了一些……杂音。 那是之前让她十分头疼的声音,来自于上一重试炼之中悬挂于古木上的书籍,每每有风吹过的时候,书籍中便会传出诵读之声。 “!” 高敏眼睛微瞪,终是力竭之刻到来,整个人犹如断线的风筝,被直接扔飞向了云海,伴随着一阵她根本听不见的、来自于会武台上的惊呼,高敏径直坠入了云海…… 第378章 学海无涯…作舟(三) 在坠落的瞬间,高敏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学」从何来? 自是从「书」来。 浓郁的失重感将高敏狠狠包裹住,她却开始诵念先前听到的那些读书声,由于在岔路面前盘坐了许久,所以这声音几乎刻在了她的脑子里,此时高敏将其中部分的诵读声挨着挨着念了出来,这些诵读的内容,她其实在书院中早已经学过了许多遍,所以即便她不能完全记住这些声音,也知道后续的内容。 随着她重复诵念着先前听见的内容,云海之间忽有风吻过耳畔,猖狂又放肆,吹来了一直不存在的海浪声。 哗啦啦—— 潮浪之声汹涌不绝,从高敏的身下传来,让她惊诧了一瞬 噗通! 便在这一瞬,高敏狠狠坠入了海中,预想中的可怕撞击没有出现,她倒是觉得下方有一张看不见的温柔织网将她拖住,卸去了撞击的力道,她不熟水性,狼狈地从水下冒出头后便惊惶乱抓,慌乱间抓住了什么东西,双臂猛地用力,终于艰难爬了上去。 是一叶扁舟。 高敏挽开自己的头发,快速查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茫然惊觉自己竟来到了一片茫茫然的大海上。 可书院……哪里来的海? 高敏立于舟上,简单拧干了自己的头发,拿起了小舟上的桨,朝着不远处的那座高山划去。 观武台上,原本喧闹的众人忽地安静了许多,一些杂谈也变成了窃窃私语,他们当然知道一个事实,那便是无论是齐国王城还是书院,都不可能有海,也绝不会有一望无际的湖泊。 天人之上的修士,的确有诸多凡人没有的本事,也正因为如此,五境才会被称之为天人。 到了五境之上,或可呼风唤雨,缩地成寸,但也绝对做不到飞天遁地,搬山移海,那是连古之圣人都做不到的事,更何况书院的这些自封的圣贤? 正因为如此,当这片沧海出现的时候,震惊了观武台上几乎所有人。 不管那些参天殿内的圣贤是否真的成圣,如此手段放出来的时候,皆让众人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齐国参天殿内的那十八人修为更进一步了,众人已无法想象那些人如今究竟站在了怎样的高度上,心中的敬畏越来越甚。 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又有人指着巨石中的白玉阶道: “那僧人也下去了。” 众人看去,发现先前与高敏一同的僧人也坠入了万丈云海,但他坠落之后便再无后续,会武台上在僧人身上押注的那些陈国王族紧张注目许久,最后终是在阴沉难看的面色中确定,那名僧人是在书山会试之中被淘汰了。 有些不忿的王族心中揣测着这一次书山之试,是不是书院暗中动了手脚,或是泄了题,但后来他们便发现书院参与试炼的学生也被淘汰了好几个,而随着时间推移,又有几名悟性不错的燕国与赵国修行者找到了正确的路,跌于云海后又坠于沧海,乘船行于其上。 书院中,那几名时常欺侮高敏的女学生此刻见到往日那个任由她们欺凌的高师妹竟然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了她们触之不及的、为整个书院、齐国争光的存在,一时间内心复杂无比,分不清是嫉妒居多,还是不甘居多,但在这一刻,她们都隐隐明白了一件事,会武之后,她们将被高敏远远甩在身后,无论是修为还是在书院的地位,从此她们只能遥望高敏的背影。 书山内,沧海之上, 高敏摇摇晃晃划着船,一直向着前方那座矗立于海上的高山而去,她已经划了很长的时间,但依然感觉那座山距离她遥遥无期。 有了之前的经历,又或者说能来到这里的人,心里都明白,他们这一次在书山之试中,比试的并非武力或蛮力,想要离开沧海去到下一个试炼区域,一定有比较隐晦特殊的方法。 沧海之上,一叶扁舟,高敏没见到其他人,其他人也没有见到她,但高敏心里清楚,来到这里绝对不会只有她一个人,这书山之中,纵有诸多奇异,但唯独悬于天穹之上的太阳没有被动手脚,这是专门留给参与书山之试的试炼者们的「时钟」,让他们可以有个时间参照。 划桨的高敏停了下来,静静盘坐于竹舟之上,她身上浸湿的水渍已经完全干了,沧海一望无际,周围也没见到什么特殊的地方,于是理所应当的,高敏便将自己的注意力投向了沧海之下。 答案……会在水下么? 心中浮现出了这个疑惑的霎那,它便如幽灵一般盘桓在了高敏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高敏低头,望向了沧海的水面。 水下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唯有云天与她的倒影在其间。 高敏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搅动着水面,涟漪远荡,冰凉的触感缭绕于指尖,她回忆方才落水时的经历,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掬起了一捧水,将脸埋了进去,用鼻子呼吸。 一股清冽冰凉沿着她的鼻腔进入了她的肺腑,但预想之中的窒息感并没有传来。 高敏眼神微微泛着亮光,而后站起身来,在观武台上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沧海。 她努力放松自己,就这样任由自己坠入了黑暗的深处,坠入了没有光的地方…… … 第379章 对赌 宴饮与舞乐断断续续一直持续,但观武台上所有的观众皆逐渐沉溺于书山之试的观摩之中,已无心再赏歌舞,齐王在适时的时间将歌舞撤去,只留下了服侍众人吃喝的下人,随着十二名诸国修行者进入沧海小舟,王族之间的赌约也变得越来越重。 “春鸢君,我听说你有一座花费二十七年时间建成的百鸟林,里面豢集了天下最为名贵的鸟类……” 坐于宴会右侧的秦侯忽然开口,他本埋头,形态略显颓废,可随着他说话后,低埋的目光凭空多了几分摄人心魄的煞气。 秦侯亦是当年追随过先王的老侯爵之一,虽然这些年在齐国内的存在感并不高,但稍微了解他的人都明白,他在齐国的地位极高,手中的权力也极大,宁国公出了意外后,秦侯吸纳了不少宁国公麾下的旧部,权力已成了平山王下第二人,除去六部,甚至连玉龙府中都有不少重要的大臣皆是由他帮齐王挑选物色。 在齐国地位极高者中,秦侯是极少数几个能受到齐王信任的人。 此刻他忽然提及了那座赵国的百鸟林,众人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天下人谁都知道春鸢君爱鸟爱棋,尤其是那座百鸟林,汇集了春鸢君多少年的心血才终于建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说那座林子比他的命都重要也绝不为过。 面对秦侯的询问,春鸢君胖乎乎的脸上堆砌着笑容,举杯回道: “的确如此,怎么,侯爷也对鸟有兴趣?” “如果侯爷想来百鸟林做客,在下随时恭候。” 秦侯抬手,缓缓摁在了自己的酒杯上,没有第一时间举起酒杯,而是对着春鸢君道: “如果……本侯想要这座百鸟林呢?” 此言一出,现场气氛如弦,骤然拉紧。 许多人都知道,这本质不是秦侯与春鸢君之间的问题,而是齐国与赵国之间的问题。 面对秦侯的无理要求,本应愤怒的春鸢君此刻却是一反常态的笑容满面,他对着秦侯道: “既然侯爷想要,不妨咱们以书山之试对赌一局,如何?” “若是书院的学生先登顶,或是拿下第一,百鸟林日后便归侯爷所有,里面豢养的天下名贵鸟类,皆归侯爷。” “若是赵国的修士拿下书院之试第一……我要侯爷的女儿。” 他话音落下,目光已经瞥向了坐于平山王身畔的仲春。 后者眉头一皱,但却是一言不发。 春鸢君过分,但又不完全过分,那座百鸟林对于春鸢君来说,重要程度绝不比子女更浅,而今秦侯主动挑事,春鸢君应战,他自己却反而沉默,如是陷入了两难之境。 他不同意,代表玩不起,丢了自己与齐国王室的颜面。 他若同意,本来这些年因为仲春母亲的问题,秦侯便觉得亏欠仲春许多,父女关系也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好不容易有些缓和了,在这时候他若将自己的女儿当作与他国王族对赌的筹码送出去,无论最后输赢,他与仲春之间的父女关系都可能会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 面对他的如此沉默,越来越多的目光集中在了秦侯的身上,或是带着好奇,或是带着不怀好意的、落井下石的笑容。 “这个赌局不错,就是希望结果出来了,春鸢君莫要反悔。” 声音从秦侯的对面传来,平静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众人循声望去,发现开口说话的竟是平山王。 春鸢君眸光轻动,盯着平山王,轻声道: “那位是侯爷的女儿,平山王可能做主?” 平山王瞥了秦侯一眼,一旁的仲春竟在此刻默默倒上了一杯酒,双手递于平山王掌中。 后者一饮而尽,将酒杯缓缓放下,缓声道: “自然能做主。” 春鸢君缄默了短暂的时间,微微点头: “好。” 二者之间的赌局宛如抛入烈火的汤油,瞬间便让现场的气氛熊熊燃烧起来,沉默的秦侯仰头连饮下三杯酒,心中无比复杂,他不知是该感谢平山王替他解这两难之围,还是该憎恨平山王拿他的女儿出去做赌注。 泛舟行于沧海之上的十二人大约想象不到,他们这第一场试炼的背后,竟已捆绑上了庞大的利益。 当然,来到此地的十二人,眼中也只有前方的书山之巅了。 与高敏怀揣着同样想法的固然不止一人,沧海之上一望无垠,远方高山犹如海市蜃楼,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地划动舟上木桨,也无法接近一丝一毫。 理所应当的,他们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水下。 陈国三人,赵国二人,书院唯独高敏一人,皆沉入水中,寻找着这片沧海的答案。 可沧海真的有答案吗? 回应潜入深海的众人的,不是一条路,而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还有死寂。 有人尝试继续诵念先前听到的诵读声,但一旦他们开始重复这种行为,身体就会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送回沧海之上的小舟旁。 但若是不这么做,他们则会彻底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然后在那片黑暗之中迷失。 而且越是往下,越是寒冷,这种自深渊深处传来的凛冽会不断夺走他们的意识,没人敢去赌自己能撑多久,也没人想去赌自己一旦失去意识还会不会再醒过来。 兜兜转转快要两个时辰,天上的艳阳已然变成了红日,困于沧海的十二人便成了十六人,而没有来到沧海的其他参与者皆已被淘汰。 观武台上生起篝火,众人晚宴已经开始,连续两个时辰的等待,没有看见任何进度,他们的兴致并未随着艳阳一同消弭,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众人也变得越来越心浮气躁。 部分尤为关注此次书山之试的人甚至已经开始自己对赌离开沧海的方法。 第380章 南辕北辙 迷迷糊糊间,任沐风睡醒了,口渴讨了一杯茶,喝了一半,念叨着没味儿,一旁的闻潮生找侍卫讨来了一壶烈酒,对着任沐风的嘴灌了下去,后者立刻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一咳嗽,他彻底清醒了,猛地从地面上坐了起来,双手摩擦着自己的脸。 方才一直徘徊在附近的一名年轻女侍卫贴心地递来了一张湿润的干净布块,任沐风说了句多谢,那名女侍卫顿时喜笑颜开,娇羞着离去。 她走后,任沐风茫然了一会儿,对着闻潮生道: “怎么说,到哪儿了?” 闻潮生瞥了一眼观武台中央的巨石: “还早,在沧海。” 任沐风闻言,那双剑眉便不由自主地挑起来,他又抬头认真看了看天,疑惑道: “还在沧海?” 闻潮生点头: “还在。” 任沐风凝视着巨石之中,又看了看天,说道: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还在沧海……这关真难过啊。” 闻潮生道: “细想一下,圣贤给的题,让他们这么容易过了,会不会不太好?” 一旁的王鹿掰着手指,眉心拧出来的「川」字仿佛能夹死苍蝇,面前的糕点基本未动,他接过闻潮生的话茬道: “但想来这考验也并非只到沧海结束,若是众人都过不去,殿中圣贤花费心思设计的后续精妙如何呈现于大家眼前?” 闻潮生笑道: “所以不用担心,一定会有人登顶。” 王鹿闻言一怔。 的确。 若是所有人都滞留于沧海,那圣贤们花费心思设计的后续关卡岂不是就这样作废了? 这些关卡既是为了给四国的试炼者们参与,也是为了向其余三国的权贵王族们展现他们的实力,形成更大的威慑,既然这样,只要后续还有设计,按理说便还会有人通关。 “再过一会儿,他们若是仍没有人参透沧海之谜,兴许圣贤们会降下提示。” “不过……我觉得这么长时间,应该快有人想通了。” 闻潮生这么讲,自是也因为他瞧见了端倪。 沧海之上,波澜层层叠叠,将橙红色的夕阳不断切割,至于此刻,许多被困于沧海上的试炼参与者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拿起了手中的船桨,朝着同一个方向划去…… “哎!” “他们动了!” “怎,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全都朝着相反的方向在划船?” “嘶……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们?” “这,看不到啊!” 众人议论纷纷,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目光紧紧跟随着沧海之上划船的人,不多时,他们便从巨石上投射出来的画面发现了一件极为诡异的事,那便是随着这些沧海之上参与试炼的人不断划动船桨,前方渐渐出现了浓雾,过去了大约一刻钟后,他们从浓雾之中穿出,却赫然发现自己已经抵达了山脚之下。 众人仰头一看,这座山不就是他们之前看见却始终无法接近的山么? “这是……南辕北辙?” “太怪了,我记得他们好像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去的,难道不是同一座山?” “是同一座,你们难道没有注意看么?” 观武台上,由于下午时分,试炼者们在沧海之上逗留了太长的时间,所以大部分观者都记住了远处那座高大书山的诸多细节,此刻便发现试炼者们明明走得是相反的方向,却最后抵达了目的地,一时间心头觉得荒诞的同时,又极为古怪。 “竟然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么?” “奇怪,这些试炼者怎么忽然都像是受到了指示一样,可惜没看见……” “……” 嘈杂纷嚷在周围观武台上蔓延开来,在这嘈杂之声中,王鹿兴奋地扒拉了闻潮生一下,压低声音道: “潮生师弟,还真给咱们猜中了!” “圣贤们果然降下了指示!” 沧海之上的十六人忽然在同一时间做了同一件事,不必多想,自是受到了指引。 闻潮生端着酒杯,眸光幽幽而动,没有回应王鹿的描述,而是在周围的碎碎念中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他忽然抬头,四下里观察,又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遥远,最后收回,仰头饮下了一杯酒。 与其说沧海之上的考验是「南辕北辙」,倒不如说,那片海的空间逻辑是「球形」的。 他以前听吕知命讲过,剑阁中有些天人与天人之上的老怪物,会隐于世外,观察寰宇星辰,从那里寻找突破的契机,他丝毫不怀疑参天殿的那群圣贤是五境之上的恐怖存在,这也意味着,他们同样时常观星。 或许……这则试炼便是他们做给某些他国的大修士看的? 他们发现了这个世界其实是个球? 闻潮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讶异地说道: “所以,这个世界……也是个球么?” 任沐风笑道: “这又是哪门子的脏话?” 闻潮生一回神,旋即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只笑道: “家乡话。” … PS:明儿结束这个试炼。 这两天状态太差了,我赶快调整一下,操,不太对劲。 第381章 登阶(上) 对于闻潮生来讲, 知道世界是个球已经不足为奇,但对于这个世界的人们来说,那很可能会是颠覆过去所有假说、猜测、固有认知的发现。 当然,关于这一点,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人不会去思考,对于他们而言,脚下的土地究竟是方的还是圆的根本没有意义。 他们更在乎的是权力,武力、财力。 只有那些在这三者之间已经走到头,对于人间事没有那般沉溺,又或者同样有能力观测天外的人,才会开始之逐渐思考世界的本质,自己存在的意义。 至于这个世界的普通人……哪里有精力与认知能力去思考这些? 即便将沧海试炼摊开给了这些观武台上的王公权贵们看,他们也只会觉得这是南辕北辙,不会向着更深处思考;那些年轻修行者的修行还完全囿于自身,哪里会明白这个道理,被困于沧海之上数个时辰,始终不得解脱。 所以,闻潮生想到参天殿内的那些圣贤花费精力制作了沧海,并不是给他们或这些酒池肉林的权贵们看的,这一次来到齐国的,也绝对不止是他们,还有他国的一些大修行者,他们大概正在某个众人无法察觉的地方观看着这里的一切,而参天殿的那些圣贤们也似乎正在通过这种方式向其他国家的大修行者「示威」。 闻潮生拿着酒杯,整个人皆陷入了冗长的沉默中,脑海里全是平山王之前讲述的八个字。 ——会武之后,天下大乱。 山岗之风劲吹而来,深山之中,那座整座齐国最为肃静严穆之地在星辰的掩映下散发着令人惊心动魄的气息,在高楼的深处,不见木石瓦砾,而以萤辉筑路,以星辰点装,日月如镜,悬于十八青衫之人的头顶,不断轮回,他们盘坐于中间,受日晖月莹而照,面色淡而静。 殿中心,有玄奇力量缠绕延绵、闪烁着诸多的画面,是谁心念动过几分,便能见心念所至之处,哪怕千里之外的场景,也终会落入十八人的眼前。 若是某名世间的凡人来此,定会为此震撼不已,居于一室而观天下,这定是神仙方能有的手段! “时候差不多了,诸位可做好了准备?” 一名白发长髯的老圣贤开口,他似乎在参天殿内有着不一样的身份。 殿内沉默许久,坐于最北方一名中年人缓缓道: “先借西陈与北燕之手,灭赵国轩辕氏,接着按照后续计划清理剑阁,最后肃清佛国。” “如是天下唯我儒道长盛,百般下品。” “但轩辕老人未死,东伐赵国时,必有一场惊世大战。” 长髯老圣贤冷笑道: “朽木而已,半步自在让他占了天下第一的名头已然一百八十余年,一指断江的小把戏,也就吓吓无知凡人,他老成那样,没什么力气了。” “杀了他,让世上的这群无知蝼蚁好好看看,究竟什么才叫天下第一。” 盘坐于东边,身材较为佝偻的老者道: “蟠龙宫的那颗棋子怎么处理?” “平山王这个混账东西,擅自篡改计划,将这颗死子保了下来……” 长髯老圣道: “无妨,一只傀儡而已,让他再活一段时间,无伤大雅,待解决了四国的问题,随时都有办法让他合理地从这个世上消失。” 这些人里,也并非完全念头一致: “古之圣贤们留下的永安历已然延续五百余年,而今平衡被打破,未来光景或会不受控制。” 面对他的观点,在场的许多人皆是嗤之以鼻: “没有什么不受控制的。” “时过境迁,这五百年来四国之间的明争暗斗已经足以说明了,古之圣贤的想法是错误的,世上哪有什么永安?” “唯一的永安,就是我等执掌天下,消弭百家,唯我儒道,如是天下诸般一统,方能永安。” “否则人心参差不齐,百家争鸣,天下野心者无数,何来永安?” … 书山之上。 参与试炼的十六人已经来到了山脚,自初时登山时的白玉阶分开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大规模地重新聚在了一起。 而在他们眼前的,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条路。 上山的路。 没有白玉阶,没有云海,没有小舟。 就是一道最为普通的石阶。 山顶就在众人的头上。 站在山脚的所有人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神之中见到了侵略与防备。 很显然,假如这最后一截路没有任何设计,那就意味着是要他们在这里决出最强者了。 高敏扫视了周围一圈,已经攥紧了拳头,心脏开始跳动加速。 她的修为在剩下的这些人里绝对算不上强,书院除了她之外,就只剩下另外一名修为比她略高一些的师兄,一旦要以武力角逐出胜负的话,他们境况会十分被动。 第382章 是你没资格 在这石阶之下,同一个国家而来参与者下意识地聚在了一起,对着彼此虎视眈眈。 气氛正在逐渐地绷紧,高敏看了一眼头顶的长阶,忽然开口道: “头上还有不短的路,而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各位若是将时间与精力浪费在这里,恐怕会影响登顶。” 风拂而过,燕国而来的一名年轻人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盯着她,嘴里的话让着吹过众人之间的夜风骤然变冷: “但或许……我们也不需要登顶。” “在此地决出胜负,岂不是更好?” “齐国圣贤给予的考题难以参悟,上去的路我们决定不了……但在这里,可以。” 他盯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高敏二人,丹海之力已然凝结,随时准备出手。 如今四国试炼者皆在此刻汇聚,燕国修士最多,独占七人,修为亦然不低,他们只需要在这里将其它国家的参与者全部干掉,自然而然就成了此次试炼的第一。 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其他人自然也明白。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高敏仍旧做着最后的努力: “可如果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登阶了呢?” “你就这么肯定,在我们之前没有人先一步到这里么?” 那名燕国的试炼者,窥见了高敏眼中的惊慌,嘴角微微扬起。 “你怕了?” 望着七名脸上杀意磅礴的剑客,高敏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对着陈国与赵国的参与者说了四个言简意赅的字: “唇亡齿寒。” 理解这四个字不需要多少学识,燕北剑阁而来的人恰好七个,而且修为不弱,十分善战,若是放任书院的二人不管,待高敏二人一死,剩下的七人就得各自直面一名燕国的剑客了。 书院不少三境上品乃至圆满的学生并没有参与这一次的会武,生怕自己堕了书院往届的威风。 剩下的一名三境圆满的师姐,淘汰于云端白玉阶处,如今生死不知,如是才有了高敏二人如此落魄的场面。 观武台上的众人虽不知高敏二人具体的境界,但此刻也能凭借着人数看出二人境况危急,燕国那些参与赌局的王族觥筹而错,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扫过了齐国那些面色难看的权贵,心里盘算着自己能赢多少。 这场局势已经很明显,燕国出了名的尚武,只要挪出六人将其他国家剩下的人拖住,不让他们登阶,而自己这边的那人无论能往上登多远,最终都能拿下第一。 陈国与赵国能参与这场试炼的修士,自然不蠢,看的明白眼前这局势,他们渐渐朝着齐国的二人靠拢,众人心照不宣,已然结成联盟。 面对多出于己的二人,剑阁的几人非但没有觉得困扰,甚至还隐隐兴奋了起来,对于他们而言,战斗要远远比揣摩那些所谓的圣贤的心思要来得容易得多。 这才是属于他们的试炼。 “刘云师弟,你修为最弱,且往上去,能走多远走多远,这里交给师兄们即可。” 一名剑客发话,已经下了决心要在这里决出胜负,他拔出了后背背着的剑,让自己同门之中修为最弱的师弟前往攀山,而自己一行人则留下来断后。 流云眼底掠过了一丝不悦,这种行为在他们燕国人的眼里与临阵脱逃有什么区别? 可如今他也知道,事急从权,王族的利益与剑阁之颜面自然高于个人,于是将心头之不悦全部摁下,转身去向了石阶之上,一路上行,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他一走,其余三国的人便急了。 剑光影寒,一道道兴奋且尖锐的剑鸣爆发,剑阁余下的六人死守阶梯口,不放过任何一名靠近这里的人,其余三国的试炼者皆拿出了看家本领,欺身向前,要突破这重重剑影,奈何这清月之下交织成网的剑华密不透风,虽然三国之修士人数占优,可彼此之间全无默契,一时间非但没有突破燕国六名剑客的封锁,反而还有三人受伤,其中一人被剑气扫过了胸口,骨肉分裂,倒在地上面色惨白。 众人一交手,惊风见血,观武台上的气氛也瞬间被点燃带动起来,不少人开始纷纷押注,谁输谁赢,谁生谁死,一些场外观战的书院同门见到高敏二人对战剑阁修士的狼狈模样,脸色难看,有人甚至觉得实在丢人,面红耳赤地指着巨石说道: “如此实力,学艺不精,简直就是给书院丢人!” “就是!” “我观这些剑阁剑客,不过如此,土鸡瓦狗耳,若我上阵,必叫他们知道书院儒术的厉害!” 在一众愤愤然地议论声中,有人假意替高敏说话: “不必苛责太多,高敏师妹放在书院中,也是实力最下层的那一批,能做到这样,也不错了!” 他说到「也是实力最下层的那一批」时,声音格外得大,闻潮生瞥了他一眼,朗声道: “那你怎么不去呢?” “现在在这里指点江山,自以为是,你不就是怕遇上他国之修士,狼狈退场么?” 他没给这人面子,没给齐国王族面子,谁面子也没给,清朗的声音看似不大,却一下子传到了周围诸多人的耳里,将这人直接拎入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那人被闻潮生忽然一点,见到周围的诸多目光移来,登时面红耳赤,瞪着闻潮生道: “你在胡说什么?” “我怕?” “我堂堂三境上品,不比高敏那个废物厉害多了?” 闻潮生道: “那你怎么没去呢?” “怂就是怂,挨打站稳,别在这里又当又立,你连参与试炼的勇气都没有,有什么资格羞辱指责参与者?” 闻潮生他支吾着说不出话,被四国诸多的权贵注视,甚至连齐王那头的目光都移了过来,整个人的身体绷得极紧,胸口怦怦跳动的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儿直接跃出来。 “我……你……可笑!” “我没去自是因为有其他的原因,你不也没去,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点我?!” 这名书生突然抓住了反击的机会,横眉对着闻潮生怒叱,二人忽然的争吵莫名让周围诸多的人看了过来,甚至齐王也好奇地挪过了眼神,盯着这边,面对四国众多王公贵族的凝视,闻潮生没有再开口回应,只是将杯中的酒倒了些许在面前的木桌上,接着用手指轻轻沾了一滴酒,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着那名书生弹出。 水滴飞出之时,并非所有人都看清,凝聚于诸多目光之中的那滴酒水嗡嗡震颤,内部掠过无数剑影,却无一人看清,就此穿胸而过,重伤一名三境上品的书生! 他眼睛暴突,跪倒在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憋闷片刻, 一大口鲜血喷吐而出,浑身抖如筛糠! “你问我有什么资格指点你?” “那我告诉你,是你没资格。” “你这样进入书院如此长的时间还在三境没有突破并且自以为是的废物,有什么资格被我指点?” 闻潮生平静地讲述出这句话,平静到让人觉得他根本不是在嘲讽他,只是在讲述一个客观的事实,而他平静的背后,却堆砌了周围犹如死水一般的震撼和沉寂。 一个看上去只有堪堪三境,且没有丹海、毫不起眼的书院学生……竟是如此可怕的一名四境高手?! … 第383章 皓月下的厮杀 书院这些三境的书生自然不会不认得闻潮生,也知道书院的三境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可方才那一弹指,已经昭示着闻潮生如今已然步入四境,而且还不是寻常的四境。 先前曾去思过崖寻找徐一知的那些同门此时惊骇地望向闻潮生,在那场夜幕之下,他们与闻潮生险些便动起手来,一些三境的修士或许看不明白闻潮生那一指,但他们却能看明白,以闻潮生现在的实力,若是当初在思过崖内开战,他们只怕很难善了,此时回忆起来,有种后背发冷的恍惚感。 除了他们之外,另外最为震撼的,自然是坐于平山王身遭的仲春。 她端着酒杯却未饮,带着燎燎战意的目光凝视着闻潮生,仲春是真正的知情者,不久之前在灵仙谷时,闻潮生还是她的掌中玩物,如今才过去了多久,他就强大到了如今的地步? 仲春见到了闻潮生方才那一指的不凡,忽地心痒手痒,想要与闻潮生过两招。 一旁一直喝酒的任沐风此刻眼神倏然敏锐起来,对方讲他是书院的学生,也是要参加会武的人,任沐风自然不会因为闻潮生没有丹海或是表面三境的修为就瞧不起他,毕竟闻潮生是受过吕知命点拨的人,他当年静坐吕知命悟道的雪山外,从那满天纷扬的大雪之中只寻到了一缕雪花,折了一片枇杷叶,便有了如今之成就,闻潮生定不会弱。 不过方才那一指,仍是让任沐风不得不严肃起来,他侧目看着闻潮生许久,直至对方转过了脸,还带着一杯酒。 “你说我见了你的剑,你没见我的,现在见了。” 二人对酌一杯,任沐风挑眉道: “会武若是遇上,我让你一招。” 闻潮生笑道: “你又相信我说的话了?” 任沐风道: “我觉得你应该不会骗我。” 闻潮生喝了酒,感叹道: “确实。” 这头恩怨了结,周围的眼神渐渐挪开,重新汇聚于巨石里山下的争端中。 那里厮杀尤为激烈,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双方一开始是为了争夺上山的名额,彼此之间的攻防且在试探中,然而随着第一条人命逝去之后,这场大战的本质逐渐发生了变化。 自陈朝而来的一名僧人在侧面偷袭燕国剑客的时候,被对方瞧出了端倪,挽于掌间的剑花忽然转向,泄于前方的剑气顷刻断裂,那袖间绕过了星月注视的另一柄短剑在僧人震撼的眼神中忽然刺出,漆黑的剑身刺成了判官的笔,沾了僧人的心间血,抹去了他的姓名。 这名僧人死于剑下,同门一见,怒火烧于心头,双手合十,气息激荡不休,佛门手段不再丝毫掩饰,朝着那人攻去! 不止是他,在场的众人在见到有人丧命之后,都明白事情已经再无任何转机,接下来,不是那六名持剑的剑客死,就是他们死! “诸位,生死之局,切勿留手!” “久闻剑阁之人尚武,我等也绝非寻常之辈,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双方拼杀,高敏与那名书院同门的师兄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只是二人的战斗力实在不高,无法给那几名剑阁的修士带去多少的压迫。 书院儒术虽强,可脱离了真刀真剑的实战磨砺,能掌握其精髓的,千之难有其一。 但恰巧高敏与这名同门师兄并非是走后门而入的阑干阁,寒窗多年,他们对于事物的专注力极佳,在陈国与赵国的修行者帮衬之下,他们渐渐适应了这场战斗的强度,并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二人主攻,修为不够,不过在战场周围制造干扰正好,磨合之后,他们这边儿虽重伤两人,死了一人,可那守着石阶的六名剑阁剑客也多少挂了彩,一人腹部被特殊的武器划伤,放了许多血,虽然暂时靠着丹海之力止住,对于他的战斗影响实在不小。 立于阶梯正中的那名剑客略显气喘,暂时屏退众人后,两方分立,战局微歇,他双目锋锐,身上的血气磅礴,白色的烟气自体表毛孔浮出,宛如恶煞邪魔。 此人持剑遥指众人,神情高傲: “今日,放你们上去不得。” “就此止步,可饶你们一命!” 赵国的修士此时亦是火气乱涌,气冲须发,冷声道: “此路又不是你剑阁所造,我等要上去,还需你放?” “一群将死之人,安敢在此大放厥词?” 他的武学继承自轩辕氏旁支,本也刚烈暴躁,不服拳脚说话,岂能忍由对方这般挑衅,可就在他要准备欺身而上的时候,却被高敏忽然止住。 “再等等。” 高敏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中间身上散发着白雾的那名剑客,眸中目光闪烁,被她制止的那名赵国修士问她等什么,高敏回答道: “他的状态不对。” “我观察了甚久,这人身上有什么秘技,战斗时格外刚猛,但消耗不少,不要硬碰硬,拖他一时半刻,他自己会急,急就会露出破绽。” 赵国修士在她的提醒下,也渐渐沉静下来。 两方人一交手,刀光剑影再次斩碎犹如水幕一般朦胧的月华,众人有心拖延,让战局从一开始的难舍难分,变成向他们这方倾斜,事实证明了,高敏的观测是正确的,剑阁那方的人因为要守住山口,能够行动的范围有限,反而束了手脚。 对方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一人喝道: “不必再守,直接杀人!” “杀光他们!” 众人此时不再想着如何上山,反倒是不遗余力地相互厮杀起来,书院的那名师兄似乎找到了一个间歇空隙,拉住高敏,指着上山的方向,高敏迟滞了一霎那,心头便有了决定,她眼底闪过一抹厉色,对着这名同门师兄咬牙低声道: “师兄不能去,得先杀人!” “若是陈国与赵国的人被杀完了,他们肯定也得追上来杀我们!” “输赢归输赢,总要先活下来!” …… 第384章 他藏得可真深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高敏的决定救了她与那名师兄的命。 由于二人的修为一般,且战斗的经验不够,所以他们带给剑阁那些剑客的压力并不大,这也导致了那些来自燕北极寒之地的剑客对于他们二人的防备并不深,而这战场之上,却也因此便催生了一种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变故。 那便是一直与高敏在一起的那名师兄「梁荣」,在某个特殊的时候气势陡然一变,丹海之力沸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磅礴的力量奔涌在经脉之中,掌间的汗腺似乎在这一刻都完全张开,他向着最近的那名剑客推掌而出的时候,掌间忽有清泉爆鸣之声,一阵盖过一阵,好似飞流的瀑布一般! 这一式,正是「儒术-楚江开」! 那名剑客极为警觉,书院梁荣身上气息变化的瞬间他便已反应过来,折剑而挡,剑身与五指触碰之时,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包裹住了梁某的手指,好似透明的水流一般,这股力量与剑身之上锋利的剑气对抗,护住了梁某的手指,起初僵持片刻,很快,这股力量便摧枯拉朽般地吞并了对方,化为击打与那名剑客身上的浪洪,后者双目瞪大,整个人伴随着喷涌的鲜血飞了出去,半截身子落于远方的沧海之中。 这一掌……竟然直接将对方连剑带人拍成了两段! 众人惊诧,望向梁某的眼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人……倒真是如此沉得住气,藏到了现在! 观武台上,即刻爆发了一阵叫好声,多是书院的学子。 “我就说梁师兄怎么可能如此被动!” “去年梁荣师兄悟透七门儒术,自后山出关,便已是我书院之中三境的佼佼者,会武只输了同境三人,他若动真格,剑阁这几人有难了!” “啧啧,梁荣师兄果真是能藏!” … 山下,梁荣的眼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先前的平静沉默,忽然变得锋芒毕露,立于夜风之中,凝视着剑阁剩下的五人。 他这一掌之后,两方人皆停了下来,看向了梁荣,或是惊骇、或是诧异。 梁荣似乎对于杀人极不适应,而且对方的死相还如此难看,他的面色被月色染白,努力忍住了呕吐的欲望,转身朝着阶梯走去,剑阁的人似乎被方才那一掌震慑,若是开战之前,他们自然不怕梁荣,如今他们两方厮杀,状态极度低迷,与状态保存极佳的梁荣相比,已然失去了一战之力。 “杀了他们!” “快!” 身后,一名赵国修士对着梁荣嘶声大叫,双目通红。 梁荣皱着眉,没有理会身后的叫声,来到了石阶之下,转身看向了陈、赵二国之人,说道: “你们走不走?” 众人面面相觑,已经理解了梁荣的想法,知晓他不愿再继续下去,无论是赵国还是陈国参与试炼的修士,皆有死伤,与这些燕国的剑客有了血仇,本不愿轻易结束,但梁荣脸上的冷意却忽地提醒了他们,他们此次来参与试炼,目的是为了登顶,而不是彼此厮杀。 如果书院的二人不愿意帮忙,他们只怕未必能胜过剑阁余下的五人,继续纠缠下去,凶多吉少。 权衡了一下利弊,他们渐渐冷静下来,跟在了梁荣的身后,有了后者的庇护,剑阁的人亦是尬在了原地,只用冰冷犀利的眼神凝视着他们,直至他们消失在了山间,这些剑阁的剑客们才在星月之下的沉默中缓缓收剑。 他们调理了一下自己的气息,也在这场沉默中朝着山上而去,留下了满地的血迹与狼藉。 山上的岔路极多,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每条路上,皆有石碑与题字,众人各自做出了选择,梁荣与高敏选择了一条石碑题字为「风雪压我两三年」的路,行于路上,没了其他人在侧,梁荣终是忍耐不住,当着高敏的面弯腰大吐起来。 “呕——” 他没吐出什么,一直在干呕,高敏走到他的身旁,拍拍他的后背,梁荣缓了许久,才终于恢复过来,对着高敏摆了摆手: “没事,师妹……我只是……” 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第一次杀人都会这样,闻潮生也这样。 “师兄这般厉害,为何不早些出手?” 梁荣早些出手,虽不至于左右战局,可他们一定能力压剑阁,早些结束这场战斗,早些登山。 面对高敏的询问,梁荣叹了口气,回答道: “不敢出手。” “剑阁的人给了压迫,我们才能团结一致,若是我早些出手,陈、赵二国之人就不会损耗这般大,这场厮杀的先河一开,大家的血性被杀出来,届时没了剑阁的人,我又消耗颇多,谁能保证赵国与陈国的人不会对我们出手?” “别忘了……我们只有二人。” 他有更刺耳的话没有讲出来。 齐国书院走到这里的只有他们二人,而高敏如今的实力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之中能帮上的忙有限,他若是不保存实力,一旦他们被针对,很难活着上山。 高敏听出了梁荣的言外之意,心中觉得羞愧,但并不恼怒,对方说的是事实,徐一知在思过崖告诉过她,无论自尊心多强,她都得接受自己的不足才能更快的进步。 “抱歉师兄。” 她向着梁荣道歉,却见梁荣停下脚步。 高敏喉咙微动,还未开口,便看见了前方的路……飘了漫山雪白。 下雪了。 … 第385章 我不想走了,我走不动了 望着前方这茫茫一片,仿佛从夜空星月之间流下的茫茫白色雪海,梁荣不再向前,而是在原地驻足,对着高敏道: “高师妹,最后一截路了,你那里有没有什么提示?” 听到梁荣如此询问的高敏忽地一怔,旋即表情变得十分认真,她道: “师兄为何觉得我会有「提示」这样违反规则的东西?” “我一没有家世,二在书院内只是一名无足轻重的透明人,就算真的书院要挑人给予提示,也不该是挑我。” 梁荣侧脸盯着她,雪花从他的发丝之间划过,让他的声音变得轻且淡: “正是因为你既没有家世,又不是书院的名人,才更应该是你,更可能是你。” 高敏笑了起来,脸上留下的几点零星血渍像是疤痕: “所以,哪怕是我走到了试炼之终,走到了所有参与者的前面,你们也会觉得这是我作假得来的,是吗?” 梁荣很坦诚: “是。” 高敏又道: “这也是为何师兄之前会在山下护着我?” 梁荣回答道: “那不是,只是身为同门,我不想看见你被其他国家的人像猪狗一样宰杀。” “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若是你没有拿到什么提示,不算坏事,都已经来到了这里的人,谁又不想靠着自己的实力登顶呢?” 高敏问他道: “师兄就不怕自己登顶之后惹来闲言碎语?” 梁荣摇头,声音坚得像块铁。 “我的路,我走过,我自己能看见。” “这对我很重要。” “别的,不重要。” 他的话莫名给了高敏感触,后者忽然忆起了书院的一些闲言碎语,记起了眼前这个在书院三境明明排名第四,却一直没什么人记得的师兄。 梁荣,在去年书院三境会武,他只输了三个人。 龙鸣野、徐凤凰、孙笑愚。 梁荣家世一般,两年前考入书院,在进入书院之前,他没有经历过修行,没有任何修为,只是一个寻常的书生。 两年的时间能走到如今的程度,若非是有过人的天分,便是有常人没有的心性。 “任何站在峰顶的人都会备受质疑,徐师兄以前也这样,所以他挨个挨个打服了书院的所有人……除了那位。” 梁荣开口,目光望向了前方被大雪吞没的道路,看进雪幕深处。 他没有为自己的质疑道歉,一个备受关注的后来者,势必会面对无数的质疑,谁来亦是如此。 满天风雪,梁荣踏出了第一步,却仅仅是这一步,让他的表情骤变。 一脚踩进了雪里,他僵滞在原地许久,久到让高敏与观武台上的人都察觉到了不对。 “师兄,怎么了?” 高敏头微微左偏,疑惑地问了一声,见梁荣不回复,便上前拍向梁荣的胳膊,这一拍,手却如触电一般弹了回来。 她惊异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手背,上面没有伤口,但在方才,她的确真切感受到了一股刀割般的刺痛。 在……触及那片雪风的时候。 “能来吗?” 梁荣的声音忽然响起,高敏见对方脸上的神情有些狰狞,甚至面部有些肌肉与神经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高敏回忆起刚才的那份疼痛,略有一些心有余悸,但已经走到了这里,谁又会愿意放弃呢? 她硬着头皮猛地朝着雪里走了几步,雪风触及身体的时候,成为了肉眼无法看见的刑器,好似在一点一点割她的肉,穿她的皮。 这一刻,高敏知道为何梁荣方才站在原地未动了。 她同样感受到了剧痛,企图用丹海之力来抵御雪风,但根本无济于事。 那些穿行于雪间的寒风,与她丹海神力触碰之时,轻而易举地融化了她的丹海之力。 “别想用小手段,我试过了,没用。” “只能硬扛。” 梁荣咬牙切齿,艰难地顶着这风雪,一步一步走过了高敏的身边,朝着前方而去。 高敏想到了梁荣方才讲述的那些,也不甘示弱地跟在他的身后。 既然丹海之力无用,修为便无用。 既然修为无用,我又怎会落于你后? 二人冒着风雪,一前一后,在深可入膝的风雪之中踩出了一个又一个脚印,不知前行了多久,二人气喘吁吁,回头望时,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来时的路。 “走多远了?” 高敏问了一句。 梁荣没回应,继续朝前走。 “……我小时候,父亲走得早,幸是娘亲有本事,经营着一家裁缝店,她手艺好,能养活我与小妹,但是娘亲身体不好,后来她将手艺与看店的事宜全都教给了我的小妹,让我安心读书,两年多前我奔赴王都参考,考完回家才知道娘亲病倒了,县城里的老人都讲后山白鱼崖上有仙人种下的灵药,我就去爬白鱼崖,那崖路每年都会摔死人,雪一下,比今日登山的路还难爬。” 高敏听着梁荣的碎碎念,浑身绷紧对抗着肌肤的剧痛,一只眼睛被雪风吹得睁不开,道: “那白鱼崖上的风雪……也像刀子么?” 梁荣道: “像啊,我上山一次,脸上被吹得全是细小的裂口,钻心的痛。” “脚打滑会摔在地面上,被冻僵的手划破了也不知道,我忘了自己那年怎么上去的,但我确信白鱼崖上没有仙人种的药,因为我的娘亲就是在那一年病逝的……” 他用自己的袖子捂住了脸,一边砥砺前行,一边回忆起了以前的事。 “若是她现在还在世,知晓我如今能代表齐国出战站在这里,一定很骄傲吧?” 高敏想到了自己的娘亲,笃定地回道: “一定。” 上山的人中,有为宗门而行,有为亲人而行,也有为自己而行者,但无论是哪一种,若是没有绝强的意志,一定无法穿行过这最后的考验。 如今这最后的考验中,无关众人的悟性,无关众人的修为,不同的路有不同的磨难,唯一相同的是,这磨难对于他们的意志有着近乎毁灭般的考验。 刀割般的剧痛成为常态,渐渐割在皮肤上的雪风,就成了凿进骨头,烙在魂魄上的印记。 梁荣刚进入这场大雪的时候,还会跟高敏闲聊,走到浑身都被白色覆盖之后,他已然一言不发,只是继续麻木地迈脚,但这条上行的路仿佛永无止境,到了后面,疼痛之中夹杂着刺骨的寒冷,二人能清晰地感觉到这股寒冷正在抽空他们的生命,那种虚无和悲伤感没有预兆的直接浮现心头,他们冻得哆嗦,梁荣回头看了一眼仍然跟在几步开外的高敏,与她对视时,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读懂了彼此的沉默,但还是继续向前走,但脚已经越来越僵硬。 “你说……他们……他们到了么?” 梁荣主动开口,冷风不停往他喉咙里灌,他不敢张大嘴,字眼是从牙齿缝隙里硬顶着雪风挤出来的。 高敏没回话。 梁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高敏半蹲在原地,已被大雪覆成了一个雪人,梁荣艰难地往回走了两步,对着高敏伸出手,后者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白得吓人。 “我不想走了。” “我走不动了。” 第386章 “她要登顶了。” 半个时辰的路,磨没了高敏眼里的光,她觉得自己身上已经一点气力都没有了,有一种肺里所有空气都被榨干的窒息感,这种极度难受的感觉,甚至让高敏觉得死亡都是一种解脱。 梁荣哆嗦着嘴唇,伸手将高敏从地面上拽了起来,二人对视了一眼,高敏又默不作声地跟在了他的身后,一点一点地朝着已经完全看不见路,只剩下风雪的前方走去。 “可能……他们也已经倒在了半途上吧。” 过了半晌,高敏艰难地张开嘴,回应了梁荣先前的问题,但却没有声音发出。 相比起这躯壳上传来的无穷无尽的折磨,远方那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见希望的去路更加可怕至极。 二人此刻仿佛已经成为了傀儡,分不清来路和去路,只是麻木地在这大雪天中艰难行走。 又去了大半个时辰,高敏再一次跌倒,见梁荣又将她拉起来,高敏张开嘴,干裂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并非她不想说,而是浓郁的窒息感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剧烈的难受让高敏的头脑昏昏沉沉,可她却无法轻易昏迷与死去。 她只能继续走。 二人留下的脚印很快便会消失,因此他们也根本无法凭借着脚印来判断,自己到底有没有走错方向, 高敏第三次跪倒在雪地里时,梁荣没有再来扶她,他已然极为麻木,埋头朝着前方走着,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高敏的视野之中。 漫漫风雪之中,余下了高敏一人,她跪在雪中,埋头一动不动,周围徒留万籁俱寂的白。 从她跪在雪中的那一刻,观武台上便几乎没有人再注意她,所有人都知道,很快她便会被这场大雪吞没,然后淘汰。 叹了口气,王鹿沉默不语,仰头一口一口地饮酒。 这场考验注定是残酷的,不仅仅是针对于高敏二人,还有其他所有上山的试炼者,当书院的最后一人梁荣也终于栽倒在了雪中时,观武台上陷入了难言的死寂。 那些书院的学生们相当一部分都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这是书院的试炼,剑阁的人还有三个人在走,陈国有个僧人还在走,赵国也有个修士在走。 但书院的人……全都倒下了。 没人出声嘲讽书院,这眼前的事实本身就是一种嘲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这场大雪要将高敏彻底吞没时,那个雪地上的雪包忽然抖动了一下,宛如蛋壳之中即将出生的小鸟,不断用嘴巴轻啄着表面,直到雪包彻底破开,一个狼狈虚弱的人影站了起来,然后在观武台上所有人震撼的目光中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这人正是先前跪倒于雪地之中的高敏。 高敏还在走,她没停,顶着这场大雪,顶着冻结魂魄的雪风,顶着身上难以言喻的痛苦。 她不知道方向,看不清前面的一切,只是一步一步踩着雪往前。 … “我的路,我走过,我自己能看见。” “这对我很重要。” “别的,不重要。” … 梁荣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她的耳畔。 越来越清晰,最后声音变成了闻潮生的声音。 “这是修行。” 高敏冥冥之中见了光点,她不断向前,不再去思考山顶在何方,不再去思考与脚下的路无关的任何事。 路在脚下,那就走。 那就走。 高敏凝结的思绪开始渐渐活络,脚下踩过一个与一个雪坑,她想到了许多年前自己娘亲带着自己辗转七州八城,几千里的大路小路,一点一点也走完了,她想到了自己进入书院之后,那么多同门的欺侮凌辱,冷眼嘲讽,自己一点一点也受过了。 她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她不想。 她想像那个杀了三名书院先生,特招进入书院的学生一样,在思过崖砍了一条又一条的手臂,在食堂砍得书院同门再无同境敢在他面前抬头,凌驾于书院这肮脏又恶心的潜规则之外。 所以,她不能死,更不能输。 这条路,她一定要走完。 秉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念头,高敏脚下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坚决,越来越轻快,她迎着风雪而来,又踏着风雪而去,随发丝凌乱飞舞,随皮肉受刀劈斧凿,随寒冷浸入五脏六腑,她不再砥砺这雪与风,大口大口喘息,大步大步往前,直至她再次摔倒在了雪中。 高敏艰难爬了起来,却好似在雪中见到了什么,她弯腰,两只手将几乎冻僵的梁荣提了起来。 “走!” 她盯着梁荣的双眼,直至对方失神的双眸渐渐柔和。 “走!” 她又重复了一句。 梁荣僵硬地点点头,他连滚带爬地艰难站起身来,跟在了高敏的身后,跟在了随她发丝淌落的星光后,身躯渐渐有了气力。 “认得路吗?” 他沙哑的声音像将死之人。 高敏回头,咧嘴一笑: “不认得。” “你走不走?” 梁荣从她的双眼中见到了如火山炽烈的力量,也猛吸了一口雪风,压缩进自己快要爆炸的胸膛里。 “走!” 他捶了捶自己的胸膛,哪怕没发出什么声音。 这片冰天雪地也不需要声音。 又或者说,二人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就是最大的声音。 他们并没有看见,身后的那些脚印变得格外炽烈,一道一道,消失得越来越慢,直至最后那片漫天纷扬的大雪再也无法掩盖它们。 观武台上,闻潮生偏头与任沐风轻轻捧杯,将酒一饮而尽,笑道: “她要登顶了。” … 第387章 月色下,一个小和尚 对于书院的人优先登顶一事,在场的不少人皆有心理准备,但就连书院自己的同门也很难想象,最终登顶的是一名在书院完全没有名气,毫不起眼的学生。 梁荣没有越过高敏,并非是因为他感念先前高敏救他的恩情,而是高敏的确比他走得更快。 身后的脚印烙在了雪地之中天上落下留下了长长的一串,脚印越多,这满天倾泄而下的大雪就愈小。 到了后面,走在后方的梁荣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看了看,天上已经没有了雪,只剩下了明亮璀璨的星月。 再望向身后,一条蜿蜒小路开在了密林之中,一直延伸向远处的山下,石阶上铺洒着清辉道道,呈现出了一抹抹玉石的光泽。 这其实就只是一条十分「平凡」的路,能就能,不能便不能,没有那么多需要思考与揣摩的东西。 但过来的二人,颇有一种大彻大悟之感,甚至觉得自己才完成了一件极为不得了之事。 世上事皆是如此。 只有觉得难,才会觉得不凡。 “到山顶了。” 高敏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一丝几乎掩藏不住的激动,梁荣回神,他于夜风之中回头,朝着高敏走去,感慨道: “总感觉走了很久。” 高敏抬手指着月亮: “就是走了很久。” “快子时了。” 他们离开沧海的时候,红日方落西山,而此刻,已然要接近子时会试结束之时。 二人登顶,终于立于此山之巅,星月仍然悬于头顶遥远不可触摸之处,落下的盈盈之辉淌过了二人的发丝,再由风将它们吹成了飘逸的形状。 山顶的风景很一般,只有云与风声,远方看不见沧海,一片漆黑,也听不到浪潮,但二人却觉得心旷神怡。 不久之后,又有一人登上山顶。 是一名僧人,他手中捏着一串念珠,平静地走到了二人身旁,望着云海。 “好美。” 他感慨一句。 “哪里美?” 高敏问了一句。 那名僧人道: “一路走来,所见皆风景。” 他们立于山巅不久,忽有钟声长鸣,一声盖过了一声,这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穹深处传来,扩散向四面八方,包裹着此方世界。 接着,高敏忽然吃痛地抬了一下她的右脚,脚心处的伤口再一次开始刺痛,而在此刻,无论是山顶的三人还是那些仍然挣扎行于路上的四名参与者,眼前皆逐渐模糊,天旋地转起来,他们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疯狂转动,模糊之中,他们恍惚见到了太阳的东升西落,见到了这书山之上的所有,一条又一条的岔路,一个又一个的考验……最终,他们的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众人能感觉自己身处于没有光明的虚无之中,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一次,两次…… 直至他们终于安静了下来,眼前无穷尽的黑暗开始散去,他们终于看见,自己回到了一开始登山的地方。 依然是那座巨石,依然是带着他们上山的书院执事,只是此时只剩下了七人,剩下的二十八人都已经消失不见。 那名执事对着众人道: “恭喜各位完成这一次的书山试炼,此时夜已深了,我带诸位前去歇息,明日午时,书院自会公布此次书山之试的会武排名,本次登山的全程,皆由圣贤给予的手段在观武台上展示给各国王族,诸位在书山之中的优异表现均无遗漏。” 他说完,扫视了众人一眼,缓缓转身带路,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请问……其他的参与者呢?” 带头的执事并没有转身,漠然的回应渐融于夜风之中: “他们会永远留在书山之中。” 不去描述那个令人牙酸的字,但众人已经清楚的知道了那些人的结局。 观武台上,宴饮结束,那僧人登山成绩不错,陈王乐呵呵地对着齐王与书院的院长拱手,一番礼貌地奉承结束,他便也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开,众人渐渐散去,院长离开之前回望了闻潮生一眼,眼中似有无数情绪,但清冽却恰好与月光点缀,在与闻潮生对视的时候,她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就此远去。 闻潮生举着只剩下小半杯酒的酒杯未动,半躺在绒毯上,静静望着院长离开的方向,王鹿仍旧沉浸在高敏与梁荣登顶时的喜悦之中,不停与已经醉的朦朦胧胧的任沐风讲述着未来,直到闻潮生在轻抚而来的夜风中站起身来时,任沐风才忽然惊醒,茫然地一只手抓住王鹿的手臂,对着闻潮生问道: “咋,人都哪儿去了?” 闻潮生道: “结束了。” “等明日出名次,而后进行第二轮的会武。” 任沐风拽着王鹿的袖子站起身来,笑道: “那咱们也走吧。” 一名侍卫过来,带着任沐风去书院里专门为他们安排的休息区域休息,而王鹿与闻潮生则要准备离开书院,任沐风颇为讶异地看着二人道: “你们不在书院里休息?” 王鹿挠挠头: “我是走关系进来的,书院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明儿我早点起来,届时直接来书院也是一样的。” 闻潮生道: “我还有下半场。” 任沐风瞪着眼,目露惊奇: “你就不担心明儿上场状态不好?” 闻潮生道: “明儿上不上场还是二话……对了,你还有没有钱?” 任沐风狐疑地看向他: “要钱做什么?” 闻潮生解释道: “光喝酒没意思,我找王城里的酒楼端俩菜。” 任沐风: “大概多少?” 闻潮生: “随便给点儿就成,反正又不是你自己的钱,从权贵那儿薅的,干嘛要帮他们省?” 喝得醉醺醺的任沐风觉得闻潮生说的没什么毛病,于是从自己袖兜里拿出了钱袋子,递给了闻潮生,后者哗啦啦倒了一半,然后还给了任沐风,并且嘱咐他下次一定要脸皮厚些,多要一点,趁着会武的这个机会能薅多少薅多少。 任沐风拍拍胸脯,豪情万丈: “交给我……交给我!” 接着,他便在那名侍女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王鹿与闻潮生离开书院,在空寂的街道上寒暄了两句后,他便告辞,而闻潮生便转了右侧的第二条临水宽巷,准备去阿水的住处。 这个点儿,王城的大街上本来该没什么人了,但闻潮生还偏偏就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小和尚。 第388章 “你滚。” 他穿着最朴素的灰色僧衣,挂着一串佛珠,眼睛咕噜咕噜转悠。 二人见过,在观武台上。 “佛子,这么晚了不去休息?”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没有回应,而是对着闻潮生问道: “施主是不是见过法慧师兄?”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继续朝着小和尚走去。 “你怎么知道?” “是因为佛牌?” 他经过了小和尚身边,于是小和尚便跟着他。 “对。” “小僧感应到了法慧师兄的佛牌。” 闻潮生拿出那块散发着浅浅的、肉眼几乎看不清楚的金光的石头。 “你能感应到这个?” 小和尚微微一笑: “心诚则灵。” 闻潮生抛了抛石头,将其收入自己的袖间,多看了小和尚一眼,问道: “怎么称呼?” 小和尚道: “法照。” “敢问施主,法慧师兄如今在什么地方?”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语气略微上挑道: “你是佛子,此次代表陈国与佛门参与四国会武,他又不参加会武,你找他做什么?” 法照撇嘴道: “小僧与师兄很长时间没见了,想找他玩儿也出不去,好不容易能趁着这一次机会出来透透气……” 他言辞之中并无恶意,闻潮生见要到阿水的住处了,对着小和尚法照说道: “他回去了。” 法照闻言一怔: “回去了?” 闻潮生点点头: “法慧做完了他要做的事情,于是就提前回去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只能回去再说了。” 法照闻言怔在了原地,清冷的月光落于他的面容之上,让小和尚看上去有几分莫名的落寞。 见着了他的落寞,闻潮生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着他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小和尚,你不小了。” “不是小孩子了。” 法照茫然地望着闻潮生,问道: “敢问施主,什么是江湖?” 闻潮生立于一棵树下,从细密枝叶间投射而落的光影将他扎得千疮百孔。 “江湖啊……” 他思索了许久,最后失笑道: “这个问题问得……我不知道,又或许下次见面,我再回答你。” 他挥了挥手,转身而去,给法照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法照看着他,直至眼角又一次流出了泪水。 这一次,他看清了。 那不是阳光,是剑意。 藏于风中的剑意。 … 闻潮生来到了阿水的院子里,阿水没睡,正坐在小院里喝着酒,闻潮生进来时,阿水只是眼皮轻轻抬了一下,似乎对于他会来并不感到意外。 “会武还有几日结束?” 阿水扔给了闻潮生一坛酒,后者稳稳接住。 “两三日。” 闻言,阿水沉默了片刻,又听闻潮生说道: “会武之后,平山王会死,天下会大乱。” “要打仗了。” 阿水闻言,拳头忽然攥紧了。 杀气顺着酒气一个劲儿往外涌。 因为闻潮生爱动脑子,她时而不爱思考,但这不意味着她真的蠢。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这一步,她已经大致猜到了风城会灭亡的真相,但真相过于荒谬,荒谬到她无法接受。 说到了这一步,闻潮生一口喝了小半坛酒,勉力压制着脑海之中的杂念。 “我以为平山王是一切的根源,原来不是。” “他跟风城死去的那些将士没什么区别。” “人不是人,命也不是命。” “张猎户与糜姨的孩子死了,他从军而去,却不是死在边疆的,被宁国公拿去炼了丹,手脚、五官、心肝肺腑被活活掏了出来……我就算活着回去,我怎么跟张猎户说?” 听着张长弓的死法,阿水双目一凝,冷声道: “宁国公呢?” 闻潮生道: “死了。” 他不再掩藏,将在平山王府中经历的一切全部告知给了阿水,后者听完之后茫然地看着院门。 “如果宁国公没死,我可以打断他的四肢,提着他回去见张猎户,但他死了,张猎户甚至连发泄的复仇都得不到。” “所以我跟他讲真相,基本就等于直接杀了他。” “真他妈该死的世道,操,他当初救了我的命,而现在……我却要杀他。” 阿水气不打一处来,骂道: “狗屁国公,就是个该死的杂碎!” 闻潮生抬眸,问她道: “如果是你,你讲不讲?” 阿水想了半天,伸出半个手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骂道: “闻潮生,你也该死。” 闻潮生笑了起来,笑道: “你说这话,你不要后悔。” 桌下,阿水踩住了他的脚背,半醉半醒的眼睛盯着闻潮生,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 “记住你答应我的话。” 闻潮生自然知道阿水在讲什么,眉毛挑了挑,手指点了点她道: “你天赋这般好,不如隐居十年,十年之后,你就能报仇了……说不定还要不着十年。” 阿水沉默片刻后道: “我忍不了十年,会疯。” 闻潮生拿着酒坛轻轻碰了碰她僵滞的酒碗: “我陪你去。” 阿水眉头一皱,咬牙道: “你滚。” … 第389章 公款私用 … 两个字里面,包含着浓郁的个人情绪,后来阿水还跟闻潮生讲了些什么,闻潮生「嗯啊」敷衍了几句,宿醉到天明时分,他终于是被阿水叫醒,洗漱一番之后,与阿水去了一条津州人最多的街道,选了一家店坐下吃着早饭。 津州人是齐国出了名的爱吃能吃,他们在食物上面下的功夫也要比其他地方的人更深,这条街每日只开上午两个时辰,从天微微亮便陆续开业,来的大都是回头客,两个时辰之后,限量的食物基本卖完,店家便开始打烊。 “人活这一辈子就是为了吃,寻常百姓吃的是口腹之欲,那官场商场上吃的就是人,所以说,那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店内,不知是哪位食客忽然大放厥词,挥袖间愤愤不平,把齐国当官的全都挨着挨着骂了一遍,骂得店家心惊胆战,直接将他撵了出去,那人跟小二推搡间扒拉住闻潮生的胳膊,在闻潮生微微讶异的眼神中,拉着闻潮生道: “这位小兄弟,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这齐国当官的,是不是都是吃人的妖怪?” 闻潮生慢慢掰开了他的手指。 “你别扒拉我,我在吃饭。” 那人不依不饶,双目圆瞪: “你说,是不是,是不……?!” 他还在那里义愤填膺,闻潮生实在是绷不住了,抬手直接塞了一个包子在他的嘴里,给他直接堵住。 这人得了一个包子,松开了手,被推到不远处,还在叫骂,后来终于被店里的伙计轰走了,那名伙计回来之后面带歉意地对着闻潮生道: “客官,实在不好意思,这人脑子有病,待会儿我再给您补一笼酱肉包子。” 闻潮生笑道: “怪不得你们这里生意这么好。” “会做生意。” 那伙计提了一笼热腾腾的包子过来,放在了闻潮生面前的桌子上,无奈笑道: “什么会不会做生意的,民以食为天,客人来咱们店里吃饭,总得叫客人吃得安心些。” 言罢,他对着二人笑了笑,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二人吃完了饭,闻潮生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兽皮钱袋,抛给了阿水,后者看着那白花花几十两银子,略有些讶异道: “哪儿来的这么多,你跟人赌钱了?” 闻潮生低声道: “赌个鬼,昨天任沐风那小子喝晕了,我忽悠了他几句……回头他若是反悔了,问我这些钱去哪儿了,我便与他讲我花了。” “反正这钱也是他从燕国王族那边儿拿的,燕国这些年不是老在北边挑事,算是替齐国北疆的将士们讨点利息。” 阿水瞥了他一眼。 “那你这属于公款私用。” 闻潮生嗤笑了一声,指着她手里的钱: “谁公款私用,一目了然。” 阿水将钱细心地收进了兜里,抬头时眸子清冽,十分自然地岔开了话题: “你不是要去会武么?” “快去。” “莫迟到了。” 闻潮生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心想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自己交往得久了,当初那么飒然的阿水如今也变得多少有些无耻。 … 黄金台上,明媚的朝阳还未完全升空,这里已挤满了人。 一直在书院默默无闻的高敏,身旁忽然出现围绕着诸多齐国的王族权贵,他们面色和善微笑,热情地与高敏敬酒,嘘寒问暖,今日的宴饮甚至尚未完全开始,他们之中便已有人喝得面色潮红,不止是醉了还是兴奋。 高敏一夜未睡。 她从未想过自己一名在书院中如此平平无奇,如此普通的人,居然在四国会武之上大放光彩,成为了山上那颗最耀眼的星。 直至现在,她仍是如梦如幻,觉得这一切不真实。 不远处,有些同门望着她的风光,眼神里充斥着羡慕与嫉妒,高敏后来终于醒了些,她笑着辞了周围的人,拨开人群,找到了正在与任沐风扯皮的闻潮生,与他道谢。 上山之路,闻潮生的确帮了她大忙。 否则她第一关就会被淘汰。 “感觉如何?” 闻潮生问道。 高敏如实回道: “很难……但又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闻潮生: “以前一名前辈跟我讲过一句话,他说,当命运将你推向风口的时候,无论你是否准备好,都必须要保持绝对的勇气。” “以前我不太懂,但现在好像懂了。” 试炼虽是高敏参与,但闻潮生在观摩中似乎体悟到了什么。 三人寻了一处人没那么多的位置,坐在了角落里,没过一会儿,王鹿也来了,四国的王族已经全至黄金台,按照昨日的位置入座,书院的诸位长老带着一卷名单而来,将那名单铺展到了巨石狮的嘴中,任由它翩然落下。 这名单固然只是走个流程,真正的排名在昨夜子时便已见分晓。 剑阁与赵国最狼狈,直至子时皆无人登顶,不少燕赵的王族输了极为昂贵的珍奇,但较之这些,更为触目惊心的,还是要数赵国的春鸢君。 他输了这场与秦侯的赌局,输了自己耗费几十年心血与无数财富搭建的百鸟林,诸多王族今日早早到场,想见见春鸢君如今的表情,却发现对方宛如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乐呵呵全不像是装出来的样子。 宴会上,平山王提及一嘴赌约,春鸢君十分大度,举杯与平山王共饮,还表示,会武结束之后,秦侯只管遣人去收山,山间百鸟,白鹿珍奇,他一样不挪,皆赠予秦侯。 春鸢君的耿直,反而让许多人觉得不习惯,有人怀疑他在强装镇定,有人怀疑他的脑子出了问题,也有人猜测这背后只怕有什么阴谋诡计,秦侯遣一名心腹下人持玉如意前去面见平山王,与他道谢,献上玉如意的同时也告知平山王春鸢君的百鸟林亦归属于他,自己半寸不取。 平山王未收玉如意,与隔着人群间隙与秦侯对视了一眼,举杯一敬,仰头而饮。 他既未收礼,也未对秦侯有任何回应,这种沉默让秦侯有些忐忑,但他与平山王交之不多,心头暗暗揣测着对方想法,一言不发。 第390章 我也不尽圆滑到全无棱角 清晨的宴饮结束后,书院那头似乎出了问题,本应继续安排进行下一场会武项目的流程被暂缓,一些书院长老们似乎接到了新的指示,匆匆奔波于后山与黄金台,直至众人等到了日上三竿,书院的一名长老才终于发话,他立于黄金台的高阶之上,对着众人说道: “诸位,会武状况有变,因为时辰问题,圣贤临时降下了旨意,今日会武直接进入最后一个流程「武弈」,一个时辰之内,诸位可以前往「紫宸堂」报名,三境的参与者会与三境相弈,四境与四境相弈,如是决出最后的胜者。” “诸位可以提前前往「古戍棋盘」的观战席位进行全程观摩,这场「武弈」非常重要,届时参天殿内的圣贤也会一同观看,望诸位接下来好生准备!” 这名书院的长老发话之后,便有燕国的王族询问具体事由,但长老没有明言,只说自己也不清楚,他离开之后,黄金台上顿时嘈杂了起来。 按理说这种流程一旦决定,不会轻易更改,无论中间突发了什么,都难免让人觉得好奇。 而在众人的嘈杂声与纷纷的议论中,闻潮生看见平山王与赵王却格外得沉默,二者闷头喝酒,与周围的纷嚷格格不入。 “怎么会忽然提前?” 王鹿惊异不已,这种事情在以往极少听说过发生,任沐风自来熟地勾住了闻潮生的脖子,对着他嘿嘿笑道: “怎么讲,要不要一同去报名?” 闻潮生浅浅抿了一口酒道: “我们不一样,我是三境,吃饭都该坐小孩儿那桌。” 任沐风闻言嘴角抽了一下。 闻潮生没有丹海,表面看上去就只有三境,意思即是,如果闻潮生真的厚颜无耻,他的确可以报名三境的「武弈」。 到那时,闻潮生这种实际修为与境界不符的人在里面几乎就等同于乱杀。 见闻潮生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任沐风正色道: “你不会真这么干吧?” 闻潮生笑了笑。 “当然不会……我身上也是有赌约的。” 关于此事他没有多言,而所谓的武弈,用通俗些的话来讲其实就是擂台赛,高敏如今的修为自然参与不了这样的会试,闻潮生与任沐风前往了「紫宸堂」,同境的会武会根据具体人数来分配对战,所以即便修为低一些,如果运气够好,也能拿到前面的名次。 本来这一场武弈,书院愿意参加的人有限,但由于书院的圣贤会观看武弈,让许多人动了心思。 若是他们在武弈之中表现惊艳,为书院争得荣耀,或许能受圣贤眷顾,那便是天大的机缘。 几率很小,但「奖励」实在过于丰厚,自然便有许多人疯狂地往上涌。 但紫宸堂相关负责的长老也并非什么人都收,他会根据书院参与者在去年会武成绩与当下修为境界的综合考量来决定书院最终哪些人出场。 这场武弈的本质是四国之间年轻修行者的角逐,所以书院参与的人数自然得稍微对标一下他国的修行者。 最终,参与会试的人员名单被敲定。 午宴时,闻潮生去见了书院的院长,他跪坐于院长的身旁,侍卫为他斟酒,闻潮生看向院长的目光带着一如既往的清澈,就好像他第一天来到书院时与院长见面的那样。 “有什么想说的么?” 院长问道。 闻潮生将酒爵放于一旁,双手交叠放于身前。 “想问院长,之前的话还算数吗?” 杜池鱼注视着闻潮生: “任何时候都算。” “只要我还活着。” 她说完,目光中带着一抹欣赏,是从前没有出现过的欣赏。 “你的潜力果然不止于此。” “很好,非常好。” 她屏退了周围的人,对着闻潮生笑道: “之前平山王说,你比不了程峰,我不认同他的观点,现在看来,我这双眼睛要锐利些。” 闻潮生沉默片刻,说道: “程峰五日四境,放眼这片土地数千年的历史,应该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还没那本事与他比肩。” “院长你不也更偏爱程峰?” 杜池鱼笑道: “修行比的可不全是速度,他五日破四境,却也可能穷其一生也无法登临天人之隔。” “走得快的人,不一定走得远。” “程峰这小子不比你灵活,不比你变通,跟盛海的性格多少有些相似,所谓「过刚易折」,我自然要多照顾些。” 闻潮生问道: “院长觉得,我能走多远?” 杜池鱼: “你能走很远,到我目光触之不及的地方。” 闻潮生笑了起来: “那可能院长你的眼光也多少看人不准。” “我应该会死得很快。” 他与杜池鱼敬酒,后说道: “院长,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见面时,你曾问我关于程峰与徐一知的看法,我曾说程峰本性清高,不懂变通,无法忍辱负重,但其实,我也不尽如淤泥里的泥鳅,圆滑到全无棱角。” 杜池鱼眉毛微微挑起: “是怎样的棱角?” 闻潮生: “假如我遇见了一群土匪,要杀我全家,而我无论如何救不了家人,所以理性的做法是,我应该找个地方藏起来,磨剑十年甚至几十年,直到我足够强之后再出山为家人复仇。” “但真实的情况是,我大概率会选择与家人一起死在那场屠杀中。” 杜池鱼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问道: “为什么?” 闻潮生道: “我不喜欢复仇。” “王城一养鸟的老头儿同我讲过一句话,他说,「复仇是无奈之举,是企图弥补遗憾,却终究束手无策的空虚」,我很喜欢这句话。” “既是所爱,若不能护之周全,不如玉石俱焚,一把全都烧成灰。” 第391章 师兄直接认输就好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自古以来,任何一个灿烈的文明,背后必有无数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受常人之不能受的超人。 又或者说……圣人。 唯有忍常人之不忍,受常人之不受,于是才能能常人之不能。 但纵观历史,这样的人绝不会多。 闻潮生清楚地明白自己做不到。 院长与平山王都觉得他这样的人是上苍赐给齐国的礼物,非常希望闻潮生能够承担此任,以闻潮生的天赋,数年之后,很可能会成为一个有能力改变齐国格局的人。 届时若有旧怨,自然能一并报之。 正如他当初在苦海县时的那样。 院长听懂了闻潮生言语之中的决绝,她盯着闻潮生,出神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最后似乎藏住了什么,对着闻潮生道: “你做了决定,我不再劝你,但我与你之前的约定一直有效,当你完成了会武,我会将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闻潮生谢过了院长。 黄金台上,四国受邀而来之人皆在书院执事的带领下提前去了古戍棋盘山群。 那里算是书院的禁地之一,寻常时候是不对外开放的,书院的学生与一些教书先生皆不能入内,古戍棋盘坐落于群山之中,说是棋盘,本质上是一张巨大的犹如棋盘的宽阔空地,地面上矗立着一根又一根巨大的石柱,从头顶俯瞰,像是棋盘上错落的棋子。 这里曾是不少天人悟道的道场,无论是地面还是那些石柱,似乎均留下了非凡的痕迹,众人恰好处于棋盘上的一处云杉台,那里沿着山腰有着长长一条绝佳观景处,而崖壁上则修有坚固的护栏,众人可在此地详尽观看古戍棋盘中发生的一切。 书院紫宸堂的长老们最终敲定了参与此次武弈的名单后,将一百一十二个名字记于一百一十二张纸条上,再将这些纸条分为三境与四境的批次,塞入到两个完全不透明的箱子中。 其中一名执事带着箱子来到了云杉台上,对着四国的王族道: “为确保此次会武的公正,所有报名参与武弈的成员,场次、顺序、对手,皆有在场各国的王族抽签决定。” “其中,书院已将三境与四境的修行者分开,诸位可以放心抽取。” “顺序决定后,今日会进行三境的武弈,明日则是四境,待到武弈结束后,诸位可在书院暂歇,齐王殿下会在这里召开最后一场宴饮。” 言罢,他便将箱子放于众人之中,四国的王族内的掌权者依次抽取,而这个时候山下的侍卫也将果品糕点,美酒佳肴提上了云杉台。 任沐风被剑阁的人叫了回去,也不知在传授什么经验,被劈头盖脸地一直输出,闻潮生悠闲地跟王鹿喝着小酒,忽然走来了几个人,站在了二人的面前,恰好遮住了投射到二人面前的阳光。 闻潮生微微抬起头,发现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以乔簇为首的三人。 “师弟四境了?” 相比较于第一次在思过崖里见面,乔簇无论是态度还是语气都显得格外舒缓,既没有了高高在上的傲气,也没有了锋芒毕露的锐气。 而这一切,自然都是来源于昨日闻潮生那一指。 众人都是四境之中的佼佼者,非常清楚昨日那一指的含金量,自然也不会再将闻潮生当做三境的修士来看。 “找我何事?” 闻潮生没有兴趣同他们寒暄,对于闻潮生冷淡的语气,三人只是微微蹙眉,竟没有生气。 “师弟没有看明日武弈的对战场次么?” 闻潮生一怔: “看这个做什么?” 乔簇目光一动,咳嗽一声,道: “难道师弟就不关心,自己明日会遇上怎样的敌人么?” 闻潮生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回道: “不关心。” “师兄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请移步吧,莫挡我晒太阳。” 乔簇的面容微微一僵,身旁与他时常相随的二人也都沉下了脸。 在他们的眼中,闻潮生不过是一个才进入书院的后辈,虽颇有些天分,但却没经历过书院会武,连手都没动过,便已经不将他们这些师兄放在眼里,这对于他们的自尊是沉重的打击。 其中一人似乎有话要讲,却被乔簇抬手制止,乔簇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着闻潮生道: “明日,会武第三轮,是我与师弟之间的武弈……” 闻潮生眼底掠过了一抹讶异,没料到居然同门与同门之间也会有武弈,但这抹讶异很快便消失不见了,他对着乔簇道: “所以,你想说什么?” 乔簇目光幽幽而动,似乎有些话难以启齿,但一想到了会武之上会有圣贤观战,心中最后那点儿尊严也放下了。 他扫视了一眼周围,缓声道: “此次会武采取的淘汰制是按照胜负场次来算的,所以,即便明日师弟在与我武弈的过程中输掉,也不会被淘汰……” 他一张嘴,闻潮生就闻着味儿了。 好浓的味儿。 “既然这样,那师兄即便输掉,也同样不会被淘汰,所以师兄在担心什么?” 乔簇见闻潮生全无退让的意味,便继续道: “所以要让你去看看这次的武弈对战场次,第一轮武弈,我遇见的另外两个对手非常强,若是在师弟这里消耗太多的精力或是受伤,后面的场次会很难。” 闻潮生给他出了个好主意: “这简单,师兄直接认输就好了。” 第392章 太岁枯荣 听到闻潮生的这句话,乔簇的神色渐渐阴沉到了谷底。 第一轮他们所有人要武弈三场,这种暴烈的武弈对于实力相对一般的参与者而言,十分考验运气,会在第一轮直接排空大量的参与者,而乔簇的运气显然不太好,他第一轮遇见的三个对手全都十分强劲。 之所以此刻腆着张脸来找闻潮生,希望对方能在武弈之中高抬贵手一码,就是因为乔簇对于接下来的会武没有一丁点信心。 “师弟……你我皆是书院的学子,此次是代表着书院与大齐出战,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倘若你我在第一回合便拼个你死我活,元气大伤,是一件对齐国与书院十分不利的事。” “师弟后面两场遇见的对手并不强,我方才去看过,那二人不过四境中品,以师弟的能力对付他们,应该不是问题……况且此次武弈,师弟若是愿意抬手一马,让师兄进入后续的决弈中,也能彼此互相有个照应。” 客观来看,放任乔簇进入决弈,对于闻潮生来讲的确有有利的一面,虽然初弈之中存在不少运气的成分,但能从中脱颖而出的参与者,实力也绝对不会马虎,届时若是决弈要分国家为阵营来角逐,闻潮生多一个队友,就会少一个敌人。 但闻潮生从一开始就没有抱着要靠他们的想法。 他不会靠任何人去夺此次会武的第一。 何谓第一? 第一就是打服所有人,没有质疑,不可否认。 已经磨得锋利的剑,怎么能不见光呢? 反正……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师兄放心,不会你死我活,也没有元气大伤。” “我们之间的战斗,会结束得很快。” 闻潮生言罢,虚空对着面沉如水的乔簇一举杯,缓缓饮下,乔簇身旁的那名同伴冷冷道: “闻潮生,乔簇师兄为了书院之荣誉来这里找你,已经牺牲许多,你莫要不识抬举!”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 “整日里跟着人屁股后面做条狗,你不累么?” “我识不识抬举,与你何干?” 那人闻言,眸中渐渐浮现杀气,表情阴翳得可怕,见终是无法谈拢,乔簇也不再低声下气,心中怒焰升腾,冷笑道: “既然闻师弟如此不明是非,那咱们武弈上见,只望师弟届时若是没有进决弈……不要后悔。” 闻潮生淡淡道: “不送。” 三人怒然,拂袖而去,身旁的王鹿忧虑道: “潮生师弟,其实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乔簇师兄在书院里颇有威望,实力也决不可小觑,你们二人在初弈中遇上,若是谁也不愿意让步,对你们后续的对战影响很大。” 闻潮生轻捻起一块糕点扔进嘴里,笑道: “大么?” “那明日你再看看到底大不大。” 言罢,他也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王鹿好奇道: “潮生师弟,你要去哪儿?” 闻潮生道: “去思过崖吹会儿风。” 王鹿挠头道: “这儿不能吹吗?” 闻潮生: “思过崖清净。” 属于他的武弈明日才开始,他懒得去关注三境的会武,索性直接去了思过崖。 到了徐一知常待的平台上,闻潮生静静看着那满壁的血字,双手交叠负于身前,有种莫名的情绪在扩散,如今徐一知离山而去,人走茶凉,闻潮生再来此地观摩这满壁血字之时,忽然见了不一样的风景。 满壁杀气,风来风去,与他无声诉说着当初徐一知的心路历程,闻潮生眼前的血字逐渐淡去,仿佛时光回溯,直到他见了徐一知写下第一个「罪」字,这常年受风雨眷养的石壁便出现了第一缕杀气。 似疯似癫,半人半鬼。 徐一知写完这满壁的血字花费了很漫长的时间,失血可以让他不必总是保持清醒,从自我折磨的罪孽深渊中脱逃出来。 这对徐一知来说很好,救了他的命。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习武之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亲眼看着自己堕入走火入魔的深渊,却无法阻止。 闻潮生自然不会尝试去理解徐一知的心境,但他仍是从这满壁罪字中间的那唯一一个杀中瞧见了端倪。 让他离开书院既是院长的关怀,也是他自己的决心。 这一走,徐一知若是不能突破己身的魔障,他就会死在外面,可能无声无息,像一场雨,一根草,一块石头,一截朽木。 闻潮生有些感慨,也觉得可惜,若是徐一知没有离开,那他们现在还能再打一场。 闻潮生很想跟徐一知打一场,如今书院内的四境,唯有徐一知可以让闻潮生放开手脚一战,且他相信,徐一知也需要一个新的对手。 月升日落,闻潮生在思过崖中一直坐到了天黑,起身时,自袖间取出毛笔,也在这满是血字的崖壁上留下了一个字。 ——永。 毛笔上空无一物,所以崖壁上的永字亦不可见,但这个字落笔之后,却散了崖壁上所有的杀气,只留下了闪烁的月辉。 “你变得不一样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闻潮生回头看向身后,发现竟然是翰林的管理员之一,张拾得。 对方立于他身后十步之距,单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本书,卷成一团握于掌间,淡淡的星辉淌于露出的半角扉页。 “张先生,是院长让您来的?” 被闻潮生一下点出,张拾得承认得十分干脆。 “自然,说实话,我倒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如此清净,与翰林也无二了。” 闻潮生笑道: “之前不清净,只是现在清净了。” 张拾得缓缓来到了闻潮生的身边,认真看着崖壁,说道: “因为你写的字?” “张先生看出我写的什么了?” “是个「永」字。” 简短的对话,昭示着张拾得的确不凡。 “敢问先生,来此找我所为何事?” 张拾得侧目,静静打量着闻潮生,说道: “明日你将要参加四国之间年轻修行者一辈最为严厉的厮杀,院长让我来教你一门功夫。” 闻潮生微微一怔: “什么功夫?” 张拾得道: “「太岁枯荣」。” 闻潮生闻言眉头一皱。 “翰林……好像没有这门功夫。” 张拾得微微一笑: “的确没有。” “这门功夫,天底下只有两个人会。” “一个是院长,还有一个是我。” 闻潮生眸光幽深: “这是……参天殿圣贤留下的武学?” 张拾得轻轻摇头,将手中的书卷递给了闻潮生,后者翻开一看,扉页上留着三个熟悉的字: ——「汪盛海」。 第393章 倒写永字的创始人 … 闻潮生拿着那卷书,内心泛动着的浪潮随着目光在暮色下肆意翻滚。 他清楚地记得一件事。 “汪前辈……不是没有修行过么?” 汪盛海在齐国是一个非常出名的人,不只是因为他编撰了「治国论」,还有他犟种一般古怪的脾性。 张拾得徐徐踱步至壁下盘坐,双目凝视着洒在地面上的清辉,渐渐与闻潮生讲述起了当年关于汪盛海以及院长之间的渊源。 “不修行,不代表他不能研究武学。” “汪盛海早些年在书院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刺儿头,你知道院长特别特别偏爱程峰,其中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程峰几分神似汪盛海,让院长总觉得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见到了逝去的故人。” “当年汪盛海觉得书院非久留之地,决心要离开书院,去往天下游历,但他在修行方面全无兴趣,院长为了能让汪盛海有自保的能力,将他锁在了翰林之中,告诉汪盛海什么时候修行破了四境,什么时候放他离开。” 说到这里,张拾得神情极为感慨,像是见到了多年前的老友,又像是……遗憾。 总之,他眼底的神色过于精彩,精彩到让闻潮生相信,汪盛海滞留在翰林这样无趣的地方时,曾也发生过一段极为有趣的事。 所以闻潮生安静下来,他也盘坐于张拾得的对面,听他讲述起了许多年前被尘封于记忆深处的事。 “汪前辈最后四境了么?” 张拾得: “没有。” “当年的翰林存书可远比如今的多得多,汪盛海用了一个月看完了翰林里所有的书目,然后他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思考,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撰写,最后留下了这本「太岁枯荣」,离开了翰林。” “这是最有意思的事情,院长在汪盛海的身上留下了一道禁制,这道禁制唯有在汪盛海四境之后才能破开,那时他才能离开翰林……但到了最后,直至汪盛海离开时,他身上的禁制依旧存在。” 闻潮生好像听明白了: “汪前辈是用了另外一种方法。” 张拾得: “是的,汪盛海没有修行,却似乎对于修行之事了如指掌,思绪通透。” “他观遍了翰林所有关于修行的书籍,找到了院长在他身上留下的禁制的原理,并且使之无法触发,然后离开了书院。” “那本「太岁枯荣」后来被送至院长那里,经她观摩之后,却什么也没讲,只说了一句「可惜」。” 闻潮生笑了起来: “是很可惜……这样的可惜,在许多年后,又遇见了一次,对吧?” 张拾得回道: “的确如此。” “书院后来来了一个叫程峰的天才,未来成就兴许前无古人,可阴差阳错,他最后自废了武功,院长仍是没有留住他。” “程峰走后,院长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她这些年总是因为汪盛海的事情而自责,上次与我讲述的时候,她却说诸如汪盛海、程峰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留在书院。” “她一直认为,是因为她的失职,葬送了这些天才。” “现在,她讲这些天才正是因为离开了书院,才绽放出了属于他们的光。” 闻潮生想到了自己曾与院长有过的交流,隐隐明白了张拾得说这些的意义。 他道: “院长没有留下汪盛海,没有留下程峰,也知道不能留下你。” “她说,这是能唯一送你的东西。” 张拾得离开之后,将闻潮生独自留在了思过崖中,后者静静翻看着这本「太岁枯荣」,表情自最初的好奇,渐渐变成了讶异,最后成了认真。 这是一门极其奇怪,极其邪门的武学。 邪门儿到什么程度呢? 它是一本用诸多武学中不能踩的坑或是缺陷拼凑出来的秘籍,与这世间绝大部分的修行路子截然相反,不像修行,反倒像是将人往绝路上逼。 可它精巧就精巧在,汪盛海用诸多修行派别中的缺陷相互解环,以毒攻毒,以病治病,愣是让这些诸多的「副作用」巧妙地交融,最终达成了微妙且坚固的平衡。 以残为圆,以缺为满,生交死叠,太岁枯荣。 让闻潮生真正惊憾的,不是这门武功本身,而是想要将这门武功撰写出来,必须要清晰入微地了解到百般武学的优劣,背后修行的根本逻辑。 若是撰写这门武学的人是仲春,闻潮生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震惊。 但偏偏写出这门武学的人是一个根本没有修行过的人。 而汪盛海能做到这一点,也只能说明一点,那便是他与程峰一样,有着无与伦比的修行天赋和一颗洞察本质的慧心。 可……一个不修行的人,如何洞察修行的本质? 这听上去未免过于天方夜谭。 难道世上真的有生而知之的天才? 崖风掠过闻潮生的身旁,将他身遭的杂草吹得乱晃不已,静听风吟的闻潮生忽地心有灵犀,微微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崖壁。 月光如水一样流淌,一个了无痕迹的「永」字在他眼前,闻潮生身子猛地一振。 “难道……” 他迅速翻动面前的书页,直至最后一页,上面同样留下了一个「永」字。 如今已将「永字八解」练至大成的闻潮生,一眼便看出这个「永」字是倒着写的! 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复,但闻潮生觉得这个答案已经八九不离十。 ……倒写「永」字的方法,正是汪盛海摸索出来的东西! 他以字悟道,用拆解「永」的方法去拆解百家武学,然后编撰出了「太岁枯荣」。 当初阿水用武学的方式来摸索倒写「永」字的方法,与汪盛海竟是不谋而合。 … 第394章 思过崖的一滴露水 由于是取百家之短编撰而成的武学,太岁枯荣无论是在修行的方式还是修行的理念上与世间大流的方法皆不相同,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这门武学并不走丹海一道。 但修行这门武学的人,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前置条件,那便是要将永字正反写都臻至纯熟。 此处的纯熟自然不是指大成,其实像闻潮生在苦海县那样小有所成便已经足够了,这样的人在书院之中绝不算少,可直到如今,却也只有张拾得与院长习得这门武学。 这固然不是因为汪盛海留下的这门武学究竟多么难以参悟,这门学没能在书院之中得到普及,足以见院长的态度。 对方纵然未言一字,闻潮生却能了解她在想什么。 当初汪盛海摸索出「永」字的倒写之法,本意是为了借着拆解永字的方法来拆解武学,后来因为特殊的原因,院长纵容了平山王利用这种法门来制造假的家书,她心中对于那个自己最得意的学生有着莫大的愧疚,自然不愿意再将汪盛海留下的这门武学传授给那些根本「没资格」学习它的人。 以闻潮生如今的路子与境界,在修行「太岁枯荣」已然没有多大的意义,院长固然也知道这一点,但还是嘱托张拾得将这门武学传给闻潮生,是因为这门武学中有汪盛海对于「永字八解」更深的体悟,闻潮生沿着汪盛海编撰这门武学的路子认真走过,渐渐从中体会到了汪盛海当初的心境,也体会到了独属于汪盛海的「狂」。 能拆解「永」字,便能拆千般武学,解天地万物。 不知不觉,远方天已透亮。 一滴水落在了闻潮生的额头,顷刻间便滑落,奋不顾身向着地面砸去,却在中途被一只手掌轻松接住。 这滴水不是天降小雨,而是自岩壁上滑落的露珠。 凝结了一整个黑夜的清洌于掌心蔓延,闻潮生倏然紧握手掌,他起身梳理了一下衣服,向着书院外头而去,回到了云杉台。 这里人已然聚集了不少,昨日武弈的成绩被张贴于告示栏上,四国三境会武,齐国排名第二,书院徐凤凰与龙鸣野未参战,孙笑愚与梁荣败于剑阁王仲之手,燕国剑阁拿下了三境会试第一,王族今日笑得脸都要烂掉了,也不知昨夜到底赢了多少。 脸色最黑的要数陈国的人,无论是王族还是一些受邀的僧人,全都憋闷着一口气,似乎在等今日靠着佛子复仇,将昨天失去的统统要回来。 闻潮生去见了院长,双手将那卷「太岁枯荣」还给了她,接着便在书院的执事带领下前往了古戍棋盘。 初弈三局全胜者可直接进入决弈,三局两胜者需要进行第二轮的选拔,其中若是谁因为状态不佳,可以直接认输放肆武弈,成绩会做保留,最终排行时按照积分排名。 这是场毫无公平的博弈,也是一场最为公平的博弈。 实力弱小者,或能靠着不错的运气跻身前列,而实力强大者,也可能会因为运气太差而被早早地淘汰。 一群人立于古戍棋盘外的空地上静静等待,彼此之间相互打量,寻找着自己的对手。 而自闻潮生过来之后,便一直有双眼睛在他的身上徘徊。 冰冷,阴翳,不怀好意。 不必想,闻潮生也知道是谁。 但他并不在意。 很快,随着参与者全都抵达此处之后,书院相关的负责人便双手捧着一张纸卷,徐徐为在场的参与者诵读相应的规则与注意事项,结束之后,他便按照名单,带着最先的二人进入了古戍棋盘中心,那里是一处绝佳的战斗场地,方圆百米之地空无一物,随意参与者如何发挥。 第一次登场的是陈国的一名僧人与赵国轩辕氏的一名修行者,这场战斗打得特别激烈,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 最终那名僧人输了。 他死在了里面。 轩辕氏的修行者没有给僧人投降的机会,直接用掌间的短枪捅穿了僧人的嘴。 鲜血洒在身上,他将这视为自己的荣耀。 第二组上场,只持续短短的一刻钟。 燕国剑阁的剑客败了赵国一名年轻道人。 二人都没有多少消耗,看样子该是道人认输了。 到了第三场,便是书院闻潮生对阵书院乔簇,二人在执事的带领下来到了古戍棋盘的中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第一场战斗过于惨烈,远处还有血渍斑驳,未被掠过此地的微风完全涤净。 彼此相对不过十步,执事离开,行于远处石桩下站立。 武弈开始,二人却未动。 乔簇浑身绷紧,死死盯着闻潮生,如临大敌,见闻潮生没有进攻的意图,心头忽而一动,说道: “昨日的提议,师弟考虑得如何?” 闻潮生立于原地,轻风渐扰,发丝轻轻飞拂,他双手交叠放于身前,平静道: “这儿离得远,云杉台上的人听不见我们讲话。” “乔师兄,三局两胜便有机会杀入决弈,我给你认输的机会。” “给自己留点脸面,也留点气力。” 乔簇闻言,胸口的火气顿时又被挑动了起来,他袖下的拳头攥紧,皮笑肉不笑道: “师弟莫不是也太瞧不起师兄了?” “昨日我主动降下身段,亲自来找师弟,也是为了书院和师弟好……师弟莫不是真以为,师兄在书院里的名头是吹出来的?” 闻潮生凝视着乔簇,沉默片刻,摊开了自己右手的掌心。 那滴思过崖的露水竟仍安静地摊在那里。 风拂过他的指缝,似有了力量,轻推这一滴露水去于指尖。 阳光蕴于其中,使得这滴露水晶莹剔透,犹如世间最为绝美的水晶。 “师兄,慢走。” 言罢,闻潮生弹指。 露珠炸开,其间暖阳尽散,一道剑鸣惊彻,惊得远方山林群鸟惊飞。 一指之后,闻潮生平静地看了眼乔簇,转身徐徐离去。 他走出数步,一动不动地乔簇才猛地朝前栽倒,不知生死。 … 第395章 参天殿的注意 闻潮生用行动告诉了众人一个事实,前日那一指可斩三境,今日亦可斩四境。 这场战斗结束得太快,闻潮生离开的时候,负责裁决的七名书院执事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直至乔簇倒在地面上的那一刻,几人才被迎面的风惊动,迅速前往查看了乔簇的情况,在确认对方已经重伤,完全失去了继续战斗的能力时,他们终于给出了判决,并让人带着乔簇前往太医阁进行救治。 远方的云杉台上,一众观战的人都陷入了沉默,场面死寂。 即便离得极远,他们也看见了一闪即逝的剑华,见到了受惊而飞的鸟群,听到了那一声悦耳慑神的锋芒。 直至乔簇倒下的时刻,不少王族的内心还蔓延着一阵荒谬,他们理所应当地认为,这很可能是一场书院与书院同门之间的假赛,目的就是为了保存己身的实力来应对后续的两场武弈。 可很快,他们便见到了书院的长老得到了消息,在名单上抹去了「乔簇」这个名字。 这意味着,乔簇已经被淘汰出局了。 方才并非是一场假赛,而是最为纯粹的碾压。 得知了这个真相的众人,表情骤然都变得极为精彩,先前跟随乔簇一同来找闻潮生的那两名跟班神色难看,其中一人想到自己昨日竟然还敢站出来指责闻潮生,不免有些后背发冷。 若是昨日里闻潮生真的动怒,给他一指,那他不但颜面尽失,现在还应该在太医阁里面躺着。 乔簇固然为人自傲,但本人也已抵达四境上品,再加上本身的确有些天赋,在书院内排行前列。 由此而观,能一招将他制服的闻潮生,如今的实力又到了怎样的地步? 书院众人的沉默中是惊诧,惊诧的背后却又是一股没由来的安心,如今正值四国会武,无论闻潮生过往在书院的名头有多么糟糕,有多么不讨喜,但在此刻,他的强大便是书院年轻一代的强大,他获得的荣耀,便是书院年轻一代获得的荣耀。 集体荣誉感同样可以成为虚荣的一部分,一个弱者会因为身在强者的团队中而觉得理所应当的自豪。 与高敏一同站在云杉台口观战的王鹿忘记了将手中的糕点送入嘴中,他怔怔地遥望着已经被打扫干净的古戍棋盘,想起了昨日闻潮生同他讲过的话,不免出神,直至高敏的惊叹将他拉了回来。 “这才过去多久,闻师弟竟已经强到了这样的程度了……如今书院除了徐师兄,只怕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吧……” 王鹿记得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笑道: “潮生师弟是真正的天才,从他被关进思过崖的第一天起,书院的绝大部分人就该明白这一点了。” 高敏双眼泛光,异彩折现: “听说此次会武,三国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都来了特别不得了的存在,本来徐师兄不在我还有些担心,而现在……我很期待后面的武弈。” 观摩高手间的战斗也是提升自我的一种绝佳方式,而诸如如今这般的四国会武,。 除了云杉台,参天殿内亦有圣贤为之惊讶。 “吾等传下的儒术中,似乎没有这样的剑术。” “的确没有,此子悟性甚高,这一指剑法已然沾着半分道蕴……奇怪,先前竟无人注意到。” “要召他入殿么?” “莫急,再观察观察,既是书院的学生,会武结束之后有的是时间。” … 从古戍棋盘出来之后,不少参与者皆带着讶异的目光观察闻潮生,另外两名要与闻潮生武弈的参与者见到闻潮生出来的这么快,本以为是闻潮生与那名同门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但很快他们便见到了被抬着出来的乔簇。 他们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任沐风抱着自己的剑到了闻潮生的身旁,对着他挤眉弄眼道: “潮生老弟,这可是你同门啊,下手怎么这么重?”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道: “已经下手很轻了。” “换作两个月前我那脾性,今日他高低得丢条手臂。” 方才那一指,闻潮生下手虽重,但毕竟没有叫乔簇缺斤少两,事后慢慢调养些日子也便恢复了,真要如同他之前那般在书院之中断手断脚,乔簇这一战后,基本算是废了。 四境的武弈初弈会持续很长时间,在这期间,所有参与武弈的修行人皆不可离开空地,到了用膳的时间便有侍卫会送来精美佳肴与酒水。 少数几名在四境之中实力遥遥领先的修行者结束战斗都非常快,也不知是否是命运的安排,四个国家年轻一辈的较为强劲的修行人几乎都没有在初弈之中遇上。 由于初弈三战全胜,闻潮生过了正午之后,便与任沐风去到了空地远处的溪旁吃酒,他们第二轮轮空,倒是有不少休养的时间。 溪水潺潺,清泉流响,悦耳的白噪音放松着二人的精神,任沐风吃着小菜喝着酒,对着闻潮生问道: “方才你最后一场初弈对阵轩辕氏族的那人,为何下手这么狠?” 无论是第一场同门乔簇,还是第二场的陈国僧人,与闻潮生在古戍棋盘之中的对战都只是短时间里失去了战斗的能力,唯独第三场的那名轩辕氏族的修士,被闻潮生直接点碎了天灵盖。 根据任沐风对闻潮生的了解,如果不是其中有什么内情,闻潮生不会做的这么狠。 “我不喜欢嘴贱的人。” “以前我受制于人,做事总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现在不会了。” 闻潮生没去讲述细节,只给了任沐风一个简单的理由。 他不是因为变强之后而变得放肆,而是想通了。 酒过三巡,任沐风躺倒在了溪水旁边的鹅卵石群中,也不嫌这些石头膈应,就这么睡了过去。 … 第396章 冰河之上,金莲如灿(一) 他再醒来的时候,是被闻潮生叫醒的。 阳光正好,没了晌午时分的刺目,温柔得不像话,但空气中已经多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这一抹血腥味儿是从古戍棋盘的中心吹出来的,夹杂在风里的时候,像是让这看不见的春风长出了血脉,但又很快散开,任由无言的破碎零落。 任沐风知道,那里又死了许多人。 “其实我们来的时候,就收到了阁中给予的命令……” 他感慨一句,闻潮生问他: “什么命令?” 任沐风道: “杀人。” 闻潮生眼光闪烁: “为什么杀人?” 任沐风扫视了一眼周围,这里剩下的人已经很少了,稀稀拉拉不过六位,剑阁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位叫做「冯守真」的人,似乎经历过一场恶战,正盘坐于不远处努力调息着自己的伤势。 “各个国家之间有恩怨,但国家之间的恩怨不能通过大型战争来决断,久而久之,谁也不服谁,可谁也不愿意率先开战,因为四国之间的契约……所以,有什么矛盾,就得落实在这场四国之间的会武上,多杀一名对方国家年轻一辈的修行天才,本质上对于他国也是一种削弱,即便有限……” 他的话虽叫闻潮生惊讶,但又不觉得意外。 第二轮的初弈其实有不少修行者是可以进入决弈的,但不少能够进入决弈的修行者最后都选择了弃权离开。 他们的状态实在是太差,而进入决弈之后,只会遇见更为强劲的对手,继续下去,非但会落败,甚至可能连性命都会交代,不如直接抽身而退。 “你呢,你怎么不杀人?” 闻潮生随口问了一句,先前与任沐风交手的三人皆未死。 任沐风挠头道: “哎,无冤无仇的……而且跟我打架的那几人看上去也没什么杀性,一念之差,索性算了。” 他的杀性不重,除了与本人的性格有关之外,也与任沐风的经历有关,久在剑阁雪山悟剑,任沐风没怎么闯荡过江湖,与人更少有利益纷争,自然天性淳实些。 “希望你回去不会受罚。” 闻潮生随口一句,接着望向不远处统计名单的执事,又道: “马上要决弈了, 有机会的话,你可以让我见见那夜没有斩出来的「冰河」。” 顿了顿,他看着双眼仍旧带着朦胧的任沐风。 “能行吗?” 任沐风弯着身子,用清冽的溪水搓了搓脸,甩头道: “放心,酒醒了,酒醒了。” 立于空地中心的执事很快将名单统计完毕,最终确认了其他的参与者都已经淘汰或是退赛,最后对着剩下的六人道: “本次决弈,只剩下了在场的六位,请稍作等候,关于最终决胜的场次,我们仍旧以王族的抽签决定。” 众人等待了一刻钟,他们的决胜场次被确定下来,闻潮生看了看,颇为可惜地对着任沐风道: “好像没机会见识到你的「冰河」了。” 下一场,他对战从赵国来的一名小道士「玄诚子」。 这名小道士也是以三场初弈全胜的战绩进入的决弈,闻潮关注过他的战斗,这小道士看似平凡,实则非凡,三场战斗虽然皆耗了不少时间,但每一场的时间几乎一样,这便意味着,小道士有刻意控时的可能。 而任沐风的下一场战斗,则是对战的「佛子」。 由于跟法慧接触过,所以闻潮生虽未与佛子动过手,但知道佛子非常强,超乎想象的强。 即便是如今的闻潮生,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拿下法慧,自然也不一定能胜过佛子。 闻潮生觉得,任沐风虽然也是四境中的佼佼者,但想要胜过佛子只怕不易。 “一个小道士而已,你太低估自己了,潮生老弟。” 任沐风一拍闻潮生的肩膀,露出了自信的笑容,阳光淌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像个绝世强者。 闻潮生抿了抿嘴,低声道: “第一场你打佛子,那家伙强得可怕,打不赢赶紧认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他应该不会痛下杀手。” 任沐风闻言一怔,随后侧目望着不远处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和尚。 “就他?” “一招之内拿下。” 闻潮生拍了拍他肩膀: “好运。” 书院执事很快便将二人带入了古戍棋盘的中心,走时,任沐风回头对着闻潮生歪嘴邪魅一笑,还拍了拍自己胸脯,指了一下闻潮生,一副「我无敌,你随意」的表情。 闻潮生则是很敷衍地举杯回敬了一下他。 进入其中,地面到处都是鲜血。 佛子与任沐风分立两侧,任沐风见佛子面容平和,眼神清澈,总有一种对方是一名涉世不深的孩童的恍惚感,便对着小和尚说道: “小和尚,要不你认输,直接回去吧。” “看你年纪这么小,我真不好意思欺负你。” 法照善解人意,也不客气,对着任沐风道: “那小僧先出手,施主小心。” 任沐风闻言也是微微点头,他左手持剑,并未拔出,认真地看着对面的法照。 他固然不认为自己会输给小和尚,但闻潮生的叮嘱,他也并非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法照双手结印,身后乍现金色佛轮,一股恢弘的佛音自佛轮中吟出,十八瓣佛轮化为莲花,绚烂夺目,宛如山岳一般的可怕压力乍现,袭向了任沐风! 后者面色渐渐凝重严肃,右手已经下意识地摁在了剑柄之上。 霜,已凝于剑鞘。 … 第397章 冰河之上,金莲如灿(二) 陈国有诸多的寺庙,一座寺庙传一门佛法,寺庙不同,佛法不同,众说纷纭,无一而论,但在诸多的寺庙传承之中,关于一样东西的说法却十分整齐,那便是「转世」。 陈国的僧人认为,他们身上的「佛轮」便是古之佛陀转世的证明。 那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印记,如丹海一样,明明存在,但无实体,是藏于神念虚无缥缈深处的禅意。 那些僧人的说法是,佛轮越多,他们前世的修为也便越高。 若是佛轮十二瓣往上,前世便可能是某位大佛。 当然,虽然这种转世之说一直无法被证明,但有一点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那便是佛轮瓣数越多,其佛法悟性也越高,他人苦苦难以明悟、不得解脱的深奥佛法或武学,多一瓣佛轮,也许就是另一番天地。 法照六岁时在寒山寺外点化一只鸣蝉,让只有三个月寿命的鸣蝉活了足足三年,三年内,这只蝉无论春夏秋冬,皆在寒山寺内的雨亭蛰鸣,无惧秋霜,无惧冬雪,直至三年后,那只蝉于寒山寺中龙纹金钟的顶部而逝,走时,金钟无击自鸣,天降骤雨。 后来寒山寺追宗溯源,找到了点化鸣蝉的小和尚,十一岁那年,小和尚开了佛轮,一轮十八瓣,伴有灿然佛光与浩荡佛音,自此惊动陈国,佛子出世。 之所以他被誉为佛子,是因为在数百年前时,还有另外一名大佛有十八瓣的佛轮,便是坐化十万雪山的弥勒。 弥勒大佛的佛轮同样开十八瓣,可化金莲,在陈国的佛宗内部,十八为大合之数,囊天括地,涵盖万物。 自那日起,陈国的诸多佛宗便传出了说法,说弥勒大佛当年坐化之前,神魂遨游寰宇,于生死之间寻得轮回之法,数百年后斩断因果,化为如今的佛子。 有了弥勒这层至高的光辉在身上,法照的地位自然一日千里,恰巧他的师兄法慧那里出了些「意外」,他便理所应当、绝无二话地成为了佛子。 而他的天赋,也的确没有叫陈国的众人失望。 今日站在了这里,法照一出手,便叫任沐风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压力,尤其是见到他身后那盛放的十八瓣金莲,任沐风的心中竟下意识有了一种蚍蜉撼树的无力感。 好强的秃子。 他心头感念,可握剑的手未见半分胆怯,五指发力之时,剑鞘再不能封住藏于其间的北风。 任沐风拔剑,剑气裹挟着剑身,霜凝成雪,凛冽至极的剑气斩向了佛子,后者挥过手,身后一瓣莲花绽放炽烈金光,顷刻间融这凛冽剑气于无形。 然而剑气之后,还有一柄疾刺而来的剑,快到看不清,法照不徐不疾,早有准备,他右手双指并指,抬手蘸着一缕莲光,朝着下方一拉,莲华如稠墨而落,与剑锋相触时,铿锵之声爆裂,余威随气浪翻滚,将远方观战的执事衣角吹得飞扶。 佛子双指犹如金铁,夹住了任沐风刺来之剑,剑尖在这一击的恐怖余威下不断震颤,二人目光也在震颤的剑影中交叠。 法照依旧如先前那般,眼神清澈如泉,虽在战斗,却不见丝毫杀意,而任沐风则是一改曾经的懒散与吊儿郎当,变得极为认真肃穆。 他开始重视眼前的这名对手,开始体会到了闻潮生对他那句告诫的含金量。 “……” 二人之间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剑尖停止颤动的刹那,任沐风腕间发力,丹海之力贯通经脉,震开了法照的双指。 在这一刻,他忽见法照身后的金莲再灿一瓣,心中危机顿生,下意识抽身而退,裹挟着艳阳暖意的清风似乎托举住了他的双足,使得任沐风的身形飘忽不定。 与此同时,他横剑于胸前,寒霜凝结,剑气筑成冰墙,隔绝二人之间。 不消片刻,任沐风便退于法照十步开外,但心中对于危险的警示仍未半分消退,他目光扫视周遭,眉头微微一皱。 剑气凝结的冰墙之后,法照双手指法交叠,佛印再变,身后金莲第二瓣花叶上有经文流转,印于法照眉心,他抬右掌,掌心与天日相映,似纳阳藏阴,后对着剑气冰墙背后的任沐风一掌印出,剑气冰墙顷刻间焕然而散! 无数阳光挥落下的斑点乍然变得尤为炽烈,任沐风抬头时,被这明明不算刺眼的大日照得根本睁不开眼,炽热之中隐隐流露着一股威严,仿佛匿于刺目深处的根本不是太阳,而是佛陀的眼。 那无法直视的刺目中,有不能敌的恐怖。 任沐风轻轻嗤笑了一声,腕间的长剑翻转,毫不犹豫地刺向了空中太阳的方向。 仿佛能够融化万物的炽热在触及冰冷剑锋的那一刻遇见了阻碍,后者像是块冥顽不化的万年寒冰,硬生生抵着这刺目逆行而上,不过三尺长的剑,却仿佛于白驹过隙之间跨越了无限的距离,成功地刺中了源头。 源头既不是太阳,也不是佛陀的眼。 而是一只手掌。 剑锋与这只沐浴在金光中的手掌触及之时看似极慢,实则极快,转瞬你来我往便是十招,任沐风虽然于雪山悟道,有一剑冰河,但他的基本功同样硬得令人发指,这些基本功变现在了一招一式,一瞬一刹之间,佛子明显觉得自己压制了对方,但就是找寻不到拿下对方的契机。 天下修行,千路万劫,不同的人修行方式不同,战斗的风格也自然不同。 起初任沐风与法照硬碰硬,在发现自己被轻而易举压制之后,他便立刻意识到了法照的强度,即刻改变了战斗的风格,让自己的身法与剑势皆变得轻灵飘忽,难以捉摸。 他这么做,一边是静待对方心焦气躁,露出破绽,一边在寻找施展「冰河」的契机。 第398章 冰河之上,金莲如灿(三) 云杉台上,观战的众人无比紧张,尤其是王族。 进入了决弈,各个国家的王族的赌局也变得夸张起来,许多人甚至迫不得已被裹挟着拿出了自己传家的宝物,或是一些更为珍贵的东西,参与进入了这些赌局之中。 在见到了佛子的强大之后,陈国的那些僧人或王族,面容之间皆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们之中也不乏有三境四境的修行者,目光锐利,能看出任沐风被佛子压制得很深,这局博弈,他很难翻身了,输掉武弈只是时间的问题。 至于书院与赵国那边儿的人,自然是希望这场战斗越激烈越好,来到了决弈的最后六人,除了剑阁的另外一人,几乎状态都很好,所以他们斗得越是激烈,对于剩下的人就越是有利。 “这佛子如此可怕,待会儿闻潮生那个魔头会不会对付不了?” “难讲,若是这剑阁来的人能拼着一口气重创佛子,书院的赢面该是不小。” “你们就这么确认闻潮生能胜过那个年轻的道人么?” “这不是铁板钉钉上的事?” “那年轻道人不简单,很会藏拙,先前的初弈中,他有意在控制武弈的时间,实则他与他的对手之间差距极大,不过大部分人都被他给欺骗了……但愿闻潮生不要轻敌。” “……” … 在众说纷纭之间,古戍棋盘上的战局再度发生了变化,佛子金莲开二瓣,用六门佛法来压制任沐风,后者却在这短促且激烈的战斗中找寻到了答案,那便是以法照如今的能力,可能极限只在三或四瓣金莲,无法开出第五瓣。 如果是这样,他或有胜机。 与法照再度分开之刹,任沐风的步法再变,剑势忽由轻灵变得沉重。 云沉于土,化之为岳,他挥剑而出,千钧之力藏于一发之间,锋利的剑刃似成重锤,每一击都发出极大的动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了法照一个措手不及。 他在陈国贵为佛子,实力强大,天赋异禀,但似乎对战经验缺乏,与任沐风连对三招之后,法照意识到自己需要改变战斗风格,于是觅得一个机会,双手合十,双足踏地,原本本柔和的五官忽有怒目金刚之像,面对任沐风的第四剑时,法照一掌拍出,势大力沉,可与剑势相触的霎那,法照口中却发出了轻微的「噫」声。 他这一掌竟仿佛拍在了棉花之上。 对方原本沉如山岳的剑势,在第四剑的时候忽然变换,重新回到了轻灵犀利,绕过了法照这辟水断浪般的一掌,直取法照胸膛! 法照顺势而退,变掌为指,而任沐风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变化,提前一步改换攻势,以强击弱,逼退了法照,让其狼狈不已! 一步慢,步步慢。 法照像是陷入了任沐风设下的罗网,走入怪圈,后者不断用莫测凌厉的攻势逼迫法照,让他不得不跟着变化,让他失去清晰思考的能力,如是将法照拖入泥潭,使得他在疲于应付之中露出破绽。 五十招后,法照的左臂僧袍被斩掉,一百招后,任沐风手中长剑的剑锋在法照的侧脸上留下了一道极浅的血痕。 远方观战的众人自然看不见这道血痕,可任沐风能看见,虽然是一道浅到完全不影响这场战局的伤势,但对于任沐风而言,这道伤痕的意义重大。 直到现在为止,任沐风仍然没有大开大合与法照相战,未用出从那场大雪中悟出的杀招,而是以基本功在不断消磨着法照的耐心,他像是一个老成的猎人,在一步一步勾引着法照犯错。 不少观战的人都看出了局势对于如今的佛子极为不妙,他的强大在任沐风老道的经验面前无法发挥,再这么下去,一旦他露出了破绽,二人之间微妙的平衡就会顷刻间被打破。 陈国的王族很急,到现在为止,他们是输得最惨的一家,若是佛子这里无法拿到一个好的名次,帮他们扳回一城,那这次会武,他们会失去很多东西。 与其他国家的王族不同,陈国境况特殊,王室宗亲每年会拿出大量的钱财去供奉僧寺,所以他们的腰包并没有多么宽裕。 这一击对他们来讲,会伤筋动骨。 而陈国的僧人也很急,此战关乎他们整个佛国的颜面,多少年出了这么一个佛子,若是止步于此,会让他们之中的几家大宗失去威信与话语权。 赵国道门与轩辕氏族,以及齐国的书院里不少观战者同样急,若是佛子就这样落败,完全没有消磨任沐风的状态,对于其他的参战者会是极大的威胁! 但即便这么多人着急,法照却不急。 他的确应付得狼狈,但狼狈得仅仅是外表,即便面对方才那险些穿胸的一剑,法照依旧神情自若。 在任沐风再次变换战斗风格的时候,一直慢上半分的法照,这一次却忽然快了半分。 “我明白了。” 他眸子泛着微微的亮光,没有去开金莲第三瓣,但却在指掌交叠间扭转了战局,由被压制的一方变成了压制的那一方。 任沐风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小和尚,凭借身法拉开了微妙的距离,仍旧是选择主动出击,剑招变幻,却仍旧被法照制约得死死。 砰! 战斗到此,法照第一次真正抓住了任沐风的小尾巴,蕴藏佛轮金莲之力的一掌推出,不但破了任沐风的剑势,还断了任沐风的身法,逼得对方不得不硬接这一掌! 任沐风以剑身相接,左手手指轻弹剑身,剑鸣卸去了几分法照此掌的力道,但仍然无法完全化解此掌的可怕威力,他倒飞数丈,狼狈落于地面,由后退了数步才勉强站稳了身形。 法照没有趁着这个机会追击,他双手合十立于原地,面色恬静地凝视着任沐风。 但那双认真的眼已告诉了任沐风,他也认真了。 “……不愧是佛子,潮生老弟进来之前,跟我讲你是个很难缠的对手,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任沐风收剑于鞘,一边翻动着手腕,一边来到了佛子的面前站定,凝视着这个强大对手的双眸。 “看来普通的办法拿你不下了,既然如此……” 他缓缓将手重新放于剑鞘之上,五指轻放于剑柄之上。 风云之势于悄无声息之中凝结。 一片雪花突兀地出现,落于二人之间。 它婉转如幽蝶,它飘逸似轻鸿。 便是此刻,法照听见了河声。 冰河。 他无法去思考为何这会是一条冰河,大约是因为它的浪声,流动声都极冷。 冷得浸人肺腑,冷得摄人心魄。 云杉台上,所有观战者都看见了一件事,那便是随着任沐风重新将手握于剑柄之上的时候,法照身后的金莲……正在逐渐黯淡。 … 第399章 冰河之上,金莲如灿(四) … 一层寻常人不太能看的真切的「势」隔绝了吹入棋盘的春风,持剑未动的任沐风立于凛冽的中心,立于那条法照看不见却能听见的、死寂无声的冰河之中。 于无声中听见一条冰河,那是怎样玄妙的感觉? 法照说不上来。 他曾在佛国与诸般高手论经讲道,听一些五境的大佛讲述过,剑阁有开悟者,可纳天地万物凝于一意藏于剑中,这种偏门的拭剑之法练至大成可以无视境界的差距,直接与五境强者叫板。 所以在来之前,法照一直在寻觅以四境之躯对抗五境强者的方式。 他并非好强斗狠,只是单纯地因为身在佛国实在太无聊,每日都被供奉在寺庙中,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过于无趣。 而今他对上了剑阁年轻一辈的强者,法照忽然真正来了兴趣。 剑意……那到底是什么? 真的能将一条冰河藏进自己的剑中么? 怎么做到的? 法照并未趁着任沐风凝势之时进攻,既不是自大或自负,而是当任沐风将手摁在了剑柄之上时,他就已经变得极为危险。 隐隐约约之间,法照在那条冰河上见到了自己的尸体。 相由心生。 他在恐惧。 那一片飞舞摇晃的雪花终于落地,任沐风在这个突兀的瞬间拔了剑,剑刃上映出了一双冰冷的眼睛。 剑一动,冰河便动了。 无穷无尽的寒冷在顷刻间吞并了法照,吞并了这片区域,天上落下冰晶,法照低头时,见自己不知不觉双脚覆满了冰晶,置身一条完全被冻结的冰河中。 他在冰河的这头,而任沐风在冰河的那头。 冰河之上,寒风凛冽,任沐风飘逸的身影立于远处,看不真切。 渐渐的, 法照忽然感觉到他的双脚在震颤。 他低头, 那些冰河之中的冰晶开始蠕动,每一粒都由剑气包裹,莹莹而立。 双手合十的法照凝视着那些冰晶片刻,清澈的眸子里呈现出了好奇的神色,忽而一只冰晶猛地从脚下射向了他的眼,被法照稳稳抓握于掌间。 二者僵持片刻,冰晶倏然炸裂,飞舞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这些碎片与法照的肌肤擦过时,碰撞出了金色的辉芒。 那是金莲的力量。 即便此时此刻,法照身后的金莲已被冰河之上的雪风压制得几乎不可见,但它依然存在。 “你的金莲好像在流血。” 任沐风的声音从遥远的冰河那头传来。 “这样的剑,冰河里有无数,你要不要开金莲第三瓣?” “再不开,怕是没机会了。” 任沐风未在第一时间绞杀法照,既是因为他很想看看法照的第三瓣金莲,也是因为打到现在,二人并非完全奔着输赢而去,都将对方当作了修行路上难得的磨刀石。 对于他们来说,能有一个这样对决的机会十分难得,无论输赢,未来对于他们的修行之路都大有裨益。 面对任沐风的逼迫与提醒,法照双手合十,用脆生生的声音回道: “金莲自会在它盛开之时盛开。” 言罢,任沐风见法照抬脚,一步一步朝着冰河的上游而来。 他每一次落脚,都会将诸多的冰晶踏碎,凛冽剑气飞散,不断与法照身上的金莲之力对抗,对法照身上的金莲造成影响。 法照宛如一个苦行僧般,虔诚双手合十,一步一步去向了冰河的那头。 他越往前走,风雪便愈大,脚下冰河之中的冰锥也愈发坚固,法照每一步踏出,下一步便会更加艰难,但他依然步伐稳健,直至行至冰河中端的时候,他才忽然停下站定。 行于此处,他能看清任沐风的脸了。 但同时他身后的金莲也已黯淡到了极限,先前缭绕弥漫的金光,此刻依然几乎不可见,脚下冰晶犹如金铁若是没有金莲的保护,任沐风都不需要用力,法照自己就会溺毙于这冰河之上的寒风中。 “再不开第三瓣,你可能会死。” 任沐风仍旧在等待。 直至此处,冰河之中剑势已经酝酿到了巅峰,此处大势已成,犹如含苞待放的花蕊,只差最后破壳而绽的一刹。 法照立于寒风之中,对着任沐风抬手,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请。” … 棋盘之外,随着任沐风拔剑的那一刻,云杉台上的众人便无法看清内部发生的事了,冰河剑意绽放,大量的寒雾将周围包裹,诸多心忧战况的观战者紧紧贴靠着云杉台的边缘,想要看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焦躁与担忧几乎写在了他们的脸上。 谁会赢呢? 众人急躁地等待了好一会儿,那团寒雾之中突生变换,向着中间坍缩凝聚,有人瞧出了变化,用手指向了古戍棋盘,叫道: “要分胜负了!” 众人围聚了过来,全部望向了战局中央,随着那团寒雾坍缩之后,从朦胧半透明的白色渐渐凝聚成为了完全不透明的深蓝色,宛如一只没有形体的巨兽,将人吞噬包裹。 而此时,冰河之上,任沐风抬剑而指,无数冰晶忽自冰河中拔天而起,宛如龙卷一般向着他手中的长剑汇聚,这些冰晶遇剑而融,绕与剑身之上,分不清是水或是剑气,法照眼前的瓢泼大雪愈大,他抬起头,只剩下了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依然站在那里,站在大雪的中心,双手合十,面色恬静。 “佛子,看天。” 一道声音忽然提醒了他,佛子徐徐抬头,头顶的寒雾被什么忽然撕开了一条裂口,接着,他便见到了一条河。 冰河。 亦是剑河。 河间晶莹闪烁,像是天穹繁星,绝美璨烂,这一条剑河汹涌而下,直直奔向了法照,将他彻底吞没。 剑河中,一片辉耀,宛如独立尘世之外的一个单独世界,法照与任沐风三步之遥,相对而视。 “小和尚,你输了。” 任沐风开口,剑河中,法照身后莲花消隐,几乎于无色。 后者满眼好奇地望着周围一切,略显稚嫩的声音充斥着赞叹: “真是绝妙,美不胜收。” 任沐风对于小和尚的夸赞视而不见,只是问道: “小和尚,为何不开金莲第三瓣?” 法照问道: “施主为何这般想看第三瓣金莲?” 第400章 燎原之火 任沐风回答的很简洁: “就这么击败陈国百年不遇的佛子,我会觉得遗憾。” 法照沉默了一会儿,徐徐说道: “佛轮一直在那儿,金莲一直在那儿,无所谓开或者不开。” 任沐风道: “可它快要枯萎了。” “你认输,我弃剑,你便能活。” 法照唇红齿白,眸光清冽,他抬手指向了头顶: “施主,你也看天。” 任沐风抬起头,身子忽地微微一怔。 在这条晶莹剔透的剑河尽头,有金色的微光在闪烁,起初如萤芒微渺,后来竟开始燃烧。 烈火滔天。 任沐风眉头紧皱,如临大敌,似乎感受到了那团烈火中蕴藏的真意,好似真凤涅槃,燎原而来! “有意思。” 他道。 手中握住的长剑轻挽一个剑花,接住了一片落下的雪,接着任沐风挥剑,将这片雪花送入了冰河,它便沿着冰河逆流,那满河剑气竟开始随着这片雪花牵引逆流而上,争先恐后,化为浩浪长波,汹涌袭上了远方剑河尽头的金莲。 不……是火莲。 法照走到了任沐风的身旁,与他一同遥望着天穹之上,观摩着这一场冰与火之争。 “所以,第三瓣金莲早就开了,对吗?” 面对任沐风的询问,法照道: “佛轮不毁,肉身不坏。” 任沐风眉头一挑: “我能斩得那雪中一片枇杷叶,难道还斩不了你这佛轮?” 法照回道: “答案就在眼前。” 冰河浩荡无穷无尽,不断汹涌奔腾向了燃烧的火莲,却始终无法接近火莲分毫,河中的剑气在企图接近火莲的刹那便消融于无形,上面燃烧的火焰似乎永远不会熄灭,要炼化这条奔放狂躁的长河。 二者不断对峙着,谁也不后退半分。 可到了后面,火莲之上的火开始蔓延,开始沿着那条冰魄长河烧向了这头。 冰河之中,无穷无尽的剑气被这股不灭的野火点燃,它们炙烤着,寻觅着藏于冰河深处的那一片雪花。 这看似用了很久,其实似乎只是霎那。 当冰河终于被火势烧干之后,那片雪花终于不甘地也随着剑气融化。 沉默了许久的任沐风长长地叹了口气。 或许是仰望得太久,他低头之时,眼前一片昏黑。 “真是灿烈的一场大火……” 任沐风闭眼迎接着这烧来的满河烈焰,但却只等到了法照清脆的声音: “哪里有火?” 任沐风微微一怔。 他重新睁开眼睛时,周围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没有冰河,没有金莲,也没有……火。 浓郁的乏力感袭上心头,任沐风单膝跪地,咳出了鲜血。 他受了内伤,已无力再战。 输赢已定。 佛子捡起了地面上的剑,双手交递给了任沐风,后者将剑收回,想开口说什么,却听法照说道: “多谢。” 任沐风形态多少有些狼狈,他失笑道: “谢我什么?” 法照将他扶了起来。 “来之前,法慧师兄告诉小僧,小僧会在四国会武中遇见很多天才,与你们交手,可以让小僧收获很多在陈国无法收获的东西。” “而今来此一趟,果不虚行。” 二人在战斗之中皆未展现杀意,算是一场纯粹的武学交流,战斗之后,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任沐风认了输,也没什么遗憾或是不甘。 技不如人,佛子的确很强。 第一轮决弈落下帷幕,云杉台上的陈国僧人们总算是松了口气。 守住第一轮,佛子的名次便不会差。 而古戍棋盘外,任沐风略有些狼狈地出来,略有些脸红地对着闻潮生道: “哎,可惜可惜,惜败!” “潮生老弟,你待会儿若是胜了,按照这一次的武弈规则,咱们估计是交不上手了。” 闻潮生笑道: “打架也没什么意思,回头还是喝酒吧。” 第二轮的武弈,是闻潮生对战道门玄诚子。 书院执事带着二人去到了棋盘的中心,而后退至远处,玄诚子对着闻潮生拱手行礼,轻声道: “道门,玄诚子。” 闻潮生回礼: “书院,闻潮生。” “开战之前,我想问一句……你要不要认输?” 玄诚子笑道: “既来参加会武,哪有未战先怯的道理?” 闻潮生看着玄诚子: “想清楚了?” 玄诚子单手虚引: “请。” 闻潮生抬指出剑,身如惊鸿,袖中那根笔随心动,直刺向了玄诚子的手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抓住了曾经在苦海县中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微妙」,也一点点摸到了吕先生当初想给他看的那扇「门」。 关于修行,关于剑道的「门」。 朴实无华的剑招,与阿水当初手中的刀兵有异曲同工之妙,虽是少了些什么,但也多了些什么。 于是,玄诚子在躲避的那一刻,发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 恐怖到让他头皮发麻。 ——他无法躲开闻潮生的攻击。 他必须硬接。 而当他凝聚全身丹海真力,挥袖而出以千锤百炼的阴阳化劲与闻潮生此剑相触之时,玄诚子又发现了第二件恐怖的事情。 ——他接不住闻潮生的剑。 一击既分。 所有的恐怖全都藏于最朴实无华之中,莫说云杉台,就连远处的几名执事甚至都没怎么看明白,玄诚子的手腕处便多了一个血洞,鲜血汨汨而出。 “还打吗?” 闻潮生没有追击,平静地望着玄诚子,手中笔尖被习惯性地轻轻转动。 玄诚子很强,但强度距离法慧之流还有相当的距离,他没有太多兴趣与他继续纠缠下去,如果他仍旧一意孤行,闻潮生会选择直接送他离场。 第401章 劝退 古戍棋盘中,闻潮生用行动告诉了玄诚子一个无法被回避的事实,那便是这一剑能穿你掌心,便能穿你眉心。 二人之间的战斗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无论玄诚子有怎样厉害的绝招或武学,他首先需要解决一件事:如何规避或是防御闻潮生的剑。 如果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不可能胜过闻潮生。 甚至很难在闻潮生手底走过一招。 世上最为精彩的搏斗与对抗,前提都是建立在两方实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而玄诚子面对闻潮生,最本质的问题不能得以解决,他一身的本事都用不出来。 因为他既不够快,也不够强。 凝视着闻潮生手中的笔,玄诚子愣在原地许久,他的面容上呈现出了复杂的神情,闻潮生没有去催促他,给了他时间思考,望着一沾即分,双双站立在原地未动的二人,云杉台观战的众人都陷入了疑惑之中。 “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不动了?” “这么打可真没意思。” “能催促一下么,就这么站着,也太过于无趣了。” “估计方才那一下是试探出来棋逢对手了,谁也不敢先动,先动者就会先一步露出破绽。” 众人议论纷纷,对于二人为何站在原地不动发出了激烈的讨论与争议,会武进行到了这最后的决弈关头,不同国家的王族之间潜藏的矛盾与赌局都已经抵达了巅峰,可谓是争锋相对,谁也不愿意后退半步。更重要的是,因为往届的会武,平山王强行以齐国恐怖的威慑力要走了赵王最爱的小女儿做妾,那时便将齐国与赵国的矛盾激发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出门在外,赵王哪怕不算赵国的最高话事人,他也代表着整个赵国与修行圣地的颜面,他被欺侮,是一件会让赵国所有人都感到愤怒的事。 赵国如今有两名修行者入了决弈,一名是闻潮生眼前的这年轻道人,还有一名便是轩辕氏族的轩辕青。 玄诚子的实力固然不如轩辕青,但出奇的是,春鸢君依然赌上了巨大的财富,此刻他坐于自己的位置上,在几名艳丽舞姬的服侍下笑眯眯地吃喝着,似乎对于棋盘中央的武弈并不感兴趣。 又过去了好一会儿,在观战的众人终于沉不住气的时候,他们看见远方棋盘中央的道人率先动了。 但却不是与闻潮生交手,而是转身默默走向了棋盘的外面。 他此举便让观战的众人倏然沉默。 所有人都明白道人这么做的意义。 他放弃了这场与闻潮生的武弈。 可是……为什么? 这场战斗明明才刚开始,二人也不过稍一触碰,玄诚子便认输了? “这怎么回事?” “不知道,书院那边儿现在也没有接到情况,估计还得等一会儿。” 所有人都对这场武弈的结果感到荒谬,已经到了决弈的部分,怎么还会有人不战而退,没过多久,书院的人更新了名单排次,有人上前询问,书院的人却只说道: “玄诚子称不敌,自己认输了。” “书院已经再三询问过他的想法,玄诚子自言不后悔。” “诸位若是有什么问题,回头可以与玄诚子相述。”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彼此眼中皆有惊骇与讶然,一击便见分晓,那书院看上去默默无闻的小子,真有这般强横? 这本该是令书院同门骄傲喝彩的事,但当它真正发生之后,徒为众人留下的却只有寂静,这场寂静之中固然深藏意味,书院的同门不只是为之单纯的震撼,更多是无法言说的嫉妒与愤怒。 天才……又是一名天才。 他书院出了一名一名又一名天才,为何偏偏这些天才之中没有他们? 复杂的情绪蔓延在这些同门的心口,交织成为了狰狞丑陋的形状,甚至不少人一想到此次武弈有参天殿的圣贤们观战,闻潮生在会武结束之后很可能会因为优异的表现而受到圣贤们的关注,甚至破格受到点化,他们便觉得胸口妒火中烧,希望闻潮生下一场武弈能以十分狼狈的模样离场。 古戍棋盘之外,闻潮生从里面缓缓走出,外面余下的几人看向他的眼神皆发生了不同的变化,疑惑与戒备,玄诚子来到了轩辕青的身旁盘坐,与他微微点头,眼神一交换,轩辕青便已明白了许多。 见闻潮生这般快便让对方认输俯首,溪畔调息的任沐风忍不住感慨道: “这次武弈场次的排布实在是太乱了,就应该让你去跟那小和尚打。” 闻潮生盘坐于他的对面,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笑道: “我与你讲过,那小和尚厉害得很。” “现在你信了。” 任沐风颇为好奇地看着他: “你以前跟他动过手?” 闻潮生道: “没有。” “那你为何知道佛子很强?” “因为不强的不可能成为佛子。” “……” 闻潮生的回答让任沐风无言以对。 前者笑着喝了一杯酒,收纳了自己的玩笑话,正色道: “我与他的师兄法慧交过手。” 任沐风对于「法慧」这个名字不算陌生,方才他与法照的武弈结束之后,法照便提到过这个名字,而任沐风关心的自然是另一件事: “谁赢了?” 闻潮生微微摇头: “不是输赢之局,他学了紫金阁内的诸般江湖功夫,而那些功夫直接修行需要丹海,你知道,我没有丹海,所以我只能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学习这些武学或是寻找有关它们的破解之法。” “所以,那只是一场最单纯的武学交流。” “我只从其中窥见过法慧的实力一角,真要打起来,胜负不好讲。” “但他应该还没有徐一知强。” 任沐风问道: “徐一知又是谁?” 闻潮生回道: “书院的另一个四境强者。” “怎么没见他?” “他不在书院。” “在哪里?” “江湖。” “四国会武这般大的事情,他不回来?” “他有更麻烦的问题需要解决。” 第402章 终弈之局 任沐风想象不到有什么事情是比四国会武更大更重要的。 他盯着面前木几上的美酒,犹豫了一会儿,十分不甘地闭上了眼睛,继续忍着调息。 决弈待到轩辕氏族的轩辕青与剑阁冯守真决胜完毕之后,会分为两组进行最后的排名武弈,届时胜者与胜者相弈,败者与败者相弈。 即便无法争得前三,但即便身在败者组,任沐风自然也希望自己能靠在前列,这样燕国的王族才不会因为他而输得太惨。 闻潮生看出任沐风的窘迫,在与法照的武弈之中他用尽了全力,但依旧不能胜,身上的伤既有法照的,也有来自于自己倾尽全力一击而受的反噬。 “你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谁?” “高夫。” “齐国人?” “对……你们的战斗方式有些像,他有一招「游神」,很厉害。” “游神……我好像听过,有多厉害?” “应该没你厉害,但在四境之中,已经是难得的高手。” “嗯。” … “喂,你喝不喝酒?” “……” “喝不喝?” “……” “那我给你倒上了。” “?” 任沐风睁开眼,无语的凝视着面前的这个该死的人。 “能不能不要打扰我调息,待会儿还会有一场恶战。”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说道: “你上一战所受的伤不轻,照你这么调息,没个两三日只怕缓不过来。” 任沐风无奈道: “所以还请潮生老弟莫要再拿美酒诱惑我了,若是回头下一战再输,我回去可就真的惨了……” 闻潮生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对着任沐风一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些,对着他道: “我教你一个口诀,你跟着练。” 任沐风闻言一怔: “现在?” “是不是……晚了点?” 闻潮生道: “不晚。” 他将不老泉的口诀传授给了任沐风,后者本已是四境的高手,对于修行一途颇有经验,再者天赋奇高,颇有悟性,不老泉又是北海道人留下的最为基础的奇术,他自然学来极快,初尝甜头之后,任沐风立刻发现了这门奇术的不凡,惊讶道: “这是何家术法?” 闻潮生瞥了不远处玄诚子一眼,压低声音道: “道门的。” 任沐风眼睛一亮: “你还自学过道门的武功?” 闻潮生: “莫问那么多,练就对了。” 北海道人将这三门奇术留于人间,有缘者得之,本是造福于世人,他也不算私传。 有了不老泉的帮助,任沐风的调息速度较之先前快了许多,内伤也在逐渐的好转。 距离他的下一场武弈时间不会太多,他固然也无法完全恢复,但状况也要较之先前他的调息方法要好太多。 第三场武弈是轩辕青与剑阁的冯守真。 冯守真与任沐风相识,二人算不上多熟,在剑阁中也极少见面,属于不同雪峰的师门,他的修为同样不弱,在初弈中遇见了强大的对手,一一战败,来到了决弈之中。 此刻,他已调息完毕,与轩辕青一同在书院执事的带领下进入了棋盘之中。 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 轩辕青走出棋盘的时候,浑身是血,脸上挂着兴奋与狰狞的笑容。 他的左手握着一柄断剑,尚在滴落着粘稠的血,而他的右手上,竟提着冯守真的头颅! 轩辕青将冯守真的头与断剑直接扔到了众人的面前,对着面色冷冽任沐风挑衅道: “你们剑阁的人也不行啊,这家伙弱得像个鸡仔,三五招都撑不住,世上皆传闻燕国之人善战,而今一见,也不过如此。” 面对轩辕青的挑衅,任沐风的手已经摁在了剑柄上,浓郁的火药味在空气之中弥漫,直至书院的执事淡淡开口,二人之间的争锋相对才终于散去些许。 “武弈之外的时间不允许打斗,有什么私人恩怨,离开齐国王都之后可以自行解决。” 轩辕青来到了溪水畔,用清冽的溪水仔细洗了洗自己的手,接着转身看着闻潮生与佛子,咧嘴笑道: “提醒二位一句,待会儿若是遇上我,趁早认输,否则一旦进去,怕是没有机会了。” 轩辕氏的武道造诣天下闻名,其族长轩辕老人又是公认的天下第一,氏族之中的年轻人各个好战骁勇,自然气盛。 轩辕青在赵国的名头很大,除去他惊人的天赋与修为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为人心惊的事,那便是此人性格乖张,出手极其狠毒。 与他交手的人,基本都是东一块西一块,这一点无论是在氏族内部或是赵国,亦无改变。 初弈中与他遇见的那三个人,都已字面意义上的肝脑涂地了。 面对他的威胁,二人皆无回应。 法照闭目诵经,而闻潮生则望着另一边的小溪喝酒,似乎在观察着溪水之中的游鱼。 面对二人的无视,轩辕青的眼底有狠厉的颜色闪过,但却没有再讲什么,他洗干净了手上的血渍,静静等待着最终的对决排次。 此次对决胜者组与败者组,皆有三人,所以仍旧会有运气的影响在其中,而且极大。 先战斗的人……一定吃亏,状态都被磨得一空,还无法得到足够的休整,就得与另外一名状态完好的对手进行第二场,由是影响最终排名的运气因素实在太大,但这是书院决定的规矩,众人无法拒绝。 不过书院一反常态,没有将最终武弈的排次交由王族来决定,而是让这六人自己抓阄。 而最终出来的结果,也不尽人意。 书院闻潮生与轩辕青要打第一场,胜者与佛子再打第二场。 得知这个结果,云杉台上诸多观战的齐国王族感到可惜,而那些书院妒忌闻潮生的同门,却不住露出了怪异的微笑。 轩辕青是个强大的对手,更是个好对手。 若是能将闻潮生东一块,西一块地拆开,那便更好了。 至于书院的荣耀……丢些面子而已,反正这面子又不是他们丢的,真有责任,也不会落在他们的头上来。 当然,除了妒嫉闻潮生的那些人外,亦有不少担忧者。 譬如王鹿与高敏,譬如龙鸣野等书院中较为正常的学生。 他们一直在云杉台观战,自然知道轩辕青的可怕。 先前与轩辕青战斗过的四名同境……没有一个在他的手上撑过三招。 … 第403章 风雨藏剑(一) … 云杉台上,在确定了终弈名单之后,不少王族开始了他们新一轮的赌局。 终弈败者组优先开始,接着才是胜者组。 “你们有足够的时间考虑。” 轩辕青对着闻潮生与佛子咧嘴一笑,眼底瞒过了残忍的冷意,此刻任沐风从先前的上头中冷静了下来,他凝视着轩辕青片刻后,对着面前的闻潮生低声道: “他很强,而且很残忍,此次会武就是奔着杀人来的,如果不行的话,我建议你可以及早认输,毕竟你已经拿到了终弈胜者组的资格,就算认输 了,也是此次会武的前三,不算丢人。” 闻潮生笑道: “我记得剑阁好像是有一条规矩,在本门内修行出成绩的年轻一辈修士,会被投放到江湖之上历练……” 任沐风点头: “是有这么一条规矩。” 闻潮生啧嘴道: “你就该被扔到江湖上好好练练……不然还以为天下何处都与你的师门内一样规矩分明。” “江湖上的比斗,大都残忍,动则见血见命,对我来说,这是常事。” 任沐风颇为惊讶地看着闻潮生,对方年纪不大,甚至要比他还小些,但似乎历练要比他深得多。 “可我初出剑阁,便遇见了一个带我喝酒的朋友,你若死了,我日后想来齐国玩,又该找谁喝酒去?” 闻潮生仔细想了想。 这个问题应该仔细想想。 因为无论他会武拿不拿第一,最后应该都活不下来。 “你可以去苦海县。” “说实话,苦海县比王城好。” “你在那里应该能遇见很多喝酒的朋友。” 任沐风一怔: “苦海县?那儿是哪儿?” 闻潮生遥遥一指: “在山的那边,看不见的地方,是齐国最南边、最荒芜的一座小县城。” 任沐风眸光微微一亮: “你会去么?” 闻潮生笑道: “不一定会去。” 任沐风略一思索,又问道: “那那位阿水姑娘会去么?” 闻潮生: “也不一定。” 二人的谈话至此终止了,败者组只剩下了他与玄诚子,现在该轮到他们入场了。 这场战斗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里面的动静不小,二人再次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状态都不是很好,但见任沐风脸上的笑容,众人便晓得这场武弈是他赢了。 “你又用那个劳什子冰河了?” 任沐风一屁股跌坐于溪畔凌乱的鹅卵石群中,咳出一口血吐在了溪水里。 “他娘的……不愧是被吕前辈看中的人,你小子真是深藏不露啊,居然进去就能让玄诚子直接认输,怎么做到的?” 闻潮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同的人武学不同,战斗风格也不同,并非谁的特效华丽,谁就更强。 若是让三个月前的阿水来这里,管它什么冰河火河,佛子神子,大约也就是一刀的事。 正因为世间的武学演化了诸般道路,所以才会彼此之间相互克制。 高夫的游神一刀惊艳无比,不一样能被仲春徒手接下? 他打玄诚子,一是的确实力压制,二也算机制克制,玄诚子就算是实力再进一步,也很难再他手里撑过几招。 闻潮生喝下了最后一杯酒,将杯子放在了面前的桌几上,起身朝着书院执事走去,在他的带领下,与轩辕青一前一后地进入了古戍棋盘。 走入中心区域,二人相视对立,轩辕青双手负于身后,脸上挂着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此次终弈,定有无数王族权贵为之倾目,毫掷万金,若是你输了,非但丢尽齐国王族的颜面,还会丢掉书院的颜面,毕竟先前数届四国会武,书院总是第一,而今桂冠损于你手,日后必遭非议……但,此时你认输离去,能活一命。” “若是待我出手,你非但护不住书院的名,也护不住自己的命。” 闻潮生自然能隐约感觉到轩辕青的强与其他人的强不大一样,说他是目前遇见过的最为棘手的对手也不为过,面对轩辕青这表面劝慰,实则嘲讽的言语,闻潮生徐徐从自己的袖间拿出了那根笔,缓声道: “你也不要输得太难看,轩辕老人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结果氏族里面尽养一些酒囊饭袋,回回比,回回输给书院的一群儒生,若是此次会武你又输给了书院,不但人没了,还要遗臭万年,很难看的。” 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此次会武,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轩辕青似乎被闻潮生戳中了痛处,戏谑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锋利起来,抬手指着闻潮生: “先撕你的嘴,再将你错骨分筋!” 他话音落下,身形便动了。 轩辕青的强,是最直观的强,他动时,周遭的空气噼里啪啦发出了骇人的爆破惊鸣之声,这种声音,往往只有武者挥舞兵器时才会发出,而轩辕青的身躯……就是他的兵器! 千锤百炼方为钢,他似乎在轩辕氏族之中修行着一种独特的锻体之术,这种术法似乎要比龙象金刚更为高明,不需要刻意去以丹海之力催动,他的身躯随时随地都仿佛都是一柄无坚不摧的绝世神兵! 轩辕青来得太快,甚至要比许多四境武者手中的兵器还快,闻潮生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死亡的心悸感便出现,面对轩辕青,他的视觉已经全然根本不上了,若是企图以双目去捕捉轩辕青的踪迹,那当他看见轩辕青的那一刻,便是死前的一刻。 幸是曾在小瀛洲内,闻潮生被阿水砍了一刀又一刀,而今他千锤百炼的本能早已今非昔比,在心念尚未动时,那根笔便已经先一步横在了胸前。 掌笔相触,轩辕青发出了一道极为轻微的「咦」声。 他此击固然看似平凡,实则大部分四境皆不可挡,但随着他抓住闻潮生的那根笔时,轩辕青便知晓自己的这一击落空了。 轩辕青并非一沾即退,在抓住了闻潮生的那根笔后,他距离闻潮生不过半步,另一只手已经并指为抓,就要直接朝着闻潮生的面容抓去! 这一爪,他要撕下闻潮生的面皮! 但在他出招之前,闻潮生已经先他一步做出了回应。 对于一个不止一次历经生死,并且与阿水这样几乎一击必杀的绝世高手磨砺过千万次的人来说,闻潮生绝不会允许轩辕青这般危险的人距离自己太近! 第404章 风雨藏剑(二) 指尖的笔轻转,一片雪的寒冷,为轩辕青握住笔的掌心带来了整个冬天的凛冽。 先是入骨的冷,接着便是钻心的痛。 轩辕青下意识因为这一抹刺痛而松开了握住笔的手,闻潮生也趁此机会后退,躲开了那破面一爪。 二人拉开了距离,轩辕青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发现自己的手心竟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一缕鲜红顺着手心的纹路淌落,落于脚下的地面上。 他盯着手心的伤痕,眸光幽幽,啧嘴道: “有意思。” “自我踏入四境的那一刻,你还是第一个让我流血的对手。” 闻潮生道: “也会是最后一个。” 轩辕青眯着眼,方才短暂的交锋暴露了很多,闻潮生这以笔为剑的一击,让他不得不开始正视面前的这个对手。 “像你这样自大的天才,我杀过很多,不差你一个。” 闻潮生: “那你来。” 轩辕青双臂一展,背肌如蝠张开,身上如龙一般的血气泛发着如妖似鬼般邪异的红色辉芒。 他似乎解开了自己的束缚,血管中流淌的血液竟然隐隐传出了河流沸腾奔涌的浪声,骨骼噼啪作响,跳动的心脏亦如战场的号令兵得到了冲锋的讯号,不断擂鼓,震天而响! 这辉芒渐渐散开,一股惊心动魄之感跨过了遥远的距离,传到了观战台上的众人那里。 “骨如山血如河……这是轩辕氏留下的锻体法门「河山祭」,听闻数百年来,只有寥寥几人练成过,练成此法者,后来无一不入天人,成为了冠绝天下的至强者……” “这轩辕青难怪四境之后再未逢敌手,竟然修炼了这门功夫……” “这书院的那名年轻人也不简单啊,刚一交手,就逼得轩辕青直接动真格的了。” 云杉台上,一直对于会武似乎不甚感兴趣的平山王与院长,此时也来到了云杉台的旁边,目光幽远地望着古戍棋盘中央。 他们很关心这场战斗的胜负,又或者说,他们很关心那个年轻人的生死。 彻底解放的轩辕青面色流露着不允质疑的王霸之气,黑色的衣衫爆开,袒露棱角分明的上半身,血气缠绕其间,昭示着他的不可一世。 “你的速度很快,竟然能挡下方才那一击……那这一次,看看你还挡不得挡得住!” 话音落下的瞬间,轩辕青的身体便消失在了原地,留下了一道可怖的爆鸣声,一拳砸向了闻潮生的面孔! 这一次,不只是闻潮生,就连距离那般远的云杉台上观战的众人都无法看清轩辕青的身影。 他仿佛是直接瞬移到了闻潮生的面前,打出了这宛如雷霆的一拳! 这一拳中,藏有万钧之力,仅仅是吹向闻潮生面容的拳风,便如刀剑锋利。 所谓一力破万法,轩辕青这一拳便深刻地诠释了这一点,当它足够强,足够快,足够刚猛的时候,便不再需要世间任何拳法的装饰,只需要挥出,便是奔雷,便是疾电! 砰! 他一拳既中,闻潮生的身躯宛如炮弹飞出,越过数丈之后,却轻飘飘地落于地面之上。 “有点东西。” 轩辕青冷笑一声,再度窜出挥拳,这最直接,最朴实的打法,也最让他感到热血沸腾,这是唯独体修能够体会到的拳拳到肉的快意。 二人身形不断交错,他每次挥拳都击中了闻潮生,但却没有触及他的身躯,而是砸中了闻潮生手中的笔,那根笔似乎有着一种独特的魔力,历经千锤万凿,却仍是完好如初。 每每与轩辕青交击的瞬间,一股完全看不见的力量将笔包裹,那股力量像是山间的风,明明无比轻柔,却在与轩辕青极刚极强的拳头相触时,化解了那雷霆一般恢宏的拳势。 几十拳后,轩辕青似乎察觉到了异常,眼底深处有光一闪而逝。 “以罡风之柔化解至刚的拳势么?” “有趣……不过,他是如何做到控制「风」的?” 轩辕青不理解闻潮生是什么方式做到掌控罡风来化解他的力量,但他深通武学之道,很快便摸索到了破解的方法,在一次进攻中骤然变拳为掌,抓住了闻潮生的这支笔。 “我比你快,先机在我!” 笔上蘸着剑意的锋利,却被轩辕青如龙的血气阻隔,无法像方才那样伤及轩辕青的手掌,他与闻潮生对视之间,嘴角呈现狰狞的笑意,指间忽地一用力,便见轰砸不断的笔身出现了一丝裂痕,萦绕于笔间的「风」似乎无法抵抗这种较为「柔和」的力,勉力支撑了片刻后,一道轻且脆的声音出现,这根被闻潮生从苦海县带出来的笔就此断掉。 轩辕青握住其中半截,对着闻潮生胸膛击出龙吟之声,闻潮生迅速后退,持剩下半截断笔上挥,虽挡开了轩辕青的这一拳,但被其握住的另外半截笔却仍是刺穿了闻潮生的手腕! 二人分开,轩辕青狞笑道: “你的「剑」断了,接下来,你又要如何挡我?” 闻潮生将穿腕而过的半截笔取出,不老泉的力量运转向伤口,那里的血很快便止住。 他弃笔于地,望着血气似龙蛇缠绕的轩辕青,平静道: “如果你只是这样的话,这场比试怕要止步于此了。” 见他仍旧嘴硬,轩辕青嘴角的笑容消失,他一瞬而逝,再次杀向了闻潮生,但出拳的瞬间,却发现了不对劲。 他的速度明明要比闻潮生更快,而且快得多,但他的攻击……却开始落空了。 无论他怎样挥拳,也只能碰到从闻潮生的衣角拂过的风。 而他每挥拳一次,闻潮生便会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剑痕。 轩辕青不得已后撤一步,拉开距离,他余光瞥过手臂上密密麻麻十几道剑伤,眉头渐渐紧皱。 “他是……何时出的剑?” … PS:讲一下,喜欢这本书的书友可以点点为爱发电,花钱送礼就不用了,作者签名忙的要死,加不了更的,尽量保障每天两章早些送上给各位,如果他闲下来了,需要加更,他自己会加的。 爱你们。 第405章 风雨藏剑(三) 闻潮生留在轩辕青手臂上的剑伤并不重,甚至可以说很轻,对于对方那般血气的体修而言,这种伤势只需要短短的几个呼吸便能恢复。 并非闻潮生留着余力或是在等待着什么,而是轩辕青的速度与反应实在太快,已经远远超出正常的同境修行者太多,每一次交锋,闻潮生的反击都仿佛是在与时间奔跑,靠着从小瀛洲里面学来的本能出剑。 由是如此,他出剑的机会很短促,是从几乎不可能中硬觅得的可能,无法真正发挥攻击的威力,二人交手十几招,轩辕青一直在寻找着闻潮生进攻的方式,闻潮生也在一直在摸索着如何更为精准地抓住那冥冥中一触既逝的战机。 轩辕青感受到了压力,而这股压力让轩辕青兴奋,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在隐隐颤抖着,像是一个曾经征服了无数座山丘的登山者,终于遇见了一座从未遇见过的高山。 征服、击溃、毁灭。 这是轩辕青脑海之中唯一的念头。 他要在这场武弈中当着所有人的面击败并杀死闻潮生! 温柔的山风吹入了古戍棋盘之后也好似受到了影响,变得格外凛冽与愤怒,轩辕青也发现了闻潮生的难堪之处,对方虽能反击,但反击的力度对于他而言根本不痛不痒,为了找到各自的破绽,二人仍旧在不断交手,数十招后,轩辕青唇角露出了一抹狰狞,本欲挥拳的霎那,却将拳势化为了掌势,左脚向前踏出一步,逼迫闻潮生让开一个身位,接着双掌一合,一道透明的竖形涟漪犹如剑气贯穿向了闻潮生的面庞! 这一幕让所有能勉强看明白的观战者的心脏都倏然揪紧,在这般近的距离下,想要躲开这一道致命的罡风几乎不可能,这也让他们逐渐意识到了轩辕青的可怕。 体修的强大,是没有花里胡哨的、最为直观的强,当一个人随便挥手拍出的罡风即可杀人时,那此人的身躯便成了极为可怕的神兵利器,举手投足之间都有着难以想象的杀伤力,这也是为何四国之中,任何体术大成的修行者,皆为一方赫赫有名的存在。 面对着霎那便至眼前的罡风,闻潮生没有退却,也没时间退却,他的反应与身躯做不到这么快,但本能察觉到了危险的时刻,「先知」已至,裹挟着死亡与毁灭绞杀之力的罡风在快要触及闻潮生鼻尖的前一瞬被后发先至的「意」拆解,极刚极烈化为了极柔极缓,温柔地自闻潮生身前散开,拂了衣角三两分。 二人凌冽的交手于此刻暂驻,轩辕青眯着眼,对着闻潮生冷笑一声。 “你果然能控制「风」。” 闻潮生没有回应他,一缕鲜血从他的鼻尖滴落,徐徐落向地面。 方才那一击,自轩辕青掌中开合的罡风,仍旧对他造成了微不足道的伤害。 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只有闻潮生自己心里清楚。 闻潮生藏于「剑意」中的本质是自己对天地万物的理解,换句话说,他的「剑意」归属于天地之力,纵然他理解的深度尚且有限,也绝非寻常四境的修士可以碰瓷。 轩辕青能借风之力伤他,便意味着轩辕青的体术已经抵达了快要以肉身之躯对抗天地之力的地步,也意味着对方如今的实力已然脱离了四境,介于四境与五境之间徘徊。 再进一步,天凡之隔。 … 云杉台上,正在观战的书院院长杜池鱼心有所感,目光忽然望向了头顶。 天穹明媚,但远方有层云徐徐移动,不大不小,不浅不厚,三五成聚,正顺着风的方向朝着古戍棋盘而来。 院长的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又逐渐舒展了开来,脸上露出了淡淡笑容。 战场中,轩辕青骨骼噼啪作响,身上红色玄芒渐敛于内,手臂上先前那些密密麻麻的剑痕几乎已经完全消失。 这便是体修的第二可怕之处,他们对于伤势的恢复能力远非常人可比。 轩辕青抬起自己的手臂,轻轻转动,阳光自他古铜色的肌肤上如流水而落,他嘲讽道: “你的剑要比剑阁那冯姓的小子更锋利,也更能打,自我「河山祭」成后,本言人间四境已无高手,你确实算一个。” “但也止步于此了。” “方才你的原话,送回给你。” 轩辕青言罢,右拳一握,血浪如洪,抬手对着闻潮生便一拳轰去,闻潮生眸光微动,根本无须思考,本能已在瞬间做了反应,他向后退去,以毫厘之差躲过这一拳的时候便施展了反击,剑指划过了轩辕青的胸口,后者在这一瞬间,却不闪不避,而是做出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反应——轩辕青另一只手挥爪击向了闻潮生的腹部,刺耳的音鸣爆破几乎击穿了他的耳膜,闻潮生借助罡风的力量后退时,在一瞬之间发现了不对劲! 他的动作要比之前慢。 此前闻潮生与轩辕青交手时,是借助着罡风的力量在化解轩辕青的攻势,提升自己身法的速度,而方才轩辕青打出的第一击,其实根本不是奔着他而来的,而是破坏他周围的「风」,从而对闻潮生后续的闪避造成影响。 或许这样的影响也只有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对于闻潮生而言便是天和地的差别。 他从比轩辕青快上一分半分,变得慢了一分半分,而恰恰是这一分半分,便要让闻闻潮生正面面对轩辕青的全部攻击! 二人皆在战斗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知道处理对方最好的办法不是一味的猛攻,而是从「机制」入手,从二人开始战斗到现在,虽没有大开大合的场面出现,却已在一招一式之间交换了千百个心眼子。 洞察,思考,反击。 这样的战斗对于那些四境之上的观众,是一场绝妙的盛宴,让他们感觉到震撼的同时,也心生敬畏。 若是他们任何一人身在此局,怕是很难从二人手中走过三五招! 第406章 风雨藏剑(四) 被轩辕青摸索到了破解闻潮生风之剑意的方法后,后者陷入了难以言喻的苦战。 在无法闪避轩辕青的攻击之后,闻潮生便不得不全力凝聚风之剑意来应付轩辕青那重逾山岳般的拳头,轩辕青不断挥拳,拳势乍开疾雨雷花,如龙一般的脊柱仿佛活了过来,血河沿着脊背攀过时,将肌肉拧成了无坚不摧的形状。 闻潮生在这骤雨一般的进攻中勉力以剑意抵挡,被压制到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喘息。 反观轩辕青,占据了战局的主动权之后,他似乎对于闻潮生的剖析更深,击出的每一拳都在将闻潮生往绝路上逼。 后者岌岌可危的形势让诸多观战者揪心,而赵国轩辕氏族的人皆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轩辕青是他们氏族内轩辕长京的儿子,一家人三代全是氏族内的「武神」,不只修遍了轩辕氏诸多的玄奥武学,更是将最难熬炼的「河山祭」臻至大成,同境之中,鲜有敌手。 他们一身的血气似蛟龙在渊,长虹贯日,一旦动起来,延绵不绝,不知疲累,续航原非常人能比,但凡被他抓住了一丝机会,接下来便是无穷无尽的压制,直至身败命亡。 任沐风不知何时与玄诚子已回到了云杉台中,观摩着远处古戍棋盘中央的大战,他面色凝重,显然已经看出了轩辕青的恐怖之处,也明白了为何冯守真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剑断命折。 莫说他经历了先前的大战后尚未恢复状态,哪怕是全盛之下的冯守真也绝不可能在轩辕青的手中撑过百招。 “你说,潮生师弟他能赢吗?” 王鹿被挤到了观战台的一角,望着古戍棋盘里的战局,手抖得厉害,他像是要比闻潮生这个当事人更加的紧张,被他问及的高敏抿了抿嘴,感受着仿佛从古戍棋盘之中吹来的凝重的风,很没有底气和自信地回道: “能……” 战局仿佛向着众人都预料的方向在前行,轩辕青猛攻百拳之后,终是抓住了闻潮生露出的一丝破绽,变拳为掌,掌心吞风掠云,血气之间隐有电虹交织,化为江河之势,拍向了闻潮生的天灵盖,一击便要将其化为齑粉! 也正是他拍掌而出的一刻,周围原本紊乱破散的罡风中吹来了雪花。 一片两片,片片如剑。 雪花裹挟着好似万古不化的寒冷,固然伤不得轩辕青,却也在此时成功地拖慢了轩辕青的速度,让他也慢了一分半分。 于是,闻潮生也从这一分半分之中得到了唯一的、稍纵即逝的战机。 他后退半步,并指为剑。 刺出。 此剑一现,轩辕青掌前滔滔不绝的江河之势中,突兀地出现了一滴逆流而上的水珠。 那是无根之水。 它砥砺前行,跨过无尽洪流,直达源头。 于是掌心与指尖相触,于是血芒与飞雪惊散。 短暂的极度寂静之后,凝聚的余威终于再承受不住,乍泄开来,距离二人二十丈开外的几名执事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惊恐地想要逃离,却只跑出两三步便直接炸成了一团血雾,涂洒一地! 而那些离二人较近的拔地而起的石柱同样被留下了深刻痕迹,这一幕终是让观战台上的众人瞠目结舌,骇然无比。 古戍棋盘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曾经数位天人悟道时的区域,周遭的一切都暗藏道蕴所护,即便一缕两缕,那也绝非寻常四境的修行者能留下痕渍。 先前的战斗,便是任沐风那冰河一剑也未曾在地面上落下属于自己的痕迹,而此时,轩辕青与闻潮生做到了。 二人的身影随着这一道可怕的余波飞退向东西两侧,轩辕青的皮肤寸寸炸开血花,即便受磅礴的血气保护,依然没能撑住,受了较之先前严重许多的伤势,而另一边的闻潮生也好不到哪里去,出剑的那条手臂筋摧骨折,惨白的骨刺扎出了皮肤外面,不断有鲜血汨汨渗出,短时间内已经作废,无法再用。 轩辕青偏头吐出了一口血,对着闻潮生淡淡嘲讽道: “真是蠢货!” “断手断脚对于武者来说是大忌,为了保全状态,居然选择自断一臂……” 闻潮生的额头上因为疼痛而渗出了大量的汗珠,但他却是面无表情将扎出的骨头用手复位,这本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因为锋利的断骨很可能会对血肉造成二次割伤,从而造成大出血,但闻潮生的手臂由于没有完全断裂,不老泉的力量仍然在血肉之中流淌,帮助细密的位置进行复位。 这便是不老泉与寻常丹海之力最大的差别,丹海之力霸烈,要借助较为完整通透的经脉才能运作,而不老泉的力量可以直接于血肉之中蔓延,非但不会伤及身体,还有很强的滋养效果。 人们身体的记忆要远远比大脑的记忆更为坚固。 那些碎裂的骨头知晓自己曾在何处,借着不老泉温柔的力量渐渐归位,很快,闻潮生的那条垂落的手臂便不见骨刺,汨汨淌落的鲜血也止住了。 见到这一幕的轩辕青眸光烁动。 “道教不老泉?” “有意思……居然还学过道家的东西。” 道教在天下各处均有分布,但赵国是他们的主要盘踞点,轩辕青虽是轩辕氏族的人,但也曾与不少道家的一些年轻修行者论过武,轩辕与道教二者之间常有交流,自然能分辨出「不老泉」的力量。 但他不理解的是,「不老泉」虽有滋养身躯之功效,但应该没这么厉害才对,与「河山祭」远远不能相比,而闻潮生此时施展的「不老泉」却比他曾经见过的要厉害得多得多。 此刻,轩辕青血气在体内咆哮游走,滋补方才所受之暗伤,同样急速恢复着,闻潮生平静地瞥了他一眼,竟然盘坐于地,左手将骨头断掉的右手轻放于膝上,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对面的轩辕青。 后者活动了一下自己的筋骨,他受了不轻的内伤,但完全足以应付接下来的战斗。 反观闻潮生,用剑的右手断裂,纵使借着不老泉的力量保了下来,可短时间内绝不可能再使用了,而且还会极大程度影响他的身法与行动。 胜负,在他们方才做出抉择的那一刻,似乎便已经落下了帷幕。 轩辕青一步一步走向了闻潮生,站在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对着盘坐于地的闻潮生咧嘴笑道: “不错,今日很尽兴,你算是个对手,我便为你开这个先例,给你一个留下遗言的机会。” 闻潮生: “你在等我的遗言?” 轩辕青嗤笑: “不然你以为我在等什么?” “你方才藏了那么久的一剑都未能杀死我,甚至不能重伤我,如今你已是个废人,难道你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吗?” 闻潮生沉默片刻后,缓声道: “其实,我也在等。” 轩辕青眸光一闪。 “哦?你又在等什么,等死?” 闻潮生闭上了双目,不徐不急地呼吸了一口空气之中的湿意,而后将左手竖于唇瓣。 “嘘——” “听,下雨了。” 他话音落下,轩辕青微微一怔,再抬起头时,却发现一片阴云不知何时笼罩于古戍棋盘上方的天穹,遮住了头顶的艳阳。 风一来,雨便来。 一滴无根之水自层云深处落下,恰巧砸在他的眉心。 冰凉清冽,却裹挟着似乎要摧毁一切的锋利。 闻潮生平静的声音最后一次在轩辕青的耳畔响起: “暴雨将至,你有伞吗?” … 第407章 风雨藏剑(五) … 古戍棋盘的上方忽然出现了一大片阴沉浓厚的层云,当轩辕青与云杉台的所有人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已然遮住了原本明媚的天光,并且为这偌大的古戍棋盘带来了一场瓢泼大雨。 这场大雨下得极为巧妙,多一丝不多,少一丝不少,恰好将古戍棋盘包裹笼罩,不断冲刷着地面上的那些血渍。 雨雾渐生,遮蔽了众人的视线,将棋盘之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幽远,云杉台中凝视着这场战局的众人里,有一名四境巅峰的修行者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感慨: “好怪的一场雨。” 面对他的感慨,绝大部分观战者皆感同身受,此刻正是二人大战即将决出胜负的时刻,却是天公不作美,横来一场烟雨,让他们看不真切了。 而在棋盘之外,盘坐于一块石台之上的法照心有所感,抬头凝望着不远处的天穹,眸中渐有金光烁然,他凝视片刻,忽然心生好奇,瞳中深处开金莲三瓣,视线宛如烈火,看得更深,看得更远。 但这依然不够。 他的视线在阴云深处遇见了无法逾越的阻碍。 法照忽然发现,这片横于棋盘之上的阴云,要远比肉眼看见的「深厚」得多,能在冰河之上盛放的第三瓣金莲,此时却被排挤在了那片阴云之外,任凭法照瞳中盛放的金莲如何璀璨,依旧不可逾越半分。 法照坐于原地片刻,迟疑之后,他合于胸前的双手忽然捏了一个法印,接着瞳中金光倏然收敛,藏神于内。 瞳中金莲由金色渐渐转为了透明,但若是有人此时凝视法照的双瞳,他便会发现,法照瞳中的莲花盛开了第四瓣。 第四瓣无色无相,似有浩瀚玄妙的力量在中间流转,似玉中流泉,澄洁之中可见真谛。 借着第四瓣的佛莲法相,法照的视线挤入了云层的包裹,进入更深处。 于是他终于见到了那片阴云深处的东西。 只是一瞥,他的双目便有什么东西流下。 法照在僵持了片刻后,终是移开了自己的目光,闭上了双眸。 至此,两行腥红已如朱帘挂在了他的面颊之上,为那张本宁静祥和的脸平添了几分狰狞。 … 棋盘之中,风雨已来。 自乌云深处落下的雨珠密密麻麻,无穷无尽,每一滴都晶莹剔透,每一滴都锋利无比。 轩辕青立身于这场大雨之中,片刻身躯便被淋湿透彻,他望着近在咫尺的闻潮生,想着只要自己挥拳便能结束,但他却发现,只要自己生出挥拳的这个念头,闻潮生便仿佛去到了距离他极为遥远的地方,他的拳头永远也无法落在闻潮生的身上。 轩辕青自然不会相信这样毫无逻辑又虚无缥缈的感觉,修行到如今,一路走来他只相信自己那无坚不摧的拳头。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对着眼前的闻潮生挥拳了。 这一拳携带着轩辕青内心决绝的杀意,血气涌动着的江河一般的力量在拳头之上盛放,一拳击出,拳峰宛如山岳倾倒,直取闻潮生的面门! 然而这一拳,既没有打出想象之中速度,更没有打出预料之中的威力。 从轩辕青挥拳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阻力从拳缝间传来,那罡风将空气凝炼成了泥潭,阻碍着轩辕青手臂的每一寸,越是往前,越是难行,然而轩辕青本就是彪悍无比的体修,最喜欢的事便是以刚克刚,岂能就此罢休? 滔天血气凝于一臂,筋骨之间,惊雷滚滚,罡风与血气相触,互不相让,随着轩辕青的拳峰距离盘坐的闻潮生越来越近时,他的瞳孔忽然缩紧。 密密麻麻交织的雨幕,在此刻隐约开始绽放剑华,轩辕青的拳头在抵达闻潮生的面前时,被无数柄如雨水透明的剑影隔绝,阻拦在外。 他想要强行突破,但随着全身血气贯通向了他的拳头时,身上逐渐变得薄弱,于是那些击打在他身上的雨水,淌落时混合着一抹淡淡的腥红。 这些红,便是轩辕青的血、轩辕青的伤。 血气薄弱的地方,已经无法抵挡这漫天落下的雨剑了。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场暴雨才刚刚开始。 轩辕青能明显感觉到,那些落下的雨滴中蕴藏的剑势还在不断增强,真正可怕的不是这场骤雨疾风,而是隐匿于阴云深处尚未落下的东西。 望着距离闻潮生面容不过半掌之隔的拳头,轩辕青犹豫了片刻,终是不甘心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将滔滔不绝的血气调回,护住全身,对抗着这场自云间倾盆而落的剑雨。 敌人就在眼前,可他却无法奈何对方。 轩辕青冷冽凝视着眼前的闻潮生,面对同境,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战斗,曾经坚信自己同境无敌的那颗道心,在此刻出现了轻微的动摇。 而这一抹动摇,对于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轩辕青是一种巨大的羞辱。 他们氏族中的首领轩辕老人乃是天下第一,他们轩辕氏族自然也是天下第一,他也该是同境的天下第一。 这是绝对不允有任何质疑,有任何意外的地方。 被这场大雨浇淋湿透的轩辕青格外的狼狈,与大战刚开始时候的意气风发形成了鲜明的比对,他自己立于雨中,想要做点什么,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手足无措是弱者的表现,而轩辕青无法接受自己看上去像个弱者。 他死死盯着闻潮生,用咬牙切齿,极为愠怒的语气说道: “我等这场雨下完,那时,你会死得很惨。” 闻潮生平静地回道: “你的时间不多了。” 轩辕青冷冷道: “一场小雨而已,能奈我何?” … 第408章 雨海火舟,破云之剑 他盘坐于闻潮生的对面两步之距,对于他来说,这个距离正刚刚好,待到雨停之时,他只需要起身踏出一步,就能挥拳轰杀闻潮生。 朦胧烟雨之中,二人相对盘坐,隐约可见的身影让云杉台上的众人有些发懵,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不明白为何会有一场雨,不明白为何二人忽然停手,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怎么不打了?” “不知道,书院的那个学生好像手臂断了,正在疗伤……这个轩辕青,倒是有些强者的风范,没有趁人之危,估计想等着那个书院学生手臂恢复了再光明正大地赢他吧……” “嘶——你这么一讲,好像真是这样,方才轩辕青都举拳砸过去了,结果快要打到闻潮生面前的时候又止住了……轩辕氏族不愧天下第一氏族,这股魄力与胸襟就不一般!” 不少人开始从众吹捧起了赵国的轩辕氏族,在他们看来,这场战斗势必以轩辕青的胜利落下帷幕,无非只是迟与早的问题,但很快,有些修为较为高深的人瞧出了古戍棋盘中的端倪,声音沉凝道: “并非胸襟……那场棋盘中的大雨有问题。” 旁边的一人不解道: “一场雨而已,有什么问题?” 那名修为较为高深的人回道: “问题很大……那并不是普通的雨,里面似乎藏着可怕的东西,轩辕青被那场雨给困住了。” 另外一名剑阁四境的修士附和道: “的确,轩辕青刚才打出的那一拳很慢,明显不是不想杀闻潮生,而是遇到了阻碍……有趣的是,我好像在那片云雨之中感受到了剑意。” 随着后来又有几名四境相继述说,众人这才意识到了这场决弈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复杂和精彩。 雨中,在绝大部分人根本无法看见的地方,片雨不沾的闻潮生与宛如落汤鸡的轩辕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场暴烈到完全不讲道理的骤雨,在疾风的催促下变得格外狂躁,每一滴自云间坠落的水珠都在嗡嗡震颤,透明水珠中暗藏无垠杀机,或是飞雪,或是炽阳,炸开破裂在轩辕青体表之时,像是从不同的时空汇聚、刺来的剑,让轩辕青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 他潜心而凝,不再丝毫托大,周身滚动不休的血气在轩辕青的体外形成了一道河流,围绕着他的体表奔涌不休,形成了一道散发着红芒坚不可摧的屏障,将无数剑雨阻隔在外。 不再以肉身肌肤硬接这场浩渺的剑雨,是轩辕青不得已的让步,也是他放下了自己的傲慢,真正感受到了来自这场剑雨之中的死亡威胁。 透明的雨珠子劈里啪啦地打在轩辕青血芒屏障之上,在这场雨幕中发出了独特的声音,像是一件说不出名字的乐器,在兴奋,在律动,在乱舞,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声音渐渐小了,雨珠逐渐凝结成了晶莹绝美的形状,漫空凌舞,徐徐坠下,静谧地铺就在血芒长河之上。 “这是苦海县三年的雪,我在那里的一千多天,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如何活下去。” “我曾屡次将要死于那场雪中,期间的寒冷不只是透骨浸髓,甚至会侵入我的意识、我的魂魄之中。” “这场雨来的很好,但我想先带你见见那三年的雪。” 闻潮生徐徐对着轩辕青讲述出这些,后者眉头渐渐紧皱,他下巴微抬,看向了头顶处血河之上堆砌的大雪,明显感觉到了其中那可怕的寒意。 天冰地雪,封结一切。 血河之中漫腾的血气受到了影响,流动的速度明显没有了先前那样快,甚至隐隐有凝结的倾向。 轩辕青比谁都明白,在这场磅礴的雨幕之中,一旦他身外血芒之河凝结,便是他的死期。 至此,攻守之势已经彻底扭转,轩辕青成为了闻潮生面前待宰的羔羊。 他不甘,自己乃是天下第一氏族轩辕的族人,是年轻一代无可匹敌的存在,怎么可能会倒在这里,怎么应该倒在这里? 轩辕青绷紧全身的肌肉,「河山祭」心法开始运转,原本凝滞的血气再度恢复了活力,但无论如何,自外部积雪传来的彻骨之寒始终无法驱散,就好似头顶的那场大雪下在了他的身体最深处。 他拼尽全力,只为了不让自己的四肢失去温度。 也唯有轩辕青是一名功法大成的体修,但凡换成此次武弈中任何一名四境修士,都绝不可能在这场纷扬的死寂之雪中硬抗这么长时间而不殁。 在这场与极端凛寒的对抗之中,轩辕青渐渐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他不知道这场雪会下多久,但眼前已是铺天盖地的雪白,甚至已经看不清了距离他咫尺之遥的闻潮生,轩辕青头一次感觉到了绝望与死亡的恐惧,但他仍不愿放弃,仍不愿相信自己大成的「河山祭」之躯会挡不住这小小风雪。 他一直煎熬着,直至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这场雪才倏然消退。 轩辕青乍醒,却发现眼前的闻潮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骇然,迅速环视周围,看见闻潮生背对着他站在远处棋盘的中央,抬头望着天穹。 雨依然在下着,甚至又大了些,轩辕青看不真切闻潮生的背影,但他却已觉得愈发虚弱了,低头看时,才发现自己周围的地面已经被鲜血染红。 不知不觉,他已千疮百孔。 他的「河山祭」还是没能撑过那场雪,也没拦住这漫天落下的剑雨。 闻潮生似乎感觉到他醒来,抬手指向了天上的云,说道: “你撑了很长时间,雨要停了。” “但云的深处还有最后一剑,你挡不挡得住?” 轩辕青摇摇晃晃站起身子,步履蹒跚,向着闻潮生走去。 走到了他的身后三步之距,受风而止。 “我说过,雨停,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轩辕青斜目而视,攥紧了双拳,他其实已重伤至灯枯油尽,但却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 忽而天光一亮,吸引了他的注意。 轩辕青抬头,见乌云的深处隐有粼光幽幽,如湖如海,他微微一怔,还没看清,便见云开雨分,一叶孤舟自云层深处的湖海驶来。 它游于云中,身如烈火,烧得雨干雾散,烧得天光大亮,直至穿云破海之时,这孤舟便成了一柄比先前任何一滴雨、一缕风都要锋利的剑。 它破云而来,垂天倾落,如同烈火尽头的灰烬,只与此方留下一抹遗世之华,便彻底烟消云散。 轩辕青目中神采也渐渐随着这抹剑华一同消散。 乌云褪尽,他面向闻潮生的背影跪服于地,垂头而溘,只余下了眉心一处殷红小点,与满面憾然不甘…… … 第409章 躲 … 轩辕青的死亡,换来了绝大多数观众的沉默。 他们并不明白那场雨所蕴藏的意义,自然也看不明白,为何随着这场大雨褪去之后,轩辕青死在了古戍棋盘之上。 战斗结束之后,没有书院的执事来宣读闻潮生的胜利,棋盘的中央只剩下了风声与一地的积水。 闻潮生站在原地许久,收回了望着天穹的目光,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古戍棋盘的外面走去。 接下来,就是他与佛子之间的最后一场战斗。 但随着闻潮生来到棋盘外的空地上时,却未见法照的身影,那名执事告诉闻潮生,法照在乌云散去、大雨停歇的时候提前认输了,并且离开了这里。 “提前认输?” 法照的选择让闻潮生微微一怔。 那名书院的执事自然曾也听说过闻潮生的事迹,也亲眼见证闻潮生被关入碧水笼中待审、又亲眼见着明玉堂的长老滥用职权硬生生将闻潮生从众目睽睽之下保下,他想,当初若是闻潮生被直接处死,那今日书院的境况必然会极为尴尬,徐一知不在,书院其他参与此次武弈的四境很可能连决弈都进不了,他不敢想,到那个时候他们书院会多么丢人现眼。 关键的是,只丢他们自己的脸也便罢了,若是连参天殿内的圣贤脸面也一同丢光,那书院在会武结束之后,势必会面临极为严苛的审判。 一念之差,那个书院臭名昭著的「魔头」竟然已经走到了今天的地步,也在会武为书院所有人解了一个局。 “恭喜你,闻潮生。” 那名执事目光复杂,心情复杂,感觉自己有多少话想要讲,但却又缄默无言,不知从何说起。 闻潮生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没有欣喜,转过身默默地离开,那名执事看着闻潮生的背影,忽然有种恍惚感,武弈结束,闻潮生没有回去云杉台,不久之后,众人都会回到黄金台中,齐王将要在那里摆下最后一道宴席来招待四国的王族。 而闻潮生径直离开,一直走,走出了书院。 云杉台上,任沐风询问归来的法照为何放弃了最后一场决弈,法照的回答十分简洁。 他说,小僧也接不住那云中的一剑。 至于赵国的诸多王族权贵以及轩辕氏族的人,脸色都极其难看,目光阴沉的好似要滴出水来,赵国王族输了大量的财富,轩辕氏族则是输了颜面与族中一位未来极有可能登临天人的天才! 他们想过轩辕青会败,但却没有想过轩辕青会死。 由于古戍棋盘之中的执事全部被二人战斗时的余威杀死,导致轩辕青根本没有认输的机会。 此次四国会武,轩辕氏族无疑是输得最惨的那一方。 但此刻他们身在齐国,旁边就是参天殿,里面居住着十八位天下最为强大之人,其中任何一人搬出来,都是足以睥睨天下的存在,无论他们心头有怎样的怒气与怨气,都只得在这里憋着。 而齐国这头,无论是王族还是书院的不少人,全都喜笑颜开,相互吹捧敬酒,平山王举着酒杯默默饮下,对着院长说道: “他可能是比程峰厉害。” “能把这个人留给齐国么?” 院长感慨道: “你现在想把他留下了,可惜有点晚。” “他有他要做的事。” 平山王眸光烁动。 “压他几年,等风头过了再放出来。” 院长道: “可是此次会武,参天殿的那十八位也在观战,如此天才,他们岂会放过?” “只怕我说了不算。” 平山王仰头饮下了酒,将杯子扔下了山。 “齐国完了。” 他破罐子破摔,转身离开了云杉台。 书院很快公布了武弈的最终名次排定,接着,便开始安排侍卫带着四国的权贵们下山,前往黄金台,进行最后的晚宴。 不知是否是因为先前古戍棋盘上拂云的风,这一场大战之后,天光逐渐变得暗淡,越来越多的阴云开始向着书院汇聚,似乎有一场更大的暴雨正在酝酿。 … 闻潮生出现在了阿水的院落里,来找她喝酒,阿水见到闻潮生垂下的右手,眸子动了动,但却没有说什么,从屋子里撕了一块衣服,非常熟练地帮闻潮生把断掉的右手缠上,挂在了胸前。 二人开始喝酒,阿水问闻潮生书院的会武已经结束了么,闻潮生说结束了。 “书院的后山下了场小雨,我杀了一个人。” 阿水语气严肃地指责他道: “你还断了一条手臂。” 闻潮生左手抱着酒坛放在肚子上,像是一只躺在水里的水獭。 “江湖纷争,断手断脚多么正常,那个家伙很厉害,比那天来咱们院子里蹭饭的冤种任沐风要厉害,比佛子要厉害,比仲春也要厉害……但即便这么厉害的人,如今也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我天才,还是吕先生太强,随便一指便能点石成金。” 他享受着这场战斗本身,而非战斗的结果。 关于他的事迹,无论是谁知道都会觉得惊讶,觉得不可思议。 几个月前,闻潮生还是一名苦海县苦苦挣扎的流民,而如今,他已经成为了四国天人之下的第一人……至少是名义上。 阿水听出了闻潮生语气中的骄傲,这也的确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她说道: “这个时候,你应该在书院之中接受属于你的嘉奖与荣耀,而不是一个人偷偷摸摸溜出来找我喝酒。” 闻潮生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 “嘉奖?” “你是说那些齐国的酒囊饭袋,只会坐在观战席上,靠着我去赢得他们与别国王族的万贯赌局,接着一毛钱财也不分给我,就腆着那张恶心的笑脸上来口头夸赞我两句,再敬我两杯酒?” “我走到如今的地步,若是为了这个,那只怕我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闻潮生出来找阿水的目的很明确,他不想和那些齐国的王族们喝酒。 阿水在想什么事,心不在焉道: “出来也是喝,里面也是喝,有什么差别。” 闻潮生: “差别很大。” 他的回答将阿水拉回现实,后者微微侧眸,盯着闻潮生,闻潮生也盯着她,阿水有话想说,但是闻潮生的眼神又让她无话可说。 两坛子酒下肚后,阿水率先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她一拍桌子,用十分严肃的语气对着闻潮生道: “上次你答应过我,你说「可以」,做人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闻潮生道: “对啊,我说的是「可以」,也没说「一定」。” 阿水皱眉: “你还是小孩子吗,玩这种无聊的文字把戏。” 闻潮生道: “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成熟一些,但偏偏这时候不是我的四十岁,不是我的五十岁,你怎么能指望一个都未至而立,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老是做一些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做的事?” … 第410章 问罪(一) 阿水向来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 所以在这个时候,在她搜刮自己腹中所有的语言与墨水,想要说服闻潮生之时,她变得有些支吾,甚至不知怎么开口。 望着自顾自喝酒的闻潮生,阿水终于承认,闻潮生要比她遇见过的任何一名敌人都难对付。 见着时间差不多了,闻潮生放下了酒坛。 “所有的事情就要真相大白了,不管怎样,你都应该知道风城一事的前因后果。” 阿水沉默了片刻,问道: “你不敢跟张猎户讲出真相,那你会与我讲述真相么?” 闻潮生起身准备回去书院参加最终的晚宴,对着阿水道: “对你可以稍微残忍一点,所以不管是多么难接受的真相,我都会一五一十讲给你听。” 他走出没几步,被阿水叫住,回头时,见她道: “要下雨了,带把伞走。” 闻潮生接过了阿水递来的伞,低声道: “早知道,还不如就待在苦海县不出来,那院子虽然小了点,破了点,也没什么不好。” 阿水盯着他手中的伞,也道: “喜欢你就回去看看,日后吕先生与吕夫人会回来……狗爷走了,邻居有个人才不会寂寞。” 闻潮生: “那枇杷树有程峰养着,我不回去也没事,他还是挺靠谱的。” “走了。” 他与阿水道别,怀揣着一丝忐忑的心情拿着伞回去了书院,再到黄金台时,他找到了院长,后者对着他道: “有些事情,待会儿晚宴你便能看明白。” “若还有不明白的,今夜子时来阁楼,我可以细细讲与你听。” 闻潮生闻言,直接便坐在了院长的身旁。 偌大的黄金台,这个位置很好,因为坐在这里,便不会有人来找他敬酒。 若是有谁想要举杯来找他寒暄,熟知官场礼节的权贵们必须得先敬院长,否则就是大小不分,有眼无珠,而他们根本没资格跟书院的院长敬酒,所以,自然也不会有人想要来找闻潮生寒暄。 任沐风已经回到了燕国势力那头,但似乎坐在一众长辈之中让他觉得并不舒坦,一个人低头闷闷吃喝。 诸多侍卫与侍女们仍旧在有条不紊地呈递上一盘盘美食与美酒,并为黄金台的中央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当明亮的焰火狂狼盛放如同群牛奔腾时,天上的阴云也越来越重。 至此,一场笼罩整座王都的倾盆大雨即将坠落。 但让人觉得莫名怪异的是,众人头顶却没有支起任何诸如「伞」的东西,就这样让四国最为尊贵的王族们暴露在了阴云之下。 纵是如此,连宴请宾客的齐王自己都没有撑伞,其余国家的王族哪怕心有芥蒂,也不好说什么。 日落西山,让本就阴沉的天光变得极为黯淡,空气中的潮湿也越来越重,下雨前的闷湿让在场的众人都有些焦躁。 此刻,他们望着主位的齐王脸上挂着一抹先前不曾有过的冷意与凌厉,都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忽然,一抹刺目的纯白撕裂成为了长鞭的形状,狠狠在天幕之上抽出了一道裂口,接着便是宛如擂鼓般恢宏的雷鸣之声入耳! 轰隆! 在场本还有些窃窃私语,但伴随着这道雷声过后,直接全部安静了下来。 大雨似乎仍在酝酿凝势,而此刻坐于主位的齐王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在黄金台上传得十分清晰: “今日,四国会武得以圆满收官,本王作为东道主,感谢诸位的信任与参与,更感谢参天殿圣贤们为此次会武提供的场地与精妙设计,第一杯酒,咱们共同举杯,敬殿内十八位儒圣。” 众人不敢怠慢,一同举起了手中的酒杯,然后仰头饮下。 一杯尽后,齐王取过了一旁侍女手中的酒壶,亲自为自己斟满了第二杯,继续道: “今日宴饮,除了诸位之外,还有一名极为特殊的客人,这位客人姓尹,而今二百一十七岁有余,乃是参天殿内十八圣贤之一,曾遍览天下名山,悟道于葬仙崖,而后进入参天殿内参悟寰宇之穷极,得见真我,数年前,先王驾崩,齐朝朝纲动乱,贼子篡位,眼见社稷坍塌,国家不存,幸是尹圣出手,方镇得邪魔,肃清宇内,还了齐国安宁太平,今日四国之王皆在此处见证,这三杯酒,本王代齐朝历代先王,代天下苍生,敬尹圣。” 他言罢,连饮三杯,每饮一杯,便十分恭敬地对着黄金台的另一头阶梯之上的人影行礼,众人见那道人影不真切,但却能由衷地感觉到从其身上散发的可怕压迫感。 仅仅远观一眼,便令人不住臣服,圣威浩渺,四国之王族皆十分识趣地主动跪伏于地,叩拜「尹圣」。 那人影轻轻挥手,众人便只觉身体被一股温柔清风所托,自己站了起来。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而烁,亮光明彻此方天地,那如洪水淌落的倾盆大雨以极快的速度抵达地面,却在触及众人身躯的时候,被神秘力量隔开。 雨不湿篝火,不湿酒菜,不湿在场绝大部分人的衣衫。 除了赵国之人。 他们与众人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比,因为在这场瓢泼大雨落下之后,赵国前来参与会武的人中,无论是王公贵爵,还是轩辕道门,无论有修为或是没修为,全都当场淋湿成为了落汤鸡。 雨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衫与头发,凝成一股一股耷拉在了面庞之上,让赵国的这些人看上去无比狼狈与难堪…… 第411章 问罪(二) 见到被这场暴雨淋湿的赵国人之后,在场的所有其他人都收敛了自己的形容,他们终于明白这最后一场晚宴不是请客吃饭,而是步步杀机。 风城死了多少人,齐国怎会视而不见? 当然不会视而不见。 这最后一场暴雨,便是参天殿内圣贤降下的责问。 被暴雨浇淋湿透的赵国王族与轩辕氏族等人也心中明白,这场暴雨为何会浇在他们的身上,数月之前,齐国凭借着特殊的手段封锁过消息,但赵国可没有,上上下下都知道在齐国东部的风城究竟发生过多么惨烈的一场大战。 这场雨没有下下来之时,他们心脏其实一直有块大石头悬着,而如今被大雨淋湿之后,这块石头也是终于落地了。 该来的,总会来。 赵国不少王族目光好似做贼一般四处乱瞄,时不时会看向台阶之上的那名「尹圣」,心想着,这场问罪将由何开始,又由何结束。 唯有赵王,春鸢君等一些极少数王族与轩辕、道门之人看上去从容许多。 赵王仍旧埋着头,沉默喝酒,任凭这场暴雨浇在了身上也无动于衷,似乎他已经预料到了此时此刻的窘迫。 坠落不休的雨滴不断击打在他面前的桌面上,酒杯中,餐碟中,将油星子飞溅得到处都是,脏了他的衣衫多处,但身旁那些负责招待的侍女们此时已经远远退到了一旁,冷眼而视,完全没有上去要帮忙的意图。 赵王对此似乎也视而不见,直至他将被雨水浸透的餐碟中菜肴食净之后,才徐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双手置于膝上,对着远处的尹圣开口道: “不知「圣贤」降下此雨,所为何意?” 高居于阶上的「尹圣」自未回话,一直冷眼注目他们的齐王此刻再度开口: “五百多年前,古之圣贤平息战乱,让四国之祖王签订合约,后经时间演变,日月推移,四国之间摩擦不断,矛盾愈深,匿于诸国之圣心中明了,若是不加以克制,迟早再现昔日之大祸,于是才有了四国会武与联盟合约。” “关于合约的具体内容,相信在座的各位早已烂熟于心,不再需要本王过多赘述。” “而今你赵国野心之勃勃,无视圣人之命,无视祖训规谏,无视永安历五百年的天下人心,贸然发动战争,肆意屠戮我大齐边境,害得数十万军士埋骨荒冢,数十万家庭支离破碎,你又要作何解释?” 二人本皆为一国之君,平起平坐,但此刻赵王浸溺于雨中,狼狈的模样像是一名即将受刑的重犯,正在接受最终的审判。 面对齐王的问责,赵王指尖缓缓摩擦着酒杯杯沿,没有在第一时间回话,现场是令人紧张,令人胆寒的沉寂。 一直乐呵呵的春鸢君此刻坐在了不远处,低着头藏在了这场大雨之中,在这种事关国家大事的层面上,他仿佛天生就没有存在感。 当然,此刻关注这场笼罩住了整座齐国王都瓢泼大雨的人,并不只在黄金台上。 在黑龙岭祭拜过古之圣贤的道人与剑客,此时同样隔着极远的距离凝望着那片将要摧城的阴云。 剑客似乎有些疑虑。 “听闻此代赵国君主生性孤傲,他若是一念之差,将一些事情抖出去,最后大家都会很难做。” 道人回道: “若是那样,他的女儿就会死。” “当年赵国七子争权,赵王的妻子与春鸢君一众人为了能让他上位,牺牲了很多,后来更是为赵王产下一子一女,可惜前两年因病离世,临死之前曾经嘱托赵王,一定要将他们的女儿安全地带回赵国,这是她的执念,而今也成为了赵王的执念。” “所以赵王才会嘱托春鸢君,主动找上我们,来补全这一次的计划。” “为了让他的女儿活着回到赵国,他一定会听话的像只木偶。” 剑客从道人的话中听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问他道: “所以,赵王的妻子真是因病离世的么?” 道人沉默片刻,最后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 “真是。” 见他这缕笑容,剑客也心知肚明,啧道: “都说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你心机这般深沉,难怪当年与北海会闹得那么僵。” 道人摇头: “既不入世,谈何出世?” “我那师兄自幼天赋异禀,未曾经历第二重,便已身在第三重,他又如何懂得我这等凡人的不易?” 剑客对此冷笑了一声,似乎对于道人的道貌岸然感到不屑。 “世上岂有活了两百多年的凡人?” 道人拂袖,自袖间拿出了一瓶药丸,递给剑客问道: “吃不吃?” 剑客自然回绝,于是道人打开了瓶子,从中拿出一枚携带着草药香气的黑色药丸送入自己嘴中。 “正是因为过于平凡,又想要变得非凡,所以我才什么都学……兵器,内功,外功,丹道,医道,毒道,我活了两百多岁,常于天下行走,世间有的能学的,我几乎都学过了。师父生前看不起我,后来师兄也是,若是此次能让天下格局翻天覆地,至少,我自己能看得上自己了。” … 黄金台上,赵王闭目许久,忽然深深嗅了一口这雨中清爽与泥尘混杂的味道,徐徐开口说道: “四国合约中曾有明确提及,会武之局,仅以小争而论大争,只论输赢,不论其他,不可肆意羞辱凌虐,不可以地皮疆土做筹,然则上一次会武之时,明明筹码已定,齐国之平山王却临时变卦,仗着齐国国力强盛,强行要走吾国之公主为妾,这难道不算羞辱?再者,吾之小女那时不过豆蔻,人事未通,一孩童而已,却被当作饭菜一般搬上餐桌,这难道又不算凌虐?” 第412章 问罪(三) 重提上一届会武旧事,众人的思绪被带回到了过去。 那一届会武终局,平山王强行要走赵王小女来做妾的行为的确有些过分。 当时赵王虽有千百般的不悦,但平山王却将书院与圣贤之名搬就出来,压得赵王根本喘不过气,再加上那时赵国会武输于齐国,似乎总差了几分理,他的女儿又极为懂事,在知道自己父亲难做之后,主动请留在齐国,最终赵王在这样的高压之下便半推半就地妥协了。 只是他一回到赵国,一见到了自己的妻子,便后悔了。 他写信给平山王,希望可以花重金或是其他珍贵的东西赎回自己的女儿,但被平山王一口回绝了。 平山王答应他,每过一段时间会让他的女儿写一封信给他们。 提到了这件事,赵王紧紧捏住指间的酒杯,直至指节发白,眸光似乎较之这场阴雨更为沉翳。 “起初的那一年,或许是四国之中的诸多王族皆在关注这件事情,吾之小女在齐国的生活还算不错,没有受到多少不公与排挤,但随着时间推移,关注这件事情的人越来越少,平山王终于放下了自己的顾忌,开始暴露禽兽之本性,不但常常羞辱小女,当着小女的面折辱赵国,歪曲赵国历史与诸代君王,不断以肮脏的污秽与谎言给小女洗脑,若是小女反驳,还会被直接关进小黑屋中,一两日不予饭食……” 赵王愈说,神情便愈发激动愤怒,像是一名饱受冤苦的百姓,控诉着平山王的恶行。 他猛地将手中的酒杯砸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接着指着平山王的鼻子怒道: “此人为了羞辱赵国,对着小女犯下恶行之后,再让小女悉数将这些恶行记录,以一封封的书信寄回赵国,这虎狼之畜剜去了小女双目,割掉小女舌头,还砍断了小女的双腿……我是赵王,却也是一名人父,在座的各位有子嗣的父亲,谁能接受自己的后人受此折辱?” “要打便打,要战便战,你如此欺侮,真当我赵国是随意任人凌虐的软柿子不成?” 一直饮酒不语的平山王,此刻也放下酒杯,语气之中饱含冷意: “一封书信,岂能见真相三分,你身为赵王,因自己的私情而直接发动战争,不予辨别真伪,甚至连战书都不下一封,你的女儿是命,难道那些死在边城的数十万军士的命便不是命了?!” “这滔天血债,若是错杀,你又要拿什么来还?” 赵王不甘示弱,眼睛一瞪,双臂挥展,形容癫狂道: “那一封封皆是我女儿亲笔落墨之书信,字字沾血,句句惊心,焉能作假?!” “士可杀,不可辱!” 他本被大雨浇湿全身,看上去已经无比狼狈,此刻歇斯底里的模样让他彻底变成了一个疯子,二人之间的对话将不少人的情绪激燃,跟着一同谩骂起来,而闻潮生却是静坐于院长身旁,双手摁着阿水递给他的那柄伞放于膝前,他静静看着这一切,体会着这一切,握住伞柄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也从中瞧出了一些不正常。 这一份不正常并非来自于平山王,而是赵王那边。 到底是哪里不对,闻潮生细细说不上来。 非要说的话,他觉得赵王有些微不可寻的「用力」了。 这是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因为风城这件事本质上是参天殿的圣人要一个解开四国之间平衡的理由,所以是齐国对于赵国的算计,而如今赵王表现出来的这半分「用力」,却让闻潮生嗅到了一股更深层次的阴谋味道。 但他没有去深究。 因为闻潮生觉得,他大概活不到那个时候。 既然活不到,那便没有必要去闲操这份心。 平山王与赵王争执到了激动之处时,忽然出现了短暂的歇停,不少人都觉得这大概是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直至另外一个清脆温柔的声音响起时,黄金台上这场暴雨之中先前积攒的一切火药味都消失了。 “父王。” 这道声音与先前众人激烈争执的声音格格不入,带着激动与思念,赵王看去之时,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穿着青蓝色的长裙立于不远处的入口,两名侍卫十分尽职尽责站立于其身旁。 一名侍卫持刀,另一名侍卫撑伞。 一路走来,少女的裙角湿了些,她却全不在意,小跑着朝着自己朝思暮想的父亲奔去,扑进了自己父亲的怀中。 赵王伸出努力压制着的颤抖的手抓住少女的胳膊,认真看着她那明亮如星的眸子,看着她完好无损的模样,沧桑的面孔上满是喜色。 “玥瑶……你没事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玥瑶摇着头,雨水打湿了她,她也流下了泪水,泣声道: “父王,你不该来的……不该来……” 她似乎知道什么,心如刀绞地望着赵王,后者却用严厉与温柔的眼神制止了她,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赵王抱住了自己的女儿,单手托住了她的后脑,在她的耳畔用极轻的声音耳语道: “玥瑶乖,等事情结束之后,你就跟着春鸢君叔叔回家……听话。” 玥瑶在赵王的怀里泣不成声,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赵王深深嗅了一次自己女儿的味道,又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呢喃般的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还是像小时候那么懂事,真好……” 他轻轻拍了拍自己女儿的后背,然后在玥瑶的哭声之中,强行推开了她。 玥瑶公主的身后,是齐王,是齐国的贵爵,是高阶之上的圣贤。 他们所有人,都朝着他投来了极为严苛的审判目光。 而之前帮着赵王助威的那些人则在看见玥瑶公主完好无损之后,彻底冷静了下来,面对齐国那边如狼似虎的眼神,他们忽然感觉到了身上的雨水寒冷,冷得彻骨透心。 “你说,你的女儿被平山王剜去双目,割掉舌头,还砍去双脚……现在,本王将你的女儿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齐王沉声开口,眸中之光前所未有的慑人,语气亦前所未有的凌厉: “可我大齐风城四十万将士的性命……谁又来还给他们?” PS:正在疯狂签名中,这本书以后也会有实体,不过可能要等很久…… 第413章 雨中,万丈权势,烈火焚身 “可我大齐风城四十万将士的性命……谁又来还给他们?” … 如此血海深仇,齐王看似在向赵王步步紧逼,其实也是在逼迫陈国与燕国之王做出抉择,决定站队。 风城一事,绝非儿戏,按照四国早先签订的那场盟约,如此恐怖的血债,必须要用血来偿还,燕国与陈国理应出兵,帮助受到凌虐的齐国一同向赵国讨债,甚至彻底将赵国从这个世上抹除。 风雨愈急,噼里啪啦打在众人的身上时,像是无数只遏住众人脖颈的手,随着时间推移,众人感觉到呼吸愈发困难,面对沉默的大多数,赵王似乎在这无形的审判之中感知到了自己与赵国未来的命运,盯着平山王,冷冷道: “所以,那一封封从齐国寄来的信,根本就是假的。” “你一直在用玥瑶做局,目的就是为了今日?” 平山王没有第一时间回应,直至他在众人的面前也被这场暴雨浇湿淋透,与赵国众人一样变得狼狈不堪时,许多人才意识到了什么,将目光移向了台阶之上的那名圣贤。 对方一开口,淡漠的声音在雨中清晰的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所以,风城一事,你也有参与?” 头顶的大量阴云遮盖住了星月之华,但偌大的黄金台并不阴暗,中央那滚滚燃烧着的巨型篝火照亮着在场每一个人的面孔,平山王的目光在篝火火光的掩映下显得很直很直,面对自家圣贤的问责,他开始辩解: “上一届会武结束之后,赵王亲口同意了将自己小女赠予我做妾,当时所有四国之权贵皆在场,赵王身为一国之君,一言既出,自当信守承诺,纵然心中千般不悦,那也该忍着,有什么问题直接等到此次会武再讨回来便是……可那次随着赵王回去之后,便开始重梳国策,对于齐国前去经商、异物之商队百般刁难,胡乱克扣赋税,甚至直接暗中下令,让人将这些大型的商队软禁扣留在赵国,不予来往,我这也是回击赵王之无理无端行为,告诫他自己的公主在我手里,莫要太过放肆,的确没有想到,他会一声招呼不打,直接挥师讨伐我大齐边境,军队几乎倾国而出……” 阶上圣贤的眼光穿过雨幕一缕,落在了赵王的身上: “可有此事?” 赵王面色惨白,却回道: “确有此事,但他隐瞒了部分,当初得知小女在齐国受到欺侮之后,我便立刻将这些商队放归回齐国了,这件事本已了之,可小女在齐国受到欺侮凌虐之后的诉苦却仍旧没有停歇,甚至愈发过分!” “信上字迹与小女一模一样,字字饱含怨念,期间我数次写信与平山王与齐王交涉,可他们对此全然不予理睬,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我也是一国之君,岂能任由他们这般欺侮……风城一事,真若问罪,齐国自己要担一半!” 面对来自圣贤的压力,赵王仍旧掷地有声,语气之中充斥着浓郁的不忿。 阶上,尹圣凝势着齐王。 “可有此事?” 齐王沉默,眼见气氛变得古怪,平山王此刻主动发话,打破了僵滞: “齐王没有收到那些自赵国发出的信。” “所有的信,都在我的府中。” 雨中,圣贤之声愈冷: “所以,赵王所说之事,皆为真事?” 平山王回道: “是。” 他没有再为自己辩解分毫。 阶上圣贤并未因为平山王是齐国王族就对其有丝毫偏袒,慨然道: “这么讲的话,风城这桩惨案,还真有你一半「功劳」。” “前圣之盟有约,不可废弃,尔等不管有何理由,皆因私事而坏合约,视人命为芥,风城那场滔天大火,今日总该有个说法。” “你们……谁先表态?” 被称之为「尹圣」的人此时此刻发话,下达了最后通牒,他在黄金台上拥有着绝对的权力,即便诸如赵王,平山王等这样尊贵的存在,也不敢以「本王」自称,面对这名自参天殿走出的圣贤,他们就仿佛寻常百姓一般卑微。 瓢泼雨中,平山王没去看赵王,也没去看齐王,反倒是朝着院长这头看了一眼,但他又并非真的在看院长,而是与闻潮生那复杂的目光交接在了一起。 闻潮生两世为人,天生似乎心思聪慧,但此时此刻,他也读不懂平山王这雨中狼狈的一瞥。 里面藏了太多的遗憾,太多的疑问,太多的不释然。 他只知道一件事,那便是平山王要死了。 后者似乎已经提前无数次预见过这样的结局,于是当这个结局真正来临的时候,他表现得远远要比想象中平静。 在众目相视之下,平山王端起了酒杯,里面已经灌满了从天而落的雨水。 那是圣贤的问责与审判。 他起身,来到了篝火面前,转头面向了阶上圣贤,举着酒杯长鞠一躬,与雨中朗声道: “齐国平山王因风城一事,刚愎自用,由一己私欲而乱国家大事,致使风城被屠,埋骨无数,数十万家庭流离失所,我自知罪大恶极,不可饶恕,而今,向尹圣与参天殿内诸圣请死!” 「尹圣」身于雨间,或是看了平山王一眼,或是没有看,众人皆不知,亦不能窥其喜怒,只是见他微微抬手,说了一个字: “准。” 平山王仰头将杯中的雨水一饮而尽,接着,湿漉漉的身子竟燃起了熊熊烈火! 这烈火顷刻之间便烧干了平山王身上的雨水,接着,又让他在众人的眼前被活活烧成了灰烬。 这一幕,对于黄金台上的所有人,尤其是齐国王族,冲击自是无比巨大,他们难以想象,曾经那个权倾朝野十多年,在齐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平山王,就这样死在了他们的面前,甚至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第414章 我可以拒绝吗? 这天下曾有许多人想要平山王的性命,一路走到权倾朝野的今日,平山王遇见了数不清的死对头与敌人,可他们最终都败在了他的手中,既便如同宁国公这样的存在,也根本未对他造成多少威胁。 在齐国绝大部分王族的眼中,平山王是一个活着的传奇,是压在他们头顶让他们根本喘不过气的山。 而现在,这座山被人用一个字便挪走了。 这巨大反差与荒谬的背后,其实黄金台上所有人对于参天殿圣贤的恐惧与敬畏。 权倾朝野,一把烈火,一抔灰烬。 平山王死去的那一刻,距离齐王很近的闻潮生听到了一声极其清脆,极其细微的碎裂声,从他这个斜切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齐王手中捏碎的酒杯与无比用力的指头。 他竭力忍耐着内心的情绪,未让一丝一毫从他的面容上表露出来。 院长默默地喝了一杯酒。 这杯酒后,黄金台上的众人将眼神望向了赵王。 事到如今,他想不体面,也必须体面了。 玥瑶公主已经明白了自己父亲即将面临的下场,她想抱住自己的父亲,手却被另外一只温暖的手牵住,她泪眼婆娑地回头一看,正是她的春鸢君叔叔。 二人对视之间,春鸢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一旁站着。 赵王起身,也端着一杯盛满了雨水的酒杯,默默行至篝火面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雨中狼狈无比的赵国众人,便也与平山王一样,端着酒杯对着阶上圣贤长鞠一躬,接着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于是他也化为烈火,化为了灰烬。 春鸢君捂住了玥瑶公主的嘴,不让她哭出声音。 对她来说,这便是极为残酷之事,数年独处异乡,身旁无一人可以说话,好不容易今日等到四国会武,见得自己的亲生父亲一面,却不曾想,这一次的重逢竟是永别。 泪眼婆娑中,玥瑶记得小时候身体不好,太医几乎形影不离,她那在众人面前无比威严的父亲手里常常攥着糖,每每来看望她时,会坐在她门口的盆松旁,像是世上最无耻最温柔的无赖,编撰着各种各样的谎言哄她喝药。 她也永远记得,自己与父亲分离的那天,赵王的眼睛里充斥的绝望和无法割舍。 去年的深冬,齐国下了一场雪。 平山王给她做了新衣,某天夜里拂去了她发间的雪花,说有些事情他和赵王都决定不了,让她不要恨她的父亲。 她问平山王何时能与父亲再见,那夜平山王只回了她一句: “最好永远不要再见。” 那时,玥瑶不明白平山王这句话的涵义,而今看见这瓢泼大雨中的烈火,她才终于明白了。 待到二人都已成为了天地之间的游魂,齐王才用力地从这挤满天地之间的每一寸雨雾中汲取到了一丝难得的空气,让自己能够喘息,他的眸光渐转,除了赵国那些似乎模糊于雨幕之中的人形,他又看向了鸦雀无声的陈、燕二国之王,徐徐开口问道: “今日,恰巧陈国之君与燕国之君也在此,本王便多问一句,四国之约,如今到底还算不算数?” 被齐王忽然一点,重新提起了四国之盟约,让陈、燕二国的君主似乎都犯了难,陈王最没有主见,支支吾吾,想要开口,又怕说错话,与燕王目光交触之时,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直接选择了沉默。 无人回应,风雨便愈发蔓延着冷意,那股子要从人毛孔死命钻入的湿冷刺激着燕、陈二国每一个人的神经,让他们不住带着催促的目光看向了燕王与陈王。 二王未第一时间承应,是因为如今这个合约不再只是一纸空文了。 一旦他们允诺,便意味着开战,便意味着赵国即将灭亡,平衡了五百余年的天下大势将要被重新改写。 犹豫,是合理的顾忌。 那阶上的圣贤给了他们耐心,但并不多。 最终,燕王迫于这场大雨,率先做出了妥协。 “合约乃是先王传承,古之圣贤作证,自然永久生效。” 他一开口,燕国这边众人从雨中感受到的寒冷顷刻之间消散,而陈王自然紧随其后,也表示了自己定然遵守合约。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要开战了。 而且是赵国一国,对战齐、燕、陈三国。 齐王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凝视着赵国以春鸢君为首的那些早已被大雨淋湿的众人,淡淡说道: “不管怎样,国有国法,无论因谁之过,事情已经发生,四十万人的血债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而今圣贤在此,此地又是书院,是我大齐乃至天下最为神圣之地,不可大量沾血,索性放诸位回赵。” “我大齐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不会无缘无故、更不会一声不响便发动战争,今日赵王之殒便是战书,诸位回去好好准备吧。” “不送。” 随着齐王话音落下,赵国这些在雨中犹如落汤鸡之人表情皆从难看变得轻松了些许,无论接下来赵国将要面临多么可怕的审判,至少现在他们活了下来,从齐国离开之后,距离调兵开战至少还有月余,他们之中不少人家财万贯,随便跑去异国他乡,也足以活个舒坦了。 众人离去时,一个声音叫住了春鸢君,用淡淡的语气奚讽道: “春鸢君,记得会武之上你输给我的百鸟林。” 春鸢君肥胖的身子在雨中停顿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他没有转身,没有回应秦侯,继续颤颤巍巍地向着离开的路而去,由于背对着众人,所以齐国的王族只看见了春鸢君那行于雨中的狼狈背影,并没有看见他脸上挂着的平静。 他其实不怕。 一点儿也不怕。 因为春鸢君知道,齐国参天殿内的那些圣贤不会屑于在书院对他们动手。 他也愿意相信,一旦战争打响……这世上最先消失的不是赵国,而是齐国。 … 随着赵国的人离开之后,天上的雨便渐渐停了,星月明亮的辉光洒下,立于台阶之上的尹圣目光微移,看向了院长,也看向了院长身边的闻潮生。 当着三国所有贵族的面,他对着闻潮生道: “后生,你资质不错,参天殿内有位圣贤想见见你。” 尹圣此话落下,闻潮生立刻成为了众矢之的,无数目光宛如战场之上飞射的箭雨,一道一道皆携带着不同的情绪将他贯穿,嫉妒、羡慕、顾忌…… 而在这鸦雀无声的寂静之中,闻潮生缓缓放下了酒杯,站起身来对着「尹圣」长鞠一躬,礼毕后,他缓声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后背一紧的话: “我可以……拒绝吗?” 第415章 三日 “我可以……拒绝吗?” … 燕国的人不会理解这句话,陈国的人也不会理解这句话,但最无法理解它的,既不是燕国也不是陈国,而是书院里的那群学生。 数百年前,先贤建立这座大殿的时候,它便注定会成为受无数人敬仰的儒道圣地,而今延绵数百年,当初的古之儒圣坐化之后,参天殿的「一」变成了如今的「十八」,留下的「圣威」非但没有丝毫消退,反而愈发深重,已经压得齐国王室乃至天下读书人都几乎喘不过气,而他们也逐渐将参天殿神话,将齐国的这些圣贤神话,来到参天殿读书的这些人中,没有任何一位是不想进入殿内深造的,没有任何一位是不希望能够求得参天殿内圣贤垂怜一眼的。 而如今,这个机会摆在闻潮生的面前时,他却在无数人的羡慕妒嫉之中做出了一个「暴殄天物」般的决定。 “闻潮生,你大胆!” “不知死活,此乃圣贤之意,安敢拒之?!” “没错,圣意岂可辜负?” “…” … 阶上的「尹圣」尚未发话,闻潮生的耳畔已然出现了无数的口诛笔伐声,他对于这些声音似乎并不介意,但望着群情激愤的这些同门,闻潮生不免想到了人性之中那难以割舍的一部分——「慕强」。 他们有从参天殿圣贤那里获得一分好处么? 没有。 他们能从参天殿的圣贤那里获得好处么? 几乎不能。 但他们还是选择了自愿成为这些所谓的圣贤的拥护者,摇头甩尾,腆着一张脸要上去与人做条忠犬。 纵然此时表现得再激愤,再忠心,闻潮生也确信,那高阶之上的「尹圣」不会低头多看他们一眼。 但他们还是要这么做。 “啧。” 他轻轻咂舌, 这简单得几乎未让任何人听见的一声,便是闻潮生对于周遭那些忠犬们的全部情绪。 当着三国这般多人的面,尹圣沉默了许久,自然还是没有选择对闻潮生出手。 闻潮生的拒绝自然已经严重冒犯到了他的颜面与身为圣贤的尊严,但若是因为自家麾下的学生一句拒绝便直接将其当场格杀,那这件事情一经传出,他势必就会被扣上一层「小肚鸡肠」的帽子。 他们不在意那些蝼蚁的性命,但并非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蝼蚁的死活自然无关他们痛痒,但若是自己的名声被传臭了,那便是一件极难接受之事。 于是,在一众谩骂讨伐声之中,尹圣慢慢抬起手,示意那些叫骂的人安静,又对着闻潮生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道: “人各有志,我等不予强求。” “但方才我说的话,三日之内仍旧有效。” 言罢,他将眼神移向了燕国与陈国那头,如山一般沉重的目光落在了陈王与燕王的头上,淡淡道: “最后,既然二位已经开口,那便遵守诺言,回去之后不要齐国等得太久。” 燕王与陈王即刻允诺,不敢丝毫怠慢,让阶上圣贤之话落于地上。 他行礼起身之后,阶上人影已随着落于他们身上的目光一同消失,在场的众人仍是诚惶诚恐,一边交流,一边小心翼翼地查看周围,似乎在确认那位「尹圣」是否已经真的离开。 坐在闻潮生身旁的院长缓缓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望着杯中即将消散的酒沫,抬手屏退了周围的侍卫,感慨道: “你太急了。” 闻潮生轻声回道: “无所谓急或者不急,就是这几日的事。” “我一个将死之人,难道临死之前,还得照顾他们的感受?” “呵……我可去他妈的。” 院长盯着他。 “三日之后,若是你不回心转意,你就会死,生命很珍贵,不再想想?” 闻潮生盯着酒杯里的酒,里面是他自己的双眸。 酒很清澈,他的眸子也很清澈。 “想过了,有点后悔,不该来王城。” “但我迟早又会来。” 院长道: “因为那姑娘?” 闻潮生微微僵硬地偏过头: “您也听说过她的故事?” 院长摇头。 “没有,我活了一百五十多年了,眼前看过的年轻人一批又一批,看得多了,便多少能相中几分你们的心思。” “那姑娘从哪儿来?” 闻潮生沉默许久。 “风城。” 这次轮到了院长沉默,而且沉默了极其冗长的时间也没有再讲话,她出神了,心念随着眼神去了无比遥远的地方,看见了很多过往的事。 “风城……” 她终于感叹了一声。 “那的确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还有什么想与她说的话么?” 闻潮生有些意外地看向了院长: “我出不去了?” 院长道: “今日幸是人多,你才能多活三日,但这三日你必然无法离开书院了。” “三日之内,若是你不向圣贤请罪,后果自不必我多说。” 闻潮生看着手里的伞,将伞递给了院长。 “那……劳烦您帮我将这把伞还给她。” 院长接过了这柄再平常不过的伞,既觉得掌心冷,又觉得掌心沉重。 “我尚且还有事要做,两日之后帮你还伞,如何?” 闻潮生点点头。 “多谢您。” 这场晚宴,众人皆有心事,吃喝皆不痛快,散场之后,闻潮生被书院的人关入了碧水笼反思,离开黄金台的路上,书院的同门纷纷议论,论闻潮生如何不知好歹,论他如何不知死活,论他如何狂妄嚣张,论他如何下场惨淡……直至众人皆散去,王鹿才忽地顿住脚步,他站在原地,与高敏嗟然一笑道: “差些忘了,我已经不是书院的学生了。” 高敏抬头望着天上的星穹,清风吹不走她眸子里的迷茫: “闻潮生为何要拒绝参天殿的圣人?” 王鹿挠头道: “他就是那样的人,脾气说怪也怪,说不怪也不怪……师妹,我先回去了。” “而今师妹在四国会武上拿下如此成就,未来必然大放光芒,日后的路山高水远,师妹多加珍重。” 他说完,便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高敏立于原地,纤瘦的身躯被星月洒下的辉芒照得有些寂寥,她盯着王鹿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喊住了王鹿,想要将欠下王鹿的五十两银子还给他,可随着王鹿回头时,她隐于裙袖之下的手却又紧紧攥住了钱袋子,手心渗出了汗水。 “师妹还有什么事么?” 高敏抿了抿唇,微微摇头。 “师兄珍重。” “最近手头紧,先前欠师兄的钱……有机会再还给你。” 王鹿似乎忘了这事儿,被一提醒,才挠着头,爽朗笑道: “成。” 第416章 我想留下他 两日后,夜。 小阁楼内,灯火璨然。 杜池鱼坐在桌几面前,又将一本「开物论」抄写完毕,她合上了书籍,将原来的模本放回了书架的原位,接着目光又在面前的书架上移过一本又一本。 落于这书架上的书籍,基本都是程峰曾经比较感兴趣的类目,这些书目均不在翰林中进行保存,所以其中的绝大部分,程峰都没有看过。 杜池鱼望着半个书架还没有完全抄录的书籍,陷入了思索,她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在书架上的书藉中搜寻、比较,最终仍是没有能够做了决定,回到了窗边的另一个小桌子旁,给自己倒了半杯早已经凉透的茶,细细与月色对酌。 她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还是会和寻常的时候一样安静,与杜池鱼时常交往或是交流的人,都会从她的身上体会到一种他人没有的平和与温柔,这种感觉会催生静谧,让急切变得轻缓,让躁动化为安祥。 闻潮生即是如此,与院长待在一起的时候,他偶尔觉得自己能听到时光从她发隙之间偷偷溜走的声音。 没人在这里,没人能顺着天上流淌坠落的光辉看进她的灵魂,她独自坐于此处多少年,连杜池鱼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喝完了这半杯茶,杜池鱼内心的某种疑惑似乎得到了答案,她又坐到了常常抄录书籍的木几旁,提笔沾墨,但并未继续抄录书籍,而是开始写着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 这些事情或是年轻时候她的亲身经历,又或是道听途说来的小故事,跻身于记忆角落里吃灰了多年的边角料被再次翻开时,似乎在人生之中单开了一条静谧的小路,要比那些曾经历经的诸般大事更加值得回味。 于是写着写着,杜池鱼的脸上浮现了笑容,是以往不曾有过的轻快,是回忆过往时的感慨,还有一些则是朝花夕拾时才能感知到的惊喜。 后来,这些东西洋洋洒洒写满了一整本,院长看着未写完的故事结尾,犹豫了片刻,还是适可而止地加上了几个点,接着,她将书籍放到了窗前吹干墨渍,这才把这两日抄写好的书籍与今日书籍一同拿上。 走时,她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将屋子里的一切收拾干净,布置妥当,接着拿上了门口木柜上的旧伞,就这样离开了书院。 王城在下雨。 大雨。 如今偌大的王都里,只有书院避过了这场瓢泼大雨。 杜池鱼先是来到了王鹿的家中,悄无声息地将那几本书放在了王鹿的床前,接着又行走于王城之中,直至到了一间匿于巷弄深处的毫不起眼的院子里,见到了一个坐在雨中磨刀的年轻女子。 二人对视了一刹,阿水停下了磨刀的动作,望着杜池鱼手中的伞,缄默不语。 二人在这场雨中僵滞了很久,阿水才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声音问道: “他死了?” 杜池鱼来到了阿水的身边,将伞放在了一棵小松下,回道: “快了,雨停了他就会死。” 阿水问道: “他现在在哪儿?” 杜池鱼转身面向她,反问道: “你希望他现在在哪儿?” 阿水回道: “越远越好。” 杜池鱼摇头: “他出不了这王城。” 阿水将那柄沾满雨水的柴刀放于风雨之中甩了甩。 “他在哪儿,我去找他。” 杜池鱼回道: “你找到他又能如何呢,他被困住了。” 阿水: “我可以救他出来。” 杜池鱼眉毛一挑: “你确定你要救他出来?” 阿水: “当然。” “这是我的事,他不该卷进来,也不该因此而死,所以我必须得救他。” 杜池鱼点点头: “很好,那我也有一个请求,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帮你救他。” 阿水: “什么请求?” 杜池鱼道: “我想请你救他出来。” 阿水一怔: “可我本来就要救他出来。” 杜池鱼道: “我知道……可是,困住他的恰恰也是你啊。” 阿水站在雨里,有些不知所措。 沉默了很长时间,她在这场瓢泼大雨里抬起头,向着面前的老人问道: “你呢,你又为什么要救他?” 杜池鱼笑道: “因为他是我的学生。” “而且……齐国需要他。” 阿水道: “若他不死,只怕也回不了齐国了。” 杜池鱼的观念与她截然相反: “若他不死,总会有机会回来的。” 阿水埋下头,继续磨刀: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杜池鱼道: “我知道,你是从风城来的。” “这场雨下了两天, 我也想了两天,我觉得自己大约劝不住你,但我还是想为齐国留下这个人才。” “当然,谁也无法强迫你,一切抉择,皆由你定。” “不过你要尽快做出抉择,因为这场雨过了明日就会停。” 言罢,杜池鱼便转身去向了小院的门口。 “若是你想救他,明日子时带上一匹快马,于王城之西的寒辕长街相待。” 她走后,阿水也停止了磨刀。 这柄让小七帮忙购置的柴刀已经磨得早已经锃亮,即便在雨中,也仿佛映射着锋利冷漠的寒芒,阿水凝视着不断被雨水冲刷的刀刃,上面映照着自己那张茫然的面孔,渐渐的,随着雨珠争先恐后击打碎裂于刀刃上时,一张又一张熟悉的染血的面孔出现在那里,寒芒仿佛烧成了火光,阿水凝视着他们,他们也在凝视着阿水。 直至某一滴不知从何处落下的雨水模仿着天穹上千万珠雨砸在刀刃上时,浇灭了闪烁的火光,冲刷着上面一张张清晰的面孔,让他们变得稍显模糊,让他们渐渐在锋利的刀刃中走远。 最后,那里只留下了一个人的脸。 … 第417章 当年的真相 … 在王城这场浩荡的大雨里,许多人都在思考。 无论是书院的院长,或是此刻坐在蟠龙宫中的齐王,又或是那名在王城不起眼小巷深处的姑娘……他们都有数不清的烦心事与各种各样的情绪,这些东西似乎全部杂糅摔碎进入了雨中,对着王城的夜幕不休不止地宣泄着。 杜池鱼离开了书院,又回到书院,她生平从来不说假话,但现在她要撒一个谎。 她可能会撒一个谎。 碧水笼中,闻潮生盘坐在了熟悉的位置,当院长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闻潮生说道: “您来此地作甚?” 院长回应道: “我来履行自己的诺言。” “关于风城一事,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闻潮生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所以这件事情,是参天殿内的那群圣贤授意,从很早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布局,目的,就是要用这风城四十万的人命去换一个让他们可以合理的逐鹿天下的理由?” 院长: “是。” 闻潮生问道: “齐国少了这么多年养出来的四十万精兵,他们全不在意?” 院长如实道: “不在意。” “对于他们而言,逐鹿天下有没有这四十万人根本不重要,他们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群可有可无的蝼蚁……重要的是,他们要一个可以绝对地、不疑地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发动战争的理由。” “四十万这个数字,足够大,足够残忍,他们是尸山、是血海、是所有人都无法轻易忽略、洗净的血孽。” “先前你将平山王的「瑕漏」从苦海县带回王城之后,玉龙府这种权力滔天,常常与平山王不对付的组织之所以一个屁也不放,是因为这件事情……他们本来就知情。” “可他们不敢讲,没人敢讲。” “你能理解么?” 闻潮生盯着面前的笼子,回道: “当然,大家都很惜命,而且做官到那样的程度,他们格外清醒,对于参天殿内的那群圣贤来讲,他们与风城那四十万因为一念之差就被舍弃的军人不会有任何差别,他们的官位爵位不会让他们看上去尊贵半分。” “如果他们不同意,他们就会死,接着马上就会有新的傀儡上来补齐他们的位置。” 院长看了闻潮生一眼: “你能明白这个道理,也便能明白许多事了。” 闻潮生目光轻动: “可为什么初来书院的时候,您要说以为来这里的会是淳穹?” “淳穹与这件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提到了这个早已经溺于苦海县的名字,院长徐徐盘坐在了闻潮生的面前,与他相对而视,温柔的面容让笼中的闻潮生有一种重新回到小阁楼的错觉。 “这件事,得追溯到很多年前了。” “平山王这辈子心狠手辣,果决刚猛,静如渊,动如龙,为权者,无所不用其极,他做得很好……但他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心病。” “而他这辈子的心病,一个是齐王的父亲、他的兄弟,还有一个便是淳穹的爷爷。” 碧水笼中,院长娓娓道来,将一段已经尘封了许多年的往事摊开在了闻潮生的面前。 “平山王一生善使权术,年少时更是恃强斗狠,十二岁那年便开始学着培养扶持的自己的势力,齐周王(先王)较之他更早出生,乃是嫡长子,按照那时齐国的律令与王意,齐周王必须继承王位,而平山王所表现出来的一切能力都远胜于齐周王,后者不但宅厚软弱,还重情重义,这使得当朝的诸多大臣之中有了非议,这样的人,真的适合接替王位么?” “如此不知从何处传开来的风声在众人之中传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终是去向了二人的父亲的耳中,而二人的父亲受参天殿圣贤影响极深,将儒家的诸多道义化为了教条刻于骨血,这风声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嫡长子未来的处境,后来他暗中观察平山王,发现平山王成长得实在过快,而他的大儿齐周王一对比起来,便显得格外平庸,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平山王就是要比齐周王更适合接替他的王位……但,也正是这个念头的出现,让当初的齐王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找个机会处死平山王。” “他绝不允许自己儿子出现「谋逆篡位」这样的污名,即便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极低。” 闻潮生听着院长讲述着这段过往,问道: “我猜,后来是齐周王救了平山王。” 院长: “确是如此。” “半个月后,平山王被先王挂上了莫须有的罪名,本来将要问斩,是齐周王以命相挟,把平山王从鬼门关活活拉了回来,而那时的齐王年岁已高,没有机会再生子了,若是齐周王真的想不开,他就得绝后,如此,他才终于渐渐平歇了处死平山王的念头。” “事实上,二人从小关系便很好,平山王也的确没有辜负过与齐周王的这份情谊,带到齐周王离世,祸起萧墙,他得知之后,第一时间便从远方贬放的边城招兵买马而来,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下齐周王唯一一个儿子,也就是当今的齐王。” “可惜,那场动乱来得太急、太大,背后牵扯着无数人的野心与欲望,平山王那时势单力薄,远不如如今,于是最终只能向参天殿圣贤求助,后来因为平山王的忠诚打动了殿内圣贤,终是有人出手,保下了齐王……” 听着院长叙述,闻潮生道: “只怕参天殿并非受平山王的忠诚而动,我以前不知那场奇怪的朝纲动乱真相,而如今听您一说,忽然眼前云开雾散了。” “我已是将死之人,院长不必藏着掖着,有一说一即可。” 第418章 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没有之一 院长微微一笑道: “话虽如此,既然你能听懂,我又何必再讲得太明白?” “平山王第二则心病,则是因为淳穹的爷爷,当年他因为站位的问题,力排众议,要保下平山王一众在内被齐周王父亲无端发配边城的王族而遭劫难,平山王后来一直想将这份恩情还给淳家,这也是参天殿的圣贤们与平山王达成交易时的承诺,他们对着齐国所有权力在握的王族下达了命令,让他们无论如何要帮助平山王将风城一事的消息压到四国会武来。” “你以为风城的消息无法散播,是因为平山王的权力滔天,事实上,他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因为那不是几千几万人,而是四十万,消息能被封锁至今日都未在齐国内大肆传开,是齐国朝堂上上下下包括书院「忘乡台」在内「共同努力」的成果,按照原本的计划,风城一事在风城的人被彻底屠灭之后不久,消息就会直接在整个齐国炸开,届时借着滔天民愤,王族第一时间非但不需要散发抚恤金,还能迅速收纳一大波用于发动战争的肉盾与钱财。” “届时不少人会为了死去的家人而战,待到他们也死得七七八八,抚恤金便能省下一大把,这笔天大的买卖会让齐国的绝大部分王族受益,他们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更何况……这件事情的根本是参天殿内的圣贤发起的,直接省去了他们为数不多的良心的问责。” 院长越说,细节之处便让闻潮生越觉得心惊。 “而平山王想要将这件事情推迟到四国会武,一是能借着参天殿圣贤之威尊,当面逼迫燕王与陈王表态,三国一同伐赵,这会让局势变得极其混乱,而齐国可以在这场混乱之中找到机会再故技重施,继续「献祭」一批军人,给燕国再安插上一个同样莫须有的罪名,接着,再与最弱小,最没有主见的陈国联手,将燕国也灭掉,最终唇亡齿寒,陈国若是不臣服,下场自不必多说,如此一来,天下四国便唯剩齐国一家,儒术独尊,诸般道统皆为下品。” “至于第二个原因,就是平山王想让淳穹借助「刘金时」一事掘出风城被封存的秘辛,再在会武之时由淳穹来引爆这个秘密,如是淳穹便能踩着他这个「万恶不恕之人」上位,有这般「功劳」在身, 淳穹也能理所应当地带着家族重新回归朝堂,平山王便算是还报了当年淳穹爷爷以死相救的恩情。” “只不过,这个窟窿最后阴差阳错被你这颗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棋子填上了。” “这一切,就是你要的真相……哦,还有一件事。” 院长忽然想到了什么。 “最开始,做这件事情的本来不应该是平山王,而是齐王。” “只是后来,平山王以「齐王年幼,荒废朝政,行事能力不足」的理由,替代了齐王的位置。” 她话音落下,闻潮生忽然想到了平山王之前让他答应保护齐王的事,一瞬之间便突然体悟了当时平山王的心境。 面前院长口中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背后其实发生了太多事,走过了太多年。 日后风城一事乍开,平山王必然背上千古骂名,而这尽数本该是由齐王承受的一切,却最终被他独自揽下。 闻潮生坐在碧水笼中沉默了很久,思绪缠绕许久,挺直的脊背渐渐放松佝偻了下来,他淡淡讽刺道: “献祭一批又一批军人的性命来换取发动战争的理由,他们可真是愚蠢傲慢到极点了,没有齐国的那些军人,他们要怎么发动战争呢……十八个人,与他国一国之力相对抗?” 院长浅声道: “当一个人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时,他们就会逐渐对思考失去兴趣,毕竟大象踩死蚂蚁的时候只需要抬脚,不需要动脑,不是吗?更何况,这不是一只,而是象群。” 闻潮生道: “他们是什么境界,真的强大到了一人便可以与数十万乃至百万的军队正面相对?” 院长没有回答闻潮生的第一个问题,而是微微摇头。 “他们再强也是人,五百余年前的古之圣贤来了,也不敢说自己一人能敌得过数十上百万的精锐军队,人力尤有穷尽之时,真的被几十万悍不畏死的大军围困住,他们的下场绝不会好。” 闻潮生讶异道: “他们那么厉害的修行者,还能被寻常的武夫困住,打不过难道不能飞?” 院长道: “凭虚御风自是不难,但不长久,无法如同鸟类那般可以一直在天穹翱翔,而且一旦离开了地面,「缩地成寸」这样的道则之力便无法发动了。” “而且,即便是「缩地成寸」亦有诸多限制,未来若是你破开云天,自然能够看见。” “不过,他们也不需要与军队正面抗衡,普天之下的大部分人终究是受少部分人管辖,所以,他们只需要做到能威胁控制住那少部分人就够了。” “当年诸多古之圣贤也是利用这一点牵制住四国王室的。” 闻潮生微微摇头: “还以为他们有多厉害,连飞天都做不到,还自诩为圣……真是要什么没什么。” “不过,我也没机会破入五境去看看了,好在如今听您这么一讲,我忽然对于五境之上好像也没有了多少兴趣。” 院长问道: “你这么急着求死,你死了,王城里那姑娘怎么办?” 闻潮生回道: “她也要死。” “既然最后都是死,那便不要考虑那么多了。” 笼内笼外,院长与闻潮生相凝而视,许久之后,院长缓缓从身上拿出一块特殊的令牌,递给了闻潮生。 “这块令牌是齐王给的,你拿着它,明日子时书院会有人放你离开,你一路去到寒辕长街,能走多快走多快,王城的那位姑娘会牵着马在那里等你,你们出城之后,一路西行,前往陈国,不要回头。” 闻潮生盯着手里的令牌,久久之后才重新抬起头道: “您跟她讲了什么?” 院长说道: “只是去还了伞,没说什么。” 闻潮生又道: “「他们」会放我离开?” 院长声音温柔,与以往别无二致: “这次,我说了算。” 言罢,她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埃,走前又看着闻潮生道: “日后遇着程峰,不要与他提起今日的事情。你啊,老说我偏爱程峰,其实我对你要比对程峰更关爱、更严苛些。” “无论我心里是不是最喜欢你,有一点不会改变……那便是,你是我这百年以来最得意的门生。” “没有之一。” … 第419章 天有雨,人有伞 … 杜池鱼的确可能会欺骗闻潮生一次。 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定,阿水最终会不会暂且放下那笔滔天的罪恨,选择带闻潮生离开。 但她必须要赌这一次,这是闻潮生唯一可以离开王城的机会。 王城的这一场暴雨似乎随着谁的心情而动,连续下了三日,也不见任何停歇的意思,反而变得越来越狂躁。 齐王屏退了所有的侍卫,偌大的蟠龙宫中,好似忽然就只剩下了他一人,他一改往日模样,束发轻裘,光脚走过了这场茂盛生长的大雨,从蟠龙宫一直去到了那间留着老槐树的小院子。 这条路他小时候走过很多次,当他年幼时,每每被噩梦惊醒,且未遇见法慧之前,齐王会将平山王留在宫中,当他受噩梦惊扰时,平山王会带着他回到他娘亲被逼死的这间破落小院,再带着他走回蟠龙宫。 平山王那时候告诉年幼的齐王,「你是在众人的拥护下从此处的落魄杀到了蟠龙宫的辉煌,所以走一遍这条路,你心就会安。」 事实也正如他所讲,每当齐王睡不着觉受噩梦困顿,他只要走过这条路,慢慢就会恢复平静。 后来,平山王便离开了王宫,他只能自己去走这条路。 被雨水淋湿的时候,齐王感觉很冷,这种冷不来自于皮肉,而是越过了这一层,直接去到了下一层。 以前他的宫中或是住处外面总有诸多的大内高手看护,而这场从黄金台上落下的骤雨让齐王深刻地接受了一件他早已经明白却不愿面对的事:如果这场雨幕的主人需要他死,那他随时都会死,马上就会死。 再多的大内高手,再多的精兵强将也护不住他。 因为这里距离「那里」……实在太近了。 在那群人的面前,他手中的万丈权势就是一把火,一抔灰,顷刻之间便会烟消云散。 雨中的齐王想到了黄金台上的烧干了平山王的那把火,他不自觉环抱住了自己的双臂,瑟瑟发抖。 站在老槐树下,水流从齐王的额头一股一股淌落,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和当时黄金台上的平山王没什么不同,但平山王死的那一刻,齐王虽然有些事情也不知晓,却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原本喝下那杯酒的人应该是自己,不该是平山王。 这几年他联合诸多朝中重臣、王族,一点点架空自己的王权,并非利欲熏心,而是为了有资格喝下那杯酒。 他早就知道会有那杯酒。 现在,这个跟在自己身旁护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人也走了,他该何去何从,又该做些什么? 齐王盯着面前的歪脖子树出神,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得难堪异常。 好像……做什么都没有用。 因为,他也只是这场局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 “娘,我好像要死了。” “早知道,小时候我就不该那般怕死,你也不该用命护我,这么多年,你们一个又一个离我而去,用自己的命帮我登上了齐国的王座,但最后,好像什么也没改变。” “如今看来,死在当年反倒是一种解脱。” 他对着老槐树开始抱怨,到后面腿冻得僵了,寒意从脚底蔓延,一路去到了天灵盖处,齐王狼狈不堪,终于抵挡不住,哆嗦着进入了那座破落的小屋。 推门而入,齐王忽地一怔。 原本应该一无所有的小房间里,此刻的旧木桌上却放着一柄伞。 齐王徐徐来到了木桌前,将伞缓缓拿起,下面有一张字条。 这个字迹熟悉、却也陌生。 他很多年不见了。 那是当初为他诵经驱邪的小和尚法慧的笔迹。 字条上,只留下了短短的一行字: 「春夏湿重雨疾,此伞赠与王上。」 齐王望着字条出神一会儿,又看了看手里的伞,他在屋内将伞徐徐撑开,耳畔隐隐约约听到了法慧的诵经声,将齐王的思绪忽然带回到了许多年前,不知不觉,他就这样安静了下来,走出了房间,走出了院子。 伞是个好东西。 人们用了很简单的材料制作出了这样小巧的工具,于是便能抵挡天上落下的雨水。 齐王回头凝望着那间小院子,忽然开了口,像是在对逝去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劝慰: “我会再想想办法。” … 夜半子时前,的确有人来到了碧水笼中,但让闻潮生感觉到意外的是,这人居然是他的「老熟人」。 崔闻面色如霜,盯着闻潮生冷冷道: “没想到会是我来?” 闻潮生笑道: “你出现的第一个瞬间,我的确在想,怎么会是你……但是我又明白,必须得是你。” “放我离开的后果应该很严重,你考虑清楚了么?” 崔闻脸上褶皱遍布的肉颤抖了一下,但还是说道: “自己的生死与家族的存亡比起来,不值一提。” 闻潮生点点头: “多谢。” 崔闻帮闻潮生打开了碧水笼,然后「押送」着他到了书院中间,闻潮生停于这场大雨中,回头对着崔闻道: “就到这儿吧……我送你一剑,也许能让你免遭一罪。” 崔闻微微一怔,而后便见闻潮生弹指击出一滴雨,这滴雨水将他穿胸而过,里面藏住的剑意轻颤,震伤了他的肺腑。 他是四境,闻潮生也是四境。 但如今四境的修行者中,能挡住闻潮生一招的已然不多了。 崔闻没有拒绝的时间与权力,他就这样直挺挺地跌倒在雨中,然后鲜血一点点渗出来,染红了他身下的雨水。 这一滴雨剑固然远远要不了崔闻的性命,闻潮生在雨中最后同崔闻对视一眼,转身踏着骤风离开了书院。 … 第420章 试着再赢一次 闻潮生离开书院的同一时间,也有人从书院的后山进入了参天殿内。 此人正是杜池鱼。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这个地方了,此刻她出现在了这里,自然只是为了一件事。 ——她不想让这场下了三日的大雨停下。 由于书院之中无云无雨,于是自然星明月灿,从那座高高大殿之上流淌下来的清辉散发着玄妙的力量,似有独特规律在其中流转,这些银辉上隐隐可见淡淡丝线,缠绕连接着什么,一边通往星穹的深处,一边则是扎入了大殿的最高层。 殿外,二人对峙着,中间仅一门之隔。 被称作「尹圣」的那人凝视着面前的杜池鱼,目光中带着冰冷与厌恶。 “杜池鱼,你越界了。” 杜池鱼平静地回答道: “本就无界,又何来越界?” 尹圣眯着眼。 “当年汪盛海,后来的程峰,再到如今的闻潮生……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滥用吾等放归给你的职权,三番五次与参天殿作对,真当吾等容忍没有限度?” 杜池鱼回道: “说到底也就是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汝等圣贤之身,又何必与俗人较真?” 尹圣见杜池鱼的态度坚定,竟是森然而笑: “好一个何必与俗人较真。” “既知吾等圣贤身份,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还给脸不要脸,竟敢当着那般多人的面驳我颜面,没有当众降下惩戒,还留下三日时间与他反省思考,本已是宽宏无极,而今他不知好歹,我又何必再自折尊严?” “不给他些颜色看看,真当我参天殿的威严是吹嘘出来的?” “杜池鱼,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带他来这里见我请罪,或可让他活命,若是再执迷不悟……你跟他一起死。” 杜池鱼微微摇头。 “雨下得太大,他已经走远,追不回了。” 尹圣脸上的冷笑渐渐消弭,转而变得只剩下了无穷尽的冰冷。 “杜池鱼……” 他仿佛在从牙缝之中往外挤字。 面对殿内铺天而来的杀意,杜池鱼淡淡道: “如果我记得没错,「参星」至少还有半个月才能终止,在这期间,你们能做的事情很少,而且无法离开书院太远。” “除此之外,子时乃是阴气最为旺盛的时刻,此时「参星」的效果最佳,殿内除了你以外,剩下十七人应该都在「参星」之中,你我在此地动手,我虽不敌你,但动静闹得太大,只怕你不好收场。” 尹圣眯着眼,嘴角挑起一抹瘆人: “你在威胁我,威胁我们?” 杜池鱼: “不算威胁。” “拦你一个时辰而已。” 尹圣: “用命?” 杜池鱼: “我活够了。” 二人之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许久之后,杜池鱼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说道: “书院最好的学生,如今都已经离开了书院,这真是……太好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他身于殿中,星月光辉只能燃起一小半的亮光在他脸上,尹圣脸上的神情变得略显奇诡,嘴里的话也让杜池鱼脸上的笑容渐渐失去颜色: “你来拦住我一个时辰,觉得只要他们出了王城,自然天高海阔,可你有没有想过,有了汪盛海与程峰的事情在前,我怎么会不留点心眼子呢?” 杜池鱼眉头一皱,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朝着某个方向看去,目光呈现了浓郁的忧虑。 「尹圣」的声音在她耳畔传响: “书院可不止你一个「天人」,恰好我麾下的「静虔阁」便有一位。” “你来拦我,那……谁去拦他呢?” … 王城,寒辕长街。 闻潮生握着齐王的令牌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这里。 大雨瓢泼,他的步伐带着一抹前所未有的紊乱与茫然,从书院到这里,并非一段很远的距离,但闻潮生却开始怀疑起了院长与他讲述的那些话的真假。 而当他来到了没有禁卫巡逻的寒辕长街时,这抹疑惑便随着耳畔掠过着的、带着湿意的风一同消失了。 一个熟悉的人站在街道的那头,站在一片月光黯淡的黑暗中。 她牵着马,提着剑,凝视着闻潮生。 随着闻潮生走近后,阿水熟练地将那柄从苦海县中带出来的「细雪」抛给了他,闻潮生稳稳接住,这才看见阿水的腰间还挂着一柄柴刀。 “好熟悉的场面。” 闻潮生感慨了一句。 “记得上一次在苦海县外的破庙,是一场大雪,你也提着柴刀,扔给我一柄剑……当时那柄剑险些杀了我,还好我躲得够快。” 提起了当时,阿水微微歪着头想了一下,笑道: “当时与这时,又有几分差别?” “无非就是漫天的风雪换成了漫天的风雨。” 闻潮生将锋利的「细雪」拔出一半,天雨落在剑身上砸得粉碎,他凝视着剑身中的自己,回道: “不一样。” “那时是去打架。” 阿水解下了马背上的酒壶,自己仰头猛灌了一口,接着递到了闻潮生的面前: “喝不喝?” 闻潮生看着眼前递来的酒壶,眉头微微一皱。 这是烈酒。 阿水来到王城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喝过烈酒了。 “为什么会忽然去买烈酒?” 阿水牵着马,右手抽出了腰间挂着的柴刀。 “不是买的,是找小七要的。” “至于为何要喝杀气这般重的酒……自是因为今日也是去打架。” 闻潮生闷了一口烈酒,任由那熟悉的犹如吞刀的火辣划入腹中。 “我身上有齐王赠与的令牌,城上的军士不会阻拦我们。” 阿水目光凝视着前方,凝视着大开城门外的那个立于孤风冷雨中的人影: “我知道,但是从书院里来的那个人会。” 闻潮生一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表情逐渐变得凝重。 即便隔着百步,他也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天人的气息。 那不是徐一知、不是法慧这样的在四境之中走得极远极深的存在,而是一名真正的五境,真正迈过那道坎、踏入云端的存在。 这个时候,这样的一位天人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其缘由不必多说。 “看来,院长这般厉害的人也失算了,咱们今日还是得留在这里。” 阿水牵着马,一步一步朝着寒辕长街尽头的城门而去,声音在风雨之中飘零散漫: “在苦海县里,你曾同我讲过一句话,你说,如果能一直赢下去,咱们便能活着……”(160章) 她说着,偏头借着余光看了一眼身后的闻潮生,声音格外的纯粹: “反正都已经走到了这里,那就试着再赢一次吧。” … 第421章 雨碎 … 再赢一次。 这是二人从王城离开的唯一可能。 闻潮生提着酒壶行于寒辕长街上,行于阿水的背后,却希望这段路永远不要走完。 四境与四境的差距尚且可以如此之大,那四境与五境之间又会有一条怎样的鸿沟? 阿水当年虽然可以四境之身斩五境天人,但那是因为她原本便以战而悟道,在这样的基础上,她还贯通全身七百二十穴窍,丹海之力奔腾时,可以迸发出数十上百倍的威力。 以闻潮生前世的话来讲,在如此「机制」与「数值」双双爆炸的条件下,才缔造出了「四境斩五境」这样千古难遇的神话。 而如今,阿水身上的道蕴伤虽然借着北海道人留下的「不老泉」与「鲸潜」勉强稳住了状态,但毕竟尚未痊愈,跌落的境界也没有再修回去,在这样的状态下,他们如何击败甚至杀死一名天人? “一直赢下去……” 闻潮生喝光了酒壶里所有的酒,将盖子合拢,啧舌感慨道: “世上岂有人能够一直赢?” “宁国公输了,平山王输了,院长输了,齐王输了,四国之王族、掌权者……” 走在前面的阿水眉头微微一皱,回头看着闻潮生道: “你在嘀嘀咕咕什么?” 闻潮生回道: “我说,我们一定会赢。” 他将酒壶重新挂回马背上,轻轻抚摸着马背,然后提着剑与阿水一同来到了城门口,面对城门处漆黑如墨,与夜几乎融为一体的禁军守卫,闻潮生高高举起了齐王给予的令牌,见到这令牌之后,无人在这雨夜之中多说一句,他们便默默让开了一条道,用冰冷的眼神注目着二人离去。 来到了城门外,那名书院的老者单手抚摸着自己的长须,身不沾雨,瞥了二人一眼后说道: “王城乃古之圣贤黑龙岭坐望之地,肃穆久安不可轻坏,老夫陪你们走一截。” 闻潮生与这根本不知姓名的老人对视了一眼,这样的眼神他毫不陌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在书院的同门身上,他也见过许多这样的眼神。 四境的看三境的,三境的看二境的,家世优越的看家世破落的…… 闻潮生忽然心中涌动了诸多感慨,却全部都吞回了自己的肚子里。 书院能有如今之风气,原来早有缘由,当初院长那句「我也只是书院的一部分」言犹在耳,只是今日今时让闻潮生再度回味时,终是体会到了院长那平静温柔的语气背后究竟藏着怎样无力的无奈。 在书院此来「送行」之人的眼中看来,闻潮生与阿水早已经是死人两个,他自是懒得开口与死人讲话,只在最后王城外的西元古道旁的原野处说了一句: “这里风景很好,是个不错的埋骨地。” 闻潮生望着老者,问道: “一辈子就能选一次,确认是这里了?” 老者眉头一皱。 闻潮生此言可谓嚣张放肆到了极点,犹如看不见的利器,狠狠扎入了老者的自尊中,他吹须冷笑,目光已是如水而沉: “你这条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好歹的可怜虫,放着参天殿给予的天大机缘不要,非得自寻死路,落得如今下场,真是可悲!” “在古戍棋盘之中仗着点儿小手段胜了轩辕青,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你以为自己是谁?一个四境的废物而已,带着一个三境的瘸子?可笑!” “就算你不认得老夫,也该知道此刻站在你眼前的是一名天人……” 他企图长篇大论,而闻潮生却在此刻出手了。 在闻潮生看来,眼前的这名书院老头与书院那群自以为是却败絮其中的同门没什么两样,他懒得跟那群同门废话,自然也懒得听眼前这老头废话。 于是漫天风雨之中,闻潮生忽然拔出细雪,斩向了面前的老人。 这是极为绝妙的感觉。 闻潮生觉得自己虽然悟剑于吕知命小院儿中的枇杷树下,但直到现在为止,他似乎也没有真正用过「细雪」这样的剑,在苦海县时,他用的是柴刀,后来柴刀因为为狗爷报仇而碎,他离开苦海县后,用的又是一根自苦海县中带出来的笔,直至如今,闻潮生在面对一名根本不可能战胜的对手时,他终于第一次握住了剑,拔出了剑,斩出了剑。 剑锋浸着碎雨,斩过潮湿的夜幕,吻过黯淡的月华,在黑暗与片刻的光影中穿梭,一瞬之间便至老者喉前。 它并不是孤身而来,在另一个方向,一柄柴刀同样以奇诡的角度劈向了老者,速度似乎快过了风声。 面对这极近距离之下劈斩而来的一刀一剑,老者嘴角掠过一抹不屑的笑容,他立于原地未动,可这明明本该命中他躯体的一刀一剑,却以怪异的角度相互交击在了一起。 铿锵之声震颤,强力的震击破碎了三人身遭方圆五丈之内的所有雨珠,闻潮生与阿水各退了数步,立于两侧,冷冷凝视着老人。 “本来今日想着给你们一个痛快,不过你这厮冥顽不灵,那老夫今夜便让你好好在死前长长见识,让你看清楚,四境与五境的差别到底有多大!” 老人冷漠开口,他这样的人在书院之中,除了参天殿的圣贤与杜池鱼,谁对他不是毕恭毕敬? 而今闻潮生身为一名书院的学生,却如此对他藐视冒犯,这让他感到愤怒。 直接杀掉闻潮生,显然无法平息这份愤怒。 面对一块长满刺的尖锐石头,最大的报复不是粉碎它,而是将它所有的棱角全都磨平。 此刻的老人面对闻潮生亦是如此,他要从闻潮生的眼中看见一点点溢出的绝望,看见那份遮掩不住的恐惧,他要让他为自己的冒犯与不知天高地厚后悔。 闻潮生与阿水的视线在雨幕中交换,忽然同时而动,朝着老人杀去,刀与剑在空中不断碰撞,火花乍现的刹那点亮老人的半边侧脸,留下不可触及的神秘,二十四招之后,老人身遭气息一动,便将二人震飞出去。 第422章 我抓住他了 闻潮生与阿水落地勉强稳住身形,神情凝重。 这二十四招,他们至始至终都是在与彼此拆招,根本没有触及老者的身体半分。 那种奇诡的怪异就好像是明明老人在他们眼前,可随着他们一旦出手时,老人却又在极为遥远的地方。 因为老人不在此地,所以他们的招式只能用在对方的身上。 以往在风城,阿水并没有遇见这样的问题。 那个时候,她远比现在更强、更快。 如今境界跌落,右腿三窍不开,阿水的实力已然远远不如从前,想要伤到老人,必须得破坏他身上这般奇怪的机制。 事实上,方才交手的那二十四招,她一直都在观察老人。 “两条可怜虫……尤其是你,闻潮生,你自诩是天才,看不起书院的所有人,甚至连参天殿内的圣贤都敢冒犯,而如今,你这自以为是的天才却连老夫的衣角都摸不着,难道你就不觉得羞愧么?” 闻潮生提剑立于雨幕之中,凝视着老者。 “该觉得羞愧的是你,都已经突破了五境,却空有五境的修为,却没有五境强者该有的气度与觉悟,于外既不兼济天下,于内不求自我突破,偏偏跑去摇首乞尾,与人做犬,我要是你,早就因为羞愧难当而自裁了,你却有脸活到现在,当真是树老皮实,人老脸厚,都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我挥剑这么多次都碰不着你,一定是因为你人太恶心,这柄宝剑不想沾染你半分,怕被污浊……老头儿,你真的应该反思一下自己了。” 闻潮生一口气洋洋洒洒赋诗一般输出完,看着对面面色黑得犹如泥潭的老者,心想果然面对这样的强者,垃圾话要比剑好使些,他手里的剑不一定能伤到老者,但是垃圾话一定能。 “竖子找死!” 老者目中含火,终是按捺不住,一掌拍向了闻潮生的天灵盖! 他苍老的手掌刚刚抬起之时,闻潮生便有了灵魂出窍的感觉,这种感觉闻潮生并不陌生,当初早在小瀛洲内的时候,他与阿水实战对抗时,阿水每次出刀,闻潮生就会有一种这样的预感。 这种感觉是千锤百炼出来的敏锐,于是当这种感觉浮现出的一瞬间,闻潮生就确定,他无法接住老者这随手拍来的一掌。 那看似随意的一掌落下之时,便是他殒命之时。 万千思虑于一念之间而过,闻潮生在这白驹过隙的刹那做出了决定。 既然挡不住,那便不挡了。 先前他出剑却碰不到老者半分,而现在老者主动出击,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能拍中他的同时,他这一剑必然也可以命中对方。 于是,闻潮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出了最强、最快的一剑。 生死之间,没有杂念。 「细雪」刺开静止于空中的剔透雨珠,剑锋留下了云破月白之冷,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雪花悄然融于其间,于是老者便在此剑之上见了海上舟,见了水中火,见了飞灰前的那一瞬极尽的灿烂。 这一抹灿烂让老者的眉心刺痛,他心中诧异了一瞬,却仍是未做任何躲避的准备,想要硬接这一剑。 他不相信一个四境能够伤到他。 可就在他要踏出这一步,要将自己的掌心落于对方天灵之上时,那一抹眉心的刺痛却忽然由一点化为了一片,顽劣坚定地朝着他的脑海深处钻。 这疼痛的背后,正是死亡的冰冷。 老者心头无比骇然。 面前这四境的毛头小子刺出的一剑……能杀他?! 生死一瞬,无论是任何一名五境的天人在此,也不应该被闻潮生这一剑刺死,所以老者骇然归骇然,已提前做出了抉择,收掌为指,犹如蜻蜓点水一般轻弹于剑尖。 剑意顷刻涣散,化为死亡的涟漪荡漾开来,闻潮生掌间乍开血花,指缝之间已见白骨,而那名剑「细雪」则更为凄惨,锋芒显露不过一瞬,已在这可怕的力量面前发出悲鸣,彻底成了无数碎片! 余威顺着手臂传入闻潮生的肺腑,他咳出鲜血,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老者的第二指便已至他的眉心! 闻潮生哪里还有接这第二指的余力? 他甚至连走马灯的机会都不曾有。 对方是纯粹的快,纯粹的强,纯粹的……不讲道理。 生死如昼夜在日落西山的那一刻交错而过,闻潮生的眼前黑去,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甚至已经感受不到了雨水落于肌肤之上的触感。 虚虚无无,混混沌沌。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突兀响起: “抓到你了。” 接着,便是风声。 黑暗被这风声吹散了大片,闻潮生眼前乍现光明,见到了柴刀朝着自己劈来,快如疾电,精准地斩在了老者的那根手指之上! 哧! 刀锋与手指相触,老者的面色陡然一变,身躯忽然见了残影,下一刻,竟已在十步开外。 柴刀刀锋残留的几许鲜血须臾之间便被倾落的暴雨冲刷干净,阿水持刀站在了闻潮生的身旁,目光冷冷凝视着不远处的老者。 对方单手负于身后,眼神惊怒。 闻潮生对着一旁吐了口血,艰难地站起身子,不老泉的力量已在血肉之中浸淫流转,快速稳固着他的伤势与状态。 “还能打吗?” 阿水问道。 闻潮生仔细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回道: “还能再动动。” “不过估计也就是下一招的事了。” “天人确实够强……可惜,你伤势未愈,让这老不死的东西今日逞了威风。” 阿水凝视着不远处的老者,片刻后,转身一把抓住了闻潮生的胳膊,将他扶直,将声音压得极低: “我找到抓住他的办法了。” 闻潮生: “我知道,但我们杀不了他。” 阿水沉默了好一会儿,将目光投射进了这场雨幕中,变得深而远。 她道: “能抓住,就能杀。” “你再开一剑,其他的交给我。” 第423章 绝尘(第二卷完) … 黄金台上的那场疾风骤雨是参天殿中圣贤的愤怒,是圣贤的责问,是蓄谋已久的得逞。 这场雨早该在三日之前停下。 是闻潮生的「拒绝」,让那场大雨延续到了今日。 阿水方才突如其来的一刀并非真正能威胁到那名自书院而来的天人境的老者,但指间传来的钻心的疼痛让他惊骇,让他下意识地暂且退去。 他的惊骇,来自于自己对于现象认知的不理解。 其实闻潮生在他的眼里也是三境,只不过因为在会武之上,他通过武弈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由此老者并没有将闻潮生当作三境来看,而阿水却是彻头彻脑的三境,即便她的身上似乎也有着秘密,与那二十四招中手持柴刀劈出了四境的威力,可怎么也不该砍中他才对。 因为早在他点出破碎「细雪」的一指时,阿水便已经动了,由是老者其实早有防备,他之所以没躲,是因为他使用了「缩地成寸」中的部分道蕴之力,寻常五境之下的修士但凡无法参透他身法中的深远玄奥规律,便根本触碰不得他半分。 闻潮生那一剑可能刺中他,是因为他对闻潮生动了杀心,主动出击想要灭杀闻潮生,被闻潮生从中抓住了一瞬而逝的战机。 至于阿水……怎么可能在那个时候那一刀劈在那个不可能出现的位置? 巨大的反差带来荒谬,荒谬带来惊骇,惊骇滋生恐惧。 由是这一刀方能短暂逼退老者。 实际上,阿水的那一刀只是在老人的手指上留下了一道较深的伤口,无法斩断天人受道蕴所护的筋骨。 但即便如此,在自己有所防备的情况下,被一名看上去只有三境的修士砍伤,即便没有外人在场,老者自己的自尊便已无法忍受,他立于雨中,周身聚势,竟是引得风雨暂歇,压迫化为海浪奔涌而来,要将雨中的二人彻底吞没溺毙。 “两只爬虫蝼蚁,今日要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老人一掌对这二人摁出,风雨之中竟见混沌,身遭十丈之内的无数自天穹倾泻的珠雨在此刻之间尽数歇停于半空之中,形成了一道密密麻麻诡异的幕帘,那些珠雨被神秘的力量笼罩覆盖,鸣颤了短暂的霎那,而后脆弱的身躯终于承受不住这无形的道则之力,倏然炸开! 密密麻麻的帘幕化为白色浪墙,接着凝成了一只巨大的手掌自高空狠狠朝着二人拍来! 此乃参天殿内传下的儒术「覆巢」。 可为云雨而动,可为赤阳而动。 覆巢之下,绝无完卵。 此掌而过,在尚未完全落下之时,掌下二人便已见死局,阿水单手紧紧握住柴刀,目如寒星。 她有话要说,却又无需再说。 因为闻潮生已经出剑了。 他双指一并,对着天穹那遮天巨掌刺去。 指尖剑意璨明,宛如扑火而去的飞蛾。 手中无剑,他便以指为剑,那枇杷树下杯中的一叶轻舟若是不够炽烈,不如便弃去扁舟,孤身入海。 求个粉身碎骨,求个刹那芳华! 剑指与巨掌掌心相触那一瞬间,闻潮生仿佛又跌入了当初在苦海县内吕先生赐给他的一杯翠绿的茶海之中,见了水中火,见了海底舟。 它极其锋利,却又不够锋利,破不开这遮天蔽月的一掌。 但闻潮生却在海中瞥见了足够锋利的一剑。 原来不是那片海,不是那叶舟,更不是水中火。 而是那个被一剑穿心的自己。 恍惚间,闻潮生看着眼前舟火化剑的炽烈已至近前,他便在海中弹指出剑,指尖沾了一片海,与穿心而来的一剑针锋相对,只是与时光轻擦间的交锋,便灭了那缕水中火,淹了那片海上舟。 这个过程看似简单,但他却走了很久。 于是,从这过去杯海中刺来的一剑,便放肆无匹,嚣张狂傲地从老者那交织着天地道蕴的掌心中活活撕开了一道缝隙! 这道缝隙出现的一霎那,阿水忽然动了,恐怖的丹海之力忽然沸腾,以几乎自毁的暴烈方式瞬间贯通了右腿膝上三窍,全身七百二十窍在这一刻再度共鸣,炽烈毁灭的丹海神力游走全身,犹如仙人吐息,霸道力量回归全身的每一个角落,纵然只是极为短暂的时间,却以足够阿水突破那道掌心的缝隙,瞬至老者面前。 她抬刀,目光与老者相触,后者神情一滞,好似忽置身白骨如山的战场,天穹残阳如血,身遭京观无数。 冰冷恐惧席卷他的全身,让他无法动弹。 阿水一刀斩下,气贯如海,老者下意识抬手,却见天旋地转,见到了自己鲜血喷涌的无头尸体。 不远处,落于闻潮生身上的掌势瞬间消弭,重新化为无数水珠,粒粒摔落于地,但闻潮生单膝跪地,披头散发,似乎无所察觉,他一身命烛已如风中之萤火,随时都会在这飘摇的风雨中消散。 他不知自己跪于这冰冷的雨中几时,但听一声清脆落地,他恍惚回神,想动却不能动。 不老泉的力量艰难守护着他最后的那点儿命火不熄,滋养着这几乎已然彻底干涸的破烂躯壳。 瓢泼大雨中,闻潮生与躺在地面的阿水对视,他唇畔微动,无声说出了几字。 “我好像要死了。” 阿水惨白的唇瓣轻启: “我也是。” 又过去了好一会儿,闻潮生摇摇晃晃挪动着虚弱的步伐,来到了阿水身旁,却见她仍旧躺在地上,气息似有似无。 “别死,喂,别死……” 闻潮生拍打着阿水全无温度的面庞,后者却闭着双眸,已深度昏迷过去,全无回应。 闻潮生盯着地面上的阿水,茫然地坐在她身旁,时醒时迷的眸子望着那条不见尽头的西行之路。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来到了他们的面前,用头蹭了蹭闻潮生,竟主动压低了身子,跪伏在地面。 闻潮生注视着马儿,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他渐渐催生了些许气力,摸了摸马儿的侧脸,而后将阿水艰难地扶上马背,自己坐于阿水的身后,环抱住她牵着缰绳。 他将脸贴在昏迷着的阿水耳畔,轻声道: “上一次,一匹烈马带着你奔袭数千里,从风城越过茫茫荒原,一直到了苦海县,让你活了下来。” “这一次,我也带你走几千里路。” 阿水也不知是否听见,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闻潮生抬手扬起马鞭,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瓢泼大雨深处的王城,终是再无留恋。 他手中马鞭落下,雨中响起了最后一道声音: “驾!” … (第二卷完) PS:今天一更,好好休息一下,理一理思绪。 感谢追读。 第424章 骂名 四国会武之中发生的许多重大事情以极快的风声传遍了齐国的每一个角落。 与书院会武这件事情相比,显然齐国之百姓更为关注的是风城一事。 赵国突然发难,举倾国之力袭击齐国风城,屠杀了风城之中四十万将士,后因忌惮书院的存在与参天殿内的十八位圣贤而退兵,此事干系甚大,平山王为了掩盖这件事情,用私自建立的「忘乡台」制造无数的虚假家书发放向了风城将士的家人,以此来伪造出「和平」的假象,从而可以使国库的钱财不予流失,此事在四国会武之时被书院察觉,参天殿「尹圣」向平山王问责,得知前因后果后当场盛怒,治罪于平山王,将其焚为灰烬。 这件事情轰动了整个齐国,无数的骚乱因此而生,家中曾有亲人小孩从军而去者,皆慌乱地想要求证自己的孩子是否死去,王族兵部与户部的负责人似乎早有准备,将风城所有人的名单全部张贴了出去,那四十万个黑色的名字宛如一部沉重的史书长卷,浩浩荡荡犹如军队排列于纸上,垒起了厚厚一摞。 王族那头已经第一时间放出了消息,说关于阵亡将士的抚恤金太多,会逐渐在一个月内分发至所有受难者的亲属手中,而在这一个月内,便有另外一道激愤且暴烈的声音在民间「带头」响起,这些人不停在街道上游行,或是血书上递当地官府,说这笔抚恤金他们可以不要,但亲人的仇不能不报。 如果齐国的王族愿意出兵讨伐赵国,他们非但不要这笔抚恤金,还可以不计代价地支持这场战争。 这些声音怪就怪在,像是提前商量好的一样,在齐国的诸多区域出现,先只是一部分,后来声音似乎挑拨了那些无法接受亲人逝去者的浓烈悲伤情绪,转悲为怒,他们便也一同加入了进来,于是这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大。 见着这些从各地血书上来的名字越来越多,甚至还陆陆续续收纳到了银钱,齐国麾下在兵部之中有人的王族嘴都笑得合不拢了。 “这招确实好用。” “给这些血书的人安排一下,把他们纳入军队编制里,稍微训练一下,月余之后直接派去做先锋队,能死多少死多少,剩下没死的,再趁乱「想想办法」,待得他们都死完了,这笔抚恤金自然没有人再来认领,也就永远不必给了。” 兵部之中,尚书舒养和拍了拍户部薛敬之的肩膀,笑得面色无比红润,像是吃了什么大补之物一般。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烛光在闪烁,薛敬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多少有些出神,直至这舒养和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时,薛敬之一哆嗦,赔上了笑容说道: “此番若是能为王族省下这般大一笔横财,舒大人未来必是山高水远了。” 舒养和眼里闪过精光,笑眯眯地对着薛敬之一拱手: “事情还没有做完,届时还望薛大人好生行个方便,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薛敬之: “好说,好说!” … 苦海县中,雨后初晴。 今日山阳不错,连绵数日的阴雨之后,好不容易待到了放晴的一天,可县城之中却好似失去了往日的活力,陷入了愁云惨淡之中。 之所以如此,一来自是因为风城一事,在风城之中牺牲的军人统计名单下来之后,迅速传播于各处,苦海县中当年参军而去的不少人都在风城,而如今也成为了那滔天大火中的一缕灰烬,甚至连这些日子一直拿到的从风城发来的信件都是由平山王作假,这让他们难以接受。 短短的半月,死去的平山王已然背上了千古骂名。 行王山外围,许多县民今日趁着天晴来劈柴,一些人放下了背篓之后,砍着砍着便相互攀谈起来,先是咒骂平山王一顿,接着又说这伪造家书的行为如何丧尽天良,有年轻一些的精壮汉子瞧见了不远处弓背弯腰的白发老者,对方一直默不作声,像是置身事外,在谩骂议论的众人之间显得有些异类。 “老张,听说你的孩子以前也从军去了,不过幸好没在风城牺牲的名单上见着你孩子的名字……这些年,他有给你写过信么?” 张猎户拧动着干枯的手臂,狠狠挥动一柄钝斧,将面前的一根小树劈断,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份漠然,似乎前些日子的阴绵春雨在他这里还没完全褪去: “没写过。” 他对于众人聊着的这些事情似乎已经见怪不怪,全部感到惊讶,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三下五除二弄些了新柴,便将手里的斧头一并扔回了背上的竹篓,转身气喘吁吁地朝着来时的路而去,那些年轻人看了张猎户的背影一会儿,忽听另外一名老人说道: “老张今年开春之前老伴死了,之后就一直这样……他膝下无子,如今一个人孤孤零零的,精神头也没以前那么结实,看他这状态,估计也就这几年了。” “二牛,别看了,赶紧多劈些柴禾回去了,下午去看看田里头,连下了几日雨,也不知道那些秧苗儿给浇坏了没有。” 另一头,苦海县的县衙中,淳穹正在书房之中练字,阳光斜射进了窗格的间隙,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斑点,他面前桌上的纸,留着十七个「永」字,其中七个略显歪扭,似乎笔法有误,淳穹手中的笔尖距离第十八个字的位置已然很近,可却迟迟没有落墨,双眸怔然,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 第425章 此刻就是最好 随着淳穹出神不久,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细细碎碎,接着门便被推开,文吏张树华拿着一纸书文来到了淳穹的面前,微微低头,对着他道: “大人,广寒城那头来了命令,说今年税征要提高至去年的三倍,最迟下月中旬必须要收齐上交。” 淳穹闻言回过了神,眉头不自觉地向着中间一皱。 “多少?三倍?” “谁下的令?” 张树华似乎已经预料到了淳穹的这个反应,叹了口气说道: “大人,这是……从王城而来的命令。” “您最近没有听到民间的风声吗?” “要打仗了。” 淳穹眉心皱得更紧。 “齐国这些年国富民强,大部分富饶的地区风调雨顺,应该囤积了诸多的银钱与粮食用于应对战争才对……” 张树华苦笑一声: “这些事,小人可不敢乱讲,但既然是从王城那边儿下的令,大人只怕耽误不得,得早作准备了。” 淳穹沉默了片刻,回道: “苦海县这等穷乡僻壤,光是往年赋税,就已经让这儿的百姓重担在身,再者刘金时剥削此地多年,使得诸多百姓家中根本没有余钱……你且先下去吧,这几日,我再想想办法。” 张树华闻言颔首,他将手里的那书文放于淳穹面前的桌上,接着便离开了此地。 他先前是苦海县某私塾的教书先生,待在此地也颇有些年头了,对于苦海县中绝大部分百姓的生活了解熟知,何尝不知道这三倍的征税足以要了不少苦海县县民的命? 但这是来自于王族的命令,再加上最近沸沸扬扬关于齐、赵即将开战的传闻,他也只能心中埋怨一句,不敢将话放在台面上来讲。 午时饭后,一名信驿的新人找上了这头,留作记录之后,又跟他打听了程峰的居住地,然后去了程峰所在的院子,却不见他人影,便将一个略显沉重的包裹放进了程峰的家中。 此刻,程峰正在吕知命的院落之中,按照闻潮生先前交给他的要求,用温茶浇灌着面前的枇杷树。 程峰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很犟的犟种,最直接的表现就在于此处,他曾答应过闻潮生的事,即便他不知道这件事情除了浪费钱财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独特的意义,但还是会每日照做。 今日程峰为树浇完茶后,自己便也坐在了这株枇杷树旁喝起了茶,他肠胃不好,不敢喝太多,品个味儿而已。 离开时,程峰关上院门,目光忽然穿过了门的缝隙看见了奇怪的一幕。 吕知命院中的那株枇杷树落下了几片树叶。 程峰眉头微微一皱,他又推开了门,徐徐来到了这株枇杷树的面前,低头看着树脚处的那些凋落树叶,目光茫然。 他已为这株枇杷树浇茶许久,即便在凛冽的倒春寒前,它也未有半片落叶,而今日不知为何,这株枇杷树忽然开始凋零了。 是因为自己一直在给他喂茶的缘故么? 然而自己每次倒的茶都是温茶,自己都喝得,花花草草也喝得,这株枇杷树怎么会喝不得呢? 犹豫了许久,程峰决定还是写封信给书院的闻潮生,向他阐明一下现在的状况,确认一下是否要停止给这棵枇杷树浇茶。 他自然不知道闻潮生如今已经离开了书院,不知道王城死了一个天人境的书院掌殿,不知道十八圣贤与闻潮生之间到底起了怎样的冲突……这些疑似会影响圣贤颜面与尊严的事情,大家全都照不宣地没有提及,书院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好奇闻潮生最后去了哪里,反正他消失了,消失就是最好的结果。 程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儿里,一进屋子便看见了那个包裹,他打开之后,里面仍旧是几本院长亲手抄录给他的书籍,但程峰翻到最后一本时,却发现上面没有书名。 掀开之后,书页之间扑面而来一股远而重的气息。 上面的故事似乎已经被岁月遗忘,程峰看着看着,不自觉便翻到了最后,他从这书页之间瞥见了很多与书院、院长有关的时光碎片,也看见了以往院长从未提起过的,与他、与汪盛海等学生有关的遗憾。 “我的遗憾与你有关。” 不知不觉,程峰鼻子出现了久违的酸意。 但院长的故事没有为他留下结尾。 院长将自己故事的结尾留给了另外一个学生。 程峰合上书籍,将其妥善存放于整洁的柜中,而后拿出了纸笔,将枇杷树的事写下,发往了书院。 … 西风残阳,烈马绿酒。 男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张干净的黑色长布,裹住了女人的上半身,找店小二灌了一壶酒,又灌了三壶水,接着便又骑着吃饱的马儿上路。 他形容沾着风露沧桑,骑马行于野道,与被长布包裹的女人前后紧贴,似乎想用胸口的温度驱散几分日落的寒冷。 马儿与西山之外的夕阳一同渐行渐远,原野之上的风一阵一阵,全不停歇,闻潮生胸前的阿水忽然用极为沙哑的声音说道: “有点想家了。” 闻潮生伸手轻拢了一下她下巴下方的黑布,防止夜风灌入她的领口。 “苦海县?” 阿水: “嗯。” “以前……我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好多袍泽死前想要回家再看一眼,现在终于懂了。”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也知道阿水如今的状况就在朝夕之间,闭眼之后随时都可能会永远无法醒来,他说道: “那我送你回苦海县?” 阿水抿了抿干涩起皮的嘴唇。 “不了,继续走吧。” “能走多远走多远。” 闻潮生默然。 半夜,阿水忽然在马背上惊醒,她茫然地看了一眼漆黑的周围,又自言自语道: “如果我明天死了,你就一把火把我烧了,烧得越干净越好。” 她的声音很轻柔,闻潮生以前没听过阿水用这样的语气讲话,他自己此番手脚亦是冰凉,身体内部已因书院拦杀他们的那名天人掌殿未完全落下的一掌而残破不堪,道蕴伤屡屡皆是,全靠着一口不老泉的力量吊着半条命,但他还是抱着阿水没松开半分。 “捱过去就好了,我这几日多去小瀛洲里看看,如果能碰到北海前辈,或许我们都能活下来。” 阿水靠在闻潮生怀里,迷迷糊糊看着远处的漆黑,也分不清那是夜幕还是死亡。 “你恨不恨我?” 她问道。 闻潮生回道: “你少说点话。” 阿水抿着嘴: “我很愧疚。” 闻潮生: “不要愧疚。” 阿水: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应该在苦海县过得很好。” 闻潮生或许是因为话说多了,企图开口时,胸口的肺腑痛得像是要裂开一般,他平静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回应道: “此刻就是最好。” 阿水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听见这句话,微弱的呼吸声随着马蹄声有节奏地起伏着,已然昏睡了过去…… … 第426章 抿一口酒 … 从齐国到陈国的路很遥远,也需要走很长时间,虽然闻潮生与阿水骑着一匹好马,可二人身体情况不容乐观,由是无法骑着马一路狂奔,只能尽量让马儿走得平稳些,每日多走些时辰。 好在这匹马儿似乎颇有灵慧,晓得二人状况十分糟糕,选的路几乎都是些平坦的地方,吃饭喝水歇息的时候,会先跪伏在地上,让闻潮生与阿水从它的背上下来。 二人一马,从朝露走到斜阳远去,又从星夜稀疏走到黎明降至。 闻潮生会记得每日去小瀛洲看看,看是否能遇见北海道人,可也正如同当初北海道人告诉闻潮生的那样,二人的初次相见纯属缘分,北海不会经常出现在小瀛洲中,也从未刻意去培养他,之所以传他道法,更多是因为觉得闻潮生与道家很有缘分,于是随手点化了他一下。 他的状态,阿水的状态都在变得越来越差,事情仿佛正在往无法回头的绝境而行。 开始的几日,阿水尚且能与他说说话,或是聊聊以前的事,尽管阿水认为自己的过去真的很无趣,跟她的人一样无趣,但她还是很认真地在讲。 到了后面,阿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一醒也是蜷缩在闻潮生的怀里,神情茫然地望着远方。 闻潮生眼中的茫然大约不比阿水更轻更浅,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底还有多远,一问路人,路人也给不出他一个具体的答案,只说翻过几座山,再过几座城就到了。 后来闻潮生也逐渐眼皮昏沉,他知道自己必须休息了,于是牵着马到了最近的一座小城洪铜,找了一家客栈安顿。 睡前他仍是不死心地去了一次小瀛洲,但在那里,依然只有花香鸟语,而且随着闻潮生的状态越来越差,他发现自己进入小瀛洲的过程变得逐渐艰难。 那里似乎需要有较好的精神状态才能进入。 休息一夜之后,闻潮生在客栈买了些现熬的肉粥,勉强喂阿水吃下一些之后,他补充了一下自己的物资,然后又带着阿水与马离开。 其实洪铜距离王城已经极远极远,一路上闻潮生倒也想明白了些事,那些参天殿内的圣贤们此刻大约是因为某些事情无法离开王城,否则他与阿水根本活不到现在。 天人境的修士在天下中是真正的凤毛麟角,算上些许隐世不出的,估计四国加起来也就百来人,这样的存在若是折损,对于一方势力的损失无疑是巨大的,他们杀死那名书院的五境掌殿后,参天殿的那些圣贤必然震怒,便是当下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事而做着准备,一旦他们能够抽出手来,必然会想办法追杀闻潮生二人,因此留在齐国并非一个好的选择。 当然,更重要的是,闻潮生想要去陈国再最后碰碰运气。 北海道人曾经告诉过闻潮生,在佛国弥勒坐化之地,那十万雪山之中有一株舍利所化的金莲,可以生死人肉白骨,闻潮生当然不认为他有这个能耐与运气找到那株金莲,但这个念头已经成为了支撑他下去的唯一动力。 又或者,闻潮生觉得死在漫天大雪之中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 跨马出关,闻潮生与阿水再度启程,他的身上有齐王给予的令牌,出关自然无人敢拦,自洪洞出关之后,距离陈国最近的纤云隘还有一千三百里路,虽是修有官道,但一路上再无补给。 其实自洪铜出来之后,景色壮丽秀美,春意在几许精致的绿水青山背后荡漾成为了云下幅员辽阔的草甸,路旁一条清澈透明的溪水直直拉向了远方,星月一旦点缀于天穹之上时,这条溪水便会在夜幕中散发星星点点的辉芒,仿佛仙庭遗落在凡间的银河……但无论路上的景色如何壮观,都无法留住闻潮生的目光半分,他的时间已经不多,无法在此停留暂赏。 路过铁峡关时,二人遭遇了一场极大的暴雨,闻潮生恰巧在峡关的一处山腰间寻到了熊洞,里面的「原住民」已经搬走,但马儿似乎对于洞中残留的熊的味道格外敏感,迟迟不愿进来,直至闻潮生收集了附近的一些干柴,生了火,将熊洞内的气味烤散了些许,它才总算愿意从暴烈的雨中吭哧吭哧地走入了熊洞,跪伏于火堆旁炙烤着身上的雨水。 到后来,它似乎也累了,直接侧躺着睡了过去。 劈里啪啦的密集雨声在洞外响起,幸是山上植被茂盛,树木繁丰,纵使暴雨淋漓,却没有出现泥石流之类的天灾,火堆的温暖让昏睡许久的阿水睁开了一条眼缝,她的目光越过了温暖的烟火去到雨里,鼻翼间缭绕着淡淡木柴焚烧的味道使她变得恍惚,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她躺在厨房的干草堆里,抱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野猫,什么也不想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烧火做饭。 那时的她没有心事。 这感觉十分不真实……但是很好。 “咱们离陈国还有多远?” 她的声音很浅,比洞口传来的雨声都浅,闻潮生其实没有听太清楚,只是见她呢喃,也大概明白了她要说什么,指间轻轻折了一根小枝,扔进了火堆: “不远,快到了。” 阿水凝视火焰,忽然艰难地从黑布中伸出了手,拿起了一片草屑,慢慢送入了火堆的边缘,再看着它渐渐于火中成为灰烬。 “我在王城的那座小院子里,还留着几缸酒。” “出来的时候实在带不下了,就带了那把伞。” 闻潮生: “有把伞也挺好。” 阿水缓缓叹了口气: “走之前,应该喝光的。 ” 闻潮生沉默了会儿,从马背身上取下了一个水壶,拨开盖子之后,里面传出了酒香,他递于阿水鼻翼面前,后者闻见酒香,涣散的瞳孔出现了零星的精神,她微微张嘴,却见闻潮生又将酒拿了回去盖好放回了马背上。 “给你闻一下,解解瘾,伤好了再喝。” 听见这如此冷漠绝情的话,阿水的眸子一凛。 “可我要死了。” “那就别死。” “……” 她与闻潮生对视了片刻,忽然偏过脸去,闭上了双眼。 过了一会儿,她再次闻到了酒香,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见闻潮生将酒壶递到了她的唇前。 “就抿一口。” … 第427章 青灯寺里,故人相见 大雨在两日之后停下,得亏是闻潮生早有准备,带了不少食物,马背的行囊上也有装水的容器,雨停之后,马儿去了外头吃着最新鲜的草,待到它也补给结束之后,闻潮生便再度启程。 这山间的雨后青草似乎让马儿吃得很爽,再迈动步伐时显得格外轻快。 这最后数百里的路终于翻过,可闻潮生在入关之前却受到了阻碍。 原因很简单,他不是商队,没有身份证明,也没有文牒,身上唯一有的齐王密令在陈国并不好使,这里的人根本不认识这道王令,无法辨别其真假,自然也不敢轻易放闻潮生这样的嫌疑人入关。 若是放在平日,闻潮生塞些银子给他们便也过去了,然而四国会武之后,天下的局势倏然之间变得紧张起来,陈国的这些边境驻守者接到了王命,不敢轻易放身份不明的人进入,一旦出了问题,他们根本担待不起。 闻潮生望着这近在咫尺的陈国,忽然感慨道: “此时此刻,竟如彼时彼刻。” 入不了陈国,阿水必死无疑。 而以闻潮生如今的状态,他根本没有能力强行闯入。 牵马立于城门之外许久,闻潮生翻动身上的钱袋子,想着到底要不要等到夜晚降临、守卫换班之后,他再尝试一下贿赂另一批守卫,却有一样东西忽然掉落了出来。 闻潮生将它从地面上捡了起来,眼底深处忽然闪过了一抹光彩。 这东西,是法慧的佛牌。 而陈国,又被称之为佛国。 所以……齐王的王令在这里不好用,但法慧的佛牌或许可以? 想到这里,闻潮生牵着马来到了城门口,那里的陈国守卫见到他又来这里,实是有些不耐烦,他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抵在了闻潮生的胸口,想要驱逐闻潮生,后者却将佛牌递上,说道: “这是「青灯寺」法慧大师的佛牌,我与法慧大师曾是好友,这佛牌可以证明我的身份,请诸位过目。” 一听面前这东西是佛牌,那守卫持剑的手都忍不住一抖,他的反应固然有些大,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固然还有诸多将信将疑,但已经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剑收纳了起来。 他双手从闻潮生那里接过了这枚佛牌,仔细观察了一下,又掂量一番,最后将佛牌还给了闻潮生,对着他道: “你先跟我来。” 他将闻潮生带到了军营中,交代一些人看管他们,自己则去通报了自己的上司,随着军营之中一名军官前来认真核对过了闻潮生手中的这枚佛牌后,他们的神色即刻变得格外恭敬与忐忑,诚挚地向闻潮生道歉之后,便为他们放行,闻潮生也没有精力拽着这件小插曲不放,与他们询问过「青灯寺」的具体位置之后,便牵马继续而行。 他走后,那名先前拦住闻潮生的士官对着自己的长官低声说道: “倪大人,我记得青灯寺好像是一间小寺,是以前那位大师被放逐的地方……” 倪姓军士瞟了他一眼: “不管是谁,只要佛家的人有关系,咱们就别插手。” “陈王心宽,出了点小事顶多也就是罚奉、停职,若是惹到了那些佛家的人,麻烦可能会烧到咱们家人那儿。” 那名下属想到自己先前用剑指着闻潮生,忽然面色一白,心中虔诚祈祷,对方可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而记恨上他。 佛牌在陈国显然足够好使,闻潮生按照那些军士给予的路线,花费了两日的时间便到了一处茂密山腰处的荒凉小寺,这寺庙全无香火供奉,门口红漆脱落大半,门前亦无大路,都是人一脚一脚从荒草间踩出来的硬泥。 闻潮生下马,叩响寺门,随着寺门开后,他将法慧的佛牌交给了那名小和尚,后者一听,急忙引着闻潮生进入,一边稳妥安顿了阿水与马儿,一边带着闻潮生去见了法慧。 与闻潮生再相见时,法慧似乎并不感到惊讶,他似乎从闻潮生的身上嗅到了什么,放下手中的木鱼,起身前来握住闻潮生的手腕,将丹海真力渡入。 接着,他眉头微微一皱。 闻潮生道: “法慧,你精通医术,帮我看看另一位伤者,她伤得更重。” 法慧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好。” 二人来到了阿水的房间,法慧为阿水诊脉,诊脉结束之后,法慧将阿水的手臂放回了被褥之中,紧锁着眉头与闻潮生退出了房间。 “如何?” 闻潮生其实已经基本知道了大概,但仍是不死心。 法慧双手合十,声音凝重: “油尽灯枯,朝夕之间。” “那位姑娘的伤势能撑过这数千里的风霜奔袭,已是奇迹了。”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 “能救吗?” 法慧道: “有一个办法,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闻潮生道: “你只管说来,死马当活马医也好。” 法慧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抬起一只手,缓缓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这是小僧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办法,但……” 闻潮生: “但什么?” 法慧道: “「并蒂莲」这门功法,一世只能救一人。” “小僧已救过了自己的师父,所以……” 闻潮生目光一烁: “无妨,你教我,我来救。” 法慧看向了屋门: “不晓得来不来得及。” 闻潮生: “我想试试。” 法慧犹豫了片刻,似乎他能感受到闻潮生此刻的心境,最终吐出一口气: “既然如此,闻施主且随小僧来吧。” 他将闻潮生带到了山间的一处竹林的凉亭之中,与闻潮生在这遍山翠绿之间席地而坐,他说道: “小僧曾游历江湖,习得一门医道奇术,叫做「鬼门十三针」,这门针法应该可以帮那位姑娘续命七日。” 闻潮生道: “也就是说,我有七天的时间来学习这门「并蒂莲」?” 第428章 剑痕之缘 … 法慧微微颔首,目光被竹林中的清风拂得格外澄澈。 “是。” “在开始向施主传授「并蒂莲」之前,小僧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与施主讲述,这些事情较为重要,请施主一定要耐心倾听。” 闻潮生微微点头。 “请讲。” 法慧道: “其一,是关于「并蒂莲」功法本身……其虽有造化之功,生死人之效,但却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他看了沉默的闻潮生一眼,缓声继续道: “所谓「并蒂」,实则便是「同生共死」,施主以这门心法救活那位姑娘之后,命轮便如一根双花,未来若是一人出了意外,另一人也无法独活。而且,这门心法并不能抹除你们身上的道蕴伤,那些天地道则留下的恐怖创痕,最终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忽然爆发,若是二位没有对抗的方式,几乎必死无疑。” 顿了顿,法慧似乎知道闻潮生身上有特别的功法,声音中多了一丝凝沉: “闻施主身上有道门学问,而道门的诸多武功天生便与天地道则亲近,一些奇术的确可以帮助缓解身上的道则暗痕,可二位的状态如今实在过于糟糕,所以……不要对其抱有太大的希望。” 闻潮生微微点头,听出了法慧委婉表达出的意思。 以他们如今的状态,即便明悟出了「并蒂莲」并救活了那名重伤的姑娘,也应该活不了太久。 对此,闻潮生表现得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平静地问道: “还有吗?” 法慧回道: “第二,这门心法是小僧曾借助佛法在十万雪山外围所悟,因此它其实没有具体的修行方法,只有口诀,回头小僧将口诀传于施主,并将几本重要的佛经送至这里,闻施主届时可以借助佛经来参悟。” “每日膳食与吃水,小僧会让寺中「慈心」负责,闻施主只需要潜心参悟佛法即可。” “最后,毕竟施主非佛门中人,若是悟出「并蒂莲」,日后记得去十万雪山的外围向弥勒大佛还个愿。” 闻潮生闻言,也双手合十放于胸口,点头道: “好。” 法慧见他已经明了自己要交代的事,便将「并蒂莲」的口诀传授与了闻潮生,之后他向闻潮生允诺自己这七日会以鬼门针帮阿水续命,接着便离开了此处竹林。 他一路回到了寺庙内自己的住处,在床头翻出了几本经文,快速做了挑选与抉择,接着,便将经文交由院内正在扫地的小和尚「慈心」,叮嘱他去送给竹林中的闻潮生,其中经文的顺序不可打乱变动,「慈心」走后,法慧来到了院中,看见老和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这温阳之下,拿着破旧花洒壶,为面前的一株红梅浇水。 “法慧,他是你的朋友么?” 老和尚开口,脸上挂着淡淡的好奇。 法慧回道: “是。” 老和尚: “就是你在齐国遇着的那位?” 法慧: “是。” 老和尚恍然,笑道: “听说他拿了四国会武的第一,还是个用剑的高手,我想着,怎么儒家出了个用剑的高手,而今一见他,忽然又明白了,原来是故人的手笔。” 法慧闻言微微一惊。 “故人……您是说的那位?” 老和尚道: “是。” 法慧若有所思。 他知道自己师父说的是谁,但很少听青灯大师聊起过他。 如今的佛门很忌讳这个人。 许多寺庙不愿意提起早些时候的那件事,想要将其渐渐遗忘,但只要他的师父还活着,这段不堪的过往就会一直存在,像是一道好不了的疤痕。 可如今的佛门纵有千般厌恶那段不堪的过去,却也无人敢对他师父再出手,于是只能驱逐他们。 “师父,闻施主与那位吕先生有关系?” 法慧难得多问了一句。 老和尚想到了许多年前的事情,眸子盯着面前的红梅树出神,许久之后,他缓声道: “数年前,那位吕先生带着妻子来到陈国寻医问诊,是我接待了他们,那时,他的妻子突破天人大劫失败,道蕴伤几乎布满了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我虽曾遍历天下,习得诸般医术,对于这密密麻麻的天地创痕亦是束手无策,后来在他妻子的要求下,我终是用了一门「妖邪之术」,透支了她的生命,来换取她余生的容颜常驻。” “临走时,吕先生在我的胸口留下了一道剑痕,说此剑痕可帮我化一场大劫,那时我本不曾在意,没想到数年之后,他的话应验了。” “佛门争端,二十七年前因「大合」之变,我被驱逐于此青山小寺,之后四十八寺中有十三位「梵天」对我恨之入骨,仍是不愿意放过我,于是来此寺庙,要将我彻底「度化」,我那时已是残灯之躯,没有打算抵抗,却不曾想最强的那位「梵天」出手时触动了我胸口之剑痕,于是便见那「世外」惊天一剑寒彻入骨。” “剑意化为大雪,遮山覆河,顷刻间便斩了那位最强的梵天,逼退剩余十二人……而今那名闻姓小施主初入寺庙,我便见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锋芒,该是受吕先生所点化,有了如今模样。” 法慧目光轻动,道: “闻施主此番狼狈,该是在齐国里惹了天大麻烦,但他于会武一鸣惊人,必已是国之重器,无论书院还是齐国,都应重保才对……我想了许久,只怕他得罪的人,正是书院里那不能得罪的存在。” … PS:今天下午有比较重要的事情要做,第二章要晚上发,骚瑞。 第429章 齐国密信 老和尚停止了浇水。 “法照先前来时,与我讲述了黄金台上那件让所有人都闭口不言之事,四国会武之后,齐国参天殿内圣贤见了闻施主的天赋,想要为参天殿再添一人,但却被当着三国所有权贵的面拒绝,本以为这件事情最多引起圣贤不满,责罚一顿,不曾想居然闹成了这副模样……不管他是如何从齐国逃出来的,背后势必有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法慧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会为陈国惹来祸患么?” 老和尚: “不重要。” “陈国已经有太多的祸患了,而且天下大势将倾,齐国那头需要陈国帮忙攻打赵国,所以关系暂且不会闹得太僵,就算他们真的找上门来,无非陈王将人交出也便罢了……当然,这说到底也算不得一件能被摆在明面上的大事,因此在赵国的事情没有处理干净之前,闻施主该是安全的。” 提到了天下大势,老和尚眼里浮现了许多画面与场景,不免又罗嗦了一句: “物极必反啊,齐国风城一事过后,四国已是各怀异心,未来待到风云起势,怕要生灵涂炭……可惜我佛国心语不齐,各有所图,莫说普渡众生,若是卷入其间,自身都是难保。” 法慧微微颔首,声音平静: “师父已为「大合」付出太多,只是行事在人,成事在天,所谓「佛国」其实早是一纸空谈,小僧行于香火鼎盛之地,难见几人尚有佛性,便是如今佛国的诸位梵天修行甚于齐国参天殿内十八圣贤,天下苍生也未必能够得到福报。” 佛门中人规言有戒,寻常时候说话不可如此犀利露骨,但老和尚并未责骂法慧,只是轻声感慨道: “……许多年前,我的师父枯梅大师坐化之前,曾严厉否决了我的「大合」观念,与我讲说数百年后的今日已时过境迁,众人距离先贤之念甚远而去,陈国也并非佛国,不过遍地妖窟,若我言行不当,下场必然惨淡,” “他当然说中了。” “都说佛道之人不该有所执念,你师父我这辈子却全是执念,只是可惜,可惜……” 相比起碎碎念的老和尚,法慧似乎更像一位高僧,而老和尚则是犹如老来不中功名的穷酸读书人,郁郁不得志,困顿一生。 他提着自己的水壶,转身一步一步朝着不远处的佛殿而去,嘴里诵唱着经文,留下了法慧一个人站在红梅前出神。 红梅上,点缀着几缕孤独的鲜艳。 这是他师父的师父「枯梅大师」留下的,关于这株树的故事已经不可知了,似乎与枯梅大师出家之前在俗世中的经历有关,他只听说枯梅大师为这株红梅浇灌了数十年,红梅皆不开花,后来枯梅大师坐化而去的那日,这株红梅便开花了。 不过不少,正好三朵。 他的师父青灯大师说,那三朵花是枯梅大师一生的执念。 法慧只是出神了一小会儿,老和尚便又从佛殿内拿出了几本经文,此地没有香火供奉,于是他索性将香殿改成了经殿,寻常时候他们便在里面诵经,或是去后山修行,这会儿老和尚将经文交给了一名打理寺庙的小僧,让他将这几本经文也给翠竹峰的闻潮生一并送去。 “法慧,回头过些日子陈王可能会来,今日那姑娘占了房,你且再打扫一间出来。” 法慧微微点头: “好。” … 陈国,王宫之中。 越过四十八座锦绣璨明的佛殿之后,一名禁卫带着穿着朴素的白衣人来到了深处的一座朴素长殿,并在其间找到了正在审阅大臣呈递上来的奏折的陈王。 对方眉峰紧蹙,也不知是为了面前的奏折上的内容犯愁,还是因为其他的事。 “王上,齐国有人求见。 ” 那名禁卫开口,陈王微微抬头,出神的眸子渐渐拉近回来,重新聚焦。 “齐国……何事?” 来的那人伏身于地,凝声说道: “启禀王上,在下受齐王所托而来,有十分重要的事情相告……” 陈王对着那名心腹禁卫挥了挥手。 “先下去,把门带上。” 那名禁卫躬身离开。 陈王扔掉了手里的奏折,伸了个懒腰,又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来到了那人面前,对着他道: “说吧,齐王叫你来有什么事?” 那人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双手递给了陈王,后者将信摊开之后,竟发现这张信上有齐国的国玺之印,可见其内容的重要性。 “齐王说,您不必立刻对此作出回答,小人会在陈国暂留数日,无论王上有怎样的答复,小人都会将其带回齐国。” 陈王阅览了一遍这封信,沉默了许久,对着那人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微微颔首,声音在殿中清脆如黄鹂: “您可以唤我「小七」。” PS:今天少更了几百字,原谅我,太累了,签了一下午的名…… 第430章 最好的时机 … 小七告诉陈王,如今齐国的境况很不好,齐王的境况很不好,为了能避开耳目,他费了很大的周折,兜兜转转许久才来到了陈国,将这封不能送的信送到了他的手中。 陈王抬手扬信,冷冷说道: “而今天下,齐国之圣贤如大日般恢恢穹立,普照世人,四国贤民无不受其恩泽,而今齐王却在战事当前送来这样的一封信,他可知,但凡信上的内容传出半分,他会有何下场?” 小七回道: “齐王自然知道后果。” “这是齐王的选择,也是他的决心。” 陈王凝视着小七良久,随后将这封信放在了桌面上,用奏折盖住,对着小七道: “你先去吧,过两日我再给你答复。” 小七颔首,推门而出后,在那名禁卫的护送下离开了此地。 他走后,陈王遣人去唤了太子。 门再次被推开时,进来的却是一位年轻僧人,他身披红缎金丝袈裟,头有戒疤,脖挂佛珠,进入此地之后,他将身上的佛器褪下,换上了一身浅白色的内衫,盘坐于陈王的面前。 “父王唤我何事?” 陈王对着他身后的那名门口禁卫挥了挥手,后者便领命将殿门关上,整座殿内便只剩下数百盏的烛火为光,他从那些奏折的下面将那封从齐国而来的信拿出来递给了太子,对着他道: “看看,有什么想法?” 信上的内容不少,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太子观信之后,整个人的眉头都凝蹙了起来,他没有急着回复齐王,坐在原地思索了很长时间。 “我觉得……这件事情不成,父王要么直接将这封信焚毁,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要么直接把信交给齐国参天殿的圣贤。” 陈王道: “你是这么想的?” 太子从陈王的语气之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讯号,他瞥了一眼一旁放置妥当的那些佛器,缓声道: “我陈国如今之境况与天下其余三国皆不相同,表面看似王权衰弱不堪,实际一切皆在掌控,这个「以弱而制强」的平衡是其余三国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而如此平衡自是靠着祖父与父王两代人数十年的苦心运作与操持,这平衡来之不易,我陈国如今蒸蒸日上,四处皆有欣欣向荣之势,何苦要与齐王这条将死之蛆冒如此风险?” 陈王不徐不急地端起茶壶倒了两杯热茶,第一杯给了太子,对着他道: “锦绣,我培养你多少年了?” 太子仔细一算,如实回答道: “回父王的话,十一年了。” 陈王兀自饮下一杯茶,对着太子继续道: “这十一年来,我向你传授了诸多「藏拙」与「制衡」的权术,但有些东西,你还远远没有学透,这世上最难测,最不可信任的,就是人性与人心。” “四国大势,远比你想象之中的复杂。” “此次因风城一事,齐国要集三国之力攻打赵国,几乎可谓势在必得,但背地里暗潮涌动,齐国以为自己是布局者,殊不知这场大局在很早以前便开始谋划了,齐国的目标是赵国,而燕国与赵国的目标则是齐国。” 这并非一件很复杂、很难理解的事情,太子说道: “齐国这些年的确借着先贤留下的根基发展壮猛,一国一殿,十八名六境的强者,如果我是燕国与赵国,我也寝食难安。” 与陈国不同,齐、陈之间的往来几乎只有商业,没有战事,而北燕与东赵尚武彪悍,三国之间摩擦不断,百余年里出过不少祸端,齐国一家坐大,他们很难不防着些。 陈王说道: “齐国此次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赵国,而是整个天下,风城一事只是这场角逐的一个导火索,燕国与赵国暗中布局多年,背后自然凝聚了一股难以想象的势力,可无论谁胜谁负,最后的结果必然极为惨烈,陈国想要从中跳脱出来绝无可能,另外三国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逼陈国做出抉择,将陈国拉入这万丈火坑之中。” “但锦绣,你要看明白,无论另外三国最后谁是赢家,我陈国的境况都会无比糟糕。” “因为陈国不擅战,佛国也不擅战。” “而今四十八宗寺,除去先前在青灯寺死去的那一位,十二位梵天只有三人堪堪六境,与剑阁、轩辕氏、道门、参天殿,皆不能比。” “所以这一场席卷天下的战争,对我陈国来讲,几乎是必死之局。” “他们的「未来」之中,没有陈国的位置。” “想从这场变局之中活下来,陈国必须得「求变」。” 太子沉默了许久,仔细思考着陈王讲述的这些,却觉得没有丝毫希望。 “父王,儿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王拿起茶杯: “讲来听听。” 太子说道: “您与爷爷当年能够制衡佛门,究其到底还是因为陈国佛宗林立,各派各宗本就相互见不顺眼,数百年来「香火」之争不断,无论是大宗小宗,皆有「香火」这一命脉,由是此因,王族可以通过控制「香火」的方式来变相控制「佛宗」之间的内斗,然而天下也只有佛宗如此迫切地渴望香火,这一招放在其他宗门面前并不好使,父王若是答应齐王,又要准备用什么方法来对付那些不受控制的修行者呢?” 陈王不徐不急道: “办法可以慢慢想,但是决定只在朝夕之间……天下四国,其中陈国国力最为孱弱,以「佛」、「商」为重,百姓所以能够安居乐业,不过是因为只与齐国接壤,而齐国这些年又遵守着四国盟约,未与陈国滋生战事。一旦开战,且不说那些寺宗林立、彼此千百心眼,能否暂且放下内斗,齐心护住陈国……怕是到时候他们见境况危机,会率先逃离,携带大量的钱财去往他国避难开宗,到了那时,陈国距离灭国也就不远了。” “这场席卷整个天下的混乱,是我们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但这件事……我不能来做。” “会武之后,盯着我的眼睛实在太多了,锦绣。” 第431章 「幸甚至哉」 太子明白了。 “进入香檀寺前,我曾与那里的住持言明过,当日后陈国有需要时,我得舍戒还俗,住持也对此并无他言,而今大势将起,四国之内都在为此做着准备,我借着这个机会回来正好,不会有多少人注意到我。” 陈王抿了一口茶,仔细想了想,说道: “齐王说,前些日子该有一个很厉害的年轻人来了陈国,是四国会武出风头的那位书院学子,这人以前也在帮他做事,并且与参天殿的关系很僵,回头你去边城那边儿问问,有消息了告诉我,我想去见见他。” 太子略显忧虑,但见到了自己父亲的眼神,最终也将这份忧虑埋在了自己的心里。 … 翠竹峰。 闻潮生盘坐于凉亭之中,借着一盏烛火与满目星光,静静凝视着面前的几本经文。 他只用了半日的时间,便强迫自己将经文之上的内容全部熟记了下来,接着又用了半日的时间让自己倒背如流。 闻潮生前世的确读过许多书,但对于佛学,他一窍不通。 因此,他不得不采用一个最笨的办法来接触佛学。 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不过,今日他在心中默念佛经又何止百遍,直至现在,闻潮生既没有参懂这些经文之中的真意,也没有让自己的心思安宁下来。 曾在王城,院长要求闻潮生在一个月内突破四境并且夺得四国会武的第一时,他便面对过这样的难题。 那时的闻潮生在法慧的指点下解决了这个难题,而现在,他再一次走入了当时的境况。 同样困顿不易,同样束手无策。 他不免开始胡思乱想,想到了在苦海县、在那座小院儿里头,吕先生非常凡尔赛地对他说,修行上的事与人世间的事比起来什么也算不上,而后闻潮生便又想到了吕先生的光辉事迹,想到了一个年不过二十的少年就败了剑阁的一阁之主,想到了即便这样一个人,也终是没有救下他的妻子。 倘若法慧早生些年头,吕先生早些时候遇见法慧,如今吕夫人就不会陷入这样难堪的境地。 以吕先生的悟性,也许参悟「并蒂莲」对他来说只是两三日,甚至是几个时辰的事情。 但吕夫人身上那般多的道蕴伤,也许连「并蒂莲」这门弥勒大佛留下的奇术也无法救治。 不知不觉,闻潮生有些丧。 因为从这些事情之中,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于「命运」的力量。 不过闻潮生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状态,他已带着阿水奔袭数千里路来到了这里,自然不会在此刻轻言放弃。 闻潮生又花费了一整夜的时间去诵读佛经,直至漆黑如墨的夜幕在朝阳的炙烤下,凝为翠绿竹叶间的一滴滴晶莹露水时,闻潮生才终于回神,看见面前的一名小僧从提着的篮子里拿出了一碗清粥与一碟咸菜。 这个分量对与闻潮生来说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小和尚看着闻潮生,用十分干净的声音说道: “青灯住持说,人在饥饿的时候,头脑会更加清醒。” 言罢,他单手合十,对着闻潮生微微颔首,转身下山去了。 闻潮生吃过了早饭之后,闭目憩息,耳畔只剩下了山间虫鸣与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身体内的许多道蕴伤痕犹如随时都会复燃的焦痕,全靠着不老泉给予的几缕清浅勉强维持着平衡。 他虽没有像阿水那般境界跌落,但也很难再用出在古戍棋盘上与王城外那般惊艳的一剑了,更无法长时间战斗与剧烈运动。 正如法慧讲述的那般,即便他参悟出了「并蒂莲」这门心法,暂且救下了阿水,二人也根本撑不住多久。 他与阿水同命同源,未来他身上的道蕴伤爆发的那一刻,便是他死去之时,而阿水也会因此而逝。 微风中,闻潮生徐徐吐出了一口气。 他起身走到了亭外,折一根翠竹的竹枝,回到亭中开始写字。 写「永」。 阅读佛经不能让他焦虑与躁动的内心平静下来,那就练字吧。 像在书院思过崖中的那样。 闻潮生以枝为笔,又写了一万遍「永」,直至夜幕降临,他才终于松开了酸痛的手,这时,远方山腰处的一道恢宏钟声响起,惊散了诸多飞鸟,钟声越过了闻潮生所在的翠竹峰,一路蔓延向了天机云外。 铛—— 铛—— 寺庙内,洪钟敲响两次,慈心小和尚说,这是法慧对他的提醒。 当钟声响过十二次后,便意味着留给他的时间已经结束。 此刻,已过子时。 淡淡月辉宛如从长亭的瓦檐之上淌落进来,起初不甚真切,后来愈发朦胧,闻潮生睁眼时嗅到了空气之中的湿润,这才发现周遭起雾了。 大雾。 目之所及,可视范围不过二丈,剧烈的孤独感包裹住了闻潮生,他身上的那些道蕴伤似乎感受到了阴气的侵袭,从沉寂变得活跃,而活跃则给闻潮生带去了难以想象的剧痛。 不是某一处的痛,而是全身每一个角落的痛。 道蕴伤留下的「焦痕」开始复燃,灼烧、撕裂、寸寸破碎他的一切。 只是短短的两三个呼吸之间,便险些击穿了闻潮生的意志,他面色苍白地从石凳上滑坐于地,背靠着亭柱,低头不语,身躯颤抖得不受控制。 他痛到生不如死,痛到意识恍惚,重重幻影浮现于闻潮生的眼前,他看见了许多真实的、虚幻的,温馨的,可怕的画面,耳畔,也有了许多杂音。 而在这些杂音之中,闻潮生渐渐也听到了一句熟悉的话,一句他过去觉得自己理解了,但其实从来没有感同身受过的话: “……所以酒这东西,天下第一好。” 那是阿水的原话。 不知过去多久,闻潮生终于在这常人无法抵御的剧痛中渐渐适应。 他自然能适应,也必须能适应,否则这从齐国到陈国数千里的颠簸,他撑不住。 亭中,闻潮生胸口起伏得厉害,他缓缓仰起头,任凭刺透浓雾的一缕微光吻过面庞,出神了片刻,终是幸甚至哉地感慨一句: “原来……真的这么痛啊。” 第430章 雪山与稚童(一) 参悟「并蒂莲」的过程并不容易。 除了闻潮生对于佛道这一途根本不通之外,还有更大的问题,来自于他身上那些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顽固的道蕴伤,这些道蕴伤刚刚出现在他的身体上时,并不会滋生严重的疼痛,但随着时间风化,它们与普通的伤势便出现了明显的分化。 寻常的伤在不老泉的滋养下会很快愈合,而道蕴伤却仿佛能在闻潮生的身体里面生根发芽,但凡一日不祛除,影响便一日甚过一日,而这些影响, 随时随地都可能会给闻潮生带来极端的痛苦,分散他的注意力。 这对于如今正在与时间赛跑的闻潮生来说是难以逾越的一道阻碍。 适应这种疼痛并没有花费闻潮生太久的时间,但想要完全消除这种疼痛对于自己的影响,几乎不可能做到。 迷迷糊糊之间,闻潮生仍在诵念佛经,几本书上的佛经反复诵读结束之后,他又开始诵念法慧给予的口诀,直至自己的意识渐渐在疲乏与疼痛之中模糊远去。 … 青灯寺内。 法慧坐于佛殿中的石佛之下,静静敲打着木鱼,佛殿之中,烛光微明,跃动的焰火为殿中央裂纹斑驳的石佛披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金衣,也为殿中的二人面庞染上了夕阳一般的颜色,大殿寂寥清阔,唯有偶尔自门缝泄露的几缕山风与木鱼声音相应。 此事暮色已然极深,法慧敲动木鱼许久,忽而停下,他微微侧目,见身旁跪于拜垫之上的慈心的头已经摇摇欲坠,一双眼睛困顿得几乎睁不开,他本已将要入梦,却随着法慧手中的木鱼声停下后倏然惊醒了过来,略显慌乱地四下一顾,而后十分不好意思地挠头道: “抱歉,法慧师兄,我……” 他实在没法讲出口,其实念经也不是那么困顿,但法慧敲木鱼的声音实在太催眠了。 法慧倒也没有责备,让慈心再坚持一刻钟,待到子时一过就可以回去休息了,明日清晨他再把今日「功课」补上。 “师兄,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慈心想起以前那座寺庙的老住持严厉教诲,苛求他们今日事今日毕,不可事事皆复明日。 法慧耐心地宽慰道: “困了就睡觉,饿了就吃饭,浮躁了就去山里吹吹风。” “这里是青灯寺,寺里没那么多规矩,功课少做就少做些,多做就多做些。” 或许是感受到了法慧语气之中的真诚,慈心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了下来,他在原地闭目憩息了一会儿,精神头渐渐恢复了些,忽然想起了翠竹峰上的事,便与法慧问道: “法慧师兄,那位闻施主真的能在七日之内参出「并蒂莲」么?” 面对慈心的这个问题,法慧沉默了许久,不知是否是没有答案,还是根本没有听见,慈心也没有再问第二次,直至他快要离开的时候,法慧才说道: “那句口诀其实并非是关于「并蒂莲」。” 慈心闻言「啊」了一声,满面讶异。 “师兄,这……” 法慧道: “如果他真的有够心诚,那些佛经与口诀会将他带到「十万雪山」中。” 慈心又「咦」了一声,不理解地问道: “那为何师兄不直接为闻施主指路?我记得,弥勒大佛的道场似乎距离青灯寺不算很远。” 法慧微微摇头: “不是这样的,慈心。” “陈国西海的十万雪山,的确是弥勒大佛的道场与坐化之地,但寻常人去到那里,只能见一片苍茫大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想要觅见佛法与大佛生前传下的诸般佛术,需要那雪山之中的「佛莲」引路。” “那口诀是曾经「佛莲」传授于我,闻施主若是心诚,便能凭借此口诀得见「佛莲」。” “至于最终他能否习得「并蒂莲」,这就不是我能干预的了。” 慈心垂头,想到了一件其他的事,忽用几分忐忑的语气说道: “师兄……今日傍晚的时候,那位姑娘醒了一次。” 微光闪过了他的面庞一瞬,愁绪轻散于他的眉眼之间。 法慧问道: “她有说什么吗?” 慈心道: “她问闻施主去哪儿了,我说,闻施主在寺庙里,正在想办法为她疗伤,然后那姑娘便给了我一些银子,嘱托我回头买几坛酒给闻施主。” 法慧道: “那你买了吗?” 慈心挠头,颇有些内疚地回答道: “没有。” “我在想,要不要等那位姑娘明日醒了,我去将这些银子还给她。” 法慧问道: “买酒而非饮酒,不算破戒。” 慈心讪讪道: “我知道师兄,但是……我一个出家人,跑去买酒这事儿到底是不太好,我一人被误解了也便罢了,怕就怕把这污名带回青灯寺来……” 法慧理解到了慈心的难处,对着他伸出手道: “银子给我吧。” 慈心闻言,立刻松了口气,急忙将袖兜中的银子摸了出来,尽数交给了法慧。 “多谢师兄!” 他如释重负。 买酒这件事,法慧自然做着要比他更好,毕竟法慧有着一头长发,出门在外只要不穿僧袍,一般人不会想到他是个和尚。 … 翠竹峰上,闻潮生背靠着凉亭的石柱,垂头席地而坐,已是半昏半醒。 他重复性地背诵着佛经,时而又念叨着法慧传授与他的口诀,意识逐渐散入了潮冷的浓雾之中,闻潮生随着浓雾向前走去,走了不知多远,忽然感受到了浓雾背后传来的极冷,他伸手想触碰浓雾的外围,却只摸到了一片飞雪。 指尖与飞雪相触之时,闻潮生周围的浓雾顷刻间散开,原本朦胧的世界忽而变成了茫茫飞雪无数,他抬眼而视,却觉得此番世界怪诞无比,一轮巨大皎洁的圆月当空,落下光辉已经将一座座雪山照得大亮,可这种「亮」却与日光的亮不同,是一种冷色的、宛如强行降低曝光的明亮,这种冷色的「亮」使得月下的无数雪山看上去都布上了一层宛如海的幽蓝。 闻潮生抬脚踩入了这场漫天如絮的飞雪中,或许是苦海县三年的经历,让他觉得这场淋漓非常的雪风其实也没有想象之中那般煎熬。 只是站在雪里,闻潮生茫然不知所措,不知自己终要去到哪里。 身遭的飞雪虽然带来了刺骨的寒冷,但却并非真实,因为它触碰到闻潮生身体的瞬间便消失溶解了,闻潮生在这场茫然大雪中踽踽独行,一直来到了那座距离他最近的雪山的山脚下,抬头凝望许久,忽然听到了一个很稚嫩的声音响起: “你在找什么?” 第431章 雪山与稚童(二) 闻潮生循声朝着身后看去,却是忽地一怔。 因为在他的身后,竟然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稚童。 稚童看上去约莫七八岁,身高只到闻潮生肚脐的位置,他赤手赤脚站在雪地之中,双手合十,身上除了那件灰色的干净僧袍外,便再无一物。 “我……” 面对稚童的问题,闻潮生一时间答不上来。 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事。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来这里做什么? 闻潮生揉着自己的头,觉得心中有一种难言的空虚,像是忽然缺失了一大块。 见他苦恼的模样,稚童轻声道: “想不起来的话,可以慢慢想。” “不要着急。” 闻潮生: “可是,我感觉这里的雪要停了。” 稚童回道: “不会停的。” “它已经下了许多年了,还会再下许多年。” 闻潮生抬头望着天上的大雪,迷茫的眸子似乎有些失神,直至一片雪花飘进了他的眼角里,那股透彻心脾的冷意才让他忽然一个激灵。 闻潮生立刻蹲下身子,慌乱地用手去捂住自己的那只眼睛。 稚童对着他道: “要往里面走走吗?” 闻潮生回道: “好。” 那股浸心入脾的寒冷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恢复过来,跟在了稚童的身后朝着雪山的深处走去,留下了两道深浅不一的脚印。 路上,闻潮生历经一些雪峰时,见到了零零散散的漆黑人影,闻潮生看不清楚这些人的面庞,只能勉强辨认出那是人,他们选择了其中的一座雪峰,正在努力攀登,似乎上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吸引着他们。 稚童停在了一座有人攀登的雪峰面前,转头看向闻潮生,问道: “想起来了么?” 闻潮生摇头道: “还没有。” 稚童轻声道: “没关系,我们可以继续往前走。” 闻潮生抬手指了指正在攀山的那些人,问道: “他们在找什么?” 稚童看了那些黑影一眼,回道: “找他们想要的东西。” 闻潮生又问道: “山上有什么?” 稚童道: “很多很多。” “譬如你手指的那座雪山,上面便有一门武功。” 闻潮生讶然地望着周围,望着无垠无际的雪峰,觉得内心受到了难以想象的冲击。 “这里的每一座雪山上,都有一门武功?” 稚童沉默了片刻。 “算是。” “有些心法其实不算武功,但也很厉害。” 闻潮生感慨道: “那如果天下间有一个人可以将这些雪山中的心法全部学完,岂不是天下无敌?” 稚童笃定地笑道: “不会天下无敌。” “宇宙之浩渺,星辰之伟大,天地道则无穷无尽,这雪峰才多少东西,人岂能坐井观天,指叶为秋?” 闻潮生: “你说的也有道理。” “不过我想,大约也没有人可以将这每一座雪峰上的武功学尽透彻。” 稚童朝着雪峰的更深处走了几步,回头望着站在原地未动的闻潮生,道: “再往里走走?” 闻潮生回神,点头应和道: “走。” 他继续跟着稚童继续朝着雪峰深处而去,步伐没有半分迟滞与停留。 只是越往里走,天上的雪就越冷。 僵硬与极寒带来的恐惧感从脚底蔓延向了全身的每一处毛孔,稚童这一次带着他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距离,终于在一条冰川面前停留,他转身看着瑟瑟发抖的闻潮生,问道: “后面的路会越来越难走,你已经走了很远,有想起自己来这里找什么吗?” 闻潮生仍旧摇头。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冰川岸边的一座小雪丘上,稚童那双清亮的眸子在冰川吹来的刺骨的风中忽然闪烁了一下。 “那你还继续走吗?” 闻潮生道: “要走。” “我还没有想起来我究竟来这里做什么,那一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稚童道: “但也许只是一件小事。” 闻潮生想了想,回绝了稚童的「好意」: “没关系,我很耐冻。” 稚童: “以前你也这么在大雪中走过?” 闻潮生: “应该。” 稚童不再继续劝说闻潮生,他转身,抬起自己的手指,指向了那条一眼几乎望不到边际的幽蓝色冰川,说道: “冰川不会很宽,但有一点我要提前与你讲明白,身在这条冰川上,我们无法走得太快,走得太快,脚底的冰会裂开,你会坠入这冰河之中,届时你便必须离开这里,并且不能回来。” 闻潮生点点头: “了解。” 稚童继续领路,闻潮生便跟在他的身后,随着脚底一迈上这条看上去极薄极易碎的冰川,他便立时觉得手脚变得僵硬起来,身体的难熬较之先前更为明显,尤其是因为寒冷而导致心脏骤停的那种空虚感几乎可以在顷刻间让世上绝大部分人「回头是岸」。 那是生命对于死亡的本能抗拒。 不过正如闻潮生所说的那样……他很耐冻。 即便已经手脚僵硬,即便濒临死亡的空虚感遍布全身,即便那冰川之上的深海幽蓝仿佛已经顺着毛孔浸入了他的骨髓与天灵,他已然在用尽全力跟着稚童,一步一步往前,没有焦急,没有迟疑。 边走,他便能听见稚童边与他讲述: “以往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有许多人来到了这条冰川的面前,一些人望而却步,一些人倒在了冰川的中途……真正能够熬过这一截路的,寥寥无几。” “能像你这样的,更是少之又少。” “……你很不凡。” 闻潮生对于稚童的称赞置若罔闻,而是说道: “我好像想起了一点。” “我是有一件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稚童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闻潮生,那明明清亮的眼眸中,却被寒风与飞雪刻写着沧海桑田般的痕迹。 “你刚才用了三个「非常」。” 闻潮生环抱住自己的双臂,呼出了一口雪白的寒气: “对……所以,继续走吧。” “也许走完这里,我便能想起来了。” … 第432章 雪山与稚童(三) … 闻潮生跟随稚童越过冰河,在狂乱飞舞的疾风中走过了最后一步,上了岸。 他回头看时,发现冰河上竟然留着他们来时的足印,一直延伸向了很远的那头。 “冰上也会留下脚印么?” 闻潮生觉得诧异,他虽然忘记了很多事情,但如此不符合常理的一幕还是让他觉得意外。 稚童回道: “越薄的冰河越难走,越难走的路就越会留下脚印,别人也许看不见,但那是你自己走过的路,你当然能够看见。” 闻潮生若有所思,他转过身望着冰川的这岸,却发现他们越过冰川之后,前面的路变得更加崎岖,风也愈发凛冽了,片片自天穹坠落的大雪原本无法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但是冰川此岸的鹅毛飞雪却能够堆砌在闻潮生的身上。 “有衣服么?” 闻潮生问了他一句。 稚童的身上也开始堆雪,但他与闻潮生不同,他似乎并不觉得寒冷。 “都已经走到了这里,你还没有想起来自己来这里做什么吗?” 闻潮生摇头: “没有。” 稚童与闻潮生对视了片刻,忽然轻轻感慨: “那你的执念还真是够深。” 闻潮生一怔,没有明白: “怎么会是执念?” 稚童道: “当然是执念,这世上,执念越深之人,就越是难以看清自己。” 闻潮生望着前方铺天盖地的浩渺白雪,有些紧张: “如果我死在了那场大雪之中会怎样?” 稚童回道: “会死。” 他又很意外地对着闻潮生问道: “你很怕死?” 闻潮生将身上堆砌的霜雪抖落: “人哪有不怕死的,更何况,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稚童双手合十: “那就试着再走走,走不动了记得停下休息。” “我会在前面等你。” 说完,他伸出自己的小手,上面有一片粉边白身的花瓣,在这片幽蓝色的世界中,花瓣边缘的淡粉似乎成为了最格格不入的一幕,闻潮生从稚童的手中接过,仔细打量着花瓣,觉得有种熟悉感,但又说不上来。 他抬头想要问问稚童这是什么花,却见稚童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入了苍茫飞雪的深处。 闻潮生将花瓣放在胸口的衣服里,继续朝着前面走,但岸上飞雪的恐怖远远甚于冰川,闻潮生没走几步就感觉自己身体中仅剩的几分气力被全部榨干清空,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即便在这样的风雪中停下来是一件几乎自杀的事。 有意思的是,每当闻潮生停下来暂驻的时刻,他胸口的那瓣花瓣就会散发出一缕温热,滋养着他被寒冷侵袭的心脉,再通过流动的血液将这一缕温热的送向全身各处。 闻潮生靠着这一缕温热将自己活活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 但它也仅仅只能做到这里。 闻潮生得动了。 他艰难地朝着前方顺着那大雪淹没不了的足印走了一段距离,便又停下,继续靠着胸口的花瓣汲取那难得的温暖。 相较于一直待在冰冷的环境中,如此冷热交替会放大痛苦很多倍,在前进的过程中,闻潮生自己都惊讶于自己居然对于痛苦的承受能力如此顽强。 渐渐的,他适应了。 但糟糕的情况远远没有停止,因为随着闻潮生继续朝前方走去时,他感觉到了身躯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复苏,这种东西复苏时带给了闻潮生难以想象的疼痛,时而如万蚁噬咬,时而如烈火焚焚,弥漫在全身上下各处,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这直击灵魂的痛觉与死亡的寒冷不断交替出现,吞噬模糊着闻潮生的意识,好几次闻潮生都觉得自己应该昏厥过去,但是他没有,身体对于疼痛的自我保护功能好似在这里失效了。 这种极度的混乱让闻潮生无法再通过感知身体来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继续往前走,他只能数着时间停下来,再数着时间继续前进。 很久很久。 再一次站在稚童的身边时,闻潮生已经来到了最后的一座雪峰。 这座雪峰似乎成为了此方世界的尽头,即便它那样平常,与其他的雪峰看上去没有丝毫差别。 “我想起来了。” 闻潮生抖了抖身子,艰难清理着身上的积雪。 “我想要学「并蒂莲」,你知道「并蒂莲」么?” 稚童道: “学这门心法做什么?” 闻潮生: “救人。” 稚童仔细地打量了闻潮生一眼: “但你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你救的人也活不了多久。” 闻潮生: “我晓得。”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顿了顿,他委婉道: “……但我还是想强求一下。” 稚童笑了笑,对此没有发表任何看法,指着尽头那座雪峰说道: “那座山上,就有你要的「并蒂莲」。” 闻潮生顺着稚童手指的方向看去,回想自己一路走来历经的风雪,说道: “以前是不是有个小和尚也走到了这里?” 稚童摇头道: “没有。” “上一个得到「并蒂莲」的人,没你走得这么远。” 闻潮生: “所以如果只是想要修行「并蒂莲」,其实不需要走这么远?” 稚童回道: “是……但我想看看你能不能走到这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能想到第一个走到这里的人,竟然不是我要等的人。” 闻潮生与稚童对视了一眼,接着又看向了这伫立于尽头的雪峰,感慨道: “真是壮阔明丽的一座山。” 稚童道: “其实只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雪山。” “景色往往因山高水远而波澜绚烂,人也会因为痛苦波折而变得崇高伟烈。” “这世上的事皆是如此,只有「难」才会「不凡」,不是么?” 言罢,他便带着闻潮生开始登山。 每一座雪峰都有一条专门上山的路,闻潮生在最后的这座雪峰上见到了诸多佛经,但却没有见到一门武功与心法,他不免觉得有些好奇,向稚童问道: “一座雪山便有这般多的佛经,那外面那么多座雪山,得有多少佛经?” 稚童回道: “外面的雪峰没有佛经。” 闻潮生一怔: “没有佛经?” 稚童道: “是啊,最初的时候倒也有些,后来被我全部搬到这里来了。” 闻潮生: “为什么?” 稚童带着闻潮生一路向上,平静地回道: “因为大部分来这里的人,都只是想要「习武」而不是「修佛」。” 他说着,拿起了路边的一本破旧佛经,放在手上拍了拍上面的积雪,闻潮生隐隐见到这本佛经一角有被烈火焚烧过的痕迹。 “我将这些视之为珍宝,想要将它们留存分享出去,但世人似乎对此没有太多的兴趣。” “后来我就等,等了很长时间,我想着,如果有那么一个人从山外走来,他顶着寒风、冒着瀑雪、踩过冰河、终是来到了这里,那一定便是对其他雪峰之上的「武学」都没有兴趣。” “如果他对武学没有兴趣的话,或许我便可以带他看看这些佛经。” 第433章 陈锦秀 闻潮生问道: “那如果那个人只是嫌弃其他雪峰之上的武学不够强大呢?” 稚童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佛经放回原处。 “会有这样的人。” “也许就是继你之后的下一个。” “但没关系,无论是「武学」或是「佛经」,本都是从这天地之间得来,自然我也会一视同仁。” “未来漫漫长路,终归会有一个人能识得它们的珍贵,将其学习传承下去。” 闻潮生的意识越来越清晰,不再像是一个梦境中遗忘了自己的人,也隐隐意识到了站在他面前的这名稚童究竟是谁,震撼道: “日升月落,沧海桑田,这里难道能一直存在下去么?” 稚童回道: “我思故我在。” 他言谈之间,二人已至山顶,远方明月悬空,沧海漫漫,一望无垠,稚童对着他道: “景色如何?” 闻潮生如实答道: “人间极尽。” “但「并蒂莲」又在何处?” 稚童盘坐于雪中,对他说道: “坐下吧,我传你心法。” 闻潮生闻言,即刻坐于稚童对面,接着,他便见稚童徐徐念出关于「并蒂莲」之心法要诀,二人面前的虚空中也随之浮现出了一行又一行金色的文字,它们排列组合,交织纳融,宛如一只又一只具有生命的光灵。 闻潮生将金色文字交织而成的内容全部熟记于心,而后听稚童道: “记住了么?” 闻潮生点点头: “记住了。” 稚童笑道: “那便走吧,回去好好参悟。” 闻潮生想到了什么,从胸口处摸出了那枚花瓣。 之所以先前他对这枚花瓣感觉到熟悉,是因为那是莲花的花瓣,只不过那时闻潮生如坠梦中,浑浑噩噩,诸事不清,忘记了而已。 “这个还给您。” 稚童接过他递来的莲花花瓣,而后闻潮生便见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月亮暗淡,雪山融解,天地之间充斥的幽蓝渐渐化为漆黑。 再一次睁眼时,闻潮生迷迷糊糊听见耳畔有人在叫他。 “闻施主,闻施主——” 他睁眼,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正是慈心。 见到闻潮生醒了过来,慈心松了口气: “你可算醒了,闻施主,小僧还以为你……” 闻潮生用掌心揉了揉自己的双眼,无视了酸痛的身体扒着石柱站了起来,这个简单的过程,却让他忍不住龇牙咧嘴了一下,随后见到有些发懵的小和尚,他笑道: “别担心,我身子骨不大好,身上有些病,缓缓就好。” 慈心挠了挠自己的光头,道: “施主这般年轻,正是气血旺盛之时,不曾想身子也不好。” 闻潮生接过了他手中提着的食篮,放在了石桌上,随口问道: “为什么要用「也」?” 慈心不好意思道: “……因为小僧以前身子也不好,年幼时常常病症发作,甚至不能下床,小僧娘亲曾四处寻医,医师们都说小僧活不过三五月,后来家中银钱用得精光,小僧的娘亲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自己摸索着去山里采些村子里老人所说的「灵药」,恰巧便在山中遇见了青灯大师,大师知道了小僧病症,便将小僧带到了这座寺庙里,让小僧跟着念几年经,后来小僧的身子便渐渐好了。” “要不……闻施主若是有心,也可以在青灯寺里出家,未来若是有其他要做的事,弃戒还俗即可。” 闻潮生不置可否地一笑,打开食篮后,却看见里面有一坛酒,讶异道: “怎么还有酒?” 慈心急忙解释: “施主莫要误会,青灯寺里是没有酒的,这是受那位姑娘所托,专门下山去买的酒。” 闻潮生沉默片刻后道: “她自己没喝吧?” 慈心回道: “没有。” “那位姑娘伤成那样,法慧师兄也不会让她喝酒的。” 闻潮生点点头: “那就好,替我谢谢法慧……也多谢你了。” 慈心摆摆手: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他收拾了一下食篮准备离开,但似乎架不住内心的好奇,打量了闻潮生两眼,后者虽没有看他,却像是身上其他地方长了眼睛,问道: “怎么小和尚,我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么?” 慈心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说道: “那倒没有,只是今日寺内有位身份非常尊贵的客人想要见见施主,不过被法慧师兄拦下了……” 闻潮生闻言眉头一皱,但渐渐又舒展了开来: “是僧人吗?” 慈心摇头: “不是。” 闻潮生回道: “我知道了,等我过几日下山再说吧。” 慈心走后,闻潮生回忆起了昨夜在「梦」中经历的一切,快速吃完了早饭,而后将酒放置于一旁,开始盘坐参悟脑海之中的「并蒂莲」。 慈心下山回寺庙中后,见太子陈锦秀与青灯大师正立于红梅之前,聊着什么,他虽然好奇,但见法慧给他投来了眼神,便提着门后的扫帚去清扫寺门了。 “……燕国江月侯昨日又发了一封急信,信上内容已然带着威胁,要逼迫父王做出抉择了。” “这场倾天大火已经烧至眉睫,我不得不急。” 陈锦秀眉头紧锁。 “五日的时间,我能等,陈国怕是等不了了。” 第434章 你不说,那我说 … 陈锦秀已与法慧说明了利害,并非是他在无理取闹。 他此来并非是为了私事,而是事关整个偌大陈国的国事,法慧阻止他的后果便是导致陈王可能做出错误的抉择,从而让整个陈国陷入万劫不复的危机! “你无心加害陈国,陈国却因你而灭亡,届时社稷崩塌,百姓流离,处处尸山遍野,民不聊生,这等天大的因果,你担不担得住?” 陈锦秀字字如雷,说得法慧沉默不已,青灯大师却是没有发话,这件事情与法慧有关,他尊重自己的爱徒,便让他自己来做决定。 权衡利弊之后,法慧终是在红梅前轻轻叹了口气。 “太子请在院中稍候,我且先上山与闻施主见见,将此事说与他听些。” 陈锦秀见法慧退步,也暗自松了口气。 他与法慧相识其实有不少年头了,并非他今日刻意要让法慧难堪,而是齐王给予他与陈王的那封信上所述内容实在越看越是心惊,越想越是背凉,江月侯代表的是整个燕国,也变相沾了些赵国的意思在里面,如今燕、齐、赵三国之间大势汹汹,暗流涌动,皆在等待逼迫着他陈国做出最后的回应,设身处地,他如今不敢想自己的父亲面临着怎样的压力。 偌大陈国,万亿之数,皆系于他的一念之间。 稍有差池,可能万劫不复。 走前,陈锦秀嘱咐法慧道: “不要将我的身份告诉他。” 法慧应下,前往了翠竹峰,在那座凉亭中见到了盘坐于地的闻潮生,后者感应到了亭中出现了第二人,于和煦的微风中睁开双眸,对着法慧颔首道: “多谢。” 法慧沉默未回,闻潮生便见他有心事,说道: “山下的那名「客人」要来见我?” 法慧一怔,随后道: “慈心已与你说过了么?” 闻潮生回道: “未曾细讲,提过一嘴。” 法慧浅浅一叹: “闻施主慧心通明,山下的那位客人有十分重要的事,小僧先前承应过闻施主,这七日让施主能够安心明悟,而今只怕要食言了。” 闻潮生缓缓起身,手指越过酒坛,倒了一杯淡茶给自己。 “叫我潮生就行,我也没有布施你们什么,你我相识于齐国,而今又愿意传道救治阿水,也算朋友了。” “至于那位……你让他上来吧,我与他单独聊聊。” “不会耽误我太久时间。” 无论是「并蒂莲」还是如今为阿水强行续命的鬼门针法,都来自于法慧,倘若无他,闻潮生与阿水而今已是死人两个,他自然没有理由让法慧难做;再者,闻潮生如今已经从「弥勒」那里学到了并蒂莲的心法,这门心法非是战斗所用,同样不需要丹海,闻潮生以「永字八解」拆解武学,学习体悟得很快,实际用不了七日,因此有时间招待这个很难拒绝的「客人」。 得到了闻潮生的同意,陈锦秀很快便来到了这座凉亭之中,在仿佛浸润着翠竹淡香的微风吹拂下坐于闻潮生对面,后者用坛中的美酒招待他,对着他道: “找我何事?” 陈锦秀隔着仅仅一个小圆桌的距离,认真打量眼前这个面色不堪,死气沉沉的年轻人,他虽不知道在闻潮生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确是要死了。 他不免想到齐王在信中对于闻潮生的描述,一时间心中泛起了嘀咕。 这人……真有齐王说的那么靠谱? 沉吟了很短暂的片刻,陈锦秀开口,决定先探探眼前这人,他收敛目中精芒,用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语气说道: “你来陈国之后,齐国寄了一封信给陈王。” “你猜猜,那封信上写的什么?” 闻潮生眉头微微一皱,他喝了一口酒,重复着加重了语气: “有事说事,无事请回。” 闻潮生的态度让陈锦秀的眸子眯成了一条线,心想这到底是陈国的地界,你一个从齐国而来的逃难者凭什么这么嚣张,恼火的同时,他也争锋相对道: “你一个在齐国活不下去,只能来陈国逃难的倒霉蛋,敢在陈国的土地上跟陈国人这么讲话?” “自己得罪了谁,你的心里难道没点数?” “你知不知道,如今陈王只需要一句话,你马上就会被五花大绑送回齐国?” 闻潮生捏着空酒杯,盯着白色瓷杯中的那一抹扭曲倒影,沉默一会儿后开口说道: “我以为,你来这里找我,应该真诚一些,但你的表现却让我觉得很没有意思。” “既然你不说,那我说。” “你听好。” “其一,你方才说,那封信是在「我来陈国之后」才到的陈国,并且那封信直接寄给了陈王,所以由此可以判定,那封信是「齐王」寄出的,而非我得罪的「参天殿」,不要问我为何如此武断地确定这一点——我从齐国到陈国走了很长时间,要远比正常的信使慢得多,更何况是在如今这样四国情势紧张的局面下,带着重要信件的信使只会更快,倘若那封信是书院授意发给陈王,应该很早就会发出,并很早就会到,毕竟,他们找陈国无非只有一个目的:发兵伐赵。” “既然信比我慢,那便只能说明这封信一路运送极为谨慎,在躲在藏……既不能让齐国的书院或参天殿知道,还能直接送到陈王的手中,那这封信便只能是来自于齐王之手,而且信中所求一定与书院、参天殿不同。” “齐王在齐国一直都是参天殿豢养出来的傀儡,如今战争已被挑动,齐王既然单独给陈王发了一纸书信,想来肯定不是为了抓我这样于大局根本无足轻重的将死之人,而是另有所图,并且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我说的对吗?” 第435章 隐瞒的秘密 待得闻潮生这样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结束,陈锦秀已是听得瞳孔不自觉缩了又缩,竹林间枝叶的飒飒之声此刻在他脑海回荡时都略有些嘈杂刺耳,他尚未开口,沉默似乎成了一种软弱的承认,闻潮生拿起酒坛给自己又倒上了一杯,忽然说了这么一大堆话,让闻潮生原本就没有几分血色的面孔愈发苍白,陈锦秀抬眸时,发现闻潮生倒酒的手在颤抖,额头也在渗汗。 他一沉默,闻潮生便也跟着沉默,一杯、两杯,他连喝了六杯酒,直至胸口烈火灼灼,才继续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讲道: “我曾在黄金台上见到过陈王,那时他表现得唯唯诺诺,一副谁也不敢得罪的模样,但倘若他真是如此,就会在看见齐王那封信的第一时间焚毁,或是直接借着陈国佛宗的手交还给参天殿,藉此撇清自己与齐王的关系,不会让第二个人看见……可他却没有这么做,由此可见,陈王不但心思深远,并且善藏。” “再者,如此危险的信件交由你看,你必然深得他的信任,我观你年龄比我大不了几轮,这般年轻却能深得城府深沉的一国之君的信任,你又是谁?” “陈国的太子爷?” 他话音落下,陈锦秀也冒汗了。 这正欲进入夏日的和煦微风,吹得他前胸后背全都一片冰凉,但相比于此,更让陈锦秀觉得冰凉的还是他的内心。 此来翠竹峰,他前前后后就说了一封信、以及信寄给的陈王、信到的时间,但闻潮生却用这三条他透露的讯息,给他扒得连裤衩子都没剩一条。 “……” 有那么一瞬间,陈锦秀在思索着自己究竟要不要嘴硬一下,不必承认这些,虽然在二人之间将水搅浑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但这种初一交锋便由主动变为被动的挫败与羞耻感让陈锦秀难受得仿佛在茅房吃了一大碗苍蝇。 但最终,他还是放下了自己的个人情绪,默认了闻潮生的推测、 “如今我是将死之人,陈国也是将亡之国,我们的时间都很珍贵,能深得陈王信任,你一定不差,这么浅显的局面必然能够看清,所以今日,既然你来了,就请不要再试探或是隐瞒,浪费彼此的时间如果,你不愿意做到坦诚些,今日咱们也就不必再聊下去了。” 闻潮生将所有的话全都摆在了桌面上,陈锦秀面色阴晴还转,眸光如水一样在闻潮生的身上流淌,最后,他问出了一个话题之外的问题: “……我听说,你在会武之上败了赵国轩辕氏族年轻一辈最厉害的人轩辕青,又让佛子主动认输,可有此事?” 闻潮生回道: “有。” 陈锦秀: “你若真这么厉害,怎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闻潮生: “你想知道?” 陈锦秀: “想知道。” 闻潮生伸出自己的一只手给他,陈锦秀在佛宗潜修多年,天赋不差,也是四境上品的修士,他会意闻潮生的表达,便将自己的丹海之力顺着闻潮生手臂经脉渡入,这不查不知,一查险些给陈锦秀的下巴惊掉。 在闻潮生的身躯之中,竟弥漫印刻着数不清的道蕴伤痕! 每一处都是那样的惊心动魄,陈锦秀用无比震撼的目光望着闻潮生,他无法想象闻潮生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便道: “你……突破天人大劫失败了?” 在他的想法中,闻潮生身上这般多的道蕴伤,只能可能是突破天人大劫失败,若说他遭遇了天人,对方概不可能放他离开。 陈锦秀自然没有往其他地方想,那些都是几乎不可能会发生的事,而闻潮生也没有对此做任何解释,又喝了杯酒,含糊不清地说道: “差不多吧。” 陈锦秀也喝了杯酒,感慨道: “不管成功与否,你都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四境了,如此年轻便摸到了五境门槛,若是你成功,未来不知能看见多少风景……实在可惜。” 闻潮生道: “风光已是过去,现在,我只是一个将死之人。” 陈锦秀沉默了一会儿,徐徐拿出了一封信放在桌上,挪到了闻潮生的面前。 “齐王的信,看看。” 闻潮生眼眸低垂,打开信后,看见了信上那一个个黑色墨渍,眉毛轻挑,说道: “齐王虽是傀儡,但很聪明,这封信可以给陈王看,也只能给陈王看。” “若是寄去了燕国或是赵国,他的下场都会很惨。” 齐王写给陈王的信上内容大约分为了三部分,第一部分晓以陈王利害,第二部分希望陈王能与他精诚合作,利用天下大势清理六境,第三部分就是推介闻潮生给陈王。 “齐王倒是看得起我,奈何我命不久矣,没法帮你们什么了。” “你受陈王之意,前来找我,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陈锦秀以丹海之力渡查过闻潮生如今身体状况,晓得闻潮生不是在敷衍他,想到自己父亲与陈国面临的状况,一时间不免头疼欲裂,但还是说道: “陈王嘱我问问你,如果你是陈王,你要如何配合齐王来做这件几乎不可能成功之事?” 这不是一个具体的问题,也关乎一整个国家,陈王愿意听听他一个从齐国而来的人的意见,倒是让闻潮生略觉得讶异,他仔细思索了一下,道: “燕国与齐国有催促陈王发兵吗?” 陈锦秀后背微微僵滞,但还是说道: “最近,燕国的军权中枢掌控者江月侯才寄来了一封信给陈王,让陈王三日之内集结陈国军中精锐,往东北行进,绕路从燕国境内前往战场,与齐国军队西、北而合,一同「伐赵」。” 闻潮生眉头微微一皱。 “绕路北行?” “走燕国境内?” 他敏锐地意识到了这里面有些见不得光的问题,抬眼与陈锦秀视线接触的一刹,却见对方目光闪躲开来。 并非陈锦秀心境不够坚定,而是闻潮生这一道突然射来的目光太过锐利,聊想先前他短短一句话便被闻潮生剜出了这么多东西,陈锦秀很难不慌张。 这一抹慌张,成了闻潮生从他这里拿到的第四则「重要讯息」。 “你好像还有一个重要的秘密瞒着我,太子爷。” 第436章 论局(一) … 陈锦秀觉得荒谬。 他的确有秘密瞒着闻潮生,又或者说,他们三国之间有个秘密瞒着整个齐国。 这个秘密事关他们三国的生死存亡,原则上绝对不能告知与任何一名齐国人,而现在,他却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讲出这则秘密。 他的父亲陈王没有把这些东西说的太细,需要靠着他自己做决断。 而他觉得荒谬的地方是,自己此时此刻,竟在与一名齐国人聊着涵盖摧毁齐国参天殿的计划。 对方是否会帮自己,对方真的能帮自己么? 闻潮生见到了陈锦秀的迟疑,不徐不急地拿过一旁食篮中的空碗,为自己倒上碗酒,自坛嘴淌落的清冽酒水有着格外纯粹的声音,闻潮生一边微微喘息,一边对着陈锦秀缓缓说道: “太子爷,适才你说我突破天人大劫失败,其实不然,若只是突破失败,我何必逃难来到陈国?” 陈锦秀微微一怔: “那你这伤……” 闻潮生: “自然是逃难的时候落下的,试问齐国除了书院,又有几人有天人境的修为?” “再者,我在四国会武中拿了年轻一代的天下第一,为书院与齐国立下了汗马功劳……除了书院自己,还会有谁敢动我呢?” 言罢,闻潮生端着酒碗仰头饮下。 他的言外之意很明显,自己已经与齐国书院有着极深的、无法化解的恩怨,所以自己会选择帮助陈国、帮助陈王也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陈锦秀凝视着闻潮生,以他的修为,这个距离能清晰地看见闻潮生面容间的毛孔里一点一点挤出来的汗水,那里的每一滴都是痛苦凝成的结晶。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事关国之大事,我难免不得不谨慎、谨慎再谨慎……” 他叹了一声,语气没有了先前的锋芒,而是好似深陷泥潭的窒息。 闻潮生道: “也许在陈王派你过来之前,他自己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我不相信如此有城府、会藏锋的一国之君真的会将自己国家的未来寄托于一个没有过一面之缘的他国逃难者。” “我与他之间甚至没有过一面之缘。” “陈王让你来找我,大概只是想看看,你这个陈国的太子爷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陈锦秀闻言,身子一震。 他回忆起小时候他父亲让他读过的一门兵法,上面有句话陈锦秀记得比较清楚,便是「非常时当行非常事」。 翠竹峰上,二人于山风之间对酌。 陈锦秀沉默许久后举杯,敬了闻潮生一杯,说道: “这个秘密与你一讲,便不能让你再回齐国,可能你得埋骨他乡了。” 闻潮生回道: “其实陈国还不错,在这里与在那里对我来说也没多少差别,唯一可惜的是,我来的时候不太好。” 陈锦秀沉吟了片刻,借着酒劲开始讲述一则让闻潮生心惊肉跳的真相: “风城一事,布局者其实不只是参天殿,他们也是「网中之囚」。” “在很早很早以前,燕国与赵国的大修行者就已经发现了参天殿的野心,于是在上上次会武之中,从赵王输掉自己的小女儿开始,各方就已经开始谋局。” “燕国与赵国的关系不好,但也绝不会放任齐国就这样将赵国灭掉,他们虽生于极寒蛮野之地,可能在五百年的发展之中仍旧让燕国处于四国平衡内,背后的掌权者必然颇有心计……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不会不明白。” “赵国国力同样强盛,背后还有轩辕氏族与道门坐镇,纵然如今参天殿虽然风头鼎盛无二,合二国三国之力也未必不能抗衡,倘若真让齐国集结三国之力以极小的代价屠灭赵国,接下来等待燕国与陈国的是什么?是论功行赏,是瓜分赵国这数百年蕴养的底蕴与土地?” “试问,一只饥饿的、正值壮年的猛虎,会与身边的豺狼分肉么?” “当然不会,燕王与陈王心中都很清楚,当这只猛虎吃完了嘴里的肉,他们就会成为猛虎口中的下一块肉。” “由此,齐国参天殿借着风城一事想要一个屠灭赵国的理由,而燕国与赵国何尝不想借着这个机会剿灭齐国的参天殿呢?” “那十八个人缩在齐国的王都,借着古之儒圣在参天殿位置留下的「参星阵」与齐国强大的军队,只怕谁也奈何不得他们,要杀掉他们,第一步总得先将他们从窝里引出来,不是么?” 陈锦秀一口气说了许多,听着他的描述,闻潮生这才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当初他在黄金台上看见赵王与春鸢君等人时,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那时候闻潮生认为自己会与阿水一同死在参天殿那群人的手中,便没有去细想这些事,如今在陈锦秀的一番口述中,他再回忆当初黄金台上的事情时,深切地感受到了平山王那句「其实我们都一样」的自嘲感。 曾几何时,他一直以为平山王是那个幕后的执棋者,然而至始至终,平山王都只是一颗棋子,他连上桌的机会都没有。 他与赵王像是有着同样的宿命,后者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他女儿的性命,而平山王则是用自己的命去换齐王的命。 闻潮生单手扶着酒碗,细思了许久,徐徐开口说道: “照你这样的说法,我且将事情与大局推演一遍给你听,未来之事无法尽测,你只需要记住并将这些讲给陈王听即可。” “齐国合三国之力进攻赵国时,自己国家的军队不可能倾巢而出,参天殿的圣贤也不会倾巢而出,不过这对于燕、赵二国本就是一件好事,更方便他们合力消灭齐国在外的有生力量,届时一战功成,便可直接倒反天罡,将齐国逼入绝境……那参天殿的十八个老畜牲龟缩其中太久,未去天下行走过,将自己当作了齐国的神明,当作了天下的神明,傲慢无端,自以为是,风城四十万被他们强行献祭的精锐可都是齐国这片土地与百姓几十年来的精血,如此烧毁,对于齐国的国力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风城一事过后,齐国的镇国神将龙不飞必然对于参天殿彻底失去了信任,他不会将自己麾下的精兵全部派去赵国送死,但又不可能完全不派,毕竟齐王还在参天殿的手中,届时战争一起,齐国出征的军队与那些个参天殿的老王八蛋遭遇伏击,若是消息传回齐国,他们势必会想办法进行营救,此刻……燕国很可能就会让陈国的军队进攻齐国之北,拖住龙不飞。” “天下四国,这些年真正边境太平的无非陈国一家,那些边关的将士几乎只需要应付一些游牧凶徒,而其余三国也知道由于陈国要处理内部佛国之争,导致王族能够用来豢养军队的开支十分有限,由此陈国的国力最弱,将士也最不善战,我这话也许很难听,但让你们去跟龙不飞的军队打,纯粹就是以陈国人命强行消耗龙不飞军队的精力和时间,好让他们错过最佳的营救时机。” “这一战之后,齐国有生力量基本被灭,而陈国为数不多的军队也在燕南齐北被龙不飞屠戮殆尽……自此,天下四国唯剩燕赵。” 第437章 论局(二) 闻潮生以目前得到的信息,推演了其中可能会发生的局势给陈锦秀听,听得后者冷汗直冒。 “那,那要怎么办?” “拒绝江月侯么?” “如今大战在即,燕、赵、齐三国都已准备就绪,皆盯着陈国,我们什么都不做、完全将自己撇开在外自然绝无可能,可陈国也没那个能耐与胆气直接掀桌,前狼后虎,无论是齐国胜与燕、赵胜,对陈国的境况似乎都是一样……” 闻潮生喝了一口酒,对着他道: “陈王会有办法。” “另外……你们佛宗的那些大修行者也会出征吗?” 陈锦秀叹道: “参天殿、剑阁、道门、轩辕氏都已经就位了,许多江湖势力也受王族之托,闻风而来,甚至听闻天机楼都被惊动了,佛门又哪里可能置身事外呢?” 闻潮生笑道: “那就好。” “太子爷,回去吧,将今日我与你讲述的事情讲给陈王听,他会有决断的。” 时候已经不早,他该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下了逐客令,陈锦秀还沉浸在方才的谈话中,他不知不觉便已收敛了对于闻潮生的轻视,只从一席对话,他便感觉到了齐王在信中对于闻潮生的褒奖并非空穴来风,只可惜此人突破天人大劫失败,浑身皆是道蕴伤势,已经没有几日可活,否则若是能收为陈国所用,未来或能改变陈国之境况。 陈锦秀敬了闻潮生一杯酒,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翠竹峰,后者在裹挟竹林清香的微风中面色惨白一片,忽地剧烈咳嗽起来,口鼻溢出了鲜血。 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其实不该喝这么多酒。 但他不喝点,说话时却又实在压不住胸腹处传来的剧烈疼痛,待得陈锦秀离开,闻潮生便花费了足足半个时辰的时间来借不老泉之力平稳身体状态,接着继续参悟「并蒂莲」这门功法。 面前的石桌上,那根写了一万遍「永」字的竹枝在轻轻摇晃。 对于闻潮生来说,汪盛海留下的永字倒写方法正好,能够拆解世间诸多武学,自然也包括这门「并蒂莲」。 这个过程闻潮生不算陌生,因为当初他也靠着这样的方法在月下从法慧那里拆了紫金阁内的诸般武学,如今唯一会影响他的,就只是身上那些恐怖的道蕴伤,但闻潮生擅长忍受身躯的疼痛,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要强过阿水。 … 陈锦秀回到了齐国的王宫之后,将与闻潮生的谈话带回了陈王那里,对方正站在一汪锦鲤池塘旁边,手里粘着些碎面,给池塘里的鱼儿撒食,这池塘一点儿不大,水源是从绕着整个王宫的外河剖出来的支流小渠,池中许多孔眼用以更换源源不断的活水,而那水眼极小,鱼儿虽然无时无刻都吸食着新鲜的活水,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池塘。 陈锦秀对着陈王道: “父王,我与那闻潮生见过面了。” 陈王头也不回: “他怎么说?” 陈锦秀将先前在翠竹峰上与闻潮生谈论的所有一五一十地交待给了陈王听,后者听完之后,极为惋惜道: “齐国之境况看来较之陈国要严重得多,以往我同罗上宗讲,齐国早年的那场宫墙之祸极有可能是一场阴谋,罗上宗尚且不信,而今算是印证了我的猜想。” “参天殿的那群人,既想要天下之权,四海归一,又要百世之名,万古流芳,不能亲自夺权,便只好培养一个傀儡君王。” 陈锦秀叹道: “只是如今齐国内部看似和睦一统,实则看不见的矛盾已经无法收拾了,闻潮生这样可谓大才的人,齐国书院无人珍惜,竟落得这般下场。” 陈王道: “天下四国,无论庙堂还是江湖,到底不过一亩三分地,又能有多少的差别。” “齐国的土地无法生长养活这样的大才,对我陈国来说是件幸事,否则以此人的潜力,未来若是成长起来,齐国指不定又会出现一名执棋人。” 陈锦秀对此沉默良久,问道: “所以,关于此次合围进攻赵国一事,父王可有决断?” 陈王望着掌心托盘上已经所剩无几的鱼食,说道: “闻潮生所说的事其实也是我一直在担心的事,陈国的军队根本不可能跟龙不飞麾下的铁骑相碰,人家那是战火与铁血洗礼出来的精锐,麾下七将、十二太保皆是当世声名赫赫的强者,还极其擅长领军打仗,咱们的军队无论面对龙不飞还是赵国前线,进去就是羊入虎口,片甲不留。” “但江月侯那头也不能拒绝。” “箭已在弦上,这件事陈国说了不算。” “不过……” 陈王说到这里,话锋骤然一转,安静的语气逐渐变得深邃。 “距离开战还有一段时间,燕国那边儿做不了周转,我们可以从「其他」地方想想办法……” 第438章 我喜欢你 星月皎皎,青灯寺的钟声再次响过,却不是两声,而是一声。 闻潮生做了两张简陋的木椅,与阿水坐在了青灯寺山脚下暮云河畔,用同样简陋的鱼竿钓着鱼。 耳畔猿啼虫鸣不断,面前徐徐流淌的大河将繁星的光辉送向远方,在二人的身后,一些碎石垒成了炉灶,下方的柴薪中已无明火,两条小鱼被穿在了竹枝上,幽幽熏烤。 夜风轻送,褪去了白日的浮躁,成为了温柔丝滑的手,拂过二人身体的每一寸,阿水转动着串在竹枝上的鱼儿,说道: “所以,你是用「并蒂莲」复愈了我被毁坏的经脉?” 闻潮生回道: “对。” “这门心法真是绝妙,观万物自然之精,用于人身,当年弥勒大佛能创出这门心法,当真是世所罕见的奇人。” 齐国王都西门之外,那一场与天人的交战中,阿水强行冲开自己被破坏堵塞的右膝三窍,使用了无法控制的力量,虽然成功斩杀天人,但她自己全身的经脉也悉数被毁,命灯残破,全凭着不老泉的滋养而吊着一口气,而今借着「并蒂莲」这门奇术,除了包括右腿三窍在内的道蕴伤,几乎已经恢复如初。 阿水有些不理解: “你与法慧在齐国短短交往数面,他就将这么重要的佛门心法给你了?” 闻潮生双眸紧紧盯着河面,不知是在看鱼还是在看月亮。 “也不算是,他教给我一门口诀与一些佛经,可以帮我「连接」弥勒大佛留于世间的「十万雪山」,那里就跟「小瀛洲」差不多。” “起初我以为里面见到的稚童是弥勒大佛本尊,后来法慧跟我讲,那是弥勒大佛去世之后留于世间的「金莲」,承载着弥勒大佛生前的一些思念,金莲跟我聊了聊天,见我人还不错,就将「并蒂莲」传授给我了。” 阿水讶异道: “就这么简单?” 闻潮生回道: “就是这么简单。” 阿水沉默了一会儿,翻动着烤鱼,鱼皮在炙烤出来的汁水之间逐渐焦黄起皱,一股独特的河鲜之香弥漫开,飘飘摇摇,她见这只烤得差不多了,便放于一旁晾着,专心烤着下一只鱼。 “先前你说「并蒂莲」有些副作用,副作用是什么?” 闻潮生左脚踮起,单手撑着自己的下巴,精神似乎很好,但又不是很好,微微眯着,半睡半醒地盯着河面,面色恬然。 “呐,我用「并蒂莲」救的你,所以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死。” 阿水似乎不是很在意,随口道: “那如果我死了,你会死吗?” 闻潮生道: “不会。” “我是根,你是叶。” “哪有叶子凋零了,根也要连着一同枯萎的道理?” 阿水点点头,将一旁已经晾好的烤鱼递给了闻潮生,后者将手中的鱼竿卡在了石缝中,接过烤鱼,用手指碾碎些放于嘴里细细咀嚼,说道: “寺里不沾荤腥,吃多了真受不住。” “还是得吃点肉才舒坦。” “喝酒吗?” 阿水抬眸,望着闻潮生手里的酒坛,说道: “现在是我能喝,你不能喝了。” 闻潮生将整坛酒递给了阿水,自己则拿起了白日里没喝完的那坛说道: “我少喝点。” 阿水张嘴,想要对他严厉些,但又立刻想到了闻潮生那身上密密麻麻的道蕴伤,一时间说不出话,沉默着直到闻潮生掀开了酒坛,指着她手里的烤鱼叫道: “快,翻个面,烤焦了。” 阿水回神,手指一转,便将鱼翻了个面,嘴上说道: “那你少喝点。” 她烤熟这条鱼后,提着木椅坐在了闻潮生旁边,一边吃喝,一边望着满河星辰,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闻潮生问道: “你说,这个地方和苦海县哪个更漂亮?” 阿水毫不犹豫道: “这里。” 闻潮生微微侧目,盯着阿水的侧颜,星辰之下,月色与暮色交融,为阿水的侧颜染上了第三种绝色,闻潮生对她说道: “但你还是想回去。” 阿水任由他这么看着,如此近的距离下,闻潮生的目光仿佛有了重量,她浅浅扬起下巴,忍着侧脸上痒痒的感觉,回道: “那儿是家乡。” “叶落归根,难道你不想回家吗?” 她侧过脸来与闻潮生对视,后者收回目光,轻轻落在了掌心的酒坛上,他轻轻转动手里的酒坛,看着月光在上面淌落,宛如无数逝去的回忆: “我不想回去。” 阿水怔住。 “为什么?” 闻潮生眸子半醉半醒,回道: “对我来说,这儿很好。” “哪里很好?” “哪里都好。” “你喜欢陈国?” “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让阿水陷入了冗长的沉默之中。 她忘记了喝酒,忘记了吃鱼,也忘记了说话。 她只是看着闻潮生,许久许久。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四个字大概是自己此生面对过的最为锋利的武器。 不讲道理,不留情面。 “你现在说,会不会有点晚?” 她想了很长时间,最后也只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闻潮生道: “我觉得不晚,这正是个好时候。” “终于没有那么多烦扰的事情了,可以坐下来,为了喝酒而喝酒,为了聊天而聊天。” 阿水手指抠着酒坛坛面,发出轻浅的摩擦声,她陷在回忆里许久,最后偏头问道: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那个的?” 闻潮生举着酒坛与她一碰,笑了笑道: “忘了……喝酒吧。” … 第439章 河前,畅言 … 大河畔前,二人喝酒吃肉,也许是知道了自己将要死去并且接受了这一点,闻潮生的内心变得无比平静,而当一个人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之后,他才有心境去欣赏天地之间最原初、最本来的面容。 山是山,水是水,不夹杂丝毫主观的意念,不滋生任何杂乱的情感。 闻潮生喝得半醉,眼前似清似胧,他时而看水中月,时而看天上星,不知不觉,二人的酒就这么喝完了,吃得一片狼藉的鱼骨扔进了面前的大河里,随水东逝。 阿水也醉了,她踢掉了鞋儿,半踩半靠在椅上,脊背不似寻常时候那样挺直,一根手指还勾着已经喝光的酒坛,放于一旁,摇摇晃晃。 她凝视着面前流啊流啊流不尽的河水,眸光渐渐随着水中的星月一同荡漾散开,断断续续地跟闻潮生说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她说在苦海县,曾有个大她七岁的哥哥,对她极好,但她哥天生身子骨瘦弱,似有缺残,还患肺病,不能做重活,只能跟着娘亲拾掇拾掇家中琐事,因为为人谦厚,被县城里的一位教书先生喜欢,免费教他识了些字,后来随着阿水长大了些,她哥哥的健康状况也急转直下,半夜时常剧烈咳嗽,开始只是浓痰,后来渐渐成了血。 “……那年正值征兵,由于父亲是全家所有人赖以生存的保障,自然他不能去,我那时听说参军之后家中会得到一笔银钱,于是偷偷报名了,后来我就跟着去了王城兵部,受兵部的大人指派后,被分到了齐国东部的边城风城,跟了风鼎寒将军。” “早几年阿哥的身体状况还不算太糟糕,会给我写信,甚至瞒着爹娘偷偷寄些银钱,新衣……后来有一年的冬天他忽然不写了,是父亲托苦海县的那位教书先生写的,信上说我哥入冬的时候,夜里肺疾发作,走了。” 阿水无比简洁地说起当初,而后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这段记忆留下的伤痛其实已经被名为「时间」的解药治愈抚平了许多,只是重新提起的时候,她仍然觉得胸口闷沉。 “再后来,就是父母与我寄信了,齐国疆域辽远,边关常有小型战事与凶徒来犯,去了边关的将士,十几二十年回不了家一趟的比比皆是,本来得知爹娘安好,我也逐渐接受了这样的生活……却不曾想,这一切都只是谎言。” 她所指的谎言,自然是因为那五年来一封又一封虚假的信件,以及五年前被洪水冲走的父母。 闻潮生半闭着眼,说道: “平山王建造「忘乡台」是想为齐王留下一大笔钱财用于这场即将席卷天下的战事,我想当年程峰也知道真相,但他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点,所以才会冒着生死之险去烧忘乡台,可惜,忘乡台的建立本就是书院授意,是参天殿默许甚至有所需求的地方,怎么会让程峰这样的喽啰坏事呢?” “以前参天殿为了逐鹿天下,暗中积聚力量,若是遇见天才,自然珍惜,而如今他们自我封闭,狂傲无边,早已将自己与人间凡俗划清界限,自诩天下无敌,自然对于后来者没有那样求贤若渴之况。” “仔细想想,参天殿内的十八人也未必上下一心,书院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观其他同门之境况,便可见殿内一斑,「十八」这个数字,可能对于参天殿的掌权者而言已经有些多了,如果再继续增加下去,事情就会超出他的掌控。” 阿水没去过书院里面,但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挂在指尖晃动的酒坛突然停下: “这就是为什么明明参天殿有吸纳你与程峰进入其中的念头,但随着他们已发现你与程峰有丝毫忤逆他们的想法,立刻就毫不留情地要驱逐甚至是杀死你们?” 闻潮生道: “可不,现在还没进去就已经一身的反骨了,未来若是突破了天人甚至走得更远,那还得了?” 顿了顿,他又道: “「忘乡台」一事爆出之后,齐国王族已经失了民心,如今全靠着参天殿的那群孙子踩着平山王恶名上位,再拉动无数百姓的情绪,这一次齐国联合燕、陈出征赵国,若是没有一战功成,后续就会陷入极端的被动……那帮参天殿的老畜生们死了倒是活该,只是可惜了那些沦为了牺牲品的将士与百姓。” “这一仗打完,不知道天下要死多少人。” 阿水轻声叹道: “若是我当初再强一些……” 闻潮生像烂泥一样瘫在了椅子上,说道: “不必如此苛求,修行是一条很长的路,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活得越久修为越强,修为越强活得越久,能走到五境乃至六境之后的人本就是天赋卓绝,万里无一,后来者想要追上甚至超过他们,谈何容易?” “这世上有几个程峰,又有几个吕先生呢?” 顿了顿,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眉飞色舞地对着阿水道: “可是阿水,你是他妈的天才,我他妈的也是天才。” “唯一可惜的是,院长用自己的命送我们离开,我们最后却没有能够活下来。” 阿水偏过头,问道: “如果在你死之前突破天人大劫,身上的道蕴伤就会痊愈。” 闻潮生笑了起来。 阿水的这句话对他此刻来说的确就是个笑话。 “相信自己能突破天人大劫,我不如相信在小瀛洲中遇见北海前辈,直接授我「妄语」。” 阿水忽然醒了点酒,恍然道: “对哎,他从逍遥游中拆出的最后一门奇术还没有传给你。” 闻潮生打了个哈欠。 “北海前辈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今我状态糟糕,小瀛洲也进不去了,只怕是与这最后一门「妄语」无缘。” 阿水望着困意渐生的闻潮生,认真道: “不一定,我也能进去。” … 第440章 法慧的心愿 阿水将闻潮生扶回了青灯寺,帮他除去鞋袜睡下,自己则盘坐于床前,很快意识便犹如山外清风沉浸进入了小瀛洲中。 这里的一切都很美,但就是缺少了人的生气。 先前闻潮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遇见北海道人,而今阿水似乎运气也不比闻潮生好上多少。 他们无法在小瀛洲中一直留存,阿水在小瀛洲中等待了足足一夜,直至精神抵达了阈值,终是被一股神秘力量驱离此地,等待下一次的进入。 朝阳微生,在尘埃中有了形状的阳光驱褪薄雾,慈心早早送来了吃食,竹皮编制的托盘内放着一大块腐乳,两碗热腾腾的豆浆,以及两碗白粥。 二人吃着早餐的时候,闻潮生对阿水说道: “我答应过法慧,学会「并蒂莲」后,要去一次西海之畔,与弥勒大佛还愿,趁着这些日子我状态还不错,我想去那里看看。” 阿水用竹筷碾碎一点腐乳,搅在了碗中,想了想回道: “那我今日先去最近的镇子上购置一些路上需要用到的东西,明日咱们出发。” 闻潮生: “好。” 他精神状态不错的时候,还是会运行「不老泉」来滋养一下自己这残破不堪的身体,虽然效果微渺,但总好过没有,阿水吃完饭后便嘱托闻潮生别一个人进山,她则带着银子、牵上马儿去了镇上购置一些物品。 闻潮生在寺庙里闲逛了几圈,这庙内一共就八名僧人,年过花甲的有一名,正在炊事房做饭,年轻力壮的则是打扫寺庙,或挑水劈柴,他们有点修为,皆不算很深,除了法慧与青灯大师,最高仅有二境。 闻潮生走走停停,后来逛的累了,他便来到了石佛殿内,坐在了一旁的垫子上,静静听着法慧念经,心里也时不时跟着念几句,说来甚是古怪,这些经文他在翠竹峰自己背诵吟念之时未解心中烦乏丝毫,此刻坐于佛殿内听法慧诵经,心绪却很快便安稳宁静,甚至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到了傍晚太阳落山之时,这一觉闻潮生实在是睡得舒坦,不免想起齐王在齐国王宫内因年少时的梦魇缠身无法安眠,也是靠着法慧与他诵经才渐渐驱除了心魔,自己而今在这寺庙中也算是有了齐王那般的待遇。 阿水尚未回来,但不知是否是因为修行过「并蒂莲」的缘故,闻潮生一直隐隐有种感觉,便是阿水此刻已经在回山的路上,而且距离寺庙很近了。 睡了一下午,闻潮生也不饿,见佛殿已经无人,便起身离开了空空荡荡的佛殿,出门瞧着院中为红梅浇水的青灯大师,略有些抱歉地对着他道: “方才精神困顿,竟在佛殿中睡着,若有冒犯,大师勿要责怪。” 青灯这老头儿很怪,顶着一个光头与六个戒疤,身上还穿着略显破旧的袈裟,但就是没有一点儿僧人的味儿,听闻潮生这么一说,青灯随便一挥手: “嗨呀,屁大小事!” “青灯寺没那么多规矩,只要不打搅佛门清净,不在此地撒野,你愿意睡在殿里便天天睡在殿里,谁管你?” “再说了,寺里那么几个僧人,哪个没在殿里睡着过的?” 青灯大师的话不少,言辞粗犷,声音洪亮,倒是让闻潮生有几分不好意思,他又见青灯大师僵滞片刻,忽地一摸自己光头,改口道: “法慧应该没在佛殿里头睡过觉,都是他念经,别人睡……哎,总之,不重要。” 闻潮生双手合十,微微颔首。 他看着青灯大师给红梅浇水,不免又想起了吕知命家中院儿里的枇杷树,一时间有些失神,直到青灯大师将壶里的水浇完,才见他用好奇的眼神打量闻潮生: “你这一身道蕴伤怎么落下的?” 闻潮生回神,回道: “在齐国王都外杀了个天人。” 这句话说来想必世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不会相信,只道是闻潮生在这里大放厥词,但老和尚却单手抚须,用惊奇的眼光打量闻潮生,嘴中尚有「啧啧」之声。 “你一个人?” 闻潮生回道: “还有寺里那位与我一同的姑娘。” 青灯大师站直身子,颇为感慨道: “难怪那位能瞧上你,真是少年英雄,天赋卓绝。” 闻潮生一怔。 “那位?哪位?” 青灯大师: “传你剑术的那位。” 闻潮生笑了。 “我从未在寺中露出锋芒,大师眼光好生锐利,这也能够看出我会剑术。” 青灯大师转身站在闻潮生面前,缓缓掀开胸口僧袍,一道笔直的剑疤赫然印于那里。 “喏,那位吕先生留的,当年真是救了我一条命。” “我曾亲眼看见那天通地绝的一剑,自然不会忘记。” 闻潮生瞧见老和尚胸口那道剑疤,失神片刻,便好奇询问,老和尚洋洋洒洒重提当年与吕知命有关的一些旧事,不免又扯到了「大合」之念,愤愤不平地将陈国四十八佛宗佛寺骂了个遍,出家人那谨言慎语的习惯在老和尚的身上半分没见,直至最后,他怅然地转身离去,留下了闻潮生一个人在红梅面前。 法慧的声音不知何时从闻潮生的身后传来: “大师当年也是陈国的梵天之一,受万人景仰,而今只能蜷缩于这一隅之地为树浇水了。” “他一生困顿于「大合」之念,想要将陈国佛门中的乱象平息,却终究失败,已成心病,而今大师修为尽废,郁气森森,但神志其实清醒,你且莫要惊怪。” 闻潮生道: “不难想象,一人的声音太弱太小,但这份勇气真是令人惊叹。” 法慧道: “幸得吕先生那一剑,让如今佛门其余的梵天皆不敢再对他动手,否则大师很难活到今日。”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想到了什么,对着法慧道: “以青灯大师如今之状况,寿数应该没有多少了吧?” 法慧回道: “二三年该是有的。” 闻潮生怔然,还想要说什么,却听法慧转口说道: “潮生,你此去西海之畔还愿时,顺便帮我了却一桩心愿,如何?” … 第441章 陈王的信 … 陈国王宫。 陈王召见了小七,带着她走过四十八座日夜受香火供奉的金殿,并一一为他介绍了这些金殿对应的寺庙,以及如今寺庙之中的住持,小七跟着陈王慢慢走过这漫长的距离,他对于陈王口中所说自然全无兴趣,但还是听得非常认真,将这些一一记了下来。 最后,陈王带着小七回到了王宫的深处小院,自己寻常时候处理政事与餐饮之处,与那四十八座金殿相比,陈王自己的地盘便显得由是寒酸,甚至连王宫负责打扫的侍卫都十分稀少,因为这里实在是没有太多需要时时清理的地方。 进入殿内,陈王唤人端了些美酒与简单的下酒菜上来,把案上的奏折全都盘起置于一旁,与小七相对而饮。 “外面的佛殿修建如何?” 陈王屏退了下人之后,对着小七询问,后者此前也从未与陈王见面过,也不可得罪对方,自然是问什么答什么,且要扬长避短: “金碧辉煌,恢宏大气,由这四十八座金殿可见陈国底蕴之厚重,财力之昌盛。” 陈王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别国的使臣这般夸赞十分舒心,又像是在笑其他的什么。 “前几日,燕国的江月侯寄了一封信给本王,就在你来这里不久,他催促本王尽快出兵,配合燕国一同前去「伐赵」……” 他说着,竟徐徐从身上将那封信摸了出来,放到了小七的面前。 后者迟疑片刻,还是打开看了。 他不认得江月侯的笔迹,但也能看出这封信上那燕国的玺印做不了假。 “我同意了。” 陈王在小七还在看信之时,忽然开口,这回答与将信交由他看的行为形成了莫名的反差,让小七也揣摩不透陈王到底想要做什么,沉默片刻,小七道: “所以,这就是陈王对齐王的回复?” 陈王端起酒壶,居然给小七倒了一杯酒,此举让小七有些无所适从,而后便听陈王说道: “天下大势已风起云涌,陈国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这兵,我想出得出,不想出也得出。” 小七心头揣摩了一下陈王的话,举起酒杯敬了陈王,道: “陈王有何想法不妨直言。” 陈王徐徐饮下一杯酒,啧嘴道: “齐王如今什么处境,你清楚,他自己也清楚……我虽甚少与齐王来往,但黄金台上一事,我看得真真切切,仅凭借着我与他,想要搅动这天下大势无异于痴人说梦、自寻死路。” “他总要有些筹码在手上。” 言及此处,陈王身子微微前倾,隔着极近的距离凝视小七那张精致面容,声音压得极浅极低: “小七,我且问你……齐国的镇国神将龙不飞是不是与参天殿一道的?” 提到了龙不飞,小七果断笃定摇头。 “不是。” “龙不飞与参天殿之间颇有积怨。” 他想到了朱白玉曾经告诉他的那些事,又说道: “甚至有大仇。” “风城曾经的将军风鼎寒以及那些诸多的军士,几乎都是龙不飞一手培养出来的,而今这些将士却因参天殿的野心被如此残忍背叛抛弃,我不知龙不飞将军怎么想,但一定极为愤怒。” 小七面对陈王的时候非常真诚,有些虽然尖锐、但大家都能看明白的事他也没有丝毫藏着掖着,而他的态度也让陈王很满意。 齐王如今想要他帮忙,一同逃脱死子的命运,本就是在刀尖之上共舞,这是一件无比危险且难度极高之事,想要成功的前提必然是毫无保留欺瞒的精诚合作。 “我也有一封信。” 陈王自袖兜中拿出了第二封信,小七摊开一看,却是怔住,因为这封信上什么字也没有,只有一个陈国的玺印。 “你拿着这个玺印,回去告诉齐王……” 陈王以最为简洁的表述方式交代了自己的想法,小七记住之后,非常认真地将这封信收纳好,接着陈王又为他倒上了一杯酒,举杯道: “壮士,慎行。” 小七点头共饮,起身而去。 … 青灯寺。 夜里吃饭的时候,阿水收纳了一些厚厚的棉衣,用绳子捆了一团,外面再用油纸包上了一层。 闻潮生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要用油纸,阿水向他解释道: “以前军中一名负责后勤的老人跟我讲的,没有马车的时候,棉物尽量用油纸包上一层,否则马儿路上出的汗会全部浸入这棉被里,闷着一路干不了,一到晚上摊开,全是味儿。” 闻潮生听着这,恍然大悟。 “老人的生活经验的确是要丰富些……不过阿水,最近的县城离这里好像没有多远,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阿水将东西收拾妥当了,盘坐在闻潮生的对面,端起粥碗喝了一大口,含糊不清道: “快要入夏了,青灯寺这头不比西海之畔,这头天气渐热,商铺子要赚钱,哪里有在夏天卖冬天穿的衣服……我找到了镇子上最大的一家布装,店主人不错,好像也信佛,听闻我要去西海之畔找大佛还愿,于是便遣人去家中专门存晒布料的院子中拿棉衣,还送了咱们一条袄子、一盒陈国人去寺庙上奉常用的紫苏香,他一来一去,耽搁了不少时间,所以回来得就晚了。” 二人皆是习武之人,原本没那么介意严寒酷暑,不过闻潮生如今身躯之上遍布道蕴伤,日趋愈下,自然不可与往日同语,阿水白日里在去镇子的路上仔细盘点一番后,觉得还是要多多准备一番。 深夜,闻潮生入睡之后,阿水再一次进入小瀛洲中。 闻潮生的运气不是很好,但她的运气似乎还可以。 只是进入这里两次,阿水便遇见了那名密发长髯的道人,她小跑着越过虹桥前去,在道人一脸诧异中抓住了他的袖子,说道: “快救救你徒弟,他要死了!” … PS:还有一更要晚上,下午我要补诡舍的签名,太多了,签麻了…… 第442章 青玄道人 让道人震撼的事情有三点。 其一,自己居然真的进入了北海师叔口中所说的「小瀛洲」。 其二,这「小瀛洲」中竟然有一名女子。 其三,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徒弟? 望着颇为焦急的阿水,青玄道人一时间也是懵的,没明白怎么个事儿,他似有想说,但脑子空空不知从何说起,话便这样卡在了他的喉咙口,脸色憋得青红。 阿水见他神情怪异,也意识到了自己过于唐突,松开了拽住道人袖子的手,对着他拱手道: “事况紧急,方才冒犯,望北海前辈莫要怪罪!” 道人这时终于找到了话题的宣泄口,非常慌乱地摆手道: “我,我不是北海师叔。” “姑娘你认错人了!” 阿水一怔,随后狐疑道: “你不是北海前辈?” 青玄道人苦笑道: “不是。” “贫道青玄,师承隐仙门,后来跟随北海师叔修行。” 阿水闻言沉默,眸中出现了一抹惘然。 按照闻潮生的说法,这世上能够进入「小瀛洲」里的只该有他们三人而已,而今面前多出来的这人难道是才找到进入此地的方法? 她的疑惑亦是青玄道人的疑惑。 前些日子北海道人回山门之时曾与他们讲述过「小瀛洲」里来了个青年, 与道门颇有缘分,却未曾提及关于阿水半分,所以阿水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小瀛洲? 见阿水神色焦急,回忆起方才她口中所言,青玄道人心里对一些事猜到了七七八八,他长呼出一口气,邀请阿水席地而坐,问道: “姑娘方才说「师叔的徒弟」此时正与危机,是指的那位名为「闻潮生」的有缘人么?” 阿水点头。 “是。” 青玄道人沉吟片刻道: “北海师叔期间在小瀛洲内可能传授过他一些道门的心法,但那是因为潮生小兄弟与我道门有缘,他非正式出家,自然不算道门中人,也不算北海师叔的徒弟。” “至于方才你说他要死了,又是怎么回事?” 阿水看眼前道人有一股熟悉的感觉,便知晓对方已是天人,虽然北海道人不在,但眼前这名青玄道人与北海关系亲近,可以让其帮忙传递消息,于是将闻潮生如今的状况尽数讲出,青玄道人听得之后面色凝重,叹道: “姑娘啊,我道门自古便与医道相通,为寻长生寻找过疗愈世间诸多顽疾的方法,若是他受了寻常伤病,倒也能解,可这天地道蕴之伤……只怕是师叔来了同样束手无策。” 阿水道: “道门不是有一门奇术「逍遥游」可以极大程度缓解道蕴伤势?” “在东海碣石处,北海前辈曾将这门心法拆分成为了「不老泉」、「鲸潜」、「妄语」三门奇术,他已传「不老泉」与「鲸潜」给了潮生,而今剩下一门「妄语」未曾相授,若是潮生习得「妄语」,如今之境况或能得到极大缓解!” 青玄道人眉头微微一皱,思索片刻之后对着阿水道: “师叔有没有与你们讲述过关于修行「妄语」的入门条件?” 阿水点头: “提过,说是要将「不老泉」与「鲸潜」这两门奇术修行有成之后,才能修行「妄语」。” 青玄道人若有所思道: “师叔是这么给你们讲的么……倒也不算误导,只是师叔的描述与实际情况有些细微的差别。” 阿水眸子浅浅一虚: “什么差别?” 青玄道人说道: “「逍遥游」乃是道门至高心法,哪里有那么容易学会,若是如此,师叔也不至于费尽半生心血要将其拆分成为三份,这三门奇术,「不老泉」是为根基,若是没有「不老泉」为底,「鲸潜」的修行就会事倍功半、处处受限,摸索数年甚至十几年也只能挖掘出其中三五,无法体会其真正精髓。” “而「妄语」的修行又极为特殊,这门奇术若是对于修行其余两门奇术尚浅或是毫无沾染者,最多便是徒徒损耗精神,蹉跎日月,没有大的弊端,而倘若某某修行另外两门奇术大成,便能渐渐摸到「妄语」门道,并且抵御、消化其带来的诸般负面影响。” “最危险的,莫过于那些修行「不老泉」与「鲸潜」不上不下的人,他们若是摸到了「妄语」的门道并深入修行,寻常时见精神恍惚、幻象涟涟是他们的福分,但凡运气差些,只怕走火入魔,气血逆行,最后心神俱碎,陡然暴毙。” “北海师叔迟迟没有来此传授「妄语」给潮生小兄弟,就是因为他如今对于其余两门奇术的修行还远远不到家,贸然传授,可能会适得其反,害了潮生小兄弟。” 阿水正色道: “以我如今这样的修行程度,可以修行「妄语」么?” 青玄道人眸光幽然,似深潭而不见底,叫阿水运行两门奇术试试看,随着她将「不老泉」与「鲸潜」一一展现之后,青玄道人却是摇了摇头。 “差得不少。” “这两门奇术与寻常的心法不太一样,修行天赋与悟性固然可以提速,但更多还是需要时间与功夫的打磨。” “按照姑娘这程度,至少还需要一两年的时日,方可大成。” 阿水闻言,心渐渐暗沉到了谷底。 她与闻潮生修行这两门奇术的进度大差不差,甚至由于她早闻潮生修行「不老泉」数年,功底较之闻潮生还要更深厚些,连她如今之状况都不适合修行「妄语」,那岂不是代表闻潮生而今必死无疑? 沉默良久,阿水看向青玄道人,问道: “道长,还有别的办法么?” 青玄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身为天人,过往一甲子他皆浸淫医术与道术,虽不及北海道人,但一身本领非凡,世上能让他都束手无策的伤病实在不多,可闻潮生这状况……他真没辙。 道伤乃天地所留,基本也唯有天地能愈。 “莫说贫道,便是北海师叔来只怕也没有其他的方法了。” “除非古之圣人再世,以七境自在之力行造化之功,也许才能抹去凡人躯壳上的道蕴伤,姑娘……” 他见阿水困于其间,不免心生怜悯,想要劝慰几句,却见她抬起头来,用十分诚恳坚决的语气说道: “请道长传我「妄语」口诀。” … 第443章 上路 “请道长传我「妄语」口诀。” … 阿水坚决的态度让青玄道人陷入了为难,倒并非是因为藏私或觉得这门奇术不可外传,毕竟早在许多年前,这三桩奇术的缔造者北海道人就已经将他们直接刻在东海碣石之上供给天下有缘人参学了。 但道门的诸多分支大都寻求一个避世,为求清净豁达,人间因果是能不沾则不沾,而今在青玄道人的眼中,他去传「妄语」给阿水,阿水再讲给闻潮生听,闻潮生一练,气血逆行,暴毙了,那自己师叔出关之后要晓得这事儿,他会不会生气? 见到青玄道人面色踌躇,阿水哪里猜不到对方在担心什么,又说道: “若是道长担心惹了北海前辈不高兴,那就将潮生如今的情况告知北海前辈,特殊时期当用特殊手段,相信北海前辈也不会拒绝的。” 青玄道人面色微滞,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咳嗽一声道: “师叔他现在正在山中闭关,每次他闭关,短则三五月,长则数年,外面皆有禁制,我等无法随意闯入……” 阿水若有所思道: “那道长就更不必担忧了,以潮生如今的情况,若是他无法在「妄语」的修行上取得突破,那他根本等不到走火入魔就得因为道蕴伤而死。” 青玄道人如今已是五境天人,自然知道道蕴伤对于五境之下的凡人影响究竟有多深多可怕,沉吟许久之后,他终是做出了决断,叹道: “我隐仙门传承人数自古以来便较为稀少,因为祖师之训,入世者寥寥无几,我本也不该轻易沾染人间因果,但师父羽化之前曾规诫我们要以厚德载物,今日若是见死不救,实是有违本心,日后恐也成为修行路上的心魔……这样,姑娘,今日我将「妄语」的心法先授予你,此后每过七日,我便在这小瀛洲中相候,届时你来此与我描述「妄语」修行之况,若是遇见难题,或许我能帮上一二。” 阿水对着青玄道人俯身一拜: “多谢道长成全。” 青玄伸手虚扶。 “我且先授你口诀,听好……” … 青灯寺,阿水问青灯大师要了一些绳子,简单编了一个织网,将那些要带的衣物、食物与水壶等全部挂在了马背上,接着她便翻身上马,把闻潮生也拉了上来。 “抱紧我。” 阿水低声对着身后的闻潮生道。 闻潮生从后面环住了阿水的腰,与青灯寺众人道别后,精神饱满的马儿便踏着满山的青葱朝着西边轻快而行。 路上微风拂面,山中但闻猿啼虎啸,鸟鸣虫吟,春末夏初之际,天气已然渐渐炎热,由于马背上驮着许多东西,二人行得并不算快,阿水在路上与闻潮生讲述了昨夜的事,后者安静地听着。 “……这几日我先试试,倘若情况果真恶劣,那咱们就再想想其它的办法,若是有希望,不妨再搏一把。” 她最后说道。 二人从早到晚,穿过了层林与崎岖山路,走上了陈国修建通往西海之畔的官道,最后在星月寂寥之时停于一条河畔的大树下,这条河是从西海雪山贯流而下的支流,河中水在夜晚会散发淡蓝色的萤辉,宛如天上的繁星坠入人间,闻潮生靠着树下坐下,抬手触摸这些萤辉时,它们便又随着指尖缭绕的微风逃走。 阿水从包里摸出了一块青灯寺后厨老僧赠给他们的面饼,与水壶一同递给了身边的闻潮生。 “此去西海镇还有五日路程,过了碧落岭后的白慧镇,方圆百里地界都没有再落脚的客栈,届时得在镇子上留宿一日,补充些干粮与水在身上。” 闻潮生应了一声,嚼着面饼,干硬而涩嘴,他盯着面前流速不快的小河,虽觉得破坏如此浪漫美景不妥,却终究架不住腹中传来的野兽本能,只是迟疑片刻便放下了面饼与水壶,伸手往袖兜里面不老实地摸索。 一旁同样吃着饼的阿水余光瞥见了闻潮生的小动作,停下了咀嚼,好奇问道: “你在摸什么?” 闻潮生咧嘴一笑,在阿水的注视下从自己的袖间摸出了一块黑色的小布,他厚厚包了几层,摊开之后,当着阿水的面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带线的鱼钩。 “这一路颠簸,我想弄点肉吃。” 阿水望着这简陋的器具,不禁怀疑道: “这能钓上鱼吗?” 闻潮生回道: “能。” “我绝不空军。” 阿水一怔: “什么空军?” 闻潮生答道: “就是空杆的意思。” 阿水仍旧对此保持怀疑态度: “能行吗?” 闻潮生: “试试看。” 阿水看着闻潮生捣鼓半天,便开始在河岸边垂钓起来,半个时辰后,那鱼线半点动静没有,闻潮生却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看样子是困倦得不行了,阿水盯着他手里的线,忽然提议道: “要不我来?” 闻潮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麻木地盯着阿水: “能行吗?” 阿水接过他手里的线: “试试看。” 一刻钟后,二人在树旁生了火,开始烤起了鱼。 闻潮生闻着火焰之上鱼肉的香气,愤愤不平道: “我被这个世界针对了。” 阿水回道: “是啊。” 闻潮生吃了一口热腾腾的鱼肉,口齿之间留下的清香抚平了他的情绪,而后他虚心向阿水请教: “钓鱼有什么技巧吗?” 阿水抬眸瞟了他一眼: “用心。” 闻潮生沉默了一会儿,心想这个答复真是有够无耻又滴水不漏,他郑重地将手里的黑色布巾交给了阿水。 “从今夜起,我苦海县渔王的称号就交给你了,不要辜负它。” 阿水吃着鱼,知他嘴贫,但还是单手接过了他递来的包鱼钩的黑布,含糊不清道: “必不辱命。” 第444章 杜鹃蛊 王城。 夜幕星繁之时,王氏茶庄宅院的大门被叩响,一名护院儿将门打开,怀里抱着的那根棍子杵在地面上,睡眼朦胧,看样子是快睡着了。 “何人?” 他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外面来的人回道: “我找王鹿。” 护院儿一听,顿时精神了: “这么晚了,你找少爷做什么?” 来人道: “有重要的事情,劳烦通报一声。” 这名护院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对方,见对方穿着信驿的衣服,眼珠子微微一转: “少爷睡了,要不你明儿再来?” 信使重复道: “我真有重要的事情,明日一早我就要赶车离开王城出发往东去送信,时间来不及,麻烦行个方便。” 他哪儿能不知道眼前这名护院是想从他手里刮下些油水,但本来他工作便已极为辛苦,赚的几个子儿自己还嫌不够花,哪儿能给眼前这小人榨了去,于是压低了声音,用非常严肃的语气补充道: “这封信的主人与你家少爷常有来往,该是你家少爷很重要的朋友,回头若是耽误,你家少爷找信驿对起账来,可莫怪我嘴下不留情面。” 护院儿见这信驿颜色这般认真,不免尴尬地挠了一下自己油腻的头发,心头虽有些小小不甘,但到底他还是明白王城的差事难找,于是让这名信驿稍后,自己去叫醒了王鹿。 夜风稍显寒凉,王鹿简单披了个外套便来到了门口,那名信使将一封信交递到了他的手上,低声说道: “程峰的信,本来是寄到书院的……最近不是出了那事儿,书院的杜院长没了,这信是万般不能寄去书院的,我思来想去,只能来找你了。” 王鹿望着信上的「寄者程峰」四字,犹豫了一会儿快速将信收好,对着这名信使道: “老费,去不去我那儿坐坐?” 这名费姓的信使犹豫了短暂的片刻,还是同意了: “不要太久,我明日得很早起来。” 王鹿拉着他往宅院里去。 “不会太久。” 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王鹿点上一盏油灯,取来了纸笔,铺开在了桌面上。 他简单阅读了程峰寄来的信件之后,眉头紧锁,提笔之后却不知该怎么落字。 信使费椿见到王鹿这副模样,不免好奇道: “那封信上写了什么?” 王鹿的语气略显烦躁: “信上写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确定是否应该将王城与书院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费椿: “该讲就讲,何必瞒着?” 王鹿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他在房间中油灯的照映下思索了许久,费椿险些直接睡着,最终还是听王鹿碎碎念道: “哎,罢了罢了,这事儿真是不能瞒,迟早瞒不住……老费,回头我给你塞点钱,你明儿出发之前在信驿里帮我找一个靠得住的人,将这封信送回程师弟的手里。” 费椿见了银子,也不多言,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 “包我身上。” “钱到位,事情肯定给你办妥。” 王鹿从自己的书柜里拿出些碎银,与信件一同包好给了费椿。 “多谢!” “下次回王城了找我,我请你去拜月酒楼吃一顿。” … 天下人都知道,西海有十万座常年不化的雪山,当年弥勒大佛坐化西海之畔后,引发天悲,如是数百年内,西海的恢恢大雪再也没有停下。 越往西走,自然也便越冷。 当闻潮生与阿水翻过碧落岭,抵达白慧镇后,不得不套上厚重的棉袄,给马儿的背上也弄了一块厚厚的羊绒垫。 二人感受着那迎面而来的如冰刀一般的西风,都知道剩下的路会很难走。 白慧镇说是镇子,其实背靠碧落岭,资源丰富,土地肥沃,西海镇因为一年四季都大雪不断,所以根本种不了粮食,基本都是赶马来白慧镇进的五谷,肉食大都是贝壳与螺类为主,再次上路时,阿水想到了闻潮生先前提过一嘴的「法慧的心愿」,于是好奇问了起来,闻潮生坐在她身后,一只手环抱住阿水的腰,另一只手摸索半天,摸出了一个青白色玉簪,递给了阿水。 后者摩擦着这温润的玉簪,问道: “这是什么?” 闻潮生道: “法慧的心病。” 阿水好像明白了闻潮生的意思: “一姑娘?” 闻潮生从阿水的手里拿回了玉簪,并将其妥善放置回去。 “是一姑娘,叫杜白薇。” 阿水回想起法慧的样子,很难想象这人居然还有凡俗情愿未曾斩断。 “他不是僧人么?” 闻潮生失笑道: “法慧而今的确是僧人,但又不是圣人,怎会没有七情六欲。” 阿水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解了马腹处的一壶酒,拇指弹开壶盖喝了两口,递给身后的闻潮生: “讲讲。” 闻潮生接过了他的酒,说道: “具体法慧也没有与我细讲,好像与某一种「蛊」有关。” 这个生疏的字眼让阿水微微一怔。 “蛊?” 闻潮生道: “嗯。” “杜白薇曾在西海镇给法慧下过情蛊,那蛊叫做「杜鹃」。” 阿水轻轻念叨着「杜鹃」二字,似乎想到了什么,一阵失神。 “「杜鹃」在陈国似乎与男女之爱有关。” 闻潮生: “男女之爱?” 他话音落下,抱住阿水腰的手忽然微微用力,阿水下意识绷紧了腰腹,一只手倏地抓住了闻潮生的手,片刻之后又渐渐松开。 “以前在军队里听人讲起过。” 她道。 闻潮生喝了两口酒,胸口处滚烫一片,他笑着说道: “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见那位姑娘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奇人……会给一个和尚下情蛊?” 言罢,他又灌了几口酒,忽地猛地咳嗽起来,苍白的面色被疼痛硬生生灌出了红润。 阿水见状,便知道闻潮生身上的道蕴伤又复发了,她一只手牵着马绳,一只手握住腰间的那只手,将丹海之力缓缓渡入,配合闻潮生身躯之中不老泉的力量渐渐安抚着那些道蕴伤。 “别喝了,先缓缓。” 闻潮生深吸一口气,盖上了酒壶的盖子,借着阿水渡入的丹海之力反复洗涤冲刷着那逐渐恶化的道蕴伤,许久之后总算让疼痛消缓。 “多谢。” 他对着阿水说道。 后者见他好了些,语气也柔和了些许: “今夜我再试试「妄语」,如果暂时没问题的话……我就将心诀传给你,你且练着。” … 第445章 我骗他的 对于阿水决定修行「妄语」这件事,闻潮生并未觉得有半分不妥,早在几日前阿水便已经详尽地跟他描述过修行「妄语」的危险,但这份危险无论是从轻重与缓急上皆比不过他身上的道蕴伤。 二人自白慧镇离开后的没两日,另一批人也来到了这里落脚。 这些人前后共计二十四,皆为僧人。 消息传到了白慧镇亭长那里之后,他即刻安排了镇上最好的客栈打扫住处,妥善安置了这二十四名僧人。 面对这些僧人中正在客栈吃喝的那名领队者,白慧镇亭长单明良面挂略显虚伪的微笑,向他们请教了来此的因由,自己是否能够帮上忙等等。 僧人中的领队者压根儿没有搭理单明良,只是自顾自地埋头吃喝,将单明良这名亭长直接晾在了此地,这固然会让单明良的脸上挂不住,也觉得这场面实在尴尬,但他却不得不这样继续尴尬下去,因为单明良清楚明白眼前这些人绝对不可轻易招惹,否则真出了事情,无论是镇子里那点儿可怜的驻军还是他头顶上的县官,皆不可能护得住他与这镇子上的居民。 一时间,客栈之中只闻这二十四人进食的声音,诡异得让人后背发凉。 被晾在一旁的单明良实在没有事情可做,弯着腰站久了难免会觉得酸,但他也不敢真的把自己腰挺得太直,生怕自己的这一举动触怒了对方。远处的小二仍旧在忙碌地照顾着这些僧人,负责端茶送水,他做这一行久了自然擅长察言观色,连亭长都是那副模样,他哪里敢有丝毫怠慢,只是随着听着这进食声久了,他不免有些莫名的恍惚,感觉自己现在好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帮自己家中的老母亲在喂猪。 想到了这里,他忽然忍不住一笑,声音在客栈的一楼显得格外清晰,于是一时间不少僧人的目光都投射了过来,那眸中滋生的冷意让小二双腿打颤,他顷刻间便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下绝不该笑出声,于是脖子猛地抽抽一下,在一些僧人审视的目光中说道: “诸位大师莫要见怪,这是小的老早时候落下的病根了,小时候在碧落岭上摔过一次,回来昏迷了好几日,自此后就会时而这样抽搐……” 他话音刚落,后背已是大汗淋漓,账房这时目光与不远处的掌柜一对,也即刻赔笑道: “啊对,对,咱家小二确实有这毛病,诸位大师莫怪,莫怪!” 二人一唱一和,终是将那些僧人冰冷的目光挪移了回去。 待得领头的那人吃完了饭,拿起一旁干净的布巾擦了擦嘴,这才对着身旁躬身的单明良道: “你是白慧镇的亭长?” 单明良腰更弯了: “小人正是,不知大师有何吩咐?” 他的态度让这名僧人的头目还算满意,但口中的语气依旧高冷淡漠: “我等一路行来,未曾见镇上有一座佛寺,也未见香火供奉之处,这是何故?” 未有佛寺香火供奉处对于他国而言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在陈国,这几乎可以成为一件非常严重的罪责。 但单明良对此早有应对之策,他徐徐开口道: “回大师,早些年的时候,镇子里是有诸佛供奉之处的,后来来了许多大师,他们在镇子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便告知我们此地距离西海之畔已经极近了,那是当年弥勒大佛坐化之地,在这里供奉其他的梵天或是佛寺,对于大佛乃是不敬之举,于是小人便只好招呼镇上年轻力壮的年轻人,在那些大师的指导下将镇子上的所有供奉之处全部拆掉。” “寻常时,若是有镇上居民有心,会在自己的家中单独设立供奉之处。” 他嘴上如此叙说,实际心中极为不屑,暗自冷笑道: “白慧镇为何没有佛寺,还不是你们这些秃驴各个贪图香火荣华,巴不得远离此等穷乡僻壤之地,谁会没事跑到这个地方来建庙呢?” “如今反倒是以一副高傲姿态来质问我,当真是无耻到了极点!” 这些话单明良自然是不敢真说出口的,后果实在严重,他承受不住,白慧镇也承受不住。 事实上,白慧镇中根本没有一个居民想要供奉眼前这些僧人,除了土生土长的本地居民极少看见会有僧人来这等寒苦之地外,还有二三成的人口是从其他的地方迁徙而来,就是因为受不了每年上缴高额的税赋去供养那些寺庙,才选择在白慧镇这样一年四季都寒冷的地方落脚。 陈国的僧人也的确没有让白慧镇的居民们「失望」,比起这等没有多少油水可榨的地方,他们更加喜欢陈国其他富饶的区域,由是他们蛰居在此,一年里也见不着几次僧人,而寻常时候愿意来白慧镇的僧人,几乎都是前往十万雪山朝拜,暂时在此地落脚,他们大都比较虔诚真挚,吃镇民们些斋饭,会为一些病患治疗灾疾。 但这类僧人大都形单影只,与今日这状况全然不同。 从白慧镇的亭长单明良嘴中得到了这个答案之后,那名为首的僧人没有再计较下去,他在乎的当然不是白慧镇这般穷僻之地是否真的在供奉他们,这里的镇民几乎没有多少商队往来,靠着碧落岭养活一镇子的人,那点儿油水就算变成「香火」分到他们的手里,又能剩下多少,比起这点儿可有可无的油水,这名僧人真正在意的是这些镇民们的态度。 “如此说来,倒也合情合理。” “弥勒大佛留下道统无数,能叫如今之陈国和平安稳五百余年,确有不世之功德,我等此次而来,也是继承大佛遗念,前往西海镇荡妖除魔。” 单明良闻言一怔。 “西海镇?” “那里多年未生事端,怎么会有妖魔?” 眼前这名僧人徐徐自袖间取出了一卷书文,下巴微抬,神情陡然变得肃穆起来: “而今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 “我浮屠宗妙法大师最近再受星象指引,预知西海之畔将有大妖出世,此处兵力薄弱,若是妖魔作乱,日后恐会对陈国百姓造成影响,特遣我等前往西海镇降妖伏魔,将灾难扼杀于摇篮之中!” 听到「浮屠宗」、「妙法大师」这几个字眼,单明良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僵滞。 这样细微的转变叫面前的僧人脸上浮现满意之色,他哪里能够看不出单明良脸上这表情是畏惧,如此神情在过往他们为妙法大师行事的十几年里屡见不鲜,对此也变得甚是享受。 人只有害怕,才会觉得敬畏。 也只有这些人对他们变得愈发敬畏,最终才会成为他们浮屠宗的信徒。 “可大师,那里不是大佛弥勒的坐化之地么,西海镇的镇民该受大佛之念度化,没有什么恶意……” 望着单明良的那张陪笑的脸,这名僧人的笑容却变得更为古怪,甚至有些瘆人: “正因如此,才更加不能让邪祟之物在那里放肆生长。” “亭长觉得呢?” 单明良不敢问了,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那名僧人双手合十,道: “那便劳烦亭长为我们安排个休息的地方,明日一早,我等便前往西海镇降魔。” … 西海镇。 半道风雪半道霜,闻潮生与阿水皆套上了厚厚的绒袄,阿水如今虽在「并蒂莲」的作用下保住了自己的性命,经脉之伤势恢复了不少,但身体状况亦是不容乐观,实在硬捱不住这样的风雪。这条通往西海镇的路没有完全修建妥当,到了距离西海镇尚且还有二十几里的位置便直接没了,或许是当年修路者也觉得这风雪太过凛冽, 而今一些霜雪之间留下的所谓的「路」其实都是被来往的镇民踩出来的。 但也正是借着这冰冷的风雪,西海镇每年的镇民能够运送许多从海里捕捞的新鲜的海鲜到白慧镇做交易。 “……严格来讲,西海镇其实不算在陈国的疆域之中,这里的天气实在太冷,造就了此地根本不适合普通人的居住,再加上资源匮乏,自然成了陈国人舍弃之地,纵然关于西海与那位十万雪山的缔造者有太多神奇的传说,许多陈国的人每每聊起之时都觉得心驰神往,满面敬意,可世上终究是叶公好龙者居多,真让他们来西海这等苦寒之地朝拜,他们又不愿意了。” 被白雪厚厚覆盖一层的木屋内,温暖顺着炉子蔓延向房间各处,那年轻的姑娘属实清贫,但在这简陋的环境里,也煮了一锅非常新鲜的海螺汤给二人。 二人生于齐国,吃海鲜的机会很少,阿水起初有些不大习惯那股白雾中的味道,但适应了之后又觉得这汤里有一股独特的风味,还挺上头。 “怎么吃?” 阿水挑起一个海螺,非常认真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杜白薇也夹起了锅里的一个海螺,一边演示一遍说道: “苦胆、肝与脑不吃,味儿比较大,我们在这边生活久了喜欢这个味道,你们外来的人该是吃不惯,屁股很香,那是海螺的内脏,而非排泄物,可以放心吃。” 阿水咬了一口螺屁股,细细咀嚼,眉毛渐渐舒展开来。 杜白薇随后又从家中取了些果酒,三人吃喝一阵后,闻潮生便从身上拿出了那根玉簪,并提到了法慧,他笑问杜白薇怎么会对一个僧人下情蛊。 这一桩陈年旧事被重新提起时,杜白薇失神了很久很久。 后来,她接过了闻潮生手中的玉簪,将玉簪小心用布包好,收纳于房间角落的箱子里,这才对着二人说起了西海镇的事。 ——原来,西海镇的镇民都是北边塞外而来的人,他们没有陈国人的身份,许多也不太通四国的语言,若是往陈国深处走,便会遭到陈国人与佛宗的排挤,甚至被陈国中一些佛宗以各种理由冠以「妖魔」的称号,运气好一些的被驱逐出境,运气不好的当场就被「超度」,于是他们只能在西海之畔定居。 但这里其实也挺好,因为白慧镇上的人不会嫌弃他们,愿意和他们交易,大家相处这么些年都相安无事,生活十分稳定。 大概在七年之前,白慧镇与西海镇都闹了瘟疫,十分严重,由此死了很多人,这里的医师仅有他们几人,杜白薇虽然在「医蛊」方面有所涉猎,能救治病人,但她一个人着实忙不过来,见着身边的邻里与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她却无能为力,这种现状让她绝望异常,还好当年恰巧遇见法慧,对方因去十万雪山而路过此地,见瘟疫蔓延,便与杜白薇合力救助两镇的镇民,他们前后忙活了足足两月有余,一边救人,一边与镇民讲解关于这场瘟疫的防护要点,终是将瘟疫带来的影响化至了最小。 在这个过程之中,杜白薇不知何时喜欢上了这个年轻善良又温柔的和尚。 “那是我婆婆传给我娘、我娘又传给我的东西,我娘去世前说,若是日后我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便将此物交给他……所以法慧离开的时候我送了他这个簪子,没想到再一次看见它已经是七年之后。” 闻潮生道: “杜鹃蛊也是那个时候下的么?” 杜白薇看着玉簪很久,终是轻声叹道: “哪有什么杜鹃蛊,我骗他的。” “只是我喜欢他,所以我也希望他喜欢我。” 闻潮生与阿水皆是一怔,随后他道: “喜欢一个人,也不必等他七年。” 杜白薇道: “如果是真的喜欢,等他一辈子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就算不等他,我也是要这样生活下去的,其实没影响什么。” “而今他给了我答案,对我来说也足够了。” “至少……我知道他也喜欢了我七年。” 说完,杜白薇也露出了温暖的笑容,火光映在姑娘的面庞上,让她柔媚的容颜变得又温柔了些。 … PS:今天不分章了,就一更。 第446章 杜白薇 … 杜白薇告诉二人,寻常人在塞外这种完全没有法律管辖的地方生活过的人,都不会对生活怀抱太大的奢求,她如今能在这样的小镇子里过上安稳的生活已经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那些公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闻潮生没有出去过,对于那里的一切都觉得好奇。 杜白薇坐在火炉面前,一双如雪一般白皙的双手贴近火炉,从中汲取着珍贵的温暖。 “塞外啊……真是很可怕很糟糕的一个地方。” “要比这西海镇的大雪糟糕无数倍。” “那个地方,只要你有钱有势,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没有任何律法可以辖制这些人,所以,你们能想象到的关于人性中所有的恶念在那里都有。” “老人会被摒弃,小孩会被吃掉,没有自保能力的女人会成为发泄与生育的工具,它们会砍掉她们的手脚,让她们无法逃离,会剜去她们的双目,让她们永远不见光明,直至某天溃烂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尸体被鬣狗被野狼分食。” 杜白薇也许在塞外生活了太长的时间,对于这些让闻潮生听起来都不住皱眉的场面,她的语气却显得格外平静。 她嘴里所描述的这些并非口口相传的吓唬小孩子的故事,而是她真真切切看见过的东西。 杜白薇给自己盛了一碗海螺汤,慢慢喝着,一只手环住自己的膝盖,轻轻说起了当年: “我的婆婆是一名蛊医,娘亲也是,但来找她们治病的人几乎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我娘晚年的时候因为救治过太多的恶人而变得疯疯癫癫,有一次,她带着我在往南迁徙的路上遇见了一伙人正在一个小村子里烧杀抢掠,为首的独耳贼正是娘以前救治过的逃犯「青霞枪」,我娘亲眼看见他煮了一口大锅,将村子里六名婴孩全部扔进了锅中烹煮,这些婴孩的父亲早被砍了头,而母亲就只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其中有个女人看见自己的孩子被煮熟,当场就疯了,也跳进了锅里……” “我娘因为在塞外有些名声,认识许多找她治病治伤的恶人,「青霞枪」那伙人不敢对我们娘俩动手,在掠夺完村落之后便直接离开了,那日过后,我娘的精神就越来越糟糕,夜里常常嚎啕大哭,白天恍惚不已,嘴里总说着「报应来了,报应来了」,后来几个月她渐渐完全不认得我了,一次夜里她失踪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 “我娘走后,我继承了她的衣钵,但其实我的医术与蛊术远不如我娘,她常常在传我医术与蛊术的时候只传我一半,我若是完全不学,她担心我日后在塞外没有立足之地,若是我学全了,她又害怕我走她的老路。” “我记得最为凶险的一次,是在婆娑国内,那里有一名恶名昭著的凶徒,年轻时候曾在四国江湖沉浮过,后来被齐国通缉,迫不得已逃往了塞外,手上人命众多,但这人晚年遭了报应,也不知是落下了什么病根,吹不得风,一吹风便头疼欲裂,那时我为求生计,打着我娘的名号在外面招摇撞骗……其实也不算骗,因为我的确也懂些医术,于是被恰好被此人麾下的爪牙抓去,那人头痛欲裂,眼眶往外凸出,耳朵与鼻孔还有灌脓的痕迹,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这病闻所未闻,我哪儿敢治?” “可此时他麾下的爪牙都在我身旁,我不治必死,给他治坏了同样得死,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只能假装说些他们根本听不懂的药材,然后自己去城中买药,到了人多的地方,我也没想那么多,撒腿就逃,我一路从城中逃往了城外,奈何武功低微,城外地势平坦,没什么能够藏身的地方,最终还是被他们抓住了。” 提及了这段往事,杜白薇至今还心有余悸。 二人也都是曾经历生死的人,晓得其间凶险,闻潮生放下了手中的螺壳,不免问道: “那后来你是怎么脱险的?” 杜白薇拿起汤勺搅动了一下锅里的海螺汤,轻声道: “或许是我命不该绝,就在他们要杀我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路过的老人,那个老人将我救下,还将随行的骆驼送给了我,并给我指了路。” 她大致跟闻潮生二人描述了一下那个老人的长相,闻潮生心头一怔,想到这不是鸟翁么? “鸟翁……你这么说起来,那老头的袖子里面的确有几只鸟。” 闻潮生喝了一些果酒,不知是这些果酒的缘故还是因为喝的那些热腾腾的海螺汤,他今夜的道蕴伤没有复发,于是便也跟杜白薇聊起关于鸟翁的故事,后者听完之后颇为感慨。 “塞外的人能够活下来,几乎都有些故事在身上,那里是完全没有律法的、血腥残酷的江湖,故事当然会层出不穷。” 杜白薇说着,忽然屋外变得嘈杂了起来,她望着门口,忽地想到了什么,笑道: “差些忘了今夜是花会,你们来的还真是时候。” 闻潮生眸子一抬: “花会?” 杜白薇道: “西海镇临海而筑,每年的四月到六月,九月到十月,会有几日涨潮,每逢涨潮的时日,海浪会将海上岛屿边缘的许多藤花冲刷到西海镇来,那些藤花沾了海水在月华之下会散发出盈盈辉芒,姹紫嫣红,映亮整条海岸,非常好看。” “西海镇的居民将这视为上天对于他们的恩赐,而且这些藤花可以食用,颇具风味,蒸烘之后还能做茶,虽生于岛上,却具阳性药性,对于西海镇常年风霜侵袭的居民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养生品,因此家家户户都会趁着这个时候多收集一些……哦对了,还有一件很有趣的事,那便是海水与这藤花交融之后,会变得异常温暖,待会儿你们去参加花会的时候就会知道。” 她言罢,起身来到了门边,将自己的小木门推开,转身对着二人笑道: “看——” 二人自门口能瞥见远方海岸线的一隅,果真见了莹莹辉光,果真见了姹紫嫣红。 第447章 花戒 “那锅海鲜汤里,其实就放了不少藤花干,喝完之后,你们是不是觉得身体暖和了许多?” 闻潮生与阿水对视了一眼,端着碗道: “是暖和了些。” 闻潮生细细感受,料想自己的道蕴伤今夜没有发作,果真是与这锅海螺汤有关,再确切一些说,是与这海螺汤中的藤花干有关。 他也不知这海上的岛屿中究竟有什么玄妙,以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程度,还造不出能够出入远洋,抵御风暴的船只,唯一能跨越重洋者,该只有传闻之中那些七境的圣贤大佛们……不过既然这藤花干有一些抑制道蕴伤的功效,他倒是可以收集一些,哪怕程度轻浅,但有一点效果也比没有好。 杜白薇双手环抱,靠在了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远方海岸线散发的荧光,忽然一个小鬼头探头探脑了过来,好奇地望着屋内,「咦」了一声: “薇薇姐,你家里来客人了?” 这小孩背着个从白慧镇买来的小竹篓,看样子是要跟随着去海边捡藤花,他说的话虽是四国的语言,但是发音很怪,屋内的二人一时间没听明白,直至杜白薇与其沟通,他们才终于听明白这小孩在讲什么。 小孩的父亲身材臃肿,须发花白,见到自家小孩这么调皮,男人一把就薅住了小孩的脖领子,严厉呵斥了他两句,小孩子吓得撇嘴,一下子老实起来,相比于他的顽劣,小孩的父亲对杜白薇显得格外尊敬。 七年前的那场瘟疫,他与自己妻子的性命都是杜白薇救回来的,这些年头,镇子里有人生病几乎都是来找杜白薇,她还将自己的部分医术传给了镇子里其他想要学习的年轻人,七年的耳濡目染,口口相传,渐渐大家对于一些常见的基础疾病都有了了解与防范方式,由是镇子上的人对于杜白薇都十分敬重。 随着小孩的父亲将小孩带走之后,杜白薇才对着闻潮生二人道: “这是陆云一家,镇子上大部分人对于四国的语言都不甚精通,能听得懂,但是讲不太明白,若不是经常在这里生活,可能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陆云的父亲是陈国人,叫陆灏,家里以前是员外,后来得罪了一处佛寺,出了大难,逃至此地。” “他的母亲则是塞外逃难而来的女人,叫什么玛摩……人挺热情,时不时会来给我送些米面。” 因为杜白薇曾经是镇子里那场瘟疫过后唯一活下来的医师,所以这些年她给镇子上的绝大部分人诊治过,自然对于他们的一些基本情况比较了解。 她邀请闻潮生二人一同前往海边游玩,阿水放下了手里的螺壳,将自己没喝完的果酒一饮而尽,又抓起了闻潮生的那壶摇了摇,仰头清空了壶底,这才跟着二人出了木屋。 漫长的海岸线拉通了姹紫嫣红的微光,将整个夜幕之下的小镇装点的极为唯美,这种唯有自然鬼神打造的绝色与人之匠心全然不同,所带来的震撼也是最直接的,闻潮生与阿水望着远处藤花铺满的海岸,大人们一边聊天一边捡着藤花,那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孩童们清爽的笑声,一时间竟让人恍惚不已。 “这才是桃花源啊……” 闻潮生长长吐出口气,不住感慨。 “谁又能想到,在三季之昌景不曾沾染、四国之律法都不能顾及的苦寒之地,镇民竟能安居乐业,自给自足。” 杜白薇浅笑着看着这一切,这七年过去,她的眉眼之间没有了当初少女的青涩,多了许多成熟与平静。 “外面都觉得这场雪冷得透彻心扉,但其实这些年过去,我反倒觉得这场雪是弥勒大佛留给我们这些人不可多得的恩泽。” “正是因为此地苦寒,物资匮乏,才没有那么多人会觊觎,我们这么多塞外而来的人才能在这里世世代代地活下去。” 聊想起即将战火延绵的四国,闻潮生回道: “的确如此啊。” 三人来到了海边,将鞋袜除去,赤脚踩在了温暖的花海之中,鼻翼之间海的淡淡腥味与藤花的清香完美融合,他们也与这里的景色、人群彻底交融,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 闻潮生从海水中捞起了些藤花,摘了下来,放进嘴里咀嚼着,又在海水中摸索半天,裤腿被温暖的海水打湿大片仍无所觉,终是在漫漫花海中找到了一根细细的藤花。 闻潮生盯着这根藤花,脸上终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两根手指轻轻一抚,将藤上的其他小花抹去,唯独留下了最鲜艳的那一朵,接着他起身对着身边的阿水道: “阿水,右手给我。” 阿水微微一怔,虽然她不知道闻潮生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但还是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闻潮生将那根藤花歪歪扭扭系在了阿水的无名指上,他对于编织戒指这种事情显然并不擅长,但仍然很认真仔细地在做。 最终,他将这枚戒指调整了合适的大小,那朵藤上艳丽的小花沾着几点晶莹海水,在阿水的无名指上散发着淡淡微光。 阿水盯着那枚藤花编织而成的戒指许久,又看向闻潮生笑意盈盈的面容,表情有些轻微异样,她轻声问道: “为什么要突然编一枚戒指?” 闻潮生反问道: “不好看吗?” 阿水: “好看。” 闻潮生: “我也觉得好看。” 阿水迟疑片刻,又道: “我看你刚才好认真,它……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 闻潮生与阿水立于花海之中,任由缤纷温暖的花浪冲刷他们的双腿,彼此相视许久之后,他才安静地说道: “没有特殊的意义。” “就只是在这个时候,这片花海里,我想把它送给你。” “它会很快枯萎……但至少在这一刻,它很美。” “你也是。” 阿水眸光倏然闪动一下,而后她迅速移开眼神,望向远方,而那戴着戒指的手不知何时已与闻潮生十指相扣。 二人不再说话,就这样浸于花海,直至身形逐渐模糊于周围孩童与大人们兴奋的欢声笑语之中…… … 第448章 除魔(一) 花会这般对于小镇的居民来讲一年仅有两次的好日子不可多得,镇子上的许多人在海边一直玩了整整一夜,直至花海退潮,天际泛白的时候才终于不得不在寒风的侵袭之中回去。 相比于镇民,闻潮生与阿水回去得很早,二人如今身体状况每每愈下,尤其是闻潮生,任何一些不良的生活因素,都很可能会成为他道蕴伤发作的契机,于是阿水并没有允许他在外面待得太久,这座沿海由木屋搭建出来的小镇虽然贫苦,但镇上仍然有些专门为了招待客人而搭建的木屋,里面固然简陋了些,可被褥很是干净,也有必备的火炉与柴。 阿水让闻潮生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她便准备传授「妄语」于他。 然则第二日清晨时分,二人便被一阵嘈杂无比的声音吵醒,本还在睡梦之中的闻潮生听到了一些让他极为厌烦、极为不安的声音,他睁眼之后迅速坐起了身,却见身边的阿水表情严肃,手中还将一根木柴斜着掰开,变成了一柄十分简陋的木刃握于掌间。 “怎么了?” 闻潮生问道。 他听见了外面的哭声,歇斯底里,是一个女人,一个小孩。 小孩的声音他不算陌生,正是昨夜来杜白薇的房间中踩过一脚的那个小鬼头陆云。 “出去看看。” 闻潮生迅速穿衣,二人推门而出,发现镇子上的居民已经熙熙攘攘全部聚集于路口,二人从人群的缝隙之中挤了过去,见到了这素白的雪间出现了一抹腥烈的红。 陆运的父亲陆灏死在了雪中,死状十分凄惨,半颗头已经碎了,面皮失去颅骨的支撑,软成了一堆烂泥,五官完全不可见。 陆云与他的娘亲玛摩趴在了陆灏的尸体旁边嚎啕大哭,近千余名的镇民围拢在此地,看向了陆云身旁站着的那些僧人,目中带着惊惧,带着隐晦的愤怒。 这些僧人与其说是僧人,不如说是江湖人,他们身上没有僧人常年诵经打坐该有的半分祥和,那面容之上兴奋且狰狞的笑容反倒像是地狱中来的恶鬼。 为首的那人扫视了一眼,嘴角的笑容倏然变得极为放肆,他双手合十,抬起脚,猛地发力,对着抱着自己父亲的陆云落下,也是在此刻,人群中传来了杜白薇的惊呼声: “不要!” 她脱口而出,却已然来不及,随着为首的那名僧人右脚落下,不偏不倚踩在了小孩陆云的背上,一旁小孩的母亲还未从自己丈夫死去的悲伤中回过神来,便听到了这清脆又绝望的脆响,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写满了无所适从的空白。 男人的尸体旁,母亲与自己的孩子对视,她看见自己的孩子双目圆瞪,几乎要直接爆出眼眶,口鼻之间溢着暗红色的血,想说什么却根本说不出。 脊柱与内脏皆碎,陆云体会到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却根本叫不出声,神采在他的眸中只维持短短二息便彻底消失,留下了一具姿态扭曲的尸体。 玛摩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死在了自己面前,先前凄厉的哭声忽然止住,她望着自己孩子的尸体片刻,忽地双目翻白,晕了过去。 但面前的这些人,并没有因为这样就选择了放过她,为首的那名僧人用带着炽烈杀气的眼神扫视了一眼面前这些紧攥拳头,恐惧又愤怒的镇民,被这曾经历过江湖中腥风血雨的眼神一照,那些原本想要爆发、准备上来拼命的一些镇民忽地退缩了。 并非是他们怯懦,人群中只有极少数的人明白,这些修行过的江湖中人与他们普通人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看着原本跃跃欲试的众人又忽地退缩回去,这名为首的僧人十分满意,他单手将玛摩从地面上高高举于头顶,接着对着在场的众人冷冷道: “吾等受浮屠宗妙法大师之命,前来西海镇斩妖!” “尔等卑神劣躯,竟敢污浊弥勒大佛坐化之地,我浮屠宗妙法大师本有好生之德,这些年迟迟未来西海行除魔之事,盼望有朝一日尔等能够悔过自新,前往浮屠宗自行请罪,接受度化,不曾想你们这群塞外而来的妖魔鬼怪非但不知感恩,不思悔改,悄悄在此地凝群而起势,还好汝等污浊野心被妙法大师以星象参捕,否则祸患无穷!” 他话音落下,抬起的手倏然掷下,玛摩就这样被狠狠砸在地上,抽搐几下之后,便彻底安静。 为首僧人背后的那群同行者见到这一幕,脸上皆不禁浮现出了瘆人的笑容,而这抹瘆人笑容的更深处似乎隐藏着更为可怕的光景。 见到陆云一家三口惨死,围观千百人心神揪紧,一些人想要反抗却又没有勇气,人群中,杜白薇双手颤抖,她走出了人群,对着那名为首的僧人说道: “大师,您是不是弄错了?” “我们不是妖魔,我们只是……住在西海镇的普通居民。” “在场的大伙儿基本都互相认识,可以相互作证,好多人甚至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 僧人目光移向了杜白薇,眼中冷冽的杀机与嘴角平静的语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么说,是我浮屠宗的妙法大师错了?” … 第449章 除魔(二) 妙法大师错了么? 这本就是一个送命的问题。 从他问出这句话的那一刻,闻潮生与阿水便知道,今日西海镇之事绝无可能善了。 而且提到了「妙法大师」这四个字时,二人第一时间便到了一个人——吕羊。 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当年便是因为妙法大师的一则「预言」而遭到屠戮,家破人亡,甚至在马桓的搭救下兜兜转转逃亡了数千里,还是被找到,险些死去。 而今陆云一家的惨状又是因这个「妙法大师」,甚至今日整个西海镇都将面临一场无法避免的血腥屠杀。 聊想到此,阿水的身上不自觉浮现出了杀意。 在她的字典里,没有「束手就擒」这四个字。 看着僵滞在原地的杜白薇,以及为首那名杀气愈发不加掩饰的僧人,闻潮生轻轻扯了扯阿水的袖子,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两名四境,六名三境,十六名二境,就咱们现在这状态, 真打起来凶多吉少。” 阿水借着身前几人的遮挡,凝视着那名为首的僧人,回道: “擒贼先擒王。” 闻潮生道: “确实得杀掉他,但你不能就这么直接把他杀掉。” “想要以最小的代价控制住局面,必须让他们感到害怕,他们这样曾在江湖中沉浮过的恶人,寻常手段吓不住他们,得给他们一点震撼。” 阿水斜视了闻潮生一眼,眉头微皱: “你想怎么做?” 闻潮生与她附耳,几句之后,阿水目光一凝,回道: “你现在这状态,还敢乱动?” 闻潮生低声回道: “此时人多,又是雪山,我动手难被察觉。” “否则你想直接杀那名为首的僧人,付出的代价太大。” “你示敌以弱,把他引过来,我送他几片飞雪,直接给他埋了。” “他死得越蹊跷,其他的那名四境会害怕,破绽就会多。” 阿水与闻潮生对视片刻,最后微微点头: “行。” 她话音刚落,杜白薇便想开口。 可她无论说些什么,结局皆是一样,于是在她嘴唇轻启的那一刹,面前的僧人出手了。 只见他忽然抬掌,磅礴的丹海之力瞬间爆发,朝着杜白薇拍去! 西海镇的居民,绝大部分没有修为,只有极少一部分在二境左右,而杜白薇是镇子上唯一的一名三境修士,正因为如此,这名为首的僧人在杀她时给予了她特殊的待遇。 隔着五指的指缝,杜白薇与周围围观的众人皆看见了僧人脸上那宛如野兽般狰狞兴奋的神情。 他们本应该在此刻四散逃亡。 可他们没有。 杜白薇在镇子上的威望很高,对他们的恩泽也极为厚重,先前面对陆云一家的惨死,众人尚且心怀愧疚,被心中的恐惧压得动弹不得,而此刻见到这些浮屠宗的僧人要对杜白薇动手时,人群中竟有三五人不顾生死地冲了出来,要为杜白薇挡下这一掌。 可他们的反应太慢,速度也太慢。 似乎没有人能为杜白薇挡下这一掌,似乎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杜白薇暴毙于他们的眼前。 噗嗤! 在击碎杜白薇的前一瞬,一柄木刃以毫厘之先滑过了这名僧人的掌心,血痕在僧人的掌心乍现,掌势便如水而泄。 砰! 杜白薇受了僧人这一掌,后退数步,被冲上来的那几人扶住,却未曾受伤。 僧人望着自己手心的一道浅浅伤口,眉头一蹙,接着又看向了一旁嵌入雪地之中的半根木柴,他目光渐渐变得锋利冰冷,回头扫视了众人一圈,终是落在了阿水的身上。 “没想到,一群小喽啰里居然藏着个大货。” 他冷冷一笑。 阿水如今跌落的境界还未修回去,所以在他的眼里仍旧只有三境。 一个似乎比正常三境要更加厉害的三境。 对僧人来讲,这实在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倘若此行只能屠杀一些没有修行过的普通人,终究是少了些乐趣。 而今有着不错修为且乐于反抗的阿水无疑成为了西海镇这盘菜里不错的调味。 “道貌岸然,虚伪至极,我这辈子杀过数不清的畜生,但你们浮屠宗这般恶心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阿水从人群中缓缓走出,站在了距离闻潮生几步之遥的地方,嘴中满是讥讽。 被她斥骂,那名僧人脸上不怒反笑,笑的让人心惊肉跳,让人肝胆俱寒。 “恶人不恶人的,你说了可不算。” “在陈国,梵天才是天。” “既然妙法大师说你们是妖魔,那你们就是妖魔。” “既是妖魔,在陈国就要有被度化的觉悟。” 阿水斜视着他,淡淡道: “我不是陈国人,也不认识什么妙法,但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口中的这个「妙法」,是个畜生头子。” 她话音刚落,僧人身后便有人瞠目怒喝: “放肆!” “大胆妖魔,死到临头还在猖獗!” “竟然对妙法大师不敬,今日必将你剥皮抽筋,千刀万剐!” 阿水望向他们的眼神忽而变得极为鄙夷,仿佛是在看这世间最脏最臭的垃圾: “就凭你们,也配?” 她此话激怒了那群僧人,身后有人似乎想要越过那名首领对阿水动手,却被为首的僧人拦住。 “她是我的猎物。” 那人虽是愤怒,却也不敢越界半分,于是又用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凝视着阿水,缓缓后退。 为首的僧人看着阿水笑道: “你一名三境,居然能伤到我,不错,不错。” “但如果你没有其他让我惊喜的手段,那你马上就要死了。” 阿水回道: “你也马上就要死了。” 二人相视片刻,为首的僧人脸上笑容渐渐收敛。 他动手了。 一拳轰出,那根本不是佛门招式,不是佛门武学,更不是佛门的心法。 这并不奇怪。 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佛门中人。 这些僧人中的大部分原本就是江湖之中的恶人,尤其是他与另外那名四境,曾是燕国与赵国官府悬赏的通缉恶徒,之所以而今剃度出家,是因为浮屠宗的妙法大师恰好需要他们。 他们身怀无数业障,按道理说,在陈国也很难活得安稳。 但梵天既是陈国的天,自然也可以决定不少违背常理的事。 一句话概括便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面对这汹涌而来的一拳,阿水似乎打算硬接,这正合面前僧人的心意,因为他绝不认为阿水一个三境能够挡下自己这四境的一拳,回想起过去无数的血债,他已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阿水这神情坚毅的面容在一拳之下破碎为模糊的血肉。 拳峰如雷,顷刻而至,穿风破雪,摧骨碎魂。 面对这近在咫尺的一拳,阿水以掌相迎,而藏于不远处人群之中的闻潮生也在这时忽地握紧了自己的右手手掌。 那几片冰冷的飞雪融于掌心,融于他的血肉,也融入了身前三丈之地。 拳与掌相交之时,微风送来小雪,僧人看见了剑。 藏在风中,藏在雪中,藏在了他的眼中。 … 第450章 除魔(三) … 西海镇自花会过后,海岸花潮渐渐消退,那些剩下的藤花重新随着海水被冲向了远洋的深处,与之一同而去的自然还有花藤带来的温暖。 黎明的时刻,此地开始重新飘起了飞雪,洋洋洒洒,像是天空漏了盐。 很少有人会去数落在身上的飞雪,无论是对于修行者还是普通人,这都是一件非常刻意的事,而刻意大多数时候代表着防备。 可僧人没有防备。 他不知道这场大雪中藏着可怕的剑,不知道人群中藏着可怕的剑客,也不知道这剑能将他封喉。 此时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拳掌早在相交的前一刻,飞雪便穿了僧人的脊柱,斩断他与自己下半身的联系,于是在众人震撼惊异的目光之中,这名穷凶极恶的四境僧人便被阿水这个三境的修行者一掌拍跪在了地上。 然而最震骇的不是西海镇的这群普通居民,他们对于修行者的了解没有那么深,不知道三境之后一个境界与另一个境界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么大,但与这名僧人随行的其他人却是心中了然,尤其是另外一名修为不如阿水面前这名僧人的四境,在看见自己此行的首领被阿水一掌直接拍成重伤跪在地上,心脏不由得狠狠一颤!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如此超出他常理的认知让他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还以为自己此行的首领「妄森」是在逗阿水玩,可随着阿水单手提住「妄森」的后颈,像是拖着一具尸体一样将妄森拖到了陆云一家尸体的面前时,他确认妄森完了。 “赫赫——” 妄森的内心远远比其他人更加诧异恐惧,因为他是真正的当事人、是经历者,他知道真正将他变成这副模样的根本不是阿水,而是另一个藏于人群之中的剑客。 生死之间,他的求生欲漫过了一切,妄森想要将消息传递出去给队伍中的另外那名四境,但他只要嘴巴一张,立刻就会噎入一大口冰冷的雪,这刺骨的寒意冻结了他没有丹海之力保护的喉咙,让他的吞咽变得极其困难,隐隐有了窒息的征兆。 痛苦蔓延上半身,甚至抵过了中剑所带来的疼痛,他努力且微弱地挣扎起来,嘴里却只能发出一点点奇怪的声音。 “我说过,你要死了。” “但你现在的样子真是难堪。” “我还是更喜欢看你方才桀骜不驯的模样。” 阿水缓缓蹲下身子,揪住妄森的后颈皮,让趴着的他不得不抬起头来,此时的妄森满嘴都是冰冷的雪,其中还有部分夹杂着陆云一家的血,他一双眸子凸瞪着,看着自己的同行者就站在对面距离他不过十步之遥,却无一人有过来救他的意思。 “你马上要死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过来救你,看见那个人了么,他刚才的骂声最大,现在却站在那么后面,由此可见,你们浮屠宗就是一群欺软怕硬、胆小如鼠的废物,与阴沟里的耗子没什么分别。” 阿水淡漠的话让远处二十三人的面色陡然阴沉,可他们见着阿水提着半死不活的妄森,却无一人敢动。 一招重伤一名四境中品的修行者,试问在场还有谁能? 人群中,闻潮生攥拳的那只手颤抖不已,面色同样煞白,正在承受巨大的苦痛。 在这种情况下用剑,直接激发了他身上的道蕴伤,但闻潮生对此早有预料,所以他才借着这场浩渺的飞雪与人群掩藏自己。 此时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阿水的身上,谁会在意人群中的他? 阿水拾起了先前嵌入地面上的木刃,将其倒过来,尖锐的那一头直接对准了妄森被雪塞得鼓鼓囊囊的嘴巴,木刺穿过他嘴里的雪,直抵咽喉,妄森死死瞪眼,不敢想自己纵横江湖这么多年,面对诸国官府通缉都未曾落网,而今竟然要死在这样偏僻的地方。 “在处决他之前,我再问一遍,这人是你们的首领……你们真的不救他了?” 阿水语露嘲讽看着那群僧人,她曾奔行于战场之上,早已养成了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性格,此时做这些事情,一是真的憎厌这群虚伪至极的畜生,二则是因为阿水要借此来狠狠震慑对方,要让恐惧在对方的内心发酵,直至击溃对方的内心防线。 她如今的状态固然要比刚从王城逃出来时好太多,但远与刚去王城的时候比不了,真与剩下那些人打起来,也是苦海县那般以命换命的打法。 换做以前,阿水不会有半点犹豫,而今她却不得不考虑这些问题,如果她死了,闻潮生该如何? 面对阿水的挑衅,僧人之中的另外那名四境「慧能」眸子眯紧,虽是到底没有上前,但嘴上却冷冷说道: “妄森乃是妙法大师当年亲自点化的皈依者,这些年他帮妙法大师做了许多事,拯救无数陈国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身上有大功德,你杀了妄森,这事儿一旦传到了妙法大师与陈王那里去,天下将再无尔等容身之地!” 他不愿出手搭救妄森,风险实在太大,但就此灰溜溜地离去,他不就真的成了对方口中「阴沟里的耗子」? 殊不知,他此刻的反应正是阿水与闻潮生想要的效果。 恐惧的魔盒一旦被彻底打开就很难再关上,此时这样的境况他若不敢出手,后面就会更加踌躇犹豫。 扑哧! 面对慧能的威胁,阿水已经给予了最直接的回应。 她一脚踩在了妄森的头顶,随着脚下发力,那根塞入妄森嘴中的木刺就这样直接从他的后脑穿透了出来,挂着红白。 妄森的身躯不再挣扎,几许无意识的抽搐之后,便彻底面朝雪地安静了下来。 这普普通通的一脚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心头猛地一颤。 原本就一直憋着一口怒气的镇民们忽地激昂,有一道浑厚洪亮的声音率先叫出来: “干得好!” “杀了他们,为陆灏一家报仇!” “没错,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第451章 心魔 放在往日,这些完全任由他们宰割的普通人便是发出再大的吼声,也无法震动他们半分。 然而此时却不一样了。 妄森的死本就让他们对眼前的女人充斥着忌惮与恐惧,而今周遭那震耳欲聋的声响更是让这种恐惧震荡起来,瞧着那激愤无比的人群,慧能的面色难看至极,他死死盯着神情在众人的叫喊声中愈发不善的阿水,终是打了退堂鼓,一边渐渐后撤,一边指着阿水与众人冷冷道: “很好,你们给我等着!” “今日之辱,未来必要尔等以命来偿!” 放完狠话,慧能不在此地滞留,耳畔此起彼伏的镇民怒吼声让他心烦意乱,让他不安,慧能忍着满腔的怒气带人迅速朝着来路撤去,留下了妄森的尸体在雪中寂冷。 随着他们离开之后,众人炽烈的情绪渐渐散去,他们围拢过来,看着惨死的陆云一家,面色黯淡。 大家都是在这个镇子上生活过数年甚至是数十年的人,彼此之间大都熟识,颇有感情,此时见他们一家横遭此难,不免悲上心间,而阿水在确认那些僧人离开之后,便立刻回头去寻了闻潮生,后者正靠在一处木房堆柴的檐下,大口大口喘息着。 阿水迅速来到了他的身边,一言不发,将丹海之力渡入,即便效果微渺,但她还是一遍又一遍帮闻潮生努力平复着身上的道蕴伤。 “没用的,我挺过去就好了。” 闻潮生示意阿水不要白费气力,丹海之力若是对道蕴伤有用的话,当初在苦海县阿水也不会是那般惨状。 后者迟疑片刻,又听闻潮生说道: “阿水,你把杜白薇叫过来,我有话跟她说。” 阿水立刻去叫了杜白薇,杜白薇匆匆过来之后,见到闻潮生的状态,隐隐明白了方才妄森是怎么死的了,她本是小镇上的医师,此刻想要查看闻潮生的状况,但被闻潮生拒绝了。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关乎到你们西海镇所有人的生死存亡,你一定听好。” 杜白薇点头,认真道: “你讲,我记着。” 闻潮生说道: “今日来镇子上的那些僧人归属陈国的浮屠宗,那个宗门很邪,不止一次干过屠戮百姓的事情了,我从前认识一个逃难去齐国的小女孩,她的全家就是被浮屠宗的人杀了个精光,那个所谓的妙法大师该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来培养筛选自己麾下的服从性,通过这样暴烈的手段来提升浮屠宗对陈国的威慑力,所以一旦他们决定要对西海镇下手,就绝不会轻易放弃。” “如今我与阿水的状态都非常糟糕,刚才能将他们吓退,都是借着天时地利玩的小把戏,真要正面动起手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等他们将消息传回了浮屠宗,迎接西海镇的,必然是更为猛烈的疾风骤雨,当他们再一次卷土重来时,就是西海镇腥风血雨之时。” “我知这里的许多镇民在此地生活多年,早已将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乡,对这片土地有了深厚的感情,但眼下别无他法了,杜白薇,你在小镇中的威望很高,必须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告知与每一位镇民,并带着他们与食物、衣物迁徙,短期内不可再回西海镇。” 杜白薇闻言陷入了沉默,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闻潮生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会儿,他望着远处给陆云一家收尸的镇民,沉默片刻后道: “此次我与阿水回青灯寺后,也会将这件事情告知与青灯大师,看看他那里有没有其他办法。” 闻潮生虽然这么说,其实心里没有抱太大的期望,如今的青灯大师在佛门已经被排挤到了边缘处,为众人所不容,谁又愿意真的与他扯上关系?只怕稍不注意就会成为佛门众矢之的,如是他才让杜白薇先带着众人从西海镇撤离。 夜里,微风浅送。 空气之中只余下了冰冷,闻潮生与阿水在雪山还愿之后,从西海镇离开,回去了白慧镇。 客栈房间里,闻潮生立于窗前望着西海镇的方向,想到了陆云一家子的惨状,不免微微叹息。 阿水从外面拿了酒菜回来,将房门反锁,对着闻潮生的背影道: “还在想西海镇的事?” 闻潮生道: “我很多次劝说自己应该冷血一些,这样才能更好的活下去,人不过是这世间的沧海一粟,自己都顾不得,又有多少力气去顾及他人……但有时违背自己本心去活着,总会在某个安静的时候被自己审判,久而久之,恐成心魔。” 阿水坐在桌旁,打开了食篮,将里面热腾腾的饭菜放于桌上,又倒上了两碗酒。 “其实……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心魔。” “尤其是习武之人。” “有了强大的力量,也会有更大的欲望,执念也会更深,最终酿成心魔藏于深处。” 闻潮生微微诧异,他回头看向阿水,失笑道: “这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 阿水夹了一筷子菜塞嘴里,又塞了一口饭。 “龙不飞将军说的。” “他突破天人大劫时,见到了自己养了几十年的心魔,险些酿成无法回头的恶果。” 闻潮生一怔: “龙不飞还有心魔?” “他的心魔是什么?家人?还是那些他曾经带出来的士兵与将军?” 阿水摇头。 “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吃喝一会儿,阿水几碗酒下肚了,才压低声音道: “以前风将军私下里与自己的儿子聊起过……说龙不飞将军一直想要造反,自己当齐王。” 闻潮生端碗的手冷不丁一哆嗦,震惊又诧异地抬头: “你怎么会知道?” 阿水抿了抿嘴,目光移开。 “偷听到的。” 犹豫了片刻,她又道: “龙不飞将军在齐国军队中的影响与统治是齐王远远无法相比的,当年风城未亡之时,从他麾下出来的精兵百万,将军数十,都对他绝对服从,这些人未必会听齐王的话,但一定不会忤逆龙不飞将军。” “如若当年他要举兵造反……参天殿的圣贤未必拦得住。” “这也是为什么在他拒绝了参天殿的圣贤向他发出的邀请后,依然可以安然无恙地活着。” “他忌惮参天殿那十八个世间最强大的修行者,而参天殿何尝不忌惮龙不飞将军麾下数十万精锐铁骑?” … 第452章 王城的最后一封信 苦海县,去为县城中一些小公子们上完私教之后的程峰收拾了自己今日的书籍,回去了家中。 王城四国会武结束之后,黄金台上诸事遍传天下,平山王背上千古骂名,书院为苍生讨还公道,纵然权力滔天的平山王也不暴毙,当场治罪,书院学子大败三国,传下美名,天下闻得风声之读书人无一不热血沸腾,仿佛打了鸡血一般,白日津津乐道,夜里刻苦发奋,似乎也想要考进书院这令人心驰神往之地来光宗耀祖,于青史之中留下一笔。 受此影响,就连远在苦海县中的一些小富人家也不免重视起来,甚至有一户「茂姓」人家,夫人才怀胎七月,就让程峰每日来对着他的夫人诵读儒道经典,是为耳濡目染,生来便快人一截。 那茂姓的老爷也有话说,一步慢,步步慢,若是他家的小孩儿每次都慢人一步,日后自然人家吃肉,他家小孩儿吃屎。 这位茂姓老爷深知吃屎的苦楚,年轻时患了怪病,总是打嗝,一打就是一整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偏方,要用牛粪做药引,于是他每日都在牛棚子里面转悠,天天观察自家养的十五头牛今日有没有排泄,一旦有牛排泄完,他便立刻欣喜若狂地冲上前去将牛粪打包带走,久而久之,牛棚里的牛一见到他就相聚成群缩在角落,似乎怕染上他的疯病。 那偏方茂姓老爷一吃就是数年,最后也不知是身体好了还是身体怕了,病总之是没了,茂姓老爷倒是养成了怪口,平日里没事也要嚼几根草来,似是还在回味牛粪之中的鲜味。 回到自己家中的程峰给自己泡上了一壶热茶,这段时日他的收入还算不错,想着与司小红约定出去游玩的日子越来越近,程峰拿出了一份清单,仔细想着是否还需要购置一些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一名陌生人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院门口,敲了敲门。 程峰抬头回神,即刻开门相迎,对方递给了他一封信,用浸透了一路风霜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略显疲惫道: “王城里与你通信的那位让我给你捎个话,这是最后一封信,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原本还怀着喜悦的程峰听到这句话,脸上的表情顿时微微一滞,但不待他询问,那名信使便离开了,程峰追出去几步问了他一下,信使非常敷衍地回了一句不知道,接着便消失在了这条巷弄之中。 程峰拿着这最后一封从王城寄回来的信,面色甚是茫然,随着他将这封信打开后,里面的内容却叫他面色惨白。 这封信不是来自于院长,也不是来自于闻潮生,而是王鹿。 王鹿告诉程峰,院长死于参天殿之手,罪名是徇私枉法,这件事较为敏感,王城的人没有敢四处乱传,而闻潮生因为在书院之中拒绝参天殿的圣贤邀请,而今也生死不知,整个人直接失踪了,大概率遇难。 仅仅是看着这封信,程峰很难愿意相信信上的内容都是真的,他宁可认为这是一封从忘乡台上发来的「假信」,然而信件的主人并没有给程峰这个自我安慰的机会,王鹿在寄出信件的时候为了让程峰相信这是他的亲笔信,在信封之中装上了自己书院的身份牌与一些茶叶。 王鹿在书院曾经跟程峰提起过,自己家中是开茶庄的。 程峰凝视着信上的内容,直至他的双手颤抖不已,身子一软,竟是直接坐在了地面上。 程峰在书院之中最亲近的就是院长,因此他十分了解院长的为人,对方本是一名擅长明哲保身之人,如果没有特殊的缘由,绝不会得罪参天殿的那群圣贤。 他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次,皆是因为院长为了自己喜欢的学生才这么做的。 当年他火烧忘乡台,这件事情惹怒了背后的圣贤,本来该被直接处死,同样是靠着院长去找平山王,二人一同力保,他终是才捡回了一条小命。 由是而今院长被参天殿处死,他程峰自然也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 傍晚斜阳轻徙,程峰瘫坐于自己的院门口,失神地望着对面萧瑟的土墙,夕阳斜射,将一株老树枝叶的斑驳与破旧路碑的半截影儿投射在了土墙之上,落在了程峰的眼中,像是他过去不堪破旧、不愿面对的回忆。 他看见自己在书院之中从热情洋溢到心如死灰,看见院长温柔眼睛里希冀的神情,看见了参天殿圣贤的忌惮与贪欲,最终也看见了自己的软弱与怯懦。 平山王曾告诫过他,入了书院这个大染缸,不可过于清高廉洁,不可过于死板僵硬,否则必会磕得头破血流。 而如今,不但他自己磕得头破血流,甚至还殃及到了曾经那些对他极好,极温暖的人的身上,程峰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愚蠢且不自知,如此的自以为是与墨守成规,然而当他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书院中那位真正对他好的人已经离去了。 不了解院长的人绝不会想到她会为了自己喜爱的学生做出怎样的抉择,寻常大部分时间,院长似乎就是书院中的那座小阁楼,它居于边角一隅,自生自灭,对于整座书院漠然而视,既不关心也不在意,与院长有过短暂交流的人,无一例外地都看见了院长眼睛里那对万事万物的温柔,而温柔者往往做事不会过于尖锐。 所以,无论是闻潮生还是程峰,在他们被关入碧水笼之前,都没有想过院长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救他们。 因为身在齐国,忤逆参天殿无疑就是这个世上最为尖锐的事情。 … 第453章 妄语(一) 程峰自己也忘记了他究竟在院门外坐了多长的时间。 当他再一次从地面上起身的时候,天已经快渐渐亮了。 想了一整夜的程峰眼神渐渐变得清明坚毅,他回到了自己的院落里,写了一封信,又拿出这些日子存的钱,仔细分成了三份,最小的那一份他收进了自己的袖兜之中,剩下的两份分别装进了两个不同的包裹中,而后程峰提着这两个包裹出了院门,消失在了巷子尽头。 … 陈国。 闻潮生在阿水的引导下开始修行起了「妄语」。 与「不老泉」、「鲸潜」这等契合自然之道的武学有着本质的差别,「妄语」初时便引入的一个概念便是「万物皆妄」,与当年大佛弥勒在佛门《心经》中留下那句「万物因念动而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所谓「万物皆妄」即是世间的一切都是假象,人们看见的一切,感知的一切,生出的一切……统统都是虚幻。 而要真正看清真相,便要彻底与这虚幻相容。 如何与这虚幻相容呢? 「妄语」给出的答案是,化有相为无相,化太常为太虚,不见天地,不见自己,不见众生。 且不论修行观想的过程如何玄妙危险,光是这引言看得闻潮生就极为头疼,阿水告诉闻潮生,自从那青玄道人将「妄语」传授给她的数日之后,她如今时而已有困顿之象,偶尔见街上有人象鼻猪耳,见穿着花褂、踩着高跷的鸡头马身穿行,她虽知这些东西皆是假象,可当一种假象可以被五官所清晰感知容纳时,那便真作假时假亦真了。 「不老泉」与「鲸潜」可将人身的潜能逐渐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开发出来,以稳定的「第六感」来认知这个世界,而「妄语」的修行便是要配合着这稳定的「第六感」来进行,然而二人的前两门奇术都没有修行到家,如今阿水修行在前,五感已渐渐受「妄语」的影响由浅而生,神志不清。 回青灯寺的路途上,阿水有天晚上喝酒的时候告诉闻潮生,他身上长了八条胳膊,四只眼睛,红彤彤的心脏挂在了头顶一直跳动,闻潮生说,这都是错觉,阿水便小心翼翼地试着去摸闻潮生头顶的那颗心脏。 于是闻潮生的胸口多了一道狰狞的疤。 阿水清醒之后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陷入了沉思,闻潮生跟她讲,她先前想要将手插进自己的胸膛之中,还好阿水此刻受妄语的影响不算太深,在即将杀死闻潮生的时候,她体内的「并蒂莲」给予了她一种冥冥中的死亡之感,如是才及时阻止了阿水的行为,否则若是她真的去触摸到了幻象之中的那颗心脏,只怕二人都得殒命于途中。 快要抵达青灯寺的前一个夜晚,阿水再次进入了「小瀛洲」,青玄道人已在此地等候,只不过如今七日过去,当阿水再一次与他相见时,青玄道人已经变成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树。 树上挂着青玄道人的五脏六腑,挂着他被彻底分开来的五官,阿水与青玄道人描述时,后者觉得不免惊悚,也惊讶于阿水竟能坦然面对这般可怕的场面,阿水对此没有解释,她非常详尽地向青玄道人描述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状况,并询问可否有解决的办法,青玄道人却说道: “「妄语」最麻烦的地方在于,一旦修行就不能停止,没有修行至大成,窥破虚妄,这些幻象就会一直存在,而且会愈发严重,有时会在不知不觉中引导着你做出糟糕的决定,害人害己。” “师叔如今还在闭关,上次离开之后,我询问了两位同样修行过「妄语」的同门,他们对此似乎都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如今我唯一能给你提供的方法是,修行妄语的同时,也尽量抽出时间与精力去修行另外两门奇术。” 青玄道人给阿水提供的解决方法其实算不上方法,根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二人心里都很清楚,如今亡羊补牢已经来不及了,阿水思索了许久,询问道人,若是面对幻象,自己什么都不做,就此无视,是否可以做到不伤害他人? 青玄道人回答道: “远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而今你还只是在幻象的最初级阶段,等到了严重的时候,你才会遇见真正的麻烦。” “我以前有个去了龙虎的师兄,就是因为急于求成,在前两门奇术还没有修行至大成的时候开始修行「妄语」,最终惨死于自己的「幻象」之中。” “虽然我不确定……但你一定要小心,若是在幻象之中遇到了什么危险的事物攻击你,就算不反击,也一定要躲避脱逃。” 阿水微微一怔。 “既是幻象,如何杀人?” 青玄道人迟疑了片刻,说道: “我不太确定,因为我没有亲身经历过,但师叔以前提到过一句,他说人的思想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一念便可决定生死,由是一旦深陷幻境,无法再分辨真实与虚妄,到那个时候,对于「思想」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因此,在幻境之中被幻象杀死……也会死。” 她牢牢记住了青玄道人的话,道谢之后离开。 清晨时分,闻潮生也出现了第一次幻觉。 他指着太阳对着阿水说道: “太阳上有张脸,一边流血一边骂我,你猜是谁在骂我?” 阿水望着太阳,此刻是她难得的清醒时候,她问道: “谁在骂你?” 闻潮生笑了起来,一笑胸口的伤就痛,于是他一边捂着胸口一边笑。 “是刘金时。” “刘金时跑到太阳上去了。” 阿水望着闻潮生的样子,总觉得他此时实在狼狈可怜,但一想到自己病的也不轻,闻潮生好像又不是那么可怜了。 “那是幻象,不是真的。” 她还是纠正了闻潮生。 后者回道: “我知道啊,我知道。” “刘金时这狗官,也配去太阳上吗?” “他这张脸应该出现在粪坑里。” 阿水对此附和道: “还真是。” 走了一截山路,阿水看见闻潮生坐在马上对着手掌轻划,神情很认真,她不禁问道: “你在看什么?” 闻潮生头也不抬地笑道: “玩手机啊。” 阿水微微一怔: “什么手机?” 闻潮生拿起手机给阿水看,但阿水什么也看不见,可她知道一件事,表情骤然变得无比严肃起来。 她发现闻潮生不知是什么原因,陷入幻象似乎极深,甚至已经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妄了。 … 第454章 妄语(二) … 在闻潮生的身上,正发生着超出阿水认识与理解的怪事。 按理说,闻潮生修行「妄语」的时间比较短,自然出现幻象的时间也应该晚一些,但在回青灯寺的途中,阿水发现闻潮生只是修行了短短的一天,便陷入了严重的幻象之中难以自拔。 并且这种幻象仍然在加深。 很快,闻潮生便开始出现了健忘的症状。 路上,他问阿水是谁,阿水说是你的一个朋友。 闻潮生又问: “朋友?那我们要去哪儿?” 阿水回答道: “青灯寺。” 闻潮生望着前方的山路,自言自语道: “青灯寺,青灯寺,好熟悉的名字……” “我以前看过一本书,里面好像也有什么灯什么寺。” 阿水嘴上敷衍地承应了几句,忽然觉得手上有什么异样,她抬起右手一看,自己的无名指上竟然缠绕着一条斑斓的细长毒蛇,那条毒蛇对着她吐着信子,尖锐毒牙泛着彩色微光,看上去极为骇人。 阿水盯着这条对着她手指跃跃欲试的毒蛇片刻,想起了青玄道人的叮嘱,又抬头看了一眼埋头划着自己手掌的闻潮生,犹豫了短暂的时间,她还是捏住了毒蛇的嘴,将其从手指上扯了下来,扔到了远处。 这个动作吸引了闻潮生的注意,他讶异的望着阿水,走了一截路后,阿水便忍不住侧脸道: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闻潮生回道: “朋友……你为什么突然把婚戒扔了?” 阿水闻言微微一怔: “什么婚戒?” 闻潮生说道: “就是无名指上带的那个。” 阿水: “为什么说那是婚戒?” 闻潮生道: “戴在无名指上的不就是婚戒么?” “我们那儿都这样。” 阿水忽地停住了脚步,顿住片刻后,她松开了牵马的缰绳,开始往回走。 快速回到了方才扔戒指的大致位置,她仔细一顿好找,眼前却是大片的花花绿绿,不知是否是因为心情的焦躁,只过去了一小会儿,阿水眼前的花草便开始扭曲,犹如水中的海藻一般波折起来,变成了一条又一条的长虫。 阿水眉头微微一皱,她忍着恶心去刨开这些长虫时,手掌被忽然咬了一下,随着她吃痛将手掌收回,却发现上面并没有伤口。 她的情况正在逐渐变得严重,但还没有到青玄道人嘴中那「可以影响生死」的程度。 闻潮生牵着马靠近过来,阿水懊恼道: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闻潮生茫然: “告诉你什么?” 阿水: “这是婚戒。” 闻潮生安慰她道: “掉就掉了吧,其实就只是一个戒指。” “人老是喜欢将自己的情感倾注于周围的景色或是某一件物什上面,但其实情感这种东西,既由人发出,自然也只与人有关。” “只要人还在,戒指掉了可以随时再补……等等,朋友,送你戒指的那个人不会已经死了吧……”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是提到了什么不该提到的事。 阿水直勾勾地盯着闻潮生,片刻之后她说道: “还没,但是快了。” 闻潮生: “所以,你这是要去寺庙之中为他祈福吗?” 阿水眨了眨眼,面前的闻潮生浑身都开始模糊起来,天空也逐渐成为了暗红色,她甩了甩自己的头,敷衍道: “是。” 她接过了闻潮生手中的马绳,继续往回走,走了几步,还是有些不死心,回头盯着方才扔掉戒指的地方看了看,终是承认以自己如今这个状态是没办法将那枚藤花戒指寻回来了,除非她再在这里待上一整日,直至明日黎明清晨之时幻觉消退,可闻潮生的状态实在严重恶化得厉害,她此刻同样身为「病友」,已经不能很好地照顾住闻潮生了,需要青灯寺中的法慧与青灯大师帮忙。 闻潮生的嘴喋喋不休,他已经见到了远处山头的那座寺庙,但对此仍然心怀芥蒂: “你去为他祈福,那我去做什么?” “难道说我也是他的朋友?” “又或者我是第三者?是备胎吗?” “那也太可怜了,但也可能是我把他绿了,那样的话,可怜的就是他了。” 说到这里,闻潮生似乎找到了答案,震惊道: “等等……难道我是去出家的?” 阿水自然听不懂闻潮生在那里叽里咕噜自言自语个什么,走了一截路,也不知是因为闻潮生先前的胡言乱语,还是因为「并蒂莲」的缘故,天上那一轮血红色的太阳果真渐渐有几分像刘金时了。 “你继续玩手机吧,少说点话。” 阿水虽然不知道「手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每当闻潮生在环境之中开始玩这东西的时候,他就会变得十分安静。 以闻潮生如今的状态,他实在是不应该说太多的话。 终于抵达了青灯寺, 二人一下马,小和尚慈心便迎了上来,阿水让慈心帮忙安顿一下马儿,自己则第一时间带着闻潮生去了佛殿,在里面果然见到了敲着木鱼的法慧。 闻潮生进入大殿之后,抬头见到那座破旧的石佛像,原本有说有笑的模样忽然僵滞,接着他蹲下身子捂住头,剧烈的眩晕感让他眼花耳鸣,阿水抓住了闻潮生的胳膊,将他缓缓从地面上拉拽了起来。 “没事吧?” 她有些忐忑地看着闻潮生,后者瞳孔涣散了一会儿,渐渐恢复正常,只是眸中仍旧茫然。 “这是……青灯寺?” “咱们不是还在回来的路上吗,怎么忽然就到青灯寺了?” 阿水见闻潮生恢复了正常,终于是松了口气,她倒还真怕闻潮生因为修行「妄语」直接永久失忆,如今看来,闻潮生与她一样,目前受到「妄语」的影响似乎是一阵一阵。 她先向二人讲述了她与闻潮生如今身上出现的问题,好让法慧有一个准备,接着,又跟法慧讲出了西海镇发生的事。 法慧听到了「浮屠宗」三个字后,一向平静的面容却是微微一变,显然,身居陈国的他比二人更加明白浮屠宗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第455章 外援 “坏了。” 法慧喃喃一句,在大殿之中踱步。 闻潮生此刻已经恢复了过来,安慰他道: “在我们离开之前,我已经与杜白薇讲述过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嘱咐她提前带着西海镇的镇民迁徙,浮屠宗的人一来一去也要不少的时间,他们应该可以周转。” 法慧右手单手合十,左手紧紧攥着僧袍一角,严肃说道: “西海镇往北穿行要经过十万雪山,但那条唯一的路被漫天大雪封存,唯有等到每年的七月到九月这段陈国最炎热的时期,封路的大雪才会暂歇,眼下的时节,他们穿行进入十万雪山就是自杀!” 二人一听,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么?” “譬如你们跟佛门中认识的人说说情,让浮屠宗的那名妙法大师就这么算了。” 闻潮生晓得这事儿机会微渺,但西海镇的镇民生性质朴淳厚,老老实实偏居于这一隅之地,未对陈国与他人有任何不利的影响,实在不至于遭此劫难。 他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轻易沾染因果,这样才能活得更加安稳,但仍是拗不过自己的本性,见到陆云一家就这么惨死当前时,闻潮生嘴上没说,心里却藏着一股怒火,由是出手极重。 “很难。” 法慧不认为这条路能行得通。 “如今佛门对我与师父都避之不及,谁会冒着这等风险去得罪浮屠宗的梵天呢?” “再者,倘若他们一旦知道是我与师父在为西海镇的镇民求情,那西海镇就真的完蛋了。” 他很少会像如今这般苦恼。 这种苦恼不是来自于修行,而是人间事。 人间有太多无法解决的事,而法慧不能确定西海镇的事情是否是其中的一件,所以感到焦虑甚至是恐惧,因为这件事情一旦无法解决,后果会非常非常严重。 佛殿之中,三人之间陡然陷入了沉默,闻潮生仔细想了想,忽然道: “还有办法可以周转。” 法慧望向他: “什么办法?” 闻潮生回答道: “法照。” 法慧的眼神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来。 “行不通的。” “以小僧如今的身份,想要见到佛子比登天还难。” 他与法照的关系不错,而且法照如果知道了西海镇的事,也一定愿意帮忙。 身为如今陈国的佛子,法照怀揣十八瓣佛轮,代表着陈国佛门中绝无仅有的佛性与修行天分,被身后的月轮宗看重,而月轮宗如今也是陈国佛门数一数二的寺宗,因此,只要法照愿意帮忙,西海镇这件事他还真管得着。 但眼下的问题是,以法照的地位,他们想要见到法照很难很难,绝大部分的时间,法照都被锁在了月轮宗的明王寺内,参悟弥勒大佛留下来的诸般武学,不与任何外人接触。 “咱们直接见他确实很难,但也不是完全没路子……你们跟陈国的太子爷陈锦秀是不是很熟?” 法慧偏头与闻潮生对视,顷刻之间便明白了闻潮生的意思。 “走太子爷这条路吗……” 他喃喃一句,似乎觉得此法可行。 “事不宜迟,小僧这就写信送往王宫!” … 齐国,蟠龙宫。 残阳如血,白昼落幕时的凄凉光辉照进了殿中,恰巧垂落几缕在齐王的白袍之上,他赤脚行于殿中,在殿内踱步,不悲不喜的神情中极力潜藏着淡淡焦虑。 他已等待许久,但仍然没有等到他要等的消息。 直至这残阳消逝,夜幕高悬之时,一道殿外被灯笼不断拉长的影子终是率先进入了殿中,接着,在齐王紧张又充斥着希冀的目光中,小七快步走了进来,跪在了齐王面前: “小七参见齐王殿下!” 齐王快步来到了小七的面前,将他扶起: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陈国那头怎么说?” 小七迅速从身上拿出了陈王给予的那封信递交于齐王。 后者打开一看,信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个陈国的玺印。 “陈王不敢留下字迹,只让我进行转述,这个玺印便是陈王对于殿下的回复。” 齐王略显激动,虽然殿外无人,但他还是下意识地谨慎看了一眼小七身后,接着小跑去了殿门口,将殿门彻底关上,转过头来时,齐王的脸在烛光照映中熠熠生辉: “他说了什么,你速速讲来!” 小七压低声音将燕国江月侯要陈王派遣陈国二十万精兵北行的事情告知与齐王,接着又将陈王的推测讲述出来,他告诉齐王,眼下无论是他还是齐王,手里都没有能够真正拉扯局势的筹码,想要谋局,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忙,并且两方必须是毫无保留地精诚合作才有可能。 齐王之思不差,仅仅凭借着「北行」二字便猜到了陈王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龙不飞么?” 小七回道: “正是。” “但陈王要想与龙不飞暗中合作,必须要有齐王殿下这根线从中搭桥。” 齐王在殿中辗转,眼中明暗交替: “我那死鬼父亲,生前不听爷爷的劝诫,大权在握时不断给龙不飞放权,甚至将许多王族的兵权都全部收缴,交由龙不飞一人……谁能想到,他这看似「愚蠢」的决定,竟然在今日这局面帮了我大忙!” 小七轻声道: “也许……先王也并非真的像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无能懦弱。” “他做的很多决定在当时看上去或许不合时宜,但也许是他的眼光深远,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未来,并且早做抉择,未雨绸缪。” 齐王沉默良久,忽地对着小七道: “齐国的军队已经开始集结了,参天殿让我给龙不飞下了军令,而负责遣送那则军令的正是龙不飞在书院中为质的儿子龙鸣野,这其实是参天殿在跟龙不飞示弱,他们希望各退一步,先把四国之争的问题解决,再聊各自的私事。” “待会儿我修书一封,劳烦你帮我交给朱白玉,这个时间点你送去北疆怕是会有所延误,得他去才行。” … 第456章 斗胆问一句 北疆,天穹城。 极目眺望,无数身着黑色铠甲的军士与城墙之上的布守将此地化为牢不可破的金汤。 一行人二三十,骑马而行,护送龙鸣野入了城中,进入城中唯一的一座府邸时,周围的人都十分尊敬地向他躬腰。 “少公子,龙将军已经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龙鸣野微微讶异,对着身旁的那名中年人道: “琴叔,父亲今日没有亲自巡守?” 身着银纹白袍的龙锦琴笑着回道: “将军最近的心思只怕不在这里。” 他将龙鸣野送到了龙不飞所在的院子里,自己则转身离去。 这座院子周围十丈之内没有任何多余的一人,即便身在自己的府邸之中,龙不飞依旧身着铁衣,头盔之中藏着一张青铜鬼面,肃杀之气蔓延在鬼面的双目之中,摄人心魄。 见到了这双熟悉的眼睛,龙鸣野单膝跪地,颔首对着龙不飞道: “父亲,孩儿回来了。” 龙不飞握住剑柄的右手轻动,浑厚的声音犹如一座巨山: “在书院的清静日子过得如何?” 龙鸣野回道: “孩儿常在山中静修,修为有所沉淀,按照书院的修行方法,孩儿重新稳固了一遍自己的基础,而今已经三境圆满,并摸到了破入四境的契机,随时可以突破。” 龙鸣野并非是在向自己的父亲说大话,之所以他一直迟迟不突破四境,只是想让书院的那些人觉得他没什么天赋。 实际上,在与闻潮生交手之后的不久,龙鸣野便已经隐隐摸到了门道,再加上他前三境基础精固,即便走的是大流的修行路子,突破起来也要比正常人容易许多。 望着眼前的龙鸣野,龙不飞叫他将书院中的四国会武内容一一叙述出来,当然,对于龙不飞而言,重点关注的自然不是四国会武本身,而是会武结束之后黄金台上发生的事情。 龙鸣野作为见证者,自然所知甚细,一五一十将其间的所有细节全盘托出,龙不飞听完之后,微微惊异了一下。 “我记得此前你说书院之中有个天赋异禀的书生,叫做「徐一知」,这次他没有参加四国会武么?” 龙鸣野道: “听闻潮生讲,徐师兄好像有些更为紧要的事情离开了书院。” 龙不飞道: “能在会武台上独自击败轩辕青,这个闻潮生是个不错的后生。” 龙鸣野也觉得那场战斗颇有意思,而且他的父亲很少会用这样认真的语气去夸赞一个外人。 “轩辕青听说在赵国很有名气,他真的很厉害么?” 有风袭来,吹得龙不飞身旁的黄果树枝叶飒飒作响,他缓声说道: “轩辕氏族有一门锻体的玄功,被天机楼收录其中,天下心法排行第三,锻体之术排行第一,这门玄功唤做「河山祭」,大成之后,筋骨如山血如河,光凭一身蛮力,四境之中几乎不可敌,若是能将这门锻体玄功彻底圆满,仅凭借肉身之力便可撼动天人。” “轩辕老人能活这么长的时间,也与这门心法有着很大的关系。” “那轩辕青将这门锻体之术大成,在赵国同境中再无败绩,天下四境能跟他过招的,估计不过五指之数,这个闻潮生倒真是潜力无限,刚破四境便能击败轩辕青,未来若是突破天人,又是天下局势新的变数。” 龙鸣野苦笑一声,道: “只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跟自己父亲详细讲述了闻潮生当着三国那般多权贵的面拒绝了参天殿的圣贤邀请,已被押入了书院的碧水笼中,之后便再无音讯,下场如何不必赘述。 龙不飞沉默片刻道: “他没死。” “去陈国了。” 龙鸣野闻言,微微一怔,听龙不飞又道: “而且去陈国的不止他一人……先看看齐王那边怎么说。” “另外,书院里面情况如何?” 龙鸣野回过神,回道: “与父亲早先时候想得差不多,烂完了。” “里面的人各个拉帮结派,欺凌弱小,攀比家世,几乎没有几个人在认真修行,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从这两年书院同门的状况,基本可以窥见如今书院高层之景。” “参天殿的那些个老东西果有逐鹿天下之心,而且个个狂傲无边,竟然当着四国所有君主的面逼迫他们做出抉择,这不就是逼迫他们背后的那些大修行者?那些参天殿的老东西真将这天下当作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龙不飞握住剑柄的右手再一次动了动,声音不悲不喜: “天人这道坎,是天下所有修行者的心魔,过了这道坎,不少人的心态会发生变化,觉得自己脱离了凡俗,已是天上的神仙,自然也不会再将自己当作是普通人来看。” “而越过天人,抵达了六境,自然修为是越走越远,孤傲桀骜也越行越高,毕竟这世上亿万万修行者,六境又有几人?” “一个已经抵达六境的修行者完全有自傲的资本,天下共尊,而这样的人,偏偏参天殿独占十八。” “当一群孤傲桀骜的人若是成群结队,拉帮结伙,那么,他们就会变得疯狂。” “所谓疯狂,便是目中无人,无所视物。” “仅凭风城一事,便可见一斑。” 提及了风城,龙鸣野沉默了很长时间,风鼎寒是龙不飞带出来的得意将军,小时候还亲自传授了许多打仗的心得与他,与他关系甚好,也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而这样的一名对大齐忠心耿耿的军人却终究落得这般下场,他很难不悲伤,不愠怒。 虽然龙鸣野这两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书院修行,但碍于他的身份特殊与龙不飞的人脉宽广,由是关于风城的事情他其实知道个大概。 龙不飞与他讲述了细节,龙鸣野听完之后,沉默犹豫了很长时间,终是说道: “孩儿斗胆问父亲一句,风城这一子……有父亲的参与么?” PS:今天状态很糟糕,先签得名,后写的文,还有一更十二点。 明天会恢复正常时间,下午更新。 第457章 破除幻象的方法 作为一名很小的时候便开始耳濡目染兵法与心计的将军之子,龙鸣野真正厉害的从来都不是他的武学天赋,而是对于局势的透彻勘察,很多事情其实不需要知道的太详细,仅仅凭借着对于大势的推演,也能猜出空白的细节。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在这一场席卷天下的大势之中很难独善其身,但想到了齐国的状况以及龙不飞与参天殿的恩怨,他很难不往最坏的方面想。 纵然风城一事发生的时候,齐国所有握着重权的王族都拼尽全力在封锁消息,但龙鸣野知道自己父亲的本事,多少风声是能收到点的,然而即便知道了风城被屠灭之后,龙不飞这头非但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过问过一句。 这极度的反差与荒谬让龙鸣野很难不多想,更为重要的是,他有些无法接受自己的父亲做出这样的事。 面对自己孩子的询问,龙不飞的态度很微妙。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从你很小的时候,你的各位叔叔便教你如何观察战场的局势,到后来教你琢磨这天下的局势,你可知,如今这局中落下的每一子,都不是一个人或是一群人能够决定的。” “无论是或者不是,风城……都不能救。” “天下需要这场变局,齐国需要这场变局,咱们也同样需要。” “在任何时候,断臂求生都是一件很危险的做法,可再不做……齐国就真的没救了。” … 苦海县,鸳鸯楼。 今夜春风浅送,沾着夏日未来的浮躁,将满园的花花草草吹得婀娜多姿,穿着翠绿罗裙的姑娘在花园中小跑,鞋儿不注意跑掉了一只,她无奈折返回去,才发现是鞋子的缝线坏了,于是只好一只手提着鞋儿,一只手拿着一封信来到了司小红的住处,并将信塞给了她。 “小红,你的信。” 这姑娘对着小红挤眉弄眼,后者不免有些面庞发烧,其实楼中许多姐妹都知道她近些日子与程峰走得近,年纪稍大的姐妹偶尔摇着小扇子调侃小红两句,便能在她的脸上见到少女独有的春情。 待她走后,小红仍是有些疑神疑鬼地朝着周围看了看,确认四下里无人之后,她终于怀揣着期待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封信,然而随着她阅读了信上的内容之后,脸上的笑意与期待却消失了,转而变成了茫然与怅然若失…… … 陈国,青灯寺外山脚下。 闻潮生与阿水又出来喝酒吃鱼。 两个人都很颓废,时而说笑,时而喝酒,由于「妄语」与「并蒂莲」的影响,二人眼前都开始出现了严重的幻象。 闻潮生指着水里的月亮问阿水: “那是什么?” 阿水瞟了一眼,回道: “水。” 闻潮生: “水里有什么?” 阿水: “鱼。” “还有呢?” “石头。” “还有呢?” “没了。” 闻潮生睁着半醉的眸子看着河里的月亮,笑道: “河里还有月亮啊。” 阿水仰头灌了一口酒,盯着血河中无数的白骨与翻搅的残尸,点头道: “对,还有月亮。” 闻潮生: “能看见月亮吧?” 阿水: “能的。” 闻潮生笑道: “能看见就好,若不然这么漂亮的月亮只有我一个人看见,那就太可惜了。” 二人喝了一会儿酒,幻象更深,闻潮生也见不着月亮了。 他叹息道: “月亮落山了。” 阿水无聊地啃了一下酒葫芦嘴儿,忽然问他道: “手机是什么?” 听到这个词语的闻潮生身子一僵,但又渐渐放松了下来。 阿水跟他说起过路上发生的事。 除了婚戒。 闻潮生换了一个阿水容易明白的方式来描述: “一块石头,上面有圣人留下的道蕴之力,可以看见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阿水靠在椅背,双脚踩在边缘,半蹲半坐,抱着酒葫芦想了好一会儿。 “你真是病得不轻。” 最后她这么说道。 二人喝到了深夜,忽然见远处有什么东西朝着他们走了过来,闻潮生停住脚步,身体绷紧,问阿水道: “那是什么?” 阿水眼前的世界早已经化为战场之上的京观,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还是做好了准备: “可能是熊、狼、虎。” 随着那影子离近了些,闻潮生却是眉开眼笑: “都不是,那是法慧。” 随时做好了战斗准备的阿水忽地一怔。 “你确定?” 闻潮生叫道: “法慧!” 对方应了一声。 他走近之后嗅到了还未散去的烤鱼香气以及河畔浇灌暮色的酒气,对着二人问道: “吃饱喝足了么?” 闻潮生: “这么晚了,你还出来找我们,所为何事?” 法慧双手合十,对着二人说道: “小僧也许有办法可以抑制二位身上的「幻象」。” 闻潮生一听,脸上的醉意渐渐消失,神情也变得认真了些: “什么办法?” 法慧扫了二人一眼,说道: “二位且随我来,听我安排。” 他将二人带到了青灯寺的佛殿之中,让二人盘坐于石佛像前,接着说道: “待会儿钟响两次,你们就开始修行「妄语」。” “我会在一旁为你们诵经,直至天明朝阳初升。” “那时候你们便停下,接着白日里继续在寺中听钟吃斋,这段时日莫要沾荤腥,最好戒酒,在幻象彻底消失之前,不可离开青灯寺,若是在寺中仍然受幻象严重干扰,可以来这佛殿之中,兴许会好一些。” 法慧并没有胡说,随着二人回到了这石佛殿后,他们的幻象消散了许多,阿水耳畔听不见了奇怪的魔音,闻潮生除了看东西还有些模糊之外,基本与常人无异了。 二人盯着这佛殿之中的石佛,意识到了这佛像的不简单,于是便应允下来,盘坐于石佛的蒲团上,渐渐潜下心来修行,不知过了多久,钟声乍鸣,仿佛投入平静湖水的一粒石子,令人出奇的是,这本来会震慑二人心神的钟声,非但没有惊扰二人,反而让他们浑身都沐浴在了一种极度安静的状态之中。 在这种状态下,二人的灵魂都仿佛渐渐变得温暖轻盈了起来…… 第458章 来客 多年前,齐国王宫。 年轻的齐王侧卧于褟上,他拉下了床帘,对着帘外尚且年幼的法慧说道: “小师傅,开始吧。” 法慧点点头,单手合十,一只手有节奏地敲着木鱼,徐徐诵念佛经。 屋外长风将窗帘吹动得宛如水上波浪,一叠高过一叠,一浪打过一浪,卧于软榻上的齐王似乎惧怕这样的风声,他不安地隔着白纱质地的床帘望着窗外黑暗,很害怕那里忽然出现什么。 但渐渐的,随着木鱼声如清泉流过小石,在寝殿之中徐徐流淌后,外面吹入的风似乎都变得小了些,齐王悸动的心脏也受房间内看不见的玄妙力量安抚,不再那般一惊一乍。 困意很快袭来,他仍如往常一样半睁着眼盯着头顶,最折磨齐王心神的便是此刻,即便他的精神已经十分虚弱倦怠,但身体的紧张让他仍旧无法入睡,如此一直辗转反侧,直至天明。 不过不知是那木鱼声还是诵经声起了作用,齐王今夜居然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直至后半夜窗外疾风骤雨袭来之时,他才再被惊醒。 不知是否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纵然只睡去了短短不到两个时辰,他醒来时竟觉得十分清爽,见法慧诵经已经停下,便侧过身子盯着法慧,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忽然对着正在敲动木鱼的法慧问道: “小和尚,为什么你敲木鱼的时候身上在发光?” 法慧睁开双眸,与齐王相视之后,停下了敲动木鱼的手,用较为青涩的声音回道: “回殿下的话,并非小僧在发光,而是「佛轮」。” 齐王虽是同样青涩,而且远在齐国,但对于「佛轮」之事也听说过一二,此时忽然提起,不免觉得好奇: “佛轮到底是什么?” 法慧回道: “空性,也叫「真如」,是天地留给众生的眷爱。” 齐王被他说的愈发迷茫,于是不在这个问题上面深究,转而道: “我听你们陈国的佛宗会凭借佛轮的瓣数多少而较天分高低,是否有此事?” 法慧道: “是有此事。” 齐王闻言顿时来了兴趣,他右手手肘撑起了半边身子,仔细打量着法慧: “法慧,你好像在佛宗很受重视,你有几瓣佛轮?” 法慧没有正面回答齐王的这个问题,而是笑着说道: “小僧只修了一瓣。” 齐王一怔。 “为何只修一瓣?” 法慧回道: “佛轮中蕴藏妙法与天地至理,一瓣已是高深莫测,小僧参悟至今只也摸到了一些浅显门道,实在是没有精力去参悟其他。” 齐王若有所思,而后又道: “那你所修的那一瓣佛轮中包含了什么?” 法慧: “祛邪,疗愈,清心。” 齐王懂了: “所以法慧小师傅,你是在用自己的佛轮帮我?” 法慧微微颔首: “正是。” … 时间总会在人不注意它的时候走得很快。 闻潮生与阿水盘坐于寺庙中修行了「妄语」一整夜,清晨闻钟声而醒时,他们甚至恍惚觉得只是过去了一瞬。 法慧的诵经已经结束,但敲木鱼的手却还在继续,直至传响山林的钟声完全消失,他才总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幻象消失了。” 阿水的语气带着微微的讶异。 她仔细的打量了二人一遍,又来到了殿门口,望向外面的院子,以及正对石佛佛像的那一株红梅,阿水看了好一会儿,其实强行修习「妄语」所带来的后遗症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时隐时现,既能让阿水清晰分辨出真假,也不会再对她造成严重的干扰。 对于阿水来讲,这很好,好在她不会又哪天莫名其妙直接剖开闻潮生的胸膛。 法慧也来到了殿门口,对这二人说道: “二位随我去斋房吃些早茶吧,白日里就好好休息,这段时期不可再去山下吃鱼,酒尽量少喝。” 闻潮生与阿水承应。 历经法慧一夜的诵经洗礼,他们觉得自己身上似乎要比先前轻了些,这让原本已经开始有些自我放弃的二人忽然之间又抓住了希望的火苗,开始严阵以待。 他们都不想死,也都有各自想要活下去的理由。 休息到下午时分,山间徜徉在阳光之中的清脆鸟鸣将闻潮生唤醒,他起来泡了杯薄荷茶喝,喉间微凉的感觉甚好,而后闻潮生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晒着快要发霉的自己,觉得身遭各处暖洋洋的,没一会儿,慈心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里,见到院中的闻潮生,他惊讶道: “闻施主你醒了?” 闻潮生浅抿一口温茶,对着慈心笑道: “睡醒了……怎么,有事吗?” 慈心点点头。 “法慧师兄让我过来,说有事找你,让闻施主前去佛殿一叙。” 闻潮生想了想,问道: “西海镇的事?” 慈心点头。 “嗯。” 闻潮生放下茶杯,起身道: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正好现在我也清醒。” 他没想到太子爷这么快便给予了回应,由是便愈发发觉陈王与青灯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奇妙联系,只不过随着他赶到佛殿之后,见到的却并非是陈国的太子爷陈锦秀,而是另一个穿着红色锦衣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须发已然斑白,腰间系着一串已经十分陈旧的铜钱,平凡的面容下流转着说不出的贵气,可这种贵气又不同于王族的那种「恃傲」,反倒是沾着浓郁的江湖气。 见到闻潮生来后,中年人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法慧为闻潮生介绍道: “这位是宋桥先生,而今天下商行「九歌」的话事人。” “这位是……” 法慧还未向宋桥介绍闻潮生,后者却笑着打断他说道: “我认得他。” “书院里,我见过。” 闻潮生闻言微微讶异,由于当时在书院黄金台上的几乎都是四国中最位高权重的王族,由是他的确没有太注意到宋桥,后者见到闻潮生略显诧异的表情,也不恼怒,缓缓道: “你没见过我很正常,毕竟在四国会武之中,你们才是戏台上的「角儿」。” “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旁观者。” 顿了顿,宋桥又笑道: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 闻潮生失笑道: “你有什么可谢我的?” 第459章 交个朋友 宋桥十分坦诚道: “谢你败了轩辕青,没让佛子遇上。” “否则以佛子如今的实力,遇上轩辕青只怕会出些纰漏。” 他没将话说得太难看,轩辕青好战残忍,法照若是真让轩辕青打出了兴致,后者必然会想办法在「无意」间杀掉书院武弈的「裁决者」, 接着再在法照无法认输的状况下,对法照痛下杀手。 闻潮生听宋桥这样讲,误会了他的意思。 “你是商人,也信佛?” 宋桥讪笑一声。 “倒也并非信或者不信,佛子出家之前是我的小侄,我自然不想看见他身涉险境。” 闻潮生着实没有想到宋桥与佛子之间还有这样的关系,而后他忽地意识到了什么,问道: “宋先生,是太子爷让你来的?” 宋桥双手负于身前交叠,笑眯眯道: “正是。” “此地乃是清净之地,咱们去寺里其他地方聊。” 言罢,他带着闻潮生与法慧离开了佛殿,去到了寺庙钟院的一座凉亭中,宋桥询问了闻潮生关于西海镇那边儿的具体状况,听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 “其实,严格来讲,那处地界根本不该归陈国管。” “按照陈国户部与工部的统筹,陈国的地界到白慧镇就已经截止了,你们去过西海镇,应该看见了那条只修了一半的路……” 闻潮生靠着亭柱而坐: “难道不是因为天太冷了么?” 宋桥坐在他的对面,开始讲述起了一段过去的事: “陈国人是要比其他三国的人娇气一些,这些年没有经过大的战事,也没有多少天灾,但还不至于因为畏惧风雪便搁浅修路这样的大事,只是早些年的时候,陈国王族知道西海有丰富的海产资源,加上不少贵族喜爱海味,于是便考虑过合力将西海镇开发出来,彻底纳入陈国,然而这个计划最后却被陈王搁置了。” 闻潮生若有所思: “是陈王的决定吗?” 宋桥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便也跟着放松下来。 “是。” “陈王的态度很明确,西海镇可以存在,但不可以纳入陈国的地界。” 闻潮生仔细思索了一阵,觉得陈王对西海镇的态度甚是微妙。 宋桥没有浪费时间,简单做了解释: “西海镇这些年虽然天寒地冻,但海产丰富,那里的镇民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偶尔还能带着海味去白慧镇中以物换物,或是卖些钱财自用,但中间不会有大的往来,消息闭塞,陈国这些年以「商」为国之根基,许多私营商队皆有眼光,一旦通往西海镇的官道被打通,人马物资等能快速运输,马上就会有一大堆看见商机的商队一哄而上。” 闻潮生道: “有了商业交流,很快镇子就会繁荣起来,哪怕是在最偏僻寒冷的西海也一样,只要人能到,财就能到,财到位了,石缝里都能雕出宫殿……不过,陈王好像并不希望西海镇繁荣昌盛。” 宋桥讶异地看了闻潮生一眼,随后点点头。 “没错。” “西海镇北通塞外,之所以一直没有受到凶徒的侵扰,一是因为恰好唯一贯通的那条路受到了十万雪山的影响,一年能行的时间不多,稍不注意就会被彻底掩埋在那场大雪中,加上西海镇苦寒清贫,家家仅够温饱,没有多余的钱财,塞外那些抢掠挥霍惯了的凶徒,自然不会费力来这个地方,捞不着油水是其一,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还是四国的通缉者,一旦被白慧镇的驻军堵在了西海镇,可就真的叫天天不应了。” “再加上西海镇没有商队来往,自然消息来往不便,知道它存在的、注意到它的少之又少。” “由是因为陈王的这个决定,西海镇才能安然无恙地存在到今日。” 宋桥的描述让闻潮生对于陈王这个人又高看了些。 时间证明了陈王的抉择未必是最好的,但的确很管用。 “可是这样的一块净土,终于还是被豺狼盯上了。” 宋桥说的口干舌燥,起身来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些亭中的凉茶润喉。 “这件事,法照大约帮不上你们的忙,他目前……境况尴尬。” “但妙法那边,我可以去帮着说情。” 闻潮生眸子一抬,看了一眼法慧,又将目光转回了宋桥身上: “能成么?” 宋桥道: “妙法所在的浮屠宗在建宗的时候,「九歌」提供了至少七成其需要的钱财,包括后来香火殿的置办等等等等……如果只是一则可有可无的「星象之预」,妙法该不至于拒绝我。” 言罢,他仰头一口包了杯中凉茶,对着闻潮生道: “我约了他晚间在「雪月庭」,届时再与他细言,也算帮法照还你这个人情。” 闻潮生对着他颔首道: “破费了,宋先生。” 宋桥挥了挥手,感慨道: “小事……我啊,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财能通神,将金钱视为这世上唯一的信仰,后来历经几十年江湖浮浮沉沉,直至头发斑白,菁华不在,才渐渐发现其实世上也有很多钱财买不来的东西,而今还了人情,还能换一镇子人命,这钱倒也花得值。” “另外……” 他话说一半,陡是话锋一转,望着闻潮生笑道: “此事成后,在下想与小兄弟交个朋友。” 闻潮生也笑道: “跟我交朋友?” “黄金台上,那场雨你也看见了,不怕淋在自己的头上?” 宋桥笑眯眯道: “山高水远,那些个只怕如今没什么精力放在咱们的身上。” “另外,你们的事情,法慧跟我聊过了。” “我呢,手里正好有一味奇药,虽然无法完全疗愈你们身上的道蕴伤,不过能一定程度缓解,事后我会让一个朋友给你送过来……算是我的诚意。” 闻潮生从中嗅到了某种微妙,觉得宋桥似乎对自己有很特别的「目的」。 “这世上还有奇药能够治愈道蕴伤?” 宋桥举杯饮下,走的时候说道: “有的。” “偌大天下,仅此一味。” … 第460章 妙法(一) 宋桥没什么修为,年纪大了后也只练过一些养身的功夫,所以他气色很好,但当他说出手中有一味连曾经游历天下的北海道人都不曾知晓的、能治道蕴伤的药时,闻潮生才真切地体会到了「财能通神」这四个字的威慑力。 天下纷嚷,皆为利往。 而宋桥愿意拿出如此珍贵的药给闻潮生,但凡有点情商就该明白,他绝不只是简单地想要交个朋友。 阿水知道这事之后,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想了许久。 “这也算是雪中送炭,的确诚意十足,只是这「诚意」未免太真诚了些,背后也不知牵扯了多少因果。” 闻潮生固然也知道这是人情债,但眼下,他真的非常需要这样的药。 修行「妄语」之后,他身上的道蕴伤能明显感觉稳定了下来,但这份稳定并非是因为伤势被疗愈了,而是在三门奇术带来的影响下,闻潮生的身体与道蕴伤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那些伤势既不会轻易复发,但也不会愈合,如此一直蛰伏于体内,逐渐成为身体中的一部分。 阿水身上的道蕴伤还没有闻潮生这么多,便已经极大程度影响到她继续修行突破跌落的境界了,而闻潮生这样的状况则更加严重,他虽未走大流修行的路子,可由于伤势的过分严重,导致闻潮生如今连动手都会付出极大的代价,更莫说将跌落的境界修补回去。 那日在西海镇,若是闻潮生强行出第二剑,那么他很可能会因道蕴伤的复发而直接暴毙,无论如何,若是身上的道蕴伤无法得到一定程度的治疗,闻潮生就算练成了三门奇术,修成了「逍遥游」,他也很难让自己的境界再进一步,莫说突破天人,就算是修回四境都好比登天。 但凡宋桥给予他的奇药有一定恢复的效果,闻潮生才有继续修行的可能。 … 浮屠宗。 即便已然接近日落,宗内的香客依旧络绎不绝,路过长阶行至香殿之时,每每遇见宗内穿着金丝红袈的僧侣,这些香客都会忙不迭地停下来向对方行礼,非常尊敬地喊一声「师父」,即便这些僧人并没有传授他们任何东西,也没有为他们答疑解惑,可这声「师父」还是极有必要的。 来此地为浮屠宗上香的香客基本都是靠近南平临祠的百姓,此地被「划分」给了浮屠宗之后,便开始闹了匪患,起初只是水匪,后来闹得越来越大,水匪上了岸,开始横行无忌,闹得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官府的人来来回回几次也不管用,每次他们一来,这些水匪就直接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等官府的人一走,他们便又出现。 后来浮屠宗的武僧便来了南平临祠,都说江湖事还得江湖人管,他们一来,这些匪患立刻便消停了,每月前去浮屠宗上香十次者,可得宗内佛钱一枚,将佛钱系上红绳挂于自家门口,匪患见者便不敢轻易招惹,如是南平临祠的百姓靠着浮屠宗给予的这些佛钱,勉强才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至于那些头比较硬,心怀侥幸,或是仿制浮屠宗佛钱的人家,最终无一例外都遭到了匪患的洗劫、威胁……甚至有人直接在反抗的过程之中被匪患杀死。 久而久之,南平临祠的这些百姓便人人都去浮屠宗上香讨来佛钱,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了平安符,如此这匪患之难也才终于渐渐消停。 当然,南平临祠的百姓可能弱小,也可能愚昧,但他们并非真的傻子,为什么官府都管不了的匪患,浮屠宗却能轻而易举的平息;为什么悬挂在院门外的一枚小小佛钱却能带来整夜的平安……来这里上香的香客也许并不真的信奉浮屠宗,甚至他们不信佛,但必然都是向匪患妥协的人,既然妥协了,便也能猜到这些匪患的由来。 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真的去得罪这些浮屠宗的僧人,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这些浮屠宗的人脱下袈裟之后,还是那个面色和煦、亲近易人的大师。 从西海镇逃回来的慧能等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浮屠宗的宗院门外,面色慌张越过来往香客,在他们略显疑惑的眼神中去到了宗院深处,于一座修建精致的庙宇中见到了盘坐于纯金打造的莲花宝座上的妙法大师。 对方一双白眉如溪,从眼角下拉到了脖颈,额间的横纹与脸上渐生的沟壑是时光这把无情的刻刀穿过道蕴留在他身上的痕迹,随着老僧一睁眼,那眸中内敛的神光摄人心魄。 他盯着面前狼狈的几人,脸上不见悲喜。 “妄森怎么没跟你们一同回来?” 慧能跪伏于地,咬牙切齿道: “回大师的话,妄森……他死在了西海镇里。” 妙法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后表情逐渐变得微妙起来,跪伏在庙中的几人固然是不敢去看妙法的脸,所以他们并没有看见,在得知妄森死于西海镇后,妙法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 PS:第二更12点前出,字数补够第一章少的。最近因高强度签名导致背痛的厉害,太影响状态了,实在抱歉。 第461章 妙法(二) 妄森带着妙法大师的占卜前去西海镇伏妖,本身也便代表着浮屠宗的颜面,他一名浮屠宗位高权重、修为高深之人居然死在了西海镇这样的偏僻处,无疑对于浮屠宗而言是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是对于他们威严的挑衅。 在陈国这样的佛国中,怎么还有「妖魔」敢与佛斗? 这不就是在赤裸裸地告诉世人,他浮屠宗不行了么? 所以,妙法大师按理说,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笑容。 但他确实笑了,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笑。 笑完之后,他即刻意识到了这样的笑容不该被其他人看见,于是瞬间收敛于无形,淡淡道: “西海镇靠近十万雪山,此等苦寒偏僻之地,无非一些小妖小魔,怎么会连妄森都折在了那里?” 慧能将当时在镇中发生的一切如实相告,期间一直悄悄观察妙法的面容,按照他对于妙法的了解,以往妙法遇见了这样的事,只怕杀气已经溢于言表了,然而此刻,他却表现得异常平静,瞳中深处似有诡异的精光在闪烁。 “待会儿本尊有一位很重要的客人要见,妄森跟随本尊有些年头了,他此次死于除魔路上,尔等没有带回他的尸体,但丧葬要办得隆重一些,通知宗寺之内,与南平传出消息,告知妄森罗汉因诛魔而寂,寺内暂停香火之奉,且为妄森诵经三日,超度亡魂。” “三日后,本尊亲自带上麾下黄袍,前往西海镇诛魔。” 妙法的安排让慧能直接愣在原地,他颇有些狐疑,一者是妄森什么时候被妙法这般重视了? 他跟随妙法三年,虽不如妄森久,但也能看出妙法只将他们当作一个趁手的工具,平日里用的惯,自是也给予了他们不少好处,可真若说感情……那可过于荒谬了。 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这为了一个办脏事的工具而断掉整座宗寺的香火三日,说什么都显得怪诞,再者,当妙法讲出自己要亲自带着麾下那些「黄袍罗汉」前往西海镇降妖诛魔时,他便更加呆滞,心想着,自从妙法突破五境,成为了陈国的又一名梵天之后,他什么时候主动离开过浮屠宗? 望着待在原地不言不语的慧能,妙法眉头微微一皱: “慧能。” 这两个字忽然乍响在出神的慧能耳畔时,带来了惊雷一般的威力,让慧能莫名身子一抖,他迅速回神,猛地对着地面磕头: “慧能听命……!” “听命!” 妙法见他如此,皱着的眉毛又渐渐舒展开来,语气中的杀气也随之消散,转而变成了前所未有的柔和: “我浮屠宗虽然是后来兴起的宗派,尔等同样是半路出家,但既入空门,既入浮屠,自然该受本尊庇护,妄森为陈国百姓而死,捐于世之安宁,本尊身为当年点化妄森之梵天,岂能坐视不管?” “此次,本尊亲自去看看那西海镇,究竟何等妖魔,竟敢在弥勒佛陀坐化之地如此放肆!” 慧能闻言颔首,出庙之时,他心绪澎湃,不知为何,明明知道妙法是一个如何残忍,如何自私且嚣张狂傲之人,但这一刻,他仍然说服了自己去相信妙法所说,要为了妄森去西海镇诛魔降妖,毕竟对方也真的为了妄森而断掉整座宗寺的香火三日。 佛教修行与世间大流修行颇有差别,他们的「佛轮」想要朝着深处修炼发掘,除了自身的努力之外,还需要一些外物的辅助,譬如「佛经」,譬如「他信」。 但香火显然来的要远比佛经更快,更轻松。 如今的佛门,愿意静下心来参悟佛经者寥寥无几,再者许多佛经生涩晦拗,花费漫长的时间也未必能够参透其中真意,这致使佛经在不少僧人的修行路上反倒成为了绊脚石,如是历经岁月更迭,在大家都争抢香火的年代,也没有几人愿意真的静下心去参悟这晦涩难懂的佛经了。 浮屠宗供奉的,自然就是妙法与一众麾下的重要「黄袍」,而吃香火最多的便是妙法,这些香火所蕴藏的「他信」是会影响妙法修行的,尤其妙法本身便是半道出家,修为与其余陈国的梵天不能比,他自然更加渴求需要这些香火,所以在妙法讲出要为了妄森这个死去的「工具」而闭寺三日之后,慧能会出现这么长时间的自我怀疑。 难不成,是他误解错怪妙法了? 对方真的是将他们这些半道出家,双手沾满鲜血之人当作了自己人? 慧能深吸一口气,坚定了自己要跟着妙法继续干下去的决心。 夜里,妙法来到了「雪月庭」。 这里寻常时候成为南平贵族消遣游玩之地的最大、最富奢的场所,被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大人物清了场,挑选了一处灯火煌煌的江畔,仅为宴请妙法一人。 再次见到宋桥之后,妙法神情之间那近乎出世的冷漠淡傲才算是稍微收敛了一些,这固然不是因为眼前的男人到底给他花了多少钱,而是他日后仍然可能需要眼前的男人为他花钱。 既然这样,那便不可轻易的得罪。 这也是妙法在成为梵天之后,难得会放下寻常时高高端起的身段与之畅聊的人。 此地,酒宴已经完全排开,仅有宋桥与妙法二人,他不再顾忌,既饮美酒,也啖烧肉,几杯下肚之后,妙法对着宋桥问道: “不知宋先生今夜忽然找上我浮屠宗,所为何事?” 宋桥望着远处的满江星辰,笑道: “也没什么,只是最近听说大师又进行了「星卜」,说西海镇出了大妖……” 妙法闻言眸光一烁,也跟着皮笑肉不笑道: “的确如此,前些日子,本尊麾下的妄森罗汉才在西海镇殒身,怎么,宋先生有何指教?” 宋桥道: “指教不敢。” “只是我有些个朋友也在那里,所以想请大师行个方便。” 言罢,他盯着眉头微微皱起的妙法,补充道: “若是大师愿意高抬贵手,在下必有重谢。” 妙法端着酒杯,已显老态的手指一动不动,换做是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他都不会拒绝宋桥。 但今日,他拒绝了。 “重谢就不必了,西海镇除魔一事,本尊势在必得……但既然是故人之友,行个方便倒也没有什么问题,本尊大约三日之后才会待人前往西海镇,宋先生可以叫你的朋友提前离去,以你的财力,想要安顿那些个朋友想必不是难事。” 他见宋桥没有立刻回应,顿住片刻之后又补充道: “又或者,宋先生可以将你的那些朋友的名字全部罗列出来,本尊届时除魔前,会仔细核对,不会错杀一人。” 宋桥抿了抿嘴,举杯先与他饮下一杯,又为他斟满一杯,非常诚挚地询问道: “西海镇那般贫苦之地,该没有什么人惹了大师您,在下将赠于大师的炽热鼎盛的香火难道比不上那几条可有可无的人命么?” … PS:第三卷的结尾会很精彩,容我慢慢写。 第462章 妙法的拒绝 “西海镇那般贫苦之地,该没有什么人惹了大师您,在下将赠于大师的炽热鼎盛的香火难道比不上那几条可有可无的人命么?” … 妙法也从中听出了古怪。 他深知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商人,而且还是全天下最富有的商人。 这个世界,往前再推三百年,也没有一人会富过眼前这位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俗话说,慈不掌兵,义不举财,妙法觉得宋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会为了西海镇那群苦寒之地的贱民而耗费这么多钱财,而西海镇除了一些海里的食物之外,也没有多少有价值的东西了,更何况官路不通,大雪漫天,商队自然不会徒费精力去那个地方。 如果这样,宋桥怎么会忽然专门为西海镇的事来约自己? 他很奇怪,当然,觉得奇怪的并不只是妙法,也有宋桥。 宋桥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即便在他开出了如此丰厚的条件之后,妙法仍旧拒绝了他。 二人对视了片刻,宋桥也并未咄咄逼人,他还不至于蠢到会去威胁一名五境的修士,尤其是那名修士就在他的面前,还离他这么近。 “所以,关于西海镇的事,真的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妙法静静地凝视着宋桥,白眉之下的那双淡漠双眸似乎藏住了一切属于人的痕迹: “宋先生,本尊知你是全天下最成功的商人,是百年不出的商道奇才,可你该明白,这世上总有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宋桥端起酒杯,犹豫片刻之后,还是仰头饮下: “我知道了。” 言罢,他将空杯置于一旁,起身对着妙法躬身颔首道: “大师,暮色已深,我先回了,今夜此地已被在下清场……大师自便。” 妙法望着宋桥远去的背影,那双眸子渐渐眯成了一条线,捏着酒杯的手轻轻敲打酒杯边缘,不知在想些什么。 … 昼轻日朗,随着寺内钟声鸣彻之后,山林酿了一整夜的醇雾渐渐在朝阳的催促下散开,闻潮生与阿水去到了斋房吃着早斋,对于早已经习惯了酒肉的阿水来说,她对于这样的素食着实提不起什么兴趣,喝粥喝到一半便咬着筷子望着斋房外出神。 闻潮生问阿水在看什么,阿水瞥了他一眼,说有个脚步声过来了,不是寺院里的僧人。 青灯寺的僧人本就不多,以阿水的记性与本事,要分辨他们的脚步声其实很简单。 没过一会儿,阿水的话应验了。 来者正是宋桥。 再次见到宋桥,不只是闻潮生觉得有些轻微讶异,连法慧也是如此。 宋桥坐在了三人这桌,一名小僧为他端来了一碗青菜粥,一碟泡菜,宋桥也不嫌弃,埋头喝了几口,身上的风尘还未完全褪去,扑面而来一缕疲惫。 闻潮生见他大口喝粥的模样,不禁笑道: “用这些吃食来招待天下第一富有的人,实在是有些寒碜了。” 宋桥一口气喝了半碗凉粥,而后单手托着碗,感慨道: “年轻的时候,我的家乡历经灾荒、大旱、地龙翻身……也不知是撞了哪位天上的煞神,平静百来年,到我这一出生,什么坏事全给赶上了。” “嗨……我当年啃过草根,吃过观音土,甚至吞过腐肉,还险些因此死掉,幸是有个厉害的游方郎中给我撞见了,把我救了回来,那个时候,这样的菜粥对我来说就是全天下最美好的食物了。” 闻潮生道: “此一时,彼一时,你已今非昔比,怎还能用原来的眼光看待今朝的事物?” 宋桥笑道: “那不就是忘本?” 言谈之间,他又嗦了一口。 “年纪大了,就爱拾起一些从前遗落的那些。” 闻潮生也把碗中的粥底喝光。 “你这点儿跑来,路上怕是没少遭罪,怎么,有什么很要紧事吗?” 宋桥举着碗,在沉默中细细咀嚼了一下嘴中的粥米,说道: “妙法那头出了点纰漏。” 提到「妙法」两个字,在场另外二人的注意力霎时间便集中了过来。 闻潮生道: “没谈妥?” 宋桥微微摇头。 “没谈妥。” “老实讲,这很反常。” “妙法乃是陈国成就梵天金身最晚之人,与其他梵天相比,他无论是势力还是实力,都颇有差距,正因如此,他一手创立的浮屠宗才会以这样霸烈扭曲的方式来最快速度创造宗门在陈国的威慑力与影响力,藉此收纳更多的香火来帮助修行,我能为他提供的香火与利益,要远超他屠杀西海镇所带来的影响,并且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夜里我朝这头赶的时候,想了大半夜也没想太明白。” 闻潮生仔细思索了一下宋桥的话,又偏头看向法慧问道: “佛宗的修行还需要「香火」?” 法慧简单跟闻潮生解释了一下。 宋桥也说道: “香火之中蕴藏着众生愿力,这也是很多梵天巩固金身之位的重要依托,不管怎么讲,按照陈国的人口,开寺立庙设坛来吸纳香火,怎么也要比秉参佛经来得轻松。” 被他这么一提醒,闻潮生立刻便想到了在「十万雪山」中寻找并蒂莲时,那小僧与他讲过的话。 他说,而今陈国的僧人已经没有几人是为了求经而来,费尽心思进入这里,也只是为了高深莫测的武学,至于那些他穷极一生参悟记录的佛经,如今陈国绝大部分的僧人早已弃之如敝履,即便无人嘴上提及,但大家心中几乎一致认为参悟佛经是一种极其愚蠢且古老的修行方式,早该被淘汰掉了。 只要「香火」足够,哪怕对佛经一窍不通,也能证得金身。 第463章 另有所图 “不管怎么说,妙法此次要带人前往西海镇屠魔一事几乎已成定局,但他三日之后才会动身,所以我连夜赶了回来,问问你们这件事情准备怎么解决。” 不知是因为太子爷陈锦秀还是法照这层关系在里面,宋桥的确对于西海镇这件事情十分上心。 在众人短暂的沉默之后,闻潮生忽然开口道: “不对。” “妙法的真正目标不是西海镇,而是另有所图。” 法慧与宋桥皆被闻潮生说得一愣,后者眼光幽幽,将面前吃完的粥碗递给了过来收拾的小和尚,问道: “怎么个另有所图?” 闻潮生仔细询问了他浮屠宗在陈国的建宗时期,与「四十八寺」的地位比较,以及其余梵天的分布状况。 宋桥回道: “浮屠宗是从「灵照寺」分出来的旁支,建宗的具体时日就有些久远了,可能是七八年前,也可能更早,早些时候浮屠宗并不出名,也没什么香火,所在的南平临祠原本香火也不是给它的,而是当地一些大大小小的宗庙,具体便与四十八寺有关,直至某日「妙法」证得天人之道,成为了陈国新的第十三位梵天,并铸金身于浮屠宗寺内,如是才让浮屠宗渐渐有了名气。” 对于这新的第十三位梵天闻潮生并不陌生,青灯大师先前与他提到过,陈国许多年前便有了十三位梵天,而最强的那位梵天遭他胸前的那道剑痕斩杀,于是陈国的十三位梵天便只剩下了十二位,直至「妙法」破入天人,如是才让陈国又新增一位梵天。 “但无论是浮屠宗还是灵照寺,其实都在渐渐没落,陈国四十八寺由十三位梵天共同执掌,论资历,妙法不如其余梵天,论实力,他同样稍微差了些。” “由是无论是浮屠宗还是妙法,在齐国佛门的地位都不算高,你只见他这些年如何费尽心思提升自己的影响力,也能明白一二。” 闻潮生仔细吸收着宋桥说给他的这些信息,而后道: “我有一个想法,不一定对,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他看着众人,说出了一句荒谬的话: “妙法此次占卜星相,要去西海镇「除魔」是假,想借此名头逃往塞外是真。” 宋桥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没有说话,似乎在顺着闻潮生的思路思索,法慧则着实没明白: “妙法……为什么要逃往塞外?” 阿水倒是听明白了闻潮生在说什么,冷不丁忽然冒出一句: “他若是不逃,就死定了。” “妙法在陈国的梵天之中既然地位低下,话语权自然也轻,必然会被其他梵天当作是代表的一员派遣去往齐赵的边境督战,那里想也不用想,不久之后必然血流成河,尸骸遍野。” “一旦边境开始见血,大家很快就会杀红眼,从军队开始变成大修行者之间的争端,而那里有不止一名六境的存在,妙法这样的五境在陈国没有话语权,在边境同样也不会有,届时便会被直接派上战场,而稍不注意,他就会成为战场上那个被六境修行者一脚踢死的路边狗。” 四国的军队已经开始集结调动,与齐国东疆排兵布阵,局势极其紧张,被阿水这么忽然一说,二人也明白了为何妙法这次去西海镇的决心这般坚决。 “没错,与他的命比起来,香火自然显得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闻潮生起身,自己却弄来了一壶温开水与四个杯子,倒上后润了润自己有些干燥的嘴唇,继续道: “如今大战在即,妙法也知道陈国怕有些眼睛在盯着他,直接跑路的可能性很小,他估计从哪儿得知了西海镇有一条通往塞外的路,便想借着这个机会,悄悄离开陈国,躲去塞外无垠的某处龟缩,直至天下大势再度安稳下来后再决定去何处。” “如此想来,先前除魔的队伍仅有妄森二十四人也便能够说得通些了,若是真奔着屠杀西海镇所有的镇民而去,至少也要百来人才比较效率干净,由此可见,妄森他们的主要目的是通过杀戮震慑镇民,让他们乖乖听话俯首,回头妙法再让镇中的那些从塞外而来的人带路离开西海镇。” “我与阿水先前在西海镇为救镇民、也为求自保而杀了妄森,如今看来,竟暗中合了妙法的愿,给了他亲自前往西海镇的理由。” 宋桥眸光一闪: “那里真的有路可以通往塞外?” 闻潮生道: “有。” “但知道的人很少,也不晓得妙法是怎么获知的,但这个时候,那条路应该走不通,受十万雪山的影响,该是被封住了。” “不过,妙法既是天人,由是常人不能走的路,也许他能走也说不定。” 阿水偏头看着闻潮生的侧脸,说道: “这么说的话,只要有人可以给妙法带路,西海镇的危机就可以迎刃而解?” 她话音落下之后,在场的气氛有一种近乎尴尬的缄默。 闻潮生率先开口道: “阿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要知道妙法是一个仅仅为了提升浮屠宗的影响力、提升自己宗寺「香火」就能够遣人大开杀戒,屠人满门的人,而今事关他的性命,他岂能任由知情者活下来?” “带路的人得死,西海镇的人也得死。” “最好除了他之外,世上不要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条通往塞外的路,这样,陈国境内的其他梵天便只当他是出海或是死于十万雪山之中,他也自然少了许多麻烦。” “眼下,咱们只有两日的时间可以准备,得先一步赶到西海镇,将那里的镇民想办法转移或是藏起来,无论如何不能被妙法轻易找到。” “齐国的东部战事吃紧,妙法无法离开陈国境内的话,他撑不了数日就该被其他的梵天「逼」去齐国了,届时西海镇自然也就恢复了安宁。” 闻潮生的思路很清晰,眼下要救西海镇的镇民,拖时间是最好的方式,而众人之中,有能力藏住西海镇数千人口镇民者,只有宋桥了。 瞧着三人投射而来的眼神,宋桥神色略显沉重: “时间太过紧迫,离西海镇最近的几个中型商队倒是能藏一部分人,在几日内将他们分散到陈国各处,但西海镇的镇民没有陈国人的身份,陈国到处又都是佛门豢养在江湖的「眼线」,如果商队带走的人太多,很快就会被发现。” “我在这头的人手不够,光有钱财还不好使。” “估计那几个商队最多能带一千人走,剩下的……” 第464章 一同 … “既然都决定隐藏西海镇的镇民,为何咱们不做两手准备?” 阿水想起了自己以前在军中用过散播谣言的方式动摇对方军心,说道: “既然宋先生在陈国能为梵天提供这么多的香火价值,想必也认识其他的梵天,不妨直接将妙法准备从雪山逃往塞外的消息放出去,如此也能缩短妙法在西海镇徘徊的时间。” 毗邻西海的十万雪山太过危险,与闻潮生在梦境之中看见的全然不同,若是没有引路者,就算妙法已是天人,也决计不敢深入,一旦在其中迷失,必然葬身大雪,由是他若在西海镇找不到引路人,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寻觅,他此去带着诸多喽啰,真急了或会波及到白慧镇的镇民。 简而言之,他在西海镇滞留的时间越短,其他人也就越安全。 被阿水这么冷不丁地一提醒,几人的思路一下通透了不少。 宋桥抚掌道: “水姑娘机敏,这消息是得送出去。” “如此……咱们即刻动身,我去向陈国其余梵天送消息,并遣白慧镇附近最近的几个商队先去西海镇,先送一部分镇民离开那里,剩下的那部分,看不能藏到白慧镇的碧落岭中。” 闻潮生想了想,对着宋桥道: “宋先生,你送消息时,先找那些个实力与势力靠中的梵天,此次齐国东部之战波及四国,谁也明白其中凶险,尤其是陈国这些人养尊处优惯了,几人真的敢正面插手这样的战争,现在战事还未进入白热化,陈国参与其中的大修士多是上推中,中推下, 妙法跑了,就得有另外的人顶上,那些身处中游的梵天自然不想看见这火烧到他自己身上来,必会全力阻止妙法的离开。” 宋桥略一琢磨,眸子里掠过微光,起身道: “山下有不少我的随行者,他们在江湖中皆颇有手段,消息会散播的很快,恰好距离这里不算太远的「万盛寺」里就有一位满足你口中要求的梵天「无尘大师」,算上赶路的时间,如果一切顺利,他大约四五日之后就会带人到西海镇。” 闻潮生向宋桥道谢,他却摆了摆手,宋桥走后,闻潮生才意味深长地说道: “若他真是帮咱们救了这一镇子人命,未来若是提点什么过分的要求,怕不好拒绝。” 法慧道: “自从法照成为了佛子,宋先生做事时便愈发谨慎小心了,佛门讲究一个因果,而宋先生身缠万贯,麾下无数人指望着他养活,任何一个决策的变动,就会直接改变陈国许多地方百姓的生活,自然牵扯的因果也重,法照是宋先生的亲妹妹去世前托孤给他的,宋先生父母早逝,年轻时候与妹妹相依为命,几十年来风风雨雨都一起过了,后来却因年轻时苦日子过得太多,消耗了太多底子,前些年恶疾缠身,宋先生费尽了诸多银财收纳天材地宝,还是没有救回他的妹妹。” “自宋先生的妹妹撒手人寰之后,她的独子变成了宋先生的心头肉,这些年为了不让自身的「因果」沾惹到法照的身上,宋先生做事无比谨慎小心,甚至不让法照再叫自己一声舅舅。” 法慧讲述这些,是为打消闻潮生内心的疑虑。 就算宋桥真的需要他做些什么,也不会是伤天害理之事,前者为了法照之未来,不会轻易去担冥冥中的因果。 阿水不免感慨道: “他对法照还真是倾心倾力。” 法慧沉默片刻。 “大部分人这一生多多少少会有些执念,有执念未必是件坏事,如果没有法照,宋先生只怕很难走出妹妹去世的悲伤,而今留下法照,至少宋先生心里也算有个挂念的人了。” 提到了「挂念的人」,闻潮生忽然看向法慧: “你呢,小和尚,你挂念杜姑娘么?” 法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个人在原地出神。 闻潮生又说道: “我以前听过一句话,叫「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不管放下放不下, 总应该说清楚。” “一根玉簪被你藏了七年,那杜鹃蛊你比谁都知道是假的,却又比谁都相信那是真的。” “这一次,咱们一同过去西海镇,既救人,也解你的蛊。” 法慧缓缓吁出了一口气,出神的双目渐渐收回了神念,他点头道: “好。” … 第465章 失踪 时间紧迫,他们没有时间耽搁,阿水与闻潮生去牵了马,宋桥非常细心,走时为众人又留了一匹马在寺庙之中,省去了他们去最近的镇子买马的时间,与青灯大师道别后,法慧加入了闻潮生二人,三人二马一路疾奔,穿阳浸尘,一日竟赶了先前闻潮生二人近三日走的路。 深夜抵达了熟悉的那条小河,闻潮生身体状况不佳,于是三人暂做休整,下马后,阿水将两匹马儿拴在一棵周围青草丰盛的树木下,任由它们恢复着,接着又与闻潮生在法慧的佛轮与佛经的洗礼下修行了一个时辰的「妄语」,说是修行,其实更像是一个自我疗愈的过程,闻潮生那身上因为长路奔波而渐渐要压制不住的道蕴伤,在「妄语」的修行结束后,再一次勉强恢复了稳定。 其实他可以等到宋桥的那一味药送来,与阿水服下之后再动身前往西海镇,但如今时间不等人,多耽误一分一秒的后果也许都会十分严重,再者他与阿水在妄语修行有成之前也不能轻易离开法慧太久,否则幻象横生,同样要命。 二人修行结束后便吃了些干粮与水,法慧来到了微微泛光的小河畔,双手掬起了一捧河水,看着这如明镜澄澈的清冽自指缝间偷偷溜走,最终只留下了蛰伏于双掌之中的黑暗。 法慧恍惚出神起来,也不知是深陷于哪段回忆之中,闻潮生望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法慧快要溺死于那条河里,便叫醒了他: “法慧,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到去西海镇?” 法慧回过神来,纵然这段记忆已经渐行渐远了七年,早埋藏于朦胧的迷雾深处,可记忆之中却有什么一直在熠熠回响,当他回去时,这段回响便成了一盏灯,光一瞬间便能打在他的身上。 “受「金莲」的指引,小僧当年学了几门为人治病驱邪的佛术,后来救治了不少病人,想起自己还没有去雪山还过愿,便前往了西海还愿。” 闻潮生又道: “我听杜白薇姑娘讲,当初西海镇闹了一场很严重的瘟疫,不过一般来讲,瘟疫在那般寒冷的天气下该并不容易蔓延传播才对,你们有查过瘟疫的源头么?” 法慧脸上浮现出迟疑的神色,但最终他还是说道: “杜姑娘当初与小僧提到过,那场瘟疫与镇子里的某个人有关系,那人得了一种极容易传染他人的怪病,但偏偏他自己对这种怪病有抵抗的能力,早些时候,那人一直在塞外游荡,居无定所,所以不知道这种怪病会传染他人,而且如此严重。” 闻潮生眯着眼: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法慧: “那个可怜人应该是真的不知道,他不是个恶人,当初在得知这场瘟疫与自己有关后,他便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西海镇,去了雪山,那个时节雪山正好封路,他应该也知道,去了就没再回来……” 法慧话音落下后,河边出现了一阵突兀的寂静,而后靠树而坐的闻潮生不再继续追究更多的细节,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尘道: “小和尚,我好了,咱们继续赶路吧。” 法慧回头看了一眼闻潮生: “二位不再休息一会儿吗?” 闻潮生笑道: “真要休息,也可以等到了西海镇再休息不迟。” 阿水去牵了马来,三人星夜疾驰,终是在翌日傍晚赶到了西海镇。 这里聚集了很多人,要远远比闻潮生二人上次来的时候热闹很多,远方镇民聚集,在与一些商队的人交涉,周围还有不少人在围观,随着闻潮生三人来到了这头,立刻便有镇民认出了他们。 闻潮生与阿水自不必多说,就在不久之前,他们便救过全镇人的性命,当时小镇上绝大部分的人都在,对于阿水记忆尤甚,但让闻潮生没想到的是,即便已经过去了七年,法慧再一次出现在这座镇子上的时候,仍旧被人一眼认出来了。 那些镇民见到法慧,倏然之间变得激动起来。 “法慧大师!” “大师!” “……” 西海镇镇民的热情与敬重在一言一行之中尽显无遗,那些商队的人转过头来见到三人后,亦是微微颔首,那名领队是个精壮的年轻人,叫做「穆子慧」,年少时便跟随商行的父亲行走四方,与各种三教九流的人打着交道,自然察言观色的本领极强,纵是第一次与三人见面,也立刻猜度出了三人的身份,再一听镇民的呼声,心中便有底有数了,上前道: “法慧大师,宋老板已经安排商队前来接应镇民,我们是最后一批。” 法慧双手合十,亦是微微躬身: “有劳诸位了。” 穆子慧豪爽笑道: “什么有劳不有劳的,只是这西海镇镇民估计只被转移了八百,虽有些余数,但剩下的大部分实在是没有办法,在陈国行商需要跟当地的官府报备,虽然这些年大家打点着些关系,但如今外头风声紧,四国的关系也紧张,官家们怕出了纰漏掉脑袋,自然查得会更严些,我们也不好强行塞太多没有身份的人,不好解释。 ” 法慧点头: “理解。” “你们准备好就先出发吧,时候已经不早了,剩下的事情我们来处理。” 穆子慧对着三人拱了拱手,走之前对着法慧又道: “大师可还需要什么物资,我们商队之中准备些日常的货物,兴许能用得上。” 法慧仔细想了一下,问道: “有干粮么?” 穆子慧远远指着一群收捡货物的镇民道: “早有准备,里面都是些面饼之类的食物,烤干了,能存放很久。” 他带着商队离开之后,阿水才道: “这些商人办事,倒真是面面俱到……” 法慧道: “这些人可能没什么修为,不是修行中人,但能在宋先生手底下做事的,哪怕只是一个小型商队的头目,必然也有诸多过人之处,很不一般。” 他话音刚落,便见镇民围了过来,法慧略显不自然地扫视了一眼人群,并没有见到了杜白薇的身影,他先是微微缓了口气,袖下手指放松了不少,接着又见那些镇民的脸上挂着忧虑,莫名心间便冉冉升起一股不安。 而随着那迎上来的镇民一开口,也印证了法慧这冥冥之中诞生的糟糕直觉。 “法,法慧大师!” 一位头发稀疏,身材佝偻的老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快速走近法慧,五官之间写满了忧虑,说话也是上气不接下气: “求,求你……救救白姑娘!” 三人一听,心中皆是「咯噔」一下。 “白姑娘怎么了?” 法慧即刻问道。 那位老者一只手指着镇子远处通向雪山入口的方向,隐隐还能见到那里有一小群镇民围着,不知在做些什么。 “前几日,杜姑娘去了雪山里头,到现在还,还没回来!” “镇子里有几人后来担心她,于是也进去找她,结果现在人全都不见了踪影!” “我……咳咳……我……咳咳咳……” 老者愈说愈是激动,一张老脸涨红不已,剧烈咳嗽起来,法慧那张面容陡然变得极为严肃与凝重,闻潮生与阿水从未在法慧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前者蹙眉问道: “她为何要去雪山里面?” 老者拍着自己的胸口,喘不过气来,后面的一位大娘一边给他拍背,一边说道: “俺们也不知道,白姑娘前几日找到了镇子里几名比较有名望的头儿,跟他们讲自己要去一趟雪山,如果三日没有出来,就让他们带着镇民朝碧落岭迁徙,可这都快五日了,好些个镇民就守在雪山的入口,始终没见一个人影……” … 第466章 避风谷 … 在得知杜白薇独自深入雪山之后,三人皆是一愣神,那并非普通的雪山,而是由「天悲」所化,莫说他们一介凡夫,便是天人境界的强者深入也是有去无回。 退一步讲,哪怕杜白薇进入的是普通的雪山群,其中凶险也完全不可控,毕竟她只是一名堪堪三境的修行者,纵然要比正常人厉害得多,却远远不能与天地自然的伟力相提并论。 由是如此,杜白薇这种孤身进入雪山的行为,与自杀又有什么分别? “怪事……杜姑娘为什么要一个人往雪山里面走?” 闻潮生喃喃自语,无意之间与阿水对视了一眼,却见阿水也是神色茫然,眉头暗锁,显然她也无法理解杜白薇的行为动机。 倒是法慧,在得知杜白薇进入雪山之后,他直视眼前的地面,双目出神,从记忆中那早该吃灰埋没的一隅角落中拾起了碎片,也似乎是因为他较之二人要更加了解杜白薇,知道杜白薇的心中在想些什么,表情愈发凝重。 “杜姑娘……是去找「避风谷」了。” 他喃喃一句。 闻潮生即刻问道: “避风谷是什么地方?” 法慧快步朝着雪山的入口那一截走去,边走便沉声解释道: “七年前,小僧来到西海之畔还愿,弥勒大佛留下的金莲感知到了小僧的诚心,便借助小僧的佛轮,指引小僧前往十万雪山中外围的避风谷,待小僧还愿之后,再授小僧几篇经文,那里的风雪最是薄弱,也是十万雪山中为数不多可以生火的地方,能生火便能做饭,能活人,小僧离开西海镇前,曾与杜姑娘说起过避风谷的事,而今妙法即将带着浮屠宗的众人杀到,而通往塞外的那条道路又被大雪遮覆,以镇民的修为根本无法出入,杜姑娘该是想到了小僧曾经与她提到过的「避风谷」,想要将镇民全部转移进入那里避难……” “可十万雪山中蔓延着「天悲」之力,若是没有金莲指引,一旦稍微深入,随时都会迷失,再也无法出来,杜姑娘并不知晓避风谷的具体所在位置,自然也不能带着镇民一同进去冒险,这应该才是她为什么会选择一个人进入雪山。” 闻潮生与阿水紧随其后。 “进入「避风谷」需要多久?” 他问道。 法慧回道: “避风谷在靠近西海镇的十万雪山外围,如果路走对了,半个时辰就能进入其中……” 言及此处,法慧紧紧攥着拳头。 “早年小僧应该带杜姑娘走一遍那条路的,以杜姑娘之聪慧,今日概不会落入如此险境!” 闻潮生却道: “放在七年前,谁又能想到今日之事?” “眼下不是自责的时候……法慧,你还能用自己的佛轮沟通金莲么?” 法慧微微摇头,面色严肃而沉重: “杜姑娘一事,就算金莲想要帮忙也不可能了,她不是佛门中人,未曾开过佛轮,一旦深入雪山,金莲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而且,随着岁月流逝,「天悲」之力逐渐增强,弥勒大佛留下的那道藏于金莲之中的神念也愈发衰微,再过数十年,也许就连金莲本身都会埋没于那场浩渺无边的大雪中。” 言谈之间,他们来到了雪山的入口处,感受着从前方深邃的雪谷中吹来的凛冽寒风,三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深入雪谷之中五日没有出来,必然是迷失在了其中,而迷失于十万雪山之中的下场如何,自然不必多说。 没有人愿意开口说出这沉重的话题,雪谷入口的镇民见到法慧之后同样惊喜异常,急忙围拢过来,请求法慧出手帮忙寻找迷失于雪山里面的杜白薇以及那些个消失的村民。 见法慧没有开口拒绝,闻潮生却说道: “我理解各位忧虑的心境,但这雪谷进者九死一生,且不论法慧大师能否在这深邃雪谷中寻找到迷失的几人,就算找到了,他们只怕也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法慧大师自己也会深陷险境。” 他没有镇民之间那般深厚的情感羁绊,看待问题自然会冷静客观一些,这些镇民这个时候叫法慧进入雪谷寻人,几乎就是逼着法慧往火坑里跳。 法慧对这些镇民有救命之恩,他们自然也能理解闻潮生所说的这些,一时间内心无比纠葛,既希望法慧能够进入雪山寻人,又担心法慧也陷在里面出不来,心里的焦躁逐渐烧到了他们的五官之上,有个魁梧的汉子望着那雪,一咬牙,似乎下了决心,要往里走: “我进去看看,若是实在顶不住,我再出来。” 他前脚刚一走,便有人追上去拉住了他: “泽仁,你疯了?!” 被称之为「泽仁」的镇民转头,瞪眼道: “志义是俺过命的兄弟!” “三年前俺出海捕鱼,被风浪打进了海里的礁石上晕了过去,是志义划着船舍命冒着风浪追了老远才将我从海上拖了回来,眼下他遭遇危险,我岂能坐视不管?” 抓着他的那人不放手,急得脖子上青筋起了: “那你也不能去!” “你要是在里面不出来,你妻子女儿怎么办?” “志义的老母亲又谁来照顾?” 家人成为了最后一根拴住泽仁的绳子,他站在原地喘气许久,直至眼眶红了,才骂道: “他娘的,这算个什么事?” “实在不行,咱们直接带上人,跟那个劳什子妙法拼了!” 第467章 寻觅 看着他们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法慧这时候忽然开口制止了他们: “小僧进去看看吧。” “外围雪山的路,小僧七年前曾走过,会熟悉一些。” 闻潮生眉头紧皱了起来,倒是也没有阻止法慧,而是问道: “沿途想办法留下记号会不会有效防止迷失?” 法慧双手合十,望向了雪谷的深处: “如此简单的道理,那些曾经进入雪谷的人又怎会不明白呢?” “这不是普通的雪山,深入其中,会有许多超出常理之事发生,同样的路,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再走一次也许就会通向不同的地点,其中规律,需要在金莲的指引下以佛轮来记录,才能辨认来路。” “不过如今小僧也未必能够再与金莲心意共鸣了,姑且按照它原来教小僧的办法再试试。” “倘若小僧也一去不返……” 法慧告诉二人,假如他也迷失在了十万雪山之中,便请闻潮生带着众人前往碧落岭寻求一处安身之地,有宋先生的帮助,只要撑过这几日,西海镇的危机便能迎刃而解。 他这样的做法,固然有一些自我性情在其中,但闻潮生没有劝阻法慧,也承诺如果法慧出事,自己会帮忙安置西海镇的镇民。 倘若法慧一去不返,即便青灯寺对于他们身上的幻象有一定压制效果,但最终也是凶多吉少,不过阿水如今的性命是法慧给的,法慧也不欠他什么,闻潮生素来做事分个恩怨,他能看出法慧不进这雪山自己找上一找是不会死心的,便也不会多说些什么来绑架法慧自由。 “路上小心。” 闻潮生对着法慧挥手,后者走至飘雪朦胧处回身一看,似乎是理解了闻潮生的善解人意,对着他微微一躬身表示感谢,接着便毫不犹豫地一头扎入了雪谷的小路…… … 行路难,路难行。 当漫漫雪花划过法慧的面庞时,他已运转全身的丹海之力与佛轮一同抵御这致命的风雪,片片风雪如刀,是这片「天悲」的无情对于凡俗最直接的冲击与排斥,法慧双手合十,艰难行于其中,每越过一座雪岭或是穿过一处山谷,他便会稍作顿足,用佛轮的力量反复刻印,在这片天悲之地艰难留下暂时不会消散的痕迹。 即便他已四境圆满,可在这风雪的影响下仍是浑身冰冷,手脚发怵,而这仅仅还是十万雪山的最外围,若是再往深处走,莫说他,只怕就是五境的天人来了也难撑得住。 法慧走走停停,停停行行,身影渐行渐远,转眼已不知路过了几处雪峰,又过了几处谷口,深可没膝的大雪让他行动迟缓,浑身僵硬,思绪似乎也被埋入了冰冷的雪中,他茫然地望着周围,茫茫飞雪似乎连天穹的蓝色都彻底染白,留下了密不透光的绝望,这里的飞雪几乎全由「天悲之力」所化,终年皆如此,既不会轻易削减半分,也不会堆砌得太甚。 但他又该如何才能寻找到那些迷失在这雪山之中的人? 法慧不知何时开始喘息,身体之中的力气、温度、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他每一次口鼻喷吐出的白雾而离去,他不再双手合十,而是四处刨着雪,任何一些不平整的地方,他都要刨来看看,下面是不是埋着谁的尸体。 可这雪山之中,死亡的白成了唯一的颜色,这种单调会随着风吹进每一处毛孔,再顺着血液流进心脏与大脑,法慧咬着牙,又硬顶着这大雪朝着山谷的更深处走去,耳畔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寂静地令人心里发慌,原本一头乌黑的长发也变得斑白,他的目光在无垠无穷的白中搜寻着任何一抹其他的颜色。 直至雪风开始穿过他周身护体的力量,将他的皮肤撕开一条又一条细密的裂口时,法慧这才意识到,他已经走得太深了。 再往里走,那风雪中蕴藏的「天悲」之力便不再是他能够抵抗得了,那时他根本等不到自己被大雪掩盖冻僵,就得先一步被这劲风活活凌迟成一具枯骨! 法慧单手遮住半张面庞,隔着指缝艰难望着前方,知道自己必须回头了。 「天悲」的力量是阶段式增长的,那里面连他都扛不住,更遑论杜白薇与西海镇的几名镇民,但凡他们不是傻子,就晓得那里绝对不能进入。 法慧回头,退回了先前自己用佛轮做下标记的区域,接着又朝着外围的其他地方而去,或许是冥冥中的一丝气运受到了法慧心诚的干扰,他终于雪中的一棵枯树下见到了一条绑在枯枝上的红巾在随风飞舞。 法慧快速地去到了枯树下,看见这条红巾是被从某块布上撕下来的区域,他脑海之中立刻便想到不久前应该有人来到过这里,为了记下自己走过的路,在枯树之上留下了记号。 可惜那人对于「天悲」力量的了解还是不深,往往他走过的路过一段时间再回头时,便成为了另外一条路。 但不管怎么说,有人来过这儿,便意味着他也是从附近几个路口其一离开的,十万雪山外围受「天悲」影响还不算深,由是路径的变换是固定的,一般就是一个路口就是三五条路来回随即切换,法照只要多回到这棵枯树这里,多试试几个路口,或许便能遇见其他迷失在其中的人。 他这么做了。 但直到天空黯淡,夕阳将要西下之时,他也仍旧没有见到任何一人。 法慧独自立于茫茫大雪中,眼见着天光渐渐黯淡,他停驻许久,直至浑身上下全都铺就上一层银白,法慧深陷雪中,深陷回忆,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他很少追悔过去,因为法慧从来都珍惜现在,因此留下的遗憾极少。 可那枚玉簪……他该自己去送的。 想起那个随身携带了七年的玉簪,法慧失意良久,将这簪子还回去,是因为不想叫它的主人挂念,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灯大师的寿数将尽,他也即将随之枯糜,法慧觉得,七年的时间够长了,可以冲淡姑娘的心悸,还清这一场羁绊,此后再不相见,未来想起,也只觉得是一段已尽的缘分。 但法慧没有想到,杜白薇走在了他的前面。 在刺骨的寒冷之中,法慧又想到了闻潮生的那句话,喃喃跟着念了一遍: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抬起头,望着这世间最淡漠的飞雪,又念了一遍: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 第468章 冰窟 … 法慧的失意与遗憾是从一个点开始的,但当它出现之后,法慧便发现这个点很快开始蔓延,却不是从点蔓延成为一个面,而是蔓延成了一根针,狠狠的扎进了他的思想深处。 此后他无论想什么,做什么,好像都会受到这根针的影响。 因为这根针的存在,法慧不想从这里离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走,但确实有一种要在这里站到天荒地老的滞涩感,他当然不会这么做,因为雪山外面的小镇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他帮忙,于是法慧终是在风雪中怅然地叹了口气,麻木地转身离开。 他沿着原路返回,又到了那棵系着红绳的枯树旁,然而这一次当法慧再度行至此地时,却隔着远方朦胧的雪域暮色看见了一个隐约的人影。 那道人影立在那里,宛如是扎在雪地里的另一棵枯木。 在这一片死寂的天地之中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法慧的心脏猛地在一瞬间揪紧,西海镇的几人迷失在雪山之中三五日,寻常的人肯定很难活到现在,相比于他们,三境的杜白薇显然活下来的可能更大,可随着法慧朝着那黑影奔去时,黑影却也加快了步伐,始终不让法慧追上。 “施主留步!” 法慧大声呼喝,但对方似乎完全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在纷纷扬扬的雪中穿行,法慧不愿跟丢,亦步亦趋,最后随此人在一座雪山下的冰窟洞口前停下。 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夜晚,此人所在的冰窟都是一处几乎完全不会被发现的一处隐秘之角,究其缘由便是因为十万雪山之中的颜色过于单调,而且冰窟的入口处似乎还做过特殊的修理,若是不走近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里一处入口。 那人影将法慧引至冰窟洞口时,这才停下脚步,他回头与法慧在黑暗中对视,彼此都几乎不可见。 随着法慧一步一步地走近,他终是在风雪中听到了一个呕哑难听的声音: “小和尚……” 这声音出现的时候让法慧为之一怔,被时光掩埋了许久的沙尘之下,突然有一段遥远的回忆破土而出,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这个人,怔怔道: “你是……癞施主?” 对方笑起来,纵然在夜里显得有些森然,但声音却显得热切: “癞子头就癞子头,什么癞施主,七年过去了,小和尚你倒是还和之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但见你这样子,是还俗了么?” 法慧失笑道: “小僧并未还俗,只是因为修行了一门特殊的功法导致如今重新生发。” 癞子头感叹了一声: “哎,也是,我见你身上还是那般佛性璨璨,真是难得,如今陈国的佛门污浊不堪,谁曾想土地里竟种出了你这样的神仙……” 他自言自语着,又对着法慧一笑: “你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法慧如实回道: “的确没想过。” “雪山常年大雪倾覆,寒冷异常,又受天悲之力在影响,不同雪山雪谷之间道路连接紊乱,稍不注意便会迷失,这里概没有普通人赖以生存的一切,癞施主是如何做到的?” 癞子头对着法慧招了招手,随着法慧走近些,他才将自己的兜帽徐徐拉下,露出了那张遍布狰狞疤痕的面孔,这些疤痕并非是刀疤,而是某种毒疮愈合之后留下的,从这疤痕的狰狞分布情况来看,癞子头曾经症状十分严重,甚至连原本生长的五官都受到了影响。 “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受了冥冥之中弥勒大佛的庇佑,当年我在将死之时找到了这一处洞穴,往里走时,发现里面竟然别有洞天,不但有一处连通地下暗河的暖石泉驱散外面的寒冷,泉中还时常出现从地河涌动乱窜上来的游鱼,我便是靠着这一汪暖石泉与游鱼活到了今日。” 或许是因为常年只吃鱼的缘故,癞子头的身上的确有一股淡淡的鱼味,也因为进食过于单一,他如今的身体纵然有丹海之力的滋养,却依然显得十分瘦弱苍白。 癞子头带着法慧朝着冰窟的深处而行,走着走着,里面果真渐渐温暖了起来,他脱下了外面格外破旧的棉袄,呼出的气在洞穴中已经渐渐由白色变为无色,随着瘦削的胳膊暴露,法慧才看见他的毒疮已经蔓延到了全身各处,不禁道: “你的病还是没好么?” 癞子头也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这毒疮疤痕,道: “好不了了。” “疫病年年犯,毒疮年年长,但在这雪山里倒有法子可以抑制它……我每次病发之时,就会去外面的冰天雪地里站上一站,说来也怪,这疫病好像比我怕冷,也可能是受到了冰雪之中天悲力量的影响,每每冻上三五个时辰,它就会暂时蛰伏起来几日。” “当年你们摸索出来的方子不错,不过我身上这病症似乎比普通的病人更为复杂,那道方子能治其他被这顽疾感染的人,却治不好我,幸是外面的大雪似乎对谁都一视同仁,帮我抑制了这病症,让我活到现在。” 说着,他将法慧带到了洞中深处,里面的黑暗渐渐出现了淡蓝色的微光,这些微光由岩壁上的冰石而生,虽然散发的光辉黯淡浅弱,可总是好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而在那些冰石的正中央则有一汪热泉正在散发着白色的热气,到了这里,洞中甚至要比在西海镇镇民家中烤着火炉更加温暖,三人在不远处靠墙而坐,围着一个女人,法慧见到那个女人的面庞时,忽地一怔,随后略显激动道: “杜姑娘!” 女人再见到法慧时也是同样僵滞了一下,这七年来她倒是没有太多的变化,但法慧脸上的稚气已经褪去了大半,还生出了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难免叫杜白薇觉得陌生,但声音却像响在她脑海之中的鸣钟声,清脆而恢弘。 “法慧……你怎么也来了?” 杜白薇问出这句话之后,脸上便忽地生出了愧意。 小和尚为什么会出现在西海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当然知道,身旁的几人也知道。 法慧绕过了热气腾腾的温池,急忙来到杜白薇身旁,一旁照顾杜白薇的三位镇民也认出了法慧,从忧虑的神情之中活脱脱挤出了一抹激动。 “法慧大师,你快救救白姑娘,她的腿……腿……” 离法慧最近的那名肌肤黝黑的男子面色焦躁出一抹红,指着杜白薇的双腿,一时间不知如何描述,说不出话,法慧上前握住了杜白薇的手腕,将丹海之力渡入,随着丹海之力顺着杜白薇的经脉渡入双腿之中时,他面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 第469章 癞子头 癞子头没有离众人太近,即便他身体里的疮毒已经暂时蛰伏起来,不具备什么传染性了,他依旧保持着距离,对着法慧哑声说道: “杜姑娘双腿的冻伤十分严重,我第一次捡到她的时候,她的双腿情况就已经很糟糕了,但那时候雪寒未曾浸入骨髓,再加上杜姑娘三境的修为,还能恢复,可后来她在温泉里养了养,担心自己不回去,镇子的镇民会进来找她,非得从这里离开……说实在话,这儿距离西海镇有些距离,而且外面的路变幻莫测,我在这里生活了七年,也只摸索到了一点周围附近道路变幻的规律,不敢走得太远。” “后来我只能将她送到外面的枯树那儿,她自己绕了一天一夜,最后又被我捡了回来,而她的腿便在醒来之后便失去了知觉,此后每日傍晚,我都要去枯树那儿站一会儿,于是又抓到了几个从西海镇里找过来的镇民。” 法慧听着癞子头的讲述,配合丹海之力的勘察,大概了解了情况,没有多说,直接配合佛轮之力开始为杜白薇的双腿祛寒,杜白薇自己本来也是医师,哪里不知道自己现在这状况,阻止法慧道: “小和尚,别白费气力了,我自己也是修行者……这双腿受寒太甚,已经保不住了。” 法慧温声道: “小僧以佛轮之力帮杜姑娘蕴养双腿的经脉与血肉,即便不能用,至少也能血气正常循环运作,否则一旦血气无法周转,骨头溃烂,这双腿便必须要切除。” 半个时辰之后,法慧停止运功,杜白薇双腿虽然仍旧无法挪动半分,但能感觉到那里一片温暖,有血气渐渐滋养,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法慧,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开口却仍是先询问了西海镇的情况。 法慧跟杜白薇讲过后,又说道: “你们且在此地休息几日,小僧出去领着镇民迁徙到避风谷,待到三五日后,那妙法被其余梵天从西海镇驱离,这场大劫自然便得以化解。” 杜白薇点头,与一旁的三名镇民向法慧表示感谢,却听不远处的癞子头问道: “避风谷……避风谷……小和尚,你是说的外围那处天悲之力稀少,风雪难进的山谷么?” 他与法慧简单合计了一下那处山谷的样貌,随后摇头道: “那儿去不了了。” “若是真要带他们避难,可以来这座洞窟,里面还是足够宽敞的,而且洞窟之中有水源,外面大雪封天,风雪又由天悲之力所化,真若是没得水喝,以雪为食,久了怕出无法预料的问题。” 法慧怔然片刻,问道: “癞施主,那避风谷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忽地去不了了?” 癞子头挠了一下自己鼻头发痒的疮疤,说道: “大约三四年前吧,具体日子我记不太清了,山里没有什么时日观念,我外出借助风雪抑制自己身上的疫病,并顺便找寻一下周围道路的衔接规律,误打误入了你口中的避风谷,那儿真是有够赫人,我只在里面过了一夜,却见了许多不干净的东西,前面怎么走都没有尽头,险些没能出来……那回也真是我运气好得很,老天爷给了条生路,太阳高照散了风雪一时半刻,我看见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也消失了,否则只怕要永远迷失在里面。” 癞子头嘴里的话十分荒谬,这个世上固然有高高在上的大修行者,甚至说这些人是神仙也不为过,世人也真的相信这世上有神仙,可鲜有人会相信这个世上有鬼怪。 不过在场的人都没有怀疑癞子头。 除了法慧,剩下四人的命全是癞子头从外面的风雪之中一手捡回来的,他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欺骗他们。 “避风谷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法慧蹙眉,喃喃自语。 癞子头道: “那里要靠近雪山的更里面,也许是因为「天悲」蔓延了,导致了许多我们凡人无法理解的「不祥」出现,而今过去了三四年,估计里面变得更加危险可怕……总之避风谷定是去不成了,此处山洞倒是还能成为避难之所,只是我找不到出去的路,小和尚你得认识路才能带镇民来这里。” 法慧道: “此处路途虽绕,但距离外界的实际距离不算太远,小僧的确认得路,此次多谢癞施主施以援手,得救小镇这般多人的性命。” 他神情严肃,非常认真地与癞子头道谢,后者却是一叹: “七年前,因我一人之故害得一镇险些覆灭,而今也是有了机会偿还当初孽债,做不得谢,小和尚,你且去吧,我身上如今的疫病受雪山影响,暂且没有传染的能力,镇民虽多,但在这山洞里蜷缩一镇子倒也不成问题。” 法慧沉默片刻,又扫视了杜白薇一眼,对着她身边的三人道: “劳烦三位照看杜姑娘,我且回去西海镇,明日里便组织镇民带着食物与一些生活必备之物来此避难。” 三人承应,走时杜白薇忽然叫了他一声。 “小和尚……” 法慧顿住脚步,却没回头。 “杜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杜白薇短暂的沉默片刻后道: “路上小心。” 法慧微微点头,离开了山洞,杜白薇借着洞中那些冰石散发的微光望着法慧离去时的方向,眼神渐渐变得柔和。 … 第470章 无尘(一) … 万盛寺外,香客如长蛇一般排着队往里涌入,手上皆拿着多多少少的财物,前往寺庙之中的香殿购置焚香,叩拜梵天金佛身。 寺门口的小僧衔望着这每日都来上香,风雨无阻的香客,内心不免升起一股羡艳之感,常常幻想自己何时也能成为天下共尊的梵天,铸成金身,受香火供奉,甚至若是自己未来声名远扬,来为自己烧香的香客繁多,他便不再需要每日再经殿之中一坐数个时辰,敲着没用的木鱼,诵着没用的经文,只需整日里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一眼,修为自然而然便会随着香火而生。 想着想着,他内心不免愈生出了一股滞涩之感,自己未来成为梵天尚且遥遥无期,而陈国如今已有的十三位梵天日夜修为催生不断,未来影响只会越来越大,后来者要何年何月才能超过他们? 到那时,只怕是成为了梵天也要被他们狠狠骑在下头吧? 想到这里,寺门口看守的僧人忽地长长吁出一口气,忽然觉得梵天好像也没有那么香了。 这是他一贯安慰自己的方式,回神时,他余光远掠,忽地见一华服中年男子快步越过人群朝着这头而来,僧人眉头一蹙,又想起自己前两日打扫完佛寺之后去斋房吃饭,那时已经很晚,却被同行的几名师兄插队,导致到他这里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半碗稀粥粥底,害得他饿了一整晚肚子。 此时见到有人插队,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正要上前阻拦,可待他看清来人的面孔之后,面容之上的戒律森严与刚正不阿顿时变成了如沐春风的赔笑: “宋先生,您今日怎么忽然光临万盛寺了?” 宋桥压低声音道: “我要见「无尘大师」。” 顿了顿,他道: “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以无尘大师的身份,自然不是谁想见便能见的,但凡换做是在场其他任何一名香客,看门僧人都会直接让他滚蛋,不过宋桥在陈国的话语权可不小,陈国四十八寺能有如今建设之兴况,他当居首功,由是宋桥与当代十三位梵天的关系都很不错,这看门的僧人自然不敢得罪,即刻便带着宋桥进入了寺庙之中,沿着另外一条不对外界香客开放的小路进入了寺庙的深处。 与浮屠宗相比,万盛寺内则显得要朴素许多,无尘要比妙法早铸金身数十年,也早卷入陈国佛门的内部冲突数十年,岁月的沉淀未必可以开启智慧,但一定能带来经验与认知,无尘自然晓得在陈国的佛门之中,他金身筑得再如何辉煌,寺庙建的再怎样磅礴大气,如果不能提升庙宗里的整体香火,那将毫无用处。 说到底,大家最后还是要凭实力说话的。 宋桥见到无尘时,对方正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为一株迎客松浇水,身上那浅黄色的僧衣将他装点成了寺中一名郁郁老僧,见到这株迎客松,宋桥双袖一抖,失笑道: “大师今日知道我要来?” 无尘动作平稳,将水瓢里的水全部倒入迎客松脚下的土中之后,转头将水瓢扔进水缸中,单手合十道: “宋先生想多了,哪老僧又不是神仙,哪儿还能未卜先知?” 宋桥: “既然如此,大师为何要特意在这个时候给迎客松浇水?” 无尘抬头看了看日上三竿的太阳,又瞥了一眼宋桥,沉默片刻后回道: “才醒。” 如此简洁的回答让宋桥直接将挤到了喉咙口的奉承又憋了回去,无尘对着宋桥说道: “宋先生今日忽然到访,连预约也没有,想来定有急事,你我相交也有十多年了,诚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老僧什么脾性,想必宋先生心中也清楚,有事直接说就行,万盛寺能有如今辉煌,还欠了宋先生一份大人情,若是合适,老僧不会拒绝。” 宋桥闻言也不再遮掩,直入主题: “齐赵之战事已然迫在眉睫,诸方皆在暗中造势,北燕江月侯已经屡发信函给陈王,要求陈王出兵赴约,而如此牵动国战、席卷天下之大事,五境之上的大修士很难独善其身,除非隐遁深山,不问世事,否则大火必然烧身,而今佛门在大战之初派遣了三名梵天奔赴齐赵之战场,不日即刻动身,其中一人便是近来兴盛而起的浮屠宗宗主妙法,但此人最近颇有异动……” 无尘开口道: “宋先生指的是「西海镇除魔」一事吧?” 宋桥: “正是。” 老和尚转身,领着宋桥在寺庙深处的清净之地闲逛,缓声道: “老僧早已听说了,其麾下的某位黄衣罗汉在西海镇除妖之时遇难,而今浮屠宗直接闭寺三日,为其诵经超度,而后他便会亲自带人前往西海镇斩杀大妖。” 宋桥望着脚下落叶,轻声道: “西海镇毗邻雪山,天寒地冻,官道不通,几十年来与白慧镇交好,未曾滋生任何事端,怎么就会忽然出现大妖呢?” 老和尚直言不讳: “是你的人?” 宋桥回道: “不是。” 老和尚信他的话,所以语气变得冷漠了些: “既然不是你的人,你管这些做什么,西海镇并非陈国地界,到底只是一群闲散人士,妙法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先前那件事情过后,陈王已经告诫过妙法了,让他不准在陈国管辖的地界上随意造下杀孽,尤其是因为一则星象预言便行大肆杀戒之事,这是陈王的底线,妙法也在其余梵天的警告下妥协了,所以这件事不会蔓延到白慧镇去,也不会影响你的商队。” 宋桥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佛教向来慈悲为怀,这西海镇的镇民也是人命,几千号人,就这么看着妙法将他们杀光,大师可曾心有不忍?” 无尘道: “若是身处现场,见证这数千无辜的人被屠杀,确实会心有不忍,但如果看不见,那便还好,几千人命……最后也就是人们嘴里的一个数。” “既然只是一个数,那便可有可无。” “若是宋先生真要救西海镇的这些人,老僧也不是不能帮忙,但在帮宋先生之前,老僧要跟宋先生讲清楚,救那些人对你而言没有丝毫益处,他们既不会帮你与麾下的商队赚取更多的银钱,也不会将你的善意与声名带向其他的地方,而宋先生非我佛门中人,没有开过佛轮,「他信」自然也不能让宋先生在修行上获益……” 第471章 无尘(二) 无尘老和尚的话已经讲的非常明白了,他认为宋桥为了西海镇的那群人去得罪妙法是愚蠢的行为,而他帮宋桥做这件事情除了还人情之外,也没什么好处,所以他本人不希望宋桥将这人情债用在这样的地方。 宋桥顿住了脚步,感受着无尘语气之中的淡漠,转而改口,对着无尘道: “其实此来请大师前往西海镇,不是为了救西海镇的那些镇民。” 无尘闻言,也停下脚步,回望了宋桥一眼,见对方神色庄正,没有在开玩笑,于是提起了些兴趣: “不是为了救西海镇的镇民,那是为了救谁?” 宋桥微微一笑: “救大师你啊。 ” 无尘也笑了起来,他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笑着笑着,又渐渐收敛了笑容。 “老僧在寺里过得很好,不劳宋先生挂念。” 宋桥自顾自说道: “陈国此次派遣了三位梵天参与齐赵之争,陈国几百年未经大型战事,佛门中人自从发现香火的用处之后,几乎都已经摒弃佛经,靠着香火来提升自己修为,这种修为虽然来得容易且快,可与他国同境的修行者相比,是否真的能够站得住脚呢?” “这些年大家身上都揣着遮羞布,上面的人假装不见,下面的人闭口不言,但真正遇见了大事,窘迫状况立刻显现,若是大家对于自己的修为既有信心,不曾胆怯,此次前往齐赵边境的梵天便不会上推中,中推下,这等决策不就昭示着,大家其实也知道「香火」修行的弊端么?” 无尘对于宋桥的讥讽没有生气,平静地说道: “「香火」修行真正的弊端在于,无法与参悟「佛经」同时进行,一个需要极清净的心性与环境,一个在接受香火供奉的同时,也必须常常深入俗世,加深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威名,否则很快就会被其他的宗寺抢走香火……大家都这么选择,自然有选择的道理,弥勒大佛留下的真正高深的武学多与高深晦涩的佛经相接,由是我佛门想要出武道大师,远比其他道统更难,要参悟武学之前,得先参悟更难的佛经,由是许多僧人因此入魔,虚耗年华,最终却一无所获。” “我佛门如今做出这般抉择,也不过是顺应世间时势。” 宋桥道: “这都不重要。” “我今日来找大师您,是想告诉大师,倘若妙法在西海镇莫名失踪,那么接下来佛门就必须要有一位新的梵天填补上参与齐赵之争的空缺。” “那么这个人……按照如今佛门的复杂交错的势力,怕是很有可能会是无尘大师您啊。” 无尘细细捻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思索宋桥的这番话,却是问道: “西海镇受雪山与天海相围,人在那里莫名失踪,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死了。” “去齐赵也许还能活,而入西海或雪山则绝无活路,除非他是六境的修士,但妙法此人之心性与本事大不匹配,乃世间一缕气运所造,想登六境,路太远,太崎岖了,像他这样自私自利,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生最是怕死,该如何抉择,他心中有数。” 宋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几日,按照时间来算,妙法其实已经该动身了,他偏偏选择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之前进行了最后一次「星卜」,还要亲自往西海镇这般偏远的地方走,我记得您与妙法的关系不深,甚至没什么交集,但您对他却是真的放心。” 无尘述说道: “齐赵之争,内部暗潮涌动,有些事情我可能不知道,但不可能猜不到,这一去东征没那么快结束的,何时能够再回来可不一定,临行之前,妙法最后一次采用铁血手段为浮屠宗立威,若是你能想明白,便是合理。” 宋桥反问道: “那如果我告诉大师您,西海镇有一条可以通往塞外的路,大师您还会这么觉得么?” 为了拒绝宋桥,或是劝说宋桥,无尘很能自圆其说,但当宋桥这句话讲完之后,能言善语的无尘忽然沉默了下来,他与宋桥对视了许久,最后很是认真地询问道: “真有,还是假有?” 宋桥回道: “确定有。” 无尘笑了起来,笑容之中带着几分透骨的瘆人。 “那这个忙,老僧就帮了。” 宋桥又问道: “那这次,算我还你人情,还是算你欠我人情?” 无尘面色平静: “宋先生以为呢?” 宋桥道: “如果你帮我救下西海镇的镇民,算扯平。” 无尘点点头: “很公平。” “不过……宋先生就不担心,老僧做第二个妙法?” 宋桥双手负于身前,花白的发丝被吹得一片凌乱。 “若是您要走,二十七年前,青灯大师被折废驱逐之时您就该走了。” 重提「青灯」这两个字,无尘那双眸子忽地神光内敛,短暂失神了一瞬。 “当年帮他说话,是我的不对。” 无尘自嘲。 “否则今日,我境况怕是辉煌十倍。” 宋桥望着眼前的老僧,良久才道: “我以为您不后悔。” 无尘摇头: “后悔,后悔得很。” 宋桥沉默片刻。 “不管怎么说,青灯大师能活到现在,您当年那一句有无法磨灭之劳,不过我此次前往青灯寺见他时,他之境况有些糟糕,只怕没有多少时间了,当年您与他交好,而今若是有意,及早见见故人吧。” 无尘闻言一怔,他似乎想问什么,但也没有问,将宋桥送到了后寺门口,才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漠的语气说道: “他生不逢时……我也是。” 宋桥看向无尘,但后者已经转身离开了,两三步后,便不见他的身影。 风中,他轻叹一口气。 … 第472章 采购 … 法慧在阿水与几名镇上的管理者的帮助下,很快便召集了镇民,向他们说明了具体的缘由,并且组织镇民带上了几日里所需的干粮,这个过程并不算顺利,因为很快众人便发现,靠海吃海的西海镇镇民家中存着干粮的并不多,即便先前宋桥的商队留下了不少,但依然无法满足几千号人口所需,于是众人便兵分两路,法慧先带着一部分镇民朝着冰窟迁徙,闻潮生与阿水则带着另外一部分镇民去白慧镇购置收集能够储存数日的粮果。 采集的过程倒是没有什么困难,其间白慧镇的亭长单明良找上了闻潮生二人,跟他们询问了西海镇如今的状况,而后听说闻潮生他们需要干粮,于是第一时间安排人手帮忙。 闻潮生几人惊异于单明良的热情,后者却跟他们讲,宋先生先前已经给他打过了招呼,能帮忙的他一定不会推辞。 而单明良也非常懂事地没有去询问闻潮生他们要这么多干粮具体是为了什么,不知道具体细节,若是回头被妙法发现了不对劲,询问起来,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不知道」,反之一旦被妙法瞧出了什么端倪,单明良担心自己小命不保。 期间,几人聊起了西海镇的状况之后,单明良多愁善感地叹了口气。 “我在这里当亭长也有十几年了,西海镇那帮子人,各个活得都不容易,这些年战战兢兢,来白慧镇做点货易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得罪人,能出妖魔的话,这头早闹腾起来了……那妙法大师果真是厉害,竟然能从这样的镇子里找出妖魔鬼怪来。” 单明良似乎想说些妙法的坏话,但到了嘴边,仍是变成了恭恭敬敬的「妙法大师」,这是他做官的一点小心思,不管肚子憋着多少对上位者的不悦,到了嘴边,尖锐的话能变得顺滑则变得顺滑。 但他顾忌,闻潮生可不顾忌,笑道: “他当然得不停地找妖怪,不然若是找不着,浮屠宗可就成最大的妖怪了。” 单明良一听这话,脖子缩成了一团,摆手道: “小兄弟,这话可真不能乱说!” “若是让妙法大师听见,只怕陈国律法护不住你!” 闻潮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自从在齐国王都的外面与阿水合力斩杀过那名书院的天人之后,他便对于天人再无半分敬畏。 妙法这等吃香火的主,实力必然不如书院的那名掌殿,放几个月前的风城,就是被阿水随手一刀砍死的路边。 他未过多与单明良交涉,走的时候,单明良还送了不少自家自制的腊肉给他们,说这玩意儿放的久,没煮开的话就是咸,就是硬、难啃,不过真到了没东西吃的时候,啃着也能活命,闻潮生谢过了他的好意,带着西海镇采购物资的队伍,推着小车扎入了那条修了一半的风雪长路。 城镇大门口啃着苹果的一名守卫站在满面忧虑的单明良身边,随他一同望着小道远处的风雪,问道: “采购这么多东西,他们应该是要准备藏起来吧,听闻齐国边陲那边儿情势吃紧,陈国除了陈王派遣而出的二十万精锐之外,还有三位梵天,其中便有妙法……爹 ,他们能活下来么?” 单明良没太认真听自己儿子的话,被忽然问起,怔住了一瞬: “谁?” “妙法?” 那名守卫无语,指着闻潮生阿水他们离开的方向: “我说西海镇的那群人。” “谁管妙法死不死,他又不会请我吃西海海畔最新鲜的贻贝。” 顿了顿,他又低声骂道: “那老混帐死了才好,他娘的,老畜牲,不是东西!” 单明良吓得急忙用眼神严厉地制止了他,扬起巴掌,作势要打: “臭小子,教了你多少次,慎言慎言,哪天你非得被你这张嘴害死你才满意!” 守卫躲到了一旁,叹一口气: “白慧镇与西海镇毗邻这么多年,哪儿见过妖魔的影子,好端端的,这祸就从天上来了……什么事儿……” … 闻潮生等人回到了西海镇,法慧已经在此等候良久,他告诉众人,还好先前宋桥帮忙运输了一部分镇民出去,否则那冰窟还真塞不下,他帮忙推着沉重的粮食,一同走入了雪谷,路上对着众人交待道: “衣服都扣得严实一些,无论如何,不要掉队,路上若是哪里不舒服,及时开口。” “若是掉队了,千万不要乱走,就待在原地,我会尽快回来找你们。” 众人应允,如此,法慧带着几人与大量的粮果去了雪山之中的冰窟,镇民全都朝着冰窟的深处挤,而癞子头则是远离众人,独自在冰窟的洞口休息,他所在之地已然非常寒冷,但癞子头也不敢松懈,这几日镇民全都要在冰窟中生活,出入不便,没有药物,一旦他身上的疫病复发传染给洞中镇民,后果不堪设想。 夕阳西下,天地再次变得昏暗无比时,癞子头在洞窟口见到了风雪之外的红,他用冻得僵硬的手指着远方那片红,问同样来到洞口的法慧: “我以前在这洞里常见到这样的红,但是风雪太大了,我看不清楚,那是不是火烧云?” 法慧回道: “是火烧云,西海镇的海上每每落日之时,只要风雪不太大,都能见到绝美之景。” 癞子头眯着眼睛盯着远处的火烧云看了一会儿,慢慢把自己的手插进袖子里,嘴上道: “真好啊,真好……就是这雪山天悲之力似乎还在蔓延,虽然极慢,可如今也到了避风谷那儿,再过些年头,这里估计也住不得人了,慢慢慢慢也就蔓延去了西海镇,到那个时候,西海镇的镇民又该何去何从?” 法慧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癞子头这个问题,想了想回道: “那该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的陈国应该会变得更好,这些镇民便不必与西海镇的苦寒整日纠葛。” 癞子头靠着冰窟的墙壁,他不是陈国人,没问陈国的事。 “西海镇很好,就是有一点不好。” 法慧问道: “哪点不好?” 癞子头道: “我身上的病不好。” 第473章 鬼镇 癞子头告诉法慧,说自己以前想在西海镇安家落户,但现在看来,得等以后镇民全部搬离之后,他才能去住了。 法慧承诺说等度过这一次西海镇的劫难,他再帮忙找找治他身上疫病的办法,癞子头当然相信法慧的话,对方可以为了救助西海镇这群全不相干的人而费这么大周折气力,自然也愿意搭救他,即便他不对自己身上的病症抱有任何期望,也觉得开朗起来,随口说了些以前的事,说自己年少时遇到一个帮人算命的骗子,要了三枚铜钱,帮自己卜了一卦,算完之后那人说自己是一株雪莲。 “他当时给我算完我就知道他是个骗子,那人眼瞎,看不清东西,我从小就黑得跟木灵芝似的,怎么讲也与雪莲扯不上半分关系,但我还是多散了他几枚铜钱,让他这几日消停些,别到处骗人钱财,若是遇见才因逃避关内通缉而入城的那群凶徒,怕是凶多吉少。” “可惜那人没给自己卜一卦,也没听我的话,被人砍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尸体翌日就在街上被人发现。” 他没去讲那算命的为何会被砍成这样,在关外不需要纠结这么多,杀人往往只是一念生恶,而非恩怨利益。 法慧却是问道: “那位没与你讲述过「雪莲」的涵义么?” 癞子头道: “没讲。” “他一个江湖骗子,也就骗骗一些涉世不深的淳朴之人,本就是信口胡诌,真叫他讲出个一二三来,他又没得说了。” 二人畅聊至夕阳落山,法慧便回去与闻潮生二人诵经驱幻,由于洞内空气流通不畅,闻潮生阻止了镇民在洞内深处生火,而且柴薪的味道在这雪山之中会显得格外刺鼻,若妙法进入山中,捕捉到了这一丝炊烟味道,或会带来杀身之祸,癞子头则为了确保自己的疫病不会复发,便重新戴上帽子,走入了凛冽的雪中…… …… 西海镇。 雪风将星月落下的辉芒浸得极冷,一行五十余人骑马而来,为首者身着袈裟,头露戒疤,他站在一处高点上,望着前方一片漆黑的小镇,眉头渐渐凝蹙起来。 他较之众人更为敏锐,偌大的小镇,没有丝毫生气。 “这么晚了,此地怎么会连盏灯火也没有?” “慧能,你没弄错吧?” 人群中,有人对带路的慧能发出了质问,后者笃定道: “没弄错,这就是西海镇。” “若是你们不信,可以问「觉通」。” 人群中的觉通被忽然点名,即刻附和道: “就是这里!” “只是奇怪,先前这里有许多人,为何此刻却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难道这里的镇民全部都休息了?” 队伍一名四境声如洪钟: “这才什么时辰,怎么可能全部休息了?” “依我看,这些贱民估计都躲了起来,哥几个随我先去把他们给揪出来!能找到一个,剩下的自然也全部找到了。” 他言罢,骑马带人快速朝着小镇而去,疾驰的身影在暮色中犹如鬼魅一般,很快便消失在了小镇的那些木屋群中,开始时还能隐约听到不少人翻门倒柜的动静,可不知为何,这些动静渐渐随着雪风海浪也就消失了,众人在山顶等待了一会儿,莫名被这裹挟着海腥味的风吹得有些心烦意乱,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终是有人不住道: “他娘的,「心源」这个白痴,怎么搜这么长时间还没找着人?” 慧能面色紧张地看着西海镇那些漆黑的木屋,他说不清楚自己在紧张什么,但总觉得在那漆黑的地方,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可怕事情发生了。 “有点不太对。” “心源是个急性子,若是他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人,绝不该一点动静没有;若是他找到了人,也不会第一时间自己审问,肯定会将人带到大师面前来。” 队伍中的另一人道: “确实不该没声儿……咱们要去看看么?” 众人有点拿不定主意,心源四境上品的修为在他们之中可不算低,这么莫名其妙就消失于那片黑暗中实在是有些瘆人,更瘆人的便是失去动静的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那随行的十二名弟兄。 一些人将目光瞥向了妙法,等待着他下达命令,妙法掌心轻轻摩擦着马儿的缰绳,眸子里映出的精光愈发锋锐,他盯着海岸处的死寂与暮气沉沉,淡淡道: “一起去看看。” 他骑着马儿带着众人朝西海镇而去,钉铁的马蹄在被雪覆盖的地面上留下杂乱痕迹,随着他们来到镇子的入口时,愈发察觉这是一座根本无人的鬼镇,其余人只是觉得有些不安,但慧能等前些日子才来过一次的人已经在这剧烈的反差下感觉到了恐惧。 “怎么会没人……” “他奶奶的,西海镇也有几千号人吧,咱们来的时候也没见白慧镇的人变多了啊,怎么说没就没?” 慧能在夜幕中吐出一口又一口的白雾,紧张打量着四周,寻找着心源等人。 人群里有人大声呼喊他们的法号,声音在寂寥的镇子里传出了老远,清晰又空洞,但回应他们的始终只有风声与海浪声。 众人心中的不安随着时间发酵越来越浓烈,活生生的十几个人怎会莫名其妙就消失不见,难不成这镇子真是闹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分开找找,不要走远,不要单独行动。” 妙法淡淡发话,众人即刻散开,在周围寻找起来失踪的心源等人,但他们却一无所获,而更让众人毛骨悚然的是,随着他们寻人结束重新聚拢之时……队伍之中又少了六人。 呜呜—— 裹挟着雪花的风声呜咽,像是厉鬼的嚎啕。 众人已经顾不得其他,不由自主朝着妙法靠拢,对着周围的黑暗虎视眈眈,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一切。 妙法此刻也已面色严肃,朗声对着周围道: “何方高人,可否出来一叙?” 第474章 冥顽(一) … 与众人的惶恐紧张相比,妙法则要淡定许多,这并非只是因为他天人境界的修为,更多还是因为妙法从心底里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的存在,他虽常常给自己下属洗脑,但还没有到连同自己也不放过的地步,由于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有着清晰的认知,妙法便明白若真是世上有鬼,他大概不会现在才遇见。 既然不是鬼,又能轻而易举让一群三境乃至四境都悄无声息消失的,自然只能是一名五境的天人。 而且此人的修为,怕是还在自己之上。 否则这么近的距离动手,自己不会完全没有感知。 妙法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在脑子里面转了一圈,想着自己此行如此隐蔽,且师出有名,再者他从未与任何人提及过自己来西海镇的真实目的,西海镇有一条通往塞外的路这件事也仅有极少部分人知晓,所以这里绝不应该有第二名五境的修士出现。 在对方短暂的沉寂之中,妙法脑海里掠过了各种心思,最终想到,这人或许也是陈国的某位梵天,想要一同逃往塞外,于是他便又开口问道: “是释迦大师或普照大师么?” 这二人与他一样,在陈国的十三名梵天之中皆比较靠后,无论是势力与实力都很一般,是这一次陈国排去齐国参战的牺牲品,也只有他们二人才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于西海镇。 但随着一道身影出现在不远处,脚踩着暮色来到他们跟前时,妙法这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无尘。 对方穿着一袭单薄的灰色破旧僧袍,上面遍布褶皱,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拿出来穿过了,月光浅浅附着一层在他的身躯表面,让其看上去比在万盛寺中多了些许温和,但在场如临大敌的众人见到无尘时,绝不会因为他身上的这点温和就放松下来。 “无尘……” 妙法犀利的目光中带着几许疑惑。 他不知对方为何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来者不善,那些消失的下属就是最大的证明。 今日能被他带到西海镇来的这些下属,都是他平日里暗中观察挑选的最为忠心的人,带着这些人到了塞外的公国混乱区域,他不需要再耗费巨大的精力与时间重新组建笼络势力,只需要换个称号,很快便能东山再起。 无尘一言不发,直接对他的下属出手,这几乎已经表明了来意。 “好久不见,妙法。” 面对聚拢于一块儿的妙法众人,无尘面色不见悲喜,亦不知来意,妙法带着众人下马,对着他道: “不知无尘大师今夜忽然造访此地,所为何事?” 无尘平静地回道: “听闻西海镇有不世妖魔,老僧特来此地除害。” 无尘的话直接叫妙法陷入了沉默。 后者来这里做什么? 对外打着的旗号一直是降妖除魔,而现在无尘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西海镇,还将他原本「要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那他也就没有了继续滞留于此地的理由。 妙法眯着眼与无尘对视,一股隐晦的火药味在二人之间滋生,浓郁的不安也在其余妙法的随行者心头浮现,虽然不知为什么,但他们总感觉这二人像是要动手,俗话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二位若真是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他们这些人又该如何自处? “我以寿数为灯烛,强行消耗,占卜出灾劫生诞之方位,这份功德我凭本事拿的,无尘你半分气力不出,上来便直接夺我功德,这种事情便是放在「讲经台」也是很难说的过去的……” 妙法阴沉的声线在暮色中已交织着不加掩饰的愠怒与杀气,大有一副要去讲经台告无尘的罪状之态,「讲经台」由最早佛门的十三位梵天共同而建,乃是陈国佛门中不可侵犯之圣地,佛门一切重要的事情皆在此地进行商议与抉择,当年青灯大师也是在此地受审判而被锻碎龙骨,废除一身修为。 面对妙法的威胁,无尘丝毫不曾放在心上,只与他说道: “你那点儿腌臜的手段,最多也只能骗骗愚昧的世人,甚至连世人也骗不过去,只是因为你好歹破升五境铸成金身,有些事情大家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了,此时你拿这个说事,不觉得幼稚么?” 妙法冷冷道: “我所做之事,与你有何相干?” “既没有影响到你万盛寺的香火,也没有触犯陈国之律法,你跑这里撒野,断我功德,我浮屠宗的损失,谁有来承担?” 无尘淡淡道: “老僧听不明白,你浮屠宗有何损失?” “你要除魔,西海镇而今莫说妖魔,连只鬼也没有了,回头天下皆知这是你浮屠宗、是你妙法的功绩,老僧不跟你抢,此行对你浮屠宗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老僧还帮你省了许多力气,难道你不该感谢老僧才对?” 他话音落下,妙法的脸色变得铁青,一旁的一名妙法追随者见他颜色,不知他为何这般恼怒,但他显然是不希望妙法与无尘动起手来的,二人一旦动手,他离得这么近,顷刻之间就会成为飞灰,于是小心翼翼地低声劝慰妙法道: “宗主,无尘大师说的也有道理,反正西海镇的人现在也全都被无尘大师除掉了,事后消息放出去,就说是您做的,其实没什么影响……” 他话只说了一半,剩下一半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讲不出来。 妙法眼神斜视,一缕微光仿佛要将他扎个通透,这人心头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辩解,头便忽然直接炸了开来。 腥臭的浆血在风中散成了花儿,他的无头尸体就这么直接倒在了地上,手脚仍在抽搐。 第475章 冥顽(二) 这人的突然死亡惊住了其余的随行者,他们立于妙法的身侧,大气不敢喘上一口,也不知妙法明明是这件事情的受益者,为何忽然发了这么大的火。 反倒是无尘,在嗅到了冷风中那难闻的腥臭血气之后,眉头微微一皱,说出了一句有些诛心的话: “这些人能被你带到这个地方来,想来都是对你无比忠心、深得信任之人,一路上,你却未曾向他们讲出一句真话,反而此刻还将怒气牵制于他们的身上,妙法呵妙法,你如此残暴无端,未来必然会众叛亲离,下场难看。” 妙法此时计划被坏,还被无尘这般嘲讽,怒气已在胸膛中灼然而焚,又岂能给无尘半分好脸色,面皮也是顷刻间拉下,寒声道: “老秃驴,是宋桥让你来的?” 妙法方才想了半天,觉得无尘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这里,只可能跟宋桥有关系。 无尘没有否认,直接将话说开了: “齐赵之战迫在眉睫,你身为陈国梵天之一,当年在讲经台大家各自舍去部分香火,让给了你浮屠宗,使你收益,甚至早先时候你为了快速立威,肆意编造了一则荒谬的星象预言,屠杀陈国百姓,若非是诸位梵天帮着你向陈王说情,你知道后果。” “佛门在陈国的确高于王权一头,但二者之间向来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使得两方收益,你因为自己的愚蠢险些破坏这个平衡,害了所有人,讲经台上无人找你问罪,是看在佛门如今需要人才,你又是初犯,这才宽恕你一回,而今正是你回报佛门的好机会,你却选择在这个时候临阵脱逃,吃了我佛门让出的香火,却不想担这份因果,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妙法听到这里,愤怒的内心忽地被浇上了一盆冷水,心想这无尘难不成真的猜到了自己要来西海镇做什么? 然而这件事情,他做的如此隐蔽,连身边最亲近的下属也没有告诉,无尘是如何知晓的? 他不相信,硬着头皮冷笑道: “无尘,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讲什么。” “这西海镇乃是绝地,你说我临阵脱逃,那我问你,我是要逃进十万雪山还是逃去西海?” 无尘道: “雪山有一条路通往塞外,西海镇也有不少镇民曾经也是误打误撞从那条路过来的,妙法,老僧本以为你是个体面人,非要将你这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撕掉,你才肯认清现实吗?” 他话音落下,妙法一直悬在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他周围的那些下属也不自觉偷偷用余光打量着他,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此次跟随妙法前来西海镇的真正目的是逃离陈国。 妙法的沉默也昭示着无尘所说非虚,他在暮色中盯着无尘好一会儿,脸上的愠怒渐渐转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阴翳: “无尘,你害怕了。” “我走了,陈国必须要有新的梵天顶上,否则齐国与燕国可不买账,而如今下一个最有可能顶包的人就是你与「慈航」,论及势力,慈航不如你,论及实力,慈航远不如你……但因当年青灯一事,而今你在佛门之中也颇受排挤,尤其是「圆照」与「法喜」二位,这些年私下里可没少做过针对你的事情,偏偏他们在陈国佛门之中颇有地位,由此我若离去,你必然要成为下一个为我顶包前去齐国参战之人,对吗?” 无尘没有否认。 见他的沉默,妙法脸上的笑容渐盛,继续说道: “无尘,你既然会出现在这个地方,那就足以证明你不是一个蠢人,恕我直言,齐赵之战牵动天下,这不是江湖纷争,不是小打小闹,我与「释迦」、「普照」此去齐赵,能活下来的机会寥寥无几,而我们死后,你以为自己能够逃得掉么?” “「定光」、「圆照」、「传灯」三个老东西,这些年一直说自己身上有一缕弥勒大佛的神念转世,可以普渡众生,让陈国百姓脱离苦海,呵呵,真要是齐国、燕国打过来了,那三个老乌龟王八蛋,指定跑的比谁都快,你信吗?” “他们肯定是不会自己去的,那就只有你们其他的梵天顶上去咯。” “可笑……” 无尘回道: “那是以后的事。” “你若是逃了,老僧现在就得为你顶包。” 妙法见无尘同样怕死,笑容愈发自信了,直接向无尘抛出了橄榄枝: “但也许……有个办法能让我们都不死呢?” “与其你我两名可怜的棋子在这里相互为难,不如合作,一同逃离这场必死之局,那几个老混帐吃过陈国的香火最多,如今陈国遇见了麻烦,自然也该他们首先出力,凭什么要把咱们扔出去送死?。” 他能言善辩,在言辞之间不知不觉已经将无尘拉到了自己的阵营来,从敌对的关系变成了同生共死的合作者。 妙法身边有机敏之人听明白了其中问题所在,也急忙开口附和劝说道: “无尘大师,宗主说的对啊!” “咱们都只是被那几位至高梵天利用的倒霉鬼,上去战场替死的,与其帮他们,不如帮自己!” “没错,无尘大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一同走吧!” “……” 声音此起彼伏,好似夜幕中的另一阵海浪声,不断冲击着无尘的内心。 妙法听着这些声音,又看着沉默不语的无尘,脸上浮现的笑容愈发胸有成竹,在他看来,无尘绝对没有拒绝自己的理由,不是他能言善辩,而是情势如此,比起让自己留下来去齐赵边境送死,跟自己一同逃离陈国销声匿迹对于无尘是百利而无一害,他当然不会拒绝。 然而当无尘再一次开口时,那冷漠的声音却直接击碎了妙法脸上的笑容。 “回去吧,妙法……西海镇大魔已除,回去吧。” 妙法脸上的笑容僵滞了片刻,并未消失,而是变得狰狞而癫狂: “无尘,你老糊涂了?” “你在这里与我较劲,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们之间可有过半分恩怨?” 无尘灰色的僧袍在暮色下显得格外黯淡,他站在那里,站在众人面前,瘦削的身躯像一座山。 “妙法,回去。” “莫要让老僧动手送你。” “不好看。” 第476章 交手 … 无尘未给妙法留下任何后路,神情之中藏着的不近人情的冷漠撕碎了二人之间最后的冷静。 妙法知道自己的修为不如无尘,甚至可以说在五境的这条修行之路上,无尘要比他走得远得多,但他走到今日,靠的就是果决狠辣,又怎会束手就擒? 先下手为强。 藏满夜色的长袖中,中指轻弹,千顷风雷之力发于一瞬,这劲力击出的一瞬便将妙法身旁的几人震飞出去,直袭无尘的眉宇,无尘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幕,不慌不忙地后退了半步,抬掌相对,掌纹间有道蕴流转,无形之间化解了妙法这一击。 “上。” 妙法没有废话,对着自己的这些心腹发号施令,自己也大步上前,朝着无尘攻去! 他所带领的这些心腹之中,绝大部分都是三境,只有极少数的几人是四境,而且并非非常厉害的四境,他们之中有一部分是他国的通缉要犯,一部分是从关外塞外而来的凶徒,本身没什么师门传承,武功都是东一点西一点的学,某些人有武学天分,在浮屠宗内受到妙法的点拨,才成功突破通幽,但妙法从未将他们当作是自己的弟子或学生,也从未真的付出心血去栽培他们,自然这些人的修为不会强到哪儿去。 若说身旁仅剩的几名四境拼上性命尚且还能对无尘造成一些干扰,那些三境便几乎毫无作用,他们唯一的作用便是用自己的性命去消耗无尘的精力与气力,但这数量的确稀少了些,远远够不着对无尘造成明显的影响。 况且面对一名五境的强者,一名佛门的梵天,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不惧? 即便暮色深沉,月华黯淡,可无尘还是在那群硬着头皮朝自己杀来的人的眼中见到了犹豫与恐惧,只能说这些年妙法对于下属服从性的培养与筛选的确做得不错,即便这些人如此害怕,却依然服从了妙法的命令。 无尘自然不会留手,一袖挥过,距离最近的三名三境便直接犹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空中还炸出了血花,趁着他分神的这个间隙,妙法又是杀招频出,但皆被无尘轻而易举挡了下来。 二人越战越快,身形渐渐在夜幕中已完全看不清,似乎彻底融于风中,融于雪中,不远处观战的众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插手,还有一名三境的妙法追随者大叫着冲入战场,然后莫名被一掌拍成了碎肉。 至于究竟是无尘拍的还是妙法拍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二人你来我往,妙法动了真火,这些年所学尽数用出,一拳一掌之间,道蕴翻飞,月华之下,无尘被逼出了佛轮,六瓣熠熠生辉,挡下了妙法所有的攻击,散道蕴于无形。 妙法借着最后一式「昭阳指」与无尘拉开了距离,后者立于一处木屋房顶,凝视着不远处的妙法,竟然笑了,脸上的皱纹中散布着无奈。 “最讽刺的是,你一个从来不修佛轮的人,最后却成了陈国的梵天。” 妙法冷声道: “先成梵天,再借着香火来修佛轮,难道不是一样?” “说的好像你们这些人成就梵天金身之后还认真参悟过佛经,不都是靠着陈国的人间香火愿力来供养自己?” “大家都披着一张金色的袈裟而已,反正里面烂得流脓,谁又比谁要清高呢?” “我与你们不同,至少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哪里像你们这样虚伪,连自己都骗!” 面对妙法的愤怒质问,无尘没有回击,他静静盯着妙法,看着他腹腔渐渐流出的鲜血浸湿衣衫,才对着他道: “还要负隅顽抗么?” 妙法无视了自己身上的伤,桀桀而笑: “无尘,你不敢杀我,也不敢伤我太重,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还是得去齐赵送死!” “今日我将话放在这里,说什么我也不会回去的,要么你与我合作,一同离开陈国,要么……你自己去齐赵送命!” 月下,立于房顶之上的无尘忽然双手合十。 “真是有些可惜,既然你不愿意回去,那老僧便只好请你赴死了。” 他话音落下,身后璨然而生的佛轮忽然微微震颤,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其中孕育,随时都会盛放,妙法见状,脸上的狰狞逐渐化为凝重,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脚下一点,身形倏然后退,同时对着自己的下属叫道: “老秃驴在开第七瓣佛轮,暂不能动,一起上,不要让他的第七瓣佛轮盛开!” “帮我争取一下时间,我有一招可以杀他,需要时间蓄力!” 妙法言罢,那些下属便顿时跟打了鸡血一样,不要命地直接祭出了自己毕生最强的武学,一时间,刀芒剑光频现,拳脚交错,数十黑影皆尽化为夜中索命恶鬼,直取无尘! 这只是极为短暂的时间,杀向无尘的那些人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的妙法根本没有蓄力所谓的杀招,而是在暮色的掩映下朝着远处的雪谷入口遁去,速度极快! 嗡—— 就在这些扑杀向无尘的黑影即将触碰到他的时候,一直震颤的佛轮忽然安静,像是成为了永恒定格的瞬间。 那数十名要阻止佛轮开出第七瓣的妙法追随者,便在这个瞬间见到了此生最为震撼的绝景。 佛轮的第七瓣不可阻挡的盛开,一场犹如长龙的业火咆哮着围绕无尘蔓延开来,仿佛要将世间一切的罪恶燃尽,灿烂的红色映亮了半边海,烧红了一片天。 身着灰色僧袍的无尘行走于火龙身上,像是一名上苍之上的审判者,冷漠凝视这污浊世间的一切。 … 第477章 鱼腥味 这火龙灼灼而啸时,此方世界便只有他动,只能他动。 扑杀向无尘的这些人,在触碰火龙的顷刻之间便被烧成了灰烬,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而此时,受伤的妙法也来到了雪谷的入口处,他隔着朦胧飘飞的风雪,对着行走于烈火长龙之上的无尘大笑道: “无尘,死秃驴!” “老子他娘的不回去!” “今儿个老子告诉你,就算是死,老子也要死在这雪谷里,你休想抓老子回去!” “你就等着被那些老乌龟王八蛋派到齐赵去送死吧!老子才不做你的替死鬼,若是老子从这雪谷中找到出去的路,每年都要来你坟头撒泡尿!” 他放肆叫嚣,笑着又自顾自地说道: “不对,不对不对!” “你啊,若是去了齐赵,哪儿还有坟?啊?你哪儿还有坟?” “你他娘的死无葬身之地啊!” “哈哈哈!” 妙法大笑数声,转身头也不回地直接奔入了雪谷,他跑得极快,逃得极快,无尘这老秃驴的实力比他预想之中还要强不少,尤其是那第七瓣佛轮盛开之时,带给了他强烈的心悸,妙法心中清楚,自己根本挡不住这第七瓣佛轮的神威,若是正面硬接,多半会直接受到重创,失去反抗的能力。 而他嘴上虽是骂的畅快惬意,但心中却已然对无尘忿怒到了极点,若非无尘今日坏他好事,此时此刻他已经在去塞外的路上,只要翻过了这片雪山,离开了陈国的管辖与束缚,塞外天地无垠,他随便找个偏远的地方躲上十年,待这四国局势彻底稳定下来之后,他再回归仍是春风得意。 无尘看着逃入雪山的妙法,并没有追击,他收敛了佛轮,火龙散去,天地重归寂静,只留下了方才与妙法打斗时的满地狼藉,许多木石砌成的房屋已经在二人战斗的冲击下七零八落。 行走的无尘面色略显苍白,方才盛开的第七瓣佛轮对他而言是不小的消耗,而今将妙法吓退,他也没有即刻离开,而是盘坐于那雪谷入口之前,静静调息。 … 妙法捂住肚子上的伤口,快速地沿着雪谷之路前行,他不确定无尘是否会追上来,所以必须要跑得快些,如今没有人给他带路,这就这么一头往雪谷里面狂奔实在是找死的行为,但跑着跑着,妙法发现无尘并没有追上来,于是不再继续深入,就近靠着一座雪峰盘坐调息。 他此刻也渐渐从各种复杂的情绪中走出,知道自己若是再这么一股脑的往里面冲就是找死,于是一边平复自己气脉之中乱窜的道蕴之力,一遍思索着接下来何去何从。 妙法心中清楚,无尘不会就这么放过他,对方忌惮于十万雪山这般绝地,不敢像自己这样深入,但一定会守在雪谷的入口处等待,一想到那个老秃驴不断将自己往绝路上逼,妙法胸口的无名火就又不住地升起,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无尘这混账东西为什么就是要与自己过不去,若说恩怨,他们之间并无恩怨,若说利益,无尘这老东西成就梵天金身比自己更久,难道他不明白这里面的道道? 自己如今与他乃是唇亡齿寒,一同找到西海镇带路之人离开陈国,是眼下度过劫难最完美的解决方案,可无尘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就是要扭着自己不放,害得如今自己身陷险境,妙法越想越气,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他身为五境,身躯受道蕴之力的保护,十万雪山外围的风雪的确对他没有丝毫影响,妙法稳住伤势之后便起身,想要尝试回到雪谷入口再看看,但随着他小心地朝着来路回去时,却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这似乎不是他来时的路。 妙法眯着眼,又尝试性地朝着前方走了一段距离,确定了身后这条路变了。 可他来时一直走的是一条双向的道路,没有小路与岔路,如何会忽然迷失? 妙法心中古怪,心想十万雪山受天悲之力的影响,难道这也是其中的一环? 但他也非常人,迅速撤去了护住自己的道蕴之力,以血肉之躯去感受着风雪的寒冷,越往前走,寒冷越甚,于是妙法便基本确定自己是走错路了,自己正在朝着雪山的深处行进,不得已,他又掉头,可没走一段距离,妙法又停了下来。 因为回头同样不对。 他立于原地,风雪如冰刀一般不停剥削着他肌肤上的每一寸热量,妙法在这冰寒的僵硬之中心中顿生惊惧,他似乎陷入了一个无法避免的死循环,无论他朝着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去到这十万雪山的更深处。 不甘心坐以待毙的妙法又咬着牙,让道蕴之力重新护住自己,他直接运转身法,想要攀上高高的雪峰去查看情况,然而才迈开几步,便颜色骤变,似乎遭遇了什么,但妙法却不愿就此放弃,于是硬着头皮继续朝上,直至半山腰时,他才忽然痛叫一声,腰腹处伤口倏然迸裂,鲜血喷了出来,妙法也随之滚落雪峰。 瘫在冰冷的雪中半晌,妙法才喘息着重新坐了起来,急忙运功止血愈伤,这本来算不上很重的伤势,正常情形下借着道蕴之力大约半日便能恢复无碍,可随着妙法这么强硬与雪峰上那股神秘的力量对抗时,雪峰中暗藏的天悲之力浸入血肉,让妙法吃尽了苦头。 轻伤直接险些变为重伤,妙法老实了,稳住伤势之后,他不敢再继续诞生爬上雪峰看一看的念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 不走不行。 他总不能被活活困死于眼下这方寸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岔路,妙法随便认了一条,继续向内,又过去了约莫一刻钟,他见到前方出现了一处空地,天雪地白之中出现了一棵系着红缎的枯木,妙法目光一动,迅速来到了这棵枯木面前,他抬手仔细摩挲了一下这红缎,又嗅闻了一遍,脸上渐渐浮现出了阴冷的笑容。 “一群该死的蚂蚱,原来是藏到雪山里来了……” 这空地满打满算又六个出入口,妙法来到了每个出入口前仔细看了看,眉头发皱,忽地他想到了什么,闭目将意识内敛,道蕴之力集中于耳鼻之上,没过多久,他便精准抓住了一丝一缕残留于此方天地的线索。 妙法睁开眼,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神情瘆人。 方才他在雪中……闻到了鱼腥味。 … 第478章 薄念初(一) 一般而言,与「腥」字沾边的味道未必能够传的多远,但一般会留存得较久,在这雪山山谷、凛冽寒风呼啸之地,如果没有源头在附近的话,很快味道就会散尽,除非在他的附近便有鱼,而雪山之中是不可能会出现鱼的,最有可能便是在他的附近有一个杀过、吃过鱼的人。 妙法对于雪山并不了解,但他知道这风雪的威力,不相信有普通人能扛得住这风雪多久,若是雪山之中有人,一定才进来,结合先前他在西海镇中见到的景象,于是理所应当便认定了,是宋桥将自己将要来西海镇的消息传递给了这里的镇民,而后西海镇的镇民便带着食物来到了这雪山中避难。 这雪山之中的路不停变化,但方向总没法随意更改,如此影响的必然是进入雪山之中的人的视觉,而今他直接通过嗅觉来辨认路总没有错。 妙法打定主意,循着这鱼味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绕了好几次的路,终于在前方被风雪掩映的小路上见到了一个缓缓行走的人影,妙法目光一亮,即刻向着那人奔了过去,他身法如电,擦过雪风时发出的动静惊扰了前方的人,对方回头,便见了面色狰狞的妙法,那人着实被吓了一大跳,只是愣神刹那,便毫不犹豫地朝着前方疾奔。 但他哪里跑得过妙法? 几个呼吸之后,他甚至来不及路过第一个路口,便被妙法一把薅住了脖颈。 “他们在哪儿?!” 妙法目露血丝,厉声质问。 那人被妙法一把抓住之后便开始剧烈挣扎,带着的兜帽垂落,露出了一颗癞子头。 “你在说什么……什么他们?” 癞子头面色惊恐又茫然。 咔! 他话音刚落,妙法直接拧断了他的一条手臂,接着在癞子头凄厉的惨叫声中又将这断臂拧转几圈,活活撕扯了下来! 鲜血喷涌,在纯白的雪地里涂鸦成不规则的画面,癞子头死死瞪着眼,捂住自己的断臂倒在了雪地里,钻心的疼痛叫他用力地蜷缩着自己的四肢,几欲让他疯狂。 不同的人对于疼痛的忍耐能力显然是不同的,癞子头格外怕痛,他开始吃雪,嘴巴里大口大口嚼着,又将断臂的伤口插入积雪之中,呼吸急促得仿佛要将肺直接压得炸开。 一旁的妙法提着手中的断臂,对着蜷缩在地上的癞子头道: “我没有多少耐心,你要逞英雄,得付出代价!” “带我去找人,放你离开。” “若是你再继续装傻,本尊就一条条将你的四肢全部拧下来,再一根根敲断你的肋骨!” 癞子头蜷着身子,虽对疼痛稍有适应,仍是觉得要命,他微垂的眸子轻动,睫毛上沾雪,眼神变换,接着他翻了一下身子,跪在妙法脚下,对着他磕头道: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小人不装傻了!” 妙法见他如此,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些: “这不就对了?” “你乖乖听话,老老实实去带我找人,又怎会落得如今这副模样?” 癞子头指着妙法手里的那条断臂,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妙法见状便回道: “放心,这手臂在这雪里没那么容易坏,带我去找人,人找到了,我亲自帮你接臂,保证恢复如初!” 癞子头眸中呈现了复杂的神色,最终做了决定,咬牙道: “成。” … 冰窟洞口。 闻潮生双臂环抱,靠着墙壁出神,暮色消融,朝阳的光要再度抵临此地。 不多时,身后出现了脚步声。 他不回头,也知道那是法慧。 “是不是以为我是法慧?” 阿水的声音忽然响起,闻潮生微微一惊,回头却见阿水拿着一根木枝横在了他的脖颈处。 “呲——” 她嘴里模仿着兵器划过皮肉的声音,木枝在闻潮生的脖颈处轻轻一划,接着她非常严肃地对闻潮生说道: “闻潮生,你死了。” 闻潮生与她对视了片刻: “那我死了,你不也死了?” 阿水白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木枝戳中闻潮生心口的疤痕处,告诫道: “江湖凶险,你这段时日太懒散了,这不好。” “时刻戒备着,才能活得久。” 闻潮生低头看着这根木枝,抬手接过,阿水站在他的身旁,伸手往腰间一摸,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壶小酒,掀开盖子之后闻了闻,眉毛情不自禁地朝上挑起。 她问闻潮生要不要喝一口,闻潮生说道: “你留着喝吧,反正过几日就出去了。” 阿水先是浅浅抿了一口润唇,道: “有法慧小和尚的帮助,妄语修行挺顺畅的,没想到佛、道之间的东西还有如此融会贯通之效。” “照这个势头,估计最多月余,妄语的修行便能小成,幻象就会大大缓解,到那个时候,「逍遥游」就算成功一半了。” 逍遥游一成,他们身上的道蕴伤就会极大程度缓解,尤其是闻潮生,不会再出现生命危险,当初北海道人并未夸大其词,「逍遥游」对于道蕴伤的缓解是世上独一份,自从这些天修行「妄语」后,闻潮生身上这密密麻麻的道蕴伤这些日子没有再复发一次。 寻常情况下,未突破天人大劫的四境修士身躯无法与天地道蕴之力并融,这种来自于天地的排斥连六境的强者都无法解决,由是他们能够掌控与使用道蕴之力,却也抹除不了五境之下的修士身上的道蕴伤。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场风寒,对于人来说也许睡一觉便好了,可猫猫狗狗受了风寒,却可能会丧命,人也未必能治。 但闻潮生此时担心的自然不是自己身上的道蕴伤,他说道: “老薄已经一夜没有回来了。” 阿水微微一怔,不知道闻潮生口中的「老薄」是谁,却又很快便反应过来: “你说癞子头?” 第479章 薄念初(二) 闻潮生道: “人家叫薄念初,父亲年轻时候是一名游侠,老来在塞外的蓝河公国开私塾教书,成了一名教书先生,听他讲,他父亲就是嘴脏了点,人还是不错,可惜在塞外那个地方,好人下场大都不好,他父亲因为帮一名学生出头,后来给人废了手脚,扔山里喂了豺狼。” 阿水觉得有些荒谬: “一个能在塞外漂泊几十年的游侠,武功想必极其厉害,怎会如此落幕?” 闻潮生双闭环胸: “我问过薄念初,他爹说是游侠,也并非干着惩奸除恶的勾当,其实就是平日里做点力所能及的好事,帮过不少人,塞外的人口流动很大,几十年名声越传越开,也不知道怎么就给他爹传的神乎其神,编撰了许多根本没有的故事,以至于当初他爹去蓝河公国开设私塾的时候,公国的君主还特意给予了他爹许多特权,将他爹奉为了上宾,宣称未来若是有谁敢破坏蓝河公国的和平,薄念初他爹会出手。” “后来,薄念初的爹去世,他也被凶徒恶霸逼得离开了公国,他娘早逝,没了依靠,只能自己在外头晃悠,薄念初说自己这辈子受够了冷眼与颠沛,一生只想寻得一处净土,能够自给自足,自生自灭,他便满足了。” 阿水听着癞子头的故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也忘了喝酒,琢磨来琢磨去,偏头看着闻潮生道: “怎么会受冷眼,他爹那样的好人,在塞外传的美名千千万万,人家若是知道他是薄念初的孩子,多少会接济一下吧?” 闻潮生道: “那可未必。” “人性之中最容易滋生的便是妒嫉,由是才有落井下石,才有见到了美好的东西就想要撕碎它。” “许多人只是听过薄念初他爹的美名,没有真的受过他爹的好处,在得知被传的神乎其神、如此强大的一个人,最后被一群小恶霸给收拾了,谁又会去关注他爹生前做了多少好事,帮助过多少人呢,只道是他爹德不配位,虚伪做作,落得这样下场纯属活该。” “那些曾经受过他爹小恩小惠的人也不会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站出来帮他爹说话,毕竟大家都在嘻讽嘲讽,人群中这时候忽然出现一个唱反调的,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更何况那是危机遍布,律法缺失的塞外,谁又会为了这一点小恩小惠而让自己身陷险境呢?” 阿水生性较为耿直,听到闻潮生言辞犀利地讲述出这些之后,陷入了冗长的沉默,她喝了好几口酒,才说道: “但也有像西海镇这般善良的镇民吧,他们为了杜白薇不是也以身涉险,抱着必死之心进入雪山么?” 闻潮生回道: “是的。” “可能是因为这样,薄念初当初才会愿意自己进入雪山寻死。” “往往人在见过绝望之后,才知道希望的可贵。” “他一生都在寻觅一处能有立足之地的净土,最后却险些自己亲手毁了这样的地方,因为不能接受,才会选择离去吧。” 又沉默了一会儿,冰窟外的凛冽风雪中渐渐有了朝阳的颜色,纵然黯淡,但也提示着二人已到了新的一天。 “他消失了一整夜,怕是遇见了麻烦。” 闻潮生皱着眉,心中已经闪烁过了诸多不好的画面,而且他知道,这些画面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大。 阿水见着闻潮生的表情,感知到了他心中所想,酒气缭绕的唇瓣轻动,吐出了两个沉重的字眼: “妙法?” 闻潮生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我得去跟法慧讲讲这事儿。” “外面的路咱们都不熟,只有法慧能在周围溜达。” 二人很快便返回了洞中,找到了正在为杜白薇蕴养双腿经脉的法慧,将薄念初失踪一整夜的事情告知了他,附近的几人听闻之后,神情皆是变了又变。 “他……会把妙法带到山洞中来么?” 一名镇民眸露惊恐,他实在害怕,又不得不怕。 因为如今的冰窟之中藏着几乎千人,而且山洞没有其他的出口,一旦妙法堵在了冰窟的洞口,那就是瓮中捉鳖! 他们谁也别想从这里活着离开! “都已经过去了足足一夜,若是他要带妙法过来,早已经来了。” 闻潮生道。 “眼下就是不清楚老薄是不是真的遇见了妙法,若只是在外面的雪地里因为寒冷而昏厥,咱们找到他还能把他带回来救醒,若是另外一种……那只怕谁也没有办法能够帮他了。” 见法慧在犹豫,杜白薇轻推了他一下,说道: “小和尚,去看看吧……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薄先生是因为我们才陷入危境之中的,如果你实在担忧他,那就去看看。” “镇民在山洞之中,这里有水有吃的,暂时没什么问题。” 法慧与杜白薇对视了一眼,见到对方眸中的温和,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点头。 “好!” 他的确有自己的顾虑,若是他贸然出去寻找薄念初,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这洞中的千人只怕最后全都得困死于这里,仅靠着那口温池提供的游鱼,能养活三五十人都是问题。 眼下,杜白薇发话,一些镇民也附和了她的想法,法慧如果放心不下薄念初,那就去找找,反正若是没有薄念初,他们镇子这剩下的这些人还不知何去何从,说不定早已经被妙法找到屠戮殆尽了。 若不是没有修为,真遇见了麻烦还会给法慧添乱,一些年轻力壮的镇民甚至想要与法慧一同前往。 最终,法慧离开了冰窟,独自前往了外面寻找薄念初。 他已熟悉周围的路,而且也利用佛轮做了标记,几番小心在周围寻觅,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先前薄念初断臂时留下的鲜血也早已经被覆盖,法慧绕了几圈之后,始终不见薄念初的身影,心中忽然想到了什么,身子变得微微一僵,随后他来到先前枯树所在的位置,认准了一个方向而去,行至许久,最终来到了一座记忆中已然略显模糊的山谷谷口。 此地,正是当年他还愿时在金莲的指引下所至的避风谷。 有了薄念初的提醒,法慧没有贸然深入谷中,但他却隐隐听见了雪谷中隐隐传来的声音…… 第480章 别再挂念 … “无尘,无尘!” “你这个该死的老秃驴,休想抓我回去,休想!” “我……我杀了你!我刨你祖坟!你这个天杀的畜生!” “无尘!!!” “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加害于我?” “为何?!” “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一起死,一起死!” … 妙法癫狂的声音断断续续顺着谷中的雪风一同传了出来,歇斯底里中夹杂着绝望,此地已经深入雪谷,如果没有人带路,妙法几乎不可能进入这里,法慧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一大片,朝阳全为雪风所掩,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往里面走些。 随着他终于小心地抵达了谷口,这才看见不远处有个独臂人瘫在了岩壁处,他胸口凹陷下去,周身的雪中尽是血渍,眼见进气多,出气少了。 此人不是薄念初又是谁? 法慧心头咯噔一下,想要过去,却看见薄念初忽然转过了头,盯着他看。 不知是不是因为薄念初已然将死,他低垂着头,竟能在天悲之力的影响下看见避风谷外面的景象,二人对视间,法慧蓦地驻足,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他分明从薄念初的眼中见到了「不要」二字。 后者艰难地抬了抬手,对着法慧挥了挥,叫他走。 见法慧不走,他便又用最后的气力再次挥了挥手,接着全身便彻底瘫软滑倒在了地面。 法慧瞪着眼睛,看着薄念初的尸体许久,耳畔还回荡着妙法的叫嚣,他很想进去直接将薄念初的尸体带回来,至少不要叫他就这样永远被埋在雪山之中,可耳畔曾经薄念初告诉他的话与理智却死死钳住了他的双腿。 不能去。 不能去。 去了就出不来了。 “算命的说,我是一株雪莲。” 薄念初死前,看着不远处疯疯癫癫已经迷失于雪谷中的妙法,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一直道那算命先生是个骗子,若是他这么会算,怎么没有算到自己暴毙于长街? 可是,那算命先生那一句偏偏一语成谶了。 他是雪莲,他生于雪,也死于雪。 “上天待我不薄。” 死前的时候,薄念初如是心想。 他未曾在自己寻觅一生的净土之中度过余生,可最后却亲手拯救了这片他苦觅一生的净土。 对他而言,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法慧驻足于谷口许久,直至妙法的声音也渐渐淡去,风雪似乎掩盖了谷中的一切,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回到了冰窟。 众人见他神态,便知出了事,问询之后,山洞中陷入了冗长的寂静。 “法慧,带大家回西海镇吧。” “既然妙法已经出不来了,大家也该回家了。” 闻潮生开口说道。 人群中,有人声音忐忑: “我们……不带恩人一同出去吗?” 闻潮生看了她一眼,说道: “昨夜薄念初大可以选择将人直接带到山洞来,但他没有,这山洞里所有人的命都是薄念初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咱们没有人有能耐从被天悲之力浸染的避风谷中出来,哪怕你的良心再过意不去,如今也必须离开了。” “若是你们真的想要将薄念初的尸体从避风谷中带出来,那就好好修行,未来若是能出个比妙法还厉害的人,自然便有能耐将薄念初带出来。” 他当然不认为众人有能力修行至五境甚至走得更远,可在懊恼与愧疚充斥着他们的内心之时,总要有一个理由来填补上这份空缺。 法慧也晓得而今继续再在这里纠缠毫无意义,于是便收拾了自己的心情,预备带着镇民回归西海镇,杜白薇低声与身旁的那名镇民交待了几句,他闻言点点头,立刻去到了法慧的身边与他耳语,法慧闻言微微一怔,看向了杜白薇,后者抿唇一笑,笑容很温柔,很纯粹。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来到了杜白薇的身边,将杜白薇背了起来,一步一步朝着外面的风雪走去。 众人跟在了他的身后,于风雪中穿行。 阿水又拿出了那壶酒,晃了晃,里头叮铃铃作响,她递给了闻潮生,说道: “给你留了一点。” 闻潮生这一次接过酒,毫不犹豫地仰头饮下。 太冷了。 喝口酒确实会让血气活络几分。 “多谢。” “你一开口,这酒真是白请你喝了,要不你还是吐出来吧。” “……那下次不谢了。” 阿水瞥了面色微讪的闻潮生,哼了一声,将酒壶接过重新系于腰间。 … 队伍的最前方,法慧每走一段距离,便会停下来回头看看后面有没有人掉队,一行人在这雪中留下了足迹,深深浅浅,左右不一,给这凄冷的雪岭中横添了几分不讲道理的烟火气。 杜白薇趴在了法慧的背上,双臂挽过他的脖颈,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小和尚,这次回去就别再挂念了。” 法慧沉默许久,回了一个「嗯」。 杜白薇继续说道: “乡亲很好,我也不会离开西海镇,一辈子都在那里生活,所以不必挂念。” “虽然我的腿没法再走路了,但好在西海镇很小,小到不必怎么走,而且镇子上还有木匠,会帮我打造合适的轮椅。” 说着,她忽然在袖中摸索了一下,递给了法慧半根破损的玉簪,见到这玉簪,法慧甚至停驻了脚步。 “这是……” 杜白薇见他失神,温声娓娓道: “是七年前的那根。” “但你是佛门中人,受戒律清规,这根簪子对你来说太重了。” “半根就刚刚好。” “它是纪念,不是约定,我永远不后悔认识你,也会一直喜欢那个陪我一起救了整个镇子乡亲性命的小和尚……但我不会再等你,你也不必再牵挂我。” “若是未来你愿意来看看,那就来看看。” “只要我还在这里,我会给你煮最新鲜的藤花汤。” 第481章 相忘于江湖 杜白薇说完,将这簪子轻轻放进法慧胸口衣服的兜里,簪子滑进去时,法慧没感觉到任何变化,仿佛它轻得空无一物。 他盯着胸前的那双洁白的手,未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情告诉杜白薇,只是用十分坚定有力的声音说道: “多谢杜姑娘。” 杜白薇有意成全他,法慧一时心中复杂,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些说不出的空。 众人在炽烈的朝阳普照下回到了西海镇,出雪谷之时,法慧见到了盘坐于雪谷入口的无尘,他微微一怔,立在原地片刻,而后对着无尘躬身道: “小僧见过无尘大师。” 法慧一躬身,跟随他一同出雪谷的众人也随着躬身,无尘睁开眼,扫视了众人一眼,最终落在了法慧的身上,问道: “你们没有遇见妙法吗?” 法慧如实交代了妙法被引入了雪谷的深处,永远不得而出,他们向无尘道谢,无尘却失神了很久,最终一言不发,起身就要离开,闻潮生看着无尘的背影,忽然说道: “若是大师不想去参与这天下纷争,也可以从雪谷离开,去塞外避避风头。” 无尘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闻潮生,目光却最终又挪向了法慧,他走回来几步,对着法慧问道: “你师父近来如何?” 法慧道: “一切安好。” 无尘: “还有多久?” 法慧沉默了一会儿: “二三年之数。” 无尘眸子浅浅眯成了一条缝隙,有些难以置信道: “他没再继续修行?总有其他法子。” 法慧微微摇头。 他的沉默中隐藏了很多事情,但他藏得越多,无尘越是愤怒,他拂袖离去,骂道: “青灯老贼,负我!” 无尘没有做出与妙法一样的决定,而是转身一走了之,知情的闻、法、水三人晓得,妙法一死,下一个被派去齐赵边境的多是无尘。 法慧怔然远望着无尘离开的背影,依稀记得这件灰色的僧袍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了。 西海镇一片狼藉。 无尘与妙法的大战虽然持续时间不长,却对这里造成了严重的破坏,但相较于妙法将整个西海镇屠戮殆尽而言,这已经是微不足道的损失,镇民重新回到这里时,有人热泪盈眶,有人跪在地上痛哭,还有人激动地在雪风之中大喊大叫。 妙法一死,他们西海镇又可以迎来很多年的和平安定。 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加珍贵的。 杜白薇履行了诺言,给法慧单独煮了一锅热腾腾的藤花汤,镇子里的木匠开工,很快便做了一个合适的轮椅给杜白薇,而薄念初虽非佛门中人,但镇民感念其牺牲奉献,便商量集资去白慧镇托人买一块黄花梨木,再让镇子上的老木匠雕刻人形,由是单开一间石庙,以香火供奉。 三人离开之时,正是皓月当空,杜白薇亲自送他们到了镇子入口,不知是否是星月的辉芒过于清冷,她脸上始终有些淡淡的落寞,但很快杜白薇便收拾了心情,对着法慧道: “小和尚,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法慧回头,他看了杜白薇很久,只是不知为何对方的面容越来越远,渐渐与西海镇这纷纷扬扬的雪融为了一体,直至闻潮生提醒了他,法慧才骤然回神。 原来他不是看了对方很久,而是路上频频驻足回头。 “放下了吗?” 闻潮生笑着问法慧。 后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拿出了杜白薇送给他的半根玉簪,牵着马儿的法慧忽然说道: “好多遗憾。” 闻潮生说道: “但是她还在那里,未来你可以去找她。” 法慧回道: “世间安得双全法,闻施主说的。” 闻潮生道: “那我再教你一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也是杜姑娘的心意。” “她希望你做出抉择,至于究竟是什么抉择都无所谓,困在原地对你没有半分好处。” 法慧茫然。 他想了大半截路,见他快要想出心魔,闻潮生只得打断了他: “法慧,无尘大师以前认识你师父?” 法慧点点头。 “嗯。” “师父年轻的时候与无尘大师是挚交,后来因大合之念,本应在「诵经台」被处死,因无尘大师的阻止,最终才被废除了修为,保全了一条性命。” 闻潮生闻言道: “那他对你师父还真不错。” “不过想来因为这件事情,无尘大师这些年恐怕过得不好。” 法慧叹了口气道: “是的。” “无尘大师这几十年在佛门之中备受排挤,自从他帮师父说过话后,便再也没有参与过讲经台的议事了。” 在齐国紫金阁的时候,法慧曾点拨过闻潮生,帮助闻潮生破了四境,来到齐国之后又引导他修习「并蒂莲」救回阿水,而今又靠着佛轮帮助他们修行「妄语」,他对闻潮生有再造之恩,由是闻潮生才会来趟西海镇的浑水。 帮助西海镇的镇民度过此次劫难不是闻潮生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帮法慧解开心结,还他人情才是闻潮生真正要做的事情。 杜白薇送给法慧的那半根簪子,断了法慧心中持续了七年的念想。 回到了青灯寺,法慧去见了自己的师父,青灯坐在院中,对着那株红梅神神叨叨,似乎将这株梅树当作了是自己的师父。 他跟青灯讲,自己在西海镇见到了无尘大师,青灯叨叨唠唠顿时停了下来,神色警惕: “他是不是骂了我?” 法慧如实道: “是骂了您一句。” “他骂我什么?” “骂您老贼,骂您负他。” “哈哈!” 青灯老和尚忽然拍着大腿,笑了起来。 “他活该,他活该啊!” “我早叫他离我远些,莫沾上这份因果,他非要在讲经台上多嘴那一句,落得今日这下场,他怪得了我?” 法慧立于青灯身畔,沉默了许久后还是说道: “妙法已死,齐赵边境少了一位梵天,无尘大师该是要去补上这个窟窿了。” 青灯听闻此言不笑了,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他颓废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满面丧气地叹道: “我对不起他,我真的对不起他。” “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年轻人了,他知道的,他应该知道啊……” 第482章 黑太岁 … 青灯老和尚捶胸顿足,坐在地上唉声叹气。 他纵然就算是不知道齐赵如今之间的战事究竟有多严重,也至少知道能将妙法这般穷凶极恶之人吓退的事情有多么凶险,无尘的实力或许要比妙法强不少,但终究也只是一名五境,此去齐赵,怕是有去无回。 青灯被「流放」之前,在佛门之中倒也有不少的门徒,他们对青灯很尊敬,每逢青灯讲经论道之时,他们形容虔诚,言辞恳切,像是一名取经路上最忠贞的求道者,不取真经誓不罢休。 但当初他在讲经台上被审判之时,这些人皆不开口,冷眼而视,唯有无尘帮他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虽然救了他的命,但却让无尘被佛门排挤了近三十年。 这三十年里,青灯偶尔听到风声,却也只能扼腕叹息,做不得其他了。 “大师没有考虑重新修行么?” 闻潮生在那株红梅旁,问出了这个问题,青灯却回道: “佛轮被毁,再修行只能走其他的路子了,而老僧在其他的门道全无天赋,所剩时日也已无多,修不出个什么名堂来,何必再白费气力。” 真实的情况还要更加复杂,青灯无法一一说出,可闻潮生却从他的面容上瞧见了他真正的心结。 “您觉得自己当年那般强大,都未能改变佛门半分,甚至连自己都搭了进去,而今过去的时间愈久,您在修为上已经被其他佛门的那些梵天愈拉愈远,由是您完全看不见完成自己当年理想的希望,陷入了无法抑制的绝望中。” 一直絮絮叨叨的青灯忽然安静下来,闻潮生又说道: “恐惧若是将一个人彻底腐蚀,就会成为他骨子里的怯懦,此后如影随形,将其变为废人。” “大师,您说,人到底是活着可怕,还是死了可怕?” 青灯抬起头,苍老的面容之上满是错愕,他盯着闻潮生许久,才问道: “你觉得哪个可怕?” 闻潮生笑道: “你问我,我觉得都不可怕。” “但我相信,大师您既害怕活着,也害怕死去。” “不过法慧胆子好像要比您大些,他可不怕死。” 他话里有话,青灯陷入了沉默,低头不语,闻潮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知道青灯的慧识要远超常人,由是他的心念也要比普通人更加通达,这种人往往不易受到欲念干扰,可一旦钻入了牛角尖或是入了瘴,就很难再走出来。 外界的开导很难对他们起作用,闻潮生适时地提出这两句,也主要是觉得可惜,一来可惜小和尚法慧,二来可惜老和尚无尘。 闻潮生与阿水尊重了法慧的提议,回寺庙之后他们潜心修行「妄语」,没有再沾半点酒腥。 宋桥让人送来的灵药原身是一株黑太岁,说是从海岛上挖来的,早年有两位古之圣贤出海,其中一名是道祖,还有一人为无名氏,此人未曾在这四方留下任何道统,二人因知死后身躯会触发天悲,影响世间千百年,于是决定出海,这株黑太岁便传闻说是其中一人身躯所化的海岛上采来,为此死了数不清的人。 这株灵药他曾交由天机楼楼主李连秋观摩过,花费了极大的代价叫李连秋的师弟赢星瑜帮忙炼制,而后赢星瑜耗费了三年时光,辅以诸多天材地宝,终是将黑太岁炼成了世间第一奇药,赢星瑜将这株奇药的药性告知了宋桥,后者原本是准备留着未来给自己续命,而今却将如此珍贵奇物直接赠予了闻潮生。 “治愈道蕴伤其实只是灵药的其中一个功能,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可以延年益寿,而非夸大其词。” “事实上,它的原身黑太岁有更为强劲猛烈的药效,但由于药性太烈太强太刚太猛,凡人根本受之不住,甚至连五境的强者也不可轻易服用,如是才被拿去炼制,而今黑太岁中的「阳炎」与「厚土」基本被祛除干净,只留下了「木生」,由是药性温软绵长,凡人皆可用。” 拿药的那人嘱托闻潮生,拿到此灵药之后尽快服用,以汤煎烹即可,可以放些薄荷叶与冰糖祛苦,不要将灵药的事情传给任何人听,可能会引来灾劫。 星月皎洁,阿水与闻潮生盘坐在院子里,后者给炉子里添着柴,一只手拿着扇子扇,阿水则站在闻潮生的身后,双手倒叉着腰,盯着面前的炉子直皱眉。 “如果不是因为「妄语」的缘故,咱们暂且不能离开青灯寺,否则真应该去山下的河畔煎这药的。” 闻潮生用力地扇着扇子,回道: “是有点难闻。” “希望寺庙里的其他僧人闻不到这股味道,否则那些不知情的僧人想必会极尽恶意来揣摩我们到底在煮什么……” 阿水从袖间摸出了几片皱巴巴的才从山林之间摘来的薄荷叶,问道: “要不要加这个?” 闻潮生屏住呼吸,开了药壶盖子,嗡声道: “扔进去。” “快!” 阿水将薄荷叶揉成了一团,准确丢入其中,而后闻潮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药壶的壶盖盖上,继续猛猛扇着风。 “你说,送药的那个人会不会偷偷给这药掉包,换成了一团屎?” 随着小火慢煎,这药难闻的味道出现了层次感,闻潮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熏得太久,嗅觉失去了应有的辨识度,竟从中闻到了牛粪味。 阿水捶了他一拳。 闻潮生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肩膀,终止了这个恶心的话题。 经过了两个时辰的煎熬,这药壶之中的灵药药丸终于彻底化开,闻潮生浑身是汗,瘫在了椅子上,说道: “我甚至一度觉得我不是在煎药,而是在煎我自己……阿水,你帮我去厨房掏两只碗来。” 不知是否是因为这药实在太过难闻,阿水夜里几乎没讲过话,她很快便拿来了两只干净的瓷碗,放在了一旁的木凳上,闻潮生单手摁住药壶盖,将壶盖轻轻捻起,顿时药壶中那股黏稠浓郁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里面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反正黑乎乎的一团,还在冒着泡,看上去……像是沸腾的淤泥。 “良药苦口利于病……对吧?” 闻潮生盯着药壶中那黑乎乎的一团,不是很确定。 阿水神色间掠过了隐晦的慌张,她斜视了闻潮生一眼,直接拿起了勺子,给闻潮生盛上了一碗,理直气壮道: “你病得厉害,你多喝。” 第483章 我的公道,我自己去拿 闻潮生见到递到面前的满满当当的一碗药,恍惚中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大郎,喝药了。” 他失笑一声,猛地甩了甩头,望着面前这一锅恶臭的「灵药汤」,实在是提不起任何欲望。 不会有人想要喝这东西的。 偏偏他是闻潮生。 在苦海县外,他当初生吃虫子,生吃蚯蚓的时候也这么想过。 “不会有人想要吃这东西。” 但他还是吃了。 闻潮生深吸一口气,仰头猛灌,直接在阿水震撼的注视之中吨吨吨地就全给喝了下去。 “嗝——” 喝完之后,闻潮生没有停下,又灌了一碗,接着才满嘴乌漆嘛黑地看着阿水: “该你了。” 阿水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指着自己: “我?” 闻潮生砸吧砸吧嘴,仔细感受了一下,神情微妙地说道: “这药……的确疗效非凡,我刚喝下去,便能明显感觉身上的道蕴伤正在缓愈,待到药效完全挥发,一些比较浅淡的道蕴伤该能愈合得七七八八。” “你也试试看?” 阿水盯着那剩下的小半壶灵药,满脸写着不要。 若是叫她抛头颅洒热血,对她来说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但让她吃这种东西,怎么想也难以接受。 然而闻潮生就在一旁注视着她,不喝是不可能的,最终她仍是鼓足了勇气,狠下心来。 “咕噜!” “咕噜!” 闻潮生难得看见阿水难以接受之事,她几口干完了碗里的药,颤抖着将碗放到一旁,另一只手则死死抓住闻潮生的胳膊,努力对抗着胃部的翻涌。 她忽然很后悔扔进去那几片薄荷叶,因为薄荷的味道非但没有丝毫减弱灵药本身的恶心,反而淡淡的清爽叫这恶心的味道多了一丝「道貌岸然」的油腻。 但好在这灵药药效烹煎之后入的很快,没过多久,药力便浸入了二人的骨血之中,滋补修复着他们身上的道蕴伤,与之同时,他们嘴里的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也淡去了许多。 “想喝酒。” 阿水提议今晚破戒,用酒漱口,闻潮生却说道: “不行,你要真觉得恶心就含几颗糖,而今妄语的修行还没有小成,暂时喝不得酒。” 阿水撅了撅嘴,似乎有些不爽,但最终还是去洗漱了。 到了翌日清晨,她吃早斋的时候忽然问闻潮生: “你好像想将逍遥游传给青灯大师。” 闻潮生闻言震撼地抬头,他看着阿水道: “你在我肚子里当蛔虫?” 阿水也惊了: “你真这么想?” 闻潮生反问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 阿水: “我不知道,就是突然有这么个想法。” 闻潮生呼出口气: “佛本是道嘛。” “从这妄语的修行上也能看出来,二者也没那么分家。” 阿水摇头: “不对,不对。” “你是不是为了法慧小和尚?” 这句话会直接点到闻潮生先前给阿水撒过的谎言,于是他选择了敷衍: “也有这层关系在里面,青灯大师毕竟是法慧的师父,我要还法慧这个恩情,救他师父是理所应当。” 阿水端起碗,猛嗦了一口粥,经历昨夜一事,她现在觉得这僧院里的菜粥简直就是绝世美味,以前她瞧它不起,多少是有些不识抬举了。 “那你昨日怎么不跟青灯大师讲这事?” 闻潮生说道: “讲不得。” “他有心结,得先解开这个。” 阿水拿着筷子敲了敲碗,发出短暂的清脆声: “几十年的心结,凭你几句话就开导了?” 闻潮生回道: “其实青灯大师的身上也没什么佛性了,他有了几十年的心结就有了几十年的怯懦,把他的一切都磨碎磨平了。” “但他不应该继续怯懦下去,因为他的命是某些人花费巨大的代价换来的。” “我自然没能力也没手段开导他,昨日红梅树前轻微点他一下,若是他自己能想明白,未来岁月漫长,尚有无限可能。” 顿了顿,闻潮生又道: “泥潭之中的挣扎固然艰难绝望,但这是个必然的过程,若青灯大师还有心要与命运放手一搏,我就将逍遥游赠予他。” 阿水喝完了粥,想了一会儿心事,忽地问道: “治好了道蕴伤之后,你还会留在这里么?” 闻潮生瞥了阿水一眼,说道: “不一定。” 阿水: “你要去哪儿?” 闻潮生: “暂时不知道,不过日后我一定要回齐国,要回书院。” 阿水眉头微微一蹙: “你还要回去?为什么?” 闻潮生道: “为了院长。” “而且,你不是也要回去么?” 阿水道: “我可没说要回去。” 闻潮生: “我一定带你回去。” 二人对视着,阿水眸光动了动,抿唇想说什么,一名小僧此刻来到了二人面前,非常礼貌地问道: “二位吃完了吗?” 他们愣住了片刻,随后将碗筷递给了小和尚。 “打扰了,小师父。” 出门后,阳光洒在了二人的身上,闻潮生伸了个懒腰,说道: “不过书院可不好回,虽然我对参天殿积怨颇深,但那些老王八蛋实在是不好对付。” “而且……” 他忽然远远眺望,在山与云的那头,是齐赵的方向。 “这场蓄势已久的大战,可能要开幕了。” “还不知届时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燕赵谋局这么久,参天殿又傲慢无常,这回估计要死不少人。” “我但我希望,他们能有人活下来。” 阿水: “你想要亲手复仇?” 闻潮生弹指对着前方的树木击出了一道剑气,在树干边缘留下了一道轻浅的剑痕,他平静地回道: “我的公道,我自己去拿。” 第484章 白云山、苍狗洞 … 北疆,龙不飞拿到了朱白玉送来的信,他认真阅读了信上的内容,见了齐王心意之后,龙不飞对着朱白玉感慨道: “他真是跟他父亲的胆子一样大……不,应该说,他比他父亲的胆子还大。” 将信放于桌上,朱白玉躬身回道: “齐王殿下一直很清醒,王权与参天殿终究只能留下一个。” “既是困兽之斗,自当殊死一搏。” 龙不飞平静的取下了自己青铜面具,放于一旁。 “五百年的恩怨,全部积于这一世,齐国当有此一劫,天下当有此一劫,他运气不好,不能像几代前的齐王那般风流一世,要弯着脊梁在这场风雨中砥砺前行。” 朱白玉目光幽幽: “属下如今已不是军中之人,有些话本不该问……但陈王那头,将军想要如何处理?” 龙不飞目光从桌上的那封信移向了朱白玉,后者着实看不透龙不飞的思虑与悲喜,只听他道: “你去一趟陈国。” 朱白玉: “将军要我传话给陈王?” 龙不飞: “去见见从书院逃走的那小子。” “他姓闻。” “在青灯寺。” 朱白玉闻言,后背倏然一凉,看着龙不飞的神情中带着讶异与震撼。 他当然晓得龙不飞的人脉很广,但那毕竟是在齐国,如今闻潮生已经脱身去了陈国,龙不飞怎么会知道他的准确位置? 朱白玉曾由龙不飞亲自培养与点拨,但即便与龙不飞相处时间这么长,朱白玉却依然发现,他对于龙不飞的手段知之甚少,对方手眼通天的本事他仅也见过冰山一角。 面对朱白玉的这眼神,龙不飞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缓缓道: “给我送消息的那个人你见过。” “他养了很多鸟。” 朱白玉身子一震,脑海之中立时浮现出了一道人影。 “鸟翁?” “他不是……平山王麾下的门客么?” 龙不飞道: “平山王笼络的部分心腹门客,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给他的,尤其是那些从塞外而来的人,若不然,这么多四境的江湖人……他敢随便留在身边用?” “更何况,鸟翁以前还是宁国公的人。” “魏将军已经带着十五万北疆的精锐去了齐赵边境,你跟他老家在同一个地方,回头把他的衣服带两件去乡里,立个衣冠冢,就埋在他父母的坟头旁边,这是魏将军的要求。” 朱白玉身子微微一震。 他犹豫片刻之后说道: “此次齐赵之战,决定胜负该是四国之间的那些大修行者,魏将军既然站在参天殿的这头,也未必有事,现在做这些……会不会不太吉利?” 龙不飞说道: “他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快。” 朱白玉心脏几乎停跳,他认识魏锦川,当年还一起策马游猎过,那时候魏锦川还不是将军,只是一名万夫长,人很豪放,说话嗓门儿大的像震鼓,但偏偏在军事上谨小慎微,每次打仗,都会力求将自己的损失降至最低,他珍惜跟随自己的每一位弟兄,是真正的爱兵如子。 在龙不飞麾下的一众带兵的将军里,魏锦川不是功勋靠前的,但人脉却很不错,名声也好。 朱白玉没想到,这一次带兵去齐赵边境的会是魏锦川。 而且听龙不飞的语气,魏锦川不是去打仗的,更像是去赴死。 “是将军的意思?” 龙不飞回道: “是魏将军本人的意思。” “原本此次前去的人不是他,是魏将军主动请缨,他说了他的想法,我觉得合适,便叫他去了。” 朱白玉猜不到魏锦川究竟想要做什么,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如今已不再是军中的人,龙不飞愿意跟他聊这些,也只是因为对他信任耐心,他若是继续追问下去,便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龙不飞挥了挥手。 “去吧,去帮我陈国问问书院的那小子,若是换做他来执棋,陈王这一子他会怎么用?” “齐王这一封信,叫我忽然起了兴致。” “时间已经不多,我想听听他的意见。” … 赵国,轩辕氏族。 一名头发斑白的老者鹤发童颜,大步快速穿行于白云山之中。 此地名为白云山,却是一座枯山,山上无花无草,无木无根,唯有乱石嶙峋,藏于云雾之间,山间两条小河逆流而上,竟是从山脚流向了山顶,那老者沿着河流一路行至山腰,来到了这座巨山中唯一的石穴苍狗洞外,他跪伏于地,对着洞内长长躬身: “老祖,南山道人已召集了自己在龙虎、玄武、璇玑、青城的五境之上的高手,已经出发。” 洞内,传来了脚步声。 随着那人出现,立于老者面前的「老祖」竟然非是一名更加苍老的老者,而是一名气血磅礴的黑发青年。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人感觉到眼前仿佛一座延绵千万里的神岳,一举一动都叫人喘不过气。 与他身上这恐怖气息唯一不匹配的,大约是他的眼神。 青年的眼神中出现了难以言喻的倦淡,这种倦淡更像是一种永恒的蔑视,昭示着他对眼前的一切,对人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致。 … … “嗯。” 他应了一声,然后出神。 老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该问,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见黑发青年没有下文,于是抬头,却见对方遥望着山外的某个方向。 他想开口,黑发青年却先开口了: “他还没来么?” 老者被问得一愣: “他?谁?” “老祖您在等人?” 黑发青年道: “嗯。” 老者: “您在……等谁?” 黑发青年道: “我也不知道我在等谁,也可能我谁也没等,谁也不会来。” “三十年前,我见了那片名为「世外」的飞雪,我以为他会来,可是他没有。” “三十年后,我又见了那片名为「人间」的落叶,我以为他会来,可他依然没有。” 老人小心地接话道: “既然老祖这般想见他,为何不下山寻他?” 黑发青年苦恼地揉着头: “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俗话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若是有人诚心要藏进这人间,他人是寻不到的。” … PS:今天有急事,明天三更补上。 第485章 等 … 当青年第一次看见那片北边名为「世外」的飞雪时,他兴奋了很长时间,他一直坐在这苍狗洞中静静等待,等对方来取他身上这名为天下第一的无垠风光,届时他百年寂寞也许便能得到缓解,可他一等足足三十年,始终不见人来,青年便终于明白,对方对于天下第一毫无兴趣。 那颗悸动了许久的心再一次寂寞下来。 他的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枇杷叶。 纵然这片枇杷叶已经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但他却十分珍惜。 “白云山上两条河,当年我将其一分为二,一条绵延向了北边,一条绵延向了南边,这片枇杷叶是从南边来的,他在齐国。” 青年话音落下,面前轩辕氏族的老人忽地抬起头,眼神发亮: “这么说,老祖您等的人是参天殿的圣贤?” 青年眉头微微一皱。 “他们?” “呵。” 淡淡的哧讽只一个短暂的音节,却已经表明了青年的全部情绪。 “一百多年前,参天殿的那群老东西就已经坐不住了,当年我送他们一指,叫他们憋了回去,而今百年过去,他们贼心不死,非要打破前圣留下的规矩,那就陪他们玩玩。” 言罢,他将掌心的那枚枇杷叶收好,对着面前的老人淡淡道: “放手去做。” 听闻此言,轩辕氏族的老者面色顿时一喜,对着青年长拜,激动道: “多谢老祖!” … 在陈国青灯寺的翠竹峰上,闻潮生曾与太子陈锦秀讲述燕国江月侯找他们要二十万精兵北行的缘由,陈锦秀将这讲给了陈王听,陈王又讲给了小七,小七讲给了齐王。 于是齐王便借由一封信转述给了龙不飞。 而今齐王对于龙不飞已是绝对信任,无论他曾经听到过多少关于龙不飞想要造反,想要举兵的言论,但在如今这样的敏感时刻,齐王已将这些风言风语完全抛诸脑后。 他没得选了。 当然也不只是齐王与鸟翁,平山王死前也向他举荐过闻潮生,因为自己着实没有能力保下闻潮生,便想着叫龙不飞帮忙,可惜龙不飞离得太远,对于闻潮生被参天殿处死一事,他无能为力。 而今闻潮生能自己在陈国活下来,龙不飞自然也乐得联系一下这个年轻人,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齐王说的那么能耐。 朱白玉马不停蹄,闻潮生二人此刻却在青灯寺里过得平静舒坦,这里的日子甚至要比苦海县还安稳,毕竟没有人会跑来找他们的麻烦。 夕阳西下,闻潮生与阿水今日修行结束,从佛殿之中出来,准备去吃个斋饭,宋桥给予的灵药仍旧在他们的身躯之中发挥着作用,但黑太岁因为炼制祛除了太多的药性,导致对于道蕴伤的疗愈效果其实也只是一般,一切轻浅的的确可以愈合,但若是遇着严重的,效果奇差,甚至基本没有用处。 阿水倒是恢复了许多,除了膝盖被破坏的三窍之外,身上其余的道蕴伤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闻潮生虽然饮下的灵药更多,疗效却更差,不过终究是聊胜于无,值得一提的是,这黑太岁的恶心味觉体验让阿水完全适应了寺庙内斋饭的清汤寡水,一碟咸菜就能叫她喝得津津有味。 出来时,阿水望向远处的红梅树,忽然嘀咕道: “奇怪,青灯大师今日怎么没给这梅树浇水了?” 二人看去,的确没在那里见到老和尚。 以往的这个时间点,青灯都会在那里浇水,而今日却不见了,三人好奇地在庙里转了转,最终在青灯寺的寺门口找到了青灯老和尚。 对方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上山的小路。 “大师,您在看什么?” 闻潮生来到了老和尚的身旁,向他问道。 青灯大师左右踱步,说道: “等个老混蛋。” 闻潮生一怔,倒是法慧明白他在说什么: “是无尘大师么?” 青灯好像没听到,仍然眺望着通往山下的小路,闻潮生道: “无尘大师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准备去齐赵边境的路上了。” 青灯大师笃定道: “不会的。” “他离开之前,一定会来一次青灯寺。” 闻潮生抬头望了一眼即将没于西山的太阳: “已经很晚了,大师。” 青灯大师道: “他一定会来!” 三人面面相觑,因为无事,索性便陪青灯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但小路已然一片漆黑,仍是没有见到任何人影。 “大师,回去休息吧……” 闻潮生劝慰道。 老和尚蹲在了寺门旁边的一块巨石上,像个猿猴,嘴里还重复道: “他会来的。” 闻潮生道: “也许他真的会来,但您现在这副样子,恐怕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 老和尚停止了念叨,忽然说道: “但这应该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即便是没做好准备,我也要见见他。” 他又等了一个时辰,已是深夜,山间蚊虫乱飞,闻潮生去拿来了扇子,帮着老和尚驱赶着蚊虫,阿水则盘坐于寺门旁继续修行,法慧最是忙碌,先去给梅树浇了水,又给慈心与另一位小和尚智通安排了今日的功课,接着才来到了寺口。 老和尚一直坚信无尘会来,所以他一直望着寺前的小道,而在远方山林某处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有一道与山林融为一体的人形黑影立于那里。 老和尚看路,他便看着老和尚。 直至一夜过去,青灯终于在天色明亮之前离去,那人便也在天色明亮之时离去。 青灯坐在了梅树前,神情低迷。 “真是叫人失望。” 他自言自语,看似在说无尘,但却更像是自嘲。 第486章 青灯 “但这是我该得的。” 老和尚又开始絮絮叨叨。 “如果我是他,我也对自己失望了。” “三十年了,像个废物一样活着。” “若我死在三十年前,若他不帮我说那一句,或许事情会更好。” “你说得对,我就是害怕,我怕活,怕死,怕重来,怕失败,什么都怕……我躲在这里,像一只躲在洞里的老鼠。” “恐惧已经成了怯懦,它如影随形,一直跟着我,直到我烂在泥土里。” 闻潮生耐心地听着,蹲在一旁,问道: “所以您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青灯大师道: “我曾经也是陈国德高望重的一名梵天,偌大陈国的子民千千万万,几乎都知道我的名号,这不是我自吹自擂,这是事实,我年轻些的时候曾游历陈国,一步一步地走完脚下的土地,每到一个地方,我会开坛讲经,有的人来听,听完便多少受益,纵是不明白经文中的深奥内容,也能静心顺气,少灾少疾,由是渐渐我的名声越来越甚,信徒也越来越多,三十四五年前的时候,香火最为鼎盛,陈国各处皆有供奉我金身之庙宇……” “同门之中,个个对我敬重有加,即便是「圆照」与「传灯」这等佛门巨擘,对我也极为重视,那时候的我风光到了极点,也膨胀到了极点,张狂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弥勒大佛转世,是天命之人,将肃清佛门乱象作为己任,开始宣扬「大合」之念,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渐渐明白了原来自己在佛门之中一直都只是一只跳梁小丑。” “「大合」观念触碰到了「十方寺」与「静兰寺」的利益,而这两座古寺的掌灯人正是「圆照」与「传灯」,以及那位被吕先生剑痕斩掉的至高梵天「宝觉真人」,还未轮到他们三位说话,佛门中其他的人在了解「大合」之念后,便疏远了我,不再交往,不再前来听经,那时的我并未在意,认为这些事情他们害怕,我却大可不怕,他们不敢做的事,我可以做。” “可事实证明,我错得很离谱。” “我错在以为这一身美名与万千香火能作为筹码来与他们分庭抗礼,可在讲经台上,我被当作囚犯一样即将处决时,才明白自己多么天真可笑。” “这几十年我耗费心血与无数精力打下的一切,只因为「宝觉真人」的一句「不妥」而彻底破灭。” “原来佛门跟世上的所有修行者没有任何差别,不是谁有理谁说了算,不是谁嗓门儿大谁说了算,最终比的还是谁的拳头大。” 青灯很少会这么详细地讲述出过去的事情,沉积发酵了快三十年,他浑身颤抖,当年的复杂情绪全部糅合了在一起,已不知变成了什么鬼东西,对他进行着疯狂的折磨与审判。 几十年的努力,他对自己的信心与信念已抵达了极限,坚信自己就是那个万中无一的天命人,却最终只因为对方的一句话便彻底失去了所有,甚至险些连性命都交待在那里。 曾经他站的有多高,有多么风光,坠入山下的时候便有多么绝望。 “无论我再怎么修行,也不可能再超过他们了,这些人走的时间太长,走的路太远,若是我修为没有尽废,也许我会选择藏起来,磨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青灯与世间大部分的五境修行者一样,他们的确颇有天分,在修行路上刻苦行进,一步一个脚印,但天人这道坎,并非只是有些天分便能越过,古往今来,这道坎拦住了不知多少天才,无情击碎了他们的骄傲,将他们的信心与自尊扔在地面肆意踩踏。 这条路,青灯走过一遍,知道其中的艰难。 世间千万条修行的路,条条所面临的五境考验皆不相同,再叫他来一次,他没有信心。 闻潮生道: “是的,但也许重新修行的目的并非是振兴佛门荣光,而是为了让你活得久一点。” 青灯沉默片刻后回道: “其实有时候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活得久些,因为活着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但我又不敢死去,因为我的命早已不再是我自己的命了。” 闻潮生道: “活得久些也不全无好处,至少你有机会看见佛门摒弃纷争,真正大合的那一天。” 青灯笑了起来,即便闻潮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而认真,可他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可笑的不行。 “我也想这么安慰自己,可我做不到。” 闻潮生指着一旁沉默的法慧道: “你的确没做到,不过你做不到的事,说不定法慧可以。” 法慧: “我吗?” 闻潮生看向他: “不是你,难道是我?” 法慧挠了挠头,面容之间出现了困惑,他说道: “若是要比谁拳头更硬的话,前方高耸入云的大山真是高不可攀。” 闻潮生道: “如果你想,总会有机会的。” “至少比你的师父有机会。” 法慧沉默了会儿,认真道: “可以试试。” 青灯大师缓缓站起身子,他看了一眼法慧,犹豫了片刻,终是什么也没与他讲,默然转身朝自己的住处而去。 “年少轻狂。” 他嗟然而叹。 闻潮生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朗声回道: “是事在人为。” 直至青灯大师走远之后,闻潮生才对着法慧道: “小和尚,你怎么不多劝劝青灯大师?” “都已经用「并蒂莲」救他了,又何妨再多费些口舌?” 法慧的衣衫被晨风吹得轻舞,他单手合十站在红梅树旁,犹豫了许久,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终是回道: “劝过。” “大师心结太深,已经走远了。” “小僧也无可奈何。” 闻潮生盯着法慧的脸,忽然指着他笑道: “你有事瞒着我。” 法慧眼皮轻抬,眸光烁然一动,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闻潮生挥挥衣袖,伸了个懒腰,准备与阿水回房休息了。 “你不说,我也不问了。” “累了一天一夜,你好好休息吧。” 法慧目送着闻潮生二人离去后,又转头凝视着面前的红梅,一阵失神,许久许久后才终于离开了这里。 PS: 我……我…… 我真的困了。 我再写点,再写点,争取快点补上昨天欠的一章。 晚安。 第487章 方针 … 自从闻潮生说他要回齐国之后,阿水的修行变得勤奋了不少,二人在青玄道人的指点下,「妄语」第一阶段的修行已经来到了最后一个关卡,过了这道坎,就算有所成就,随着二人修行到了此处,他们已经渐渐感觉到「妄语」开始与「不老泉」、「鲸潜」两门奇术滋生微妙的反应,二人皆看见了不同的「异象」。 每当他们闭目冥想之时,精神漆黑的深处便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光团,当他们尝试靠近这个光团后,精神便会得到滋养,接着这种滋养渐渐蔓延向了他们的身躯,让二人的躯壳无时无刻都仿佛处于温泉之中,暖洋洋的一大片,极为舒服。 这日,阿水吃过了早饭之后便去修行,闻潮生则接见了一名客人。 是他的老熟人,朱白玉。 在陈国、在青灯寺见到朱白玉时,闻潮生颇为讶异,他带着朱白玉去了翠竹峰,朱白玉带来了小七亲酿的好酒,问闻潮生喝不喝,闻潮生给他煮了一壶茶,说酒留着我以后喝,如今身体不适,暂不适合喝酒。 “齐王叫你来的?” 闻潮生冲了一杯茶给朱白玉,后者盯着杯中冒着的热气,嘿嘿一笑: “错。” “你肯定猜不到是谁派我来找的你。” 闻潮生给自己也倒上了一杯清茶。 “龙不飞?” 朱白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盯着闻潮生,看着对方姿态悠然地抿了一口茶,憋了半晌憋出一句: “你在龙将军身边安插了细作?” 闻潮生嗤笑道: “我若真是在他的身边安插了细作,那肯定是你。” “齐国如今知道我还没死的人,除了齐王、参天殿与书院的那些个老混蛋,还能有谁?” “既然你说我猜不到,想必那人离得很远,除了龙不飞,还能有谁?” 朱白玉笑骂道: “你这脑瓜子,真是有够灵光的。” “的确是龙将军叫我来找的你。” “他嘱托我问问你……假如陈王这颗棋子由你来执,你会怎么用?” 闻潮生笑了,笑的差点被茶水呛到。 “我?” “我一个得罪了齐国最高层、被撵出来的丧家之犬,也配议论这些事情?” 朱白玉神情变得微微复杂,他说道: “龙将军是认真的,并非一句玩笑话,我老朱虽然不是什么特别正经的人,但也不会疾奔数千里路,就是为了过来给你开这么个玩笑。” “齐王殿下在给龙将军的信中曾数次提到过你的名字,跟龙将军推介你,你知道,如今的齐王殿下手里已经没有什么资源了,已经完全成了一个被参天殿架空的傀儡君王,更何况如今你的境况也不容乐观,齐国没人敢帮你,龙不飞将军是齐王殿下最后能给你的人脉。” “上一次,你跟陈国太子陈锦秀说过的那段话最后传到了齐王的耳朵里,齐王又将这番话复述给了龙将军听,由是龙将军觉得你是个人才,这一次若是能攀上他这层关系,未来参天殿再作妖,他也许能帮你的忙。” 闻潮生捏着茶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不敢苟同,风城的事,我不相信他没收到风声。” “平山王与诸多齐国的王族的确可以封锁老百姓的消息一段时间,但龙不飞那头……你比我懂。” “俗话说慈不掌兵,他连风城四十万的将士都可以放弃,我可不认为自己在他的眼里要比那四十万人重要。” 朱白玉被说的莫名有些难受,甚至觉得惭愧。 “风城一事由参天殿入局,龙将军有自己的苦衷。” 闻潮生微微摇头: “我并非埋怨或是责怪,也可以跟你聊聊陈王的事……但咱们是朋友,你应该真诚一些,不用拿龙不飞给我画大饼。” 朱白玉讪然而笑,举杯道: “我之过也,自罚自罚。” 他饮下一杯,闻潮生又给他徐徐斟上一杯,说道: “陈王很厉害,能借由香火来维持佛教与王权的平衡,但事关生死,佛教的人不会听他的,他能用的东西不多,手上那被燕国江月侯威胁而入燕国的二十万精兵迟早伐齐,在齐赵战事关键的时刻由北向南,突袭龙不飞镇守的北疆,用人命拖住龙不飞去支援齐赵的速度。” “但陈王这等人精,哪里想叫自己的军士与百姓做他国的替死鬼?” “这一仗,他显然不想打。 ” “所以他才会选择求助于齐王。” “而他手上那二十万精兵是个震慑人心的数字,虽然质量不行,本质上是块豆腐,但用好了也可以成为一块石头。” 朱白玉道: “哦?怎么用?” 闻潮生大致给朱白玉盘了一下局势: “目前的大体情况是,燕赵二国想要剿灭参天殿的十八个老东西,但这些年来大家彼此之间没有交手过,尤其是六境的大修士,齐国一下搬出了十八尊,任谁来了也觉得后背发凉,不过局势纷杂,齐国参天殿此次去赵国参战的也不会是全部,燕赵此次则必然是全力出击,剿灭齐国与参天殿的有生力量,然后再根据现有的情况来做集结,反推齐国。” “这是大势的方针,很难变动,但其中诸方各揣心思,各怀鬼胎,涉及到的诸般细节会影响战争胜负的走向,陈王的军队没打过硬仗,攻城不行,平野正面厮杀不行,士气没了不行,但他们可以守城,若这二十万人被江月侯直接派来北疆,可以让龙不飞开城放人,让他们穿上齐国军队的军装,伪装成齐军守城,而龙不飞则可以让自己手中剩下的大批精锐快速前往齐赵支援,若是参天殿险胜,则直接屠灭圣人,栽赃给燕赵,若是参天殿惨败,龙不飞则可以打燕赵一个出其不意,稳定东疆局势,给齐国喘息之机,叫参天殿剩下的那些老东西有个准备。” “如此,方能化被动为主动,将局势握于手中。” 第488章 争议(一) 面对闻潮生讲述的这些,朱白玉的身子坐直了不少,他瞪大自己的眼睛,注视着闻潮生,问道: “你没有考虑过,如果陈国这二十万的守军叛变,或是他们与燕国合谋谋取齐国,那龙不飞将军带着军队一离开,北疆防守空虚,他们长驱直入又当如何?” 闻潮生平静道: “当然会有这样的情况,陈王毕竟是站在陈国来做事,考虑利益的优先自然也是陈国,但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你问我要怎么用陈王这颗棋,我已经与你讲了,至于具体边关布防,地势如何,城防如何,粮草如何,人数如何、后勤补给如何……这些东西,我一概不知,你叫我落实到细节,我没法讲。” “你说的这些,是龙不飞该考虑的事。” “怎么防止那二十万人叛变,怎么防止陈国与燕国联合在他前去突袭齐赵边境时入侵北疆,这些都是龙不飞需要解决的问题。” 原本心绪略有一些激动的朱白玉渐渐平静,闻潮生说的没错,他一个根本完全不了解北疆的人,如何能给出详细的计划呢? 不过他告诉朱白玉的这个决策,算是兵行险着。 风险大,收益大。 “我会将这些原样转述给龙将军。” “另外……你在这头生活,还有什么需要吗?” 闻潮生想了想,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龙不飞为什么会知道我在青灯寺?” “陈锦秀跟他说的?” 朱白玉挥袖而笑: “记得鸟翁么?” 闻潮生眼神一凝,又渐渐垂下了眸子。 “他跟了龙不飞?” 朱白玉道: “说反了。” “是先由龙将军挑选,于是才跟了宁国公与平山王。” 闻潮生啧嘴: “龙不飞远在北疆,的确需要一些眼线来帮他监测齐国内部的事,情理之中。” 顿了顿,他将注意放在了面前的朱白玉身上,说道: “你奔袭数千里来见我,只可惜这庙中一切清淡平和,我没什么可以招待你的。” “要喝点粥吗?” 朱白玉起身,仰头一口将杯中的茶饮下,呼出口热气,笑道: “不必了,战事紧张,我得赶紧回去,否则耽误了可不好。” “咱们也算是共过患难的老朋友了,我来找你,你请我喝杯茶,喝口酒,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若是未来有机会,咱们再聚。” 闻潮生摸了摸袖间那块齐王给予的令牌,想起了自己当初答应平山王的事,问道: “齐王现在还好吗?” 朱白玉: “尘埃落定之前,只要齐王不做太过分的事,他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参天殿的那群圣贤过于爱惜自己的羽毛,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他们不会轻易杀掉齐王,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不是齐王的生死,而是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让他们接手齐王的权力。” 闻潮生沉默了片刻,仍是问道: “院长葬于何处?” 朱白玉脸色微变,目光也复杂了起来,他对着闻潮生道: “抱歉。” 他哪里有资格插手书院的事? 闻潮生也懂,只是思绪回转于院长那张安静又温柔的面孔时,时而缅怀挂念,随着时间渐渐推移,他也开始逐渐感受到院长这温柔背后所蕴藏的巨大力量。 她从不说自己要做什么,却一直都在做着。 那份如溪流潺潺而行的温柔,护了汪盛海,护了程峰,也护了他与阿水。 “希望我不会死,也希望你不会死。” “希望大家都别死。” 朱白玉离开前,笑着对闻潮生说道。 而后他迎着风尘而来,也踏着风尘而去。 … 齐国,参天殿内。 老圣贤唤来了殿内众人,齐聚于楼阁中央,在他们的头顶,有古之儒圣留下的观星大阵,如深海一般幽蓝的玄妙阵纹流淌着星辉,散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受到这些星辉的滋养,他们的身影似乎也跟着变得玄妙而深邃起来。 “此次齐赵边境,大战在即,除了陈国的二十万精兵尚且还在赶来的路上,其余皆已调度到位,诸位,有谁愿意代表参天殿参战?” 他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人,眼中暗藏的恐怖威慑令人不寒而栗,早先于书院黄金台处高高在上的「尹圣」,此时也适时地低下了自己的头颅,不敢与老圣贤对视。 “我有一个问题,此次参战,参天殿要去多少人?” 坐于老圣贤旁边的那名眉目清朗的中年男子开口,他名楚星汉,在参天殿内地位不低,按时间来算,他是第三位进入殿中之人。 老圣贤淡淡道: “此乃国战,牵动八方,我参天殿总要给些诚意。” “殿内十八位,去一半吧。” 另一位鬓角已有横纹的妇人蹙眉道: “一次出动九位圣贤,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了?” 她叫燕春柏,入殿较晚,若是一次出一半,她得去。 但燕春柏不想去。 她倒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担心错过殿内「参星」的过程,如今抵达了六境,修行前路渺渺,几乎没有可以借鉴参照的东西,他们每走一步都格外艰难,生怕走错路,不似陈国的那些梵天,有香火蕴养,每一次借助古之儒圣留下的大阵进行「参星」,对于他们的修为便是一次稳定的提升,她如今离开前去齐赵边疆,再回来时,修为会与其他人差得越来越多。 面对她的质疑,老圣贤淡淡道: “轩辕家的老东西还没死,不要小觑他。” “还有道门的南山道人,他手下几个徒子徒孙都不简单,此战,只许胜,不许败,不可败了参天殿的威风。” 言罢,他略微放缓了自己的语气: “龙不飞那头也派遣了十五万精锐前来,届时上了战场,正好可以看看他带出来的军队到底什么实力,是否真的像传闻之中的那般悍不畏死。” “如果你们动作快的话,不会耽搁太久,下一次「参星」,我会延迟一段时间,等你们归来。” 听到这里,殿内不少人脸色都舒缓了许多。 “我总觉得,这一次的事没那么简单……” 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有些刺耳的声音。 众人看了过去,对方正是尹秋平。 第489章 争议(二) … 尹秋平开口的时候没有去看老圣贤,只是自顾自地讲述出自己的想法: “当今四国,我大齐实力冠绝天下,无论是军队还是修行者,皆已与其余三国拉开了长足的差距,在这种的情况下,燕赵陈三国难道不会担忧赵国灭亡之后,我大齐一家独大么?” 他话音落下,有另一名圣贤附和道: “秋平说得有理。” “反正都要一战定输赢,不妨再多去些人,以防万一……毕竟,轩辕老人还在赵国,他还没有死。” 他与尹秋平一样,入殿的时间较晚,排次靠后,实力也不及他人,在参天殿内的话语权不重,所以更要抱团取暖。 老圣贤嘴上说着下一次的参星要等待他们,但可没说究竟要等待他们多久,更何况齐赵局势复杂,轩辕老人天下第一的名号坐了一百八十余年,虽然总有人觉得他该老了,该死了,但真到了要直面轩辕老人的时刻,他们之中仍有部分心里没底。 参天殿内,有稀稀拉拉的三五人在支持尹秋平的提议,剩下靠后的几名没敢开口,是怕得罪老圣贤与排行靠前的那几名圣贤。 面对几人的争议,老圣贤也没有生气,淡淡道: “轩辕老人快死了,实力远不如当年,不足为虑,而且他若是出手,我等也不会就这么看着。” “你们只管放心去,此次伐赵,我参天殿师出有名,他们毁约在先,再加上这百年来参天殿与书院的积威,谅他们有些小心思也不敢乱来。” “不过……若是你们实在有所忧虑,也可以再多去些人。” 他话音刚落,又有圣贤开口: “九人足矣。” 他态度明确,自己不想去。 老圣贤这一次少见地没有站在他们这边: “现在去,要比之后出了意外再去好得多。” “若是实在担忧,我等你们回来再开启下一次参星,若是你们回的晚,下一次参星便轮空,如何?” 他做出了让步,而且是巨大的让步,殿内排名靠前的几名圣贤眉头微微一皱,看向了老圣贤,想开口说什么,却被老圣贤那不容忤逆的威严目光制止了。 殿内,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尹秋平开了口: “所以,咱们这一次要去多少人呢?” 老圣贤点了名: “十五人。” “去吧,等你们归来。” 参天殿一共十八,一下出去十五人参战,有人不满,也有人很满意。 “我说了,若是你们回来的晚,下一次参星轮空,我的话,你们不信?” 老圣贤眉头一皱,那些本不愿意参与这次行动的圣贤见他神情,酝酿许久的话给活活咽了回去。 他们离开了参天殿,上路了。 路上,有人不悦。 “入了参天殿这么久,连这样的小事都不敢独当一面吗,我看你们这百年时光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开口说话的是白天亦,一百三十三岁破开天人境,被参天殿收录,后又历经三十余年,冲破六境之关,入了「惑我」。 他的天赋在众人之中远不算最高,可入殿的时间却很早,排于第五,他不愿意去东疆的主要原因不是害怕轩辕老人,也并非担心这场战役,而是他担心老圣贤背地里背着他们搞些小动作。 众人皆在参天殿中时,参星都是一同进行的,无非有些人结束的快,有些人结束得慢,收获不会差的太多,大家的差距也不会拉开太多。 到了他们这儿,谁都想要往前更进一步,自然不想对方背着自己偷偷搞小动作。 “白兄不必如此尖锐,我只是担忧此次边关之战会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让你们跟着前来不是我的意思……” 尹秋平徐徐开口,语气变得要比在参天殿中更加严肃。 “反倒是老圣贤的这个决定让我意外。” “那感觉就像是……他巴不得将我们全部送去齐赵边境。” 此时不在参天殿,老圣贤也不在一旁,尹秋平说话变得胆大了起来。 “我一开口,他便顺着台阶而上,直接派遣出来十五人,就剩下了他自己与他的「左右护法」。” “我入殿的时间最晚,你们仔细想想,过往的几十年内,老圣贤何时曾这般照顾过我的意见?” 尹秋平平静讲述出这些,先前还尖锐讥讽他的白天亦适时地止住了嘴,瞥过的目光中挂着某种寻常时候见不到的颜色。 见众人皆沉默不言,尹秋平继续道: “还有这场由他意志策划的「逐鹿」之行实在是太过武断与偏执,诸位应该都有印象,在这个计划执行之初,我曾向老圣贤谏言过两次,当初他还因为这件事情引导诸位孤立过我。” “那是一次对参天所有人的威慑,若是谁要阻止他,下场不言而喻。” 老圣贤是参天殿最古老的一位圣贤,年纪最大,修为最高,众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夏,曾是古之儒圣的关门弟子。 他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积威甚深。 包括他的两位护法「温怜容」与「楚星汉」,都不知道老圣贤如今修为究竟抵达了什么境界,也许已经六境圆满,也许已经与自在之境一步之遥。 白天亦声音渐沉: “尹秋平,你到底想说什么?” 尹秋平沉默了好一会儿,吐出了一句让众人意料之外的话: “我总觉得,老圣贤此次的「逐鹿」计划不是天下……而是我们。” 第490章 小成 此言一出,一行人的表情顿时都变得精彩无比。 鬓角有横纹的那名圣贤燕春柏斜视了尹秋平一眼,提醒道: “秋平,有些不该说的话,最好别说。” 尹秋平没有理会她,继续道: “老圣贤是一个很了解并擅长权力制衡的人,自古之儒圣坐化之后,参天殿如今除开他与「左右护法」之外,大家全都各怀心思,患得患失,无条件尊服于老圣贤一人淫威之下,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一个如此深谙权术制衡的人,一个能这般精准找准平衡的人,不会不知道齐国借着风城一事如此逼迫赵国的后果是什么——以齐国如今的国力与参天殿的强盛,一旦不费吹灰之力拿下赵国,那燕国与陈国便几乎是齐国的囊中之物,燕、陈的掌权者与大修行者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很可能会留有防备之心,那么……这场大战的走势就变得扑朔迷离了。” “而老圣贤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却执意这么做了,我很难不怀疑他的动机。” 参天殿内的许多人不是没有脑子,可有些念头,他们想到了却不能说。 因为所有人都看出了老圣贤做这件事情的决心。 他们不敢忤逆老圣贤。 因为古之儒圣留下的两件最重要的东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第一,便是参星所用的阵法。 第二,是一卷古籍。 阵法只有老圣贤知道如何启动,古籍也只有老圣贤一人看过,没有人知道那古籍上到底记载了什么,再加上老圣贤的左右护法对于老圣贤绝对忠诚,由是他们三人组成了参天殿最为坚固的顶部,使得其余人根本不敢生出任何忤逆之心。 除非他们十五人团结一致,不惜一切代价,才或许有能耐与老圣贤三人叫板。 而今尹秋平将老圣贤身上的不正常指出来,尤是大胆,一旦此次讨伐赵国结束,回头有人向老圣贤状告他几句,他就完蛋了,但偏偏众人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有人竟然说出了一句让人细思极恐的话: “我记得,他这几年老是念叨着说轩辕老人要死了……” “你们说,老圣贤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呢?” 说这话的是参天殿内排行第四的常志,他是殿中最为年轻,天赋极高之人,当年未过百岁便破入六境,甚至实力境界一度追赶上了老圣贤身边的两名护法。 众人眼神互相交换,终于还是白天亦用森寒的语气讲出了那句「大逆不道」的话: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老圣贤的年纪……应该与轩辕老人差不太多吧。” 有人补充道: “还要年长些。” 行进的众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所以……” 燕春柏迟疑片刻,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被人忽然打断了。 “行了,有些话点到即止,不要再继续了。” “不管怎样,咱们十五人聚在一起,纵然天下高手皆至也无所畏惧,做完了这件事,先前的一切回去不要再提,大家该怎样便怎样。” 有人出来和了稀泥,众人也识趣地不再提及关于老圣贤的一切,唯有人群之中的尹秋平,一路都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什么心事…… … 陈国,青灯寺。 在法慧的帮助下,闻潮生与阿水终于突破了「妄语」的第一阶段,过了这个阶段,他们的妄语便算是修行有成,先前出现的各种幻象渐渐消退,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即便没有了法慧的帮助与石佛佛像,他们也能正常生活了。 完成了一天的修行之后,闻潮生没有立刻回去休息,而是向法慧传授了「不老泉」与「鲸潜」,告知法慧,接下来他们的修行便不需要他再以佛轮之力相助了。 夜里,闻潮生久违地与阿水去了山脚下,带上了朱白玉留下的美酒。 河畔升起篝火的光芒,他对着阿水道: “在钓鱼的领域里,有一种被称之为「新手保护」的玄妙力量。” 阿水一手拿着鱼竿,一只手撑住侧脸,偏头安静地盯着闻潮生。 “什么意思?” 闻潮生盘坐在篝火旁,火焰灼灼映在了他的面孔上,留下恍惚的光影,他折了几根枯枝扔进去,对着阿水解释道: “新手保护的意思就是,你刚开始学习钓鱼的时候,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守护你,会让你的气运增加,很容易钓到大鱼。” “但这种气运会随着时间渐渐消失。” “不信你试试。” 阿水若有所思,但思的却不像是闻潮生说的这些,她想了一会儿,忽然试探性地说道: “上次你在西海镇送我的那个藤花戒指好像因为幻象的缘故丢失了。” 闻潮生无所谓道: “那花离了根能活多久啊?” “不掉也得扔。” 阿水见他没有生气,便也轻松了起来,说道: “其实如果晒干了的话,能一直保存。” 闻潮生笑了笑,叹了口气: “这世道啊,人能保存久一些都不容易,谁还管那一朵花呢?” 阿水抓握着鱼竿的手指轻轻抠着鱼竿的表面,在暮色里与火堆的噼啪声融为一体,她舌头卷了卷,转头望着河面,漫不经心道: “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闻潮生道: “好看。” 阿水眉毛微微一皱。 “只有这个?” 闻潮生笑道: “那还有什么?” 阿水沉默了一会儿,偏过头来盯着闻潮生道: “你再想想看?” “回忆回忆?” 不知是不是因为目光蘸了焰火的炽烈,阿水这眼神看得闻潮生有些心虚,他咳嗽一声: “那我……想想。” 见到闻潮生有些窘迫的样子,阿水默默偏过头望着河面,嘴角有些压不住了。 短暂的沉默后,闻潮生忽然指着河面道: “鱼来了。” 阿水回神,一提杆,一条肥硕的鲫鱼顿时上了岸。 “这算不算新手保护?” 她笑着问闻潮生道,后者默不作声地接过了她递来的鱼,开始去内脏,穿在竹枝上烘烤。 “真是给你踩了狗屎运。” 他感慨一句,眼神却一直在阿水的面容上留驻,自从相识以来,闻潮生很少见到阿水这么笑过。 “不管是不是,你再努力钓几条,好好开个荤吧,这些天我可真是受不住了。” “朱白玉带来的美酒都是小七酿的,他酿酒的功夫应该不错,今日放松放松,回头得想办法怎么把跌落的境界修补回去了。” 阿水对着闻潮生伸出手: “给我尝尝先。” 闻潮生将那壶酒抛给了阿水,后者打开壶盖,仰头猛灌了一口,给闻潮生看急了: “悠着点儿,肉还没动呢!” 阿水白了他一眼,微微扭腰,给他看了腰间别着另一个酒壶: “看你急那样,又不是只有这一壶,我自己在庙里还藏了点,喏,待会儿咱们喝这个。” 言谈之间,她感觉到了鱼竿又传来了抖动,于是一抬手,又是一条肥硕的鱼儿上了岸…… … 第491章 开炉 … 陈国,十方寺内深处禁地。 十方寺依山而建,背后所靠的巨山延绵千里,名为十方山,在寺庙深处不予外人开放之地藏有一处洞天,长道通于山体深处,此山山脉尽头据说与十万雪山相连,受天悲影响,雪山之灵脉精华皆逃窜于十方山山脉地底,与熔岩交合,炎阳之灵化为两座莲台,一者蕴雪山之灵,为极阴,一者藏熔岩之精,为极阳,二者相辅相生,妙用无穷。 此时,两座莲台之上皆有僧人盘坐,雪之莲台上的僧人无眉无须,眼眶与面颊深陷,皮肤干褶,炎之莲台上的僧人则魁梧不少,双手较之正常人要大很多,十指粗壮。 二人便是如今佛门的至高梵天,圆照与传灯。 他们彼此相对而坐,借着莲台之精华来疗愈己身,蜡黄的面色在莲台的蕴养之下变得舒缓了许多,但依旧看不见一丝一毫的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徐徐睁开双目,相视不言,但似乎都看见了彼此眼中深藏的东西。 “这剑伤竟如此难以驱褪,幸亏当时退的极快,若是再慢上半分……” 圆照声音沙哑,说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面前已是干涸的大片血痰。 “宝觉真人已至六境上品,这些年的庞大香火蕴养可不是开玩笑的,在青灯胸口留下剑痕的那人……难道是剑阁隐藏的不世高手?” 传灯沉默了一会儿,面色凝重无比。 “世间除了剑阁,只怕也无人能在剑道一途如此登峰造极了,但那人不是剑阁阁主屠山白,又会是谁呢?” “我忧虑剑阁这些年在下一盘大棋,那人修为之恐怖简直骇人听闻,但人间似乎没有他的名号,很可能是被剑阁雪藏起来了,若是他在齐赵边境适时出手,再加上轩辕老人与道门……参天殿这回只怕真得吃不了兜着走。” 圆照咳嗽之后缓了许久,气息勉强稳定下来,他将双手摁在双膝之上,缓缓道: “许多年前,我曾随宝觉真人见过南山道人,见过屠山白,见过轩辕氏族的家主轩辕飞羽,也见过天机楼的楼主李连秋,这些人都是当世的至强者,他们之中,即便有人修为要高出宝觉真人不少,但却没有任何一位能够仅凭一招便斩杀宝觉真人……诚然,当时真人面对青灯老和尚的时候没有什么防备,可那一剑竟藏天地神威,就算他全力以赴接下来,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在青灯老和尚身上留下剑痕的那人一旦参与四国争端,会是决定局势走向的关键人物。” 他并未夸大其词,二人十分了解宝觉真人,也切身体会过了那场来自世外的漫天飞雪,他们仅仅只是受到了波及,身上便留下了严重的伤势,甚至因为二人的寿数已经到了晚年,气血衰败得厉害,这剑伤不但无法疗愈,反而变得越来越严重,不断腐蚀他们身躯。 “齐赵的争端已经不是咱们能够左右的了,平衡了五百余年的天下大势即将分崩离析,古之圣贤消匿身死,谁还能够阻止这即将到来的天地乱象,你我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将身上这剑伤养好。” “若是任由这伤势继续蔓延下去,你我二人怕是撑不住多久了,指不定齐国还未灭亡,你我先一步坐化……” “而且,下面似乎已经有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前些日子两名梵天已在隐晦试探了……若是叫这群豺狼野兽知道了你我二人之状况,只怕会滋生无法控制的祸患。” 面对圆照的讲述,传灯目光骤然变得幽冷不少,心中闪过了诸多念头,最终他缓缓道: “连这阴阳双生之莲都养不好这剑伤,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不过……” 他言及此处,语气不甘,神态也不甘。 圆照当然知道传灯在想什么,的声音在洞中显得有些格外瘆人: “雪山的金莲固然重要,但可不好拿,而且总要先活下来才行。” “那小和尚养了这么久,本来是为那株藏于十万雪山深处的金莲准备的,但如今却到了该用的时候了。” “回头,我先遣人通知白水寺的「慈航」……叫他准备「开炉」了。” “炼了法照那小和尚的十八瓣佛轮,炼出弥勒大佛的舍利留于其中的「自在之力」,我们三个人正好能分。” “待到日后将伤养好,咱们把下面那几个跃跃欲试的混蛋清理干净,再将「慈航」炼掉,分掉他身上的「自在之力」,如是那法照小和尚也算是物尽其用,没有浪费……” … 齐国,北疆。 朱白玉日夜疾奔,将闻潮生的话带给了龙不飞,厅中七位将军皆在,听到了闻潮生的想法,有人大笑不止: “早说了,江湖是江湖,庙堂是庙堂,军队是军队,一个从来没有打过仗的人来指点江山,想法也是如此荒谬可笑,真当战争是儿戏吗?” “动辄放对面二十万军队进城,还叫对方伪装成我们的人……我很难不怀疑他已经被陈国招安了,若是未来齐国灭亡,只怕有他一份功劳。” 说这话的是「曾见予」,龙不飞麾下最年轻的一名将军,年少入军,在北疆面对燕国与游牧凶徒打过几场漂亮的小仗,如今三十有四,一身军功在身,营中颇有威名。 龙不飞握住腰间长剑的手掌又一次轻轻摩挲,对着剩下几名将军道: “诸位有何想法,不妨畅所欲言。” 众人席地而坐,比较随意,几番畅论,大都与曾见予的意见保持一致,唯独右侧的一名白发老将饮酒不语,似乎在沉思。 龙不飞青铜鬼面之下的目光落在了这名白发老将「麻景星」的身上,道: “麻将军有何高见?” 麻景星仔细思索了一番,端着酒杯饮下一口,缓声道: “那名叫做「闻潮生」的小孩很有想象力,他所讲述的这个计划的确漏洞百出,有巨大的隐患,但……” 他说到这里,话锋陡然一转,将酒杯放于桌上却不松手,看向了龙不飞: “如果我们有能力将这些「漏洞」全部堵上,或者堵上大半,那这个计划很可能会成为一则足以载入史册的奇谋,因为它太过于荒谬,荒谬到咱们都觉得毫无实用性,这天下的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对我们足够了解的人一定也会觉得我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当所有人都觉得我们不会做时,如果我们做了,那这个计划就会产生无法估量的收益。” 第492章 争论 他话音刚落,便迎来了反驳。 反驳的人正是曾见予。 “也可能会产生无法承受的损失。” “麻将军,劳烦你仔细想想,龙将军若是带着北疆余下的大部分精锐前去支援东疆,就算真能扩大战果,可万一燕国与陈国留下后手,从北疆直取齐国,届时那放进城的二十万人就会变成一根无坚不摧的长矛,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做什么事,直接打开城门,咱们耗费无数精力与财力修建的这道最为坚固的防线便就此瓦解了。” “那些人一旦深入齐国的腹地,一同乱搅,你又要如何挽回这战局?” 他并不同意兵行险着,虽然他年轻,但带兵向来稳中求进,由是才被龙不飞看重。 绝大部分的时候,战场之上没有那么多的奇谋,尤其是你的敌人也不简单,不会留给你太多的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拼得就是谁不犯错,谁少犯错。 闻潮生给龙不飞出的这个「馊主意」,有一种赌徒孤注一掷的愚蠢。 面对曾见予的据理力争,麻景星没有丝毫激动,他拿起刀割了一片面前的卤猪肉,仰头放进嘴里咀嚼,又饮下了几杯酒,直至曾见予讲完,他才用一旁的白布擦了擦嘴,说道: “曾将军,换做是以往任何一场战争,老头儿我都不会考虑这样荒谬的决策,但如今战场已不再是单纯两国之间的恩怨,而是波及到了天下四国的利益,甚至包含那些修行圣地的大修行者。” “这里面的情况过于复杂,上次咱们商讨一整夜,大部分将军都认为燕国这一次很可能不会配合齐国去屠灭赵国,反而背地里会与赵国结盟,其中利益关系上次大家也讨论得非常清晰了,真若是战场的局势发生了预料之中的变化,我不认为参天殿里来的那些大修行者会选择死战沙场,风城一事已叫齐国伤了元气,一旦参天殿那些狂妄自大的混账溃败甚至是被剿灭,魏将军带领的十五万北疆精锐势必也活不下来,到那时,我齐国的有生力量就会被再一次惨重削弱,东部防线大开,即便我们能守住北疆,又有什么意义?” “非常之时,难免得尝试用一些非常的手段。” “退一步想,假如燕国与赵国没有结盟,真是诚心实意配合齐国攻打赵国,陈国他敢乱来么?” 曾见予眉头直皱,他想要再一次反驳麻景星,但偏偏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办法解决。 麻景星说完又不徐不急地喝了几杯酒,在众人的沉默之中继续补充道: “而且,老头儿私底下觉得,陈王应该是个聪明人。” “从他没有将齐王的那封信转给参天殿便足以看出这一点,他给予了齐王回应,便意味着他也清楚一旦齐国灭亡,陈国便根本在被打破的平衡之中无法立足,在这样的状况下,他选择对付齐国的可能很低。” “老头儿在边关待了一辈子,大大小小的冲突经历了无数次,但这一次,跟以往全不相同,老头儿觉得……大家可以考虑一下这名叫做「闻潮生」小友的意见,至于最后究竟采纳不采纳,还是说如何修改,可以再商讨商讨。” 曾见予选择了沉默。 其余坐于左右侧静静聆听的几名将军也在琢磨。 龙不飞手下的这些人与朝堂的官僚不同,被他训得很好,大家的目标一致,没有敢争功争权者,一切皆以齐国与军队的利益优先。 龙不飞的原则很简单,如果他的麾下出现了这样的人,一次警告,二次消失。 由是如此,剩下来的这些人在商讨某些事情时,基本对事不对人,不会因为观点相悖而成为仇人。 但麻景星或许是年纪大了,经验丰富,心态老道,言辞平稳温和,将该说的娓娓道来,如是众人也容易听得进去。 许久许久,大厅之中只剩下了喝酒吃肉的声音。 最后龙不飞摩挲剑柄的手指停下了。 他说道: “给诸位一点时间,想办法把这个计划修改完善一下,如果没有更好的答案……我想试试。” … 陈国,青灯寺。 一场小雨洗刷了翠竹峰静谧而深邃的夜,闻潮生与阿水烂醉在了山顶的一处天然的侧凹小洞,里面恰好能避雨,阿水头靠在了闻潮生的腿上,横躺在地面,盯着洞口蛛网上那晶莹的雨珠与蜷缩于一角的蜘蛛,迷糊道: “黑太岁是不是应该留一些给吕夫人?” “她救了我们的命。” 闻潮生回想起了在苦海县的日子,满嘴酒气地说道: “那灵药药性不够了,救不了吕夫人。” 阿水的眼神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忽然吃吃笑了起来: “吕夫人不是很会做饭,没你做的好吃。” 闻潮生挥了挥袖: “必然的,我若是回苦海县开一处店,食客必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阿水抱着空酒坛,浅浅打了一个酒嗝,附和道: “自己开店好啊,吃饭不用给钱,喝酒也不用给钱……” 说着,她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动,嘴还未停: “那家豆腐包子好吃,关珍娘酿的酒也好喝……你说我们以后回去,还能吃到豆腐包子,喝上关珍娘的酒吗?” 闻潮生想了想: “能吧。” “估计到时候吕先生与吕夫人也回来了,小羊也在,走的时候我见程峰这混账东西跟小红眉来眼去的,该是看对眼了,不知道回去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已经成亲……” 第493章 就说我病了 白水寺内。 一名静兰寺的僧人站在了寺外,夏风袭来,带着几分焦躁的炽热,将他的衣角吹得飒飒作响,陈朝分化的四十八寺由十三寺为主导,而这十三寺中专门为自己寺庙的僧人定制了特别的僧袍,以此作为区分。 这名静兰寺的僧人不需要多么出名,也不需要什么功德,他只需要穿着静兰寺中定制的僧袍出现在其他寺庙内,自然会被认出,会被尊敬。 譬如此时此刻。 白水寺在门口扫浊的僧人见到了这名静兰寺的僧人后,第一时间停了下来,对着对方双手合十,非常严肃的躬身道: “不知这位师父前来白水寺有何指教?” 静兰寺的僧人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便算是回应。 “我受圆照大师之命而来,要见慈航法师。” 圆照两个字的威慑力实在十足,白水寺的僧人一听便知对方必有要事,急忙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带着对方前往了白水寺的莲池。 莲池是一处绝景之地,本身乃是一座巨大的湖泊,湖上铺满了无数青莲,由是被称之为莲池,而在庞大莲池的中央则有一座三层楼高的小亭子,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打坐所用的蒲团。 寻常时候,佛子法照便是在此地参经。 而今亭中一长眉老僧与法照论经,他时讲时听,偶尔眉头紧皱,像是遇到了难处,偶尔恍然大悟,抚掌而叹。 小船划过莲池,轻轻推开了沿途的青莲浮萍,将静兰寺的僧人送至停下,后者直上三楼,清晰的脚步声在亭中回荡,打断了正在论经讲道的二人,随着这名僧人出现在了三楼,法照的眸光微微一亮,惊喜道: “虚云师兄,你怎么来了?” 虚云见到法照之后,脸上浮现了温暖的笑容: “圆照大师叫我来看看你,这些日子有没有落下功课。” 法照嘴一撇,但很快又收敛了神情,挠头道: “哪里会落下,一直有在认真地参经……不信你问慈航法师。” 虚云的目光移向慈航,二人一交换,慈航便缓缓起身,对着法照道: “法照,你且继续,我陪虚云师父去一趟。” 法照点头,在二人即将离开之时,法照忽然对着虚云的背影道: “虚云师兄……” 虚云驻足,回头看向法照,问道: “怎么了,法照?” 法照抿了抿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如果……如果我把圆照大师留下的这些经文参毕,能不能出去找法慧师兄玩玩?” “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了。” 提到了「法慧」,虚云的眼底深处闪过了一抹阴冷,但很快这抹阴冷便被笑容遮盖: “你啊,就是贪玩,罢了,我回去跟圆照大师好好说说情,行吧?” 法照开心地笑了起来: “多谢虚云师兄!” 二人离开了池中亭,泛舟行于远处小山之下,直至夏风不能将轻语归送之地时,虚云才遥遥望着池中亭,对着慈航说道: “可以「开炉」了,圆照大师的原话。” 慈航似乎对此没有半分惊讶,二人着陆于小山脚下,远望满池青莲,他感慨道: “这池莲花……种了很多年啊,眼见着快要成熟了,这个时候开炉,把它们一把火烧掉,以前做的一切岂不是功亏一篑?” 虚云道: “圆照大师说,时不我待,本来是要留存到果子成熟之时再摘的,但眼下四国大战在即,未来战火迟早会烧到陈国来,宝觉真人出了事,他与传灯大师就得站出来,否则未来陈国遭难,生灵涂炭。” 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慈航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不知道慈航知道,慈航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知道。” 于是他表现得格外犹豫。 这是恰到好处的犹豫。 慈航需要借着虚云的双目将这份犹豫传到圆照那里去。 “此事事关重大,要不你再回去问问圆照大师,看看他们是否再等等看?” 虚云移开了打量慈航侧脸的目光,正常情况下,一名四境的僧人是决计不敢用这样直接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去凝视陈国的梵天,也绝不敢用这样的语气去说,但他身上这件僧袍给予了他莫大的勇气与权力。 所以他敢了。 “时间不等人,圆照大师的话,照做便是。” 虚云加重语气: “若是出了差错,您知道,我担不了责。” 慈航眯着眼与他对视,忽地笑了起来: “知道,知道。” 虚云见他承应,没有再在此地有半分逗留,直接乘船离去,慈航踏莲而行,离开了莲池,去了寺庙侧门,对着扫地僧人道: “傍晚你去一趟龙湖城中,找信驿借马,帮我送信给「松山寺」与「玄幽寺」。” “就说……我病了。” … 第494章 重拾 青灯寺内,闻潮生在翠竹峰山,重新折了竹枝,开始练字。 道门的功法不仅是帮助二人稳定了身上的道蕴伤,也为二人提供了一种新的修行方式,尤其是阿水,原本走的便是世间最普遍的江湖路子,后来因为被五境天人强行以道蕴之力破坏了她膝间的三窍,境界被强行打落,致使武功废了大半,原来的路子便几乎走不通了。 这世上,不同的修行方式皆有独属于自己的「路」,一旦这条路断掉,想要重新接上,便比登天还难。 譬如程峰,他曾修行书院提炼的儒术心法「书经」,并以此登上了四境,而后他自废武功,日后若是想要继续修行,便不能再走类似的路子了,包括江湖大流修行方式。 他丹海已废,绝大部分与丹海相关的修行方式皆与程峰无缘了。 青灯大师亦是如此,在讲经台上被废除自己的一身修为之后,他佛轮被毁,既不能再以佛经为佐来参悟武学,也吃不到香火之力了。 但闻潮生不同。 世间绝大部分的修行皆是循序渐进,由技入道,而闻潮生在吕知命的指点下恰恰相反,他先于冥冥之中捕捉到了那一丝「道」,再渐渐结合这「道」来延伸出了自己对于剑的理解,开发出了不同的技艺。 修为对于他来说,反而是在剑道一途上行走之后获得的「副产品」。 所以,他的状况很特殊。 闻潮生不需要想办法将自己的境界修补回来,他只需要在剑道上继续精进,自然而然境界就会追回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逍遥游」帮他解决了道蕴伤的压制问题,否则他什么也做不了。 随着他凝聚精气神去融于剑道与天地之道的时刻,也就是他道蕴伤随时可能会爆发的时刻,由是在西海镇出的那一剑「小雪」,险些要了他的命。 提起竹枝在土地上落笔的那一刻,闻潮生忽然顿住,眼中出现了恍惚感。 他思绪飞回到了齐国书院的思过崖中,突然之间记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练过字了,当他重新再次拾取「永字八解」的时候,手指有些发痒,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当初为了进入书院练了多少遍「永」字,后来在思过崖中为了静心突破又写了多少遍。 忘乡一字,人间百年。 那一字的起源,就是「永」。 倒写的「永」。 这是原本汪盛海开发出来的留给书院的瑰宝,院长与平山王却拿来建立了「忘乡台」,用以模仿无数封虚假的家书,曾经知道这个真相的闻潮生对于院长与平山王皆是怀揣着愤怒与质疑,而现在经历了那么多,在时间的洗礼下,他开始感受到了二人内心深处的无奈。 就像吕知命当初在苦海县中告诉闻潮生的那样,人间事要比修行上的事难得多得多。 很多时候,人间的事没有答案,没有解药。 平山王与院长像是在夹缝之中去做选择的人,摆在他们面前的都是坏的选择,他们只能从这些坏的选择里小心翼翼地挑一个相对可能不那么糟糕的决定。 闻潮生并非一个旁观的路人,他看见了这一切,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体会了这一切。 于是如今再一次提笔写「永」字的时候,他忽然忘记了这个字到底该怎么写。 这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问题,练习了那么多遍,「永」字的笔法早已经刻进了他的本能之中,而今再度落笔时,闻潮生思绪万千,指尖留下的却只有生疏与彷徨。 “徐一知还好吗?” 他忽然问了自己这么一个问题。 书院思过崖中的崖壁上,他写过字,徐一知也写过字,他写的「永」,徐一知写的「罪」。 那时候的徐一知神智还算是清醒,闻潮生还尝试过开解他,直至宁国公一事他离开书院之后,徐一知的状况也越来越糟糕,最后前来救他时见到了平山王的残部,彻底疯魔,变的半人半鬼,完全分不清自己与周围了。 其实他与徐一知认识没多久,但徐一知确实对他很好。 思过崖上帮他解围,后来碧水笼中救了他一次,灵仙谷又救了他一次。 唯一可惜的是,他把徐一知的身份牌还给了徐一知,否则现在能留个念想。 闻潮生出神了一会儿,开始落笔,但写的不是「永」,而是「徐一知」。 聚精会神,从早到晚。 直至阿水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时,闻潮生才停下了笔。 “在怀念故人?” 闻潮生想了想,说道: “「故人」这个词用得不太妙,改成「朋友」会好点。” 阿水仰头灌了口酒。 “他离开了书院正是一个好的选择,若是他如今还在书院,还在王城,说不定还危险。” 闻潮生跟她讲过徐一知的事,当初徐一知在书院里杀的那几个学生在王城有权有势,若非是院长相护,他与他的家人都难逃此劫。 而如今,院长死于书院,徐一知没了唯一的靠山,遁入江湖反而大大提高了他活下来的机会。 “他的家人怎么办?” 阿水问出了这个致命的问题。 闻潮生沉默了许久,忽然道: “是个麻烦。” “可惜我前些日子自顾不暇,想起这件事情晚了些,如果能找宋先生帮忙的话,徐一知的家人也许还有救……明日我问问法慧,让他联系一下宋先生。” 阿水站在他身后,伸出脚尖轻轻踹了他后背一下: “这人情你怎么还?” 闻潮生抬起手,从阿水手里薅过了酒壶,晃了晃,里头还剩下不少,他喝了口,说道: “以后慢慢还吧,会有机会的。” “对了阿水,你现在情况如何了?” 阿水回道: “想走原来那条路子回去几乎不可能了,但道门的「逍遥游」有一条别的修行路子,有了以前打下的夯实基础,我应该这些日子就会突破四境,不过……” 她说到这里,双手抱胸。 “不能像以前在风城那样杀天人了。” 她其实仍然可以学着在王城之外那样冒着经脉尽毁的风险强行劈出一刀,不过那么做只是因为没有了退路,付出的代价太大,若非山穷水尽,她不会做出这种事。 星月灿然,昨日的乌云已全部化为了雨水浸入地面,今夜山头大亮,闻潮生起身,看着阿水道: “未来突破五境,你右膝道蕴伤自解,届时被压制的力量自然会再度融会贯通,咱们就有资格回齐国了。” 阿水看着他,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犹豫了一会儿,微微点头。 闻潮生将酒壶还给阿水,笑问道: “法慧那头修行如何?” 法慧「不老泉」与「鲸潜」的修行是在阿水的指导下进行的,因为「妄语」的缘故,闻潮生察觉了道佛之间果真有些特殊的羁绊,便想看看如果法慧道佛双修会怎样。 阿水回道: “他学得很快。” 言罢,她瞥了闻潮生一眼: “还有一件事,你可能比较在意。” 闻潮生微微一怔: “什么事?” 阿水道: “青灯大师今日也来跟着学「不老泉」了。” 闻潮生抚掌笑道: “他想通了?” 阿水仔细想了想。 “也许吧。” “总之是件好事。” 言及此处,阿水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但也有件不好的事。” 闻潮生好奇道: “什么不好的事?” 阿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发现我被骗了。” 闻潮生察觉不对,像是奔着自己来的。 “谁胆子这么大,敢骗你?” 阿水眯着眼盯着他: “若我死了,你也会死,对吧?” 闻潮生其实已经隐隐猜到是这事,还未开口,又见阿水移开了眼神,语气放缓: “其实你不用这样……若是你不想回去也没关系的,我也不会回去。” 闻潮生叹了口气: “但我是真想回去。” “这么讲,只是想让你压力小点……你的压力已经够重了,久了只怕成为心魔。” 阿水沉默了一会儿,侧扬起小脸,认真道: “你回去不回去,我都愿意陪你……但是如果你再骗我,你就会挨揍。” “听懂了?” … 第495章 也许还真有一个 … 白水寺的那名和尚为梵天办事之时自然是尽心尽力,消息很快便从龙湖城中发出,去了松山寺与玄幽寺,接着,第二日傍晚红霞漫天之时,二人的身影出现在了莲池外的小山脚下。 三人盘坐于莲池畔,盯着远处湖中心的那一座孤亭,背后便是如火一般的红霞,宛如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卷悬挂于三人身后,但不知是否因为背对夕阳,三人的面容都涂抹上了或深或浅的阴影。 “养了这么多年的莲池,真是美不胜收,过往诸多王权贵族来这里赏莲听经,留下一篇又一篇的诗歌传于民间,成了陈国甚至是他国诸多文人骚客向往之地,可谁又能想到,在这无数青莲绿水之下,藏着一个巨大的阵炉,而且炼的……还是佛子。” 松山寺的寺主般若感慨一句,一旁的法喜却说道: “这么说,他们是真的要死了?” 慈航开口道: “不久前,我叫释迦与普照去试探过他们,而今他们二人急着炼化法照,想来是受那场大雪的影响,已经支撑不住了。” 二人沉默一阵,般若语气渐渐阴森起来: “这么说,到动手的时候了?” 慈航伸手采了一株莲花握于手间,他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二人吃了人间多少年的香火,修为远胜我们,原本他们就已经要死了,咱们何苦冒着风险去和两个将死之人较劲?” 法喜淡淡道: “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慈航道: “宝觉真人养了三条忠犬,他虽然死了,但还有四名梵天在为圆照与传灯二人效力,有这三条狗在,圆照与传灯不会轻易离开十方山双生洞,这是我们的机会。” “解决了这三条狗,我们才真正没有了后顾之忧。” “所以,佛子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能炼。” 法喜沉默一会儿,三人之中,他的修为最高,话语权也自然重些,慈航的计划很好,可真正落到实处,还有一处无法回避的问题。 “妙法已死,释迦与普照、无尘如今都已经动身前往了齐赵边境,「觉山」、「行真」、「宣德」三人真要动起手来,老僧倒也无惧,可「定光」你们要如何处理?” “他早些年受宝觉真人看重,多次指点其修行,而今修为直逼六境,就差一个突破的契机,若是圆照与传灯被逼到绝路,狗急跳墙,必然会将佛子的事情告知与他……「定光」必然会来争抢佛子,届时只怕咱们谁也无法阻止他。” 法喜之说,使得另外二人眉头紧锁。 “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慈航有些不甘心。 法喜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 “恐怕真的没有办法了。” “自当初「圆照」与「传灯」在青灯寺外受了那可怕的世外一剑后,如今的佛门已经没有人再是「定光」的对手,除非二位能请来六境的不世强者,否则佛子怕是如何也难保下来的。” 自佛门「石蝉之变」后,佛门中人的思想发生了诸多分裂,修为上层之人表面敬重弥勒大佛传下之道统,其实早已经将那些东西荒废,陈国之梵天几乎皆是靠着香火之力来提升自己五境之后的修为,能潜心参悟高深佛法之人少之又少,当初佛门对于佛法理解最为透彻之人便是青灯,而那些佛法对于青灯的修为好似没有半分帮助,如是让其落得这样悲惨的下场。 既然佛门谁拳头大谁说了算,那香火便是正道,佛法已成偏门。 不能提升修为,懂得再多的大道理又能如何,讲与谁听? 那青灯在讲经台上受审判之时,可见宝觉真人听他讲经,听他说教? 由是此因,佛门之中真正还发自内心信仰弥勒之人越来越少,大部分人只是嘴上说说,偶尔将弥勒的大名搬出来震慑一下世人,内心实则毫无敬畏感。 正因为这样,无论佛子法照究竟跟弥勒的舍利之间有怎样的联系、跟弥勒有什么联系,在知道了将他炼化之后很可能可以帮助自己突破六境后,「定光」绝对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众人成为梵天之后,已经认识交往了百年有余,彼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心知肚明。 与突破六境相比,心中那点儿对于弥勒的敬重又算得了什么? 三人谁也不说话了,面对着这满池青莲,坐至夜幕深时,某刻,远处莲池的中央亭中燃起了一抹幽幽烛光,这抹微弱的烛光在偌大的莲池中央显得孤独又平静,若非三人皆已五境,甚至不能看清。 此时此刻,佛子仍在参经,不知自己即将到来的悲噩命运。 “事到如今,只剩下唯一一个办法了。” 般若忽然开口。 “我记得佛子出家之前,他的舅舅乃是「九歌」的话事人,天下商行皆由「九歌」运营,他背后的财富与人脉原非我等可以相比,如今只能速速将此事告知宋桥,让他帮忙将佛子转送出去,藏于他国或是江湖难觅之地……” 法喜道: “话虽如此,这方法能救急,却治标不治本,佛子总不能一直藏着,再说,若是定光这样的存在诚心要找,宋桥能藏得住佛子几年?” “而且天下战事将起,宋桥那头的事怕是多得数不过来,够他焦头烂额的,再加上佛子一事,他怕处处都是纰漏。” 般若道: “除了他,还有谁能救法照?” “你还能说出第二人吗?” 法喜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微微抬头,眼光幽然: “你这么讲的话,也许还真有一个。” 二人闻言急忙问道: “谁?” 法喜唇齿之中绽出两字: “青灯。” … 第496章 相见 提到了这个很久很久没有被人提起过的名字,般若与慈航皆为之一怔。 若不是青灯寺外的那一剑,他们大概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个名字。 “青灯老和尚胸口有一道剑痕,不知是哪位世外高人留下的,当初一剑便斩杀了宝觉真人,那个时候,陈国的所有梵天都在,包括定光,如果将佛子藏在青灯寺……定光应该不敢造次。” 法喜重新提起了当初那令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一幕,慈航却说道: “可那终究只是一道剑痕,如此惊天慑地之威,谁能保证还有没有第二次?” 法喜看向慈航,反问道: “如果是你,你敢赌么?” 慈航沉默不言。 他自然是不敢赌的。 不止他不敢赌,他可以确定陈国的梵天皆不敢赌。 因为他们不可能接下那一剑。 这意味着,如果青灯胸口的剑痕触发第二次,那前去挑事之人便一定会死。 “我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咱们不如先将佛子藏到青灯寺去,再把这件事情的始末告知与宋桥,他也能帮忙想想其他办法。” 三人一合计,便由般若将消息传递给宋桥,法喜则带着佛子前往青灯寺。 当初青灯大师在讲经台上遭受审判之时,除了无尘,未有一人帮他说话,而今他们之所以认为青灯会帮忙保护佛子,一来是因为他对于佛门至高梵天的怨恨,二来则是因为法喜与法慧的这层关系在里面。 最早法慧出家的时候,青灯已经经历审判十余年后,佛门人人排挤,人人皆不待见,但那时候的青灯与现在大不相同,他虽然修为尽废,可对于人世冷暖仍旧抱有一丝希望,于是纵然冷眼受尽,却依旧还在坚持讲经传道,恰好法慧就是其中之一的受益者。 那个时候,法慧是法喜的得意弟子,原本法喜准备将法慧当作关门弟子来培养,可后来因为一些外人不知道的原因,法喜最终另择关门弟子,而法慧则跟随青灯开始在陈国四处游历传道。 然而青灯被陈国众多梵天一同审判之事早已经遍传天下各处,四处众说纷纭,有说他为入魔之人,有说他表面向佛实则为妖邪伪装,想要污浊佛门蛊惑人心……如是青灯数十年的口碑与声名就在这样的谣言之下渐渐腐烂了。 他第二次带着法慧游历陈国之时,几乎无人再来听他讲经,甚至还有不少曾经听他经文的受益者对他肆意羞辱,扔些烂菜叶子臭鸡蛋在他的身上来,然后哄笑着离去。 千万不要小瞧那些流言蜚语与羞辱的话,这些东西是无形的刮骨钢刀。 更不要小瞧烂菜叶子与臭鸡蛋的杀伤力,尤其是后者,这玩意儿一旦扔在身上炸开之后,那股可怕的味道真的会让人呕吐,而且以这个世界对于化学品的开发程度,很长时间都无法洗掉。 这致命的臭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青灯,他腐烂的人生与理想与那些臭鸡蛋一样臭不可闻。 青灯第二次游历陈国,若是没有法慧的陪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坚持下来,他可能会在路上饿死,被人打死,受疾病风寒而死,受冷眼不住而死……由是青灯虽然已经对这人间与陈国彻底失望,却对法慧极为真诚,任何时候,只要法慧向他询问关于佛法的疑惑,他都会十分认真地与其讨论。 而法慧当初离开玄幽寺追随青灯而去,并非是因为跟法喜闹了矛盾或是有所争吵,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法喜也是真的喜欢法慧,纵然法慧后来因为某些私人原因以及和青灯走得太近受佛门排挤,玄幽寺的僧谱上依然留有法慧的名字,这意味着未来法慧若是想要回玄幽寺,他随时都能回来。 法喜带着小和尚一路南行,来到了青灯寺山脚下,见到一男一女正在钓鱼,一旁还插着烤好的草鱼,肉香味扑鼻而来,他眉头一皱,对着二人呵斥道: “此处佛门清净之地,尔等岂能杀生?” 二人看了他一眼,男的笑道: “大师何见此处为佛门清净之地?” 法喜皱眉道: “这里难道不是青灯寺?” 男子仔细打量了他一遍,渐渐收敛了面容上的笑容,问道: “您找谁?” 法喜说道: “找我的徒弟法慧。” 男子微微一怔,失笑道: “大师怎么胡言乱语?” “法慧难道不是青灯大师的徒弟吗?” 法喜道: “也是我的。” 他话音落下,后面的小径处出现了一名牵马的小僧,与闻潮生相见时,他惊喜地笑道: “闻施主,你怎么在这里?” 闻潮生看了过去,同样眸中掠过了一丝讶异: “法照?” “你不是被关起来了么?” “今儿个太阳真是打西边儿而出来了,那些佛门的高僧终于肯放你出来了?” PS:稍后在这章的后面补500字,兄弟姐妹们二十分钟后刷新一下就能看了,我先发出来,拿个全勤,就靠这1500块吊命了。 第497章 隐秘 … 青灯寺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寺庙,小到此地根本没有香火,寺里的众人生活过得十分拮据,寻常时候菜粥里的蔬菜与腌制的菜品都是自己所种,在这样的小寺中,那些僧人自然不认得法喜与法照。 上一次他们随宝觉真人来青灯寺找青灯问罪时,以传音之术将青灯约见了出去,由是小寺内的僧人并未见过他们真容。 他们只记得那日山中下了一场与众不同的大雪。 门口扫地的小和尚慈心见到二人之后立刻走上前来对着他们双手合十,微微弓着身子,一番交涉之后,他将二人领进了青灯寺内,法照去见了法慧,而法喜则在一棵老树下找到了正在蒲团上打坐的青灯。 时隔数年,二人再一次见面的时候,青灯依然认得法喜,而法喜却有些认不出青灯了。 “而今才过去多久,你竟又老了许多,成了这般模样……” 二人看上去年龄相仿,但实则青灯要比法喜年轻七十余岁,再者法喜虽然年事已高,可精神矍铄,与青灯满面抑郁陈顿之气全不相同,看上去有一种与外表十分反差的年轻与生机。 面对法喜的感慨,青灯只当对方是在嘲讽自己,面色一沉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杀我么?” “其他人呢,他们怎么不敢来了?” 法喜回道: “并非如你所想,我此次带法照前来青灯寺是,实要事相求。” 听见对方有求于自己,青灯先是一愣,随后表情古怪,吹着胡子冷笑道: “有求于我……法喜,你在跟我讲笑话?” “你一名陈国的梵天,来这香火寂绝之地,找一个废人帮忙?” “若是佛门不能容我,直接动手便是,何须在这里惺惺作态?” 法喜平静与青灯相视,淡淡道: “青灯,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从来没有想要你的性命,当初与宝觉真人前来此地实是因为无法拒绝,早年在讲经台上,要审判你的乃是宝觉真人,我等虽默不作声,可谁又敢因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来者去得罪宝觉真人?” “难道无尘的下场还不够惨吗?” “你仔细想想看,在你提出大合之念后,曾来找老僧论道,那个时候,老僧是不是告诫过你,走这条路会非常危险,极有可能叫你陷入万劫不复,你那时怎么回应老僧的?” “你说你不怕。”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就要甘愿承受它的因果。” 青灯盯着法喜,脸上的愠怒渐渐变成了灰白,他单手撑在地面上,情绪逐渐平静: “我承受了,所以如今我变成了废人,我也没有责怪过你们,但我一个废人,实在帮不了你们什么,所以……请回吧。” 法喜见到青灯的态度坚决,却没有着急,他双手平放在了膝盖上,缓声道: “这个忙还只有你能帮。” 青灯变得不耐烦: “我说了,我帮不了。” 法喜道: “难道你就不好奇,我究竟有什么事情非要你这样的一个废人来帮忙?” 青灯毫不犹豫道: “不好奇。” “请回吧。” 法喜眯着眼,盯着青灯老和尚那双冷如寒月的双眸,语气逐渐变得严肃: “此事事关法慧的性命,你最好听听。” 青灯微微一怔,随后愠怒道: “你们这群妖魔,要对法慧做什么?” 法喜坐直了身子。 “此事说来话长,我慢慢与你讲。” 他将圆照与传灯二人被那场剑痕斩开的大雪重伤的事情讲述给了青灯听。 “……那场大雪之后,二人因为晚年气血衰败,再加上那剑伤中残存的剑意非凡,导致他们即便是借着十方山双生洞的两株灵莲也无法驱散,由是伤势愈发严重,不断侵蚀他们的躯体,至于如今已入膏肓,药石无医,必须要借着白水寺中的莲池阵炉来炼化佛子,提取到佛子身上沾染的弥勒舍利中的一缕「自在之力」。” “当年弥勒大佛坐化,舍利一化三光,一缕留给金莲,一缕去向寰宇,一缕化于人间,而佛子当年点化的那只鸣蝉,使其逆天地之道,背自然之理,存于世间三年且躯壳不腐,这自然不是凡俗手段能够做到的,也正是这件事情叫宝觉真人发现了弥勒舍利失落于人间的那一缕「自在之力」……” “这些事你应该不知道,毕竟你成为佛门梵天的时间较晚,很多事情都被排挤开外,宝觉真人等不会将特别重要的事情讲给你们这些后来的梵天听。” 青灯的确不知道这些事,这些年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肃清佛门弘扬佛法之上,对于诸多旧事皆无兴趣,别人不说,他也不会主动去了解。 沉默中的青灯不断吸收着法喜跟他讲述的这些,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法喜,问道: “可是你说的这些,与法慧又有什么干系?” “佛子是法照,当年点化那只蝉的人也是法照,自然传灯他们找的也是法照。” 法喜沉默了好一会儿,五感散开,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才对着青灯缓缓讲出了一个叫他惊讶震撼的隐秘: “事实上……当年点化那只蝉的根本不是法照,而是法慧。” … 第498章 我只看见了强权 … “你说什么?” 青灯瞪着眼睛,眸中挂着难以置信的神采。 法喜面色认真,加重了语气: “我说,身怀「自在之力」的根本就不是法照,而是法慧。” “一旦莲池阵炉开启,法照被炼化,圆照与传灯很快便会发现法照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于是很快他们就会想到法慧,毕竟在法照成为佛子之前,所有人都认为法慧会成为佛子。” “到那个时候……他们势必会想方设法地将法慧抓到莲池炼化,所以,你保护法照也就是在保护法慧。” 青灯眯着眼睛与法喜对视了很长时间,即便对方的表情严肃古板到像是一块花岗岩,他也很难相信法喜口中所说的一切。 “从你口中说的话荒谬到让人难以相信,你说法慧才是那个身怀自在之力的人,那当年为何你们又选择了法照去作为佛门的佛子,还故意散漫出法照点化了那只蝉的谎言?” 法喜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在考虑究竟要不要告诉青灯,还是在思考着应付青灯的谎言。 最终,他缓声道: “如果我告诉你,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不让宝觉真人拿到那一缕自在之力,你会信吗?” 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叫青灯愣了一下,他打量着法喜,语气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 “你对弥勒古佛能有这般敬重?” 法喜回道: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不希望宝觉真人走得太远……无论是他还是圆照、传灯,年纪已经很大了,再过几十年,就算我们什么也不做,他们也会尘归尘土归土,到那个时候,我们这一批梵天自然就会成为陈国的至高。” “倘若宝觉真人靠着这一缕自在之力走得更远一些,那我们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正好法照与法慧的关系很好,法照也足够善良、有同龄人没有的责任跟担当,他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缘由,但明白自己一旦成为佛子便可以帮法慧化解一场大劫,于是欣然同意了,我便借着这个机会与慈航法师共同做局,玩了一手狸猫换太子。” “如今看来,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宝觉真人还没有等到炼化法照的那一天,就死于一场意外。” 言罢他便不再说话,青灯盯着他看了许久,收回了撑着自己身体的手臂,坐直。 “青灯寺的确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但你将法照藏到这里也没有用处,他们迟早会找过来,到那个时候你指望我这样的一个废人做什么呢?” 见说到了这里,法喜索性直接将事情摊开了: “你的确是一个废人,但又不只是一个废人。” “你曾杀了陈国最强大的至高梵天。” 青灯摇头: “那不是我杀的,是吕先生。” 法喜道: “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时所有陈国的梵天皆在场,所以,所有人都看见了你胸口的那一道剑痕,所有人都知道你有杀死陈国任何一名梵天的能力。” “所以,只要法照在寺庙里跟你待在一起,就暂时没有陈国的梵天敢对他出手。” 青灯微微低头,目光落在了自己胸口的那道剑痕上。 自从上一次剑痕触发之后,他胸口的这一道剑痕正在逐渐变淡,照着这个速度过不了几年,这道剑痕就会彻底消失,显然自从上一次触发那片世外飞雪后,这道剑痕中蕴藏的剑意已经所剩无几,谁也不确定它是否还能再次触发,是否还有上一次那样恐怖的威力。 “你就这么肯定他们不敢硬来?” “丑话说在前头,我身上的这一道剑痕很可能没法再触发第二次了。” 法喜笃定道: “我当然肯定,我太了解他们了。” “数百年来,佛门争端其实一点儿也不少,我换句话与你讲,假如他们不怕死、不够谨慎,他们又岂能活到今日?” “这些人,包括宝觉真人,表面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却一个比一个怕死。” “当然,此事事关重大,甚至会彻底改变佛教的权力阶层,必然会有一场腥风血雨,我们也不会将保护佛子的希望全部寄托于你一个人的身上,慈航法师已经去通知宋桥先生了,他在江湖上认识的三教九流的奇人数不胜数,届时一定能多多少少帮上忙。” 青灯听着这些想着这些,渐渐身体开始颤抖,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有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恍惚,声音也变得沉重: “所以,只要我同意,就等于佛门将要开战,对吗?” 法喜反问道: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青灯摇头: “我从未想要佛门开战。” 法喜看着他冷笑道: “青灯啊青灯,这就是你最愚蠢的地方,自古以来,想要别人听你的道理,首先你的拳头得比别人更大,否则别人凭什么要坐下来听你讲经?” “那讲经台上,你可曾看见有任何佛经?” “我可没看见,我只在那里看见了强权。” “你不想让佛门开战,那就引颈受戮,看着传灯他们过来把佛子与法慧拿去炼了!” 面对法喜的责问,青灯陷入了沉默,他哪里不明白对方说的这些话的道理?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其中的道理,因为他就是那个亲身的经历者。 “难道你不想让佛门「大合」么?” “传灯与圆照不死,你永远别想完成这件事。” 青灯盯着他: “你们与他们又有何分别?” “待圆照与传灯死于这一次的纷乱,你们登上陈国至高梵天的宝座,难道陈国佛门就不是强权了?” “无非只是那个位置换了人。” 法喜与他力争: “强权永远都在,这一点无法改变,若是没有强权,古之圣贤由何能叫四国君主放下恩怨,签订契约?” “但不同的人,握住强权会用来做不同的事。” “我不反对佛门「大合」,慈航法师也不会反对。” “你帮我们,就是在帮你自己。” “事后,我们会恢复你的身份,帮你洗刷二十七年前的冤屈与污名,你可以继续传道,继续游历天下,继续讲经……” 他说动了青灯,说得青灯心动,说得青灯眼皮直跳。 那股被绝望掩埋了几十年的希望忽然之间像是抓到了一根深入深渊的绳子,只要他用力,就可以一点点爬出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法喜似乎感受到了青灯的心境变化,语气渐渐松缓了下来。 “反正……就算没有这些,你也不会拒绝的,不是吗?” “就算为了法慧。” 他看着青灯,有些话正欲脱口而出,但却忽然又吞了回去,等待着青灯的回应。 后者没有思考多久,承应了下来。 他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为了他的理念,不为了佛门,只为法慧一人,他也不会拒绝。 … 第499章 我还管他内部动荡? … 夏日炎灼,齐王在蟠龙宫中等到了这半月以来的第一场瓢泼大雨。 依旧是狼狈的朱白玉出现在了这里,他浑身泥泞,一身浇湿,见到齐王之后说道: “殿下,龙将军遣在下来跟殿下要钱。” 齐王坐于地上,面前铺陈一局棋,他邀请朱白玉入座,后者也不客气,湿漉漉地就坐在了齐王的对面,低头看棋时,他才发现这是一局由齐王一个人下出的残局。 “龙将军要多少?” 齐王捻起了黑子,先行落下,朱白玉一边审视着面前的残局一边说出了一个数字,齐王听到这个数字之后愣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朱白玉确认无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齐王道: “这几乎是国库如今剩下的一半的银钱。” 朱白玉从局中找到了一抹战机,谨慎落下白子,苦笑道: “很多对吧?” “但是殿下,这已经是扣完先前宁国公转移走的财富后的数目了,当初平山王找到那笔财宝之后第一时间在商行估价,兑换成了银票运去了北疆,还给了国库报备,那是一笔庞大的财富,但仍然不够。” 面对朱白玉的讲述,齐王盯着面前的棋盘沉吟,却没有询问朱白玉,龙不飞到底要拿这笔钱去做什么。 “他多久要?” 齐王再次问道。 朱白玉: “龙将军没有给具体的时间,但如今局势紧张,自是越快越好。” 二人博弈许久,不知是否是因为残局的缘故,齐王每每占得先机,杀得朱白玉节节败退,最终收尾的时候,朱白玉感慨不如齐王,齐王却笑而不语,将手中的黑子扔进了棋篓,问朱白玉下了这么久的棋难道就没有发现问题,朱白玉一愣,盯着棋盘看,实在是没有看出哪里有问题。 “数数。” “看看黑子与白子有多少个。” 朱白玉一数,顿时发现问题出在了哪里。 齐王执黑子,他执白子,正常情形下,到他最后弃子认输,黑子应该比白子多「一子」,可最后他数下来却发现黑子比白子多了「两子」。 “难怪会输。” 他释然一笑。 齐王道: “齐国现在这局势就跟这棋一样,无论如何一定要跑得快一些,否则一旦开战,变故横生,想要再应付出现的状况就有些来不及了。” “你回去休息吧,顺便帮我叫个人来。” 朱白玉问道: “谁?” 齐王: “娄重光。” 娄重光是齐国王都统共十万禁军的总统领,上一位统领吕卫颔病逝之后,他便在平山王的诏令下回到了王城接替吕卫颔成为禁军统领,在平山王也死去之后,娄重光曾私自进殿觐见过齐王一次,二人密聊了不少事情。 朱白玉离去之后,娄重光于黄昏之时来到了齐王面前,此刻虽是黄昏时分,但外面的天色并无半分黄昏之意,暴雨淋漓,天老爷脸色阴沉得真在滴水,而且是瓢泼大水。 娄重光身披铠甲,带着一身的雨水与尘土味进入了殿内,对着齐王单膝跪地。 “娄重光参见殿下。” 齐王起身,将案台上的一份卷宗交给娄重光。 “打开看看。” 娄重光将这份卷宗打开,瞳孔忽地一凝。 这篇卷宗极长极多,他将卷上的内容细细看完之后,双手将卷宗呈递给了齐王并问道: “殿下有何指示?” 齐王伸出手,缓缓将卷宗推回给了娄重光,对着他说道: “这东西交给你,上面记录了平山王与白龙卫这些年收集到的所有贪污受贿严重的齐国官员以及王族名单,证据确凿,你带着本王的密令,挨个挨个去查封这些人,若是他们拿得出来贪污的银钱,便暂留记录,不予抓捕,若是拿不出来……遣散其府中下人杂役,所有族中成员全部发配边疆,一个不留。” 顿了顿,他加重了语气: “记住,本王说的是……一个不留!” “上至八九十的老人,下至三五月的婴孩,全部,发配。” “听明白了?” “贪多少吐多少,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娄重光感受到了齐王语气之中深藏的威怒,迟疑片刻后,道: “殿下,属下多嘴一句,这么做恐怕会引起齐国内部动荡,在这个关口上,内部若是出事怕是不好。” 齐王冷笑道: “内部动荡?” “贪财都贪到本王头上来了,依你之见,本王还得忍着?” “方才朱白玉来通信,北疆需要大量的银钱,龙不飞一次性要这么多的银钱,必然需要重新修筑军事城建,他若是修不好,届时便可能守不住,北疆失守,燎燎战火笔直烧入王都,我还管他内部动荡?” 感受到了齐王心中的坚决,娄重光便不再多言,他得到了齐王密令,回去之后直接第一时间整合王都的禁军,开始清点其中高手与这些年靠得住的心腹,准备按照齐王给予的卷宗开始查封…… 第500章 想捣鼓一点不一样的 陈国,白水寺。 虚云前来叩门,再次见到慈航的时候,语气出现了明显的不悦与催促: “慈航法师,上一次与你讲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圆照大师对于你的办事速度感到很不满意,特让我来催促一下你。” 慈航淡淡瞥了他一眼,也没有因为虚云的态度而恼怒,他领着虚云来到了莲池,后者一见,眸光瞬间沉了下来: “慈航法师,为何还不开炉?” “是上一次圆照大师的意思我传达得还不够清楚?” 慈航不徐不急道: “老僧想了想,觉得此事还是再等等为妙,毕竟佛子已经养了这么长时间,眼见着快要养成了,这个时候提前将佛子炼掉实在是太亏。” 虚云神情变得更为阴翳: “慈航法师,我再提醒你一次,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圆照大师的意思!” “你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慈航单手合十,缓缓转向了虚云,漠然而冰冷的眸子叫虚云心头一凛,他皮笑肉不笑道: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圆照的意思,那你在这里跟老僧装什么大尾巴狼?” “虚云,你可知这么多年来,就算是圆照本人也未曾用这样的语气跟老僧讲过话?” 感受到了慈航语气之中的怒意,虚云心头顿时怂了三分,但他一见到自己的僧袍,便想到了自己如今是静兰寺的僧人,在帮陈国的至高梵天圆照大师办事,一时间心中又有了莫名的浑厚底气,脖子一硬,不卑不亢道: “您固然是备受尊崇高高在上的梵天,但小僧此次既是帮圆照大师做事,自然他的意思小僧务必传达精准,小僧只管问您一句,这炉,今日您开是不开?” 慈航眼神也渐渐变得冰冷: “你就这么希望老僧开炉?” 虚云仰起脖子: “这是圆照……” 他又一次搬出来圆照作为挡箭牌,但这一次他话还没有讲完便被慈航打断,后者说道: “莲池开阵炉,炉中必须要有人,而如今佛子不在白水寺。” “佛子不在?” “不在。” “上次我来的时候他不是还在白水寺么?” “是的,但现在他不在了。” “慈航法师……您到底是什么意思,真不把圆照大师放在眼里,你可知今日之事若是传回到了圆照大师的耳中会是什么后果?” 面对虚云的威胁,慈航莫名地笑了起来,这笑容让虚云竟有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你笑什么?” 慈航笑了一会儿之后才渐渐收敛,对着虚云道: “我笑什么?” “我笑你不知死活。” “就因为穿了一件静兰寺的僧袍,你就敢这么跟老僧讲话?” “谁给你的胆子?” 夏风送来了杀气,将虚云完全包裹,后者双腿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他咬紧牙关,一想到自己此次是帮着陈国的至高梵天做事,便有了狐假虎威的莫大底气,愣是一步不退,硬着头皮与慈航道: “慈航法师,小僧乃是受圆……” 他话音未落,慈航便打断了他: “圆寂吧。” “啊?” “我说,圆寂,就在今日。” “不是,我……” 虚云还想说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他先前的嚣张跋扈已经完全消磨干净了慈航的耐心,而今喉咙里堵住的话没有脱出口,便见到了慈航拍来的巴掌,他本也是四境的高手,但在慈航的面前却宛如鸡仔一般脆弱,登时便口吐鲜血,飞入了莲池之中,溅起大片的水花。 哗啦—— 虚云五脏受损,但慈航好似特意留了八分力,没有即刻将他打死,落入水中的虚云很快便又从莲池的一汪绿水之中冒出头,惊恐地望着慈航,听他说道: “既然你这么想要老僧开炉,那老僧可就开了。” 言罢,虚云见到慈航对着这一汪偌大的莲池弹出一指金色辉芒,接着,湖底似乎有什么令人畏惧的东西苏醒了,无数莲池之上的青莲此刻皆迅速从令人心旷神怡的绿色开始逐渐变得橙红,那满顷碧波也开始沸腾,虚云埋头,见水底出现了红色的花儿在湖底蔓延,他心道不对,下意识地将头埋入了水中,要看得更加清晰,然而当他看清这到底是什么之后,却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抬头探出水面,想要向慈航认错,却哪里还看得见慈航的身影? 对方已经离开了。 湖底的红色花儿以极快的速度盛开出了湖面,于是这满湖碧波便成了巨型的炉火,灼烧虚云的皮肉、烤干他的筋骨、炼化了他的佛轮。 在这庞大的烈焰之中虚云甚至发不出一声惨叫,就这样看着自己被活活炼化,最终,满湖的烈焰渐渐消退回了湖底,而虚云则被炼成了一颗暗红色的人丹,毫无目的地漂浮于水面之上…… … 青灯寺,翠竹峰。 阿水去山里打来了一头野鸡,闻潮生则找来了莲叶,和了稀泥,请阿水吃了一道名菜「叫花鸡」。 他许久未曾做这道菜,也没有锡纸,没掌握好度,从火坑里挖出来之后,这鸡直接彻底黑了,外面一片焦黑,闻着虽香,但黑得部分显然不能吃,闻潮生告诉阿水烤焦的东西吃了会致癌,尽量少吃,阿水问他「癌」是什么,闻潮生说是一种治不好的病。 二人倒也都没嫌弃这道做过了火候的菜,蹲在河边,一人拿着一把小刀,把焦黑的部分祛除,割着里面的嫩肉沾着调料吃,吃到最后二人手黑黑,嘴黑黑,趴在河边用水洗了半天。 “我去拿酒。” 阿水甩了甩手上的水,去了翠竹峰,因为觉得在青灯寺藏酒不太好,于是二人将所有的酒都放在了翠竹峰上的凉亭里,反正那里平时也只有他们会去。 阿水带着两壶酒回山脚下的河畔时,见到闻潮生看着河面在出神,便自己开了两坛酒,各尝了一口,她觉得右边那坛似乎要香一些,于是把左边那坛留给了闻潮生,自己则抱着右边那坛猛灌了两口。 酒香叫闻潮生回神,他手指一勾另一坛酒便到了他的手中,阿水身子后靠,半躺在一堆小石头垒成的坡处,问他道: “你在想什么?” 闻潮生偏头看向阿水,不知是不是因为才喝完酒,她眸子亮晶晶的,里面有一种外人根本看不见的单纯和无所事事。 “我在想关于剑道的事。” “你还记得汪盛海前辈留下的逆写「永字八解」的方法么?” “他以字入道,以笔法拆解书院翰林之中收集的百家武学,最后创出了一门极为特殊的武功,叫做「太岁枯荣」。” “我看过那门武功,程峰也看过,那是一门用百家武学的缺陷拼凑出来的心法,其间无穷精妙,是汪盛海前辈将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的写照。” 阿水恍然: “所以,你想把这种方法用在「剑道」上?” 闻潮生摸着下巴,眼神清亮: “我看过雪、看过雨、也看过了风。” “剑道亦是天道,世间万物皆可为剑,但其实万象皆一象,差别不大了,我想捣鼓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出来。” “像汪盛海前辈那样。” … 第501章 谎言 … 汪盛海脾气古怪,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一生不屑于修行,即便当初面对院长的刁难也是另辟蹊径,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 但见过了太岁枯荣那本堪称是武学界奇葩的心法,闻潮生便知道汪盛海此人绝不寻常。 他也学着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来磨砺自己的剑道,以往都是从天地之象中捕捉到一丝道蕴融于剑意,而今闻潮生开始尝试着用自己的剑意去反推天地之象,这个过程复杂且令人有种不知如何入手的茫然感,可闻潮生却沉溺其中,乐此不疲。 黄昏之风浅濯日暮颜色送于二人面庞,盘坐于河畔的阿水收功,见闻潮生拿着一根竹枝还在河畔写着乱七八糟的文字,便问道: “在寺外杀人是不是不太好?” 闻潮生顿住,偏头望了阿水一眼,道: “是不好。” “但可以离得远些。” “比如就在这里。” 青灯大师已经将具体的情况说给了闻潮生二人听,他遣散了寺庙里的其他僧人,让他们过两月再回来,除了斋房那几名负责炊事的老僧无处可去,最后仍旧选择留下之外,几名比较年轻的小和尚都已经拿着为数不多的盘缠回家去了。 不久之后,青灯寺就会迎来一场大劫,必然少不了杀伐。 既然已经决定要直面这场劫难,众人自然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青灯大师已经将佛门诸多的内部情况告知与了二人,他们便知道圆照与传灯两名如今佛门仅剩的至高梵天因为数年前的那惊天一剑身受重伤,而且境况愈发糟糕,始终无法愈合,到了今日已经拖得油尽灯枯了,二人为了活下去必然会不择手段,动用其所有能用的人脉与势力,来想方设法争抢佛子。 “你说,青灯大师胸口的那道剑痕还能生效么?” 阿水询问道,她知道届时青灯寺一定会有五境的强者前来,若是青灯大师的胸口那道剑痕没有了效果,那他们就会显得极为被动。 “不知道……吕先生是很厉害,但他又不是神仙,只是一道剑痕,随着时间会慢慢消失的,古之圣人那般强大,最后不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风化了?” “先前我看过青灯大师胸口的那道剑痕,感觉已经没什么剑意残留了。” “是否还能再触发一次,我心中也没有底。” “不过,法喜他们既然决定要借着这个机会与对方对抗到底,也不会冒失的行动,在佛子被送过来的时候他们肯定也联系了宋先生,而宋先生身为九歌的话事人,神通广大,认识的江湖朋友绝不会少,就凭他与佛子之间的关系,一定会想办法过来帮忙……” … 另一头。 坐于十方山双生洞中双莲之上的二僧等待了整整一日也不见虚云前来,睁眼相视之时,已经隐隐猜到了虚云的结局。 “一日未归,看来他已经死了。” 传灯声音沉沉,脸色变得比先前还要黑,他知道佛门之中已经有人猜到他二人这些日子没有现身是因为数年前的伤势加重,开始跃跃欲试了,但他们的确没有想到这里面竟然有慈航。 能将佛子放在白水寺,将莲池阵炉放在白水寺,足以见他们对慈航的信任,而如今得知背叛他们的人里有慈航,传灯心底又惊又怒。 “其实……我已经隐隐猜到了。” 圆照要比传灯平静不少。 “虚云此人谄上欺下,最喜干狐假虎威之事,他为我传话,去了慈航面前必然张牙舞爪,若是慈航对我等无叛乱之心,仍旧忠心臣服,自然会忍受虚云的跋扈,而如今虚云出了意外,便侧面印证慈航对我们已生出了二心。” 传灯宽阔的脊背愈发佝偻,声音沙哑: “这不是一件好事。” “慈航是一个老梵天了,在佛门之中颇有人脉与威信,实力亦是不差,如今这般状况,这样的人带头反叛,只怕「觉山」他们抵挡不住。” “而如今佛门之中除了你我,实力最强的「定光」只遵奉于宝觉真人,咱们想要差遣他……没有足够的「利」恐怕不行。” 圆照与传灯对视着,似乎隐隐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眼神复杂: “你是说「涅槃心经」?” 传灯道: “没错。” “当年宝觉真人曾觉得「定光」在修行一途的天赋古之罕见,于是动了惜才之心,将自己琢磨了大半生才创出的武学「涅槃心经」传授了上半部给定光,这些年定光应该学的差不多了,急需下半部……然而宝觉真人已死,不出意外的话,他永远都拿不到这「涅槃心经」的下半部了,其中包含着宝觉真人对于六境修行的全部理解,他只学半部,如今不上不下,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学,弄得现在骑虎难下。”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可以确定撬动他的话,那应该只有这个了。” 圆照目光幽幽: “可是,我们又要去哪里找「涅槃心经」?” “定光修炼过这门心法,可不好忽悠。” 传灯嘴角微微扬起,面色狰狞而狡猾: “咱们不需要给他心法,只需要为他编织一个谎言,说宝觉真人生前曾为自己修筑过一座地宫,那里也许藏着完整的「涅槃心经」,他把佛子交给我们,我们将地宫的位置给他。” 圆照: “他会很快发现这是个谎言,到那时,他会再来找我们。” 传灯冷笑道: “炼化佛子之后,他身上的自在之力疗愈我们也只需要很短暂的时间,等他再次回来找我们之时……就是他身死道消之时!” 他并非是自狂或自傲,二人皆是六境,只要身上这剑伤得到了缓解,要想处理掉定光并不难。 而他也明白,定光就算察觉到这可能是个谎言,也不会拒绝。 因为「涅槃心经」对于定光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但凡有一丝拿到下半部的机会,他都绝不会放过。 “另外,咱们在佛门之中受了这么多年的香火,那可是一笔庞大的财富,你不是在「忘川」还有一笔人情债么?” “让你的那位老友发个悬赏,这一次攸关性命,多一方势力帮忙,多一份保障。” 圆照思索片刻,微微点头。 “妥!” 第502章 忘川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暮色如笼,锁了天地万物,却被渔船上灯笼散发的辉光灼退,船上有不少持刀侍卫,徘徊守护着这些运河上的渔船,其中一人似乎是觉得困了,仰头打了个哈欠,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影子,他嘴还半张着,手已经警觉地拔出了刀。 清脆的刀鸣声在江畔的夜幕中格外刺耳,他一拔刀,附近的人也顿时精神紧绷了起来,跟着一同拔出了武器,紧张兮兮地看着周围。 “老四,咋回事?” 有人开口询问第一个拔刀的人,老四仍是目光警惕,原本仅存的两三分困意没了,嗡声道: “我不知道,刚才好像看见什么东西了。” “什么东西?” “没看清。” “我,我之前听镇子里的刘婆婆说,这江畔好像以前淹死过不少人……” “老六,你他娘的再搁这儿乱说话,老子撕了你的嘴!” 见到众人投来了警告且愤怒的目光,被称作老六的那人讪笑一声,及时地闭上了嘴。 众人仔细地排查了一会儿,没见着什么异常,这才将兵刃重新收了回去,老四则回身进入了渔船的舱身查看,然而刚一进去,便愣在了原地。 原因无它,这舱身之中原本只有宋桥一人,而现在却凭空多出了一人,若非是宋桥及时地示意他不要声张,只怕老四又要拔刀了。 “宋先生,这……” 老四不明白眼前的情况,宋桥也没解释,轻轻挥动了一下手,示意他出去,老四仔细地看了一眼背对他的黑袍人,点点头低声道: “宋先生若是有事,随时叫我吗,我就在外边儿。” 待他出去了之后,黑袍人才缓缓道: “你的这些人警觉性倒是不错,外头那人不过勉强才入四境,竟能察觉到我。” 宋桥给他倒了一杯茶水,回道: “江湖人嘛,常年出门在外漂泊,脑袋都是系在裤腰带上的,自然警觉性要高些……不知阎罗大人今夜忽然到访,所为何事?” 原来,此刻坐在他面前的这名黑袍人正是忘川的十殿之一,阎罗。 二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边,是宋桥当初与平山王合作处理宁国公时才得以互相认识的,宋桥当时帮了阎罗一个大忙,于是今日阎罗才来找他,算是还个人情。 宁国公出事之后,宋桥第一时间回了陈国,二人之间便再无联系,而今阎罗忽然找上了他,让宋桥心中惊异,但却并未慌乱。 阎罗饮下了宋桥倒的那杯茶,对着他道: “陈国佛子的事,你知道吧?” 宋桥眸光轻闪一下,回道: “知道。” 阎罗点点头: “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佛国有人花了巨大的价钱买了忘川的天字悬赏,要佛子的人,无论生死。” 宋桥闻言,眉头渐渐皱成了一条线。 船舱外的风挤进来几缕,吹得二人面前桌上的蜡烛火苗晃动不已,将二人印在船身内部的影子扯成奇形怪状的模样。 “忘川……也要参与佛国的事?” 阎罗用右手小拇指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原则上,忘川是不会插手佛国内部的任何事,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原则」是掌握在佛国手里的。” “如今不是忘川要插手,而是佛国主动要忘川插手。” “再者,没了这层关系,他们还给出了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巨额财富,有了目标人物的具体定位,忘川内部的那些人早已摁捺不住,开始组团策划前往青灯寺了。” “你知道,有了这笔钱,能让他们几辈子都潇洒不完。”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宋桥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 “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么?” 阎罗回道: “有一个办法,但是代价很大,而且不合时宜。” 宋桥道: “你讲。” 阎罗: “我知道你很有钱,非常有钱,佛国敛了这么多年的香火也未必有你手中握住的财富多,所以……如果你肯出比他们更多的钱,直接散给忘川的这些人,那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自然就会放弃猎杀佛子。” “毕竟,躺着就能挣钱,谁又愿意刀口去舔血呢?” 宋桥不言,喝了一口闷茶,长叹了口气: “这个法子的确很不合时宜。” 阎罗道: “可以理解。” “天下战事将起,你需要大量的钱财来支撑商队的正常运作与转移,还要帮陈王填补这些年花在佛国身上的国库空缺,用以支撑陈国应付这一场席卷四国的灾劫。” 宋桥嘴角泛起了苦涩: “所以……没别的办法了?” 他藏于袖间的手紧紧攥着,指节早已捏得发白,双目中洋溢着浓郁的茫然。 他一个人握着这么多天下无数人企之不及的财富,可以做到无数人做不到的事,可却偏偏在面对自己至亲需要保护的时刻如此无力。 当年他妹妹离去的时候,他只能坐在床边一边落泪一边听着遗言。 他未能留住自己的妹妹,而今连自己妹妹的孩子也留不住了。 所以,他走到今日,到底得到了什么? 阎罗抿了一口茶,对着失神恍然的宋桥道: “倒也不必这么悲观……忘川的十殿有特殊约定,不会轻易插手四国修行圣地之中的私人恩怨,因此这次前去青灯寺的都是些三四境的江湖中人,就是数量可能会有些多。” “我的意思是,你这边想办法尽量挪些人手出来,去青灯寺支援,要厉害一些的,没有的话,可以跟陈王他们商量一下,借点平日里不怎么露面的大内高手之流,去青灯寺帮忙。” 宋桥想起了先前慈航法师跟他讲的那些,叹道: “只怕不够,佛门很可能会去一位快要六境的梵天,我纵然拦得住忘川这些人,又怎么拦得下那位呢?” … 第503章 人来 … 此时的宋桥在船舱内格外的沉默,许久之后他说道: “在你今夜来之前,还有一个人比你更快找到了我,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但你应该能料想到他是陈国的某位梵天,当他与我讲出关于佛子的事情之后我还在想,我可以直接找你,出高价请你去帮忙,而今你却告诉我你们十殿不能轻易出手……” 阎罗微微摇头。 “忘川内部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表面上,我们十殿是忘川的最高层权力机构,是统领忘川的龙头人物,但真实情况并非如此,有些事我不能跟你讲,你只要知道,忘川的十殿跟忘川这个组织本质上没有任何关系就够了。” “忘川是个杀手组织,但十殿不是杀手,我们不干杀手干的事。” “今日来找你,一来是准备还你一个人情,二来是想要还平山王的人情,实话实说,平山王死后,我心头有些遗憾,早些年若是没有他的帮助,我的后人很难从天海之中活下来。” 阎罗身为五境,背后似乎在为某个特殊的组织做事,寻常时候身份神秘,能接触到他的人也少之又少,而今他忽然说出了自己的身世,叫宋桥微微一惊。 “你是天海遗族?” 阎罗微微颔首: “我运气不错,早年因为武学上的天赋造诣,被大人看重,收入了麾下,此后一直跟随大人修行,帮大人办事,后来天海犯了众怒被伐,我这才想起我还有后人在那里,于是我找到了平山王,他承诺帮我救出族人,并给予他们合适的身份在齐国生活,而我则因此欠下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你不必如此惊讶,在我们天海,亲族的关系极为重要,甚至重于生命,大部分族群正是靠着这样的观念才能在天海那样残酷的地方繁衍昌盛。” “不过,如今平山王已死,我欠他的人情是还不上了,先前他有一个非常喜欢的年轻人从齐国逃了出去,而今在陈国的青灯寺落脚,我便寻思着帮帮这个年轻人,也算是变相地弥补一下我心里对于平山王的亏欠。” “虽然原则上我不能出手直接干预此事,但我既然来找你,自然是有备而来。” “相比于花费巨额的财富去平忘川的那些死士,不如直接去找一名天人来帮忙,你说呢?” 宋桥沉默片刻,为阎罗倒上了一杯热茶,说道: “寻常的财物只怕很难请得动天人,还请先生指点。” 阎罗从自己的袖间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宋桥。 “他叫傅浅陌,快老死了。” “知道没有希望突破,执念一碎,人便也松了下来,傅浅陌前些日子突然想起他年轻时候留了业债,在淮城的丕岳村有个傻子儿子,娘死了,村子里的老人见他可怜,时不时给他投喂些吃食,让他不至于饿死,浑浑噩噩活到了今天。傅浅陌这一生沉迷于修行,到了快要离世之时,才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能留给傻儿子过活的东西。” “他没有钱,也没有人脉,也不屑于干忘川的脏活儿,但缺一个能照顾他儿子的人,你去找他,他一定愿意帮你。” 宋桥看着这纸上的内容,心头闪过万千念头。 阎罗究竟隶属于一个什么样的组织,连这么「冷门」的人也能够了解得这般详细? 他口中的那位「大人」背后的能量又有多大? 四国的王族? 不像。 某个修行圣地? 也不应该,修行圣地哪里会放下身段与精力去捣鼓忘川这样的组织? 关于这些,宋桥当然没有精力与时间去细想,他收起了阎罗递给他的这张纸,上面有详细标注傅浅陌的住址,而今最重要的,是赶紧找到傅浅陌将青灯寺的问题解决。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说他要死了,请他去青灯寺……真的能行?” 面对宋桥的疑惑,阎罗只说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总比没有好,而且如今四国之中五境的天人,要么避世不出专注修行,要么已经参与到了四国纷争之中,如今仅剩下的且能被你请动的,我只想到这一位。” “而且……你也不必过于担忧,先前不是与你说平山王喜欢的那个书院小子闻潮生在青灯寺么?” “这家伙身边跟着一个女人,我不太清楚那个女人的来历,但他们两个人都不简单,当初离开齐国时,二人竟然合力杀了一名书院的五境天人,那名天人可不简单,实力还在我之上,谁能想到居然被两个四境的娃娃宰了,这件事若是真的传开,只怕举世皆惊。” 顿了顿,阎罗似乎想到了更为惊讶的事情,又是几分羡艳,又是心有余悸地说道: “这人明明没有丹海,按理说一辈子都是平庸无奇碌碌无为的命,与修行无缘,偏生遇到了一个在苦海县隐居的世外高人,也不知是哪里被那位高人瞧对了眼,一脚给他踢进了修行的大门里……说来也是令人艳羡,我自认为修行天赋万里挑一,然而数月之前我在苦海县中遇见闻潮生时,他还只是一个废物毛头小子,谁能想到数月之后,他竟然走了如今的地步。” “总之,他们既然人在青灯寺,想来也是一大助力,佛子的事,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此后你我两清,没别的事,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珍重。” 阎罗起身,对着宋桥拱手,后者也急忙站了起来,向他长鞠一躬。 “待得天下平息,若是有机会,我定请先生把酒言欢。” 阎罗也没有拒绝,身形犹如清风一般消失在了船舱之中,只留下淡淡一句: “走了。” … … 青灯寺,皓月悬空。 斋房中,闻潮生撩起了自己的手臂衣服,蒸了一锅热腾腾的馒头,对着一旁的老僧道: “就是这样,这种方法蒸出来的馒头比较有劲道,而且在馒头的下方隔上一层薄薄的油纸,可以防止水汽将馒头的下方浸湿。” 他亲自操刀,将蒸馒头的技巧传给了斋房的老僧,后者听得十分认真,后来众人坐在斋房里,都啃起了这才出锅的馒头,闻潮生做出来的馒头确实好吃,一人一碗咸菜,一大蒸笼的馒头就这么被清空了。 “闻施主,最近青灯寺里可能要不太平了,老僧昨夜想了许久,你们可以先去陈国太子那里避避风头,若是未来青灯寺顺利度过了此次大劫,届时你们想回来也可以再回来。” 闻潮生二人到底不是青灯寺的人,也跟佛国没什么关系,青灯觉得二人留下来不妥,平白无故被卷入佛国的纷争,对他们而言并不公平。 闻潮生拿过了阿水吃干净的菜碟重在了自己的菜碟上,一并递给了收拾碗筷的斋房老和尚「心空」,嘴上回道: “避避风头?” “大师啊,我们本就是从齐国逃到陈国来避风头的,这地儿还没捂热乎,又逃?” “这么个逃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青灯面色严肃: “老僧知你二人身手不凡,但如今乃是佛门纷争,其中凶险涉及五境,而今老僧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二人天赋卓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未来假以时日必大放光芒,没有必要搭在青灯寺这样的弹丸之地。” 闻潮生拒道: “我与阿水的命是法慧给的,留下来既不是因为佛门恩怨,也不是因为你,走与不走,我们自有决断。” 坐于角落之中的佛子挠了挠自己的光头,颇有些自责: “这么多的麻烦,皆因小僧而起……” 闻潮生又看向法照: “关你屁事。” 法照微微一怔。 闻潮生望着他又笑道: “先前你在齐国问我,什么是江湖,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讲,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就是江湖。” “风雨欲来,届时我与阿水会去山下。” 另外三人蹙眉,看向闻潮生他们: “为何要去山下?” 闻潮生回道: “离得远些,免得血气污浊了这清净之地。” 沉默许久,法慧说道: “量力而行。” 阿水的眼睛深处有光,众人散了之后,她摸走了寺庙里的柴刀,用溪畔的水磨得锃亮。 溪畔有一座简陋的小石屋,是这几日二人临时搭建起来的。 外面的人要上山,除了五境之外,都要经过这条路。 闻潮生牵着马又去了最近的镇子运了很多酒与酿酒的材料。 这次他买的是烈酒。 自苦海县离开之后,闻潮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与忘川纠缠过了,但他仍然记得阿水跟他讲过,她杀人之前喜欢喝烈酒。 两日后,来了一个极老的老人。 他拿着宋桥的信物,说受宋桥所托,过来帮忙。 他没在溪畔,去了庙里。 又过了两日,闻潮生与阿水等到了第一批人马,也等来了一场不近人情的大雨。 恰好就是今日,恰好就是此时。 雨水将杀意埋进了脚下的泥泞,阿水提着刀站在路口,面对着一众身穿黑衣、杀气凛冽的杀手,她挥出了来陈国之后的第一刀。 … PS:今天一更,脑子沉沉。 第504章 拦路(一) … 阿水已经记不太清楚她有多久没有挥刀这么爽快过了。 自她从风城之中逃亡出来之后就一直身受重伤,还有道蕴伤一直在限制着她,致使阿水每每出刀之时就会激发身上的道蕴伤,陷入剧痛,而今有了完整的逍遥游与宋桥赠与的灵药,她身上的道蕴伤除了右腿膝盖三窍未愈之外,其余都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了,而且有了逍遥游对于道蕴伤势的压制,她不会再在动手的时候激发道蕴伤。 这很好。 手里的挥出的柴刀劈开躁动的雨珠,劈开灼热的夏风,兵刃最锋利的那一截沾上了雨珠碎裂时残留的晶莹,与面前先至的敌人脖颈一吻,迫不及待地血花便骤然撕裂了他的肌肤,盛放于这片天地,与落下的暴雨交融。 盘坐于溪畔的闻潮生静静凝视着这场战局,没有选择出手,他仔细观摩感受着阿水出刀时的律动,发现自己如今能看见更多的东西。 “忘川林字旗第……” 一名四境自诩武技非凡,动手之前正欲自报家门,话还没有讲完,便见阿水迎面一刀劈来,冥冥之中莫大的危机感浮上心间,他及时地住了嘴,举剑而挡,然而心中的那股危机却没有丝毫消退,此人顿觉不对。 常年在生死之间摸爬滚打的经验告诉他,当这一刀落下时,他会死。 他挡不下,似乎也躲不开……如何化解? 来不及思考,他的求生本能让他直接朝着身旁最近的一名同行闪去,接着他一把抓起了那人,迎向了阿水的刀! 噗哧! 刀锋划开皮肉斩开筋骨的声音让人鸡皮横生,挡于二人中间的这名杀手来不及惨叫,顷刻之间便在血雨之中一分为二,而在那片血雨的背后,一抹寒光乍现,酝酿了一路的杀气,带着风尘仆仆从这出鞘的剑锋中绽放。 “我叫陈星,未来成为天字杀手的人,天下人都将知道我的名字!” 他于剑鸣惊喋中厉喝,迎上阿水这毫不留情的一刀,接着便见眼前的世界陡然变宽,他诧异一瞬,见到雨中飞舞的断剑残片,才发现是自己被这一刀竖着劈成了两半! 无人为他哀悼,尸体倒在泥泞之中溅起的泥点儿似乎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黑色的长靴踩在泥水中,一道又一道,这瓢泼大雨中的人影前赴后继,无论二境三境,皆悍不畏死地朝着阿水杀去,远处又几个负剑人影未动,静立于雨中目视着这一切,见到了阿水斩杀陈星的那一刻,他们都明白,现在上绝不是一个巧妙的时机。 他们在等待着阿水的体力被消耗,在等待着她的动作变慢。 但在这个过程之中也有人出现了疑惑。 因为从一名旁观者的眼中看来,阿水的动作一直都不快。 这是阿水在战场之上领悟的独特能力「先知欺骗」,用恰到好处的速度与力量,完成最有成效的攻击,如是可以帮助阿水在面对一对多的局面时,最大程度上节省自己的体力。 与军中许多的万夫长与某些将军不同,阿水没有太多领军打仗的能力与智慧,除了经验之外,那同样需要与生俱来的天赋与想象力。 她的万夫长,是自己一刀一刀在战场上砍出来的。 面前的这些忘川杀手,显然不够她杀。 尤其是他们之中能对阿水产生威胁的四境此刻正在远处冷冷观摩,并没有第一时间加入战场。 撑伞的闻潮生也在看着这一切,这一批忘川来的大约只有五六十人,这显然不会是忘川之中此次前来的所有杀手,阿水在战场之中左右挥刀,从天而降的大水抹去了她武器上沾染的血水,只留下了生命逝去的怨念与恐惧,渐渐的,阿水周围只剩下了稀稀拉拉的六人,他们紧紧握住自己的兵刃,浑身被暴雨淋湿淋透,盯着持刀一动不动的阿水许久,不敢上前。 杀到了现在,说他们心中无惧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们不能回头。 回头也是死。 阿水没有用罡气将这场大雨隔绝在外,这种在暴雨中战斗的感觉让她觉得清爽,她深深地嗅了一口雨中的血腥味儿,对着远处的几名宛如雕塑立于原地的人道: “你们的下属已经要死完了,还不上么?” “要等到什么时候?” 远处的人影未动,一个女人拖着链剑,暗青色的裙纱随风起伏,声音冷漠无比地说道: “不急,还会有人来的。” “忘川最不缺的就是人。” 阿水扫视了附近几名仅剩下的六人,他们面色恐惧,可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朝着阿水杀来,最终被阿水全部砍成了两截。 雨中,阿水甩了甩自己持刀的手臂,站在这大雨之中继续喝酒,与那几道人影对峙。 这些人要上山,必须过她这一关。 管你轻功好与不好,总不能变成飞鸟。 既然不是飞鸟,又不能缩地成寸,过这条路就高低得挨上她一刀。 第505章 拦路(二) 闻潮生也收起了伞,方才他观摩阿水出刀时的律动,找到了一种名为「节奏」的事物。 一对多的战斗,掌控正确的节奏之后,可以有效地降低自己消耗与纰漏。 这是闻潮生所欠缺的。 时隔数月,他再看阿水与忘川的杀手战斗时,收获颇丰。 天色暗沉,大雨让河畔的水也开始变得汹涌狂暴起来,哗啦啦的声响即便是在雨中也格外清晰,远处对峙的几名四境杀手没有趁着阿水战斗结束之后的空档期出手,因为直到这一刻,他们也没有把握拿下阿水。 但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他们根本不需要着急,因为忘川还会继续来人。 还会有更多的炮灰过来消耗阿水的体力,还会有更多能对阿水造成威胁的四境出现,他们此时此刻保存体力,本质上也是对阿水的一种威胁。 闻潮生见远处的几人始终没有动手的意图,于是盘坐于地面,从袖间取出了竹枝,开始在地面的泥水中练字。 如此直至一个时辰之后,马蹄碾过暴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闻潮生眉毛微微一挑,停下了手里的活,起身来到了阿水身边。 “听到马蹄声了?” 阿水问道。 闻潮生回道: “听见了。” “人很多。” “对。” “这次紧张吗?” “不紧张了。” 闻潮生将短短的竹枝握住掌中,心绪平静一如寻常。 齐国王都外一战之后,他发生了前所未有的蜕变,这种蜕变是他过往在书院,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过的。 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在。 最后破开书院掌殿老天人那遮天一掌后,闻潮生终于明白,真正厉害的不是吕先生教给他的那杯海之剑,而是能够领悟这剑意的自己。 密集的马蹄与人影掠过的风声不停传来,直至那条小路外的宽阔平野与小丘上再次堆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影,新来的人见到几名四境堵在这里未动,上前询问什么情况,提着链剑的女人淡淡道: “有个不知死活的拦路者,武功很高。” “等你们来,一起处理了上山。” 众人目光幽幽,看向了堵在路口的闻潮生与阿水,也看见了那满地的残尸,一名手提赤红色剑鞘长剑的剑客骑着马儿上前几步,对着路中央的二人叫道: “忘川办事,闲杂人等回避。” 他们此次的目标是佛子,见那满地碎尸,众人便知二人极难对付,此人只想迅速去山上将佛子抓来,一同回忘川的内部领取天价的悬赏,并不愿意节外生枝。 闻潮生抬手指向一个方向。 那人眉头微微一皱。 “那头也有上山的路?” 闻潮生回道: “我叫你滚。” 骑马的剑客眉头高挑,心中怒火瞬间被点燃,他微微抬手,身后立刻便有大量的黑影冲杀向了闻潮生二人。 “给脸不要脸,死!” 面对着冲杀而来的这些杀手,阿水持刀相迎,砍瓜切菜,不知几具无头尸体倒落在泥水之中,短短的几息时间阿水便拿着刀在周围生生砍出了一个真空圈,她出刀的动作越来越熟络,好似回到了曾经在战场上的时候,如鱼得水。 闻潮生攥着那根竹枝,往前走了几步,用脚踩着一具被砍开了半截身子躺倒在地面吐血的杀手,直至他终于咽气,他对着静立远处看戏的那十四名四境的杀手说道: “喂,方才说我给脸不要脸的那个废物,你杵在那儿干嘛?” “打又不打,滚又不滚,留下来挨骂?” 血鞘剑客脸色暗沉,握剑的左手格外用力,他很想直接出剑,但身旁那些一动不动的同行似乎又让他觉得忌惮。 显然,这些杀手都看出了闻潮生与阿水极难对付。 “诸位,再耗下去,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四十个人分钱是分,四百个人分钱也是分,依我之见,不如一同动手,速战速决!” 血鞘剑客实在是没有继续拖下去的耐心了,这场大雨浇在他的身上,淋得他心烦意乱,余下的众人其实早也跃跃欲试,既然有人开了先河,他们也乐得紧随其后。 铮! 血鞘剑客拔出了剑,那是一柄格外邪异的剑,剑身上缭绕着一股淡淡的猩红,不知铸剑师究竟以何种材质打造,剑身一边也呈现出了鲜红的颜色,甚是诡异。 “口出狂言的混账东西,用你的血来祭剑!” 他双唇紧抿,目如惊电,一脚踏碎雨波,直刺闻潮生的咽喉!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四境的杀手于左右两路杀来,一刀一剑,速度快得叫人看不清楚! 与早些时候不同,闻潮生并未用出在古戍棋盘上对敌轩辕青的招式,也未用出在王城之外配合阿水斩杀那名老天人的剑招,这些剑招的确强大,但对于闻潮生本身而言也是一种不小的消耗,而今他们在此地还不知要面对多少忘川而来的人,虽有逍遥游帮助恢复,自然也是能省则省。 哧! 闻潮生以竹枝作剑,与血剑剑锋相交的刹那,竹枝上沾着的水滴震颤,在二人劲力针锋相对之间炸开,于是其中蕴藏的剑势倾数释放,在血鞘剑客的眼中,炸裂的雨珠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忽地化为了无数透明细密剑影,这本就不是人间凡俗的剑术手段,他避之不及,虽已闪身,却仍是被这剑影刺透了握剑的手臂! 血花溅出,他吃痛后退,闻潮生也立刻后退,剑势随手中飘逸的竹枝轻轻一引,身遭从天而落的雨珠顿时仿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士兵得到了号令一般,随着剑势牵引杀向了右边袭来的刀客! 后者不敢大意,蓄势已久的丹海之力灌游双臂经脉,他右手摁住刀柄的前端,左手抹过刀身,奋力斩出这全力一刀! 这是他的习惯,不出刀则已,一出必要见血! 他要破开这剑势,砍下闻潮生的头颅! 嗡嗡! 刀势与这剑势相遇,宛如孤巷之中短兵相接的人,谁也不愿退让。 刀客鼓动全身丹海之力与之对抗,本以为能简单破开这剑势,却不曾想这剑势明明没有闻潮生在背后作为支撑,却依旧延绵不断,他对抗得辛苦,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闻潮生转身,手中竹枝刺向了第三个杀向他的剑客。 整个过程非常快,快到闻潮生几乎都没有思考,他找到了战斗的节奏,于是便能在正确的时间做出正确的事。 而闻潮生眼前第三名剑客的运气就没有先前那两名那般好了。 竹枝虽短,剑意却比剑身更长。 闻潮生刺出的是竹枝,洞穿这名剑客的却是行于天幕之下所有雨珠身侧的凛风。 他的心脏被洞穿,眸子瞪得老大,似乎还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 他堂堂四境中品,只是与闻潮生一个照面就败了? 这名剑客双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但血水仍是止不住地从他指缝之间汩汩溢出。 丹海之力,封不住心脏的创口。 闻潮生再转过身来看向那名刀客时,一个眼神便让对方脊背发凉,汗毛倒竖,他不再硬抗,急忙后退! 可他仍然没能退出闻潮生的攻击范围,因为此时此刻真正致命的不是闻潮生手中的那根竹枝,而是他头顶落下的密集雨珠! 第506章 拦路(三) … 当刀客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身处雨幕之中,也便意味着雨珠无时无刻不在浇淋着他的躯体,当刀客真切感受到这些雨珠内裹挟的清凉之时,他才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那便是这脆弱无比的雨珠不知何时竟然穿透了他的护体罡气。 一股真正的透心凉从胸腹之处蔓延,下从五脏六腑传向了四肢,上从脊柱传上了天灵,他想要运转全身的丹海之力来抵抗,可自己的身躯已在这雨幕之中千疮百孔。 “雨之剑意……有点意思。” 远方,有一名年纪苍老的灰衫剑客双眸洋溢着浓郁的战意,他手中藏于剑鞘内的长剑嗡嗡震颤,似乎也在兴奋着。 周围那些四境的杀手对这名灰衫剑客时,似乎格外尊敬。 此人乃是十二风字旗之一,白鹿。 三十一年前,他与「相思」、「无极」执行任务时遇见了少年时期的吕知命,被对方用一根枇杷枝大败,而今三十一年过去,「相思」客死他乡,「无极」被败后武道之心破碎,于是远匿于山野,杳无音讯,唯有他对于三十一年前的那场大败耿耿于怀,漫长的反思与琢磨之后,真给他从那场大败中悟出了东西。 这些年,「白鹿」接取忘川悬赏的次数越来越少,反倒是自己私底下找上了江湖中的各路成名四境高手,见面就要跟人家论剑,别人若是不打,他就会直接找上这人的家人并将其残忍杀害,如是与那人结下深仇大恨,逼得对方前来找他复仇。 当然,同意与他论剑之人最终也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被他找上之人从他手中活下来,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都成了「白鹿」的剑下亡魂。 而今见到了这山脚下有个这般年轻却领悟了剑意的年轻人,让白鹿瞬间好像回到了三十一年前的那个初春,思绪隐隐陷入了癫狂。 当年的那人用的枇杷枝,而今眼前的闻潮生用的竹枝,恍惚之中,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好似在重叠,白鹿嘴角渐渐掠过了一抹森然的笑容。 他知道闻潮生的修为远远不如当初他遇见的那个手持枇杷枝的少年,可二人实在是太像了,若是如今他能杀掉闻潮生,自己郁聚了三十余年的心魔便会烟消云散,这对于他未来继续修行乃至突破五境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三名四境合力围攻闻潮生,顷刻间便死去了两人,受伤一人,这些杀手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人跟那个女人一样极难对付,都收敛了心神,不敢丝毫大意。 雨幕仍未停歇,狂暴地倾泻着从天而降的愤怒,闻潮生与阿水周围的尸体越来越多,不远处立着的黑影却似乎未见减少,在江湖之中行走,极少会出现以一敌百这样的状况,毕竟江湖不是战场,一个江湖中人很少会同时遇见这么多的敌人,此刻的闻潮生与阿水都开始受益于「逍遥游」所给予的强大恢复效果,流淌于血肉之间的那些温柔的力量快速滋补着疲惫或是受伤的地方,帮助他们度过眼前的难关。 其外,闻潮生从阿水身上学到的掌控战斗的节奏也的确帮了大忙,否则这接二连三的杀手涌上来他还真的应付不住。 这是一对多要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可能你的力量足够,体力足够,但你的精力与专注力未必足够,掌握不住战斗的节奏,同时注意太多的地方,会让精力成倍地加速流失,诸如闻潮生这样的修行者,短时间里倒是看不出怎样的端倪,时间稍微拉长一些,他的精神与注意力就会陷入疲惫,届时反应就会变慢甚至出现各种差错。 高境的修行者自然有护体罡气,遇见低境的修行者不容易受伤,直接催动罡气进行无差别防御即可,但催动罡气也不是没有代价的,这种无差别防御对于丹海之力本身就是一种大的消耗,时间久了,五境的强者来了也顶不住。 “如此强者,江湖上岂会岌岌无名?” 有人心中疑惑,但青灯寺就在眼前,他们不会放弃。 “呔!” 有人在贴近阿水时捕捉到了战机,手中锋刃疾行,斩开落下的雨水,在阿水的肩头留下了一道疤,阿水并未催动罡气防御,这道疤不深不浅,对于她而言的影响甚小,更何况她还有不老泉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滋养身躯。 见到自己成功伤到了阿水,那人神情大振,厉声喝道: “就是此时!” 他拔刀而出,想要一鼓作气斩杀阿水,可刀才劈出一半,眸子便忽然瞪大,阿水侧目,见他的肩膀处出现一道裂纹,由上至下,自右而左,这道裂纹自然不是阿水的手笔,而是来自于他身后的一柄链剑,这链剑快如闪电,犹如雷鞭一般抽破乌云,再配合锋利的鞭刃,声响炸开的一瞬间便将这名杀向阿水的人从背后劈开! 飞溅的血肉背后,是无穷无尽的杀意。 阿水余光一闪,不闪不避,一刀斩出。 手持链剑的长裙女子见状心头暗暗一喜,她这武器乃是出自燕国的知名铸剑师慕容青手笔,她自幼学剑,为了能够使用这链剑,还专门修习了七年鞭法,如是才能将这兵器融会贯通,链剑在江湖极不常见,挥舞时如蛇如鞭,收纳时可如一般长剑使用,这些年她的苦练并非无用之功,仗着这兵器精妙与剑法鞭法的切换,她很轻松便杀死过许多原本极为棘手的敌人! 然而这一次,阿水的处理却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第507章 磨剑(一) 原本她打算在兵器交接的霎那,借助链剑挥舞成鞭的惯性来缠住阿水手中的武器,这样配合其他杀向阿水的杀手就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对阿水造成威胁。 她要么放弃手中的武器,要么就必须与自己纠缠。 可阿水挥刀的时候,却选择使用了刀背,直接将她的链剑震向了另外一边。 使用链剑的这名长裙女子不知道阿水的出身,她低估了对方战斗的经验与谨慎,阿水这样从万人坑中杀出来的存在,绝不会轻易去接近一个自己不了解的兵器或招式,除非在她的判断之中,这东西对于自己完全没有威胁。 一个眨眼,阿水击开链剑之后又顺势转身挥刀,寒芒化为一字甩开,有三人的头颅高高飞起,热血逆着雨幕向天喷涌,被暴雨浇淋湿透的无头尸身栽倒在地。 “上,不要给她喘息之机!” 近处,那名手持链剑的长裙杀手催促,四周便又有不要命的喽啰朝着阿水冲杀而去,后者扫视了一眼周围,一改往日大开大合的战斗风格,未朝着那名链剑女子杀去,而是脚下轻灵,边战边退,朝着闻潮生那边靠拢。 铮! 一道迅猛的剑气自远处猛地斩来,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半月,逼得阿水快速移动的步伐忽地一顿,接着她微微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道剑气,乌黑的长飞被掀地凌乱飞舞。 这道可怕的剑气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痕。 阿水望向远方,目光微凝。 斩出这一道剑气的正是那名年纪苍老的灰衫剑客,白鹿。 他与阿水对视,眸中同样兴奋,但并不想第一时间与阿水纠缠。 他有更加想要捕获的猎物。 “拦下她,我要亲自会会那个毛头小子。” 白鹿缓声开口,周围一些四境上品、一直在静觅时机的杀手终于不再继续犹豫,抽身而上,直奔阿水而去! 原本与闻潮生纠缠的几名四境也转身杀向了阿水,此刻仗着人多势众, 山脚下的战场十分宽阔,完全足够他们发挥。 一时间被剩下的十三名四境围攻,阿水即刻陷入了苦战,几处刀剑锋芒险之又险地从她颈边擦过,闻潮生想过去帮忙,可身后却传来了可怕的寒意,一点寒芒犹如飞星掠过,直取他的后心! 闻潮生逼不得已,掌中竹枝突然变向,一招回身剑与白鹿相对,竹尖与剑尖相触的一瞬,二人面色皆是微变。 “三十一年,你困了我整整三十一年!” “就是今天,就在今天!” 他嘴里嘶声沉喝,剑势交融之时,他已受风之剑意的影响,可他丝毫不惧,也没有任何退意,剑势明明被风之剑意裹挟,却偏偏格外坚韧,纠缠片刻之后非但没有丝毫削减,反而后劲十足,将闻潮生逼得不断后退。 当年受年少的吕知命一剑后,白鹿困顿半生,无论说是钻牛角尖也好,走火入魔也罢,他终归是在漫长的自我内耗与纠葛之中悟出了属于自己的剑意,走上了这条路,他宛如开启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真正入了大道。 此后他琢磨了十余年的剑意,有了这个时间与专注磨砺出来的功夫,就算天资再差也会有所成就了。 “三十一年……我今年二十四都不到,你说我困了你整整三十一年,恕我直言,如果你没认错人的话,你大概是撞鬼了。” 虽被白鹿逼退,但闻潮生并没有想象之中的压力,他认真的语气反而叫沉溺幻想之中的白鹿清醒了几分,可清醒过来的白鹿却变得更加暴躁,面容也更加扭曲,他双目绽放着炽烈的杀意,不断对着闻潮生出剑,在这场盛大的疾风骤雨之中,白鹿掌间的剑犹如幻影交织成笼,他恼羞成怒,强迫自己再一次进入幻想: “你就是他,你就是他!” “我没有认错,你就是他!” “只要杀了你……杀了你,我就报了三十一年前的耻辱!” 闻潮生借着风之剑意让自己的步法与剑势全部都变得轻灵起来,双腿有条不紊地配合着对方攻势后退,直至他从对方这疯狂的攻势中摸索到了一缕难得的喘息之机,在竹枝与对方掌中寒刃分开的霎那,闻潮生左手的剑指抹过了竹枝枝身,上面顿时附着了一层厚厚的寒霜,接着,闻潮生左脚猛地用力踩在地面上,止住了后退的情势,右手竹剑刺出! 这剑明明疾如闪电,刺出之时却轻飘飘得宛如飞舞于空中的鸿羽,精准无误地点在了白鹿握住的剑身上。 于是竹枝之上的寒霜便顺着白鹿的剑身去向了他的手臂,再以手臂为桥,贯通向了他的心脉! “雕虫小技!” 白鹿冷笑一声,丹海之力在剑意的催动下犹如沸腾的岩浆,只是短短的两三个呼吸便驱散了闻潮生刺出的那一剑冬雪。 闻潮生也没有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杀向白鹿,而是将竹枝藏于身后,余光悄悄观察着阿水那头的战况。 直至现在,他已经确定白鹿是一名与他一样修养出了剑意的剑客,所以对方很清楚剑意的运作规律与原理,换而言之,他无法通过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方式来快速结束这场战斗。 要败白鹿,只能靠正面的硬实力。 不过在此之前,闻潮生与白鹿一样很在意一个问题,他对着白鹿说道: “咱们打归打,但事情要讲清楚,我不是你三十一年前认识的人,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我不知道你三十一年前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但冤有头债有主,若是你真想报仇,就去找三十一年前的那个人,别搁这儿把恩怨往我头上算,那样只能证明你是个懦夫。” 白鹿本就是寄希望于靠着闻潮生来破解他这三十一年来的心魔,只要他在恍惚之中将闻潮生当作是三十一年前的那个人杀死,心魔就算不能出尽,也能破除大半障念了,可偏偏他不知闻潮生这厮哪根筋搭错了地,就非得跟他计较这件事,不断提醒着他,叫他无法沉溺。 白鹿被闻潮生说得鬼火冒了三丈高,在雨中用剑指着闻潮生,厉声道: “拿命来!” 他踩水而行,刚一动,闻潮生也动了。 一改先前的被动,这一次,闻潮生选择了主动出击。 恰巧白鹿也是一名领悟剑意之人,他可以借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拿对方试剑,来印证前些日子自己在剑道一途中做出的新的尝试。 他倒要看看,自己以剑意演化的天地之象与从天地之象中领悟的剑意……究竟区别在哪里。 第508章 磨剑(二) 雨中,双剑交锋。 从云层深处坠落的雨珠格外清凉澄澈,砸在地面上,砸在二人的发丝上,砸在了二人的剑上。 剑锋与剑锋相触,犹如针尖对麦芒,无形的风之剑意萦绕其间,保护着闻潮生手中的这根竹枝不被狂暴的力量撕碎,对峙的过程中,双剑皆在嗡嗡震颤,不知是兴奋或是恐惧。 视线在密集的雨帘里做了横向切割,二人的目光仿佛比手中的剑还要锋利几分,白鹿不受闻潮生剑意的影响,一身几十年的丹海之力逼得闻潮生开始后退,他狞声说道: “风,雨,霜……我都见过了,没有别的了么?” “没有的话,只好请你去死了!” 闻潮生沉默片刻,认真地回道: “那不是霜,是雪。” 他话音落下,雪也落下。 这里不是西海镇,在漫天的大雨之中突然出现几片小雪是一件非常突兀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这几片小雪不够危险,事实上,与风、雨相比,这几片看似轻盈且稀疏的小雪对于白鹿的威胁更大。 因为他能感受到闻潮生用出的剑意,自然也可以提前防范,在风、雨、雪这三者从天地之相领悟出的剑意中,闻潮生对于雪的理解最深刻,在苦海县的三年是他初来这个世界的三年,也是他过的最贫苦最绝望的三年,每一年的大雪都冻入了他的骨髓、魂魄里。 也正是这场大雪与执念熬炼出了他前所未有的意志与坚韧。 这几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小雪,叫白鹿的面色陡然严肃而沉重,但他依然不愿后退,手中长剑剑锋上映出他炽热的双眸,那里似乎燃烧着火焰,越来越盛,越来越烈,到后来,闻潮生分不清这火焰到底是真是假,到底是在剑身上燃烧还是在白鹿的眼中燃烧,但无论如何,他都感觉到了几乎要将人融化的滚烫,于是他也明白了,白鹿所悟出的剑意与「火」有关。 “你喜欢火吗?” “我很喜欢。” “过去的三十一年,我无时无刻都在被这样的火灼烧着……如今,我让你也尝尝这烈焰灼身的滋味!” “让我看看,这烧了我三十一年的火,你捱不捱得住!” 与在古戍棋盘上跟轩辕青的战斗不同,对方虽然极强,哪怕徐一知遇上也是胜负未知,可轩辕青到底不是剑道中人,对于以天地之相来参养「剑意」这种古怪的修行方式没有深入的了解,所以闻潮生对他实际上是占了便宜的。 可面前的白鹿严格来讲,算是闻潮生的「同门」。 当那股郁积了白鹿三十一年的滚烫沿着剑身攀缘过来时,闻潮生深刻感知到了它的可怕,只是短短的几个呼吸,这烈焰便在小雪剑意的固守下硬生生攀上了闻潮生的右臂! 剧痛袭来,但比这剧痛更为可怕的是,这烈焰中蕴藏的怨怒直击闻潮生的心神,要摧毁他的理智。 他借着雨中疾风与白鹿拉开了短促的距离,想要浇灭身上蔓延过来的「火」,但即便「雨」、「雪」剑意齐出,也只能堪堪叫这火势不再继续蔓延下去,无法扑灭。 “你有这等天赋,若是肯沉淀十年,绝不会有如今遭遇,奈何非要来这里送死!” 白鹿提剑而行,语气狰狞,没给闻潮生太多的喘息时间,忽而一个箭步,他的身影竟与这场大雨融为了一体,快到根本看不清! 铿锵! 竹剑与他掌中的长剑相击,居然在暗沉的雨幕之中迸发出了一抹类似火花的光华,被映亮的二人面孔闪烁一瞬,神情各不相同,白鹿兴奋而狰狞,似乎要将自己这些年的所有怨气与愤怒全部宣泄在闻潮生的身上,掌中长剑不断击出,一剑比一剑更快,一招比一招更疾! 随着他不断向闻潮生出剑,剑势在一次次的碰撞之中不断累积,已蓄如江河水关,只待破洪而出的一刹,便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可怕威力,不远处的阿水同样在无数致命杀招之中惊险游走,她余光一瞥,心中顿时便了解到此时此刻闻潮生的境况糟糕,可她即便想要出手帮忙,短时间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念及此处,阿水的眼底闪过了一抹狠辣的凶光,面对后方刺来的一剑,她不偏不躲,故意受了对方这一剑! 噗哧! 血光乍现之时,刺中阿水的那名杀手神色大喜,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 他能攻击到阿水的这一刻,也意味着他会承受一次阿水的攻击。 那名杀手不知道自己的这一次攻击对阿水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和影响,可他知道,当那斩开雨幕的寒光映入他的瞳中时,他大概已经死了。 因为阿水的这一刀,要比他的意识更快。 “再来!” 阿水面色平静地从自己腹中取出了刺入的长剑,面露凶光,那收敛许久的悍然杀气竟让周围的杀手有一种陷入泥泞的滞涩与战栗…… … 第509章 磨剑(三) 闻潮生这头,在他一次次防御住白鹿如雨点一般狂暴的攻势之时,他自然也察觉到了白鹿正在凝聚自己的剑势。 通俗一些的说,他正在憋一个大的。 白鹿裹挟着剑意的一招一式已经极难抵挡,对于在场的绝大部分四境,哪怕是那些四境上品的杀手,在面对白鹿之时若是没有对剑意有所了解,恐怕在他手上支撑十招都难,闻潮生能将他这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击悉数挡下,也出乎了白鹿的预料。 莫看他越打越疯,实则他也是越打越心惊。 因为无论是阅历还是所学,他都要比闻潮生多出几十年的经验,这几十年的时光可以承载太多的东西,尤其是他这样一直都在武道上苛求进步的人,他的剑技、配合身法的武技、诸多与人临阵对敌的巧妙手段都在层层施展,而在这个过程之中,他却发现自己带给闻潮生的压力竟然在逐渐变小。 有过这种感觉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当初在皇宫之中的法慧。 闻潮生的临场适应能力强大到令人发指。 他似乎能从每一招每一式中都学到新的东西,然后渐渐适应、再逐渐吸收转化为自己的东西。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也让白鹿感到费解。 那就是闻潮生即便在已经适应了他的攻势之后,也仍然保持着防守的姿态,没有第一时间进行反击。 他太谨慎了,谨慎到白鹿越来越无法找到他的纰漏,找到闻潮生的突破口。 至于他的剑意……那毕竟不是真正的火,无法直接将闻潮生烧死,白鹿觉得对方应该承受不住,但他发现自己低估了闻潮生的意志力与耐受力,甚至他开始怀疑闻潮生究竟有没有受到自己剑意的影响。 而闻潮生只要不着急反击,那白鹿就根本找不到闻潮生的突破口,他集聚的剑势其实已经到了巅峰,迟迟未发,不过是想要抓住闻潮生反击的那一刹给予他致命一击。 他不知道闻潮生到底有没有捕捉到他的这个想法,不过白鹿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 天上落下的雨水将这山脚下的泥地浇灌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水坑,数不清的尸体倒在二人的四周,鲜血浸入了泥土,刺鼻的味道与泥土的腥气一同弥散,令人作呕。 但雨势未停,杀戮也未停。 刀光剑影似魔鬼起舞。 当闻潮生再一次与白鹿拉开身位之后,白鹿没有再次追击上去,而是犹如木雕一般立于原地,他右手持剑,所蓄的剑势在这一刻被他不断压缩,像是将一座巨大的火山凝结成为了一块小小的炎晶。 这个过程很短暂,短暂到时间好似在这个刹那静止。 二人身处的世界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只留下了死寂与灰白,远处的杀手不再挥刀,阿水不再挥刀,坠落的雨滴像是挂在空中的泪痕,一颗颗如珍珠悬停于二人之间。 白鹿很安静,闻潮生也很安静。 他们彼此凝视对方,看着对方的眼睛,看着对方的剑,如此很久很久。 直至某个时刻,白鹿终于动了。 他念先动。 念一动,世界也便动了。 天上静止的雨再次落下,噼里啪啦。 远处战斗的人再次挥刃,铿锵不断。 白鹿也挥出了剑,挥出了凝聚了许久的剑势,挥出了三十一年郁结的怨忿,挥出了要焚烧一切的剑意。 一声长吟,自白鹿掌中的长剑发出,自白鹿的喉中发出,交织成为了令人根本分不清的声音,然后一抹刺目的亮光燃烧,不知从哪里发出,往天上的雨里照,往耳中的风声照,往地面的泥间照,于是整片天地皆被映亮,山下所有的人全都看见了那条由剑意剑势凝聚的长龙,咆哮着奔向了闻潮生,要将其彻底吞没焚化! 望着这一剑火龙,闻潮生感受到了其中蕴藏的歇斯底里的呐喊,那种力量出现的瞬间便让人震颤,似乎无法阻挡,此刻的白鹿带给闻潮生的威胁,甚至一度要强过当初的轩辕青。 面对这袭来的剑意火龙,闻潮生衣衫被震得疯狂鼓动,猎猎而响,他却不闪不避,闭上了双目,握住竹枝的右手抬起,不是面对火龙,而是眼前的空白。 他一直不曾反击,就是在等这一刻,在等对方最强的那一刻。 这一刻,他握住的竹枝似乎成了一支笔。 笔尖剑意流转,不是风,不是雨,也不是雪。 他画一个圆,跟自己说,那是一轮月。 再画一条线,说这是一棵松。 最后,他画了一条溪。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闻潮生嘴里轻轻念叨,似乎很是满意。 他如今不够强,尝试着用剑意去演化天地之象,自然也只能延伸一些简单东西出来。 但简单并不意味着弱小。 就像逍遥游中被拆解出来的「不老泉」一样,许多了解逍遥游的修行者都觉得「妄语」才是逍遥游真正精华的部分,事实上恰恰相反,「不老泉」这三门奇术之中最简单易学的,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眼前他尝试以剑意勾勒出来的天地之象虽然潦草而模糊,但却是他这些天钻研实验之后迈出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留了几分余力来作为后手,而今要见见二者的差别究竟在何处。 火龙咆哮着冲进了闻潮生这以几笔剑意勾勒的潦草世界,裹挟着无边怨愤的怒火,开始灼烧着这里的一切,整片由剑意雕琢的世界开始溃烂,被烧得千疮百孔,但这个过程并非一蹴而就,闻潮生从中发现了端倪,并且尝试补救。 “是画面不够精致?” 他再画被烧毁的那棵小松,画得更为细致,却依然没有在白鹿的剑意火龙中留存多久。 闻潮生挥剑,飘来小雪,与骤雨融作一团,延缓着火龙的前进,而后继续雕琢此方的天地之象。 “不是画面不够精致,是什么……是什么?” “感觉就差一点,差在哪里?” 闻潮生双目如神,无比严肃地凝视着这片在火龙炙烤下渐渐融化的天地之象,思索着自己这由剑意构筑的天地之象为何无法发挥力量。 他站在那里,半步不曾退却,渐渐被这剑意火龙彻底包裹,毁灭性的力量开始对他进行撕扯,闻潮生立于此处,细细体会着火龙之中蕴藏着的力量。 他的肌肤开始出现裂痕,渗出鲜血。 闻潮生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他再找不到问题的根源,就必须马上后撤,否则他就会像这片由自己剑意构筑出来的天地之象那样被火龙彻底吞噬绞杀。 “差别不在异象本身,也不在剑意,那又在哪里?” 他在火龙中沉默,直至火龙将自己彻底吞噬。 那一刻,所有看向这头的杀手都认为闻潮生必死无疑,连白鹿本人的脸上也出现了释然的神色。 恍惚中他又渐渐陷入了幻象,将闻潮生当作了三十一年前的那个少年。 另一头战场中心的阿水沉默不言,只有她知道闻潮生还活着。 她仍然紧紧握着手中的刀,如果闻潮生没死,还留着一口气在,那她就会彻底放开手脚,不顾一切地杀人。 能多杀一个是一个。 火龙盘作一团,在无穷恨意中焚烧绞杀,将这片雨幕映得晶莹发亮,后来又渐渐在这瓢泼大雨之中一点一点散去。 不知为何,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那里。 火龙散尽,他们听见了流水声,另一道清冷的辉光亮起,温柔地抚过了每一滴从天而落的雨珠。 “原来……差别在这里。” 闻潮生身上数不清的剑痕,鲜血染红衣物,他却依然站着,神情有一种释然之后的平静。 原本已经陷入了幻象之中的白鹿,此时此刻,被那一缕吻过面庞的清冷月辉拉回了现实。 他看着闻潮生,陷入了一瞬间的空白。 后者扬起了手中的竹枝,指着他笑道: “别出神,该我了。” … 第510章 剑意的妙用 相比于其他人,真正难以置信的其实还是白鹿本人。 只有白鹿自己心里清楚,他这一剑到底有多么可怕。 在他对于战局的预估之中,闻潮生就算没被这一剑杀死,也至少会是重伤,然而此时此刻,他分明感觉到站在他面前的闻潮生状态几乎没有收到任何影响。 也就是说,那剑意化成的火龙被闻潮生完全挡下来。 阿水那头的战局稍歇,那些围攻阿水的杀手望着剑意化成的异象,神色复杂,有人震惊,有人不解,还有些对于白鹿真正了解人感觉到了恐惧。 这一剑都没伤到闻潮生,对方的实力难道还远在白鹿之上? 但这怎么可能呢? 白鹿这些年在四境之中已行至登峰造极的境界,天赋与努力,他一样不缺,甚至曾经三十一年前败于吕知命之手也成了他莫大的机缘。 他距离五境,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不是意味着,闻潮生其实是五境的修行者? 这样的想法固然是有些荒诞了,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若闻潮生是一名五境的修士,那这场战斗他们根本撑不到现在,可此时此刻,闻潮生给他们带来的震撼不亚于五境。 事实上,闻潮生的确没有五境,踩过那道古今几乎所有武者的心魔大坎需要突破天人大劫,他还没有窥见自己的天人大劫在何处,但他开发出了剑意更深层次的妙用。 所谓的剑意,本身就不是凡俗的人间手段,它本身就是天地道蕴之中的一种,是有前人开辟出了一条崎岖而隐晦的小路,以凡人之躯参悟冥冥之中的天地道蕴,融于剑术,加以磨砺,最终越过境界的隔阂,提前使用出天人才能使用的力量。 当然,这条路的难度可想而知,世间千万剑客能够领悟出剑意者已是寥寥无几,要更加深层次去发掘出剑意的妙用更是难上加难。 闻潮生在遇见吕知命之前从来没有练习过任何剑法,他就是走了这条蜿蜒崎岖的小路,绕过了绝大部分修行大路上的障碍,弯道超车了许多修行者。 以往的时候他从天地之象感悟道蕴融于剑意,而今闻潮生发现,以自己的剑意反过来去演化天地之象同样是一条绝妙的路途。 就像是永字八解一样,看似正反着练效果完全不同,实则反而能够进一步加深对于其中的理解与认知,甚至熟络之后能够延伸到武学之中。 月光寥寥,那一轮明月悬于闻潮生的脑后,清冷的微光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于其中,闻潮生对着白鹿挥动手中的竹只 于剑意,而今闻潮生发现,以自己的剑意反过来去演化天地之象同样是一条绝妙的路途。路途。 PS:这一章1000字,我今天开了一天车,来不及了,半夜修改成4000字,兄弟们明天刷新一下这章就能看,对不起,我想要全勤,一个月的全勤1500块,不是小钱,希望兄弟姐妹们谅解! 第511章 还有人来,我去拿酒 「昨天被动态审核了,补不了了,就接着上一章后面写吧,不要全勤了,抱歉了各位,这几天参加番茄的官方活动,整了这么个乌龙出来。」 被闻潮生以剑意勾勒出来的这天地之象如真如幻,温柔的月辉为这本就朦胧的雨幕横添了一份静谧。 与白鹿那一剑歇斯底里的剑意火龙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闻潮生再次挥动手中竹枝的时候,似乎握住的不像是剑,而像是一支画笔。 他一笔挥出,这由剑意凝成的异象忽而如同烟波一般涣散,松石溪月在这一刻融为了一体,犹如飞舞的萤火奔向了白鹿。 这个过程比想象之中更快,快到远处近在咫尺袭向阿水的杀手手中利器尚未刺出时,白鹿已被这温润的萤火之光完全包裹。 “好快……为什么会这么快?” 白鹿瞳孔猛地缩成了一个小点,他持剑护于身前,凝聚自己的剑意,企图抵挡闻潮生的攻击。 他在剑道之中浸淫的时间比闻潮生更长,蕴养了数十年的丹海之力也绝非寻常,闻潮生的长处也是白鹿的长处,所以他应付白鹿起来显得格外被动,而他的攻击也更容易被白鹿化解。 可是这一次,白鹿失算了。 他发现虽然闻潮生攻来的仍是剑意,但与先前的风、雨、雪全不相同, 它的形式发生了蜕变。 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剑意明明比闻潮生更强,却挡不住闻潮生的这一击了。 他轻而易举地突破了白鹿丹海之力与剑意的阻隔,犹如一根针轻轻扎在了气球上。 微妙到毫厘之间的攻击,造成了所有人都料之不及的伤害。 白鹿面对闻潮生这看似随意的一剑,却全然不知做何抵挡,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贯穿,看着自己的身体、引以为傲的剑道理解、一切的一切变得千疮百孔。 噗嗤! 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白鹿这头的异常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让那些杀手之间的配合出现了瑕疵,而面对阿水这样的存在,这种瑕疵显然是致命的。 方才率先杀向阿水的那人,被阿水手起刀落劈成了两截。 局势暂缓,阿水也侧目望向了闻潮生这边,只见他与白鹿隔着二十步的距离遥遥相对,像是雨中两棵沉默的树。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白鹿缓缓重复着先前闻潮生的话数遍,然后抬头盯着闻潮生问道: “这是什么?” 闻潮生也思索了很久,最后回道: “「道」。” 白鹿眼底呈现了浓郁的不甘之色,自嘲似地笑道: “几十年的功夫,抵不过他人的一念之悟……修行……真没意思。” 他说完,猛地咳嗽了一声,整个人吐出了大口的鲜血,胸口的灰袍也被鲜血浸红,接着,他便一头栽倒在地,剑也从手中脱出。 一名剑客,尤其还是一名杀手,绝不会轻易让武器离开自己的双手。 往往他们弃去武器的那一刻,就是他们败亡的一刻。 白鹿亡于闻潮生之手,他缓缓上前,一脚踹开了白鹿的尸体,提起白鹿的剑,朝着阿水走去,周围那些原本围困阿水的杀手此刻渐渐后退,远离二人。 先前他们围攻阿水一人,拖了这么长的时间,非但没有将阿水拿下,还被阿水反杀了几人,诚然阿水身上也留下了不少伤,可这伤势还远远到不了影响阿水战斗的地步。 如今白鹿败亡,闻潮生也加入了战局,他们更加难有胜算。 这些自忘川而来的杀手,来自天下各处,他们修为越高,似乎也越是惜命,倘若他们一开始就像麾下带来的二三境杀手那般悍不畏死,以命换命,阿水现在的状况估计不会太好。 “你们到底是何人?” 白鹿的死有些震破他们的胆气,也荡散了几分雨幕中的杀意,那些忘川中最精锐的杀手中,有人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闻潮生抬头,声音在雨中格外清晰: “齐国,书院第一,闻潮生。” 先前握住链剑的长裙女子将手中的链剑收起,她单手捂住了自己的肩膀,那里有一道狰狞的伤痕,深可见骨,是她在奇袭阿水的时候,险些被反杀的证据。 直至此时,她的眸中仍有未散去的余悸。 这个女人邪门得离谱,相比于她的强,最让这些杀手感觉毛骨悚然的,是在这么长时间的围攻中,她始终没有出现任何纰漏。 唯一看上去像是纰漏的那一次,她用伤换了一个四境杀手的命。 “为什么阻止我们上山?” 她咬牙切齿,一双明目中射出来的光几乎要将闻潮生扎个对穿,这些杀手想不明白,明明闻潮生来自齐国,不是佛门中人,此刻却要帮着佛子阻拦他们。 面对她愤怒的质问,闻潮生将剑插在了地面上,又去将白鹿的尸体搬了过来,扔在了剑的旁边。 “这人间的事,无非就是恩怨跟利益,你们为利益而来,我们为恩怨而来。” 忙完了手里的事,闻潮生站在了阿水的身侧,又对着那些已经退到十步之外的杀手道: “所以,还打不打?” 面对站在一起的二人,雨幕中的杀手显得十分沉默,这已经是闻潮生预料之中的结果,他微微摇头,嘴上非常自然,发自内心地说道: “一群孬种。” “没意思。” 短短的七个字,似乎给这些杀手带来了莫大的侮辱,让他们在这样的沉寂之中不由自主攥紧了手中的兵刃,可到了最后,他们还是没有选择动手。 方才的交锋已经让他们心里明白,两方的实力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若是他们执意要继续打下去,最终的结果必然惨淡。 “你们还有人吗?” 闻潮生对于忘川的来人有种期待,似乎想要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来好好练练剑。 忘川的人将这当做是一种挑衅和侮辱,一名杀手声音冷冽道: “忘川的人是杀不完的。” “你们会为自己的愚蠢与自大付出代价!” 听见还有人来,闻潮生来了兴致,回头对着阿水说道: “还有人来,我去拿酒。” 阿水甩了甩刀上的水珠子,不晓得那到底是雨还是血。 “多拿几坛。” 她招呼道。 … pS:晚上还有一更。 第512章 定光(一) 青山深处,云雾缥缈,两个和尚盘坐于溪畔,相视而坐。 清冽的溪流徐徐淌过二人的身旁,老和尚与年轻的和尚都很瘦弱,但年轻和尚精气饱满,目光炯炯,藏神于内,与老和尚的暮气沉沉全不相同。 年轻的和尚便是佛门十三梵天之一的定光。 他是佛门梵天之中武学天赋最高之人,早些年的时候,他初登梵天之位不久,至高梵天宝觉真人便看中了他身上的天赋,又觉得此人是个武痴,心性还算不错,没有佛门之中其他人那般深的城府,更加容易控制,于是便专门将自己潜心研究多年的「涅槃心经」传授了半部给他。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很「有效」。 身为五境的定光在尝到了「涅槃心经」的甜头之后,彻底一发不能收拾,将宝觉真人当作了自己的师父,几乎唯命是从,也正是因为「涅槃心经」的影响,修行天赋奇高的定光在五境走得极快,纵然其他梵天多吃了数十年的香火,但依旧被定光赶上了。 除了圆照与传灯,佛门已经无人是他的对手。 而今圆灯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却再无往日那如苍龙盘根一般雄浑深沉之气,反而浑身都弥漫着一股垂死的枯朽感。 定光表情平静,可心中却觉得惊讶。 “你快死了。” 他说道。 圆照咳嗽了两声,唇齿含血。 他没有掩饰自己如今的状态。 “所以我来了。” 定光眯着眼,圆照从前从不会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我帮不了你。” 圆照说道: “不,你帮得了。” “佛子被藏到了青灯寺里,你把佛子带给我,我就能慢慢养好身上的伤。” 定光凝视着圆照的眼神之中挂着一抹冷冽。 “青灯寺……可笑,那一处,你还会再去么?” 数年前,那发生在青灯寺外的恐怖一幕刻入了他们所有人的骨髓,陈国没有任何一名梵天想要回忆当初在青灯寺外发生的事。 “老和尚身上的那道剑痕,已经没什么力量残留了。” 定光不相信圆照的鬼话。 “真若如此,你为何自己不去?” “以你的修为,哪怕已经油尽灯枯,想要从一个废物老头的手里抓回一个四境的佛子,难道不是轻而易举?” 圆照寒声道: “可佛门出了叛徒!” 定光并非对于此事完全不知,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佛门中的梵天并非一心,如今圆照出事,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传灯,这足以说明传灯的状况估计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他的心里莫名跳了一下。 这是不是意味着……只要他再等等,等圆照传灯一死,他就是佛门的至高梵天了? “你最好收起这么天真的想法。” 圆照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冰冷警告: “先前你能这么快的修行到如今的地步,靠的就是「涅槃心经」上部,如今宝觉真人已死,「涅槃心经」的下部迟迟无法落实,原本对你修行的增益,如今反而成为了你的绊脚石。” “若是没有下部,你只能从新选择一条路,曾经靠着「涅槃心经」修出的修为全部都得废去,就算你不废去,你也无法再进一步,只能靠着纯粹的香火供养,你猜其他人追上你需要多久?” 定光眉头一皱,面对对方的冷嘲热讽,他反嘲道: “这么说,你能帮我找到「涅槃心经」的下部了?” 他本来等着对方说「不能」,在狠狠地冷嘲热讽一般,然而对方沉默了几个呼吸之后,竟然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手里也许真的有「涅槃心经」的下部呢?” 定光当然未必真的相信这句话,可他在圆照的话音落下之后,心脏猛地跳动了起来。 不可抑制。 涅槃心经对他……真的很重要。 “为了让我帮忙,说出这样离谱的谎言,难道你不觉得幼稚?” “你手里若是有「涅槃心经」的下部,轮得到我?” 定光并未因自己的欲念而失去理智,他扼住了自己乱窜的思绪,抓住了对方言语之中的漏洞。 圆照娓娓道: “不瞒你讲,自上次去青灯寺之后,我与传灯就受了严重的伤,此后一直在疗伤,哪里有机会去修行「涅槃心经」?” “而此前,宝觉真人在世,他曾修建的「地宫」我们自然不能进,没机会接触「涅槃心经」。” 定光敏锐捕捉到了对方话中的关键讯息: “等等,你说「地宫」?” 圆照眼皮微抬: “是「地宫」?” 定光眉头一皱,不明所以: “宝觉真人为何会修建「地宫」?” 圆照皮笑肉不笑,道: “那当然是因为……他要死了。” pS:喝傻了,今天少点字数…… 第513章 定光(二) “你以为宝觉真人如今什么岁数了?” “他是「弥勒」时代的人,在弥勒晚年的时候成功证道梵天,因为见证过活着的弥勒,应该是受到过点化,所以比其他所有人走得更远。” “连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但我可以确定,宝觉真人的年纪在二百七十往上,很可能已经快要三百岁了,你知道「三百」这个玄关意味着什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七境之下,几乎没有可能突破这个玄关的存在,至少宝觉真人绝对不行。” “他离七境差得太远,许多修为还是靠着香火蕴养,就算没有青灯寺外的那一剑,他也活不了几年了。” “一个自弥勒离世之后一直统治整个佛国的人,你觉得他能轻易松手吗?” 圆照说话间,时不时会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偶尔会带出脓血,他的面色此刻已不只是单纯的蜡黄,还有着诡异的苍白。 “这家伙给自己修建了一座庞大的地宫,里面不但埋藏着无数的金银财宝,还打造了许多泥佛像……他要在死后依然做「佛国」的主人。” 话都已经讲到了这个份上,定光心脏跳得越来越剧烈,呼吸在微微出神的目光中也变得短促。 “「地宫」里,有「涅槃心经」的下卷?” 一直萦绕在二人耳畔的流水声与风声似乎渐渐浅淡,此时此刻,二人眼中只剩下了彼此。 圆照垂眸,将自己眼眸里深藏的所有情绪埋得更深,又剧烈咳嗽了几下,说道: “我不能完全确定,不过「涅槃心经」是宝觉真人一生之中最珍贵的财富,他苦心钻研了一生之物,岂会就这样叫其失传于人间?” “我如今也是走投无路才会来找你,不瞒你讲,我与传灯自从在青灯寺外受了那一剑之威的影响后,旧伤迟迟不愈,到了如今,生死朝夕之间,就算靠着佛子身上的佛轮将自己的伤势稳住,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此事过后,我与传灯已无法再继续维持佛门至高梵天的地位,唯一能威胁你的,只有背叛我们的那几名梵天,不过只要你拿到「涅槃心经」的下部,这些问题全都会迎刃而解。” 他有意无意屡次提到「涅槃心经」,每一次提到时,就能感受到定光的气息变化。 “你要我帮你,很简单,你将地宫的位置告诉我,待我找到了「涅槃心经」的下部,我就帮你寻回佛子。” 圆照闻言,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让定光止不住地眉头一皱。 “很好笑?” 圆照沙哑着声音道: “若是给你寻回了涅盘心经的下部,你还会去帮我找寻佛子?” 定光不愿让步: “见不到心经,我怎知你不是在骗我?” 二人对峙一阵,圆照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我与传灯就在朝夕之间了,你去帮我们找回佛子,若是地宫里没有心经,你再来找我们问罪不迟。” 定光隐于袖中的手指不断拨弄佛珠,作为一个武痴,他对于自己修为无法寸进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但他也不傻,会担忧圆照拿这件事来给他做局,一时之间心中摇摆不定。 二人就这样在河上静坐许久,最终,定光问道: “「佛子」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能叫你们这般争抢?” 提到了佛子,圆照将时间回推,说起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具体讲述起来非常复杂,但我跟你讲一件事你就明白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法照为什么会被选为佛子?” 定光想了一下,回道: “因为他身上的十八瓣佛轮。” 圆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佛轮?狗屁!” 定光微微皱眉。 “不是佛轮?” 圆照回道: “你身上有十八瓣佛轮么?” “没有吧?” “可真人还是选择了你,为什么呢?” 定光沉默片刻,回道: “是因为我的修行天赋。” 圆照抚掌道: “由此可见,佛轮根本就不重要,那只是统御外界佛门的一种手段罢了。” “佛子亦是如此。” “他被选为佛子,与佛轮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而是因为那个「三年蝉」。” 关于「三年蝉」的事情,定光当然不可能不知晓。 许多年前,佛子随手点化一只鸣蝉,延长了其三年寿命。 “他的身上,藏着延年愈疾的秘密,这才是宝觉真人真正要选他作为佛子的原因,适才我已经与你讲过了,宝觉真人的寿数快要走到尽头,统治佛国两百余年,他不想放手,法照这样能助人延年益寿者,才是宝觉真人所需的「佛子」。” 说完这话,圆照险些没忍住给自己拍个巴掌。 这临时编撰的谎言,还就被他说着说着给圆上了。 “靠着佛子,我与传灯身上的伤势才有机会好转……具体能不能活,我心里也没底,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一定要试一试。” “你将佛子带回给我,我将宝觉真人生前秘密修建的地宫告诉你,里面所有的财宝,秘籍全部归你,如何?” 圆照言辞恳切,似乎这真的只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见到定光心动,却仍旧没有开口,圆照便又添上了最后一把火: “这世上争来争去,还有什么是比命更加重要的呢?” “老僧如今这状况你也见着了,骗你,就是在杀我自己,若是我不想活着,我又何必强撑着这病躯跑这么大老远,费这么多口舌来请你帮忙呢?” 望着圆照那双苍老且诚挚的双目,定光最终缓声回道: “我可以帮你这一次……但丑话说在前面,如果我没有找到「涅槃心经」,你和传灯……都要死。” … 第514章 经文与香火之争 白水寺外,法喜与慈航动身前往青灯寺,但是途中却被三人拦住。 山清水秀之地,他们好似已经在此地等待多时。 大家皆是陈国梵天,以往见面之时,无一不面露微笑,祥和盈盈,然而此刻在此地相见之时,过往寒暄不在,只余下了意味不明的沉寂。 风将几人的衣衫吹成了路旁袭袭而动的绿叶,五人相视许久,终究有人先动了手。 众人为何会在此,已然心知肚明。 既然心知肚明,那便无需多说。 道韵之力交织,可怕的大势在几人身遭凝结,慈航对着中间那人点出一指,眼前的空气震荡,一股毁灭性的力量自他指尖透发而出,化为青蛇,疾电一般蹿射向了对面的僧人,然而对方反应亦是极快,三人同时出手,拳掌交错,化解这裹携着道韵之威一击的同时,还逼得法喜与慈航二人后退数丈! 电光火石之间,先前交手的地面出现了狰狞的痕迹,青石溅碎,硬土长裂,路面炸开了数不清的坑洞! 这仅是受到了方才几人交手的余威所致。 到了他们这等境界之后,对敌几乎已经不再需要人间的「技」,拼的全是自己对于「道」的理解与修为的深厚。 五境之后,能够真正出效果的「技」已经不多,很少有人选择摒弃天地之道,转而磨练更为低等的技艺。 短暂地分开之后,「觉山」双手合十,拳头大的佛珠挂于脖子上,闪烁着黑色幽光,他盯着法喜与慈航,声音洪亮: “佛门之争,向来轻重有度,如今正值乱世,真人入寂,我佛门痛失一名至高梵天,相较于他国,已显疲弱之态,而今诸位更应放下眼前的私人恩怨,精诚协力,共同维护佛门威严,而非为了争夺「至高梵天」这个徒有其表的虚名过分内斗。” “二位若是肯放下自己的功利之心,小则可让自己佛心通明,大则可让偌大佛国受益,乃无穷功德,还望二位迷途知返,莫要在入魔的路上越走越远。” 慈航盯着觉山,面含杀意,百年来他与对方早不对付,期间诸多私下纷争,而今对方在此刻忽然站出来阻拦他与法喜,必是受到身后圆照二人之命。 “迷途知返……” 他阴森地从自己牙缝之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本以为这次的计划没这么快暴露,看来,这些年圆照与传灯倒也防着我等不少啊……” 他与法喜最初的计划是先下手为强,趁着这三只宝觉真人养出的狗还没有察觉,逐个击破,但眼下的情况,显然他们的这个计划泡汤了。 另一名圆耳肥头的梵天「宣德」开口,诚恳劝说道: “二位,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圆照与传灯真人念及往日二位对于佛门的贡献与百年来的情谊,想来不会计较,可若是二位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 宣德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的双眼似乎永远都是闭着的,这也叫他看上去慈眉善目,仿佛永远都在对人微笑。 理所应当的,他的外表也让他的话听上去格外真挚,只是这些话落在了慈航与法喜的耳中,却是有了另外一番滋味。 原因也很简单,二人太了解宣德了。 “宣德,你啊……还真是跟以前一样的虚伪。” 慈航冷笑。 “若是叫圆照与传灯炼化佛子,恢复过来,我二人还有半点活路可言?” 宣德听到慈航说他虚伪,非但没有半分恼怒,反而开心地笑了起来,似乎这更像是对他的一份褒奖。 “离开佛国,逃去塞外无垠荒土,永世永生不再回来,自然便能活着。” 他言语之中尽是嘲讽,慈航见三人拦路,也没有第一时间动手,在心中思考着其他方式,嘴上同时回击道: “我倒觉得,该逃去塞外荒土的是你们。” “齐赵之战一起,无尘那三个老东西用不了多久便会像阵前卒一样被消耗掉,燕、齐不会轻易放过佛门,圆照与传灯两条老狗怕死,不会亲自上阵,没了我与法喜,你们这三条忠犬……倒是很适合当他们的替死鬼。” 他想以利益关系来尽可能弱化三人帮助圆照二人的决心,若是能够直接将三人分化自是最好。 但他低估了这三人对于佛门三名至高梵天的忠诚,低估了这些年圆照他们积威造成的影响。 “这就不劳你们二位操心了。” 觉山杀机已现。 原计划中,今日他们要将二人拦下,为定光与忘川的人争取足够的时间……但他有更大的野心。 他想直接除掉面前的二人,一劳永逸。 另外两名同行者仿佛感受到了觉山的想法,也暗中凝聚道韵之力,随时准备出手! 浓郁的杀气弥漫在附近的空气中,这掠过青山的长风怎样吹也吹不走半分。 沉默了很长时间的法喜,这时突然开口,转身对着慈航道: “这三人前来拦路,想必我们的计划已经被看破了,这也意味着,定光很可能已经在去青灯寺的途中……时间不等人,老僧拦住这三人,你速速去青灯寺看看!” 慈航闻言瞳孔一紧: “法喜,你一个人?” 对面的觉山也发出了嗤笑声: “狂妄。” “你修为与我三人相当,还想以一拦三?” “法喜,你以为自己是谁?” 法喜对此的回应则更为直接,他的身后忽然泛出了透明的涟漪,一株璀璨莲花盛开,瓣间天地之蕴随金光而动,隐有佛音袅袅荡散于风中,摄人心魄,震人神魂。 见到了法喜的佛轮,不只是觉山三人,连慈航都被震慑住了。 香火只养他们的修为,养不了佛轮。 只有弥勒留下的佛经才能养得了佛轮。 然而,借助香火去养五境以后的修为同样需要花费海量的精力,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参悟佛经。 而从法喜的佛轮展现出来的浩瀚神力来看,这家伙居然一直都在参悟佛经,而非借着香火修行。 玄幽寺的香火……只是这老和尚的幌子! 浸淫于佛轮散发的慑人神力内,法喜似乎也跟着变得深不可测起来,他平静凝视着神情凝重的觉山三人,说道: “老僧参了这么多年的经,倒也略有些收获,今日趁着这个机会也好看看,这经文与香火之争……到底如何。” 第515章 震慑 青灯寺,山脚。 瓢泼大雨仍旧在下,将坚硬的泥地冲刷得湿滑无比,从尸体之中汨汨渗出的鲜血随着亡魂一同渗入地底,而此刻,山脚之下那条唯一上山的道路已经被尸体彻底堵死。 没人知道这里到底死了多少人。 数不清了。 阿水像是时隔许久回到了战场上的煞神,每一次挥刀所带来的心脏跳动,都赋予了她新的生机,曾经因为过重的伤势而沉寂的本能开始逐渐复苏。 一滴一滴穿成了帘珠的雨幕从眼角划过,从刀刃划过,阿水衣衫破烂,提着早已空掉的酒壶站在这些尸体的中央。 她手中的酒壶早已没有了酒,喝下去的烈酒也早酿成了眸子里漠然的杀意。 即便是闻潮生也很久没有见到阿水这样的眼神了,他记得上一次看见,还是在苦海县的破庙里。 忘川自白鹿死后又来了两批杀手,但几乎全部折殒此地,剩下几名四境的杀手身上皆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势,形容惊骇站在远处看着闻潮生二人。 他们之中有三人是最早来此的杀手,因为谨慎活到了现在,此刻面对大片尸体之间的二人,只觉得寒气从后背冲上了头顶。 没人去数过具体的人数,但地上横陈的碎尸绝对不会低于三百具,这其间,还有十六名四境,一名四境巅峰,随时可能破入五境的白鹿。 曾在江湖上磨砺了半生的勇气,而今终于被这一场雨幕中的屠杀彻底摧毁。 无人敢上了。 后来的忘川的杀手,在见到这尸横遍野的恐怖场面后,只觉得双腿发软,握剑的手止不住地渗汗。 而立于尸体中心的二人,身上的杀气非但没有丝毫消退,反而愈发旺盛。 杀戮这种事,会上瘾。 他们身上同样有伤,同样看上去有些疲态,可忘川的杀手却无人敢再向前一步。 尤其是那些从最开始便活下来的杀手。 他们早在很久之前便看见二人身上与脸上的疲态了,但这似乎丝毫不影响他们刺出的剑快,挥出的刀狠。 血的气味肆意弥漫在雨中,死亡如鲜花盛放,青山外的黑暗下,被涂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暗红。 “他们要死了。” 一名身上带伤的四境杀手笃定说道。 可无人动弹。 另一人竟用奚讽语气回道: “是啊,他们要死了,你怎么不上呢?” 被他提到的那人冷冷瞥了他一眼,最终却是带着不甘沉默。 在那群横陈的尸体之间,隐约还能看见插着一柄链剑。 这个女人就是不信邪,非要与阿水搏出个高低,最后的下场却是被阿水夺走了武器,一刀腰斩,肠子流了一地。 她过了很久才死。 憋屈的是,她不是因为伤势或者流血死的,而是被埋在了尸体与泥水之中,活活溺死。 “你猜我们杀了多少人?” 闻潮生对着阿水问道。 后者想也没想,回道: “三百四十一。” 闻潮生惊讶道: “你记得?” 阿水说道: “边杀边数,当然记得。” 顿了顿,她微微偏头看向闻潮生。 “你不数吗?” 闻潮生道: “数了。” “但是比你多一个。” 阿水诧异: “多一个?” “怎么会多一个?” 闻潮生弹指,再杀一人。 “现在是不是多一个?” 阿水皱了皱眉。 “真赖皮。” 远处,杀手受惊再退。 直至一道佛音贯耳。 “阿弥陀佛。” … pS:今天陪虫队喝酒,1000字,怪就怪虫队,去侮辱他,谢谢各位的理解。 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第516章 雨中对峙 当这一道贯耳的佛音传响整座山脚之下的旷野时,所有人的心脏都为之狠狠一震。 佛音中藏着令人心悸的力量,仿佛从众人脑海深处响起,使得山脚下几乎所有人的意识都为之混沌了片刻。 闻潮生与阿水抬头,视线越过满地的血与尸,穿过雨幕落在了一名年轻瘦削的僧人身上。 他的身影模糊朦胧,被这场大雨遮盖得巧妙,但仅仅是站在那里,便带给了众人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这名僧人只是停顿片刻,便缓缓在雨幕中前行,他明明走得很慢,可每一步踏出,他的身体就会忽然消失于原地,出现了数丈之外的地方。 这显然不是轻功可以做到的。 于是众人都明白,这名僧人乃是一名真真切切的五境修士! 阿水面向闻潮生,提刀侧目斜视着那名僧人,声音漠然道: “要不要杀他?” 她的经脉被「并蒂莲」修复,所以先前在齐国王都外那斩碎天人的一刀,她还能再劈出一次。 这名僧人很强,实力可能并不逊色于那名书院的掌殿。 不过这不重要。 因为如今的闻潮生也变强了,真要搏命,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但阿水问出的这句话,实际上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杀不杀他」翻译过来也可以理解为「我们要不要死」。 以二人如今的状态,一旦与这名僧人开战,无论胜负,他们都无法活下来。 闻潮生凝视着远处朝着此地战场快速靠近的僧人,沉默一会儿后做出了决断,说道: “山上已有一名宋先生请来的五境高手坐镇,陈国的梵天为了争抢佛子,不惜花费重金去请了忘川的杀手,本质上其实是想用忘川廉价的人命去试探青灯大师胸口的那道剑痕到底还有无作用。” “待会儿你别说话,我来。” 阿水点点头。 “好。” 随着那名瘦削的僧人靠近,他停于众人之间,先看了忘川的那些人一眼,他们身上个个有伤,不知僧人来意,不敢与之对视,纷纷垂眸。 接着,僧人又扫视了一遍地面,眉头渐渐一皱。 尸横遍野,血流如泉。 这场暴雨来得太大,山脚下的土壤早已经无法容纳更多的水分,与尸体流出的热血形成了一个个的血坑。 轰隆! 雷鸣电闪,一道霹雳宛如雷公挥鞭,映亮了这山脚下的天地,将这人间地狱之景展现得一览无余。 僧人双手合十,最终将目光移向了闻潮生二人。 “这些无辜之人,是你们杀的?” 听到「无辜之人」四个字,闻潮生突然释怀地笑了。 无论他回应什么,对僧人来说都没有影响,偏偏是这个笑容,触动了僧人内心深处沉寂的神经。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变得凛冽,淡淡道: “滚开,我只讲这一次。” 闻潮生未动。 “你要上山,这里没人拦得住你,只管上去便是。” 虽然他没见过僧人,但先前从青灯的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自然便能猜到眼前僧人的身份。 而僧人见到了这山脚下的遍野横尸,又何尝不明白闻潮生二人出现在此地的目的? “他们也得上去。” 定光的语气淡漠且不容拒绝。 闻潮生看着定光,却给出了一个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答复: “你可以上去,他们不行。” “今日,要么你一个人上去,要么……谁也别上去。” 他的回复平静中透露着霸道,可谓与定光针锋相对,在忘川的那些杀手眼中,这无异于是找死的行为。 不可否认,这两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山脚下的怪物强得令人发指,但他们显然还未到五境的修为。 五境之上与五境之下,乃云泥之别,这么跟五境的强者叫嚣,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先前在二人手里吃过亏的忘川杀手,此时立于定光的身后,面色如冰,眉眼之间有着幸灾乐祸的怪笑。 定光冷冷凝视闻潮生二人,道韵之力在掌间凝聚,随时准备出手,但他似乎有所顾忌,在观察着什么。 让他顾忌的,不是闻潮生与阿水身上散发的杀意,更不是那满地狰狞的残尸,而是二人身上的道韵伤。 若只是一道两道也便罢了,不至于引起定光这样的注意,然而二人身上的道韵伤皆不少,尤其是闻潮生,一身密密麻麻的道韵伤,看得他心惊肉跳。 凡人哪里来的这么可怕的道韵伤? 定光痴迷于提升修为,正因为他经历了所有的过程,所以才知道五境之上和五境之下的差别。 闻潮生二人身上这样的道韵伤,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跟五境的修士动过手,而且是大动干戈。 可最后,他们活了下来。 这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们杀了那名五境,第二,他们在即将被那名五境杀死的时候,有人出手救了他们。 四境的修士几乎没有可能在被五境天人击败的情况下逃走。 成功突破了天人,也意味着可以使用天地道则的力量,也可以使用「缩地成寸」的神通。 这门神通要强过天下任何一种轻功,即便是朱白玉来了,也绝无可能在天人的追杀下逃脱。 结合这满地的碎尸,以及闻潮生先前讲话时的语气,定光心里便隐隐猜到,二人以前应该是杀过天人。 这种念头一旦滋生,便很难再从脑海之中抹去了。 即便连定光自己也觉得荒谬,因为在他的认知之中,过往数百年来,从未听说过有人能以四境斩杀五境的天人。 可当他排除了其他的可能性之后,最荒谬的那个,也很可能就是答案。 第517章 逼退 两个浑身都是道韵伤的人,砍了忘川三百多号人,身上甚至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势。 更可怕的是,被他们两人砍死的并非普通人,大部分都是二三境的存在,这种强度,早已经不是正常四境修士可以拥有。 因为二人离得不远,闻潮生捕捉到了定光一闪即逝的踌躇,他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在两方的杀意还没有被这场暴雨彻底点燃时,他又开口说道: “你好像很迷茫……其实不必迷茫,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样。” “月前,我们从齐国王都逃难而来,书院一名五境的掌殿在城外相侯,为了离开,我们不得不杀了他。”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身上会有这么多的道韵伤。” 闻潮生说完这句话,定光身后立刻便有四境的杀手反驳道: “大言不惭!” “当大家是唬大的?” “在我们这群四境之中装装大尾巴狼也便罢了,当着这位大师的面说这些……你不觉得可笑吗?” 他一煽风点火,马上便又有人附和一句: “大师乃是真正的五境,闻潮生,你不会以为自己一句谎言便可以将一名五境吓退吧?” 几人倒也懂得分寸,没有像苍蝇一样一直在定光的耳畔嗡嗡作响。 闻潮生根本没有理会他们,将他们当作了空气,只是盯着定光,缓缓抬起竹枝一划,一场瀑雪竟在剑影中由虚而实,渐渐隔绝这场瓢泼大雨,笼罩了包括定光在内的所有人。 雨绝,雪落。 此景之剑意,取自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闻潮生固然还做不到像吕知命那样,一道剑意便化漫天大雪,封山冻河,可从这其中取出的真意,所化雪花亦是遮眼覆身,刺骨难捱。 更重要的是,这场飞雪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它不是闻潮生心血来潮随手勾勒,而是「精挑细选」,有备而来。 一片一片的飞雪落在了那些杀手的肩头,他们浑身都打着哆嗦,冥冥之中的第六感意识到了这场飞雪的可怕,下意识地缓缓后退,想要距离闻潮生更加远些。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叫他们不安。 然而,不安的不止是他们,还有立于雪中的定光。 一片雪花有意无意落于他的眉间,那股藏于其中的剑意刺得他皮肤发痛,定光恍惚间像是有什么埋藏在心里的恐惧被突然唤醒了。 也是一场大雪。 也是一道剑意。 他瞳孔骤然缩成了一个小点,寒气透骨,冷汗涔涔,若不是心中最后的理智将他束缚,他恐怕已经落荒而逃! 定光心脏跳得厉害,他用尽全力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任何的波动,但再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已然明显发生了变化。 他的犹豫加深了。 若说此前定光的犹豫是因为对未知的试探,那这一刻,他的犹豫就是真正的忌惮。 他忌惮这场雪,忌惮藏于雪中的剑意。 “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坚持,此来山脚拦人,是为恩怨,你自己上去,我不拦你……他们,不行。” 闻潮生态度明确,一步不退。 天人虽有缩地成寸的本领,可这门奇术限制颇多,基本只有赶路的时候有用。 而且绝大部分的天人,还没有强到可以带着别人一同使用「缩地成寸」,譬如定光,他带着沉重的物品可以,但叫他带着天人之下的修行者或是活物使用这门神通却不能行。 “你说的恩怨,非得在这个时候解决?” 定光声音凝沉。 闻潮生笑道: “是的。” “必须是此时,必须是此刻。” “你见到我身上的道韵伤,应该知道我虽然用了某些特殊的方式压制住了它,但未来的某一刻它仍旧还会爆发。” “那个时候,我十死无生。” “所以,有什么要做的事,我现在就会去做,立刻去做。” “当然,如果你非要带人上山,我也不介意试试……” 顿了顿,闻潮生抬剑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向定光邀战。 “试试在我死前,还能不能再杀一个天人。” 当一名四境对一名五境的修士说出这些话时,在任何一个时候都是难以接受的挑衅与侮辱。 此刻也是。 更何况,定光身后还有不少忘川的人在看着。 然而立于雪中的定光,却是迟迟不曾动手。 没人知道,他的手心已经渗出了汗水。 他在害怕。 害怕的不是闻潮生的话,而是如此相似的大雪与剑意。 如此静立于雪中许久,定光缓慢且深沉地问道: “你的剑,跟谁学的?” 闻潮生嘴角微微扬起。 “你应该知道。” “因为这场雪,你见过一次了。” 定光呼吸一滞。 下一刻,他的身形消失了。 不是向着闻潮生进攻,而是消失在了此地,留下了这场死寂的雪与沉默。 远处的杀手神情呆滞且茫然,他们不理解,为何闻潮生的几句话,竟然真的逼得定光离开了。 那可是……一名真正的五境啊! 难道,闻潮生二人真的有斩杀五境天人的能力? 雪中,阿水凝望着那些杀手,轻声说道: “他们好像不理解。” 闻潮生笑道: “他们当然不理解。” “他们……没资格理解。” 第518章 符佑 … 闻潮生开出了条件,定光则选择了妥协。 这件事情落在那些杀手们的眼中是难以理解的。 天人……何时需要向凡人妥协? 可事情的真相就在他们眼前,他们亲眼看着定光在二人的面前沉默,亲眼看着他消失在了那场飘落的大雪之中。 定光上山了,但却没有带上他们。 再次回神时,是因为那积于身上的刺骨寒雪,一名四境的杀手转身抖落浑身的雪花,朝着远处的黑暗遁去。 对他来说,这样的恐惧已经抵达极限了。 他想要钱,但他已经深刻地明白,自己拿不到那笔钱,反而会因此而死。 闻潮生二人已经杀了三百多号人,不会介意再多杀一个。 他一遁走,便有其他人追随于后,留在这个地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难以言喻的煎熬,连天人都无法帮助他们上山,再继续待下去毫无意义。 倾盆而落的雨幕中,只留下了闻潮生与阿水站在这好似人间炼狱的遍地尸群之中。 “以前打仗就是这番模样。” 阿水轻声道,她神情略作恍惚,好像真的回到了久远的战场之上。 闻潮生道: “冲在阵前最前面的士兵,都是最容易死的那一批人,对吧?” 阿水默然了片刻,微微摇头。 “齐国不是。” “军队要养出精锐的最重要的一个要素,是必须要让士兵先从战争之中活下来。” “即便是小规模的战争,对于绝大部分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来说也足够可怕与震撼,我曾见到世家子弟来边境历练,本身便是二三境的武者,可前几次冲锋的时候,被吓得手脚发抖,武器都拿不稳。” “让他们冲在最前面,不是容易死,而是几乎必死。” “一万个人里,能勉强活三五个。” “所以,齐国在培育这些新兵的时候,往往都会让经验丰富,能征善战的老兵带着他们冲锋,老兵冲在前面,抵挡住交锋之时最疯狂尖锐的时刻,为军阵的中部杀出一个短暂的喘息之机,如此才能让这些新兵有个难得的适应过程。” “等他们双手沾满了血,在周围歇斯底里的震天喊杀声中慢慢习惯之后,才算是合格的士兵。” “大部分江湖上的争端,都不会有今日这般规模。” 见闻潮生听得入神,阿水轻踹了他一脚: “还有酒没?” 闻潮生回过神来,指着山顶道: “只有那上面才有了。” “先调息吧,待会儿兴许还会来人。” 阿水舔舐着唇瓣的雨珠,似乎觉得惋惜,她就地盘坐,平复内部暴乱的丹海之力,让不老泉的力量取而代之,滋养躯壳的每一处血肉,后来雨势渐渐小了些,风也没吹得那般急躁,阿水抬头望着昏暗异常的山头,飒爽的眉目间带着些许忧虑。 “他们的「计划」能成功么?” 盘坐的闻潮生也睁开了双目,凝视着那座死寂的大山,似乎能从那片昏黑之中感受到正在酝酿的杀气。 他缓声道: “想要佛门清净,宝觉真人留下的党羽必须全部消失,吕先生数年前的一剑赐了良机,而今,定光是最后的考验。” “法喜他们留了后手,宋先生也请来了一位五境的高人,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回头待法喜大师他们前来,咱们便一道上山。” … 燕国,青琅宫。 一行六人行于宫中,全部戴着黑色的木制面具,一眼望去,分别是猴、狗、狼、熊、虎、象。 这六人又身着不同颜色的金丝缠锦衣,周围巡逻的禁卫见到他们之后,并未有过丝毫干扰,似乎已经将这当作是宫中的常态了。 就这样,六人进入了青琅宫的天朝殿,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之后,他们见到了殿中正躺在软榻之上饮酒赏舞的一名中年男人,此人正是燕国的江月侯。 与其余三国不同的是,江月侯乃是燕国真正的掌权者,他的权力要比燕王更大。 这听上去极为荒谬。 「侯」的权力竟能比「王」更大? 事实上,当年燕国的先王选中的继承人乃是江月侯,而非如今的燕王,但江月侯却将燕王的位置让给了自己的弟弟,其间缘由外人不知,但江月侯让位不让权,如今燕国朝政,燕王三分,他七分,燕国王族的权力,几乎握于他一人之手,许多人的生杀予夺全由他一人说了算,燕王甚至做不得主。 这六人进入殿中之后,第一时间跪拜于江月侯的面前。 其中那名带着「猴」面具的人率先起身,对着江月侯说道: “小人参见侯爷。” 江月侯打量了他两眼,微抬手指。 这人取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一张黝黑的面容。 “窦子琼,听说这次领军的,是那个叫「符佑」的年轻人?” 窦子琼颔首道: “回侯爷的话,是叫「符佑」。” “这人是咱们陈国最年轻的将军,没打过几次仗,之前跟塞外的一些凶徒发生过纠纷,小胜过几次,总的来说,就是小打小闹而已。” “本事也没有,经验也没有,很适合作为棋子来用。” 江月侯眯着眼,手指轻轻敲打着软榻的侧沿。 “这个陈王倒是懂事。” 殿内,戴着「狼」面具的那人提醒道: “小人觉得,还是要多加慎重。” “陈王此人胆小,胆小往往意味着谨慎,陈国地邻西边,只与齐国接壤,这些年没有经历过任何大的战事,再加上佛国需要香火来维持平衡,导致陈王根本没有那么多的财力与物力来豢养太多的军队,这二十万人估计算陈国的命脉了,他敢将这二十万人统统交给符佑这个年轻人,足以证明对方并不像表面看上去得那么简单。” “龙不飞的威胁恐怕不低于参天殿的那些人,早些年听说他们不和,但等了这么些年也没见两方出大的乱子,此次咱们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到了东南部,龙不飞这头万一出点什么毛病,怕不好收场。” 第519章 剑痕失效 他考虑得更为周到详尽,言罢之后,江月侯没有说话,似乎在考虑这里面的事,那戴着「猴」面具的窦子琼此刻眼珠子轻轻一转,心道这正是个献媚的好时候,于是便急忙拱手道: “大人无需担心,小人跟别的将军关系一般,但跟陈国此次领兵的符佑将军关系倒还算不错。” “先前他参与的几场战役,小人都有参与。” “届时小人帮忙盯着,出不了差错。” 江月侯歪着头,凝视着窦子琼,忽然笑道: “卖了国,不怕遭天谴?” 窦子琼面色一滞,却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常。 “小人又不信佛,更不信因果。” 他笑道。 “管他来世做牛做马,都不如今生大富大贵。” 江月侯笑着指着他道: “你小子,真是下贱到了极致,没皮没脸……不过老子喜欢。” 窦子琼心头一喜,对着江月侯大拜,接着奉上了一卷书文,上面有关于此次陈国派遣的二十万精锐的许多内部详细信息,可让江月侯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大致了解这陈国的军队头目分布,状况如何。 后者接过之后,只是瞟了一眼,便对着其他人说道: “你们带他下去领赏吧……窦子琼,帮我盯好那个「符佑」,事成之后,本侯还有重赏。” “「怅虎」,你留下。” 窦子琼被另外四人带走,脸上的喜色几乎按捺不住,他们走后,被称之为「怅虎」的那人缓缓起身,微微弓着身子看向地面,一言不发。 江月侯悠悠说道: “等这头的事情处理结束之后,你去把窦子琼做掉,找个地方一把火烧了。” 「怅虎」微微一怔,对江月侯的决定感到格外惊讶。 他为江月侯做事十七年,很少见到江月侯与人承诺之后出尔反尔。 江月侯看出了他的疑惑,嗤笑道: “很奇怪?” 「怅虎」颔首。 “属下只是有点惊讶,但帮侯爷做事,不该知道的不必知道。” 江月侯看着「怅虎」,忽然从面前的果盘之中拿起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玛瑙扔给了他。 「怅虎」抬手,牢牢接住。 江月侯道: “你跟我十七年,「六臣」之位的人换了又换,唯独你留了下来,就是因为你不但用着趁手,还足够懂事。” “这件事无伤大雅,与你说了也无妨。”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叛徒,而卖国贼就是叛徒之中最极端的存在。” “把钱给这样的人,拿回来我都嫌脏……到时候,你杀了他,之前我赏给他的那些钱,你想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 怅虎躬身。 “喏。” … 陈国,岳阳府。 一处荒草凄凄的宅院之中,年轻男人拿着一杆长枪挥舞,虎虎生风,在这宅院之中不断演练着武学。 宅院的荒凉不是因为燕国待客不周,刻意给了他一个较差的居住环境,而是燕国本就荒凉,靠着贩卖北原上好的矿石、木材、煤炭来换取食物……当然,他们也经常掠夺周边的公国来获得资源,反正大部分公国的资源也都是靠着掠夺而来的,大家弱肉强食,毫无内心负担。 这名年轻的男人便是受陈王之命,带领陈国二十万精锐前来燕国赴约的符佑。 他此时在宅院中按照惯例练习武艺,一整套家中传下的枪法玩得行云流水,直至枪法演练结束,愁绪仍旧如同流水一般在符佑眉心化为的「川」字中流淌。 他立定调息,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只鸟儿忽然从院外飞来,到了他的肩膀上停驻。 符佑微微一怔,他伸手去触摸鸟儿的时候,鸟儿又落到了他的掌心处。 接着,它不停拍打着翅膀,甩了几下头,竟从嘴中吐出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圆柱形盒子。 符佑四顾无人,用衣服擦干了上面鸟儿的口水,接着放飞了鸟儿,自己回到了房间中,关紧门窗,这才拧开小盒子的盖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纸条。 纸上的内容并不多。 符佑阅后即焚。 眉宇之间的愁容渐渐消退了一些,但表情却变得复杂而古怪起来。 他打开了门窗,将房间内那股子淡淡的纸燃烧后留下的烟味散去。 而此刻,在府邸外某处不起眼的箱子里,一名带着斗笠的寻常老人正在那里靠墙坐着休息,阳光恰好被他戴着的斗笠完全遮住,一丝一毫没有露在他的面容上。 他在那里等待许久,直至飞走的鸟儿再一次飞回了他的袖间,老人终于拿起了一旁的木棍,拄着起了身,弓着身子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他一瘸一拐,像是这座城中任何一位年迈的老人。 … 青灯寺外,定光立于寺门之前,与一名老者相互对峙。 他们身上流转的看不见的力量将这场大雨完全隔开,定光盯着老人,先前内心的恐惧渐渐平息,转而成为了一种莫名的愤怒。 被两名四境的修士吓走,这种千年来都未曾听过的丢人事,却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但当那场大雪落下的时候,定光的确感受到了能够穿透道蕴阻隔、伤害到自己的剑意。 他无法理解。 可「涅槃心经」对于他的吸引力是无穷的,即便没有带上忘川的杀手,他也仍旧决定前来看看。 见到面前这名五境的老者之后,他反而松了口气。 闻潮生二人既然已在山下拦截忘川,而这寺内还有一名五境的老者,自然是专门奔着防他来的。 老者的出现很可能也代表着,青灯胸口的那道剑痕失效了。 … 第520章 斗法(一) … “你老成这样,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还要来扰我佛国的恩怨?” 定光目光平视眼前的老人傅浅陌,并无多少惧意。 傅浅陌太老了,他的寿元即将走到尽头,就算有十二成的功夫如今也只能发挥七八成。 除非他不顾一切,搏上自己的性命。 但即便如此他又能撑的了多久呢? 傅浅陌须发皆白,他来的时候身形佝偻,可此时却全力挺直自己的脊背,一双苍老的眼睛炯炯有神。 “老朽一生蹉跎,费尽心思想要找到通往六境的门路,却终究还是止步于此,而今死前能与同境切磋一下百年所得,也算对自己是有个交代了。” 定光摇头。 “劝你速速离去,免得误了性命。” 傅浅陌无丝毫退避之意,缓缓自袖间取出了一块精致的木匣,开匣后,三枚手指大小的袖珍小剑藏于其间: “还请大师成全。” 他话音落下,三枚袖珍小剑被某种玄妙的力量牵引,散发出了淡蓝色的辉光,缓缓悬浮起来,这些辉光形成了一条条特殊的斑纹,最后凝出了道道剑影。 这些剑影排列在傅浅陌的身遭,从这漫天雨幕中挖出了一个巨大的肉眼可见地空洞。 “咄!” 傅浅陌嘴中念叨一声,三道剑影忽然窜上天穹,而后宛如流星在空中划过,刺向了定光! 定光平静地望着这袭杀而来的剑影,嘴角泛过一丝不屑的笑容。 他挥掌击出兰花印,璀璨的佛光自掌间印记迸发,竟短暂映亮了山间! 嗡! 三道剑影在半空之中凶猛震颤,掌心兰花印散发的金光所过之处,犹如泥沼一般散发出禁锢之力,将这剑影阻隔在外。 傅浅陌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扬起右手,竖拇指、中指、无名指于眼前,丹海之力在三指间的穴窍内奔腾不息,再以道蕴之力连接那三道剑影,顷刻之间,剑影便忽然犹如打了鸡血,在金光内剧烈挣扎,而后散发着刺目剑芒,盛过了这兰花印的光辉,定光也被这剑芒闪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而这短暂的瞬间,便叫那三柄剑影刺透冰冷的雨幕,直抵定光咽喉。 “吽!” 定光喉间轻轻绽出一音,藏虚纳神,恐怖力量散于空中,化为一道透明涟漪将三道剑影震开! 紧接着,定光唇齿再动,发出了第二道佛音。 “呢!” 这道佛音与方才那道全不相同,它似乎被定光练就成为了杀伐的手段,佛音过后,无数刀兵虚影乍现,似由一个接着一个根本看不见的人握住,它们朝着傅浅陌杀去,速度极快。 短短交手几招,傅浅陌那沟壑纵横的额头便已经渗出了汗水,他如今生命快要抵达终点,气血早已枯竭,这样的战斗对他来说,无异于点亮最后的残烛,每一次交手,都让他为数不多的时光快进一分。 但傅浅陌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自江湖隐遁于世,苦修百年,直至今日,他纵然未入六境,也需要这一场战斗来为自己的人生奉上最后一份答卷。 他控制这三道飞烁的剑影穿行于佛音化作的刀兵杀阵中,横冲直撞,一时间这山中竟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金铁交击声! 每一次的碰撞,都伴随着道蕴的消融。 余威几乎将寺门前夷为平地,受此影响飞溅出去的碎裂雨珠也有了杀人的能力,法慧及时上前护住了青灯大师,而在寺庙后方深处斋房藏着的老和尚听着外边儿的动静,则是瑟瑟发抖,他蜷缩在黑暗的房间中一边拨动念珠,一边哆哆嗦嗦地诵念佛经,似乎在籍此祈祷。 终于,傅浅陌这头三剑抵不过对方这佛音浩渺中密密麻麻的杀阵,被抓住了可趁之机,杀阵蔓延,笼罩向了傅浅陌,无数裹挟着道蕴之力可斩天人的刀兵杀阵要将傅浅陌千刀万剐! 千钧一发之际,傅浅陌另一只手也抬起,不过这只手只有大拇指伸出。 他与世间的大部分修行者一样,五境之前皆是主攻全身上下的穴窍,五境之后,将凝练的最厉害的穴窍注入道蕴之力,使其成为天地道蕴的载体。 但并非所有人都有着阿水这样得天独厚的天赋。 譬如傅浅陌,他便只精练了全身的七十四处穴窍。 随着他左手的穴窍之力参与操纵,那三柄飞烁于空中的剑影立刻出现了新的变化,原本相距极近的三道剑影忽然化作两道虹光,一道直刺定光眉心,另外两道剑影合为一束虹光回身破他周遭杀阵! 唰! 面对这直奔自己而来的剑影,定光感受到了压力,眉头渐皱。 傅浅陌用出全力来分神操作三道剑影,对他自己本身一定是一种莫大的消耗,非常不适合现在的他。 换而言之,当傅浅陌这么做了,便也意味着他没打算从这场战斗之中活下来。 定光不太理解,傅浅陌此人并非佛门中人,想来定是宋桥花钱请来的,可五境之后的修士,对于人间的财富看得早已经没有那么重了,宋桥是如何做到能让一名五境的天人来甘心拼上性命阻拦他? 不过,即便定光想不明白,对他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虽然是佛国中的梵天,但一身的修为并非全是靠着香火堆砌出来的,再加上有宝觉真人这名六境的至高梵天曾经指点,就算傅浅陌再年轻二十年,也不是他的对手。 一指点出,指尖迸发金芒,蓄有千仞万壑之势,他经脉通透,丹海之力在经脉之中与道蕴交融,宛如千军万马,咆哮而出! 铿锵! 剑指相交,竟发出了恐怖的声响,一道涟漪荡过,粉碎了周围数棵两三名成年人环抱的巨木! 第521章 斗法(二) 定光企图一指点碎傅浅陌这飞来的一剑,上面的剑芒在与指尖相触的时候便霎那间被粉碎涣散,剑身之外的剑影也如波纹琅琅,那根与飞剑碰撞的手指好似砸入水中的石头,以极度暴烈的姿态破坏了剑身外面保护的剑影,与飞剑本身短兵相接! “咦?” 原本以为可以直接将这袭来的飞剑点碎的定光,嘴中忽然发出了一声浅浅疑惑。 那剑影之中的袖珍小剑通体暗褐,像是用比较高端的木头制成的,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武器材质本身的好坏已经不是那么的重要了,更重要是他们与武器之间是否有足够深的「羁绊」。 但无论是木头还是其他的某种坚固材质,都应在自己这一指之下粉碎了才对。 然而那柄袖珍的小飞剑却并未破碎。 定光察觉到了什么,一把朝着那柄悬停于眼前的小飞剑抓去,密集的道蕴之力在他的指尖交织,将这小剑禁锢,可对方似乎先一步察觉了他的念想,瞬间收回了小剑。 再次飞回傅浅陌面前时,那柄小剑的剑身上已经出现了一道微不可寻的浅淡裂纹。 傅浅陌并不在意。 这就是他的最后一战,他的修为,他的武器,他的一切……就是为了这一场战斗而准备的。 定光的强大毋庸置疑,傅浅陌能够感受到二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可这份差距反倒叫他的眼中燃起了久违的斗志。 ——战胜眼前的敌人,为自己这一生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宋桥到底给了你什么,居然能让你为他卖命?” 定光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傅浅陌却没有解答,只是笑道: “宋先生向来信守承诺,今日一战,老朽可以放开手脚,没有什么顾虑了。” 他的面容间呈现了一种不自然的红润,身上的气势一点一点地朝上攀升,寺中观战的几人面色沉重复杂,尤其是法慧,他能感觉到,老人这一战既是求胜,也是求死。 照他这般的消耗,就算这一战胜了,他也没法活下来。 嗡! 飞剑再颤再鸣。 三道剑影陡现三道虹光,飞速交织,速度极快,淡蓝色的微光留下了残影,犹如一张剑网交织的囚笼,笼罩向了定光,后者面色微微讶异,随后冷笑一声: “雕虫小技!” “我研究了几十年的东西,岂能被你三五眼就窥破?” 傅浅陌这一手先机,占得竟是模仿先前定光以佛音触发的杀阵! 定光双腿岔开,犹如一座山岳般矗立在地,周身气势稳健,金光大盛,那三柄飞剑竟然一时近不得他身,乒乓作响许久,转瞬之间交击百次,几乎都是攻击的同一个地方,似乎想要硬从定光这不坏佛身中开出一条口子。 定光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合十的双掌猛地举过了头顶,嘴中发出尖锐啸鸣,震得人耳朵几乎要裂开一般。 虚空中,无形道蕴凝结,原本盛放着璀璨金光,却随着定光这一声尖啸,忽而转黑! 黑煞袅袅,迅速聚于定光身后,很快便形成了一个高约两丈的黑色巨佛! 那黑色的巨佛散发着不祥且诡异的气息,带来的压迫感十足,距离较远的法慧等人受之不住,甚至已经展开了自己的佛轮,用于抵御这黑色巨佛带来的恐怖影响。 “你既诚心寻死,我便送你上路。” “受我超度,黄泉路上不会有人为难你。” 巨佛之下,定光杀意不加丝毫掩饰,随着他双臂展出,手指紧握,身后黑色的巨佛忽然长出了八条粗壮无比的手臂! “呢!” 他再次念出佛音,这次没有出现杀阵,可那黑色的巨佛手中却出现了八种不同的兵器,恐怖的杀气弥漫,定光不再留手,足下一点,直接顶着三柄飞剑的截杀朝着傅浅陌冲去! 后者面色凝重,他也看出定光不想再继续拖下去了,此来直接全力出击。 丹海神力游腾于身中穴窍,如洪如瀑,最终全部汇灌于那几处能控制飞剑的穴窍内,三柄飞剑顿时凶猛无比,撕裂这场浩荡雨幕,发出尖锐清鸣,刺向了定光! 叮! 铛! 定光甚至都未回身多看一眼,背后的黑色巨佛仿佛生了眼睛,自己便能将这三柄飞剑阻隔在外,哪怕傅浅陌已经用出了全力进攻,却依然无济于事! “不够……还不够!” 傅浅陌开始喘息,浑身颤抖得厉害。 他知道若只是做到这样的程度,是绝对挡不住定光全力一击的。 “我需要……更多的道蕴之力!” 傅浅陌感觉自己这具行将就木的躯体快要走到极致,但他不愿就此放弃,若是就这样死去,那这百年混沌,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咬着牙,傅浅陌双目瞪圆,决心要赌这一次! “呔!” 他嘴中沉喝一声,忽然开始收纳大量的天地道蕴,将这些天地道蕴直接灌入那些从未承受过道蕴之力的穴窍! 道蕴之力承载着天地间的法则,那是凡人无法承受之力,纵然傅浅陌是天人,可想要容纳这些道蕴之力也需要时间开发与适应,而今他直接汲纳这股毁灭性的力量,无法言语的可怕疼痛如潮水灌入了他的大脑,几乎摧毁了他全部的意识,好在他意志力足够坚定,最终还是硬咬着牙挺了下来。 此时此刻,傅浅陌不断地、不顾后果地汲纳天地道蕴,他将自己的身躯当作了弓弦,要在弓弦绷断的极限处试探,拉最后一次弓,射出一道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利箭! 见到傅浅陌的做法,定光眼底掠过了一抹凝重,嘴里低声骂了句,用尽全力朝傅浅陌奔去,身后的巨型黑佛扬起手臂,朝着傅浅陌狠狠挥落! 就是现在! 傅浅陌浑浊的眸子里猛地闪过一道亮光,凝聚于他身上所有的丹海神力与道蕴之力忽地静止了片刻。 寂静的背后,是无法言说的疯狂。 当这股强大的交融之后的力量爆发时,那三柄飞剑甚至无法承受,颤鸣片刻,剑身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纹,仿佛随时都会崩碎! 嗤!嗤!嗤! 三柄飞剑合于一柄,后发先至,直奔黑佛的心脏而来! 与此同时,黑佛抡起的巨锤也砸落在了傅浅陌所站之处,恐怖的力道仿佛叫整座山岭都为之震颤了一下! 轰! … 第522章 般若 … 江湖的争斗往往都是残酷的。 未入江湖之前,许多人心中的江湖便是风光、美酒、佳人。 但后来,他们发现江湖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是血肉模糊。 这便是残酷的真相。 当山脚下逃亡的杀手将「闻潮生」这个名字带向整个江湖之后,那些未在今夜淋过大雨之人,只会看见这个名字所带来的风光,看不见青灯寺山脚下那三百多具横陈于泥泞之中不得安息的冰冷尸体。 当然,江湖也不会有人知道在青灯寺外,有一名叫做傅浅陌的五境强者于此无声无息消殒。 动静平息后,青灯寺外瘫倒着一具躯壳残破不堪的躯体,他的半个身子已经被黑佛抡下的巨锤砸瘪,大量的血肉与碎骨皆同泥泞融为了一处,倒下的傅浅陌再也没有了站起来的能力,不舍的眷恋在瞳中最后滞留了短暂的片刻,便彻底烟消云散。 至于那刺透了黑佛的三柄飞剑,也因为失去了傅浅陌的保护彻底粉碎于黑佛身体之中的道蕴法则内。 胜负已分。 定光盯着傅浅陌冰冷的尸体,眼底闪过愠怒,对着一旁吐出了一口血水。 方才那穿胸一剑虽然乃是傅浅陌自我感动的垂死挣扎,但他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硬吃了对方的这一剑,的确也受了不轻的伤。 “青灯老和尚,闹剧结束了。” 定光踩过了傅浅陌的尸体,来到了石砖开裂的寺门口,凝视着站在法慧法照身前的青灯。 他目光下移,盯着青灯被衣服遮住的胸口。 在那个地方,曾留有一道可怕的剑痕。 可现在,定光已经不再能从那里感受到丝毫心悸了。 其实作为当事人的青灯更能感觉到这剑痕力量的消退与衰弱,他也知道如果自己死了,法慧也会跟着死去,但他还是站在了法慧的身前,因为他挡不住定光,法慧法照同样也抵挡不住。 唯一可能挡住定光的,只有他胸口那道将散未散的剑痕。 当然,非要说的话,青灯觉得这道剑痕也挡不住,法喜他们没有在约定的时间赶来,所以今日这场大劫很难避过去了。 到了此时,定光想规避掉所有可能出现的风险,没有第一时间出手,而是对着青灯说道: “交出佛子,寺里的人,我一个不杀。” 青灯吹胡子瞪眼: “想要人,自己来拿!” 说着,他还故意往前走了两步。 定光见老和尚这副模样,冷冷嗤笑道: “装腔作势!” 见青灯执迷不悟,定光不再继续劝说,他得耐心已经到了极限,直接挥掌朝着青灯拍去! 五指摘取道蕴,像是握住了这半山风雨,掌势尚且未至,寺内的青灯便感觉到了死亡。 轰! 浩荡地冲击直接将寺庙的门口轰得粉碎,未被暴雨浸透的墙身内部在这珠帘一般的雨中扬起大量灰尘,将众人的身影掩去。 很快,灰尘散尽。 青灯完好无损。 这并非是吕知命留在他胸口的那道剑痕再度被触发了,而是有另外一个年迈的僧人挡在了他的面前。 见到这名僧人的面孔,定光眼线变得锋利起来。 “般若……” “你也要拦我?” 般若拦在定光面前,双手合十,面色平静道: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定光。” 定光蹙眉。 对方的这句话暴露了许多讯息。 “你一早就在这里?” 般若回道: “正是。” 定光冷笑: “那你也是蠢得无可救药!” “方才那老头尚在之时你不出手,而今要与我单打独斗?” 不理解般若为何此时才出手的不仅仅是定光,还有寺中其余知情的人。 既是奔着定光而来,二对一自然要比车轮战来得稳妥,可般若并未对此做出任何解释,只是说道: “我记得你过往不怎么参与佛门的内部争端。” 定光道: “事情总有例外。” 般若意味深长道: “看来圆照与传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看来……他们真的要死了。” 定光没有否认这件事,目光掠过了般若的身旁,盯着藏于老和尚身边的佛子。 “让我带他走,今日之事,我全当没有看见过你。” 般若摇头,叹道: “定光啊定光……看来你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 “你带不走佛子,甚至连你自己也要永远留在这里。” 定光眼皮轻抬: “就凭你?” 般若抬起手,指向了定光的身后: “还有他。” 定光下意识地回头,眼神眯成了一条缝隙。 在他的身后,慈航法师不知何时出现,平静的眸中带着杀意。 “又来一只……可笑,还有吗?” 定光再见到慈航也出现之后,没有丝毫担忧,轻蔑的语气仿佛根本没将对方放在心上。 他对闻潮生不了解,对那位仅仅留下一道剑痕便斩杀了宝觉真人的吕知命不了解,可对于这些佛门已经相识几十上百年的人,还能不了解么? 就算他如今身上有伤,对付慈航与般若却也无惧。 除非这两人也像傅浅陌那样,不惜一切代价要搏上性命跟他一斗,如此或许能给他带来一些威胁,但定光知道无论是慈航还是般若,都绝不可能真的为了佛子将自己性命交待在这里。 缩了一两百年的老乌龟,偏偏就这次要舍身取义,可能么? “你如今伤成这样,还敢大言不惭?” 慈航虽然才至,但也看出了定光身上的伤势并不轻,原本还悬着的心稍微有了一些底气。 他与般若五境之后的修为几乎全是靠着香火堆砌起来的,这两年他渐渐感觉到香火这条路虽然走得安逸但是太过于缓慢了,而且的确与其他的修行方式相比会有所差距,所以才开始慢慢与法照对论,参悟佛经,从而获得修行佛门更加高深的心法的能力。 若是定光身上无伤,他与般若二人多半还真不是对方的对手。 第523章 惨烈 暴雨不歇。 在见到慈航与般若都出现在这里之后,定光反而变得更加安稳,似乎不再着急主动出击了。 他知道宣德三人在为圆照二人卖命,法喜未来,慈航才到,般若又提前在此等候许久,那宣德那边儿的状况已经很好解释了。 法喜再厉害,也不可能是宣德三人的对手。 甚至定光觉得,他拖得越久,对自己反而越有利。 如今他是以伤躯以一敌二,待到宣德他们支援过来之后,境况就会彻底逆转。 所以,定光不急。 一点儿也不急。 慈航固然也明白法喜那边儿情况不妙,即便对方藏了一手大的,但是以一敌三,还是修为相差不多的同境,这难免会事情走向不可控,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必须尽快拿下定光! “动手!” 不再多说一句废话,慈航直接向着定光攻去,大开大合,与定光身后的黑佛厮杀在了一起! 砰! 黑佛抡起巨锤,将慈航击飞出去,转头却被般若一式金刚印摁在了后背上,恐怖的力量灌体而入,道蕴之力好似化为了无数锋利的刀刃肆意在黑佛的体内切割,定光面色涨红,嘴角溢血,却是双拳紧握背脊发力,黑佛的四条手臂竟扭曲反向朝着般若抓来,后者祭出佛轮,勉力抵挡。 然而佛轮需要以佛经蕴养,香火之力对于佛轮的灌溉几乎没有,只是对峙极短的时间,这佛轮散发的金光便开始黯淡,般若面色凝重,双手即刻结印,天地道蕴之力犹如流水一般环绕于在他的双掌之外,渐渐化为符文金轮,如同大钟一般将他护住。 咚!咚! 黑佛双手摁住这般若的身外金钟,另外两条手臂对着金钟狠厉捶打,每一次攻击都会让这金钟上凝聚的道蕴之力涣散许多,虽然般若也在努力抵抗,但显然扛不住黑佛这样的进攻,一时间境况危急。 他咬着牙,眼底浮现一抹厉色,正欲用出其他手段,却见捶打他的两条黑佛手臂忽然转向,攻向了另一边。 原来是慈航趁着这个机会又杀了回来。 “好机会!” 般若眼神发亮,立刻全身发力,挣脱了黑佛的束缚,转手配合慈航一同杀向定光! 战局千变万化,有时刹那之间便见分晓,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定光眼底一闪即逝的冷意,随着他们一同杀到定光眼前时,后者双臂一张,原本张狂的黑佛忽地坍塌,似乎将那里变成了一处真空,这无法抵挡的吸力诚然短暂,可却强行改变了二人冲上来的行动轨迹,叫他们的身法骤然紊乱! “不好!” 二人心中皆是一骇,但已经来不及。 定光左拳右指,拳势如山指如川,直至此刻,他才终于祭出了自己的佛轮。 开莲! 定光怒喝一声,身后佛轮化莲,莲开七瓣,令人心悸的恐怖力量弥漫开来,霎那之间便笼罩住了包括青灯寺内众人在内的所有! 见此佛莲,无论是般若还是慈航都大脑一片空白。 这家伙……也与法喜一样,私下里参了佛经? 能开七瓣佛轮,光凭五境的修为可远远不够,还得在经文上有较深的造诣,再配合一些需要参悟经文才能学习的佛门高深武学,如是方可开发自己佛轮的力量。 这些年定光的确在宝觉真人的帮助下吃了许多香火,这让一些人忘记了定光「武痴」的属性,他连「涅槃心经」都在学习参悟,又怎会甘心于坐在寺庙之中吃着香火? 佛轮自定光脑后绽放刺目华彩,缤纷颜色犹如虹桥,悬于定光头顶天光处,荧荧神辉解开了雨幕之中的暗沉冷寂,犹如燎天大火炙烤灼烧着这座大山,但这股霸道的力量只是盛放片刻,然后便受缚于道蕴之力的牵引,向内凝聚汇于定光双臂穴窍之内,再借着经脉中狂奔急涌的丹海神力送至末端。 于是,定光这探出的一拳一指,便有了开天摧城般的力量! 佛轮光辉蔓延之处,传来了两道沉闷的痛哼声,以及某种东西被折断的声音。 但很快,这刺目光亮的中心,又传来了第三道闷哼。 “噗——” 伴随着一道鲜血喷涌的声音,佛莲上面的光辉消融,寺内的几人看向战场,神情都变得格外震撼。 三人纠结在一起,定光挥出的拳头打碎了般若防御的双手,穿入他的腹部,而从般若后背弯曲的程度来看,他有一节脊骨应该是被这一拳的余威打断了。 此刻的般若双目瞪圆,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之中暴凸出来,暗红色的血伴随着内脏碎块从他的口鼻之中溢出,这样严重的伤势,即便是对于天人来讲,也几乎没有活命的可能了。 而另一头的慈航较之他的情况要好不少,关键时刻,慈航靠着一门特别的佛门体术「金刚骨」活了下来。 定光点出的一指被慈航胸骨拦住,那里传来了几乎让人崩溃的剧痛,甚至使得慈航根本无法动弹,以定光的手指为中心,密密麻麻的裂痕蔓延去了慈航胸骨与肋骨的每一个角落,若非有血肉中的丹海神力帮忙固定,只怕此刻慈航这一块区域的骨头会全部碎掉。 即便如此,「金刚骨」也未能化解定光这一指的全部威力,那透骨而出的三分余威若非有道蕴之力的阻隔,会直接粉碎慈航的肺腑,而此刻慈航嘴里溢出鲜血,昭示着他同样受伤不轻。 当然,与般若不同的是,慈航在交锋之后,给予了反击。 那几乎是唯一的战机——定光用出这至强一击之后的短暂气定,使得他无法反应过来。 但慈航拍出的那一掌,威力较之寻常时候大打折扣,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慈航胸骨与肋骨几乎全部碎裂,一动就会牵扯各处,痛得他几乎昏厥,否则这一掌足以重伤定光! 不过,先后受了一剑一掌的定光此时状态也是糟糕无比。 紊乱的气机在体内横冲直撞,他勉力呼吸,一边平定自己内部的气机,一边对着慈航冷笑道: “老东西,平日里对你们尊敬三分,那还是看着宝觉真人的面子,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慈航面色惨白。 战斗已经结束。 定光要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可怕。 此刻犹如烂泥一般软倒在地的般若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他无神的双眸紧紧凝视着定光,挂着不甘。 先前他未曾出手与傅浅陌一同对付定光,就是因为觉得巅峰状态的定光实力太过生猛,就算加上他,非但对付不了定光,可能还撑不到慈航过来,他原本想着,如果情况不对,那他就不出手。 可慈航恰巧在定光受伤之后赶到了,二人二对一,定光还受了不轻的伤,这情况打消了般若退离的念头。 只是般若没想到的是,定光比他们想得还要强许多。 很快,般若魂归天际,慈航也几乎失去了行动能力。 自此,青灯寺的所有人都已成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定光宰割…… … 第524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一) … 青灯寺所在的山腰上,弥漫着犹如坟墓一般的死寂。 他们都曾有耳闻过定光的强大,是佛门之中唯一受到过宝觉真人指点的高僧,然而方才这寺外一战,还是震慑住了他们。 算上最开始死去的傅浅陌,定光以一人之力败了三名天人境的高手,如此实力,而今还有谁能够阻止他? 雨珠溅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像是一首杂乱无章的送葬曲,青灯面色煞白,他拦在了法照法慧的前面,面容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诚然,定光如今已经受到了十分严重的伤势,但并未动摇其根本,无论是法照还是法慧,都没有资格站在定光的面前与他过招。 如今唯一能够指望的,就只有他胸口的那道剑痕了。 “今夜只要老朽还在,你就休想带走佛子!” 青灯佝偻了几十年的后背这个时候忽然又挺直起来,神态坚定得像是回到了二十七年前他身处讲经台上时的模样。 “青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二十七年前你没有死?” 定光对于青灯的态度毫不介意,脸上的笑容带着嘲讽,忽然提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你一定以为,是无尘那个老东西在讲经台上帮你说了一句话,求了一个情……但也只有你这个白痴,才会认为这是无尘的功劳。” 青灯不明白对方为何提起了这一桩陈年旧事,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定光继续道: “其实就算没有无尘,你也不会在诵经台上被直接处死,宝觉真人召集了所有的佛门梵天来讲经台一同对你进行审判,本质上就是在敲打那些和你有着一样想法的人。” “无尘那老和尚也是个难得的蠢货,在那样的状况下居然会选择帮你说话,不枉他这二十几年活得像个王八蛋。” 顿了顿,定光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看着青灯: “这么多年来,佛门早就有越来越多的声音出现了,你那时在佛国的影响堪称最大,若是直接将你处死,后面会引来更多的麻烦,所以宝觉真人从一开始就只是抱着将你驱逐的念头。” “等到时间冲淡了你在人们心中的影响力,冲淡了他们对于理想的热情,这个时候再将你杀死,自然而然也就没有多少人会去关注了,甚至当你死后的很多年,都没几个人知道你已经死了,你是怎么死的……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一个极少参与佛门争端的人都能想明白,你却想不明白,足以见你只是一个彻头彻脑沉溺于自己世界的白痴。” “而这么多年过去,我本以为你会有所长进,可是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发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你一个修为尽废的废物,如今要用什么来阻拦我呢?” “胸口的那道剑痕么?” 他言罢,一步一步在青灯的沉默之中走向了他,而后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摁在了青灯胸口的那道剑痕上。 雨中,众人犹如泥塑一样沉默了许久。 无事发生。 青灯脊背又一次佝偻了下来,面如死灰,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气力。 定光没有立刻杀死他,只是抬起头大声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青灯啊,如何呢?” “你命好,遇见个不得了的高人,二十七年前在讲经台上的那仇阴差阳错被你报了,可运气不会总在你的身上。” 他话音落下,另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定光大师,我跟你走,请放青灯大师这一次……反正,他时间也不多了。” 定光目光微移,见佛子法照往前迈出了一步。 法慧想牵住他,却被法照躲开了。 “我没想杀他。” 定光脸上狰狞的神情渐渐消退,变回了原来那副平静的模样,可嘴里的话却让人有种莫名的毛骨悚然: “对他这样的人来讲,死了一了百了,反而是种解脱。” “活着,才是对他最大的「审判」。” 言罢,他对着法照伸出了手。 没有多余的一个字,法照也将自己的手伸给了定光,而后后者便牵着佛子,转身便要下山。 可他只迈出一步,便又停在了雨中。 目光被这场无根之水浇淋湿透,带着难以言喻的羞恼与愤怒,最终全部揉成了要命的冰冷。 他面前小路的前方,出现了两个人。 山下的两人。 闻潮生与阿水的身影伫立在这朦胧的风雨中时,像是两棵长在一起的树。 “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我有点杀红眼了。” 定光咧嘴一笑,脸上已经没有了山下时的惊惧。 他不怕了。 此刻早已不比他刚上山的时候,傅浅陌奈何不得他,慈航与般若奈何不得他,就连曾经斩杀了宝觉真人的那道剑痕也奈何不得他。 这一刻的定光,前所未有的自信。 闻潮生撑着一把伞,这把伞是阿水从齐国王城里带出来的,面对定光,他的眼睛里有月一般的明亮。 “我刚才在山下恢复得很好,你不怕我,我也不怕你。” 定光眸中全无惧意: “有何用处?” “你连你师父的一根毛都比不上。” 闻潮生道: “他三十年前下山,便要去争夺天下第一,而今三十年过去,就算他不是天下第一,我觉得也差不多了。” “比不上这样的人一根毛,也不算是一种耻辱。” 言罢,他将伞合上,拿在手中,伞便成了剑。 山间落下了小雪。 闻潮生转头看着阿水,认真道: “若是我不行,你帮我补一刀。” 他口中这轻描淡写的一刀,也是玉石俱焚的一刀。 只有阿水知道这一刀的意义,也只有阿水明白闻潮生的决心。 她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只是瞥了他一眼,抿唇道: “小事一桩。” “不过……我记得你讲过,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对吧?” 闻潮生沉默了很短的时间,眉毛忽然迎着落下的小雪扬起,他笑道: “对。” “我们从苦海县赢到了王城,又从王城赢到了青灯寺。” “走到现在,还真没输过。” 言罢,他转头盯着定光,礼貌说道: “请原谅我的唠叨,定光大师。” “第一次单枪匹马杀天人……我有点紧张。” … PS:今天一章,去看房子的装修了,明天中午12点前补上今天欠的这章。 第525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二) … 闻潮生这平静的言语中透露着难以言喻的疯狂。 定光感受着这股疯狂却没有在意,只当闻潮生真是个自大的疯子,他仍是单手牵着法照,对着闻潮生笑道: “你师父的本事你没学去一点,他的狂妄你倒是学走不少。” “我未在江湖听闻过你师父的名号,他这样的人,绝不会籍籍无名,想来是自己对于名利已经失去了兴趣,你今日出现在这里,是想名扬天下么?” 闻潮生盯着定光,任由山间落下的小雪与这场大雨交融。 “我已经很出名了。” “很多人只是不认识我,不是不知道「闻潮生」这个名字。” “但我这个人,对于青史留名没那么有执念。” “你我行于日月之下,争得是萤火之辉,天地浩渺,万古一刹,留不留名,最后都是一捧尘灰。” “天下人知不知道我,江湖记不记得我,如果我觉得没区别,那就没区别。” 话音落下,闻潮生不再继续等待下去了,定光乃是天人,身躯受过道蕴之力的滋养,哪怕他没修行过任何调息类的功法,生命力与恢复力也远超普通人,拖得越久,对方状态恢复得越好。 天上坠落的雪花受他掌间伞尖的牵引,伞一动,雪就越大,甚至盖过了原本颠沛于山间的这场大雨。 白鹿的那一战,给予了闻潮生几乎质变的提升,自他叩开剑道大门之后,却始终徘徊于门外,未曾踏入一步,而今才算是真正跨出观天之井,进入了外面的世界。 齐国王城之外,面对那名参天殿的掌殿,闻潮生得发挥出十二成的力量才能勉强伤到对方,而今境况不同了,当这场纷纷扬扬的飞雪从天而降时,定光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他知道这场飞雪已经不是当初在青灯寺外见到的飞雪,可依然从中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这种浓郁的心悸感甚至叫定光一度都已经忘记了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名四境的修士。 飞雪沾身时,定光皱着的眉头上多了一丝惊骇,因为在这些飞雪之中,定光感受到了一种与道蕴之力相似的力量,又或者说,那本来就是道蕴之力,只是以另外的一种形式展现了出来。 未经天人大劫,以四境之身使用五境的能力? 这种情况放于当世,世所罕见,甚至连他也闻所未闻! 惊骇的固然不止他一人,同样的骇色也浮现于了除阿水之外的其他几人眼中,法慧还依稀记得不久之前在齐国的王宫内时,闻潮生还是一名苦苦寻求如何在一月之内破入四境的三境修行者,而今才过去了多长的时间,他竟然已经可以站在五境强者的面前叫板了! 佛子已在手中,涅槃心经就在眼前,定光已经没有耐性了,黑佛顿时再度出现于他的身后,令人心悸的气息蔓延,它巨大的身躯周围似乎正燃烧着一层淡淡的黑色焰火,将这片雨雪阻绝在了外面。 八只粗壮的手臂此刻未再握住任何一种兵器,全部双手合十,那双若隐若现的 铜铃大眼中黑焰最重,不断吞噬着四周袭来的雨雪。 闻潮生向前一步,雪势更大,不断压迫着定光使用更多的能力,不叫他有丝毫的喘息之机去调理先前身上所受的严重伤势与紊乱的气机。 他如今以弱战强,方方面面的细节都要算计到位,任何一点也许都会成为影响胜负的关键。 随着闻潮生距离定光越来越近,剑意演化而出的雪势也越来越重,定光感受到了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脸上却变得反而轻松。 这样的攻击,对于闻潮生本身的消耗必然也极大,以他四境的修为,想必支撑不了多久。 见到闻潮生还在继续向前,黑佛在磅礴的雪势之中做出了第一次反击,最上方合十的双手忽然摊开,黑色的焰火在他的掌心之中化为了一柄长戈,猛地向着闻潮生疾射而去! 咻! 黑焰长戈来势汹汹,瞬至眼前,道蕴之力在戈身之上狂放奔涌,好似要将整座山林都扎个对穿! 这试探性地一击,是定光对于闻潮生最后的疑惑。 他要看看,如今的闻潮生是否真的可以接下天人的攻击。 面对这袭至眼前的一击,闻潮生的回应是直接的,只见他举起手中的伞,毫无顾忌地刺向这黑焰长戈! 进入剑道大门之后,闻潮生对于天地道则有了一个新的理解,先前与白鹿战斗时,他一直在想,自己以剑意演化出来的天地之象,究竟少了什么东西,而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他找到了。 那就是「道韵」,是天地之间最本质的运作规律,而要抓住「道韵」,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人天生便拥有理解、感悟天地的能力,它的本质是一种情绪反馈,是一种「直觉」,但这种情绪反馈并非人与人之间的逻辑关系,它是一种更为纯粹的,更为直接的冲击。 就像一个人在看见一座巨大的高山,一汪无垠的沧海之后,会情不自禁地生出类似「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情绪。 当然,人类的语言固然是伟大的发明,但天地万物并非全部能够使用语言来精准的描述,其间诸多的复杂情感,人们只能感悟于心中,却无法脱出于口。 不过,对于一名修行者来讲,尤其是想要往五境甚至更高层次攀登的修行者,他们本就不需要将这种对于天地之间至理的感悟用语言来描述。 那是一种本末倒置的愚蠢做法。 闻潮生想明白了这一点,而他恰巧又练出了名为「剑意」的特殊手段来使用「道韵」的力量。 于是,在击败白鹿的那一刻,闻潮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质变。 他的确不是天人,还未强大到能以血肉之躯容纳「道韵之力」,无法享受「道韵之力」带来的保护与治愈……可他却已能够借用「道韵之力」来战斗了。 伞尖与黑焰长戈触及的刹那,道韵之力碰撞,雪花与黑焰一同交织,一同撕扯, 最终又一同融解。 骇人的力量在四周扩散,但很快便被落下的大雪遮盖,只过去了极短暂的时间,黑焰凝聚而成的长戈便在这场大雪中彻底消散…… … 第526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三) 这绝对是足够震撼的一幕。 这一击过后,定光的面色更加严肃,他发现闻潮生先前在山脚之下并没有说谎,他们真的有杀死天人的能力。 这叫他不得不开始注意另一个人,那便是一直跟闻潮生在一起的那个不知姓名的女人。 闻潮生与这个女人身上都有不少的道蕴伤,如果说闻潮生拥有对抗天人的能力,是不是意味着,这个女人同样也有? 他不得不小心,如今他身上伤势不轻,气机紊乱,闻潮生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恢复调理,再加上闻潮生本身也展现出了可怕的实力,若是这样的人此时出现第二个,对于他来讲便已是十分危险的事情,若是他不加以防备,一旦女人也加入战局,他的状况就会十分危险! 虽然阿水立于战局的那端,完全没有任何出手的意图,可定光不敢不防,过往他在佛国百余年来,没有经历像今日这样高强度的战斗,常年的养尊处优,虽然没有叫他的修为落下,可心理素质多少有些吃不消了。 他不知道法喜那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眼下绝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了。 “执迷不悟,送你上路!” 定光冷哼一声,双臂高展,黑佛之外,另一股恐怖的气息弥漫,熠熠光辉如蝶如蜂在林间翩然! “小心,此人佛轮可开七瓣,实力非凡!” 远处,还在努力调息修养的慈航法师嘶声提醒闻潮生。 佛莲大开的同时,黑佛这头也出现了异动,合十的八臂全部大开,竟然开始结印,而且还是传自十万雪山中的四种不同古佛玄印! 兰花! 空定! 雷峰! 降魔! 四印既出,定光面色顿时煞白无比,佛轮嗡鸣震响,借着其散发的光辉明暗变化,众人都能明显感觉到佛轮正在抖动。 事实上,以定光的能耐,寻常时候同时结这四印根本不在话下,不过如今他状态乱糟糟的一团,必须要借助佛轮方可成功施展,而且使用佛轮又会加大他自己的消耗,让定光实在有些吃不消。 定光这么做的缘由很简单,他要在最快的时间里结束这场战斗,今夜这个地方发生的事情让定光已经觉得有些不安了,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带佛子离开这里,然后拿到涅槃心经,开始隐遁修行。 当他再次出关的时候,便是他迈入六境之时。 黑佛在佛轮的帮助下结出了四印,风雪之中,大量的道蕴之力向着山间而来,再汹涌灌入黑佛结出的四印内! 咯—— 山间的地面似乎承受不住这四枚印记的力量,以定光的双脚为中心已经开始逐渐出现裂纹。 这个过程看似很慢,实则极快。 雨中,风雪交织得愈发密切,宛如末世降临山间,呼啸而过的凛冽寒风将所有人的衣衫吹得猎猎响动,四周树草枝叶被卷得乱飞一气,闻潮生黑发翻飞,一只手握紧伞的柄端,另一只手也握住了伞骨的末端,紧紧凝视着定光身后结印的黑佛。 山间的风雪受到了感召,全部有目的性地杀向了定光与黑佛,在雨幕中成了一柄柄锋利的长剑,一个个无形的杀手,青灯等人紧张地观摩着这一幕,似乎忘记了呼吸,念头不断猜测、料想着这场风雪究竟能不能杀掉定光,或者是阻止定光结印。 他们心中明白,闻潮生将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此战若败,满盘皆输! 法慧的手指紧攥僧袍一角,盯着战场中心,一向平静安稳的大心脏此刻也是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随时都准备祭出自己的佛轮,若是嗅中战机,可在关键时刻帮闻潮生占得一招之先。 越来越多的风雪集结,起初还是天地大白,但结合在一起的黑佛与佛轮就仿佛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坑洞,不断将汇集而来的风雪吸纳,到了后来,闻潮生似乎也急了,大雪越来越密,越来越没有了它原本的样子,甚至能从中直接看见那就是无数细密的剑影。 这雪,越是像剑,对定光的威胁也越小。 后者似乎也察觉到了这变化,对着闻潮生笑道: “后生,你莫急。” “急也没用。” “从你站在这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你今日要死在这里!” 闻潮生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仍是保持着那个怪异的姿势。 剑影越来越多,雪越来越少。 到了黑佛结印完成的那一刻,山间已没有了半点雪花,唯独定光与黑佛被密密麻麻的剑影包裹,看着唬人,实则那些剑影已经对定光没什么威胁了。 “我在世间行走快两百年,第一次见到你这样天赋卓绝之人,若是假以时日,我恐怕未必是你的对手。” “可惜……你来早了。” “早了至少十年。” 四印凝结完成,山间凝聚的大势犹如金山水漫,维持在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平衡之中,只待定光开印,这大势便会在顷刻之间摧毁此地除了他与法照之外的一切! 雪已无踪,徒留风雨。 二人于雨间对视,定光以胜利者的姿态凝视着闻潮生,淡淡开口道: “我要走了,有遗言吗?” 闻潮生沉默片刻,回道: “你走不了。” 定光下巴微扬: “雪停了。” 闻潮生道: “可是雨还没停。” 定光觉得哪里不对,抬头看向头顶乌黑的云端。 “那是什么?” “河。” “天河?” “是黄河。” … PS:还有一更,补昨天的,晚上发。 第527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四) … 闻潮生简短的回答,给了定光不安的感觉,他身为五境,可以感受周遭天地道蕴的流动,在他头顶的那片云层之中,有一股远甚于方才风雪的心悸力量凝聚。 那股力量中带着恢弘的剑势,还有不知何时形成的天地异象。 此时此刻,定光才突然反应过来,先前的风雪根本就是一个幌子! 闻潮生真正要用来对付他的根本不是那片看似可怕的风雪,而是借助雨水藏剑势于云中的黄河! 定光不知道为什么那条河要被称之为「黄河」,但这根本不重要,他能从闻潮生语气的信念中与那云中藏着的恐怖道蕴里,直观地感受到来自于黄河的蓬勃生命力。 同一时间,二人都动了。 闻潮生开伞,黑佛开印。 四枚佛印同时触发,神秘且复杂的道蕴规则在其中流转不息,玄奥的金色符文似乎是这道蕴法则最本质的语言,片片交织,最终成为了四条金色的锁链,化为龙蛇游于空中,借着朝闻潮生奔去,霎时间便至眼前,它们相互穿梭,既成球形樊笼,要直接吞噬中间的闻潮生! 不远处的阿水手已经摁在了刀柄上,看着战局中的眼神十分严肃。 咕—— 这些由佛印而生的金色神链在吞噬闻潮生时遇到了阻碍,它们不断在闻潮生的四周游动,交织,收拢……可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这些金色的锁链被闻潮生手中伞面上的剑意阻挡了。 定光面色涨红,青筋暴起,他双腿并开,双手合十,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用这四条道蕴神链将闻潮生彻底杀死! 这原本对于他来讲不是一件难事,眼下唯一的问题是,定光先后与三名天人交战,又受了傅浅陌与慈航一剑一掌,此刻气机不畅,状态紊乱,一时间动用如此磅礴的力量,有些后继无力,否则在这四枚佛印所化的道蕴神链之下,即便闻潮生能以剑意抵挡,也很难撑住。 他的大部分精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而在云中。 此时着急担忧的不仅仅是观战的那些人,还有定光。 他自然也感受到了来自自己头顶乌云中的那股恐怖压迫与死亡的气息。 定光不想与那条剑意所化的「黄河」正面碰撞,所以,他务必要在那条乌云中的黄河落下之前,先一步杀死闻潮生,闻潮生一死,头顶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然而,定光漏算了两点。 一者是自己状态极差,后继无力。 二者便是头顶黄河落下的速度。 其实,当闻潮生撑伞的那一刻,剑意所化的「黄河」便已经随着雨珠落下了。 “死!” 越来越多、越来越急的雨势让定光双目泛红,这些雨水已经变得浑浊不堪,并且穿透了他周身护体的道蕴之力,他紧紧咬着牙,不知为何,随着身体被完全淋湿,定光的内心开始打起了退堂鼓,开始慌乱,开始恐惧,他忍不住地去想,自己要不要将四枚佛印的力量收回,去专心对付这条剑意凝成的黄河。 可是……可是就差一点了! 他不甘心啊。 自己一名堂堂的五境,还是走得极远的五境,先被这一名四境的小辈吓退,如今动手的时候还要被逼得做出让步么? 越来越复杂的念头像是一只又一只大手,不停撕扯他的思绪,撕扯他的情绪,让他陷入了不可抑制的混乱! 拼……还是退? 定光呼吸声愈发沉重,眼神也变得僵直。 他咬着牙,死死盯着金色樊笼之中撑伞的闻潮生,对方此时此刻也在看着他,不过相比起他的混乱,闻潮生的眸中则要干净纯粹许多。 对视的那一刻,定光清晰地看见了闻潮生眼底唯一的那个念头。 他要杀了他。 不计后果。 不计代价。 定光心头一凛,一晃神的功夫,他听到了河流汹涌澎湃的声音。 普通的河流无法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河? 定光抬起了头。 他看见了,看见了那条由剑意所化的滔天长河。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浑浊的河流中,是裹挟着闻潮生信念的剑意,是无数交织炽烈的杀意,是天地之象中最质朴干净的真意。 那是一条剑意所化的黄河? 不。 在定光的眼里,那就是黄河。 震耳欲聋的滔鸣先河流一步吞噬了定光,后者迅速收回了四枚佛印,黑佛八臂朝天,胸口的佛轮疯狂震颤,拼尽全力想要盛开第八瓣佛轮,定光牙齿几乎咬碎,拼了老命要从脱力的身体之中再挤出一丝力气! “我不能输,我不能输!” “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四境?” “不可能!!” 他心中歇斯底里地怒吼,无穷的愤怒与杀气爆发,皆聚于黑佛之身,彻底与那倾天而来的剑意黄河交接在了一起! 轰! … 第528章 湮灭 … 这剑河浩瀚,裹挟着无穷无尽,磅礴不休的剑势朝着定光而去,后者仰头,双臂高展,他自然也知道眼下已至生死关头,只要将这剑河的攻势扛过去,闻潮生便再无余力与他相争! 黑佛与剑河接触之时,一股浑浊的洪流将他彻底包裹吞噬,这股洪流连接着乌云与青山,看上去滔滔不绝,实由剑意所化,所以当洪流与山体接触的刹那,便奇异地消失了,而黄河内部,黑佛开始逐渐消融,他身上的黑焰被剑河几乎彻底浇灭,艰难地复燃着,佛轮散发的光辉也黯淡无比,几乎不可见了。 轰隆! 天穹上迅猛地滑过了一道闪电,将林间的昏沉面纱无情撕开,借着这一瞬骤亮,众人全都紧张地盯着剑河之中的定光。 然而河水浑浊不堪,即便天光大亮,他们仍旧看不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闻潮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定光抵抗的力量正以极快速度消弱。 这条浩浩荡荡的剑河发于云端,没于山土,奔腾不休,不断蚕食黑佛与其身上的黑焰,眼见着剑河之中的定光气息愈发微弱,不曾想却忽然在此刻出现了变故。 一抹无比刺目的虹光自浑浊的剑河之中射了出来,这抹虹光中带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气息,紧接着,众人听见了自这咆哮的剑河中挤出的怒吼: “给我开!” 随着这道吼声落下之后,那虹光骤然大盛,竟迎着天上垂落的剑河逆流而上,将这条剑河一分为二,直接劈开成了两半! 于是,众人终于看见了定光此时的模样。 此刻的他不可谓不狼狈。 黑佛浑身密密麻麻全是孔洞,身子已经消失了近乎一半,黑焰则完全没有了,但真正可怕的不在这里,可怕的是,黑佛此刻竟然摘出了自己的心脏,放于佛轮之上,任由佛轮吸收着它的力量,即便黑佛不是真正的活物,心脏流出的也并非淋漓的鲜血,但这个过程却莫名让人觉得极为血腥且不舒适。 闻潮生不是定光,不知道他这么做究竟会付出什么代价,但有一件事他知道,那就是定光这么做了之后,已经对他们不再构成任何威胁了。 盛极而衰,定光的状态本就十分糟糕,为了破开剑河,他强行使用了不该在此刻使用的力量,必然会面临严重的后果。 剑河溃散,开了第八瓣的佛轮在山间犹如一盏烈日,映亮了所有人的面庞,甚至连雨势与阴云都被逼退! 这佛轮洋溢着惊心动魄的神力,震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使得他们连动弹都变得极为困难,定光浑身颤抖得厉害,他一步一步朝着闻潮生走来,低垂的面容显得格外阴森,即便隔着十余步的距离,闻潮生都能听到他这如牛一般喘息的声音。 “黄河……又怎样呢?” 他死死咬着牙,面容之间的神情状若疯癫。 “你还有什么本事,让我看看?” “小子,告诉你,四境与五境的鸿沟,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啪嗒! 啪嗒! 剑河散去,这片天地之间再度落下了无数的密集雨水,一滴又一滴打在了闻潮生的伞面上。 他安静地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定光,最后又平静地说道: “我一直觉得天人很强,是屹立于芸芸众生之上的存在,直至我从齐国王都逃出来的时候,我也这么认为。” “但现在,我忽然觉得天人好像也就那样。” “二境看三境,三境看四境,四境看五境……其实说到底,大家也没什么不同。” 定光听着闻潮生的话,双目泛红,过往那百余年高高在上养蕴出来的高傲,在这顷刻之间就被闻潮生全部撕毁。 身后,那绽开了八瓣的佛轮开始快速枯萎凋零。 刺目的神华也以一种难以止住的颓势黯淡下去,似乎将要彻底湮灭。 定光再也没有了先前那副得道高僧的模样,没有了陈国梵天的气度,他像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癫人,双手死死揪住闻潮生的衣领,红着眼对他厉声喝道: “杂碎,你在狂什么?在狂什么!” “如果没有慈航那三个老东西,你以为你配站在我的面前?” “你配?!” 闻潮生任由定光抓着衣领,没有反抗,只用一种冷漠且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定光,这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如果」?” “你非要说如果,那我告诉你,如果我们同时修行,今日我踢死你只会像踢死路边的野狗那般简单。” 定光闻言额头的青筋一涨一涨,他嗫嚅着嘴想要反驳什么,浑身抖得宛如筛子,却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了双臂。 身后,原本无比灿烂的佛轮此刻变得漆黑一团,犹如淤泥一般融化腐烂。 定光跪倒在地,不甘地摔于这场雨下的泥泞之中,永远安静。 轰隆! 头顶雷光闪烁,但山间已无任何人开口说话,唯留一片风雨之外的死寂。 … 第529章 麻烦 定光已死。 青灯寺所面临的大劫,至此也算是暂时解开了。 这场战斗,让众人看向闻潮生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尤其是重伤的慈航。 不久以前,他听佛子讲述过在齐国举行的四国会武,闻潮声与轩辕青的那一场惊世大战,震惊了当时所有四国的王族以及前去的修行者。 书院出了一个会用剑的人。 这件事情很怪,但是发生在齐国书院里,好像又没那么奇怪。 直至今天,当他们看见闻潮生竟然以四境的修为杀掉了五境的定光时,慈航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理的不对劲。 书院……真的能教出这么会用剑的人吗? 那是定光,是陈国梵天中最强大的五境之一。 虽然与他们三人大战之后,他的身上有一大堆负面状态,但这绝不是五境败给四境的理由。 唯一的理由是,闻潮生太强了。 他真正的实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所表现出来的境界。 佛子盯着地面上跪倒的定光尸体出神,眸中十分复杂。 法慧与青灯大师则是长长地松了口气。 而阿水初看向闻潮生时,眉头紧紧皱着,过了一会儿之后,那双眉毛又往上挑了挑,眉心的褶皱就这样被抹平,她似乎对于闻潮生如今的样子极为满意。 “咳咳……” 慈航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即便经过片刻的调整,那游走于经脉之中的丹海之力与道韵法则勉强稳住了他身上这糟糕的伤势,但咳嗽的时候一用力,他还是差点没被疼昏过去。 见着了慈航这狼狈的模样,还沉溺于方才大战余韵之中的法慧和法照才终于醒神,急忙朝着慈航赶了过去,将他扶起,借助佛轮的力量,帮助他稳定恢复伤势。 一刻钟的时间过去。 闻潮生从翠竹峰上拿来了几坛酒,与阿水就在雨中畅饮,慈航稳住了自己的伤势之后,便结束了调息。 他扫视了一遍而今青灯寺外的这片凌乱,神情凝重,沉声对着几人说道: “诸位,不可松懈。” “而今情况特殊,诸位且听我说……我来之前,本来按照计划是与法喜一同对于宣德三人逐个击破,然而不知道是谁将我们的计划泄露了出去部分,导致我与法喜在计划行进的途中,被宣德三人拦截了。” “法喜意识到了事情有变,于是独自拦下了宣德三人,令我前来青灯寺支援……” 他将法喜这些年参经一事讲了出来。 “法喜的实力虽然比我想象之中要强大不少,但是否能够以一抵三,却很难讲。” “若是他一个不慎,中途败亡,那宣德三人必然会第一时间直接赶往青灯寺……” 说到这里,他看向了闻潮生: “我知你实力非凡,但是与定光一战之后,想必对你消耗亦是极大,若是稍后不久那三人赶过来,咱们还是难逃一死。” 慈航的想法比较简单,他要众人趁着这个机会赶紧离开这里,逃往深山。 能躲一个是一个,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法慧也对着闻潮生行了一个长礼,神情严肃道: “潮生,今日你对青灯寺已是恩至义尽,无论是报偿救命之恩,亦或是其他什么,都已经足够了,这场佛门内部的恩怨与争端,就交由我们自己收尾吧。” 法慧也能看出他们如今境况之严峻,若真是法喜败亡宣德三人追来,那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必死之局,到了现在,闻潮生二人都已经做的够多了,法慧实在是不愿意连累闻潮生二人到底。 后者却说道: “常言道,帮忙帮到底,送佛送上西。” “这时候若是不管,任由你们被宣德三人抓走,岂不是今夜全都白忙活了?” “而且,事情还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糟糕。” “一来我看法喜大师既已经拖了这么长的时间,那头无论胜负,想必大战都极为惨烈,我们是强弩之末,他们未尝不是,动起手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二来有定光的尸体摆在这里,同样也是一种威慑。” “眼下咱们不能逃,无论法喜那边儿谁胜谁负,咱们都得等在这里。” 闻潮生的想法获得了阿水的赞同: “天人有缩地成寸的神通,马都跑不过,咱们两条腿怎么跑得过他们?” “你现在状态这般差,几乎已经动不得手,这样的情况逃跑实在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几人面面相觑,沉默了短暂的片刻后,青灯也开口了: “老僧觉得,闻施主二人说得有理。” 见众人似乎都已经默许了闻潮生的提议,慈航想说什么,终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好吧,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老僧便不多说什么了。” 他闭目开始调息,能趁着这个机会恢复一点是一点。 好在这一次,运气站在了他们这边。 众人在暴雨之中等来了法喜,而不是宣德三人。 法喜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来了山头,从他紊乱的气机之中不难看出,此刻法喜的状况亦是无比糟糕,可怎样也要比慈航好不少,众人看出法喜成为了那场争斗的赢家,而法喜此时也见到了定光三人的尸体。 他望向了慈航,后者沉默了许久,说道: “不是我。” 他指向了闻潮生,法喜目光移开,眼神渐渐蔓延出了震撼。 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山上的经过之后,法喜在惊骇之余向闻潮生二人道了谢,眼神不自觉地在二人身上游转了好几次。 这不由得他不惊讶,他从山下来,见到了山下那宛如人间炼狱的惨状,从那些尸体上的伤痕来看,显然不是慈航与般若的手笔,要么是傅浅陌做的,要么就是闻潮生二人做的。 他倾向于后者,一问,的确是后者。 两个四境,在山下斩了二三百来个忘川的杀手,完事之后上来闻潮生还把定光劈了,这事儿若非是从慈航嘴里讲出来的,法喜绝不会信。 最终,他颇为感慨地对着闻潮生说道: “参天殿让你这样的天才离开,绝对是他们这几百年来做出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闻潮生对于法喜的谬赞并未觉得自傲,他询问了法喜那头的事,法喜告诉他们,宣德逃走了,另外二人被他杀了,眼下佛国的梵天除了他们与齐赵参战的三位,就只剩下了宣德与圆照、传灯。 “不过,根据我的了解,圆照与传灯应该活不久了,大约就在这几日。” 话虽如此,法喜的凝重神色却没有丝毫减轻,他说道: “眼下还有一个极大的麻烦,需要各位共同商议。” 闻潮生好奇道: “还有什么麻烦?” 法喜说道: “宣德不是逃走了么?” “我心急你们这头的状况,就没有去追他,他逃走之后,一定会将这边的情况第一时间告知传灯他们,再加上定光没有回去,他们几乎也能将青灯寺的情况猜个七七八八了……二人得不到佛子,断无活路可言,他们必然在临死前要拉着我们所有人同归于尽!” “眼下,必须要寻找到一个地方,能够确保佛子躲开他们的觅杀。” … PS:这几天好累…… 第530章 故地 … 想要从圆照二人的手中活下来,青灯寺必然是不能再待了。 即将病死的老虎那也是老虎,众人而今死里逃生,谁又愿意被两名垂死者以命换命? “真要藏身的话,的确有一个不错的去处。” 闻潮生言罢看着法慧,二人对视一眼,他立刻便明白了闻潮生内心所想。 “那座雪洞?” 闻潮生道: “是的,那几乎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很难被发现,不会牵连其他人,而且十万雪山本身对于如今的圆照、传灯也是一种阻碍与震慑。” 法慧: “既然这样,咱们就趁着定光之死的消息还未传到圆照二人耳中,先一步赶往雪山,等到他们寂灭之后,再回青灯寺。” 顿了顿,他的语气又忽而变得甚是严肃: “为了确保不影响到其他人,咱们这一次的行动必须完全保密,行踪切不可泄露给任何人。” 众人点头。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对于那些恶人而言,真实的情况往往是「人之将死,其行也疯」。 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会在临死前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带来如何严峻的后果。 法慧不想让他们佛门的私事殃及任何一名无辜。 阿水猛灌一口烈酒,清冽的酒水从嘴角渗出一缕,顺着雪白的脖颈淌下,饮罢,她扔掉了手里的空酒坛,来到了傅浅陌的尸体旁边,看着他惨烈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轻声感叹道: “宋先生真是有本事,竟然能让一名五境的天人心甘情愿为他战死,不知究竟予诺了什么天材地宝。” 闻潮生仔细想了想,道: “他看上去很老了,再加上本身又是天人,只怕对于寻常的宝贝和钱财皆无兴致,宋先生能请得动他,要么是年轻的时候二人有过渊源,要么就是宋先生承诺帮他照看某些人或事。” 知道内情的青灯又开始啰嗦起来,老人上山之后简单跟他讲了一下来由与原因。 “他有个傻儿子,死了没人照顾。” “年轻的时候傅施主沉迷武学,心无旁骛,大部分的时间皆在闭关参悟,其余什么也不顾,到了寿终正寝之时,才忽然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妻子与儿子,想要做出弥补,但已经来不及了。” 闻潮生想了想,忽然心有余悸地说道: “闭关了一辈子,最后到了临行散功之时,才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一辈子能错过的基本全错过了,想想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山间狼藉已无法打理,闻潮生从寺内的杂物间拿了铁锹来,提着傅浅陌的尸体就上了山,被雨水浸湿之后的泥巴地要好挖很多,闻潮生给傅浅陌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洞,将他直接扔了进去。 “慢走。” 闻潮生对着傅浅陌的尸体说了一句,接着便开始填土,法慧法照后来过来帮忙,望着那个逐渐被填上的坑洞,法照失神了很久,终是怅然而迷惘地问道: “佛国……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法慧给不出他个答案,但其实是不想说,但他嘴上留情,闻潮生可不留情。 他用雨水搓了搓手上的稀泥,刚才帮傅浅陌整理遗容时粘上的,雨水没冲干净,他便笑着当着法照的面,把手上的泥巴直接抹在了他的僧袍上,甚至还用他的僧袍搓了搓手,接着才在法照一脸惊讶的表情中说道: “佛国不一直都这样?” 法照哑然。 闻潮生继续道: “他们呐,你想想看,传承于弥勒大佛,发展到今日几乎全是靠着对方留下的道统,一路吃人家的用人家的,还要将人家舍利子中留存的「自在之力」吃干抹净,这种行为说是将弥勒大佛挫骨扬灰都不为过,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又见到了几人前去西海之畔向弥勒大佛还愿?” “没有几人吧?” 法照沉默着讲不出话来,但是胸口闷得慌,聊想起自己从前所接触的所有,一时间有一种如梦如幻的错愕。 假的。 原来都是假的。 “青灯大师是个有想法的人,但其实他能为佛国做的事情也不多,一来他自己能力有限,二来他的寿数已经不多了。” “吕先生那一剑无意斩出的佛门大变,对你们来说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机会,让一些从前原本说不上话的人日后可以说话了。” “毁灭之后,必有新生。” “对吧?” 闻潮生对着二人问道,法照扬起脸,看着天上无数密密麻麻的雨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他忽然有了心事。 “走了,时间不等人,躲过这几日……陈国会迎来一场新生。” 闻潮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去了翠竹峰将最后几坛酒打包拿上,回了青灯寺。 众人简单收拾了一番,闻潮生拿了些钱财给寺庙内做饭的几名老和尚,叫他们去附近的镇子凑活一下,这几人年纪很大了,身体不好,一路风尘他们受之不住,那雪山中天寒地冻更要人命,再加上若是人数太多,路上的目标会比较大,索性便让他们去其他地方落脚。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这几名老和尚寻常时候深入简出,几十年就没离开过这山间寺庙几次,自然也没人认识他们。 众人兵分两路,约定好了回来的时日,直接便从青灯寺下山了。 到了山脚下,众人皆被那宛如炼狱一般的场景吓得不轻,尤其是那几名老和尚,平生几乎一直待在庙里念经,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 闻着那风雨都压制不住的血腥气味,他们是走一路吐一路,直至离开了老远才终于勉强适应…… … 齐国,王城。 一名穿着陈旧粗布衣衫的年轻人出现在了这里,自打他入城之后,一些时常路过的富贵子弟打量他的眼神便带着莫名的嫌弃,年轻人早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眼神,毕竟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座繁华富饶的王都了。 他毫不介意,一路前行,穿过街道上周遭密密麻麻的人群洪流,沿着记忆中熟悉的路线,来到了熟悉的那扇门前。 门的对向,还是那条河,还是那株柳,与记忆之中的一样,没什么变化。 第531章 我来带走她的尸身 走到这里之后,周围便没有什么人流了。 清风越过了水面牵起杨柳的手臂,似乎在悄然轻语这些路程它见过的人与事,然后又毫不留恋的离开。 年轻人停在这里,他呆呆盯着那株柳树下,隐约之间似乎见到了某位故人的身影,眼角不知何时变得湿润。 驻足许久,他这才转身走向了那扇门。 那是一扇很普通的门,却也是一扇极为严苛的门,对于普天之下的学子而言,这扇门写着他们穷其一生的理想与壮志,也成了他们历经无数苦读的寒窗外最为明亮皎洁的一轮月。 这扇门的背后便是阑干阁,是无数儒生心驰往之地。 门外的两名守卫见到了一个穿着寒酸的人朝着这头走来,忍不住皱起了自己的眉毛,好像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也能够闻到他身上那股子酸臭的味道。 王城的人不会有谁喜欢「穷」这个字眼,自然也不会有人会喜欢跟穷字沾边的酸味。 他们已朝着那名年轻人投去了警告的目光,然而对方依然我行我素,一步一步来到了门口。 随着他走近,本欲出手驱逐的一名守卫却在看清来人的面孔之后愣在了原地。 “程……程峰?” “你怎么……” 忽然见到了一名绝对不该在此刻见到的人,这名守卫也是有些意外。 但很快他便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语气也冷了下来,带着嘲讽之色对着程峰呵斥道: “程峰,你已被书院除名遣退,早已经不是书院的学生,还恬不知耻地跑到书院门口来作甚?” 言罢,他又上下扫了程峰两眼。 “没事就赶紧滚蛋,否则待会儿若是闹腾起来,可别怪我们不顾昔日情谊!” 对于他这尖酸刻薄的语气,程峰似乎并不在意,只见他后退两步,双手交叠,像是对着二人、又像是对着书院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二人见状先是一愣,随后其中一人指着程峰对着另一人笑道: “瞧瞧,这傻子……” 他话音尚未落下,接着便忽然感觉眼前拂过了一道清风,接着,二人脸上那讥讽的神色便彻底凝固。 原本好端端站在他们眼前的程峰……竟然凭空消失了! 二人迅速看向周围,却哪里见到了程峰的半点影子? “他,他去哪儿了?” 先前还极尽讽刺的那人,此刻却是乱了阵脚,宛如见鬼一般,惊骇地找寻着程峰。 另一人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面色难看至极。 “我,我也不知道啊!” 先前牵过杨柳的清风又一次抚过二人发间,也不知与二人讲述了什么,总之是让二人的脸变得愈发惨白,直至过了好久,他们才终于缓过劲来,迅速退回到了门口,背靠着墙,警惕四周的一切,似乎还在寻觅程峰的影子…… … 程峰进了书院,身影随着脚步落下,便会骤然出现于数丈之外,自一些书院的学生身边路过时,他们只觉得一阵清风拂面而来,或是觉得有什么飘过了自己身旁,却根本看不见程峰的半分影子。 就这样,程峰一直进入了书院的后山,来到了那座巨大的长殿之外。 山林幽翠,程峰叩门,而后后退数步,站在殿外对着里面长鞠一躬: “弟子程峰,拜见诸位圣贤!” 他的声音出现的瞬间,震彻山林,竟是隐隐有了一种虎啸之威,不消片刻,那巨大的殿门便开了,一名鬓间斑白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目光与程峰对视了片刻之后,眼底的震撼几乎要压制不住。 “程峰……” 程峰对着眉清目朗的男子再鞠一躬,声音里是诚挚与带着距离感的礼貌: “晚辈程峰,参见楚圣。” 楚星汉仔细打量着程峰好一会儿,才眉头微皱着问道: “你五境了?” 程峰沉默了片刻,回了一个淡淡的「嗯」。 楚星汉头微微后仰了一下,呼出口气,啧嘴道: “有意思……真有意思。” “我记得你离开书院之前自废了修为。” “果然天才到哪里都是天才,怎么,你这是找到了新的修行方法了?” “丹海不能用,你又从哪里偷的师?” 此时此刻,无论是任何一名曾经与程峰交往过的人站在一旁,都会为之震撼,甚至是恐惧。 昔日在书院,五日破四境已是前无古人的记录,而今才过去了多久,他自废武功之后另觅修行方法,没有丹海,竟轻轻松松便突破了困扰无数修行者一生的五境! 面对楚星汉的询问,程峰并未丝毫隐瞒: “是修的汪师兄留下的「太岁枯荣」。” 听到这两个陌生的名字,楚星汉蹙眉了一会儿,他短暂地搜索了一下自己对于书院记忆,既不记得什么「汪师兄」,也不记得什么「太岁枯荣」。 “哪个「汪师兄」?” “汪盛海。” “汪盛海……呵,原来是他。” 楚星汉淡淡的哧讽中有一抹不悦,对于这个人,他是半点没有好感,但很快楚星汉便将注意力落向了眼前的人身上,问道: “怎么突然来参天殿……你这是想通了?” 程峰缓缓跪在了楚星汉的面前,声音平静且坚定: “晚辈此来参天殿,是想带走院长的尸身,还请……楚圣开恩。” 楚星汉双手负于身后,在听到「院长」二字之后,他的面色忽地转冷了不少,很快,又流露出了怪异的笑容: “院长?哪个院长?” “书院的院长活得好好的,听你这话,你是要杀他了?” 程峰神情一滞,随后他抬起头盯着楚星汉面容上那皮笑肉不笑的瘆人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咬着牙重复道: “晚辈想带走杜池鱼的尸身,望楚圣成全。” 楚星汉露出一副「恍然」的神色。 “杜池鱼……” 他的声线变得沉重了些: “原来是这个叛徒啊。” “你不说,我都差些忘了,她以前还是书院的院长呢。” 第532章 一个要求 … 楚星汉对于杜池鱼的态度叫程峰心寒,眼眶也情不自禁变得红润,他袖下攥紧拳头,尚未开口,又听楚星汉的语气转冷: “我还以为你此时来参天殿是悔不当初,是痛改前非,没想到你仍是执迷不悟……啧,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续修行,还突破五境,真是古之未见,连圣人也不敢说能有你这样的修行速度,可既然你来找我们要杜池鱼的尸体,那你就该想到,五境的修为还远远不够。” “我若是你,就会继续蛰伏,反正五境轻而易举便能突破,到六境也要不了多久,对吧?” 讲这些话的时候,楚星汉的语气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到了最后,言语的冷意中已经不可抑制扩散出了浓浓的嘲讽。 他迈出一步,来到了程峰的面前,低声笑道: “你这么火急火燎地来参天殿,究竟是因为真的等不及,还是你终于发现……你引以为傲的修行天赋,在五境之后忽然变得不好使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楚星汉在讲述出这句话的时候,竟多多少少有着一抹妒忌。 若是放在数月之前,程峰五日破四境还只能让他生出惜才之心,可到了今日,当他看见程峰居然轻而易举便突破了困扰他许多年的五境门槛,内心一时之间五味杂陈,真觉得有被冒犯。 那可不是普通的门槛,而是困扰了无数天才修士一生的心魔,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修士终身囚于五境之下含恨而终,他自己也曾因为这道槛而陷入过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如今却就这样被程峰轻而易举地给破了? 不过,楚星汉的妒忌并不算多。 因为他走过后来的路,知道对于他们这些真正的大修士而言,五境只是起点,后面还有太长太远的路要走,并且后续境界的修行极为艰难,与五境之前全不相同,这条路楚星汉走到如今也尝试了无数的办法,然而终究还是只能借着儒圣当初留下的「参星」大阵来提升自我。 天赋就是修行者赶路的马儿,可再好的天赋,也得有「路」才行。 五境之后,修行者们进入的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开阔天地,由于众人面临的天人大劫不同,所以进入五境之后,铺陈在他们眼前的路也不尽相同,除非有极其厉害的前人帮忙引路,否则是寸步难行。 面对楚星汉的嘲讽,程峰伏身跪于地上,声音无比诚恳: “楚圣,人死如灯灭,院…杜池鱼也许做过一些不合诸位圣贤前辈们理念的事情,但这些年帮着看守书院,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而今她的死也足以偿还曾经犯下的过失了,还望诸位圣贤网开一面,允许晚辈将她的尸体带回家乡归葬。” 见着程峰低声下气的态度,楚星汉眼皮轻轻一抬,低头对着程峰似笑非笑道: “你就这么想要回这个叛徒的尸体?” 后者将头埋得更低一些。 山风袭来,楚星汉眼底不知为何掠过了一抹厌恶,他转过身朝着参天殿内部走去。 “进来。” 跪伏于地的程峰心头猛地一震,接着他立刻从地上站起了身子,紧跟在了楚星汉身后,进入了这座玄奇力量环绕的大殿,见到了许久未曾见过的老圣贤夏赠春。 对方去了发髻,披头散发盘坐于星辰之辉的中间,一动不动,像是正在睡觉,又像是化为了一块石头。 老圣贤的身躯并不高大,可他往那里一坐,却仿佛一头古兽,一呼一吸之间都会带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气息。 仅仅时隔数月,程峰再一次见到老圣贤夏赠春的时候,却觉得对方似乎苍老了很多。 “夏圣,程峰来了。” 楚星汉走到了星辰大阵的一旁,缓缓坐下,老圣贤微睁开眼,慑人的光从那双眸子的深处射来,落在了程峰的身上。 “谁?” 他嘴巴动了动,似乎还未从沉睡的余韵中缓过来。 楚星汉一改先前面对程峰时的高冷模样,恭敬地重复道: “程峰。” 老圣贤盯着程峰迷茫了一会儿,眼神逐渐变得锋利起来。 “程峰……程峰……原来是你。” 在发现程峰已经破入五境之后,老圣贤也是觉得惊讶,他问道: “谁教的你?” 程峰回道: “汪盛海。” 老圣贤有些不悦,不得不再一次在自己的脑海里搜索起「汪盛海」这三个字,最后他道: “我记得他死了。” 程峰回道: “是死了。” “但汪师兄留下了一门武学,这门武学由百家之缺憾而铸,当初晚辈自废修为,儒术与百家武学都不能再修行,但恰好这门武学可以。” 老圣贤恍然: “儒道不行,这门武学却可以。” 此话一落,饶是程峰情商再不高,也晓得自己说错话了,于是他急忙低下自己的头。 “晚辈失言。” 老圣贤想说什么,但忽然从那朦胧的星辉之象中窥见了自己苍老的模样,又失去了兴致,被长发遮掩的眼底原本已经掩埋的暴虐与冰冷此刻又再度浮现: “何事?” 程峰向他表明了来意。 老圣贤像在听,又像是没在听。 他一直紧紧盯着程峰,不知究竟在想什么,但那双眼睛里藏着的东西,却莫名叫程峰觉得周身冰冷。 “你刚才说,你想带走杜池鱼的尸体?” 程峰叩首: “是。” 老圣贤微微点头: “可以。” “不过,有一个要求。” 程峰抬起头,问道: “什么要求?” 老圣贤语气淡淡: “你自废武功。” 程峰一怔。 见他未说话,老圣贤淡淡道: “数月前,你在参天殿接受了诸位圣贤的点化,离开的时候却将这些殿外天下人求之不得的稀世精粹全部弃去,怎么,如今叫你再废一次自学的武功,舍不得了?” 第533章 学琴 老圣贤看似是在询问程峰,实则是在问罪。 他的态度明确,我们教给你的东西,你不经过我们的同意便自己废去,那你将我们当成了什么? 在我们的面前,你又算什么? 程峰这般五境的强者放眼四国天下,完全足以开宗立派,受万人敬仰,天下扬名,然而在参天殿这三名圣贤的眼前,他与曾经那个初入书院的毛头小子根本没什么区别。 五境与五境之下的境界实力差距已是鸿沟,然而越往后走,实力的差距也只会变得越来越悬殊。 参天殿内的三名圣贤此刻任何一位站出来,想要弄死程峰也只是动动手指的事。 换而言之,即便如今的程峰在他们面前,也没有丝毫话语权。 他知道这个结果。 可是对于院长的死,他仍然无法接受。 沉默很短暂的片刻,程峰忽地站起身子,当着三人的面,竟真的散去了自己的一身修为! 历经两次散功,程峰身体的经脉几乎支离破碎,他面色惨白,摇摇晃晃地跪在地上,又猛地磕了几个响头,眼前天旋地转,吐词含糊: “晚辈……当初不通世事,无意冒犯诸位圣贤,而今望诸位圣贤大慈大悲……” “让晚辈带着杜池鱼的尸身……离开。” 老圣贤见着程峰这副模样,心情竟然好了起来,他沉沉笑着,就连一旁的楚星汉与温怜容都有些讶异,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老圣贤露出这样的笑容了,只是不知为何,这笑容连他们都有些看不明白。 “唉……” 笑完之后,老圣贤又长长叹了口气,轻埋着头,好像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事。 他想了许久,又自言自语道: “程峰,你若是再早生几百年,让老师早些见着你,只怕如今天下又会有一名真正的圣人出现吧……” 他这句话流露出说不出口的复杂情感,在银发缭乱的缝隙那头,眼中同样藏着无穷尽的情绪: “如果你在早生几百年该多好……该多好啊。” “可是,而今一切都晚了。” 程峰听不清楚老圣贤在说什么,他又猛磕了几个头,额头鲜血淋漓。 “请诸位圣贤……” 他艰难抬头,鲜血顺着额头一路流向了鼻梁,下巴…… 老圣贤盯着程峰,眸中漠然,最终说道: “程峰,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书院了。” 程峰没有动,跪在原地,就这样看着老圣贤。 他的眼底有近乎偏执的坚持。 见着他这副模样,三人都知道,如果不叫程峰带走杜池鱼的尸体,他今日会选择死在这里。 本来他这样的人,死不死对于三人毫无区别,他们更不可能关心程峰的生死,但老圣贤这一刻却不知为何变得优柔,难得地竟然多说了些话: “杜池鱼的尸体喂了山间狼犬,既是叛徒,自是罪有应得。” “吾等留着一个叛徒的尸体作甚?” 程峰闻言僵滞在了原地,双目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可老圣贤的语气与颜色却在告诉他这并非玩笑。 片刻后,他无力地瘫坐在地,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楚星汉与温怜容看向程峰时露出了厌弃,又有一种莫名的快意: “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白瞎了你这身卓绝的天赋。” “不过如今正好,你这样的蠢货,就该有这样的下场。” 温怜容眉毛横着,冷冷道: “杜池鱼那个老东西也比你好不到哪里去,一大把年纪,不通事理,你们真是蠢人蠢一窝,难怪她看你顺眼。” 若不是老圣贤在一旁,且对程峰表现出了耐心,此时此刻,程峰已经是一具尸体。 他们直至现在也未对程峰出手,就是因为老圣贤的这点耐心。 “你已得到答案,滚吧。” 老圣贤恢复了情绪,轻轻挥手,不愿再多与程峰废话一个字。 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程峰,让他像是一条丧家之犬般狼狈地飞出参天殿,飞出书院。 直至一条鲜有人来的巷弄间,一堵颇具年岁的柳木拦住了程峰,随着他后背狠狠撞击在树干上,程峰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双目一翻,宛如烂泥一般昏死过去…… … 齐国,苦海县。 鸳鸯楼内,司小红仔细核对了自己的银票与路上可能会用到的东西,将它们放在了包裹里包好,接着思索了片刻,又小跑到了闺房窗台下的木柜处,从抽屉之中摸出了一柄小刀放在了自己的袖间。 门口被敲响,她回头,见门外站着一道黑影,开门之后,是鸳鸯楼的老板宋尘楠。 “宋妈妈。” 小红急忙让开身子,让宋尘楠进来,后者将房门关好,从身上摸出了一个小锦囊,塞到了司小红的手里,碎碎念道: “小红,你此去王城学琴,路上诸多风尘,这些碎银你拿着,可能用得着。” 司小红急忙将银子推了回去: “宋妈妈,使不得,使不得!” “小红的学琴的学费都是您垫付的,怎么还敢拿您的钱?” 宋尘楠瞪了她一眼: “拿着!” “听话!” 司小红拗不过她,将这些碎银子揣在了身上,又听宋尘楠跟她讲一些关于王城的规矩,她还特意请县城里的老先生用纸笔将这些规矩全部挨着挨着记了下来。 “妈妈与你讲,王城的富家公子可多得数不胜数,你若是相中如意的,可千万得谨慎辨别,莫被人家花些银钱三言两语就给骗了去,钱这东西,没了不行,可人若是全奔着这个东西去,被迷了眼,这辈子也就算是毁了……” 说到这里,宋尘楠顿住了一下,伸手打了自己的脸一下,乐呵呵道: “嗨呀,妈妈真是多嘴了,忘了你有心上人……不过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 “你年轻、气质又好,人又温柔,好多王城的公子爷吃惯了油腻的山珍海味,就喜欢你这款小家碧玉,但王城是个讲规矩的地方,你不答应,他们也不能乱来,不行就往官府跑,再不然就在大街上撒泼打诨,等到了「贾大师」那儿,自然他就会罩着你……” “不过,有一件事,小红你一定要谨记。” 说到这儿,宋尘楠的脸色忽然严肃了许多。 “之前也不知是哪里传来的风声,说你那个小情郎程峰以前是书院的人,我不知道这些传言是怎么来的,但倘若这是真的,那你一定要离他远些。” “书院的那些人……咱们攀不起。” 第534章 折辱 参天殿的老圣贤没有去杀程峰,于是程峰便不会轻易死在王城里,无论是楚星汉亦或是温怜容,都极为尊崇老圣贤的意愿。 老圣贤越老,他们对老圣贤就愈发的恭敬,这其中不仅是因为他们忌惮老圣贤的实力,只要在参天殿内待过一段时间,便会明白他们为何如此。 但程峰活得也绝不会舒服。 当他再次从街巷中醒来时,肺腑剧痛,心如死灰。 他想一死了之,却还有牵挂无法放下,想要回去,却又再受不住那数千里的奔波与风霜,更重要的是,程峰如今来王城没能带回院长的尸体,并且听闻对方的尸身已经喂食了山魅,他只觉得自己徒受院长恩惠却无法报偿,愧疚万分,无颜回家了。 程峰醒来之后拖着身体漫无目的在巷中爬行许久,不知是因为散功还是受到撞击的缘故,他的双腿已经几乎失去了知觉,程峰爬行了一段距离,气喘如牛,他不得不靠在一处苔痕长满的潮湿墙角,嗅着那股子恶心的霉味,无神望着对面痕迹斑驳的石墙。 这一刻,他恍惚地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苦海县,回到了自己的院门口。 程峰时而思索,时而出神,他把自己过去的二十几年统统想了一遍。 从他父母因为灾祸去世,到他寒窗苦读;从他考入阑干阁那一处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儒家圣地,到他最后心灰意冷地离开。 一路以来,他觉得自己都走得问心无愧。 可程峰没想到,问心无愧的代价如此昂贵。 王城的风吸入肺里似乎要燃烧起来,程峰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在发热,被一点点烧成灰烬,眼前的世界好像也在一点点变成灰色。 依稀之中,程峰好像看见苦海县那个面容坚毅的闻潮生站在他的面前,对着他嗤讽道: “你这样的人,实在不太适合在这个世道活下去。” 程峰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眼前发黑,逐渐失去了意识。 … 陈国,十方山。 宣德带着一身惨烈的伤逃到了此地,他胸口与腹部皆有一个紫黑色的掌印,凹陷了下去,唇齿之间还能看见腥红的鲜血。 他受了法喜两掌,伤的不轻,若非是他最后察觉不对退的够快,最后摁在胸口的那一掌只怕已经碎了他的心脉。 宣德逃至此地之后,第一时间进了十方洞中,见到了盘坐阴阳双莲之上的两位至高梵天,他跪倒于地,慌乱地与他们讲述路上与法喜的争端。 到了此时,二人的状态已然十分糟糕,本来都等着定光带回佛子,他们在第一时间将佛子炼化来稳住身上的伤势,然而佛子没有等到,却又等来了一场噩耗。 尤其是在听到宣德三人居然合力都没有击杀甚至是阻拦法喜,圆照实在是忍无可忍,挥袖指着他,嘶声怒骂道: “废物!” “你们三个没用的废物!” “蠢货!” “三个人……你们三个人,连个法喜都没拦住,还被他杀了两个?!” “这么多年分到你们身上的香火都喂狗了吗?” 他不提香火还好,一提香火,反而给了宣德说话的机会。 “那法喜老东西,这些年藏的太深了,一直都在参悟从雪山中流出的那些高深佛经,还籍由佛经修行了许多佛门非同寻常的秘术,不是一般的厉害!” 此刻的圆照哪里还有心情听他解释,咬牙切齿说道: “可你们是三个人!” “三个……你他娘的!” 圆照这数百年的修养在这一刻也算是彻底破了功,憋了半天,给他憋出了一句脏话。 对面的传灯沉默了一会儿,安慰他道: “事情还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 “他们虽然没有击败法喜,但也拖延了不少时间,而且法喜的身上多少应该也有些伤,状态很差,定光不是普通的五境梵天,此人也修过佛法,曾经还受到过宝觉真人的点化,估计法喜赶过去的时候,他那头已经结束了。” “更何况这一次还有数不清的忘川杀手奔向了青灯寺,有他们去配合定光,应当是万无一失。” “事后就算法喜赶到,我也不认为他是定光的对手。” “我们稍安勿躁,且在此地静静等候一番,他应该已经带着佛子在赶来的路上了。” 传灯的沉稳叫圆照焦躁复杂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气,方才一发火,身上的伤势竟然有一点隐隐压制不住了,他赶忙借着坐下的灵莲调息。 宣德此刻也盘坐于这十方洞中疗伤,他虽不在阴阳双莲之上,可洞中酝酿的山脉精气弥漫,也要比外面的灵气浓郁许多,对恢复伤势有着莫大帮助。 三人在洞中一直等待,直至夜深星月高悬之时,他们依然没有等到理应带着佛子前来的定光。 冗长的等待杀死了他们所有的耐心,一开始还在安慰圆照的传灯,如今似乎要比圆照更加坐立难安,深洞之中,气氛变得古怪且令人煎熬,宣德其实早已没有调息疗伤了,他仍盘坐于那里,却是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到了某个时辰,终于还是圆照率先打破了洞中的沉寂: “都已经这个时辰,定光还没有带着佛子回来,看来青灯寺那头是出问题了……” 传灯沉重的声音带着疑惑: “定光的实力你我有目共睹,叫他去做这件事,理应万无一失,难道说,他自己拿到佛子之后偷偷私吞了?” 圆照思索片刻,微微摇头。 “不应该。” “自在之力的确珍贵无比,可对于定光来说,这东西的吸引力远远比不上「涅槃心经」。” 这是十分容易取舍的得失——定光拿到「涅槃心经」的下半部便可以稳步踏入六境,而佛子身体之中蕴藏的那一丝自在之力无论如何珍贵都没有「涅槃心经」这样的效果。 孰好孰坏,一眼便知。 第535章 异心 圆照话音落下之后,忽然看向了宣德,目光叫后者心脏狠狠弹动了一下。 “大师有何吩咐?” 宣德心头多少有些不悦与不乐意,可在两名佛国的至高梵天面前却不敢丝毫表露,再者他是受宝觉真人时代影响最深的梵天之一,已然习惯对于二人惟命是从。 “宣德,我观你如今伤势无碍,劳烦你去跑上一趟,看看青灯寺到底如何状况,天亮之前回来告知与我二人。” 在听见「伤势无碍」四个字之后,宣德的嘴角情不自禁抽了抽,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承应下来。 出了十方洞之后,宣德有些自我怀疑地看了自己一眼。 他真的看上去像伤势无碍? 星月之下,他全力赶路了一程,后来伤势隐隐要复发,胸腹闷痛得厉害,宣德不得不停下脚步,找了一处山间灵气还算充沛的地方,急忙开始运功疗伤。 或许是今夜的山风过于清寂,又或许是身上的伤势太重,运功疗伤之时的宣德心中怨气越来越甚,他此番也算是为了二人赴汤蹈火,险些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了上去,而今忍着伤痛回来通信,非但没有收到任何慰问,反而被狠狠嘲讽一番后当作家畜一般来去使唤,他岂能心甘? 往日为宝觉真人做事之时,别的不必多言,至少香火是少不了的,而今自己这算是什么? 宣德越想越是不忿,满脑子都是圆照那冰冷漠然的语气与奚讽之色,他一时火气攻心,没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噗!” 血雾星星点点浇淋在了面前的丛草间,宣德捂住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撑在一棵巨大的树干处,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面色阴狠地看着丛间黑暗。 “老畜牲……老畜牲!” 他一拳捶出,将这树干打出了一条恐怖的裂纹,声音嘶哑沉重。 黑暗的林间但剩鸟鸣虫吟,宣德过了许久才终于将自己的情绪稳定住,冷静下来之后,他不禁心头盘算起来: “我如今的状况,只怕是没办法一直奔走了,且不论会不会在青灯那头遇见意外,天亮之前必然是赶不回来了,若是迟了些,那两老东西定是又要问我的罪……” 想到这里,宣德面容阴晴不定,似是滋生了一些其他的念头。 “反正这两个老东西也活不长了……若是连定光都折损在了他们手里,我过去肯定也讨不着半分好处,而且行真、觉山、定光全部都已经殁于这场争端之中,那两个老东西估计也就这些日子了,哪怕我真的就将他们救了回来,未来齐赵之战事发展到了白热化时,无尘三人一死,他们必然会让我顶上前去,届时我也是难逃一死,与其拼了老命帮他们,不如早为自己做打算!” 宣德想到这里,本来阴晴不定的面容间忽然凭空生出了一抹瘆人的怪笑。 他朝着十方山的前方而行,来到了一座峰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十方洞的位置,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夜幕深处而去…… … 十方寺内。 正在佛殿中整理今日香火进奉的住持在翻到账本某一页的时候,忽然眉头一皱,他叫来了寺内的另外六名老僧,将账本摊开在了他们的面前,对着他们询问道: “上一次承诺于忘川的「四十万金」由佛国四十八寺共同分摊,约莫十日之后结算,这是二位至高梵天的意思,为何今日十方寺自己支出了五万金?” 见六人不开口,住持声音又沉重了许多: “有能力挪用寺中财物这般多的,只有在座的各位,我可得提醒诸位,五万金不是一个小数目,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关口,事后若是传到了二位至高梵天的耳中,老僧可不敢帮你们讲话!” 寺外风声阵阵,像是将来到来的问责,果真给其中一人吓得哆嗦了一下,见到了住持严厉的目光投射过来,那人急忙解释道: “没,没!” “是圆照大师今日临时以传音秘术召见我,让我直接拿着寺庙内的香火钱去忘川发布悬赏,愿意帮忙的那些杀手,可以先拿钱,后办事……” 他言辞急切而诚恳,明明不像在说谎,可就是眼神飘忽,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模样。 众人在寺中相处已经有几十年了,住持哪儿能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 “智明,你拿了五万金走,放了忘川多少?” 智明抬手,正欲摆出一个「五」,给住持那严厉的眼神一吓,立刻缩回了一根手指,见住持没说话,众人皆盯着自己,他颤颤巍巍,又缩了一根手指回去。 住持还是没说话。 这回,智明急了,他浑身的肉都在抖: “没了,真没了!” “这香火钱,我也没贪,只是拿了五万金的银票出去,想着这么做也不是个事儿,没敢一次性全用完,留了两万在手里。” “住持,你信我,这钱这么多,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私吞啊!!” 住持闻言,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手指搓了搓,而后他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这倒是……” “既然是二位大师的意思,老僧也就暂不追究了,你啊,回头把这余下的香火钱还回寺庙,这事儿就到此为止。” “诸位,散了吧。” 六人见寺庙内的账本缺失已经查清楚,也是松了口气,这可是在不算是小罪,随着住持发话,他们也纷纷离开了这里,回去休息,然而住持本人却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直至一刻钟后,他面前的房门被再一次推开,先前离开的智明,这时候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随着他将房门关好,住持才轻声问道: “智明,你在寺中做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曾干出今日这般冒失的事情,我要知道原因。” 智明此刻也一改先前的样子,用几乎只有二人能够听见的声音说道: “住持,咱们恐怕得早做打算了。” 十方寺的住持两条白眉渐渐皱褶起来。 “怎么说?” 智明身子往前凑了凑,附上他的耳畔,低声道: “他们……是真的要死了。” … 第536章 军营(一) … 大厦的倾倒并非一朝而就的,当它开始崩塌,说明内部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十方寺的老住持在听到智明讲出这句话时,面容之间已经全无先前责问他时的大义凛然,也没有了寻常时刻面对香客时的清高,他将头一低,往前凑了几分,目光也在昏暗之中格外锐利。 “有多少把握?” 智明缓缓伸出自己的手指,做了一个「八」的手势。 “之前就是我去找的忘川,圆照大师晓得我以前是忘川的人,第一次找过忘川之后,圆照大师让我开出了天价筹码,本来应该很快事情便结束,但直到现在,忘川那头也没有动静。” “其实也没过去几日,但圆照大师好像特别着急,于是又让我直接提着十方寺的钱去忘川再次发布通赏,与上次的承诺不同,这次可是真金白银,很难叫人不心动。” “但诡异的事情是,上一次参与了青灯寺悬赏计划的杀手,似乎遭遇了非常可怕的事情,活下来的那些,即便对于我手里的这些钱表现出了心动,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插手这次的佛门争端。” “……当然,这些也只是题外话,最重要的是,纵观以往这些年头,你什么时候见他们这么急过?” 十方寺的住持轻轻摸了一摸自己的胡须。 智明的话很耐人寻味。 许多年前,石佛之变,佛门大乱时,他们不急;许多年后,青灯主张大合佛门,一呼百应时,他们不急;后来宝觉真人在青灯寺外被那道剑痕斩杀之时,他们也没急。 可现在,他们急了。 “佛子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为何会忽然围绕着佛子闹出这么大动静?” 十方寺住持眉头渐皱,但是很快又舒展了开来。 无论佛子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秘密都和圆照、传灯的性命挂钩。 而如今他们夺不回佛子,自然就只能等死。 “我见过圆照大师两次了……对,是两次,就这几天。” 虽然只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但由于其重要性,智明却在心里再三做确认,接着他说道: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那时状态还不错,虽然脸色蜡黄,但说话中气还算比较足。” “但这一次见他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他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如今与传灯二人全靠着洞中的阴阳双莲艰难续命。” 十方寺的住持问道: “智明,你觉得……他们二人还能活多久?” 智明神色一滞,随后认真想了想,微微摇头: “不好说,我感觉恐怕就在这几日了,但他们毕竟是六境的修士,活了几百年,有些我们不能理解的手段也是正常的。” “但见圆照他们这次这么急,结合忘川那头的反应,估计佛子那头很难处理明白,一旦他们二人一走,佛门必然会迎来前所未有的骤变,十方寺很可能会受到清算。” 十方寺的住持闻言很是赞同他的想法: “我也是这么想的……智明,当年你我二人同时拜入佛门,这么些年辗转五六寺庙,做了几十年的师兄弟,寺内你最信我,我也最信你,剩下的那几人,我不敢信,这样,今日从寺内余下的两万金,你还一万八到寺内,按两万的账记,这些年寺内的香火钱太多,少一两千金几乎看不出端倪。” “之后你带着这两千金,以「讲经」的名义离开十方寺,先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这两日会想办法金蝉脱壳,之后我会去找你,到时候咱们分了这钱,直接往陈国西南方最偏远处走,销声匿迹一段时日。” 智明闻言眼神一亮,却又很快出现了疑虑: “师兄,两千金……够吗?” 住持恨铁不成钢地拍打了一下他的头。 “你啊,这些年佛门的香火钱给你吃出幻觉了是不是?” “我问你,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两千金,你只要不去赌,不乱用,不被偷,够咱们花几辈子了……拿多了,事后圆照与传灯一死,宝觉真人一手曾建立的佛国会以极快的速度坍塌,未来十方寺被清算,有谁核对起寺庙的香火钱,追查起来,你得连本带利地吐回去!” 智明闻言脖子一缩,似乎预见到了那时的场面,认了怂: “那师兄……我这就去拿钱!” 住持抬手: “速去速回。” “晚上把行李收拾好,明日一早就走……我也好好计划一下接下来的事,回头等佛门的风头过去,咱们再看看接下来去哪里投奔。” … 齐国,木兰关。 风城被彻底摧毁之后,木兰关成了齐国东部最大的一道战争防线,此地集结了足足四十万的军队,除了龙不飞派遣而来的十五万精兵外,还有自齐国内部各处城县受到征召的五万驻军,燕国同样派遣来了二十万的军队,与齐国的军队分行两列,将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填满木兰关的每一寸土地。 距离大战的时日越来越近,这些军士们都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军营内的火把犹如一只只巨大的瞳目,凝视着周围的一切。 一处普通的齐国营帐内,三名士兵正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简陋,除了角落里几只破旧的锅碗瓢盆外,就只有一些脏兮兮的被褥,直接铺在地面上,盖一半,裹一半,如此便算是他们的床被了。 一名半夜要参与守夜的老兵已经在角落里睡去,他鬓间斑白,鼾声如雷,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营帐外巡逻军队的影响。 不知为何,这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无论是另外两名老兵还是那位看上去正值壮年的士兵,皆是从北疆而来,受魏锦川的调控,各营的人员几乎没什么变动,四人也不是刚认识那会儿,一起经历过六场战役,虽然战役的规模不大,可其中共同经历的凶险还是让四人有了过命的交情。 这样的交情摆在这里,就绝不应该让气氛这样沉闷,这样令人不舒坦。 … 第537章 军营(二) 不知过了多久,鼾声如雷的那名老兵忽然不打鼾了,他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茫然的目光持续了短暂的时间,接着,他拿出了一旁的水壶小心倒出了几滴水放在掌心,揉搓面庞,待到彻底清醒之后,他一言不发地带上刀剑,拨开了营帐的帐帘出了门去。 他一走,营帐内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大约一刻钟后,一名老兵起身,从身上摸出了一封信,交给了那名年轻的士兵,后者看着递来的这封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接,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还是接过了信。 “我儿子在瞿通县做教书先生,信上有纤细的地址,前段时间从书院传出了那样的事,我不敢将信直接给信驿了,小孟,过几日你从战场撤回去后,帮我把这信交给我的儿子。” 被称之为「小孟」的那名青年士兵听到这话有些口干舌燥,他回道: “我不想走。” 那名老兵闻言一怔,随后道: “这是军令。” 小孟脖子一直,倔脾气犯了: “我晓得,但我不想走!” “老子不做逃兵!” “老子是龙将军带出来的兵,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再说了,你们死了,我逃了,回去怎么跟家里人交代,我又怎么跟你儿子讲?” 那名老兵见小孟这样激动,却是笑了笑,抬手拍了拍他肩膀,对着一脸不忿的小孟讲道: “晓得你不怕死,这也不是临阵脱逃,而是战术性撤退。” 小孟愈发激动,红着一张脸: “撤退个毛!” “他赵国杀了咱们齐国四十万弟兄,老子巴不得抽他们的筋,喝他们的血!” “咱们齐国多少年的威风了,这大平原上,谁怕谁?” “我齐国二十万大军,燕国二十万大军,参天殿圣贤出了十五人,怕他赵国一群鼠辈?!” 见到他的这副样子,两名老兵对视一眼,先前拍他肩膀的那名,走到了一旁坐下,也招呼小孟坐下,低声道: “小孟啊……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你真以为,这次是齐赵之间的恩怨与争端吗?” 小孟被这老兵说的一懵。 “这,这不是吗?” 老兵沉默一会儿,又说道: “你跟魏将军有几年了吧,可曾见过任何一次,魏将军在战前就先做好了撤退或是逃亡的计划?” 小孟被问得一阵沉默。 确实没有。 老兵又说道: “除非,魏将军心里明白,这是一场根本就不可能打赢的仗。” “他的这个计划,是在混乱之中最大程度保全自己这边的有生力量,为了未来即将到来的风雨而做准备。” 小孟闻言,心头微微一惊,却是将信将疑,不解道: “赵国能有这么厉害?” “不都说参天殿乃是这世间最强大的修行圣地吗?” “有这些圣人坐镇,再加上我大齐的铁骑,怎么可能会输?” 老兵摇头: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根据我对魏将军的了解,以及我对局势的推测,这一仗,肯定不是齐国与赵国打这么简单。” “搞不好,我们还得打燕国,甚至是……陈国。” 老兵说这话的声音很沉,很深,听闻此言,小孟也呆滞在了原地。 “……” 他说不出话,不知道说什么。 “当然,这都只是我的猜测,但小孟,有一件事你要明白,龙将军带出来的人,绝不会怯战,更不会无缘无故地避战……你要听从军令,好好活着,未来必然有一场极硬的仗需要你们的参与,甚至事关齐国的存亡!” “这也是我们这些老东西牺牲的意义。” 「牺牲」这个沉重的字眼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轻飘飘宛如棉花,无论是他,还是营帐内的另外一名老兵,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显得十分平静。 可他们平静,小孟却很难平静。 “不该是这样的。” “你们修为更高,握刀更稳,经验更丰富,眼神更锐利……就算是要保存有生力量,那也该是我们这些新兵来掩护你们。” 老兵抓起自己花白且稀疏的头发给他看,随着头发被掀起,一道狰狞的疤痕也同时出现在了他的头顶,格外瘆人: “可是我们老了,小孟。” “我们老了。” “我们没有未来,只有你们才有。” “而你们的未来,就是齐国的未来。” 他说完之后,小孟的热血渐渐褪去,似乎理智被说服了,但面容间的神情却昭示着他内心的煎熬,他瘫坐在地上,有些泄气。 此刻,另一名帐中沉默的老兵也开了口,说话文绉绉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 “小孟,这就是战争。” “你要接受它。” “在我年轻的时候,军中有个杨姓的老大哥在战场上救了我两次,他武功很好,人也很好,后来相识,他便教我练气,教我修行……直至几年后在黄炳岭的那一场战役中,我们受到了凶徒提前的埋伏,被逼得分散,那位老大哥带着一众早年进入军队里的老人,帮我们引开了追兵,后来我们侥幸靠着一条河逃了出去,却再也没在军队里见到他们。” “我曾经也为此愧疚了很久,直到后来我也成为了一名老兵,在战场上救了许多过来的新人,开始跟他们讲很多关于战场、战争的事情,我才渐渐明白,我们就是那些老兵们牺牲的意义……同样,你们也是我们牺牲的意义。” “还记得被选中进入北疆时,龙将军的那句话吗?” “我们不是在为了齐国的掌权者而战,我们是为脚下的土地,是为身后的家人……以及我们身为齐人的骄傲。” “所以,小孟……” 这名老兵说到这里,脸色变得严肃且认真: “你一定要从这场战役活下来。” “毕竟,我们这些老东西在这一仗里丢掉的颜面,只能靠着你们未来替我们打回来了!” 说着,他抬起了右拳,对着小孟。 后者眸光烁然,似乎被他的话触动,沉默片刻后,他也抬起右拳与老兵一碰,并掷地有声地回道: “好……一定替你们打回来!” … 第538章 垂死 陈国,十方洞。 圆照与传灯二人在洞中一边借着阴阳双莲的灵力全力压制身上的剑伤,一边静静等待着宣德的消息。 一整夜过去,到了第二日黎明映亮十方山与山间的洞口时,从草木之间复苏的山野灵气顺着微风灌入了洞口,一直抵达洞中深处。 盘坐于灵莲之上的圆照率先睁开了眼,以宣德的速度,若是他全力赶路,只要路上不出什么意外,此刻他应该已经出现于二人的面前。 可是他不在。 如是不外乎两种情况。 第一,宣德出了意外。 第二,宣德将他们的话当作了耳边风,根本没有认真赶路。 放在平日里,他们倒也不会计较这么多,然而如今眼下正是性命攸关的时刻,身上这剑伤已经严重到随时都可能会要他们性命的程度,对于二人而言自是分秒必争,此时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们仍然没有见到宣德的身影,不免开始焦躁,继而愤怒。 “这些混账东西,平日里分香火的时候,一个二个撅着腚,随叫随到,一遇上点事,就成了这副模样!” “看来,佛门是时候需要一场大清洗了。” “修身养性多年,叫下面这些狗东西忘了谁才是这座佛国的主人,人心都散完了。” 圆照杀气毕露。 “待伤养好,我第一个拿这宣德祭刀!” 传灯说道: “还是留他一条性命。” 圆照抬目,眼神一闪: “你心软了?” 传灯冷冷道: “齐赵之战,用得着他。” 圆照深吸一口气。 “是这个理。” 此言过后,二人心照不宣地噤声,继续闭目养神,直至今日日上三竿,他们依旧没有见到宣德的身影,事情发展到此时此刻,难免会透露出一些诡异,而这诡异的源头自然就是那座深山老林之间的「青灯寺」。 那座原本是留给青灯的坟墓,到了这一刻,仿佛成为了某种可以将人吞噬得连骨头都不剩下的怪物一般,只要跟这三个字沾边,人就会莫名其妙的失踪。 若杳无音讯的是普通人也便罢了,那些失踪的人都是佛门的梵天,甚至定光还曾受过宝觉真人的指点,天下五境,定光的实力绝对算是靠前的那一批,却直到现在都没有传回半点风声与消息,像是死了一般,这种反常的诡异像一根刺卡在了二人的心口,叫他们难受的同时却又让他们无可奈何。 洞内,盘坐于双莲之上的二人彼此相视许久,对视的目光中竟然出现了带着试探的锋利。 二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最终,一个时辰过去,传灯率先开口,他说道: “看来,人心真是散了。” 圆照颜容冰冷。 “再这么下去,你我都会死在这暗无天日的洞中。” 传灯沉默片刻。 “你还有什么法子?” 圆照袖下双拳紧攥,当他深陷这等孤立无援的境地,曾经那些受过他恩惠之人却无一人能够派上用场时,他内心的绝望与愤怒抵达了极限。 “最后一个法子。” 他双唇紧抿,暗暗发誓,若是能够度过这一次的劫难,他必然要对佛门进行一次大清洗,重新换血! “稍后你以传音秘术将十方寺的住持叫来,让他以最快的速度带消息给陈王,就说陈国的两名至高梵天圆寂,让他帮忙举行一场送葬仪式,将消息散播至齐国各处,令所有佛门中人前来参加。” “既然主动出击不行,不妨用这则假消息将他们引过来!” “届时一旦佛子出现,你我便第一时间动身前往,抓住佛子,去到白水寺将其炼化!” 传灯皱眉。 “离开十方洞,你想清楚了?” “你我如今之状况,剑伤已经侵入肺腑心脉,全靠着这洞中阴阳双莲苟延残喘续命。” “一旦离开双莲,也就意味着我们将失去这十方山脉灵气的滋养,届时只怕一个不慎,剑伤便会直接爆发,你我当场魂归西天。” 圆照双臂摊开,沙哑着声音说道: “还有的选吗?” “不搏这最后一次,难道你想就这样一点点等到剑伤彻底侵蚀心脉,在这洞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传灯沉默了一会儿,竟没有反驳圆照所说。 他原本想继续等下去,传灯仍然对定光抱有一丝希冀,觉得定光那边的情况应该还不至于像圆照想的那么糟糕,但另一方面,他们的情况每况愈下,已经没有多少时日留给他们周转等待了,照圆照所说,做最后一搏至少还有个希望。 他们两名至高梵天,统治了佛国两百余年,就这样被活活闷死在这无人问津的深洞中,的确显得太过于憋屈。 于是,传灯做出了决定。 第539章 避难 陈国,王宫内。 太子陈锦绣应召,匆匆忙忙来到了陈王书房之中,刚推开门,便看见了朝中一位肱骨大臣「南仲文」神色凝重地走出房门,在见到太子之后,南仲文似乎没有惊讶之色,仿佛已经知道太子会来,他低头跟陈锦秀行礼之后,便侧身越过了陈锦秀身旁离开了这里。 陈锦秀盯着南仲文的背影,眉头浅浅一皱,旋即转身进了书房,并将房门关紧。 原本背对他的陈王转过了身,看了他一眼,抿了一口手里端着的茶。 “佛门的事,你听说了?” 陈锦秀点头。 “听说了。” “两位至高梵天……圆寂了。” 陈王抿着嘴里的茶叶子,问道: “待会儿收拾一下,我叫你黎叔备了快马,你跟着他,先往西走。” 陈锦秀闻言一怔: “往西走?” “去哪儿?” 陈王道: “随便去哪儿,避几天风头,等事情过了……我会召你回来。” 陈锦秀听不明白陈王这话了。 “父王,您这什么意思?” 陈王抬眼盯着陈锦秀,右手手指轻轻敲打着左手茶杯杯盖,沉默片刻后道: “两位至高梵天一死,佛门将要大变。” “这是一场几百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变局,来得太过于突兀,太快,我陈国的王权本就是靠着佛门的平衡来立足,而今佛门的平衡被彻底打破,王权必然会受到影响,如今不知是好是坏,许多事情要早做打算。” 陈锦秀道: “佛门概况如此,几百年来早已经定型,他们需要依附于陈国的王权来帮助他们敛聚香火,无论是什么争端,都不至于会蔓延到咱们王权中来,更何况,如今还有燕国与齐国的外界压迫,佛门做事不敢太过。” 顿了顿,陈锦秀摸了摸自己这已长出些许发茬的头,笑道: “而且父王,你大概忘了,我以前在佛门待了多长的时间,我要比你更加了解那群秃子,他们没那个胆色掀桌子。” 陈王沉吟了一会儿。 “叫你离开,其实不完全是在担心这件事。” “我真正担心的,是圆照与传灯这名至高梵天。” 陈锦秀听得云里雾里: “父王担心他们作甚?” “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陈王目光扫了一眼陈锦秀身后的门窗,抬手招呼陈锦秀坐下,压低声音说道: “对外的宣称说是已经死了,其实他们还活着。” 陈锦秀瞳孔缩紧了一下。 “他们……诈死?” 陈王微微点头。 陈锦秀: “为什么要这样?” 陈王将嘴里嚼碎的茶叶吞入腹中。 “我们了解的不甚清楚,许多细节不明,但十方寺的住持有求于我们,跟我私底下做了些交易,他告诉我,那两位至高梵天在青灯寺外受了非常严重的剑伤,一直没好,眼下已经到了行将就木的程度了,他们似乎一直在找佛子,此次佛门内部的争端就跟佛子有关系,住持揣测佛子身上应该有可以让他们伤势疗愈的办法。” “此次假死的目的,大概率就是奔着佛子去的,” “这两个老东西统治佛门两百多年了,如今因为意外而濒死,他们肯定放不下手里的权力,怕就怕他们在临死之前乱来,要拉着所有人给他们陪葬。” 在描述这件疯狂的事情之时,陈王显得非常平静。 他并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那两尊佛门的至高梵天,同样身处权力巅峰的陈王深知权力对人的荼毒有多大,他们若是不愿放手,临死之际干出什么样可怕的事情都不奇怪。 “你先出去避避风头,我留下来主持大局,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等事情结束了,我叫你回来。” “其外……” 陈王说着,双手放平,目光直视陈锦秀: “今天这屋子里与你讲的,谁也不能说,包括你黎叔,听明白了?” 陈锦秀盯着自己的父亲,对方平静的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所面临的境况的危急,只有陈锦秀心里明白,一旦陈王的担忧成为事实,那他几乎必死,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从他幼时被送去寺庙内作为佛门的「质子」时开始,其间长达有足足十年的时间,陈锦秀一直对于自己的这位父亲没什么好感,哪怕对方是一国之君,但后来随着他长大成人,他渐渐明白了人情世故,渐渐看懂了佛门鼎盛香火背后藏着的东西,那是凌驾于陈国王权之上的武力,他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父亲的不容易,意识到了这些年他这个看上去懦弱无能的父亲,实际上有多么精明。 而随着陈王开始着手对他的培养,陈锦秀一步一步地发现,这个曾让自己瞧不起的父亲,竟然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令他仰慕,甚至令他敬畏的存在。 自己未来是否能够成为他父亲这样的人? 是否有能力接手陈国? 是否…… 太多的杂念滋生,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心脏跳动的很快。 他在恐惧。 恐惧自己的父亲离去后,自己的愚昧会毁了这个国家。 陈王看见了自己孩子眼底藏着的恐惧,但是却没有说什么来鼓励或是劝慰他,只是笑着对着他挥了挥手: “走吧。” “走吧走吧。” … 佛门传来噩耗。 曾经统治了佛门足足两百多年的两位至高梵天圆寂化业,这件事情被突然爆出,消息如风一般传遍陈国的每一个角落,震惊了几乎佛门中的所有人。 圆照与传灯年纪的确很大了,但距离他们坐化的年纪应该至少还有三五十载,怎么会忽然就入寂了? 而且还是两人同时入寂。 “怎么回事?” “二位至高梵天……怎么会忽然入寂了?” “坏了,如今我陈国三位至高梵天皆已入寂,未来面对他国之争,又要如何抵挡?” 无数流言蜚语在佛门之中迅速滋生,犹如雨后春芽,而这正是圆照与传灯想要看见的结果。 夺走佛子的那些个梵天不就是想要看着他们死么? 如今便给他们这个机会。 垂饵已下,只待鱼儿上钩。 当然,洞中的圆照与传灯永远不会想到,他们散播出去的消息根本传播不到闻潮生几人的耳中。 所以,他们至死也不可能等到他们要等的人。 … 第540章 离陈 陈锦秀离开之后,陈王仍旧在书房之中喝茶,没过多久,一名穿着铠甲的男人带着一个中年人走进了书房,若是陈锦秀在此,必然会惊掉下巴,因为这个中年人与他的父亲,竟有六分的神似。 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 不要小瞧这六分,在没有易容的情况下,能有这么高的相似度,那再许以精湛的易容与个人演技之后,很可能连最亲近的人在短时间内都没法发现端倪。 “王上,一切皆已准备妥当。” “什么时候出发?” 陈王看着那名穿着铠甲的男人,挥挥手,示意他退到门外去,然后起身主动为面前这个与自己神似的男人倒上了一杯茶。 热腾腾的雾气在书房之间升腾。 “彭春,准备好了?” 陈王将茶递给了这个名为彭春的男人,后者双手接茶,目光平静且坚定。 “从被王上选中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料想到会有今日。” 陈王点点头。 “来之前见过你的妹妹与老母亲了吗?” 彭春: “见过了。” “多谢王上这些年对她们的照顾!” 言罢,他起身对着陈王深鞠一躬。 陈王也举起一杯茶,敬他道: “若是此次你能活下来,日后待到战事结束,天下平定,本王必与你侯爵之位,若是不能……你家中三代,本王必倾力照顾,让他们一生衣食无忧,不受他人欺侮。” 彭春与陈王共饮下了这杯茶水,接着便与陈王互换了衣物,而后陈王离开了书房,与那名身着铠甲的男人去了王宫的一处荒凉角落,由于陈王这些年一直将大量的财务与精力投入至四十八座金佛庙的修建与打理内,忽视了王宫一些边角也并不意外,这些地方鲜有人去,陈王不管,那些下人自然也懒得管。 而今他们踩过荒草碎石,到了草木深处的院角,那里竟有一处狗洞,二人便顺着狗洞钻出,沿着一条不算路的小路悄悄离开了这里。 后来他们上了提前备好的马车,几经辗转,陈王便朝着国家的东部边境而去。 路上,渐行渐远。 直至远离了陈国的王都,毗邻边境之时,那名一直跟在陈王身边的军士不住地撩开了马车的幕帘,向着来时的路回望,陈王问道: “秦东,在看什么?” 被称之为「秦东」的男人身份并不普通,此人是陈王心腹,就连太子也不知道他的存在,一生经历堪称传奇,曾在陈王的帮助下化名多个身份,辗转各地,做过许多事情,有过诸多宝贵的经历。 江湖,战场……最后又参与了朝堂许多内政的决策。 此人幼时乃是父母因天灾双亡的流民,小时候有些口吃,说话说不清楚,也没学过字,因为一身绝佳的根骨被陈王收养,而后培养了他二十三年,陈王在他身上花费的气力甚至要比太子更多。 而他也没有叫陈王失望。 两年前冬雪褪尽,此人在春来花发之际突破了天人大劫,成功成为了陈国的又一名五境。 然而秦东五境之事,只有他与陈王二人知晓,突破之后,秦东与以往一样,依旧尽心尽力帮助陈王做事,前些日子陈王去书院参与四国会武,秦东就在他的身边。 此刻坐于马车之上的秦东目光深远,他盯着陈国王都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将头收回了马车内。 “王上,你这一走,基本等同于将陈国的王权全部放手给了太子,也不提前与他预知一声,怕出差错。” 陈王笑了笑。 “秦东,我带你二十三年,但其实真正相处的时间可能连三年都没有。” “你学到的东西,不是我教的,我学到的东西,也不是老陈王教给我的。” “能说给太子听的,我已经说过了。” “此去,我未必能回,人与人的天赋、悟性、际遇皆不相同,太子不算多么天赋异禀,要在这四面皆是暗流的混乱时期握住王权,他必须要克服内心最后一道关隘。” “若心怀恐惧,那就永远无法做出超过自己能力之外的事。” 言罢,陈王见秦东盯着自己的眼神直勾勾地,问道: “怎么,你有疑惑?” 秦东微微摇头。 “倒也没有。” “只是跟了您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见到您会这样铤而走险。” “若是太子一个不慎,陈国会出大问题。” 陈王整理着自己的袖子: “我何尝不想下一步更为稳重的棋?” “大风大雨之中,草木往何处飘摇,哪里由自己说了算?” “咱们此去,成便成,不成……那便是天意了。” “陈国的肱骨之臣,我已经都安排妥当,基本不会受到此次佛门内部争端的影响,剩下的那些,我处理起来很麻烦,需要理由,需要很多证据……但那两位将死之人就不需要了。” “他们若是发疯,不妨就最后借一次刀吧。” … 第541章 埋尸 在一个没人知道的时间里,陈王已经悄悄东行,离开了陈国。 五日后,齐、燕布于木兰关的军队开始列阵,正式朝着赵国推进,也正是在这一日,陈国传来了惊天噩耗,陈国王宫悼念两名至高梵天的仪式上,忽然出现了两个黑衣人大杀四方,在场的人只有寥寥几人活了下来。 听他们的口述,这两名黑衣人正是已经圆寂的圆照与传灯,二人发了疯一般,先是厉声质问众人将佛子、慈航藏在何处,在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他们便开始屠杀众人,然后将王宫之中的四十八座金庙全部拆毁。 最后,二人也暴毙在了陈国的王宫之中。 侥幸从这场大难中活下来的那几人,幸是有一名寺庙的住持,否则他们传出的这些话,必然会被佛门中人共同抵制,甚至背上玷污佛门的罪名。 而那名寺庙的住持也倒是实事求是,顶着巨大的压力还原了在陈国王宫内发生的事,可惜回去没过多久就因为身上的道蕴伤复发死去。 而陈国的王室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损失极为严重。 不仅仅是那些被毁坏的金庙,庙宇被毁坏,还可以慢慢重建,死去的人却无法复活。 这里面,自然也包括陈王。 活下来的那几人都亲眼看见了,陈王是被两名至高梵天第一个打死的人,尸体都没有留下,当场被拍成了齑粉。 没人知道这两名至高梵天为何会这样做,事情也无法追究,陈王与两名至高梵天的死有如夏日炎炎的浊风一样迅速传遍了陈国,西行避难的太子陈锦秀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中咯噔一下,接下来的几天,消息不断口耳相传,陈锦秀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满是空白。 就在几天前,自己的父亲有血有肉的在自己面前与他讲话,此刻却已经化为了陈国土地上的一缕清风,他一时间竟然无法接受。 跟随他一同的黎叔见到陈锦秀这般模样,安慰了他许久,两天之后,他们接到了从王宫中发来的密信,黎叔拿着信,对着还坐在院子里对着树发神的陈锦秀道: “太子殿下,该上路了。” 陈锦秀回过神,眼底还有些茫然: “去哪儿?” 黎叔将手中的信递给了他。 “回宫。” “陈王死后,宫里滋生了一些内乱,但还好,已经被禁军与两朝的老臣们压下去了。” “眼下宰相高君诺发来了密信,要太子迅速赶回王宫,继承王位,并处理朝中叛乱。” 陈锦秀盯着这封信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黎叔躬身行礼,催促道: “殿下,门外车马早已备好,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出发吧!” “国不可一日无君,拖得越久,宫中的情况就越是复杂!” 陈锦秀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跟随着黎叔上了马车,接着马不停蹄地朝着宫中赶,路上,黎叔看见陈锦秀握住信纸的手在颤抖,他安慰陈锦秀道: “殿下莫要慌张。” “陈王虽然因为意外离世,可他这次却提前做了准备,保全了朝中诸多的肱骨之臣,这些老臣虽然有些也贪心,但在职位上还算尽心尽力,几十年了,没有犯下大错,而今有这些臣子的帮助,殿下顺利承接王位应该不成问题。” 陈锦秀有些麻木地抬头: “是吗,黎叔?” 黎叔见他这个眼神,没有再说话了。 陈锦秀沉默了一会儿,没从黎叔那里得到回应,他似乎变得更加惶恐,呼吸声在马车的车厢中显得急促而沉重。 过了一会儿,陈锦秀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头对着黎叔道: “去王宫之前,我想去一趟青灯寺。” “反正顺路,不耽误行程。” 黎叔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之后同意了。 马夫带着二人前往青灯寺脚下,隔着老远的时候,他们就闻到了此地散发的恶臭,那是一股内脏腐烂的味道,越是毗邻山脚,这股味道也就越发浓烈,到了后面要靠近山脚的位置,马夫受不了了,停了马车,在外面一直干呕,面色发白。 马车内的陈锦秀与黎叔固然好不到哪儿去,他们撩开了马车门帘,外面的味道一下子冲进来,差些没有叫他们当场吐出来。 这股味道实在是太浓了。 “这山间……怎么会有这么浓郁的尸臭?” “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锦秀心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不安,马夫实在是受不了这股味儿,吐得根本直不起腰来,见他没发走了,二人也没有强迫马夫,只叫他退远一些等待,马夫若获新生,感恩戴德地朝着来时的路退去,二人则忍着腹中翻江倒海的欲望,一路前行。 当他们真的来到了山脚下的时候,那股弥漫在空气中每一个角落里的尸臭仿佛已经粘稠地成了泥潭一般,不只是从他们的鼻子进入,甚至顺着他们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往里面挤,陈锦秀甚至怀疑这些尸臭已经快要形成瘴毒了。 然而,尸臭并不是最可怕的。 更加可怕的是,这些尸臭的源头。 陈锦秀与黎叔在抵达青灯寺山脚之下后,入目处看见了数百具密密麻麻的残碎腐烂尸体与数不清的折断的刀兵,这一幕犹如人间炼狱,让二人的大脑空白,陈锦秀根本想象不到此地到底曾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谁制造的这般恐怖的场面。 “是忘川的人……” 黎叔检查了一下附近的几具尸体,声音沉重。 陈锦秀不解: “忘川……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黎叔仔细琢磨了一下这里头的事儿,回道: “大概率跟佛子有关。” “忘川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大批出现在这里的,肯定背后有人支使,一次请动这么多的杀手,必然得有雄厚的财力支撑,再者与青灯寺相关,又自然涉及了佛门的内部争端……” 陈锦秀想到了什么: “佛子……他跟法慧的关系很好,难道,当初佛子就是被藏在了青灯寺中?” 他们不是佛门中人,这些日子几乎都在因为齐赵之战与应付燕国那头而焦头烂额,再加上这件事情来得快去得快,所以二人并不知情。 就在他们震惊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 “哎,太子爷!” 陈锦秀猛地抬头看向了不远处,在遍野尸堆的那头,闻潮生的笑容阳光,对着他招手: “来得正巧,快过来搭把手!” “帮我把这山脚下的尸体处理了。” 陈锦秀与黎叔对视一眼,朝着闻潮生走了过去,看见不远处的阿水挽起双臂的袖子,扛着一根锄头走了过来,脸上还有细密的汗珠。 见到二人,她并无惊讶,点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接着她又平静地拖着一具没有头的尸体朝着远处的大坑走去。 “山里死了太多人,之前来过一些野兽,把这些尸体啃烂了,但没吃完,现在尸体全部腐烂,若是不及时处理,可能会产生尸毒与瘴气……” 陈锦秀眉头紧皱,很是嫌弃,但还是帮忙拖着一具尸体朝着不远处的坑洞走去。 路上,他问闻潮生: “这里为何会有这么多忘川的人的尸体?” 闻潮生将两条腿扔到了坑中,转头道: “他们要上山,我叫他们滚,他们不听。” “所以我和阿水只好把他们都杀了。” 陈锦秀闻言,直接僵滞在了原地,看向闻潮生的眼神挂着惊恐。 “等一下,你是说……这些人全是你们杀的?” 闻潮生道: “嗯,山上还有一个。” 陈锦秀面庞抽搐,下意识地望着山上,问道: “山上?谁?” 闻潮生朝着远处的尸堆走去,声音让陈锦秀与黎叔浑身冰冷: “定光。” … 第542章 陈锦秀的怯懦(一) 江湖是人情世故,是打打杀杀,在闻潮生口中说出他杀死了定光之后,陈锦秀与黎叔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前者能看见闻潮生如今的境界只有四境,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他上一次来青灯寺的时候,闻潮生的身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道蕴伤,已经濒死,那时闻潮生告诉他这是自己突破天人大劫失败所遗留下来的问题。 按理说,闻潮生应该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可眼下闻潮生非但没有死,看上去似乎状态要比几个月前好上太多,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身上的道蕴伤已经完全痊愈了。 天人之下,凡人的躯壳在未被天地道则认可之前,根本不可能承受来自天地的这份力量。 所以,哪怕闻潮生嘴里的话显得荒谬,可陈锦秀仍然有几分信了。 “你……杀了定光大师?”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 闻潮生拖着一具尸体走了回来。 “不算是我一个人杀的。” “与我交手之前,他先杀了两名五境,还重创了慈航法师。” “我来的时候,他的状态已经比较糟糕了。” 说到这里,闻潮生笑了起来: “我便趁他病,要他命。” 闻潮生平静的讲述,让整个事情看上去似乎变得合理了一些,但这依然无法演示这是一件十分荒诞的事。 陈锦秀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在佛门之中成长,他对于佛门中的事情自然耳濡目染,晓得定光在佛门梵天之中是个怎样的地位。 最终,他仍是向闻潮生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五境了?” 闻潮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算不算是五境,按照正常修行者的标准作为参照,让当然只是一名四境的修行者,可如今,他的确能借着五境天人才能使用的天地道蕴进行战斗。 唯一叫闻潮生觉得有些可惜的是,他无法使用五境修行者才能使用的神通「缩地成寸」。 “殿下,差不多得走了。” 黎叔强忍着恶心与心头那股子心惊肉跳的感觉,帮忙搬了几具尸体之后,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过于浪费他们的时间,于是便走到了陈锦秀的旁边劝说他离开。 陈锦秀没有第一时间回应黎叔,而是转头对着忙活的闻潮生说道: “青灯寺是不是之前藏着佛子?” 闻潮生说道: “是的。” 陈锦秀又问道: “圆照与传灯两名至高梵天是不是一直在找佛子?” 闻潮生说道: “是的。” 陈锦秀扔掉了手中的两根断臂,对着闻潮生认真道: “我要见佛子。” 闻潮生与阿水对视了一眼,后者道: “你先去,弄完再下来,这下头的尸体才处理了一半不到,今晚说什么得把他们全埋了。” 闻潮生点点头。 其实他原本想的是将这些尸体全部焚烧掉,但由于新雨过后,外头木材全是湿润的,寺庙里引火的东西不多,去镇子上运又太远,只能暂且挖个大坑将这些尸体就地埋了。 “我从来没这么恨过忘川。” 闻潮生扔掉了包着手的布,上面因为搬运尸体留下了难闻的味道。 “这些畜生,管死不管埋啊。” 陈锦秀随闻潮生一同来到了山上,法慧与法照再利用佛轮帮助慈航恢复伤势,与定光这一战,慈航距离死亡也就一步之遥,若是他不好好修养身上的伤势,未来必然会留下隐患。 陈锦秀上来之后,法慧与法照收了功,一见面,众人便感觉到了一股杀意。 陈锦秀直勾勾顶着佛子,对方也察觉到了来自于陈锦秀的恶意,只是他不明白陈锦秀为何会这样,一时间愣在了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陈锦秀竭力意忍住了要动手的欲望,他死盯着佛子,说道: “陈王死了。” “那两名至高梵天借着假死之名想要逼你现身,你没去,他们发了疯,杀了陈王,杀了陈国一众大臣。” 众人一听这话便明白为何陈锦秀会对佛子表露出这么大的恶意。 “小僧……” 佛子翕动了一下嘴唇,却说不出话来,他双手合十,沉默地看着陈锦秀。 “我的父王因佛门争端而死,而你又是此次佛门争端的源头……” 陈锦秀咬牙切齿,双目泛红,仿佛在他的眼里,佛子就是他的杀父仇人。 察觉陈锦秀的状态不对,黎叔急忙拽住了陈锦秀的袖子,想要带他离开这里,如今陈王已死,此处可是人家的地盘,真要闹崩了,他们可从人家的手里讨不着半分好处。 眼见着陈锦秀的经脉中已游走起了丹海之力,佛子却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他也觉得自己应该为陈王的死承担责任,法喜已经回归了玄幽寺处理佛门接下来的事务,其余众人见陈锦秀这模样,皆是眉头暗皱。 关键时候,闻潮生的声音在陈锦秀的旁边响了起来: “太子爷,关于佛门的争端,你或许不是特别明了细节,但大致情况应该知晓,那两个佛门的至高梵天为了续命,要拿佛子去炼药,于是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倘若直到现在,你还认为是佛子害死了你的父亲,那陈王就死得毫无价值。” 陈锦秀猛地抬起手,指着佛子,厉声道: “难道不是吗?” “这一切皆因他而起!” “我父王做错了什么,要承受他的私事所带来的代价?” 面对陈锦秀的质问,闻潮生淡淡道: “如果杀死你父亲的那两名至高梵天未死,你会去找他们问责吗?” 陈锦秀: “我……” 他有想说的话,却是一口噎住。 第543章 陈锦秀的怯懦(二) 他没说,闻潮生却又说了: “你不会,你不敢。” “你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这件事情佛子根本没多少责任,不过是大虫吃小虫,而你的父亲恰好不幸被卷入了其中而已。” “说到底,你不是要一个公道,是你太过孱弱,对于自己父亲的死无能为力,想要将因为自己无能而滋生的怒火发泄到弱者的身上,如果你成为这样的人,陈王若是泉下有知,指不定得再被气死一次。” 简短的话直接戳中了陈锦秀的内心,让他忽然恼羞成怒,面红耳赤。 陈王的死已经叫他足够难受了,而今自己虚伪且懦弱的面具被闻潮生无情地撕了下来,他更加崩溃,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慈航叹了口气。 “这件事,佛门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们的确没想到,圆照这两个老畜牲,最后竟然会做这样的事情来。” 闻潮生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陈锦秀,说道: “他贵为太子,曾经又是佛教中人,于情于理,那两只老畜牲发疯的时候,他都应该在现场,然而他没在,反而这个时候出现在了青灯寺……我唯一想到的可能,就是陈王已经猜到了这一切,特意将他支开了。” 陈锦秀沉重的呼吸声代替了他的回答。 闻潮生说到这里的时候,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他有话藏在了自己心里,没有讲出来。 在闻潮生看来,若是陈王没有猜到这件事情,死了也便罢了,可他明明已经猜到了这两个老畜牲会在临死之前发疯,却依旧选择了留下,这种做法便显得极为不合情理。 从他来到陈国之后,耳濡目染接受了许多,知道陈王并非一般人,虽然可以以「掩护太子离开而留下」的理由来解释,却未免还是有些牵强。 闻潮生怀疑陈王没有真的死,只是这句话没有告诉太子,他若能想到这一点,那是他自己的本事,若是他想不到,或许正是陈王想要看到的。 想到这里,闻潮生换了一个角度,对着陈锦秀说道: “若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无论是随波逐流还是自我沉沦,我至多随口安慰你几句。” “但偏偏你是太子爷,即将成为新的陈王。” “如果你还像现在这个样子,陈国就完了。”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会直接骑上一匹快马,前往陈国的王都继承王位。” 陈锦秀沉默了很久,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双眸充斥着狰狞的血丝,嘶哑着声音对着闻潮生笑道: “继承王位?” “我继承王位,做陈国的最后一位亡国之君吗?” “这不是过往五百年的和平时期,早在月前,燕国江月侯便屡次以国势压我父王,逼我陈国站队,陈国二十万精锐北行去了燕国,怕是有去无回,佛教中人只顾着吃陈国香火,真到了危急存亡之秋,他们根本不会管陈国的死活,齐赵而今开战,无论谁胜谁负,最后都没有我陈国的立足之地。” 他的身份与他的怯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站在一旁的黎叔听到这些,心中不免滋生出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忿闷,反倒是闻潮生,似乎能够理解陈锦秀的怯懦,他指着自己道: “出书院之前,我得罪了参天殿的所有圣贤,当时王城之外,有个五境的掌殿拦路,院长被牵制在了书院中,没人帮我们。” “我也没觉得自己能活着从齐国离开,结果我们杀了那名五境,逃到了陈国,那时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头上的翠竹峰中,我让你看了我的经脉,你问我是不是突破天人大劫失败,那时我没回你,因为我真的认为自己要死了,所以懒得计较这些……可谁也没想到,我最后活了下来。” 说着,闻潮生又指着法慧,笑道: “在四国会武之前,我还是个三境,院长与我讲,如果我想知道关于风城的真相,就取得一个月后的四国会武第一,你能想到,一个三境的修行者经历了一个月的修行之后,打败了赵国轩辕氏族的轩辕青吗?” 陈锦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闻潮生道: “我自己都不敢想,直至现在,我也觉得这一切都如梦幻。” “但经历这些之后,我明白一个道理:路虽远,行则将至。” “别觉得老陈王做不到的事情,你就做不到。” “你得跟自己讲,你能做到。” 闻潮生愿意消耗耐心如此去规劝陈锦秀,是因为陈锦秀未来是陈国的掌权者,与他交好,未来陈锦秀可能会成为不错的助力,而且陈国如今绝不能轻易亡国,真出了大乱子,齐国那头的局势又会发生改变。 齐王那里还有一份人情债要还,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同样是年轻的君王,齐王要比陈锦秀成熟很多,也果决很多。 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陈锦秀这些年被自己的父王保护得太好。 陈锦秀被闻潮生讲出的话触动,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他真的以为闻潮生要死了,而且是绝对必然会死,偏偏这么不可能发生的奇迹却发生在了闻潮生的身上,于是连同对方说出的话似乎也具有了某种魔力与感染力。 见他低落的情绪稍微收敛了一些,闻潮生又继续说道: “而且,这是一个陈国千载难逢的机会。” “佛门最大的污浊源头灭亡,无论是陈国还是佛门,都会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新生,法喜与慈航法师从前受制于至高梵天,而今终于重获自我,他们的理念与过往佛门的理念不同,待你日后成为了新的陈王,可以与他们好好商议合作一番,共同构建一个新的陈国。” 慈航法师咳嗽了几声,单手摁住了疼痛的胸口,喘息道: “佛门不会对陈国之事坐视不管,如今那两只老贼已死,老僧与法喜会成为新的至高,这佛门乱象自弥勒大佛入寂之后已经持续数百年,而今该好好治理一下了。” 得到了慈航的承诺,陈锦秀惶恐的内心似乎稍有勇气,黎叔领着他下山,走时,闻潮生跟他说: “太子爷……哦不,陈王殿下。” “下次见面,不要再让别人看见你眼底的怯懦了。” “你的怯懦,会成为他人手中最锋利的利刃。” 陈锦秀一怔,与闻潮生对视了很久,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 第544章 新的平衡 路上,陈锦秀与黎叔骑马向东奔行。 过往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佛寺之中度过,接触朝政的时间不算特别多,而今陈王离去,他回宫继承自己父亲的王位,会与多位大臣进行交接,但他对于那些朝中的臣子各个了解不深,一时间内心忐忑不已。 与齐王不同的是,陈锦秀因为大部分时间都是以「僧人」的身份度过的,初时知道自己临时要坐上这样沉重的位置,必然极不适应,未来不知还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事情与麻烦在等着自己,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念叨着闻潮生先前告诉他的那句话。 路虽远,行则将至。 一个人在不相信自己的时候,往往会「他信」。 陈锦秀如今就是这样。 黎叔见到陈锦秀的沉默,安慰他道: “太子殿下,无需担忧。” “先前给咱们寄信的是两朝的老臣,他们为陈国尽心尽力几十年,此次侥幸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被卷入这场佛门的大难,事后,这些老臣会帮助殿下您处理好后续的事务。” 陈锦秀犹豫了一会儿,对他问道: “佛门的事情你怎么看?” 黎叔回想起方才在青灯寺中的一切,微微叹了口气,说道: “其实这些年,佛门与陈国的王权早就已经相互纠缠,分割不开了。” “虽然如今佛门仅剩下的两名至高梵天已经死去,但还有其他梵天活着,陈国的王室中没有特别厉害的修行者,殿下依旧需要依附于佛门的这些人来帮助殿下抵御外界的侵扰。” 顿了一下,黎叔有些警惕地看了看周围,低声说起了他们的坏话: “诚然,这些佛门的家伙向来欺软怕硬,慈航说过的话殿下也不可完全当真,陈国若真是遇见灭国大难,他们跑得必然比谁都快,但他们存在,至少可以帮助殿下避免那些不如他们强大的麻烦。” “另外……” “关于闻潮生那两人,殿下若是有机会,可以试着与他们多多交好。” 灼热的风在陈锦秀的发丝之间回转,似乎带着连同黎叔的视线也变得灼热起来。 “可……闻潮生到底是齐国人。” 黎叔道: “不算是了,他现在应该算是半个齐国人,得罪了参天殿,他想要回去得面临着巨大的风险,除非未来他有能力可以与参天殿中的那些圣贤叫板,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可能几年,可能几十年,谁知道呢?” “眼下,这两人身处陈国,与殿下没有恩怨,见过几次面,算个脸熟,再者他们又不是佛门中人,不会事事站在佛门那头考虑……再加上,这二人的修为与修行天赋皆无比卓绝,若是与他们交好,殿下未来若是遇见什么麻烦,兴许能多一份助力。” 陈锦秀点点头。 “黎叔说的有理。” 黎叔又道: “不过,二人既已有了斩杀五境天人的能力,想来人间的一些普通物什已无法入眼,殿下也不必刻意讨好他们,兴许会适得其反,我见那闻潮生思虑通透,未来殿下若是有什么疑惑或是忧虑,可以多去青灯寺拜访他……再借着这个机会,送些美酒,如此,这关系自然便渐渐交好了。” 黎叔跟着陈王做事多年,深得陈王信任,如是才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将太子托付给他,在朝政上做人做事的经验,他是倾力相授。 陈锦秀心里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腰背不知不觉也挺直了些,加快速度朝着王都而去。 … 陈国两名至高梵天入寂之后,佛门出现了大乱,有第一时间表态站队的寺庙,要捧着法喜与慈航坐上陈国至高梵天的宝座,也有一些寺庙的僧人趁着如此乱象之际,拿走了先前寺庙中存下的诸多香火钱,准备远遁他乡。 法喜派遣了玄幽寺的住持早早去宫中等待陈锦秀,与他接头,让其下令封锁陈国的边境,以防海量的财物散失,而陈锦秀自然是全权合作。 他如此积极的原因,是法喜与他口头承诺,这些从佛门流失,企图逃离陈国的香火钱,若是能被他截住,那么,全部都可以充入陈国的国库,佛门一分不要。 陈锦秀初听到这话从法喜的嘴中讲出来时,甚至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但他也明白,从这些梵天嘴中说出的话还是具有相当可信度的。 陈国得王室一直缺钱。 他们花费了大量的民生与自己的财力去供养佛宗,以至于早些年陈王没有多余的钱财去豢养培育自己的军队,而今佛门的平衡被打破,陈国的王权开始分到了第一杯羹。 这是法喜在向陈锦秀释放一个重要的讯息,那便是新的佛门制度与王权之间的平衡需要重新调整。 并且只要他积极配合,王权在这其中是受益的。 佛门大变,受影响最为严重的,自然就是直接效忠于三名至高梵天的那几座寺庙,过往两百多年,他们做过了不知多少得罪他人的事情,只是一直碍于三名至高梵天坐镇,众人便有诸多怨言,也不敢多说什么,而今却是境况不同了。 一些敏锐意识到出问题的,已经提前逃离,譬如十方寺的住持与智明。 有了陈王的帮助,他们二人神秘失踪于陈国,而与他们一同消失的,自然还有十方寺内的两千金。 这两千金对于这个世上的绝大部分人来讲都是一笔巨款,但对于吃了这么多年香火的十方寺来说,却是可有可无的一块肉,在得知了十方寺被清算之后,已经即将逃离陈国的二人脸上还挂着劫后余生的心悸。 但凡他们稍微跑的慢一点,如今又是另外一番境况了。 第545章 战事 三日之后,闻潮生在已经几乎没有尸臭味翠竹峰上,再一次接待了陈锦秀。 “原来事情没我想得那么复杂。” 陈锦秀带来了许多宫中酒师酿制的美酒,与闻潮生和阿水二人在翠竹峰上吹着燥热的山风,吃着卤牛肉。 原本二人是不在这山上吃肉喝酒的,大概多少心中有几分芥蒂,觉得在佛门清净之地做这些破解之事不适合,但自从他们在山脚杀人埋尸之后,这份心中仅存的芥蒂也消失了。 反正更过分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 “那些朝中的肱骨大臣基本都没有被这场大难席卷进去,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有他们在,陈国暂时还出不了什么乱子……” 陈锦秀仰头喝下一杯酒,心有余悸。 “也真是天佑我陈国,若是陈国离开了这些人,还不知道会出怎样的乱子。” 自古国家的治理都离不开文臣,尤其是那些在位几十年的人,若非大奸大恶之徒或是影响到了王室,掌权者一般不愿轻易更换。 他们的能力是几十年来沉淀的经验,是对于这个国家诸多命脉的理解,不是随便换一个新的、年轻的人上来就能替代的。 闻潮生瞥了他一眼,附和道: “你的运气的确很好。” 顿了顿,他心里补充道: “摊上了这么个厉害的爹,还遇上了吕先生那一剑,给腐朽的佛门砍瘸了。” 陈锦秀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你与水姑娘还回齐国吗?” 闻潮生道: “理论上是要回的。” 陈锦秀: “理论上?” 闻潮生仰起头,半躺在了草地上,阿水盘坐于一旁,一边喝酒,一边大快朵颐,眼睛舒服地眯成了一条缝隙。 “是啊,若是齐国还在,我当然是要回去的。” “如果这一战,齐国灭亡……那我也无处可回了。” 陈锦秀心头微微一动,借机说道: “那你可以留在陈国,这里很好。” 闻潮生笑了起来,身体也跟着抽搐,笑完后,他对着陈锦秀道: “你不去找法喜他们,却来找我,怎么,想要我帮你对付佛门?” 被忽然戳中心事,陈锦秀的面色稍微变得僵硬,但很快,他又渐渐恢复如常,低着头思索。 闻潮生抱着酒坛,声音里出现了几分醉意: “你害怕陈国出现第二个宝觉真人,第三个……所以,你想要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叫王权凌驾于佛门的宗权之上,但你有没有想过,权力长存的原理?” 陈锦秀: “什么原理?” 闻潮生对着陈锦秀道: “任何能够长存的权力,本质上都是「平衡」。” “平衡未被打破时,只有维持平衡这一个问题,而平衡一旦被打破,你就会面临无数的问题。” “而且……我也不会帮你对付佛门。” 陈锦秀叹了口气: “好像你说的也有道理。” 说完,陈锦秀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换了一个话题: “其实此来找你,也是想跟你聊聊另外一件事……齐赵那头正式交锋了。” 原本正在猛猛喝酒吃肉的阿水忽然动作停滞了一下。 因为闻潮生的遮挡,陈锦秀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继续道: “齐、燕联军出木兰关后,赵国在风城临时建立起来的防御筑事被打击得很惨烈,面对齐、燕的联军,赵国溃败很快,如今两国军队士气大涨,正继续朝着赵国边境推进。” 阿水放下了手中的竹筷,突然问道: “有更加详细的战报吗?” 陈锦秀第一次听到阿水主动开口跟他说话,对于这个女人,他心中无比好奇,私下里遣人调查过她的身份,但没什么线索,明面上他也没有冒失地询问对方身份,担心这样可能会得罪闻潮生。 此时,阿水主动跟他攀话,他也乐得分享从齐国传来的线报。 “目前三方还停留在军队之间的战争上,五境之上的修行者似乎还没有动手,齐国与燕国的军队在占领风城之后,齐国留下了很少的人修筑风城的防御工事,用于突发的意外状况,其余大军则继续趁胜追击,应该这两日已经到了巽河口了……” 阿水从前就是风城的军人,她对于巽河口自然不陌生,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变得凝重。 “赵国在风城的损失大吗?” 陈锦秀思索了片刻,微微摇头: “赵国在风城究竟战死了多少人目前还不清楚,但我想损失应该不会太大,毕竟他们撤得很快。” 闻潮生单手搭在了拱起的膝盖上,指尖处还挂着半坛子酒,他淡淡道: “这是一场请君入瓮的死局啊。” 陈锦秀对于打仗的事情不了解,他只隐约觉得这里头可能有鬼,但又不完全确定。 “赵国故意如此?” 闻潮生: “必然。” 陈锦秀琢磨了一下: “巽河口听闻地势很复杂,他们会在那里动手?” 闻潮生没说话,他看向阿水,后者眸底有光: “不在巽河口。” “那里地势确实很复杂,也适合埋伏,但……离齐国边境太近了。” “齐国军队若是在此地往回退,他们追不上,也不好拦。” “如果是燕、赵要联合解决齐国,那么,一定会想办法将齐国的军队引到很深的地方,再利用复杂的地势分散齐国的力量,力求以最小的代价歼灭齐国最多的有生力量。” 陈锦秀坐直身子,补充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齐国参天殿此次前往边境的圣贤,共有十五人。” 这则消息叫闻潮生与阿水皆是一愣。 “当真?” “当真。” 闻潮生原本尚且有些涣散的眼神渐渐凝实了不少,陈锦秀语气带着一种淡淡的恐惧,十五名六境出现在战场上,他都不敢想那会是一场怎样惨烈的战争: “一次出动这么多人,齐国参天殿会不会已经看破了两国的真正意图?” “这十五人若是拧成一条绳,怕是燕赵加一块也不好应付啊……” 陈锦秀对于六境之上完全没有概念,那不是他可以接触到的层次,但他明白,那绝对是极恐怖极恐怖的存在,而这样的存在,齐国一次出动了十五人,以至于让他不免担忧,这场大战会以齐国一边倒的情势落幕。 “不要小瞧燕国与赵国。” 闻潮生平静的声音背后似乎藏着一场滔天波澜。 “谋局的人是王权背后的修行者,他们比任何人都知道齐国这十五尊圣贤的强大,既然谋局已成,他们至少会有五成以上的把握拿下齐国!” … 第546章 错想 当闻潮生知道这场谋局是由燕、赵二国的大修行者在数年前便开始谋划的时候,他便知道,这场战争绝不会轻易停下。 以往的百年,四国之间便是有些矛盾,也只算是小打小闹,偶尔发生过几场被记录在史册内的中型战争,最终也是销声匿迹,没有继续扩散矛盾。 燕国,赵国的王室,皆因为与齐国的从前的战争而付出过巨大的代价,而这一切的原因,就是上一任齐王做出的那个「极为愚蠢」的决定。 ——他收纳了王族所有的兵权,全部交由龙不飞一人掌管。 过往数百年,齐国不乏有过许多优秀的将才,也不乏有过许多雄才伟略,善于治国的君主,但齐国的军力从来没有像如今这么强大过。 无论是燕国还是赵国,或是因为国力匮乏,或是因为地域贫瘠,算上国内杂七杂八的杂牌军,充其量不到五十万,而齐国在风城覆灭之前,龙不飞麾下是真有百万之众,这些人可不是什么杂牌军,而是真真切切有过战争经验的士兵,一旦上了战场,他们借助军阵与兵法发挥出来的能力,要远远强于他们单打独斗时的个人能力。 十几年的时间,龙不飞与他麾下的铁骑成为了一股令所有人担忧的势力。 赵国曾经不止一次买通过齐国内部能够接触到齐王的王族,向他们灌输龙不飞对于王权的威胁,这些王族大部分都是世袭自己祖上的位置,不少纨绔子弟,虽谈不上恶贯满盈,但目光短浅,一听有什么人或事极有可能会威胁自己的位置,威胁自己未来的美好生活,哪里坐得住,于是便借着一些宴请宾客的机会,将龙不飞可能会拥兵自重,甚至造反的消息散播了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自然便传到了齐国先王的耳朵里。 众人皆以为齐国的先王会做出些什么来抑制一下龙不飞的兵权,然而对方依旧是整日里饮酒作乐,对于边关之事不闻不问,若是偶尔传来了战报,他便赏龙不飞些银钱,平日里是老死不相往来。 早些年的时候,一些王族见齐王这样破罐破摔,甚是恼怒焦急,不少王族私下里都与齐王提及过罢黜龙不飞的建议,但最后,提这些建议的人都销声匿迹,人间蒸发了。 众人皆知先王生性温和折中,甚至可以用「怯懦」来描述他,所以在他统治的时间内,很少见到他抄人家眷,砍人头颅,唯独这件事情,他的态度明确,不肯做出丝毫的让步。 一丝一毫都不可以。 由于齐国先王生时郁郁寡言,他如此放纵龙不飞的动机已经无法追溯,可能真是目光长远,也可能是单纯的怯懦,但时光推移到了今日,他的这种做法的确养出了一个令参天殿忌惮的大蛊。 唯一令人惋惜的是,风城那惨绝人寰的一场滔天大火,伤了龙不飞的元气。 预知到了那些军士的命运,虽然素未相识,但阿水却是眉头紧皱,脸色有种描述不出来的难看,后来她忽地叹了口气,猛灌了几口酒。 闻潮生单手摁在了她的肩膀上。 “诸方博弈,龙不飞绝非蠢人,去齐国的那十五万士兵不会就这样成为牺牲品。” “若是风城尚在,这十五万人尚且可以作饵,但风城的消殁已经叫龙不飞伤筋动骨,他不会就这样放任这些军人死去,必然还有其他计划。” 闻潮生没有讲述什么「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之流的大道理来安慰阿水,对方要比他更加明白战争。 跳脱出如今的局势之外,闻潮生双目清明,齐赵之战就是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心脏,上面连接着无数的血线,而这些血线就是参与这场战争的谋局者。 他看见了更多的东西,对于这场席卷四国的战争逐渐感兴趣。 似乎除了参天殿,每个人都是心怀鬼胎,而每个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这胜利的果实最后又会花落谁家? 阿水的手指微微抽动,不稳定的杀意时而浮现,不过最后还是被她混合着烈酒咽下了。 “最近战况可能会很激烈,看得出来,你们也很关注这个,若有新的消息,我第一时间遣人来送与你们参阅。” 喝光了一坛酒,陈锦秀面色发红,走路有些不稳,迷离的眼神大有一副要跟闻潮生称兄道弟的神情,但他的行为举止收敛得很好,没有说出任何一句捷越的话。 这一点倒是给了闻潮生不少好感。 “走了。” 陈锦秀摇摇晃晃上马,对着闻潮生目露不舍,真情流露。 闻潮生虽然知道陈锦秀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还是不喜欢这样的眼神,拿着竹枝一抽马屁股,马儿跑得飞快,烟尘四起,消失于山脚之下。 他走后,阿水站在闻潮生身后斜视着他,啧嘴调侃: “这位新陈王对你很上心啊。” 闻潮生笑了起来: “能不上心么?” “他眼下初登王位,诸事皆不熟络,手段青涩,远不如老陈王,害怕自己镇不住佛门,怕自己挡不住他国狼虎,能多一两名五境的修士相助,对他而言可是天大的助力。” 阿水双手抱着酒坛咕噜咕噜几下,而后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闻潮生的后背,把酒给他,闻潮生拿着酒坛一怔: “不喝了?” 阿水抹了抹嘴角: “修行去了。” 闻潮生看着她: “想回齐国?” 阿水沉默片刻,双手抱胸,嘴巴朝着旁边微微一撅: “你想吗?” 闻潮生说道: “你是想回去报仇,还是回去打仗?” 阿水出了会儿神。 微风袭来,闻潮生放下酒坛,双手从背后推着她的肩膀往山上走: “好了,你先去修行。” “但别急,信我一次,龙不飞能走到今日,他绝对比你想的要精明得多。” 阿水感受着肩后传来的力量,身子微微后靠,让闻潮生推着她上山去。 “那参天殿的圣贤不也凌驾于众生之上,却蠢成这样。” 闻潮生回道: “他们傲慢,龙不飞清醒。” “当然……” 再次提到了参天殿, 想到了陈锦秀说出的话,闻潮生语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可能,我们都想错了一件事。” 阿水怔然道: “什么事?” PS:今天一更,明天三更,我最近状态很糟糕,到了第三卷,好多东西想写,结果东一笔,西一笔,给我写碎了,这几天我好好调整一下。 第547章 他是我父亲 闻潮生回忆起了以往对于参天殿的认知与猜想,思绪走得有些深: “我一直觉得参天殿那群人该是一群傲慢自大的蠢蛋,面对这场燕赵两国精心布置的杀局还一股脑地往里面跳,但之前陈锦秀说的那个消息却让我对此产生了怀疑。” “若他们真是傲慢自大,又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两国设计出来针对齐国的局,那他们就不大可能会一次性派遣这么多的圣贤前往边境,而且参天殿共计十八人,这一次出去了十五,由是可见,这十五人的行动是由参天殿剩下的三人支配的。” “我对于参天殿内部的权力机构不是那么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老圣贤一定会防着新圣贤,而后入参天殿的新圣贤处境则十分难堪,一方面他们可能需要拉拢其他新入参天殿的圣贤来形成一股可以勉强抵抗「权威」的力量,一方面又不敢做得太明显,以防对方被「权威」收束,反过来成为扎向他们的刺。” “有这层关系在里面,这十八人绝不会上下一条心。” 阿水听懂了。 “你是说,参天殿的人其实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闻潮生: “嗯。” “只是我想不到,参天殿里的那三个圣贤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真怪啊……” 的确很怪。 参天殿的那些人,一个个将自己视为云端之中的神仙,一个个傲慢无常,没将另外三国放在眼中,做出的决策更是叫人难以理解,但此次他们忽然遣出殿内十五人前往齐赵边境,这是参天殿的主要力量,叫闻潮生一时间又无法理解参天殿内的掌权者的真实想法了。 齐赵开战之后,陈国这边儿也没闲着,三名至高梵天全部入寂之后,佛门迎来了第一次大清洗,从前由三位至高梵天直接管理的寺庙僧人几乎全部散去,一些人莫名其妙彻底失踪,好似人间蒸发,而另一些关系尚还不错的僧人,找到了各自的保护伞,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这一次清洗过去。 法照回去了玄幽寺,在莲池畔与法喜并立,看着那座巨大的莲池燃起了一场滔天大火,法照平静的面容被那场烈火烧得熠熠生辉,他问道: “师父,这莲池是为法慧师兄准备的么?” 法喜回道: “是。” 言罢,他摸了摸法照的头,眼神带着怜惜。 法照从一开始就是被选中出来代替法慧的牺牲品,只是他运气太好,宝觉真人在还没有等到计划的实施,便误打误撞被一位不世高人一剑斩了,而后剩下的两名至高也因为无法医治的剑伤而死去,于是法照才终于活了下来。 当然,这其中也离不开他们与闻潮生二人的努力。 法照沉默了一会儿,感受着这扑面而来的滚烫热浪,又轻声问道: “法慧师兄日后会回来吗?” 法喜感慨道: “如果他想的话……但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回来了。” 法照微微一怔: “为何?” 法喜: “佛门将要恢复青灯大师二十七年前所受的污名,我与慈航法师商议许久,一致认为佛门大合是未来必然的趋势,对于佛门的发展也更有好处,但这个过程需要很多年,并非雷霆手段可以做到,毕竟真正的大合需要「心合」,人心中固有的成见最是难以改变,所以佛门需要一个能够改变人们内心成见的人,而这个人就是青灯。” “没有人比青灯更加适合做这件事情,未来青灯恢复法名与清白之后,将要继续游历四方讲经,传播他的大合之念,将他的观念播种于无数小寺中的那些僧人心里,找到越来越多志同道合之人,由是才能将这件事情做成,而青灯周游陈国讲经,法慧自然陪同,也就没有时间回玄幽寺了。” 法照眸子微微一暗,心情略显低落,然而一听到未来佛门会大合之时,他的心情忽然又好了起来。 法慧是法照在佛门唯一的一个朋友,也是法照唯一在佛门可以敞开心扉,不必拘泥于凡俗礼节的朋友,听到对方将要远行,他难免觉得难过,可他转念又想到法慧这是为了佛门未来新的天地在努力,那股淡淡的悲伤便逐渐销声匿迹了。 “你也莫要懈怠,法照。” 法喜盯着面前灼灼而盛的莲池,声音苍老而有力: “而今,你是佛门真正的佛子了。” … 青灯寺内。 法慧与青灯收拾了行李,牵着马儿到了寺门口,历经一场大战之后,青灯寺的门口更加残破了,若是无人打理,外人误入此地,只会将这里当做是一处早已经留给山中精怪的破旧荒冢。 “大师要不将这寺庙外头的破损修缮好了再走?” 干活的一名老和尚极力挽留,但红光满面的青灯袖子一挥,潇洒得很: “老和尚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修缮青灯寺的事,就交由诸位了。” 清理碎石的老和尚抬起头来,看向青灯的眼神复杂,发自内心地问道: “大师还会回来吗?” 青灯笑道: “会回来的,落叶归根。” 说完,他忽然想起还有什么东西忘拿了,于是急忙转身回去收拾,他走后,法慧看了闻潮生一眼,走上前来与二人道别,却是沉默许久未曾开口,后来他做出了一个二人意料之外的举动,法慧拿起了闻潮生手中的酒,仰头猛灌了两口,接着将酒还给闻潮生,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他是我父亲。” 第548章 五境之访 短短的五个字,叫闻潮生与阿水都愣在了原地,他们难以置信的眼神比这山间燥热的风还要燥热,法慧没有解释,也没有故事,但许多事情因为这五个字已经合情合理,水到渠成。 “他知道吗?” 闻潮生问了一句。 法慧头也不回地牵起马绳。 “他不知道。” 闻潮生掐指一算年纪,蹙眉道: “时间对不上啊。” 法慧低头,意味深长道: “对的上的话,他就要起疑心了。” “娘亲不让我说。” “会影响他完成大事。” “以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娘亲不是傻,是懂。” 青灯拿着一袋子经文从寺庙中走出,堆上了马背,法慧扶他上马,回头最后跟二人道别,眸子深处有一抹与年轻容颜不相符的成熟与深沉。 “潮生、水姑娘,再会。” 闻潮生呼出口气,抬手: “再会。” 二人骑马离去,彼此心知肚明,所谓再会,大概率便是再也不会。 临行前,闻潮生将「鲸潜」也传授给了法慧,这两门道家的功夫对身体有益,足够二人参悟修行许久,若是能琢磨透彻,未来青灯也许还能多活些年头。 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再多活些年头。 为了他的理想,为了那颗已经死了二十七年但忽然又重新活过来的心脏。 暂没有了其他的事情碍眼,闻潮生与阿水全心全意沉溺到了修行之中。 寻觅五境的道路艰难而漫长,这既是一道拦住了古往今来几乎所有人的门槛,就不会轻易让闻潮生二人找到,除了继续修行巩固逍遥游之外,闻潮生继续磨砺着他的剑道,而阿水则似乎对于「永字八解」尤有兴趣,拿着柴刀常常在山间比划,不时会跟闻潮生交流心得。 “天人大劫究竟是什么?” 某天夜里,闻潮生叼着已经生长出来的狗尾巴草躺在河边,他看着水流西去,看着随着水波而晃动的星月,出了神,以至于他忽略了点头的鱼竿前端。 盘坐于一旁大石头上吸纳月之精华的阿水感知到了微弱的动静,忽然睁眼,她很快便看向了闻潮生的鱼竿,说道: “你鱼要跑了。” 闻潮生摆了摆手: “跑就跑了吧,反正今夜又不吃鱼。” 鱼到底是没跑。 它卡在了鱼钩上,闻潮生捞上岸来,是条八九斤的草鱼,闻潮生看着它窒息挣扎的模样,心头不禁起了慈悲之心,转头拿块石头结束了它的生命。 “不是不吃鱼吗?” 阿水调侃道。 闻潮生给这鱼去了内脏,生了火,穿在竹枝上,有理有据: “来都来了。” “就当是河神送我的。” “先前我们埋尸,没往河里扔,这就是福报。” 阿水嗤之以鼻,但还是从巨石上走了下来,帮忙烤鱼,闻潮生去搬来了酒,问阿水关于五境破境的事情,阿水也是一头雾水,没什么头绪。 “军中确实人才辈出,但真正破五境的寥寥无几,除了个别有名气的将军,但在战场上……五境与四境的差别会被缩小。” 闻潮生讶异道: “会被缩小?” “那是什么意思?” 阿水解释道: “因为战场之上的许多军人根本悍不畏死,而且处于大军之中,一旦被包围,插翅难飞,三五千精锐士兵可能便能将一名五境活活耗死。” 阿水的描述与当初院长对于六境修士的描述相差不多,虽然五境六境的修士要强于普通人太多,可他们毕竟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所消耗,无法一直高强度的战斗下去。 由是这样的人若放在江湖上自然令人闻风丧胆,可一旦去了战场上,威慑力会打折扣。 “别听我这样的描述,让你觉得五境修士也不过如此,其实,这也只是在发生较大的摩擦且局势一方倒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状况,若是中小型战役或地势比较复杂的地方,多一名五境强者,很可能便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 阿水给烤鱼翻了个面,又刨了刨火堆,叫火势小了些。 “大部分的军人没有时间与条件静心修行,更何况修行一途,本身便极为考验天赋,许多入伍的军人要么没过多久死在了战场上,能活过十年以上的老兵,少之又少。” “你别瞧齐国军队人数庞大,其实十年、十五年以上的老兵兴许也就七八万,甚至更少,他们之中不少人倒是修为不错,可历经无数战斗,已浑身暗伤,更有甚者缺手缺脚,再进一步已是奢望,由是如此,那几名五境的将军几乎不会提到任何与修行相关的事。” “所以……” 她摊开手,叹道: “我也没有头绪。” 闻潮生盯着火堆,淡淡道: “青灯大师跟我讲过一点,他是参经之时做了一场梦,他依稀只记得在梦境之中经历了很多事,醒来便涉足五境了,不过如今叫他回忆起任何与梦境相关的细节,他却是丝毫记起不得半分。” “我想去请教一下慈航与法喜,听听他们过来的经验。” 阿水将烤好的鱼肉放在一旁的平整石块上,竹枝一夹,皮开肉绽,热气腾腾的白肉带着香气犹如白玉一般盛开在二人眼前。 阿水对于自己如今烤鱼的技术非常满意,问道: “几时出发?” 闻潮生对着白花花的鱼肉上了手,回道: “明日。” “行。” … 第549章 丢失的信件 … 司小红背着自己那件简朴的小布包来到王城时,被这座宛如洪荒巨兽一般的巨城给狠狠震撼住了,她眼见着这犹如长蛇一般入洞的人群,一时间有些莫名的茫然,她站在人群的旁边停下,一边感受着自己心脏砰砰跳动,一边惶恐到不敢入城。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从她身边过了又过,大家拥挤着向前,只当她是在等人,偶尔瞥来两眼,却无人开口理会。 不知为何,司小红对这座巨城充斥着敬畏,她一只手紧紧拽着衣袖,身上的血液都仿佛凝结,眼前发白。 早些时候闻潮生曾笑着与她讲她身上有着社恐属性,司小红询问「社恐」含义之后却不以为然,想着这根本不是什么事,直至今日,她才清晰地感受到「社恐」所带来的可怕威力。 原本她抵达王城之时已是傍晚,耽误这么长的时间,眼见着夕阳渐渐落山,司小红想到了来时马夫与她交待今日王城要宵禁,她需得快速进城寻得住处,否则若是被巡逻的禁军当作贼人抓起来,只怕届时身上长着十张嘴也讲不清楚了。 司小红一想到路上那马夫张着一嘴老黄牙与她描述起各种残酷的刑罚,心脏便不住地收紧,见着前方的人已经余下不多,她又想到自己来这王城的目的,心头莫名多了一股支持着她的力量,于是一咬牙,硬着头皮钻入了队伍中,顺着人群到了城门口,依次受军士认真排查身份。 除了排查他们的户籍之外,军士还会对他们的包裹严格排查,这些日子,进入王城的人除非隶属于个别机构,皆不允许携带武器。 耽误了这么许久,小红进入了王城的寒辕长街,白日里这里有多么的热闹,此时此刻这里便有多么的清寂,小红走了很长一截路,没有遇见一个人,连个问路的也没有,风吹得她内心慌乱,回头望着城门口,却只看见那里的军士已经关上了巨大的城门。 司小红本想回去与那些军士问问路,可白日里那老马夫的话此时此刻又回响于她的耳畔,叫司小红直接打消了这个念头,昏沉的远处,司小红隐约似乎见有一名身着铁甲的军士在朝着她这边查看,司小红未作贼心也虚,迅速转身低着头朝着街头的前方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总之是很久,但她的运气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差劲,至少,司小红在距离王城宵禁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时,遇见了几名不知要去哪里寻欢作乐的公子爷,她紧张极了,心里想着,若是真像宋妈妈那样讲的,这几人要调戏她,那她就直接大喊大叫。 但对方至始至终根本没有多看她一眼,这不免让司小红紧张的心松了口气,心想这王城也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危险,一时间眼眶发酸,敬畏之心凭空诞生出几分感恩,想着这座大城好赖是没将自己直接吞掉,后来她又遇见了一名周身打扮华丽的妇人,鼓足勇气上去问路,对方瞥了一眼司小红的穿着,眼底满是鄙夷之色,但也回答了司小红的问题。 「贾圄」这个名儿,在王城其实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老乐师,光是自己精通的乐器便有足足十一种,尤其善琴,手底下教出过几个很厉害的琴伶,其中最为人熟知的,便是在王城风华了十二年的玉淑院头牌余云曦,曾经六次被齐王请入宫中参与重要的宴会,司小红对于贾圄的了解不深,只知这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琴师,若她了解透彻一些,她便一定会惊异于宋尘楠为何会认识这样厉害的名人。 得知具体的方位之后,司小红紧赶慢赶,途中又问了些人,总算是在宵禁前抵达了贾圄所住的府邸。 其实,王城里一般的富人是不可以「府」为筑的,都是选的上好的地皮,建了精致的宅院,而贾圄虽然身无官位,亦无爵位,却能以府为著,其中最大的原因,当然还是「齐王」。 齐王酒池肉林多年,与贾圄交往得频繁,私底下关系甚佳,由是多赏,但贾圄这人晚年痴于音律,多次对于齐王的封赏遣退,金银珠宝他都不要,后来驳了齐王颜面,被齐王叫到宫中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最后只得接受了这座府邸。 小红站在府前,月色下的两座石狮面目狰狞,犹如活物,她紧咬着嘴唇,忍着腹中饥饿,来到了门口叩门,三声之后,府内的守门人好奇将门打开了一个身位,见到外边儿站着一个穿着朴素的少女,眉头不免轻皱,问道: “何人,何事?” 司小红急忙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那守门的人挖了挖鼻孔,很随意地往身上擦了擦,对着小红伸手: “信给我看看。” 司小红打开包袱,可是翻找了一番,心头却忽地泛起凉意。 她的信……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呢? 是在何处遗失的? 司小红拼命回忆,今日上马车之时,她还认真检查过信件,难道是遗漏在了途中? 又或者是那名城门口检查她背包的军士给她粗心弄丢了? “完了……” 司小红面色僵硬,尴尬地站在原地,又尴尬地对着面前的守门人小声道: “我好像把信件……弄丢了。” … 第550章 关押 … 王城外,小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茫然与贾府守门的下人对视,宛如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眼见着那名守卫的脸渐渐阴沉下来,小红百口莫辩,一个字也讲不出。 “他娘的,大晚上的玩老子?” “知道这是哪儿吗?这贾府!” “赶紧滚,不然老子打死你!” 这名守卫只当司小红是个上门来找茬的人,恶狠狠地凶了她几句,抄起手里的棍子吓唬她,司小红以为这守卫真要给他几棍子,吓得忙不迭朝外面跑,跑到几步开外,她心里觉得委屈极了,对着贾府门口喊道: “我没说谎,我只是把信弄丢了!”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头打转,或许是眼中的神情真挚,或许是那股发自内心的气势,有些感染震慑贾府的守卫,后者不免相信这少女兴许没有说谎,但他一想到王城如今连流浪汉都有了,可谓世风日下,可不敢随便放人进入府邸中,这是在拿自己的工作开玩笑,于是他收起了手里的棍子,扬头对着司小红叫道: “那就去找,找到信才能让你进去!” 说完,他便将贾府的大门关上了。 门一关,司小红撇了撇嘴,拿起手往脸上抹了几下,又不哭了,转身望着来时的路,沉默地像是天上的月亮。 她心里认真盘算着白天的事情,想着自己到底是将那封信丢在哪里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她早中晚各会检查一次,不会乱扔乱放,平日里这布包一直紧贴着她的身边,所以信在途中遗失的可能极小,那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今日刚刚入城时,接受排查的时候被军士翻找出来后弄掉了,没能收检回去。 想到这里,司小红的思绪变得清明起来,她急忙吸了吸鼻子,转头小跑着朝着来时的路跑去。 她身上的银钱在路上已经花的差不多了,余剩下的那些显然无法支撑她在这座富饶之地过活,若是找不到那封信,她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 想到这里,她加快步伐,越跑越快,不一会儿便面色通红气喘吁吁,后背已被汗水打湿,司小红感觉自己双肺像是要炸开一样,最后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单手撑着寒辕长街旁的墙边休息。 夜风浩荡,时猛时缓,吹得司小红头脑晕晕,她简单缓了口气之后,便继续朝着西城门而去,却不知为何路上凭空多出了这般多的肃杀之气,司小红忽然听到了一些沉重的声音从街道的远处传来,她虽然没见过,却也能听出这声音是禁军巡逻时发出的脚步声,一时间不免心脏猛地揪紧。 王城今日宵禁。 莫名的恐惧漫上心间,让司小红想要逃离,可这寒辕长街一眼望去,哪里又有藏身处? 司小红迅速转身,可低头跑了没两步,她又猛地止住了步伐。 “不行……不能逃!” “我又没有犯法,我为什么要跑?” “要是这个时候逃被抓了起来,那才是说不清了。” 她紧紧攥着拳头,直至指节发白,忍耐着内心蔓延的巨大恐惧,司小红强迫自己转身,硬着头皮朝城门而去。 很快,她与巡逻的禁军相遇了,为首的人叫住了她,厉声质问她此刻还不回家,在外面乱晃什么,那仿佛要与夜幕融为一体的墨色铠甲上缭绕的杀气叫司小红双腿发软,她鼓足全身的力气,颤声回道: “军爷,我不是王城人,是从苦海县来的,我本来要去贾府,但因为推荐信遗失了,进不去。” “那封信可能在入城检查时不小心遗失了,我,我想回去找……” 她紧张得不行,话不能完全讲清楚,这一队巡逻的禁军见到小红这副模样,身上的杀气稍微淡了些。 这当然不代表他们会放任司小红就这样在王城之中乱窜乱逛,只是司小红如此表现,众人都觉得她没什么威胁。 “晚上宵禁,一切闲杂人等不可在王城之中随意走动。” 冰冷的声音传响在司小红耳畔,她紧咬着泛白的嘴唇,双手捻住袖口不放。 “可是军爷,民女没地方去了。” 禁军为首的那人闻言,头盔下眉头一皱,对着身旁的那名巡逻者道: “柳盛,你带两个人,先把她带到城关去关着,明早核查身份了再说后面的事,最近风声紧,任何意外都不能滋生,出了事,怕掉脑袋。” 被称作柳盛的巡逻者点头,从队伍中清点了两个人出来,然后一把抓住司小红的胳膊,将他朝着西城城关拖去。 他力气很大,路上把司小红的眼泪都疼出来了,可她不敢吱声,也不敢挣扎,就这样一直忍着到了城关处,被关进了城关里面临时的牢笼中。 柳盛跟四名牢笼的守卫,通了一声气,接着便又回去巡逻了。 这里的牢笼中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霉臭味,司小红虽然没有洁癖,但也绝对不会喜欢这样的环境,她来到牢笼一处看着相对干净的角落,小心翼翼地靠墙坐下,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膝盖,静静等待着天明。 一名守卫走了过来,他手里还端着一碗盖浇饭。 那名守卫斜靠在笼子旁,边吃边用筷子的一头戳了戳笼柱,对着司小红含糊不清道: “喂,你是哪国派来的奸细?” 司小红闻言,错愕地抬起头来,紧接着,整个人像是受惊了一样,急忙跪倒在地,用力地磕头: “军爷明察!” “民女是土生土长的齐国人,绝非奸细,绝非……!” 或许实在是担心被突然插上这样的罪名,司小红磕头很用力,两下便见了红,给笼子外面的那名守卫都吓了一跳,他急忙制止了司小红说道: “别磕了,别磕了!” “姑娘,我就跟你开个玩笑……” 司小红闻言,紧张的心情这才舒缓了下来,原本光洁的额头出现了血印子和乌青,疼痛袭上心口,但她不敢埋怨,只是对着门外的守卫说道: “多谢军爷,多谢……” 那名守卫也确实是被司小红吓到了,不过敢继续跟她说话,端着碗回到了自己的同伴身旁坐下,夹了两根红薯尖放到碗里,压低声音说道: “……这小娘们一看就是才从外面来的,年纪轻轻就来王城讨生活,看着怪可怜,明早等人到了,确认一下她的身份,给她放了吧。” 他们这边儿寻常时候也是轮换班次,再过一个时辰他就要回去休息了,但是有一名同伴因为家里有事,于是跟上级通了气,要调休一天,因此今夜他要守完。 这话他是给这名同伴说的。 第551章 试琴 其实在这样一个人少的地方待上一整夜,对于司小红来讲不算特别煎熬,她生来便有比较严重的社恐属性,只要这些人不欺负她,人少反而对于她来讲还会令她更加心安一些。 然而,事情并不如她所愿。 到了后半夜,这里的人竟然多了起来。 换班之后,似乎有几个守城的军士,偷偷从城关上跑了下来,跟看守牢笼的四名守卫喝起了小酒。 这是属于他们的灰色时间。 后来有两人喝醉了,便跑到了关押司小红的牢笼旁撒起了野。 有个喝得满面通红的军士在那调侃司小红,横七竖八问东问西,司小红表情惶恐,面对对方的问题,她仔细斟酌着,几乎是有问必答。 后来,这名军士非得扭着司小红,让她在牢里面弹琴,来证明自己的身份,叫他几分醉了,发起了酒疯,之前要守通宵的那名守卫急忙走了过来,把这人从牢笼旁边扒拉开,让他跑到城关上去吹冷风,醒醒酒。 也许是因为相处的时间长了点,再加上看见这名沉默寡言的守卫还愿意帮助自己,让司小红的胆子稍微放大了点,再者,她想到明天清晨时城门口就又会进出很多人,自己遗失的信件可能会被扔掉,再也不能找回来,于是司小红便鼓起勇气叫住了那名军士过来,跟他讲述了白天自己丢失信件的事,希望对方能帮自己去找找看。 说完后,司小红又伸手在包里面摸索着,她很快便拿出了宋尘楠交给她的那个小钱袋子,一咬牙,一狠心,从里面直接拿出了一半,塞到了那名守卫的手里。 守卫看着手里的几两碎银,又瞥了司小红一眼,说道: “我去看看。” 大约过了一刻钟,这名守卫从外面走了回来,将一封信从牢笼的缝隙递给了司小红,见到了这封信,司小红激动地险些哭出来,忙不迭地向这名军士道谢,后者没说话,将先前司小红递给他的那些碎银又拿出了些,还给司小红。 “收你顿酒钱。” 他说完,转过身子又回去喝酒了。 或许是因为感受到了这些人的善意,司小红褪去了刚来王城时的惶恐,熬到了第二天清晨,另一批专门负责排查城关的军士入关,他们确认了司小红的身份之后,便放她离开了。 再次回到寒猿长街的司小红肚子已是咕噜咕噜直响,但她根本没有心情去吃早饭,一路直奔贾府。 开门的依然是昨夜的守门人,见到司小红来了,他拿着这封信让她在门外等待,自己则拿着信进了贾府。 没多久,他为司小红开了门。 “跟我来。” 入了贾府,那名守卫用带着歉意的语气说道: “昨夜之事还望姑娘见谅,最近王城不太平,我不敢随意放人进府,出了事,担待不起。” 司小红「嗯」了一声,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贾府佣人很少,这便导致府中花草的修剪必然没那么精致,也会让这偌大的府邸极为冷寂。 “这两年贾老身子骨不好,前几个月害了场风寒,之后一直卧床不起,头发也白得多,前些日子,齐王从宫中派遣了太医来为他看病,究竟什么情况我也不知晓,贾老没跟任何人讲,不过……” 那名下人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讲的太多了,有些失言,便适时地住了嘴。 他带着司小红去到了庭院的深处,到了这里,府邸的布置忽然简单起来,许多园林生了野草,无人打理,司小红好奇,随口一问,那人回道: “贾老不让。” 短短的四个字,让司小红忽然间紧张起来,她大致能从这四个字里瞧见贾圄的不好相处,大约他便像他的名字那样,将自己锁在了方寸之间,谁若是想要见他,势必碰上一鼻子灰。 下人将她带到了门口,敲了敲门,房间里面立刻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进来。” 怀揣着忐忑的心情,司小红推开门,走入房间,里面比想象中的整洁,也没什么怪味儿。 躺在床上的老人对着门外的下人挥了挥手,那人心领神会,便关上了房门,离开了这里。 有意思的是,当那名下人离开之后,原本卧病的老人此刻竟然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穿上了鞋子,走到桌旁坐下,倒上些茶。 “你叫……司小红?” 少女非常恭敬地站在了一旁,即便老人招呼她坐下,她也不敢坐下。 “回大师,小女司小红,是宋妈妈推荐来学琴的。” 贾圄听到司小红对于宋尘楠的称谓之后,身子微微一僵,他讶异地看向司小红,问道: “你是她的女儿?” 司小红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出了她跟宋尘楠的关系。 贾圄一听,顿时急了,猛的一拍桌子,怒道: “混账!” “她怎么能去窑子里给人当老鸨?!” 见到老人面色倏然涨红,司小红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慌忙解释道: “不是给人当……鸳鸯楼就是宋妈妈的,只是平时里她对大家很好,所以姐姐们都喊她妈妈。” 贾圄闻言,脸色虽是略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铁青。 司小红见状,也好奇起了宋尘楠和贾圄之间的关系,但她不敢问,只能暂且将这个疑惑压在了心里。 老人沉默着,喝了几杯茶后,他才抬起头,重新对着司小红问道: “你的音律熟知多少?” 司小红如实回答: “只会一些简单的曲子,也看不懂曲谱。” 贾圄微微蹙眉。 “他在信里说你是鸳鸯楼的琴师,也是苦海县唯一一名琴师,你连曲谱都看不懂,如何做琴师?” 司小红声音更小,老实巴交地回道: “我,我都是自己摸索的一些曲子,然后记住它们的顺序。” 贾圄盯着小红一会儿,将那封信收捡起来,来到门口,对着她道: “跟我去试试琴。” … 第551章 天赐 司小红被带到了府中一处特别的院子里,这座院子里修了一处阁楼,大约是整座府邸之中最为精致的都方了。 阁楼四层,占地面积不小,里面收纳了贾老先生这些年自己用过的所有乐器,大部分都完好,却也有几个是破损的,贾圄将它们收纳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了纪念这些乐器本身还是纪念自己曾经的时光,见到这琳琅满目的乐器之后,司小红的眼睛泛动着亮光,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这些日子奔波王城所受到的诸般委屈与困苦,嘴巴微微张着,用恶俗一些的话来描述,便是她大有一副乡巴佬进城时的模样。 看见司小红这表情,贾圄微微挺直了自己的后背,那张苍老而波澜不惊的面容间难得出现了一抹淡淡的骄傲之色,他开始跟司小红介绍起了这些乐器的来历,每一个乐器对于贾圄而言就是一段难忘的时光,是他的过去,是他的人生,大部分的人没有机会听到这些故事,而其中又有大部分对于这些故事可能根本不感兴趣,司小红却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时会插上两句,询问细节。 贾圄讲着这些被尘土掩埋的时光,不知不觉自己也成了听故事的人,语气之中便流露出了越来越多的喜怒哀乐。 到了二楼,他带着小红来到了中心处,将那个上小下大、形状圆润、外有七孔的骨埙从架上取下,递给了小红,指着这骨埙说道: “它是我其中一位老师。” 司小红感受着骨埙光洁冰凉的外表,小心翼翼地盘了盘,说道: “大师以乐器为师?” 贾圄表情奇怪,说道: “不,它是用我老师的骨头打磨的。” 他话音落下,司小红吓得一哆嗦,险些没拿住,给这东西摔在地上。 贾圄沉溺于那段故事里,没有注意司小红的变化,继续道: “那是位江湖乐师,姓钟名易,他游历天下,一生爱埙,后来遇到了我,希望自己这些年的技艺与沉淀的曲律可以传承下去,嘱托我将他死后的骨头打磨成埙,如此便能永与乐相伴……” 司小红听完,对于手中骨埙的惧意淡了两三分,轻声道: “那位钟大师真是爱乐如痴。” 贾圄双手负于身前,叹道: “是啊。” 将骨埙放回了原位,他继续带着小红向着阁楼上方而去,介绍着那些乐器,到了最顶层,司小红目光讶异,因为这一层与下面三层完全不同,陈设简单,摆放随意,只有一件乐器,那便是一张很朴素的古琴。 “大师,这……” 面对小红的疑惑,贾圄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抚摸着自己的胡须,说道: “我以琴入乐,在众多的乐器之中,我最擅长抚琴,对于琴律也最为敏锐,早些年,我在宫内为齐国先王奏过三场,一宴名为「九洲」,一宴名为「天哲」,皆是齐国最为有名的大宴,在场宾客数千,皆为权贵……” 贾圄提及此事的时候,脸上有无法遮掩的骄傲,作为一名乐师,能有他这样的成就,已经算是走到了极致。 司小红听到这里,看向贾圄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尊敬,眸子泛着亮光问道: “还有一次呢,大师?” 贾圄微微侧身,表情忽然一黯,道: “最后一次,是先王入殡后,我在山陵脚下与山鸟合奏,送他远行。” 司小红怔然,忽被触动,感受到了贾圄的情绪,眼眶微红。 贾圄轻轻拍了拍小红的肩膀,而后去到了古琴旁,将这年岁比小红还要大的古琴交由她的手里,而后说道: “你说你自己摸索出了几首曲子,弹来我听听。” 司小红闻言点头,将琴放在琴台处,先试了音,接着便弹了几曲自己在苦海县摸索出来的曲子,贾圄静静聆听,右手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膝盖。 就这样,司小红很快便奏完了几首自己琢磨出来的曲子。 贾圄听完之后,眉头微皱: “没了?” 司小红想要诚实地回一句「没了」,但见贾圄那不甚满意的模样,她莫名变得十分紧张,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选择了隐瞒,手指抚于琴弦之上,奏起了闻潮生曾经教给过他的几首曲子。 其实那都不算曲子,只是司小红将闻潮生哼唱出来的乐调用古琴重新演绎一遍,由于所处的世界与时代不同,所以闻潮生曾哼唱给小红听的,都是一些偏于古风的纯音乐,这些曲律揉合了后人对于历史的回味与解析,相比于古人纯粹的乐调多了许多豁达与狂放,不拘泥于框架之内,对于贾圄的审美是一种决堤式的冲击。 若是对于常人而言,这种冲击未必会在短时间得到赞许与回应,但眼前的贾圄本身就是一名浸淫于乐道的大师,世间寻常的曲子早被他琢磨了千万遍,如今小红奏出的曲子,正是贾圄苦苦寻觅的东西。 初听时,他眼前一亮,越是细品,他手指越是颤抖,到后来不自觉地弹动,似乎像在自己复刻司小红弹出的音律,紧皱的眉头中流露着激动,身体也绷得僵直。 一曲过罢,贾圄猛地站了起来,来到了司小红的身边,瞪着眼睛问她道: “这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司小红可给贾圄这眼神吓住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撒了个谎: “不,不全是……先前在苦海县里,有一个朋友也喜欢音律,我们有时候会在一起交流,这些曲子,有,有他的……” 贾圄见司小红这副样子,也晓得自己态度过激了,缓声道: “我知道了。” “走吧,我先带你去安置一下住处,关于学琴的事,稍后我们再细说。” 小红闻言也是终于松了口气,他与贾圄下了楼阁,路上想到了什么,从包里摸出了一张银票,双手递给贾圄: “大师,这,这是学费!” 贾圄瞟了一眼这银票,沉默片刻后道: “学费等日后学成了后再给我不迟。” 小红闻言怔然,但很快便又将这自广寒城换来的银票收好,允诺自己一定会认真学习,不辜负贾圄的苦心。 交待了府中的下人去为小红布置了住处之后,贾圄仔细打量了一番司小红的穿着,又让府中的下人去找来裁缝,为司小红量身定做几套衣物。 “明日清晨,鸡鸣之后,来琴楼见我。” 贾圄对着司小红交代完,便转身匆匆去了琴楼,他来到了最上层的古琴旁,迫不及待地复刻了司小红最后弹的那首曲子,眸中呈现了狂热的神情。 “好曲,好曲啊!” 一曲过罢,贾圄激动不已,转头看向了阁楼窗外的天,喃喃道: “先王去世之后,我只道世间再无知音,却不曾想在这晚年时候,上天还能厚爱我贾圄一回……” PS:今天一更,明天三更。 祝大家国庆快乐。 第552章 入寺 陈国,玄幽寺。 闻潮生二人骑马行于此地之后,意外地发现玄幽寺外竟然如此清静,在佛国三名至高梵天彻底倒台之后,法喜与慈航纵然实力不够六境,却依旧成为了陈国如今新的佛宗领袖,新的至高,那些曾经隶属于宝觉真人三人的香火,按照道理说应该会全部投奔法喜三人而来,此地该是香火鼎盛才对。 “奇怪,玄幽寺的香客怎么不见了?” 闻潮生四下里瞅了瞅,眉头皱着。 阿水东张西望,手一直摁在刀柄上,似乎正在戒备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 她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闻潮生见怪不怪,对于阿水这般警觉的人来说,任何反常的环境都会引起她的高度关注。 二人到了寺门口,开门的是一名非常年轻的小僧,见到闻潮生二人之后,他并未惊讶,目光越过了二人,看向他们牵着的马背上的酒,而后他便对二人躬身行礼,笑着说道: “二位请随我来。” “法喜大师已经等待二位许久了。” 闻潮生失笑道: “法喜知道我们要来?” 小僧将二人领入了寺庙,回道: “是的。” “大师最近有过吩咐,若是遇见一男一女,牵着马,马上有酒,就速速迎进寺中,切不可怠慢。” 闻潮生与阿水对视一眼,跟在了这小僧的身后,在去往玄幽寺深处的路上,闻潮生询问他为何不见香客,那名小僧回道: “这是法喜大师的吩咐,小僧亦不知为何,二位若是好奇,待会儿可以亲自询问大师。” 无名小僧将二人带到了寺庙背后的青山脚下,远远便见法喜正盘坐于山腰处的崖台之上,于几许淡淡的烟云背后焚香煮茶。 将二人带至此地后,无名小僧便对二人说了一句「请便」,转身离去了。 闻潮生与阿水沿着山路前行,来到了法喜的面前,对着他道: “大师怎知我们要来?” 法喜提起了吊住的茶壶为二人掺茶,茶香许以山林间恰到好处的微风,放松了二人的情绪与心情。 “二位如今已至四境尽头,前方迢迢路远,一眼望不见尽头,不知五境门槛究竟在何处,而今最快能寻觅到突破五境的方法,自然是汲取过来人的经验。” “陈国这些年与其余三座大国不同,因为佛宗内斗的缘故,一直没出过多少真正的大修行者。” “而今你们在陈国能找到的,只有我与慈航了。” 这当然并不难想,二人二人要比法喜更加了解慈航如今的状态,不会轻易去打搅慈航,自然而然就会选择来找他。 闻潮生轻轻品了一口淡茶,笑道: “大师真是心思通透啊。” 法喜感慨道: “能不通透吗,若不通透,又岂能在宝觉真人的统治下走到今日?” “我也只是个俗世俗人,披了层佛门的金衣而已,若说通透,青灯那样的人才叫通透。” 提到了青灯老和尚,闻潮生不免笑了两声,偏头对着阿水问道: “阿水,你觉得青灯通透吗?” 正准备喝茶的阿水顿住了动作,她盯着茶水回忆了片刻,回复了四个字: “过刚易折。” 法喜回道: “他是通透的,也只有这样通透的人,才能舍弃己身的利益去为佛门做事。” “心性决定人的念头,念头决定人的行为,像我与慈航这样的人,就永远不会去做他要做的事。” 提到了青灯,法喜的神情之中流露着一种惋惜。 他和何尝不希望青灯在该圆滑世俗的时候能圆滑世俗,可人的性格很难改变,若是青灯变得圆滑世俗,变得明哲保身,那也许今日的青灯便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也不再会有人继续不遗余力地去宣扬「大合」之说,佛门只是单纯地换了一批掌权者罢了。 “其实当年,我与慈航对于青灯老和尚的大合之说十分中意,但我们都知道宝觉真人不会允许的,也基本预见了老和尚的下场。” “因为缘分到了今日,我与慈航能做的最多的也就是尽量帮青灯老和尚恢复声名,稳住佛门的动乱,至于其他的事……就得靠他自己了。” “只是可惜,时不待人,若他能预见到今日,或许会好好修行,哪怕重回四境,延寿二十载该是不难。” 法喜说完,兀自饮下一杯热茶,继续道: “罢了,这都是佛门内部的事情了,此次与佛子相关的事将二位卷入进来,靠着二位倾力相助方才渡过难关,老僧还未向二位道谢,最近正在筹备谢礼,事后会遣人送往青灯寺,交由二位手中。” “至于修行方面的事……老僧的确有些经验可以与二位分享。” 闻潮生摆正坐姿,正色道: “洗耳恭听。” … 第553章 就在其中 法喜重新将茶壶挂了回去,思绪沉溺于过往之中,徐徐说道: “五境的突破与前四境完全不同,世间的修行,从搬血到通幽,过往千年,前人总结出了无数的经验,大约在八百多年前的时候,「通幽」这个境界还不叫「通幽」,而是被称之为「太玄」,许多人修行到这个境界之后会像是走入了迷宫一般迷失在其中,无法寸进半分。” “后来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天赋卓绝之人窥破了藏在四境之中的隐秘后,他们便将「太玄」改为了「通幽」,后来关于四境的名字渐渐传散开来,可历经几百年的沉浮,却已经鲜有人知道「通幽」这个名字所蕴含的意义了。” 被法喜再三提醒「通幽」二字,闻潮生不免忽然想到了一首前世学到的古诗: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他念念有词,冥冥中似有感悟,但回过神来之时,却仍旧发现心头空空。 法喜平静地继续说道: “四境的修行极为漫长,但这个漫长的过程并非修行本身,其实是对于五境寻觅的漫长,简而言之,当一个人刚刚突破四境时,他便有了能够进入天人的资格,只要找对了路子,他可以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阿水似乎听明白了,神情出现了一抹错愕。 “您的意思是……五境不在四境之上,而在四境之中?” 法喜苍老的目光中浮现了赞许的神色: “正是如此。” “通幽通幽,去的便是无人光顾、无人踏足之地,而非一味地朝前走。” 说完,他将头转向闻潮生,笑着问道: “青灯曾经也是陈国的梵天,也是五境,他走之前你应该已经跟他请教过了,青灯在突破五境的时候,其实他在四境走得并不算远。” “如果你们发现四境这条路走到尽头也没有出口,不妨试着回头来看看,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从法喜口中得知的一切,对二人对于修行的认知颇有冲击,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原来五境的突破处一直都不在四境的尽头。 望着二人若有所思的神情,法喜补充道: “不过道理归道理,真正落实,其难处依旧叫无数的天才望而却步。” “天下修行者千千万万,知道这个道理的不在少数,然而五境依然是凤毛麟角。” “根据老僧这两百多年来的所知所获,每个修行者其实都有不止一条路通向五境,而这些不同的路,最后也会影响到五境的修行。” “关于这一点,老僧也给不了你们什么答案。” 五境自古以来都是修行者们最难攻克的难关之一,法喜告诉二人的这件事情虽然不算什么特别的秘密,但也的确可以帮助二人少走很多弯路。 他们举起茶杯,敬了法喜一杯,后者喝光了杯中的茶,顺势询问起了关于齐赵之战的事。 因为如今佛子是跟着法喜在参经静修,所以对于那日陈锦绣去了青灯寺的事有所耳闻。 法喜心里很清楚,陈锦绣如今绝不会轻易放过闻潮生这两个人才,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拉拢和接近他们,既然这样,他便很有可能会向二人分享关于齐赵之战的情报。 对于这一场战役,法喜也是格外关注。 他们之前派遣了三名梵天前往齐国东部参与了这场战争,这三人的生死会直接关乎他与慈航的安危。 法喜希望佛门能够发展的越来越好,能够重现当年弥勒大佛尚在时的辉煌,但这并不代表他和慈航愿意为了佛门而献出自己的性命。 倘若真到了他不得不亲自参与齐赵的战争时,法喜就得想办法隐遁了。 对于那场战争,法喜实在是看不到任何一点希望。 二人也没有藏着掖着,将他们拿到的关于目前齐国的战报说给了法喜听。 后者听完之后,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接下来闻潮生的话又让他猛地紧张了起来: “赵国的溃败只是一点小小的开胃前戏,真正的大战还在酝酿,如果两国真的是想要将齐国赶尽杀绝的话,那么势必会设置一系列的计划,接下来的赵国很可能还会溃败,在溃败的同时,他们会想尽办法分化齐燕的力量。” “军队之间的拼杀固然极为惨烈,若是有五境六境的修行者参与,那便是活脱脱的一幅地狱绘卷,不过我想……在齐国的力量被彻底分化之前,那些大修行者不会轻易动手的。” 法喜不知道细节,向闻潮生询问这有什么说法,后者告诉他: “齐国参天殿这一次派出了十五人。” “以我粗浅的认知,那该是一股足以让这天下任何势力都会为之色变的力量,哪怕他们并非一心,在外界的压迫下,也很容易拧成一根韧性极强的绳子。” “燕、赵如果没有拿下齐国这十五人的把握,就不会轻易出手。” “但大局在侧……很多事情的推进不会由个人的意志决定,大师若是有什么其他的计划,只怕要早作准备了。” 闻潮生像是从法喜的表情里猜出了几分他的想法,但他并不介意,因为多一个法喜,少一个法喜,对于那场战争的影响微乎其微。 他反而还希望法喜能够活下来。 毕竟,此时的法喜与慈航已是陈国名义上的至高梵天,手中的权力极大,还与他交好,未来真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他们可是难得的助力。 … PS:第三更会很晚,有点事要处理,差的字数第三章尽量补。 第554章 天机(一) 山外青山,楼外楼。 塞外,碧砚峡深处,青松如剑空如洗,虎啸猿啼,翠鸟叠鸣。 在这世外本该寥无人烟之地,却突兀伫立起了一座桃源小镇,此地建设有独特机关,一座座精妙的建筑与镇外长河相融。 小镇内,人人似乎都极为忙碌,低头匆匆穿行,好似每人都有着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而在小镇的中央,立起了一座三十余丈高的巨型楼阁。 莫说是寻常的乡镇,便是四国的王宫贵族们,耗费数不清的钱财,召集各地精妙的工匠,也无法将楼阁修建到这样的地步。 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对于建材的理解还不够透彻,而且由于没有电梯,一般的楼高修建到七层以上之后,对于爬楼的人,将会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此处阁楼八面,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大多手捧卷宗,神情严肃。 进入阁楼之中后,令人惊奇的在于这么巨大的一座阁楼,内部竟然只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 没错,这座世间独一无二的巨型阁楼,竟然只是用来装书的。 那些在阁楼里排列整齐、宛如标兵一般陈设的书籍,上面只有一个个的名字,而且还是人名。 这座巨型的阁楼一层约摸只有一丈不到的高度,一名身着青色布衣,手持一卷纸卷的年轻人行色匆匆地来到了阁楼的下方。 他抬头一看,在阁楼的二十九层处,有一张红色的帘子探出了窗外随风摇摆,这名年轻人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入阁楼,一路上行,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二十九楼。 随着他来到了二十九层的中央处,一名满头白发的老者伏案而阅,神情极为认真严肃,而他的眉宇间,锁着一抹已经积聚了不知多少年的愁绪。 察觉到年轻人走了进来之后,老人合上了面前的这本书,取下了眼眶上带着的琉璃镜,对着年轻人问道: “何事?” 年轻人恭敬地来到了案台旁边,躬身把手里的那张长卷铺展开来,上面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楼主,新的「天机」。” 老人仔细查看了一遍这些上面的名字,原本皱着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挪开了先前拿着的那本书的手,于是那本书的名字便浮现了出来。 那本书叫做「程峰」。 老人将这本书小心地放到了案台的一旁,向着年轻人问道: “这么多名字,谁才是?” 那名年轻人说道: “都不是。” “楼主,且听我细细说来。” 他将之前忘川收了佛门的钱财,发下了巨额的悬赏的事情告知了面前的老人。 “……一大批林、火字旗的高手赶往青灯寺山脚下却遭遇闻潮生二人阻拦,最后被两人一柄柴刀、一根竹枝屠了三百七十六人,杀得忘川剩下的几名四境杀手心惊胆寒,慌乱逃窜。” “那一战后,佛门不久又遣人送来了三万金,可忘川基本已经无人接取悬赏了。” “那些侥幸从青灯寺山脚下活着回来的人,像是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刺激,对于当初在山脚下发生的事不愿多提。” “根据其中一人的口述,这两人当时还在山脚下吓退过一名陈国五境的梵天,他们的身上有道韵伤,是之前杀过一名书院的五境掌殿时留下的……” 随着年轻人讲述完了这一些,老人一直紧皱着眉头倏然之间松缓了一些。 “闻潮生……我好像很久以前听到过这个名字。” 年轻人低声提醒道: “此人正是此次四国会武的第一人,古戍棋盘上一剑斩了轩辕青!” 老人神情恍然: “噢,是他啊……闻潮生,闻潮生……” “嘶……” “这个名儿,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年轻人闻言立刻安静了下来,任由老人思索,他很清楚,老人对于人的名字非常敏感,如果他觉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那就一定是听到过。 没过一会儿,老人忽地抬起头,对着年轻人道: “帮我传书一封,去叫「阎罗」回来。” 那名年轻人拱手而退: “喏。” 他没有离开太久,自与宋桥相见之后,阎罗便因为公务回到了天海遗址,那里如今新兴起了一座公国,内部由齐国的文臣在负责治理,名为「单野国」,阎罗如今便在单野国中,得到了来自于老人的密令,阎罗很快便前往了「天机阁」,在最高层见到了老人。 这座巨型的阁楼最高层处,与下方颇有差别,留在这里的书籍寥寥无几,使得这一层显得格外空旷。 阎罗见到老人之后,上前十分恭敬地对老人行礼,而后坐在了一旁。 若是有外人见到这一幕,必会震惊异常,心中猜测着老人的身份,为何竟能让忘川的十殿之一、一名五境强者如此卑微。 老人自己给自己磨墨,一股特别的墨香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见了阎罗,笑着说道: “记得「闻潮生」吗?” “你应该不陌生,最近他在忘川内,声名不小。” 听到「闻潮生」这个名字,阎罗心头忽地「咯噔」一下。 他眼皮不自觉地跳了跳,开口道: “记得,楼主怎么忽然提到这个人了?” 老人拿出一根新的笔,笔尖轻轻蘸墨,接着,他抬起头盯着阎罗,饶有兴趣道: “第一次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好像是……你在苦海县帮平山王做事的时候,我记得你当时回来第一件事,是说苦海县里有个了不得剑客,我问你是不是屠山白,你说不是。” 阎罗似乎不愿意与老人对视,将头埋得更低。 他心里有秘密,怕自己的窗户藏不住。 “苦海县里的确有个很厉害的剑客,就是三十年前带着「孟婆」一同失踪的那位少年,那人如今六境,实力深不可测,我观其时有如虹宇,有如龙渊,周身道蕴如云如雾,浓郁非凡,似与天合。” 提及此人,老人叹道: “只可惜,我去时,此人已经离开了,未能与其相见,时至今日仍旧叫我觉得遗憾……” 阎罗心头微动,想要顺着老人的话继续说下去,将老人的注意力引开,可却不曾想被老人先一步将话题拉拽了回来: “方才说到那个闻潮生……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在苦海县吧,我记得你说,平山王原本给淳穹铺的这条路子,被这个叫做闻潮生的毛头小子彻底搅乱了。” … 第555章 天机(二) 阎罗沉默了短暂的时间,这可能仅有一个呼吸的沉默,却叫老人嗅到一缕不自然的味道。 “怎么了?”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说不得了?” 淡淡的声音叫阎罗瞬间回神,他急忙解释道: “并非说不得,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再加上这实在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毛头小子,所以小人不记得了。” 老人眯着眼睛,看着俯首于一旁的阎罗,说道: “抬头。” 阎罗身子僵硬,但还是快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抬起头来与老人对视。 老人似乎没从阎罗的眼里瞧出任何端倪,对着他道: “你啊,修行天赋可以,但是眼光不行。” “无足轻重的毛头小子……这句描述,实在不妥。” “你可知,你口中的这个「毛头小子」乃是千古难遇的奇才?” “他啊……比你厉害多了!” 老人说完,那双苍老的眼睛里出现浓郁的狂热神色,他将蘸着墨渍的笔放进嘴里轻轻抿了抿,黑色便染在了他的唇瓣上,但老人全不介意,极为认真地在面前的书上写下了「闻潮生」三个大字。 阎罗喉头微动,又缓缓将自己的头埋下,说道: “小人鼠目寸光,的确不及楼主十之一二。” 老人仔细地吹着书面上尚未干涸的墨渍,摇头晃脑道: “讲讲吧,嗯?” “讲讲那个闻潮生的故事。” “我想听。” 阎罗吞了吞口水,喉咙觉得干涩。 “小的对此人的确了解不深,在苦海县的时候,小人受那位高人一叶之镇,一直在河畔卧雪,他……他以前是苦海县的流民。” 老人听到「流民」二字的时候,眼底的好奇之色更甚: “流民?” “他以前不是齐国人?” 阎罗: “对。” “后来小人倒也查过关于此人的信息,但实在没有查出什么来,就连平山王也查不出来,当时刘金时死后不久,他就从苦海县去书院了,小人了解到的唯一一件比较有意思的事是,他在去书院之前,好像杀了书院来苦海县的三名教书先生,至于原因……据忘川那边儿与程峰联系的线人口述,好像说是因为一条狗。” 老人将阎罗的话全部记录在书中,他笔法精妙而轻灵,尤其善写小字,只是最后几字落笔后,老人抬头,神情忽然变得讶异: “因为一条狗,杀了书院的三名教书先生?” 阎罗道: “嗯。” “当然,事实是否真是如此,小的也不敢断定,毕竟道听途说……” 老人想了想,问道: “那三名教书先生什么境界?” 阎罗: “三境。” 老人: “确认三境?” 阎罗: “确认三境。” 老人落笔,又在书上写了几行小字。 “所以,闻潮生在进入书院之前就已经有三境乃至四境的实力了?” 阎罗默然。 老人继续道: “也就是说,他在成为齐国人到离开苦海县的这短短的一两月里,就从一个完全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变成了一名会用剑的江湖高手?” 阎罗深吸一口气,苦笑着回道: “是的。” 老人的脑海里顿时出现了无数的画面,很快便定格在了其中的几幅画面之上,他忽然兴奋起来,激动到声音都有些颤抖: “是奇遇啊!” “普通人绝无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精通剑术,除非是有一名高人相助,阎罗,你猜怎么着?” “这个闻潮生肯定是和当时用叶子镇住你的那名高人有过缘遇!” “定是那名高人传授他剑术,教他修行!” 老人说着,又在书上记录,然后将笔放于一旁,抚掌感慨道: “若是早些年老夫天下游历,遇上这样的修行天才,只怕也会生出惜才之心,带回阁内好好教导……” 阎罗抿唇道: “若他能被楼主看上,亦是莫大机缘……” 老人盯着面前的书,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忽然淡漠了许多: “可惜……可惜……” 他这种语气叫阎罗心惊肉跳,长时间跟在老人身边做事的阎罗很清楚,老人只有在面对需要的「天机」时才会流露出这样的语气。 而一旦被老人相中成为「天机」,往往最后下场都很难看。 “阎罗。” 老人忽然开口,让阎罗的心脏猛地提紧。 “明日你来找我,这份「天机」与你有缘,你来操持,等我忙完了手里的事,我便亲自前去记录……” 望着眼前的这本书,老人心中激动,他隐隐有种直觉,那便是这个叫做闻潮生的「天机」……很可能会成为他突破的机缘! PS:明天一定补上欠的那更,国庆家里人来了,必须得招待,见谅!(我和鱼姐出去住的,没跟家里人住) 第556章 特殊安排 … 巽河口。 一场惨烈的交战结束,将河口的诸多湍流染红,这条河流诸多河口,由北向南而流,开时可断东西两侧,诸多相合之处,藏于土石下方的河口一泻千里,河流之下暗石突兀,锋利异常,若是人不小心跌入其间,便是四境修士也很难活下来。 诸多尸体被激流冲到了河口堵塞,其中自有三国军士,而赵国人为最多,他们远溃而去,在乱战之中散成了许多股,慌乱逃亡,就连军旗也扔在了地面上。 这一战与风城那一战又不相同,赵国提前做了埋伏,虽然并非取得实质性的战果,可的确燕、齐之联军明显感受到了阻力,亦有伤亡。 齐国的一些士兵似乎想要打捞那些河口的袍泽尸体,但却被阻止。 “水太急,捞不上来的,得用链绳。” 一名颇有行军经验的老兵浑身是血,在军队自我休整期间,悄悄掏出了一壶烈酒,先是喝了两口,然后当着那名河口畔的年轻士兵的面撩起了自己的衣服,在他的侧肋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老兵似乎修为不错,虽然伤口较大很深,但却用丹海之力封住了附近的穴窍,止了血。 他对着那名年轻士兵说道: “来,帮我提一下衣服。” 年轻士兵立刻上前,帮这名老兵将衣服提了起来,接着,他便看见老兵解开了酒壶的壶盖,那股子极为刺鼻的味道熏得他鼻腔一阵发痒,与他相视之时,老兵咧嘴一笑,仰头抿了一小口酒,而后小心翼翼将酒壶壶口对准了自己的伤口,年轻士兵见着那股自壶口流淌而出的清流漫过血肉之间时,脸上的肉不自觉地在抽动着,似乎那道狰狞伤口处的疼痛顺着视线蔓延到了他的身上来。 “好了。” 这名面色黝黑的老兵喘了几口粗气,重新将酒壶壶口盖住。 “为什么要用烈酒浇伤口?” 年轻士兵询问他,老兵笑道: “不晓得,是以前军队里的老人教我的,说烈酒有杀气,可以祛邪,被烈酒浇灌过的伤口不容易溃烂。” “咱们这会儿整装结束后,还要继续东行,不知有多少硬仗要打,若是伤口不能及时愈合恢复,下一次可能留下的就不是伤口了,而是性命。” 言罢,他拍了拍这名年轻士兵的肩膀,对着他道: “我是十二营的伍长「管孚」,回头若有需要,你可以来找我,酒给你用。” 说完,他便离开了,留下了沉默的年轻士兵,一直盯着河口处的那具尸体。 对方也是一名年轻的士兵,姓昌名阿牛,年二十三,家住谷阳月牙村,与他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 开战之前,对方开玩笑说自己从小就是旱鸭子,在水上开战怕是要了他的命,没想到一语成谶,真要了他的命。 更要命的是,昌阿牛是为了救他才会摔入河口。 而现在,他连对方的尸体都没有办法安葬。 这名年轻士兵觉得眼前发黑,但却无人来安慰他,这是战场上最屡见不鲜的遗憾,比比皆是,所有的伤口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都需要他们自己舔舐,自己承受,自己愈合。 齐国某座主营之中,一名脸有十字疤痕,胡茬遍腮的青年将军正盘坐于地,面前是一张临时搬来的石块,上面铺陈一张兽皮制作的地图。 此人便是齐国此次带兵的主将魏锦川。 营帐中除他之外,还有四名副将,几人的盔甲上残留着方才临阵杀敌沾着的鲜血,来不及擦拭,他们原本此刻应该在统纳人数,召集余下的队伍继续东行,半夜前赶到白石丘林安营扎寨,布置军防,却被魏锦川临时全部叫了过来。 “将军,有何要事?” 其中一人发问,魏锦川扫了他们一眼,对着他们道: “你们即刻下去传令,问问军队里有没有去过白石丘林的人,或者对于山川地域有所研究的人也行,若是了解内部的地貌最好。” “越快越好。” 四人相觑一眼,立刻领命,小半个时辰之后,六名士兵被带到了魏锦川的面前,他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心中其实忐忑,不知道魏锦川忽然找上他们所为何事,直至魏锦川表明了自己的意图,这六名士兵才稍微松了口气。 原来不是问罪问责。 令魏锦川感到比较满意的是,这六人之中有四人都是较为年轻的士兵,只有其中两人年纪比较大了。 “回将军的话,小的以前家里是做布匹生意的,跟随家父去过赵国几次,因为那时候东边的官道有高额路费需要缴纳,一些为人熟知的小路又可能遭遇凶徒劫匪,家父他们便私下里准备过一段时间,自己开了条小路去赵国行商,其中便会路过白石丘林,小人走过三五次,所以对里面的地形比较熟悉……” 一名身材瘦弱的士兵如此说道。 而后,站在他身旁的那人又开口: “小人对于白石丘林的地形不熟,但小人年幼之时常常跟随镇子上的老猎人进大山捕猎猛兽,一入深山便是三五日不归,那大山中地形复杂,尤其春夏,木冠羽丰,整座山林犹如一座绿色的囚笼,若是对于方向与地势没有特殊技巧辨别以及精密的方向感,必然会迷失其间,不得而出。” “靠着那些老猎户的教导,小人对于方向的判别与地形地势的记忆要比常人厉害很多,许多极绕的路只要小人走过一次就能完全记住。” … 第557章 不速之客(一) 青灯与法慧离开之后,青灯寺变得格外冷清,先前被遣退的那名小和尚慈心又重新回到了寺庙里,在得知法慧与青灯应该不会再回来之后,慈心显得有些惶恐,还有些茫然。 他不是修行人,不懂、不了解发生在青灯老和尚身上的事,对方也不爱提及从前,但慈心知道,是青灯老和尚治好了他身上的顽疾,寺庙里寻常时候所用的也多是法慧下山化缘而来,过往这座寺庙里只要有这二人在,他与另外几名小僧便好似有了定心丸,而今二人同时离去,年少的慈心再回到寺庙后竟凭空生出了物是人非的萧瑟感。 今日他一个人抱着法慧常常敲的那个木鱼坐在寺门口,太阳照在了他的身上,叫山林的呼吸都变得炎热,慈心却好似无所察觉,心里空落落的,经也没心情念,地也没心情扫了。 到了正午,他肚子饿了,便去吃了斋饭,厨院的那名老和尚叫他下午上山去砍些竹子晒干,慈心提着柴刀上山后,却看见翠竹峰上的闻潮生与阿水正在对酌,面前还有烤野兔的香味。 浓郁的酒气让慈心眉头不住地皱着,但那股子烤肉的味道又叫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阿水见到了慈心的小表情,低声附在闻潮生的耳畔说了什么,后者转过半个身子,对着慈心笑道: “小和尚,来来来。” 慈心提着刀屁颠屁颠来到了闻潮生面前,后者撕下一根兔腿,对着他道: “吃。” 慈心下意识地擦了擦另一只手想要去接,伸出一半又立马退了回来,摇头道: “出家人不能吃肉。” 闻潮生笑道: “谁知道呢?” “法慧与青灯大师都走了,又没寺里的人看见。” 慈心闻言,忍不住又吞咽了一口口水,眼神游移不定,最终还是拒绝了闻潮生: “不……不行。” “你们吃吧,我要去砍竹子了。” 慈心砍得很费力,这活儿以前是法慧做的,现在给他忙活了,没砍多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你这么砍不对。” 闻潮生的声音伴随着酒气出现。 坐在地上喘气的慈心偏头,道: “哪里不对?” 闻潮生拿起他放在一旁的刀,斜着划过,一根竹子立刻断了。 “竹子要斜着砍。” 慈心见状眼神一亮,他休息了一小会儿,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学着闻潮生的样子去砍竹子,果然要比先前轻松很多,等到慈心开始朝着山下搬竹子,一只绣花鞋儿飞来,砸在了闻潮生的后背上,他回头一看,见半躺在草地上的阿水说道: “你真教啊?” 闻潮生捡起地上的鞋子,抖了抖里面的沙砾,过来给阿水光着的脚丫子套上,说道: “山里有猛兽,寺里没人修行,慈心这小孩儿心善,学点儿剑术没坏处。” 他话音刚落,忽有所感,偏头望向了山下的来路,眉头一皱。 … PS:坏了,这章他喵的补不上了……我已经欠多少了……啊啊啊啊啊 第558章 不速之客(二) (上一章粘贴复制出问题了,实际上是2300字,已经修改,抱歉!) 寻常时候,青灯寺没什么客人会来,最频繁拜访这里的,无非陈国的新王陈锦秀,但陈锦秀自从成为了陈王之后,事务缠身便渐渐多了起来,一方面要想到平衡朝政,建立自己的忠心的核心成员,接触陈国王室不同的人与官员,观察他们的作风,另一方面要顾及民生,老陈王虽然治国有方,但走得比较干脆,留下了很多没弄完的账,得他自己慢慢消化。 他上一次过来之后,也有很长时间没有音信了。 远处那个从来没有出现在过青灯寺的身影首次出现之后,闻潮生便有了一种来者不善的念头。 诚然,那人的身上并没有什么杀气,闻潮生反倒从对方的眉宇间见到了一抹愁绪,他心想,这莫不是过往受了青灯老和尚开导的人,今日又遇见了麻烦,找不着青灯老和尚便找到了山上来。 但很快,这个念头便消失了。 因为阿水已经摸出了刀,眼神从温和变成了冰冷。 “认得他?” 闻潮生站起身子,低声询问。 阿水回道: “有一股熟悉的气息,像是忘川的……十殿。” 阿水以前杀过一名忘川十殿之人,就在风城,闻潮生不知道女人的直觉是不是天生就要比男人更加准确,但他确认的是,阿水的直觉一向很准。 对方察觉到了阿水的敌意之后,迈出一步,直接来到了二人身前不过一丈的位置,见到二人之后却第一时间没有说话,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整理了一下思绪。 “我在苦海县的时候见过你们。” 阿水淡淡道: “我们没见过你。” 男子微微摇头: “你可以放下手里的刀,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阿水没有搭理他,闻潮生打破了这对峙的僵局,用较为温和的语气问他道: “你是忘川的十殿?” 黑衣男子怔住了片刻,这细小的停顿暴露了他的身份,他也没有多少掩饰,眼底颇有震惊与不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心想自己身上哪儿也没写着自己就是忘川十殿,而且他也确认闻潮生二人与他根本没有见面过。 “为什么?” 他不理解。 闻潮生摸了摸鼻子,他其实也不大理解: “这大概就是……女人的直觉。” 黑衣男子的眼神在阿水的身上游弋片刻,又收了回来: “你们可以称呼我为阎罗。” 闻潮生道: “没有原本的名字?” 阎罗: “我不是四国人,名字很长。” 换做以往,闻潮生还不至于能这样轻松地与一名天人谈笑风生,但随着他亲手杀过天人之后,便对于曾经眼中那「高高在上」的存在祛魅了。 “你不是来找青灯大师的?” 阎罗摇头: “不,我是来找你的。” 闻潮生闻言一怔,他摸了摸下巴,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阎罗: “来打架?” 阎罗笑道: “你觉得像吗?” 闻潮生: “我们前段时间杀了忘川很多人。” 阎罗: “他们的死活与我没关系。” “我们只是受了上级命令管理忘川,叫他们不出大的岔子,能够稳定维持它在江湖上的地位,从而源源不断吸纳新的江湖人进来。” 闻潮生眼皮子一抬: “十殿还不是忘川的最上级?” 阎罗淡淡道: “当然不是,我们只是管理者。” 闻潮生从头到脚地打量了阎罗一眼,转身轻轻摁了摁阿水拿刀的手,带着他去了亭中喝酒。 “找我做什么?” 阎罗握着酒杯,他清楚地看着杯中的自己皱起眉头,看着眼中闪烁的犹豫,将杯中的美酒饮尽。 他一连喝了三杯,闻潮生放下了酒坛,问道: “很难讲?” 阎罗叹了口气。 “难。” 闻潮生直接将酒坛送到了他的面前。 “来都来了,你不找我打架,也不说话,那来做什么?” “骗我酒喝?” 阎罗嗤笑一声: “倒还不至于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只是……” 他犹豫再三,终是说道: “罢了,我这人生平最重恩怨,欠笔债在一个死人那里,总归是心中不舒坦。” “闻潮生,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闻潮生正色道: “何事?” 阎罗看着他,沉声道: “你有大麻烦了。” … 第559章 夺你天机 听见这话,闻潮生却是笑了出来。 “阎罗,你说你在苦海县见过我,忘川的情报很厉害,那你一定知道,我这个倒霉蛋身上一直都有大麻烦,而且件件都要命。” 阎罗说道: “但总有一件事会比其他事更要命,对那时候的你来讲,刘金时给你带去的麻烦,难道会比平山王更大吗?” 闻潮生: “但即便那时候我弱小有如爬虫,刘金时没能要我的命,陆川没能要我的命,平山王也没有要走我的命。” 阎罗感慨道: “这就是上位盯上你的原因啊。” “普通人哪儿能有你这样的经历?” “从你离开苦海县到现在才多久?几个月?你从一个流民,忽然摇身一变,变成四国会武的魁首,变成一个可以跟五境强者叫板的怪物,王城的西城门外那一战果真惊世骇俗,可惜没有第二个观众,否则你二人已扬名天下。” 听他这说,闻潮生与阿水不自觉地对视了一眼,他放下手中的酒杯,对着阎罗正色道: “你说你为报偿某人恩情而来,且是为了帮我,当时王城之外既然你在,为何不出手?” 阎罗摇头: “我不能随意出手,否则便是坏了规矩。” “何人规矩?” “自是上位规矩。” “难道今日你来找我就不算坏规矩了?” “也坏规矩。” 闻潮生忍不住笑起来,笑罢道: “既然这样,有何差别?” 阎罗道: “差别就在于,今日我就是奔着坏规矩来的。” 闻潮生开了一坛新的酒,给他斟满。 “那还是得跟你道一声谢……不过我仍旧想知道,你说欠一个死人恩情,到底欠谁的恩情?” 阎罗酒过三巡,气性上头,也不管不顾,张口就道: “平山王。” 闻潮生蹙眉。 “这可不是个好人。” 阎罗道: “也不算坏人。” “用好与坏来衡量他,是否过于粗浅。” 闻潮生端着酒碗道: “是。” “但你欠他人情,为何来找我还?” 阎罗道: “他要保你。” 闻潮生饮下一碗酒,摇头道: “他保我?” “他保不住齐国,保不住齐王,甚至保不住自己。” 阎罗附和道: “大势之下,人人如危卵而存,但乾坤未定,未来之事很难说清,今日你看他什么也保护不住,或许在未来,他却什么都保住了。” 闻潮生沉默片刻后道: “你说得对,但你说你不想欠死人人情,如今来帮了我,岂不是轮到我欠死人人情。” 阎罗看着闻潮生,失笑道: “你还在意这个?” 闻潮生对着他伸出了三根手指: “在苦海县我杀了三个书院的教书先生,这直接导致我后来进入书院成为了众矢之的,如果我不在意这个,我就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阎罗想起了自己知道的传闻,讶异道: “真是为了一条狗?” 闻潮生: “真是为了一条狗。” “但狗很好。” “见过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 这话逗乐了阎罗,他对于闻潮生一直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今日一聊,突然觉得闻潮生的性格很和自己胃口,心胸不免敞开了许多。 “其实我本来就已经欠平山王人情了,我一直不喜欢这个人,现在更不喜欢了,要还这么多人情账,想想就觉得头痛。” 闻潮生说着,不想继续在平山王的话题上扯下去,对着阎罗道: “所以你说我有大麻烦,到底是什么麻烦?” 阎罗提着酒坛,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说来话长。” “简单点说就是,你被这个江湖上最危险的人盯上了。” 闻潮生拿起酒坛,为一旁阿水的酒碗也掺上酒,笑道: “江湖上最危险的人……有参天殿的人危险吗?” 闻潮生轻蔑的语气让他觉得不悦,阎罗淡淡道: “参天殿的威名震慑天下数百年,自是龙潭虎穴之地,但盯上你的那位,还真就比参天殿的人要更加危险。” “普天之下的至强者,便算上那些隐世高人,他也能排进前三。” 其实,阎罗很想说一句除了轩辕老人之外,天下该无人能与他的顶头上司过招,但几个月前在苦海县有过的恐怖经历,让阎罗变得不那么自信了。 若不是程峰后来帮他把那片枇杷叶掀开,他只怕得死在苦海县。 听到阎罗的描述,闻潮生的好奇被彻底勾了起来,他于是问道: “谁?” 山间不知不觉就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朦朦胧胧,阎罗望着亭外竹林的小雨,缓缓说出了一个名字: “李连秋。” 闻潮生觉得这个名儿有点熟悉,但一时间想不起来,还是一旁的阿水记性好。 “天机楼的楼主?” 阎罗微微点头。 “天机楼又名天机阁,为江湖四大势力之一,李连秋便是天机楼的楼主,而今岁三百有余。” 三百岁。 光是听到这个数字,闻潮生的眼皮便情不自禁地跳动了起来。 “他是不是还有个师弟,叫赢星瑜?” 阎罗一怔,随后讶异道: “你竟听过这个名字?” 闻潮生: “以前宋先生派人送来一件很贵重的东西,我稍有耳闻。” 他指的,是当初来给他与阿水送黑太岁的人,此人曾向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黑太岁的来历与炼制过程,其中便提到了赢星瑜这个名儿,阎罗口鼻间吐出酒气,说道: “对。” “赢星瑜在江湖乃至天下都并不出名,但实际上,而今他也有三百岁了……早些年,楼主还有一个师弟和师妹,但十几年前,二人因为寿数到了尽头,先一步撒手人寰了。” “赢星瑜的修为与楼主差不太多,二人估计伯仲之间,也是天机楼的重要掌权者,但生平唯一的爱好是炼药,对于江湖上的事情涉手的不多。” 听着阎罗的描述,闻潮生眉头渐渐拧起来,他着实没有想到,江湖四大势力中,忘川竟是天机楼的附属。 阎罗似乎知道闻潮生在想什么,嗤笑道: “都说江湖四大势力并存,其实真要按照实力来算,其余三个势力加起来给天机楼提鞋都不配,无非只是天机楼寻常时候极为低调,对于江湖的名声不那么在意罢了。” “人间的名儿,那都是凡人传出来的。” “世间凡人大都庸碌无为,能有什么眼力见,便是神仙站在了他们的面前,也得被他们当作是江湖骗子。” 闻潮生消化着阎罗所说的这些,心中愈发好奇。 “我实在想不到,我什么时候惹上了这位大人物,你说你不在意忘川那些杀手的死活,我想他大约更不在意,没有了忘川的这层联系,我绝对不至于有能力得罪这样的人。” 阎罗沉吟许久,或是酒劲冲了头脑,或是他心中实在不愿对于平山王有所愧疚,缓声道: “虽然我不该跟你讲这些事,但今日我本来就是要来找你的,这也是楼主的意思,你要的答案说来很长,我这些年帮楼主做事,了解了一些,大概就是楼主想要从你这里得到某样东西,他将那种东西称之为「天机」,而获取你身上「天机」的过程……多半会直接摧毁你。” 闻潮生眼神微动: “他要杀我?或把我炼成什么东西?” 阎罗摆手: “倒不至于这样,若是楼主要做这种事,我就不必来了,你断无活路可言。” “我也没法完全讲清楚,但总之你要做好准备,楼主很快会处理完手里的事情,届时,你的麻烦会接踵而至,且一个比一个危险。” 坐在闻潮生身旁的阿水握紧了刀。 闻潮生沉默许久,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问道: “没有办法可以解决这事么?” 阎罗: “有。” “在苦海县里,教你剑术的那位应该可以保住你。” 闻潮生: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阎罗沉默。 … 第560章 程峰的天机 作为一个常年在江湖上混的人,阎罗对于许多人与事的认知必然要比自己更加清晰,像他告诉闻潮生的那样,在齐国的王城外,他只需要看上一眼,便确认那名书院的掌殿实力在自己之上。 提到那惊世骇俗的一战,阎罗对于二人已以平视的眼光相待,未有丝毫身为五境天人的桀骜或怠慢。 至少,他自己仅凭一人之力不可能杀得了那名书院的掌殿。 而闻潮生也相信阎罗的眼光,这便意味着,李连秋虽非圣地之人,但绝对是这个世上凤毛麟角的至强者。 早在苦海县时,闻潮生尚且记得阿水曾经讲过,李连秋曾经造访过天下英雄,为了与北海道人见上一面,李连秋寻觅了他二十一年。 二人曾品茶论道,估计还交过手。 被这样的人怀揣着恶意盯上,闻潮生有了一种久违的毛骨悚然。 按照阎罗的说法,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让闻潮生稳定度过这场劫难的方法,只有找到吕先生,寻求他的庇护。 但吕先生如今带着自己的妻子与小羊云游天下,谁也不知他去了何处,谁也不知他何时回来。 除此之外,闻潮生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 “你怎么知道我跟吕先生学过剑?” 吕知命传授闻潮生剑道的时候,过程极为隐晦,莫说吕先生家中周围根本不可能有人监视他,就算全程被人盯着,外人也不可能看得出吕先生传过他剑。 阎罗感慨一声: “这不难想,毕竟苦海县除了那位,没有会用剑的了,更不可能让一名从未修行且没有丹海的流民摇身一变成为这般厉害的用剑高手。” “至于监视……我倒也没这个本事,当初我受平山王的嘱托来到苦海县外,什么也没做,便被那位吕先生用一片枇杷叶子镇在了河畔一月有余,若非是程峰恰巧路过此地,帮我将那片叶子掀开,如今你怕见不到我。” 闻潮生呼吸一滞,像是受到了莫大欺骗。 “程峰不是修为废了么?” “你一个五境的强者都挪不开的枇杷叶,他来就行了?” 阎罗抱着酒坛,语重心长道: “那叶上有一缕剑意,对人不对事。” “你若往上涂些蜂蜜,蚂蚁都能搬得开。” 阿水瞥了一眼身边的闻潮生,对着阎罗问道: “方才你说李连秋想要他身上的「天机」,那东西到底什么?” 阎罗沉吟了许久,目光穿过了雨幕,斜望向青山。 “正巧讲到了程峰,我便拿程峰跟你举个例子。” “其实在闻潮生之前,楼主最先盯上的是程峰。” “此人的修行天赋真是古今未有,五日连破四境,入境便是几乎同境无敌,一个没有过战斗经验的、不会打架的人,能做到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一件事,那便是他的修为与对于武道本身的理解要远远强于他的对手,那不是单纯的时间可以沉淀出来的东西,「武道」出自「天道」,本质是人从天地之间探索出来强大自身的方法,而你说程峰天赋绝佳也好,说他气运鼎盛也好,影响这些东西最关键的因素,就是「天机」。” “程峰身上的「天机」要远远盛于他人,所以,他在武道一途会走得很快,走得很远。” “别人破境可能需要花费许多时间寻找,而对于程峰这样的人来说,他往哪里走,哪里就是路。” “当然,「天机」也不仅仅会影响这些事,它还会影响一个人一生的各种际遇,与方方面面都相关。” “就譬如,程峰这样穷困潦倒之人,这样身份卑微,毫无背景之人,竟能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恰巧就被书院的人相中,又在一个恰巧的时机展露了自己的天赋,入了那参天殿中……” “这,就是「天机」的力量。” 闻潮生饮酒听雨,咋舌道: “了解得这么清晰,天机楼的手伸的倒是够深啊。” 阎罗笑道: “天下各处,处处皆有天机楼的人。” “不只是齐国书院,还有剑阁、道门、佛宗、轩辕、各国王室……” 闻潮生沉默片刻,说: “照你这么讲,「天机」不就是「命运」?” “你说程峰身怀鼎盛「天机」,那他为何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阎罗端起酒杯,放于眼前,对着闻潮生道: “「天机」就是这杯酒,它越多,我喝下去得到的也越多,但……” 阎罗说完,忽地手一偏,酒洒了一地。 “我也可以选择不喝。” “有的人身上「天机」极少,可他总能在关键的时候抓住那唯一的「天机」,这样的人同样会有大成就;而有的人虽然身怀远超于他人的鼎盛「天机」,可机会犹如过江之鲫越于眼前,却都被他一一躲开。” 闻潮生掏了掏耳朵,笑道: “我怎么觉得你在骂程峰?” 阎罗对此不置可否,继续说道: “当初程峰做出了自废武功的决定之后,楼主对他失望至极,甚至想要一度烧掉与程峰相关的「书卷」。” 闻潮生问道: “与程峰相关的书卷?那是什么?” 阎罗: “天机楼会对江湖上一切楼主感兴趣的任何事都留有记录备案,这也是楼主夺取天机的部分过程。” 阿水插嘴道: “这么说,你们也留了他的书卷?” 阎罗看了闻潮生一眼,回道: “是的。” “不止是他,你的也有。” … 第561章 所谓天机 阎罗继续讲道: “原本楼主已经认为程峰就是一团根本扶不上墙的烂泥,可前些日子在书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让楼主对程峰重新提起了兴趣,他觉得那件事情大约可以改变程峰的想法,于是我们截获了一封寄给程峰的书信,修改内容之后,重新寄给了他。” 闻潮生心思灵动敏锐,一瞬间就猜到了阎罗口中的大事是什么。 毕竟,只有这件事情可以刺激到程峰了。 “跟杜院长的死有关系?” “不过……程峰自己是个书法大家,尤其善于模仿别人的字迹,技法神乎其神,经他之手外人根本看不出端倪,你们想在这封面弄虚作假,很难骗得住他啊……” 阎罗微微摇头。 “不不不,闻潮生,你只了解字,却不了解人。” “想骗程峰其实很简单,做到四个字就够了。” 闻潮生: “噢?” “哪四个字?” 阎罗缓声道: “关心则乱。” 闻潮生眉头一挑,阎罗淡淡道: “楼主的信中写道:杜池鱼死后,尸体被悬于殿南钟畔,脚不沾地,如是叫杜池鱼死后魂魄不入地府;尸身面朝西边,使其不见故土,钟声每日跌宕,使其日夜受钟声而扰,不得安息。” “仅凭信上的内容,程峰便不得不信。” “可如今,程峰已被书院除名,他想要回到书院,并且带走杜池鱼的尸体,就至少需要突破到五境, 否则他连参天殿的大门都见不到,就得被书院轰出来……” 闻潮生讶异不已,一瞬间就体会到了李连秋的「良苦用心」。 “他想用这种方式逼迫程峰进入五境?” 阎罗点头: “正是如此。” 闻潮生与阿水都敏锐察觉到了这件事情背后映照出的现实意义。 “修士突破五境,也与「天机」有关?” 阎罗「嗯」了一声。 “绝大部分时候,「天机」都是虚无缥缈的存在,犹如冥冥,难被捕捉,但修士突破五境时极为特殊,这个时间点,「天机」会更加容易被捕捉。” 顿了顿,他又对着二人问道: “你们对于天人大劫有多了解?” 二人皆摇了摇头。 “不了解。” 法喜当初与他们讲述了五境藏于四境之中,却没有与他们讲述与天人大劫相关的事。 而今见阎罗将要提及这件事,他们注意力都不免集中了起来。 阎罗缓缓道: “所谓的天人大劫,就是当你们摸索到了通向五境的门路之后,会发现一处类似于「门」与「关卡」的东西,推开那扇门,需要「钥匙」。” “而「钥匙」就是「天机」。” “进入那扇门后,你们斩破「三身」就能突破进入五境。” 闻潮生眼睛微眯: “「三身」又是什么?” 阎罗道: “具体恐怕只有古之圣人能跟你说清,道门有人称之为「三尸」,江湖人称为「三身」或「心魔」,天机楼则称之为「业孽」,唯有彻底击破三身,方可登临殿堂,踏入云端。” “而不同的人,或因执念与过往,「三身」的强弱也不尽相同。” “……话说回来,程峰拿到了楼主给予的那封信,便决心前往书院。” 说到这儿,阎罗语气忽然变得激动了许多,给自己倒上一杯酒,骂道: “他娘的这个程峰,说起来真是叫人一肚子窝火,他握着这世上所有习武人梦寐以求的天赋,却偏偏有着这般软弱怯懦的心肠!” 闻潮生失笑道: “他不会真的五境了吧?” 阎罗郁闷不已。 “嗯。” “五六千里的路,他骑马行了一半,破了五境,剩下的……用脚走完了。” 听到这儿,阿水不免好奇道: “他以前不是自废过武功么?” “按理说,丹海应该已经无法使用了吧?” 阎罗: “是这样。” 闻潮生思索了一下,想到院长说过的话,忽地道: “是汪盛海前辈留下的「太岁枯荣」。” “这程峰当真是个怪物……” 他不免感慨,若是程峰这身天赋许以徐一知那样的心性,估计不出十年,这世上又会多一个至强者。 只是如今不知徐一知流落何方,是否已经身死。 砰! 阎罗轻顿酒杯,啧嘴道: “可惜,可惜……” 闻潮生: “可惜什么?” 阎罗道: “可惜这身浓郁的「天机」遇上了程峰这么个废物,暴殄天物,糟蹋美玉。” “楼主正欲动身前往书院面见程峰,观摩程峰身上的「天机」,结果楼主还没动身,这家伙……居然又自废武功了。” 阎罗说到这里,竟然笑了出来。 气笑的。 他在笑天道无常,但更笑的是程峰的不知好歹。 “他第一次自废武功,我觉得他是个懦夫,是个蠢货。” “但这一次,我当他是条好汉,还是一条世间绝无仅有的好汉。” “敢三番五次将老天爷喂到嘴里的饭吐出去,程峰可真是……哈哈!” 阎罗大笑了起来,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闻潮生与阿水面面相觑,他们笑不出来,阿水默默喝了几口小酒,轻声道: “我说什么来着,过刚易折。” 闻潮生: “程峰读圣贤书的,他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而且……咱也没意思去说人家。” “敢问阎罗大人,程峰如今身在何处,状况如何?” 阎罗酒兴上了头,摇头晃脑道: “在齐国王都,倒也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参天殿的那些个似乎有意要羞辱他,不要他性命,只要他像条野狗一样在王城里游荡,受人唾弃。” “这事儿一过,楼主对于程峰便算是彻底不抱希望了,恰巧就是这么个时候,你闯了进来……” 他指了指闻潮生,心想这确实也不是闻潮生的问题,只道是命运弄人,造化无端,叹了口气。 “不安生啊不安生。” 闻潮生消化着阎罗所说的这些,看着他道: “所以,李连秋收集他人的「天机」是为了什么?” 阎罗摆手: “不是「收集」,我适才说是掠夺,其实更多是「观摩」,每个人身上的「天机」都是与生俱来的,都是老天爷赠予的,他人哪里夺得走?” “但楼主厉害就厉害在,他能捕捉到不同人身上的「天机」运作规律,借着这些规律,他便可活用于己身。” 顿了顿,阎罗打了个酒嗝: “其实我不说,你也能猜到,楼主之所以费尽心思做这些事情,其实也是为了……” 他突然住嘴,闻潮生淡淡道: “能与我们讲这么多,看来你对李连秋也很有意见……” 喝饮至微醺,阎罗的一言一行中时不时会夹杂一些不易察觉的私人情绪,阿水倒是没怎么在意,但闻潮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 提到这个,一直侃侃而谈的阎罗直接陷入了沉默,片刻后,他收敛了自己神态,对着闻潮生道: “酒后失言,酒后失言……” “能说的,与你们基本都说了。” “天机楼的势力要比你们想象之中大得多得多,之后楼主究竟要做什么,那便做什么,我这等微末之臣,只需听令,今日我言已过,也劳烦你帮帮忙,将你从苦海县到今日之经历详述于我,好让我拿着这些东西回去交差。” … 第562章 夏赠春(一) … 对于坦诚相待的阎罗,闻潮生自然也十分配合他的工作,将自己这些个月的经历大大小小讲了出来,除了一些涉及到重要的人他没有讲之外,其余的基本都告诉了阎罗。 临走时,阎罗与闻潮生讨要了一坛酒,闻潮生没给,说山上酒很少,出去买一次特别麻烦,尤其是夏日阴雨绵长,动不动就会飘雨,山路湿滑难走得很,找他要酒不如找他要钱自己去买。 阎罗颇有些惋惜,总觉得在这山头喝的酒要格外香一些。 他走后,雨未停,喝的半醉的阿水靠着亭柱而坐,望着外边儿的夏雨,她有些出神。 “要去找吕先生么?” 阿水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擅长自己拿主意的人,极有主见且果断,但她在苦海县遇到了闻潮生后,发现闻潮生似乎要比她更加擅长拿主意,鬼点子奇多,于是她渐渐养成了遇事便询问闻潮生的意见。 问得久了,就变得不喜欢拿主意。 拿主意需要动脑子,而放空思想的感觉却很美妙。 “不去。” 闻潮生果断地给出了答案。 “这上哪儿去找?” “他老人家云游天下,咱们就骑着一匹马,这得找到何年何月去?” 面对闻潮生的回应,阿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但眉宇之间却多了几分爽快,显然闻潮生的想法也是她的想法。 “这么看来,你与程峰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闻潮生嗤笑一声: “他?” “我若是有他那身的修行天赋,现在定然混的比他好多了。” 阿水斜视着闻潮生,沉默不语。 闻潮生: “你什么眼神?” 阿水忽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闻潮生也跟着笑起来。 许久后,闻潮生摆手道: “得想办法快些突破五境了,对于我们这般能惹是生非的人,「缩地成寸」可真是一门再好用不过的神通了。” 阿水点头,目光落在了自己右边的瘸腿上,似乎想到了日后它恢复之后的模样,两条眉毛霎时间舒展了开来。 … 齐国,王城。 边境的腥风血雨丝毫未曾沾染此地的风和日丽,摩肩接踵的长街上人人欢声笑语,该斗虫的斗虫,该听曲的听曲,偶有贵族相遇,会驻足下来打招呼,满面春光地述说着自己在四国会武中赢走了什么等等,又相邀去见那座青楼的头牌,观惊鸿一舞,品佳人淳酿。 至于边疆的战事,他们丝毫不担心。 齐国参天殿出动十五位圣贤,在他们浅薄的认知之中,天下已是齐国囊中之物,他们只要不跟着添乱,未来手中的财富与权力自然还会水涨船高。 但与这里的繁华大相径庭的是,在老城区隐山巷内,有个披头散发,浑身发臭的残废正拖着自己已经无法行走的双腿在潮湿的雨幕中穿行。 他每天都在这里,也只能在这里。 若他走出隐山巷,很快便会被王城之中巡逻的军士带回此地。 没有参天殿的那位老圣贤开口,他哪儿也去不了。 于是,程峰只能日复一日地拖着自己的残躯在这些老旧的巷口里来来回回走动,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今日与以往似乎没什么不同,说来也怪,这场连绵的小雨只沾住了王城的一小半,而隐山巷恰恰就在这一小半之中,程峰浑身湿漉漉的,狼狈之极,他无意识地来到了一座老黄果树下避雨,听着周围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恍惚间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在醒来时已经暮色冉冉,而身旁,不知何时坐了一个老人。 对于这个老人,程峰再熟悉不过,换做以往他会对对方毕恭毕敬,而今他却没有了这样的念想,瞥了老人一眼后,朝着一旁艰难挪动了身子,与对方保持距离。 此人正是参天殿内的老圣贤。 老圣贤从一旁拿出了一个精致的食篮,他抽开了上面的盖子,将食篮中热气腾腾的饭菜拿了出来,递给程峰一碗饭,一双筷子,也不管程峰吃与不吃,他自己先吃了起来。 拿着筷子的程峰不明老圣贤来意,他看着埋头吃饭的老圣贤,对方未曾暴露丝毫六境强者的气息,仿佛在此时此刻,他真的只是一名居住于此地的寻常老人。 “为什么不杀了我?” 程峰嗫嚅嘴唇,声音虽然不大,却几乎是在以质问的语气询问老人。 后者没有抬头多看他一眼,而是隔着这雨幕望着前方斑驳的老墙,淡淡道: “这么多年过去,王城很多地方老旧的区域已经被拆掉翻修重建了,唯独隐山巷这头一直没有被碰过,无数达官贵人想要买下这里的地皮,或是用来修建府邸,或是用来赚钱,但直至现在,它依然存在。” 程峰语气加重,干裂的嘴唇配上短促的语气,显得有些狰狞: “为什么……不杀了我?” 老圣贤没有理会程峰的质问,淡淡继续自顾自说道: “我小时候在这里长大,最开心的时光是在进入书院以前,因为家里经商有些小钱,所以念得起私塾,那时候齐国人都将念书识字视为一件极为神圣的事情,这条巷子里当时一共六十七户人家,儿时的玩伴在得知我要去私塾学字后都羡慕的不得了,几乎将我奉为天神,说我以后会做大官,会成为名动一方的大学士云云……可他们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想去念书。” “私塾的教书先生是个刻板的老学究,在那时候的王城里颇有名声,他做人就跟写的字一样板正,一丝一厘也出不得差错,若谁在先生留下的作业中写错一个字,第二天就会被先生用柳条抽十下手心,他虽是个教书先生,也没修行过,下手真是没有轻重,好多同门手心被他抽过之后都会见血,笔也拿不稳,我生来怕痛,每日每夜认真学习与完成教书先生的交待,只为了不被他用柳条抽手心……” … 第563章 夏赠春(二) … 老圣贤徐徐讲述出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这些事情一直埋藏在了他的心里,他自己也忘记了究竟有多少年没有与人提起过,就像他已经记不得他有多久没从参天殿中出来走动过了。 今天很好。 程峰沉默了很久,他还是拿起筷子抛了两口饭菜,没嚼几下便吞下,结果被噎得厉害,脸红脖子涨,急忙爬到旁边一个水坑处喝着混合着泥土腥味的雨水。 这一切都被老圣贤看在眼里,他苍老又复杂的眼神中渐渐多出了一抹怜悯与悲哀,又有了嘲讽与快意,最后却成了嘴里惘然的疑问: “程峰,你身怀举世无双的天赋,本应是天上的皓月,光照云土,怎么活成了现在这样?” 程峰用手肘撑地,狼狈抬头,他从不会说出尖锐犀利言辞来对付长辈或是前辈,但这一次,程峰却反问老圣贤道: “举世无双的天赋?” “我要这天赋何用?” “来配合你们为虎作伥么?” “老圣贤,你知道我做过的最快意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那就是当初我直接一把火烧了忘乡台,废了你们教给我的武功,我读了一辈子圣贤书,那把火是我最问心无愧的一次!” 老圣贤没有因为程峰的言辞而生气,却是道: “但其实,你完全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常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若是学得会这八个字,难道会妨碍你要做的事?” 程峰徐徐低下头。 “难道你不比我更加明白?” “能入云端者,哪个不是万中无一的天才,我程峰纵使小有天资,又岂能在短时间里走完你们数百年走的路?” 老圣贤嗤笑道: “所以,你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你嫌时间太长,忍不了罢了。” “自古以来,学不会忍耐的人,这辈子注定难成大事。” “你如今的下场就是最好的证明。” 言至此处,老圣贤怅然道: “若当初在参天殿,你愿意低头认错,愿意诚心诚意喊我一声老师,我是真的想收你这个徒弟,借你还我这一世之悲憾……可惜啊,可惜。” 树叶落下的雨水一滴一滴打在程峰的额头上,没顺着头发淌下,倒是撞得粉碎,面对老圣贤的一句「可惜」,程峰回道: “可惜在何处?” “可惜我?” “还是可惜你自己?” 老圣贤放下了碗筷,里面的饭菜尚未冷却。 “可惜齐国。” “……我恨了他大半辈子,见到你,又突然心软了。” “那日你来参天殿找我,我想着,最后再帮你一次。” “此后,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 老圣贤说完之后,神情再度变得淡漠,目中无人。 他站起身子,双手背负在身后,一步一步朝着青苔遍布的院墙外而去,路过的雨珠全都避开了他,程峰神情枉然,不知道老圣贤嘴中那句「最后帮你一次」到底所为何意,他呆滞地望着老圣贤的背影,听他缓声道: “这场雨要下很久很久,可能会把这个地方冲塌……能走就走吧,你不是巷子里的人,没必要永远留在这儿。” … 阎罗在天机楼中复命,李连秋听着他从闻潮生那里得到了所有消息,仔细在脑海之中过了一遍,整个人都显得似是有些亢奋,但他没过多久便又平静了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对着阎罗吩咐道: “你去把那个女人的书拿给我。” 阎罗怔然了一刹: “谁的?” 李连秋: “风妙水。” 阎罗自然知道风妙水就是与闻潮生在一起的那个女子,虽不知道为何楼主忽然要找她,但还是去取来了写着「风妙水」的书籍。 这本书很新,是为数不多没怎么记录却被挂在了天机楼高层的书籍,所以并不难找。 天机楼的书,越往上,数目就越少。 “闻潮生……风妙水……唔,这是巧合吗?” 李连秋喃喃自语,热烈的灼风从窗外吹入,由于二人所处的楼层极高,风声很大,李连秋的衣襟与须发都被吹得起伏不定,他像是窥见了什么,出神了好一会儿,他又仔细地翻阅了阎罗对于闻潮生的记载,向他问道: “他有没有与你讲他在苦海县以前的事?” 阎罗微微摇头: “没讲。” “不过……我看这二人应该也没什么血缘关系……” 李连秋摆摆手,道他会错了意,解释道: “跟这个没关系。” “所以……不管以前闻潮生到底什么来头,什么经历,都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他在遇见风妙水以前,过得并不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际遇。” 阎罗这次听懂了。 “楼主的意思是,他所经历的这些,与那个叫风妙水的女人有关系?” 李连秋自袖间摸出了几枚特殊的铜钱洒在了桌上,仔细看了看,又掐指算着什么,最后啧嘴道: “潮生妙水……这真是天赐命格。” “一般来讲,「春木」可滋「秋水」,「夏木」亦可融「冬冰」,往往同性命格相互冲突,一旦相遇,诸事皆克,八方不顺,这二人却偏偏能以「水」养「水」。” “一者闻潮而生运,一者遇水而妙春,亿万万生灵里,他们在苦海县相遇,自此「天机」纠缠,闻潮生得了气运,风妙水破了死局,这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 阎罗可听不明白其中细节,只是问道: “楼主意欲如何?” 李连秋脸上浮现了笑意,阎罗跟随李连秋许多年头,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了李连秋的脸上,即便这笑容犹如夏花灿烂,可阎罗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到了李连秋这等境界的人,尤其是靠着自己能力走到这里的人,其心性必然不同,悲喜几乎全部藏于心底,很少展露。 除非……真的忍不住。 “难得遇见这样的命格,若是不好好挖掘,岂不可惜?” “正好这天下大势将倾,不妨……就找个机会送他们进去玩玩吧。” “正巧也让老夫好好看看,这同性命格相融之后,到底能有怎样奇异的变化。” 第564章 程峰的下落 齐国王城,贾府。 夜深人静之时,偌大的贾府陷入了漆黑,唯有寥寥几盏灯火还在闪亮。 几名在府中巡逻的下人换班时,一人脱下了巡逻时所穿的衣物,将其随手扔到了杂物间的一角,接着对着另一名正在换衣服的侍卫说道: “哎,老卞,待会儿过后厨的时候,离得给后厨值守的小厨子说一下,叫他后半夜带点点心和水给琴楼送去。” 老卞微微一怔,头还没从领口套出来,卡在那里。 “那小姑娘……还在练琴?” 最开始讲话那人哼了一声,道: “还小姑娘?” “跟你讲,这姑娘来头不得了,你们没发现贾老对她特别上心吗?” 房间里换班的几人面面相觑,那人拍了一下自己大腿,恨铁不成钢道: “嗨呀,说你们这些人难成大事,一个二个,连最简单的察言观色都学不会……你们好生想想,贾老已经病了几个月了?” “连齐王召他入宫都被贾老再三推辞,曾经被他教出来的那些个音律头牌,名伶,一听说他病了,全部提着贵重的东西过来探望,贾老有见过她们吗?” “旺财,这小姑娘来的时候是你接她进来的吧?” “一封信就敲开了万两金银都敲不开的门,之后这些天一直卧病在床的贾老为了授她琴艺,几番跑去琴楼了?” 望着几人若有所思又茫然摇头的神情,陈景无语地以手抚额,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你们呐……怪不得你们干这么久了,还是这不成器的模样,我问过了后厨的钦大娘,这几天,他们都是直接往青楼送饭的!” “懂了吗?” “贾老这几天白天几乎是直接住在琴楼中,可想而知,他老人家对那个小女孩到底有多上心!” “咱们把那个女孩照顾好,准没错!” 一众下人恍然大悟地笑了笑,老卞却穿好了衣服,嘴贫道: “陈景,就你聪明,就你眼尖,你这么会来事儿,怎么没见老爷多发你些银子? ” 陈景听不得这话,怒道: “老爷心思浩渺如海,你懂个鬼……他那是……那是在历练我!” “其实老爷早看出我陈景能力非凡,不信你就等着,不出十年,我陈景必然成贾府的总管!” 老卞没有反驳,只是笑了起来,起身拿起了府邸里发的木棍,说道: “快去歇着吧,我得去巡府了。” “明儿轮到你值守,这几天老爷来去得勤快,可千万别打瞌睡被他见着了,否则莫说总管,你这身衣服能不能保得住都不晓得。” 巡守时,他路过了贾府的后厨,进去见着了点着煤油灯蒸点心的小厨子,对方也是困得不行,趴在蒸笼旁不停点头,为了防止自己睡着,他用一根小臂粗细的木棍将自己撑住,若是睡着,这根木棍就会直接杵在他的脸上,将他直接戳醒。 “卞叔,你可算是来了……” 见到了老卞几人,小厨子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他迅速将蒸笼里的点心放入食篮之中,密封好后交由老卞的手中,目送他们离开之后,自己才摇摇晃晃回去睡觉。 老卞等人巡逻到了琴楼下时,他让几人等等他,自己则推开了琴楼的门,听到了悦耳的琴声自楼上袅袅而来,老卞一脚迈入楼中,莫名觉得这阴森黝黑的空间令他感到汗毛倒竖,寻常道听途说的妖怪神鬼之说此刻犹如沸水一样朝着外头冒,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不适将点心拿到了司小红所在的房间。 她点了两盏油灯,一左一右,帮她勉强照亮眼前的琴谱,因为夜深人静,再加上房间的隔音效果极好,所以老卞进来的声音并不小,可司小红看琴谱实在过于入神,果真是没有注意到来的老卞,直至对方咳嗽一声后才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司姑……小姐,那个,这是后厨为您准备的甜点。” 因为不了解司小红的脾性,所以老卞表现得格外卑微,他也不傻,明眼人都能看出贾老对于司小红的态度极为认真,可千万不能得罪。 见到这点心,司小红反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以往在苦海县鸳鸯楼里虽然姐姐们对她也很好,但大家毕竟都是天天相处的熟人,而今初来乍到王城这等对她来讲威严森然的地方,莫名其妙就成了人上人,属实让司小红不太适应。 她到此可以确认,鸳鸯楼的楼主宋尘楠跟贾府的府主贾圄有着非常特殊的关系,可司小红也很聪明,不该问的她从来不多问一句。 她非常清晰地记得自己此来王城的目的。 “多谢。” 礼貌地与对方道了声谢,就在老卞即将退出房间离开时,司小红又叫住了他: “那个……叔,可以跟你打听个事儿吗?” 老卞略有些诧异地回头: “当然可以,小姐您讲。” 司小红道: “请问您知道王城里有个叫「程峰」的人么?” “他现在在哪里?” 老卞仔细回忆了一下「程峰」这个名字,却属实什么也想不起来,脸上便挂着歉意的笑容对着司小红道: “小姐,齐国这王城的人可太多了,您要是说个什么大官或是侯爷,我兴许还晓得一二,这程峰……着实没听过。” 司小红一听这话,神情忽地黯淡了下来,但很快她便收拾了自己的情绪,抿唇道: “知道了。” 老卞也看出了司小红的情绪低落,料想「程峰」该是一个对司小红来说很重要的人,便立刻又道: “不过小姐你放心,小的回头出去定为您好好打听打听,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着落的。” 司小红闻言先是一怔,随后立刻感激地向老卞道谢,后者客气两句,又嘱咐她早些休息,这才离开了琴楼。 “程峰……” 老卞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巡逻的同时盘算着要如何才能找到这个人…… 第565章 失踪的朱白玉 陈国,青灯寺。 现实永远会以骨感的姿态面对世人,当闻潮生与阿水相继从三名五境的强者那里取经结束后,他们依旧被拦在了这道天堑的外面。 五境不在四境之外,就在四境之中。 这道理很简单,可落实到了实处呢? 怎样才算是四境之中? 通幽一境,到底通向的何处? 阿水起初兴致勃勃说要闭关,三天之后出关,跟闻潮生说山上酒喝完了,要去镇子上买酒。 至于闻潮生,他似乎要比阿水更为苦恼,因为阿水的修行方式是世间大流方式,与闻潮生这种「阶跃式」修行不同,阿水对于境界的感知更为清晰与敏锐,能够排查与注意到的地方更多,若说阿水是苦苦寻觅而不得结果的话,那么闻潮生就是压根儿一头雾水,毫无头绪。 所以,阿水在闭关的这三天除了喝酒之外的确有很认真地在寻找五境的入口,而闻潮生则比较简单了。 他只喝酒。 除此之外,就是教会慈心小和尚「不老泉」的吐纳方式。 先前他开玩笑说「佛本是道」,而今似乎又在慈心的身上得到了验证,对方先前数年的确听法慧与青灯老和尚讲了许多经文,自己也每日念经,而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行为,最后反倒成为了慈心修行「不老泉」时的底蕴。 他从听闻潮生讲解到入门,甚至速度要比闻潮生更快。 至于小和尚,他倒是清晰地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从原本上山砍竹子会累得气喘吁吁,要分好几次砍完,到如今一次能做完所有事情,甚至忙碌一天之后只是觉得身体有微微的酸胀感,而且再也没有在白天念经的时候打过瞌睡。 慈心很兴奋,跟闻潮生说如果法慧师兄看见了他如今的样子一定会很开心。 青灯老和尚走后,每天是慈心与其他小和尚轮次给院子里的那株红梅浇水,因为阿水出去买酒,闻潮生便在翠竹峰上与慈心喝茶,他默默估算着日子,心想着等阿水买完酒回来之后应该足够撑到陈锦秀遣人来送情报与美酒了。 慈心小和尚正式进入修行的大门之后,闻潮生与他说未来等他修行成熟,可以将「不老泉」传给其他的寺里僧人,慈心对于修行的事情很感兴趣,问东问西,问闻潮生与阿水是不是江湖上名动一方的大侠,因为厌倦了世俗纷争,所以来青灯寺归隐。 他还记得,当初闻潮生与阿水来的时候均身受重伤,想来必然经历过一场极为残酷的大战,而二人又不是坏人,更不是惹是生非之人,慈心脑海里便忍不住脑补起了闻潮生二人路见不平,与江湖上恶名昭著的人物大战三天三夜,最终帮助百姓浇灭恶人,最后归隐。 但闻潮生很快断绝了小和尚的幽幽念想: “不是。” “我跟阿水只是普通的小老百姓。” “她以前是军人,但现在不是了。” 小和尚一听阿水是军人,本来黯淡的眸子又忽地亮了起来: “水姑娘是将军?” 闻潮生抿了口茶: “没那么厉害。” 慈心瘪着嘴,似乎在伤神自己的幻想破灭。 但少年的热情往往没有由来,他很快又一次对闻潮生产生了浓郁的兴趣: “潮生大哥,你与水姑娘的武功是不是很高?” 闻潮生拿起茶壶,给小和尚杯中倒上。 “看与谁比。” “与法慧师兄比呢?” “我们厉害。” “与青灯大师比呢?我的意思是……年轻时候的青灯大师。” “我们厉害。” “!” 小和尚眼睛直了。 “潮生大哥,你们,你们……比佛国的梵天还要厉害?” 望着慈心震撼不已的模样,闻潮生笑得浑身发抖: “吹个牛你也信?” “你什么都信,以后小心被人骗。” 小和尚讪然一笑: “我就说嘛……” 阿水买了酒回来,对于一个爱酒之人,闻潮生丝毫不必怀疑这批酒的品色,与阿水常去山脚下的河畔垂钓,吃鱼喝酒。 慈心偶尔夜里遇见了关于修行上的事会忽然心血来潮,跑下来找二人询问,后来夜路走多了,有一天他突然跟闻潮生说那山脚下有一块地很奇怪,每次他路过的时候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腐臭味,而且那边的风似乎也要阴森很多,明明吹得是热风,却能叫人汗毛倒立。 闻潮生跟他讲,那里之前死了很多人,大概三百来个,都是暴毙,怨气深得很。 然后小和尚再没有在晚上走过那条路。 阿水问闻潮生,你怎么不告诉他寺门口也死过人,闻潮生无语看着阿水道: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腹黑?” 阿水疑惑地勾住裙衫衣领,低头看看自己肚皮。 “我肚子是白的。” 闻潮生以手扶额。 “腹黑的意思是,表面看上去很正经,其实背地里……”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阿水指着他: “闻潮生,你骂我?” 闻潮生讪笑着摆了摆手,止住了话题。 晚上,阿水喝得酩酊大醉,闻潮生抱着她回了房间,将她放到床上,阿水半醉半醒之间嘱咐闻潮生去小瀛洲里看看,若是遇见青玄道人或是北海前辈,或许能更进一步的了解进入五境的契机。 此后几日,闻潮生没在小瀛洲里等来二人,却等到了从陈锦秀那里来的一则坏消息。 朱白玉……失踪了。 第566章 拓跋氏族 … 相较于东边的战事以及齐王的消息,显然朱白玉这样的角色并不能引起陈锦秀多少的兴趣,所以朱白玉失踪不失踪,陈锦秀根本不会关注,然而此刻,他却将这件事情专门遣人告知与闻潮生,不免叫闻潮生想到了许多。 朱白玉对于陈锦秀而言的确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因为陈锦秀对于白龙卫不了解,更不了解朱白玉与齐王之间的关系,时至如今,他已成为齐王身边最能信任的人之一,而且因为轻功了得,在江湖的人脉不错,也有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值得信任的势力,齐王要做的许多事情都是靠着朱白玉来完成的。 所以,朱白玉可能对于陈锦秀并不重要,但对于齐王却很重要。 陈锦绣将这则消息告知与闻潮生,背后要么是受到了齐王的授意,要么是小七又一次来找陈锦绣,想寻求闻潮生的帮助。 闻潮生在山间打来了野味,设了美酒款待前来通信的臣子,对方年纪轻轻,不过或许是因为常年在外奔波的缘故,看上去像个四五十岁的中年老男人。 “我叫「何腾」,以后若是陈王因公事繁忙走不开,便由在下来负责传信。” 何腾出发之前已经得到了陈王的再三告诫,说要以对待陈国梵天的态度来对待闻潮生二人,切不可轻慢半点,由是何腾此刻的态度非常恭敬。 两碗酒入肚,何腾蜡黄的面容红润起来,他指着山下笑道: “我这次来也带了许多美酒,可这些酒都是陈王殿下给先生的,我可不敢喝,今日这顿酒还是沾了先生的光。” 闻潮生扯下一条兔腿,递给了何腾,后者急忙双手接过,闻潮生与他问道: “朱白玉失踪的事情,是齐王告诉陈王的,还是小七过来找的陈王?” 何腾回道: “是有人过来找的陈王,但也是齐王的意思,不过,我也不知道那人的名字,陈王殿下没有告诉我。” 闻潮生叫何腾大致描述一下那人的样貌特征,何腾说完以后,闻潮生便有了答案。 “陈王没有告诉他我的具体位置么?” 何腾拱手道: “陈王原本是想叫他与小人一同前来,可那位齐国来的使臣却拒绝了,说朱白玉失踪之后,他手里落下了数不清的重要事务,不可耽误,必须要马上赶回齐国。” 闻潮生沉吟片刻后,询问道: “他有提供与朱白玉相关的线索吗?” “有,请稍候。” 何腾缓缓自袖间摸出了一个小木盒子,上面有极为复杂的机关锁,何腾倒弄了好一会儿,终于将机关锁打开,将里面折叠放好的纸摊开,递给了闻潮生。 “先生请看。” 纸上记录的是小七留给陈王的全部线索,信上说朱白玉在失踪之前曾接见了一个特别的人,那个人叫「拓跋仲」,之后二人全都神秘失踪,齐王私下里召集禁军在王城搜查了许久,却始终不见二人踪迹。 “拓跋仲……” 闻潮生暗暗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他虽然在齐国待的时间不长,但从未听说过「拓跋」这个姓氏,那听上去像是燕国和塞外人的姓氏。 问题是,朱白玉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只有这些么?” 何腾道: “只有这些。” “除此之外,那位还留下了特别的联系方法,但只有陈王才知道,陈王殿下说,如果先生您想要管这件事情,可以随时去宫中找他。” 闻潮生沉默片刻后,将手里的纸折叠起来,回道: “我知道了。” 他告诉何腾,自己还要再考虑考虑,酒足饭饱之后,闻潮生送何腾离开,晚上同阿水吃饭的时候,跟她询问齐国是否有「拓跋」这个姓氏,阿水思索了一下讲道: “齐国没有。” “其他国我不确定,但我确定塞外的确是有这个姓氏的,而且还是一个庞大的氏族。” 闻潮生微微一怔: “氏族?” 阿水轻点螓首。 “嗯。” “塞外因为凶徒游牧居多,其实氏族的势力要远远大于许多公国,氏族的人会成群结队在各个地方游荡或是扎根,彼此之间常常相互照应,而且他们对于血脉十分重视,胆敢有任何人冒充氏族的人,最后的下场会十分惨烈,基本都是剖骨挖心,活煎活煮。” 对于塞外的各种残酷,阿水早已习以为常,过往的十几年里,她与诸多凶徒游牧交手过,对于对方的一些习性较为了解。 “拓跋氏族的人可不好惹,这些年四国边境的动乱几乎都是由他们一手在暗中操持着,当年天海建国,他们控制着天海的经济命脉,天海七族背后全都有拓跋氏族在暗中支撑平衡。” “奇怪……朱白玉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跟拓跋氏族的人搅在一起。” 闻潮生忽地开口道: “难道是想借助拓跋氏族的力量来稳固齐国如今的局势?” 阿水果断摇头: “绝无可能。” “拓跋氏族与四国交恶,几百年来数不清的血债,哪儿可能三言两语就跟着齐国干?” … 第567章 入齐 … 阿水坚定的态度叫闻潮生内心的好奇越来越旺盛。 可以肯定,拓跋仲身为拓跋氏族的人出现在齐国的王都,绝对是受邀而来的,否则他根本不可能进得了王城。 所以,这个拓跋仲到底与齐王说了什么,竟然能够进入齐国的王都,最后又跟朱白玉聊了什么,导致了朱白玉的人间蒸发。 “要回去看看?” 阿水也觉得这件事情太蹊跷了,诸多矛盾,根本解释不了。 闻潮生思索片刻道: “齐国王城定然是不能回去的,参天殿的人还没有走完,回去的风险太大,如果要插手这件事情,只能通过小七来联系齐王,朱白玉失踪之后,一直是他在帮齐王办事,只要能够联系到小七,我们就能获得更多的详细线索。” “稍微准备一下,明日咱们出发去见陈王。” 朱白玉这事儿,闻潮生不能不管。 一者他跟朱白玉的关系不错,见到朱白玉可能遭难,能够帮衬一下还是要帮衬的,再者朱白玉的生死直接关乎齐王未来的安全,毕竟这个人大概是齐王用得最为顺手也对齐王最忠心的人了。 听到闻潮生二人要走,本来已经从法慧二人走后的愁绪中走出来的慈心小和尚又陷入了惶恐与不安中。 闻潮生摸出些银子,私下里给了他,嘱咐他道: “小和尚,上回何腾来的时候,我叫他给陈王讲了,每过一段时间,陈王会派人来给你们送些日常吃喝住穿所需的物什,所以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心。” 慈心小和尚没收闻潮生递过来的银子,而是问道: “潮生大哥,你们要回齐国了么?” 闻潮生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 “要去打坏人。” 慈心一听这话,原本黯淡的眼睛忽地变亮了许多,几日前被闻潮生狠狠扼杀在摇篮之中的幻想这时候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毕竟……少年的热情往往没有由来。 闻潮生的三言两语似乎总能激起小和尚对于江湖的想象。 “那……潮生大哥你们还会回来吗?” 闻潮生回道: “当然会。” “好好修行,回来我要检查你的修行进度。” 在四国之争不落下帷幕,参天殿的事情无法解决之前,闻潮生没资格回齐国的王城。 对于他来说,眼前待在陈国必然会比待在齐国要安全。 听闻闻潮生还要回来,慈心整个人像是打了鸡血,心中暗暗发誓,待闻潮生离开之后自己一定要加倍努力修行,等闻潮生回来之后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西风瘦马。 闻潮生与阿水一人一匹快马,直奔陈国的王都,有了陈锦秀事先安排,二人进入王宫的过程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 佛门大变之后,王宫召集了大批工匠,开始在陈国的禁卫看守下对于宫中的四十八座金殿挨个进行拆卸,法喜与慈航履行了他们先前的诺言,陈锦秀从他们的决定中见到了二人想要整顿佛门的决心,也感觉到了陈国即将迎来新生。 而眼下他最重要的,也必须面对的一件大事,就是帮助陈国在这场浩瀚大劫之中存活下来。 唯有活着,才有新生。 陈锦秀沿用了老陈王的书房作为自己处理公事的地方,随着金殿被拆除,他接手了陈王这个位置之后,宫中自然随便他捣鼓,不过只有待在自己父亲的书房之中,陈锦秀紧张的情绪才会安稳下来,就好像他只要待在这里,昔日那个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的老陈王便还在他的身边一样。 侍卫将闻潮生与阿水带到了陈锦秀的书房里,而后便关上了书房的房门,离开了此地,陈锦秀放下了桌上大堆的奏折,给二人掺上一杯茶,说道: “何腾将消息送到了吧?” 闻潮生直入主题: “送到了,感谢陈王殿下的告知……我想知道,如何联系小七?” 陈锦秀从书房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张纸,递给闻潮生,纸上写着各色各样的菜肴,乍一看,闻潮生还以为是陈国御膳房里面的菜单。 “这是白龙卫里特殊的传信方式,我也觉得有些复杂,这份则是菜品相对应的地名,你决定好了见面的地点后,可以将地名对应的菜品写在信上寄到这个地方去,然后去那个地方等就行了。” “另外,我给二位准备了一份陈国的通行文书,只要带着这份文书,你们随时可以出入陈国。” 顿了顿,陈锦秀对着闻潮生嘱托道: “这份文书对于陈国的安危很重要,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关口,所以,若是到了不得已的情况下,希望二位可以将文书直接销毁。” 他讲的委婉,其实所谓的「逼不得已的情况」就是指二人遇到了生命危险之时,陈锦秀可不希望这份文书落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手里,这对于如今的陈国而言可不是一件好事。 闻潮生承诺下来,走时,陈锦秀叫住了闻潮生,但随着闻潮生转过身子看向他时,陈锦秀又皱着眉头,挥手道: “算了……走吧。” 他好像要说点什么,不过又不确定这话该说不该说,闻潮生看了一眼陈锦秀眼底的犹豫,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阿水牵着马,往外头走的时候忽然道: “我感觉哪儿不太对。” 闻潮生看着她: “哪儿不对?” 阿水摇摇头: “讲不清楚,回头见了小七再了解一下情况,我还是不明白,齐王跟朱白玉怎么会和拓跋氏族的人联系……” 阿水的一句「不太对」叫闻潮生留了个心眼子,其实在方才陈锦秀叫住他的时候,闻潮生也感觉到陈锦秀该是与阿水一样觉得哪里不太对,不过因为陈锦秀对于齐国本来就不了解,对于拓跋氏族更加不了解,便没有多说,以免影响闻潮生的判断。 「止语」几乎是每一个上位者的习惯,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话语的分量,一时说错话,便会引起一系列的猜度,滋生数不清的麻烦。 闻潮生拿了文书,从陈国寄了信,而后便一路绝尘,奔驰向了齐国…… 第568章 蓝河公国 … 齐国,临仙湾。 一座茶馆内,说书先生右手持醒木,左手轻轻挽住自己的袖子,只听「啪」的一声,原本嘈杂的茶馆顿时安静了下来。 “上回讲道咱齐国书院的那个读书人,一根笔迎战三国修行圣地之天才,一路过关斩将,杀进魁首之争,此人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先败道门,后踢佛子,最后遇见了四境之中号称无敌的「轩辕青」,二人决战之时,天空风雷作响,大雨滂沱,四国之权贵宾客却无一人避雨,全部都在观战台上凝视着这场大战……” 说书先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先是娓娓道来,后是循序渐进,待到了听众入戏、情绪高潮处,他语调忽然拔高,以激亢的语气与劲爆的内容一瞬间引爆了在场的气氛,茶馆的听众听得兴起,纷纷赏来了铜板。 远处角落里的阿水亦是听得津津有味,等说书先生讲完之后,她偏头对着闻潮生惊讶道: “你在会武上真这么威风?” 闻潮生道: “外人看着要比这威风一百倍,但其实我当时狼狈得很,能胜轩辕青,全凭借了一场风雨,若是他及早发现我藏剑,怕是胜不得他。” 这不是闻潮生的自谦,外功一般在修行中上不得台面,可一旦突破了某种界限,就会一反常态变得极为可怕,而「河山祭」这样的功夫,就是帮助修士突破外功界限的武学,只要圆满,光凭借一身蛮横无匹的筋骨便可与五境修士一较高低。 闻潮生能赢轩辕青,还是对方的功夫没练到家。 说书先生离开之后,茶馆的老板专门叫小二沏了一壶好茶给他,算作答谢,众人还停留在方才的余韵之中,兴奋地嗑着瓜子畅聊着,但说书先生什么都讲得好,唯独没有讲那名在四国会武中夺得魁首的书生的名字,有人猜那人姓张,也有人猜他姓李,偶有纷争,争个面红耳赤也是寻常。 闻潮生二人喝了半晌的茶,终于等来了一个熟人。 小七打扮成了平民模样,坐下身子后,二人只是瞟了一眼,便见到了他脸上的憔悴与发黑的眼眶。 身为一名三境的武者,又常年跟随朱白玉奔波江湖,小七的耐受度可远远强于普通人,能将他耗成眼下这副模样,可见最近他是真的心力憔悴。 见到二人之后,他似乎显得有些激动,茶也没喝,压低声音对着二人道: “这茶馆是白龙卫的人自己开的,你们随我去二楼的客间。” 三人来到了客间内,小二对着小七一笑,快速为他们上了茶与糕点,接着将门严严实实关上,小七拿起一块桃花酥放进嘴里狼吞虎咽,接着说道: “齐王殿下如今身在深宫,不得而出,只有我来与二位传递消息了……” 他的声音较之以往有些沙哑暗沉,似乎是这些日子的奔波累坏了。 闻潮生怕他噎着,帮他倒上了一杯茶,问道: “拓跋仲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塞外的氏族怎么会忽然大摇大摆进了齐国的王都?” 小七闻言讶异地看了闻潮生一眼,随后喝了口茶,将嘴里的桃花酥咽下去后,他说道: “原来你们知道拓跋仲是塞外的氏族,这倒是让我少废许多口舌……事情说来话长,拓跋氏族一直都是塞外第一大族,你们知道塞外荒原混乱不堪,但其实也有几处公国这些年来一直维持的不错,与天下四座大国频有商业来往,譬如蓝河公国等,这些公国之所以能够一定程度上维持安宁,便是因为背后有拓跋氏族的人在支撑着。” “此次四国之战波及天下,大战之后,必然会涉及到庞大的利益分配,拓跋氏族野心一直很大,他们选择了齐国,是想要与齐国一同瓜分这天下,于是拓跋氏族便以蓝河公国国主的身份写了一封密信交递于齐王,具体拓跋氏族给出了怎样的条件,我也不清楚,齐王没有告诉我。” 闻潮生眯着眼说道: “那跟拓跋仲商议的也该是齐王,为何他会去找朱白玉?” 小七摇头。 “我不清楚,老大也没与我讲。” “但这件事情……齐王是不知道的。” “我知道的所有事情基本都已经告诉你们了,还有一件事没讲,就是拓跋仲是蓝河公国的护城使。” 闻潮生思索着,没说话,阿水便接话道: “修为如何?” 小七: “我与他只见过一面,此人乃是四境。” 阿水眉毛微微一皱。 “也就是说,他不可能直接将朱白玉绑出城去,二人同时消失在了齐国的王都很可能是他们事先约定好,而且此刻大概率已经去了蓝河公国?” 小七点点头: “嗯。” 闻潮生与阿水对视一眼,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同一个疑问。 ——朱白玉难道叛变了? 若非叛变,他怎么会与拓跋氏族的人勾结一气,还瞒着齐王? 闻潮生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拓跋仲到底跟朱白玉讲了什么,能够让他心甘情愿地瞒着齐王,撂下了一大堆重要事情,悄无声息离开了王都? … 第569章 出塞 见阿水与小七这表情,显然感到不解的不只是闻潮生一人。 眼下的情况,似乎只有朱白玉叛变能够解释这件事,但三人都不相信朱白玉会叛变。 这一件事情的背后,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内幕。 “眼下唯一弄清楚真相的方法只有一个……” 小七讲到这里,起身对着二人深鞠了一躬,言辞诚恳: “在下恳请二位能够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帮忙调查此事,叫老大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这当然也是齐王的意思。” 闻潮生回道: “于情于理,这个忙我不该拒绝,只是我与阿水对于塞外的一切都不熟悉,又没有熟悉的人领路,就这么直接去蓝河公国找人,其中危险暂且不提,能找到朱白玉的概率很低。” 闻潮生有更深更加隐晦的想法。 如果朱白玉是主动拓跋仲离开王城的,那便代表着他并不希望有人可以找到他,所以他们要在人家的地盘上找到朱白玉,就这么单枪匹马闯进去指定不行。 他们必须得有路子。 小七想了想,似乎也觉得这是一件苦恼的事,但后来他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说道: “有法子。” 闻潮生讶异地抬头,笑道: “白龙卫的手能伸到塞外去?” 小七摇头: “白龙卫不行。” “白龙卫盛名虚高,手哪里能伸到外头去?” “但是……白龙卫不行,「九歌」却可以。” “商通天下,若是宋桥愿意帮忙,一切就好办了……” 闻潮生突然抬头,锋利的眼神扫过了小七微垂的面庞,在小七抬眼之后,闻潮生又忽然收回了这慑神的眼光,蹙眉道: “我没有直接联系宋先生的方法,得寄一封信给陈王。” 小七: “这好办,我上次去找陈王,他给了一个特殊的联系他的渠道,方便东部战报的及时传输,有专人负责,来去要不了多久。” “姑且试试看吧,毕竟塞外龙潭虎穴,若是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去蓝河公国很容易被盯上。” 小七如今公务缠身,朱白玉消失之后太多事情需要他打理,所以没与闻潮生二人耽误多久,确认了与「九歌」的对接方式之后,就先一步离开了这里。 闻潮生在窗户口盯着消失在人群之中的小七,手指轻轻旋转着杯沿,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水,你有没有发现,朱白玉消失之后,小七好像变了些。” 阿水斜视闻潮生的背影: “你想说什么?” 闻潮生转过身,喝下了手里的茶,啧嘴道: “说不上来,感觉哪里有点怪。” “有一种好像他在瞒着我什么,但又不像。” 阿水思索片刻后道: “朱白玉失踪之后,他成了齐王最信任的人之一,要接手很多以前朱白玉负责的事情,被事务缠身,疲累可见一斑,心态自然也会有些变化。” 闻潮生笑了笑: “也是,是我有些敏感了。” 阿水晃了晃茶壶,见里头没什么茶水了,索性懒得往杯子里倒,直接单手托起茶壶对着嘴里倒水。 “这件事里里外外都透露着古怪,可以多观察一下,敏感一些好。” 小七带着信走后没多久,宋桥那头便给予了回应,因为闻潮生救了佛子,宋桥如今对于闻潮生十分感激,这种对于宋桥来说不算多大的事情,他自然会尽力而为,一批大型商队携带着上好的茶叶与丝绸在临仙湾外的白泽县与闻潮生二人对接,为首的那名老者叫做「王贤」,跟在宋桥手底下做事很多年头了,跑的几乎全是塞外的商单,有二十几年的行脚经验,跟塞外六座公国的人交好,几乎都认得他。 王贤带来的商队总共一百五十余人,不算马匹,其中三分之一是付高价聘请的「肉镖」,这些人是南江「九玄镖局」的人,各个身材精壮,腰佩刀兵,末柄处全部拴着红绸,这既代表着他们的身份,也是行镖时图个吉利的彩头。 闻潮生与阿水扫了一眼他们,微微讶异,心想宋桥手笔确实不一般,能请得动这么多三、四境的人,那些镖师中有六名四境,十一名三境,余下的都是二境上品乃至巅峰。 这股力量着实不弱。 王贤带着闻潮生二人与那些镖师做了介绍,并告诉他们这二人乃是宋先生钦点的客人,一定要保护好他们的安全,那几名四境的带头镖师看了一眼二人,笑着点点头。 对于他们来说,这实在算不上什么活儿,毕竟闻潮生与阿水没有修行什么隐藏自己修为的秘术,那些镖师头子自然也晓得二人是四境的武者,所以他们不太担心闻潮生二人的安全。 塞外虽是凶险地,可他们常走的商道却还算安全,这些年没遇见特别大的麻烦,几人押过数次重镖,最危险的那一次也是因为塞外的凶徒起了恩怨,一场生死局恰好席卷到了他们的商队那里,除此之外都是小打小闹,由是他们这钱也算挣得轻松。 当然,这些镖师非常专业,从来不会因为发生危险的可能性低就放松警惕,这也是宋桥愿意次次花高价聘请他们的缘故。 众人记住了闻潮生与阿水的模样,一切准备就绪后,便启程前往蓝河公国。 “塞外的人戾气那么重,也爱喝茶?” 路上,阿水与闻潮生坐在了王贤的对面,三人共处一辆马车内,倒也不算拥挤。 王贤淡淡笑道: “姑娘这话倒是说得没错,塞外的人的确不爱喝茶,蓝河公国也只有少部分贵族喜爱品茶。” 阿水好奇道: “既然这样,为何你们商队带着这么多的茶叶去蓝河公国?” 王贤微微一笑,自袖间拿出了一个小瓶子,递给了阿水,叫她打开闻闻,后者照做,一股特别的浸人肺腑的香气袭来,叫人神聪目明。 “这个东西叫做「九曲香」,可以驱散许多瘴毒与蛇虫,其中一味重要的药材就是咱们齐国白眉城那边儿的「白观音」,也就是我们这一趟拉着的茶叶。” … 第570章 夜里的麻烦 … 王贤为二人介绍了许多关于蓝河公国的事情,那边儿毒虫奇多,而且许多毒虫的毒性极大,稍不注意便会要人性命,例如一种巴掌大小、五彩斑斓的蜘蛛,最喜欢潜伏在人们房间的阴暗角落,尤其是枕头旁边,或是被褥下面,这种毒蛛十分容易受到惊吓,受到惊吓之后会四处乱窜,若是跳到人的身上,冷不丁便会咬人一口,其毒素非常可怕,能够毒死二境的修行者,若是三境修行者不及时将毒素逼出,就算能侥幸活下来,也会落得一个半身不遂的下场。 修行者面对这些毒虫尚且这般狼狈,更何况是普通人? “「白观音」做出的「九曲香」不但能驱散毒虫,而且还可以在被毒虫叮咬之后烹药解毒,百般妙用,待到了公国,老朽遣人赠与二位一些使用。” 闻潮生谢过了王贤,但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本身并没有多少兴趣,而是向他问询起了关于拓跋仲的事。 提到了这个名字,王贤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他本来有些犹豫,忽然又想到闻潮生二人是宋先生安排过来的,遍布隐瞒,说道: “此人是拓跋氏族的一支头目,手底下管着百来个族人,与另外两支共同看守蓝河公国,寻常时候公国的安全事务与一些其他公国交接的政事都是由他们帮忙负责的。” 顿了顿,王贤似乎觉得自己的描述过于复杂,便转而总结道: “总而言之,此人就是蓝河公国权力最大的人之一,他的话语权要比公国的国主还大,公国的军队亦是由他调令。” 闻潮生想到了一个最简单,最粗暴的解决事情的方法。 “有办法能约他出来见见吗?” 王贤表情变得几分僵硬。 “只怕不易。” “小老儿这些年行商确实认识些人,也在塞外几座公国有些人脉,但拓跋仲位高权重……小老儿只能试着帮二位打点一下关系,问问看。” 闻潮生点头: “多谢。” 出了塞,闻潮生撩开了马车车帘看向外面,商道延伸向了遥远的荒原,景色逐渐变得壮阔而寂寞,但绿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而碎石荒漠则逐渐占领了视线的大部分区域。 荒凉伴随着壮美一同出现,若是有人喜欢孤独,大约会沉迷于其中,难以自拔。 行至夜晚,商队停下,拿出帐篷整顿歇息,生火做饭,前半截路没什么河,水得靠他们自己带,众人不敢浪费,用得很节约。 “出了碧血关,人就少了,这条路总共大约一千二百里,按照商队的速度得走六天,路上估计难遇见人了。” 王贤喝着小酒,吃着烤肉,他很喜欢跟人分享自己的过去,或是道听途说的故事,他讲述自己年轻时候走这条路,商队人很少,他早听闻塞外的可怕,每每见到远方有人影马影而过,他就会害怕担心,担心自己等人被发现,被抓起来煮了吃掉。 “……而今很好,商队强大,关系也打点的不错,塞外的凶徒虽然狠辣,可受到了氏族约束,少有来商道惹是生非的人,这生意倒也做得下去。” 闻潮生坐在篝火旁,举杯跟王贤喝了两口,问道: “王领队,最近这段时间你可有听闻拓跋氏族那头有什么风声,或是蓝河公国……” 王贤说道: “风声……闻先生指的是……” 闻潮生言简意赅: “与国家相关的大事。” 王贤一听便笑了起来: “先生开玩笑了,这事儿小老头儿哪儿来的本事知道,而且小老头儿只是个商人,商人嘛,只做生意,不该问的不问,容易惹来杀身之祸。”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处世智慧,王贤能在这条商道上行走几十年,自然也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不过人老成精,王贤那双眼睛毒辣远非常人可比,他同样没问闻潮生此行的目的,只是劝诫道: “先生,有句话小老儿只能私下里讲,政事是几座公国最为敏感的事情,在塞外,政事往往与氏族的内部斗争相关,贸然介入,万分危险……还望先生三思。” 闻潮生笑了笑,点点头,却未回应。 他也不想介入,但这件事情过了齐王的耳目,朱白玉介入了,而如今他受齐王之托要去寻朱白玉,想不介入此事,自是全无可能。 了解的越多,解决问题的可能才会越多。 “二位,时候不早,吃饱喝足就早些休息吧,明日咱们一早还得赶路。” 王贤说完便撑着膝盖艰难起身,朝着不远处的营帐而去,他休息得很早。 这是闻潮生在塞外的第一夜,本该安稳如水,却夜半时分,二人忽然被外面嘈杂的马蹄声惊醒。 拨开营帐帐帘,他们见外头火光燎燎,马嘶在耳,剑拔弩张之意肆意蔓延。 镖师一手持刀兵,一手攥着火把,将整座商队护住,而在他们由身体围筑而成的人墙外围,则乌泱泱弥漫着大片的人马,粗略一眼看去,竟有数百之众。 这些人一眼看去便不是四国人士,但又不像是凶徒,众人身着轻甲,身上染着血气,与游牧相比,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第571章 意外的情况 … 阿水在当初风城的边关跟游牧凶徒打过许多小型战役,因此她对于这些人的熟悉程度要远胜于闻潮生,光是那股子熟悉的味道便叫她眉头直皱。 “单于氏族……” 她喃喃一句,似有不解。 与拓跋氏族一样,单于氏族也是塞外凶徒中的一大氏族,族群的影响力与统治力仅次于拓跋,只是这些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商道上才对。 第一时间,阿水便觉得他们上当受了骗,可能王贤根本就不是宋桥的人,然而很快阿水便又打消了这股念头。 因为今夜已经见了血。 两边都死了人。 王贤也受到了惊动,披着一件外衣就匆匆忙忙从自己的营帐中走了出来,刚一出营帐,他便被外面这剧烈的风吹来的杀气吓得抖了一哆嗦,待王贤观测到眼前的阵势不对之后,面色也即刻沉了下来,他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情,来到了镖师头领那边儿,问道: “王镖头,怎么回事?” 王镖头冷冷道: “问他们。” 王贤看向了对方队伍的头领,那人骑在马上,单手持火把,一件破旧的灰色短衫,胸膛毛发浓郁,他是标准的游牧人士长相,一眼看去便能确认此人极不好惹,杀气浓冽,而且在此人的胳膊处,还纹着特别的纹身,像是一头麋鹿,却又生长着尖锐的獠牙,尾巴如蝎一样长而高翘,极为怪异骇人。 方才阿水也是通过这纹身确认这名首领的身份。 王贤侧目而视,只迎上了一双极度冷漠的眸子,前者心头一凛,心道此次麻烦怕是很难善了,却还是冷静地询问道; “小老儿王贤见过阁下,此乃「九歌」商队,前往蓝河公国行商,与塞外氏族无任何冲突或恩怨,期间若有误会,还望阁下明察!” 面对王贤的自我介绍,对方不应不答,依旧是冷冷地看着他,慑人的眼神几乎要将他整个吞掉一般。 被人就这样干晾着,王贤难免觉得尴尬,可眼下不是计较个人尴尬不尴尬的时候,王贤回想自己这些年行商的经历,确认自己没有与人结下这么大的仇怨,更没有得罪任何氏族,所以眼下这情况大概率会是一个误会,而且见对方这阵势,倘若这误会不解触,只怕今夜他们会付出难以承受的惨重代价! 于是王贤担心对方听不懂四国的语言,又用塞外游牧凶徒通用的话跟他讲了一遍,可那名头领依旧没有回应,只是冷冷注视着王贤的商队,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 常言道,泥人都有三分火气,被人如此无视,王贤的老脸也不住地垮下来。 “阁下,这条商道乃是齐国与塞外几个大氏族共同修建,行商的商人受合约保护,我们不参与任何战争与政事,只是单纯地走商,还望阁下行个方便。” 似乎是感受到王贤的语气渐渐失去了耐性,对方那名首领终于将目光移向了他,粗犷的声音带着冷嘲热讽: “单纯的走商?” “我们接到了情报,说拓跋氏族的人背叛了盟友合约,与齐国人谈起了商业之外的「合作」。” “而去商谈合作的人,正是蓝河公国的护城使拓跋仲。” 王贤皱眉,随后又舒展了开来。 “「九歌」的商队,从来不会参与塞外任何氏族的内斗,既然阁下要找拓跋氏族的人,又为何要来商道?” “难不成,阁下怀疑我这商队里藏着个拓跋氏族的人?” 拓跋仲这个名字出现的瞬间便让闻潮生集中了精神,而且听对方这语气,似乎拓跋仲并没有回蓝河公国。 闻潮生眯着眼,愈发觉得事情变得古怪起来。 先前他想着,朱白玉的失踪很可能跟拓跋仲的算计脱不了干系,也怀疑过朱白玉背叛了齐王,而眼下貌似事情要比他想得更为复杂。 那名单于氏族分队首领见王贤声色俱厉,却未被唬住,淡淡道: “是吗?” “前些日子,拓跋仲氏族已将蓝河公国封锁,不让其他任何氏族的人出入,我们的线人告诉我们,拓跋仲如今不在公国内,显然是还没有来得及回去。” “如今因为拓跋氏族那里传出的「谣言」弄得大家惴惴不安,他们用了大量的人手封锁蓝河公国,不让我们进入,却偏偏放你们这些商队进去……” 王贤领会了对方的意思,眉头渐渐紧皱。 “阁下是在担心,我们是帮拓跋仲传递消息的人吗?” “老头子为「九歌」行商几十年,塞外许多氏族与公国都认识老头子,阁下若是不信,可以稍作打听……” 对方打断了他: “可是,就算这样也没法证明什么,不是吗?” 王贤沉默了很久。 在他沉默期间,他渐渐清醒,周围的杀气也在这无声之中开始酝酿,最终,王贤只问道: “今夜之事,阁下确认已无缓和的余地了?” 单于氏族分队的那名头领没说话,但众人却渐渐靠拢了过来。 刀兵擦鞘的声音在夜晚中格外刺耳。 显然,今夜一场厮杀已在所难免。 两方人马虎视眈眈,就在无声的杀气将要被点燃时,一个年轻人忽然拨开人群走到了王贤的身旁,对着那名单于氏族的首领问道: “方才你说,拓跋仲如今不在蓝河公国?” 或许是无人说话的氛围实在压抑,再加上行镖的人里确实有许多高手,真厮杀起来,就算他们能够拿下商队的人,也会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再加上这人一开口就提到了「拓跋仲」,似乎知道什么,于是那名首领思索片刻后回道: “他离开蓝河公国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 “怎么,你知道关于拓跋仲的消息?” 第572章 我杀人很快 上前询问单于氏族分队首领的人自然便是闻潮生。 那名单于首领本来不想继续与这队人搭话,不过如今因为内部的矛盾已经到达了一个特别的地步,他急于知道关于拓跋仲的消息,但闻潮生却给予了他失望的答复。 “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开口问你了。” 顿了顿,闻潮生道: “我也在找他。” “而且方才我记得你说的是「没有回来过」,所以你也是蓝河公国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闻潮生的盘问,那名头领的眉头渐渐承起了杀意与冰冷。 “你好像不太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淡淡道。 “这是我们氏族之间的事情,与你何干?” 王贤给他好脸色,闻潮生可没给。 “本来没什么干系,但方才你说了之后,我忽然来了兴趣。” “至于处境……我很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但我觉得,你不是很明白。” 交战的讯号已经释放,那名为首的首领掌间握在了刀柄上,目光再无一丝人情意味。 本来他们对四国之人就没有什么好感,若不是因为塞外的环境实在恶劣,许多东西地域不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从四国那里购置获取,既然要做生意,那便不可轻易动刀兵,这期间固然会滋生密密麻麻的小争端,商人会常常因为一些蝇头小利争得面红耳赤,可碍于合约的约束,向来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塞外人士只能撅着那不利索的嘴皮子被四国商贩狠狠输出。 而今事情已经波及到了氏族的高层,再加上四国之间爆发了大的战事,无暇顾及他们这头,于是这些塞外氏族的凶徒也变得大胆了起来。 那名单于氏族的小首领认为此刻自己处在绝对优势的一方,眼前这些行商的人若是想要活命,就该卑躬屈膝,就该低声下气,闻潮生的这种行为,对他的尊严与威严,无疑都是一次十分苛刻的挑衅,他岂能继续忍着? 可就在他即将拔刀的时候,闻潮生却再次开口: “我杀人很快,你最好别想着拔刀。” 这句话叫单于氏族的小首领竟是笑了出来: “很快?有多快?” 闻潮生也笑道: “你想知道有多快?” 那人道: “想。” 闻潮生道: “那我杀给你看。” 从闻潮生杀死了那三名教书先生并离开苦海县后,他就没有再怕过麻烦。 单于氏族这边儿队伍的人很多,高手也不少,否则也不敢四处游猎寻找拓跋仲,甚至直接来商道上堵人。 但他今天运气不太好。 酝酿许久的杀意突兀且草率地盛放,两方人马交战,响彻夜空的嘹亮喊杀声沿着空旷的暮色蔓延,短兵相接,金戈脆鸣,第一时间单于氏族的凶徒竟没有冲破镖师的防御阵线。 虽然此次参与行镖的人数很少,可他们都是精锐,颇有与人交手的经验,再加上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状态全都提升至了巅峰,抵抗格外顽强。 刺啦—— 乱战之中,单于氏族的那名小头目拔出了自己的猎刀,刀锋竟然呈锯齿状,在暮色之下闪烁寒光。 “你是四境,我也是四境,你说你杀人快,让我看看。” 面对对方眼中燎燎战意,闻潮生袖间一指弹出,裹挟着沙砾的夏风忽化剑影,死亡犹如鲜花开在了皮肤的触觉之上,那名单于氏族的小头目眼底一滞,想抵御时却以来不及,剑影随着夏风斩过他的胳膊,带出了大片血花! “他是何时……” 小头目眼底蔓延着巨大的震撼,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是该愤怒还是恐惧。 他生于塞外,长于塞外,见过千奇百怪的武学与修行方式,却是偏偏没有见到过像闻潮生这样的用剑高手。 “很惊讶?” “不必惊讶。” “你挡不住很正常,方才那一指,天人来了也未必挡得住。” 闻潮生盯着他笑,一旁有几人见到首领吃败,悍不畏死朝着闻潮生杀来,却只见他挥袖甩出了几阵清风,这些人便被剑影斩碎于一地。 这一幕,叫那名小头领彻底意识到了不对。 闻潮生这简单的表现,绝非四境的武者可以做到。 但无论他如何看,闻潮生也只有四境,这名小头目想不明白,但心中原本因为闻潮生的冒犯而滋生的恼怒渐渐彻底变成了恐惧。 “我此刻不杀你,但我会让你看看,这些跟着你的人是怎么死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得提前跟你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闻潮生平静的声音宛如来自地狱的叩问,叫人毛骨悚然。 “这队伍里,还有个人,她的刀可能比我还要快。” “从前在战场上她便杀过数不清的凶徒,今日你敢跟她动刀兵,算你运气不好,至于那些跟着你的弟兄……算他们倒了八辈子血霉。” 第573章 极致得快 夜风急躁,商队虽然有一百五十余人,可参与押镖的镖师却只有三分之一不到,他们抵抗住了第一波凶徒的冲击,可敌众我寡,双拳难敌四手,人向来是容易紧张的生物,紧张可以让人发挥出平时没有的潜力,但紧张久了,就会出差错。 一名镖师不慎被斩中胳膊,纵然他已经提前见到了这火光与黑暗交错时斩来的一刀,以最快的速度转身卸力,可这一刀仍旧斩伤了他的骨头,叫他手中的刀抓握不住,慌乱中他以左臂的刀鞘抵挡另外劈来的刀剑,一时险象环生! “小心!” 视角盲区,一柄长剑犹如毒蛇吐信,直刺他的侧肋,原本这一剑足以重伤甚至杀死他,关键时候全靠着身边的兄弟帮他挡下这一剑,然而帮他挡剑的人也并非没有付出代价。 他为了挡下这一剑,另一侧便露出数不清的破绽,一只尖锐的链钩不知从何处甩来,带着倒刺的钩子扎入了他的大腿,下一刻,巨力从下盘传来,他一个不注意便被拖入了人群里,无数刀兵加身,顷刻间咽了气。 “严大哥!” 被救的那人双目通红,流出血泪,凄厉大叫。 愤怒冲破了他的理智,让他想要从地面上爬起,去找那些人拼命。 但战事向来残酷,所有的一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众人合力抵挡,一个人倒下就会出现一个缺口,那阵线上的其他人受到的压力就会更重,更加容易出现错误,这是一种极难逆转的恶性循环,尤其是在敌我人数悬殊的时候。 右臂受伤的镖师自然晓得,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爬了起来,挣扎着想要去补上那个缺口,然而刚一起身,便听到了身后酒坛碎裂的声音,接着他的头便被一只手推开到了一旁。 这名镖师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便见先前与闻潮生一起入队的女人抽出了一柄柴刀,走向了那个缺口。 他想要提醒阿水小心,却在阿水挥出第一刀的时候住了嘴。 阿水手中的刀落下之后,商队的缺口便成了氏族队伍的缺口。 她在人群中独自杀出,宛如无人之境,左劈右砍,无论二境三境,见面就是一刀,血水伴随着残肢飞溅,阿水的战斗风格向来简约,杀人能出一刀便绝不出第二刀,不消一会儿,她便在人群之中活活杀出了一片空地。 身旁除了尸体之外,没有了敌人。 她右手持刀,左手握住了一个带着倒刺的链钩,先前用这个武器偷袭她的那人,此刻下巴正被穿在这链钩上,大量的血水顺着嘴巴涌出,他还未死,惨烈地挣扎,双手抓住阿水的小臂,在做死前最后的抽动。 鲜血涂在了阿水洁白的小臂上,在火光的闪耀中格外刺目狰狞。 单于氏族中的几名四境高手原本注意力都在闻潮生与那几名四境的镖师身上,然而此刻,忽然持刀砍进人群的阿水过于彪悍,不得不引起了他们的关注。 饶是塞外的凶徒行事风格向来彪悍,被阿水这么当猪狗一顿砍,也是眼皮直跳。 更令他们觉得后背发冷的是,阿水似乎已经注意到了他们,毫无顾忌地持刀朝着他们杀来! 瘸腿的阿水身法虽然依旧灵动,但走得绝不算快,路上源源不断的氏族凶徒在上位的命令下杀向阿水,却完全无法阻碍阿水的推进,原本淡青色的丝裙被染成了红裙,一人见眼前的同族被阿水一刀砍飞了头,心头恐惧,求生本能忽然迸发,想要转身逃跑,阿水却不肯放过他,右手柴刀劈下,恐怖的弯月刀气贯通而出,劈开他之后又连斩七人,直达闻潮生这头面前的一名四境面前! “狂妄!” 这名四境赤裸上身,镶嵌鼻环,见阿水竟在自己这边的人里活活杀出一条血路,有一种被人骑在脖子上尿尿的羞辱感,顿时气血冲头,双腿一抬,自马上跃起,手持双刀杀向阿水! 他势如奔雷,刚一动,另外一名与他体型相差无几的四境紧随其后,取下腰间的九节鞭,目中杀气如龙! 哧! 快至近前,手持九节鞭的人扔出长鞭,尖锐的鞭头竟宛如毒虫螯牙,撕破空气刺向阿水的膝盖,天地元气被鞭头的丹海之力带动,传出恐怖的呼啸声。 此人眼尖,见到了阿水的弱点,要一击结束战斗,而最先冲过去的那人则是手持双刀,斩向了阿水的上半身,如此上下其手,可叫阿水难以防备! 叮! 金铁之声传响,阿水后退半步,以刀身为盾,挡住了这九节鞭的鞭头,而头顶的双刀已然落下,她再要闪躲,以瘸腿之后的身法显然避之不及,挥刀之人面带狰狞笑容,双臂青筋暴起,似要将阿水分尸!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阿水会殒命于面前这双刀之下,而立于闻潮生身畔的三名四境对他亦是虎视眈眈,随时提防着闻潮生出手去救阿水,不过叫他们意外的是,闻潮生看着阿水那头,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如果这样就想拿捏阿水,那他们就将阿水想的太简单了。 与阿水在小瀛洲内交手过成千上万次,只有闻潮生知道阿水的战斗本能与武道智慧有多可怕。 在双刀即将落下的瞬间,阿水挡下九节鞭的柴刀刀背忽然翻转,刀刃朝上,以一种绝大部分武者极不擅长发力的方式向上挑刀! 这一刀,采自永字八解中的笔法。 而阿水也在此刻展露了她恐怖的实力。 在大部分的时候,阿水出刀的速度都绝对谈不上快,她擅长用最小的气力去获得最大的战果。 但一直出刀不快,不代表阿水无法用出快刀。 就像最开始闻潮生讲的那样,阿水的刀可能比他还快。 那是一个武道天才在战场凝炼了十几年的结果。 不快? 怎么可能不快? 这一刀是极致的快! 快到观战的众人根本看不见阿水出刀,只能看见映过星月的一道白华! 铮! 第574章 溃逃 这甚至都称不上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 阿水那迎着月光的一刀斩出时,就连闻潮生都感到惊讶。 自他与阿水相识,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见过阿水用过这么快的刀。 大部分时候,阿水的状况比较糟糕,道韵伤来自于天地规则的镌刻,对于五境之下的所有人都是最为严苛的审判。 即便强如阿水,也无法逃脱天地规则的束缚。 修行逍遥游有成之后,她虽然实力无法回到从前,但却没有了后顾之忧,身上的道韵伤被七境的至强者道祖留下的心法压制,由是可以真正用出当下的全力去战斗。 对于阿水而言,这是一场许久未有的畅快淋漓。 诚然,今夜围堵他们商队的凶徒非常多,乌泱泱约有八百一千之众,还有不少二三境的武者,若是仅靠她一个人应付,必然难以招架。 可今夜,闻潮生的存在却让阿水没有后顾之忧。 更何况,商队之中除了他们还有另外的四境。 对于他们这样的高手,身旁多一个帮衬的人和少一个帮衬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浓郁的血腥味,仿佛将吹过这片荒原上的夏风都染红,原本嘈杂的黑夜里,渐渐失去了人声,只余下了沉默和刀兵碰撞的声音。 这份沉默之中,带着死亡。 许多单于氏族的人原本斗志高昂,却在长时间的局面一边倒之后,渐渐滋生了恐惧,因为后上来的人发现,前方有很多尸体,而这些尸体都是他们这边的。 更让他们感到头皮发麻的是,这些尸体零零散散残碎不堪,都是被同一个人砍成这样的。 莫名的寒气,从脚底一路往上窜。 不少人已经生出了撤退的念头,但是碍于氏族的骄傲,他们仍是硬着头皮往上冲。 跟随商队押镖的这群人也看出了闻潮生与阿水是今夜他们能够活下去的希望,无论如何要趁着二人状态还很好的时候,尽量配合他们。 随着单于氏族那名双刀武者被阿水一刀斩杀之后,剩下拿着九节鞭的那个人也陷入了危急的状况。 阿水提刀朝他走去,许多人都盯着这一头的战场,他实在是没有脸皮后退,咬着牙关,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与阿水缠斗。 有了双刀同族的前车之鉴,他已经看出了自己和阿水的差距,着实没有勇气与阿水近身,只能靠着武器优势与身法的灵活不停地拉扯。 远处的同族察觉到了他的难堪,想要去帮忙,却被秋水这边的几名四境镖师拦住。 这几人对于这镖师虎视眈眈,又盯防着另一边的闻潮生,一时间不敢妄动。 不多时,阿水那边的战斗便已经落下了帷幕。 手持九节鞭的那人,被自己的武器活活勒住了咽喉,窒息而死。 至于九节鞭锋利的鞭头已经扎入了他的肺腑,周围的人看着他那绝望的眼神,无一人敢上前搭救。 相比于闻潮生只出手过一次的神秘,在人群中带着杀气左劈右砍的阿水所展现出来的压迫感更为直接,二人一虚一实,一明一暗,彻底压塌了这名单于氏族小首领最后挣扎的念头。 他忽然起身,对着氏族的族人大喊了一声「快撤」,并将手指置于唇前,吹出了一道极度刺耳的尖锐哨声。 听到了这道哨鸣,原本还围在阿水周围的那些凶徒忽然一滞,接着,他们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移向了自己氏族的小头目,确认这个消息是他放出的之后,全部一哄而散,头也不回的朝着远方逃去。 见到这一幕,那三名距离闻潮生较近的四境也想逃走,然而,他们刚一动,便见天上忽然飘起了小雪,这寒冷刺骨的飞雪落下之后,让这些人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而今正是炎炎夏日,这塞外又是冬凉夏炽之地,此时怎么可能会有飞雪出现? 这几人也不蠢,第一时间便看向了闻潮生。 “恐怕不能这么轻易放诸位离开。” 闻潮生双手交叉,平放于身前,静静地看着他们。 这本人畜无害的模样,却在飞雪的背后被装点得格外可怖。 三人感觉到了这场飞雪中藏着的杀意,将丹海之力运转到极致,宛如山林之中三只被逼到了悬崖旁的猛兽,随时要跟闻潮生拼命。 “就这么与你们讲话,我话里没份量,先杀一个,我再说我的条件。” 闻潮生缓缓对着三人诚恳地说道。 接着,他便抬手接住了一片飞雪,指尖的凉意化为涟漪,随着他弹指,一道清脆悦耳的剑鸣响彻在了这寂寥的夜幕中。 嗡! 有了单于氏族小头目的前车之鉴,他们三人不敢大意,对于闻潮生的一举一动早已经戒备到了极点,见他抬指之时,三人便同时动了。 塞外的武功与四国的传承大有不同,在过往的千年里,塞外地域庞杂,人口众多,但因为环境过于恶劣,从未出过七境的大修行者,而一些六境修士留下来的传承与心法在千年的淘沙之中逐渐沉浮遗失,偶遇天赋惊艳的后人能为其摸索出其他路子续上,也定然没有原来那般流畅。 再者由于他们的生活环境恶劣,由是他们习得的武学大都威力强大且偏执,许多内功修得越深,对自己伤害越深。 然而这份代价所换来的威力同样不可小觑,三人同时出手,玄光更迭,武学交错,有龙吟声自拳脚间传出。 轰! 弹指而出的飞雪与三家武学碰撞之时,余威浩大,散了周遭大雪阵阵,三人倒飞而出,口吐鲜血,其中一人似乎承受了方才闻潮生那一击的大部分威力,胸膛处有一血洞,汨汨渗血。 这一击伤了他的心脉,见他瞳孔涣散,进气愈少,该是活不成了。 这一击对于单于氏族的那些人而言,无疑是一记重锤。 他们彻底溃散,一些原本还在等待队伍高层一同撤离的喽啰,此刻心中明了那些个带头的首领们估计是没机会离开了,头也不回地向着荒原远处溃逃。 第575章 酷刑 这种情况下,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放任这些人离开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由于对方的人数实在太多,涉及到的范围也大,再加上闻潮生他们这边实在是人手不够,想要将对方全部留在这一望无垠的荒原上,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当这些人四散奔逃的时候,闻潮生跟阿水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去强留他们。 他慢慢来到了另外两名受伤不轻的四境面前,对着他们说道: “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有话语权来问你们一些事情了,而你们大概也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了……” 方才那一击,闻潮生看似出手轻飘飘,实则出了很大力气,必须要一击给这些人心头埋下阴影,才能让这些性情凶悍的游牧凶徒心中的恐惧表露出来。 “接下来我问什么,你们答什么,不要说谎,你们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好人这个词,在塞外游牧凶徒的心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因为好人意味着心善,而心善的人并不适合在塞外活下去。 周围的飞雪已经停下,眼前剩下的三人皆已重伤,且离他极近,在这种状况下,哪怕是朱白玉也不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杀了我们,你们所有人都要陪葬!” 善使拳脚的那名四境凶徒仍旧叫嚣,目光凶狠,狰狞的五官似乎要将闻潮生直接吞进去。 “先前逃出去的那些人会很快回到氏族,确实,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会被一五一十地传回去,八百若是拿不下你们,那就五千人,八千人!” “你们以为你们逃得掉?” 面对他胜券在握的表情,闻潮生抿了抿嘴,摸着鼻子道: “你白痴吗?” “这里离齐国那么近,大不了这趟生意我们不做了,打道回府,你们这些夷民还能杀到齐国境内来不成?” 闻潮生的话让这人面色一滞。 他想反驳,但又没办法反驳。 因为好像真是这样。 不过闻潮生也没有放过他,指尖一挥,他的一条胳膊便有如零件一般散落在地。 这名凶徒嘴倒也够硬,断了一条手臂,愣是一声没吭,一双被血丝充斥的眼睛死死瞪着闻潮生。 后者看向他身旁的那个人。 “先前你们说,拓跋氏族背叛了你们的合约,跟齐国合作是什么意思?” 闻潮生当然知道拓跋氏族和齐国合作的事,但其中的细节他是一点不知,如今拓跋仲与朱白玉二人一反常态不明所以的失踪,背后必然有所隐情。 原本他以为二人已经到了蓝河公国,但从先前单于氏族的小头目口中得知,如今二人并不在蓝河公国之中,所以他们到底去了何处? “……” 面对闻潮生的盘问,那人紧抿双唇,没有开口,闻潮生眉头一挑,指着二人对那小头目道: “你们塞外的人嘴这么严啊?” “都不怕死?” 那名小头目骄傲地扬起了自己的头,对着闻潮生吐了一口唾沫,冷冷笑道: “要杀便杀,要刮便刮,何须多言?” “但凡皱一下眉头,我喊你一声爷爷,跪下给你磕三个响头!” 面对嘴严的三人,闻潮声非但没有着急愤怒,反而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对于一个经常闯荡江湖,时常将脑袋系在腰上的人而言,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至少不是最可怕的事。 真正恐怖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闻潮生砍断了三人的腿脚,找众人要了相应的物什,当着商队所有人的面,直接给这三人上了各种酷刑。 在这一方面,闻潮生虽然没什么经验,但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前辈们留下的各种极致的刑法,此刻倒也能派上用场。 再加上闻潮生修习不老泉之后,对于人身上各处经脉尤为了解,他知道如何才能让人更加痛苦,在经历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折磨之后,三人已经变得服服帖帖。 在这一个时辰之内,三人那歇斯底里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听得商队的那些人真是头皮发麻,他们常年混迹江湖,也绝非寻常见不得血光的人,但从未见过如此丧心病狂,毫无人性的折磨方式,根本不敢看向闻潮生的方向,只能硬着头皮听着三人惨叫。 到了最后,三人没叫闻潮生爷爷,但确实趴在地上一直给闻潮生磕头,希望闻潮生能够给他们一个痛快。 “早说多好?” “浪费大家的时间。” 闻潮生甩了甩手上刀刃的血,在他面前的地面上有一大堆模糊的血肉组织,一些已经发黑,也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了。 从已经濒临崩溃的三人口中得知了关于氏族的大部分消息,闻潮生给了他们一个痛快。 做完了这些,闻潮声对王贤说道: “王领队,这趟走商,我看可以打道回府了。” “再下去,估计用不了多久单于氏族的人就会直接找过来,你也听他们说过了,到时候恐怕就不是八百人了……” … 第576章 合约 闻潮生让王贤等人准备打道回府,这一趟走商定是不能做了,先前单于氏族的人四散奔逃,全都消失在了荒原之上,用脚趾想也能知道他们是回去跟氏族打报告了。 塞外是这些凶徒的地盘,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大批单于氏族的人来到商道堵截。 王贤等人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商队货物还在,又并非不能存放之物,此刻打道回府,其实对于商队没太大损失。 若是继续走下去,那可就不好讲了。 只是得到闻潮生的劝诫之后,王贤的表情却有些犹豫。 他回头看了一眼商队,看了一眼那些受伤严重,正在处理伤员与尸体的镖师,心底似乎有所计较,对着闻潮生道: “商队确实不能行进了,需马上打道回府,不过老朽既然受到了宋先生之托,自然要尽可能为二位提供帮助。” “稍后小老头便去处理一下商队的相关事宜,接着小老头便与二位一同上路。” 他转头走了两步,似乎觉得自己的交代不够透彻,补充道: “二位不必担心,待会儿我会叫上王镖头跟老头子一起,路上由他来保护老头儿的安全。” 王贤考虑的很周到,快速落实了商队之中的诸般事宜之后,便让自己培养的二把手带着人先返回齐国,自己则与王镖头一同来到了闻潮生二人的面前。 他们只牵了四匹马,上面带着几壶水与干粮。 “一人一匹,到了藤萝镇咱们再想办法补给。” 王贤如是讲道。 接着,他又递给了阿水一套干净的衣物。 “队伍里没带女人的衣物,这套姑娘先拿着,我们速速赶路,去了萨溥河后姑娘可以清洗身上的污垢,然后换上新衣。” 浑身都是粘稠的鲜血,这感觉换做任何一个人来也不会觉得好受,好在阿水耐受性好,也没有多说什么,几人上马,在王贤的带领下朝着偏移商道东侧的荒原而行。 “商道定是走不得了,好在这条路老朽已经走过很多遍了,小路大路都知道,诸位随我来,若是路上顺利,约莫明日傍晚便能见到萨溥河。” 四人上路,王贤好奇,跟闻潮生询问了单于氏族那边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前审讯三人的时候,众人因为觉得闻潮生的手段过于残忍,几乎都离他很远,没有听到具体的内容。 此刻王贤忽然提起这件事,闻潮生思索了片刻,偏头看了一眼王贤与那位王姓的镖头,说道: “大约就是此次天下四国的战争叫拓跋氏族的人见到了巨大的利益,他们想与齐国进行合作,从而在这场大战结束之后与齐国一同瓜分天下,然而拓跋氏族的人做这些的时候却并没有告诉「单于氏族」和「贺兰氏族」,等于是直接撕破了三个氏族之间多年遵守的「合约」,这引起了另外两个氏族的不满,于是这期间塞外的三个氏族之间也起了剧烈的矛盾。” “拓跋氏族遣调许多人去了蓝河公国,将那里封锁,除了行商的人皆不允许进出,而拓跋仲本身又是以蓝河公国国主的身份前去与齐王交涉的,由是其他的两个氏族的人确定,拓跋氏族将在蓝河公国有大动作,只要等到拓跋仲带着与齐王交涉的结果回去,他们就会立刻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但眼下,「单于」与「贺兰」皆不能跟「拓跋」的人正面对抗,想要两方精诚合作推掉「拓跋」,付出的代价又过于沉重,所以,他们目前要做的,就是阻止拓跋氏族的人与齐国合作。” “或者说……毁坏。” 王贤恍然大悟: “难怪……” 王镖头本身只是负责押镖,无论是对于四国的纷争还是对于塞外的权力争斗皆无兴趣,如今见三人意欲深陷局中,不免一阵苦笑。 他是真的慌了。 与众人不同,王镖头不算一个真正的江湖人,之所以会选择来走镖,也是因为九玄镖局给的多,他生来根骨极佳,后也有些奇遇,见了名师,如是在三十五岁的那一年破了四境,入了通幽。 他家中有个娃娃亲,成婚得早,妻子虽然肥胖,姿色也一般,却很有福气,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如今帮忙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务,一边带孩子一边又要照顾老人,十分劳苦,况且如今正是家中用钱的时候,王镖头都不敢想,自己若是死了,他妻子那边儿断了财物来源,之后的生活会有多惨。 按照他的本意,这一趟绝对是不能去的。 可九歌商队给得实在太多了,他拿了人家的钱,如今在人家的难处之时抽身而退,对于自己,对于偌大的镖局声名影响极大,其中损失他承担不起。 若是没有家世,王镖头无非直接一走了之,天下之大,九玄镖局纵然家底丰厚,也拿他一个四境没什么办法,奈何拖家带口,王镖头大多数时候考虑事情不能只想着自己。 于是他一路沉默,纵然不感兴趣却还是认真听着闻潮生讲述着关于塞外三大氏族的内部矛盾,因为这些内容能够帮他看清塞外的局势,关键时候做出正确的判断。 “但眼下的问题是,拓跋仲没有回到蓝河公国,他失踪了。” 王贤抚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眼底闪过精光。 “若老夫是拓跋仲,也不会急着回蓝河公国。” “他应该是得到了消息,藏身起来了。” 闻潮生对此不置可否。 他没将朱白玉也失踪的事说给二人听,这些事情涉及到了更多,不便分享。 第577章 追击 萨溥河外。 阿水仔细清理了身上的血污,接着又洗了衣服,换上了一身新衣,回到了三人临时搭立的篝火旁,等待着头发干燥。 路上他们又遇见了一伙儿凶徒在劫掠一处村落,闻潮生既然已经得罪了单于氏族,开了杀戒,便不会轻易留手,这些凶徒被他与阿水全部斩杀,无一幸免,自然而然他们的食物与水变成了闻潮生的食物与水,他们的财物也成了闻潮生的财物。 对于闻潮生如此行径,王贤在生出好感的时候,询问他为何不直接将财物分放给那些村民,如此好人做到底。 闻潮生看着王贤,道: “事不可做尽,塞翁失马,焉知福祸,这财放给他们也许能给这些穷困的村民更好的生活,但也许会反而害了他们性命。” 王贤在后方抚摸着下巴的胡须,对闻潮生的背影拱手,感慨道: “闻先生考虑着实周到,也实乃菩萨心肠,小老儿佩服。” 闻潮生仰头喝了一口酒,感受着荒原上独有的伴随着沙砾的粗粝夏风,觉得自己也真像个菩萨。 阿水瞥了他一眼,骑马近些,低声骂道: “无耻。” 闻潮生也低声回道: “我不一直都无耻?” “我抢来的钱,凭什么发给他们?” “他们的是他们的,我的是我的,再好的人,账也得算清楚。” “不过……” 他手指摸向了腰间的钱袋子,感慨道: “那些个匪徒是真他娘的有钱。” 他腰间的袋子不大,但很沉。 因为里面的并非是什么碎银钱,而是实实在在的黄金。 这袋子里的金子若是遇见识货的老板,那可真是能出个好价钱。 路上,荒原渐渐穿成了戈壁。 进入这里之前,王贤让众人将酒壶里的酒全部喝完,全部换成了萨溥河的河水。 “戈壁里的赤草,马儿吃得,人吃不得。” “萨溥河不通那个地方,人在里面找不到水,迷失了方向就算是四境的高手也会死。” “之前我们有个商队的护镖人不信邪,路上渴得不行,我叫他忍忍,他非得去跟马抢草吃,吃完没过多久就开始上吐下泻。” “我说人是人,马是马,他说他三境,我说四境来了也吃不得,他笑我无知,结果您猜怎么着?路上他吐得缺水,头痛欲裂,没了半条命,迷迷糊糊一个劲儿地拽着我,求我救救他。” “若不是当时快出去了,他真得死在这片戈壁里。” 王贤没有骇人听闻,修行者也是人,缺水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件致命的事。 四人入了戈壁,没过多久便有乌泱泱的大批人马追到了这里,那些人身上纹有单于氏族的特殊纹身,为首的那人下马查看了一番,又望向了戈壁,冷冽的目光带着杀气。 “去通知单于蜚,走商道。” “看马粪的份量,他们该是只有三到四人,在明知道单于氏族要围追堵截的情况下,他们依旧决定要去蓝河公国,看来这些人……很可能跟拓跋仲有关,甚至很可能就是拓跋仲派去蓝河公国通风报信的。” “有意思,齐国难道真的要准备跟拓跋氏族合作?” “两方人这么多年的死仇……呵。” 这人皮笑肉不笑,看着尤其瘆人。 身后的一名身材窈窕却极具力量感的兽裙女人微微歪头,声音有一种沙沙的磁性: “大人不觉得拓跋氏族的人这次行动很蹊跷么?” “三大氏族的合约是他们提出的,以往相守了数百年,大家从来没有违背过,而这一次,他们却冒着这样的风险自己违背了自己提出的合约。” “四国人里,尤其以齐国人最为狡诈阴险,更何况这些年两方血仇诸多,与齐国人合作……他们就不怕最后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为首的那人缓缓侧头,目光扫过了女人的发丝,淡淡道: “天狐,贺兰那边儿有消息了么?” 女人微微摇头。 “最近没有消息。” “他们也一直在从另一个方向搜寻拓跋仲,但始终没有见到拓跋仲的身影,此事的确古怪,好端端的一个四境的高手,怎么会说失踪就失踪?” “不过,属下在齐国王都也认识一些王族的幕僚门客,从他们那里知道了一件怪事。” 为首的那人转过了身子。 “不早说?” 天狐俏笑道: “此事原本重大,已经提前知会与大首领了,属下还未来得及讲,这不就被大人调过来抓老鼠了么?” 领头者道: “所以,到底是什么怪事?” 天狐挽起发丝,大部分荒原的女人都皮肤黝黑或呈小麦褐,但天狐却是少有的皮肤偏白的女人,这种女人在塞外很抢手,不过,大部分都被「囚禁」于氏族之中作为玩物,能够跟着氏族的人一同参与「狩猎」的却是寥寥无几。 能做到这一点,足以证明天狐在许多方面极其优秀。 甚至,要比同行的大多数男人更加优秀。 她的能力价值远远大于她的姿色,由是即便她容貌极为姣美,同行的大部分人却不敢细细打量。 “拓跋仲在面见齐王之后,还去见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叫「朱白玉」,早些年是龙不飞麾下的将士,后来成了白龙卫的四位首领之一,拓跋仲就是在见了朱白玉之后才失踪的……” “更有意思的是,消失的不止拓跋仲一人,我曾联系在齐国的幕僚去找朱白玉,但他却告诉我,拓跋仲失踪之后,朱白玉也跟着失踪了……” 她语气微渺,犹如星辰的双眸不断闪烁。 那位头领盯着天狐,在短暂的沉思之后,询问道: “你有看法?” 天狐下马,摇曳着身姿来到了头领身旁,俯下身子,在他耳畔道: “可能与「那位大人」有关。” 头领听到了「那位大人」,瞳孔忽地缩紧。 第578章 再相见 团队的首领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言语中带着威胁与警告: “天狐,你最好管好自己的嘴。” “当年拓跋氏族一家做大,几乎统治了塞外的所有财富与权力,若非是靠着那位大人暗中扶持,单于与贺兰根本不可能走到今天。” “我不希望再从你的嘴里听到任何关于那位大人的臆测。” 面对眼前男人的威胁,天狐微微颔首,没有反驳什么。 “下属明白。” 男人见她服软,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 “这也是为了你好。” “若是叫大首领听到了你在私下里妄自揣摩那位大人的心思,你知道后果。” 天狐闻言,单膝跪地: “属下了解!” 男人: “好了……这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而今死到临头尚不自知,不赶紧退回齐国龟缩起来,还敢往蓝河走,可笑!” “天狐,事后你安排一下弟兄把戈壁的这头守住,五百左右即可,其余的跟我一同往蓝河那头走,与「金翅」大人汇合。” 天狐眼光一闪而逝,不放心道: “大人,五百人是否太少?” 男人回道: “不少了。” “原本我准备一个人都不留的,进这戈壁是他们的决心,这些人一定会去蓝河公国。” “按我说的做,出了问题,我负责。” 天狐允诺,即刻前往安排人手。 … … 齐国王城,隐山巷。 老圣贤走后,隐山巷的雨没有停过,与王城已经到来的炎炎烈日不同,早就已经无人居住的隐山巷似乎成为了阳光无法光顾之地,这里永远一片阴翳,这里永远一片潮湿。 那股在骨髓中阴魂不散的冷很怪,它不会让人失温,但永远会叫人瑟瑟发抖。 在几日前,程峰一旦想要离开这里,就会被城中看守他的禁卫给抓回来,但如今,老圣贤放程峰离开,他却忽然又不走了。 程峰好像成了一团最顽固不化、最恶心烂臭的淤泥,紧紧粘在了这片老圣贤唯一留有一丝温柔的土地上。 倒并非程峰多么风骨卓然,想要用自己卑微的身躯最后恶心老圣贤一下,而是那日在老圣贤与他说过话后,程峰陷入了冗长的迷茫。 他是个读书人,是个在齐国土生土长的人,程峰想做的无非也就是像从前读过的那些圣贤书一样,有一些操守,有一些风骨,有一些自己的底线。 甚至程峰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修行者,会有一身千古难寻的卓绝天赋,会遇见这么多的事。 他去书院,只是想要寻找更多志同道合的人,然后完成学业,进入官场,为齐国的百姓认认真真做一些事。 程峰生于苦海县,生于贫苦,所以他见到了太多的齐国底层百姓的无奈与悲欢,见到了齐国那些官宦、贵族们见不到的苦难。 由是在发现「忘乡台」的存在后,他内心的怒火无法再丝毫抑制,那把火烧掉了忘乡台,却也烧掉了他心里十几年寒窗建设起来的儒道高楼,他发现一切都是谎言,圣洁的王座下竟是由污浊砌成的高墙,而他……也根本不可能改变齐国底层百姓的现状。 因为设立「忘乡台」的人,就是齐国的「天」。 程峰信仰崩塌的那一刻,他看不见丝毫光明,于是选择了摧毁自己。 而数日前,老圣贤的话撕开了程峰最后的遮羞布。 他的行为从始至终都不是反抗,而是逃避。 他并非成为了一个有风骨的人,而是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愚蠢的懦夫。 湿冷的雨叫程峰变得尤为清醒,这些天,他开始一点点地向内探求,一点点挖掘自己那不堪的内心深处。 而这种行为,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不停剖解着他,程峰变得越来越茫然,他想要离开隐山巷,但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伐。 淋着巷子里的雨,他变得越来越麻木,身上也越来越恶臭,胸腹处先前的伤势似乎加重了,他时常咳嗽,咳嗽起来的时候牵动了五脏六腑,有裂开一样的疼痛。 人从来都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生物。 连程峰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他不愿意离开这里。 他大约只觉得,若是自己今日死在这巷子里,反倒是一种解脱。 可他偏偏又不愿意去死。 真到了要死的时候,心中又不免浮现出了许多值得挂念的事。 于是,他又拖着那副半残的身躯在隐山巷子里来来回回走动着。 前来给他送饭的军士见到他这副恶臭的模样,都皱着眉捂着鼻子,不愿意接近他,如果不是上面有调令强行要求每日要按时为他送水送饭,他们是真不想来这地方。 除了不想见到散发着浓郁恶臭的程峰之外,他们本身对于隐山巷这个早已经无人居住的地方,也有些心理阴影。 空置百年无人居住,难免会叫人觉得阴森。 傍晚时分,今日负责送饭的那名军士来到程峰常待的那棵大树下,左顾右盼,却始终没有发现程峰人,他心中稍微松了口气,将饭放在了那个地方,转头匆匆离开了这里。 程峰回来的时候,那饭早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透,糊成了一团,看着极为恶心。 程峰麻木地将饭盒端了起来,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 似乎他已经接受了这些,这就是他应得的。 狼吞虎咽吃完了饭的程峰又拖着自己的下半身去到了隐山巷的出口,他走到那儿的时候,暮色已经渐渐笼罩了王城,程峰如同往常一样站在这个出口处,对前方的世界充满了惶恐。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程峰站在这个地方很长时间,和以前一样,他仍然选择了转身离开。 可当他拖着残废的下半身没走几步后,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脆生生的声音: “程峰大哥……” 这个声音直击程峰的灵魂,让他整个人的身子都猛的一僵。 接着他像是遇见了莫大的恐惧,发了疯一样朝着前方爬去,想要远离身后的这个声音…… pS:今天请个假,只有这一更,头有点疼,爱你们。 第579章 绿洲 … 在这个巷弄中,程峰忽然听到了一个本应出现在遥远地方的声音。 那是司小红的声音。 这声音本来极为温柔,落在了程峰的耳中却变得格外可怕,让他忍不住地想要逃离,可程峰没有走几步,身后的那道怯生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程峰!” 这一声,给程峰叫停了。 他愣在原地,身体僵硬,没再继续逃走,却也不敢转身。 直至身后那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一只因为练琴而微微起茧的小手颤抖抚过他的发间。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程峰口舌干涩,想说一句「姑娘你认错人了」,但又知道,这不过在自欺欺人,由是他什么也没说。 司小红一只手紧紧捏着衣袖,缓缓绕到了程峰的正面。 她小心翼翼又无比紧张地盯着面前的人,似乎生怕自己的目光有了重量,让狼狈的人不堪其重,被彻底压塌。 程峰麻木又惊恐的眼神穿过潮湿的发丝与司小红相视,许久之后,司小红也被这巷间的小雨淋湿了,程峰见司小红体弱,担心她被冻着,便道: “没什么,只是……处理了一点私事。” “你呢,你怎么来王城了?” 司小红: “我……” 她开口说了一个字,借着噎住,眼神动了动,又继续道: “我受宋妈妈的推介,来王城找贾圄先生学琴。” 程峰闻言微微点头。 “学琴……学琴好,贾圄先生是王城重最通音律之人,你与他学琴,未来定能……” 他话还未说完,司小红打断了他: “程峰,你跟我回贾府吧。” 程峰抬头,看了一眼司小红关切又心痛的眼神,摇了摇头,又拖着身子往巷子深处走。 “这里不安全,你以后不要来了。” 他走了一段距离,司小红没跟着他,只是呼吸变得急促,最后在程峰的背影快被这场朦胧的小雨彻底模糊时,司小红忽然松开了紧咬住嘴唇的牙齿,带着哭腔骂道: “我就是来找你的!” “你什么都不说,你就这么走了!” “我跑了几千里路来找你,你又什么都不说!” “程峰,你混蛋!” 程峰闻言,身子猛地僵住,他艰难地转过身子,看着雨帘子那头的小人儿,听着一个还未成年的姑娘从苦海县跑了几千里路来找自己时,他忽然鼻梁泛起了酸楚。 他忽然变得极为惭愧,又变得极为愤怒。 程峰紧紧攥着拳头,狠狠捶打着地面,砸到双拳皮肉开裂,又狠狠抽打着自己的面庞,直至司小红不知什么时候小跑了过来,抓住了他的手。 “别打了,跟我走吧……” 司小红说道。 程峰嚎啕大哭: “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司小红不顾程峰身上浓郁的潮湿臭味,紧紧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竟成了隐山巷子里唯一的温暖。 它像是一双手,将程峰终于从这场雨里拽了出去。 … 塞外,戈壁。 闻潮生等人熬过了炎炎烈日,到了傍晚,这片荒漠的气温随着太阳落下之后也急转直下,闻潮生与阿水在王贤的劝说下将一块布裹住了口鼻,躲避风沙。 算上王镖头,三人皆是四境,又是对于荒漠夜晚的寒冷倒也能够抵御,但王贤的身子骨弱,纵然提前准备了许多衣物,可到了夜里的时候,仍然双腿打颤。 “找个地方生火吧。” 闻潮生对着王镖头道,后者点点头。 此处虽然是戈壁,但这个世界的荒漠中生长着一些奇异的植物,譬如马儿随时能吃的赤草,因为这些草的存在,导致戈壁中有许多生灵存活,也叫闻潮生他们不必担心马儿没有地方补充水与养分。 寻了些四处埋着的枯草枯枝来,王镖头用火石生了火,身上裹着厚厚衣物的王贤总算缓了口气,四人坐下休息,说话之间,口鼻之间已然开始喷吐白雾,这场面叫人很难想象此刻正是盛夏之时。 “王领队,我观这荒漠中几乎没有什么参照的方向,你确定能够认得路?” 面对问潮生的询问,王贤面容见略显骄傲地笑道: “闻先生放一百个心,早些时候老头儿我为了多赚些钱财,不想缴纳商道的税用,自己老从这荒漠走……莫说荒漠,哪怕是到了海上,老头儿也有办法认路!” 他言谈之间用苍老的手指指了指天上的星辰。 闻潮生见状笑了笑。 他将带着面饼放于火上稍微暖了暖,掰开一半递给了阿水,后者手持面饼遥望远方狼嚎的方向,见她的眼神,闻潮生觉得阿水多半是想要吃肉了。 “王领队对于这大漠很熟悉啊,那领队可知这大漠之中何处有绿洲?” 被闻潮生忽然问到这个问题,王贤微微一怔,随后表情变得些许古怪,却还是说道: “绿洲……闻先生找这个做什么?” 闻潮生徐徐咀嚼着嘴里的馍馍。 “你先说有没有。” 王贤点了点头。 “呃……如果说是绿洲的话,我大概三年前去过一次,只不过要绕路,当时也是没办法,接了点私活,为了省钱,也就没有自己私下里再找镖局的人护送,想着走荒漠,遇不见麻烦,却偏偏就撞到了迁徙的狼群……” “后来商队的队伍被冲散,我们改变了原有的行进路线,绿洲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的,只不过……” 王贤讲到这个地方,话锋一转,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格外忌惮,似乎在绿洲中发生过一些极为不好的事。 第580章 虫祟 王贤跟闻潮生讲: “那绿洲里的水非常不干净,因为诸多牲畜混饮,当时队伍里常常走商的人都有经验,他们生了火,将水煮沸之后再饮用,但是还是出了问题。” “当时商队里至少有一半的人都喝过那座绿洲里的水,起初的时候倒也没什么异常,可等他们离开了这里,回到齐国之后,渐渐的都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他们先是卧病在床,一直咳嗽发烧,到了后面,症状就变得越来越严重,一些当地有名的医生看了之后,始终瞧不出病端来,开的药也没有效果。” “后面我看着这些事假回家的商队成员的名单,才忽然记起了这些人都在绿洲里喝过水,于是我去看望了几个离得最近的人……” 王贤说到这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想起当日的情景,他仍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那些人最后怎么了?” 闻潮生被这个老头的表情勾住了好奇,询问了一句。 王贤拿起了水袋里的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回道: “虫子。” “全是虫子,密密麻麻,长条形,像蜈蚣,但又不是,身体呈红黑色的条纹状,不断从他的五官里往外爬,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身子已经被这虫子蛀空了,没有血,甚至里面连骨头都没有了,整个人就成了一张包着虫子的皮……” 几人虽然没有看到过当时的场面,但仅仅凭借着王贤口中描述的这只言片语,也是莫名其妙身上爬了一层鸡皮疙瘩。 “有中毒的症状吗?” 闻潮声思索了一下之后问道。 王贤摇摇头。 “中毒的症状倒是没有,就算有只怕也看不出来了。” “最惨的是一个叫什么龙的小伙子,他姓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队伍里都喜欢叫他阿龙,这个小伙子根骨不错,是龙吟境的武者,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憨厚朴实,队伍里的人都挺喜欢他,可没想到他最后却是死的最惨的一个。” 王镖头也被老人的故事吸引了,他不理解: “为什么修行过的人死的最惨?” “按理说他这样的境界,寻常的阴毒应该侵蚀不到他才对……” 王贤摆手,神色认真: “那是寻常时的情况,塞外虽说一直都是蛮夷,但是土地要远远宽阔于四国,这里面的怪东西数不胜数,有很多甚至就连我都没听说过……” “阿龙啊就是因为修为远高于常人,所以他对于阴祟的抵抗也要比常人厉害很多,别人被虫子蛀空,死也就死了,阿龙却是在那可怕的虫子蛀咬之下坚持特足足一年半有余,到后来,听当时照顾他的人讲,阿龙最后那段时间每日每夜都在惨叫,叫到喉咙渗血,声嘶力竭,直到最后嘴里不停的往外爬虫子,没了声音才终于咽气……” 王贤讲这些的目的非常简单,他就是想要告诉闻潮生,绿洲里的那些水有问题,喝不得,让闻潮生打消绕路去绿洲的想法。 不过闻潮生听完他讲的这些东西之后,心里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在生物知识这一方面,他的涉猎还是要稍微比在座的三人更多,原本他以为绿洲里的水有问题,是因为某种类似重金属或者其他的毒素导致。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只是人不能喝,在绿洲里面的生活的所有动物都不可以喝。 但从王贤的描述来看,这显然不是因为毒素或者重金属导致的,而是寄生虫卵。 大部分的寄生虫卵都是没办法在沸水之中长时间存活的,但也有少数的例外。 尤其是这个世界。 闻潮生清楚地记得,当初在宁国公的地牢之中,见过一种可以代替人心脏的神奇大虫,那个虫子的存在几乎刷新了闻潮生对于这个世界生物的认知,而且那个虫子就是来自于塞外。 不过只要是虫卵,闻潮生就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因为虫卵它毕竟是固态,只需要做一个简单的蒸馏装置就可以将水和虫卵区分开了,而且在长时间的煮沸与蒸馏之中,即便是顽固的虫卵也很难存活。 荒漠里白天的阳光很充足,天气也比较炎热,就算没有足够的燃火材料,靠着阳光也可以进行蒸馏。 “看来目标很明确了,明日一早咱们直接出发绿洲。” 闻潮生话音一落,王贤怔住。 “咱们为什么要绕路?” “闻先生不是很着急去蓝河公国吗?” 闻潮生将手里的馍馍吃光。 “是着急。” “但是着急也没有用。” “咱们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快得过氏族的人,之前同意你走这条路,是因为走官道必死无疑,这片戈壁一望无际,寻常的人无法分辨方向,还会遭遇各种沙暴,若是准备不够充分,三境四境的修行者也很难走出去。” “我们进了这里之后,他们便不会深追了。” “不过,这些人知道我们要去蓝河公国,所以在得知我们已经进入戈壁之后,他们肯定会提前安排人手在外面守株待兔。” “试想一下,届时人困马乏,我们又没有水和食物,一旦出去便被对方的人马团团堵住,众人我们三人武艺高强又能有几分出路?” 王贤闻言眼底闪过恍然的神色,不由得流露出了几分敬佩,不过很快,他又好奇道: “我们并未走商道,而且大部分人马已经撤回了齐国,期间也没有遇到过氏族的人,偶遇的劫匪已经被二位全部杀光,闻先生怎么这般确定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 闻潮生回答极为简洁的两个字: “马粪。” “老王,你真是走商的?” “这么明显的细节都没有发现?” 王贤被说的身子微僵,随后不禁老脸一红: “瞧您说的,我是商人,又不是江湖中人,只做生意,又没有仇家,平日里哪里会观察有没有人跟踪我呐?” 闻潮生点头,笑道: “也是。” 王贤得知闻潮生要前往绿洲之后,眉头一直紧皱着,显然,那些虫子是真的给了他严重的心理阴影。 嘴里叼了根赤草的阿水见小老头那被吓着的模样,安慰道: “王领队不用担心,他鬼点子多得很。” “既然决定要去,肯定有办法解决水的问题。” 阿水说完,闻潮声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还很少见到阿水会主动跟陌生人说话。 二人对视间,闻潮声见到了阿水暗藏的狡黠眼神,不免笑了起来,知道自己心意被对方窥中了。 第581章 预判 在王贤的带领下,闻潮生他们很快便抵达了荒漠中所谓的绿洲。 此处地势凹陷,在四周嶙峋不平的石群之中圈出了一块罕见的绿意,这片绿洲算不得小,闻潮声一眼望去,积水成湖,大约有几十亩的大小。 荒漠附近的生灵几乎都是来此地取水,也正是因为此地绿洲,养活了一大堆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荒漠里的生物。 比如麋鹿。 随着几人进入了绿洲之后,也逐渐闻到了一些腐烂的臭味,这些臭味并不浓郁,大多来自于不远处倒在地面上的尸体,闻潮生观察了一下那些尸体,又上前蹲下身子,将这些尸体的皮翻开。 那些尸体都是麋鹿,没见到荒原上的狼,马等。 这些麋鹿的尸体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空壳,随着闻潮生将它们的皮掀开之后,下方立刻爬出来一大堆密密麻麻的红黑斑纹长条形的千足虫。 这些虫子似乎有些不喜欢阳光,他们爬出来之后,迅速地去到了附近的湖水里,然后用尖锐的牙齿刨开了面前的淤泥,沙土,将自己埋藏进了水域的下方。 “这么多生物在这里喝水,远处还有狼,为什么只有鹿被寄生了?” 闻潮生内心思索了一下,似乎发现了什么。 他朝着远处眺望了一下,发现这片荒原的马儿似乎很聪明,它们没有去喝湖里的水,而是选择了吃草。 绿洲里的草水分自然要比荒漠里生长的赤草更多,完全足够它们补充自己身体所需的水了。 “这些马倒是聪明,没去喝湖里的水……” 他当然不知道马和鹿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区别,更不会刻意像一个老学究那样去深究这些问题,时隔数年,王贤再一次见到这些虫子的时候,那些恐怖的场面又一幕幕的从他的脑海浮现,他对之讳莫如深。 闻潮声找来了兽皮,生了一堆火,用火焰的高温将这些兽皮通通炙烤了一遍,就算这些虫子的虫卵再顽固,扛得住沸水,也不可能扛得住火焰。 接着,他将兽皮固定住,作为遮挡水蒸气的「油纸」,再在其余三人好奇的目光中,闻潮声很快便制作出来一个简单的蒸馏装置。 看着水蒸气被兽皮遮挡,又顺着兽皮的边角流入了水壶中,几人好似明白了其中的原理。 闻潮生简单对着他们解释道: “先前之所以那些商队的人肚子里会生虫,是因为这种虫子的虫卵极为顽固,沸水可能没办法杀死它,又或者说没办法在短时间里将它杀掉,于是他便顺着那些商队的人喝下去的水到了肚子里,然后渐渐孵化成了小虫,将它们肚子里的五脏六腑吃干抹净。” “为了以防万一,我就选择了这种方式来收集水,这样无论那些虫子的虫卵能不能被杀死,它们都会留在这个树皮制作的盛水器皿中。” “接入咱们水壶里的这些水就是干净的水。” “如果没有柴火的话,白天靠着阳光也可以,但这个东西的周围不能有太大的风,否则气化的水会被吹走。” 闻潮声用尽量简单的语言跟他们讲述这件事情的过程,随着那些被煮沸的水变成水蒸气又冷凝之后进入了他们的水壶里,三人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痒,像是要长什么东西了。 闻潮生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王贤,想到这老头以后可能还要走好几年的商,于是便跟他多嘴了一句: “这个方法可以净化大部分的水,但如果这个水本身有毒的话,可能就会失效。” “简单总结一句就是防虫很好,但防毒不太行。” 王贤若有所思,那双苍老的眼睛里闪过精光,再看向闻潮生的时候,已经带着好奇,其实民间有很多人都发现了水蒸气的妙用,但是利用这个东西来过滤虫卵,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闻潮生看着很年轻,也不知从哪里学到的这本事。 不过好用不好用,他心里没底,拿着那壶水抱在怀里,不敢乱喝,仍旧节省地喝着自己先前带来的水,并且时不时的观察着喝过湖水的三人,看他们身体是否有异样…… … 荒漠之外,密密麻麻的人影将这戈壁的出口守得严严实实。 说是出口,其实也就是戈壁的另一头,通往蓝河公国,这些人已经接受到了调令,说荒漠随时可能会有几名难缠的敌人出来,让他们随时准备战斗。 然而已经过去了足足三天,他们却始终没有见到荒漠那头出现任何人影。 除了几只稀稀拉拉被狼群抛弃的老弱病残的荒原狼还在艰难求生,他们就再也没有见到其他的任何活物。 在这些氏族部落成员的前方,除了巡守的氏族成员之外,还坐着一名僧人。 又或许他不是僧人,之所以会说他是僧人,是因为此人没有头发,赤裸着精壮的上半身,浑身遍布着似乎与禅宗有关的恶鬼图案,给人一种又圣又邪的诡谲感。 此人盘坐于众人阵前的沙石之上,闭目而栖,一动不动,像是坐成了一尊雕像。 他已在这里盘坐了整整三日,白日受烈日灼灼而炙,夜里受疾风寒霜而侵,不饮水,不食饭。 氏族之中无人敢去打搅此人,甚至巡逻的时候都选择了一条专门绕开他的路,似乎对于这人十分忌惮。 塞外之人,皆有着浓郁的慕强心理。 他们慕强,也畏强。 之所以会对此人如此,自然也是因为盘坐于沙砾地面上的这人乃是氏族中闻名四方的强者——摩柯。 第582章 摩柯 摩柯是一个很怪很怪的人,他第一次在塞外展露自己的名声,是以寺庙高僧的身份出现,他在四方讲经传道,与人治病驱邪,在塞外收获了难得的美名。 当时盛传他得了真佛的传承,想要收纳功德,未来铸就金身。 然而,这人突然有一天神秘失踪,没有回去原来的寺庙,也没有在塞外继续游历,就在人们纷纷猜测他是否已经成佛的时候,摩柯忽然又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只不过这一次,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横尸遍野。 起初,人们只是觉得他在惩恶扬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渐渐发现,摩柯并不只是在屠戮恶人。 他的杀戮,是无差别地针对所有人。 因为早些年传下的美名,在这件事情发酵传开之后,还有许多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以为是某些恶徒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污蔑摩柯,可随着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人们才不得不承认,摩柯的确变了,他从以前的那个菩萨,变成了一只活脱脱的恶鬼。 再后来,摩柯的杀戮越来越严重,不由分说不看恩怨,走到哪杀到哪,终是惊动了氏族的人。 虽然塞外的环境一直非常糟糕,大部分的恩怨氏族是绝对不会插手的,但是摩柯做的太过分,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他们的治理,于是贺兰氏族不得不派遣出了族中的高手前往摩柯的必经之路上堵截。 他们原本已经准备付出代价来将摩柯除掉,但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竟然将摩柯收编进入了他们的氏族之中,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摩柯才终于止住了自己的屠杀。 可从那天起,所有人都知道,贺兰氏族多了一把刀。 一把五境的刀。 … 三天的时间过去,在这里扎营的众人都变得或多或少的焦躁起来,他们已经接到了消息,按照速度推算,人最迟应该在昨天就已经出来了。 负责在此地驻扎,守株待兔的那名首领贺兰壁第十七次询问哨员后,自己拨开了营帐的门,来到了沙尘滚滚的外面,他用手掌盖在眉毛上方,眺望了一眼戈壁深处的黄沙,眉头紧皱。 很快,他叫来了下属,对着他道: “去把单于氏族的那名信官喊来。” 很快,信官出现在了贺兰壁的眼前。 后者询问道: “这都第三天了,你们消息准是不准?” 信官心中也觉得奇怪,那戈壁虽大,但只要认识方向,从闻潮生他们进入戈壁的位置到这里只需要短短两日,甚至如果他们疾驰赶路,一天半的时间就能到,可直至此刻,他们也没有见到闻潮生几人的身影。 若是其他的荒原也便罢了,兴许闻潮生他们已经提前嗅到危险,选择了绕行,然而此时几人身处的地域是鸟不拉屎的荒漠,根据马粪的量来推测,他们最多带了三五匹马,能驮多少水? 在戈壁中绕行要去蓝河公国的其他的入口,由于其中的一道名为「横天涯」的天堑隔断,他们至少要多绕行半个月的路程。 半个月,还是在白天烈日灼灼的荒漠中,不可能有人活下来。 莫说闻潮生他们,就算是骆驼去了,那也得死里头。 与眼前未知的荒谬相比,这名信官更加相信自己的常识与这几十年来养成的认知,他躬身对着贺兰壁道: “大人放心,我们的消息准确无误,那几人或许嗅觉敏锐,或许是在荒漠戈壁中迷了路,但无论如何,以他们携带的马匹数量,水不会太多,撑不了多久,哪怕到了油尽灯枯之境地,他们将马儿杀了饮血,也同样撑不过几日,大人稍安勿躁,且在等等,反正……等得越久,他们就越是虚弱。” 信官言语委婉,是氏族里少见的能够克制自己脾性,好好讲话之人,也正因此他能成为信官,在塞外的氏族中,信官虽然职位不高,但十分吃香,高危的活儿基本找不上他们。 贺兰壁认真地看了一眼眼前的信官,又看了一眼远处独自盘坐于黄沙之中的摩柯,压低声音道: “那位,你认得吧?” 信官见了一眼摩柯模糊的背影,莫名觉得如芒在背,于是低下了自己的头,挪开眼神,生怕自己因为多看一眼而惹怒了摩柯。 “认得……” 他会话时战战兢兢,不知为何贺兰壁忽然提起了摩柯。 贺兰壁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也弯下身子,与他额头碰额头,眼对眼: “当初你们传信,说是有两个杀四境如屠狗的人,也正因为这个消息,贺兰氏族才会选择唤出摩柯大人前来压阵……” 信官闻言,不安的心中快速转动,一边揣测对方的用意,一边顺着对方的话讲道: “此次拓跋氏族背弃誓言,做出了天怒人怨之事,贺兰氏族愿与单于氏族共同进退,携手捍卫当年誓言,这份兄弟情谊,单于氏族一定会铭记……” 听到信官的话,贺兰壁忍不住笑了起来。 “兄弟情谊……你可真是油嘴滑舌。” “今日我且告诉你,有没有兄弟情谊那是后话,摩柯大人出来向来有一个规矩,那就是要「见血」。” “这是摩柯大人的规矩,也是他当时答应为贺兰氏族效力时提出的条件,所以,若是我们没有等到你们说的那几个人,那……” 说到这里,贺兰壁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拍了拍信官的肩膀,露出一个「你懂」的眼神。 … 第583章 我见到了雪山(一) … 能在塞外坐上信官这个职位,本身必然是善于察言观色,颇有情商之人,在听到贺兰壁这般明确的威胁之后,这名单于氏族的信官哪儿能不明白对方的心思? 塞外最先起势的乃是拓跋氏族,当拓跋氏族开始迅猛发展的时候,其他稍有底蕴的氏族也从中瞧见了苗头,于是开始纷纷效仿拓跋氏族的发家路,不过塞外本就是目无律法之地,你争我抢,为了资源几乎是不择手段,在这样的情况下,贺兰氏族与单于氏族从中杀出,之间难以避免有诸多的纷争与摩擦,如今若非是拓跋氏族忽然违约做出了引发众怒之事,他们两家也不可能会团结在一起,一致对外。 但这种团结,本身就不是发自内心,而是迫于外在的形式,怎么可能真的精诚合作,今日贺兰氏族若真是将他这个信官杀了泄愤,单于氏族也不可能会为了他而做出些什么。 想到这里,信官心中有了答案,他即刻开口,选择先行稳住对方: “大人放心,那几人既然敢孤身深入荒漠,想必一定知道如何辨别方向,此时没有出来,多半猜到了会有人在出口处围堵他们,在跟咱们拖时间,不过他们在荒漠中支撑不了多久的,还请大人稍安勿躁。” 贺兰壁冷笑道: “那如果他们去了荒漠之中的绿洲,岂不是我们就得在这里跟他们一直耗下去?” 信官脑子转得极快,很快便否定了贺兰壁的这个猜测。 “大人放心,荒漠中的绿洲皆有「鳌虫」,这种虫子的虫卵极为顽固,沸水都很难将其杀死,一旦喝进了肚子里,就算他们是四境,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面对信官的说辞,贺兰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你最好期望他们快点出现,否则若是摩柯大人没了耐性,我也只能拿你交差。” 信官浑身冷汗直冒,连连点头,未敢再多说一字,脑子里不停思索着是否有什么比较稳妥的计划可以赶快逃离此地。 … 荒漠绿洲中,又是一夜繁星灿明。 王贤浑身上下裹着厚厚的衣物盘坐在火堆旁,一边接受着火堆带来的温暖,一边对着旁边烤肉的闻潮生道: “闻先生,马上要到第五日了,咱们还不出去么?” 闻潮生不徐不急地说道: “咱们在这绿洲里,有吃有喝,王领队急什么?” 王贤未在第一时间回话,但眼神却不自觉地看向了自己携带进来的水壶。 这几日闻潮生三人都是喝的蒸馏出来的湖水,他则是喝的从外面带进来的水,不是他不相信闻潮生,而是当初见到的那些商队的人身体被虫子蛀空的场面实在是太过骇人,王贤不敢去赌。 而眼下四日过去,他带进来的水已经要喝光了。 “这件事事关塞外三大氏族的纷争,并非小事,他们知我们去蓝河公国的决心,一定会派遣许多人在外面堵截,其中不乏四境的高手,而且极有可能不止一位,眼下出去,跟送死有何分别?” 闻潮生娓娓道来,说着,又给火堆添了一把火。 “他们的耐心就像这火里的柴,而咱们眼下要做的,就将这柴给它慢慢烧成灰。” “他们若是以为咱们死了,那咱们就活了。” 王贤听着闻潮生的话,若有所思,忽然又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闻先生觉得,那拓跋仲会去哪里?” 这个问题叫闻潮生微微一怔,他偏头盯着王贤,忽然道: “王领队怎么突然关注起这件事情了?” 王贤道: “出发的时候,我还记得闻先生与我问起过这件事,如今也只是好奇,随口问问。” 闻潮生想了想,摇头道: “不知道,人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更不会在齐国王城这样的地方莫名失踪。” “我更倾向于他是因为什么特别的秘密藏了起来。” 他烤好了肉,分成了几份,递交给其余三人。 前两日阿水用木枝做了几根木签,试着烤了一下藏在湖中淤泥之中的那些虫子,不过那些虫子一经火烤便会彻底炸开,散发出极为难闻的臭气,阿水经历了黑太岁的洗礼,倒是也能忍受,不过在有鹿肉的情况下,她自然不会选择这样难堪的食物。 又过去两日,王贤在渴死与直面内心的恐惧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开始喝闻潮生蒸馏的湖水。 每次喝之前,王贤都会在内心虔诚地跟漫天神佛祈祷,也甚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随着那蒸馏过的湖水一进他肚子,王贤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反正都已经喝了,那多喝少喝也没什么差别了。 又过去了三日,闻潮生按照原计划那样继续炙烤着围堵他们那群人的耐心,贺兰壁望着干坐在烈日下暴晒的摩柯,内心的不安愈发浓烈,他不知道摩柯的耐性还剩下多少,如果摩柯失去了耐性,那遭殃的可就是他们。 自从摩柯被贺兰氏族收编之后,塞外绝大部分人就彻底失去了摩柯这名传奇人物的讯息了,只有他们贺兰氏族内部的人的知道,摩柯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贺兰氏族的族中禁地闭关,那里有氏族的老祖帮忙压制摩柯身上的杀性,这也是为何摩柯一旦再次出现,就必须要见血。 与其说那是条件,不如说,那是一个根本不受摩柯本人控制的既定事实。 正因为这样,贺兰壁才会觉得害怕。 他知道,拖得越久,摩柯身上的杀性就会愈发难以克制。 若是他真的发起疯来,自己这头只怕很难收场。 考虑到自己与那些氏族兄弟的生死,贺兰壁终于还是硬着头皮来到了黄色的沙石硬土前,他停在了摩柯身后大约五步左右的距离,如是以示自己的尊敬。 “摩柯大人,那些人可能已经死在了荒漠之中,咱们要不要先……回去?” 望着摩柯身上那些狰狞的鬼面纹身,贺兰壁心脏跳得很快,他对于摩柯不了解,对方宛如隐藏在迷雾深处,一切都是朦胧模糊。 摩柯已在族中禁地压制了杀性许久,他眼下可不敢保证摩柯会不会在听到要无功而返时突然暴起。 … 第584章 我见到了雪山(二) 面对贺兰壁的询问,摩柯无动于衷。 他的头微微低垂,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贺兰壁在自己的氏族中也算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头目,管领着氏族的一大分支,寻常的时候都是氏族的人向他低头哈腰,他还很少像今日这般卑微。 不过在一名五境强者的面前,他丝毫不敢放肆,耐心地等待了许久之后,他又一次恭敬地问道: “摩柯大人,咱们要不要……” 由于是站在了摩柯的背后,所以贺兰壁看不见此时此刻的摩柯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珠与普通人并不一样,乍一看去,似乎只有眼白,没有瞳孔,但再一细看才会发现,摩柯的瞳孔竟然是死灰色。 他凝望着远处的荒漠,缓缓开口道: “我看见了雪山。” 贺兰壁闻言一怔: “啊?您说……雪山?” 摩柯神色变得极为肃穆认真。 “嗯。” “你们先回去吧。” “我要等他来,我有话想问他。” 贺兰壁其实没有听明白摩柯到底在说什么,但他却猛地松了口气,接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摩柯一眼,躬身道: “那……小人先行告退。” 他言罢转身,心头一丝窃喜。 不管怎样,他活下来了。 贺兰壁回身便开始将自己的副官召回了营中,开始让他们带着人准备撤离,之后他又最后一次找上了那名从单于氏族而来的信官,面色阳光的拍了拍信官的肩膀,笑道: “小子,你运气不错。” “今儿个叫你捡回了一条命。” 信官闻言,紧张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哈腰道: “多谢大人!” “愿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的兄弟情谊绵长,万世不绝。” 贺兰壁对他的这些漂亮话丝毫不感冒,只是挥了挥手。 “我要走啦,你也赶紧走吧,若是待会儿等那位反悔,你便走不了了。” 众人撤离此地,很快便只留下漫天风沙与那位独坐于风沙中的人。 他仍旧盘坐于此处,屏息敛气,与石塑石雕全无分别,直至五日过去,他终于再一次睁开了双眸,见到远处黄沙漫漫之地出现了几道人影。 由远及近,他见到了对方,对方也见到了他。 “远处似乎有人。” 闻潮生开口,王贤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由于眼神不好,他着实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确定那个小小的黑影是一个人,初时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王贤尚且有些紧张,四处张望,直至他确认前方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终于放下了心,笑着对着闻潮生恭维道: “闻先生年纪轻轻,竟这般足智多谋,如今此地惟剩一人驻守,我等也算是应付过这头的危机了!” 闻潮生与阿水交换了一下眼神,后者的手已经不知不觉轻轻攀附在了刀上。 “王领队就不觉得奇怪吗?” “既然这里本该驻守的大部队已经撤离,那就不应该还有人在,留又不留,走又不走,偏偏剩了一个人。” 王贤道: “老头子估计啊,对方是剩了个高手在这里看着,但他们有高手,咱们这边儿也不差,只有一人,这回叫他们连消息都放不出去。” 先前刚入商道时遭遇单于氏族的人时,王贤亲眼见到过闻潮生与阿水的可怕,就算没有王镖头,仅凭借他们二人,便已经要胜过千百人的氏族凶徒,面对一名敌人,处理起来还不是游刃有余? 念及此处,王贤原本虚浮的脚步似乎都变得有力起来。 很快,他们便穿过了风沙,来到了这头。 夕阳斜挂于远方,光影如虹玉一般追溯到了这头,在这苍凉而荒瘠之地,落日竟美如诗画。 只是当真正见到了眼前的人后,方才十分兴奋的王贤忽然之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先呆滞在了原地,接着那双皱纹遍布的眼眸死死盯着面前盘坐于地的摩柯,浑身颤抖得厉害。 负责保护他安危的王镖头第一时间发现了王贤的异常,他在王贤即将腿软跪倒于地的时刻及时出手,一把将王贤拉住,这才叫王贤没有直接瘫倒在地。 “怎么了,王领队?” 王镖头与他同姓,但二人也没多少交情,王镖头害怕王贤出事,最大的原因是担心王贤死后,没有人付给他们这一次走镖的工钱。 那不是个小数目。 虽然最后商队折途而返,但按照合约,折返回来也是要给钱的,不然镖局那些个丧命的弟兄如何交代? 王贤嘴唇哆嗦着,一双老眼中竟密密麻麻布满了血丝。 他用颤抖的手指着前方盘坐于地,浑身恶鬼纹身的光头男人道: “摩……摩柯!!” “快逃!” 他一只手拽住了王镖头的袖子,沙声道: “快逃!!” 九玄镖局接附近三州之镖,一般都在齐国境内行动,但齐国治安还算安稳,互通往来容易,只要商人愿意出官道商道的税钱,基本遇不着匪徒与糟心事儿,由是走镖人也赚的少。 他们大部分的收入,还是来源于塞外商队的走镖,那些商队几乎都是来自于九歌,财大气粗,信誉好,从来不会拖欠工钱,因为王镖头的修为很高,所以他经常跑塞外的行商,耳濡目染对于塞外的事情也知道许多,关于「摩柯」的传说,他自然已经听闻无数个版本了。 只是以往时候,他只将这当作是江湖上的一些传闻来听,无非也就是下酒菜,而今当他真正遇到了传说中的那个可怕的人魔时,王镖头才忽然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炸开! 就算他未曾听说过摩柯的可怕事迹,也至少知道一件事情,那便是摩柯在被贺兰氏族收编之时,已经是一名五境的强者了。 天人,对于世间几乎所有没有跨过这道坎的武者来说,那都是高高在上,难以触碰的存在。 不知不觉,王镖头搀扶住王贤的那只手已经渗出了密集的汗水…… … 第585章 他负我 … 原本出了戈壁之后,只看见一人堵截,王贤的心中还觉得此次劫难已经化去,可以安心从此地离开并做下一步的打算,可当他发现拦路的那人竟然是传闻之中的摩柯之后,整个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摩柯是什么人? 那是在塞外杀的凶名赫赫的人魔! 就连氏族的人也不愿轻易得罪,而今此人堵在了他们的必经之途上,他们又何来的活路可言? 见到摩柯的那一瞬间,王贤宁可自己遇见的是一批千人的氏族凶徒,如此他们至少还能够朝着荒漠里后退,可眼下他们又如何在一名五境强者的面前全身而退呢? 就连马儿都跑不过五境强者,他们又怎么能行? 王贤万念俱灰,一旁搀扶住他的王镖头丝毫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心底已经开始后悔,后悔自己这次不应该为了钱趟这一趟浑水,这回倒好,钱没挣着,倒是命给丢掉了。 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女儿,王镖头便忍不住想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此时此刻,能在摩柯面前保持冷静的也只有闻潮生二人了。 一路走来,二人遇见了许多大风大浪,杀过甚多强敌,以至于此时当二人见到眼前拦路的只是一名五境的天人时,反而还露出了笑容。 “阁下是帮氏族来阻拦我们的?” 闻潮生神态自若,上前几步开口询问。 盘坐于地的男人睁开双眸,那双如鱼白一般死灰色的瞳孔隐隐在发生着某种变化,有闻潮生看不透的情绪在中间跃动。 “是。” 摩柯淡淡回复一句。 闻潮生短暂沉默,恳切地问道: “能否高抬贵手?” 摩柯的目光在闻潮生与阿水的身上来回游弋,很快也给出了答复: “本来能,但如今不能了。” 闻潮生对他的话感到不解: “噢?” “为何如今又不能了?” 摩柯抬眼死死盯着闻潮生,后者看见,摩柯那双眼睛正在逐渐变红,那已经不像是一双人类的瞳孔,更像是某些存在于神话志异中的兽目鬼目! “你们二人沾过雪山的因缘,我曾发誓,待到日后时机成熟,我会前往陈国,杀掉所有与雪山有关的人!” 摩柯讲述此话时,身上一直压制的杀意像是挣脱了束缚的野马,开始肆意奔腾起来。 闻潮生感知到了摩柯的怒气与化解不开的怨念,一时之间心生好奇,知晓这场大战避免不开,索性直接问个通透。 “我能知道缘由么?” “反正你已决定杀我们,不妨叫我们死个明白。” 摩柯闻言,已然逐渐变得通红的双眸忽地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周围粘稠的杀气要化为实质,王贤在王镖头的搀扶下渐渐后退,远离战场。 “弥勒……负我!” “我曾一心向善,一心向佛,可弥勒这个畜生,却害死了我的母亲!” 短短两句话,摩柯讲述之时,却是浑身颤抖,其间闻潮生一度以为摩柯会忽然暴起,但慢慢他又重归了平静,惟剩身上那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肆意蔓延。 “他欠我的。” 最后这四个字,几乎是从摩柯的齿缝中挤出。 “我曾尽毕生之所学宣扬传播佛法,救治世间疾苦,多少次受人冷眼,被诸多我救治过的人出卖陷害,身陷险境,可我依旧没有后悔过,直至后来我的母亲重病,我诸般所学皆不可医,于是便去「雪山」与他祈求,想换一门神术「并蒂莲」来救治我的母亲,然而他却拒绝了我!” “你知道为什么吗?” 摩柯笑容变得瘆人,嘴中的话也令人心惊肉跳。 “因为我的母亲年纪大了,就算这次将我的母亲救了回来,未来也没有几年可活,若是我用「并蒂莲」救回了我的母亲,待到将来我的母亲离世后,我也会随着她一同离去……弥勒想要一个人继续帮助他宣扬佛法,继续传播佛宗善念,渡世人于苦难,而我就是他选择的那个人,所以他不肯传我「并蒂莲」,所以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母亲最终死于家中!” “我这一生曾救治过无数疑难杂症,帮助多少人续命,我不求名,不求利,到了最后,却连自己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保住……哈哈哈哈!” 摩柯凄厉地大笑起来,随着他陷入了苦痛回忆泥潭的深处,终是被那要命的窒息所吞没包裹,一双眼睛彻底变成了通红的鬼瞳,随着他咆哮一声,恐怖的道蕴之力瞬间释放,以他身体为中心,将地面的碎石黄沙席卷飞起,遮蔽了他的身形。 滚滚尘沙中,闻潮生微微压掌,阿水单手持刀,缓缓后退,一边紧盯着眼前的尘沙,一边在战场的边缘绕行。 “看来今日真是不死不休了。” 闻潮生对着尘沙中的摩柯感慨道。 呼呼—— 风沙侵袭,在不可视物的滚滚尘沙中,有如同鬼魅一般的黑影正在快速移动,闻潮生的视线几乎追溯不到对方,只能艰难凭借着斜阳的光影来判断。 在他的身后,王贤与王镖头满面焦急,他嘶声力竭,对着阿水与闻潮生喊叫着: “二位,别去,快回来!” “退回大漠!” 他自己当然也不知道退回大漠有什么用处,对面可是一名五境的天人,有着缩地成寸的神通,但世人对于五境的恐惧根深蒂固,已经烙进了自己的骨子里,王贤此刻心头已被恐惧与慌乱填满,无法理智思索。 闻潮生此时此刻已经彻底被那场风沙笼罩,似乎成为了它的一部分,阿水回头看向王贤,葱指竖于唇畔,神色肃穆,示意王贤不要吭声。 王贤住口的那一刻,一道剑鸣从风沙之中忽然响彻! 这剑鸣清脆如斯,穿透风沙,通过耳膜直达人的精神深处,令人不禁浑身一颤。 在场的几人都知道,当这声剑鸣响起的时候,便代表着二人动手了。 第586章 长河落日(一) 得知二人已经交手的王贤知道如今这场面已经没有了丝毫缓和的余地,他忽然一咬牙,反手抓住了王镖头的手,接着便对他说道: “王镖头,你去帮他们,不用管我,待会儿我自己往远处退……这架他们要是打不赢,我今日怎么也得死!” 王镖头一听这话,心头不禁泛起苦笑。 帮忙? 他去帮忙? 先前在刚入商道之时他便看清了自己与闻潮生二人之间的差距,虽然同为四境,但二人杀他估计也就是一两招的事,根本不是同个层次之人,这一点王贤看不出来,他又岂能看不出? 如今这样程度的战斗,他又哪里有能耐参与? 自己若真是听了王贤的话去了,怕是会像一条路边的野狗一样被人直接踢死。 念及此处,王镖头急忙拽着王贤朝着后方退去,规避可能受到战斗的余威影响同时,尽可能不给闻潮生二人添乱。 其实他对于二人同样没有信心,但也没有其它方法了,总不能直接引颈就戮。 远处风沙中,剑鸣之后,又传出了剧烈的碰撞声,以及土石被崩碎的声音,二人不知交手了多少次,传出的动静极为激烈,时而一抹剑芒乍泄,剑气似蛟蛇而展,时而有可怖慑人的红芒闪耀,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两道身影皆从飞沙之中冲出,摩柯此时的模样无比狰狞,他的血肉似乎已经与皮肤表面的恶鬼纹身融为一体,身躯也远远要比先前更高更大。 闻潮生剑指与其相对,周身风雪化剑,密密麻麻的剑影交织,暗藏道蕴,与摩柯一拳硬碰,浩荡奔涌的余威荡平了二人周遭方圆三丈之内的大量砂岩,崩碎的石块飞向远处,王贤二人受到波及,还好王镖头高度戒备,第一时间抽刀,运行丹海神力斩碎这些飞石,保下了王贤。 不知是否是因为道蕴之力的影响,几块飞石,竟叫王镖头持刀的手虎口发麻,精铁打造的刀身也嗡鸣哀嚎,似乎随时可能裂开。 远处,二人暂且分开,遥视彼此。 与闻潮生眼中的凝重与严肃不同,摩柯那如野兽一般混乱且疯狂的眼神里多出了一丝清明与惊诧。 他虽然被仇恨蒙蔽了心智,但基本的认知却没有退化,眼前的敌人身为四境,却用出了五境才能触碰的道蕴之力,而且几次与自己交手,他能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危险。 这事儿在任何地方传出去都会引起轩然大波。 一名四境的武者……能威胁到五境? 如此巨大的反差,击碎了摩柯几十年的认知,由是便让他清醒了不少。 而闻潮生也在与摩柯交手之后感觉到了对方的强大。 此人丝毫不亚于佛门的慈航,甚至由于摩柯年轻时候游历塞外四处讲经,也叫他学习了四方武学,后来摩柯不再传经治病,一心想要向佛门复仇,于是便在贺兰氏族的族中禁地里一直深研武学,再普通的凡品,在他的手里也被玩出了花,他各种武学层出,特性不同,效果尤有差别,攻守兼备,闻潮生好几次在企图进攻时却反被对方抓住了机会,差些饮恨。 “你的武功……不是出自佛门?” 摩柯恶瞳怒视闻潮生,眸中惊疑不定,此刻也不再将对方当作是笼中羔羊,神色严正了许多。 “我的确受过雪山恩惠,但不是佛门中人。” 闻潮生借着这个喘息的时间在脑海之中快速推演着方才摩柯使用过的诸般武学,将它们记住,以便于之后的战斗规避与破局。 摩柯立于不远处,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身上那些与血肉交融的恶鬼纹身仿佛在这个时候活了过来,二人死死凝视着彼此。 无论弥勒是不是真的像摩柯所说的那样,他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因为他是既得利益者,闻潮生既不想像一个假圣人那样得了便宜还卖乖,去劝摩柯放下仇恨,也没理由为了讨好摩柯去辱骂救过阿水性命的弥勒金莲。 二人此刻,唯有高低,唯有生死。 夕阳渐落,它短暂的生命落下之时,也将二人的影子在这一望无垠的荒漠上斜拉得极长,在这一刻,仿佛成为怪物的不仅仅是摩柯,还有与他对峙的闻潮生。 先前在青灯寺外,闻潮生独自杀了定光,但当时的定光状态很差,再加上先后与慈航等三名同境血拼导致气机受阻,于是与闻潮生大战时才被捡了便宜。 而今此刻,闻潮生则是要独自面对一名全盛状态之下的五境,而且摩柯在五境之中不并不弱小,由是他也不敢丝毫情敌。 “塞外与你们四国不同。” 摩柯动了起来,他朝着闻潮生右手边走动起来,一边说话一边紧盯着闻潮生,想要找到闻潮生的破绽。 “在塞外要救人,就得杀人。” “有时候为了救一个人,就得杀更多的人,久而久之,当「摩柯」这个名字传遍四方的时候,我得罪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 “在我真正抵达五境之前,曾遇见无数仇家上门要找我寻仇,但真正寻仇的不多,我知道,他们只是想要杀了我,从而来使得自己扬名。” “我从小习武的天赋还可以,很多武功我看一眼就会,所以,来杀我的人越多,我就变得越厉害,到了我真正跨过五境门槛的时候,我自己都已经数不清我到底会多少门功夫……” 听着摩柯沉缓且有力的叙述,闻潮生也围着对方缓缓走动。 他回忆起了自己从紫金阁里学到的武功,回道: “世间千般武学,练至最后,其实大同小异。” “入道后,觉得无非一棵树上的不同枝叶。” 摩柯不同意闻潮生的看法: “那是你看得少。” “殊不知,平凡中亦可见真知。” “所谓的凡品,亦有蜕变成为仙品的潜力,仅仅是看着使用者的本事而已。” “你的剑很锋利,我在塞外没有见过,今日与你交手,若能学会,我便可以动身前往陈国了。” 闻潮生笑道: “若你死在我剑下,你后不后悔?” 摩柯: “我这一生,只有在我母亲死的时候后悔过。” 言至此处,他脚步一顿,双拳一展,周身浮现金色的辉芒,而这份辉芒却很快化为了诡异的暗红色。 如血如糜。 见到这一幕的闻潮生,瞳孔忽地缩紧。 他想到了……一位故人。 第587章 长河落日(二) 对于一个怨气这般深重之人,有点儿走火入魔的状况并不叫闻潮生感到意外,早在许久之前,闻潮生便在徐一知的身上也见到了这种类似的情形,便是原本的武学在怨念与心魔的侵蚀下,忽然呈现出了完全不一样的极端表现。 徐一知有心魔,摩柯亦有心魔。 而方才在摩柯的讲述之中,他隐晦地告诉了闻潮生一个事实,那便是摩柯每击败乃至杀死一个人后,便会习得对方身上的武学与本事。 江湖中有这样的天才并不罕见,当年龙不飞也是如此,听闻世间千般武学,他只要看一眼便能学会。 于是在见到摩柯身上的这般异变之后,闻潮生下意识地便在想这是否与徐一知有关? 只是晃神片刻,摩柯已然身形如电,朝着闻潮生杀来,他此刻周身已完全被红芒包裹,许以肉身上狰狞扭动的恶鬼纹身,看上去已然全无人样,变成了一只活脱脱的恶鬼,然而他可怕的地方并非仅仅是外貌,当摩柯动时,只能在众人眼中留下一道暗红色的残影,快到不仅眼睛无法捕捉,甚至就连六感都很难跟上! 这绝非缩地成寸,这门神通有着诸多限制,仅仅是天人用来赶路时才会使用,真正面临严肃战斗的时候,使用这门神通者少之又少,甚至没有。 它会占据使用者太多的气机,一旦在神通的使用过程中遇见敌人的杀招,便会极为被动,遭遇危险。 摩柯的速度来源于他的身法,来源于他强大的躯壳,这一点,闻潮生已经在书院的古戍棋盘上见识过了。 摩柯有类似于轩辕青一样的煅体之术,虽没有「河山祭」那般效果强横,但在摩柯的改良与钻研之中弈变得极为不寻常,此刻萦绕于他体表着的红色光辉并非血气,而是一种裹杂着怨念的不祥,再加上摩柯鬼魅一般的身法与恐怖纹身,好似叫他真的成为了从地狱而来的恶灵。 轰! 摩柯瞬间便至闻潮生的眼前,一拳轰出,指缝间流转万钧之力,砸出的一瞬间,闻潮生周遭的天地元气都在这一拳之威下震颤,他眸光浅凝,密密麻麻的剑影交织于身前,挡下摩柯这一拳的同时,整个人的身躯飞速后退。 然而摩柯与轩辕青不同,并非完全是凭借着自己强横无匹的肉身在战斗,他此拳名为「戈牧」,用四国的言语翻译过来便叫「过江鲫」,共分六十四招,一招套一招,环环而落,宛如江上随浪翻滚的鱼,绵密无穷! 再者武者以手臂为桥,相接之时便是桥通之时,一旦桥通,一身神力皆可顷刻而至,由是闻潮生以天地道蕴凝剑接下对方第一拳后,摩柯便彻底黏上了闻潮生,拳影如虹,不给闻潮生丝毫喘息之机,一拳胜过一拳,步步紧逼! 这一幕看得另外三人皆是揪心,摩柯一身武学犹如当初齐国的仲春,只不过他的修为更在仲春之上,本身宛如一部行走的武学库,而相比于他,闻潮生的各方面似乎都逊色不少。 六十四拳,仅出二十三,闻潮生便见了红。 他一个不慎,被摩柯找准了时机,一拳击在胸口,整个人后飞而出,退了数丈才终于稳住身形。 闻潮生口鼻溢血,不老泉疯狂运转,平复身上的气机与伤势,摩柯并未给予闻潮生任何喘息之机,再次欺身而上,拳忽化掌,「过江鲫」竟变招成了其他武学,闻潮生眼底闪过惊芒,剑指一挥,裹挟着沙砾的晚风便化千百利剑,要隔绝二人眼前之距。 “天要黑了。” 摩柯淡淡开口,掌与剑意触及,瘆人的红色辉芒忽地大盛,叫他的手臂变成了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刃,他以掌做刀,猛地斩碎眼前剑意,而后原本绷得笔直的拇指食指与小指忽地弯曲,这掌刀竟成掌剑,直刺闻潮生眉心! 叮! 闻潮生双掌一合,被斩开的剑意顷刻收拢,即成杀势,左右而来,要将摩柯穿个透心,后者感受到了这致命的死亡威胁,攻势毫无迟滞的骤变成为了守势,红芒收身,挡下这剑意杀阵! 清脆的声响噼里啪啦从他的体表传来,纵然他以全力抵抗,但那些如风一般无处不在的剑意仍旧将他的皮肤斩开了无数细密的伤痕! “我不怕天黑,你怕吗?” 闻潮生目光坚毅,眼底只有对于战斗最为纯粹的炽烈。 第588章 长河落日(三) 二人僵持一阵,闻潮生的剑意非但没有消歇,反而随着剑势的增强而增强,原本只能在摩柯身上留下细小伤口的剑意此刻竟然已经逐渐把伤势带入了他的身躯深处。 这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因为摩柯已经感受到了闻潮生留在他身上的剑意伤势极为顽固,寻常的手段很难愈合。 再轻的伤,若是一时半会儿得不到恢复,累积多了也很要命。 摩柯曾在塞外树立过数不清的敌人,与很多精通不同武功和战斗经验的人战斗过,从他们那里汲取了丰富的经验,此刻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他双臂一展,紧握双拳,浑身那些恶鬼纹身蠕动,竟在身上覆盖了一大层密密麻麻的鳞片。 在这鳞片与龙象金刚身的抵御下,闻潮生的剑意竟真的被阻绝在外,一时半会儿拿他不得,后者见状,合十的双掌打开,右手化剑指,指向左掌掌心,忽地划出,身遭道蕴之力受剑指牵引,与斜阳最后残余的辉光相应,刺向摩柯心脏! 摩柯鸡贼无比,他感知到了闻潮生与他从前遇见的任何一名剑客皆不相同,真正做到了传闻中万物皆可为剑的境界,哪怕是一缕风,一滴水,也可以在闻潮生的手中成为无坚不摧的利剑,所以在闻潮生变招的霎那,他也变招了。 他等的,就是这一个时机。 借着闻潮生变招的霎那时机,摩柯忽然将周身的红芒收敛,接着撞破剑意囚笼气机迟滞的刹那,逃脱了闻潮生对于他的困杀! 下一刻,摩柯双手掐印,身上红芒化气,竟脱身而出,与身上的纹身一同变成了一只身高一丈有余的高大恶鬼,恶鬼身上的玄妙符文仿佛锁链一样将它牢牢束缚住,一双煞白目瞳紧紧凝视着闻潮生。 见到这恶鬼出现的瞬间,闻潮生心头一瞬讶异,当初在青灯寺外,他与定光相战之时,也见定光唤出了一尊黑佛,能与定光一同并肩而战互不影响。 这恶鬼看上去虽不如摩柯厉害,但突然出现了其他的干扰,难免会叫战局滋生变数! “婆罗天的养鬼之术在塞外也是一绝,当年我造下杀孽,究竟杀过多少人,杀过多少高手我自己记不清了,用他们的怨念与性命养筑出来的恶鬼,今日叫你来尝尝鲜。” 恶鬼出现之后,摩柯原本通红的双目此刻再度转为灰白,他摆出架势,再现「过江鲫」的拳法,眼底浮现浓郁的炽热,他十分想要参悟出闻潮生身上驾驭剑意的手段,这剑意神出鬼没,无形无相,还能聚散天地道蕴,手段过于骇人,他在塞外游荡几十年,还与氏族中的老祖论道会武,皆未见过这般妙法,若能学会,他便能前往陈国诛杀雪山恶徒了。 摩柯本是武道天才,先前在与闻潮生的战斗中已经隐隐窥见了剑道一角,直至现在,他知道闻潮生尚且还未用出全力与他战斗,于是继续解封自己这些年的所学,要逼出闻潮生的全力,让他更为深刻地体悟到剑道风采。 但显然,他忘记了另外一个人。 恶鬼冲杀向闻潮生时,一柄刀忽然从侧面斩出,刀锋裹挟着尸山血海之气,其间腥烈叫这恶鬼都觉得心惊! 铿锵! 恶鬼反应速度极快,双爪并行,与这突如其来的一刀交击之后,出现震耳欲聋的铁碎之声,震得远处王贤头昏目馈,柴刀刀锋与恶鬼锋利利爪擦出刺目的火花,也是这一刻,恶鬼见到了阿水冰冷的面庞。 不远处的摩柯眸中一震,眼皮跳动。 “又一个?” 如今的阿水由于最关键的右膝三个穴窍尚未打通,导致她的实力已经与在风城的时候难以媲美,但如今的她修行了逍遥游,对于道蕴的体悟加深,右膝膝盖处的道蕴伤已经无法完全压制她,再加上阿水从「永字八解」中体悟的真法,使得她对于战斗的剖解变得更加透彻,如今她掌中的刀与在苦海县与王城外时,又不相同。 恶鬼纵然没有五境天人的实力,也绝对在四境修士之上,此刻遇见阿水这一刀,竟被一刀逼退! 唰! 它扭曲且灵活的身体瞬间出现在五丈之外,一双赤红的鬼目死死凝视阿水,能从中见到惊骇与忌惮。 阿水单手持刀,斜着走向了另一边,漠然的眸子里已看不见寻常时候的懒散与柔和。 她一直是一个纯粹的人,对于战斗,生死之间别无他物。 赤瞳恶鬼此刻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低头看时,才发现自己那坚不可摧的指甲上竟留下了一道深深刀痕! “在见到你之前,我们在王城外杀过一名五境书院掌殿,在青灯寺杀过一名五境的僧人,今夜你会是第三个。” 闻潮生见到摩柯的拳法,内心已比先前更为平静。 摩柯在学习他的剑道,他也在学习摩柯的武学。 早先时候,闻潮生一直觉得,一旦迈入天人境,世间武学便皆为凡品,毕竟以单纯丹海之力催动的武学,哪里比得上天地之间的道蕴之力? 可摩柯却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事情与他想的并不一样。 他没说错。 凡品的确有变成仙品的潜力,关键在于使用者本人的能力。 闻潮生觉得,自己早该明白这个道理,在他知道汪盛海用世间武学的缺憾著成了一门新的传奇武学之后。 “今日一战,你教会我许多。” 言罢,他与摩柯再战于一起。 摩柯往前,恶鬼也往前。 闻潮生出剑,阿水也出刀。 “你是个可敬的对手,如果早二十年遇见,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摩柯淡漠的声音中带着自嘲的悲哀,但只有一缕,他虽跨入五境,却早已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一只已经坠入了深渊的魔鬼。 「过江鲫」再现,摩柯未切换陌生的武学,他自然也看出闻潮生在揣摩学习他用过的武学,这根本不需要刻意观察,仅仅是体会着战斗时越来越吃力的感受便能明白。 闻潮生正以极快的速度将他咀嚼吃透。 他在逼闻潮生,也在逼迫自己。 远处,已然退到荒漠边缘的二人,早已被这场大战震慑到沉默。 王贤艰难盯着战场之中的身影,他只是震撼,并未觉得多么恐惧,可王镖头能从这场战斗中窥见更多的东西,他知道,自己一旦回去将这场大战讲述出来,只会被人认为是疯子。 是的,它所带来的震撼便是,世人宁可认为一名四境的修士疯了,也不会愿意相信在这塞外,有一名四境的武者与一名五境的天人打得有来有回。 “镖头……你说,闻先生他们能赢吗?” 王贤忽然冷不丁开口问了王镖头一句,后者被问得一怔,随后不确定道: “我……我不知道。” “或许能赢吧。” 他紧张得不行,甚至要比任何一个当事人都紧张,所以紧张的王镖头没有发现,身旁的那个人同样很紧张。 王贤关注这场战斗本身,似乎并不是因为怕死,而是还有其他的什么担忧。 战局中央,闻潮生与摩柯的相互试探结束,恶鬼出现,意味着他不再留手,闻潮生也开始向摩柯展露了剑意真正的用途。 闻潮生剑指向天,荒瘠的大漠中,出现了河流奔涌的声音。 那是由无数剑意交织而成的剑河,大河中浪花咆哮不休,每一片浪花中可见无数剑影,与天地道蕴共同交织,似乎要将眼前的荒漠贯穿! 晚风激烈,吹得闻潮生衣衫猎猎作响,他黑发飘扬,剑指一挥,说道: “以这剑河,再借落日一刹光阴!” “能看懂几分,算你造化!” …… 第589章 长河落日(四) 闻潮生不再留手,与摩柯的交战发展到现在,他已从收获颇丰,观摩塞外武学,闻潮生从许多武学之中窥见了摩柯自己改造武学时所遗留的心得,而这份心得对于闻潮生而言甚至要比那些武学本身还有价值。 在摩柯的身上,闻潮生窥见了另一条路,一句「平凡中亦可见真知」让闻潮生不由得想起了朱白玉的「三寸仙」,朱白玉曾与闻潮生讲过,那其实只是一门很普通的武功,后来被龙不飞重新改良过,交由朱白玉去练习,十几年的打磨,朱白玉也的确靠着这手功夫闻名于天下,度过了诸多难关。 在武学与战斗上,摩柯已然坦诚相待。 一条由虚凝实的剑河将二人吞并,摩柯身在剑河之中,拳法由慢而快,后四十余手出现,竟叫他在这剑河之中如鱼得水,身如疾电,顷刻便至闻潮生身前不远处! 哗啦—— 二人视线交错,一道浪花平地而生,猛地打向了摩柯,这浪花来得毫无征兆,摩柯避之不及,眉宇间却不见错愕,于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反应,拳峰之势如山岳倾倒,横贯内外,以摧枯拉朽之势破开眼前浪花,然而当他的身形才从密集的剑影中出现时,下一道剑浪已经抵达! 摩柯心中明白,若是他不能威胁到闻潮生本人,这剑河之中的浪花只会无穷无尽。 轰! 他抬拳猛地击出,连破三重剑浪,而后身上红芒大放,朝着剑浪的前方撞去,与剑意交汇而成的剑浪相触之时,摩柯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脚下每走一步,便能感觉到地面被他活活踩出一个凹坑,先前浮现于身上的鳞片似乎也不能完全抵御剑浪之中的剑意,在交错的绞杀之中出现了脱落的情况。 面对四周奔腾汹涌的长河剑意,摩柯一时间竟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名朝武学宗师发起挑战的挑战者,如此倒反天罡的感知使得摩柯有片刻的迟滞,虽然他如今已是天人境的强者,但摩柯并未觉得这样的感觉有所耻辱,因为眼前的对手真的很强! 若他与闻潮生尚在同境,那他很可能在闻潮生的手中走不过十招。 身上的鳞甲架不住剑意的绞杀,摩柯亦未慌乱,在冲破又一道剑浪之后,他距离闻潮生已不过十步之遥,摩柯将体表穴窍的丹海之力收回,而后散向了筋骨的每一个角落,霎时间,三门护体外功同时触发,摩柯竟以肉身硬抗下了袭来的剑浪! “同时使用多门武学……不会互相冲突么?” “摩柯,你真是个武学天才。” 这并非闻潮生的礼貌性吹嘘,世间许多武功心法是没法同时催动的,譬如善于修行外功者能够同时修炼金钟罩与铁布衫,但在实战的时候,这两门功夫却没法同时使用,摩柯能做到多门护体心法同时催动,相辅相成,那是因为摩柯自己将这些武学钻研透彻,并且进行过改良。 而支撑摩柯做出这一切的动力自然便是他对于雪山与佛门的怨恨。 闻潮生眼光凛然,摩柯并未浪费丝毫战机,在下一波剑浪尚未袭来之时,又往前跨出几步,藏于袖间的右指忽然点出,一道璀璨的惊芒忽地映亮了暮色三分,直取闻潮生眉心! 这门武学名为「玄霄指」,是由当初佛门的「金刚指」所化而来,摩柯保留了其中最为强横的杀伤部分,以无穷怨力代替慈悲之心催动,威力惊人, 闻潮生侧头避开此指,指尖弹出一片飞雪,一抹寒意自剑河的源头蔓延而来,让这条长长的奔涌的剑河倏然之间化为了冰河,透明的冰晶中闪耀着危险的光泽,每一枚冰晶似乎都是这世间最可怕的杀人利器,摩柯身在局中,身形缓滞,眉头紧皱。 “你有冰,我有火。” “能奈我何?” 他声音沉稳,施展一门塞外奇术,道蕴之力凝于双掌,一瞬之间便见焰火沸腾,而后摩柯将双掌刺入了冰河之中,这炽烈焰火流转,即成火笼将他笼罩其间,他硬顶着冰河向前,神色坚毅,目光全无惧色。 闻潮生剑意诸般变化,他亦有不同种类的千百种武学傍身,又何惧哉? 道蕴交织碰撞,摩柯至于闻潮生近前时,似乎已经到了二人对峙的关键时刻,摩柯前进一步已变得极为艰难,但他依然不可阻挡地往前。 砰! 一脚踏出,无数冰晶碎裂翻飞,摩柯身躯上有密密麻麻的伤口,他却毫不在意,周身焰火焚烧,让他仿佛化身成为了一个火人,任由无数飞雪剑影加身,皆不可拦下他先前的步伐。 其实这个距离,他已经可以直接对闻潮生动手了,但他还是选择了再进一步。 这一步对他来说很重要。 “看明白了么?” 闻潮生望着眼前的摩柯,同样不躁,平静询问道。 摩柯惋惜道: “没有。” “但这不重要了。” “未来我会继续参悟你的剑法,直至有一天我学会,然后我会杀向陈国,屠灭雪山,为我的母亲要一个说法。” 闻潮生说道: “如果你看不明白,你要怎么赢我?” 摩柯: “这个距离,我的拳未必没有你的剑快。” “我想来对待敌人喜欢使用「搜魂」,但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今日与你一个痛快。” 言罢,摩柯身上的火光变得无比炽烈,道蕴交织于其间,竟将身侧周遭的天光映得大亮,周围的冰晶片片粉碎,炸开成无数细密的碎片随风而散。 当摩柯终于站在闻潮生面前的时候,他发现冰河的力量渐渐弱去,不知是闻潮生是否放弃了抵抗,但摩柯没有丝毫大意,炽烈无比的烈火在如红莲盛放了霎那后,又坍缩回了摩柯的体内,紧接着,他一拳轰出,再无先前诸般灿烂异象,返璞归真,直奔闻潮生的面庞! 第590章 长河落日(五) 面对这本该是奠定胜败的一拳,闻潮生的眸子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用剑对敌,向来喜欢一明一暗,一白一黑。 这套方法对付强敌很好用。 譬如过去面对轩辕青、定光,譬如面对眼前的摩柯。 对于闻潮生而言,这三人皆是可以威胁到他性命的大敌。 过去,他风雨藏剑,云中藏河,而今凝聚剑势与天地道蕴,借了夕阳一寸光辉,藏于剑意之中。 此刻剑意盛放,摩柯的瞳中见了那一抹晚阳。 这抹晚阳是大漠的绝憾之景留于闻潮生心中的震撼,是古人提笔绘意最直观的写照,闻潮生不知王先生当年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时,见到的究竟是怎样的场景,但他在这荒漠中的确是亲眼明见了绝美的落日之景,闻潮生看了数不清的书,写过数不清的字,可到那一刹那,他还是无法用言语去形容心中的震撼。 所以,他将这道无法言说的震撼留给了眼前的敌人,留给了应该已经看过这景色无数次的对手。 铮! 夕阳的盛辉背后,是一道惊彻此方天地的剑鸣! 剑河的尽头,是一道落日的余光,是不可言说之震撼,是极致的孤独与自由。 闻潮生并指为剑,一剑刺出,天光一瞬,终是快过了摩柯这返璞归真的一拳,后者见那天光时,陷入了一瞬的恍惚,他分不清这到底是闻潮生的剑,还是其他什么。 但当这天光消散,剑河黯淡后,摩柯的内心浮现了浓郁的空虚。 他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很多事情。 生于塞外几十年,他竟从来没有欣赏过一次大漠的晚阳。 过往,他似乎不在奔波就是在奔波的路上。 砰! 剑河散尽之时,摩柯跪倒在地,远处伤痕累累的恶鬼想要第一时间回来护主,却在分神的刹那,被一抹寒光斩开了上身。 它的身躯之中没有鲜血,只有黑色的气息。 恶鬼残尸倒在地上,很快便化作黑气彻底消散,而摩柯的胸口也开始不断溢出鲜血,淌落在地。 远处的王贤二人见到这一幕,愣在原地说不出话,这场面给予了他们莫大的冲击,以至于二人觉得浑身发麻,几乎感受不到风中粗粝的沙尘。 摩柯……居然真的败了? “后生可畏。” 摩柯咳出一口血,森然地笑了出来。 闻潮生沉默着,虽然他极力掩饰,但脚步依然虚浮,其实摩柯也看出闻潮生此时将要抵达极限,奈何败的是自己,这穿胸一剑虽要不得他性命,可他也无法再继续战斗下去了。 稍微缓过一些气后,闻潮生看向摩柯,问出了那个他最为关心的问题: “你先前是不是遇到过一个书院的人?” 摩柯翻身瘫坐于地,双腿交盘,垂头道: “我杀过太多的人了,记不清。” 闻潮生: “就是最近一两月,你仔细想想。” 摩柯粗重的喘息声在闻潮生的耳畔不断回荡,后者又提醒他道: “他与你一样,因为某些事情而滋生了强烈的怨念,从而有些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他所修之武学时而充斥浩然正气,时而邪异犹如鬼魅,也是四境巅峰……” 被闻潮生如此提醒,摩柯似乎有了答案,他微微抬头,缓声道: “疯疯癫癫,半人半鬼……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了印象。” “那人的确不凡,他在武道上有很深的见解,但却入了牛角尖,我观他疯癫可怜,该有凄惨的过去,便动了恻隐之心,只与他交手,没有杀他。” “不过……就算我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阿水已经提着柴刀走了过来,戒备地看向摩柯,一言不发。 闻潮生听到徐一知还活着,本是心口一松,可摩柯的后面那句话又叫他精神紧绷起来。 “何意?” 摩柯咳出鲜血,沙哑道: “他摸到了五境门槛,但走了一条极为偏执的路,注定会死于天人大劫。” 顿了顿,摩柯也的确像他所说的那样,将闻潮生当作了一名可敬的对手,没有藏着掖着,把这些事坦露出来: “五境之劫,武者面临的最大的劫难便是斩却心魔,当年我若是有如今这样深重的心魔,概不能跨过五境,立足天人,而你口中的那人运气不好,未至五境,心魔已成,我与他交手的过程中,见他非但没有丝毫压制自己心魔的意图,反而滋养着自己的心魔,使得心魔越来越强,这么做,他的确可以借助心魔发挥出更可怕的力量,但未来迟早被心魔吞噬。”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但凡有这种念头的,最后无一例外都下场凄惨。” 听摩柯讲完这些,闻潮生心中复杂,前者的目光忽然掠过了闻潮生与阿水,看向远处朝着这边走来的王贤与王镖头,嘴角露出了一抹不屑和讥讽: “今日一战,成败在天,我视你为对手,再帮你一次。” 闻潮生意外道: “帮我什么?” 摩柯压低声音: “你们几人不凡,贺兰氏族的老祖亲自找我,要我截杀你们。” “我不知你们到底是否有恩怨,若是没有……哼。” 摩柯微微摇头,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闻潮生不知摩柯所说的这些究竟是真是假,但还是记在了心底。 “我今日不想杀你,但若放你离去,以你的天赋,未来再归来时必是一方大劫,陈国或许生灵涂,如此天大因果,我不想背。” 摩柯也笑道: “放我离开,我必让雪山之下尸骨如山!” 二人对视许久,闻潮生弹指为剑,剑意化形,刺过摩柯眉心,留下了浅浅血洞,而后摩柯双瞳之中神采消散。 死前一刹,他神情无比平静,甚至凭空多出几缕祥和,似是释然自己终于从仇恨中解脱。 王贤二人终于赶到,惊魂未定地看着地面上摩柯的尸体,声音颤抖而支吾: “他……他死了?” 闻潮生道: “死了。” 他偏头又对着王贤道: “王领队,还认得路吗?” 王贤闻言急忙点头: “认得,认得!” 闻潮生点头: “你带咱们先去最近的镇子上补给一下,顺便打听一下消息,然后再决定下一步如何……” 第591章 奇怪的少年 拨月镇。 闻潮生几人一路向北,很是小心,但他心中也知道,既然负责阻击他们的氏族凶徒已经提前离场,将任务全权交给了摩柯,那在这短短几日之内摩柯的尸体尚且未被发现之前,他们都会是相对安全的。 所以,这几日是他们补给与探听消息最好的机会。 拨月镇距离蓝河公国已经不算远了,几人在一处不算起眼的客栈里落脚歇息,塞外风情与四国的确有诸多不同,茶馆子是露天的,这里干旱,全靠着一条不会涸竭的河流活着,一年里见不着几次雨,索性懒得花费钱财与精力再修建棚子,馆子里有些人打着奇怪的花牌,这花牌闻潮生在齐国里没有见到过,他也不晓得规则,但见众人玩的不亦乐乎,周遭还有许多人驻足观战,便知道这应该是塞外比较常见的娱乐活动。 有人压输赢,不过他们的确不怎么宽裕,主要是图个彩头乐呵乐呵。 除了这些打牌的人之外,余下的基本就是喝茶聊天,谈天说地的人了。 塞外的茶基本都混着奶在售卖,主要原因是塞外的土质种不出茶,他们手里的茶叶皆是靠着行商的商队提供,而其中大部分都是留解毒与驱虫用,能喝的起清茶的人基本都有些小钱,由是许多茶馆的老板煮一碗茶,会同时兑许多奶、甚至是水,字面意义上来讲,这大约便是奶茶,可味道却很糟糕,因为店主用的都是骆驼奶,且未经加工,只是简单烹煮,异味很大。 闻潮生喝了一口,便直接将面前的茶碗推给阿水。 “阿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喝些。” 阿水望着推来的奶茶,微微讶异地瞥了闻潮生一眼,不怀好意地笑道: “你连黑太岁都吃得下去,怎么喝不得这个?” 闻潮生道: “对我来讲,这个味儿实在是要比黑太岁还难以接受。” 周围的客人许多,寻常时候拨月镇其实根本没有这么多人,大部分都只是来此地落脚补给,隔天便走,但蓝河公国被彻底封禁之后,周围常驻城镇的人自然便多了。 趁着这个机会,他们与王贤二人分开探听消息,茶馆子周围的人都在聊着他们知道的关于蓝河公国之事,纷纷议论着那头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由于众人皆非氏族中人,所以了解到的许多都是四处听来的流言,闻潮生二人结合自己知道的一些消息与线索可以大致辨别出这些流言的真假。 直至正午茶馆子的人稍微散去一些之后,阿水才忽然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王贤和那个王镖头有些问题?” 闻潮生抬眼: “为什么这么说?” 阿水: “感觉。” “今日你好像是故意将他们支开。” 闻潮生犹豫了片刻,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我不太确定,也并非故意支开,摩柯的死用不了几日就会被传回氏族,到那时,会有更大的麻烦找上我们……你知道的阿水,那不是普通的喽罗,不是一般的三境、四境,而是一名实实在在的五境,而且以摩柯的天分,保不齐未来他会走得更远,这样极具天赋的强者对于塞外氏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我们杀死了摩柯,他们岂能善罢甘休?” “眼下能够这般舒坦地探听消息的机会不多,自然要珍惜。” “不过……我的确也觉得他们两人有些问题。” “王镖头没看出什么不对,但王贤那老头给我的感觉却有些不对。” “具体哪儿不对我倒是说不上来,留个心眼子没错……” 闻潮生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传出了躁动,有人破口大骂: “狗东西,竟敢跑到我们茶馆来偷吃的,找死!” “今天看老子不打死你们!” 闻潮生与阿水对视了一眼,立刻随着一些看热闹的人群围拢了过去,见到了两名年龄相仿的少年与少女被一个满身横肉的厨子拿着扁担狠狠敲打着,那二人衣着破烂,少年紧紧将少女抱住,用瘦削的脊背挡住厨子落下的扁担,周围的人皆在看热闹,无人上去劝阻或帮忙,甚至还有人磕着瓜子,满面幸灾乐祸之色。 砰! 厨子又是一扁担落下,狠狠砸在了少年的后脑勺处,那少年浑身猛颤,却是一声不吭。 厨子似乎是红了眼,高举扁担,翻过了面,用挂着铁钩的那头对准了眼前少年的后脑,就要落下之时,闻潮生忽然叫道: “慢着。” 厨子即将挥下扁担的动作一滞,偏头时,见闻潮生从人群中走出,他神色不善地对着闻潮生道: “有事?” 闻潮生指着地上紧紧抱在一起蜷缩的二人,问道: “他们偷了什么?” 厨子冷冷道: “一只烤鸭,半斤骆驼肉。” 闻潮生将手伸到了袖间,摸出几两碎银扔给了厨子。 金银在四国与塞外都是硬通货,铜钱与银票则没那么好使,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九歌的商行没有在塞外开驻,于是塞外兑不了银票,再大的银票在塞外也只是废纸一张。 见了这银子,那厨子慌忙扔掉了扁担,用手接住,狐疑道: “给我的?” 闻潮生指着地上的二人: “买他们偷的东西。” 厨子冷笑道: “你倒是好心,但你这好心可使错了地方。” “这二人不是第一次偷东西了,光在我们店里就偷了三回,其他地方还不知道偷过多少次,你今天能帮他们,以后呢?” 他似是在发泄内心的怨气,上一次厨房失窃,他被茶馆老板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险些连工作都没了,这一次终于抓到了凶手,怨气爆发,恨不得直接将这两个小畜生打死。 骂完了的厨子,拿着银子离开了,众人也纷纷散去,闻潮生来到了少年与少女面前蹲下,翻开少年之后,才发现他居然没事,只是……他的眼睛处,居然被密密麻麻的线缝上了。 PS:今天一更,请个假,头昏昏的。 第592章 胡杨与胡青 … 闻潮生看到少年的第一时间,着实被对方的容貌吓了一跳,这种用细密的线将眼睛或是嘴巴缝上,他只在尸体上见到过,而今在活人身上见到了这一幕,连同自己的眼皮也觉得幻痛与酸胀起来。 他知晓少年看不见,伸手将眼前的少年与少女从地上拉了起来,与少年不同的是,少女的眼睛格外澄澈清亮,宛如世间两颗绝美的宝石镶嵌在她的眼眶里,饶是闻潮生这种向来对于人的颜值不怎么敏感的人,此刻也被这双眼睛打动了。 少女双唇紧抿,即便闻潮生帮他们解了围,她看向闻潮生的目光仍旧带着警惕,手臂抱着少年的胳膊,一言不发。 闻潮生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请二人去镇子的一处小酒楼里吃了顿饭。 阿水已经好几日没有碰酒了,对她来说,哪怕这偏僻小镇的菜肴味道不佳,可有了酒喝,色香味自己便会提升好几个档次。 对面坐着的少年与少女的确是饿坏了,一直狼吞虎咽,丝毫不顾及形象,闻潮生询问他们的名字,少年告诉闻潮生自己叫「胡杨」,妹妹叫「胡青」。 他眼睛看不见,妹妹则是耳朵有问题。 待到二人终于吃饱喝足,瘫在座位上摸着肚皮打嗝时,胡杨才跟闻潮生说了声谢谢,后者徐徐饮酒,好奇道: “你们二人明明武功不错,为何要偷东西吃?” 闻潮生的话叫少年的身子一僵,那少女倒的确是耳背,甚至大约是聋了,这个距离下,当闻潮生讲出这句话后,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在满是油污的头发下,少年的语气透露着一丝勉强,他道: “什么武功?” “你觉得我们会武功?” 闻潮生反问道: “难道不会吗?” 少年闻言心底稍微松了口气,心想这人原来只是试探自己,自己与妹妹明明修行过特殊藏匿修为的功法,岂会被人轻易看出来,于是他说话的底气一下子又变得足了起来: “我们若是会武功,又岂会在这鸟不拉屎的小镇子里偷东西吃?” 闻潮生抿了口酒,笑道: “可你们就是会武功啊。” “就算你们藏得再好,但事实是不会骗人的。” 少年一颗心由猛地提了起来,他不确定闻潮生是不是在诈他,又是不是从公国中派来的人,桌下的拳头攥紧的同时,声音也变了味儿: “什么事实?” 闻潮生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后说道: “那厨子一看就是个老厨子,但凡做厨子的人,气力都不会小,换做任何一个没武功护体的正常人被那厨子拿着扁担这么敲一下后脑,不可能还活着。” “你却一点儿事也没有,你说自己不会武功,难道是天生铜皮铁骨?” 少年闻言微微一怔,一旁的少女见到他神色不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少年放于桌下的手指轻轻在少女的掌心写字,而后少女收回了观察闻潮生的目光,在少年的耳畔说了一句悄悄话。 胡杨的神色纠结了一瞬,最后承认道: “好吧,你猜对了。” 他的确没有其他的理由来搪塞闻潮生了,先前的那一扁担,可谓铁证如山。 闻潮生继续道: “所以,为什么你们明明有武功,却要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随便在镇子上找点杂活儿做,也不至于填不饱肚子吧?” 胡杨仔细倾听周围,觉得周围大概没有客人注意这头,这才摇头道: “我们不能在镇子里待太久。” “而且……” 说到这里,胡杨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有些愤怒。 作为一名血气方刚的少年,胡杨其实算得上能藏心思的人,不过他终究还是太过年幼,无法将自己的情绪全部收敛。 “我们也没有偷那么多东西,其实我们就只是单纯地想偷点馍馍与面饼,路上能有东西垫肚子,那些什么烤鸭,什么骆驼肉,根本就不是我们偷的,是厨子那边儿打杂的人偷的,他们见我们来厨房里偷东西吃,结果自己把好吃的藏了起来,还贼喊抓贼……” 闻潮生抓到少年话语之中的纰漏: “你的修为至少在三境以上,就算真是要偷东西,也不应该被发现才对。” 胡杨: “我和我妹不能用武功。” “至少……不能在此地用武功。” 闻潮生好奇道: “不能在此处用武,为何?” 这件事情似乎关乎到某种忌讳,胡杨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讲出来,在此之前,他也问了闻潮生一个问题: “你们二位……不是塞外的人吧?” 四国人士长相与塞外的本土居民多少有些差异,唯有燕国人因为不禁止与塞外人士通婚,所以容貌相近,再者,他们说话的口音也不同,虽然塞外人士这些年常与商队交往而学习了四国语言,但终归是会带着不少口音。 被忽然问起了这个问题,闻潮生也没有隐瞒: “我们是齐国人。” “来塞外是做生意的。” 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道: “做生意往这儿走,你们……是不是要去蓝河公国?” 闻潮生讶异一笑,阿水也停下了喝酒的动作。 不知为何,在阿水这个喝酒的动作停滞的霎那,胡杨与胡青两兄妹莫名其妙感觉到身上的毛孔往外渗着寒气,他们二人隐约之间有了一种错觉,便是自己的脖子上好像横着一把锋利的刀。 “你们怎么晓得我们要去蓝河公国?” 胡杨似乎是感知到那股危险直觉的来源,他下意识地朝着远离阿水的一边挪了挪,面色有些纠结,不过望着这满桌的狼藉,他最终还是说道: “蓝河公国是这一带的核心区域,周围许多稳定久存的城镇,皆是依存着蓝河公国才得以保留下来的,自然也包括拨月镇。” “有些事我本不愿意多嘴,容易招来杀身之祸,但我不白吃你的饭……蓝河公国去不得了。” “先前你问我们,明明会武功却为何不敢用,因为我们的武功是氏族传授的,而氏族的武功都有着明显的特征,一旦使用,很快就会被其他氏族的人发现……你莫瞧着拨月镇子小,里头估计藏着很多拓跋氏族的高手,一旦他们在镇子里发现了贺兰氏族与单于氏族的人,就会立刻大开杀戒……” 第593章 屠戮 … 胡杨的话不说则已,一说还真是让闻潮生二人心头一惊。 三大氏族之间因为某个合约被撕毁而出现了内战的事情,早在他们进入塞外的时候,闻潮生就已经从那几名战败的单于氏族的人嘴中获知了,但那时候闻潮生也没法判别这件事情的真假,再者诸多的细节他也不知,但闻潮生没有料到的是,三个氏族之间的矛盾已经恶化到了这样的地步。 只要一旦发现其他氏族的人……直接诛杀。 阿水放下了酒碗,皱眉道: “你们不是姓胡么?” “怎么会氏族的武功?” 话都已经讲到了这个份儿上,胡杨那张稚嫩的面容露出一丝无奈: “……氏族群体的庞大当然不能只是靠着本族成员,本来一个氏族的人就只有那么多,每年还会因为各种纷争而大量折损,就算氏族的女人再怎么生也不可能短短几十年扩展成如今这般规模,为了让自己的势力变得庞大,影响更大的范围,那三个氏族都会笼络外族的成员,答应给予他们相应的好处,使其为氏族卖命。” “我爹当初就是因为执迷于给爷爷报仇,进入贺兰氏族习武,结果他天赋一般,后来仇没来得及报,就因为氏族之间的冲突而惨死。” 顿了顿,胡杨压低自己的声音: “我和阿妹就是从蓝河公国逃出来的,奉劝你们一句,不管你们是去蓝河公国做什么,赶紧走。” “那里面现在正在发生很可怕的事……” 这对兄妹是土生土长的塞外人士,从小跟随自己的父亲在氏族之中长大,虽然年纪小,但塞外的残酷可是一点儿也没少经历,可以说,他的胆量与心态都远远要强于闻潮生在书院中遇见的那些人,能将他都吓住的事情,必然不是什么小事。 见闻潮生默不作声,少年语气稍急: “怎么,不信我啊?” 闻潮生回神,问道: “所以蓝河公国里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年正欲讲说什么,忽然胡青眸光瞥到了小酒楼二楼楼梯入口处,那里有几道人影上来,她的小脸忽地煞白,迅速低头,并且一只手紧紧扼住了胡杨的手腕,叫他别说了。 胡杨虽然眼睛不能视物,可与自己的妹妹心意相通,当胡青的手刚一牵住他的时候,他便敏锐察觉到了事情不对,立刻停下了嘴。 胡青从身上摸出了一张布巾递给了胡杨,后者急忙将这块布覆在了自己的双目之上,低头一言不发,看上去像是头痛不舒服的病人,见到二人这突然奇怪的行为,闻潮生与阿水第一时间便反应了过来,他们的目光同时打量向了那几名上楼的人。 两名四境,两名三境。 身上没有单于氏族的纹身,而胡青的反应也直接告诉了二人,那几人也不是贺兰氏族的人。 几人刚一上楼,转头时目光便与闻潮生二人对上,见到二人那毫不掩饰的目光打量时,四人眉头一皱,但却没有直接冲着闻潮生他们这头来,而是选择坐在了距离闻潮生二人不远处的座位上,点了些吃食与奶酒。 闻潮生二人如今的修为在外人看上去是实打实的四境,没有特别的原因,对方自然不会故意找茬。 见到四人坐下后,闻潮生敲了敲自己的桌子,对着胡杨说道: “你可以继续讲了,他们不是来找你的。” 胡杨没开口说话,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有他的妹妹胡青知道此刻的胡杨浑身都在颤抖。 不管是不是来找他们的,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四人是拓跋氏族的人,一旦叫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他和他的妹妹就都得死在这里。 见到胡杨这瑟瑟发抖的模样,闻潮生抿了一口酒,说道: “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他们找你麻烦,我可以帮忙。” 胡杨闻言终于开了口: “你帮不了我们。” 闻潮生道: “我帮得了。” 胡杨抬眼,虽然他的眼睛已经被完全缝起来了,可还是下意识地瞧向了闻潮生的位置。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你们这些能够修入四境的人也确实了不起,像你这样修为的人若是愿意投奔任何一个氏族,想来都会受到欢迎和重视……但如果你与他们作为,那你就会知道一名小小的四境与偌大的氏族力量比起来,什么也算不上。” 胡杨没有夸大其词,他亲眼见到过氏族中有多少四境,这些人在庞大的氏族群体中只占极小的部分,无一不是极具修行天赋之人,可他们的比例小,人数却不少。 哪怕只是极小的比例,在极为庞大的氏族群体基数下,也会变成一个不小的数目,数百年来成千上万次与四国起冲突,氏族的强大远非普通人可以想象。 闻潮生喝完了一碗酒,又给自己倒上了一碗,接着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酒坛: “这是最后一坛,喝完我们就会走。” “你想清楚。” “我们若是走了,今日你和你的妹妹就都得留在这里。” 闻潮生说完,胡杨心头一凉。 从蓝河公国逃出来,他对于拓跋氏族的人已经忌惮到了极点,以往三大氏族之间虽有纷争,但远不至于像如今这样激烈可怕,而今已经完全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今日忽在这里遇见了拓跋氏族的人,若是闻潮生二人不管他们,一旦那几名拓跋氏族的人对他们二人排查起来,那他和他妹妹麻烦就大了。 二人身上有贺兰氏族独特的武功跟纹身,就在腿侧,很容易辨认身份。 能逃亡至此,胡杨也绝非优柔寡断之辈,他快速在心里权衡了利弊,咬牙道: “好,我说。” “蓝河公国……正发生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屠戮!” 第594章 暴露 胡杨告诉文朝生二人,此时此刻在蓝河公国的内部正发生着一场惨烈的屠杀,这种事情在过往的百余年里都是不曾发生过的。 塞外虽然要远远比四国更加混乱,但能够久存,并且滋生出一股对抗四国的势力,一些基本的规则还是有人主持的。 三大氏族作为领导者,规则是他们制定的,他们自然在规则上面享有一定的特权,但这种特权在明面上不能过分僭越。 他毕竟还要吸纳其他的人来充当自己氏族的一部分,如果大家都知道你不守规矩,要么不愿来,要么就是来了,未来等到他们吸收了氏族的养分变得强大之后,也会同样不守规矩。 正因为这样,大肆屠杀这种事情,三大氏族是绝对不能做的。 可是现在……拓跋氏族做了。 他封锁了蓝河公国所有的出入口,基本不让人进,完全不让人出,然后对着公国内部大量其他氏族的人口展开了屠杀。 “里面……死了好多人……” “横穿公国的落日河,甚至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我们已经分不清四周的那些惨叫,到底是被屠杀的人还是死去的冤魂……” 提到了蓝河公国里面发生的惨状,少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着,这些年追随氏族,他自己亲手杀过人,也看见过许多尸体,但蓝河公国中人间炼狱的场面,还是让他忍不住一想起便双腿发软。 他将自己的声音压得很小。 侧面不远处拓跋氏族的那四人当然也没有听见,但他们很快还是注意到了少年的不正常。 除去他身子不断发抖的表现外,这样一个蓬头垢面、浑身污浊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家酒楼中。 一对怪异的兄妹,另外一对则是根本不属于塞外的四国人士。 两名四境对视了一眼,一人起身朝着二楼的窗户口走去,从那个角度,他们正好可以看见少年胡杨的面庞,而胡杨也很警觉,虽然他在与闻潮生说起蓝河公国的事,但注意力一直都在旁边的四人身上,见对方朝着自己的正面走去,他又立刻偏过了头,拿起妹妹给他的布巾,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和眼睛。 闻潮生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大概猜到少年眼睛上的伤多半跟蓝河公国的事有关。 其实他也觉得奇怪。 事情从朱白玉与拓跋仲莫名其妙失踪的那一刻,好似就走向了变质。 他本来深入塞外,只是想要去蓝河公国打听朱白玉的消息,然而此刻得到的消息却是非但拓跋仲未回蓝河公国,里面助手的拓跋氏族却又跟发了疯一样,开始屠杀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的人。 对方严防死守,一点儿消息也不肯透露,若不是这对兄妹侥幸逃出来,将里面的情况说给了闻潮生听,未来待到闻潮生他们费尽心思去到蓝河公国里后,怕是事情又会出现新的变数。 窗口,那名过来查看胡杨的拓跋氏族发现了异常,像是想到什么,一双眸子忽然变得阴冷,朝着闻潮生这头走来,每一道落下的脚步声在这嘈杂的酒楼二层都不算明亮,但在胡杨的耳中,那却像是催命的魔音,除了这道脚步声外,其余所有的声音都在变浅变淡。 不知是回想到了在蓝河公国之中经历的事情,还是想到了自己被发现之后的悲惨下场,少年没有做好死去的准备,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恐惧使得他的身子不停地颤抖,而这一点也愈发叫那名拓跋氏族的人确认这名少年是在故意避着自己。 若是无故,为何要避? 那名拓跋氏族的人脸上浮现了冰冷的笑意。 “又抓住了一个蚂蚱……” 他说完,大步朝着胡杨而去,一把猛地抓住胡杨的手腕,望着这人已经锁定了他们,胡杨的妹妹胡青终于再掩饰不住内心的惊骇,她颜色恐惧,猛地抱住自己哥哥的胳膊。 “救命!” 她尖叫一声,瞬间吸引了酒楼所有客人的注意,不过在场却无一人伸出援手。 久居塞外,大家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更何况,抓住少年的那人气息如渊,深不可测,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主。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是抱着落井下石,看热闹的心态瞥向这头。 被这名拓跋氏族抓住的少年,虽然竭力反抗,但依然没有动用任何武功,看上去就好似真的是路边的一名流浪孤儿。 他依然在赌。 因为胡杨心里非常清楚,以他和他妹的修为,敢跟眼前的人动武,那就是纯粹在找死。 “放,放开我!” 胡杨慌乱地对着这人拳打脚踢,这名拓跋氏族的人只一把就直接掀开了胡杨遮住面容的布巾,接着他便看见了胡杨那双被黑色的细线缝合起来的双目。 “剜目之刑……哼,你小子果然是从公国里逃出来的!” 单手举起胡杨的这人冷笑一声,便在此刻,胡杨猛地反扣住这名大汉的胳膊,转头对着自己的妹妹叫道: “阿妹快逃!”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妹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他与自己的妹妹心意相通,哪怕只凭借着他的唇形,他妹妹也该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不过胡青此刻却没有丝毫要逃跑的意思,那双碧绿清澈的眸子里忽地漾出与平日完全不相符的狠辣厉色,只见她猛地抓住了筷子,一个翻身便要捅向那名大汉的太阳穴! “雕虫小技!” 拓跋氏族的这名大汉冷笑一声,一巴掌就给胡青扇飞了出去,接着他掐住了胡杨的脖子,看着少年的面庞涨得青紫。 眼见这头是真的要出人命,酒楼的客人都被吓得四处乱窜,不敢继续待在这里了。 有良心的留下了一点饭钱,没良心的留下了一点良心。 胡青起身之后,口鼻溢血,方才那一击虽然没要她性命,却叫她感觉胸腹处仿佛要裂开。 恐怖的疼痛让她额头冷汗直冒,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哥哥被掐在半空之中就要死去,却无能为力,悲伤地尖叫出来: “放开我哥,放开他!!” 她这么一喊,那壮汉竟然真的将胡杨放下了。 第595章 越界 原本准备将胡杨活活掐死的壮汉,在听到了胡青的尖叫之后,居然放下了胡杨。 但从他的表情来看,这绝非他的本意。 胡杨挣脱了束缚,迅速逃向了自己的妹妹那边,查看他妹妹的伤势,那名过来的拓跋氏族的大汉缓缓侧头,看见自己的腰子处被捅进了一根竹筷。 没有鲜血流出。 但是痛。 这根筷子精准地插进了他的腰子里,只一击就让这名壮汉受了不轻的伤。 壮汉惊讶地看着身旁的这人,眼底浮现了凝重的神色,虽然二人离得极近,但是壮汉一直对于闻潮生和阿水都留着防备。 两人都是四境,怎么可能不留防备? 可让他感觉到压力极大的是,方才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身边的闻潮生对他动手! 出现这种事情,最大的可能便是,闻潮生的实力远在他之上。 壮汉的目光落在了闻潮生的身上,看见对方还在喝酒,声音骤然变得低沉: “阁下这是何意?”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三名同伴也站起了身子,看向了闻潮生这头,后者并未被如此架势唬住,语气平稳: “你越界了。” 不远处的那桌传来了懒散的声音: “越界?” “我拓跋氏族处理自己家事,也算越界?” “你们四国的人跑到我塞外来撒野,到底是谁越界?” 说话的这人便是拓跋氏族上楼的另外一名四境,他并不知道方才的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此时此刻正有一根筷子插在他同伴的腰子上。 闻潮生淡淡道: “我只是想请我的朋友坐下吃顿饭,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要他们的命,是不是有些……太冒犯了?” 塞外的人对于四国的人本来就有怨言,早先四国之间尚且和平的时候,他们对于四国的人尚且还有所忌惮,毕竟知道塞外真正的实力是没办法和四国相提并论的,天海灭族便是前车之鉴。 而眼下,四国之间一起纷争,彼此自顾不暇,内乱都来不及处理,哪里又能聚集大势来对付他们塞外的氏族呢? 尤是如此,他们又何来忌讳,不远处的那名四境起身,对着闻潮生冷冷道: “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来到了塞外,把自己尾巴藏好,我最后警告你一次,在我们没有生气之前赶紧滚!” “否则……你跟他们一起死!” 他抬手指向了不远处的胡杨两兄妹,二人神色复杂,惊恐之中掺杂着一丝莫名的感动,他们是真没想到,闻潮生居然信守诺言,当着拓跋氏族的人帮他们两个说话。 闻潮生沉默片刻,感慨道: “本来是要准备去蓝河公国的,为了去公国,我们在路上已经得罪了单于氏族和贺兰氏族,全是血债,本来想着,塞外三分天下,我们只得罪了其中之二,尚且还有路可走……” “不过眼下看来,这份血债又得再添上一笔了。” 他话音一落,酒楼之中出现了一道拔刀声。 声音清脆,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闻潮生身旁的那名四境拓跋氏族瞳孔涣散,在里面的神采消散之前,还残留着难言的惊恐与错愕。 想拔刀的是他,他的手也的确摁在了握刀的地方。 那里原本有一把刀。 可现在没有了。 本应该出现在他手里的刀,此时此刻却出现在阿水的手中。 拔刀的是阿水,出刀的也是阿水。 所以死的是他。 当他握住了空气并看着那抹熟悉的寒光划过自己的脖颈时,他就知道,他们远不是眼前这二人的对手。 闻潮生比他快,阿水也比他快,并且二人比他快的不是一星半点。 砰! 他沉重的尸体栽倒在地,直至砸在地面的那一刻,头颅才和身体分家,鲜血喷涌中头颅滚落到了一旁,一直到了另外三人的脚下,三人低头,正好对上了那双掺杂着恐惧和不解的双目。 “杀一个是杀,杀四个也是杀,劝你们不走,那就都别走了。” 闻潮生说话之间,窗外狂风灌入,阿水起身提刀,缓缓站在了三人面前,头微微偏着,那双不带一丝情感的冷漠眸子叫人心惊胆寒。 这一切都发生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到他们仨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同伴就已经惨死于眼前。 看着同伴身首异处的尸体,三人忽然发现他们好像错误地估计了对方跟自己的处境。 短短的一瞬之间,便斩杀了一名身经百战的四境,这是……什么实力? 陷入惶恐的三人,当然没有发现尸体下方被衣服盖住的那根竹筷,他们也不知道这人在被阿水斩杀之前就已经受了不轻的伤,此刻他们只觉得提刀的阿水宛如地狱而来的修罗,压迫如潮水而来,令人窒息! 先前还口出狂言的那名四境,神色在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变了又变,他本想放下身段,压下自己的气势,说几句软话,先溜之大吉,可对上二人的眼神之后,他立刻便感觉到了二人身上那决绝的杀意,料想对方概不能因为他的几句软话就放过他们,于是,他脊背一挺,索性硬着头皮搬出了自己的氏族作为后盾。 “阁下在这里与我们逞能有何用处?我们是替氏族办事,今日你在拨月镇对拓跋氏族出手,可曾想过如何回去?” 望着对方死鸭子嘴硬的模样,闻潮生笑道: “你话多,你先死。” 他指尖轻蘸酒水,弹指而出,酒水化剑,与窗外袭入的狂风一同撞在了酒楼的墙壁上,掀起了破旧的窗帘。 瞬间穿过了那人的身躯,于是酒水便成了血水,两三滴洒在了那深蓝色的窗帘上,留下了污渍一般的痕迹。 口出狂言的那名四境拓跋氏族倒在了地上,身体微微抽搐,已经死的不能再死,剩下的二人被吓住,僵硬地站在原地,右手紧紧握着兵刃,却忘记了抽出…… 第596章 需要一个怕死的人 闻潮生二人没有修行过藏匿修为的心法,所以当他们上楼之后,已经窥见了闻潮生二人乃是四境的武者,但起初的时候,他们并未觉得慌乱和害怕,因为他们这头也有两名四境的同伴,并且这二人还是四境上品。 可当眼前极具反差的一幕出现之后,他们先前有多自信,眼下就有多恐惧! 这回,是真的踢到铁板上了。 他们不但害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同为四境,自己这边的两名领头会死的这般草率? 感到毛骨悚然的自然不止他们二人,还有胡杨胡青俩兄妹,先前闻潮生笃定说能帮到他们时,他们本以为那是闻潮生在骗他们,而今看来,那是闻潮生的底气。 而他们的底气来源于他们的实力。 “你们二位,还打吗?” 闻潮生的目光落在了那两名三境的身上,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一想到先前他们领头那惨死的模样,他们哪里还能生出半分的抵抗之心? 一时之间,二人都松开了握住武器的手,神色缓和服了软: “我等正在执行氏族中交代的要务,方才冒犯阁下,还望阁下恕罪……” 不知是不是闻潮生身为齐国人,他身上的儒道精神感染了二人,让这原本浑身散发着蛮夷之气的二人忽然变得文质彬彬,有礼有貌了起来。 先前凶神恶煞的眼神,这个时候也变得尤为清澈。 “恕罪不恕罪,回头再说。” “你们先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们。” 闻潮生与阿水交换了一个眼神,带头走到了小酒楼的二楼楼梯口,他这时候转过身子,望着不知所措的胡杨兄妹,对着他们道: “你们也来。” 胡杨兄妹闻言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绳子,急忙相互搀扶着朝闻潮生走去,路过那两名拓跋氏族的人身边时,他们的目光带着十足的警惕。 二人此刻哪怕有任务在身,也不敢对这对兄妹再出手了,闻潮生就在不远处盯着,这个时候动手,那就是在寻死。 他们二人还没有崇高到愿意为了氏族交代的任务而献出自己性命的觉悟。 “塞外的风声传得很快,你不收拾他们的尸体,拓跋氏族的人很快便会知道在这小镇的酒楼里发生的事……” 胡杨跟在闻潮生身后,快速讲述着这些。 闻潮生对此不置可否。 “另外两个氏族的人就在蓝河公国的外围围着,只要不入公国,他们没办法分出大量的精力来对付我。” “至于风声,怎么都会传出去的……先前从酒楼里跑出来这么多人,我还封得住他们的嘴巴?” 得罪氏族在塞外本来是一件万分严肃的事情,但闻潮生自若的语气却带给了胡杨兄妹一种错觉。 就好像……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从酒楼出来是闻潮生见到了满脸心痛的酒楼老板,先前的客人已经跑光了,一些人是真的被楼上的动静吓到,奔着逃命去的,还有一些则是跟随着这些逃命的人一起跑路,他们则是为了逃单。 这些镇子本身便受到了氏族的律法管控,寻常在塞外游荡的游牧凶徒可不敢到这个地方来撒野,他们能吃霸王餐的机会不多。 闻潮生与阿水带着四人到了镇子里一处无人的黄石巷中,转身看着面色忐忑的拓跋氏族二人: “我需要一个特别怕死的人。” “你俩想活命,那就向我证明一下,到底谁更怕死。” 闻潮生的话音落下,其中一人反应特别快,立刻跪在地上,猛地向闻潮生磕头: “我怕死,求,求大人放过我,我此次只是跟着出来执行任务,其他,其他……” 他支支吾吾,口齿不清,一副俨然怕死到了极点的样子。 在塞外这等律法宽松之地,怕死是长寿的必要属性之一,很多寻常时候肆意劫掠他人,挥刀向妇孺老人的凶徒,在面对比自己更强的敌人时,往往卑微的像个王八,像条臭虫。 此时的二人也是这样,他们为氏族办事,还是塞外势力最大的拓跋氏族,寻常时候自然是嚣张跋扈惯了,然而,这个时候遇到了闻潮生这块铁板,他们却表现的比谁都更加无辜。 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一个受到了波及的路人。 另一名拓跋氏族的人见同伴这么快就跪在地上磕头,眉头忍不住一皱,接着他又见到了闻潮生的不怀好意的目光,这目光的深处带着一抹淡漠,而淡漠中又藏着死亡。 显然,闻潮生是准备要对他动手了。 生死,就在刹那之间。 先前在楼上,闻潮生弹指便能斩杀一名四境,所以杀他必然也只在瞬息。 他若是要活命,就必须立马做出抉择。 脑海之中灵光闪烁,短短一息,他已下定决心,只见一把匕首从他的袖间滑落至手中,接着,他的神情闪过极为狠厉的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这把匕首狠狠插入了同伴的脖颈! 噗嗤! 鲜血喷涌,他那名磕头的同伴神情错愕,表情浮现出了震怒和恐惧,然而这刀极为稳准狠,没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一刀进去,不是奔着他的动脉,而是直接刺断了他的颈骨! 第597章 漏洞 这变化来的太快,不只是他的同伴,没有预料到,就连胡杨兄妹也没想到。 被刺断颈骨的那人尸体无力软倒在血泊之中,像是一条离水的鱼,疯狂抽搐了几下之后,彻底不动了。 拿着匕首的人将刀插到了土里,简单地用泥沙清理了一下刀刃上的鲜血,而后,他将这柄匕首收了起来,转头对着闻潮生单膝下跪: “大人……看来是我更怕死。” 闻潮生二人皆未被他的行为吓住,阿水是因为看惯了太多的杀伐,而闻潮生则是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他的这种行为。 换句话讲,可能闻潮生就是想要看到他做出这样的抉择。 “你是个聪明人,也是我要找的人,帮我,我让你活。” 能够为了活命,毫不犹豫杀死自己的同伴,这样的人同样也会为了活命,背叛自己的氏族。 因为生命在他们的眼里,就是最重要的东西。 “大人尽管吩咐!” 他已将称谓从「阁下」转变成为了「大人」,也代表着此时此刻他将不再为拓跋氏族效力,而是听命于闻潮生。 后者询问了他的名字,他说,他叫吉斯希。 这个名字是用四国的文字音译过来的。 闻潮生向吉斯希询问了蓝河公国里面发生的事,也是想侧面印证一下方才胡杨兄妹有没有对他撒谎,吉斯希沉默了片刻,将自己脑子里的语言整理了一下,再用比较蹩脚的四国语言说给了闻潮生听: “氏族正在进行一场大清理。” “他们将蓝河公国之中所有的居民都看管起来,然后一一排查身份,若是遇见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的人,这会关进监狱,旁支人员会受刑,而若是比较重要的成员,则会当场处死。” 他说完之后,指了指不远处的胡杨兄妹。 “他们二人,应该便是受过刑。” 胡杨的眼睛在没有遮掩的情况下其实很明显。 那些缝在他眼皮上的黑色细线是没办法直接取出的,因为在穿入他眼皮的时候,这些细线被涂抹上了特制的胶水,现在已经紧紧地跟皮肉粘连在了一起,如果他强行要将这些丝线扯出,便会连同自己的眼皮一并扯下! “拓跋氏族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对这个问题,吉斯希微微摇头。 “大人其实也能看出来,我并非拓跋氏族本族的核心成员,所以我能接触到的事情也很少,不过……” 吉斯希绞尽脑汁想要找出更多的信息来给闻潮生,从而表现自己的价值。 “拓跋氏族这次的行为很奇怪,我的父亲和我的爷爷都是氏族中的人,过往的几十年,三大氏族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么严重的冲突。” “他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无论再大的矛盾,都会在战火即将燃起的那一刻,忽然销声匿迹。” “但是这一次,拓跋氏族却突兀地翻了脸,他们先是撕毁了三大氏族共同立下的合约,想要与齐国合作,然后又突然将蓝河公国这样的重要的地带全部封锁,并且开始疯狂屠戮其中的其他氏族。” 吉斯希身为拓跋氏族的一员,其实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这一次不太对劲,如今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经过了多年的发展,实力庞大,真要是合作起来对付拓跋氏族,最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在这样一个四国混战的节点,难道他们这三大氏族不应该先放弃内部的矛盾,联合起来,想办法从中牟利么? 连他一个寻常时候根本不会关注这些局势的人,都能够想清楚这一点,他不相信拓跋氏族的高层会不明白。 经过了几百年的沉浮,拓跋氏族能够成为塞外第一大氏族,其氏族核心成员不可能是酒囊饭袋,所以他们这一次的行为,实在是令人费解。 吉斯希隐隐觉得,在这背后,好像还藏着什么更大的阴谋。 从他的描述之中,闻潮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看来好像蓝河公国是去不得了。” 阿水喝了一口酒,咂嘴道。 闻潮生陷入了沉默。 不去蓝河公国,那他又去什么地方探听朱白玉的消息呢? “你认识拓跋仲么?” 吉斯希点了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 “我认识他,但是他不认识我。” “拓跋仲是拓跋氏族的核心成员之一。” 闻潮生讶异道: “我听说他只是个护城使,怎么会是核心成员?”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 能够代表着氏族去跟齐王谈判,拓跋仲的身份在氏族中不可能会低。 吉斯希道: “他可不简单,拓跋氏族这些年没出过什么厉害的角色,这位持国使的二儿子,是难得一见的有领袖风采的人。” “而蓝河公国的护城使……职位可不低。” “在公国之中,他是氏族中极少的几位直接参与国主决策的人。” 闻潮生: “我有一个问题……” 他突然转向看向了吉斯希: “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去了齐国之后就忽然失踪,没再回来,拓跋氏族那边难道就没有派人去找他吗?” 吉斯希仔细思索了一下: “好像……没有听到这方面的风声。” 第598章 滕烟城 吉斯希的话让闻潮生的表情陷入微妙。 拓跋仲这么一个重要的角色去了齐国之后,忽然失踪没有回来,他们内部却没有关于这些事情的风声流出,这件事情可太反常了。 “没有派人去寻找拓跋仲,而是将蓝河公国第一时间封锁起来,并且对另外两个氏族的人展开屠戮……” 念及此处,闻潮生忽然瞟了一眼身旁的那两名胡氏兄妹,心头似乎隐隐有了猜测。 看见闻潮生的表情,吉斯希灵光的脑子一转,好像明白了什么,试探性问道: “大人您是齐国人?” 闻潮生笑了笑: “聪明。” 吉斯希挠头: “您也不知道拓跋仲去了何处吗?” 虽然族中关于拓跋仲失踪的消息没有任何风声传出,但拓跋仲出使齐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与齐国合作的消息同样没有着落,但凡知晓并且稍微关心这件事情的人都觉得奇怪。 只是氏族的核心成员一直没说,他们也不敢将自己的揣测传得满天乱飞,要是惹怒了上面,他们轻则被割舌缝嘴,重则连小命都要丢掉。 他们这些不知道细节的编外成员私下里都讲,是拓跋仲被齐国人扣留起来了,事后会向氏族敲诈一笔。 但闻潮生给吉斯希的答案却否定了他们的猜测。 “不,他失踪了。” “既然你是氏族的人,那你应该知道拓跋仲身上带着重要的秘密与信物,关于他突然失踪这件事情,齐王非常重视……” 闻潮生讲到这里,给了吉斯希一个特别的眼神,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其他的就别问了,你帮我办完事情,我放你走,如果你尽心尽力,甚至我还可以再给你一笔钱……找到拓跋仲,你我就是盟友关系,而拓跋氏族也不会为了三个倒霉蛋来追查你我。” 闻潮生这不叫说谎,他是在给对方画大饼,至于这大饼最后能不能变成真的,那就要看吉斯希的努力了。 后者也是上道,立刻躬身问道: “大人想要小的做什么?” 闻潮生问道: “你说你在拓跋氏族内并非是重要成员,那你有没有认识比你重要一些的?” 吉斯希想了一下,说道: “小人有一个发小,其实也谈不上是发小,但确实关系不错,如今是滕烟城的城主,小人原本准备过两年去投奔他,他虽然不是氏族的核心成员,但是权力的确不小。” 闻潮生: “滕烟城距离这里有多远?” 吉斯希道: “二百里路,路倒是谈不上远,只是……” 他面色有些为难。 “大人您也知道,拓跋氏族如今在蓝河公国里面做的事情已经激起了众怒,我们这一脉分支基本只敢在蓝河公国周围的城镇徘徊,寻找那些从公国里逃出来的漏网之鱼,而且到了黄昏之时必须要离开,回到公国外的军队驻守区。” “最近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的人已经开始集结反击,准备进攻蓝河公国,两方对峙,火药味甚是浓烈,在这个节骨眼上,若小人去到了公国较远的区域,在路上一旦被其他氏族的人发现,只怕……” 他抿了抿嘴,突然改了说法: “只怕会牵连到大人。” 闻潮生一想到自己前些天才和阿水杀了单于氏族那么多人,而后又斩了贺兰氏族的摩柯,轻轻拍了拍吉斯希的肩膀,意味深长道: “谈不上牵连。” 他其实想说,谁牵连谁还不一定,但怕吓着眼前这人。 他杀摩柯这事兴许没其他人看见,可那一夜,却有很多人见到了他和阿水的脸。 闻潮生没有将自己的想法与其他人讲,在确定可以在滕烟城见到一名比吉斯希身份更加尊贵的拓跋氏族成员后,他转头看向胡杨兄妹。 “我答应救你们,如今完成了自己的诺言。” 他随手抛给了兄妹俩一些银子,不多,但只是买水和干粮已经足够。 “快走吧,再晚可能就走不了了。” 兄妹俩二人接过了闻潮生给的钱,感恩戴德地向他磕了几个头,转身离开了。 回去与王贤二人汇合之后,闻潮生才得知他们起了争执。 王镖头想要放弃王贤这镖,也不要王贤的钱,他觉得这一趟实在是太危险了,再这么搞下去,他很难再活着见到自己的妻女。 王贤觉得,王镖头这种行为就是在砸自己镖局的招牌,明明先前已经说好,眼下突然反悔,这不符合道义和镖局的规定。 得知了王镖头想要离开的心愿时,闻潮生将他拉到一旁,低声劝他道: “眼下塞外动荡不安,再过两三日,摩柯的尸体就会被人发现,到时候他们得知摩柯身死,只会变得更加愤怒。” “摩柯这样的五境强者对于一个氏族来之不易,可能百年都遇不见一个,你觉得他们会轻易放过我们吗?” “再者先前我们得罪过单于氏族,我们的脸,好几百号人都见过,这个时候你回去,若是遇上了他们巡逻的军队,你觉得自己有活路可言吗?” “别忘了王镖头,我们来到这个地方,还是靠着王领队带的路……” … … 第599章 改道 王镖头是一个幸运的人,至少在他四十五岁以前的人生是这样。 他有不错的境遇,有一身不错的天赋,也有一身不错的修为。 并且在过去的四十五年之中,他没有遇见任何的大风大浪,平稳的人生让他活得安逸,也造就了他软弱的性格。 他受不住高压,更加受不住长时间的高压。 由于愈发思念自己的妻女,担心自己死后,她们会因为失去经济来源而受人欺凌,王镖头心思越来越乱,到了最后情绪崩溃,想要直接放弃这一次的走镖。 他觉得,哪怕是砸了镖局的招牌,最后被镖局赶出去,落下个被人嘲讽的坏名声都没什么所谓,至少他活着回到齐国,活着见到了自己的妻女。 钱没了以后可以再赚,但是如果命都没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闻潮生方才劝诫他的话让思绪混乱的王镖头再度变得清醒,他消沉的眼神也变得澄澈了许多。 这倒并非闻潮生有多少私心,他讲的句句都是真心话,王镖头一个人在这个时候回去,那必然是凶多吉少。 甚至连他自己和阿水在没人领路的情况下,都很难从两大氏族的军队围剿中脱身。 别看王贤这老东西之前打架没出什么力气,他们能顺利地抵达这个小镇,王贤的功劳至少占一半。 “我……” 王镖头听到闻潮生的分析之后,又变得踌躇起来。 确实,他虽然经常走镖塞外,但大部分走的都是商道,对于小路偏路完全不熟,而眼下,他一个人从塞外腹地中想要回到齐国本就不易,更何况他还得罪了两大氏族,这一走,恐怕只有魂能飞到妻女的身边了。 “你跟着我们,等我们办完了事情,一起回去。” “路上多个人,多个照应,更何况王贤这老头儿你也看见了,他对塞外很熟,几十年的经验对我们很重要,真到了逃命的时候,带上他才有机会化险为夷。” 闻潮生继续劝说着王镖头,不久之前,阿水曾跟闻潮生讲过,说王贤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其实闻潮生也能隐约感觉到一点,但是就算他有明确证据证明王贤有问题,眼下也不能表现出来。 他需要王贤,需要这个活地图来帮他带路。 “好吧!” 王镖头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是被闻潮生说动了,最终决定留下来。 见到他回心转意,闻潮声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孺子可教。” 他用了一句不太合时宜的成语,当然王镖头也听不懂,闻潮生回头又看了一眼三人: “另外,我再问你一个事儿,今日王贤和你出去的时候,一直都在一起吗?” 王镖头没那么多心思,不知道闻潮生讲这话时有何用意,他只知道想要活着回到齐国,闻潮生不能得罪,于是老老实实低声回答道: “一直在一起,我怕他出事,一直看着他,期间他就上了一次茅房,我也在外面守着。” 闻潮生若有所思。 “好的,我知道了。” 王镖头看向吉斯希,问道: “这位是谁?” 闻潮生简单地和他介绍了一下: “拓跋氏族的朋友。” 短短的七个字,让王镖头那双原本有些沉重的眼神倏然一亮: “朋友?” “这么说,我们也是有背景的人?” 闻潮生想了想,底气不是很足地回答道: “嗯。” 王镖头觉得闻潮生的眼神有些飘忽,不放心地追问道: “就是说他们会帮我们对付另外两个氏族?” 闻潮生看了一眼同样表情僵硬的吉斯希。 “啊。” “「啊」就是会吗?” “哦。” 见王镖头不依不饶,阿水嘴角有些憋不住的翘起,他能看出闻潮生是怕说出真相来,吓住这个原本就已经打退堂鼓的王镖头,于是出来解围: “好了,你们今天不是出去采购物资了吗,东西齐了么,我们待会就出发。” 王镖头点点头,语气略有一些激动: “齐了齐了,我们马上就走,既然拓跋氏族是咱们的朋友,那等我们到了蓝河公国,也就不必担心另外两个氏族来寻仇了。” 他说完之后,吉斯希也觉得不对劲了。 什么叫做「不必担心另外两个氏族来寻仇」? 感情眼前这几人和「单于」、「贺兰」也有恩怨? 吉斯希从中嗅到了剧烈的危险气味。 说实话, 他有点慌了。 他感觉闻潮生好像对他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闻潮声对王贤二人说道: “事实上,我们的下一站目标不是蓝河公国……而是滕烟城。” 二人闻言皆是一滞,脸上浮现出了不同的神色。 “等等,咱们为什么不去蓝河公国了?” 王镖头不理解。 闻潮生回答也异常简洁: “怕有去无回。” 他让吉斯希与二人讲述了蓝河公国之中发生的事情。 “咱们又不是两大氏族的人,怕什么?” 王贤那双苍老的眼神里藏着什么,一闪而逝,也是附和王镖头的话: “对呀,咱们不是两大氏族的人,有什么关系?” “如果老头儿没记错,滕烟城距离这里有两百多里,而且路很难走,这边过去颠簸最快也得三日,怕横生变故啊。” 王贤苦口婆心,与其说是疑惑,倒不如说是在劝闻潮生改主意。 闻潮生跟他们解释道: “两大氏族的人正在朝这边集结,蓝河公国马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一旦来战,你觉得公国里的人会放任我们这些塞外的人待在城中么?” “对他们来讲,这是不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而我们与其他两大氏族又有血仇,哪怕拓跋氏族没有对付我们,只将我们逐出城外,届时,我们面对两大氏族的军队又该如何自处?” 闻潮声娓娓道来,不急不躁,他的语气同样微妙,不像是在回答王贤的问题,更像是在堵住王贤的嘴。 “而且我已经拿到了不少的线索,根据这些线索,我大概知道目前氏族里在发生着什么事,眼下,只需要再找到一些拓跋氏族的高层稍微确认一下,有些事情便已经有答案了。” 王贤沉默了一会儿,同意了下来。 “既然这样,那好吧。” “我这一次是受到了宋老板的指令陪闻先生出来的,既然先生已经做了抉择,那便按照先生的意思办。” 众人很快整理好了行装,骑着五匹马出发了。 路上,众人一前一后,在斜阳的照射下,往荒原的方向走去,他们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像是要成为这夜幕降临的先兆,吉斯希望了一眼走在很前方的闻潮生二人,悄悄跟近看上去很好说话的王镖头,询问他们和另外两个氏族有什么仇怨,又是如何结仇的。 在从王镖头的嘴里听说了走在前面的二人的「光辉事迹」之后,他的脸色变得异常煞白。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跟你开玩笑?” 斩杀摩柯的事迹过于荒谬,若非亲眼所见,王镖头自己也不信。 然而出乎王镖头的预料,吉斯希完全没有任何怀疑的神色,反倒有一种对于疑惑的释然。 弹指间便能秒杀一名四境上品,这件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尤其是闻潮生本人也是四境。 但人性往往都是折中的。 当他得知连塞外那尊恶名昭著的人魔摩柯都死在了闻潮生的手中时,他忽然又变得可以接受这件事情了…… 第600章 特殊的路 众人出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没有走多久,绝美的黄昏又再一次吞并了这孤独的荒漠。 塞外并非尽是平原,出了镇子继续北行,便能见到由黄石堆砌而成的高山,只是山上仅有野草,不见树林。 阿水与闻潮生走的最近,二人骑马并立而行,许久不说话的阿水问出的第一句话便是: “会不会是齐王?” 闻潮生讶异了片刻,对着她笑道: “你都想到这一层了?” 阿水呼出了一口浊气,语气有些淡漠: “以前我信他,但现在不信了。” 她是风城事件的切身经历者,是被背叛的那四十万人中的一份子,而背叛这种东西非常奇妙,无论你曾经用多少的精力垒起来的信任高墙,只需要一次背叛,就可以将这些努力统统摧毁。 阿水对齐国很失望,对齐王也很失望。 这种失望倒不是因为阿水偏执地认为风城一事和齐王有关,而是因为齐王的无能。 她知道齐王做不了什么主,所以才对此失望。 闻潮生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捏了捏阿水的胳膊,轻声道: “不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是我个人倾向不是齐王。” “齐王本来如今手里能用的人就不多,我虽然离得很远,但与他还有人情债,他不会轻易让我去塞外送死,对他来说,我若死了,百害而无一利。” “朱白玉与拓跋仲忽然失踪这件事,齐王应该是不知道的。”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了阿水的面庞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在战场之上冲杀,或者说跟闻潮生待在一起久了,阿水变得没有原来那么严肃,她的侧颜仿佛也柔和了许多,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阿水晃晃悠悠地坐在马背上,仰头饮下了一口酒,又看着最前方带路的王贤,眉头微微一皱,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如今有塞外的人带路,是否需要先解决这个隐患?” 她比闻潮生更加果决,跟王贤待的时间越久,她就越觉得这个老头身上藏着秘密。 这种感觉让阿水有一丝不安。 塞外可不比四国,许多地方都是平坦荒漠,在这种环境下,一旦被军队盯上形成合围之势,哪怕只有一万人、八千人、甚至是五千人,都能对他们造成致命的威胁! 刀会卷刃,人会困乏。 阿水上过战场,她比闻潮生更加明白这一点。 如果王贤真的有问题,甚至私通一些氏族要卖他们的命,那到时候他们就麻烦大了。 “所以我才要留下王镖头,有人看着,他哪怕做什么小动作也要万分小心。” “姑且再观察一下。” “这次去到滕烟城,见到了城主,我应该能摸到一些关于朱白玉的线索。” “其实……我大约已经猜到他去了什么地方了。” 二人的说话自然没有被其他人听见,但在队伍最前方带路的王贤却能够感受到背后那如刀剑一般锋利的危险目光。 王贤心里很清楚,这眼神若不是闻潮生,就是阿水。 “起疑心了么……真是麻烦呢。” 王贤想到了这一次自己出来的任务,心中快速思索着对策,他望着前方不远处的高山,终是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 山群之间有一条路可以穿过,然而当众人抵达了进入山群的入口时,王贤却勒马而驻。 “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转头对着其他人说道。 吉斯希有些不理解。 “怎么了?” 王贤直接那条漆黑的山道说道: “这条道我走过很多次,里面有很多山谷,可以藏兵,可以藏匪,阡陌四通八达,以前氏族之间没有冲突时,我曾在这条路上被截过两次货……” 顿了顿,他侧目看向闻潮生: “若只是些匪徒,想必先生的能力,解决起来应当得心应手,但眼下蓝河公国的事情闹得很凶,我们一路出来,未见军营,怕有氏族在其中屯兵。” 这并非是他胡乱猜测,说起了氏族屯兵,吉斯希也陷入了短暂的思索,而后附和了老头的话: “还真是……我们几年前就见到单于氏族的人在这北崖岭中屯兵过一次。” “当时拓跋氏族的人还警告过他们,因为如果这条路被封了,绕开这北崖岭需要多走至少百里的路,非常影响商业与附近几个城镇的繁荣。” 闻潮生望着远方,神情未变。 “这么说需要绕路了?” 吉斯希想到了面前的几人跟两大氏族之间还有深仇,而自己又是拓跋氏族的人,但凡要是在这山里撞到了行军,不小心遭遇包围,可真是插翅难飞了。 “山间路况复杂,保险起见,我建议咱们绕道。” 吉斯希语气委婉,话音刚落,便又听王贤这个老东西说道: “这一绕路至少多走百里,还保不准出什么岔子……若是你们信得过我,我带你们走一条山路。” 他手指向了山群的一个方向,吉斯希嘴角忍不住抽动。 “你莫开玩笑了,那山中哪儿有路?” “我在塞外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一带也不是第一次过,可从未听说过这北崖山上还有山路可走。” “这边山上皆是黄石,无木无树,多年风吹雨打,诸多地方山岩脆弱,莫说是马,便是人去了,也不见得能落脚……” 王贤微微一笑,单手抚摸着自己的胡须,转头看向了闻潮生: “如何,闻先生是准备跟老头去试试,还是绕路?” 闻潮生没有立刻给他答案,他骑马在附近的区域来回晃悠了一下,观察了一番远方的黄石山,眼光悠悠。 他对于地质了解不深,但是这种砂岩的确不结实,这算常识。 “在这种山岩上,马很难过去,若是马死了,我们后面的路可就难熬了……” 王贤道: “放心,老头子我既然敢带路,自然有把握让马匹过去。” “若是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原路返回,无伤大雅。” 闻潮生点了点头: “好。” “那便劳烦王领队带路了。” … 第601章 黑影 王贤要带众人去走一条连久居塞外的、拓跋氏族的人都不知道的山路。 这听上去多少有些不靠谱,但秉持着对他的信任,众人还是骑马上路了,起初众人仍往山中前进,大概过了十几里路,王贤停一下,仔细辨认了一旁比较有特征的岩石,接着,他示意众人下马,牵着马儿朝一条勉强能称作是路的小道往山上走。 一路弯弯绕绕,时不时脚下的沙石会往山下滚落,直到众人在山腰处时,这条路彻底断了。 再往前走,那就是陡峭的山壁。 “我就说这山上根本没路,你不信。” 吉斯希嗤笑了一声。 若说是其他事情,他倒也不会这么在意,等他久居塞外这么些年,就在附近的区域为氏族办事,他说没路,这老头非说有路,这不就是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打他的脸? 更何况这山中若是真有了路,他的价值也会随之减少。 至少在路况这方面,他不如老头。 “等一下,你们看那是什么?” 王贤还没有回话,一直跟着他的王镖头似乎看到了什么,忽然抬手指向了远方,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到在那边依稀出现了……火光。 对,那就是火光。 “这山里怎么会有火?” 王镖头神情疑惑。 “我没看错,那就是火吧?” 吉斯希小心翼翼地贴着马腹的侧边过去,找到了一个能落脚的位置,一手拉着缰绳,小心往山壁另一边探身,看到了更多的火光。 他脸色一白。 “好的不来,尽来坏的……” “他奶奶的,这山里真有人屯兵啊!” 众人一听,神情皆变得微妙起来。 吉斯希是拓跋氏族的人,而且就是负责蓝河公国周遭区域的,若是拓跋氏族在这北崖山中屯兵,他应该略知一些风声。 “会不会是你们氏族的人?” 王镖头吞咽了一下口水。 吉斯希摇了摇头。 “绝不可能。” “蓝河公国虽然没有你们四国那么大,但是也要比一般的城大很多,将公国彻头彻尾地封锁,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拓跋氏族不会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做分兵这种冒险的事,试想一下,若是他们在此地屯兵,一旦被另外两大氏族发现,那就基本等同于瓮中捉鳖……” 夜风中,他心脏跳得很快。 从这莹莹火光来判断,在山里是真藏了氏族的兵,既然藏兵,必然就会有许多岗哨,若是他们选择冒险走山路进入,一旦被岗哨发现,麻烦就大了。 “就是这里……” 王贤声音沙哑,还带着一丝颤抖,黄昏落幕之后,气温快速降低,他有些顶不住了。 “闻先生,劳烦您帮忙移开这块石头,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挪开就行。” 王贤指着山体上的一块凸起巨石,闻潮声点点头,保险起见,他叫上了王镖头,二人一同发力,把这块凸起的巨石缓缓挪开。 一条幽深的通往山体内部的隧道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见到这条隧道,吉斯希瞳孔稍微缩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 “老头儿……你们在山里开了一条隧道?!” 王贤笑了笑,率先进入了山洞。 “老头子我是走商的,是商人,哪有这能力在山里开道啊?” “这一条道是我们偶然发现的,说来也是奇巧,若是当初没发现这条道老头子也没办法活到今天。” “当时我们是在那头找到的入口,从这头出来的。” “也不知道这条道到底是谁修建的,反正已经很久没人走过了。” “从这里能够直接走地下暗河河道,穿到北崖山的那头,必然不会引起那些军队的注意。” 到了山洞里,稍往里走,便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众人根本看不清路,也没有火把,这条穿山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若真是靠着王贤这一点点摸索过去,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黑暗中,闻潮生突然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光芒浮现,虽然依旧幽暗,但至少能让众人看见脚下的路了。 这些东西正是当初朱白玉送给他的夜明珠。 见到了这玩意儿,吉斯希眼中闪过了一抹贪婪,但很快,他又将这贪婪收敛了起来。 对方可是连摩柯都宰了的绝世狠人,他可不敢打这东西的主意。 闻潮生将夜明珠抛给了王贤: “劳烦领队带路吧。” 王贤卸下了马匹上的包袱,将厚厚的衣服裹在身上,点了点头: “好,有了这块夜明珠,我们应该两个时辰内就能穿过北崖山。” 这回众人贴得极紧,生怕跟丢,毕竟夜明珠的照明范围就只有那么一点。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与马蹄声,地势一路向下,渐渐前方出现了地下河涌动的声音,见到了这条河,王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看来没走错。” 他对着众人笑了笑,蹲在河边,伸手掬起一捧水,扑在自己脸上,又喝了两口,接着带着众人朝着这河道继续前行,一个时辰之后,他们见到了前方出口的亮光。 那是星月的光辉,并不明亮,但相比于漆黑的山洞却显得格外璀璨。 老头将夜明珠还给了闻潮生,待到众人都从这出口出来之后,他才对着闻潮生笑道: “幸不辱命。” 闻潮生将夜明珠收好,对着老头也笑道: “看来王领队这几十年的商没有白走。” “您老简直就是塞外的活地图啊。” 王贤摆手: “唉,谬赞了,谬赞了……” “咱们快赶路吧,沿着这个方向走,约莫两日便能赶到滕烟城。” 众人翻身上马,快速赶路,披星戴月间,化身成了这茫茫荒原上的奔狼,不知过了多久,行于最前方的吉斯希勒马停下。 “怎么不走了?” 紧随其后的王镖头问了一句。 吉斯希伸着脖子一直在朝远方眺望,表情古怪: “哎,你们看,那……是不是个人?” 众人向着远方眺望,吉斯希的眼睛非常好,能看见比众人更远的东西,没过多久,他们真的见到了一道在荒原上疾驰的黑影,正奔着他们而来! 第602章 燕佟 随着众人穿过了北崖山,再继续北行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奔驰在荒漠上的人。 他骑马而行,速度极快。 看他奔行的方向,好像就是北崖山。 由于茫茫的荒原上没有任何遮挡物,所以当众人看见他的时候,他也看见了闻潮生等人。 遥遥相视,这人先是短暂地犹豫了片刻,但很快,他便又快马加鞭,继续奔向了北崖山。 “拦下他!” 没有丝毫耽搁,闻潮生扬鞭狠狠击落在马臀处,奔着那人而去,众人紧随其后。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倘若这人隶属北崖山内藏兵的氏族,他一旦将看见众人的消息通知山内的军队,那闻潮生他们就麻烦大了! 好在众人处于一个不错的角度,那人疯狂地向着通往北崖山内的道路疾行,闻潮生一行人则要在中间截住他。 虽然此刻天色昏暗,朝阳未升,他们都看不见彼此的面容,可那人见到闻潮生一群人扬鞭而起,忽然朝着他狂奔而来时,霎时间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有问题! 确切的说,是问题大的很! 那名独自骑马疾行的人双腿一夹马腹,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想要赶在闻潮生截住他之前,先一步进入山中。 他本来已经狂奔了一夜,此时此刻心神劳顿,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刹那之间便又叫其清醒了。 眼见二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着急地不停用鞭子抽打着马腹,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沉,马儿吃痛地嘶鸣,四条腿像是风火轮一样转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那人胯下的马儿感受到了主人情绪的激烈,意识到了这很可能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生死时刻,于是它激发了潜能,用出了平生不曾有过的气力与速度,终是快了闻潮生一步。 眼见此人马上就要进入北崖山,闻潮生距离他尚且还有六七十步的距离。 这个距离下,他的剑意也很好难抵达。 意识到麻烦即将降临的闻潮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关键时候,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旁呼啸而过,携带着空气尖锐的爆鸣。 众人都没有看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直到那玩意儿飞了出去,狠狠击打在了远处即将进入北崖山内的那人身上时,他们才看到,原来那是一柄柴刀。 阿水的柴刀。 这一幕不由得让随行的王镖头与吉斯希眼皮狂跳,甚至连闻潮生都觉得有些骇人,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阿水的战斗技艺,六七十步的距离折算下来差不多百米有余,能在这个距离下将如此沉重的物体准确地击中对方,本身就是一件很荒谬的事。 对方被击中之后滚落马下,摔在了一旁嶙峋的乱石之间,生死不知。 阿水与闻潮生第一时间骑马赶到,下马之后,阿水若无其事地将柴刀重新装回了马腹的一旁,闻潮生看见乱石里躺着一个长相十分典型的塞外人,他捂着自己的腰,口鼻溢血,气喘如牛,满面惊恐地盯着阿水,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今天运气不错,不是刀刃插在了他的身上。” 阿水嘴里吐出的每一个轻描淡写的字,都在狠狠刺激着众人的神经。 这个距离很远,扔出的又不是暗器或是飞镖,而是一柄柴刀,能够准确地命中高速移动的目标就已经很荒谬了,阿水自己也控制不了击中对方的到底是刀刃还是刀柄。 闻潮生来到了那个人的身边,查看了一下对方的伤势。 还好。 对方虽然伤得很重,肋骨被砸断了好几根,但是没有刺伤脏器,还不至于致命。 “你们……你们是谁?” “我……我是……滕烟城城主派来的,不要杀我。” 他腰腹处剧痛,艰难地向众人求饶,听到「滕烟城」这三个敏感字眼出现的时候,几人心里都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怪异。 滕烟城是拓跋氏族的地盘,身为滕烟城的城主,怎么会派人来北崖山中? 难不成拓跋氏族还真的在北崖山里驻军了? 眼见闻潮生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吉斯希有些急了,连忙摆手说道: “大人,小的发誓,小的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但凡小的敢有半分隐瞒,祸及家人,不得好死!” 闻潮生从阎罗那边知道,塞外人一般比较注重亲族与氏族,不会轻易拿自己家人和族群开玩笑。 于是,他低头盯着地面上那人问道: “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回道: “燕佟。” “哪个氏族的?” “拓……拓跋氏族的……” 闻潮生让开一个身位,示意吉斯希过来确认一下他的身份,后者来到近前,拨开了他脑后的头发,看见颈部的刺青之后说道: “没撒谎。” 闻潮生点了点头,又问道: “我问你,方才你说是滕烟城城主派你来的,他叫你来做什么?” 提到了这件事,燕佟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迟疑,或许是因为见到闻潮生他们几人对他暂时没有杀心,燕佟内心的恐惧平复了一些,整个人也清醒了起来。 他支支吾吾没敢把这件事情说出口,见到他这副模样,闻潮生心中便了然,这肯定不是一件小事,于是变得更加感兴趣。 刺啦—— 闻潮生从自己的衣服上猛地撕下了一片布,见他如此,一旁的吉斯希还以为闻潮生这是觉得眼前这人还有利用价值,想要帮他包扎伤口,以免死掉,下意识地说道: “大人,他是肋骨断了,外面没伤,不用包扎。” 闻潮生偏头看了他一眼,回道: “我知道。” 接着,他慢慢将这块布条揉成了一团,就在众人疑惑他到底要做什么的时候,他们看见闻潮生另一只手忽然猛地抓向燕佟腰间断裂的肋骨! 顿时,后者面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这种突兀传来的剧烈疼痛,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他原本应该大叫出来,可是刚一张嘴,嘴就被闻潮生用布团堵住了。 此地寂静,又毗邻山道,真要是让他歇斯底里地喊叫了出来,声音指不定就会顺着山道传到山谷的内部去。 “呜呜——” 燕佟双目之中充斥着大量的血丝,那种从肋骨间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几乎直接昏厥过去,然而,他们这些塞外为氏族奔波的人,受伤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那么容易昏厥,一时之间,他眼泪鼻涕一同涌出,几乎崩溃! 第603章 玉楼罗 除了这令人疯狂的疼痛之外,还有另一件事情一直挤压着燕佟已经濒临崩溃的神经,那便是随着闻潮生用手拨动他断掉的肋骨时,他的内脏随时都可能会被尖锐的骨刺扎出来,到那个时候,他想要从这里活着回去,怕是不可能了。 短暂的拨弄之后,闻潮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双目平视浑身抖如筛糠的燕佟,笑着说道: “现在你可以好好说了?” 只一个回合,燕佟就彻底败下阵来。 “我讲!我讲!”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心思和闻潮生谈条件,在闻潮生拔出了他嘴里的布条时,直接向闻潮生摊牌。 “小的是,是滕烟城城主派来送信的!” 闻潮生眯着眼: “送信?送什么信?” 燕佟: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那是一封密信,小的不能打开看,看了……信上的内容就失效了!” “那封信在,在小人的胸口……” 闻潮生伸手在他胸膛中摸索了一下,果真找到了一个小盒子,他手指在盒子的表面轻轻一划,这精致的小木盒顿时便被分开了。 一封信,安静地躺在木盒之中。 闻潮生将信打开,上面的内容很简洁: 「我可以配合你们出兵,但我要看见我的家人无恙」 短短的一封信上却透露了巨大且令人心惊的讯息。 在场的众人都不是傻子,而且对于塞外氏族的纷争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在见到这封信上内容之后,他们便滋生出了自己的猜测。 “配合出兵……这是想要借助拓跋氏族自己的人来攻打蓝河公国么?” 闻潮生眼光幽幽。 一旁的吉斯希喃喃道: “北崖山里藏着的军队掳走了马枣的家人……” 他的眼中闪过了浓郁的难以置信,以至于有些出神,直到闻潮生的手摁在了他的肩膀上时,他才回过神来。 “你那位发小的家人不在滕烟城?” 吉斯希道: “在的。” “他身为滕烟城的城主,怎么可能不将自己的家人留在身边呢?” 听闻此言,闻潮声若有所思。 “所以,这不是北崖山中的屯军做的,但是跟他们有直接关系……” 这并不难想,滕烟城未被军队攻破,城主的家人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消失的,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江湖高手,而非军队。 并且,行动的很可能不是一个高手,而是好几个。 念及此处,闻潮生对着吉斯希问道: “附近有没有特别厉害的江湖组织或门派?” 吉斯希似乎明白了闻潮生所想,仔细思索了一番后说道: “特别厉害的江湖门派,倒是有几个,但是一般江湖门派不会参与氏族之间的纷争,他们得罪不起氏族,也不敢跟氏族深交,偶尔会有一些合作,均不涉及核心利益,应该不会是他们做的,不过……” 凡事均有一个「不过」。 “据我所知,最近几年「玉楼罗」倒是和贺兰氏族走得很近,他们每年会从宗门之中选出许多艳丽的女弟子,专门献给贺兰氏族作为繁衍后代的工具。” “这些女弟子不但个个姿色上等,容貌秀丽,而且修为都还算不错,为了满足贺兰氏族的野心,他们宗门之前劫掠村庄,几乎遇见十五岁以下的女子便会强行带走,连女婴都不放过……” “在塞外的宗门里,玉楼罗的实力很靠前,宗门的三位长老与宗主,都是五境,若是他们出手,倒真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从城中带走。” “毕竟在此之前,马枣是对此没有防备的。” 马枣,就是他口中的那位发小,滕烟城城主。 塞外的姓氏很混乱,人员也很混乱,四处的人都有,吉斯希这种就属于纯血的塞外人,而马枣则是他国与塞外的混血。 闻潮生琢磨了一下他的话,修改了自己原本的计划,对着吉斯希说道: “咱们改道,先去玉楼罗。” 吉斯希闻言后背一凉,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 “等一下,大人……小的没说就一定是他们干的。” “玉楼罗的宗门在此地东边约莫百里的绿地里,距离滕烟城也有一些距离,若不是他们做的,咱们这一来一回,恐怕要耽误很久的时间……” 闻潮生盯着他,忽然笑道: “可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我能听出你是在害怕。” “怎么,那个叫做玉楼罗的宗门很可怕?” 吉斯希面容上有一丝被看穿后的尴尬,他苦笑一声: “瞒不住大人,那个玉楼罗确实很危险……” “他们做了很多丧心病狂的事,本身也是一群杀性极重的疯子,早些年的时候,这一片还有许多宗门,大大小小,大家彼此之间共存,倒也没那么多事端,直到后来,一个不明来路的自称是玉楼罗的人出现,他在此地用自己的名字开宗立派,肆意收纳吞并其他宗门的弟子,待到声势浩大之后,便带着这些宗门子弟开始对其他宗门进行惨无人道的屠杀……” “他们宗门在外也是恶名远扬,少有人敢招惹,期间闯出了许多大的祸端,是靠着贺兰氏族的庇佑,才慢慢平息下来。” “无论男女,除了那些供奉给贺兰氏族的女弟子外,其他人只要进了玉楼罗,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得残忍嗜杀,麻木不仁……实不相瞒,当年我家在的那个镇子,就是因为玉楼罗的缘故全部迁徙了。” “而且传闻他们宗门还有一种邪术,可以将死去的人炼成不惧水火,不怕疼痛的傀儡……” 闻潮声听到这最后一句话,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出了一个老熟人。 ——阴三。 难道,他也是玉楼罗的弟子? 第604章 识途 由于氏族之间乃是拓跋族率先撕毁了合约,这也让他们占了先机,当另外两大氏族得知风声之后,蓝河公国已经变成了固若金汤的一块堡垒。 这个时候如果他们想从外部靠着硬实力攻破蓝河公国,显然需要付出极其昂贵的代价。 单于与贺兰也不是傻子,第一时间便找到了一个更为稳妥的方法。 他们两大氏族进不去的蓝河公国,拓跋氏族自己总能进去。 自古以来,往往外界固若金汤的堡垒,从内部进攻时都会脆弱的犹如砂石。 让拓跋氏族的叛徒进去,届时和他们来个里应外合,哪怕计划不能完全顺利的进展,但只要有人在内部捣乱,就会极大的减轻他们的压力。 对于两大氏族而言,这是一个绝佳的计划,可以很大程度减少他们的伤亡。 拓跋氏族虽然在蓝河公国囤积了重兵,但身为塞外第一大氏族,又是最早发展起来的大族,他们的底蕴要比想象中的更加深厚。 当年天海鼎盛之时,镇国之军数十万,除了有会打仗的将军之外,更有数不清的江湖门客,他们的皇族周氏出了个六境的至强者,压的塞外其他公国完全抬不起头,甚至当年四国联手剿灭天海之时,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然而,即便强如天海,也未敢在极尽张狂之时得罪拓跋氏族,足以见其恐怖。 与拓跋氏族的对垒会是长时间的消耗,单于与贺兰心中很清楚这一点,自然是分毫必争。 “大,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信上的内容我也没看过,大人可否放小的一条生路?” “大人放心,小的回去之后,一定什么也不说……” 瘫在嶙峋乱石之间的燕佟向闻潮生求饶,希望闻潮生能够大慈大悲放过他,后者对着他伸出手,将他从地面上拉了起来,对着他道: “想活命吗?” 燕佟脸上全是冷汗,不只是因为恐惧,更多的还是身上传来的疼痛。 “想。” 闻潮生微微点头,说道: “想就对了。” 他指尖对着对方的脖颈轻轻一划,燕佟立马无力地栽倒在地,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王镖头眸中有一些不忍。 “他只是个送信的。” 闻潮生转头与王镖头对视,那平静的目光让王镖头心中凛然。 “我知道。” “但是他都想活命,难道我不想?” “残忍的事情我帮你们做了,你也是受益者,所以不要站在道德制高点来指责我。” “你死我亡,何其残酷,有些事情沾了生死,就注定分不了对错。” 王镖头喉咙一动,被闻潮生怼得一愣一愣,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没有文化真的很吃亏。 他没法反驳,因为众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明确的认知,那就是一旦将燕佟放走,他回头一旦折返回来,进入山谷,将他们的行踪暴露给山谷中的藏兵,那事情就麻烦了。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很可能会被军队困死在荒原上。 “把他的尸体搬到马背上,白天很热,他死后用不了多久,尸体就会开始腐烂,散发的臭气若是被风吹到了山谷里,会出麻烦。” 阿水撕下了燕佟的衣服,打成了一个结实的结,当闻潮生和吉斯希把尸体搬到马背上之后,阿水开始将尸体与马背绑在一起,尽可能地将他固定好。 “冒昧问一句,我们这是要带着这具尸体一同上路吗?” 吉斯希语气中有一些抵触,在他们那里,逝者的亡魂应该得到安息,死后要尽快入土或是焚化,如果带着死者上路,除非是将死者带回家乡,否则会招来不祥与灾难。 他迷信,非常迷信。 不过,阿水接下来的话很快便打消了他的疑虑。 阿水告诉他道: “马儿识途,会把他重新带回滕烟城。” “并且因为没有马鞭的催促,它不会走的很快,这段路够它走很长时间,等马儿将尸体带回滕烟城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后了,那个时候咱们早已经离开了这里。” 吉斯希恍然。 阿水没有解释,以前他们出去打仗的时候,有些伤势过重,但又没法及时处理伤患,便会将他拖在马背上,由马儿重新运回城中。 等燕佟的尸体被固定好了之后,阿水轻轻拍了拍马屁股,很快它便朝着来时的路悠哉悠哉地走去。 它大约还不太明白自己的主人已经死了,往回走的时候心情还不错,因为终于没有人再高高扬起鞭子,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在它的屁股上。 马皮要比人皮厚实许多,一般的抽击只能让它感觉到疼痛,并不会真的让它受伤,然而这匹马的屁股上却是血迹斑斑,可见燕佟赶路时到底抽得有多用力。 其实在塞外这也纯属正常,他们连人命都不当命,又何况是马的命。 “咱们真的要去……玉楼罗吗?” “我刚才想了想,他们可能真的不是抓住马枣家人的人,应该也没胆量干出这件事。” “肆意参与了氏族的利益争端,还偷偷掳走了一位城主的家人,这若是被拓跋氏族知道了,只怕事后要新仇旧账一起算……” 吉斯希仍旧想要劝说闻潮生回心转意,不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更不要和玉楼罗滋生任何冲突。 他闻潮生有能力杀死摩柯,真遇见了麻烦,大不了就跑路,可他这身微薄的修为,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玉楼罗的人杀不了闻潮生,难道还杀不了他吉斯希吗? 在塞外,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事情可不少见。 闻潮生翻身上马,笑着对他说道: “姑且过去看看,没说一定就是他们做的,就算真的要从他们手里要人,也不一定非要用「抢」。” “好了,带路吧。” pS:今天一更,签名太累了,休整一下。 第605章 怪异(一) 拨月镇北,辟水亭。 在吉斯希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了这座距离较近的地域。 辟水亭并不是一座亭子,它是一片十分阔朗的区域,占地不小,彼此之间皆由镇子与村落构成,没有诸如其他城池的一些驻守与防御工事。 当然,这里也是塞外为数不多的绿地。 此地傍水,有大片树林与湿地,玉楼罗的宗门便建立在这片绿地深处的沼泽林。 说来也怪,由于风向等诸多因素的影响,附近极大一片地域的降水几乎都集中在了这块地方,所以也导致此地虽然没有河流,却从不缺水。 吉斯希告诉闻潮生他们,辟水亭人数众多,甚至要比一些公国密集,其中有两个最为至关重要的原因,第一是此地水源充足,野生的畜牧鱼类等食物比较丰富,待在这里的人很难饿死。 第二个原因,便是因为贺兰氏族将此地的管辖交给了玉楼罗,由于他们的恶名与统治力,反而导致此地没有凶徒敢来闹事。 这倒不是玉楼罗对辟水亭的百姓负责任,只是他们单纯不喜欢有人冒犯和触碰这独属于他们的权利。 他们早已将自己当成了辟水亭的土皇帝,常言道:打狗都要看主人,他们可以肆意妄为对辟水亭的百姓生杀予夺,其他人却不行。 “玉楼罗凌掠的诸多女弟子,便是从辟水亭中收录而来的。” 到了客栈,吉斯希先将马儿整顿好,接着便与众人一边吃饭、一边介绍起了此处。 他是真的一丁点也不想来这里,但却又不敢忤逆闻潮声他们。 “那些女子就没有想过逃跑?或是离开这里?” 问这句话的是王贤。 他是一个商人,对于江湖上的事情不了解很正常。 吉斯希一听王贤这话,不免笑出声来。 这是不屑的笑容,也是略带嘲讽的笑容。 之前在北崖山,王贤当着闻潮生他们的面出风头叫他十分不爽,眼下总算是能光明正大地嘲讽回去了: “跑?哈哈,老头儿,你一直说自己是经常跑塞外的商人,难道你对塞外的情况不了解吗?” “待在外面的任何一个地方,她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会被凶徒抓住,残忍奸淫甚至是虐杀,最后被扔到锅里烹煮吃肉,这种事情在塞外实在是屡见不鲜了。” “尤其是一些本就有几分姿色,却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她们若是在外面游荡,危险……可远比待在这里高得多。” “之前我们路过拨月镇时,你们也曾见过一些四处游荡的游牧,难道你们就没有发现,里面的女人大多样貌丑陋,皮肤黝黑么?” “好看的女人,如果无人庇佑,或是有一身本事傍身,在我们这里根本活不久。” 王贤面对对方的嘲讽也没有生气,讪笑着说是自己欠缺思考了。 吉斯希见他服软,便稍微收敛了自己的语气,继续说道: “再者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被玉楼罗选中,对于这些女人而言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毕竟玉楼罗也是远近闻名的大宗门,虽然声名不太好,但成为恶人,总归要比成为死人来的舒服。” “若是她们能够在其中凭借姿色上位,被宗门的长老们看中吗,最后挑选出来送去了贺兰氏族,对她们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至少这样,她们一辈子便衣食无忧了。” 众人能够理解吉斯希口中这些女人的想法,因为当一个人的性命都受到威胁的时候,求生的本能往往会大于内心对于美好的挖掘和诉求,那个时候,到底嫁给谁、未来有没有幸福、自己的丈夫会不会宠爱自己……对于这些女人来说都不重要了。 唯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能够活下来。 加入玉楼罗,借着玉楼罗作为踏板,进入贺兰氏族,如果能帮里面的某某生下几个大胖小子,那她们这辈子便算是有着落了,甚至连同自己的家人也能跟着享福。 “所以其实她们还挺乐意进入玉楼罗的?” 闻潮生喝了一口酒,眉头微微一皱。 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地临近沼泽,水源都不怎么好,导致此地酿出的酒味道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 至少跟拨月镇是比不了的,就更不必说齐国的酒了。 “也不全是……” 吉斯希叹了口气,坐直身子: “在座的各位应该都知道我们塞外人比较注重亲族或是血脉,这些东西在我们的眼中有时候甚至要比生命还重要,所以若你是某某家里的妻子,母亲或女儿,肯定不愿意抛弃家人进入玉楼罗,再者,你的家人也不希望你做出这样的事情。” “所以玉楼罗每次出来,掳回门派的女人一般有七成甚至以上都是并非自愿。” 闻潮生问了他一个大概的数目。 吉斯希回道:每年大概有好几千。 “辟水亭若是没了,他们就会去其他地方找,然后让这些女人修炼他们从门内的独门秘法,那种秘法可以让女人变得特别温柔,皮肤也会变得特别好,所以从他们那里送出去的女人,贺兰氏族都很喜欢。” 闻潮生细细一品,觉得哪里有一点不对,于是又问出了一个问题: “他们大概是从几年前开始做这件事的?” 吉斯希好好回忆了一下: “大概是四五年前,具体准确的时间我肯定是不知道的,不过大体就是这个时间了,错不了。” 闻潮生轻轻转动着手中酒杯,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 “四五年前,那不是……” 他是个很细心的人,尤其是从苦海县出来,和陆川、和平山王一路作对,深陷局中,闻潮生从来不敢在思虑上丝毫松懈,久而久之,他如今对于一些特殊事情的嗅觉就会变得极为敏锐。 玉楼罗每年都会供奉好几千的女弟子给贺兰氏族,从而来讨好贺兰氏族的欢心……这乍一听,倒也没什么问题,可是细细一想,问题就大了。 有资格拿到这些女人的,应该都是贺兰氏族的核心成员。 四五年,每年好几千,那算下来得有几万人了。 之前在路上的时候,他已经从吉斯希那里了解到,三大氏族中,除了拓跋氏族之外,其余氏族的核心成员都不超过万人。 所以……他们真的用得上这么多的女人吗? 第606章 怪异(二) 闻潮生将思绪放到了另一个层面上,那便是——假如贺兰氏族从一开始就不需要这么多的女人来帮助自己的氏族进行繁衍,那这些女人最后会被用来做什么? 做玩物或者食物么? 闻潮生觉得不可能。 一者,贺兰氏族身为塞外的统治者之一,不可能干出像凶徒那样蛮横残忍,毫无人性,毫无底线的事情,这并不利于他们的统治与影响力的扩张。 二者,这些女人都是玉楼罗花费不少力气培养过的,若最后只是单纯用来做繁衍的工具或氏族男人的玩物,岂不是白折腾了一大圈? 而如果这些女人不是用来繁衍,那每年玉楼罗给他们提供的这几千个女人,最后都去了哪里? 简单的思索过后,闻潮生发现这里面的水好像有点深。 他缓声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了众人听,众人听完之后,一时之间也都陷入了沉默。 尤其是吉斯希。 他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事,而今细细一想,的确不对。 贺兰氏族作为塞外的三大统治者之一,哪里需要一个宗派来向他们提供用来生殖繁育的女人呢? 玉楼罗宗门每年供给他们的那些女弟子,怕是另有他用。 “连续四五年如此,难道其他氏族就没有人发现不对劲吗?” 闻潮生点了一下吉斯希。 单于与贺兰之间究竟有没有矛盾他不敢妄下揣测,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拓跋和另外两大氏族之间一定有化解不开的矛盾。 除了此次拓跋突然反水撕毁合约之外,更重要的是,另外两大氏族是在他的统治之下慢慢崛起的,这期间必然有无数的利益纷争,只是这纷争的背后,最终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给调停了。 关于这一点,之前吉斯希也讲过,过往三大氏族之间每次即将大打出手的时候,都会突兀且古怪地消停下来。 显然在三大氏族之上,还有什么人或势力牵制甚至是控制着他们! 倘若是这样,事情就变得有些恐怖了。 ……当然,抛开这些问题暂且不谈,回过头来看时,当发现这玉楼罗不太对劲的时候,难道拓跋氏族不应该派人去彻查吗? 吉斯希也听出了闻潮生这是在点自己,亲自为闻潮生倒上了一杯酒,面容略有一些微妙,他尽可能将自己的声音压低,解释道: “宗门不能轻易参与塞外氏族的利益跟纷争,这是百年来的规矩,所以早些时候,拓跋氏族的确因为这件事情跟玉楼罗起过纷争,但是贺兰氏族一直在其中插手,导致拓跋氏族没办法正面处理掉玉楼罗,这个事情前两年最终是在双方的拉扯之中不了了之了。” 几人边吃边聊,闻潮生望着窗外的太阳,心想这个点儿客栈里不该这么冷清。 他叫来了一旁靠着门打盹的店小二,跟他询问,店小二一听,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闻潮生他们的面容,笑道: “客官是第一次来咱们这里吧,我见着面生……实不相瞒,小店在这里经营也快十年了,平日生意倒也算不错,最近生意差,是因为有特殊的事情。” 闻潮生问道: “特殊的事情?方便说说吗?” 店小二偏头看了一下四周,这里说是客栈,其实平日里住店的人很少,基本上都是来吃饭的,但是今日客人寥寥,这里显得甚是空旷凄清,只坐了三五桌。 见周围没人,店小二便用手掩嘴,小声讲道: “这几天又到了「天宫」出来抓人的日子,好多人都悄悄出去避风头了,所以咱们店今儿个人才少……” 天宫,就是他们对于玉楼罗的代指。 言罢,店小二忽然将目光瞥向了闻潮生身边的阿水。 阿水的容貌与倾国倾城沾不了边,也绝非那种一眼便能魅惑众生的祸水,但或许是因为他从过军, 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她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店小二在这里干了十年,经历了玉楼罗来抓女人的全部流程,所以知道对方的要求。 阿水这样的女人,必然逃不了他们的魔爪。 店小二终究是心软,他也不是什么坏人,于是便拿起了桌上的酒壶,跑到阿水的身边,一边帮她倒上了一碗酒,一边低声说道: “昨日玉楼罗在东区找人,今日便很可能会来咱们这里,姑娘若是不想惹麻烦,这会儿在咱们店里吃完这口酒就赶紧走,不然……” 他话音未落,阿水忽然抬头望着不远处客栈门口,眼神变得清澈且犀利。 闻潮生注意到了阿水的异常,也跟着看向了客栈门口,片刻后,那里有四个穿着特殊服饰的人走了进来,东张西望,这些人身着深蓝色的锦纹长袍,闻潮生很少看见塞外的人会穿这种款式的袍子,这种特殊的布料放在齐国内虽然常见,但若到了塞外,可就变得异常昂贵了。 众人已经隐隐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果不其然,随着这四人进入客栈之后,原本在闲聊的小二立刻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满脸堆笑,甚至由于慌张,他左脚绊右脚,险些摔倒。 “四位大人,今日怎么突然光临小店?” 见着这四人穿着的衣服与面孔,店小二满脸堆笑,心头却是叫苦。 那四人面露凶光,修为虽是一般,气势却很足,他们风尘仆仆,一看就才跑了不少地方,没办着事,心头一股怨气,好在是这小二是没能让他们找着茬,一声冷哼,他们进了客栈,找了一桌坐下。 这几人没带钱,却点了一桌子菜。 玉楼罗的人在这里吃饭,不需要钱。 这是规矩。 菜很快上齐,其中一人眼光乱扫,掠过了闻潮生这一桌,很快便锁定在了阿水的身上。 原本正在大口吃肉的他,面色先是一滞,而后猛地迸发出了喜色。 他拍了拍旁边同伴的手臂,示意让他看向阿水那边,后者抬目,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但他们看出了阿水并不好惹,于是悄悄跟自己同伴交流了什么,起身直接离开了客栈…… 第607章 我要你们的眼睛 吉斯希的眼睛很尖锐,他一直都擅长察言观色,否则也很难从一个小角色走到今天的位置。 当他看见邻桌的那几人不断交换眼神,并且对着阿水贼眉鼠眼时,他心中已经猜到了个七七八八,随着其中一人离开了客栈,他也急忙转头对着闻潮生说道: “大人,他们去叫人了,咱们要不要先避避风头?” 闻潮生神色如常,端着碗继续吃喝,回道: “咱们要去哪避风头?” “这辟水亭不都是玉楼罗的地盘吗?” 闻潮生的态度让吉斯希面色一滞,话讲到这个份上,他已经不该再继续劝说闻潮生了,但事关他的性命,吉斯希一边瞪着狂跳的眼皮,一边继续对闻潮生劝说道: “大人,辟水亭很大,出去走走,怎么也比待在这个地方要好,方才店小二也讲了,今日是玉楼罗下来抓人的日子,想必他们出来了许多人……” 闻潮生盯着掌心中的碗,神色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 “很多人?” “那会有玉楼罗宗的核心成员吗?” 吉斯希: “这我就不知了,不过……” 他的目光时不时会望向邻桌玉楼罗那头的人,见仅剩下的三人神情满是不怀好意,表情下暗潮汹涌,他心头的不安愈发浓烈。 玉楼罗凶名在外,他听到关于对方的事迹实在是数不胜数。 太多了。 真要将这些年他们做过的丧心病狂之事罗列出来,三天三夜也写不完。 自己虽然是三境,真动起手来也有几分本事,可不到万不得已,吉斯希实在是不想与人死磕。 闻潮生放下了筷子,这个动作叫吉斯希心头一喜,他以为对方终于将他的话听了进去,却不曾想下一刻,闻潮生忽然起身提起了酒坛走向邻桌。 那剩下的三人原本还在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但总之是与阿水有关,见到闻潮生过来之后,他们的神情间先是出现了一瞬间的错愕,而后那股狰狞便被很好地收敛。 这三人在玉楼罗宗门里都是普通的弟子,其中一人勉强达到了三境,剩下二人都是两境,在面对闻潮生这样一名四境的修行者时,难免会觉得颇有压力。 至少,表面上得表现得收敛一些。 “有事?” 其中一人面色警惕,一边打量着闻潮生,一边在心中揣测着这人到底要做什么。 后者将酒坛放在了桌上,坐到了那个空位处,对着三人道: “我见三位英雄有些眼熟,觉得这是缘分,便想请三位喝酒。” 三人闻言,脸上的警惕略微消退了几分,闻潮生左手边的那人面容间还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与嘲讽。 他心想,这人可真是个傻子,都被人盯上了,还不自知,居然想着要请他们喝酒。 “跟我们喝酒,你确定?” 正常的二境三境武者在面对一名四境的修行者时,大概不会用出这样的语气来说话,毕竟江湖上实力为尊,拳头大就是硬道理。 但这几人却对闻潮生没什么敬畏。 一方面,闻潮生几人在他们的眼里就是猎物,虽然他们实力浅薄,真动起手来,在闻潮生那儿可讨不着丝毫好处,不过,他们背后却是整个玉楼罗。 这几人对于宗门的实力极为自信,一想到有人撑腰,他们的脊背自然而然也就挺直了起来。 怕什么? 反正,马上他们宗门里的援军也要到了。 “怎么,三位不愿意吗?” 其中一人从闻潮生脸上的笑容瞧出了一抹端倪,他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端起酒碗,敷衍地带头附和道: “承蒙壮士赏脸,我等怎会不愿意呢?来,喝!” 几碗酒下肚,或许是他们没有从闻潮生的身上感觉到丝毫的杀意,紧张的心情也渐渐放松下来。 几人一边喝酒一边吃菜,这时候,闻潮生才冷不丁地问出了一句话: “我观几位先前一直盯着我们那桌的姑娘看,怎么,几位这是对那位姑娘有意思啊?” 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被忽然猛地戳中了心事,三人原本已经缓和下来的情绪又骤然绷紧! 甚至,坐在闻潮生身旁的那两人,不自觉已经将手摁在了刀柄上。 “随口问问,三位这么紧张做什么?” 确认闻潮生的语气中没有杀意,那两人的手才从刀柄上缓缓撤开。 掌心中,已经渗出了大片冷汗。 其实他们知道,一旦闻潮生要对他们动手,在这个距离下,他们手中有没有武器其实差别不大。 但常在江湖上走,手中握着武器,总归是能让他们安心一些。 “壮士勿怪,观你面相该不是塞外人士,我们这边的人比较直接,遇见好看的姑娘都会盯着看,若有得罪,还望壮士不要放在心上。” 闻潮生笑了笑,摆手说道: “不怪不怪,不同地方有不同的习俗,我完全理解。” 言罢,他亲自提着酒坛为三人斟酒,声音缓慢而有力: “不过,我们那儿也有些习俗,凡事讲究一个礼尚往来,我请诸位喝酒,诸位是不是应该请我吃点下酒菜?” 三人面面相觑,他们总觉得闻潮生话里有话,但具体哪里不对他们又说不上来。 其中一人见他们的支援还没有赶到,为了稳住闻潮生,便也跟着客气起来,用筷子扫了扫桌上的菜,大方而慷慨道: “当然,这一桌子的菜,随壮士用来下酒。” 闻潮生大笑了起来,这笑容竟让三人有些心底发毛。 “我不要这些菜下酒。” “哦?那壮士想要什么菜来下酒?” “我呀……我要你们的眼睛。” … 第608章 动手 客栈外,急匆匆赶来的玉楼罗众人在距离客栈还有数步之距的地方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都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凄厉惨叫。 这声音之大、之激昂,叫门外赶来的众人听得有些头皮发麻。 为首一名身材瘦长,看着甚至略有些畸形的男子望着前方眉头一皱,客栈白日里营业,怎么会将门关上呢? 他用眼神对着身旁的一名手下示意,让他过去开门,那名下属急忙来到客栈的门口,双手刚欲推开房门,便被什么东西猛地撞飞了出去。 砰! 一道沉闷的响声过后,几道身影飞出,将外面避之不及的几人撞得七荤八素,摔倒在地,尘烟滚滚间,黄泥地上出现了几许斑驳的血渍,其中躺在地上不停翻滚惨叫的三人脸上被鲜血浸满,仿佛在地狱中受刑的恶鬼。 他们的眼眶处血肉模糊,眼珠子早已不翼而飞,不知去了哪里。 如此惨状,触目惊心。 但惊惧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愤怒。 他们在此地横行霸道几十年,从来都只有玉楼罗欺负别人,何时曾被别人这般欺负过? 怒火烧到了他们的胸口,领头的那人目光冰冷,率先带着几名心腹进入了客栈之中,他前脚才迈过门槛,便看到了独坐一桌正拿着酒水慢慢浇洗手指上血迹的闻潮生。 对方似乎已经预见了他们的到来,头也不抬,自顾自地洗着手。 其实他没必要非得将手伸到人家的眼眶里抠他们的眼珠,这个距离下,他一念之间,剑意便至。 但闻潮生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 “齐国人……” 为首的那名首领颇有些眼光,见到闻潮生的第一眼,便发现他是从齐国而来。 紧接着,他又扫视了众人一圈,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吉斯希的身上。 他一眼便见吉斯希属于哪个氏族,眼中呈现了隐晦的杀意,但很快他将这杀意摁住,转而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闻潮生身上。 这个距离他最近的齐国人,让他有种很不安的感觉。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好眼力。” 小二按照闻潮生的吩咐,为他拿来了一张干净的布,闻潮生用它擦干了手指,接着对来人说道: “怎么,听你这语气,好像你对我们齐国人很有意见?” 那人冷笑一声,从袖间摸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黑色圆形光滑物体,像是石头,又像是制作精巧的盒子。 “一群丧家之犬,也敢跑到塞外来放肆。” “也好,今日来了,正好留在这里,反正……你们很快便无家可归了。” 塞外是个奇怪的地方,众人间的恩怨不需要太多言语,譬如此时此刻,这人似乎对于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当着三名四境的面竟然直接动手。 “大人,诸位大人,哎哟……” 在众人剑拔弩张之际,客栈的掌柜忽然走了出来,满面心痛和恐惧,他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见了玉楼罗那名身材瘦长的男人,又恐惧地后退。 见他如此,闻潮生善解人意地开了口: “这里打架不方便,给掌柜的将东西砸坏了可不好,我们之间的恩怨出去解决,如何?” 这本来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但不知为何像是突然触碰到了眼前瘦削男人的敏感处,他原本已经十分苍白的面容此刻显得更为扭曲,咬牙切齿冷笑着对闻潮生道: “这是玉楼罗管辖的地盘,我们要做什么,不做什么,还轮得到你这个亡国贼来指手画脚?” 话音落下,见他手指轻轻拂过掌心中这个光滑的球形盒子,下一刻,这球形盒子竟悬浮在了他的掌心处,里面窜出两条黑气,由淡而实,又小而大,围绕着男人身侧,见到了这些黑气,客栈掌柜立刻慌了神,他和店小二惊恐万分地朝着后院逃窜,然而他们两条腿哪里跑得过这在空中飞舞的黑气? 见这黑雾即将钻入他们体内,关键时刻,闻潮生弹指击出一道剑气,将黑雾直接斩散。 “呃……!” 黑雾被斩散的瞬间,里面竟发出了人临死前的哀嚎,随后便烟消云散。 “嗯?” 那名身材瘦长的怪人嘴中发出了轻微的惊异,没等他做出下一步的动作,闻潮生便端起了酒碗,随手朝他泼去。 酒在碗中是酒,到了空中便是剑。 这名身材瘦长的怪人要比看上去更加警觉,在闻潮生的酒洒出来的前一刹,他便后退一步,袖间一挥,掌中这个奇怪的圆形盒子里顿时喷射出了大片浓郁的黑雾,这些黑雾中能听到数不清的哀嚎与惨烈的尖叫,声音几乎要将众人的耳膜刺破。 更让几人惊讶的是,这一片黑雾竟然真的挡住了闻潮生泼出的那一碗酒水。 吉斯希只是听说过闻潮生的事迹,并没有亲眼见过他与摩柯战斗,所以,他并不清楚这一碗酒水的含金量,可其他人却明白。 他们亲眼见到过闻潮生与摩柯在荒漠上的大战,知道平凡的物什在闻潮生的手中也可绽放出致命的威力。 能挡住这一碗酒水,便能见到这名身材瘦长的怪人也绝不简单! 铮! 闻潮生指间再动,又弹出一道剑气,穿行五步之后,剑气成了飞雪,与黑雾接触的瞬间,将面前偌大的黑雾全都冻成了冰。 咔嚓—— 裂纹蔓延,被冰冻的黑雾层层碎裂,猛地崩散开来,那些尖锐刺耳的哀鸣在顷刻之间消散于无形,而召唤出它们的那名身材修长的怪人,此刻已经退到了客栈之外,他手中那个奇怪的圆形盒子上裂纹遍布,似乎随时都会崩碎,而他的眉眼之中,先前的不屑已消失无踪,此时仅剩惊骇与恐惧。 如果说王贤三人只是觉得惊讶,那此时此刻,他就是真正的震撼和惶恐。 方才交手不过一刹,他竟险些直接丢了性命! … 第609章 尔墩 这个身材瘦削到有些怪异的男人,本就是在玉楼罗宗修炼某种独门邪功,这门邪法修行条件苛刻,而且有严重的后遗症,但偏偏威力巨大,一般的四境武者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手中的封魂罐内,已经埋葬着好几名四境修行者临死前的怨气。 这些人都是被他亲手杀死的,他记得很清楚,还能回味出这些人临死前的神情与恐惧。 他的修行不但炼己,也炼手中的这个封魂罐子,这是他花费了十几年才养出来的顶级封魂罐,宗门里除了他们这一脉的那名长老以外,没有人比他更厉害。 然而这蕴养了十几年的封魂罐,今日却在闻潮生的手上吃了瘪。 对方三两下便险些将他的封魂罐直接摧毁,这叫他如何能不心惊,如何能不害怕? 掌心处托着裂纹遍布的封魂罐,他已经萌生了退意。 先前来通风报信的人讲,闻潮生那儿共有三名四境的武者,闻潮生一人已经恐怖至此,假如另外两人也跟他一样,那岂不是…… 念头刚至,他的背后便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虽然此行他们带来的人也不少,此次下山负责搜寻合适女子的五名四境宗门核心弟子都已随他前来,但他感觉,光凭着他们想要拿下眼前的几人,恐怕有些难。 纵然能够拿下,只怕也代价昂贵。 在他心思摇摆不定的时刻,闻潮生从客栈中走了出来,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双手负于身前,看着他们道: “我叫闻潮生,齐国人,这次就是奔着玉楼罗来的,以防你们待会儿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所杀,提前告知与你们,让你们死个明白。” 客栈中,阿水双手抱着酒坛仰头猛灌,将酒坛中最后一口酒喝完,然后起身,提刀朝着门口一瘸一拐地走去。 “杀人去了。” 她口鼻之间喷吐着带着浓郁酒气的杀气,一步迈出了客栈的大门,然后走到了闻潮生的旁边。 “我就不客气了。” 她没有多余的话,与闻潮生的唠叨全不相同,她一个踏步,身形便闪入了面前的人群中。 手起刀落,便有人头翻飞。 “混账!” 先前托着封魂罐的那名领头见阿水竟然主动对着他们大开杀戒,心头骇然的同时,又滋生了难以言喻的愤怒。 这里可是他们玉楼罗的地盘,岂能任人欺侮至此? “杀!” 见了血,没了命,也就红了眼。 随着他下达了命令之后,带来的近百余名弟子便愤怒地朝着阿水杀去,这些人的武功不尽相同,有类似封魂罐一样的邪功,也有一些刚猛霸道的武学心法,这些年玉楼罗作威作福,吞并了周遭大大小小的宗门,也没有浪费这些宗门的底蕴,将它们全都收纳为了己用。 可惜的是,在绝对的数值差距面前,千奇百怪的机制会显得非常可笑。 不过几个呼吸,阿水的周围就已经躺下了十几具尸体。 她地生猛让周围的那些弟子眼皮乱跳,有了上一次在塞外商道的遭遇,阿水这次显得谨慎了很多,尽可能地避开了飞溅出来的血花。 这头想要洗澡,是件麻烦事。 “找死!” 见到阿水手中扬起的柴刀又将一人直接当场劈成两半之后,一名四境的玉楼罗核心弟子终于忍耐不住了,他双手掀开了自己的袍子,从左右两边抽出了两柄闪着寒光的斩骨刀。 这种刀一般是厨子才会使用,然而好巧不巧的是,他的师父以前就是一名厨子。 四十三岁以前,那厨子一直在塞外一家凶名昭著的客栈中帮人做饭,而到了四十三岁之后,他却突然从那家客栈离开了,加入了玉楼罗宗门,于在七年前逝世。 此人武功造化,逝世之前,距离五境天人只差临门一脚,明明已经摸到门槛,却因寿数将至,气血枯败而无法迈出最关键的一步,最后抱憾而终。 而他凝聚一生心血传下的这门刀法「斩骨」俨然已经成为了宗门中最凶狠的刀法之一。 “尔墩小心,那个女人的武功路数很怪。” 带着封魂罐的那名首领提醒手握双刀的男人,后者已经见到阿水的不凡,自然不敢托大,双刀挥舞起来,交织成为密不透风的寒影,这刀法看似毫无章法,出劲古怪,但其中似乎暗藏自平凡中窥见的真谛,紊乱的背后有一套独特的运转规律,与阿水交锋的第一时间,竟然出现了清脆的叠鸣。 叮! 这金铁交击的声音震得人心神昏聩,周围距离最近的玉楼罗普通弟子口鼻溢血,双眼泛白。 “唔……” 尔墩倒退数步,满面惊骇。 他的右手虎口处出现剧痛,虽然尚未裂开,可已经受创。 这一击,他从阿水那里感受到了无法阻挡的力量。 方才交击之前,他便已经察觉不对,阿水的刀好似永远都要比他快上半分,于是他中途忽然变招,转攻为守,堪堪挡住了阿水这一刀,可他即便中途已经卸力,却依旧险些被这一刀废掉一条手。 另一边的闻潮生饶有兴趣地看着尔墩。 普通的敌人跟阿水之间是没有交手的,能让自己的刀兵与阿水手中的柴刀交击,便证明了他有与阿水过招的资格。 “好刀法。” 阿水挑眉赞叹。 她知道尔墩乃是四境,不想与之缠斗,方才那一刀,她用了七分力,居然没能伤到对方。 “来个人帮忙,别看着!” “这女人很强!” 尔墩对着自己的同伴沉声一喝,再度摆开架势,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凝视着阿水! 又有两名四境站了过来,客栈内,吉斯希面容之间有些焦虑,似乎在担心阿水那边。 “阿水,都杀了,我留他问个话就行。” 闻潮生开口,剑指竖于胸前。 身侧,无数剑影出现,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 PS:装修那边儿又出幺蛾子了,请个假,明下午补一章。 第610章 败闻(一) … 尔墩面色凝重,在方才与阿水短暂的交手过程中,他未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任何江湖路数,只是直观地觉得阿水挥出的每一刀都藏着让人绝望的速度与力量。 更让他觉得诡异的是,阿水挥出的刀在他的眼中并不快。 过往的十几年里,他鏖战过数位同境的高手,其中不乏有刀剑大家,这些人手中的刀兵属实是快到令人发指, 一些他不但看不清,甚至连长年累月锻炼出来的敏锐感知也无法识别。 但这些人带给他的压力都远远没有阿水大。 阿水的刀他能感知到,能看见,但却有一种挡不住的恐惧。 玉楼罗本来就是以杀伐而闻名四方的宗门,能在里面折腾出名堂的人,没有一个弱者与怯战之人。 尔墩刚与阿水一交手,即刻便叫来了同伴助阵,其余人心中凛冽,自是不敢丝毫大意。 此刻,闻潮生用剑影封住了那名端着封魂罐的首领,不让他逃走,阿水则彻底放开了手脚,冲着三名四境杀去。 刀锋挥出了从战场之上带来的风声,这一次,三人眼中的刀不再是慢刀,他们几乎看不清阿水手中锋刃的轨迹,一场理应精彩的对抗最终却变成了压制。 咯! 浑身七百一十七窍的潜力岂是常人能够抵挡,那看似瘦削的身躯下隐藏着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一刀便直接斩碎了尔墩迎上的那柄由玄铁所铸的斩骨刀! 颤鸣的刀刃碎片翻飞,划过了其中一人的面庞,险些直接将他的眼睛切开,毫厘之距,他虽躲开,却不是因为他的速度与反应够快,而是他的运气够好。 丹海神力浩浩奔涌,宛如长江一般,每每涌过阿水身躯的一个穴窍,就会获得新的力量,她一刀斩碎了尔墩的斩骨刃,第二刀便直接划开了尔顿身旁那边使用双刺的男人胸膛,好在石油胸骨的抵挡,没叫他的心脏被直接切开,那人强忍着剧痛匆忙倒退,还未稳住伤势,便看见尔墩也狼狈退回。 他们一撤,第三者就没有这般好运了。 他像是一名孤高桀骜的勇士,单手持剑,背对众人,独自面对阿水这山呼海啸般的震怒。 阿水的丹海之力混杂着逍遥游的力量一同在经脉中疯狂奔涌,是诸多武者从未见到过的浑厚深沉,一股又一股的力量冲入穴窍之后激昂且兴奋地颤抖,阿水抬手一刀劈下,那人便见到了四境极尽。 与闻潮生走了一条独辟蹊径的路子、找到提前使用五境的力量不同,阿水是属于将前四境这世间大流修行的法门走到了极致,浑身七百二十窍尽开之后的确有着超越凡人所能拥有的力量极限,如今虽然有三窍被道蕴伤钳制住,可她的强大依旧不是寻常四境能够抵御的。 刀刃斩断兵器,划开皮肉,割开筋骨。 他的命随着鲜血的喷涌彻底消散。 “永康!” 立于尔墩身畔的那人似乎与被阿水一刀斩杀的这名四境有些交情,歇斯底里地叫出声来,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与此同时,闻潮生那头也动了。 他没有给敌人留下任何机会,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闻潮生几乎每一次面对的敌人都极其强大,倘若他给任何一人留下了机会,他就没法活到现在。 这是个好习惯。 所以,当漫天剑影交织的那一刻,独属于死亡的盛宴开始引吭高歌,二人联手,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将在场玉楼罗宗门弟子几乎屠杀了干净,当闻潮生单手掐住那名首领身旁最后一名四境的脖颈,并看着他眼中的神光逐渐消散时,那人问了他一句话: “为什么?” 闻潮生仔细听了听,却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咔嚓。 他手上轻轻用力,那人的脖颈便被闻潮生扭断,歪折成为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最终,闻潮生与阿水站在了那名带队前来的首领面前,阿水皱着眉,非常厌弃地瞥了此人一眼,接着甩了甩刀上的血渍,转身朝着客栈里走去。 “老板,还有酒吗?” 阿水开口,那掌柜的给吓傻了,忙不迭点头: “有有有!” “姑娘……女侠稍等,这,这就给您上酒。” 闻潮生与那名玉楼罗的首领面对面相视,他仍旧将自己的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就如同刚开始他出客栈时的那样。 闻潮生面带微笑问了他的名字。 短短的时间里,他们的情势似乎完全对换了,以至于抱着封魂罐的这人还没有完全适应,他宽大的袍子可以遮掩住他颤抖的身体,却难掩眼中的恐惧,纵然他很想表现得有骨气一些,可这满地的碎尸与腥臭难闻的血气却无时无刻不再刺激着他的神经。 凶残嗜血成性的人不代表就不怕死。 事实上,往往那些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对别人挥下屠刀的人,在自己面对即将挥落的屠刀时,同样也会恐惧。 不是每一个猎人都做好了成为猎物的准备。 “我叫……孟樊广。” 他还是回答了闻潮生的话。 因为在他犹豫的那个瞬间,孟樊广见到了闻潮生眼底的杀意。 显然,对方的耐性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 “孟樊广……怎么听着这么像齐国人的名字?” “见你的样子应该在玉楼罗里有些地位,我问你几个事。” 孟樊广要比闻潮生高出半个头,但在气势上,他如今连闻潮生的一成都没有,明明就站在闻潮生的对面,却活脱脱像一个阶下囚。 “什么事?” 闻潮生道: “第一,方才你说,我这个齐国人马上就要无家可归了,什么意思?” 孟樊广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闻潮生一眼: “你……不知道?” 对方明明是个齐国人,按理说对于齐国的事情应该比他了解的要多才对。 闻潮生见到孟樊广的讶异,眉头渐渐一皱。 PS:还有两更晚点发 第611章 败闻(二) “知道什么?” 闻潮生盯着孟樊广的眼睛,随时观测这个人是否在说谎,后者被这眼神看得实在是有些发毛,便只好将知道的事情讲了出来: “齐国在东部与赵国的对阵之中大败,支援过去的十五万大军被灭了几乎一半……剩下的溃不成军,听说正在逃亡,估计用不了多久也会被彻底剿灭……” 闻潮生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内心竟然没有多少震惊,更多还是沉重。 因为对于齐国东部的状况,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齐国落败,很可能便代表着燕国与赵国开始发力,联合在一起要对齐国动手了。 “齐国的军队落败,那参天殿的那些圣贤呢?” 闻潮生隐隐觉得不太对。 参天殿此次出去十五名圣贤这件事情天下皆知,风声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中。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齐国的参天殿竟然会派出十五名圣贤去东边的战场,这十五人可是实打实的六境修行者,是站在这个世界武力峰顶的那一批人,有他们在,齐国的军队怎么可能会这么容易就溃败? 再者,这十五人也绝不容易对付,闻潮生虽然对于齐国的书院极为不屑,但参天殿内的那些人修为可是实打实的六境,十五名六境若是聚在一起,闻潮生觉得这个世上若是不出七境,怕是也不好动他们。 “这……倒是没有什么消息,不过既然军队已经溃败,想必他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 孟樊广没有说谎,他确实没有听说有关齐国参天殿圣贤的消息。 闻潮生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那十五人只有三种去路。 一者,因为傲慢而被蒙蔽了心智,分散开来逐个击破。 二者,他们叛离了齐国,被燕、赵那边儿的大修行者说动,成为了伐齐的一员。 三者,燕赵这些年藏了世人根本没有想到的恐怖力量,正面击溃了这十五人。 这三种情况都很荒谬,但相比之下,前面两者要稍微现实一点。 闻潮生出来塞外不久,没想到竟然从孟樊广这里得到了关于齐赵边境的战况,于是很快闻潮生便发现了另一个敏感的问题,他对着孟樊广问道: “等一下,你身居塞外深处,怎么会对齐赵那边战事如此了解,你是从哪儿拿到的消息?” 这个问题,直接问得孟樊广身躯一僵,他的鬓角开始不自觉地渗出冷汗,语气也变得吞吞吐吐。 “我……我听人说的。” 闻潮生追问道: “听谁说的?” 孟樊广沉默片刻,咬牙道: “就是坊间的传言。” “塞外到处都有风声,四国之战虽然没有波及塞外,但我们对于你们的战事也很关心,毕竟……” 他话还没有讲完,身体却绷得更加僵硬了。 不是因为脑子一片空白,没有谎话继续编造,而是他的胸口传来了剧痛。 一道裹挟着冰冷寒意的剑影已经刺入了他的胸口。 这剑影里蕴藏剑意,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孟樊广能够感觉到,倘若这剑影再往前三分,他的心脏就要被活活扎穿…… 一时之间,孟樊广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小心,生怕自己的心脏一个不注意撞在闻潮生的剑影上。 “你我坦诚相待,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命。” 闻潮生单手伸到了孟樊广的脑后扣住他的后脑,让他贴得稍微近些,压低声音道: “活着,得有活着的价值。” “我还愿意跟你聊聊天,可以了。” “你看见我身后客栈里的那个女人没有?” “她好可怕的,每次喝完酒就要杀人。” “看看你的这些兄弟,啧啧,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怎么,你也想步他们的后尘?” 孟樊广动也不敢动。 因为方才闻潮生这个小小的动作,让那锋利的冰冷剑影在他的胸膛里又离心脏近了两分。 “我……” 他努力睁着眼,仍旧在做最后的心理挣扎,闻潮生不徐不急,让恐惧发酵击溃他的内心防线。 这很容易。 孟樊广这样的人根本没什么信仰,他唯一需要守护的东西只是自己的生命。 而他的命此时此刻就在闻潮生的手中。 很快,他顶不住了,喘息道: “消息……消息是从燕国来的。” 闻潮生眼底有光芒闪过。 “燕国……” “燕国的人怎么会跟塞外扯上关系?” “我记得好像塞外三大氏族之间有过约定,怎么,贺兰氏族通燕了?” 玉楼罗为贺兰氏族在服务,而孟樊广说消息是从燕国传来的,自然而然,贺兰便通燕了。 对于塞外来说,这不是一件小事。 如今拓跋氏族被忽然架在了火上烤,就是因为与齐国合作的事情被爆了出来,让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变成了同一个阵线上的队友,而如果贺兰氏族通燕的消息也被爆出去,那塞外的局面就很有意思了。 到那个时候,除非单于氏族也一早与他国相通,否则他们就会陷入极度尴尬的局面。 他们需要站位。 可是……那个时候他们又该站在哪边儿呢? 闻潮生以最快的速度锁定了贺兰氏族,这一点让孟樊广感觉到后背发凉,他不知道对方一个齐国人到底知道些什么,可对方的嗅觉好似过于敏锐,这些消息,玉楼罗宗门内部只有核心成员才知道,而且是严令禁止外泄的,一旦被发现谁泄露了消息,下场会非常凄惨。 不过,孟樊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会儿如果他不回答闻潮生的问题,他直接下不了场,也不可能会有下场了。 “我真不知道关于氏族的事,我只是玉楼罗宗门内部的核心弟子,平日里只负责帮忙处理重要的事,但涉及到氏族……那只有长老他们才晓得了。” 孟樊广仍旧是不敢继续在这件事情上深聊,他言辞诚恳,闻潮生也无法完全判别出他是不是在撒谎,于是将话题转向了另外一头: “好,这件事情我暂且不问,与我此行来塞外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跟聊聊另外一件事。” “关于……滕烟城城主的家人。” “他们现在在哪里?” … PS:先洗个澡,剩下的一章再补。 第612章 一场交易 … 闻潮生好像知道很多事情,而且每件事情都是触目惊心的大事。 随着滕烟城三个字一出口,孟樊广就知道坏事了。 他震撼的同时又百思不得其解,这件事情明明是他们宗门内的两名五境长老做的,选择的时间又是夜深人静之时,按理说两名天人做这种事情绝不该留下任何隐患才对,为什么闻潮生一个塞外的人会知道这件事? 难道说……他是在诈自己? 在孟樊广的眼中,闻潮生实在是过于神秘,他不清楚闻潮生的由来,不清楚闻潮生的实力,更不知道闻潮生的动机,只觉得闻潮生这个名字有些莫名的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但是乍一想,他又想不起来。 在他沉默的时间里,闻潮生忽然嘴里吐出了一个字: “五。” 孟樊广一怔,还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五?” 闻潮生: “四……三……二……” 倒数的时间像极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几秒,孟樊广终于反应了过来那几个数字所代表的意义,额头上的青筋闪动,他急忙大叫道: “我说……莫急,莫急,我说!” 他咬着牙,即便知道这件事情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却仍旧还是讲道: “那几人目前被关在了宗门的天牢里,那里需要权限才能进入,除了宗门长老随身携带的令牌,其他人……” 闻潮生玩味地说道: “所以,你没办法带我们进去,对吧?” 这是一句很恐怖的话。 换一个合适的翻译便是:所以,你已经没有用了,对吧? 孟樊广还记得方才闻潮生讲的那句话。 活着,得有活着的价值。 反之,倘若他对闻潮生没有了价值,他也就没有继续活着的理由了。 在这个短短的瞬间,孟樊广求生的欲望已经抵达了极致,他快速在脑海之中搜寻着任何能让自己活下来的可能,挖掘着自己在玉楼罗宗内到底还有什么潜在的价值,最终,他想到了什么,大声道: “有!” “我有办法带你们进去!” 他话音一落,正欲深入他胸口的利剑这时候又回退了一分。 闻潮生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 “真有假有?” 孟樊广: “真有,真有!” 闻潮生见他信誓旦旦,来了兴趣,点点头。 “说说你的想法。” 孟樊广望着远离自己心脉的那道剑影,喘着粗气,浑身几乎虚脱,他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功夫,根本找不到任何破解的方法。 “虽然长老的令牌平时都是随身携带,但……我的师父会有一个特别的时间将自己的令牌取下,我可以帮你拿到令牌,两个时辰之内,你带着人走,如何?” 闻潮生看了他一眼,挑眉道: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跟着你进入玉楼罗?” 孟樊广一边喘息,一边说道: “这里的人死完了,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届时只要随便编撰一个谎言,将宗门的注意力引到其它地方去,能争取很多时间!” “不过……为了不出现意外,你最好把事情做得再绝一些。”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示意客栈那头。 先前他们来的时候,店里的客人已经全都跑光了,但是掌柜的与小二却还在,他们目睹了所有事情,如果回头玉楼罗宗门的人跑到这个地方来询问,他们一旦将事情全部抖出去,那很可能闻潮生他们所有人都会陷入危机。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沉默,让他们永远说不出话。 这一点,闻潮生也清楚。 譬如当时在北崖山外,他与送信的燕佟同样没有恩怨,但最后还是送了对方一个痛快,原因就是他不想拿自己与阿水的性命去赌。 走到今日,道德早已不是闻潮生做事第一考虑的要素了。 如果有必要,他也会让这客栈的掌柜与小二彻底闭嘴,但除此之外,他有个更好的解决办法,在不泄露秘密的同时,也可以不那么残忍。 “我有方法可以暂时安置他们,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 孟樊广喘着粗气: “想清楚了,这可不只是关乎我的性命,谎言一旦被迅速揭穿,你们身在玉楼罗宗内,只怕也很难离开!” 他不知道闻潮生怕不怕死,但他是怕死的。 闻潮生: “我从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也希望你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去了玉楼罗宗内,我不管你以什么样的方式,一定要让我一直待在你的身旁,否则……我会直接送你去见你周围的那些同门。” “听懂了?” 孟樊广咬牙道: “成交!” 他知道,对方这么做,就是要一个随时都能杀死他的机会。 可他不敢不同意。 如何逃脱闻潮生的魔爪,只能日后再作计较了。 “最后,我还有一个问题。” 闻潮生与他达成了交易,便问出了一个与计划毫无干系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他心中的疑惑: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阴三」的人?” 这个名字似乎有一种奇诡的魔力,让孟樊广浑身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不……不认识,不认识!” … PS:补上了,晚安。 第613章 禁忌 … 身材高挑,面色苍白的孟樊广在听见了「阴三」这个名字之后,明显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先是吃惊,接着转为了恐惧。 似乎……阴三这两个字在玉楼罗宗门内是一种不能被提及的禁忌。 但通过孟樊广的反应已经可以确定,阴三这家伙……的确是玉楼罗宗门的人。 “想清楚再回答。” 闻潮生语气中已经带着警告。 孟樊广似乎回忆起了一些十分不好的经历,咬牙说道: “阁下若是与「阴三」走得不近,建议还是不要卷入其中了。” “这个人在玉楼罗宗门内是不可以被提及的禁忌。” “真涉及到了与他有关的事情,怕是你们也不好脱身!” 闻潮生闻言更加好奇了: “禁忌?” “何为禁忌?” 孟樊广回答道: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当年宗门内有几个和这件事有关的长老,最后,最后……” 他说着,眼皮跳动个不停。 “最后他们全都被练成了活傀。” 活傀。 闻潮生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孟樊广为他解惑道: “那是只有宗主才知道的路子。” “很残忍,通过某种奇虫与蛊术将活人炼成傀儡。” 闻潮生记起了在宁国公府的地牢中所了解到的那些事以及看见的傀儡,心想那的确是很残忍的方式,不过……为什么会被称之为「活傀」? 是因为那些傀儡都是用活人炼制的吗? 他问出了这个问题,孟樊广沙哑着声音道: “你见过阴三,应该看见过他炼制的那些傀儡吧?” 闻潮生: “见过。” 孟樊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傀儡……其实还活着?” 这个回答属实是有些出人意料。 没等闻潮生询问,孟樊广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被练成傀儡的那些人其实还活着,你们知道吗,那是最恐怖的事,如果「母虫」一旦陷入了沉睡并且休息,活傀就能获得一小点身体的控制权,那个时候,他们虽然不能动,却能开口说话、哀嚎……你知道,活傀都会说些什么吗?” “它们会说,疼,好疼,求求你杀了我,快杀了我……” “玉楼罗宗门的弟子,每夜子时都会听见他们的哀嚎与惨叫,直至寅初母虫苏醒才会消歇,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痛,不会难受,只是因为母虫苏醒之后,他们被彻底的控制了。” “你能想象吗?当一个人没有了心脏,甚至没有了大脑,他还活着,他的意识、魂魄,寄居在了一只虫子的身上!” “玉楼罗的宗主……我们称她为「京主」,她将一百多个活傀全部置于沼泽边缘的黑树林中,让他们每日每夜受尽煎熬,直至夜半发出惨叫,就是为了告诫玉楼罗宗门内的弟子与长老,这便是惹怒她的下场!” “她武功奇高,虽然同为五境,但宗门内的长老加在一起也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在宗门内,从来无人敢忤逆京主。” “你口中的「阴三」是整个玉楼罗的禁忌,因为与京主有关,所以……我们知道的很少,更不敢擅自往外讲。” 相比起被做成活傀,孟樊广觉得还是死了比较好一些。 而连一个如此怕死的人都宁愿在二者之间选择死亡,便足以见玉楼罗宗门的京主到底在众人心中留下怎样的阴影。 “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 “这件事,天知地知。” 见闻潮生已经这样讲了,孟樊广只得说道: “……他以前也是玉楼罗宗门的人,阴三的来历我们并不知道,只知他是京主那一脉的唯一传人。” “后来,大概七年前,阴三跟着一群人离开了宗门,具体去了哪里我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日京主发了很大的火,那一个月遭罪最惨的就是活傀,不知道京主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母虫彻底沉睡,于是活傀在宗门内哀嚎了整整一个月,许多才进入门内的弟子实在受不住,疯的疯,自绝的自绝,最后活下来的,大多患了病,整日里癫癫的……” 闻潮生道: “那你们开始搜集女人,献给贺兰氏族又是怎么回事?” 孟樊广: “这我就不清楚了,这件事情是京主直下的命令,那些女人被抓进宗门之后也是直接由京主传授她们武功,最后进入贺兰氏族,就连宗门内的长老也不清楚她们到底修炼的什么武学,不过……这些女人在被献给贺兰氏族之前,都有一个共性,那便是她们会变得特别听话,而且……” 讲到这里,孟樊广的脸色变得尤为古怪。 “总之很难说清,她们给人的感觉也像是傀儡,只不过没有活傀那么惨。” 从他的嘴里,闻潮生得到了很多想要的答案,而后他带着孟樊广来到了客栈之中,将接下来的计划告知与众人,在听到要伪装成玉楼罗宗门的弟子进入那座极为危险的地方去救人后,吉斯希脸都绿了。 “这……大人,我能不能不去?” 他开始与闻潮生掰扯: “你看啊,我这人吧,修为很低,打架打架不行,若是论及身份,被玉楼罗宗门的人认出来,那必然讨不着好,一旦暴露,会给您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他话还没说完,一柄冰冷的柴刀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阿水慵懒的声音像是地狱而来的催命符 “废话真多,不去留他无用,我直接砍了?” 阿水看向闻潮生,向他询问,吉斯希绿掉的脸一瞬间又变白,经历了方才的乱战,他哪里不知道阿水的刀快,急忙叫道: “去,我去!” “大人叫我去,那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去!” 这话非常真诚,完全发自内心的本能,他属实害怕自己但凡说慢了半分,自己的脑袋与脖子就分了家。 闻潮生点头,用一副「我很看好你」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又对一旁的王贤跟王镖头说道: “劳烦二位将这客栈的二人带走去一个不易被找到的地方,三日之后,咱们在此地会面。” … PS:先写一章,晚安。 第614章 面见京主 … 王贤年纪已经很大了,身上也没有武功,腿脚不便,让他跟随一同潜入玉楼罗宗内显然不合适,除了增加他们暴露的风险外,一无是处。 让他一个人留下来,也容易出现未知的麻烦,所以,闻潮生让王镖头与王贤一起。 至于吉斯希,闻潮生并不担心他中途会出卖或是背叛自己。 这人虽然实力浅薄,但脑子灵光,他比谁都清楚,玉楼罗宗门知道了他拓跋氏族的身份下场会是什么。 他的这个身份,就注定了他没有跟玉楼罗宗门任何合作与交易的可能。 想要从玉楼罗宗内活着出来的唯一可能就是与闻潮生紧紧绑在一起,尽可能在对方解救滕烟城城主的家人时不要给他添乱。 走的时候,闻潮生给了王镖头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者心神一凛,微微颔首,干咳一声,将客栈的掌柜与小二等一众全部叫了出来,跟他们说明了眼前的情势,众人看见了客栈外那般多的残肢碎尸,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们久居此地,对于玉楼罗宗的认识自然要比王镖头更深,他们可不敢继续待在这里,回头玉楼罗宗的人前来问罪,他们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指不定会被迁怒,到那时候,多半也会成为门外尸体的一员。 他们快速收拾了东西,跟着王镖头与王贤出去避难,王贤对于塞外的诸多区域十分熟络,可谓了如指掌,只要带上他,躲藏几日完全不成问题。 孟樊广为闻潮生三人讲述了很多玉楼罗宗内的事,其中便包括到了宗门内部之后,该怎么说话,该怎么才能短时间内藏住自己的身份等等。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闻潮生。 因为按照闻潮生的要求,在进入玉楼罗宗门之后,孟樊广必须要一直跟他待在一起。 就算离开,也绝不可离开十步之外。 闻潮生如今并非真正的五境,他没办法像吕先生那样直接种一道剑痕在对方的体内,如今闻潮生对天地道蕴的认识与使用还较为浅薄,他的剑意一旦离开自己的掌控,很快就会消散。 闻潮生刻意跟他强调了这个距离,这其实也是一场心理战,其实如果对方真的离开他十步之距,想要逃跑,他未必能够一击瞬杀,不过,孟樊广即便有猜到也不敢去赌。 在塞外,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的武功。 人类的恐惧,最大程度便是来自于「未知」与「死亡」。 这二者,孟樊广兼具。 “此次下山,死了太多人,回山之后,势必要有一个交待。” “就算不见京主,也要见长老,你跟着我,得有一个跟着我的理由。” 孟樊广找来了山下一名在帮忙寻找搜罗女子的弟子,闻潮生一剑斩了他之后,换上了他的衣服。 “阁下……此来塞外,是因为拓跋氏族?” 闻潮生冒险进入玉楼罗是为了寻找并且解救滕烟城城主的家人,而滕烟城属于拓跋氏族的势力,此前说拓跋氏族与齐国才密谋合作,眼下闻潮生这样的齐国强者就突然出现,很难不叫孟樊广多想。 对于孟樊广的询问,闻潮生瞥了他一眼,后者急忙回道: “阁下若是不想说便不说,我只是单纯好奇。” 闻潮生道: “与拓跋氏族没有直接关系,我救他的家人,有其他缘由。” 即便是面对吉斯希,闻潮生也没有说出他真实的想法。 孟樊广思索着闻潮生的话,带着他们进入了沼泽黑树林。 这是在陈国与齐国很难看见的地势地貌,目之所及,蛇虫遍地,獐鼠横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散发着淤泥臭味的潮湿,一些隐于枝叶间斑斓看得人心惊肉跳。 “我不喜欢这里。” 吉斯希直言不讳,方才一条绿黑斑纹的长条从树上垂下,若非是他躲得快,怕是要被狠狠咬上一口。 “玉楼罗为什么要挑选这么一个地方来建设门派?” 孟樊广走在前方带路,没有回答吉斯希的问题,再一次纠正他道: “进去之后,不要再提「玉楼罗」这三个字,称「天宫」,叫宗主为「京主」,切记,切记!” “若是出了纰漏被发现,我也没办法救你们。” “待会儿我带你们先去各自身份的「营房」,你们在里面等待至夜晚子时,闻……先生得随我去见一次京主,山下出了这么大事,必须得通知她,听她再作决断。” 吉斯希点头,阿水偏头看向闻潮生,眸子里有一丝凝重。 先前听孟樊广的讲述,这玉楼罗宗门的掌门是一个修为极强,但心中无比扭曲变态的疯子,这样的人若是发现了闻潮生假冒天宫弟子,必然会有一场无法遏制的大战,若在其他地方尚且还好,但这在人家的地盘上,真起了纷争,还有几名五境的长老前来帮衬,他们二人很难应付。 闻潮生却给了阿水一个放心的眼神。 越过了黑树林,前方出现了高山,这片绿地的涵盖范围极广,能容纳好几座大型城池,但因为大部分地方猛毒太多,不适合常人居住,也很难清理,于是这里才多年无人光顾。 天宫,便建在一座绿山之上。 诸多建筑多以木制,与藤蔓相交,凿入岩层,依山而落。 一眼望去,这座所谓的天宫隐于瘴雾之中,竟真有几分仙气。 “山中环境复杂,许多道路受密林遮掩,初次来时极容易迷路,你们不要乱走,今日大部分弟子都已经下山帮忙搜罗合适献给贺兰氏族的女子,山中清净,眼睛少,我先带你们走一条小路去营房。” 营房,就是天宫内弟子们自己的住处。 这些房子大都简陋,简单安置好了阿水与吉斯希后,孟樊广便带着闻潮生前往面见京主。 “待会儿我们就在殿外,你尽可能隐藏自己的气机,京主大部分时间都在「森罗殿」中,不会轻易出来,对外界的事情也不关心,只要你不说话,她应该不会猜到你是外来者……” PS:还有一更比较晚,大概凌晨两点,晚安。 第615章 黑色的藤蔓 … 对于那个传闻中凶神恶煞的京主,闻潮生着实心中也有一些好奇。 他很好奇,那个在孟樊广等一众弟子心中犹如魔鬼的恐怖存在,究竟长什么模样? 二人沿着一条黑色藤蔓缠绕的盘山路往上,闻潮生目光落在山体的墙壁上,看见那些藤蔓时不时会抽动一下,在其中似乎流淌着什么,闻潮生的目光顺着藤蔓攀向了山巅,但那里被云雾遮掩,看不真切。 望着被藤蔓密密麻麻覆盖的山体,闻潮生有一种莫名的错觉,好似这些藤蔓……是某种巨型生物的血管。 诚然,这个世界虽然能够修行,可闻潮生至少在目前为止,还没有见过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所谓的神仙等等,他见过最为神奇的,也无非就是一些七境的圣人手段,诸如小瀛洲,诸如雪山金莲等等……可是,这玉楼罗宗内实在是处处透露着邪乎,叫他总是会忍不住多想。 “天宫养蛊么?” 闻潮生问了一句。 路上无人,其实就算是放在平日里那些弟子没有下山去办事,这条路也是空空荡荡,他们最害怕的就是京主,平日里避之不及,又怎么会往森罗殿靠呢? “蛊……太多了。” “这绿地,这黑树林就是一片天然的蛊场。” “不仅许多天宫的传承与「蛊」有关,甚至就连京主本人也会养蛊,所谓的活傀就是蛊术的一种。” 咻—— 一阵风过,闻潮生将剑意藏于风中,切开了身畔的一根藤蔓。 果不其然,里面淌出了黑色的液体,腥臭难闻,依稀之间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些藤蔓是什么东西?” 孟樊广: “我也不太清楚,它们是从森罗殿中垂落下来的,似乎与殿中的什么东西有关。” “那座大殿很……我讲不出来,待会儿你到了就知道了,没人想去那里,没人想要进入殿中看看,就连天宫的长老都不愿踏入森罗殿一步。” 越是往山上的森罗殿走,孟樊广表现得就越是紧张,虽然凭借他在玉楼罗宗的多年经验判断,京主对于山下弟子被屠杀的事情不会太过关心,顶多会让他将这件事告知与宗门内部的长老,叫他们去处理,可他也无法完全断定自己的谎言不会败露。 一想到谎言败露的下场,孟樊广便极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知不觉,森罗殿的轮廓一角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眼中,孟樊广深吸了一口气,整顿心神,他感觉自己袍子下面的手在颤抖,这不是因为闻潮生留在他身上的伤势,而是内心充斥的恐惧。 他驻足了短暂的时间,闻潮生平静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耳畔: “不要尝试去压制恐惧,对抗会让你失去平衡。” “试着接受它,然后在窒息中慢慢呼吸,找回原本的自己。” 他的话让孟樊广一怔,这样的描述固然有些抽象,但在合适的情景下,便成为了合适的指引,孟樊广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果真慢慢放松了下来,虽然手脚仍旧颤抖,但孟樊广已经在心里做好了面见京主的准备。 闻潮生曾经经历了许多次的生死存亡,或是风雪,或是冷眼,或是刀剑,每一次他都会感到害怕,闻潮生也曾尝试去压制这种会让他变得脆弱的情绪,但很快他便发现,自己在强行去压制恐惧的过程中,反而变得更加脆弱,更加敏感了。 于是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接受恐惧,适应恐惧,习惯恐惧。 当他彻底接受并且习惯这种情绪之后,恐惧对他的影响自然也就变的微乎其微了。 这是一个过来人的经验。 孟樊广继续迈步向前,与闻潮生一同来到了森罗殿的门口。 与它的名字十分贴切,这座大殿被密密麻麻的黑色藤蔓缠绕包裹住,周围荒草丛生,一些杂草肆意妄为地生长,甚至已高过了人身。 明明是一座大殿,如今看上去却像是一座孤墓。 孟樊广伸掌在身后虚摁,示意闻潮生就站在那殿外广场的十几座石柱间,自己则慢慢往前,来到了大殿那已经锈渍斑驳的大门外,他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在地上,闻潮生便也单膝跪在地上,接着听孟樊广说道: “京主,山下……出了点事。” 殿内许久无人回应,以至于让闻潮生怀疑那位所谓的京主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这里。 但孟樊广没动,他自然也不动。 静静等待半刻钟后,殿内忽然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那是……某种东西在不停摩擦的声音,闻潮生听不出到底是什么在摩擦,这声音从大殿的深处一点点蔓延到门口,而后,闻潮生听到了一个极度沙哑苍老,呕哑难听的女人声音: “什么事?” 孟樊广心脏怦怦狂跳,他说出了一早想好的谎言。道: “我们在山下……遇见了拓跋氏族的人。” 第616章 就绪 … 裂纹斑驳的石柱上,有绿蜥正在攀爬,它们速度极快,时而在柱东,时而在柱西,然后眨眼间的功夫便又消失不见。 远远伏身在石柱遍布的广场中央的闻潮生听着对方的声音,不断揣摩着对方如今的状态。 一个人的状态好坏,无非从神、色、态、音四个方面来展现,若是一个人说话中气十足,果断且没有拖拽,那往往此人血气正盛,而森罗殿内的女人声音这副模样,若非是垂垂老矣的残烛老者,便是已经油尽灯枯的将死之人。 但凡孟樊广在路上没有一个劲儿地跟闻潮生三人强调京主的恐怖,以及他内心最真实的恐惧表现,闻潮生一定会在这一刻略微放松警惕。 但现在,他不敢丝毫松懈,随时随地做好了被认出来,与对方直接交战的准备。 当然,除了交战以外,闻潮生还有其他与京主交流的方式,不过,那都只是作为不时之需准备的。 孟樊广将山下那些弟子的死亡直接全部推给了拓跋氏族,那四个字在塞外有着难以想象的含金量,让森罗殿的主人声音一下子变得阴森冰冷起来。 “拓跋……呃……呵呵。” “孟樊广,你在说谎。” 孟樊广听见对方如此质问,反倒是安心了些,因为京主根本不可能仅凭借他的只言片语就判断出这件事情的真假。 “京主,弟子绝不敢对京主有丝毫隐瞒。” “先前弟子奉京主之命下山寻找此次进俸的女子,本来一切都如往常一样,然而后来,辟水亭却来了一个五境,直接对我们大打出手,灭了百人……那人不知此刻是否还在辟水亭徘徊,于是弟子急忙收拢了周围的天宫人员,并带着罗烈回来跟京主报信!” 孟樊广口中的罗烈死于闻潮生之手,也是宗门内部的一名四境,修为与闻潮生看上去相仿,而且最重要的是,罗烈是一个哑巴,没办法说话,所以这也直接很大程度上减少了闻潮生暴露的风险。 单膝跪在外面的闻潮生似乎能够感受到有如实质的某种「注意力」正在自己身上打量,他尽可能地收敛了自己的气息,一言不发。 在京主探查闻潮生的短暂时间里,紧张的并不只有闻潮生一人,实际上,与身上已经被冷汗渗透的孟樊广相比,闻潮生甚至没怎么紧张。 这种剧烈的反差引起了京主的注意,她收回了打量闻潮生的注意力,对着孟樊广问道: “孟樊广,你在抖什么?” 虽然她人不在殿外,殿门也未曾打开,可隔着一道厚重的殿门,她却能听见孟樊广的身体在哆嗦。 突然的质问使得孟樊广愈发紧张,他的大脑陷入了时有时无的空白,关键时刻,闻潮生先前与他讲述的那番话浮现心头,他努力地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尽可能适应这种紧张,接着又说道: “京,京主,您知道,辟水亭是属于贺兰氏族的统治区域,寻常时候,拓跋氏族的人是绝对不会来这里的,这次他们忽然过来……还是一名五境的天人,会不会……会不会……” 他故意没有继续说下去,来天宫之前,闻潮生刻意跟他交代过,撒谎的时候,尤其是要转移别人的注意力时,千万不要一次性把所有的话讲清楚,说一半,让别人去想另外一半,在这个思考的潜移默化的过程中,对方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就会被转移。 事实证明,闻潮生教给他的这个方法很管用。 森罗殿内沉默了很久,京主重新说道: “通知其他长老了么?” 孟樊广叩首: “还没有!” “此事干系重大,弟子心想,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京主才行!” 京主回道: “去把羯云、黄沙、枯藤三位长老叫过来。” 孟樊广道: “喏!” “弟子这就去办!” 他弓着腰转身,对着仍旧单膝跪地的闻潮生挥了挥手,于是闻潮生也学着他的样子,跟在孟樊广的身后一同离开了这里,只是走的时候不知是他过于警惕还是真有其事,闻潮生总觉得如芒在背,好像那个殿内的京主,正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用一种冰冷的目光审视着他。 闻潮生的心理素质极好,不会因为对方单纯的打量就露出什么纰漏,离开这座山后,孟樊广在山腰处停下,长舒一口气,对着闻潮生道: “接下来……只要去通知三名长老,让他们去见京主即可。” “回头三名长老必然会接到京主调令,大概率黄沙与羯云二位长老会去辟水亭查证情况,而他们下山,正好又会让天宫的守备势力空虚,更加方便我们夜间的行动。” 闻潮生道: “令牌在枯藤的手中?” 孟樊广道: “天宫共有十一位长老,七名监司,每每遇见重要的事情,京主会指派黄沙与羯云二位五境的长老去做,我的老师关旌在天宫内主要负责与监司一同监管一些重要的囚犯,他修为如今还未至五境,但听说已摸索到了门道,最近修行得勤,所以我们的机会也多。” 二人去通知了三位长老,接着,孟樊广便与闻潮生去了阿水与吉斯希所在的营房,直至星夜寥寥。 为了以防意外,傍晚的时候,孟樊广还与闻潮生出去特意查看了一下天宫内一些堂口弟子的情况,确认他们都已经跟着两名长老下山。 大致的情况和孟樊广猜测的没有多大出入,到了夜半子时,他的师父按照惯例依旧去了一处山间洞穴内闭关参悟进入五境的方法,孟樊广偷走了他的令牌,召集了闻潮生三人。 “咱们的速度一定要快,这件事情做完之后,我必须要跟你们一同离开这里,而且永远不再回来,走的越远越好,否则一旦被他们抓住,下场会很惨!” 闻潮生如今伪装的人是「罗烈」,到时候宗门内部关押的滕烟城城主家属与罗烈一同消失,这件事情一定会清算在他的头上,无论他是不是有心。 所以过了今晚,他必须和闻潮生他们一同消失。 玉楼罗虽然凶名在外,可毕竟她不是氏族,统治的范围有限,只要他走得够远,就不会有事。 塞外那么大的范围,光凭着两三名天人想要找到他,难度很大。 第617章 天牢(一) 孟樊广在见到京主之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如果还想要活命,今夜过后就必须要跟闻潮生他们一同离开,而且走得越远越好。 当他拿到了自己师父的令牌后,便带着闻潮生三人第一时间前往了天牢。 那座监牢建立在沼泽深处,植物腐烂散发的臭气与淤泥的腥味在空气中疯狂争抢地盘,谁也不愿意让出一亩三分地来给对方。 这里虽然还暂且不至于形成瘴雾,不过人在这里待久了,难免身体会受到影响。 “一个门派里居然会选择用这么大一块地方专门制作监牢,看来你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帮贺兰氏族干这种事了。” 阿水声音冷漠,在沼泽的深处,她看见了一些林中囚笼,用锁链悬挂在一棵又一棵高大的树木之上。 一些囚笼中关押的人也不知到底受到了怎样的折磨,身体的某些部位已经腐烂,他们待在囚笼之中,摇摇晃晃,或是已经疯癫,傻笑地看着下面的人,或是惨烈地哀嚎着求饶着,他们已经不奢求从这个地方离开,只求孟樊广能够给他们一个痛快。 这些人身上戴着镣铐,被锁在了囚笼上,他们甚至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 相比起无端的杀戮,这种行径显然更加残忍。 阿水自己就不喜欢折磨敌人,她面对敌人或是对手,向来都是给个一刀痛快,所以在见到这样的场景之后,她对这个宗门已经厌恶至深。 孟樊广固然也能够听出阿水语气之中的恼怒,不敢得罪阿水,如今,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将自己当做是闻潮生阵营中的一员,说话也变得干脆起来,没有遮遮掩掩: “这很正常,至少对我们来说很正常,在你们的眼中,这看上去实在是过于残忍,可这就是塞外的生存法则。” “天宫说到底也就只是一个江湖宗门,虽然其中有不少五境的强者,但这绝不是我们跟氏族谈条件或是叫板的理由。” “毕竟氏族中也不乏有五境的强者,我们想跟他们合作,而他们却想的是如何吞并我们,你们看天宫在外凶名昭著,其实,当初面对贺兰氏族的时候,天宫十分被动,甚至连存活下来都成了问题,京主这么强势的人,最后都不得不妥协,与对方达成了完全不平等的合约。” “有些比较肮脏的事情,贺兰氏族身为统治者,不方便去做,那就只有我们去做。” “这并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阿水没有被对方的借口说动,冷冷道: “这里囚禁了至少上百人,他们每个人难道都是氏族的敌人?我看好多人连修为都没有,他们能威胁到氏族的利益?” 孟樊广对此没有回答,继续解释下去就是狡辩,而狡辩没有任何益处。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真相,事实就是,被关押在这里的许多人并非什么氏族的敌人,只是一些弟子下山巡逻的时候,遇见看到不怎么顺眼的人就抓回了天宫中,这些人日后可能会腐烂在这些囚笼内,也可能会被心血来潮的京主拿去做活傀。 他带着众人沿着沼泽的小路,一直去到了树林的更深处,天牢的前半部分没有守卫,只有被关押的囚犯,而到了一处隘口之后,他们见到了守卫。 不止一人。 光是四境闻潮生他们就看见了三人,其余二境三境的守卫总共加起来浩浩荡荡竟有二三百人,囚笼也不再是悬挂于树上的粗劣制品,而是开在了一座石山的山体内部。 这座山外面被各种青苔与不知名的植物包裹,与之前闻潮生见到的其他山体倒是不同,只是不知为何,到这个地方之后,闻潮生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什么味道呢? 闻潮生稍一思索与比对,便发现这股味道正是他下午白日与孟樊广一同前去面见京主时,在那座山上见到的黑色藤蔓的味道。 但奇怪的是,闻潮生没有在这里看见任何黑色的藤蔓。 隐约之间,他觉得哪里不太对。 不过已经走到了这儿,谁都知道没有后路,眼下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将滕烟城城主的亲属从牢笼之中救出来,然后离开这里。 他们越早从这里离开,也就越安全。 拖到后面那些出巡的长老回来之后,他们的处境就会更加难堪。 “何人?” 看守关隘的那名首领见到几人前来,勒令喝止,周围巡逻的人顿时神情警备,精神高度集中,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这边, “孟樊广。” 孟樊广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加冷漠,并且拿出了令牌。 “关长老那里接到了新的命令,要求马上转移从滕烟城抓来的犯人。” 看守关隘的那人见到令牌之后,神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但很快,他又皱着眉说道: “转移犯人,我们这里没有接到京主的调令。” 孟樊广冷冷道: “事出紧急,不久前几名长老出去查探,拓跋氏族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有五境的强者过来寻人,若是真被他们找到,就算人质能够保下,可你们想要天宫直面拓跋氏族的怒火吗?” 那人的神情迟疑了一瞬: “这……” 他有些犹豫。 一方面,他对于孟樊广还是比较信任,毕竟对方是天宫里最接近长老职位的核心弟子了,也是天宫中资历比较老的那一批弟子,对方概不能也不敢虚假传递信息,做出对天宫不利的事情。 但另一方面,他又恐惧京主。 万一呢? 万一这件事真的出了纰漏,他可承担不起后果。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是死吗?如果一死了之,反倒还轻松了。 他真怕因为自己的失职导致这重要的犯人被放走或是死去,最后被京主练成活傀。 可他刚想到这里,孟樊广声音就变得更加冰冷,甚至已经带着三分怒意: “关长老就是从京主那里接受到的调令,怎么,你连京主的话都不听了,是想被炼成活傀吗?” 「活傀」两个字着实是吓得他腿软了一下,这人迅速将令牌还给了孟樊广,转身让开了一条路。 众人之中最紧张的莫过于吉斯希,见到对方让路,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然而,几人还没有走进牢笼,那名隘口的首领便突然又开了口,叫住了众人: “不对啊!” “你们等等!” “若是关长老接受的调令……为什么他自己不来?” … 第618章 天牢(二) 不得不说,能够被指派在天牢作为看守的首领,他的脑子的确要比正常人灵光一些,即便面对这么大的压力,仍然保持着清醒的思考。 就是短短一个错身的瞬间,他就发现了孟樊广言语之中的纰漏。 可惜的是,他这一次面对的不仅是孟樊广,还有闻潮生。 能够自微末中崛起,在陆川、平山王等人的手里活下来,闻潮生自然也是一个人精。 他早就已经料到了对方会这么问,所以提前给了孟樊广一个能够堵住对方嘴的回答。 “我师父他老人家如今已经到了突破五境的关键阶段,前方万丈光辉只在朝夕之间,一些杂事让我这个亲传弟子前来帮忙,怎么,我没资格?” 眼见对方底气十足,没有丝毫露怯,这名监牢的守卫头子气势为之一滞。 孟樊广的师傅关某摸到五境门槛这件事情门派的众人几乎皆知,对于一个门派来讲,这是一件大事。 倘若对方真的已经摸索到了冥冥之中的那一丝契机,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定是突破更为重要。 “那倒没有,只是……随口问问。” “你们有长老的令牌,请进吧。” 众人到了门口,就在即将进去的时候,孟樊广忽然又转过了头,看着那名守卫说道: “今天京主好像遇见了烦心事,脾气特别差,午时之后,我们带着拓跋氏族的消息回来,第一时间见了京主,她对着我大发雷霆,我险些没能回来……而在得知了拓跋氏族的消息之后,她的心情就更差了。” “我想问问,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天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京主这这般恼怒?” 被忽然问到关于京主的那名守卫,先是神色一滞,随后仔细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 “我们一直在这个地方看守监牢,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也没有消息送过来。” 孟樊广短暂沉默的一瞬,转头进入了天牢深处。 他们一走,那名天牢关隘的守卫首领,急忙叫来了自己麾下管理的其他两名守卫,与他们吩咐道: “我觉得这件事情好像不太对,如果真的是转移犯人的话,咱们这里应该有消息……元池元羟,你二人替我去跟京主好生问问,这到底是不是她的意思,速去速回!” 第二人面面相觑,看见了彼此眼底的一抹难色,但很快,他们还是承应了下来,转头离去了。 路上走到一半,元池忽然拉住了元羟,后者愣在原地,转头看向前者问道: “哥,做什么?” 元池面色难看,四顾无人,将声音压低: “说你傻,你还真傻,你真打算去见京主啊?” 元羟无奈道: “厉大人发话了,咱们能有什么办法?”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事要是咱们没去,回头怎么跟他交代呀?” 元池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交代?交代个屁!” “没听刚才孟樊广说了吗,他一个核心弟子,今天去见了京主都险些没能回来,可见今天京主的心情到底有多糟糕!” “再加上拓跋氏族的消息传过去,就让她的心情更糟糕了,这个时候咱俩去见京主……你觉得咱俩活着回来的可能有多大?” 元羟被问的直接沉默了。 一些很恐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的脑海深处拼凑在一起,使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但若是咱们没去,事后万一出了问题……” 他的额头渗出了汗水,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 好像去与不去都会有天大的麻烦。 元池冷声道: “能出个屁的问题,那孟樊广在天宫里混的时间比厉枯海久多了,要不然说他怎么能成为核心弟子呢?” “而且今夜他是带着长老令牌来的,这肯定是上面的意思,难不成那令牌还能是他偷的?” “而且你往深处想,他有什么理由背叛天宫?” “又怎么敢背叛天宫?” 元羟被说得一愣一愣,他却也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有些倔地问道: “那万一呢?哥,万一……” 的话才说到一半,元池就把手摁在了他的肩膀上,声音也沉了下来: “你听我说,待会儿咱们就直接回去跟他说,这就是京主的意思,回头如果没出事,那就什么事都没有。” “而如果像你说的那样,真的出现了不可能的可能,直接受到惩处的也一定是厉枯海,按照我对京主的了解,她可没有那个耐心去听厉枯海解释缘由……” … 天牢深处,山脉之中有一条通向地下的路。 看着这地下宛如迷宫一般的牢笼,周围布设重重路障与机关,闻潮生不禁感慨道: “将一座囚笼修建得这么精致,看来这些年你们是真的没少帮贺兰氏族干脏活儿。” 甬道两旁每隔十步会有一根火把指引方向,上面散发的微光将原本面色苍白的孟樊广映得多了几分人色。 “能跟贺兰氏族搭上关系,甚至在面对拓跋氏族的问责时,还受到贺兰氏族的庇佑,这些年京主自然没有少费心思……至于那些脏活儿,这实在是很正常。” “氏族要发展壮大,要统治,要制定规则,他们自然不能在明面上做太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否则就会失去信力,塞外实在是太过混乱,大家向来渴望一个安定的环境,若连统治者本身都残忍无道,都杀伐无端,谁又愿意追随他们呢?” “我一个从未掌权的人都知道,纯粹靠着武力镇压和恐惧统治的族群,不可能长久。” “但是氏族的发展又必然伴随着无数的争端与血腥,不只是贺兰始祖,也不只是我们,其实塞外的三个氏族都是这样……没有谁比谁更好,只有谁比谁更强。” 说到这里,孟樊广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望向了吉斯希,他知道吉斯希是拓跋氏族的人。 而论极残忍,拓跋氏族难道就不残忍? 他们突然之间封闭了蓝河公国所有的进出口,然后在里面肆意屠杀其他两族的人,若非是那零零散散逃出来的人带出了消息,他们外面的人都还不知道蓝河公国之中到底发生着怎样惨绝人寰的事…… 第619章 天牢(三) 因为时间紧迫,这个计划随时都有可能会出现巨大的变故,所以孟樊广不敢丝毫耽误。 闻潮生和阿水很强,但他并不认为这两人能够同时对付京主和天宫之中的长老以及那么多的弟子。 更麻烦的是,一旦他们的真实目的曝光,孟樊广可以确定自己你一定是第一时间被清算的人。 京主最痛恨叛徒,而闻潮生他们也不可能会为了保护自己,和天宫的人大打出手,一旦自己和天宫发生了争执,他们必然会选择逃离。 他按照记忆中熟悉的路线,带着三人以最快的速度前往了这座天牢的最深处,越靠近那里,那股熟悉的臭味便越发浓郁。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这句话不是闻潮生问的阿水,而是问的孟樊广。 他们一同去见过京主,一同上过那座山。 所以,孟樊广对这股味道应该很熟悉。 仔细嗅了一下空气中的味道,孟樊广被火光映亮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里他虽然不是天天来,但是也走过许多次,此前他从未在这一座监牢里面闻到这种味道,天宫之中大约没有任何弟子和长老会喜欢这种味道,因为这股独有的霉臭气味,只有京主所在的那座山上才能闻见。 换句话讲,这股味道早就已经跟京主这个人绑定在了一起。 见到孟樊广不说话,闻潮生也意识到了什么,继续问道: “所以你以前来这里的时候,是没有这股味道的,对吧?” 孟樊广微微点头。 “确实没有。” 二人都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止住了话题没有继续说下去。 吉斯希听着他们简短的对话,莫名其妙身上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密密麻麻铺满全身。 “不是,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不就是正常的,潮湿的霉臭味吗,这里属于沼泽绿地,监考又是建立在地下,有点这种味道,难道不正常吗?” 二人都没有理会他,又往前走了一截,到了快要临近最后一个拐弯处的时候,孟樊广缓声说道: “应该不会是京主,过往的十几年里,她极少离开过森罗殿,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说话的时候,闻潮生一直紧紧盯着前方拐角处,那里闪烁着火光,阿水的手也悄悄摁在了刀柄处。 沉重的气氛正在发酵,孟樊广在最后一个拐角的前面驻足,他回头看向闻潮生三人,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 闻潮生没有说话,而是聚精会神地盯着拐角处,忽然之间,那里有一条长长的黑影猛地窜出,发出了咻的一声! 没人看清楚这道黑影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一下掠出拐角,直直地刺向了孟樊广的后背心口,孟樊广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噗嗤! 黑影刺入了他的后背,孟樊广的瞳孔骤然一缩,疼痛在没有蔓延之际,他已经感觉到了有东西从后背刺向胸膛,那东西第一次刺偏,马上又转向想要攻击他的心脏,然而也只是在这须臾之间,裹挟着道韵之力的剑影,瞬间切割,将那黑影斩断! 噗! 剑影斩过那道黑影的时候,居然像是切在了某种肉上。 下一刻,断掉的黑影瞬间收回,缩回了拐角的那头,而孟樊广也跪倒在地,双手撑在地面,鲜血一点一点顺着他的胸膛将衣服浸湿。 “有没有事?” 闻潮生上前询问,孟樊广咳嗽两声,咳出了鲜血,却是用单手摆了摆。 “死……死不了。” 他浑身都透露着凉意。 方才但凡闻潮生的反应再慢一点,那莫名黑影刺入他身体的角度再准一点,此时此刻,他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阿水戒备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先在他的伤口处周围点了穴,帮他止血,接着从他的后背中抽出了刺入他身躯的东西。 那竟然是……一根黑色的藤蔓! 被切割掉的断口流出了腥臭的液体,而空气中弥漫着的那股臭味,和这液体的臭味如出一辙。 见到这东西,孟樊广那苍白的脸色顿时又白了三分,宛如死人一样。 “这是……坏了?!” 这黑色的藤蔓原本只会出现在森罗殿所在的那座山上,纵然孟樊广不知道这些黑色的藤蔓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他明白一点,那就是覆盖整座山体的藤蔓都是从森罗殿中延伸出来的,所以这种藤蔓一定和京主有关。 眼下,黑色的藤蔓出现在了这里,那是不是意味着京主也在附近? 可是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离开森罗殿,来到这座天牢呢,难道说,她已经看穿了他们的伎俩? 念头光是一动,他便已经浑身泛寒。 “能走路吗,过去看看。” 闻潮生伸手将他搀扶了起来,按理说眼下的状况已经糟糕到了极点,不过他也没有自乱阵脚,与阿水一同走在前面,转过拐角口后,众人面向最后的一座牢笼,却发现那座牢笼里空无一人…… 第620章 地洞 随着众人来到了关押滕烟城城主家属的那座牢笼面前时,却发现牢笼之中竟然空无一人。 见到空空荡荡的牢笼后,吉斯希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站出来指着孟樊广沉声叫道: “孟樊广,你他娘的竟然敢算计我们?” 孟樊广捂着胸口,微微弓着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嘲讽道: “要是拓跋氏族多一些你这样的傻子就好了……若我以性命算计你们,还需要等到此刻?” “先前闻先生随我去见京主的时候,难道不是一个更好的机会?” 吉斯希有些慌了,他的慌乱不仅仅是因为眼前出现的离奇,也是因为自己的身份。 真到了逃命的时候,自己一个三境,必然会拖后腿,闻潮生他们又岂会因为自己留下? 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被无情抛弃。 “那些黑色藤蔓到底是什么东西?” 闻潮生跟孟樊广询问,而一旁的阿水则提着刀朝着那座空空的牢笼而去,认真勘察着现场。 “我也不太清楚,天宫里应该只有京主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些黑色的藤蔓长了十几年,可明明只在森罗殿所在的那座山上生长……这时候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还有滕烟城城主的亲人……也的确是被关在这座牢笼里的,三日之前我还来过一次。” 孟樊广的神情充斥着迷茫,显然他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此地的寂静酿成了令人心慌的阴翳,气氛变得越来越使人惶恐,吉斯希询问闻潮生要不要离开这里,趁着此时事情尚未进入最坏的阶段先行撤离,至于马枣的家人,可以日后再做打算。 “不急,先等等。” 闻潮生曾经面临过比这要糟糕很多的情况,即便在这样高压的环境下,他依旧能够保持冷静的思考。 “还等?再等一会儿人全来了!” “大人,走吧!” 吉斯希急得尿都快出来了,他甚至已经在脑子里盘算着,待会儿要不要自己了结自己? 先前孟樊广所说的关于京主的事情过于骇人,他是真的怕了,若自己最后被对方抓住,只怕连死的权利都没有,被做成活魁,无时无刻都要承受着惨无人道的折磨! 闻潮生望着阿水那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若这真是陷阱,我们现在出去才是自投罗网。” “这座监牢地势复杂,许多地方窄小,易守难攻,除非对方在外面放火,用浓烟将咱们熏出去,但这么大的监牢,又建立在地下,用来锁着许多重要囚犯,通风必然会做好,况且此地乃是沼泽之地,也没有那么多东西给他们烧。” “待在这里,反倒安全。” 闻潮生不徐不急地给他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处境,短短的一番话,叫吉斯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但待在里面是个更好的选择,确认了这一点后,吉斯希就不急着离开了。 “这座牢笼里面有陷阱门,你不知道?” 阿水那边突然传来了声音,她有了新的发现,众人闻言转过头去,看见阿水蹲在了牢笼中的一块石板面前。 见众人都看了过来,她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脚下的石板,发出了空洞的声音。 咚咚—— 显然,这块石板的下面还有路。 孟樊广望着阿水僵滞了刹那,也走了过去,他仔细看了看地面,一脸疑惑: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真不知道啊!” 闻潮生也来到了这边,淡淡道: “不止你不知道,也许连宗门内其他的长老和弟子都不知道,除了玉楼罗的京主以外,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指不定都已经死了。” 阿水轻轻将柴刀的薄刃一头插入了石板缝隙里,她尝试用力,将这块石板直接翘了起来。 果然是一个陷阱门,下方黑漆漆的空洞,没有焰火,不知多深,不知通往何处,并且散发着浓郁的臭气。 那股味道便是黑色藤蔓的味道。 “看来我们已经知道马枣的家属去了哪里。” 闻潮生蹲在了这黑漆漆的地洞面前,朝着下方看去。 什么也看不见。 吉斯希与孟樊广都不敢离那洞口太近,似乎生怕是这洞中突然窜出先前刺伤孟樊广的黑色藤蔓,一下子将他们两人穿成肉葫芦。 “要下去么?” 孟樊广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因为在他问的时候,他发现闻潮生已经有些跃跃欲试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也想看看这黑色藤蔓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像蛇一样的游动,还能以这么快的速度直接破开四境修行者的罡气,直接重伤一名四境巅峰的修行者……” “我走前面,你俩跟着我,阿水垫后。” 闻潮声说完之后,纵身一跃,直接跳入了面前黑漆漆的地洞之中…… 第621章 树根 黑暗自远古以来就是人类最害怕的东西之一,它代表着危险,也代表着未知。 而人类的情绪往往拥有神奇的感染力,当看着闻潮生面对一丝光亮也没有的地洞就这样直接跳进去时,孟樊广与吉斯希似乎也不那么恐惧了。 二人也懂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道理,没有等阿水催促他们,便紧随其后,只不过他们不敢像闻潮生那样直接跳入,而是双手撑着地洞的两旁,一点点地向下滑动。 这向下的甬道两旁有些湿滑,上面有黏黏的液体,二人必须很用力才能维持着向下滑动的速度。 这地洞大约有五丈高度,对于他们这样的武者来说,直接跳下去也没什么不妥,二人到底之后,阿水也从上面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忽然亮起了一抹光,几人看去,是闻潮生手中的夜明珠。 有了这光,二人紧张的情绪一下子松懈了不少。 这地下长长的甬道看上去像是一种巨蛇留下的巢穴,而在甬道之中遍布着粘稠液体,黑色的藤蔓紧紧贴在甬道的四周生长,时而会蠕动起来,宛如活物一般。 几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场面,不晓得这些藤蔓到底是什么,只觉得恶心的同时又渗人得慌,他们不愿靠近这些藤蔓,浑身上下都是鸡皮疙瘩,紧紧地跟在闻潮生身后。 有了先前在拐角处的经历,吉斯希心里非常清楚,一旦这些藤蔓想要攻击他,那他是绝对没有机会抵抗的。 只有闻潮生可能能救下他。 这地下甬道的构造十分复杂,再加上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几个弯弯绕绕之后,就连孟樊广都已经迷了路,当他看着手持夜明珠走在前方的闻潮生饶有兴致仍在带路,并且面对每个拐角时,他都做出了果断的抉择,一时心中好奇,低声问道: “这地下环境复杂,你认得路?” 闻潮生头也不回,声音在甬道中显得格外空荡。 “我都没有来过这里,又何谈认路?” 他这平静的语气与毫无责任感的内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中间两人心头一紧,孟樊广立刻道: “那咱们不就是在瞎走?” “这样下去,很可能不但找不到人,我们还会迷失在里面……” 闻潮生平静地回答道: “如果方向没有错的话,那就不会错。” 孟樊广完全猜不到闻潮生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连路都不认得,又何来的方向感,而且……这是在地下。” 闻潮生道: “我在脑子里画了一幅地图,就这么简单。” “而且就算我不认得路,我也知道要朝哪个方向走。” “毕竟你说过……这些黑色藤蔓只在森罗殿的那座山上生长。” 森罗殿三个字宛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刺入了孟樊广的伤口,让他呼吸停顿的同时,脚步也跟着停下,身后的吉斯希一个不注意撞在了他的后背上,吓了一跳,对着他道: “孟樊广,你在搞什么幺蛾子,走不走?” 孟樊广没有理会吉斯希,而是有些结巴地看着前方闻潮生的背影: “你,你要去……森罗殿?” 闻潮生: “不然呢?” 孟樊广急了: “可是京主还在森罗殿里面,你此去森罗殿,是想跟她开战吗?” 闻潮生: “擒贼先擒王,关押在这里的犯人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那根黑色藤蔓更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里,出现这一切的缘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的伪装被识破了。” “既然伪装被识破,那我们就更不能从原路返回逃出去,这个时候深入虎穴,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是最好的手段。” “先前去森罗殿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你们京主说话的声音非常虚弱,她好像状态很差……” 孟樊广愈发焦急,他听闻潮生的话,已经明白了闻潮生的意图,生怕闻潮生跑过去做傻事: “京主说话一直都是这样……退一步讲,她再虚弱那也是五境,是天人,阁下是厉害,我在塞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强的四境,但五境和四境有着天壤之别,更何况京主还不是一般的五境强者,动起手来,你觉得自己有几分胜算?” 闻潮生回道: “不知道。” 孟樊广还想说什么,后面已经传来了阿水冷漠的声音: “别挡路。” “快走。” 这冰冷的声音让孟樊广瞬间回忆起了阿水在客栈外砍人的场面,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再一次迈出了有些发软的脚步,麻木地一步一步跟在闻潮生的身后。 “疯子,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京主到底有多可怕,你们根本不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闻潮生十分关心地劝慰道: “你受了伤,失血挺多,少说点话。” 后面的阿水语气不善: “再念割你舌头。” 这绝对是阿水会做出来的事情,孟樊广闭上了自己的嘴,但心里却忍不住乱想起来。 都说齐国人以儒道为尊,为人谦逊有礼,而他们塞外多族则是以凶残闻名天下,可今日他遇见的这两个齐国人,却要比他此前在塞外遇见过的诸多敌人更为凶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想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但孟樊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如果闻潮生他们对抗京主失败,他会在第一时间自裁。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跟随着闻潮生在地下通道之中弯弯绕绕,空气中那股臭味愈发浓郁,到了后面甚至已经到了让人作呕的程度。 而原本窄小的通道这时候也逐渐的变得宽阔了起来,借着闻潮生手中夜明珠的光芒,众人看见地下两侧以及头顶上的湿滑的岩壁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藤蔓。 到了这里,黑色藤蔓已经不再像是死物,它们不停地缓慢地蠕动着,宛如一条又一条的巨大蚯蚓,看着既恶心又瘆人! 它们蠕动时发出的声音同样让闻潮生觉得熟悉,因为这股声音之前他在森罗殿中也听到过。 走到了这里,再无岔路。 四人顺着藤蔓的方向一直向前,最终抵达了一个地下的宽阔平台。 这里一片漆黑,没有火把,没有光明。 只有一棵诡异的树。 那些黑色的藤蔓……竟是这棵树的树根。 第622章 京主 几人跟随闻潮生来到了地下通道的终点,找到了那些黑色藤蔓的源头。 那竟然是一棵生长在黑暗之中的树木! 在看见这棵树木时,闻潮生内心的震撼是远超另外三人的,因为眼前的景象摧毁了他过往对于世界的认知。 植物需要依靠光合作用来获取并储存营养,换句话说,没有光的地方,植物无法存活,最终都会「饿」死。 眼前的地方暗无天日,莫说阳光,就连火光也没有,这棵树到底是怎么在这里生长,又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 闻潮生警惕着周围的一切,他带头踩过地面上那些黑色的藤蔓,一点一点朝着中心靠去。 另外两人显然对于这些黑色藤蔓心有余悸,但他们更不敢离开闻潮生太远,只能硬着头皮跟在他的身后。 脚踩过地面上的黑色藤蔓时,能够感受到这些树根竟然有一种人肉般的柔软,他们还隐隐觉得,在这柔软的中心处,包裹着类似骨骼的坚硬。 不知为什么,每当他们想到这树是活物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难不成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妖怪? 随着他们接近了树身方圆三丈之内的区域时,脚下的这些树根似乎忽然感受到了什么,受到了惊动,一瞬间缠上了他们的腿脚! “不好!” 被缠上之时,吉斯希沉喝了一声,他用尽全力想要挣脱,却发现这树根纹丝不动,并且其韧性极强,完全拉扯不断! 他的修为虽然在几人之中显得很弱,但在三境之中并不算低,这些年手上沾了一些颇有名气的人的血。 然而此时此刻,他催动浑身上下的丹海之力与树根进行对抗,却收效甚微。 腿脚上缠着的树根以极快的速度向上攀越,层层叠叠,要将他整个人全部包裹,活活吞没,另一头的孟樊广情况稍好,不过他现在受了重伤,也没办法全力催动丹海之力来挣脱这些树根的围困,被树根吞没只是时间问题。 随着这些树根以极快的速度将吉斯希全部包裹之后,便要将他拖入地下,吉斯希艰难地想要从树干的缝隙中伸出手,然而根本做不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下沉,看着外面夜明珠散发的微光逐渐消失。 就在他要绝望之际,身体周围的这些树根忽然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瞬间斩断,他先是觉得被紧缚的身体一松,接着便看到这些树根节节断裂,掉落在地。 树根的断口处非常光滑。 闻潮生瞥了他们一眼,周围密密麻麻的透明剑影将所有人护住。 树根被剑影切断之后,像是感知到了疼痛或威胁,越来越多的黑色藤蔓开始疯狂攻击众人,但面对那密不透风的剑影,它们就像是撞向石头的鸡蛋,除了将自己弄碎之外,别无用处。 闻潮生剑指竖于胸前,接着猛地一挥,凝聚的剑意顿时如潮水溃散,这恐怖的洪流将身侧所有的黑色藤蔓几乎当场震为齑粉! 就连不远处的树身也受到了影响,地面余下不多的树根开始慌张地如同游蛇一般向周围退散,一部分将树干团团护住,另一部分则潜入了地下。 “看来我们已经找到人质了。” 闻潮声盯着那几人合抱粗细的树干,随着他走近之后,靠着夜明珠散发的微弱光芒,众人这才看清,那原来根本就不是树,而是由黑色藤蔓交织而成的类似于树木形状的东西。 “我就说明明没有光,怎么可能会在这种环境下长出大树。” 闻潮生笑了笑,抬手对着「树身」一划,那些黑色的藤蔓顿时便被切开,然而,中间露出的却并非是人质,而是一个浑身腐烂的女人。 很难去用言语形容她外貌的恐怖,而比她外貌更加恐怖的是,众人惊诧地发现……这个女人竟然还活着! 她对着众人咧嘴一笑,血肉模糊的嘴里根本就没有牙齿,血红一片,看得人头皮发麻。 “居然能找到这个地方来,有点意思……不愧是杀了摩柯的人。” 女人一开口,众人就确定了她的身份,没错,她就是玉楼罗的京主。 其实就连孟樊广这个核心弟子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她的真实面容,此刻,他发现玉楼罗的京主原来是一个这样的怪物时,脑子里轰得一下变得空白。 除此之外,从女人口中吐出的这句话,也在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因为那句话里有一个让塞外许多人都心惊胆战的名字:摩柯。 “摩柯死了?谁杀的?” “闻潮生,还是那个女人?” “可……他们明明只有四境啊,怎么可能杀得了摩柯?” 他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向了与京主对视的闻潮生,恐惧早已如潮水吞噬了他,一想到自己先前竟然跟这个人动手,他便一阵后怕。 然而,此时此刻感知到面前女人状态不太对劲的闻潮生并没有丝毫欣喜,他的神色同样严肃,甚至还有几分凝重。 “果然,队伍里面有内鬼……” “我杀掉摩柯的事情,天知地知,只有几个人看见,内鬼是谁,王贤,还是那个镖头?”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谁派你们来的?” 腐烂的女人面对闻潮生一句又一句疑问,没有解答,只是「咯咯咯」地发出渗人的笑声。 她笑得很难听。 “谁派我们来?” “你可真有意思,隔着这么远来闯我山门,杀了我这么多弟子,现在还要想从我们手里救走拓跋氏族的人质……却说是我们在找你。” “不过没关系,没关系……这么一大笔血债,今日就在这里全部了结好了。” 闻潮生眯着眼。 “我能杀得了摩柯,也能杀得了你。” “要跟我算账,你想清楚。” “心思一动,我就不收手了。” … pS:今天欠一个,明天补。 第623章 鏖战(一) 见到眼前这个生长在树根中央的腐烂女人之后,闻潮生确认对方的状况非常糟糕,也不知到底是因为修行的功法出了问题,还是寿元即将走到尽头。 在这种状态下,对方的实力必然是不如摩柯的。 连摩柯都不是他的对手,又何惧眼前一个将死之人? 然而,面对闻潮生的威胁,腐烂的女人却丝毫没有在意,她只是「桀桀桀」地发出了恐怖的笑声。 “杀死我?” “好大的口气啊。” “摩柯的确是塞外难得一遇的五境高手,纵观我的生平,大约也只有在七年前的短暂时间里能与他正面一战,不过……” 她话锋一转,语气十分瘆人: “在这座山里,就算是三个摩柯来了,也休想从我手中讨到一点儿好处。” 话既已讲到这里,便再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所以闻潮生不再废话,他直接出剑了。 本来在他身体的周围遍布着密集的半透明剑影,将他护在中间,闻潮生轻抬起右手对着透明的剑影弹指,即刻便有几道剑影嗡鸣作响,而后以恐怖的速度刺向了不远处的腐烂女人! 咻! 剑影似虚非虚,似实非实,激射而出时,却带着激烈的嗡鸣,眨眼之间便已到了腐烂女人的面前。 对方似乎早有准备,闻潮生弹剑的那一刻,许多黑色藤蔓从地面猛地窜出,像是一条又一条的触手,将腐烂的女人护住。 嗤! 叮! 剑影与藤蔓相接触时发出了两道声音,一道沉闷,一道清脆,沉闷声是剑影刺入藤蔓外表时发出的声音,而那道清脆的声音则是藤蔓中部有什么东西将剑影阻拦下而发出的动静。 看见脆弱的藤蔓将这锋利的剑影阻拦下时,四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轻微的惊异,因为从先前的经历来看,这些黑色的藤蔓完全无法阻挡闻潮生身旁的那些恐怖剑影。 但此刻,他们好像在腐烂女人的支配下变得不太一样了。 夜明珠散发的清幽光辉照在了那些藤蔓的表皮处,众人看见那些藤蔓外表散发着紫色的光泽,并且还刻着一道又一道的不知何意的符文。 随着这些藤蔓从地下冒出时,这片宽阔的区域开始弥漫浓郁的恶臭,这股臭味令人作呕,即便是闻潮生与阿水也忍不住皱起了眉毛。 那种臭味各种尸体被掩埋在沼泽的淤泥中,腐烂发酵所散发的味道,不但恶臭无比,甚至还带着一些毒性,正常人闻了之后,脑子便昏昏沉沉的,神志不清。 闻潮生他们三人还好,受到的影响不重,但是吉斯希就没那么好运了,几个呼吸之后,他便明显觉得自己状态不太对。 可他即便知道又能怎样呢? 这个地方是几乎完全封闭,他只能回逃,然而一旦离开闻潮生身边,周围这些黑色的藤蔓随时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吉斯希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根本不敢回逃,只能待在闻潮生的周围,不乱动,尽量减少自己呼吸的频率。 同时,他也开始运转丹海之力,尽可能地帮自己祛毒。 闻潮生第一次攻击未果后,便知晓眼前情况严肃,他与阿水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会意,慢慢朝着他这边贴了过来,帮忙照看二人。 阿水知晓自己如今伤势尚未痊愈,她的实力受到了限制,在一对一的情况下,除非祭上性命,否则无法对一名五境的强者造成威胁,因此她并未逞强,让闻潮生在对敌的时候尽可能不分心。 第一轮攻击未果,还未等他们有下一步动作,腐烂的女人已经先动,只见她双臂一张,口中念念有词,到底是念的什么众人也听不太清楚,顷刻间,他们便感受到了脚下这些由藤蔓铺就而成的地面开始疯狂蠕动,接着他们脚下踩着的地面一软,陷入其中,就连闻潮生与阿水也未能避免。 闻潮生已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无数剑影将这些脚下的藤蔓纷纷搅碎,但这并未阻止他们继续下陷,很快,众人便发现了一件后背发冷的事,那便是在他们的脚下,那些藤蔓铺就的下方,原来根本不是什么泥土或石块,而是一片沼泽! 没有了藤蔓支撑,或者说只要玉楼罗的京主将众人脚下的藤蔓收回,那他们就会陷入沼泽之中,最后全部溺死! 众人的修为不浅,多多少少也学过些轻功与身法,若只是普通沼泽,他们倒不至于这般狼狈,但问题就在于,除了沼泽之外,他们还必须分出大量精力与这藤蔓纠缠。 换句话讲,至少吉斯希跟已经重伤的孟樊广根本没有精力在对付藤蔓的同时,还使用轻功使自己能够立于沼泽之上。 另一边,闻潮生的剑意在深入沼泽后威力大不如前,再加上他无法看见沼泽之中疯狂穿行的藤蔓,还要分神防备随时可能到来的攻击,那些裹挟着剑意的剑影自然命中率就低了许多。 众人在闻潮生的保护下,虽暂时没被黑色藤蔓缠住身体,可它们在沼泽中不停翻搅,也变相加速了众人的陷落,若是再不阻止,让情况继续恶化,几个呼吸之间怕众人就会彻底被沼泽吞没! “啧啧,你也算是个英雄,身上连丹海都没有,居然能走到今日,想来无论是你的天赋或际遇,皆是常人不能拥有,可惜,你这样的人对我无用,算你运气好,今日叫你死个痛快。” “不过,那个小姑娘……呵呵呵, 她这副躯体可真不错,简直就是天生的练武奇才,若是能将这副躯壳炼成活傀,我的实力会再上一层楼!” 玉楼罗的京主冷漠凝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阿水身上,那眸子深处所蕴藏的贪婪,根本掩藏不住。 第624章 鏖战(二) “战斗尚未结束,你便已经开始幻想,是不是有点为时过早?” 眼见双腿已快要下陷至膝盖处,闻潮生的眼眸跟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恐惧与慌乱。 只见他随手抓向黑暗,自虚无中拈来一片飞雪,碾碎于指尖。 飞雪一碎,凛寒自来。 密密麻麻的寒霜在众人脚下蔓延,那原本柔软的沼泽顿时变得坚硬了不少。 “快出来。” 其实不需要闻潮生开口,另外三人已在第一时间用双手支撑地面,将自己陷在其中的身体拔出来,紧接着这封闭式的宽阔空间中,出现了无数飞雪,众人脚下也开始结冰。 咯吱—— 这场面落在了除阿水以外的其他人眼中,属实是有些过于诡异了,他们皆知天人境的存在可以缩地成寸,可从未听说过四境的修行者能凭空唤出飞雪。 世间倒也有些特殊功法可让周身的丹海之力流转时,附着类似五行的特性,譬如,让一壶水快速冷却甚至结冰,或让一块冰加速融化,一块干燥的木头燃起火焰……但绝不可能像闻潮生这样,只是手指轻轻一动,便唤来大片飞雪。 这可是一处完全封闭的环境。 这可是……盛夏之时。 “这是什么邪门儿的功夫?” 此地中心处,被那些藤蔓层层保护之下的腐烂女人,脸上笑容消失,她紧凑着眉头盯着闻潮生,神情疑惑而警惕。 她能确认,这的确不是什么幻术,因为沼泽实实在在结冰了。 她对于沼泽之下的那些黑色藤蔓的控制正在减弱,并且随着时间推移,那股寒冷还在向下渗透,快有三尺之深! “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实在这么狭小的地方,要不了那么久。” 闻潮生没给对方机会,话音落下,黑暗的空间里,无数冰冷雪花顿时蜂拥而至。 每一片雪,都裹挟着致命的寒冷,都裹着无坚不摧的锋利! 飞雪呼啸而过,汇聚成为凛冽的杀机,狠狠撞向腐烂女人面前那些由黑色藤蔓构筑而成的壁垒! 咯—— 只用了极短暂的时间,这面黑色的壁垒便彻底结冰了,但上面纵有密密麻麻的狰狞伤口,却依旧未曾崩碎,坚硬地立在那里。 “没用的,在这里,你们不可能杀死我,甚至就连六境的强者来了,也拿我没办法。” “束手就擒,乖乖等死,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黑墙背后,腐烂女人舔舐着自己嘴唇,每一个字,都充斥着让人绝望的气息。 这些被冰封的黑墙忽地嗡响,猛地朝两边分开,冰层崩碎,露出来背后那毫发无损的腐烂女人。 她脸上挂着瘆人的嘲讽,看向众人,仿佛在欣赏猎物临死之前的挣扎。 孟樊广见到了京主眼底的对于叛徒的那抹厉色,顿时双腿一软,喃喃道: “打不过的,我们……我们不可能是她的对手,我不要被抓起来,我不要被做成活傀,我……我……” 他自言自语,宛如疯癫,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掌,上面不知何时已经凝聚了浓郁的丹海之力,似乎想要一掌拍死自己。 就在这时,他的身旁传来了阿水冷漠的声音: “我看你好像不是很敢死。” “怎么,要我帮你吗?” 这种冷漠是对生命的藐视,是阿水曾在战场之上重复过无数次的麻木。 可也正是这种麻木,又激发了孟樊广内心的求生欲。 他知道,只要他开口,阿水真的会一刀砍了他。 可他不想死,他不想。 “我……” 陷入两难中的孟樊广还未做出抉择,又听到了某种东西发出狂嚎。 他有些恍惚,这狂嚎声中蕴藏歇斯底里的力量,有不顾一切的疯狂,像困兽,像恶鬼,也像……风。 没错,就是风。 除了风之外,还有雨。 听到这呼啸的狂风,腐烂女人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她迅速聚拢藤蔓将自己护住,但这一次,她的藤蔓好像没那么好使了。 因为无论这些黑色藤蔓怎么聚集,怎么缠绕,始终都存在缝隙。 那阵狂风将雨带到了这些藤蔓上,而雨又顺着这些缝隙一点一点地往里面挤。 更麻烦的是,这由剑意化成的雨水中还藏着道蕴之力! “呼风唤雨,聚寒为霜……你到底是遇见了何方神圣,能授你这天上仙术?” 先前的攻击闻潮生并没有用全力,都是以比较纯粹的剑意在攻击,而这一次,他开始使用五境才能触及的道蕴之力了。 这道蕴之力的确霸道,与剑意融合的那一刹,腐烂女人身前那些黑色的坚不可摧的藤蔓终于抵挡不住,开始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纹,而随着这些黑色藤蔓被风雨切割开后,众人才勉强看见它们的中间填充着什么。 那竟然是……一节节森白的骨头,像鞭子一样层层堆叠! 这些骨头上有神秘的纹络在闪耀,那些符号好像和天地之间的道蕴有关,其他人看不太懂,但闻潮生能懂几分。 受到风雨的侵蚀,藤蔓周围很快变被切割消融,只剩这骨骼依然坚挺,但这并不代表它能一直这么坚挺下去,因为在闻潮生的风雨剑意与天地道蕴的摧残下,这些骨骼上承载着道蕴的符文也在一点点消融! “那些藤蔓……被克制了?!” 见到这一幕的孟樊广与吉斯希心中大喜,他们原本认为闻潮生的攻击对京主一点用也没有,几近绝望,此刻看来,闻潮生竟还没有用出全力。 “若只有这两三把刷子,那你也太小瞧他,太小瞧摩柯了。” 哪怕方才整个身体都快要陷入沼泽之中时,阿水也没有对闻潮生产生过怀疑,她知道,曾经那个在苦海县的风雪里挣扎着努力求生,想着每日怎么才能找到吃食活下去的男人,如今已经成为了一座天下闻名的高山。 第625章 鏖战(三) “道蕴之力……怎么会这样,你明明只是一名四境的修行者,怎么可能使用道蕴之力?!” 京主的嘴里发出了轻微的惊呼,其实早先她刚接到消息,说闻潮生这名四境杀死了摩柯的时候,她是心存怀疑,心存疑惑的。 摩柯在塞外凶名远扬,并非普通五境,十多前他们曾见过一面。 京主知道她得到的这个消息几乎不可能作假,所以今日在森罗殿她与闻潮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虽已认出闻潮生虚假的身份,但却并未当面揭穿,而是选择了观察。 那个时候她不相信闻潮生只有四境,认为他很可能修行过某种秘法,来扰乱他人对于他境界的探知。 直至方才交手时,她发现了闻潮生的非同寻常,但仅仅是这个程度,绝不可能杀死摩柯。 京主一直没有急着出手,就是想要看看闻潮生的真本事,从而寻找到他的破绽。 在她的心里,对方一直都是一名隐藏实力的五境强者。 但此刻她却发现,闻潮生并非是五境的强者,而是能以四境之身使用五境能力的武者。 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古之未有。 不过惊讶归惊讶,京主不是泛泛之辈,她已在第一时间做出决断,那些即将被摧毁的黑色藤蔓,开始疯狂从沼泽之下汲取着某些物质,有了补充之后,原本已经快要被风雨剑意彻底粉碎的黑色藤蔓,竟然抵住了侵蚀,甚至开始一点点的恢复了。 最先恢复的,是黑色藤蔓之中那森白骨头篆刻的符文,有了这些符文,藤蔓便具有了能够抵御风雨剑意的能力。 随着骨骼上的符文恢复,它似乎还受到了京主刻意的强化,变得比从前更加坚固,然后围绕着那些森白的骨头,黑色藤蔓开始长出了「血肉」,就和之前一样。 整个过程已经很快,京主的反应也很快,但仍旧赶不上闻潮生风雨剑意的绞杀! 心动剑动,白驹过隙,顷刻而至。 那些藤蔓已无法护住中心的腐烂女人,对方虽已提前察觉危险,让脚下藤蔓带着自己沉入沼泽区域,但还是未能防住这一剑。 噗嗤! 众人看不见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听到有什么东西被绞碎了。 似乎地下还有哀嚎之声发出。 “击中了吗?” 三人听到了那声哀嚎,紧盯着她潜入地底前所在的位置,那里已经出现了一个漆黑的洞口,而一旁的阿水则是微闭上眼睛,仔细聆听着什么。 她紧皱眉头, 神情很严肃。 嗡嗡嗡—— 忽然间,几人感觉脚下一点点震颤起来,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这震动越来越剧烈! “地面好像要崩开了。” 阿水倏然睁眼,警惕望着脚下,某个微妙的瞬间,她一把抓住旁边的吉斯希,猛地向后跃开,下一刻,在吉斯希不明所以的注视中,脚下被冻住的沼泽破裂,一根沾着淤泥的漆黑藤蔓宛如触手一般从地面扎出! 倘若阿水没有带他及时离开,此刻他会被直接贯穿! 这藤蔓中蕴藏着道蕴之力,看似攻击简单,但众人只能闪避,否则一旦被击中,后果不堪设想! 闻潮生想要加固脚下的冰层,可他毕竟还是一名四境,也才刚刚接触使用道蕴之力,还不算熟络,要同时冻住脚下这么大范围的地方就已经十分消耗他的心神与气力,而对方只需要寻觅一块薄弱的区域,对着一个点全力进攻,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办法阻挡对方的攻击。 砰! 又一处地面被直接击穿,这一次攻击的目标是孟樊广,他的闪躲速度就远没有阿水那般迅捷敏锐,避之不及,他的一只手掌当场就被藤蔓扎穿! 恐惧比剧烈的疼痛先一步到来。 但孟樊广这小子也确实是个狠人,他知道道蕴之力的恐怖,知道藤蔓的恐怖,也知道如果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挣脱,黑色藤蔓就会把他直接带入地下,届时就算闻潮生想救他,也无能为力了,于是他在手掌被扎穿的那一瞬间做出了选择,另一只手的袖中滑落一把小刀,毫不犹豫对着被扎穿的手掌挥下! 扑哧! 生死之间,他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所以他活了下来。 至于那只被扎穿的手,果不如他所料,当黑色藤蔓品尝到人血的味道后,第一时间收拢了回去,倘若在刚才那个瞬间孟樊广没有第一时间砍掉自己的手,那现在被拖回沼泽之下的就不是他的手了,而是他的人。 “快想想办法!” 他面色惨白,对着闻潮生大叫,他知道自己的利用价值已经被榨干,所以阿水在第一时间选择了保护吉斯希而不是他。 先前他被藤蔓扎穿胸口,本就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再加上此刻手被砍掉,又失血许多,若闻潮生无法快速解决眼下他们的困境,很快他就会出事。 闻潮生没有理会孟樊广的叫声,他盯着周围,眉头微皱,对方也不知练了什么邪门功夫,竟能穿行于沼泽之中,不用呼吸。 他尝试在藤蔓扎穿地面的那一瞬间用剑意刺向藤蔓下方的沼泽,但效果并不好。 眼见孟樊广岌岌可危,阿水忽然开口,有意引导他提前躲避。 其实如今孟樊广对于他们来讲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但考虑到多一个孟樊广就可以多减轻一些闻潮生那边的压力,阿水还是选择了救他。 “不太对……” 见四周不断扎出坚硬地面的藤蔓,闻潮生隐隐觉得哪里怪异。 “……先前她潜入沼泽前,风雨剑意已经抵达,便是摩柯来了,吃上这一剑都别想好过,她一个将死之人,怎么可能在承受了风雨剑意之后,还能够做出这么持久的高强度攻击?” 闻潮生脑海中念头快速闪动。 忽然,他身子一震。 “被骗了吗……” 在快速复盘了整个战局之后,闻潮生意识到了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 这也是被所有人都忽略的细节。 那就是——他凭什么认为自己第一眼见到的那个腐烂女人,就是京主的真身呢? 要知道,对方可是极为擅长制作活傀啊…… 也许,从一开始他看见的就是一具活傀呢? 人绝不可能长时间不呼吸,天人不行,甚至就连圣人都不行。 他才不相信一个五境的修行者,靠着一点儿邪门儿的功夫,就能够直接离开空气,离开氧气,高强度运动和攻击。 “所以,她的真身根本就不是那个腐烂女人,而是藏在周围的黑暗之中……” 第626章 真身 京主的战斗情商很高,从他们来到这,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位玉楼罗的京主就已经在给他们挖坑了。 她利用了众人初次见面时滋生的潜意识,给众人伪造了一个画面,让他们坚定不移地认为那个被藤蔓护住的腐烂女人就是玉楼罗的京主。 但其实……真的是吗? 一个人腐烂到那样的程度还活着,还能操控这些藤蔓,还能长时间穿行于地下淤泥中不呼吸…… 种种迹象已经在暗示,腐烂女人根本就不是京主的真身,而是一具用来迷惑众人的傀儡。 想到这里之后,闻潮生立刻看向阿水,阿水虽不知闻潮生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但她却读懂了这个眼神所代表的意义。 黑暗中,阿水微微点头,接着,她有意识地带着吉斯希开始朝大厅的边缘移动,并且一边还在躲避脚下会忽然扎出的藤蔓。 吉斯希并不理解阿水逃向边缘处的意义,他也没有功夫关心这些,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所以他的注意力很大程度上都在阿水身上,于是,没过多久吉斯希便发现了一件有些不大对劲的事,那就是,他觉得阿水的注意力好像不在眼睛上。 他的直觉是对的,阿水的注意力的确不在眼睛上,因为眼睛看不到眼下沼泽深处的东西。 只有耳朵可以,只有身体可以。 声音,振动,位置的判断。 几乎每一点,阿水都已经做到极致。 她从一开始就不是靠着眼睛在躲避脚下忽然扎出的藤蔓。 对方出手的速度太快,如果纯靠眼睛来反应,第一根藤蔓扎出的时候,吉斯希就已经死了,阿水也会重伤。 当阿水抵达大厅的边缘后,就没有再回到中心位置,她一直在边缘处躲避徘徊,围绕着大厅转动。 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阿水尤其专注。 没人发现异常,因为这本就不是一件异常的事。 若阿水不够专注,那她就没有办法及时躲开从地面钻出的尖刺,没有办法从这场眼睛根本看不见的袭杀中活下来。 然而,她的计划已经开始进行了。 在阿水的指引下,重伤的孟樊广连续躲开了七次对方的攻击,他内心充斥着震撼与惊骇,甚至还有些恐惧。 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阿水是靠着声音来指引他躲开的,但现在他又不确定了。 因为即便离得很远,阿水依旧可以在他脚下的藤蔓扎出地面之前,提前打出手势示意他躲开。 同样是四境的强者,对于脚下的声音,孟樊广却听得并不清晰。 他也不认为正常人能够听清。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脚下并非硬土硬石,深处乃是沼泽,藤蔓拨开稀泥时发出的声音是极小的,很模糊,难以听清。 偏偏阿水可以准确地捕捉到。 她真的长着一双人的耳朵么? 砰! 砰砰! 随着阿水迁跃到大厅某处的黑暗角落之后,这一次袭杀他们的藤蔓竟从一个变成了三个! 阿水险之又险地避开,因为带着一个拖油瓶,所以导致她的手臂被藤蔓划伤,好在她体质特殊,也修行过逍遥游,伤口中侵入的道蕴之力,很快便被逍遥游的力量压制,无法对阿水造成进一步的伤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一次的攻击奏效后,对方抓到了一闪即逝的战机,没有丝毫犹豫,密密麻麻的尖刺便从阿水的周围钻出,一同绞杀向了他们二人! 见到周围宛如鬼影舞动的藤蔓,吉斯希双唇发白,头脑空空,他紧咬着嘴,一点气儿也不敢乱出。 生死之间,阿水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吉斯希,选择持刀自卫。 她不能死。 因为她死了,闻潮生也会死。 在藤蔓与阿水的柴刀相碰撞的前一刻,闻潮生也动了。 他不是去救阿水,而是对着黑暗中的某处角落出剑。 远处观摩战场的孟樊广细心地发现了闻潮生这出剑的角度,正是阿水柴刀拔出时所指的方向! 就是那里! 就在那里! 剑意如洪水倾覆而至,惊鸿一刹间,黑暗中那个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她的感知极为敏锐,在杀意尚未来到之前,就已经提前做出了反应。 于是,攻击阿水的那些藤蔓失去了某种力量的加持,被阿水一刀斩成两段,而吉斯希也因此活了下来。 闻潮生这一击虽未得手,却得到了一个重要讯息,那便是对方的位置,他既未惊惶,也未气馁。 剑指朝天,他身上青袍无风而动,黑暗中乍现一抹余光,映亮了这大厅一瞬,叫众人见了大漠夕阳的挽歌。 那抹光闪烁的速度极快,当众人看见的时候,它就已经到了。 这是杀死摩柯的一剑,摩柯没能躲避,也没能接下,它比风快,比雨快,比雪快,甚至比世间的一切都要更快。 于是,在这光消逝的那一瞬,所有人都听见了黑暗中某处角落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痛苦的闷哼声。 “唔……” 下一刻,那些扎出地面宛如妖魔舞动的藤蔓全部都仿佛失去了力量,软倒在了地面,而后一点点从洞中缩回了众人脚下的沼泽深处。 闻潮生蹲下身子,将手中的夜明珠放在地上,然后轻轻往前一滚。 咕噜咕噜—— 很快,夜明珠便滚到了那道声音发出的角落里,众人看见一个面容绝美,身材纤瘦的女人瘫倒在了角落,一只手捂着胸口,那里被鲜血浸透。 略显宽阔的黑袍并不能遮掩她窈窕的身姿,脸上清晰可见的几分岁月痕迹,反而为她增添了一抹熟络的美韵。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心思去欣赏这样的一名绝世美人。 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女人就是玉楼罗的京主,就是那个炼制了数百具活傀的残忍魔鬼! “你……居然……” 她被闻潮生这一剑重创,而剑意所携带的浓郁道蕴留在了她的伤口处,不断阻拦她伤势的愈合。 “你心脉受了损,纵然有天人之躯,短时间死不了,但必须止血疗伤……我要问你几个问题,这直接决定接下来你的生与死。” 闻潮生没有任何怜香惜玉,他缓步走到了这个女人的身边,无数的剑影在她身旁浮现,锁定了女人周围的每一寸。 若他念动,眼前的女人顷刻之间就会被扎成一个刺猬。 … PS:今天一更,请个假,诡舍签名到最后一天了,明天1500份特签,抱歉! 第627章 一生之痛(一) 女人没有想到,闻潮生竟然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并且和阿水进行配合,准确找到了她的位置。 一切都来的过于突然,随着闻潮生准确锁定了她后,京主已经来不及做出第二轮的反应,就被闻潮生彻底制服了。 此刻,面对闻潮生的威胁,她却表现得一点也不心慌,只是瘫坐在那里,一个劲地笑着,像是得了疯病。 “这就是……杀死摩柯的那一剑?” 闻潮声道: “是。” “我思来想去,那个叫王贤的老头儿,果真是你们的人?” 京主微微摇头。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王贤,但我知道,你已被塞外最可怕的人盯上了。” 闻潮生眯着眼: “最可怕的人,拓跋氏族?” 京主冷笑一声,她的唇角流出了黑色的鲜血。 “氏族……你也真是太小瞧塞外,太小瞧那位大人了。” “塞外的三个氏族,不过只是那位大人手中的玩具。” “仅此而已。” 她不像在撒谎,也根本没有撒谎的必要,听到这些的闻潮生,眉头不自觉地渐渐皱成一团。 氏族……只是别人的玩具? 那对方得有多强? 这种强大,必然不仅仅是指代对方的实力,还有麾下统治的势力。 “所以他是谁?” 闻潮生话音落下,周围的剑影逼近女人,此时此刻,她已半分动弹不得,稍一动弹,皮肤就会被剑影刺破。 “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这是约定,也是契文。” 女人完全无视了闻潮生的威胁,她似乎并不怕死,表情显得很淡然。 闻潮生捕捉到了某个关键的字眼。 “契文,那是什么东西?” 京主用眼神示意闻潮生将她身侧的剑影挪开一些,然后她抬起手,伸到了自己的脖子旁,拉下黑色的斗篷,轻轻用手指点了点雪白的脖颈。 在那苍白的皮肤上,顿时浮现出了一道又一道晦涩玄奥的黑色铭文,若隐若现,有惊心动魄的道蕴之力流转其间,闻潮生也看不懂这到底是什么,但知道这铭文一定是五境之上的存在留下的。 上面对于道蕴之力的运用已然炉火纯青,绝非寻常五境之人可以相比。 “摩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离开贺兰氏族了,他会忽然出来找你,想必也是那位大人的意思。” “我不知你与那位大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但你身上确有不凡之处,放眼过去两千年,没听说过有人能以四境之身使用五境的力量,你是第一个,也难怪能够引起那位大人的注意,不过……被他盯上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京主说着,又像个疯子一样笑了起来,身体不停抖动。 她说: “你呀,你会比死还要惨!” “他会一直折磨你,锤炼你,直到你的身上再没有任何「弱点」,直至你终于孑然一身。” 京主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尤其强调了弱点两个字,似乎这个弱点与众人理解的弱点并不一样。 闻潮生从中嗅到了危险,眼神凝重而锋利。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应。 对方缄口不言,不是因为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无法回答。 “好吧,我不问这个了,如果你口中的那位大人真的连氏族都能轻易玩弄于股掌之中,想必你也只是他麾下的一个喽啰,知道的不多。” “我就问一件你知道的事,滕烟城的城主家属如今在何处?” 京主皱眉: “是马枣派你们来的?” 闻潮生微微摇头。 “我没什么耐心了,回答我的话。” 面前的女人没有开口,闻潮生心念一动,她的两条腿顿时就被切了下来。 砰! 在几人的注视下,闻潮生一脚将女人那两条修长的腿踹飞,望着跟随了自己几十年的腿就这么忽然没了,饶是女人心狠,也依旧神情一滞,身躯颤抖。 钻心的痛叫她额头不断渗汗,可即便如此,她也依然没有吭声。 这一点,在闻潮生的预料之中。 一个能炼出那么多活傀的怪物,能是什么软弱之辈? “今夜是个很好的机会,你死之后,我会把玉楼罗所有上上下下的人全都杀掉,先去杀长老,没有他们通风报信,这头又有孟樊广这个核心弟子带路,一晚上的时间,够我挥霍了。” “在此之前,我会砍断你的四肢,但我不会让你直接死掉,今夜这场盛宴一定要你亲眼看见,待到明日日出之时,我再亲自送你上路。” 就连闻潮生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时候他杀性变得这么大了,但他讲述的这些既不是恐怖故事,也并非口头的威慑。 这是发自内心的实话。 纵然这种事情已经严重让他觉得不适了,可他依然会去做。 既然大家双手都是沾满鲜血的屠夫,那便没有什么善心与情面可言了,就比谁的刀快,比谁的拳硬。 胜者生,败者亡。 随着闻潮生讲述出这些,京主那张苍白美艳的面容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为了将玉楼罗打造成如今这样,她付出了外人难以想象的心血与代价,与其说是宗派,不如说玉楼罗是她的孩子。 也许她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宁可死也不愿向闻潮生屈服,透露对方想要知道的消息。 可她不愿接受,也很难接受亲眼看见自己付出了几十年心血建立起来的玉楼罗被对方一点点摧毁。 … 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代表着她此时此刻内心的缩影。 见她已经浮现纠结,闻潮生竟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在这个时候将话题引向另外一个方面。 “哦,对了,你知道我是齐国人吧?” 京主微微一震,她抬起头望着闻潮生,不明所以他为何要突然讲出这事,想了想,冷冷道: “你是想说,拓跋氏族已经跟齐国合作了?” “所以你才要帮他们做事?” 闻潮生表情平静,他缓缓盘坐于女人面前,双手放于膝盖上。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见过阴三,就在宁国公府。” “那家伙……简直跟你一模一样。” “看到你,我就情不自禁想起了他。” 闻潮生心底清楚,阴三跟眼前这个女人的关系匪浅,但他也没想到这两个字的杀伤力竟然这么大。 像是一块山间滑落的巨石坠入了平静的湖面,剧烈的碰撞之后,蔓延出了无限涟漪…… pS:今晚一更,还在签名,明天会补上昨天跟今天的2章,也就是明天4更。 晚安! 第628章 一生之痛(二) 在闻潮生的认知中,阴三这个名儿的占比绝对谈不上大,但闻潮生对于他的记忆却很深,原因便是这人实在是太阴间了。 至今闻潮生仍然记得在宁国公府遭遇的一切,那悄无声息甚至可以开口说话的活傀险些直接要了当时他的命。 此时此刻,京主在听到了「阴三」这个名儿之后,一直稳定的情绪终于再把持不住了,她无视了身上的伤痛,猛地一下从地面上窜起来,双腿伤口处森白的骨头就这么支撑在地面上,但因为身上伤势,导致她无法站稳,于是她的双手便顺势抓住了闻潮生的裤腿,浑身都在颤抖。 “阴三……阴三……”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你怎么会知道?!” “是谁派你来的?” “是那位大人么?” “是不是他派你来的?!” 闻潮生不知道京主此时此刻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她语无伦次,说话的时候早已经没有了方才的从容,几个呼吸之间,那双略带疯狂的眸中便充斥着血丝,仿佛要直接炸开。 闻潮生收回了那些剑影,倘若他不这么做,方才京主就已经被扎成刺猬了,让这个女人忽然做出这样无视生命风险的事,在场的几人都已经看出对方完全乱了方寸。 “在齐国的宁国公府,阴三曾跟我提起过你。” 闻潮生开始编织着谎言,尝试一点点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然后套出他要的线索与信息。 这句话里,他提到了第二个人。 ——宁国公。 阴三是跟着宁国公的,而且据他的了解,阴三对宁国公的忠诚毋庸置疑,起初他并没有觉得什么异常,只道是阴三这人秉性还算不错,但到了今日,他却觉得这里面颇有猫腻。 阴三是塞外的人,若是没有一点儿隐情,怎么会死心塌地地跟着宁国公? 这五年来,宁国公麾下的那些门客几乎已经全部树倒猢狲散,剩下的那几个也是盯着宁国公手中紧紧握着的财富。 只有阴三不同。 平山王后面跟闻潮生复盘过这件事,所以闻潮生也知道,阴三终究是忠于宁国公的,而且也的确为宁国公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一个阴三,一个宁国公,显而易见全都是京主的老熟人,她死死盯着闻潮生的眼睛,那双被血丝充斥着眸子里正燃烧着怒焰,久久无法平息。 抓住闻潮生裤腿的手渐渐松开,京主朝着后面瘫坐,屁股下面被鲜血染透,她靠着墙,嘴里一直喃喃道: “这两个杂碎,竟然还活着……” “我不能死,我不能……” “我还没亲手杀了他们,我要亲手……” 听着她自言自语地讲述,闻潮生心头一动,立刻接话道: “你这么恨他们,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你把马枣的家人给我,我告诉你一个关于宁枭与阴三的大秘密,如何?” 所有人都知道,眼前的女人是一个十分偏执的人,而偏执的人往往也极难被说动。 除非……能有人直接抓住他们偏执的源头,抓住他们最脆弱的那一个点。 闻潮生赌对了。 阴三与宁国公就是京主偏执的源头,就是她心中最脆弱的那个点。 她有一万种理由拒绝闻潮生的提议,但她开不了口,因为这几年来她做的许多事,全都是为了向这两人复仇。 京主没有拒绝闻潮生,可她同样讨厌这种自己最脆弱的地方被对方发现并死死握在手中的糟糕感觉。 她瘫坐许久,身下的那些鲜血都已经在冰冷的地面上变得黏稠凝固,京主那张原本姣美的面容此刻已经变得极为扭曲,似是恶鬼。 “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要与你做交易?” 闻潮生淡淡回道: “你能与贺兰氏族做交易,想必付出了外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可他们给你的,我想一定是一张关于未来的空头支票……噢,我的意思是,他们在给你画饼,无论那饼如何大,始终都是画在纸上,充不了饥。” “但是我给你的……马上就能到嘴里。” “所以,你有什么理由不与我做交易呢?” 到了此刻,许多事情闻潮生已经想明白了七七八八。 他虽不知几人之间具体有什么恩怨,可对于京主的一些行为,反而能够连上了。 “我知道你冒着得罪拓跋氏族的风险,一直在搜罗附近区域的女人,将她们制作成某种工具交到贺兰氏族的手中……虽然我不知那些女人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但可以肯定不是用来给贺兰氏族当繁殖工具的,我更倾向于,她们会被投放使用在战场上。” “当然,我的猜测不一定对,但有一点我确定,你将这些女人献给贺兰氏族一定是因为阴三和宁枭。” “我想,大约这就是你承诺给贺兰氏族的「贡品」。” “而未来,他们也会帮你向宁枭和阴三复仇。” “对吧?” 闻潮生越说,京主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她抬头与闻潮生对视,神情的讶异不加掩饰。 “你……” 一旁的阿水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解下了腰间的酒壶开始喝酒,闻潮生对于事情的敏锐嗅觉与推演,她早在苦海县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 那时候,她可比眼前的女人吃惊多了。 闻潮生没给京主插话的空间,继续说道: “很好奇为什么我会将这两件事连在一起是吗?” “其实很简单……宁国公是在五年前出事的,我想阴三那时候一定跟你求援过,而你也是在那个时候敏锐地嗅到了复仇的「机会」,所以开始与贺兰氏族合作,做起了这件事。” … PS:我马上要开车去峨眉山,明天有重要的会要参加,持续三天,另外的更新,凌晨2点到了电竞酒店我就写,今天先写2-3章,明天接着补,晚安。 第629章 一生之痛(三) 诸多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因为这个特殊的时间被全部串在了一起,瘫倒在地面的女人终是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想到,这个世上还能有你这样嗅觉敏锐的人……” 闻潮生眉毛一挑。 “这么说,我猜对了?” 京主身上的伤口已经止血,借着夜明珠的微弱光芒,几人看见京主的伤口处爬着许多黑色的点,阿水的眼神好,能看清楚那些东西,是一只又一只的虫子! 它们……似乎正在啃食着京主的血肉。 而京主似乎对此毫不介意。 “咳咳……” 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唇角溢出了更多的黑色血液,而后女人随手捻起了一只虫子,放在了掌心之中,她没碾死这只啃食着她血肉的虫,而是用一种迷茫且复杂的目光打量着掌心,声音也跟着虚无缥缈起来: “他骗我,他说,他会永远为我留在塞外。” “我信了。” “可是最后,他走了,他还带走了阴三。” 闻潮生凝视着面前的女人,问道: “冒昧问一句……阴三是你们的孩子?” 京主沉默了许久。 “嗯。” “我以为,我们有了孩子,我就能永远将他留在身边,可是我错了。” “他啊……真是绝情。” 闻潮生说道: “若是不绝情,宁枭坐不到国公的位置上。” “在齐国,若是不算参天殿的话,他就是一人之下。” 京主又咳嗽起来,面色惨白如霜。 “阴三……后来也随他去了。” “我没有留下他,也没有留下阴三,他走的那天,我跪下求他,我求他别走,我求他留在这里,我什么都可以给他,只要他要,只要我有……” “可是……” 她惨笑。 “宁枭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不但自己走了,还带走了我的孩子。” 闻潮生蹙眉: “以你的本事,想将他们留下,只怕易如反掌。” 京主失神喃喃道: “他去意已决,我能留住他的人,又怎么留住他的心呢?” 众人其实分不太清楚京主口中的「他」到底是宁枭还是阴三,她似乎陷在过去太深,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对于旁观者来说,这不过是一段口头叙说的平淡文字,但对于她来讲,这却是一段鲜血淋漓的不堪过去,是无数日夜的煎熬,是将自己勒死的那根绳索。 闻潮生询问了一些细节,众人才终于将这个故事的脉络梳理清楚。 宁枭欺骗了京主的感情,之所以会选择与她成婚,是看中了她的实力与偏执,当借着她的手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情之后,宁枭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那时候,京主还沉浸在自己幸福的三口之家生活中,却不曾想,宁枭已经策马远去,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宁枭走后,京主虽然不甘,虽然愤怒,可最终她却接受了。 因为她有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阴三。 京主将自己所有的本事全部对着阴三倾囊相授,希望未来阴三有一天可以代替她成为了玉楼罗的下一任主人,对她来说,阴三不单是她的孩子,更是未来玉楼罗宗门的接班人。 可是京主没有想到,五年前,在得知宁国公因为「沉塘宝藏」一事出现了意外之后,阴三居然也离开了她,孤身一人前去,似乎想要营救自己的父亲。 女人原本可以选择跟随自己的孩子一同前往。 可她没有。 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付出了那么多,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对他倾心倾力的人,最后,阴三却选择了他的父亲。 阴三走后,京主心中的怨气彻底爆发了。 她发誓,自己一定要亲手当着阴三的面将宁枭做成活傀,然后夜夜听着宁枭的惨叫声入眠,只是那时候,女人还不了解如今宁枭的真实处境,只觉得宁枭可能是遇见了一点儿小麻烦,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处理好。 由是,她要对付的就不是什么阶下囚,而是天下最强大的国家的国公! 这谈何容易? 逼不得已,京主最终盯上了贺兰氏族,与他们做了一笔交易。 “你猜的基本没错……那些女人,根本就不是用来给贺兰氏族赏玩的玩物,而是一个个不惧疼痛,不惧死亡,绝对听话的战争兵器!” 京主说着,她的血肉之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黑色虫子,密密麻麻,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只! 她笑道: “看见这些虫子了吗?” “每一只虫子,可以控制三个人,或者十具活傀。” 望着她伤口上密密麻麻的黑影,孟樊广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画面,急忙后退几步,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他表现怪异,京主也抬起头,对着这个门派中的叛徒咧嘴一笑,明明还算好看的笑容,却吓得孟樊广惨叫一声,慌不择路地逃向了密道外面。 没人去追他,孟樊广的利用价值已经没有了。 相比起他,肯定是眼前的京主更加重要。 “你用自己的血肉在喂养这些虫子?” 吉斯希有些难以置信,其实他本来准备当个哑巴来着,但这一幕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他方才悄悄走近了两步,看见那些虫子疯狂撕咬京主暴露在外的血肉时,被吓得浑身鸡皮疙瘩。 千虫食肉,鬼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眼前的女人似乎对此完全没有不适。 “你……不痛吗?” 京主抬起了手,黑袍的袖子滑落,露出了那骨瘦如柴的手臂。 “痛?” “呵……相比起众叛亲离的痛,这又算得了什么?” “迟早有一天,我会让宁枭这个混账也尝尝这钻心蚀骨的痛!” … PS:开车了,再不开不用睡觉了。 第630章 他爱的太残忍 在闻潮生的凌厉攻势下,玉楼罗京主讲述出了几十年前的事情。 一个不爱说话的人,随着话匣子突然打开,也就很难再关上。 她这些年藏在心里的话,也许没有对玉楼罗的任何一个人讲过,但这次,她说给了她的敌人听。 闻潮生在牢不可破的长堤上挖出了一个小口,而后蕴藏了这么多年的洪水便在此刻倾然喷发。 在这个狭小的黑暗牢笼之中,众人见证了当年京主与宁枭天造地设般的爱情,又见证了她最终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被宁枭无情地抛弃。 她的丈夫,她的儿子,这世上两名她倾注了全部感情的人,最终全部无情抛弃了她。 人是一种极容易受到情绪支配的生物,这么多年来郁结的怨气被闻潮生点燃,冲垮了京主的心里防线。 她同意了闻潮生的交易。 随着京主操控身体中的母虫,众人听到了身下地面传来了某些奇怪的声音,那声音距离众人脚下越来越近,直至某一刻,被雪之剑意冻硬的地面忽然炸裂,一根又一根锋利的藤蔓从下面窜出,将坚硬的地面凿出了一个大洞! 而后,另一个由藤蔓交织、密不透风的囚笼从这洞下的沼泽缓缓升腾而起,上面仍有恶臭粘稠的淤泥从表面滑落。 吉斯希害怕京主突然反悔,要临死之前对他们实施报复,不自觉地后退了好几步,神情紧张地站在阿水身后。 不过,随着这黑色囚笼在京主的操控下缓缓打开,里面顿时出现了六个已经昏迷的人。 这里面有滕烟城城主的父母,妻子,还有他的三个孩子。 “你要的人都在这里,现在,告诉我关于宁枭与阴三的事。” 闻潮生盯着京主的眼睛,对方像是一头受创的猛虎,眼底有一种偏执的疯狂。 “这个消息你不一定能接受,要有心理准备。” 阿水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这六名昏迷者的身边,握住柴刀的手也已经变得放松。 这是阿水一直以来的习惯。 平日里,她握刀握得极紧,但唯独在要劈出的前一刻会无比放松。 这六人生死事关闻潮生接下来要做的事,容不得闪失。 而另一头的京主见到了闻潮生表情里的微妙,心中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祥,却是问道: “这么多年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闻潮生反问道: “那你能接受……他们已经死了吗?” 大厅之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许久没有声音,没有动静。 京主呆坐在了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从自己的牙缝之中挤出了几个字: “你在……说什么?” 闻潮生无视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平静地说道: “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沉塘宝藏」一事的细节,既然你已经把人交给我,无论你信或不信,关于二人的具体消息,我必须跟你讲清楚,这是我们之间交易的内容。” “五年前,你说阴三因为父亲宁枭的事情离开了你,我不确定阴三究竟算不算得上一个孝顺的人,但是,那时候的宁枭的确遭遇了无法想象的麻烦……” 闻潮生将平山王如何利用沉塘宝藏一事的前因后果全部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他给宁枭做了局,因为宁枭这个商人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觊觎触碰不属于自己的权力,这触犯到了平山王的逆鳞,所以……他出手结束了宁枭一生的作恶多端。” 听到这里,京主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声音嘶哑而尖锐地叫道: “你在说谎!” “宁枭是齐国的国公,麾下无数门客,手中财富富可敌国,岂能如你所言这般轻而易举被人算计身死?!” 闻潮生回道: “人这一生,会变得越来越老,经历越来越丰富,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一个人都会在变老的过程之中越来越强大,我自己就见过许多人在经历了尘世的磨砺与起伏之后,因为过去的成功与胜利被冲昏了头脑,最终变得自傲自大,连自己原本有的本事也丢掉了。” “宁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既然曾与他有过一段情缘,那你一定也知道,他这一生太过传奇,从微末之中崛起,一步一步走到了万人景仰的国公位置,甚至在遇见平山王以前,他没有输过一次。” “可宁枭永远也想不到,就是这唯一的一次,却叫他陷入了万劫不复。” 从闻潮生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平静的字眼,都有着奇特的威力,化成了一根根的刺,深深扎入京主的心里。 面对这无比荒谬的结果,京主确实很难接受,她不愿意相信,仍然企图寻找闻潮生话语之中的漏洞,做着最后的挣扎: “不可能,你这狡诈的齐国人,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你当我是傻子吗?” “倘若宁枭真落到了这般境地,阴三离开的时候岂会不和我讲?” 面对京主的反击,闻潮生没有慌乱,也没有回应,有的只是令人心慌的沉默。 “怎么,被我戳穿了谎言,没话说了是吗?” “你们这些从齐国来的人,一个个嘴上没有一句真话,皆是无耻之徒!” 闻潮生的目光忽抬,黑暗中,夜明珠幽幽的芒照到了他的眼里,冷得让人心慌。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阴三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你是因为……他不想让你去。” “他担心,你与他一样有去无回。” 京主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闻潮生道: “扪心自问,若是那个时候你知道他成为了阶下囚,你会袖手旁观吗?” 这一次,轮到女人沉默了。 她的沉默就是答案。 又或者无论她开口与不开口,阴三的选择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说句矫情一些的话……阴三不是不爱你,他只是爱得太残忍。” “将你抛弃在这无垠的荒漠,在这毒虫遍地的沼泽,或许不如让你直接死在齐国王城外的那条大道上。” “毕竟参天殿的人杀你无非一瞬,可是阴三的选择却活活折磨了你五年。” … pS:今天再欠一张,欠的三更这几天找补一下,我昨天夜车开麻了,缓口气。 第631章 身死 其实闻潮生也不了解阴三这么做,到底是不是因为担心他母亲死于齐国王都城外。 但这个解释是完全符合逻辑的。 普通的四境强者自然可以随意出入齐国王城,毕竟在参天殿的眼里,五境之下的修士无非蝼蚁,他们不会搭理。 可一旦他国的五境修士进入齐国王都,必须要以宾客的姿态,否则,这就是对参天殿威严的亵渎。 而亵渎参天殿,结果只有一个。 从京主的行为与态度来看,她是知道这一点的,否则以她五境的实力,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 所以,闻潮生对于阴三动机的猜测,就是要以「自我矛盾」来牵制京主。 闻潮生要让京主内心极致的恨意中,滋生一抹慈悲与迷茫。 一个拥有绝对纯粹情绪的人,往往也很偏执,偏执者又往往容易毁灭。 闻潮生现在已经得到了他要的东西,他不需要毁灭,他要马枣的家人活下来,所以,他通过巧妙的指引,让京主的「偏执」去攻击她自己。 这种方式是很有效的。 在得知那个抛弃了自己,追随自己父亲而去的孩子竟然是为了保护自己时,她原本被仇恨淹没的心智出现了一抹涟漪。 “阴三……” 她喃喃自语,说的什么众人听不大清,但见她迷茫的神色,闻潮生便知道他的决策是正确的。 此时此刻,京主的内心已经陷入了严重的自我矛盾之中,一方面是对自己丈夫宁枭和自己孩子无穷无尽的恨意,另一方面,她在陷入无比绝望的深渊之后,忽然又出现了一道曙光,将她照亮。 一想到那个自己一直以来怨恨的孩子,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开,承受了自己所有的误解,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时,怨念铸就的铁石心肠一下子出现了裂痕。 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闻潮生的内心没有一丁点愧疚,纵观京主过去的人生,是一个被爱恨折磨的可怜人,她的悲剧,是已经发生过的注定,无论闻潮生讲或不讲,事实就已经摆在了那里。 她的丈夫死了,孩子也死了。 无尽的愤怒开始逐渐被空虚替代,余下的那些不多的位置,是对闻潮生话语的不信任和怀疑。 她仍旧不愿意相信,那个绝情绝义,意气风发的宁枭,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在了齐国。 他怎么会死? 他怎么能死! 他还没有等到自己去复仇,他还没有等到这些年对自己负心的忏悔,就这样死了。 闻潮生没有给她太多反驳的机会,在情绪上,他一直在将京主往自我毁灭的绝路上逼,可在现实里,他却对对方留情了。 “你完成了交易,我也完成了交易,我不杀你,如果你怀疑我对你说了谎,未来你自己去看,反正……齐国的国运也快到头了。” 孟樊广得到的消息是从贺兰氏族来的,而玉楼罗如今是贺兰氏族的附属,所以京主那头得到的消息该与孟樊广一样。 “五境强者的身躯受到道韵保护,你可以把腿接回去,咱们就此别过。” 随着那六人脱离了牢笼之后,他们渐渐苏醒,吉斯希上前帮忙,他也是拓跋氏族的人,在向六人展示完自己的身份之后,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并且准备带他们离开。 虽然闻潮生已经彻底攻破京主的心理防线,但是在离开的时候,他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随时防备对方的突然袭击。 几人朝着来时的路退去,到了甬道的口子时,黑暗中传来了京主幽冷绝望的声音: “是平山王杀了他们,对吗?” 这声音的音色虽然与她一样,闻潮生听在耳里,却觉得像是一具尸体才应该发出来的声音。 他站在黑暗中,没有随阿水他们一同立刻进入甬道,沉默了有一会儿,颇有些残忍地回答道: “我不想骗你。” “平山王也死了。” “他成为了参天殿那群人发动战争的替死鬼。”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闻潮生转身离去,身后的黑暗之中再没有了任何动静,仿佛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无法切身体会京主这样偏执的人,此时此刻内心到底想的是什么,但有一点他确信,那便是他给京主的这个答案,伤害要远远大于他刺在对方身体上的剑。 众人一路无话,走到了甬道中部的时候,他们忽然停下,奇怪的细密的声音出现在了甬道里。 由于这道声音距离他们极近,所以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声源在他们的头顶,这声音发出的同时,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从他们头顶掉落,闻潮生举起了手中的夜明珠,众人看见,那些附着在他们头顶上墙壁的黑色藤蔓,正在枯萎凋零。 马枣的家人尚且还有些意识混沌,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死了?” 阿水轻轻开口。 闻潮生微微点头。 “嗯。” 这些藤蔓与京主之间有着特殊的联系,它们的凋亡,自然也意味着京主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闻潮生留在她身上的剑伤不足以致命。 这是对方自己的选择。 “她执念太深,爱的人死了,仇人也死了,这些年忍受的一切痛苦和承受的一切折磨,全都失去了意义。” “死亡,成为了结束这一切最好的方式。” 对于京主的选择,闻潮生并不吃惊,只是有些微微的意外。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京主都是一名绝对的女强人,而这样的女人往往不会被爱情裹挟。 但她是个例外。 身为女人,阿水似乎对京主有更深的同情,这份同情并非对于对方的死亡,而是对于对方过去受到的背叛。 女人对于情感的诉求往往更细腻,更精致,也更难接受背叛,阿水受到过一次背叛,所以她很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死亡……对她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归宿吧。” 阿水缓声一叹。 闻潮生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揉了揉她的后颈,说道: “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走吧。” 阿水点头。 “嗯。” … 第632章 诈 众人出来以后,在地牢外面的牢笼里见到了焦急踱步的孟樊广,他形容糟糕,双目通红,看上去快要急得疯了。 见到了闻潮生几人出来之后,孟樊广先是一怔,随后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急忙迎上来,惨白的面容五官已有些扭曲: “你们……京主呢?” 先前孟樊广被京主吓到了精神失常,直接慌不择路地逃了出来,似乎是担心闻潮生他们被京主杀死,可自己又不敢进去,于是只能在这里等着。 如今见着闻潮生带着马枣的家人出来,心中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京主的结局。 “死了。” 闻潮生扫了一眼孟樊广,说道: “你去过外面吗?” 孟樊广那双血丝遍布的眼睛瞪得极大。 “我如今身上这伤,还少了一条手,敢去外边儿?” “外边儿那么多人……我一个人出去,那不找死吗?” 闻潮生点点头,目光望向了来时的路。 “那你跟我们一同出去。” 孟樊广跟在闻潮生众人身后,说话的声音带着畏惧: “你会杀我吗?” 闻潮生回道: “应该不会。” 孟樊广一怔: “为何是应该?” 闻潮生道: “因为我出去之后可能会改主意。” 孟樊广道: “我希望你不要改主意。” 闻潮生头也不回: “看你表现。” 他带着众人一路从地牢中走出,越是接近外面,众人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之所以会感到紧张,不是因为他们想到外面有许多敌人,而是因为随着他们即将抵达出口时,那里传来了浓郁的血腥味。 众人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血腥味儿不难理解,这一定伴随着死亡。 怀揣着沉重的心情与戒备来到了入口处时,外面惨烈的景象令人心神震慑。 原本有着数百人守卫的天牢,此时此刻竟尸横遍野,那些人的死法如出一辙,尸体呈现着不规则的形状,像是被什么力量活活地……撕扯或挤压而成的。 粘稠的鲜血渗入土壤,将地面染红,血水尚未凝固,证明这些人刚死不久,诡异的是,众人在天牢里竟然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与动静。 “他,咱们……” 见到这一幕的吉斯希双腿打颤,惊恐的眼神不断看向四周,寻觅着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他觉得,造成这一切的凶手很可能还在附近,心中的惶恐很快便抵达了极限。 被救出来的那六人又好不到哪去,他们生于塞外,本身不是氏族的人,沾了自己孩子的光,这恐怖的一幕属实是给两位老人差些吓昏过去。 小孩子闻不惯这血腥味,趴在地上一直吐。 “老孟,去找找周围有没有你们门派的长老?” 闻潮生与阿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至始至终显得格外冷静,前者仔细地勘察过一些尸体,企图从这些尸体的伤口之中寻觅到一些线索,但最终没有收获。 虽然这些尸体死亡姿态十分扭曲,但毕竟面容未被摧毁,孟樊广辨认十分仔细,最终却是摇了摇头。 “没有长老的尸体。” 闻潮生有些意外。 “既然天宫的京主早已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那这一次围追堵截势必应该有门派中的几名长老……” 目光扫视了现场一遍,闻潮生心中隐隐多出了几个猜测。 “天宫之中的长老到底是因为没有来,还是他们被杀死之后,尸体被带走了?” “如果有人可以轻易地杀死他们,对方至少也是五境中的佼佼者,带走他们的尸体又是为何?” “不,不对……” 闻潮生的眉头紧锁,忽然否定了自己的其中一个猜测。 “如果是五境与五境之间的战斗,不会完全没有风声和动静传入地牢,要么是六境的强者光顾过这里,要么就是……那几名长老的确没来。” “京主应该通知过他们,他们没来,要么叛变,要么就是在来之前便已经被人处理掉了。” “走到哪麻烦就跟到哪,这应该不是巧合,会跟天机楼有关吗……天机楼的楼主到底要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呢?” 闻潮声心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疑惑。 他已经开始隐隐怀疑,那只操控塞外的大手就是天机楼。 倘若真是这样,那这个势力的强大程度,恐怕就远远被世人低估了。 要知道,三大氏族统治塞外多年,族群之中本身便很可能有六境的强者坐镇,再加上他们兵强马壮,麾下势力庞杂,与除陈国之外的另外三国摩擦不断,有一批非常善于打仗且悍不畏死的军队,能叫如此强大的三股势力服服帖帖,不知道这些年天机楼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闻……闻先生,咱们现在要赶快离开这里么?”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孟樊广拿不定了主意,他想一个人出去,又怕遇见危险,自己没办法处理。 “先不急着离开,你带我们去天宫其他地方瞧一瞧,看一看。” 孟樊广神情凝重且犹豫: “可……” 说话的时候,众人能明显看见他的眼皮正在跳动。 “这些人才死不久,屠杀他们的凶手很可能还没有离开,咱们此刻如不尽快离去,在宗门里继续逗留,很可能会和那些刽子手遇见,滋生事端!” 闻潮生斜着眼睛看着他: “从前只有你们玉楼罗欺负别人,可从来没人听说过有谁敢欺负玉楼罗,这会儿被人杀到山门里了,你就这么灰溜溜的逃走,不像你们的作风啊。” 孟樊广脸上的肉抽搐得更加厉害: “我们的情况您还不清楚吗?” “那不就是欺软怕硬?” “人家都已经杀到咱们的山门里了,无声无息之间屠杀了这么多同门,这实力少说也是五境,说不定还不止一人,真要遇见……” 他没继续往下讲了,沉重的气氛已经吞没了众人,马枣的妻子这时候也开了口,她央求闻潮生将他们安全送回滕烟城,届时自己丈夫一定有重谢。 闻潮生压根儿就没有理会她,而是对着孟樊广说道: “老孟,你说你欺软怕硬,这是真事儿,还是假事儿?” 孟樊广不明白闻潮生为什么会忽然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但他望着闻潮生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心里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 “我……我当然真的是……” 闻潮生点头。 “你最好真的是。” 他上前,轻轻地将手搭在了孟樊广的肩膀上,凑到孟樊广的耳畔说道: “刚才跟你交接的人,此时已经不在你身边了,他暂时杀不了你……但是,我可以。” 听到这句话的孟樊广,瞳孔忽然缩紧…… pS:欠的三个先记着,先记着…… 第633章 失踪的王镖头 闻潮生的话音落下之后,孟樊广神色出现了瞬间的错愕,但在这份错愕出现之前,他的瞳孔先收缩了一下。 一直盯着他看的闻潮生当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其实他并不知晓对方离开这里之后,是否与奇怪的人接头过,孟樊广所做的事并没有什么异常。 唯一勉强谈得上是异常的事,便是他从闻潮生的眼里消失了一段时间。 从氏族到玉楼罗到王贤,冥冥中似乎有一双手无孔不入,如今闻潮生心中的戒备已经提升到了最高级别,对于身边任何可能出现问题的人,都会排查一遍。 结果这不查不知道,一查还真给他查出了问题。 “闻先生,你在说什么?” “方才我从地牢逃出来之后,就一直守在陷阱门口,外面方才经历过一场屠杀,我能与何人交接?” 闻潮生帮他理好了有些凌乱的领口,说道: “若真是没有,又何必强装镇定,怕我看出来什么端倪?” “你认识那个杀掉了外面这些人的人吧?” “那些人手伸的这么长,连你们京主都感到害怕,你没理由不怕。” “但是,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害怕。” “如果你不想继续这么担惊受怕下去,我也能帮你一把。”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闻潮生也没什么耐心继续听他狡辩了。 他只想从孟樊广的口中得到一个态度。 暴风雨来临之前,往往会有死一般的平静,孟樊广嗅到了死亡的味道,脑子里嗡嗡作响。 要命。 真要命。 他的呼吸声不知不觉变得急促起来,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闻潮生忽然眉开眼笑,用手肘撞了撞他: “我诈你玩儿玩儿,瞧给你吓的。” “这山间危险,不看也好,我们早些离开。” “眼下的任务是尽快将马枣的家人安全送回滕烟城。” 众人回辟水亭,牵了马,却没有见到王镖头,只有王贤在原来的客栈等待。 “怎么不见王镖头人?” 虽然知道王贤很可能就是出卖他们的那个人,但闻潮生依然没有急着翻脸,仍旧假装无事发生。 王贤见到闻潮生他们之后,苍老的面容上顿时浮现了凝重的神色。 “王镖头消失了。” 闻潮生讶异道: “他不是一直与你在一起么?” 王贤微微摇头,他面色苍白得不正常,露出了自己一条空荡荡的袖子。 “我们之前躲在了一处非常隐蔽的地方,按理说,那个地方绝不应该被人发现,但却不知为何暴露了……诡异的事情是,对方好像已经提前知道了我们在什么地方,是直奔着我们来的。” “那队人像是拓跋氏族的人,前前后后约有二三百之数,王镖头反应很快,带着老头儿逃走,但是路上还是出了意外,我们慌乱中逃到了一处绝地,虽然偏僻,但对方迟早会找过来,王镖头不想死在这里,于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按照记忆中来时的路线逃走,并且帮我引开一部分人,至于最后我能不能活下来,但凭天意。” “或许是因为当时天黑,大家都看不清楚,他们便以为王镖头是带着我一起逃离的,于是全部追过去,老头儿也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队伍里,吉斯希疑惑道: “老头儿,你说拓跋氏族过来追杀你们……难道你们和氏族之前有过仇怨?” 王贤摇头。 “没有,绝对没有。” “老夫也想不明白这一点。” 闻潮生想了想道: “既然如此,咱们先去滕烟城,若有什么误会,当面解开。” 王贤犹豫了一会儿,仍是点头道: “好!” 言罢,他询问起了玉楼罗的事情,闻潮生却回道: “他们被杀光了。” 王贤震撼道: “整个宗门?” 闻潮生盯着王贤,忽然一笑: “开个玩笑,谁有这能力,能把玉楼罗整个宗门端平?” 王贤闻言苦笑道: “闻先生,这可不是一个适合开玩笑的时候。” 闻潮生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带着众人离开,走的时候,闻潮生跟客栈老板交代道: “如果之前那个人回来了,跟他说,去滕烟城。” 店老板答应。 众人上路,因为马匹紧缺,闻潮生便与阿水骑的一匹马。 他在前,阿水在后。 见了大漠夕阳,阿水抱住闻潮生腰部的手臂用力,身体贴了上去,凑在他的耳边说道: “不杀王贤?” 闻潮生压低声音: “还不到时候。” “而且……杀了他没什么用处。” “对方在暗,我们在明,盯着我们的眼线数不胜数,杀了一个王贤,还会有更多的王贤出现,届时,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难处理。” “而且,局势正在朝着所有人都没法预料的方向行进,因为在我们与暗中那个盯上咱们的人中间,出现了「第三者」。” 背上依偎的阿水沉默了一会儿,她的声音轻柔地像荒原上吹过的风: “第三者是谁?” 闻潮生: “拓跋氏族。” 阿水一下子反应过来闻潮生在说什么。 “方才王贤说的并不都是谎话?” 闻潮生: “刚见到他的时候,我以为他在用苦肉计,对于普通人来讲,损失一条胳膊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但王贤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 “毕竟跟在咱们身边,他随时都有被识破的风险,而一旦被识破,我们就可能会杀了他,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又怎会在意一条胳膊?” “不过后来我试了他一下……这个家伙表现出来的反应,好像真的不知道玉楼罗宗门被屠了。” “换句话说,屠杀玉楼罗宗门的人……不是王贤背后的人。” “而有这个能力与这个胆色的,无非三大氏族,玉楼罗隶属于贺兰氏族,如今,因为拓跋氏族在蓝河公国发起的异变,贺兰与单于又联合起来,在眼下这个关口,他们不太可能会做出屠灭玉楼罗宗门的事。” “那么凶手的身份……十有八九就确定了。” pS:今天的第二更会在凌晨之后,欠的三更,后天开始补。 第634章 他干的 闻潮生猜测,屠灭玉楼罗宗门的很可能就是拓跋氏族的人,而王贤讲述的所关于他先前的遭遇,很可能也是真的, 而一旦这些事情跟拓跋氏族扯上了关系,就很耐人寻味了。 拓跋氏族的人怎么准确找到王贤的藏身处? 谁给他们报的信? 他们之间又有什么仇怨? 越来越多的迷雾浮现,二人都已经发现,他们这一次的塞外之行,似乎牵扯了很多事。 “会不会跟天机楼有关?” 阿水其实早已经有这个想法,但她迟迟没说。 闻潮生回应道: “十有八九。” “但如果这一切都和天机楼有关系,那天机楼就比咱们想的要恐怖的多。” “能同时控制三大氏族,天机楼的背后只怕藏着一股世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力量。” 阿水: “王镖头会不会也是天机楼的人?” 闻潮生: “不能确定,但从现在开始,你得戒备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我。” 阿水隐约之间似乎体会到了闻潮生在指代什么。 早先的时候,她询问闻潮生这一切是否和齐王有关,那时候闻潮生的回答是,不太可能。 既然不太可能是齐王,那便很有可能是与他们交接的那个人出了问题。 ——小七。 阎罗的提醒是对二人最初的警示,但他们那时候仍旧只将天机楼当作是一个江湖组织,没有意识到这个庞然大物真正的恐怖。 而今,他们从塞外得到的零碎线索,使得这个庞然大物开始一点点浮现出它真实的冰山一角。 “天机……天机……” 阿水嘴中轻轻念叨这两个字,她其实无法体会这两个字真正的含义,所以,她也想不到天机楼的楼主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向他们索取「天机」。 “如今咱们身边明知出现问题的人有王贤与孟樊广,王贤这个老东西藏的很深,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弱点,暂时不好处理,但是孟樊广那头比较好切入。” “他怕死,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闻潮生盯着队伍前方的王贤和孟樊广,低浅的语气中带着令人心安的沉稳: “将这俩家伙放在一起,我想看看他们之间会不会露出纰漏,若是没有,今夜休息的时候,我再去找孟樊广聊聊。” 阿水道: “好。” 这一次他们面对的敌人同样可怕,从进入塞外到现在,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对方的监视和策划之下完成的。 他们在走一条被人既定好的路。 这种提线木偶的感觉令人非常不舒适。 不过阿水并不焦急。 因为她很相信面前抱住的人。 “哎,得走快些。” 阿水忽然想到什么,催促闻潮生。 后者一怔。 “有什么很着急的事吗?” 阿水道: “有的。” “离店之前,我一直在想王贤的事情,搞忘找店老板讨酒喝了。” 果然又是酒。 闻潮生笑了起来。 阿水掐他的腰。 “很好笑?” “我的酒喝这么快,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闻潮生回道: “我这般嗜酒,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四舍五入,你的酒还是你自己喝的。” 阿水眉头微微一皱,低头咬了一口闻潮生的肩膀,骂道: “没酒喝了,喝你的血。” 闻潮生疼得龇牙。 半夜,他起来尿尿,踹了熟睡的孟樊广一脚。 后者初醒的时候还一脸懵,但很快便悄无声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跟着闻潮生一同去了远处巨石的后面。 “昨夜与你在玉楼罗宗门地牢里接头的,是天机楼的人?” 孟樊广比闻潮生高一点,所以他只能弓着腰说话。 弓腰,是他想要活命的态度。 “是,不过……他应该不是屠杀天宫的凶手。” 闻潮生眼睛微微一眯。 “怎么讲?” 孟樊广似乎很是忌讳,抬头望着周围黑暗,似乎生怕哪里藏着什么,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那人是一名五境,他脸色不好,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现在想来,他该是也被外面的情况吓着了,后来他也的确问了我关于外面的情况……” 闻潮生问道: “你怎么说的?” 孟樊广回道: “我当时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着此刻外面该是已经乌泱泱围住了一大批人,甚至还有门中的几名五境长老,就说「京主已经提前发现了你的身份」。” “那人又问……问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你在跟京主大战。” “然后他表明自己的身份,让我不要把他出现过的事说出去,后面有机会他再联系我,接着便走了。” 闻潮生尿完,抖了抖,提上裤子。 “回去睡觉吧。” “今晚的事不要说出去。” “下次他找你,记得跟我讲。” 孟樊广见闻潮生暂时没有对他产生杀意,这才松了口气。 … 天机楼。 皎洁星辰之下,辉光如同虹桥铺就在一条通往塔楼的路上,成为了此方静谧夜幕中最敬职的刷匠。 一道黑袍快速出现,又快速消失,周围数百巡守者只觉一阵清风掠过,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名黑袍人。 他进入高楼,见了这里的老人,伏身说道: “楼主,出现了一些特殊状况。” 老人背对着他,星辰绘于他深邃的双瞳之中。 “讲。” 黑袍人道: “他……把玉楼罗宗门屠光了。” 第635章 怀化 这名信使的话叫老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自他掌控了天机楼的这些年,天下诸事几乎皆收于他的囊中,诸般江湖上的琐事李连秋不知看了多少,无数英雄在他眼前皆如浮光而过,可李连秋似乎已经很少会再像今日这般为他人而撼。 “他一个人,屠了玉楼罗整个宗门,你确定?” 那人回道: “消息应该没有错。” “王贤与九歌找来的一名镖头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于是他们这一次进入玉楼罗则没有带上王贤,我赶到玉楼罗的时候,那里已经尸横遍野了。” “几名五境的长老已经被杀,闻潮生他们去到了地牢的最下层,与玉楼罗的宗主交手,也不知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玉楼罗的一名核心弟子孟樊广逃到了地牢外,我从他嘴里得知了闻潮生他们的计划,但是玉楼罗的宗主很敏锐,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闻潮生的真实身份……不难推测,她那时候没有立刻对闻潮生下手,而是召集了门派中的其他长老一同围剿闻潮生,但没有想到闻潮生已经强到了这样的地步。” “闻潮生他们杀死了玉楼罗的长老后,也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于是趁着夜色,一不做,二不休,杀向了地牢。” 李连秋听着面前的属下向自己汇报的消息,对于对方的猜测仍持怀疑态度,问道: “当时除了他们之外,整座宗门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那人信誓旦旦道: “没见其他任何人了。” “小人当时与「怀机」、「怀赤」共同勘察了玉楼罗里里外外,没有找到除了他们任何的活人,而且……除了闻潮生他们,也不太可能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对玉楼罗宗门出手。” 李连秋眉头紧锁,他提起笔,在面前的空白书页上缓缓记录着什么,写了几笔后,又怔在了原地。 “他才四境,竟有了这样的实力……” “几位古之圣贤陨落之后,皆未传下通往七境的道法,天下修行,大同小异,尤其至于六境之后,前路断绝,一片浩渺,这人忽以四境之身斩五境天人,难道要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新路?” 他神色复杂,似乎在做某种抉择,迟迟没有下决心。 面前的「怀化」适时开口: “楼主,天机楼不是还有几位……大人?” “不如让他们……” 李连秋瞥了他一眼。 怀化虽然实力只有四境,在天机楼这等卧虎藏龙之地算不上厉害,不过他们三兄弟进入天机楼很长时间,在江湖上笼络了许多势力,三教九流皆有相识,在收集情报以及渗透方面有着旁人没有的本事,这些年天机楼的藏书,有他们很大一部分功劳,由是李连秋也信任他们,会让他们知道一些更多的计划与秘密。 怀化三人的修行天赋十分一般,若是自己在江湖中浮沉,可能穷其一生也难有今日之成就,靠着李连秋的指点,他们年纪轻轻便已经抵达了四境巅峰,未来若是他们能讨得李连秋欢心,寻到进入五境的门槛也极有可能。 怀化深知,天机楼与天下其他势力最不一样的地方,便是眼前的这位老人。 也许李连秋不是天下最厉害的六境,可李连秋能做到其他六境做不到的事,那便是他可以造出五境的强者来。 忘川十殿就是李连秋最可怕的手笔之一。 这十人能突破五境,几乎全是靠着李连秋身上的「天机」。 这一点在天机楼并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怀化三人十分确定,若是他们三兄弟未来能够受到李连秋的点化,同样能够迈入五境,真正成为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天人。 “那几人如今跟着我的师弟,在操持着四国的事情,暂且恐怕抽不开身,而且……六境与五境有着天壤之别,我需要闻潮生身上的天机,在此之前,他不能轻易死掉。” 怀化眼睛微微一转,躬身道: “四境的修行者突破五境往往都需要一些契机,若他暂时没有,咱们或许可以制造一些能够刺激他的事……” 李连秋轻轻抚须。 “比如?” 怀化: “闻潮生一路跟那个叫做风妙水的女人亲近,想必关系匪浅,闻潮生这边儿不好下手,但那个女人却还未强到那样的地步,如果能想办法将他们分开,或许可以先绑架那个女人。” “届时,咱们将那女人拆了,时不时寄点手脚给他,如此,一定可以给他极深的刺激,有了这份刺激,他便会强迫自己去寻找通往五境的路……” 李连秋静静聆听着怀化的话,面色无悲无喜,微微想了想,抬头道: “以前,你是不是用过这招?” 怀化憔黄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奸笑。 “用过。” “不止一次。” “只是……楼主大概已经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 李连秋道: “这是不是也能说明,它的效果并不好?” 怀化道: “效果很好。” “小人总共使用过四次类似的计划,其中两位突破五境,楼主您也从中获得了他们的「天机」,不过当时您对他们并不满意,所以这两人已被十殿处理掉了。” 随着怀化的提醒,李连秋这回总算是记起来了些。 “好像有点印象了。” “嗯……闻潮生此人非凡,若他突破五境,必然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你去做吧,我要看看他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这件事情做好了,我送三份「天机」给你们三兄弟,可助你们……破入天人。” PS:再请一次假,终于到家了,开车快开死了……明天开始补欠的4章。 第636章 入城 带着马枣的家人,众人出发,前往滕烟城。 或许是因为知道闻潮生较之京主更加厉害,马枣的家人对闻潮生几人的态度非常恭敬。 其实,四国的人在塞外一直不太受待见,尤其是前往塞外的商人,若非是因为三大氏族签订的条约约束,这些商人的安全会是一个极大的问题。 原因也很简单,商人精明,且口舌厉害,塞外的人则大都粗暴,常架不住四国商人的口舌,被挖坑做一些亏本的买卖……诚然,这与他们数学不好也有一定关系,但时间长了,数学再不好的人也能感觉到问题。 不过,诸如闻潮生这样的人在塞外是绝不至于不受待见的。 塞外慕强,越是强者,在这里越不会被计较身份,除非是滋生了比较严重的恩怨利益。 路上,马枣的妻子似乎是已经从被囚禁的状态中恢复,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先是询问闻潮生他们玉楼罗宗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即便闻潮生已经向他们解释过玉楼罗遭到屠杀是一场他自己也不曾料到的意外,但马枣的妻子依然坚信,那就是闻潮生等人的手笔。 毕竟,那地方除了闻潮生他们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后来见闻潮生对此不再解释,马枣的妻子便将自己的孩子推到闻潮生的面前,想要闻潮生收她的三个孩子为徒,让他们日后能有个保护自己的本事。 马枣的妻子跟闻潮生承诺,倘若他愿意成为三名孩子的老师,未来马枣一定会倾尽全力报答闻潮生。 女人年轻,也算漂亮,这样的容貌即便放在四国也谈得上是姿色丰腴的美人,但偏偏她的话太多,多到像是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一旁的吉斯希与孟樊广都对此感到不屑,一点蝇头小利,便想让闻潮生收她的孩子做徒弟,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在知道闻潮生不但亲手宰了摩柯,如今又杀了玉楼罗的京主时,莫说马枣的妻子,就连他们都想让闻潮生传授些本事,或者,让阿水指点他们一二也好。 在塞外这个实力与生存高强度挂钩的地方, 闻潮生叹了口气,转头对着还在为自己孩子前程努力的女人说道: “马枣在拓跋氏族中的权力很大么?” 女人眼珠子转动了下,提到与自己丈夫相关的事情,她好像又忽然变得谨言慎行了起来。 “马枣他是一城之主,权力肯定不小,无论先生是想要金银珠宝,还是一些其他的什么,马枣他都一定会想办法满足先生。” 闻潮生想到了那名去北崖山送信的信使,倒也没有怀疑马枣与自己家人的态度,毕竟一旦他背叛拓跋氏族,不但这些年的努力与打拼极有可能功亏一篑,甚至一旦他们的计划最终没能取得成功,让拓跋氏族缓过了气来,那他与他的家族都会面临夷族的风险。 “那如果是让他将我引荐给拓跋氏族的一些大人物……也可以么?” 女人没有给闻潮生肯定的答复。 “马枣必然会尽心尽力,能将先生这样厉害的人物引荐给氏族,对于马枣而言也该是大功一件。” 闻潮生斜视了她一眼,忽然笑道: “能成为马枣的妻子,你也不简单。” “到了滕烟城,我见了马枣再说吧。” 此去玉楼罗,闻潮生并没有耽误太久的时间,众人在王贤与吉斯希的带领下,很快便抵达了滕烟城。 滕烟城是闻潮生与阿水在塞外见到的第一座严格意义上有守卫的大城。 这里的建筑风格与齐国有三分相似,似乎参照了齐国边城防御工事的修建,外面守卫戒备森严,整座城池都笼罩在了一股紧张肃穆的氛围之中。 如今三大氏族关系紧张,蓝河公国封闭之后,滕烟城很快也开始了高强度的戒备,任何进入的人都需要严格排查,一旦发现问题,即刻缉拿,若有反抗严重者,便会当场诛杀。 外面的守卫见到闻潮生几人,本欲上前盘问,可随着他们走近之后,却见到了闻潮生身边的马枣家人,先是一怔,随后立刻跪下,对着马枣妻子恭敬道: “马夫人……” 当着他的面,马夫人背对闻潮生几人,食指浅浅竖于唇畔,对方见此,心神一凛,顿时住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那几位都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莫要怠慢,快快放行。” 马夫人一开口,那名跪在地面上的守卫首领顿时一抬手,城门口的守卫即刻让开,马夫人转头对着闻潮生几人浅浅一笑,躬身道: “诸位恩人,且随我去见夫君吧。” “这三日奔波辛苦了诸位,妾身稍后便遣人为诸位安排落脚。” 闻潮生扫了一眼周围那些眼神躲闪的军士,微微颔首,在马夫人的带领下进入了城中,一路前往了城主府。 与闻潮生在齐国见到的大部分府邸不同,滕烟城的城主府比较简单,来来回回就那么些样式的建筑,不过府邸内部守卫森严,入目处皆是巡逻的守卫,不知是否是因为马枣的家人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劫持,让他产生了浓郁的危机感。 在马夫人的带领下,众人畅通无阻,一路进入了马枣所在的大堂,他正在与某位客人聊着一些重要的公事,眉头紧锁,一脸的愁容。 见到了闻潮生几人后,他激动地大步流星迈出门来。 “夫人!” “阿爹,阿娘!” “宝儿……你们都还活着!” 一家人深情相拥,马枣声音颤抖,手臂也在颤抖,说自己正在布置计划准备搜寻营救他们,没想到他们自己回来了。 马夫人第一时间向马枣介绍了闻潮生几人。 “……多亏了闻先生几位恩人身涉险境,将妾身与爹娘孩儿们救出,否则……” 马枣望向闻潮生他们,对着他们躬身大拜,感恩涕零,而后他又见着了吉斯希,感激之余多了几分老友相见的欣喜。 “吉斯,最近蓝河公国那边儿的风声很紧,你怎么出来了?” 吉斯,是吉斯希的姓氏。 被马枣忽然问及这个问题,吉斯希的面色略有一丝尴尬,他瞟了闻潮生二人一眼,咳嗽一声说道: “我那边儿……出了点意外,这个不重要,回头再说,再说……” 第637章 漩涡(一) 他三言两句将马枣搪塞了过去,后者最近琐事缠身,倒也没有当着几名外人的面一直追问,他对着几人道: “我这里还有一点要事没有处理干净,夫人,你先带诸位前去歇息片刻,待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马上就遣人准备宴席,好好款待一下几位恩人!” 马夫人闻言微微躬身,转身去到门口,对着闻潮生几人道: “诸位恩公,请。” 闻潮生点点头,出门路过马夫人与马枣的三名孩子身边时,阿水停顿了一下,闻潮生看着她道: “怎么,身体不舒服?” 阿水迟疑片刻,微微点头。 “嗯,有些头晕。” 闻潮生说道: “可能是路上奔波太累了,今日好好歇息。” 见到阿水不适,马夫人也关心地跟着寒暄几句,很快便带着众人去到了府邸中专门招待客人的区域,接着,她嘱咐几人在各自的房间里稍候片刻,有需要随时联系外面的下人,自己便离开了。 关上房门,阿水微微合眼,背对闻潮生,轻声道: “这时候心软,可能会陷入麻烦。” 闻潮生把玩着床头的一个香炉,声音犹如风轻。 “阿水,我早不是苦海县的那个我了。” “如果有必要,我会毫不犹豫地以任何残忍的方法杀死那三个孩子。” “走到今日,我手上沾了这么多血,岂会轻易放任慈悲之心威胁我的性命安全?” 阿水眉头微微一皱。 “可留他们在身边,马枣才会顾忌。” 闻潮生微微摇头。 “阿水,你想得浅了。” “那一家人有问题。” “马枣也有问题。” “在塞外,因为过于野蛮,导致女人的地位往往低下,可你仔细回忆一下,在咱们入城之时,那些城门处的侍卫看向马夫人时,眼中是不是带着……恐惧?” “那些侍卫能被选中作为守卫,手上可都是见过血的,哪怕她是城主夫人,守卫见到她,也无非多些敬畏,怎会轻易恐惧?” “再者,他们失踪了有些时间,此刻忽然回到了滕烟城,这些守卫见到他们的第一时间,难道不是应该激动,难道不是应该第一时间去通知马枣么?” 随着闻潮生徐徐讲述出了这些怪异的细节,阿水那双眸子也渐渐出了神。 她并非观察不仔细,但对于许多逻辑方面的细节,敏感程度不如闻潮生。 “他们……不是马枣的家人?” 思索片刻后,阿水的嘴里忽然蹦出了一句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话。 闻潮生放下了手里的香炉。 里面十分干净,没有一点灰烬,也没有燃香。 “暂且还不能判别。” “但我倾向于另一件事……” 阿水转过身,在略显昏暗的房间中与闻潮生对视。 “什么事?” 闻潮生走到了阿水面前,凑到了她的耳畔,耳语了几句。 青丝飘动之间,阿水的表情微变,瞳孔也跟着缩了一下。 “先不要声张。” “另外……我留一个「密令」,一旦我们分开,再见面时,你记得用这个「密令」试探一下我,若是有问题……莫要留情。” 他将密令告知与阿水,二人在房间里没有休息多久,便有人来敲了他们的门,对方敲门的力度很轻,闻潮生开门之后,竟看见马夫人站在了门外,她未开口,也示意二人不要讲话,只对着他们做了个手势,而后转身带路。 闻潮生眼底闪过一道微光,没有多言,与阿水悄无声息地跟在了马夫人的身后,一直穿过了几重守卫,来到了府邸的中心处,在那个被守卫严加看管的大厅中,闻潮生二人见到了马枣。 “诸位慢聊,妾身先行告退。” 马夫人对着众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去,并且将房间的门紧紧关好。 房间内,烛火摇曳,马枣对着二人躬身道谢: “多谢二位倾力相助,救我家人于水火,夫人已将玉楼罗的事告知与我,二位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我一定尽我所能!” 他言辞恳切,态度诚挚,可话音落下之后,房间里却没有传来闻潮生与阿水的任何回应,诡异的沉默片刻后,马枣有些不明所以地抬头,却见闻潮生悠哉游哉地喝着茶,并带着莫名的笑容盯着他。 这笑容使得他不安。 “二位……?” 马枣没有明白闻潮生的态度,但不知不觉间,方才他沉稳且自信的气势已经消失了。 只是因为那短暂的沉默与一个不明所以的笑容,马枣内心建立已久的「防御工事」就这样被闻潮生瓦解了。 他十分诚恳,可不如闻潮生诚恳。 “先前在送你家人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到底要不要将你的家人留在身边来胁迫你,不过,进城的时候,我突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马枣心头狠狠一跳,他沉默着不知作何回应,又听闻潮生继续道: “我发现,即便我将你的家人全部留在我身边,我也未必能够胁迫到你。” 他抿了口茶,长长叹息一声: “自从我离开齐国来到塞外,身边一直充斥着谎言,好像很难从你们这些人的嘴里听到一句真话。” “城主,能告诉我……有什么是真的吗?” 马枣被闻潮生说得后背冒汗,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闻潮生: “恩公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救出了我的家人,我理应感谢你们,天经地义,若有什么需求,您直接说出来便是,能办的,我一定竭心尽力为您操办。” 闻潮生放下茶杯。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说给我听听,如何?” 马枣头颅微垂。 “恩公请讲。” 闻潮生: “玉楼罗绑架你的家人……是不是你自己一手操办的?” PS:先发今天应该写的2章,剩下的我尽量先补着。 第638章 漩涡(二) 在来滕烟城的路上,闻潮生一直抱着一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想法来控制马枣。 此前他对于马枣与马枣的家人是没什么怀疑的,毕竟负责送信的燕佟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这意味着马枣是真的愿意为了自己的家人跟拓跋氏族决裂。 有了这一层逻辑关系在里面,足以彰显出马枣对于自己家人的重视程度,所以闻潮生没在这方面多想。 但入城时他发现的那些细节,却加重了闻潮生的戒备,让他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这件事情的始末。 最后问题的关键就落在了燕佟那里。 众人恰好在那个时间遇见了燕佟,如果这一切都是有人有心为之,那他们怎么知道闻潮生几人会在那个时间出现于那个地点? 是王贤么? 然而在他们遇见燕佟之前,王贤一直都跟着他们,假如是王贤放出的消息,那他是在什么时候动的手? “要么是王贤,要么就是吉斯希……一路上,我一直盯着他们,能给他们下手的机会不多,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在北崖山的那座漆黑的密道中……” 想到这里的时候,闻潮生微微怔住了一瞬。 他的脑海深处闪过了一个画面。 ——之前王贤带着他们在那座北崖山的山道中下到地下河道旁时,他掬起了地下河的水喝了一口。 这原本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行为,但在这个时候却被无限地放大了。 “先前在绿洲时,王贤跟大家讲过,他们寻常走商,遇见塞外的水是不敢随便喝的,塞外奇虫众多,不将水煮沸,随时都可能会出问题……” “所以为什么偏偏到那个地方的时候,他就敢毫无顾忌地喝生水?” 其实因为时间过去了有一阵子,再加上当时环境实在过于昏暗,所以闻潮生也没办法完全肯定王贤是真的将那水喝了下去。 “北崖山地下河道的水流也不知到底流向什么地方,但可以确定的是,水走的肯定比我们快……” “通过走水路的方式来输送情报么,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这样看的话,这个局有王贤插手,大概也与天机楼有关系了……” 短短的时间内,闻潮生的心里闪过了无数念头,而面对他的质问,马枣也做出了回应。 “恩公这话是何意?” “我怎么会去联合外人来绑架自己的家人呢?” 见他仍旧选择了继续隐藏,闻潮生没有急躁,继续问道: “是谁给你们的消息,王贤?还是你的旧友吉斯希?” “在北崖山外,我们截到了一名信使,他叫燕佟,是你遣他送信,要与在北崖山中藏兵的氏族合力击溃蓝河公国的铁桶防御,我思来想去,你原本是拓跋氏族的人,忽然背叛氏族,确实有些不合情理,但如果这只是你单方面自导自演的戏码,反而能说得通些。” 忽然提到了燕佟,马枣原本还十分自然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端倪。 “只可惜,燕佟是个倒霉蛋,他大概不会想到,这看似安全的计划竟然对他而言是条死路。” 闻潮生缓缓将自己猜测逐步讲述了出来,这意味着他非常相信马枣。 相信他确实有问题。 在闻潮生讲述这些的过程之中,马枣没有打断他,在最后,闻潮生留下了一个问题: “所以你们和王贤一样,都是在为天机楼效命,对吗?” “三大氏族之间的矛盾也是天机楼搞的鬼。” 马枣在闻潮生讲话的期间,一直盯着他的那双眼睛,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处于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闻潮生已经确认他有问题,接下来无论做什么,他若是不答应,他和他的家人必然会成为闻潮生胁迫的对象。 一个能杀死摩柯,能击败玉楼罗京主的人,在这个距离下,只要动起手来,他没有丝毫反抗的可能。 不过,马枣却并未慌乱。 “我们接到过消息,说你聪明难有人及,非常难对付,任何一个差池都有可能暴露,先前不少人对此还很不屑,眼下,我是不敢了。” “仅凭路上得到的一些支离破碎的线索,能想到这么多事情,你真的很……麻烦。” 他用「麻烦」这个词来形容闻潮生,但听上去更像是一种褒奖。 “所以……你真的是在为天机楼效命?” 闻潮生神情平静,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但马枣的回答,却有些出乎二人的预料。 “并非如此。” “塞外的情况比你想的更加复杂,你猜到了一些事,但也有一部分与你设想的并不一样。” “让你遇见燕佟,让你见到信,甚至连我的家人被绑去玉楼罗,这都是计划中的一环。” “听上去好像很不可思议,对吧?” “其中任何一个小环节出错,你便入不了这局,但偏偏这个看上去很难实现成功的计划就这么成功地实行了。” 坐于一旁的阿水翘着腿,听得眉头直皱。 无论何时何地,受人支配, 被人算计都是一件足够令人厌烦的事。 阿水向来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颤抖的手指代表着她的身体本能,若是没有理智的束缚,她大概会直接一刀把对方剁了。 “而我们做这些事情,也并不是为了天机楼。” “此外……坦诚一些讲,你们所救的那些人,的确都是我的亲人。” “能成为这计划的一环,你大概也能猜到,我的夫人并不简单。” “事实上,我一个外族能有今日的成就,被拓跋氏族重用,有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我的妻子。” 闻潮生懂了,却有些意外。 “你的妻子是拓跋氏族的核心成员?” 马枣微微点头。 “她叫拓跋红玉,是拓跋第六十四支族族长的三女儿。” … 第639章 漩涡(三) 闻潮生确实没有想到,马枣这家伙居然是凭着吃软饭上位的,但一见到马枣的修为和吉斯希,他忽然又释然了。 也对。 若是没有一些特殊的际遇,以马枣四境出头的修为,还没机会坐上滕烟城城主之位的宝座。 “当初我如何与夫人相识,过程冗长,就不与先生详述了,这并非重点,相信先生对此也不感兴趣。” “事实上,关于营救我家人的事,本质上是对先生的一次「测试」。” “而先生已经成功完成了这一次的测试,便向我们证明了,先生有入局的资格。” 闻潮生: “入谁的局?” 马枣短暂的沉默后,缓声说道: “拓跋氏族。” 闻潮生似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颇有些惊异地忽然抬头: “怎么,你们和天机楼不是一伙的?” 马枣微微一笑。 “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 “对于氏族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我向先生讲述部分计划之前,且容我向先生问一个问题……你们对天机楼了解多少?” 闻潮生大致整合了一下脑中的信息,说道: “天下第一大江湖势力,尤其喜欢收集江湖百闻,寻常时候极为神秘,多年来,天机楼很少沾染江湖因果,他们像是一个旁观者与看客,为天下排布了许多榜单,因为天机楼在江湖的地位,导致这些榜单极具威信和知名度,江湖上许多新秀出名的最快方法就是在这榜单上留名,也正因为如此,这个榜单常常会在江湖上引发腥风血雨。” 闻潮生当然有更多更详细关于天机楼的信息,不过他只是大致描述了一下对于天机楼的印象。 他知道的这些和对方知道的肯定无法相提并论。 “江湖势力……闻先生还是将他们想的太简单了。” 马枣神情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严肃了起来。 “天机楼最早就是在塞外生根的,那时候这里无比混乱,没有秩序,人们都像野兽一样活着……你们所能想见到的,在今天看来任何残忍、难以接受的事,在那个时候都是最为普通的日常。” “两百多年前,这座宽阔无垠,平坦浩荡的偌大荒漠上出现了一座不会倒塌的高楼,高楼出现之后,混乱无序的塞外也便出现了第一个规矩——任何人,未经那座高楼主人的允许,都不可以接近那座楼阁。” “否则,便会招来天灾。” “轻则个人历经生死大劫,重则殃及整个族群。” “渐渐的,塞外流传出了各种各样的传言,有人说那座楼是给神明居住的地方,也有人说那是魔鬼与厄运播种的土地……” “塞外没有人再敢接近那里,直至……今日。” “天机楼建立之后,原本茹毛饮血的荒人,第一次有了发自灵魂的畏惧,也有人将天机楼当做了自己的信仰,日日夜夜来到外围朝拜,他们将这当成了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并且渐渐滋生为一个族群。” “先生您应该能猜到我说的是谁。” 闻潮生点点头。 马枣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这就是拓跋氏族的由来,没有什么传承,没有所谓的历经沉浮,只是因为在许多年前的某一天,他们突然受到了天机楼的「赐福」,于是便成为了塞外第一大氏族。” “当年受到天机楼赐福的那几十人里,其中一部分突破了五境,成为了天人,在征服塞外其他区域的过程中,留下赫赫凶名,叫人闻风丧胆,不过大部分都倒在了岁月的审判之下,只有其中极少数的三位,突破了六境,登临绝巅,活到了今日。” 马枣简略地描述了当年关于拓跋氏族的一些发家史,可字里行间却透露着让人心惊肉跳的信息。 简单总结一下便是三点。 一.天机楼在塞外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没有任何人敢去招惹。 二.他们有着极其恐怖的底蕴和实力,甚至能够「人工造就」五境强者。 三.如今的拓跋氏族有三名六境的至强者,可即便如此,他们依旧不敢得罪或忤逆天机楼。 单从这三点来看,天机楼的底蕴便要远比闻潮生他们当初认知和了解的可怕得多! “除此之外,单于氏族和贺兰氏族也是因为天机楼的缘故,才能够在拓跋氏族的统治下逐渐兴盛,一步步走到今天,甚至到了可以和拓跋氏族对抗的地步。” 闻潮生道: “喜欢玩弄权术者,从来善于制衡,眼见你们一家做大,天机楼要培养新的喽啰实属正常。” 马枣叹了口气: “这些年,三大氏族之间恩怨冲突不断,但其实心里都有一个底线,彼此都是靠着天机楼扶持起来的,没有天机楼发话,谁也不敢真的拿对方怎么样。” “可不久之前,天机楼忽然颁下了一道密令,他们要求拓跋氏族前去与齐国签订同盟合约。” “闻先生知道这道密令意味着什么吗?” 闻潮生想了想。 “我记得塞外三大氏族之间有一条合约,至少你们明面上不可以和四国结成同盟……天机楼这么做,是想让你们撕毁这合约?” 马枣沉重地点点头。 “没错。” “天机楼……要我们开战了。” “初时拿到密令的时候,氏族中大族长便去天机楼问过,但没有得到回应,这是天机楼的态度,我们不能忤逆,所以……蓝河公国才会出现这样的事。” “如今单于氏族和贺兰氏族实力皆不弱,真联合起来,天机楼再从中使些手段,拓跋氏族怕是很难消化……” “既然一定要开战,我们必然得早做准备,先下手为强!” 闻潮生思索的时候,目光不经意与阿水交错了一下。 他们其实也不大能明白天机楼这么做的动机。 “你们没有想过反抗么……或者说,如今三大氏族都已经强大到了这样的地步,若是你们三家联合起来,天机楼未必吃得消啊。” 马枣苦笑出声。 “反抗……” “闻先生,你可知道,塞外还有第四大氏族?” 闻潮生挑眉。 “第四氏族?” 马枣放下茶杯。 “你听过,你们一定都听过。” “第四族……叫做「天海」。” … pS: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多写一个字都如此的困难!死手,给我写啊啊啊! 第640章 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一) “……世人都以为,天海国当年之所以会遭此大劫是因为得罪了四国,可他们并不知道,天海国得罪四国的缘由。” “他们原本发展的势头正盛,另外三大氏族虽然心里极不舒服,但碍于天机楼的纵容,只敢偶尔使些绊子。” “眼见除了三大氏族之外,即刻将有第四股势力在塞外兴起,当时氏族的老族长的确动过歪念头,他筹划联系其他两族的理事人,一同向天机楼施压。” “塞外有三个氏族已经够了,我们可以帮助天机楼管理好塞外,这是老族长准备好的说词,也是老族长的诚意,即便已经走到了如今的地步,他仍旧对天机楼忠诚。” 用「忠诚」去形容一名六境的强者,本身就带着一种嘲弄,他们是这个世上最强大的至强者,是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存在,所以他们理应不需要忠诚于任何人,只需要为自己而活。 闻潮生说道: “从你的描述中不难看出,老族长最后一定没有这么做。” 马枣笑道: “老族长若是做了,今日拓跋氏族便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不过这人,有多大的屁股就穿多大的裤衩,不是谁都能担得起这齐天鸿运,随着天海国的建立,天海氏族成为了唯一一个可以不受约束,可以随意与四国合作的塞外氏族,这种「独宠」也让天海的掌权者变得无比桀骜,忘乎所以。” “来年到了向天机楼供奉的日子时,天海氏族没有任何准备,天海王如同往常依旧沉迷于穷奢极侈之中,那年,由天海到天机楼的只有一封信,信上留下了「陛下龙体欠安,来日登门拜访」十二字。” “天海亡族,就是从这十二字开始的。” 马枣讲述故事的方式比较巧妙,他没有去花费口舌详述天海亡国的细节,而是告诉二人,当初天海亡国的本质是因为多么不起眼的一件小事。 “那十二个字过后,天海氏族便发现,他们做什么事情都极为不顺,原来风生水起的氏族,很快便开始处处碰壁,天海氏族来时的路走得太顺,再加上他们又正处于最为得意的阶段,自然无法忍受。” 马枣说到这里,给了闻潮生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者也的确明白这样的感受,那时候的天海王族,便像是一头闯入了笼中的猛兽,往哪儿走都是死路。 “所以这群并不聪明的人,最后选择了无差别使用暴力去解决问题。” “而有些问题虽然短时间内可以使用暴力解决,但势必会遗留下一些比较隐晦的「后遗症」。” 闻潮生渐渐明白了,天海是怎么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这样得罪了四国的王族,最后被四国联合讨伐,灭国亡族。 表面上看上去,天海之难是四国的手笔,实际上却是天机楼的策划,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它借了四国的刀,去灭了天海的人。 “可惜,他们不知进退,否则如今绝不该是这个下场。” 闻潮生不解: “天机楼有这么大的能量,方方面面都能控制到位?” 马枣徐徐斟茶。 “大与不大,你们一路体会应该要比我深。” “若只是虚张声势,如何能够吓到三大氏族?” “不过,氏族发展壮大到如今,已经有了几个甲子的底蕴,也见证了无数兴盛起伏,我们虽兴起于天机楼之手,却做了太多年的奴仆……或许,我们连奴仆也算不上,只能叫做傀儡。” “但没人会愿意当一辈子的傀儡,更不会有人愿意自己的子孙后代世世为奴。” “拓跋氏族一直都在等一个机会,而现在,这个机会出现了。” 闻潮生认真道: “你所说的这个机会,不会就是我吧?” 马枣仰头,长长吁出一口气。 “不是,但与你有关。” “其实到现在,我们有许多事情也不了解,关于天机楼,关于你……你们之间有着很微妙的联系,我们也搞不懂为什么天机楼如此重视你,但这个问题以后自然会有答案的。” “而我口中的机会,是齐国。” “天机楼让拓跋氏族想方设法跟齐国建立盟友关系,本质上是想要搅动塞外的风云,掀起战争。” “所有人都知道,骄傲的齐国人不可能会选择与塞外氏族成为盟友,即便真的成为了盟友,那也只是一纸空谈,齐国人有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有着合约,彼此之间必然会有强烈的防范。” “而这一次,老族长交给我们的任务很简单,也很困难,他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与齐国建立真正的盟友关系。” 闻潮生问道: “怎么才算真正的盟友?” 马枣: “有难必帮。” 闻潮生闻言笑了起来,马枣也笑了起来。 “你看,光是说一说,你都觉得荒谬。” 闻潮生回道: “天下四国之间已有大动作,齐国眼下恐怕不是一个适合成为盟国的国家。” “在玉楼罗,我得知了贺兰氏族那边的情报,齐国在东部的战况很激烈,也很惨烈。” “你们选择在这个时候跟齐国成为盟友,成功了反而是一件麻烦事,一旦齐国败于燕赵之手,回头你们就会受到清算。” 马枣: “我们知道风险,氏族走到如今,很少会做赌博的行为,这一次,选择权不在我们。” “不过还好,这一次的赌博风险很高,但收益也很大。” “其实换位想想,三大氏族开战,就算拓跋成为了最后的赢家,我们遍体鳞伤,拖着最后的残躯苟延残喘,又能维持多久的风光呢?” “这么多年来,拓跋氏族在塞外结了多少的仇家,外人想都不敢想,届时如果天机楼要扶持新的势力,那拓跋氏族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完全没有反抗和自保的能力了。” “延续了一百多年的氏族荣光就此断绝。” “老族长和我们氏族中的核心成员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641章 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二) “反正输了都会万劫不复,不如赌一把。” “这一次,拓跋氏族若赢……就要赢下所有!” 马枣这个人要远远比他的名字更加有魅力,或许他上位靠的是自己的妻子,但短暂的闲聊,闻潮生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人是有真本事的。 气质,谈吐,眼光。 他能走到今日,并非吉斯希口中一句「运势」就能替代。 闻潮生笑了笑,他拿着茶杯,对着马枣虚空敬了一杯茶。 “所以你们是想穷极氏族的力量,帮助齐国对抗燕赵,同时也想借助齐国的力量摆脱天机楼对你们的控制?” 马枣点头。 “正是如此。” “但原本氏族和齐国之间不算对付,想要精诚合作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毕竟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里,信任是最危险的东西之一。” “要做到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到齐国有难时,氏族倾力相救,表达我们的诚意,可眼下这样的局势,容不得我们这样做。” “若是齐国真的大败于燕赵之手,那就算是有三五个氏族,怕也无力回天了。”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我们就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对方是一个很有想法,很有见解的人,闻潮生静静聆听着对方讲述,没有急着发表自己的意见。 “另一条路又是什么?” “和朱白玉有关系吗?” 对于塞外的人来说,朱白玉应该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或许是见识到了闻潮生的本事,马枣不再虚伪地进行隐瞒,直截了当说道: “另一条路,需要他的帮助。” “也需要……你的帮助。” 闻潮生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头渐皱。 “我?” “为什么是我?” 马枣如实说道: “因为你们二人是齐王最信任的人。” “与齐国达成同盟关系,我们需要齐王的信任。” 闻潮生道: “你知道关于我的这么多事,我很不安。” 马枣: “这是平山王留下的。” “当年他带兵前往天海平乱,在塞外留了一手。” 追来问去,事情最后居然回到了一个死人的身上。 “他怎么会和拓跋氏族有关系?” 马枣道: “因为早在很多年前的时候,拓跋氏族的老族长就已经有和四国合作,从而摆脱天机楼控制的想法了。” “这件事情,直接关乎整个氏族的安危,所以老族长非常谨慎,这也是他为什么最终会选择国力最为强大的齐国。” “因为在老族长的判断中,天机楼还没那个胆量,直接在参天殿的眼皮子底下渗透到齐国去。” “而寻常时候,塞外根本没有能力接触到平山王这样权力层级的人,老族长抓住了当年唯一的机会。” “那个时候,平山王并没有直接答应老族长的提议,但也没有拒绝,他在老族长暗中帮助下,建立了一个很简单的情报据点。” “这个情报据点绝大部分的时候只会分享一些最简单的情报,无非关于军事,关于局势,没有任何异常。” “不过在前不久,平山王传回了最后一个情报,也正是因为那个情报,让老族长下定了决心要跟齐国组建同盟。” 闻潮生询问了马枣具体的时间,核对之后,闻潮生便确定那个情报大约就是平山王死前发出的。 对方一直都是一个善攻心计的人,也许是因为时局过于混乱,齐王的处境岌岌可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平山王逼不得已,不得不滋生了一些其他的念头。 既然齐国已经没什么靠谱的人可以用了,那就只能把手往塞外伸。 他做了几手打算,除了闻潮生外,拓跋氏族也是其中之一。 “他运气不好,但他运气又不错。” “时局瞬息万变,谁能想到事情真如他当时所预料的那样发展。” 闻潮生感慨一句。 马枣继续道: “让你跟朱白玉来塞外,亲眼见证和参与塞外发生的事,了解拓跋如今遇见的困难,这样回去之后,齐王就会明白我们的诚意。” “我们诚心希望两家人能够抛弃过往的恩怨,精诚合作,而不只是为了时局而被迫做出的妥协。” “这种妥协无法支撑氏族完成最后的蜕变。” 闻潮生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一直在努力消化着马枣讲述的这些事情。 “当然,在此之前,我们也需要对你进行一些「测试」,以确保朱白玉与齐王他们讲述的是真话,并且值得氏族冒着巨大的风险来帮助你对付天机楼。” 闻潮生沉吟片刻。 “我与天机楼之间已经没有缓和的余地了,是吗?” 马枣: “是的。” “根据我们的了解,天机楼为了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往往不只会对付你一个,还会对付你身边的其他人。” “与你关系越是亲近,也就越是危险。” 马枣说这话的时候,低头一直盯着茶杯,但实际上,他暗示的已经很明显了。 天机楼下一次行动的目标,或者以后行动的目标,很可能会围绕着阿水进行。 闻潮生道: “我大概了解了,但我还有几个问题……屠灭玉楼罗宗门的那个人是谁?” 马枣回道: “老族长。” 闻潮生失神一刹。 难怪他们没有听到外面有任何动静,出手的果然是六境的强者。 “他在外面出手,不会被天机楼发现吗?” 马枣笑道: “天机楼又不是神,监视一名六境的强者哪有那么容易?” “更何况,如今天机楼的大部分力量都已经东行。” 闻潮生心头一动。 “四国之战也有他们的参与?” 马枣微微摇头,脸上的笑容收敛,神情变得尤为凝重。 “岂止。” “虽然我暂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不过……我想这一次四国之争,背后很可能是天机楼在搞鬼。” “没有他们的倾力相助,齐国东部的战线不会出现骤变。” “那里毕竟有着十余万的齐国精锐,以及十五名参天殿的六境至强者坐镇,如果不是发生了极其惨烈的事,败闻是不会这么快就传开的……” 第642章 抛弃幻想 马枣所讲述的这些秘密极具冲击性,若非闻潮生是切身的参与者,很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知晓。 但当他们震撼之时,马枣又讲述出了另外一个秘密。 “至于王贤……也就是九歌中的那个与你接头的人,他的确在为天机楼工作,也很精明,这个人我们曾经接触过很多次,本来计划是想要策反他,不过考虑到成功性实在是有点低,所以我们最后策反了一个和他接触比较密集但关系又不算特别亲近的人。” 闻潮生顿时想到了一个人。 “你说的是……王镖头?” 马枣摇了摇头。 “不是他,但也是他们镖局的人,恰巧不巧,那个人也走过你们先前在北崖山走过的密道,他当时发现了王贤会使用水路送信的行为,我们事后派人去查,在这条河流的下游,竟然有人利用机关术修建了一个用于过滤水的铁门。” “由于那条地下河只是一条即将干涸的支流,所以流速其实很慢,铁门旁边还有一个专门负责情报运输的小道,我们去的时候动作很小心,再加上当时运气不错,那里的哨位竟在打盹,于是没有暴露。” 闻潮生道: “也并非运气好,那般暗无天日的地方,再加上大部分的时间根本就没有任何工作,是个人就会犯困。” 马枣笑道: “的确如此。” “当然,就连我们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次发现最后竟然派上了大用场。” “其实当时我们安插了一点人手,在你们的必经之路上,如果你们穿越北崖山,被里面的军队追杀,我们的人就会伏击那些军队,为你们争取部分时间。” “当然,现在很好,你们活了下来,他们也活了下来。” “不过……” 他眉头一挑。 “这次的事情结束之后,拓跋氏族便算是正式与天机楼交恶了。” “王贤很快就会发现这里面的问题,他会把异常情况传回给天机楼,我们要尽可能延缓天机楼收到消息的时间,所以……” 马枣委婉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何时动手?” 闻潮生向他询问。 “今夜。” 闻潮生: “即便这样,也瞒不了多久。” “在我们来时的路上,王贤一直都在向天机楼传递消息,你们把他杀了,天机楼很快就会知道。” 马枣看向闻潮生: “闻先生似乎还有其他想法?” 闻潮生: “你想听?” 马枣拱手弯腰: “愿闻其详。” 闻潮生道: “不要打草惊蛇。” “他喜欢传消息,那便让他传。” “王贤在明,天机楼在暗,这个人是我唯一能直接与天机楼产生联系的纽带,既然他可以为天机楼办事,那也能为我们办事。” “不过,我对你所说的话仍旧保持怀疑,要让我安心,带朱白玉来见我。” 闻潮生目标明确,他这次来塞外,就是奔着朱白玉来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助齐王找回朱白玉。 至于天机楼,闻潮生其实压根儿就没打算跟对方死磕。 马枣似乎能够看出闻潮生心中所想,他道: “朱白玉如今与拓跋仲公子在一起,除了族群之中极少数的几人知道他们在何处,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二人的行踪。” “我有一言说与先生听,如今,先生已经被天机楼盯上,成为天机楼桌上鱼肉,天下唯一能够庇护先生的地方,大约只有齐国了,而以先生如今之境况,齐国应该回不去了,而陈国之国力根本无力庇佑先生……燕赵二国,这些年皆与天机楼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仅凭齐国一事先生便可见一斑,未来若是齐国战败,先生又该如何自处?” 马枣讲这么多,其实只有四个字的核心。 ——抛弃幻想。 不要觉得只要远离了塞外就好像远离了天机楼,如今闻潮生的情况,如果不正面解决天机楼的问题,那么他在天下将再无容身之地。 闻潮生同样心知这一点,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询问道: “那你们有什么详细的计划吗?” “这一次天机楼也不知道到底在塞外要搞出什么幺蛾子,不只是关乎我个人的生死,也与你们氏族的存亡有关,想必你们一定有一套周全的计划。” 马枣沉默片刻。 “有些事情以我与夫人的程度还涉及不到,今夜,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见一个人。” 闻潮生道: “谁?” 马枣: “老族长。” “先生不是想知道朱白玉的下落吗?” “老族长一定知道,今夜见了老族长,先生可以当面询问。” 闻潮生眉心之中出现了一抹犹豫,但很快,这抹犹豫又消失了。 当面见一名六境强者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但他们眼下还没有突破天人,在这塞外,对方如果真的想杀他们,他们跑不了。 … 入夜。 闻潮生在马枣的带领下,去城中唯一一座梨园见了氏族的老族长,这些梨树都是从齐国引进的品种,因为水土的问题,导致它们生长得很难看,歪歪扭扭,又瘦又小,看上去给人一种病殃殃的感觉。 不知是塞外的人没有什么对美的追求,还是说他们原本就喜欢这种肆意生长的狂妄,这些梨树真是半点没有修剪,里面的杂草也没有拔除。 一个身材佝偻,穿着朴素的黑衣老者盘坐于梨园的中间,他双颊凹陷,岁月的年轮谱写在他面容间的沟壑之中。 这个老人和闻潮生想象中的老族长形象很不一样,满身上下只有一样东西会让人觉得特殊。 那便是……老人的眼睛。 pS:还有一更会比较晚,各位先睡觉,我写完再睡,欠的四更正在努力憋。 第643章 老族长 闻潮生上一次见到六境的时候,还是在齐国王宫的黄金台上,那一次他见到了参天殿内的尹圣,感受到了来自六境强者的恐怖威压。 毫不夸张地讲,对于那些没有修行过的普通人,倘若心态稍微差些,兴许真的会被六境强者用眼神瞪死。 然而这一次,当他在这荒凉的梨园中见到了老人时,却发现对方平凡得就像是以往他在任何乡镇,任何府城中看见的老者一样。 倘若不是闻潮生那一双眼睛在老者的身上偶尔瞥见了一两丝起伏的道韵,他甚至都怀疑这是马枣联合氏族给他做的一场戏。 “小友。” 老人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中气十足中又带着一丝儒雅。 在二人进入梨园之前,马枣便已经先行离开,闻潮生与阿水对着老人拱手行礼,接着盘坐在了老人的对面。 “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若非亲眼所见,我是绝不相信,那个曾经杀了摩柯的人,竟然只有四境。” 老族长对于闻潮生也十分感兴趣,那双充满了智慧的眼神不断打量着闻潮生,最后又落在了阿水的身上。 “以前拓跋氏族与齐国在东疆交手过,不止一次,我们的人都说那里有个女武神,腰间双刀可斩天人,那时恐怕谁也想不到,今日今时你我竟然会以盟友的身份在这里相见。” 老人甚是感慨。 相比于闻潮生,他对阿水要熟悉得多,毕竟当年氏族的军队在阿水的手上吃过很多亏。 阿水对此没有回应,只是微微点头。 这次她早有准备,来之前就找马枣要了许多美酒。 在闻潮生和其他人谈论事情的时候,阿水都只在一旁听着,很少会发表自己的看法,有时她有什么想法,会在私下里单独和闻潮生交流。 “老族长,我想见见朱白玉。” 闻潮生开口,不过对方却让他莫急。 “还不到时候。” “他与小仲如今正在策划一件很重要的事。” “如果顺利的话,很快你也会参与进来,届时你就能看见他了。” 老族长说完,从胸口摸出了一封信,递给了闻潮生。 后者打开一看,神色微变。 这封信的字迹……竟是平山王的。 “我对朱白玉与齐王都不了解,至少没那么了解,但是我对这封信的主人还算熟识,他在信中对于你的能力十分赞誉,所以今日你们才会在这里看见我这个老东西。” 闻潮生淡淡道: “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先前因为他的缘故我差些没了小命,后来这个不负责任的人留下了一大堆烂摊子交给我们收拾,说实话,我真想不到该怎么收拾。” “可能我隐遁深山,再过几百年,活活熬死这些人……但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只怕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老族长微微一笑。 “平山王知道很多关于你的事,他跟我讲了不少……放心,小友,我不是书院的院长,不会逼迫你强行突破五境六境,相反,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希望你可以在这个宝贵的时候好好沉淀一下自己,如此未来在突破的时候不至于留下什么隐患。” 闻潮生想了想,说道: “我很强,放眼整个天下,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跻身强者的行列……但我绝非一个自大和狂妄的人,我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也对我的敌人的情况很了解。” “恕我直言,老族长,我大概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重要,就算我拥有可以和五境强者一战的实力,但在天机楼这座庞然大物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一缸水看似很多,但倒进河里也就那样。” 老族长道: “我理解,放心,不是让你去做马前卒。” “今夜来见你,是想听听你对于塞外局势的看法。” “氏族与天机楼……还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吗?” 平山王曾大力夸赞过闻潮生的城府与眼光,而氏族如今最缺的就是这样的人。 这也是为何老族长这般看中拓跋仲的原因。 相比于氏族中其他的掌权者,拓跋仲有着独特的眼光与想法,这是氏族稀缺的。 作为未来氏族的领导者,光会打架可不行。 闻潮生脑海中简单地过了一遍,接着说道: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知道老族长有没有听过这句话。” “再会做饭的妇人,如果没有米,面对着灶台也只能干瞪眼。” “您需要我发表意见,那得为我提供足够的情报。” 老人点头。 “当然,这便是我今夜一定要亲自见你的原因。” “有些事……不太方便外传,因为老夫也不知道氏族里到底有哪些人是天机楼的走狗。” “相比于氏族的自己人,反而你要更加安全。” 闻潮生自嘲道: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还真是……” 老族长双手放于膝上,温声道: “想知道什么,你直接说,能告诉你的。我绝不会隐瞒。” 闻潮生点点头,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天机楼真正的实力概况如何?” “他们有几个六境,多少五境,李连秋的实力与你相比如何?” pS:好困。 第644章 李连秋 … 闻潮生向拓跋氏族的老族长问出了天机楼的一些隐私,作为一个莫名其妙就被天机楼盯上的猎物,闻潮生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他的敌人到底有多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夜月赐下的银辉安抚着老族长面容上岁月的伤痕,从他的嘴中吐出了一个令人惊诧的数字: “据我所知,天机楼中六境的强者至少有十位,他们被天机楼的楼主李连秋藏得很好,所以,世人知晓他们存在的不多,过往的百年里,他们很少会以真名行走世间。” “而五境的强者若干,具体的数目我也无法估量,李连秋的实力或许在这个世上算不得最强,但他走的这条路却有其他人没有的优势,他可以借助「天机」去主动干涉四境武者突破五境的过程。” “得到了「天机」者,几乎在三年至十年之内就会突破五境,若是悟性够高,兴许数月数日也有可能。” “正因如此,天机楼中藏着一股外人根本不敢妄加揣测的势力,李连秋活了这么多年,天晓得他那座天机楼中到底藏了多少五境……” 闻潮生闻言,眉毛忍不住朝着中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凭借着人力主动造就五境强者,这听上去……实在是有些过于逆天了,他做这件事情难道就不会付出某种代价?” 关于李连秋可以凭空造就五境强者这事儿,闻潮生怎么想怎么觉得吓人,而且他与阿水其实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了,早在青灯寺时,阎罗便已经与他们讲过,而今又听到了另外一名六境强者也这样说,闻潮生的脑子里已经情不自禁地模拟出天机楼中一屋子五境的场面了。 他要是真凭空捣鼓出三五百名的五境为他效力,那齐国莫说十五名圣贤,就是把参天殿内的老圣贤请来了也无济于事。 “代价……应该有,但老夫并不知晓。” “不过,靠着李连秋赐予的天机突破五境的修行者,会有很大的弊端。” 老族长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胡须,语气带着几分冷意。 “寻常修士在突破五境之时,需要渡过天人大劫,斩破自己的心魔,那时身与心合,心与道合,在这个接受天地道蕴与身躯交融的时刻,不同的武者会走出不一样的道路,并在这个过程中释放一种「信息」,而这种信息便是「天机」。” “李连秋有特别的方法可以记录这种「天机」,并且复刻,普通的四境武者获得这种天机之后,能够提前感知并亲近天地之中的「道蕴」,他们会逐渐被道蕴同化,在不经过天人大劫的情形下成为天人。” “但这种天人,因为缺少了重要的过程,对于道蕴与修行的理解浅显,且无法再回溯回去补全这一段过程,所以导致他们要比正常的五境强者孱弱不少,并且之后的路几乎寸步难行。” “除非……李连秋愿意继续教导他们,继续赋予那段助使他们突破五境的「天机」的后续,他们才能艰难前行。” 闻潮生这回听明白了。 “简单些说,这些靠着李连秋突破五境的人,如果不继续对李连秋忠心耿耿,像条哈巴狗一样摇尾祈首,他们就会永远止步于目前所在的境界,对吗?” 老族长抚掌道: “正是如此。” 闻潮生盯着老族长,目光灼灼: “如果我没弄错,您当年也是靠着李连秋才突破五境的吧……所以,您能走到今日,也是靠着李连秋?” 这个问题固然有些尖锐且冒犯,但老族长的态度与涵养比想象之中好很多,他并未生气,面色平静地回道: “过往百年,我的确对天机楼忠心耿耿,甚至曾几何时,我想过让整个氏族都成为天机楼最忠诚的犬,最锋利的牙……我以此为荣,甚至将此当作了自己的信仰,我认为,只要我们上下齐心,只要我们永远对天机楼忠诚,氏族就会渐渐成为天机楼的一部分,我们也会越来越好,塞外也会越来越好……” 老人讲述这些时,面容间充斥着对于美好未来的渴望。 他并不天真,也并不可笑。 因为眼前的老人真的为了让许多人过得更好做出了巨大的努力。 只是最后,他功亏一篑。 “可惜啊……这世间武功再深,深不过人心。” “我太天真,天真到以为氏族真的入了李连秋的眼,天真到以为李连秋帮助氏族壮大是为了让混乱的塞外变得安定。” “当我真正褪去了昔日的迷障,看清天机楼的真相之后,氏族早已经深陷泥潭,手中也沾着无数洗不干净的鲜血了。” 老者说完,将话题转移了回来: “方才你问老夫,老夫之实力与李连秋相比如何……不怕你笑话,若真生死相搏,老夫恐怕在李连秋的手中走不过三五十招。” “此人修为已入化境,心智近妖,一身武学天分亘古罕见,当年他寻觅北海道人,与其在葬仙渊得见一面,会武论道,与北海道人交过手。” 这事儿并非隐秘,闻潮生曾听阿水讲过。 “谁胜了?” 他问道。 老族长缓声道: “自然是李连秋。” “北海道人的确很厉害,放眼天下亦是如此,但他平生全不好斗,几乎没有钻研过任何与人交手的心法武学,一生放浪,寄于天地,全凭借着一身瀚海之力强行跻身天下至强者,若他愿意分出些精力在斗战之术上,李连秋估计很难在他手上啃下些好处。” “但无论如何……李连秋的实力都足够可怕。” “而今天下,能够自言稳胜他者,便算上那些隐世者,怕也不过一掌之数。” … PS:还有一更在凌晨后,么么,欠四更记着的。 第645章 内斗 听到这里的闻潮生,居然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是无奈的笑。 “照你这么讲,天机楼厉害到了这样的程度,咱们别玩了。” “玩儿不过的。” “智慧与力量之间,总要有一个合适的平衡,而现在,这个平衡已经被打破了。” “他抡起拳头来能直接把咱们全部砸死,我想不到能赢他的办法。” 联合氏族的力量对付天机楼,对于如今的闻潮生来说,这本身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就跟当初他在齐国时,有人要他去对付参天殿一样。 看着闻潮生因为实在没招儿索性放弃治疗,直接摆烂的样子,老族长也未生气或是失望。 走到今日,他经历了太多,曾经无数次氏族面临生死抉择时,他也灰心、也绝望过,最后还是挺了过来。 他坚信,拓跋氏族不会就这么完蛋,氏族的荣耀与传承还会继续繁荣昌盛下去,百年、千年……世世代代。 眼下,是氏族这几十年里遭遇的最大的磨难,只要挺过去,便是天高海阔! “事情还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老族长耐心地说道。 “此次四国之争,天机楼深涉其中,以李连秋师弟为首的天机楼主力都已经提前前往了赵国之西参与部署,在齐国没有彻底垮台之前,李连秋目前能用的势力不超过三成。” 闻潮生想了想说道: “倘若给李连秋惹急了,他狗急跳墙,有谁能阻止他么?” 老族长: “目前没有。” 闻潮生揉了一下眉心。 “好一个没有。” “横竖都是输呗。” “这一局,人家想玩就玩,不想玩儿了直接掀桌子。” 老族长满眼希冀地看着闻潮生: “你那里没有么?” 闻潮生抿了抿嘴,指着自己: “老前辈,不知我身上哪里让你感到了误解。” “倘若我背后有一个可以压制住李连秋的人,我至于像一条丧家之犬那样逃出齐国么?” 老族长好奇道: “我记得,你是书院最得意的学生,上一次的四国会武,就是你帮助书院夺得了第一。” “如果你回去老老实实向参天殿里的老圣贤认个错,他会同意帮助你吗?” 闻潮生神情严肃: “朱白玉难道没有和您讲过关于我的事吗?” “我与参天殿之间……是死仇。” “如果您非要说能够对付李连秋的人,我倒是认识两位,但一位如今正在云游天下,我亦不知他去了何处,另外一位……” 闻潮生说着说着,忽然叹了口气。 老人笑道: “你年纪轻轻叹什么气?” “有什么不妨讲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闻潮生道: “另外那位就是北海道人,我与他只能算是有些缘分,但没有多少情谊,私下里可以喊人家一声老师,倒也无可厚非,可遇着了这等天大的麻烦,跑去跟人家求救……属实有些恬不知耻了。” “当然,事关自己性命,哪怕无耻一些,也没什么关系,但眼下的问题是,北海道人已经闭关,他下一次出关的时间可能是几天后,也可能是几年后。” 老人沉吟片刻: “你且先与他联系一下试试看……真要到了掀桌子的时刻,氏族其实也有些「底蕴」可用。” 敢跟天机楼叫板,闻潮生就知道眼前这老头还有些东西没掏出来。 了解了天机楼的大致状况后,闻潮生说道: “拓跋氏族想要摆脱天机楼的控制,就必须离开塞外,去到四国,然而这些年在天机楼的操持之下,塞外的氏族与四国之间已经有了难以化解的矛盾。” “拓跋氏族这一次想要利用局势和齐国合作,变成同盟关系,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釜底抽薪的妙棋,但我想,这只是您计划的第一步。” “您真正想要的,或者说氏族真正想要的……应该是未来直接并入齐国,封王封侯,真正在齐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区域,此后子子孙孙都能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存,我说的可对?” 老族长脸上浮现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继续讲。” 闻潮生微微点头,开始将混乱的思绪整理清晰。 “在我看来,拓跋氏族要做到这一点,有三件事情需要解决。” “第一是如何尽可能保存氏族实力的情况下,解决塞外的三族纷争。” “第二是如何帮助齐国在此次的四国之争中胜出。” “第三则是,怎么才能让参天殿同意这样庞大的氏族搬迁进入齐国。” “这三点中,每一点都是一道难关,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闻潮生话音落下,眼前的老人竟然失神了片刻,他笑道: “你的想法和仲儿的想法真是不谋而合。” “那依你之见,这三点要如何才能完成?” 闻潮生缓缓伸手,横刀夺爱,拿走了阿水手里的酒壶,咕噜咕噜灌了几口。 “饭一口口吃,路一步步走。” “先说第一点……其实最好的办法,是避免暴力争端。” “但眼下,拓跋在蓝河公国做出的事情,已经把这条路堵死了。” “我对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不是很了解,但按照先前马枣提供的情报,倘若拓跋氏族与他们正面开战,即便能赢,结果也会很惨烈……” “想要让拓跋氏做保存实力,目前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这两家……内斗。” 第646章 离间 「内斗」二字,听上去简单,实则实行起来有着巨大的挑战性。 “离间计么……很难啊。” 老族长想了一些可能的理由,不过实行起来都有着巨大的困难。 闻潮生说道: “原本没这么难,但蓝河公国一一事之后,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被逼到了角落里,在强大的外界压迫下,他们不得不联手。” “这里的外界压迫,既有来自拓跋氏族的,也有来自天机楼的……虽然不知道目前天机楼到底有没有跟另外两个氏族的族长沟通过,但未来很可能会。” “想要直接离间他们的难度很大,得换一个方式。” 众所周知,人在做坏事的时候,会变得比平时更加聪明。 闻潮生此时此刻就觉得自己脑子转得很快。 “换一个方式……怎么换?” 老族长好像很看好闻潮生,眼神中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好奇和希冀。 闻潮生思绪快速地转动着,想了许久。 “普通的仇怨没法轻易说动那样的掌权者,时间可以证明一个人的能力,位置坐到了这里来,不会轻易受情绪挑拨。” “要说动他们,得让他们见到天大的利益。” 老族长闻言轻轻抚摸自己的胡须,深思闻潮生所言。 “天大的利益……怎样才算是天大的利益?” 闻潮生将酒还给阿水,直视着老族长的双目。 “老族长,您觉得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过往的几十年里最想要什么?” 老族长稍一思索,回道: “权力。” 闻潮生点头,脸上浮现出了危险的笑容。 “或者说……地位。” “无论是单于氏族还是贺兰氏族,过往在氏族发展之时,最奢求的目标一定是代替「拓跋氏族」在塞外的位置,成为塞外的第一大氏族。” “这是另外两个氏族几十年来的夙愿,但一直未曾实现,而现在……他们有机会实现了。” “既然你已决心要带着氏族离开塞外,不如将这个空缺出来的位置让给别人。” 老族长目光深邃而悠长。 “听上去似乎具有可行性,但……如何才能说动他们?” 闻潮生道: “很简单,由您选出最合适的合作对象,然后亲自登门拜访,至于话术,我可以教您。” 纵然老族长已是六境,但孤身去到他族之中仍然会有危险,闻潮生的这则提议对于老族长来讲,本身便有一种陷害的可能。 不过眼前的老人对闻潮生很是信任,也明白以如今三大氏族之间势同水火的关系,他想要邀请另外两个氏族的族长前来议事很难,而且还会打草惊蛇。 对方又不傻,这摆明了像是一场鸿门宴,怎么可能只身赴宴,必然会将排场搞的十分隆重,最好天下皆知。 这就会引来大量的天机楼的耳目,他们要做的事情也会快速暴露。 一旦让天机楼过快地察觉到拓跋氏族的真实意图,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进行干预,这不是闻潮生想要看见的结果。 “只身前去游说倒也不是问题……但我想知道,你给的话术能有几成把握?” 闻潮生目光微微一烁,沉稳且自信道: “九成。” 这个答案叫老族长甚是讶异。 “何来九成?” 闻潮生道: “若是未成,那一成便算我们命不好。” 老族长闻言,忽地笑了起来。 大笑。 “赌徒是不是就总抱着这样的想法?” 闻潮生道: “其实有时候,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赌徒。” 二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 … 齐国,王城。 过往嘈杂的喧哗变成了当下的沉寂,这座繁华昌盛的王都在边境大溃败的消息如风一般吹过了土地时,忽然被惶恐与焦急所笼罩。 溃败的战报一封接着一封传回了王都,龙不飞过往战无不胜的军队,这一次在赵国的边境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难,十几万人如今剩下不到三成,已溃不成军,不知逃往了何处。 至于从参天殿出征的那十五位圣贤,如今倒也没有明确的战表说明他们战死,但迟迟没有消息,反而是一件更让人感到恐惧的事。 王城巷野之间,各种流言四起,有说这些圣贤背叛了齐国与参天殿投敌,也有说他们遭遇了燕国的背刺,已经战死,如今,燕赵正在整合军队和势力,准备反推向齐国的东部边境…… 王城中,那些经历了太长时间和平的贵族们,一听齐国那坚不可摧的外盾被人狠狠撕破之后,全都陷入了剧烈的惶恐之中。 齐国的军队乃是天下最强大的军队,往前回推数百年,关外败绩寥寥,怎么会说败就败? 不少人向王室内部打听,可更让他们不安的是,对于东部的败绩,参天殿不闻不问,消息从关外传到了王城,又从王城传到了书院,最后再从书院这些掌殿的嘴传到了老圣贤的耳朵里。 对方听完之后面无表情,一如既往。 “没什么事就去读书吧。” “书院那么多书。” “慢慢读。” 这是老圣贤给掌殿的话,也是给齐国的态度。 他不急,可王城的其他人很着急。 以前他们高枕无忧,是因为对外有龙不飞那一手操练出来如同铁桶的军队,对内,参天殿十八名圣贤已成了这世上不可逾越的高山。 而如今,铁桶被破,高山倾倒,若是另外两国的军队与大修行者如潮水而至,他们……又当如何? pS:还有一更凌晨之后。 第647章 回家 整座王城,皆处于一片愁云惨淡之中,人心惶惶,许多戏馆、酒楼的生意却变得更为火爆,大批权贵子弟云集于此地,分享着每日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并逐一根据自己那浅薄的认知去排除其中看上去不那么靠谱的部分。 当然,这必然就有着浓郁的主观性了,一些人固执地认为,齐国就是天下最强大的国家,他们肆意享受,挥霍着这种强大,并产生出了一种虚伪的骄傲感。 哪怕燕国临时反水背刺了他们,却依旧无法战胜不可一世的齐国,对方之所以会放出这些消息,很可能是为了迷惑他们,为了在他们的内部制造恐慌。 既然一座堡垒如此坚不可摧,那不妨尝试着从内部去瓦解它。 也有一些经历了数代和平之后,变得软弱怯懦的怯战派,他们的祖辈用命和血,为他们打造出了高贵的地位与身份,打造出了几辈子挥霍不完的财富,倘若齐国败亡,那这些财富与地位都会随之一同蒸发,烟消云散。 他们已经在谋划着要不断臂求生。 不要在齐国的地位,带着大批的财富去到陈国或是燕国,至少这样,他们仍然一辈子衣食无忧,可以安享晚年,做个富家翁。 这对于大部分的齐国权贵来说是一件很难让人接受的事,但总好过最后什么也没有。 … 戏馆的门口趋之若鹜,而贾府门口却变得格外冷清。 以往不少王城的权贵常来看望贾老,是因为他们有那个闲情逸致停下来去认真听贾老编排的曲子,对于这样一个极具乐理天赋的珍惜人才有着一种莫名崇拜,而如今到了战时,他们喜欢去戏楼可不是为了听戏,而是单纯在这个地方能见到很多人,分享到很多情报,与人不停的闲聊,可以排解他们内心的恐惧与郁闷。 一个人内心脆弱惶恐的时候,往往会成群结队,因为他们会将这种希冀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原本死寂的贾府变得更为死寂,以往平常这里不曾传出过什么动静,而今日却有一辆马车停在了贾府的门口。 时候尚早,日出之后不过半个时辰,马夫还骑在马背上打盹,他垂头晃脑,也不知道昨晚到底去做了什么,总之是没什么精神。 几番收拾之后,贾老将司小红和程峰送到了门口。 程峰背着一个大包,里面装着的全是贾老这些年对于乐理与各种乐器方面的探索成果心得。 这些东西,以往在王城之中趋之若鹜,不知有多少乐师想要花重金求得一面,最后却悻悻离去,如今却全部打包送给了司小红,倘若外人知道,怕是得跺脚眼红。 这些日子过去,贾老的面容依旧呈现着一种红润,只是这种红润带着几分连常人也能够看出来的不健康。 他拿着一个手帕站在门口,剧烈地咳嗽一阵后,手帕上面沾满了血渍。 贾老对此似乎已经见怪不怪,眼前司小红要离去,他的眼中充满不舍。 他像是在看司小红,又像是在看别人。 道别时,贾老忽然又叫住了司小红,他嗫嚅着嘴唇,像是有难言之隐,最后他看了程峰一眼,来到了司小红的身边,牵住她的手,颤巍巍地走到了一旁去。 “本来还有好多东西想要亲自交给你,你是个好孩子,也很有天分,未来是这些东西最好的传承者……但现在恐怕没那个时间和机会了。” 齐国边境战败的消息传回王城,自然也落在了贾府的耳中。 谁也不知道这个消息究竟是真是假,可倘若它是真的,那么敌人很快就会蜂拥而至。 所有人都知道,边境的那条线,是一个国家最强大的防御,一旦这个防御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战火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烧到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角落。 到那个时候,反而苦海县这种又穷又苦的偏僻之地会成为最安全的地方。 至少要远远比王城安全。 这也是贾老决定送司小红回去的重要原因。 “老师,您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司小红的双眸很清澈纯粹,跟贾老相处的这些日子,虽然不算长,但对方的真心也让司小红看见了贾老内心深处的许多情绪。 她也知道了,原来她的宋妈妈宋尘楠是贾老的外孙女。 之所以当初宋尘楠和家里彻底决裂,并且一气之下逃离了王城,是因为宋尘楠的家里在没有经过她的同意之下,给她安排了一场婚事。 若这是一场正常的婚事,倒也便罢了,可这是一场完全没有顾及她感受的联姻,她的丈夫是一个年纪轻轻就吸食五石散的病痨鬼,宋尘楠见了对方一面,实在无法接受自己未来几十年的岁月,就要去服侍这样的一个人。 于是宋尘楠当时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 她要逃。 并且永远不再回家。 她走之后惹得他的父母大怒,花费了很多精力去找他, 他们以为女儿只是离家出走,到附近的地方躲一躲,等气消了也就回来了,但他们大约不会想到自己女儿的决心。 宋尘楠这一跑,就跑到了数千里之外,跑到了齐国最穷最苦的地方之一,跑到了一个他们永远都想不到也找不到的地方。 只有贾老知道宋尘楠在哪里。 宋尘楠是他最疼爱的外孙女,或许因为这样,他也不太能够接受自己的外孙女要嫁给这样的人,所以,最后贾老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宋尘楠的家人。 当他从司小红的口中得知宋尘楠在苦海县这地方开了一座青楼后,起初是愤怒和羞耻,但随着司小红分享了越来越多的生活碎片给贾老,后者时常偷偷抹泪。 而司小红的一句「老师,你不想跟我们一起走吗?」竟直接让贾老愣在原地出神许久,最终他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我这身子呀,没几天了,经不起这数千里的颠簸。” “在王城还能多撑些日子,本来想着,把这些能教的都教给你……也没算辜负她,奈何天不遂人愿。” “正好你要送那位……不妨索性一同回去吧。” “只是,老夫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司小红: “老师尽管吩咐,小红一定尽全力完成。” pS:这张是补昨天的那张,然后今天的马上写,不拖到晚上,我要治治自己的拖延症,真得给它点颜色看看了。 第648章 赠书 贾老左右一看,缓缓从袖中抽出了一张银票塞到了司小红的手中。 上面有九个商行最特殊的红色四方王印,这个印章代表着商行中的顶级权限。 一般只有以万为单位进行计算的银票才会有这种印记。 而上面写着的数字赫然是七。 也就是说小红此刻手中攥着的这张银票,可以在九歌商行里兑换成七万两银子。 她的手在颤抖。 司小红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钱,而且这笔钱如今就在她的指缝之中。 无论是对于她还是对大部分的齐国人而言,七万两都是一个天文数字,是他们平生想也不敢想的财富。 “老师想要小红将这笔钱交到宋妈妈的手里吗?” 司小红很快便明白了老人的心意,可老人却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她不会收我的钱。” “如果你把这钱给她,她一定会想办法退还给我的,如今战火寥寥,未来齐国是什么模样可不好讲,我希望你能够把这钱藏好,不要跟任何人讲,未来若有需要,这笔钱兴许能救你们的命。” “但我希望你们这辈子都最好用不上这笔钱。” 见到老人脸上诚挚的请求,司小红收起了银票,十分认真地点头道: “老师放心,小红一定照做。” 贾老轻轻将手搭在小红的肩膀上摁了摁,笑道: “好啦,走吧。” “若有其他问题,届时可以写信给我,倘若老头子还在世,能帮则帮。” “记住,那笔钱一定要放好,除了九歌的商会,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出,否则恐成祸端!” 司小红点头,鼻子抽了抽。 临行之际,她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这个世上原本对她好的人就不多,如今又要少这么一位,刹那之间,剧烈的孤独与伤感将她包裹。 “老师,我走了。” 司小红跪在地面对着贾老大拜三叩首,接着起身与程峰一同上了马车。 马儿扬蹄,车轮起尘。 二人沿着车道,一路向着南方的城门而去,出城之后,马夫忽然停下,程峰觉得奇怪,便掀开了马车的车帘向外看去,却见马夫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身躯竟还有几分颤抖。 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书院服饰的人。 “拾得先生。” 程峰微微讶异,因为眼前的人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于这个地方。 对方正是书院的翰林管理者之一,张拾得,对方身上气息浑厚如渊,隐隐流露着一丝莫名的韵律,程峰虽然如今自废武功,但毕竟曾登上过五境,一些眼力还是有的,所以他大约知道,张拾得距离五境也不远了。 在书院里,这个管理者是为数不多,能与他聊的开的人,他与程峰,与杜院长的关系都不错。 “程峰,别来无恙啊。” 张拾得笑着来到了马车旁,对着马车里的程峰双手交叠,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程峰想要下车还礼,却被张拾得阻止了。 “好了,不用这么麻烦。” “我在这里等你,是因为接到了命令。” 程峰闻言一怔。 “谁的命令?” 他离开王城这件事情老圣贤默认,也正因为老圣贤允许,所以他才能离开那座旧巷。 而今,书院又突然派人前来拦截他,难道是老圣贤反悔了? 念及此处,程峰心头凛然,但他还未开口,便看见张拾得从身上取出了一本书,交到了他的手里。 “拾得先生,这是……” 张拾得笑着走到了马车的车窗处,凑到了程峰的耳畔,低声说道: “老圣贤要让我亲手交给你,也没其他吩咐,也没什么嘱托,就只是……送书。” “你就当这是翰林中随处可见的一本书吧。” “慢走,若有机会,你我再煮茶论道吧,哈哈。” 程峰闻言心头一动,再抬头时,张拾得已经笑着转身离去了。 老圣贤送了他一本书。 这书没有书名,上面隐有晦涩玄妙的韵力波动。 程峰掀开书籍之后,瞳孔忽然缩紧。 一旁的司小红察觉到了程峰的异样,凑了过来,目光落在程峰手中的书籍上,她却微微讶异,问道: “程峰,这书上怎么没有字?” 程峰将手中的书缓缓合上,神色复杂地望向了参天殿所在的方向,声音幽远: “上有其道,能观者得之……这是修行人看的书,小红。” 顿了顿,程峰伸手轻轻帮司小红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丝,声音温和: “若你想看,未来,我教你修行。” 张拾得走后,马夫坐到了马车上,扬起马鞭,抽在了马屁股上,马儿一声嘶鸣,便拖着马车一路南行。 阳光洒满了来时的路,光影让树草更为翠绿,那仿佛随着周遭层林呼吸吐出的热浪扑面,可程峰与司小红却成了王城里最宁静,最轻松的人。 “要回家了……” 虽然王城的繁华让她心动,但司小红骨子里仍然觉得自己是属于苦海县这个小地方的。 “只是最近听闻边关战事吃紧,也不知道这安生日子还有多久可过?” 司小红声音中带着隐晦的忧虑,她说话声音不小,被外面的马夫听见,隔着帐帘,对方也幽幽地说道: “哎呀,不管齐国打不打得过,战火几乎都烧不到苦海县那种地方去,那地方……没什么价值。” “我这些日子也跟我夫人说,收拾家中的财物,能变卖的变卖,拿着钱准备往「冼樵镇」搬迁,那里与苦海县一样,都在极南,只不过一个靠东,一个靠西。” 说到这里,马夫又叹了口气,苍老的声音中带着一抹茫然: “只是希望我从军去的孩子能受到上苍眷顾,在战场上少吃些苦。” 他十分清醒,但清醒也代表着痛苦。 马夫不像家里的妻子以及小女儿那样,能奢望着她们的孩子、哥哥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作为一个父亲,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死去的时候……少受些痛苦。 … 第649章 自己的手段 与闻潮生畅谈一夜之后,拓跋氏族的老族长回到了族中的禁地,他一夜未睡,归来时却神采奕奕,双目放光。 此地乃是山间桃源,洞水福地,这里唯美的极尽风光,总会让那些第一次来到此地的人们不禁去想,塞外的荒凉是否是因为所有美丽的风光都被天地栽培到了此处。 鸟语花香间,一道瀑布从高山涌落,下方宽阔澄澈的湖面旁,坐着两个正在弈棋的人。 其中一人身着白衣,双眉紧锁,紧盯着棋盘不放松,十六子过后,他扔掉了手里的白子,叹了口气。 “没意思。” 朱白玉撇嘴,抬手拿起了一旁的酒壶,仰头猛灌。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袒胸露乳,这人皮肤呈现古铜色的光泽,有明显不属于四国人的特征,等于大部分塞外人不一样的是,他的双目之中并没有多少暴虐之气,反而充斥着冷静和锐利。 “朱白兄,这是你输的第几局了?” 听到对方又称自己为朱白兄,朱白玉着实有些无奈,他大可以喊朱兄或是白玉兄,但他偏偏要喊朱白兄。 而他之所以要这么称呼,自然也是因为氏族的缘故。 他们的名字前两字都是姓氏,而称呼对面若是姓氏不全,本身就是一种不尊重。 “第四十七局。” 朱白玉一直记着这个数,哪怕喝醉酒也没忘,只是他的脸很黑。 对方若有所思,继续问道: “我们总共下了多少局?” 朱白玉脸更黑了。 “四十九局。” 坐在他对面的拓跋仲,露出了笑容。 他从来没下过围棋,是朱白玉在这里实在无聊自己做的棋盘,又从湖畔随处找来的棋子。 朱白玉教他的规则,第一局棋他输了,第二局他平了,然后从第三局棋开始,朱白玉就再也没能赢过他。 对朱白玉来讲,这简直就是人生中抹除不掉的污点。 他喜欢下棋,而且也觉得自己的棋艺并不差劲,因为在过往的对手之中,只有寥寥几位是他下不过的。 “你不要得意,我下棋其实很一般,赢过我简直不算什么本事。” 他用了有些刁钻刻薄的「简直」二字,属实是因为输的有些上头了,通过贬低自己的方式来贬低对面面。 “之前我跟你讲的姓闻的那小子,他下棋可厉害了。” 朱白玉心里不是滋味,他还记得自己在王城里跟闻潮生下的那几局,也没下过。 拓跋仲听到闻潮生这个名字,脸上的笑容更盛,甚至还隐隐带着几分期待。 “朱白兄,自从我们见面之后,你就时常与我夸赞那名叫做闻潮生的年轻人,由此可见,他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大。” “我真的很期待能与这样的天骄俊杰见面,跟他聊天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朱白玉沉默着,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直到脚步声出现于身侧,拓跋仲站起身,对着一名老者弯腰大拜: “拓跋仲拜见老族长。” 朱白玉回神,也还是跟着对着对方行礼。 一来对方对他还算不错,二来便是他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方毕竟是六境的强者,不能轻易得罪。 “好了,都在自己家,不用这么拘束,起来吧。” 老族长轻轻挥手,一股无形的力量便将拓跋仲从地面拖了起来,后者望着老族长笑道: “族长此去是遇到了什么开心事吗?” 老族长先是笑而不语,然后指着朱白玉,开口道: “那孩子,我很满意。” “此事若成,未来老夫还有重谢。” 朱白玉眼光如霓。 他对闻潮生的个人能力是非常信任的,当初被仲春与平山王算计,他们在那样的绝境下都周旋了这么久,这里面闻潮生的功劳至少得有七成。 “老族长,那位闻先生与你说了什么?” 拓跋仲有些讶异,心里对那个叫做闻潮生的年轻人是越来越好奇了,他常与自家的族长接触,时常也为了氏族出谋划策,但还是头一次看到老族长这样兴奋。 “他给出的方针比你先前的设想差不太多,只不过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拓跋仲道: “什么方式?” 老族长道: “联合一家,灭掉另一家。” “在天机楼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咱们先把事……做了。” 这么果断简单的计策,让拓跋仲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听上去倒是个不错的想法,但是实施起来很有难度啊。” “怎么说服其中一家呢?” 老族长抚须说道: “昨晚他与老夫核对了一下话术,分析了一下两大氏族的弱点与把柄,最终决定与贺兰氏族合作。” “老夫回来取一样东西,今夜就动身前往贺兰氏族。” “若是成了,眼下的燃眉之急便可解除。” “若是不成,我们再做打算。” 老族长说完之后便离开了,朱白玉思来想去,喃喃说道: “这计划怎么听着有点熟呢?” 一旁的拓跋仲感慨道: “天机楼便是策划了燕赵联合灭齐,那位闻先生这一手,简直就是完美的复刻……前提是能够成功说服贺兰氏族。” “这件事若是成了,只怕天机楼很难接受。” “自己栽在自己的手段上……可真是天大的耻辱。” 拓跋仲笑了起来。 既在笑天机楼,也在笑闻潮生。 这一招不但杀人,还要诛心。 但真是太合他胃口了。 他出生得晚,到了他这一代,对于天机楼早已经没有多少信仰和好感了,拓跋仲眼中有的,只有氏族的利益与未来。 他要亲手带着自己的氏族从这荒凉的大漠之地走出去。 “老族长此去不一定能成功,我要去面见几位族中的重要管事,提前做好准备,打点一下……朱白兄,自便。” “回来,咱们再喝酒弈棋。” 第650章 私会(一) 除了被软禁在氏族禁地之中的拓跋仲和朱白玉,老族长没有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天人之后,天下诸地来去自如,更何况老族长活了这么多年,对于一些传承自天地道韵中记载的神通已研究熟络,在深夜明月高悬之际,他出现在了贺兰氏族的族中禁地。 塞外三大氏族各有一处只允许核心成员前往的区域,这里便是禁地,此地看守十分严苛,甚至就连部分核心成员在进入的时候,也要经过口令与搜身。 不过,这些守卫自然拦不住一名诚心想进去的六境强者。 一身黑衣的拓跋蚩(老族长)出现在了一座由黑石砌成的古殿之外,这座古殿历经岁月风霜,周围的许多石柱已经出现了裂纹,远处似乎还有倒塌的楼宇,尽是一片断壁残垣与破败的景象。 古殿内部的墙壁上刻满了许多文字,这些文字都是塞外氏族的语言,流传自天机楼的是当年天机楼点化他们的时候,赐予他们的文字。 这种文字只有塞外氏族的核心成员知道,也只有他们能够看得懂。 在大殿的一面高墙之下,有一位穿着血红色僧袍,妆容妖冶的精致男人站在那里,他没有头发,仅从背部去看,很像一名高僧,但一旦来到了他的正面,或许因为他脸上妆容的缘故,便使得他看上去非常的邪异! 当他察觉到了自己的身后来人,徐徐转身之后,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拓跋蚩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于此地。 他与拓跋蚩武功皆在六境,当年天机楼为了快速让贺兰氏族崛起,在他身上花费了不少力气,诚然,在一对一的情况下,他很可能不是眼前这名老人的对手,但这里可是他贺兰氏族的禁地,里面可不止他一位六境。 在这里动手,拓跋蚩就算能活着离开,也会付出代价! “真是稀客呀……” 贺兰卭开口,面对老者徐徐向左侧走去,调整自己的身位。 他已做好了随时动手的准备。 “什么风居然把您吹到了这儿来?” 贺兰卭紧紧盯着眼前面色平静的老者,他想不到对方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孤身拜访他们氏族禁地所为何事,也不明白对方到底带着什么底牌,竟然敢一个人来。 难道……拓跋氏族已经打进来了? 这个荒谬的想法在贺兰卭的脑海之中一闪即逝,它确实很荒谬,但眼前的这个场面同样荒谬。 荒谬到让贺兰卭一时间思绪里竟出现了空白。 “不必紧张,老夫今夜前来并非为了挑事,而是来谈合作的。” 听到合作二字,贺兰卭冷笑一声,双臂挥展袖袍猎猎而动。 “合作……你还真是拉得下脸。” “蓝河公国,你杀我氏族那么多人,眼下看到我们和单于氏族要同盟了,着急了,这时候跑来跟我谈合作?” “你不觉得晚了点吗?” 拓跋蚩淡淡道: “那是做给天机楼看的,蓝河公国里又有几个贺兰氏族的重要成员,不见点血,天机楼还以为我们在过家家呢。” 贺兰卭冷笑: “花言巧语,你这老东西不会以为真的能凭借几句嘴炮就撇清这场恩怨吧?” 拓跋蚩到了一旁的空地缓缓坐下,也邀请贺兰卭坐于他的对面。 “老夫今夜一个人过来见你,便是诚意。” “这次塞外氏族之间的恩怨看似是由拓跋氏族挑起,实则……并非如此。” 贺兰卭此时已经快速冷静下来,他见拓跋蚩好像确实没有什么敌意,便稍微收敛了一些自己的敌意,坐在了对方面前。 “是你拓跋氏族先破坏的合约,蓝河公国也是你拓跋氏族下得狠手,所有的脏事坏事都是你们干的,怎么现在到了你的嘴里,氏族恩怨不是你们挑起得了?” 拓跋蚩轻抚胡须,反问道: “那我这么做对氏族有什么好处呢?” “把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逼到角落里,迫使你们两家同盟,然后共同来对付我们吗?” 贺兰卭眼睛微微一眯,里面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这件事情最早的时候他也觉得有些突兀,就算拓跋氏族真的想要跟齐国合作,也不应该弄得这么大张旗鼓。 短短月余,拓跋氏族做的事情与以往他们的决策的确有着天大的反差。 “你到底想说什么?” 拓跋蚩面容间的神情渐渐严肃,渐渐认真,这种转变让对方心里涌现了一股浓郁的不祥的预感。 “天机楼的大清洗要开始了,三大氏族都是这一次清洗的目标,如果我们不立刻做出抉择,那这一次清洗过后,三大氏族将不复存在。” 贺兰卭将手平放在了双膝之间,殿内的清冷与夏日大相径庭,刺骨的感觉如影随形。 “拓跋与齐国合作,是天机楼的意思?” 拓跋蚩回道: “正是。” 贺兰卭思索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望着拓跋蚩的目光带着浓郁的戒备。 “三大氏族是天机楼花费了巨大的力气培养起来的,尤其是拓跋氏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拓跋氏族一直忠于天机楼,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忤逆天机楼的事,一百多年的心血,说摧毁就摧毁……你自己觉得说得通吗?” 他不相信眼前的老者。 因为天机楼根本就没有针对他们的理由。 “贺兰卭,这么多年了……你真的以为三大氏族对于天机楼很重要?” 第651章 私会(二) “你还记得当年的天海吗?” “当然记得,但天海是天海,我们是我们,他们那是自作孽不可活,三大氏族能跟他们一样?” “我并非是代指这件事情。” 拓跋蚩脊背挺直,语气十分认真: “在天机楼原本的计划里,塞外一共要有四大氏族并立,知道为什么吗?” 贺兰卭不知道对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为什么?” 拓跋蚩: “因为天下有四座大国,燕赵齐陈。” 贺兰卭蹙眉。 “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拓跋蚩: “李连秋困顿在六境已经太长时间了,如果他再不突破,寿元可能也就剩下五六十载,你可别指望他能像道门的那些人那样能活,这些年,李连秋为了寻觅到突破七境的契机,一直在寻找天下最有潜力的修行者,并想方设法以各种残忍的方式逼迫他们往上爬……但即便这样,他也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两三百年来,李连秋已经收集到了数不清的五境与六境修行者的天机,但这依然不够,没有人从六境突破到七境,李连秋就无法捕捉通往七境的天机,而李连秋已经没有时间再继续重复之前的事情了,他也一直知道这样的效率实在过于缓慢,自己未必能够等得到,于是,李连秋谋划了一盘大局,可以将天下英雄全部都圈进来。” “但天下四国除了陈国之外,另外三国都有非常强大的大修行者坐镇,李连秋想将手直接伸进去,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又无法直接挑动四国之间的矛盾,于是便想到了在塞外扶持四个能够匹配四国的势力,也就是氏族。” “他再通过氏族去和不同的国家建立连接,再利用这种连接去制造大势,籍此挑动四国之间的矛盾,这便是李连秋一直以来的计划,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只是天下大势变化太快,连李连秋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计划提前成功了。” 言及此处,拓跋蚩那双深邃且平静的眼眸,掠过了摄人心魄的颜色。 “有些事情我虽然知道,但却一直没有点破,贺兰氏族一直与燕国的江月侯有染,单于氏族则是通赵……这背后其实都有天机楼的参与,也正以为如此,拓跋氏族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逼迫一些极有潜力的修行天才,到如今直接利用天下大势去逼迫四国之间六境顶尖的大修行者,我们的「价值」就在这里,而如今天下纷争已起,四国格局将变,天机楼没有放过四国,自然也不会放过我们。” 老人说这些的时候,语气沉稳而有力,他不急不躁,仿佛并非是在为了说服对方,而是在陈述一个已经既定的事实。 其实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单于氏族到底有没有通赵,就连贺兰氏族一直与燕国有染这件事,也是闻潮生告诉他的。 因为合约的约束,氏族与大国之间的联系必然极为隐秘,闻潮生也是在孟樊广那里推测出了贺兰氏族与江月侯私下相通。 但此时此刻,他却表现出一副好像早就已经知道这些事的模样。 他自己不知道,所以他也在赌,贺兰氏族的家主同样不知道。 三大氏族之间彼此互相防范,蓝河公国事发这么久,拓跋氏族早已经故意漏掉了几个其他氏族的囚犯,放出消息,可是直到现在,单于氏族与贺兰氏族还没有上下齐心,共同对敌,这能一定程度上说明,单于与贺兰此前的关系真的不好,并非只是表面这样。 老人的语气中没有任何责怪,他放缓了语气,放平了态度。 面前僧人变化的微表情,昭示着他赌对了。 贺兰卭心中泛着一丝微微的凉,因为关于氏族与燕国私通的事情,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他们之前明明做的非常隐蔽,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被拓跋氏族知道了呢?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一直在偷偷做一件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情,结果没想到这件事情早就被暴露在了公众视野之中,只是对方一直装作不知道。 一时间,复杂的情绪涌动,贺兰卭也分不清这到底是惶恐是羞耻还是其他的什么。 但他毕竟见过了太多风浪,很快平静下来。 只是他的情绪虽然逐渐平稳,却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细细思索老人所讲述的话,他有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后怕感。 “是不是有些吓人?你以为这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其实是天机楼在背后推波助澜,你所认为的自己的选择不过是别人计划中的一环。” “这是李连秋最恐怖的地方,被他算计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算计的,甚至有些人到死前的那一刻都不知道真相。” “老夫本来只想在塞外安稳地让氏族发展,这么多年来老夫年纪也大了,再加上天机楼的确曾对我们有很大的恩情,不到万不得已,老夫没想过要反抗他们。” “可如今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由不得我们再继续犹豫下去了。” “你我其实心里都清楚,靠着天机楼的扶持,单于与贺兰如今早已经不是曾经的小喽罗,即便没有天机楼的支持,你们两家与拓跋开战,最后必然杀得天昏地暗,谁也捞不着好处。” “咱们退一步讲,哪怕最后是你贺兰氏族胜出了,成为了最后的赢家,而在那一刻,天机楼如果摒弃你们去扶持新的氏族或者新的势力,你们当如何应对?” “而到时你们元气大伤,没有天机楼的帮助,在塞外这么多年积累的仇家届时上门寻仇,你们又当如何应对?” 拓跋蚩的话像是一道又一道的灵魂拷问,不断撞击着他的耳膜。 贺兰卭心中翻起了大浪,一时之间无法做出回应。 “不要寄希望于天机楼会垂怜我们……别忘了,如今四国纷争已起,我们相互厮杀没有任何意义,可天机楼还是让我们这么做了。” “很显然,李连秋已经达成了他的目的,氏族失去了价值,而他并不想让氏族「安享晚年」。” “这就是他的选择,这就是……他的态度。” 第652章 为何是贺兰 老人嘴中的话没有恩怨,只有利益。 个人的利益,氏族的利益。 这些利益成为了一条又一条的筹码,在经过层层加码之后,让眼前的贺兰卭产生了动摇。 身为氏族的首领,其核心想法几乎都是与氏族利益挂钩的,也唯有这些利益才能够说动他。 作为一个说客,必须要深刻地了解对方的需求,知道对方到底想要什么。 “天机楼……真的要彻底摧毁三大氏族?”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但字里行间的缝隙仍然流淌着一种说不出的愤怒。 这些年,他们为天机楼做了多少事,流过多少血? 无论对方下达了怎样的命令,给他们布置了如何难以完成的任务,他们都不计一切代价地去做。 而如今,当他们失去利用价值的时候,天机楼却像是扔垃圾一样,将他们随意丢弃了。 不但丢弃,还要彻底摧毁。 这种愤怒,来自于背叛。 “三大氏族的发展在塞外早已遇见了瓶颈,若非是四座大国的压制,我们的势力早已经扩张到了其他地方,而如今四国大乱,这一场席卷天下的大战结束之后,便成为了氏族最好的机会……你觉得天机楼会看着氏族做大吗?” “我们得到了更多的资源,也许短时间内他们仍然可以压制着氏族,可十年后呢,五十年后呢,一百年后呢?” 老人的话细究起来仍然存在着漏洞,但心怀愤怒的贺兰卭自然而然地忽略了部分细节。 “……” 贺兰卭没有说话。 老人的话符合每一个掌权者的心理。 谁会愿意亲手培育一个甚至多个未来能够威胁到自己的势力呢? “塞外这块肉,他要四个氏族分着吃,除去他的计划之外,本质上也就是希望四个氏族之间能够相互制衡,未来不至于出现大的变数,导致他们无法掌控。” “你也是一族之主,这么多年来的感受,我所说究竟是真是假,你自己心中能有分辨。” 其实话讲到了这里,贺兰卭心中已经信了七七八八。 对方在这个时间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亲自跑到氏族的禁地来找他,本身便是诚意十足,但在最后,他还有一个疑问。 “为什么是贺兰,而不是单于?” 单于氏族是在拓跋氏族被扶持出来之后,天机楼扶持的第二个氏族,但由于拓跋氏族占领了塞外太多的资源,再加上这些年氏族中的领导者运营有方,所以留给单于与贺兰的资源并不多,但即便如此,单于氏族也要比贺兰氏族更加强盛一些。 今日拓跋蚩来找他,而不是单于羡,让贺兰卭有些费解。 在他的印象之中,这些年,尤其是最近几年,贺兰氏族与拓跋氏族的矛盾滋生不断,对方于公于私,怎样也不该选他才对。 “单于羡目光短浅,还是天机楼的一天忠犬,想要说服他很困难……我甚至怀疑,李连秋要毁灭单于氏族都不需要费什么心思,只需要给单于羡下一道命令,他自己就会去做。” “跟他说这些……那和直接往火坑里跳有什么区别?” 言及此处,拓跋蚩将身子微微前倾,苍老的声音带着十足的诱惑: “我知道,让你帮忙一同反抗天机楼是一个无比危险的决定,你我都知道天机楼的底蕴到底有多恐怖,但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四国之战耗费了他们太多的精力,而我们对天机楼暂时没有威胁,所以即便我们做出一些反抗,他们也不会突然调转势力过来针对我们。” “我们在明你们在暗,你帮我们做掉单于氏族,黑锅我们拓跋氏族来背。” “我们与齐国签订了合约,四国之战拓跋氏族会帮忙,你若最后齐国战胜,他们会流出王侯之位给我们,届时拓跋氏族走出塞外,这偌大的一块肉,就全成了贺兰氏族的口中餐。” 贺兰卭听到拓跋蚩的决定无比惊讶。 “你刚才说……你们要离开塞外?” 老人道: “正是。” “这本是天机楼的计谋,老夫便将计就计,只要脱离了天机楼的掌控,自然天高云阔。” “而拓跋氏族离开塞外之后,偌大的资源全由你们氏族一并掌控,天机楼想要扶持新的势力,需要等待很多年,这其中只要你们运营得当,稳坐塞外第一的位置很轻松。” “甚至未来几十年若是发展得好……” 贺兰卭皮笑肉不笑。 “此话,仿佛天方夜谭。” “你拓跋氏族放着塞外第一的位置不坐,冒着这么大风险就为了去齐国混一个王侯之位?”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会信吗?” 拓跋蚩道: “你以为在塞外作为第一大氏族是好事吗?” “未来你就会明白,天机楼那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 “如果塞外只有一个氏族,我当然乐意一直在塞外做我的逍遥王,可塞外一旦出现了第二个氏族,那就会有无数的争端。” “哪怕今日我们能够放下昔日成见,精诚合作,可未来呢?” “随着事态稳定下来,天机楼一定会想方设法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而两大氏族要继续发展,必然又绕不开无数利益的碰撞……我们三者,灭掉一个,离开一个,这是最好的结果。” “恰好……我这里有机会而已。” 贺兰卭沉默片刻。 “你们真的要走?” 拓跋蚩: “不走会更麻烦,塞外是天机楼的大本营,只要还有争斗的可能,他们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劝说并且扶持你们来对付拓跋氏族,直至最后两败俱伤,直至最后,你死我亡。” “贺兰卭,你看看老夫,我今年两百余岁,自四十年前到如今,气血一日比一日衰败,颜色一日比一日难堪,再过二十年,三十年,到那时候,老夫老得动不得了,可我的那些子孙又该如何自处?” “你我都清楚,彼此的六境到底是怎么来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寿元可和正常的六境修士远远比不得,我总要为子孙多考虑一下。” 老头子的每一句话都非常的真诚,因为这就是真话。 闻潮生跟他讲过,除非氏族极其隐私的事,否则不必隐瞒,因为他这一次本来就是奔着和天机楼撕破脸,并且与贺兰氏族精诚合作而来。 他越真诚,越说真话,诚意便会越足,说服对方的可能性也会越高。 第653章 议事 反抗天机楼对于塞外的氏族来讲是一件天大的事,所以老族长不吝口舌,在这方面说了很多很多话。 一些比较机巧的话术的杀伤力固然很大,但杀伤力最大的还是亲临此地的老族长本身。 如果是换成另外一个拓跋氏族的成员来这里和他讲这些,贺兰卭大概不会搭理对方。 “好好想清楚吧,这是天机楼的机会,更是我们的机会,千年来可能仅此一次。” “错过了这一次,咱们未来子子孙孙都会受到天机楼的奴役,甚至会被屠杀,再也翻不了身!” 贺兰卭没有立刻回应老族长,他沉默了一会儿,对着老族长说道: “我需要时间思考。” “给我一日的时间,一日之后,我会给你答复。” 拓跋蚩抚须而笑: “拓跋氏族随时欢迎阁下光临。” 对方只要了一日的时间,这几乎代表着贺兰卭已经被他说动了,他只是需要时间去整理自己的思绪,以及权衡整件事情的利弊。 “另外……” 走之前,拓跋蚩多叮嘱了对方一句: “此事干系甚大,若非是你的绝对亲信,切勿多言。” 贺兰卭蹙眉,但又想到对方居然知晓了他们通燕的事情,便强行将这种不悦咽了下去。 “我会好好清理一遍氏族中的叛徒。” 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复,拓跋蚩离开了。 后者走后不久,贺兰卭一步迈出,身影便消失在了这座古殿之中,很快,他出现在了另外的一座大殿门口,而这座殿内有着不少人正在议事。 而他们所聊的事情,自然便是关于蓝河公国内部发生的一切,以及如何跟单于合作,共同对付拓跋氏族。 “前些天咱们一个逃出来的氏族成员说,拓跋氏族在蓝河公国之中,对其他氏族的成员展开了新一轮的清洗,不少非核心的成员都被处死,下场惨烈,他们的尸体还被放在了公国的各个街道上,仿佛是在示威。” “拓跋氏族欺人太甚!” “没错,自己撕毁合约在先,我们没去找他们问罪,他们竟然还敢做出这种事情……再不做出反击,我贺兰十足的威严何在?威信何在?” 众人越说越急,义愤填膺,个个面红耳赤,仿佛巴不得立刻开战。 这时候,有氏族中年纪较大,思考稍微冷静一些的老人开了口: “拓跋氏族实力强劲,底蕴丰厚,虽然这些年氏族在天机楼的扶持之下渐渐变得兴盛,但是正面与拓跋氏族开战,胜算较小。” “最好还是等到单于氏族那边回应之后,两家联合,一同进攻。” 他的话音落下,很快又遭到了反驳: “单于?” “一群缩头乌龟而已,都被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了,还想个千年王八蛋一样龟缩在那里,屁都不敢放一个!” 他对面的那个女人淡淡说道: “等他们是不可能了,那群老东西精得很,跟拓跋氏族开战是迟早的事情,但他们不会先动手,咱们两家恩怨同样不少,说是要联合起来,其实背地里谁都防着谁。” “不过唇亡齿寒,明日我带人去单于氏族里跟他们的人好好聊聊,这场战争,贺兰氏族可以打头阵?可以先流血,但必须要见到他们的诚意!” 这个女人的话,得到了一部分人的支持。 不过很快,这些支持的声音都销声匿迹了,因为大殿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僧人的身影。 见到了贺兰卭出现,众人立刻起身,对着他伏地而拜。 “见过老祖!” 贺兰卭扫视了一眼众人,点名说道: “贺兰秋叶,贺兰萱,贺兰玉珏,你们三人留下,关于蓝河公国的事情,我自有定夺,其余人先回去等命令。” 没被叫中名字的那几人,彼此之间隐晦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心头也松了口气。 这件事情真的非常棘手,稍微弄不好,很可能会影响氏族未来的前途,甚至关乎到他们的存亡。 谁都怕站出来,若是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未来很可能会成为氏族的千古罪人! 而今,他们氏族的族长愿意亲自来处理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便相当于卸下了肩上那座沉重的大山。 其余人离开之后,贺兰卭挥了挥手,强大的力量立刻隔绝了这座大殿,他们的声音再不能传出去。 被叫住名字的三人见状,心头暗凛,知晓接下来,眼前的族长怕是要交代一些十分严肃重要的事情了。 “氏族之中,我最信任三位,除了三位对于氏族的忠诚之外,还有三位的能力与眼光,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可能会对三位有着极大的冲击,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三人面面相觑,先前说自己明日要去单于氏族游说的女人贺兰萱开口道: “族长请讲。” 她如今年过半百,鬓角染霜,虽然她的修为只有四境,但在族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参与了氏族过往许多大事的谋划与运营。 贺兰卭扫了一眼三人,与他们对接了一下眼神,缓声道: “拓跋蚩来找过我了。” “他要我们跟他合作,联手灭掉单于氏族。” 短短的两句话,直接让这三人的思绪全部炸开。 他们才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瞬间就被冲垮了。 “对于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贺兰卭没有直接交代方才拓跋蚩跟他讲的那些话,他想先听听这三人最初的想法,然后再把拓跋蚩讲述的那些事情说出来。 三人沉默许久,一时之间,竟然没人开口。 贺兰卭严肃的神色渐缓。 “不用有压力,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们都是氏族里最核心的成员,可以说氏族能有今天的辉煌,诸位功不可没,所以,我对你们绝对信任,也绝对包容。” … 第654章 这是死局 贺兰卭告诉几人,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畅所欲言,百无禁忌。 有了他的承诺,贺兰萱最先开了口。 “我觉得不能跟他们合作。” “跟单于氏族合作,我们尚且还有周旋的空间,毕竟单于虽然强大,但跟咱们之间的差距还可以估量,而如果咱们跟拓跋氏族合作,想要摧毁单于氏族不说轻而易举,但也绝不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塞外的势力原本就是三足鼎立,有着微妙的平衡,过往之间,如果彼此有什么较大的矛盾,天机楼都会出手调停,但这一次不同,蓝河公国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天机楼那边却什么动静也没有传出,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对于这一次氏族的争端,天机楼是默许的。” “没有了天机楼插手,以往坚固的平衡就会变得尤为脆弱,拓跋氏族同时对付咱们和单于的确吃不太消,可如果单于被灭,反过头来拓跋要对付咱们,那可就是手到擒来了。” 岁月易逝,年华不再,她的颜值随风散去,皮肤也变得不再光滑,当年她也是氏族之中有名的美人,而今在多年的操心之下,容颜的娇美变成了部分尖锐刻薄,唯独给她留下了一双闪烁着智慧与冷静的眸子。 其实这个世上有很多掌权者并不比其他人更加聪明,他们的优势在于,面对抉择的时候可以冷静思考,可以果断且勇敢地给出答案。 其余两人眼中各有神色闪过,贺兰卭其实能看出来他们两人对于跟拓跋氏族合作是有意向的,但贺兰萱所说的这些事,同样也是他们的心病。 所以最后他们也同意了贺兰萱的看法。 站在他们的角度,与拓跋氏族合作过于冒险,九死一生。 贺兰卭微微点头。 他对三人的态度很满意。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之中若有人贸然要同意跟拓跋氏族合作,反倒才有问题。 “很好。” “那接下来,我会跟你们讲另外一件事情,听完之后你们再做决断。” 贺兰卭将从拓跋蚩那里得到的一切都讲给了三人听,三人听完之后,愣在当场,是动也不敢动,话也不敢讲。 他们身上冷汗冒个不停。 原本他们以为拓跋氏族来找他们合作,是为了对付单于氏族解眼前的燃眉之急,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的敌人原来不只是单于,还有他背后的天机楼。 对于四国人,尤其是闻潮生他们而言,天机楼再大也不过便是一个江湖势力,他们的手伸不到齐国的朝堂来,甚至连江湖之中也很少听到关于他们的风声。 但塞外人对这三个字却有一种浸骨透髓般的恐惧。 尤其是他们这些靠着天机楼扶持才一步步做大的氏族,他们很清楚,天机楼背后到底有着怎样恐怖的一股势力,那绝对不是他们可以招惹的。 “老祖,三思啊!” 年纪最大的贺兰秋叶直接跪在了地上,伏身于前。 他今年已过一甲子有余,不过气血旺盛,看上去像个四十多岁的壮年,在几人之中,他对于大局观的判断比不上贺兰萱,不过活得更久使得他的阅历更甚,使他对于人情世故、对于察言观色的本领要更加厉害。 虽然贺兰卭嘴上没讲,不过贺兰秋叶也从一些微末的枝节中感受到了自家老祖有打算要和拓跋氏族合作的意图。 这个危险的讯号叫他当场受不住了。 另外的两人彼此相视,脸色奇差,但是没有开口。 贺兰卭并没有放过他们,偏头对着贺兰萱道: “小萱,你一向很擅长拿主意,之前氏族发展的期间,历经多次起伏,都是由你做了最终的决策,这一次我想再听听你的意见。” 贺兰萱抿了抿自己有些干涩的唇瓣。 那里有一抹尝不出来的苦。 “我……” 她喉头微动,要说的什么全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后又是冗长的沉默。 后来,她长长叹了口气。 “老祖,这是死局。” “拓跋蚩如果说的是真的……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我可能倾向他说的是真的,这一次氏族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天机楼不闻不问,也唯有这种解释最能说得通了。” “而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莫说两家联合,就算是加上单于氏族,咱们想要扳倒天机楼也无异于痴人说梦。” “咱们是否与拓跋氏族合作,最后很可能都会……亡族灭种。” 对于塞外的氏族来说,亡族灭种是一个很沉重、很忌讳的词汇。 能毫不掩饰地在自家老祖面前用出这个词,那便已经证明事态在贺兰萱的眼里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亡族灭种……这么说,眼下的确是唯一的机会了。” “天机楼绝大部分的势力如今都在齐国东部,此时若不趁着局势混乱做出抉择,未来……怕是没有未来了。” 贺兰卭深吸口气。 哪怕他身为六境的至强者,可这世上仍有他招惹不起的存在。 这些年,他一直想尽各种方法来让自己在修行上有所建树,而不是单纯靠着天机楼给予的天机去变强。 只是五境之后的路难比登天,就连李连秋这样的存在都滞停在了半途,他这个没有过程的修行者又怎样能走得更远呢? 先前他花费巨大的力气保住了摩柯,将摩柯请到了族中的境地,与其论道会武,就是想要从摩柯的身上获得他曾经没有的东西。 可惜,他失败了。 唯一对他有用的,就是摩柯留下的诸般改良后的武学,那些武学他能够勉强学习,可是如果要让他像摩柯一样去推演,去改良的话,他却做不到。 这意味着,他很难靠着自己的能力去进步。 他曾缺失的东西,即便是多上一层境界也无法弥补。 所以他与拓跋蚩虽然表面上是六境,实则他们真正的实力只有五境到六境之间。 他们比绝大部分的五境要厉害,但是面对正常修行到六境的修士,却又有所不足。 这种程度……显然碰瓷不了天际楼一点。 pS:还有一更半小时内发检查一下错别字。 第655章 灭国之灾 “老祖。” 三人之中始终较为沉默的贺兰玉珏缓缓开口。 他是几人中最年轻的人,未至不惑,是目前氏族明面领头者的父亲。 “世界上恐怕来不太及。” “我们昨日收到了线报,齐国东部的战场十分惨烈,他们溃败得比想象中更快,龙不飞的那些军队死伤超过一半,剩下的人已经溃逃了,而那十五名从参天殿来的圣贤也被困死在了葬仙渊。” 贺兰卭眼光一烁。 “困死十五名参天殿的六境?” “而且……他们为什么会去葬仙渊?” 葬仙渊乃是齐国之东,赵国之西偏北的一处绝地,那里山如刀削,壁似斧砌,脚下黑渊深不见底,不知通往何处,传闻此处仙人亦不能渡,所以被称之为葬仙渊。 这里乃是兵家险地,易守难攻,许多地方只要有人占住关口,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没人知道,但肯定当时他们遭遇了十分严峻的麻烦,否则不会往那个地方走。” “这十五人都是天下最强大的修士,又在那样的地方,只要他们自己守住,无论是军队还是其他修行者,都很难冲进去。” “但眼下最大的也是最麻烦的问题是……所有人都知道葬仙渊里面没什么食物,纵然这些人可以靠着露水和岩水活着,但久了不吃东西,恐怕就是圣人来了也顶不住啊。” “到那个时候,他们饿得头晕眼花,又有几成力气去对敌,更何况他们的外面不只有修行者,还有军队……将这十五人彻底困死,最多也就两三月的时间,到那时候,齐国距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而且,从眼下的情况来看,燕赵二国在天机楼的帮助下想要拿下齐国,不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 “燕国的这一手临阵反戈,实在是做的……太绝了。” “老祖,你仔细想想,三个月后,齐国参天殿的十五名圣贤全都死于葬仙渊,到那时仅靠着龙不飞的军队和参天殿里剩下的三人,又能撑得住多久呢?” “当齐国这块肥肉被彻底吞掉,天机楼便会腾出大把的精力,他们会变得比以往更恐怖,到那个时候,就算我们和拓跋氏族精诚合作,又有多大的用处呢?” 贺兰玉珏讲述出了自己最大的忧虑。 的确,拓跋蚩有一点没有讲错,那便是站在氏族的利益上去考虑,眼下的确是他们唯一可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了。 但拓跋蚩讲述的所有事情都有一个前提。 这个前提便是——齐国不能败。 至少短时间里绝对不行。 就算齐国败了,那也必须是燕赵和天机楼惨胜,这三家元气大伤,那他们氏族如果团结起来还有得玩。 可按照贺兰玉珏得到的线报,眼下的齐国已陷入了极为不妙的境地,若三家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齐国,天机楼回头要清算他们氏族,那就和喝水一样简单。 只能说,这三人不愧是打理操持氏族多年的管理者,他们的想法涵盖了各处,能让贺兰卭思考的时候更为清晰。 “我知道了……你们三位先回去吧,另外记住,今日所说的事情不能跟任何人讲。” 顿了顿,他强调道: “任何人,听懂了吗?” 三人也知道他们今日聊的事情到底有多么严肃,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贺兰卭回去了原来摩柯留下了武学的地方,在星空之下枯坐了一整夜,待得清晨日出时分,他才消失在了此处…… … … 齐国东部惨烈的战报不只是被贺兰氏族所捕获,也传到了闻潮生他们的耳中。 阿水听着拓跋氏族得到的战报,似乎失去了喝酒的兴致,眉头一直皱着。 本质上她还是齐国人,听到齐国如今的境况,她心里固然会不好受。 当风城的四十万弟兄被王族背叛之时,阿水也曾有过想看到齐国灭国的场景,想看见那把烧毁了风城大火,最后将这无情的齐国也烧成灰烬。 然而,如今真的听到了齐国有灭国之危时,她又忍不住揪心了起来。 “塞外的酒真难喝,难以下肚。” 阿水跟闻潮生抱怨。 闻潮生看了一眼坐在湖畔的阿水,回道: “莫要心急,好戏刚开场。” 阿水沉默一会儿,小手半撑着脸,面前的鱼竿前端一抽一抽,但她熟视无睹。 “没有好戏了,风城四十万将士不在,燕国反水,等那十五人一死,龙将军一个人撑不住。” 闻潮生望着前方蚊虫飞舞的湖面,眼光幽邃。 “真要这么容易把齐国这块骨头啃下来,他们就不至于费尽心思谋划这么多年了。” “龙不飞想要借着他人之手灭掉参天殿,但也绝不会允许他们死的这么没有价值。” “按照咱们先前的设想,齐国东部第一战,龙不飞是故意求败,死了一半,逃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很可能已经提前安排了退路。” “对方赢得太轻松,心高气傲,接下来就是龙不飞的回合了。” “葬仙渊会有一场惨烈的大战,而这一场大战,才会开始真正决定局势的走向……” 第656章 不为王族 与拓跋氏族站在了一起,闻潮生开始接受到了越来越多来自齐国东部边关的战事,如今最为焦急的莫过于坐于蟠龙宫中的齐王。 他以一国之君的名头发了几封拜帖送往了书院,送往参天殿,但直到现在那里始终杳无音讯。 参天殿内剩下的那三人就像是死了一般,对于边关那惨烈的战事不闻不问,在得知了参天殿那十五人全部被困死于葬仙渊时,他们似乎完全没有紧迫感。 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齐王甚至已经开始胡思乱想,想着参天殿的那三个老东西不会傲慢到真以为参天殿天下无敌,以为他们传回来的消息是假的…… 他在蟠龙宫内踱步,整夜难以合眼,年纪轻轻憔悴得像老了十岁。 齐王已让兵部的几位老臣发信给了龙不飞,至今尚未回信。 他早有预料东部会有一场败绩,可他没有想到这败绩来得如此突然,来得如此迅猛。 龙不飞的军队溃败,死伤惨重,而更重要的参天殿十五名圣贤被困死在了葬仙渊,一旦他们败亡,齐国恐怕就真的要亡国了。 “这群白痴,智障!” “你们有十五人,往哪里撤不好,非得……非得往那里去!” 齐王自从登上王位之后,便在平山王的教导之下学会了控制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像今日这般失态。 “那里是死路,是绝路,他娘的连齐国的小孩子都知道葬仙渊不能进,你们……你们……被无数人堵死在了那个地方,你们要别人怎么救?” 齐王破口大骂,双目渐渐泛红。 那样的绝地基本只要站住关口都是易守难攻,燕赵的人不好直接进去宰了那十五人,但对方也同样不好出来,而最麻烦的问题是,外面的人想要营救他们也是难于登天。 愤懑之后,齐王四仰八叉横陈在了偌大的殿中央,他双目略显涣散,盯着头顶高檐,用力呼吸。 难道齐国真的要毁在他的手里了? 他就这样躺倒在地面上,直至夜幕降临,星辉落下的朦胧光晕为偌大的王宫渲染上了死寂,一席白衣瘫倒在地的齐王觉得自己疲累极了,可他睡不着,也没法睡。 殿外的微光照射进来,落在了他膝盖以下的区域,他安静得就像是一具尸体,身上看不见一丁点生气。 等他再一次坐起身来的时候,是因为殿外的一道匆忙脚步。 那道脚步带来了雨声。 其实雨很早便在下了,但是齐王精神恍惚,竟然一直没有听见。 来的人是兵部的侍郎罗闵乔。 殿外的雨并不大,但他奔波许久,身上仍旧是湿透了。 罗闵乔裤腿上还沾着许多泥巴星子,他连滚带爬,匆匆忙忙的跑到了殿内,跪在了齐王面前。 见到了他,齐王的精神却是一震。 “罗侍郎!” 或许是因为过于激动,他一声大喝,给罗闵乔吓得浑身一哆嗦。 “齐王殿下,龙,龙将军那边儿有消息了……” 他心里清楚齐王到底关心什么,没有多余的废话,开门见山。 “龙将军那头怎么说?” 罗闵乔声音中透露着三分苦涩与七分的惶恐。 “龙将军让齐王殿下做好准备。” 齐王闻言,心中咯噔一下。 “准备?” “什么准备?” 罗闵乔: “龙将军说,葬仙渊一战事关齐国的国运,此战若败,除非儒圣再世,否则齐国五百年风华将会彻底化为飞灰。” 齐王听完之后,嘴唇嗫嚅着,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他能做什么呢? 他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齐王用了极为冗长的时间回顾了一下自己前半生,忽然自嘲道: “真没意思。” 在这段时间之中,罗闵乔身上的雨水干了一半,头发一股一股拧成了绳子,搭在脑门儿上,让他原本就不俊俏的容颜显得更加狼狈丑陋。 可他的丑陋在此时此刻却莫名显得应景。 他难堪,齐国同样难堪。 “罗侍郎,龙将军没有说别的什么吗?” “譬如……需要寡人帮忙在财政方面支持一下?” 齐王抿了抿唇,声音竟有一种……低声下气。 这自然不是对罗闵乔的,对方也知道,可见到了齐王露出这种姿态仍不免诧异了瞬间,可他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收敛心神,摇头道: “龙将军什么也没要。” “而且……” 罗闵乔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到了嘴边,他又不敢说了。 齐王当然不会就此放过他,追问道: “而且什么?” 罗闵乔被问得面色有些差。 齐王: “很难讲?” 罗闵乔如实回答: “很难。” 齐王: “无论你说什么,寡人恕你失言之罪。” 得到了齐王的承诺,罗闵乔终于说道: “龙将军说,这一战,他不为殿下而应,他麾下士兵的血,也不为殿下,不为齐国王室而流。” 齐王闻言沉默许久,最后说道: “罗侍郎,劳烦你明日再跑一趟,带上寡人的手谕与王印。” “记住,那封手谕一定要亲自交到他的手中。” 方才罗闵乔转述的话已是大逆不道,对于一位君主而言,这不只是对于王权的藐视与冒犯,甚至已经严重侵袭到了他的核心权力,但齐王却并未生气,这让罗闵乔觉得惊诧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喏。” 罗闵乔消失在了王宫外的雨幕里,齐王赤脚行于殿门前,他踩住了黯淡的辉光,将伸手出门外,接住了一片雨,紧紧攥在掌心之中,可那些雨水却还是顺着他的指缝间离开了。 齐王握紧了湿润的手。 “……” … PS:今天的另外一更会稍微晚点。 第657章 伪装 … 在经过了拓跋氏族设立的测试之后,闻潮生在腾烟城内的日子忽然变得好了许多。 最直观的表现是,阿水有了喝不完的酒。 马枣告诉闻潮生,王贤有双重身份。 一方面,他在为天机楼做事,另一方面,他也在为拓跋氏族做事。 而之所以王贤愿意帮助拓跋氏族去对付天机楼,也并非是因为氏族收买人心的功夫有多么厉害,而是因为王贤曾收养的养子王春早便是死于天机楼的一场阴谋之中。 那场阴谋涉及到了氏族之间的争执,与他的养子没有关系,可他们商队当时运气不好,踏入了这场纷争之中,被天机楼顺手利用成为了导火索,那时候,王贤的养子带领的队伍在逃亡的过程之中被抓住,可他到死也没有说出王贤他们的下落,可后来他们还是被单于氏族的人找到,幸得拓跋氏族的人发现了此次争端的怪异之处,查清了原委,在关键时候保下了即将被单于氏族处死了王贤等人,这才叫他与那一队的五十六人捡回了性命。 当王贤找到自己养子的时候,他已经被野狼啃食得七七八八了,浑身上下几乎没见一块好骨头,全被敲碎,也不知道到底生前经历了什么,若不是他衣服一角上挂着的财神钱,王贤都认不出他。 这财神钱是他在王贤六十大寿的时候专门前往陈国十方寺花大价钱求来的。 王春早生性很倔,被王贤收养了二十三年,几乎只听王贤的话,也对王贤很好,过往在塞外行商风餐露宿,一路埃尘,他都会提前早做准备,将王贤照顾得极好,因此深得王贤喜爱,父子感情极深。 后来王春早死于非命,王贤从拓跋氏族那里得知了这件事情的起因是因为天机楼的拨唆之后,便在心底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后来拓跋氏族有人找上了他,在得知能有机会给天机楼带去麻烦之时,王贤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他的身份很好,原本就是九歌里的老商队队长,而九歌与天机楼交往又颇深,只要他想,自有人引荐。 在得知了王贤的事情之后,闻潮生心中略显唏嘘。 今日他在院中与阿水讨论起了「逍遥游」的问题,院外马枣忽然闯入,他一身风尘,对着闻潮生道: “闻先生,你要找的那个「王镖头」有消息了。” 闻潮生偏头看着马枣,问道: “他在哪儿?” 马枣回道: “在单于氏族的手里,被抓回北崖山了,王贤说那是我们的人,但那其实根本不是我们的人。” 闻潮生蹙眉。 “他们没杀掉王镖头,而是将王镖头带回了北崖山?” 马枣道: “咱们的消息应该没有错,你也不要太小瞧拓跋氏族,作为塞外最大的氏族,也是最早崛起的氏族,我们有许多手段和潜在的势力。” “无论是单于还是贺兰,都有大量拓跋氏族安插的眼线,也许我们没法接触最深层次的秘密,但找个人倒是不难。” 闻潮生摸了摸下巴,在院子里面踱步。 “既然王贤是你们的人,那他应该不会对你们撒谎。” “不过我很好奇的是,他们为什么不杀了王镖头,而是将他带回了北崖山。” 马枣: “这说明他们是奔着你们来的。” “要么是你,要么是王贤,但大概率是你。” “先前你自己也讲了,在你们进入塞外的时候,曾在商道上遭遇了单于氏族的堵截,你们杀了他们很多人,而贺兰氏族与单于氏族先前又是合作关系,所以你们出现在辟水亭的行踪多半是被贺兰氏族卖出去的。” “他们来找你们寻仇,这很正常。” “更何况,如今在他们的眼里,拓跋仲正带着齐国重要的信物,还在想方设法地回到蓝河公国,他们肯定也防着这一手,估计怀疑上你们了。” “不过问题并不严重。” 闻潮生看向他: “王镖头也看过燕佟身上的那封信。” 马枣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正常。 “所以他也知道你们现在正在滕烟城?” 闻潮生: “正是。” 马枣又问道: “他会出卖你们吗?” 闻潮生道: “为了活命,大概率会出卖我们。” “他有家人,不会愿意轻易死在塞外的。” 马枣点了点头。 “那也没什么关系。” “滕烟城有不少氏族的守卫,若是我不放行,他们想打进来很难。” “更何况……连摩柯和玉楼罗都不是你的对手,在这里,我真想不到他们要怎么对付你。” “总不能为了收拾你们几个,让他们的族长亲自出马。” “我来把这则消息告诉你,只是想看看你要不要去救那位同伴。” “不过现在看来,你大概是不想去救的。” 闻潮生道: “并非不想,而是无能为力。” “关于他的事,还是劳烦城主帮我多关注一下,如果有机会,我想将他带回去。” 马枣摆了摆手: “小事一桩。” “待会城中有一个宴会,参与的都是氏族中比较重要的成员,我给二位留了位置,届时你们可以在那里尽情吃喝。” 闻潮生跟他道了一声谢。 他心中明白,其实这场宴会就是马枣想让他和拓跋氏族的核心成员相互认识。 马枣走后,阿水平静地开口道: “不对。” 闻潮生看着她。 “哪里不对?” 阿水放下了手中的酒坛,与他相视。 “潮生,你仔细想想……单于氏族抓人就抓人,他们为什么要伪装成拓跋氏族的人呢?” 闻潮生的表情变得微妙,他倒是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细想,被阿水这么一提醒,他也觉得不对劲了。 … 第658章 事情的严重性 贺兰氏族与单于氏族背地里通消息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单于氏族过来抓人的时候,竟然是伪装成了「拓跋氏族」的人,这一点让闻潮生有些费解。 这是否是多此一举? “他们抓人便抓人,何必要多此一举伪装成拓跋氏族?” 阿水觉得,这件事哪里有问题。 “而且,氏族的人哪里这么容易伪装和冒充?” “他们身上都有特殊的标记,除非那些人全都是单于氏族安插在拓跋氏族中的卧底……” 阿水说着,手指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挽起了垂落的青丝。 “不对,走偏了。” “现在是在说他们为什么会伪装成拓跋氏族的事……” 她虽然发现了问题,却在思考中变得混乱。 沉默间,阿水微微歪头,看向了闻潮生。 她想从闻潮生那里得到答案。 但闻潮生的脸色变得有些差。 他很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如今是因为周围没有别人,只有阿水,所以闻潮生不需要做出什么表情管理。 他可以真诚地表达自己。 “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王贤说了谎。” “还有一种就是,单于氏族或者贺兰氏族知道王贤一直都跟拓跋氏族交好,当时在搜寻王贤他们的时候,想要用拓跋氏族将王贤诱骗出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阿水略一思索,回道: “他们知道……便代表着天机楼也知道。” 她说着,忽然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 天机楼……一直都知道王贤是拓跋氏族的奸细? “如果王贤没有撒谎,只怕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很多东西都已经暴露在了天机楼的眼皮子底下!” 闻潮生沉吟片刻,对着阿水道: “我得去见见马枣。” “这件事情很严重,必须马上知会拓跋氏族。” 阿水思绪混乱,说道: “万一……我是说万一,马枣也是天机楼的人?” 闻潮生沉吟片刻: “他的妻子是拓跋氏族的核心成员,而且他能与拓跋氏族的老族长相识,应该靠得住。” “我去去便回!” 阿水点点头。 闻潮生迅速去见了马枣,刚一进去,但马枣正在会见客人,紧闭的房间里有模糊的会谈声,因为事态紧急,闻潮生便直接推门而入,映入眼帘便见了一位熟人。 ——王贤。 二人对视之间,王贤撑着桌子起身,对闻潮生躬身一拜,请罪道: “闻先生,先前路上老夫迫不得已对你有所隐瞒,还望先生恕罪。” 闻潮生不介意地摆摆手。 “无妨。” “既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又何须多言。” “况且,你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不过……王领队,你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王贤叹了口气。 “还不是为了王镖头的事儿。” “闻先生也知道,其实这次塞外之行,最无辜的就是他了。” “老夫原本想着,等事情做完了之后,就立刻安排行程,送王镖头回去……他毕竟也是有家室的人,妻子与孩子都还等着他回去呢,结果没想到啊,出了这档子意外,嗨呀……” 他言谈之间有着愧疚,出来之前,王贤的确有想着要将王镖头活着带回去,但有些事情终究还是超出了他们的计划之外。 闻潮生看了一眼一旁的马枣,未从马枣的脸上察觉到异常后,他神色略显放松了些,对着王贤说道: “王领队,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先前你说,你与王镖头是遇见了拓跋氏族的人,可你与拓跋氏族熟识,为何当时要逃?” 王贤苦笑道: “老头子肯定得逃啊,老头子的身份想必马城主已经与您讲过了,这种敏感的身份,必然不可以让太多人知道,所以,老头儿与拓跋氏族明面上走得并不近,多是商人与客人的关系,拓跋氏族的大部分人根本不认识老头……再者那种情况,但凡稍微了解一些塞外局势的人就会想到,拓跋氏族的人几乎不可能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我当时见到他们的第一时间便觉得不对劲,又因为是敏感时期,所以才带着王镖头逃走。” 这一点,马枣也给予了印证: “拓跋氏族的确大部分人不认识王贤。” 王贤给予的回答很合理,闻潮生暂时没有挑出什么毛病,于是便对着王贤说道: “还请王领队回避一下,我有事情,想要与马城主单独聊聊。” 被下了逐客令,王贤也没有生气,微微对着马枣躬身,接着便出了门去,并将房门为二人关好。 “闻先生有什么话,请讲。” 闻潮生对着马枣道: “王镖头如今在单于氏族的手里,而王贤当初却说遇见的是拓跋氏族的人,我记得你们不同氏族之间有特殊的纹身来区分,而且那个纹身是不能随意自用的,它有特殊的意义……这是不是说明,拓跋氏族中出现了叛徒?” 马枣回道: “一定有。” “不过,他们都不是核心成员,也涉及不到核心的利益与秘密。” 闻潮生道: “那如果……你们的核心秘密已经暴露了呢?” 马枣眼中精光忽地一烁。 “闻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闻潮生反问道: “马城主,先前与你洽谈,我觉得你该是一个眼光与城府皆不弱的人,你就没想过,当时单于氏族的人去找我们的时候,为什么要伪装成为你们的身份?” 在经历了短暂的沉默之后,马枣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门口,看向了王贤离开的方向。 闻潮生的声音继续在他的耳畔响起: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王贤似乎参与了你们这一次的计划,而且……他知道的事情很多。” 马枣袖下的手指握紧,转身来到了待客桌旁,将手搭在椅背上。 “无事,就算天机楼知道王贤背地里在与拓跋氏族合作,但王贤这么些年来,想要对付天机楼的心意绝对是真的,他不会背叛我们。” “否则你们这一路上,遇见的可就不只是这点麻烦了、” 闻潮生微微摇头。 “马城主,你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天机楼根本不需要策反王贤。” “那是群精于阴谋的人,他们只需要通过王贤的一些回馈与反应……就可以得知很多事情的走向。” PS:今天请个假,今天是懒狗夜来。 第659章 神秘消失 闻潮生让马枣将这些消息告知与老族长,他不知道天机楼到底从王贤那里得到了多少秘密与消息,但一定得及时止损,否则后患无穷。 “而且这件事……绝不可以告诉王贤。” 马枣闻言,低头用手摩擦着椅背的一角,问道: “这又是为何?” 闻潮生回道: “王贤一旦知道这件事,他再与天机楼的人接触,就会格外小心。” “稍有不慎,会被天机楼的人发现。” “那时候,王贤只有两种结果。” “要么失去价值,直接被天机楼的人处理掉,要么留下王贤一命,但天机楼从此对王贤便有了防范,想要再拿他给天机楼做局几乎不可能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马枣感慨道: “还是闻先生考虑的周到,我稍后便写信遣人去通知老族长,让他们做好防范。” 由于马枣埋着头,因此闻潮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闷沉。 “此事关乎重大,还望城主尽快!” 闻潮生见马枣已经知晓这件事情的严峻,这才离开,回住处的路上,闻潮生见到了外面的两名下人在道旁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看见闻潮生从马枣招待客人的地方出来之后,他们立刻停止了议论,对着闻潮生笑着点头示礼后便分开了。 这几人眼熟,闻潮生虽然在马枣的府邸中住得不久,可他对这二人有些印象,他们似乎专门负责服侍马枣一家人的衣食住行,见到二人神神怪怪,闻潮生眼底掠过了一抹异样,却没有追上去,转身向着自己的客院而去。 然而,当闻潮生再一次回到自己所住的地方时,却没有见到阿水的身影。 他先是唤了两声,里里外外又找寻了一圈,连茅房都去看过了,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闻潮生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回到了房间之中,迅速开始寻找起蛛丝马迹,然而最诡异的是,房间中一切如故,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甚至……没有任何人为留下的痕迹。 这很不对劲。 以阿水如今的实力与警觉程度,即便老族长这样的人想要将她无声无息带走,房间中也绝不可能一丝的痕迹都不留下。 “难道是自己离开的?” 闻潮生细细琢磨,觉得阿水倘若是自己离开,无论什么原因,总该给留下一些「线索」才对。 “没有留下任何消息,看来当时的情势非常严峻,她不敢留下任何痕迹,会被察觉。” “不过还好……” 闻潮生如今活着,证明阿水也活着。 而且,如果房间里没有线索,那在另外一个地方也许会有线索。 只是,闻潮生想不明白,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里,阿水到底遇见了什么,竟然要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 … … 齐国之东,白石丘林。 半月过去,此处复杂的地势已被筑起了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防御工事。 在石林隐蔽的高处,一座营帐内,油灯昏黄。 天穹落下了小雨,阴绵不散,在这本来炎炎夏日,雨却冷得像是去年还没有褪尽的余冬,一名浑身是血,带着伤与尘的士兵抵达了这里,他身上诸多刀伤,一些伤势较深,外翻的血肉没有得到较好的治理,此时此刻已经开始溃烂流脓,但他全不在意,虚弱地看着营帐内的「黎海楼」,与他说道: “魏将军……安排的计划出现了一点意外,我们死伤惨重,余下的人……实际上恐怕只有原来的四成了。” 黎海楼便是当初魏锦川从军中抽调出来的六名负责在此地率领后勤人员修建防御工事的人之一,他们的目标便是在这里等待并且接应鸣金撤退回来的士兵,尽可能地保存这一批军队的有生力量。 他们全是训练有素的精兵,纪律性与对局势的判断力都是顶尖,若只是与对方的军队遇见,此次鸣金至少能保存七八成的战力,可有了高境修行者参与的战争实在是过于残酷与血腥,他们在逃亡的过程中死伤惨重,竟被屠杀了足足一两万之众。 “……有了许多营的弟兄们主动牺牲,我们才勉强甩掉了那些修行者,他们没有追过来,全部掉头回去葬仙渊了……” “但是,燕国这一次派来了许多追兵,估计有十五万之众,以及一些三四境的修行者若干,他们紧随其后,约莫三日之后就会抵达,他们的行军速度要比我们更快,咱们想从白石丘林直接撤回齐国很难,估计……得这里跟他们打一仗才行!” 听着这名哨探的讲述,黎海楼以及先前被魏锦川委任的那五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在这里修建防御工事的确是为了应对这样的不时之需,而因为魏锦川的提前交代,所以他们的防御工事在修建的时候一点儿也没有偷懒,当然,光靠着他们几百人的力量,肯定是远远不够的,所以,魏锦川提前从军中选拔出了他们这六名对于地理有着先天天赋之人。 靠着有限的人力去利用地理优势,并尽可能发挥其威力。 黎海楼与一些擅长打仗的袍泽仔细商讨过,他们如果在此地应战,最大的问题不是器械、士气等等因素,而是最为直观的「粮草」。 当初行军之时,魏锦川便留下了一部分粮草在这里,可这些粮草是远远支撑不起三四万军队消耗的。 所以,要么他们在这里一战击溃敌人,然后回撤齐国,要么就得赶快遣人回齐国讨要粮草,否则军队在这荒凉之地困顿太久,他们会被活活耗死。 … PS:还有一更稍微晚点,凌晨之后。 第660章 哪里不太对 … “吴冬容,你跟随魏将军最久,我不擅长打仗与做决断,你来。” 黎海楼毕竟年轻,一想到四万多人的生死全部系于自己一手,他便有些慌神。 一旁的吴冬容双手撑在简易的木制桌面上,指间旁裂开的黑纹嵌着污浊,嵌着他这些年来的风霜,吴冬容瞎了一只左眼,那里是个窟窿,当初他的眼球被扎破,受创严重,一名行脚医生用刀摘了他的那只眼,给了上了药,慢慢才好。 “燕国那群叛徒既然决定一追到底,显然便是奔着要将咱们这一次随魏将军出征的弟兄全部屠杀干净而来的。” “不让他们见血,他们绝不会轻易后退。” “才在葬仙渊那头经历了惨烈的屠杀,又是数日的逃亡奔波,弟兄们现在的状态非常糟糕,如果不在此地休整,回头真与燕国的追兵碰上,恐怕下场惨烈。” “况且我们已在此地准备了数日,这一仗……必须得打!” “战报已经传回,龙将军与齐王那边儿该有动静,就算没有,时间上也来得及……稍候我们书信一封,让几位弟兄一同随哨探送回齐国,粮草的问题便能解决,此战直接关乎齐国东部地区的安稳,王族不可能无动于衷。” 吴冬容话音刚落,那名浑身是伤的哨探嗫嚅着干裂的嘴角,随口道: “倘若他们真的无动于衷,我们又当如何?” 风城一事历历在目,甚至很多死在风城的人就是他曾经生死与共的弟兄,在得知他们遭到齐国王族的背叛时,他心中喷涌着前所未有的怒火与怨恨,若非是龙不飞军中纪律严明,只怕他很可能要去王城找那些混账王族问个清楚。 后来随着时间渐渐消磨,他内心的这种怨恨变成了无奈与茫然。 他此话好像直接说到了几人心底,让这原本就气氛沉重如泥的营帐内更加死寂。 许久后,吴冬容开口道: “不会的。” “战报已经一封接一封的传回齐国了,此战与以往不同,直接关乎那群杂碎的安危,莫看平日里那群杂碎高高在上,真若是威胁到了他们的地位乃至生死,他们比谁都怂都怕!” “稍候的那封信中,咱们直接写明,燕国十万大军已毗邻边境,我们就是齐国的最后一道东部防线,此战若败,燕国军队怕要直接长驱直入……” 他自顾自说着,心中也渐渐有了主意,于是叫人去拿了纸笔来,众人一同琢磨遣词造句,完事之后,当他们所有人都觉得比较满意,这才让人拿着信,带着那名重伤的哨探一同回了齐国。 哨探走后,当天夜深之时,魏锦川麾下逃亡的军队便开始一批又一批地回到了这里,他们浑身是血,有些人还缺胳膊少腿,脸上除了血污之外还有泥尘,见到曾经生死与共的弟兄变成了这副模样,黎海楼几人气得浑身颤抖,双目泛红。 他们是齐国的军人,是龙不飞带出来的兵,是曾经肆意穿行于战场之上最尖锐的利箭,何时曾受过这样的欺侮? 那些浑身伤势与疲惫的士兵撤回此地时,吴冬容在他们的眼中见到了未曾熄灭的火,那火焰未曾因为他们疲惫与虚弱的身躯而消熄,反而愈发炽烈! 也正是见到了弟兄们眼中燃烧的烈火,坚定了吴冬容他们要打这一仗的决心! “齐国的军人,没有怯战的懦夫,只有阵亡的厉鬼!” “没了那些大修行者,这一战,咱们务必要将死去弟兄们的声名打回来!” “让那些燕国的畜生明白,这五百年来,齐国凭什么能一直骑在他们头上!” … 深夜,闻潮生盘坐于自己的房间之中,靠着逍遥游的力量进入了小瀛洲中。 这里除了极少数的几名道门人士之外,就只有他与阿水能够进入,闻潮生想着,如果阿水要给他留下什么线索或者信息,应该就会在这里。 然而,他在小瀛洲之中等待了整整一夜,既没有找到阿水在这里留给他的线索,也没有见到阿水本人。 日出之时,盘坐于自己床上的闻潮生缓缓睁开了眼睛,神色变得无比凝重。 他没有在小瀛洲内等到阿水。 这种情况极不合理,在闻潮生的设想之中,阿水如果连进入小瀛洲的时间都没有,那她一定遇见了非常麻烦的麻烦,而且情况危急。 昨夜闻潮生已经第一时间通知了马枣,对方派出了大量的人手搜寻阿水的踪迹,但是直至今日清晨,他们也没有找到阿水。 有人扣响了闻潮生的房门,将他的早餐放在了外面的桌子上,闻潮生也没有心情去吃早餐,他出门时,见到了熟悉的背影,急忙叫住了那人。 为他送早餐的那人回过头,询问道: “先生可还有其他吩咐?” 这人便是昨天闻潮生在待客厅外面见到与另外一人交头接耳的下人,因为这里到马枣家人的住处顺路,所以他便也负责起了闻潮生的餐饮,闻潮生才能够对他眼熟。 “你过来,我问你个事儿。” 那名下人见到闻潮生对他招手,不明所以,但还是走了过去。 “先生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城主先前吩咐过,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他可不敢得罪闻潮生,马枣先前已经跟他们讲过闻潮生乃是拓跋氏族的贵客,一定要好生招待。 闻潮生问道: “昨日你们在会客厅的外面说的什么?” 那人表情一滞,随后道: “嗯,也没说什么,就是……拉扯了一下家常。” 闻潮生加重了语气,手也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到底说的什么……告诉我。” 若有若无的杀气将他笼罩,那名下人身上的汗毛一下炸了,哆哆嗦嗦道: “真,真没什么,就,就是讲了点城主的事……” 闻潮生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他能有什么事?” 那名下人神色难看: “也没什么事,就是……哪里觉得不太对。” … 第661章 城主的异常 在城主府内妄议城主,还说的不是什么好话,这若是事后被城主知道,他们轻则丢掉工作,重则失去性命,波及家人,那名府中的下人自然不敢乱说,只是如今闻潮生那杀人的眼神实在骇人锋利,其中冰冷,让他恍惚见到了自己死去的模样。 恐惧之下,这名府中的下人终于还是讲出了昨日的事。 “也说不上来,我跟老黄一直都在服侍马城主一家,但这两日,却觉得他们哪里有些不对。” “具体是哪里不对,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 对方很谨慎,措辞也极为小心,似乎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闻潮生仔细看了一眼面前的人,低声道: “你仔细想想,到底是哪里不对。” “声音,样貌,性格,态度……” 这名下人按照闻潮生的提示一一将这些都回忆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这些闻潮生提出的元素哪里出了问题,不过,在搜寻回忆的细节时,他也抓到了一个很小的细节。 “嘶……我想起来了。” 这名下人忽地在回忆中翻找到了什么,说道: “我以往清晨时分,会给马城主送早点,他尤其喜欢喝热的骆驼奶,不过,马城主喝热奶的时候有一个很小的细节,就是他会边转杯子边喝,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大约两年多了,但是最近这两日我给马城主送早点的时候,他都是拿着骆驼奶直接喝的……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人的习惯总会变……” 闻潮生眉头微微一皱,追问道: “你再仔细想想,那个马城主身上除了这个小习惯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变化?” “譬如他的面相,头发,身高……” 那人也不知道闻潮生在这里追问这个是为何,只觉得闻潮生这表情吓人,不过也并非所有人的记忆和对事物的判断都如此精确,他大致比对了一下,便摇头说道: “没变化。” “城主还是老样子。” 闻潮生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见他不像是在说谎,便放他离开了。 昨日他去找马枣聊王贤的事情时便觉得马枣哪里有一点不对劲,所以,今日当这名一直以来照顾马枣与他的家人的下属也说马枣哪里不对时,闻潮生下意识便有了一个念头。 ——马枣被人掉包了。 在这个念头生出来的一瞬间,闻潮生便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惊诧感。 在无声无息之间将马枣掉包且不被一名照顾他数年的下属看出明显端倪,这绝对不是普通的易容手段就能做到的。 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得对于马枣的寻常生活极为了解,要落实到生活细节的方方面面,以至于连亲近的人都无法分辨出来。 “假如马枣被掉包,那真的马枣去了什么地方?” “马枣也勉强是个四境,这府邸之中还有不少四境的守卫,他这么大一个活人还是城主,怎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许多问题无法得到解答,闻潮生脑海之中的疑惑越来越多,乱糟糟成了一团,让他无法判别。 “如果马枣被替换掉了,他的家人是否也出了问题?” “尤其是他的妻子。” “对方到底要做什么?” “……” 闻潮生揉捏着自己的眉心,再一次感受到了天机楼的可怕。 短暂的烦扰之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之前马枣和老族长见过面,老族长到底是一位六境,眼光锐利,对方再怎么猖狂,也该不敢在老族长的眼皮子底下作妖,所以至少在那个时候的马枣还没有被「掉包」。” 要想查清楚马枣是什么时候被调包的,其实最好的方式就是去问那些府中常与马枣接触过的仆人,问问他们马枣之前到底去过哪里。 可是闻潮生没有这么做。 如今节奏已全被对方掌控,他得到的诸多线索不知是真的还是对方故意放给他的烟雾,也不知道这城主府里到底有多少人是天机楼安插的喽啰,想要反击对方,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是他得先断掉对方布局的节奏。 若是他每一步都按照对方给他设置好的圈套往里走,只会被越套越深,到最后绳索勒紧他的脖子,让他彻底不能挣脱。 所以,闻潮生决定做一件对方预料之外的事,先打乱对方的布局,再从对方的纰漏里找寻机会。 望着头顶渐渐升起的艳阳,闻潮生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 天机楼,李连秋坐于庭院之中,吃着简单朴素的饭菜,听着一名黑袍人向他汇报滕烟城里发生的事。 老人吃的过于清淡,无论是肉类还是蔬菜,都是水煮,上面随便撒了一点盐,大部分人对于他所吃的这些东西几乎提不起兴趣,但老人却吃得津津有味,他细嚼慢咽,品尝着食物原本的味道。 “……万相阁的人已经按照计划布局,替代了马枣一众人,但……” “但什么?” “我们正准备找机会对风妙水下手的时候,她却消失了。” 老人闻言,夹到了一半的青菜又重新放回了盘子里,他看向黑袍人,好奇道: “阎罗,你刚才说……风妙水消失了?” 阎罗点头,声音带着古怪。 “嗯。” 老人笑道: “那么大的一个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阎罗: “我也觉得很奇怪,甚至当时怀疑是闻潮生发现了什么,将她藏了起来,昨夜他还专门找到了「马枣」,让他帮忙一起找,但是我们发动人找了一整夜,始终没有找到她的任何踪迹。” 老人仔细思索了一下。 “她消失之前最后一次接触的人是谁?” 阎罗回道: “她应该一直在那个院子里没出来过,最后一次接触的人,就是闻潮生。” 老人目光缓抬。 “所以照你的意思,是闻潮生发现了我们的计划,然后提前将她藏了起来?” 阎罗沉默的极为短暂的时间。 “属下愚钝,能想到的只有这种情况了。” … pS.:还有一更稍后。 第662章 从陈国过去 “事情是怀化三兄弟他们策划的,之前他们拿到了我赋予的密令,然后在万相阁中找来了人,安排了一系列周密的计划,这个计划在执行之前,曾经交由我过目过,没有纰漏。” “这个闻潮生真这么聪明,真的这么敏锐,真的这么……警觉?” 阎罗这一次没有任何迟疑。 “他就是这么聪明,这么敏锐,这么警觉。” “否则当初在苦海县,他活不下来。” “在书院,他活不下来。” “在陈国,他同样活不下来。” 李连秋注视着阎罗很长时间,目光似乎没有夹杂任何情绪,但自他眼中射出的目光,哪怕只是最寻常、最单纯的一瞥,也足以让人惊心动魄。 阎罗站在那里,任由老人凝视着他,不发一言,像是一座雕塑。 “找到她。” “将她的人头带回来。” “我要送潮生一份大礼。” 阎罗先是跪在地上承应下来,转身走了几步又顿住。 “怎么,还有其他事情?” 身后传来老人的声音,阎罗回身,弓着腰说道: “属下斗胆多问一句,通过这种方法去刺激他,会不会……过犹不及?” 老人笑了笑: “你啊,怎么担心上他了?” 阎罗摇头。 “我不是担心他,我是担心您。” “此人与天机楼过往统筹的天才全不相同,他是属下这半辈子见过最惊才绝艳之人,也许楼主您真的能在他身上找到答案……可这二人在苦海县相识,一路并行至今,交情匪浅,这个时候若是杀了风妙水,怕惹出闻潮生心魔,将这样的一个天才毁在摇篮之中。” 李连秋微微摇头。 “不对。” “不对。” 老人连说了两个不对,阎罗怔住。 “哪里不对?” 李连秋笑盈盈地看着他,那笑容让阎罗心惊肉跳,他总有一种自己藏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都被对方看穿的错觉。 李连秋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既然对方不说,阎罗也没必要再问第二次。 他离去之后,李连秋夹起了碗中的一块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扔在了地上。 “好好的一块肉,怎么说坏就坏了?” 不远处,趴在地面上懒洋洋晒着太阳的狗儿闻到了肉香,跑了过来,它先是抬头看了看老人,接着将地面上的肉裹进嘴里,没嚼两下就吞了进去。 … 齐国,北疆。 龙不飞那里收到了战报,营中竖起了白旗,悼念着死去的弟兄与魏锦川,其他的将军见到了战报之后都十分焦急,数次请示龙不飞,想要带兵前往葬仙渊营救被围困的那十五名参天殿圣贤。 诚然,他们对于那十五人没有一丁点好感,甚至还怀揣着浓郁的怨恨,在他们的眼里,当初风城的那一把火,也有这十五人的参与。 只是眼下,这情况已经由不得他们再继续内讧下去了。 风城葬送了龙不飞麾下近一半的兵力,倘若这个时候参天殿再元气大伤,而燕赵两国以逸待劳,那日后仅靠着他们,很难抵御住燕国和赵国的军队与大修行者联手进攻。 如今的事态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只是随着战报送来的几日,龙不飞那里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好像他完全没有出兵支援葬仙渊的想法。 几名将军私底下议论多次,他们一致认为,在眼下这个阶段最重要的已经不是私人恩怨,他们与参天殿之间的仇,可以在战争结束之后在予以清算。 眼下之急,是要想办法先将燕赵两国外寇抵御在外。 而做到这一点,他们需要参天殿的帮助。 终于在今日正午,龙不飞那头传来了命令,要求所有的将军前往主营一叙。 众将军听到这则命令之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那十五名参天殿的圣贤仗着葬仙渊的地理优势,倒是也能支撑一段时间,可继续拖下去,终归容易让局势变得愈发不可控制。 众人快速集合在了龙不飞的主营之中,见到了一如既往沉稳的龙不飞。 他立于一张巨大的地图面前,也不知到底看了多久。 “龙将军,何时出兵?” 一名老将已经做好了准备,粮草器械他已提前通知士兵后勤备好,只要一声令下,马上就可以出发。 龙不飞扫视了众人一眼,虽然这些天他没有跟众人交流过,但是似乎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想法。 “诸位都觉得,葬仙渊这一仗必须得打了,是吗?” 沉稳且冷漠的声音仿佛永远都可以让人觉得安定,龙不飞一开口,主营焦躁慌乱的氛围瞬间宁静了下来。 “龙将军,这一仗我们若是不去,那十五人会像窝囊废一样死在那里。” “他们一死,齐国只怕就不是如今这个境况了。” 龙不飞微微转身,看着面前竖于众人眼前的地图。 “看见葬仙渊了吗?” “那是魔鬼的嘴,去多少吃多少。” 众人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名老将慨然叹道: “将军,我们没得选了。” “齐国若是亡国,咱们几十万弟兄们的家眷只怕……没几个能活哎。” 其余几人附和。 “将军,您曾一直教导我们,战争的残酷往往不受军人的意志左右,我们死了,齐国才能活,齐国活了,我们的家人才能活。” 众将已报死志,龙不飞却在这个时候说道: “还有一个方法。” “但怕诸位接受不了。” 主营之中,诸位将军面面相觑,对于龙不飞嘴中这个接受不了的方法感到好奇,纷纷询问。 龙不飞淡淡一开口,便让他们头皮发麻: “北行,进入燕土,屠戮燕人。” “无论男女,无论老幼,无论王族或平民,一视同仁,全部杀掉。” “燕国的人得知,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回防,而且是撤回大批的军队与修行者。” “这么做,我们直接进攻葬仙渊去营救他们,效果要好很多。” 他说完之后营帐内沉默了很长时间。 众人的表情很精彩,很微妙,各有心思,却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终于,坐于龙不飞左侧第二位看上去较为年轻的将军开了口: “龙将军,且不论说屠戮百姓这件事情咱们能不能做得出来……燕国此次出行,既然提前决定反水,肯定防着咱们的,北疆的攻城线想要突破,恐怕很难……” 他们的确骁勇善战,他们的确悍不畏死。 但在平原上或利用地形交战,跟攻城是不一样的。 更何况他们要攻的那座城是燕国修筑了几百年的边境重城。 当初赵国进攻风城的时候,风城在毫无内援的情况下,都让赵国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国力大损。 他们此次北行伐燕和去葬仙渊……似乎没有多大的区别。 反倒是后者,还能有十五名参天殿内的圣贤里应外合,说不定效果会更好。 面对众人的质疑,龙不飞很平静地说出了一句话: “不走北边。” “我们……从陈国过去。” … 第663章 忽然出现的信 龙不飞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从陈国过去」,让在场的将军都怔愣在了原地。 “这……” “龙将军,从陈国打过去,会不会太慢了?” “陈国军力固然一般,但咱们想要突破对方城防也绝非一日之功,这期间,已经足够对方将消息送往燕国求援,哪怕燕国不救,他们自己也会有所防备……” 面对下属们的疑虑,龙不飞却缓声道: “如果有人带路,咱们在陈国就不会遇见阻碍,一路行军,可以直达燕国领土。” “而且,咱们还可以伪装成陈国的军队,在对方没有防备的时候直接拿下,再长驱直入,通行无阻。” 营帐之中,众将面面相觑,他们了解龙不飞,对方从来不会说废话,既然龙不飞提出了这样的设想,那就说明这种设想一定具有可实施性。 “龙将军已经物色好了领路的人选?” 老将麻景星似乎有所感召,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龙不飞一直抓握腰间长剑的那只手伸展了一下。 “嗯。” 在场的众人闻言,心中都感到好奇起来,能做到这一点的领路人,其身份在陈国一定至关重要,龙不飞久在疆域,寻常时候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陈国那边的高层,所以他口中的这个「领路者」到底会是谁呢? 众人之中有人好奇发问,在他们疑惑的目光里,龙不飞缓缓吐出了三个字: “老陈王。” 这是一个已经死在了过去的人,死在了陈国佛门动乱的人,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在龙不飞的嘴里活了过来。 “不必如此惊讶,老陈王的死是自己策划的假死,目的就是为了今日。” 曾见予不理解老陈王的想法,却觉得震撼: “他一早就想到会有今日之状况?” “不过,陈国不应该是与燕国和赵国互通了吗?” “他怎么会忽然愿意反过来帮咱们?” 龙不飞语气微妙: “这个人比过往表现出来的要更加精明,天下局势,他看得清晰,齐国活了,陈国就能活。反之,若是没了齐国,陈国迟早也会被燕赵两国吞并。” “五百多年的和平,让许多野心家早已经按耐不住,刀剑染血,不会轻易归鞘,他帮我们,既是在局势夹缝之中的无奈之举,也是过往齐国没有对陈国发起战争的信任度。” “有了他帮忙,这场战局很快就会发生新的变数。” 龙不飞先前设想的计划实施性不算太高,但有了陈王这颗棋子之后,成功的几率直逼十成,于是众人现在只需要面临唯一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是否真的要像龙不飞所说的那样,率领齐国最精锐的铁骑横推燕国。 所谓横推,就是屠杀。 他们是军人,在战场上面对敌人挥刀的那一刻,不会有丝毫心软,不会有任何情绪我。 可燕国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并不是他们的敌人。 至少不是他们在战场上遇见的直接的敌人。 屠杀这些人,对他们的意志乃至是信仰,都有着很大的冲击与考验。 主营之中的老将都没有说话,他们跟随龙不飞的时间最久,铁律已经深深刻进了他们的脑海,在这里,龙不飞说的话几乎等同于圣旨,甚至要比圣旨更加管用。 不过,一些相对年轻的将领却有着自己的想法,又或者说他们见到的还不够多,经历的也不够多,但这并非完全就是坏事,因为这样,让他们的血……尚且没有完全麻木。 “既然是要逼对方回来,是否不必屠城,如果咱们长驱直入直逼对方王族,岂不是更好?” 曾见予面色难看。 有这样想法的,不只是他一个。 但龙不飞只说了一句。 “沿途所历,寸草不生。” 这也是他的态度,也是军队中必须要执行的铁令。 如果这些将军们对此仍旧抱有异议,那他们很快就会消失在这里。 显然他们也知道这一点,纵然面色难看之至,却再也没有了异议。 “不要让你们的敌人看见你们的慈悲之心。” “他不会敬佩你,不会同情你,他只会把最锋利、最冰冷的兵刃,刺进你最柔软的地方。” “回去吧,好好准备一下。” “这很可能将是诸位此生经历过的最重要的一场战役!” … … 滕烟城。 正午时分,闻潮生忽然拜访了马枣,满怀歉意地向对方说道: “马城主,实在不好意思,阿水姑娘的事劳你费心了,此番过来,是想请您下令撤回寻找她的人。” 马枣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嘴唇上还沾着茶叶子,他抬头讶异地望着闻潮生: “这就不找了么?” “水姑娘忽然失踪,我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情极有可能与天机楼有关,虽然还不知道天机楼找水姑娘到底是为了什么,但那些人从来不做善事,怕水姑娘真落到了他们手中会有不测……” 闻潮生打断了马枣: “我昨夜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不过……” 他四顾无人,自袖间拿出了一封信,信上字迹方正,但一笔一划皆有些女孩子的秀气。 “先前阿水离开的时候,其实给我留了一封信,当时她放在了枕头下面,结果不知怎得这封信给落在了床头的木缝之中,我粗心没有细看……实在是给城主添麻烦了。” 闻潮生说完,又将信折叠起来,他并没有给面前的马枣查看信上具体内容,只是大约让对方看了一眼信上的字迹。 马枣眼底掠过了一丝异样,目光有意无意一直瞥向了闻潮生手中的那封信,说道: “也没什么,毕竟如今你与我们氏族算是一家人了,不过……你确定水姑娘没事么?” “最近外面实在不太平,天机楼又一直紧盯着你们,怕水姑娘走得远,出什么变故。” 闻潮生笑道: “无妨,今夜她就要回来了。” “我去城门口接她。” 马枣思索片刻,说道: “我与你一同去吧,这里城中全都是氏族的人,还有驻军,真遇见了麻烦,能有照应。” 闻潮生点头,对着马枣拱手: “那就……多劳城主费心了。” … PS:今天夜狗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理由是肾虚。 第664章 逃命 闻潮生走后,马枣陷入了思索。 他面容间的表情有一丝丝不自然,而这份不自然的源头便是他的确没有找到阿水。 昨日,闻潮生在第一时间告诉他阿水失踪的时候,他便已经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几乎发动了全城的驻军搜寻,却始终没有找到她。 思索之间,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一名身姿挺拔的老人推开了门,他头发全白,形容苍老但却精致,全身上下所有的位置都打理得十分得体,离得近了,还能闻见他身上传出的淡淡花香。 大部分的人在老了之后身体都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修行者也不例外,不过这名老者却不同,他步伐轻盈,周身只有裹挟着花香的清风,没有异味。 见到老人,马枣急忙并拢双腿,用十分标准的姿势向老人行了一礼,接着说道: “田大人。” 此人名为田静,天机楼下万相阁第十二代门主,他常行走于江湖,参与过诸多江湖大事的谋划,但从未留下任何关于自己的名字。 只有眼前的「马枣」心里明白,这个老人有多么厉害,多么可怕。 “他刚才来过?” 老人才晒完太阳,心情很好,面容间始终挂着愉悦的微笑。 他看上去很好说话,「马枣」却不敢放肆,仍是正襟危站,说话严肃且有板有眼: “嗯,他来找我,说风妙水找到了,没丢,让我把找风妙水的人撤了。” 田静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缓缓来到了桌旁坐下,「马枣」立刻为他看茶。 田静轻轻抿了一口,缓声道: “那女娃娃在哪里?” 「马枣」迟疑片刻回道: “闻潮生说,她是自己离开去取什么重要的东西了,之前给他留了一封信,是放在床头下面的,结果那封信不小心滑到了木缝之间,导致他没有看到……” 田静喃喃一声: “信?” “上面写的什么?” 「马枣」摇头。 “属下没有见到信上的具体内容,但想来是风妙水给他留下自己的去处和离开的原因吧……” “闻潮生讲今夜风妙水就会回滕烟城,他想出去接应一下,属下觉得事情有些怪,担心这小子使诈,所以届时会带人跟他一起。” 田静眼神清澈,也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责怪他什么,只是说道: “人不会凭空消失,那女娃娃四境,没有缩地成寸的神通,绝无可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去。” 他说着,偏头望向了门口洒落的阳光。 “他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把那女娃娃藏起来了。” 「马枣」蹙眉。 “可他把风妙水藏起来做什么呢?” “咱们的行动绝密,除了最核心的几个参与成员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闻潮生就算是发现了我们的伪装,难道他不应该自己逃走或者说躲藏起来吗?” 几人并非第一次帮天机楼办事,他们计划周密,行动隐匿,几乎没有出过差错。 这个计划本身也交由天机楼楼主看过,没什么纰漏。 “难道……咱们之中出现了叛徒,有人泄密?” 若说田静的猜测荒谬,那「马枣」的这一则猜测便更加荒谬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 因为闻潮生没有任何资源去策反他们。 闻潮生与天机楼,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站在后者那一方。 他们的人除非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背叛天机楼去舍命搭救闻潮生。 “叛徒不至于,不必担心,这一次行动是「红」级,咱们带出来的人,全都是对天机楼最忠诚的人,绝不可能出现叛徒。” “既然闻潮生那小子说那女娃娃今夜会回来,那咱们今夜就随他一同出城,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另外……” 田静说到这里,想到了另一头的事。 “对了,马枣那一家子处理干净了吗?” 「马枣」回道: “马枣的尸体已经扔去喂了狼,但他妻子拓跋红玉很聪明,在与我第一次的接触时就察觉到了异样,她带着孩子逃出了城,不过属下已经在第一时间派遣人手去追杀他们了,她一个妇人,只有两匹马,带着三个小孩,走不远。” 田静那双柔和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阴狠,很快便又恢复如常。 “日落之前,能看见他们的尸体么?” 「马枣」: “应该可以。” 田静对着茶杯吹了口气,悠悠道: “如果我没记错,楼主应该已经有十一年没有这样为一个人大动干戈了,咱们才过来,事情就发生了变数……老夫可不想惹了楼主不高兴,做一件事情,任何没有亲眼见到的都可能会成为不可控的因素,见到他们的尸体,老夫才能安心。” 「马枣」十分恭敬道: “您放心,一旦尸体被带回滕烟城,我一定第一时间带来给您过目。” … 荒漠,烟尘覆目,黄沙袅袅。 两匹马踏烟而来,一路向前,一匹马上驮着一名妇人,妇人怀中的布袋拴着一名两岁大的小女孩,另一匹马上则是一名稚气尚未退却的少年和约莫仅有八九岁的女孩。 女孩坐在少年的胸口前面,用后背紧紧贴着自己哥哥的胸膛,脸上尽是焦虑与惊恐的神色。 因为太长时间的奔波,他们的发丝与面容间镶嵌着金色的沙砾,嘴唇起皮,颜容极为狼狈,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停下来稍作歇息。 直至少年面前的女孩终于忍受不住,痛叫起来,他们才总算勒住了奔驰的马儿。 少年下马,将自己的妹妹小心翼翼地扶下马来。 对方大腿内侧已被鲜血染红,鲜艳又狰狞,女孩根本站不直,在少年的搀扶下双腿打颤。 她与自己的母亲和哥哥不同,因为年纪尚幼,父亲又是大城的城主,生活于父亲羽翼的庇佑之下,她并没有研习马术,此时连续三日的奔波,直接给她双腿娇嫩的皮肤磨破大片。 “哥,娘……我,我走不了了,你们走吧。” 这剧烈的疼痛叫她受之不住,可她也知道眼下时刻危急,不愿因为自己害得母亲与哥哥妹妹丢掉性命。 PS:还有一更凌晨之后。 第665章 成熟的少年 “不行,阿妹,要走一起走!” 兄妹情深,少年严辞拒绝了女孩的提议,顿了顿,他望着拓跋红玉道: “娘,你先带着小妹走,我留在这里照顾一下二妹,待她好些了,我们再跟上来!” 拓跋红玉本想要说些什么,可随着她仔细查看了女孩双腿之间的伤势,又犯了难,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紧接着,拓跋红玉爬上了马背,站起来眺望了周围一圈,面色茫然又焦躁。 他们逃亡的这条路根本就没有容他们躲避的藏身之所。 自滕烟城中出来之后,他们一直没敢丝毫耽搁,逃至此地,路上几乎没怎么歇息与补给,马儿还算顶得住,但人已经有些恍惚了。 他们很累很累,但拓跋红玉知道,这里距离拓跋氏族的核心栖息地至少还有二百里的行程。 以他们此刻的状态,这二百里路足以杀死他们。 他们必须得停下来歇息。 可拓跋红玉不敢停。 她知道,那些追杀他们的人不是什么普通的凶徒,而是天机楼派遣而来的。 对方有组织有预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们停下,随时都可能会被对方追上,到那个时候……怕是谁也活不下来。 拓跋红玉有些无力地瘫坐在了马背上,她紧抿着干涩的嘴唇,下意识解下了背着的布袋,两岁的小女娃娃在里面被捂得够呛,拓跋红玉解开上衣,就在这荒漠上为自己的小女儿喂奶。 其实她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奶了。 连续三日,她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马腰旁拴着的那块面饼到现在都没有啃完。 在塞外生活了许多年的拓跋红玉晓得,吃这样的干粮会很消耗水,他们这一路上倒也并非没有补给水源的地方,可这一来一去,会偏离他们原来的行经路线,随时可能会被身后的追兵抓住。 眼下,她的丈夫已经凶多吉少了,这三个孩子是马枣留给她的一切,她没有时间悼念自己的挚爱,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在最短的时间带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到氏族的核心栖息地。 只有到了那里,才算是脱离了危险。 看着自己二女儿双腿间血肉模糊的模样,她身为母亲,脸上却没见心疼,有的,只有极度疲累之后的迷茫以及双目间始终消弥不下去的血丝。 “孩子们……得走,咱们得走!” 拓跋红玉劝说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却没有注意到,她自己的语气也十分虚弱。 少年站起身子,来到了自己母亲的身旁,在对方快要栽倒的时候及时抱扶住了她。 “娘……我知道你很急,但是在这么跑下去,就算我们能赶到氏族,两个妹妹恐怕也熬不住了!”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得休息一段时间。” 少年名为马丘隐,言谈举止之中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 马丘隐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时常听别人,听娘亲,听府中的那些管事诉说着马枣的精明能干,于是那个本来身形就极为高大的父亲愈发地成为了马丘隐的偶像,他以自己的父亲为荣,也发誓自己未来一定要成为甚至是超越自己的父亲。 有了目标,他自然严于律己,自然成长得就快。 但真正让少年一瞬间老成的,是那个在逃亡路上时,亲耳听到自己母亲说父亲已经多半死于天机楼之手的瞬间。 人就是这么奇妙,许多人成长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是一刹那的事。 马丘隐不知道天机楼为什么要杀死他们一家,也不知道天机楼到底有多么恐怖,但他明白一件事情,再这么继续亡命地奔驰下去,哪怕他们的身后没有追兵,他的两个妹妹乃至母亲到了氏族的核心栖息地时,也凶多吉少了。 于是,这个仅有十二岁的少年,在这一望无垠的荒漠中第一次为自己的家人做出了决定,暂时代替自己的母亲成为了家中的决策者。 拓跋红玉从来是一个能干且理智的人,在这塞外,她是少数自身价值要大于性别价值的女人,但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丈夫的离开让拓跋红玉乱了阵脚,如今,自己孩子眼中那抹熟悉的光与镇静,竟让拓跋红玉恍惚中见到了自己的丈夫。 “好。” 她紧绷了整整三日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松懈了下来,她将两匹马拴在了荒原上的一株孤树旁,那马儿也是饿极了,什么都吃,不管是地面的杂草还是头顶的树叶,甚至连枝叶间的木枝都一块儿嚼碎了吞咽下去。 在拓跋红玉的教导下,马丘隐撕开了身上衣服还算干净的两块布,栓成了长条,接着他用喝的水稍微清洗了一下妹妹腿上的伤,用布给她缠好。 “二妹的腿伤很严重,不能再继续骑马了,娘,咋办?” 拓跋红玉盯着女孩,叹道: “没办法,回头只能用根绳子,将你与「玥儿」绑在一起,玥儿双腿朝着一边并坐,希望能够撑到拓跋氏族的核心栖息地……” 第666章 追杀 … 对于一个从没有骑过马的小女孩来讲,在马背上连续奔波三日是一件很严酷的折磨,大部分人只知道马是这个世上最好用的代步工具,却忽略了一个问题,那便是既然马这么好骑为什么还会有人要发明马车这个东西。 一方面固然是马车具有一定的隐私性,但最大的原因便是马车的舒适程度要远远比直接骑马高很多,尤其是长途跋涉的奔波。 无论车子怎么抖,屁股下面终归是软的。 怀里抱着自己最小的女儿,拓跋红玉背靠树干,双目一闭,没过多久头便歪了过去。 她太累了,需要休息。 马丘隐与他的二妹都没睡,少年固然也困,但他年纪小,精力旺盛,此时倒也还能撑得住,他的二妹马采薇则是因为双腿内侧的伤势过于严重,先前在马背上摩擦得太狠,此时将伤口包扎之后,那里一直传来钻心的痛。 也不知是因为担心引来什么不该引来的人,又或者她不愿意打搅到自己母亲睡觉,马采薇始终没有再叫出声,只是她紧紧与自己哥哥相扣的小手用尽全力。 马丘隐问她疼得有没有好些,她说不疼了。 看着自己妹妹的模样,马丘隐很心疼,他安慰马采薇说道: “采薇,等到了氏族里,咱们那些舅舅婶婶便会拿来灵丹妙药,往伤口上一涂就好了,就不痛了。” 马采薇涉世不深,对于这些也不明白,但她对于自己的哥哥很信任,用力地点头,一想到到了氏族之后伤口就会好起来,这疼痛好似也不那么揪心了。 太阳落山,夕阳辉芒的余韵被黑夜彻底驱逐,原本靠着树干熟睡的妇人在眼前彻底黑暗的那一刻,非但没有变得安详,反倒是猛地惊醒,后背尽是冷汗。 他们是在夜里出逃的,黑暗对于拓跋红玉来说意味着危险,她不敢继续休息了,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先是检查了一下自己怀里的小女儿是否有事,确认她的安全之后,拓跋红玉立刻叫醒了在一旁不知何时打盹的马丘隐兄妹。 “孩子们,快上马,该走了!” 她语气急促,催促着二人。 然而,面对她的催促,马丘隐却是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即便在黑暗之中,拓跋红玉也察觉到了自己孩子的异常。 她的心头咯噔一下,视线平移,这才发现这棵树旁竟不知何时多了一匹马。 拓跋红玉还未开口,便听见了树干背后传来了一道冷漠的声音: “休息好了?” 这声音像自地狱而来,为求索命,拓跋红玉第一时间想要站起身子,却因为虚弱反而一个踉跄,差些没有摔倒。 “休息好了,就该上路了。” 那道声音再度开口,兵刃出鞘的声音穿插在这荒原的风声之中,尖锐又危险。 拓跋红玉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她纵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她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孩子,轻声道: “孩子们,娘对不起你们。” 身后走出了一人,手持长刀,对准了拓跋红玉的脖子,平静说道: “你们最对不起的是天机楼。” “天机楼这百年来花费了多少精力去栽培你们,但最后,你们却选择了背叛天机楼。” “楼主对你们很失望。” 拓跋红玉听见这话之后,笑出声来: “背叛?” “究竟是背叛还是自保,你们心中有数,既然此地已无他人,又何须这样虚伪?” “还是说,你们这些人早已经将虚伪刻进了自己的骨子里?” 反正已是必死,她又何须再留口舌? 对方闻言,却仍是说道: “你们氏族的一切都是天机楼赐予的,如今天机楼收回这些,天经地义,你们握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却不愿撒手,这难道不是一种对于天机楼天恩的亵渎?难道不是一种背叛?” 拓跋红玉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道: “是吗,只希望,当如今落在拓跋氏族的屠刀他日落在了你的头上,你要记得今日你自己说过的话。” 那人冷笑道: “只可惜,你看不到那天了。” 言罢,他手中的长刀就要猛地落下,却在此时,他听见黑暗之中传来了一道轻微的声音。 马蹄声。 从原出来,从他来时的路来。 伴随着这道声音一同出现的,还有远处跃动的光火。 执刀人被这声音吸引,他望向远处的那抹微光,淡淡道: “我们的人来了,你放心,待会儿,我们会将你与你孩子的尸体一同带回滕烟城,与你丈夫马枣合葬,也算是天机楼对你们最后的慈悲……” 他一边说着,小撇胡子跟着动了动,但很快执刀人五官之间的冷漠出现了一丝松动,头也微微偏了偏。 他双目之中的光芒变得凝实,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远处的光火上,随着对方渐近,他这才发现,对方竟然是一个人。 这不应该。 他们前来追捕拓跋红玉的队伍一共有十八人,他走得最快,剩下的十七人都在一起,短暂休整结束之后,应该一起出发,而不是一个人过来。 直到对方来到跟前,他才终于看清,原来骑马而来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同伴,而是一个女人。 执刀人不敢丝毫松懈,因为他在这个女人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 第667章 不该出现于此地的人 无论对方是谁,在这个时间出现于这个地点,本身便不正常。 执刀人缓步向前,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凝视着那个坐在马背上的女人。 “天机楼办事,闲杂人等,自己闪开。” 他牢记自己此次出来的主要任务,看对方之面相又不像氏族中人,不想节外生枝,希望借着天机楼的名号让对方知难而退。 不过事情与他想的并不一样。 在听到了「天机楼」三个字后,对方面容上没有呈现出丝毫畏惧或是忌惮,甚至连一丝讶异也没有。 “不用做自我介绍,我没有认识死人的习惯。” 女人平静地说道,接着,她便也拿出了挂在马背处的刀。 柴刀。 见到了这柄刀后,天机楼的那名执刀人瞳孔猛地一缩。 行走江湖,并非谁都会用这样的武器。 事实上,几乎没有人会将柴刀来当做自己的兵刃,柴刀之所以会被称之为柴刀,那便是因为柴刀只适合劈柴,不适合劈人。 可偏偏,他们的情报组织里,就记录着一名会用柴刀,且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你是……风妙水?” “你不是应该……” 他震撼不已,话说了一半,阿水翻身下马,持刀走向了他。 “我不是应该已经死在了滕烟城,对吗?” 执刀人没说话,但他握住自己兵刃的掌心已经渗出了冷汗。 万相阁曾有关于风妙水的记录,知道这人以前是风城的高手,手上沾了很多塞外凶徒和氏族高手的血。 他也是四境上品的高手,修炼着塞外最顶尖的心法与武功,但此时面对持刀而来的阿水,他却有些莫名的紧张,一边缓缓后退,眼神一边掠过阿水,看向了她的身后。 阿水忽地停下脚步,夜风掀开她青丝一缕,分不清上面是月色还是血色。 “别看了,他们都死了,十七个,有两个分开逃了,我追了很久才把他们全都杀掉。” “你不要逃,我杀你不出第二刀,快得很。” “一下就死。” 执刀人嘴角抽了抽,眼底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他将刀横于胸前,冷笑道: “我在这世上算不得最强的四境,但同境敢言一招能斩杀我者,未免有些太看不起我了。” 阿水扭了扭脖子,呼出一口气。 “一刀不死,你走。” 执刀人目光微变。 “当真?” 阿水出刀,用自己的行动做出了回答。 寂冷的月光没能照亮这残忍的刀身,她挥刀之时那千锤百炼的利落,是无数冤魂与高手临死前的不甘心,是一条早已侵入了「道」的技法。 执刀人看不明白这一刀,于是便没有了兵器的碰撞声。 夜幕之下,他被从腰部斩成了两段,与他手里的兵器一样。 上半身摔倒在地,他感受不到自己下半身的存在,只觉得钻心的疼痛与冰冷正在快速蔓延向他上半身的每一个角落,霎那之间,无数情绪涌向了他的心头,他偏头看着阿水走过他身旁,伸手想要抓住阿水的腿,可双手早已经失去了力气。 被腰斩之后,他没有立刻死,但剧痛也没有持续太久,快速的失血让他的意识很快便变得模糊,在他的整个世界彻底昏暗之前,他的脑海之中忽然回荡出了一句话: “……是吗,只希望,当如今落在拓跋氏族的屠刀他日落在了你的头上,你要记得今日你自己说过的话。” … 短短的一小会儿,局势忽然逆转,可拓跋红玉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欣喜,她望着阿水,第一句话不是道谢,而是向她询问了自己的丈夫。 阿水给她的答案很绝望: “马枣死了。” “我见到了他的尸体。” “节哀。” 此前拓跋红玉逃出滕烟城,实为自己多年来的警觉,在与那个假「马枣」进行了第一次接触之后,她便敏锐地发现自己丈夫被调包了,若是换作过往,她大约会选择前去调查,无论如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如今她与马枣有了自己的孩子,注意力几乎全部放在了孩子身上,所以在发现异常之后,拓跋红玉做出了抉择,便是带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在第一时间逃离滕烟城。 事实证明,拓跋红玉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她愣是从一盘必杀之局中盘活了她自己与她的孩子。 “天机楼……天机楼……” 拓跋红玉嘴里不停念叨着这三个字,双目变得通红。 马丘隐与马采薇在得知了自己的父亲死亡之后,泪水止不住地流下,只是眼下并没有时间给他们哀悼,阿水甩了甩刀上的血,对着拓跋红玉十分认真道: “你是拓跋氏族的核心成员,应该能请得动氏族中的高手吧?” 拓跋红玉沉默片刻,点点头,沙哑着声音说道: “滕烟城是氏族重要的领地……如果他们得知滕烟城被入侵,一定会前去支援的。” 在被血腥味染就的沉默之中,众人整理了一下,准备动身。 三人衷心向阿水道谢,而后马丘隐用双手啪啪拍打着自己的面庞,借着疼痛驱赶走了困意,又在阿水的帮助下,将自己与妹妹绑在了马背上,他回头,看着自己妹妹小脸揪得极紧,便从衣服上的破烂处又撕下了一块布巾,递给了自己的妹妹。 “痛的话就先咬着,这样不会把牙齿咬坏。” 马采薇点点头,咬住这块布。 为了照顾她的伤情,众人没有走太快,阿水询问拓跋红玉,滕烟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拓跋红玉也不清楚,她只是讲述了自己丈夫被掉包的事情,阿水眼光幽幽,想到什么,多问了几句,拓跋红玉思索了许久,从嘴里吐出了一个名字: “万相阁。” 阿水: “那是什么?” 拓跋红玉声音疲惫而暗沉: “那是隶属于天机楼的一座组织,我也只是听氏族中的前辈们浅浅提起过一些,里面的人很神秘,一般不会在江湖中轻易露面,他们阁中的诸般武学都是传自天机楼楼主的师弟赢星瑜,诡异而强横,而万相阁中的人还有一门特殊的功法,世上独此一家,他们可以利用某种秘术,改换自己的五官,将自己变成别人的样貌,甚至还能模仿别人的声音,听说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很难区分出来……邪门得很。” 阿水听闻此言之后陷入了沉默,也不知究竟是在想什么。 而拓跋红玉则是讶异阿水为何会在此刻出现于此地,但阿水并没有详述,只说自己遇见了一位故人,在故人的帮助下才抓住了唯一的机会,逃离了滕烟城。 她没有透露那位故人的姓名,拓跋红玉想到闻潮生,对着阿水道: “水姑娘,你放心,我们到达氏族的禁地后,我一定第一时间将滕烟城内的情况告诉老族长,届时老族长出手,闻先生定能逢凶化吉。” PS:努力更新,明天争取诡舍番外更一章,天不应更新三章(补之前的),饼先画着,看我操作。 第668章 撕破(一) 滕烟城外,闻潮生在「马枣」等人的陪同之下出了城,他怀里揣着一壶美酒,远方天色黯淡,星月稀疏,闻潮生与「马枣」靠在城外的一块大石头旁,他邀请「马枣」喝酒,「马枣」说自己不喝酒。 闻潮生意外地看着「马枣」: “你不喝酒?” 「马枣」笑道: “先生很惊讶吗?” “我身为一城之主,眼下又是特殊时期,随时可能会出现一些意外状况,我必须得时刻保持头脑的清醒。” 闻潮生点点头: “有道理。” “行,那我自己喝。” 他一边仰头饮酒,一边又跟「马枣」攀谈起来,先是说为什么滕烟城外的星月这么黯淡,连星星也不怎么能看得见,后来又说塞外的酒很难喝,他们酿酒的技术实在不行,如果马枣肯派人去齐国好好深造一下,回来一定能挣不少钱。 「马枣」似乎也颇有闲情逸致,没有打断闻潮生的唠叨,与他攀谈起来。 “钱财这东西,在塞外这样的地方,不是我们的第一考虑要素。” “你知道为什么吗?” 闻潮生道: “知道。” “钱财只有在律法完善的地方才能物尽其用。” “倘若律法混乱,时态动荡,那么钱财有时反而会成为索命的凶徒。” “毕竟在这样的地方,武力可比钱财更好使。” 「马枣」道: “对咯。” 闻潮生微微偏头看向他: “但你们是氏族,还是塞外最大的氏族,不会有人敢抢你们手里的钱。” 「马枣」笑道: “是的,但是如果我们需要,我们可以去抢别人的钱,而不需要通过这样的方法来一点点赚……这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慢了,你明白吗?” 他的话让闻潮生沉默了好一阵子,后者叹了口气,忽地释然一笑: “你的话,让我觉得我还是太善良了。” 「马枣」不以为然,对此司空见惯: “谁发家不是靠着打砸抢?” “拓跋?单于?还是贺兰?” “又或者说你们四国?” “第一桶金真是老老实实赚来的吗?” “闻先生,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应该被天真所束缚。” “这世上,哪个初代的王,哪个初代的巨擘不是「匪」,不是「贼」呢?” 闻潮生对此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他用沉寂下酒,看上去就像是在认真思索着「马枣」的话。 “马城主,我对于之前的事仍是想不明白,你让你的家人去做诱饵,就不怕玉楼罗真的杀了你的家人?” “看见你妻子腰上的虫眼了么?” “但凡玉楼罗那时心情不好,你的妻子怕是就被炼成了活傀。” “如果拓跋氏族的人知道了,你会不会跟着一块儿完蛋?” 「马枣」笑道: “当然不会。” “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 他没有给闻潮生解释更多,二人就这样等待了约莫半个时辰,远处的阿水始终没有回来,闻潮生拿出信件确认时间,「马枣」向他讨要了这封信,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迹,接着又还给了闻潮生。 “看来,你的心上人违约了。” 闻潮生笑了笑: “那很正常。” “她时常忽然失踪,以前我在苦海县里的时候,她就这样。” “呼……好热,马城主,陪我走走吧。” “带我在附近散散步。” “正好她不在,我有些话想要问问您。” 「马枣」眼光微动,犹豫了片刻,仍是点了点头,起身之后,他不动声色对着不远处的几名心腹守卫打了打手势,接着带着闻潮生朝着离城远一点的地方慢慢走去。 “闻先生想要问我什么?” 闻潮生与他并排行于小路之上,二人皆未佩刀兵,看上去像是两名相识多年的挚交。 “想问问你关于天机楼的事。” 「马枣」眸光一动,说道: “作为一个外族,我虽在氏族中走得比较深,可对天机楼了解却不深,怕是无法满足先生的好奇。” 夜幕之下,闻潮生讶异地望着他道: “连你这样的存在,也对天机楼了解不深?” 「马枣」失笑道: “闻先生说笑了,我也只不过是塞外无足轻重的一个小角色,就连能混上这个城主的位置,也全是靠着贤妻红玉,我连对拓跋氏族的认知都几乎是从红玉那里得来的,又如何能知道那么多关于天机楼的事呢?” 俗话说,言多必失。 闻潮生与马枣相视,微微点头,似乎是很赞同他的观点。 他凝望着远处碎石小路与荒丘,夜幕一定程度遮掩了这里的荒凉,但也让这里多了几分诡谲与危险。 “……是,马枣一个滕烟城的城主,的确是很难接触那般多的关于天机楼的事。” “不过,你又不是马枣,为什么你会不知道呢?” “你不就是从天机楼来的么?” 闻潮生说着,脚步也跟着一同停下,他恰好踩在了一堆细密的碎石上,给二人之间的这份静谧留下了嘈杂的杂音。 「马枣」脸上的笑容凝固,即便在昏沉的暮色下并不明显。 他驻足,用刻意柔和了以后的笑容面向闻潮生: “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怀疑我被天机楼的人顶包了么?” “我不是马枣,那谁是呢?” 二人面对面,闻潮生徐徐呼出一口气。 “这世界也果真是不同寻常,我的记忆还算不错,甚至可以谈得上出众,但我竟然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你与真正的「马枣」样貌差别,也不知道你们这易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真是厉害。” 「马枣」翻了个白眼,缓声道: “若是分不出差别,那有没有可能,这并非什么易容之术,而是因为我就是马枣呢?” “闻先生,先前你在塞外经历的一切的确凶险,我理解你对我们的戒备和警惕,毕竟若是没有这份戒备与警惕,想来你也很难走到今日,不过你放心,滕烟城是拓跋氏族的地盘,在这里……我们能够保证你的安全。” 第669章 撕破(二) 为了打消闻潮生的疑心,「马枣」当着闻潮生的面开始用手用力地揉了揉脸。 揪、扯、拍打。 即便自己的脸已经被扯得通红,他的五官仍然没有移位,皮肤依旧不见褶皱。 接着,为了确保自己的脸上没有戴上特制的头套或是面具,他弯腰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子,在满面的微笑中朝着自己的脸上划了一下。 伤口很浅,但有一道血痕。 这绝非是易容可以做到的。 “闻先生,你是氏族的重要客人,按照上面的吩咐,我对您需要竭心尽力,不知这样,是否能够打消你的疑惑?” 闻潮生盯着「马枣」许久,他的眼睛此时此刻不像是人的双眸,像是世间一把独一无二的利器,可以击碎绝大部分人的伪装,可即便被这样的眼神凝视半晌,「马枣」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眸子里也不见丝毫心虚。 闻潮生轻轻抚掌,赞叹道: “这份心智,难怪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城中替换掉马枣,你很厉害,天机楼也很厉害。” “不过……哎,要我怎么跟你讲,拓跋红玉在玉楼罗中根本没有什么腰伤虫伤,我那是忽悠你的。” “而且,你能模仿马枣的样貌,神态,甚至了解他的过去与关于他的大部分事情,可一些生活上的细节是模仿不出来的,而且如果跟马枣熟悉,他们见到你的时候,能察觉到你身上的不对劲。” “没能一下子将城主府里的所有人全部替换,看来你们也并非所有人都拥有你这样厉害的易容术,所以,他们只能选择重要的人来替换了,对吧?” “譬如马枣,譬如马枣的家人……你们做了另外一手准备,倘若我要去找他们问询,他们就会相互印证。” 闻潮生越说,「马枣」的表情变化越明显。 “你们用这样的方式侵入了滕烟城,却直至现在也没有对我下手,看来你们这一次不是奔着我来的。” 闻潮生回头,望了一眼他们来时的路。 “已经离城里有些远了,现在这个距离,我杀了你,那个老东西应该拦不住吧?” 「马枣」听着对方轻描淡写之间便决定了自己的生与死,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却未露怯,他思索良久,又问闻潮生道: “我是哪里出了差错,让你发现了不对?” 他也是个奇人,似乎相较之于生死,他更加在乎自己的伪装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闻潮生沉默片刻,看着他: “想知道?” “想。” “真想?” “真想。” “好,那再陪我走一截。” 闻潮生又迈开了步子,朝着更远处走去,「马枣」凝视着闻潮生的背影,只是短暂的迟疑,便跟在了闻潮生的身后。 他不得不跟。 不跟就得死。 其实他修为不错,四境中品,已摸到了上品的门槛,但在闻潮生这种怪物的面前显然不太够看,他们参与任务之前便已做好了准备,知道闻潮生的光辉战绩,所以他知道,如果方才在那样的状况下他忽然转身回去,那他就会成为一具尸体。 他不怕死,但也不想死。 眼下看上去似乎还有与闻潮生周旋的空间,「马枣」便想再试试,而且,他也的确对于自己到底是哪里没有做好感到好奇。 能被万相阁委以这样的重任,便足以证明他在这方面是已做到登峰造极的人才,既是登峰造极,对于自己必然有严苛的把控。 “马枣早晨会固定喝上一杯热的骆驼奶,我不喜欢喝那玩意儿,不晓得你喝不喝得惯。” 听着闻潮生这么说,「马枣」仔细回忆了一番,微微瞪着眼: “我喝了啊。” 闻潮生点头。 “嗯,对!” “就是因为你喝了,所以你暴露了。” 「马枣」百思不得其解。 “我喝一杯骆驼奶,就暴露了?” 闻潮生说道: “先前就与你讲过,一个人很难伪装成另外一个人,哪怕他们容貌、声音可以做到一样,那也不行。” “因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小习惯,这些小习惯平日里或许没几个人会注意,但倘若它突然发生了改变,那这个人身边亲近熟悉的人很快就会发现。” 「马枣」恍然。 “我懂了。” “我喝奶的时候,漏掉了一些马枣常做的「小细节」,被送奶的那名下人发现了,然后你又从那名下人那里得知了我的异常,于是就断定真正的马枣已经被掉包了。” 闻潮生继续朝前走: “没这么武断……别打手势了,天这么黑,你身后跟着的那几个人能看见就见鬼了。” 「马枣」的表情忽地僵住,随后呈现出了一丝尴尬。 闻潮生并没有因此责怪或是降怒于他,继续说道: “真正确定你有问题还是刚才对你的试探。” “马枣与他的妻子关系很好,彼此极为亲近,这一点,我一个外人也能够感受出来,所以他的妻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伤,他一定知道。” 「马枣」面色难看,他望着闻潮生的背影,望着对方的年轻,心里一股子鬼火冒: “你他娘的……心眼子真多!” 闻潮生转头也回道: “我心眼子多?” “谁心眼子多?” “你们一天天搞事,我招你们惹你们了?” “我跟你讲,别让我抓住机会,不然天机楼给你们拆成养鸡场。” 他是真的窝火。 从苦海县走到今日,他遇见了许多敌人,但最恨的,也无非就是参天殿与天机楼。 「马枣」面对闻潮生的回击,咧嘴一笑: “自不量力。” “你便是带着我这么走,又能走多远呢?” “十里,五十里?” “我一夜未归,万相阁的田大人定会发现不对,他乃是五境,有缩地成寸的神通,你猜是你的这两条腿走得快,还是他那两条腿走得快?” 闻潮生耐心地回道: “我有马。” “等他发现的时候,我已经走很远了。” 「马枣」脸上嘲讽的笑容为之一滞。 马? 闻潮生怎么可能有马? 这荒原之上,又哪里来的马? 今日一整日闻潮生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中,他从未出城,只在城中闲逛了一会儿,「马枣」仔细想了想,觉得闻潮生很可能是在诈唬他,便道: “闻潮生,别虚张声势了……” 他话音刚落,第二句话还未来得及脱出口,便见到了小路前方的荒丘上,那几棵孤零零的古木旁,拴着一匹长着四条腿的……马。 闻潮生指着那匹马,在「马枣」震撼的眼神中笑道: “你我今夜策马奔腾,就在这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岂不痛快?” … PS:今天算上番外写了3章,还在12点前写完了,字数也没拉,明天我会更强,欠的章节我一定会补回来的,冲! 第670章 骗他出来 「马枣」始终想不明白,在这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怎么会凭空出现一匹马。 “想不明白?” 闻潮生笑着说道。 「马枣」回道: “想不明白,你一早就猜到会有今天?” 闻潮生道: “对,我一早就猜到了你们的计划,所以我提前让阿水离开,又在这里留下了一匹马。” 「马枣」愣在原地,用一种诡异的眼神凝视着闻潮生。 这道眼神中的诡异,恐惧与猜疑各占一半。 一方面,他不相信闻潮生所说,另一方面,他又害怕闻潮生口中讲述的这些是事实。 万相阁的计划乃是绝密,前前后后知道计划的就那么几个人,而且他们彼此之间互相熟识,清楚底细,没有人会脑子一抽,选择背叛天机楼来帮助闻潮生。 所以,如果闻潮生真的知道了他们的计划,那只可能是他凭借着自己得到的一些风声进行的推测。 这就有点恐怖了。 闻潮生独自去到了树旁,将拴着的马儿解开,回头很有耐心地向「马枣」问道: “你还走吗?” 「马枣」沉默片刻,还是跟了上去,但他走路的时候,竟有些步履蹒跚,甚至上坡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你认真的?” 他向着闻潮生问道。 后者打量着「马枣」脸上那惊疑不定的表情,认真道: “我以为天机楼的人不会这么愚蠢,你们这些人,一肚子坏水,全部精于算计,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话……难道我在你们的眼中,有这么厉害?” “往外面拴匹马很难吗?” “下午的时候,我去城里逛了一圈,随便找了个人,给了他一些定金,让他帮我做了这件事。” 「马枣」怔住了一瞬,随后道: “塞外的人最不守信用,你不怕他拿了钱就跑了?” 闻潮生耐心地说道: “所以,我说我给的是「定金」。” “我承诺他,我办完事情回去,会结付他尾款。” “你看,他还是有一点信用,又或者说,钱财在塞外这样的地方也确实有用,这么看来,拓跋氏族这些年管理自己的领地非常勤恳……可惜,天机楼还是没有打算放过他们。” 闻潮生翻身上马,向着「马枣」伸出手。 “不过,想来天机楼也根本不在意塞外是否混乱和稳定,毕竟李连秋那个老东西,他只关心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突破七境……怎么,他也想做天下第一?” 世上无七境,这是闻潮生唯一确定的事情。 无论是参天殿的老圣贤,亦或是轩辕老人,再到吕先生,北海道人,屠山白……等等,这世间最顶级的至强者,全部都被困顿于六境,无一能够撕破最后那层关隘,追上古之圣人的脚步。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楼主要做的事,必是惊天地之伟业,震古今之功绩……” 「马枣」的伪装被撕破,于是也自然而然变得不像是马枣起来,他改换成了自己原本的声音,在谈及李连秋的时候,语气之中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与骄傲。 他上了马,坐在了闻潮生的身后,这个距离,只要他想,他就能随时摸出袖间淬毒的短匕刺入闻潮生的腰腹,可「马枣」并不敢妄动,因为他始终感觉到自己的脖颈那一片皮肤的汗毛在直立。 他有预感,一旦自己动手,闻潮生会在他袖中匕首刺入之前,先一步杀死他。 “看来,你们真是被李连秋洗脑的不轻……这么慕强么?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已经忘记了。” “他厉害不厉害,立下怎样的丰功伟绩,跟你有半毛钱的关系?” “而且,从接触天机楼到现在,我没见到李连秋身上有什么丰功伟绩,只见到他肆意地造作他人性命,将他人完全当作是自己掌中的玩物。” “要我说,他就是一个极度自私自利,极度虚伪,道貌岸然的老不死。” “活了这么多年,自己找不到突破七境的方式,就想着走些歪门邪道,这种人在世上多活一天,就会有数不清的人跟着遭殃。” 他的话有些触怒「马枣」,后者愠怒且冰冷地反驳道: “你不过一鼠目寸光,坐井观天之辈,从未与楼主接触过,就如此评价他老人家……” 闻潮生没有等他讲完,双腿一夹马腹,夜幕之中但见马儿一声嘶鸣,便开始朝着前方的茫茫荒原奔腾。 “你的人见你上了马,就会发现事情超出了他们的预估,紧接着,他们就会回去告诉城里的那个老东西,那个老东西在城里迟迟不动手,大概率就不是奔着我来的,但我不能让他见到阿水……不安全。” 直至这时,「马枣」才发现闻潮生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他,也不是逃离滕烟城。 他瞳孔微缩,震惊道: “你想要把田大人骗出来?” 闻潮生: “他姓田?” “嗨……无所谓了。” “五境我也杀了几个,多他一个不多。” 「马枣」这时却是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你这不自量力的蠢货,居然想和田大人动手。” 闻潮生反问道: “我不配与他动手?” 「马枣」冷冷笑道: “五境之间亦有差距,你以为你杀了「摩柯」,灭了「玉楼罗」,五境之中就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了?” “田大人乃是万相阁建立时的元老,细数起来,他算是天机楼楼主的师侄一辈,武功通神,他杀你,一掌耳。” 闻潮生眉毛微微一挑。 他没觉得「马枣」是在吓唬他,咋舌道: “这个老东西……这么厉害?” 「马枣」嘴角扬起,泛过一丝冷意。 “既然今夜你决定见他,那很快,你自己便能体会到,田大人要比我口中所述更为可怕,也正好消消你这自以为是的蠢货气焰,让你明白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PS:今天签了1000份特签,早上9点干到下午六点,天不应回头应该大约也要出实体了,还有一更争取12点前发。 第671章 你还在藏 闻潮生笑了起来,笑得「马枣」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 “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闻潮生不告诉「马枣」自己在笑什么,他说道: “我得尽可能离城远一点,你最好希冀你口中的那名「田大人」不会被我杀死,否则今夜你也没法活着回去。” 言罢,他猛地一夹马腹,马儿吃痛,一声嘶鸣,疯狂地遁入了夜色之中…… … 齐国之东,葬仙渊。 深渊无穷无尽,低头而视,无数石峰之下皆是无垠漆黑,不可视物。 此地甚怪,白日里日照充足,每年有雨季三月,但石缝之中不见花草树木,只有沙砾,似乎生命天生便不适合这里。 而在石峰群的深处,十五人据守一条独路,任凭外面千军万马,也不可进入半分。 密密麻麻的军队围困此地,周遭无数人巡逻,一批又一批,要将里面的那十五人彻底困死。 当然,除了这些军队,外面还有大修行者镇守。 军队与参天殿那十五人之间是一条孤断的石桥,这石桥下壁连通地底,通体漆黑,乃天地所造,参天殿的那十五名圣贤如今仗着这石桥据守,虽一时半会儿无人能进,可他们也无法出去。 毕竟谁踏入石桥,谁就有被击落的风险,而一旦落入脚下无垠的深渊,没人会觉得自己能够活下来。 原本镇守他们不需要这么多的人,只需要留下一些六境的至强者即可,这些军队,更多是为了用来抵御齐国的龙不飞,一旦他们支援过来,就会遇上燕赵两国的联军。 远处的黑曜峰上,屠山白与南山道人席地而坐,观云弈棋。 “这一战,赢得真是比想象中更加轻松。” “我等为此谋划了这么多年,为了这一局,耗费多少心血,不曾想天意弄人,最终却这样轻而易举地获胜了。” 南山道人矫揉造作,表面上是感慨,实则却是眉飞色舞。 屠山白似乎沉浸在了棋局之中,直至他终于落下一子,才对着南山道人说道: “数日前,天机楼赢星瑜落下一卦,于星中见荧惑之灾,他说有一变数将会影响天下格局,未来一片风雪,苍茫之中不见真相。” 南山道人也懂卦象,眉头微皱。 “风雪……与你剑阁有关?” 屠山白摇头。 “天下下雪之处多了去,莫什么都与我剑阁扯上关系。” “十万雪山,难道不是风雪?” “赵国难道不下雪?” 南山道人目光渐垂,落在了这盘棋上,他目光如炬,想到了许久以前的事。 “之前轩辕老祖找过你,他找你做什么?” 屠山白坦言道: “问我剑阁里藏的那柄绝世利剑什么时候出鞘。” 南山道人抬起头: “所以什么时候出鞘?” 屠山白沉默片刻。 “剑阁之中从来没有藏剑。” 南山道人落子: “你还在藏。” 屠山白也落子: “我藏你妈。” 他很少骂脏话,一辈子的脏话九成九都留给了眼前的道人。 南山道人没有生气,他笑道: “你跟轩辕老祖也是这么说的?” 屠山白回道: “那没有。” 南山道人闻言也骂了一句: “怂货。” 屠山白瞪了他一眼: “你去骂,你去骂,你看他揍不揍你。” 南山道人: “我以为你们练剑的都是一根筋,比的就是谁的拳头大,如果打不过,宁可死也不会苟且偷生。” 屠山白如实说道: “那是傻子。” 南山道人笑了笑,挥袖拿起白子琢磨了一会儿,仍是问道: “你真的没有在剑阁中藏剑?” 屠山白蹙眉: “没意思。” “我是剑阁阁主,藏没藏剑,我自己心里能不清楚?” 南山道人脸上的笑容未退: “那三十一年前的那个人呢?” 屠山白知道南山道人问的是谁,那个名字其实在剑阁还时常会有人提起,他也不是很在意。 正如屠山白方才回复南山道人的那样,他不是傻子,不会钻一个牛角尖钻到死。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没什么丢人的。 这世上连他都打不过的人,也就是一个巴掌上的五根手指了,那都是怪物中的天才,天才中的怪物,他并不为此感到羞耻或是烦扰。 “严格来讲,他大约不算是剑阁中人了。” “人各有志,他寄情人间,不必回来吃这风雪之苦,也是好事。” 南山道人问道: “他现在在哪里?” 屠山白: “天知道。” “轩辕老祖都找不到他人,难道我能找得到?” “要不你卜一卦?” 南山道人怔住了一瞬,他微微抬头,见到屠山白脸上那煞有其事的严肃神情,忍不住骂道: “我卜你妈。” 屠山白神情严肃不再,笑了起来,笑罢之后,他又重新认真起来,放下了手里的棋子: “天下强者,我没与军神龙不飞交过手,没与参天殿的老圣贤交过手,想试试,这十五人被困死在这里,他们必然会前来救援,届时你不要插队。” 南山道人: “怕你被打死。” 屠山白: “看来你还有一点良善,不错。” 南山道人: “……” … 齐国,参天殿。 正在栖息的老圣贤忽而惊醒,他惺忪的睡眼眨巴眨巴,缓缓撑着膝盖起身,一步一步踩着星光迈出大殿,来到了一座宏大的高台上。 此地筑有一台,名为观星台,亦作参星台,为古之儒圣所留。 上面刻着极为复杂的阵纹,自从儒圣归天,这世上便只有老圣贤一人知道如何启动这阵纹,阵纹启动后,上面留下的玄妙神力会连接寰宇,周围参星之人会在这个过程之中接触到更为悠远宏奇的力量,来自于他们不可抵达的星空,来自于那片璀璨的浩海。 这种力量会巩固他们在六境中的修为,哪怕只是在参星台上被照耀些许时日,修为也会有明显的增长。 进入六境后,他们寸步难行,这几乎成为了他们唯一变强的方式。 这也是为何参天殿内那么多人对老圣贤言听计从。 此时此刻,老人一步一步来到了上面,而参天殿内剩下的两名圣贤,已在此地等候多时。 他们神情凝重,眼光复杂。 在老人的指头放在阵纹之上时,温怜容忽然开了口,她语气冰冷,与以往的敬畏全不相同: “敢问老圣贤,赵国之事……如何收场?” 第672章 殉葬 … 他们站在老圣贤这一边,将参天殿的后面十五人全部逼去了齐赵边境,要让他们参与这一场策划已久的大局,并且通过这场席卷四国的大局来削弱一部分参天殿的力量,好让这些已经隐隐压制不住、对他们权力有一定威胁的人,合理地消失一部分。 她与楚星汉想得很明白,老圣贤快死了,即便其他人没有看出来,但他们跟随老圣贤的时间最久,也了解一些老圣贤的底细,无论是从对方的寿数还是状态来推测,老圣贤都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之境,最多还有不过几载寿元。 一旦老圣贤一死,这参天殿的权力就会陷入争端与风波。 他们二人哪怕合力,也未必能够镇得住众人。 除非,老圣贤在死之前,将这启动参星阵的方法告知与他们,早先的时候,他们也曾提及过这件事,不过老圣贤一直口头上没有答应,只说再等等,再等等,他会安排。 这一等,就是几十年。 直至如今,老圣贤已至风烛残年,可他依旧没有提及关于交待参星阵启动的方式。 这难免让二人心中渐起芥蒂。 我们追随你百余年了,向来你叫我们往东,我们绝不往西,说是两条唯你是从的忠犬也不为过,如今你都已经要死了,爽了一辈子,就不能在临死的时候发发善心,让我们也爽一爽? 当然,这种芥蒂如今已被两人藏住,他们眼下要解决的还有更为严峻的问题。 燕国忽然反水,并且联合一股暗中不知几许与何来的强大力量,大败龙不飞派遣而去的军队,接着又将参天殿内十五名圣贤逼到了葬仙渊中,如今龙不飞那里迟迟没有动静,齐王屡次送来拜帖,但是老圣贤根本不看,对于齐国东部的事情也不闻不问,饶是二人再蠢,也该察觉到不对了。 这二人身为齐国的最高权力掌控者,他们自然不希望齐国亡国,如今站在这里等老圣贤,就是想要从老圣贤的身上得到答案。 不过,面对温怜容的质问,老圣贤却并没有回应,他赤脚立于此处,浑身素白,袍尾拖拽于地,上面沾着许多泥尘跟枯叶,但他却似乎没有察觉。 随着老圣贤缓缓启动了参星阵后,三人脚下忽然亮起了浅青色的微光,紧接着,一条如云如雾的朦胧萤桥出现,贯连天地,老圣贤站在了这辉芒之中,弧光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愈发明显,直至这时,温、楚二人才忽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老圣贤原本挺拔的身躯如今已经佝偻成了这副样子。 他凝望着头顶的星穹,仿佛将诸天的星辰全部藏入了自己的瞳孔深处,即便那里已经变得浑浊。 “再这么下去,齐国要亡了!” 温怜容加重了语气,在她的眼中,眼前的这个老人似乎是已经老的糊涂了,直至现在,他都还沉浸在自己的梦中,没有意识到如今齐国的境况到底有多么凶险,齐国的国势怎样岌岌可危。 老圣贤依旧凝望着头顶的星穹,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声道: “这世间,土石会皲碎,草木会枯零,云会散,水会干,人啊,怎样才能像天上的繁星一样亘古长存呢?” 他不是在询问身旁的二人,所以也没有任何从二人身上得到答案的念头,说完了这句话,老圣贤看向温怜容与楚星汉,淡淡道: “齐赵之事,参天殿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成败皆在天意,他们败了,你我又能如何收场呢?” 老圣贤的态度让温怜容感到后背发凉。 这种冷漠要比对方向她施压可怕百倍、千倍! “你什么意思?” 温怜容额头的青筋闪动。 “他们若是出了问题,你觉得龙不飞一人可以对付全天下所有的军队与大修行者?” “莫忘了,风城那四十万的孽债可尽是龙不飞流的血,如今这局势,我们若是不做些什么,待到葬仙渊那十五人被彻底困死屠戮,齐国就会成为被燕赵瓜分的鱼肉,到那时,你觉得参天殿能独善其身,你又能独善其身?!” 她急了。 急到连参星阵上弥漫的力量都没有收纳,急到往日百年的修养在此刻尽碎。 在他们的眼里,这个局是老圣贤谋划的,可如今齐国大败,眼见国运即将走到尽头,老圣贤却似乎毫不在意。 他倒是一把老骨头了,死了就死了,享受了一辈子权力巅峰,可他们呢? “燕国有剑阁,赵国有轩辕氏,有道门,还有天机楼藏了两百年的底蕴,你与我讲这些,难道你觉得,仅凭我们三人之力,就能对付他们吗?” 老圣贤言语之中全无惊讶,似乎早就已经料到了齐国会在东部的战场遇挫。 可他讲述的话却激怒了另外两人,楚星汉终于压制不住内心的情绪,沉声说道: “天机楼,你一早就知道他们在算计齐国,那你还让参天殿倾巢而动?” “等等……” 楚星汉神色忽然一变,瞪着眼睛直视老圣贤,指着他说道: “老东西,你不会是想让齐国给你陪葬吧?!” 老圣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苍老的面容间早已经看不见任何的情绪。 “这是一场天下共谋的大局,无非就是各取所需,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这有什么不好呢?” 楚星汉双目一瞬间就红了起来,抬手指着老圣贤,哆哆嗦嗦怒骂道: “你这个……老疯子!” “我们与你有何仇怨,要让你做到这样的地步?” 老圣贤淡淡道: “无仇无怨。” “他当年如何对我,我便如何对你们。” “儒道总要有传承者才能够继续传承下去,可连我都没有得到真传,呵,这儒道啊,断了也好,免得后来者继续上当受骗,免得……又出现我这样的人。” 直至此刻,二人才终于明白,老圣贤想要的是什么,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要让齐国成为天下的共主,让参天殿成为这世上唯一的修行圣地。 相反,他要毁了齐国,毁了参天殿! pS:晚上马上出发,要开四个小时车到成都,到酒店之后,我争取写一章再睡觉。 第673章 摊牌 老圣贤对着二人摊牌,明明是一件波及无数人生死的大事,可从他嘴里吐出之时,却像是在述说一件十分稀疏平常的事情。 他压根就不在意齐国其他人的生死,无论对方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还是六境的修行者。 他的态度是,我都死了,那世界毁灭又与我何干呢? 了解到老圣贤的想法之后,二人的心中都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愤怒,这种愤怒是背叛,是为自己天真买单之后的恼羞成怒。 “如果觉得参天殿不适合待了,你们可以滚。” “反正你们都是六境,天下大可去得,齐国是否亡国,不会波及你们的生死。” 面对二人的愤怒,老圣贤完全不在意,到了他这个地步,生死近在眼前,也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事了。 “天下大可去得……好一个天下大可去得!” 楚星汉厉声而嗤: “过往百年,你拿我二人当枪使的时候,怎么不说天下大可去得?” “过往,你需要我们为你做事的时候,怎么不说天下大可去得?” 老圣贤眼皮微抬,完全不在意二人身上和眼中散发的杀气,又或者说他根本不害怕。 “你们要搞清楚一件事,一直以来,都是你们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们。” “没有我,你们能有如今的修为?” “我知道你们都是曾经齐国出名的修行天才,是一个时代最为闪耀的新星,可五境之后的路和五境之前全不相同,这世上有多少跨入了五境的天才之后被困顿致死,寸步难行?” “没有我,参天殿这十七人里又有几人能跨入六境?” 老圣贤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踱步,他双手背负在身后,行走于玄奥的阵纹之上,每走一步,他就会留下一个带着辉光的脚印。 “多少人弄得头破血流,穷毕生之精力,就只为了换来参天殿的一瞥,若不是你们足够幸运,你们觉得你们跟他们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靠着星辰中伟大的力量跻身入六境,你们以为自己很厉害吗?” “如果你们不服气,可以在这里就解决我们之间的恩怨,不过我得提醒你们一句,我养出来的狗,只有一次对我呲牙的机会。” 同为六境,同为齐国最强大的巅峰修行者,老圣贤似乎根本就没有将这两人当做人看,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子,静静地凝视着两人,即便他的气血已经枯败,即便他的身躯变得佝偻,但在他看向二人的那一刻,他在二人的眼中便成为了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 只是一个眼神,便让二人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压力。 参天殿内没有任何人见过老圣贤出手。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情,那便是老圣贤这个六境,是实打实自己修出来的,与他们完全不同。 参天殿中的绝大部分「圣贤」都是在五境的时候便开始跟随老圣贤进行参星,参星这个手段对于六境的修行者提升不大,但对于五境的修行者却效果显著。 这是老圣贤方才所说,星辰之中蕴藏着伟大的力量,若是能以合适的方式捕捉,它甚至能强行将一名五境的修行者抬入六境。 事实上,参天殿的十八位六境便是这么来的。 夜风冉冉,三人就站在观星台上如此对峙着,原本愤怒的二人,此时此刻却在与老圣贤撕破脸皮的那一刻,选择了沉默。 他们的忌惮,不只是来源于老圣贤的修为,更多的还是古之儒圣留下的手段,那毕竟是七境修行者留下的东西,仅是一座参星台,便拥有可以将五境修行者抬入六境的恐怖能力,谁也不敢保证老圣贤还藏着什么古之儒圣留下的宝贝。 真动起手来,他们必然无法从老圣贤那里讨到好处。 更何况,老圣贤本来就是要死的人了,而他们的寿数还很长,若是跟老圣贤换命,那可真是亏得血本无归。 “啧,看看你们,修为越是高深,走得越远,反而越来越畏首畏尾,没了少年意气,做什么都要畏首畏尾……” “罢了,既然你们不想跟我这个老东西动手,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很累了,得去休息了。” “齐赵之间的事,你们爱怎么玩怎么玩吧。” 见二人没有与他动手的心气,老圣贤微微摇头,转身又一步一步踩着星光离开。 被这些星光照耀了一遍,他的状态似乎好了不少。 星辰之力妙用无穷,除了对他们的修为大有裨益外,也能一定程度延年益寿。 每过一段时间,老圣贤来这参星台上在星辰之力中徜徉一阵子,原本枯败的气血便会略有回春之象。 到了参星台的边缘,老圣贤停顿了一瞬,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道: “如果我是你们,现在就会选择投靠赵国或是燕国。” 二人沉默,没有回应。 待他走后,楚星汉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气,他盘坐在地,许久之后才麻木地抬头,向一旁的温怜容问道: “师姐,接下来,我们又当如何?” 温怜容陷入思索,过了一会儿,她缓声道: “我想去见见龙不飞。” … pS:车上写的! 第674章 伏击(一) 白石丘林。 密密麻麻的人影疾行于夜中,夜中只闻脚步踩在碎石枯叶之上的声音,黯淡的星月之下不见火光,一众军队来到了白石丘林的外围,为首的那名将领全副武装,脖领口的凶兽纹身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谲。 抵达了此地之后,那名将领望着前方黑暗死寂的丘林,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了皱,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嘴角微微扬起,冷笑道: “不自量力。” 在那片石林中,他感受到了藏于枯石叶缝之间的杀意,感受到了黑暗里刀剑锋芒上的耐人寻味。 不过他并不在意。 在他的眼里,这群早已经溃败的逃兵根本不足为虑,历经数日的奔逃,这些人如今早已是强弩之末。 没有医疗,没有食物,甚至没有水。 魏锦川已经死于齐国东部那场燕国反戈的大战之中,龙不飞派遣而来的这些军队无论是怎样的精锐,如今群龙无首,又经历了这样的一场惨败,士气极其低落,这样的一群残兵败将,哪怕是聚集在一起,也根本对他们无法构成丝毫威胁。 他手臂一挥,对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领侍下令: “进。” 那名领侍踌躇了一瞬,缓步上前,在这名燕国将军的身旁低声道: “刘将军,白石丘林这地形复杂,内部多处可藏人设伏,尤其是天黑之时,路不视物,再加上先前我们离开之时,魏锦川曾安排了一部分人留下在这里,设置了一些工事用来以备不时之需……属下担心那些逃兵会聚集此地设伏,贸然深入,恐落入对方圈套。” 燕国前来追击的将军刘昌裕冷冷一笑。 “设伏?” “你以为,本将军没有注意到先前魏锦川搞的小动作?” “这白石丘林方圆几十里,地形复杂相似,若是没有地图或熟知地势的能人异士领路,莫说这么短短数日的时间,便是再给他们一个月,他们也别想摸清楚白石丘林,更别提在里面修建防御工事设伏了。” “若他们真是这么搞,指不定会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 “再者,当时魏锦川就留下了区区数百人,这么几日的时间,这些能修建什么防御工事,给自己睡觉的墓地么?” 他神情倨傲,胸有成竹,仿佛早已经将一切都握于掌中。 那名领侍也是参与了燕国大大小小战役多场的老人精,本身并没有多么优秀的才能或是修为,全靠这一路谨慎小心才活到了今日,在接近这座白石丘林之时,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想要远离这里,但如今军令在身,身不由己,又岂是他说走就能走的? 看着刘昌裕那胜券在握的模样,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倒不是他担心惹怒刘昌裕,而是他被刘昌裕说服了。 白石丘林的确地形无比复杂,这里以前也不属于齐国的统治区域,所以他们对于这根本不熟,仅靠着临时驻扎的几百人在这里伏击他们,这个计划几乎不具备实施性。 深吸一口气,他的理智强行压制住了自己本能的嗅觉,接着,他便在刘昌裕的要求下,带着一批人进入了白石丘林。 他们的队伍中,有一些赵国的军人,这些军人倒不是过来协助他们打仗的,而是帮助他们判断地形,辨别方向,从而更好地追击齐国这些逃亡的士兵。 近百年来,无论是燕国还是赵国,在风城事件滋生之前,大大小小的战役几乎没有几次在齐国的手中讨到好处,龙不飞这三个字几乎已经成了他国军人的心魔。 一次又一次的交手,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败于龙不飞之手的他国军人,失去的不仅仅是消失于沙场之中的那一抹血色,还有自己身为军人的尊严。 赵国西疆外的这一战,是燕国人这百年来第一次真正从正面击溃龙不飞麾下的军队,是他们终于洗刷自己过往数十年来郁结的耻辱,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 对于这些将暴力与蛮横刻在自己骨子里的燕人来说,仅仅是在战场上击败龙不飞还远远不够,他们要的是征服,是屠杀! 而眼下,就是他们赶尽杀绝的最好机会。 燕国军人的名声,将从他们这里开始正位! 密密麻麻的黑影进入这座白石丘林,其中一部分径直穿行,朝着齐国风城的方向追去,另外一批则在白石丘林中紧锣密鼓地搜寻起来,找寻齐军的余孽与躲藏在此地的残党。 刘昌裕亲自率领军队横穿白石丘林,朝着齐国的东部杀去,虽然他留下一部分人搜罗此地,但其实在刘昌裕的心中,他根本不认为齐国的那些残兵败将敢躲藏在这里。 原因很简单,这丘林之中既没有多少食物,路况也极为复杂,莫说他们赶尽杀绝,就算齐国的那些军人自己在白石丘林中乱晃,也很可能会彻底迷失,但凡那些军人稍有些取舍与对眼前局势的判断,就该明白他们唯一的活路,便是以最快的速度逃回齐国。 他带着军队与赵国指路的人在白石丘林中急奔,夜幕深藏住了危险的痕迹,在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行于最前方的几名军人一脚踩空,竟摔入了一道狭缝之中。 他们的闷哼声让队伍瞬间警觉,但见到几人只是半身卡入了狭缝里,周围的人都变得松懈,甚至有人发出了嘲讽: “老郑,你们几个怎么回事?” “当了这么久的兵,连路都看不清楚了?” “哈哈哈,就是,那么大条缝,也能踩进去?” 周围的几人哄笑,驱散了夜幕的静谧,只是很快,这哄笑声中裹挟的几缕人气便又在黑暗中消弭了。 眼前重回死寂,且这一份死寂中,蔓延着一种诡异与不祥…… 第675章 伏击(二) 原本在哄笑那几名摔入夹缝者的众人这时全部都住了口,止住了自己的声音,笑容随着五官一同凝固在了他们的面容上。 他们发现,那几名半截身子摔入狭缝中的人,在发出了闷哼声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离得最近的那人小心翼翼试探性向前,拍了拍其中一名身子卡住的士兵头,又呼唤了对方几声,然而对方却毫无动静。 他意识到了问题不对劲,于是立刻又伸出手去试探对方的鼻息。 片刻后,他收回了略带哆嗦的手,用与先前哄笑时完全不同的凝重语气说道: “他死了。” 另外一人瞪着眼。 “死了?” “怎么会死?” 掉进狭缝的那几人都只是半截身子卡了进去,他们身上还有软甲的保护,这个高度连受伤都估计不易,怎么会无声无息地就死去了? 刘昌裕眉头一皱,迅速下令,让几名士兵将那几人从狭缝之中拉上来,随着外面的士兵用力,将卡入狭缝里的尸体拉出来之后,众人这才看见,这些尸体的下半身竟然在淌血。 眼睛锐利的人蹲在了狭缝旁朝里面一看,惊道: “这是……陷阱!” 众人见到了狭缝里面设置的尖锐木刺,立刻明白眼前的狭缝根本不是天然形成的路障,而是人为设置的陷阱。 “这种木刺从下半身刺入身躯并不致命,长度也不足以刺入重要的脏器,老郑他们声音都没吭就死了,木刺之上肯定有剧毒,小心……” 经验老到的士兵在第一时间便弄清楚了状况,并且提醒自己的同伴,他已经带头拔出了刀兵,紧张兮兮地看着周围,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 注视着地面上已经凉透的几具尸体,刘昌裕的面色尤其难看,冰冷中夹杂着几分掩藏不住的杀气。 他们竟然被一群在战场之上被杀穿的、慌不择路逃亡的逃兵算计了? 那些该死的杂碎,在战场之上都被杀成了那副模样,没有夹着尾巴慌不择路地逃回齐国,竟然还敢停下来在路上设伏? 这陷阱对于追击的刘昌裕他们来说,固然也只是微不足道的损失与影响,但小小的伤害却有着大大的挑衅。 身为燕国的老将,刘昌裕在十几年前跟随着另一位将军行军打仗之时,便遭遇过齐国军队佯败,他们在追击之时,遇见对方的伏兵,大败而归,那位将军身死,他也险些丢掉了性命。 这段记忆一直深刻在刘昌裕的脑海,是他毕生的恐惧与耻辱,就在方才,这小小的事件再度唤醒了这段被刘昌裕尘封的记忆,伴随着这段记忆的情绪刹那之间涌上心头,让他有些克制不住的恼羞成怒了。 彼时彼刻,岂能如同此时此刻? 当初齐国是佯败,而如今却是被杀的丢盔卸甲,他们没有像过街老鼠一样逃回齐国,还有精力与胆量在中途设伏,对于刘昌裕而言,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讽刺与羞辱。 “杂碎……安敢如此?!”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 他表面沉稳不言,内心却在咆哮。 刘昌裕已然发誓,他一定要将齐国这些剩下的残兵败将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当年的耻辱,唯有鲜血能够洗平! 便在他沉默的短暂时间,赵国的一名随行士兵来到了那处狭缝,他趴在狭缝处,头朝着狭缝中仔细闻了闻,缓声说道: “这是赤尾蛇的蛇毒,有一股浓郁的姜味,先前被遮盖在狭缝之上的泥草挡住了,所以我们没闻见……这种蛇毒离开毒囊之后,很容易失效,最多维持一日半,并且随着时间越久,效果也就越差。” 刘昌裕看向他,冷声道: “那依你之见,能有这种效果,这蛇毒大约离开了毒囊多久?” 那名赵国的士兵十分笃定地回答道: “生效这么快,不会超过两个时辰。” 刘昌裕: “当真?” 赵国士兵: “当真。” “小时候我爷爷是猎户,每年开春之际,他会来这里猎杀才苏醒的熊,也抓过不少毒蛇,我跟着爷爷打猎了十一年,不会看错。” 刘昌裕明白了,他抬起头,扫视了周围一圈,下令道: “弟兄们,都提前精神来,齐国的那些亡国杂碎此时此刻就藏在这片白石丘林之中,他们在这里设伏,留下陷阱,想要反制我们。” “但这一次,他们可想错了!” “我要你们在赵国人的带领下,沿着不同的方向搜索藏在这片丘林之中的齐国杂碎,把他们挨个挨个找出来,然后一个不留,全部杀光!” 众人闻言,全部拔出了腰间的刀兵,一声声不大但足够清脆的声音在层林之中回荡,让杀意肆意沸腾,蔓延向了远处。 刘昌裕给众人分工,队伍迅速在赵国士兵的带领下分散开来,朝着四面八方寻找起了齐国逃兵的踪迹。 … 另一头,白石丘林中心某处的藏匿点,一名哨探快速穿行,回到了这里,并且将燕国追兵的消息带了回来。 “所有陷阱都是更换过的,他们很快就会遭遇陷阱,不过,刘昌裕他们人多势众,紧紧靠着这些陷阱,只怕没法子对他们造成太大影响……” 面对这名信探的忧虑,藏匿处靠着一棵大树歇息的中年人忽然起身,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泥土。 “不需要造成太大的影响,白石丘林中地形复杂,不只是齐国人对这里不了解,燕国人对这里同样不了解,所以他们追击我们,为了加快行程,不迷失在白石丘林之中,他们一定会带上赵国的人。” “有了赵国的人在,我们设计的许多陷阱就会暴露我们如今正在白石丘林之中这个事实,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必然会想方设法将我们揪出来杀掉,而这,也正是我们的机会。” “跟他们好好周旋一下,帮丘林之外的那些袍泽们……拖拖时间。” “走吧,弟兄们。” 他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刀,眼神骤然变得锋利。 “没有了那些烦人的大修行者,这里,正是咱们亮剑的好时刻!” PS:今天签了4000份亲签,一子哥的,马上再去写一张诡舍番外。 第676章 伏击(三) 在这场独属于黑暗的丛林中,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正在上演。 一方是战场上丢盔卸甲,体无完肤的齐国败军,一方是才大胜而归,携精兵悍将追杀而来的燕国精锐。 但在这一刻,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关系却似乎反过来了。 在战场上可以抵御利剑劲矢的铠甲,如今在深入层林之后,反而成为了累赘。 因为在这样地形如此复杂的区域里,他们没有了代步工具,一人穿戴着三四十斤的轻铠在山间来回奔走穿梭,极其疲累。 更何况,白石丘林之中还有许多齐军先前在此地布置的陷阱。 这些陷阱很有意思,借着地形设计出来,简单而精妙,他们在排查的过程之中也排掉了几处,先前跟随过自己长辈行猎过的赵国士兵一眼便发现某些陷阱都是猎户常用于捕猎的,可惜他当年并没有使用过多少陷阱,对于这方面并不熟悉。 这些陷阱对于燕、赵二国追杀而来的军人造成的威胁不算很大,部分陷阱里涂了蛇毒,但山间的毒蛇本不算多,与外界接触超过一定时间之后,这赤尾蛇的蛇毒还会失效,再加上他们身上都穿着铠甲,幼时寻常的木刺以正常的角度根本无法对他们破防。 但这些陷阱存在的最大意义,是消耗众人的精力与体力。 这种双向的消耗极为磨人,许多士兵在排查陷阱或是追捕搜寻的过程之中被弄得情绪烦躁,再加上身上厚重的铠甲以及炎热的天气,诸多因素的堆叠正在潜移默化地摧毁他们。 但无奈这丘林地势虽然极其复杂,赵国的士兵中却有不少对于此地极为熟络的人,在他们的带领下,齐国一部分隐藏者很快便被找到了。 喊杀声传响,立刻惊动了周围的人。 燕赵之军立刻朝着这头聚拢。 “抓住他们!” “杀,片甲不留!” 他们杀红了眼,远处的黑暗根本阻拦不住他们分毫,只是夜幕中几十道攒动的黑影,便彻底引爆这群人一直以来郁结的烦躁与愤怒。 他们喘着粗气朝对方追去,却发现在这复杂的丘林内,他们根本跟不上对方的脚步,而且由于遮掩物众多,导致他们的弓兵在密林中很难发挥作用。 眼见着即将到嘴的鸭子飞走,燕赵两国的追兵皆红了眼,疯了一般向着远处逃窜的人咆哮: “贼子休逃,有种与你爷爷再大战三百回合!” “这就是齐国的军人,这就是龙不飞麾下豢养出来的军队?” “一群懦弱鼠辈,乌合之众!” 他们叫嚣着,挑衅着,但却效果甚微,对方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挑衅就真的停下来与他们血战。 不过,燕赵二国终究是人多势众,随着其他方向的人围拢过来之后,很快齐国逃跑的那些人便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他们被四面八方的人围住,刘昌裕手持长枪徐徐在两旁士兵的退让中来到了那群齐国被围困的逃兵的面前,直至近前,他才终于看清楚了状况。 眼前的这些逃兵全部都未携带任何兵刃、铠甲,他们轻装上阵,可一共仅有二十六人。 二十六。 这个数字,相对于齐国逃兵的数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是这个数字的渺小却再一次激怒了刘昌裕,夜幕的黑染上了他的面容,浇筑成为了五官之间的铁青。 刘昌裕没想到,他们周遭上千人的兴师动众,围追堵截,最后竟然就只是捕到了这么一点儿连塞牙缝都不够的肉。 或许对于那些士兵而言,这也算是收获,可对于刘昌裕这样时常操兵用兵的将军来说,被对方二十几人牵制住了千人这么长时间,这是让他很难接受的。 看似此时此刻是他们赢了,但刘昌裕却明白自己输得很彻底。 “其他的人去了哪里?” “说出来,放你们走。” 刘昌裕的声音冰冷,但对面黑暗中看向他的那二十六人眼神却更加冷漠。 这是一场绝命的计划。 他们没有带上盔甲,没有带上武器。 这意味着,这二十六人根本没打算战斗。 “你很快会见到他们。” “只是那时的场面,怕你不喜欢。” 齐人之中,有人徐徐开口,声音淡淡,或许面容间还挂着一抹笑容。 噗嗤—— 刘昌裕手中的长枪贯穿对方胸口,带出了大量血水。 “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 他抽出枪头,对方身躯应声倒地。 众人逼迫更紧,将这二十五人彻底围成了一个小团,刘昌裕的耐心消磨殆尽,最后冷声问道: “我只问这最后一遍……剩下的那些人,在哪儿?” 没人理会他,没人在乎他。 刘昌裕铁青的五官勉力挤出了一丝扭曲的笑容,他挥挥手,刀兵加身,这二十五名齐人应声倒地。 一人尚未死透,半跪在地,抬头凝视着刘昌裕,眼底却没有多少恐惧。 “他们在看着你们……在等你们……” 他咧嘴一笑,抬头的时候,眼底有星光闪烁。 “你是燕国……最无能的将军……愚蠢……” 刘昌裕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 他将长枪插在了地面,拔出腰间的长刀,狠狠挥出。 这名齐人的头颅伴随着冲天血光飞起。 刘昌裕缓缓转身离开,甩了甩刀上鲜血,淡淡道: “把丘林里所有的齐人找出来。” “我要煮了他们。” …… PS:今天下午坐飞机到了杭州,真的昨天燃尽了,我缓一天…… 第677章 箭雨 燕国追击而来的军人感受到了自己长官的情绪,自然而然也便有了压力,他们更加用力地搜寻起来,但这势必就有了另外一个问题。 他们身上的铠甲成为了莫大的累赘。 先前仅仅是为了追击这二十六人,便消耗了他们许多体力,虽然军人的身体恢复能力要比普通人厉害不少,可这么个耗法也不是事儿。 照这么下去,他们甚至根本等不到将白石丘林之中的齐国逃兵追缴完毕,自己就会被活活累死。 而且此时正值夏日,天气炎热,他们身上被轻甲包裹,燥热难熬,许多人在追寻林中藏着的齐国士兵时,身体早已被汗水打湿,此刻粘稠异常,其中难熬,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不少燕国的士兵想要停下来休息,却又担心触怒自己的上司,刘昌裕过往在军中的声名谈不上好,对于麾下的士兵威大于恩,众人对他自然也是畏大于敬。 最终,越来越多的燕国士兵解下了自己的铠甲,扔在了路上,身上只带刀兵,不配铠甲。 从整体上来看,这个方法是好用的,没有了轻甲的束缚,他们穿行于林中格外敏捷,但这势必也带来了部分隐患——他们在面对陷阱的时候,无法很好的防御,导致众人在搜寻的过程之中,因为陷阱出现的伤亡变多。 当然,无人会在意他们的性命。 燕国不在乎,刘昌裕也不会在乎。 在众人迅捷且敏锐的行动下,他们发现了越来越多藏在丘林之中的齐兵,这些齐兵似乎都是从战场上流落的逃兵,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势,没有兵器,没有铠甲,一个个被发现之后宛如丧家之犬,在历经一段时间的追逐之后,被尽数击毙。 燕国追兵之中混杂着许多赵国的军人,他们同样对于这里的地势熟悉,于是在一批又一批的追击中,那些藏在这里的齐国人,被全部赶到了中心处,一共近三百人。 按照刘昌裕的要求,他们将这些人捆绑起来,又在中心备起了许多锅炉,按照刘昌裕的要求,他要将这些齐兵全部烹煮。 不过在燕国士兵准备伐木的过程之中,他们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那就是这一片区域的木头都已经被人提前砍掉了。 起初的时候,他们的确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当时忙着追捕齐兵,也没有细想。 丘林地势古怪,树木生长得都较为枯瘦,而且与一个又一个的小型石峰交错,并不密集,先前魏锦川留下了许多人在这里,无论是修建防御工事,又或是生火做饭,总得需要木材吧? 这片地区的树木被砍伐,乍一看显得奇怪,但仔细想想,又似乎能够说的通。 刘昌裕爬到了一处较高的石丘之上,在夜空中眺望,当他望见这片区域的所有木材都被无一例外砍伐干净后,眉头皱得极紧。 他内心隐隐泛起了不安,仔细在脑海中思索了一遍,却又想不通。 刘昌裕抓来了几名齐军审问,却未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气极之下,他直接拔刀将这几名齐军的心脏活活剜出。 滚烫的鲜血喷溅了他一身,却丝毫未曾缓解他内心的郁闷。 因为没有柴禾可用,所以刘昌裕便派遣一部分士兵到中心区域的外围去伐木,他带着剩下的士兵在这里看守。 “我听说,齐国的军人很硬气,今日我倒要看看,这一口口的铁锅能不能把你们炖软炖烂。” 刘昌裕望着那些被捆住的齐军,脸上浮现出了狰狞的笑容,然而在夜幕笼罩的那头,被捆绑待宰的这些齐国军人同样以冷漠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神凝视着他。 刘昌裕不喜欢这样的眼神,所以他心中暗暗发誓,今夜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这些该死的齐国人明白,什么叫做后悔。 就这样,两方无声的对峙成为了黑暗中较劲的筹码,也不知具体持续了多长时间,直至远处出现了一道愤怒又惊恐的声音: “敌袭!!!” 这道极为凄厉的声音宛如闪电划破夜空那样撕开夜幕中的死寂,刘昌裕与众人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那里很快便传来了喊杀声! 刘昌裕握紧长枪,将其猛地从石缝之中拔出,对着一名麾下百夫长下令,让其带着部分士兵严格看守此地,自己则带着另外一部分人朝着喊杀声的地方支援而去。 然而等他们来到近前之后,才看见了震慑心魂的一幕,地面上密密麻麻躺着燕国士兵的尸体,而他们的身上全都插着不算尖锐的木枝所做的箭。 但凡放在几个时辰之前,这些简陋的箭矢绝无可能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但此时此刻不同了。 燕国士兵身上的能保护他们的精密轻铠早已在追击的过程之中被他们全部卸下,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又有夜幕的干扰,想靠着手中的刀兵,来抵御飞烁的箭矢无异于痴人说梦! 见到这一幕,刘昌裕立刻便意识到自己是中计了! 他也忽然明白,为什么丘林中心区域那么多的树木全都被砍伐了一个精光! 一来,对方可以用这些树木的木材制作弓箭。 二来,他们早在追击那些齐国逃兵的过程中,被莫大的动静全引到了这里中心处,而这里周围没有了树木作为掩体,他们身上又没有轻铠,想要从对方的箭雨之中突围,只怕要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 pS:还有一更。 第678章 剿杀 刘昌裕在白石丘林的中心外围区域遭遇了箭雨奇袭。 这本是一场不足为虑的拙劣反击,可在齐军的精心运营下,原本不可能发挥作用的箭雨,此时此刻却有了奇效。 箭雨还在继续,周围的燕国士兵不断发出闷哼之声,一个又接一个地倒下,一些人迅速朝着刘昌裕围拢过来,将其护住,并且掩护着刘昌裕后撤。 眼下这种情况,只要对方箭矢足够,他们就算有十倍于对方的军力也很难突围成功。 刘昌裕在黑暗中回顾之前发生的一切,瞳孔渐渐缩成了一个小点。 他的脑子里渐渐有了可怕的念头。 难道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陷阱? 刘昌裕也不能确定自己的这个想法究竟是真是假,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得做些什么了。 “花周承,你继续安排一部分人突围,我即刻回去,会把那些齐国的杂碎砍断双手给你们送来,届时你们将这些齐国人推在前面当肉盾,兴许可以打断对方的进攻节奏。” 刘昌裕迅速向着自己的下属下令,然后又带着一半的人马往回赶,只是没过多久,他还没有回到先前的中心聚集点,便听到了那里传来了许多嘈杂声。 刘昌裕想着这很可能是敌袭,那些藏在暗中的齐国士兵想要趁着他离开的时候将俘虏救出去。 念及此处,他反而打起了精神。 因为刘昌裕确信,正面对决,这些齐国人会死得非常惨,毕竟在齐国东部的战场上,他们已经正面击溃了这些齐国军队,如今对方苟延残喘,丢盔卸甲之辈,更不可能会是他们的对手。 可随着他们赶到了那里之后,才发现事情与他想的并不一样。 这场骚乱并不是来自于齐国的奇袭,而是先前被他们俘虏的那些齐国军人。 他们之中不知谁挣脱了绳索,趁着一旁的那名燕国士兵不注意,拔出了他腰间的长刀,将束缚同伴的绳索也一并砍断。 而后这些原本不予反抗的齐国士兵,竟一时间全部亮出了锋利的獠牙,悍不畏死地朝着身旁的燕国士兵攻去! 有刀剑的,手持刀剑左劈右砍,像是一条已经疯掉的野兽,没有刀剑的,竟然直接用自己的肉体去帮那些有武器的同伴分担燕国人的反击! 两方配合之下,很快便对周围的燕国士兵造成了极大威胁,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是他们身怀军令,也不得不做出应对了。 原本被囚禁的这些齐国士兵,没有铠甲,没有武器,很快便被屠杀了干净,等到刘昌裕赶到这里的时候,正巧是最后那一名齐国的士兵被几柄长剑贯穿胸膛! 他的口鼻中喷出鲜血,脸上却张扬着放肆张狂的笑容,这种笑容在黑暗中同样熠熠生辉,甚至让周围离得最近的那几名燕国士兵感觉到了莫名的恐惧! “你不是……在找我们吗……” “他们……我们……来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无论是看向刘昌裕的眼神,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嘲讽。 刘昌裕不喜欢这样的眼神。 没人会喜欢。 他拔刀砍下了这人的头,一脚踢飞。 紧接着他回头望了一眼在箭雨那边突围的燕国士兵,只是淡淡一瞥,便收回了目光,对着剩下的人说道: “弟兄们,情况有变,随我先离开这里!” 他甩了甩刀上的血,收刀归鞘,紧接着,刘昌裕手持长枪,带着围聚在此地的数千人,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而去。 他到底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军,思绪敏捷,要比正常人快很多,南部偏东的那一场箭雨,已经让他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此地没有树木,没有食物,没有水,甚至就连士兵们的铠甲也脱掉了,他们绝不可久留,否则一旦被困在这里,就会立刻丧失主动权。 可即便他的反应与决策已经极快,却还是没有快过对方布下的天罗地网。 就在他们要往北方离开此地时,却看见前方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火光。 这些火光是一根又一根的火把,它们的出现,非但没有让刘昌裕心头稍微放松下来,反而让他和他的麾下变得更加紧张! “戒备!” 他高举手中长枪,一声大喝,周围立刻有几名士兵围拢过来,将他护在中间。 其实根本不用他的提醒,因为他带队的追击军队成员都被引到了丘林中间,外围早就已经没有他们的人了,既然没人,那出现的火光也自然不可能是他们弄出来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敌袭! 一时之间,众人纷纷拔出了刀剑,看向远处的火光,严阵以待。 在黑暗的夜幕之下,远处那一排排的火光几乎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众人已经想过那里会有什么,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的心中才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在先前的追逐时脱掉了身上的轻铠。 此时此刻,若是有一身铠甲在身,那境况可就全不一样了! 其他不说,光是面对对方用木头打造出来的箭雨,他们只要将头低下,甚至可以全力冲锋! 然而此刻,面对着那些火光,众人只敢待在原地,全神戒备等待着刘昌裕发号下一步的指令。 紧张的气氛将空气搅动得宛如泥潭一般粘稠,每一秒钟都显得格外难熬,在短暂的死寂之后,他们没有等来刘昌裕的命令,却等来了无数自黑暗中射出的利箭! 咻咻咻! 噗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