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不渡》
1. 钓鱼执法
天衢宗纪年,乾盛29783年。
时值无量仙域韩氏,自断肱骨,歼灭万刃城韩自秋一脉,第四年。
“这铺子,是你的?”
无量仙域边境,竟遥城内,某个小铺前,一对高瘦的阴影拢下,被满街花灯拉成或深或浅的长条,如张扬跋扈的鹰爪,砸落在地面。
韩景将神识自吵嚷的人群中收回,看向他们。一双黑中泛绿的凤眸,纵使在街市少有光亮的角落,也仍潋滟着微芒。
感受着身前两人散出的结丹期威压,他抬手,理了理铺满摊位的阵法图,温声问道:“两位道友可是看上了哪套阵法?成品阵法十成价,包含材料和炼制;单取阵法图纸,只需三成价,若在后续炼制上遇到难处,可来寻我解惑,每次加价一成。”
他话音刚落,便引来一阵哄笑。那两名修士好似觉得他这番话荒唐至极,并未当真。
“你是哪家的崽子,这么大点儿,修炼过入门心法了吗?玄品中阶的阵法是你说炼就炼的?”
较高的那名修士边笑边单手捞起一份阵法图,将图掸平,注入小股灵力,一方幽蓝的半圆形虚影顿时浮现在他掌上,层层变幻,精巧至极。
阵法虚影时而静敛,平淡无波,时而暴烈,吞吐着墨蓝火舌。六爻八卦静待其上,风雨雷电安蕴其中,一时一刻间便有无穷变换,溢出的毁灭之力,叫那修士险些抓握不住。
“此阵主水火,可攻可防,其上数层阵道布局适外界情况而变,结丹后期以下不可破。”韩景并未在意两人目中积聚的贪婪,尽职尽责地推销着自己的阵法,“道友已看过成品阵法虚影,对其效果可还满意?这些阵法均在低价售卖,道友手上那套,只需一百下品灵石。”
阵法分天地玄黄四品。玄品以上,价格便呈飞跃式增长,他的报价的确很低。
修士的嘴角逐渐下压,皱眉看韩景一眼,又将这阵法托到另一人面前。两人边凝神观察着,边传音交谈,不知在算盘些什么。
韩景也不着急,面上仍浅笑着,眼睛的余光绕过两人,与人来人往的街市交汇。
“结丹中期修为;鸦青水纹烟罗袍,桐花雕兽镜,身上的法器多是玄品低阶,弘瀛秘境一带出产;灵力汇于膝下,修风火双系功法……”韩景对百名修士进行分析后,把部分神识集中在一名年轻修士身上。
那修士正在街市上闲逛,看似毫无目的,但身周却有灵力波动不间断传出,神识亦被散开,警惕着周围环境。不是做贼心虚,便是要寻人寻物。
不过他却没能注意到正在探查他底细的韩景。
“是文桑城霍家支脉,希字辈,同辈中地位中下。文桑城距此数千里之遥,与竟遥城并无明面往来,他此番前来,劫杀,贩私,必为其一。”
“追魂阵。”
一缕银丝出现在霍姓修士的背后,盘绕成纹路复杂的圆形标记,略闪了一下,便渗进皮肉,不见了踪影。
韩景一击即中,开始在神识铺开的范围内,找寻着下一个有向其他仙域内贩私可能的目标。
他要攀着这些贩私者的踪迹,逃出无量仙域境内。
“结丹后期,蜜合金玉散灵甲,苦竹雷茂簪,水系功法……彭家颍字辈。追魂阵。”
“结丹大圆满,潘家胜字辈。追魂阵。”
“有些眼熟……连邱家的小辈都到了,看来此前猜测没错,近期必有异变。追魂阵。”
“……”
他这边正揭人底细揭得起劲儿,一团紫芒骤然在身前亮起,叫他不得不抽出些精力来敷衍。
两名结丹修士将威压完全散开,尽数落到他身上,其中一人已经开始运转功法,手上举着个紫色法印,直对着韩景,颇有些威胁意味。
“小兄弟,你这好东西不少啊,还都是真货,哪得来的?”
韩景看他二人这是彻底起贪心了,觉得自己摊位上这些阵法都并非出自己手,而是经由某种机缘所得,这才想逼问出来源,好去源头处狠狠捞一笔。
“只是家族内流传的一些微末阵术。我外出历练用光了灵石,没有脸面伸手向暗卫索要钱财,无奈拿这些阵法来卖。”他将这套说辞拿给二人听时,神色平静到像是已经将这种情况经历了无数遍。
“呦,还想搬出后台来吓唬我?”修士抬手,对着他轻佻一指,“身上一件法器都没有,还穿着个破烂袍子。就连这手指头上的储物戒,都是对面铺子卖四十下品灵石一枚的垃圾货,哪个世家弟子像你一样?”
韩景顺着他鄙夷的目光,自视一圈,深感无奈。
这几年来到处逃亡,身上有家族烙印的东西都不敢留,更不敢出手,只能废了大力气把那些顶级法器小心销毁。抹去痕迹过后东躲西藏,在每个城池都不敢久待。
更催命的是,在韩家的统领下,无量仙域内,修士进入每个城池都要缴纳高额的“城池建设费”。
由于习惯了亮出身份令牌,记账到家族头上,加之情况特殊,那次大劫前,他外出历练时并未在身上携带多少灵石,辗转几次就花了个精光。
现今,只能租个靠近灵脉的小铺子用来栖身修炼,能观察往来修士的同时,确保自己明天不会因为缴费问题而被警告,惹上城中的韩氏守军。
韩景叹了一口气,开启备用计划。
“我只有这些阵法了,今日遇见二位,我自认倒霉,你们要拿便拿吧!拿完快走,我铺子里面可再没有了!”他闭上眼,做出一副壮士断腕的姿态,将阵法图皱皱巴巴地推到两名修士怀里。
“你说没有就没有?”一名修士眼睛一瞪,当即想把阵法图全部收进储物袋,但他那枚储物袋却不知为何,怎么也塞不进去东西,惹得他边翻到铺子里边低声怒骂:“*的,又不管事儿了,贪便宜从黑市买来路不明的,还不如买官家货。”
另一名修士将阵法收入囊中,紧随其后,还不忘封住韩景全身经脉,掐着脖子将他提起,“老实点,我们只劫财不害命。”
韩景答了一声“好”,探出神识,观察着有无旁人注意此地。
虽说他这铺子处在街市的角落,但明着闹出来太大动静,总不是个好事,他只能就着铺子内部隔绝修士神识探查的特点,将这两人引进来,再作处理。
他这售卖阵法的业务本身并不怎么来钱,像这样钓鱼,处理前来劫掠的修士,占了收入的一大部分。
心念微动间,正欲调动灵力,他外放的神识却突然被一阵灼烧感逼退,即使相隔很远,被人群重重阻断,却也激得他不自主转头,看向异常出现的方向。
“神识怎么会痛……”韩景将神识短暂收回后,出于谨慎,又在那个目标附近围了一圈,慢慢地贴上去。这次,他终于看清了那股灼烧感的来源。
“一团……黑色的火?”
不太可能吧?
什么火能走在大街上逛集市啊?
还未待他进一步探查,黑火中毫无预兆的迸出几缕金色雷电,黑雾随之快速褪去,一个人影自其内显现。
那人背负长刀,身着玄色劲装,双肩覆有银甲,穿戴金属覆面,头发在朱红发冠的懒懒束缚下,散了几缕在额前,遮挡着的一双苍黄色眼睛,在灯火照映中,折出几分幽芒。
头颅带着那双眼睛转动,偏向韩景的方向。韩景警觉不对,立马想收回神识,可那人脚下一踏,自己无形的神识就好似被一把利刃给钉在了地上,动弹不了分毫。若那是肉身,必已涌出汩汩鲜血。
“糟了!追来了!”
韩家以阵道立身,稳握一整个仙域的统治权。因炼阵对神识消耗巨大,修炼神魂的功法在家族内极为盛行,且本仙域内的高阶功法,几乎已被韩氏族人全数垄断,旁人难以掌握。
韩景自觉修炼的神魂类功法已是天品高阶,若说在无量仙域内,有谁能察觉,并钳制住他的神识,那只能是韩家的权力核心层。
“既是核心层,从前怎么没听说此人?”韩景探查不出此人修为,心中暗暗叫苦,神识剧烈挣扎起来,手上反转结印不停,奋力想将自己的神识拉回,赶紧逃离此地,却收效甚微。
“哎,老实点,别、别动!”韩景双手飞速结印,提着他的结丹修士面上的烦躁,随着他因无暇控制而散出的修为波动,逐渐转为惊骇。
那修士慌乱中双手掐住他脖子,猛踢还在铺子中埋头翻找的同伙几脚,希望他能注意到这少年身上的异样,但收效甚微。
负刀修士见他挣扎不开,也不动作,只站在原地,看着韩景所在的方向,饶有兴致地歪了歪头,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仓皇逃窜的猎物。
短短三息时间,两人已无形交锋数十次,韩景再也受不了这样濒死前被戏弄般的煎熬,心下一横,神识涌动,叫负刀修士难以分辨其目的,而后断然割弃神魂。
神识无形,由神魂操控,如想舍掉神识,就要同样舍弃神魂。
这种应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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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策好比壁虎脱尾。但不一样的是,壁虎能长出新尾,人则无法补齐神魂,除非遇见绝佳的机缘,否则这种伤害就将永久存在。
韩景管不了以后的事,现下活命才是最要紧的。
割裂神魂的汹涌痛感叫他无心再维持被挟持的假象,那名结丹修士被一阵冲击力击退,将他掷在了地上。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间,被钉住的部分神魂还未完全割离,韩景就惊觉,钳制住自己神识的那把无形大刀已被抽走。
“这是……不想杀我?”
他动作一滞,疑惑片刻后,连忙将神识收回,一挥手,将小铺上的所有阵法卷进储物戒中。
那地摊货戒指装了十几个阵法就卡住了,剩下的几套阵法硬是被韩景一把揽进怀里,揣上就跑。
“哎哎!”那名在铺子内翻找阵法的修士,正看一套阵法看得两眼放光如痴如醉,连同伴给了他两脚都毫不知情,现下阵法图被韩景夺走,立马大叫起来,“找死是吗!抢劫呢!”
“哦对,差点忘了。”
韩景极速收拾着铺子,东拼西凑从储物戒里掏出几十块灵石压在铺子上,充当摊位租赁费。
眼瞧着这金额不太够,经那结丹修士提醒,又想起自己面前就是两个现成的钱袋子,于是顺手把他二人的储物袋从腰间夺下,随意一指便破除了其上禁制。
将足够数额的灵石倒在小铺上后,他毫不见外地把两枚储物袋揣进了自己怀里。
“小崽子你真是活腻歪了,我们这抢劫呢!”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那名修士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的同伴却已经在悄悄后退,连传音都不敢,生怕惊扰到谁。
“好巧,我也在抢劫。”韩景跑路前还不忘朝他挤出一个微笑。
那修士被彻底激怒,一条手臂瞬间覆上暴动的灵力,还未及动作,整间铺子便已经在他的威压下摇摇欲坠。
他的两掌涨大成青紫色,巨大的幻影在身后成型,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向韩景砸去,已然下了死手。
可上一刻还处在原地的韩景早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片尚在波动的空间。
倏地,两名结丹修士的丹田处猛然爆出白芒,一层法阵不知何时已被埋藏其中。
混乱复杂又极富美感的莹白色纹路亮起,如刀刀利刃贯穿丹田。轻微的金丹碎裂声顿时传出,两人接连倒地,体外却不见任何创口。
随即,地面上传来阵阵异动,阵法浮现,将二人缓缓吞入泥沼般的黑洞。一切步骤行云流水,好似已发生了无数次。
……
韩景依靠阵法瞬移,向远离街市的方向疾驰而去,不足十息时间,便已逃出数十里,遁入修士零星的城中暗区。
“方才那名修士应当并非来自韩家,不然不可能放过我。但不管如何,被这么个煞星盯上,还是走为上策。”
暗区是围在城中心之外的整片绵延不断的山林,枯枝掩月,无甚光亮。
察觉不到危险的气息后,韩景终止了阵法,将速度缓缓降下。走在山中,揉着腰间瘪塌的储物袋,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样算下来,租这个铺子,总共才赔了一百五十九块灵石而已……里面还有些材料能用作炼阵,不亏。”
正当他乐滋滋地,准备把所有没卖出去的阵法都塞到储物袋中时,一道声音猝然炸响在脑海。
“这么不禁逗啊。”
“何人!”韩景心下大惊,也顾不得什么在人前隐藏修为了,当即灵力全数运转。
假婴期修为骤然爆发,砂石飞溅,烈风席卷。白色纹路自他脚下瞬息蔓延出三十余丈,汇聚成两仪八卦,爆出刺目白芒,而后飞旋成数圈巨型光幕,无穷晦涩诡谲的符文登时自地底爬出,在光幕上升腾而起,将其内景象映照的光怪陆离。
他将六爻卦在自己身上,三阳三阴,正是地天泰之大吉卦象。
“方才用神识刺探阁下踪迹,于礼有失,并非晚辈本意!多谢阁下宏量,不杀之恩,晚辈愿以一套地品中阶阵法相报,望阁下不予计较!”
“看一眼又不能少块肉,有必要紧张成这样儿?”那声音清亮中又透着一股匪气,“破地方,哪来这么多规矩。出来一趟还得遵守什么禁空令,都几百年没在地上走这么久了……”
他自顾自抱怨一阵,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像是在快速行远。
“你身上那套功法很有意思,这几天别出城,等我办完了事儿,找你来拿。”
2. 风声追魂
韩景听见“功法”二字时,下意识搓了一下储物戒。直到负刀修士的声音彻底消失,他才散去身周那似阵似卦的白色光幕。
过几天……那负刀修士要来找他拿功法?
也不错,还有几天时间能用来缓冲。反正希望他死的人也不多这一个,不碍事。
恍惚前行中,不知怎的,又记起来些往事。待他回过神时,已经走到了暗区的深处,声弱难查地唤过一声“解厄”,一柄锥状法器悠悠出现在他掌上。
解厄锥全长两尺,前端丰润白玉与浅色琉璃相间的螺纹盘着锥头旋上,汇合进蒺藜箍内部;底座由润白至浅黑过渡,流畅地鼓起又收窄;尾端绽若莲花,分明在冰寒的月光下反射出金属光泽,却又给人以木质感的粗粝温和。
这柄解厄锥由韩自秋从魔界带回,是一位魔侍所铸,一直被收藏在万刃城上空的云赤宫中,韩氏族人不知其存在。
因而,其上没有家族烙印,无法被用作追踪。这也是韩景唯一敢留下来的念想。
解厄安静地被他横握于手中,在昏暗空阔的山顶,竟亮起幽幽白光。
那白光来自前端的浅色琉璃,细看之下才能得见,正有无数白色光点沿着韩景方才起阵的方向追来,由尖端汇入解厄,顺着琉璃螺纹的脉络爬上。
韩景方才起的“地天泰”之卦,可以用以保护自身。这点点白芒,便是储存在阵中的天地能量。
那似阵似卦的功法乃韩自秋所创,万刃城被歼灭的部分原因,便是为此。
解厄,是在那次他外出游历,寻城主禀奏自己准备不借家族名势,拜上天衢宗师门一事时,韩自秋交给他的。
它能和功法相辅相成的特质,叫韩景几乎可以确信,韩自秋对万刃城的结局早有预料。
他对着解厄锥呆了一会儿,将其收入体内,抬头审视着直觉引导他走入的这处地点。
暗区远离灵脉,并非修士主要聚集地,专供一些腌臜事进行。
譬如韩景现在背靠着的生死台,工艺狂莽,高约九尺,宽逾百丈。虽因中心地带的防御阵法阵眼已被强力摧毁,无法再用,但仍可从其上随意堆叠在角落、无人收尸的骸骨,得见其往日之惨烈景象。
竟遥城中,不扰乱城内秩序的斗殴是被准许进行的,但却绝不允许元婴期以上的死斗,那样极可能会损伤建筑。
如果非要斗个你死我活,那就得到这样有防护措施的生死台上。
韩景从前来过这里。那时候手上的灵石都用光了,于是就想着到暗区,捡些无主的东西。
他考量过,这座擂台上的防御阵法乃地品中阶,最高可以承受元婴大圆满修士之间的死战。
不过因其对修士瞬移的限制太大,若不是两方之间有血海深仇,绝不会采用这种几乎毫无拉扯的方式,赌那个断送千百年修为的人会不会是自己。
因而,这附近是最适合他行动的地方,经常徘徊于此的修士,最高不过元婴中期,凭自己假婴期的修为,就算打不过也能逃得开。
但他运气不好,来的那日正碰上一条四处咬人的疯狗。
“疯狗”不是贬义,是真的疯狗。那人身上明显有兽族血脉,是个半人半兽的妖。
韩景当日隔了老远,就看见他两手提着六名修士,甩上生死台。
没有任何打斗,那妖修如行刑般,将六名最高修为元婴大圆满的修士接连斩杀,元婴都捏得粉碎,毫不拖泥带水,怕是其修为已经达到了尊者境。
四面八方围了密密麻麻的修士,因暗区禁空令的效力减弱,还有许多人挂在天上,看着生死台两眼放光,等着抢一口热乎的肉吃。
韩景没敢那么招摇,他只是在地上,远远地等着。
可就在众人皆以为,那妖修玩开心了,便会翩然离去时,他却盘膝坐在了生死台上,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可把在场的修士急坏了。
这场屠杀闹的很开,已经有不少修士飞速向此处聚集,等着瓜分死者,时间再这么拖下去,他们的竞争对手只会越来越多。
后来天生异象,另一名修士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生死台上,与那妖修不过斗了一个回合,就将擂台的阵法轰得粉碎。
有眼尖的修士认出,后来的那人,是城中掌管城防要务的仇家,闭关已久的老祖。
一击已毕,两人交谈了些什么,倏尔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废墟,和环伺的饿狼。
韩景原以为自己见惯了人吃人,对此早已麻木,可真到临了,他还是做不到吃人。
台上新鲜的十几具死尸,先是法器,被第一轮抢夺走,然后是骨头,被争抢者割成段段骨刺,拉拽着拖走,最后是血肉、脏器,亦被人刨走。
元婴修士的骨血都是上佳的修炼资源。有人想用其炼丹炼器,有人想将其高价售卖,有人则当场吞吃血肉,将其炼化。
还有人趁乱向身旁修士出手偷袭,引得众人顺势而为,群起而攻,在绝对的力量和人数压制下,台上很快又多了许多被扑食的弱者尸骸。
多轮清洗过后,其上只剩了一些无甚价值的东西,譬如角落处十年不腐的,半截结丹修士肉身。
韩景明明都已经抢到那尚且温热、还在抽搐鼓动着的肉块了,只消把它揣进储物戒,带出狼群,就能卖上一个足以让他不必再颠沛流离的价钱,他却喉咙紧到想干呕,隔空抓着肉块的手如触火一般收回,逃亡似的、甚至用上瞬移阵法,慌张离去了。
之后几日,这件事就像是投入海面的一粒巨石,虽有波澜,但还是在修士数以百万计的城池中,渐渐漾得没了声响。
加之仇家许是怕自己城防不力而被问责,有意阻断此事传播,那名妖修的出现,很快便被知情者抛诸脑后。
废弃的生死台旁,韩景朝着那六名修士死亡的空地望了一阵,便掐起法决,动用追魂阵。
既然已被逼离安身之地,那就尽快离开无量仙域,离开韩家的领地范围,不能再拖。
在街市上观察了四月有余,被他附上追魂阵的修士不下千人,时机也该成熟了,可以收割了。
白色光点在他脑海中一个个亮起,或远或近,如倾落九天的星河,散乱分布在竟遥城中,每一颗白星都代表着一个目标。
来到竟遥城这半年间,他已经将城中明面上的各方势力摸了个七七八八,在他脑海中架构成的地图中,数十个星点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同一处附近,随着追魂阵的起阵缓缓高亮起来。
“鸿永楼。”
他刚刚锁定那处高亮,一颗鸿永楼附近的星点就骤然消失。
韩景并未惊异于此,而是手中结印法式变换,将追魂阵快速消散,所有白光霎时在他脑海中熄灭。
“启用追魂阵,果然被人察觉到了,只能消散所有阵法,以免被探查出异常……但这短暂一瞥,便足矣。”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夜色,触及一处耸入云端的建筑群。
“鸿永楼……是仇家的辖地。”
“看来仇府就是两仙域间贩私交易的关键。韩家守军曾对仇府多次清查,竟然都没有发现他们私下在做这种生意吗……”
韩景摇摇头,深知这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他现在要做的,只能是借这些人贩私的渠道,偷渡到天衢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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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内。
一般来讲,修士从一个仙域进入另一个仙域,需要两处仙域都开具灵符证明。但因手续太过繁琐,人脉和修炼资源都需消耗甚多,偷渡的事情也常常发生。
说是偷渡,但也不能完全算“偷”。
只是将正常程序的难度调高,强迫真正亟需的修士,心甘情愿选择违背秩序、代价高昂的方式去跨越仙域。双方仙域在对此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自己立规矩,自己开缺口,多捞些油水罢了。
所以以他现在的身份绝对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离开无量仙域,也不可能明晃晃地现身,去走那些与韩家有千丝万缕利益瓜葛的“偷渡”渠道。
他只能考虑这种,会对韩家势力相对隐瞒的活动——贩私。
但若要去寻贩私者出境,又不亚于与虎谋皮。他必须要从蛛丝马迹中找出能保下性命的筹码。
“出现在鸿永楼附近的贩私者……最早进城是在半月之前。”韩景凝神细思,试着将各处风声并做一谈,“若从前万刃城所得情报无误,他们从天衢所得主要货物是储物类法宝,而最近一月、甚至前推至一又半月,一些储物法宝就开始无法正常使用……”
唯有掌握空间之道的修士,才能为法宝附加储物功效,而空间之道又已被天衢一宗垄断,其余仙域炼制的储物法宝要么就时常出现故障,要么就容量甚小,和韩景手上的储物戒一样,压根满足不了修士的日常需求,于是各仙域就只能从天衢高价求得储物法宝。
同时,一些统治者为了有利可图,又将储物法宝的交易框限在己方势力和天衢之间,不许仙域内其他修士私自向天衢求购,好能把“官家货”哄抬上价。
自此,黑市和边境就常常出现针对储物法宝的私下交易,都是那些贩私的世家在暗中操控。
韩景盘算着,这么多与贩私生意有牵连的修士接连入城,并且停留在鸿永楼的时间过长,八成便是为了处理储物法宝失灵一事。
贩私所得的储物法宝不止向外售卖,这些世家修士自己也在用。法宝大范围失灵,对世家的日常运作影响极大,他们很难不急着处理。
“世家之人来此,定是为与天衢相商。他们都聚集在鸿永楼……那便是天衢已遣使者入仇府。
前推二月有余,有风声传言,曾在城中见到天衢功法,竟然是真的。天衢修士早在那时候就已经到竟遥城了。”
想到这儿,一份完整的猜测已经在他脑海中成型。
只是……
天衢为何要中断储物空间的使用,向世家施压?各世家又要以何代价与天衢相商?
竟遥城人口众多,大小冲突时有发生,可符合这一连串时间线,并且还和仇府扯上关系的事件,就只有那数月前那名妖修。
“形势比我想的要复杂……这样也好,能供斡旋的机会便多了。”
他沉思半晌,飘然跃上擂台,体内功法运转,再次起阵。
不过这次,起阵的强度不大,阵法的颜色也并非之前的白色,而是灰黑之色,死气弥漫。
阵阵黑雾自十几名元婴修士的死亡处涌入阵法,将阵法虚影逐渐凝实。韩景低喝一声,黑雾便如浪潮涨落一般,扑入台内,消失无踪。
他单手触地,再次确认了此处地品中阶防御阵法的各类特性,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套性质相冲的阵法,按在了阵眼处,又对那套已经损毁的防御阵进行了初步的修补改造。
再望向远方楼阁时,曙光已然破晓。阳光将他那双眸子打透,一汪绿潭在眸中积聚,静谧深沉。
少年身形一晃,再现身时,便已经在数里之外,向着鸿永楼而去。
3. 食我腐肉
韩景在来的路上,用从前只舍得拿去买炼阵材料的灵石置办了一身行头,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过寒酸,引人侧目。
若有其他花销,就只能随机应变了。
鸿永楼绣旗相招,雕檐映日,庭廊绵延,圈地数里。
云状雾气泛着极淡的金色,虚虚托在脚下。韩景明显感觉到此处的灵力要更加充盈,应该是建在灵脉上游,且有聚灵阵法截断了多数灵力的缘故。
四方修士汇集于此,散乱涌入高门之内。他也跟随众人,一同进到了楼中。
大堂穷极奢华,金碧璀璨,恨不得把“富”字写满环形墙壁。
韩景刚一进门,就被各式宝器上的反光给晃了一下眼,等将注意力从装潢上强制移开,才能得见汇集在大堂中央的道道金色洪流。
洪流自高逾百丈的大堂顶部倾泻而下,盘绕在一根雕龙画凤的油白石柱上,从各个高度分流向不同方向,平行于地,涌进镶嵌在墙壁中的数十道门内,在灯火辉煌下,好似金色绸缎交叠缠绕,铺满了大堂上空。
行人自下而上望去,只觉像是沉溺于金色深海,五感都开始失真。脚下又有祥云虚浮,即使在禁空令效果削减后,不主动腾空,也依旧有轻微的失重感,当真如同漫步仙境。
更为奇妙之处,是将神识触及金色洪流时,便可知晓它去往何地,能向不熟悉鸿永楼布局的修士指明方向。
“哈……原来还可以这样建,万刃城若是也……”
韩景怔了一下,没有继续看下去。
他将神识快速铺开,小心避过楼中阻隔神识查探的禁区。假婴期的修为,配上天品高阶的神魂类功法,已经能将供修士共同活动的场合全数笼罩。
整座绵延数里的鸿永楼建筑群,分为三段。
韩景现在所处的,为中段,做拍卖、□□之用,各种娱乐场所皆在此段,人鱼混杂。
下段,处在地表以下的深层,靠近灵脉,灵力浓郁又不易被打扰,最适合修士修炼;上段,则是议事、暂歇的佳所,登入其中的限制极多,防护阵法品阶也要更高,被修士们称为云上城。
韩景的神识在楼中搜寻着,云上层自然无法触及,地下数以万计的密室亦有阵法加持,无法悄然探知其中情景。
不过他也没指望从这两处找到什么可用的东西,他的目标一直集中在中段,排除过几名修士后,才锁定一名正前往阵法拍卖场的年轻修士。
“是邱家的人……找到了。”
他没有再做停留,循着那名修士的脚步,斜向上御空飞去。
阵法拍卖场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铺店,售卖品阶较低、效能普通的阵法;还有一部分则是用作正常拍卖高品阵法的场地。拍卖场之间亦有层层等级划分。
韩景穿过拍卖场入门处的棕色屏障,滔天喧哗声顿时传来。他混进人流中,穿梭过铺店区域,远远跟在那名修士身后,去往中级拍卖场。
不过他的目标并不在此人,而是那年轻修士前方,隐隐处在领头位置的华服少年。
他之前给邱姓修士附上追魂阵时,便有此考量。
“记得听姨母说起过,霞谷邱氏联合多方势力,同福寿城交往甚密,有自立门户之势。如今万刃城倒台,他们也确实该凝在一起了。”
韩景对这些修仙世家间的人情往来不感兴趣,但往往会被从炼阵室里强行拉出去,坐在幕帘后当个摆件,借他的身份表达万刃城的敬意,由是,便掌握了不少势力的情报。
福寿城与万刃城曾经有旧,后而有隙。平时无甚交往,也就不需要摆他这道招牌撑场面,因此韩景对福寿城的认知十分有限,不能一眼辨别出福寿城的修士。
不过现在有邱家修士作为参考,他便已经能确定,走在队伍前列的那名华服少年绝对来自福寿城,且地位不低。
“这个年纪,结丹初期修为……天赋绝佳还能不被打压,想必出自嫡系一脉。”
韩景越是观察,越觉得自己又多了几分把握,脚步随之放缓下来,防止打草惊蛇。
“文、文公子今日怎地来中级拍卖场了?上头还有一厢水川厅空着,我这就叫人把订下的修士推了去!各位贵人稍坐,这轮拍卖马上开始!”
守在入口的侍者原本在看着拍卖场发愣,不经意间瞥到华服少年时,惊得全身都哆嗦了一下,赶紧凑过来,微微弓着腰为一行世家弟子引路。
“包厢既然已经被人订下,我们就不占用了。”华服少年抬手止住他的动作,稍稍回身,向身后望一眼,“邱兄刚刚赶到竟遥城,我想备些礼物为他接风,听闻这场拍卖上有个讨巧的阵法,就顺路来看看。”
话间,已有一锦衣修士匆忙赶到,她略使了一个颜色,侍者便如释重负般退下。
“见过仇前辈。”一行小辈纷纷见礼,神色恭敬。
那修士虚扶一下华服少年抱拳的手,接上他的话头,“哪需要这么麻烦,文小公子想要哪样阵法,传下话来,我遣人送到云上城就是了。”
“多谢前辈好意。我们客居此地已久,贵府多有照拂,晚辈怎好再坏了规矩。”
韩景就这么等着两人客套,心不在焉地假装正在逛铺店。在看见入口处需要缴纳五百灵石的入场费时,更是犯了难,身前的几套阵法都快被他掀烂了。
铺店老板脸色本就不好看,见他光看不买耽误生意,更是臭得发黑,指明叫他滚。
韩景一面尴尬地满口抱歉,一面抱着侥幸心理,掏出来一套玄品低阶的阵法,问老板收不收。
“一百二十块下品灵石。不卖就边儿上去。”
玄品低阶阵法的受众很广,卡在筑基期的多数修士都需要。但同样的,能炼制此品阶阵法的修士也甚多,基本不会缺货,所以老板兴致不高,报了个自认为极低,连成本都远远不够的价钱,想将他撵走。
韩景却双眼一亮。毕竟他在自己的铺子里,连玄品中阶阵法都只买一百下品灵,听到这个报价,立马从储物袋中抱出来十套玄品低阶阵法,问老板给个友情价,五百灵石全收走行不行。
老板在确认自己没听错后,目瞪口呆但动作迅速地凑出一袋灵石塞给他,赶紧伸手把阵法抢过,揣进自己储物袋。
拍卖场那边,那名华服少年最终还是在众人的满口称赞中,带着一行人在普通席位上落座,没有去强占旁人定好的包厢。
韩景又等了一段时间,在入口上缴五百下品灵石的入场费,暗戳戳坐在了后方的位置。
随着拍卖开始,入口封闭,隔绝外界神识探查的阵法升起。韩景在场内散出神识,观察着这些世家弟子的一举一动。
几人谈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中间有几次兴致来了,举牌子竞价时,都是全场肃静,没人敢跟他们争抢,几乎是以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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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便拍下不少东西。
一个时辰下来,拍卖会终于到了尾声。拍卖师郑重其事地渲染一阵气氛,用硕大的红色琉璃罩盖着,神神秘秘呈上一件拍品。
“这套阵法,乃玄品中阶。想必诸位都猜到了,它能被用作压轴,一定在品阶以外,有其他阵法万不能及的特质。”
人群骚动起来,许多修士原本就是听闻拍卖场放出的消息,为这件压轴竞品而来,但更多修士在动竞拍的心思前,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华服少年一行人。
少年也不甚矜傲,向他们点头示意后,移开目光,只关注台上的红色琉璃。
对阵法的介绍持续了半盏茶的时间,夸张到韩景对这件拍品的态度已经从好奇变成了怀疑时,拍卖师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瞬间眉头紧锁。
“这套阵法中,有一刚刚成型的阵灵。阵道化念,执念化灵,诸位都是无量仙域的修士,阵灵多么稀有,不必我赘述。
无量仙域虽然阵道盛行,但能养出阵灵的家族,却仍是屈指可数。换作平常,这种阵法在市面上,绝无可能寻到。
但今时今日,万刃城灭!这套阵法被不知情者带出,倒卖几手,今日才得见于此。经考证,正是已经伏法的万刃城少城主,韩景所制!”
琉璃罩上的血红猛然退却,其中情景得以清楚得见:三面阴阳小旗正绕着一轮八卦圆盘缓缓旋转,暗淡的黑白光芒互相压制又彼此交融,像是正在争夺阵法的主导权。
拍卖师用特制的法器触碰一下阵法,中心地带便出现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蛇。小蛇被唤醒,盘曲着身子,懒洋洋昂起头来,向台下丝丝吐着芯子。
韩景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万刃少主?”那一群世家弟子中传出一声惊呼,“万刃城的阵法竟然没被收缴一空,还有残存流通?”
“真的是阵灵!我只在护城大阵上见过阵灵,原来玄品低阶阵法也可以有阵灵?”
“韩景……这个名字已经好些日子没听过了。我当时随家主赴万刃城的朝贺宴,他就随韩自秋坐在珠帘后的主位,可惜当时未能得见。”
“记得当时都在传,景公子年九岁就迈入结丹期,十岁化阵念,十一岁凝阵灵,天赋可以比肩当今韩家的仁坤仙尊,万刃城可是舍得拿出大捧的资源来养他。”
“天赋再怎么好,也得有命活才行。族中长辈总念叨这个名号,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得亏死得早……”
“韩景在阵法上的造诣确实千年难遇,得此阵法者,若能从中领悟些许阵道,定然受益匪浅。”邱姓修士怔愣一瞬后,急忙向华服少年拱手道,神色有些紧张,“我已承恩颇多,这件拍品,就不向文兄讨来洗尘了。”
一声竞价止住了整场哄闹。
“一千灵石。”
连起拍价都没出,华服少年就在众人的注视中,第一次举起了竞价牌,声音平静。
场中一片死寂,拍卖师明显被这砸场子的行为噎了一下,神情抑制不住地尴尬,“文公子,这阵法虽只是玄品中阶,但其中阵灵却可遇而不可得,起拍价是八万下品灵石……”
“是我表述有误,”华服少年笑着摇摇头,抬手打断他,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站起身来,“我出价一千上品灵石,折合成下品灵石是一千万。记到福寿城账上就好。”
“不值。”
韩景神念微动,向他传音。
4. 谓我害鼠
“哦?阁下以为,为何不值。”
华服少年神情僵硬一瞬,对这突然的二字略有讶异,但很快便调整好状态,顺着他的传音回复道。
“万刃城城破之后,韩氏家主自宛秋城亲至,集三千尊者之力亲领幽冥大阵,续十七月有余。城中活物尽化尘齑,神魂碎灭,由是,方收围城防阵,一一核验所缴物资。
与韩自秋及韩景相关的器物,更是被施以示踪阵术,以防二者脱逃,怎可能有残存的阵法未被韩氏族人感知,自万刃城中带离?此为其一。”
韩景细细观察着他的神情,如实答复。
话间,在众修士或大或小的惊呼声中,拍卖师已经敲定了这套阵法的所有权归属于文家公子,当场遣四名侍者将阵法连同琉璃罩一齐,端到了这些世家弟子的坐席旁。
一行人稀稀散散地站起身来,华服少年被簇拥着缓步上前。他神色仍然平静,双指合并向上一招,将琉璃罩搁置一旁,又接着问道:“可有其二。”
如此淡漠的表现,叫韩景本能地起了疑心,但仍需进一步验证:“其二,这套阵法的炼制手法与韩家的主流阵术十分相似,可万刃城中,韩自秋亲信族人的阵术皆自成一脉,其炼阵手法早已分化的与主流阵术不同。
其三......阴阳之道确实是万刃城布阵的常用阵道,但观此阵中阴阳不稳,互有吞噬之势,可见炼阵者对此道不甚熟稔;且其内阵灵虽是真迹,可神形倦怠,明显未受阵法供养,换而言之,阵法与阵灵不合,此阵,并非浑然天成,而是拼接之作。”
哗哗舆论中,那套阵法已然被华服少年托起。满打满算,一千万的下品灵石,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被移到了邱姓修士身前。
邱姓修士还想要极力辞让,却都被少年的皱眉给抵了回去。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少年应付着四方阿谀奉承,漂亮的场面话从口中游刃有余地接连吐出,同韩景的传音中,那份人前的谦逊却逐渐退却,语气中透露出的,竟是难以掩藏的不屑:“这场拍卖过后,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至于这套阵法为什么会从万刃城流出,就要交给韩家人,去好、好儿、想、想、了。”
人声喧嚣,覆压在穹顶之上,坠回场中时,只叫韩景觉得沉闷异常。
这场拍卖进行到这里,已经完全变了味儿。
就算是看见“自己”炼制的阵法被当做压轴的拍品时,韩景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拍卖会,只不过一切太凑巧了些。
原打算先套套话,在拍卖结束之后,或挟持,或利诱文家这位公子,要求去见其族中长辈,就能将计划顺利实施下去。
但现在看来,这位来自福寿城的嫡系公子并非蠢笨之人,韩景此番是误打误撞,全程看完了他做的一场戏。
不过好在,他虽聪明,可却刚好聪明到了能为韩景所用的程度。
“当众拍下这套阵法,由传言去散布邱家在福寿城眼中有如何高的价值,不失为一个捆绑邱家的办法。
但公子可否为我解惑,为什么要让韩家怀疑当初歼灭万刃城时,城中仍有修士逃出?”
华服少年嘴角挂着温良的浅笑,如众星捧月,立于人群中央。
他将目光在场中略扫了一圈。韩景能感觉到,方才有一份极具侵略性的神识从自己身上掠过,只是他将修为压制在了筑基初期,看上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少修士,华服少年的神识并未在他这里多做停留。
“没什么。
就是提醒他们,别忘了定期查杀害鼠。”
找寻不到那只藏头露尾的“害鼠”,华服少年语气中轻蔑更甚,“在竟遥城这种边城,很难有修士知晓如此多万刃城之事。阁下不想对此做些解释吗?”
舆论的中心,邱姓修士小心捧着那轮阴阳图,像是接过什么封爵袭位的印信,神情中满是激动。感受到阵法的震颤,小蛇伏卧在图上,隔着光幕懒懒抬头看向他。
韩景望着翕动于阵法中的黑白之气,半晌没有回话。
神识再次扫过,又是一轮默然交锋将毕,肃杀之气缓缓在两人之间凝聚。
他将衣袍理顺,不急不缓,从坐席上站起。
身如青竹,卓然而立。
拍卖场的坐席为方便展示拍品而设计成了阶梯式。他站在高处,眼睫低垂,半掩住眸中绿渊,几乎是以俯视的姿态,与华服少年目光相撞。
“元幸真人近来无恙?”
韩景对他目光中的凶厉毫不避讳,反而以上位者的身份回望过去,“想必万刃城倒台之后,福寿城能将多个世家收入麾下,共营贩私生意,其中少不得真人费心,四方奔走。”
“你是何人?”
不待他话毕,华服少年连一旁修士的奉承都顾不上回应,劈头盖脸地传音逼问,似乎厌烦极了这种被人俯视,丧失主导权的感觉:“你敢这样出现在我面前?不如我现在就割下你的人头,得闲再查明身份?”
“文统公子勿怪。”韩景声音平缓。
他没想到这位文家公子反应会如此强烈,再拖下去,怕是会生出异变来,只能调快谈话进程:“公子少年英才,福寿城送公子随元幸真人一道前来,想必是有意为公子积攒人脉,方便日后公子掌权,仍能将这条财路稳握己手。
某听闻现任福寿城主正在为闭关突破备置资源,城主之位即将空虚;又闻文盛姑娘年不过两百余岁,便即将突破尊者境,与天争道。论天资、修为、阅历,文盛姑娘都可接替大任……”
“你最好能说出保命的话!”
随着韩景的论述,文统身形愈发僵硬,目光如两道针锥,几乎要刺穿虚空,钉在他身上。
“某有一投名状,能让公子从此绕过仇家,直接与天衢宗联络,走通贩私渠道。其中利益增幅,足以为公子争夺少城主之位添一份筹码。”
若将无量仙域比作俗世中的王朝,将韩家看作皇族,那么福寿城的文氏,便是异姓王。
少城主之位,意味着无穷资源供奉、意味着举族之力的培养、意味着终有一日会统领一方。
更进一步,则是意味着获得无尽寿元、无上修为的叩门砖。
涉及到如此大权的继承,只要有资格、有野心者,都不可能不争。
“投名状?不过是只筑基前期的害鼠,你有什么资格向我投名?”
虽这样传音,文统却还是眸光一凛,明显有些心动,“我怎知你所言真假?将你擒拿起来,用追魂术挖出实情也不迟。”
又是一阵几乎凝实的沉默。
韩景望着他,倏而轻笑,微微摇了摇头,眸中的柔光衬得他很是温驯:“文统公子不必知其真假,至于我的资格……公子可以先自视丹田,观察其中有无碎身阵存在。”
文统闻言大惊,强撑着的从容气度险些维持不住,匆忙运转灵力自视体内,似乎想不明白一个筑基初期的少年,是怎么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握住他的命脉,脸色愈发阴沉:“你敢!不止元幸长老,这次集会,单是尊者境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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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三位随行……”
“某自然知晓!”韩景沉声打断他,“所以某虽是无牵无挂的害鼠,可若非必要,却也不想启用阵法,叫公子修为尽毁,玉石俱焚。”
这种世家子弟、尤其是被寄予厚望的宗族后辈,都会留一盏与自己命运相连的魂灯在宗族内。
魂灯能够实时显示该弟子的生命体征、所处方位,方便宗族对其进行保护,或者其在犯错时擒拿格杀。
这些灯盏的细微变化不会被宗族在意,只当是弟子成长中的正常磕绊;但若灯盏熄灭,昭示弟子处境凶险,亦或未及保护便已身亡,这些事件就会视弟子身份高低,被宗族迅速归类处理。
更别提韩景现在威胁的,是福寿城少城主人选,对方的后台,此时还就在鸿永楼中。没人想看见碎身阵真正启用。
“不知某现在是否有资格,请公子收下这份投名状。”
他一面冷声说着,竟微微欠身行礼,不再传音,而是用恭谦地恰得其分的声音道:“见过文公子。一别数日,竟在此巧遇,不知公子是否愿意就某曾言之事,移步详谈。”
围在文统身旁的修士就算再迟钝,此时也发现了异常,纷纷将目光向韩景投来,眼神中或疑惑或打量。
没人认出他的身份。
他看见文统将指甲扣入手心,绷紧后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却始终没有出声回应,像是在挣扎着什么。
“公子不必求救。某本意是与公子互利,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公子若仍存疑心,某不妨现在就与公子直言。
数月前有一修士为仇家老祖所擒,此后天衢宗便遣人至仇家,并将几批次储物类法宝的空间停用,谈判交换这名修士的条件。
万刃城有一追踪秘术,可凝实怨气,为死者追凶。某能依据此术,找出那名修士所处何地。这份情报在天衢宗面前,应当分量颇丰。
公子若仍存疑,可以带某面见元幸真人后,凭真人处置此事。”
文统原本还在犹豫,与他默然相对,却在传音中听见韩景说可以去面见元幸真人时猛然抬头,眼中那份犹豫完全转化成了不解。
韩景清楚他在不解什么:元幸真人修为高深,若韩景挟持着自己出现在真人面前,那当真是蠢事一桩,这比他自己求救都来的容易。真人一个念头就能杀了韩景,解除化丹阵。
当然,若韩景有情报,那就施完搜魂术再等他痴傻着自生自灭,时间不会太久。
总之只要面见真人,此后的路不管韩景怎么走,几乎都是死局,而自己,若情报是真则大功一件,若情报是假也无可厚非。
难不成,这人真的蠢成这样?
文统皱眉看着他,目光闪动,半晌也没等到韩景继续耍什么心思后,他不禁嗤笑一声,似乎确定了是自己多疑,此前把韩景想的太过精明。
至于韩景,他虽然不能完全确认那妖修是否是破局关键,但他可以挑出明面上的信息,真假掺半地叙述。
无论交易的核心缘由是什么,仇府都绝不会对文统这种出门历练的小辈透底,所以,文统无法实时对这番话做出判断,唬住他还是很容易的。
“没想到竟能在此……与万兄相遇。”文统佯作惊喜,转而向身旁微微颔首,“抱歉诸位,我今日有事先行一步,你们同游便好,消费都由文家承担,权当我为此番失陪致歉。
话毕,他回过身,向上方、拍卖场出口的方向抬臂指引,目光一寸不移地直视韩景。
“请万兄,同我至云上城清谈。”
5. 垂饵虎口
拍卖场遣出两名元婴初期的侍者护送文统回云上城,韩景就在不近不远的位置,与他并行。
一路无言。
去往云上城文氏暂居所的通道隐没在几处屏障后的人造洞窟中,洞窟四壁若烟石丛生,承载着传送阵的圆坛被包裹在中央。
韩景从前常见到这种奇石。他的炼阵室外便栽了几簇若烟石,每每从旁走过,都能看到其中白雾流转,很是漂亮。
圆坛宽十余丈,雕工精巧。两名侍者止步其下,静候一旁。
文统深深看韩景一眼,与他隔开些距离,相对而站。抬起手臂,一道金色符文快速在他掌心成型。
他将手掌翻转,柔和的金光顿时与圆坛相接,其上纹路开始反出异样光华,蓝色光幕围绕着边缘升起,传送阵法自圆坛内部浮出。
失重感自脚下攀上,蔓延全身,再出现时,二人已经在一座古朴庄重的大殿中央。
咚!!!
异变突生——
毫无预兆地红光骤然大作,血色飞鸟遮蔽了全部视野,如喷薄爆发的滔天烈火自四面八方无孔不入,携带刺耳音爆尖啸着冲向韩景,刀锋般的翅膀飞扑撞上白色光幕,接连碎灭,转瞬间又有新一轮飞鸟补充冲上,叫光幕摇摇欲坠,形势渐危,白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
光幕中忽而传出一声痛苦嘶鸣,空阔诡谲,仿佛穿透了远古的无穷岁月。光华流转的亮白色长身猛然自其中腾飞而出,水柱激荡在其苍蓝背刺之上,腹生四足有须无角,赫然是一条即将化龙的白蛟。
韩景从方才踏上圆坛时就已暗暗催动阵法。这是他唯一一套接近地品高阶的阵法,半成品,但短时间内在尊者境修士手下保命,倒也足够。
“万刃城韩景!请见……元幸真人!!”
白蛟奋力盘旋着正在消散的身躯将血色飞鸟冲散,韩景虽处在防御阵法之中,但尊者境随手打出的功法却还是在被削弱过后仍有余威渗透,震得他五脏六腑翻涌欲碎,经脉盘旋在断裂的边缘,一颗绕着阵念的金丹在丹田处旋出汩汩灵力洪流,维持着他神智清明。
过了一息、或两息,韩景只觉得这段时间如有百年之久。伴着万鸟啼鸣,虚空凝结,血红色的视野顿然消散,防御阵法也达到了破碎的临界点,连同白蛟阵灵一齐,土崩瓦解。
韩景的身形风摇般晃了两晃。他粗喘几口气,抬手用灵力拂去脸上血迹,有些迟缓地转身,面向偏殿方向,作揖一拜:“真人……福寿安康。”
“你就是韩景?”文统就站在不远处,毫发无伤。他看向韩景的神色越发复杂,像是对韩景的身份早有预料,真正确定时,却还是不愿置信,“你竟然能活着?”
韩景仍保持着作揖的姿态,小幅度向他偏头颔首,表示自己听见了,只是不想回复。
片刻后,一股强力突然裹住二人的身体,猛地一卷,两人便穿越层层坚壁,瞬移至一间雅室。
檀香清冷,铺散在空气中,清脆的瓷器碰撞声有节奏地传出,在韩景落地后仍响了一阵,叮叮当当煞是悦耳。
一名修士自屏风后出现,示意他们进去,之后与他们擦肩而过,反向走出雅室。
文统警惕望他一眼,大步迈出。韩景又是欠身一拜,闭上眼稳了稳气息,才恭恭敬敬跟在其后。
黑白水墨交织的屏风后,一中年女子正站在案旁,身着紫红长袍,雍容华贵。她手中动作不停,用茶筅击拂着盏中茶汤,乳雾汹涌,绵软一团伏在茶汤之上,抱着茶筅上下浮动。
茶沫盈盏后,竹制茶筅带着小山般的细腻泡沫,被缓缓提起,搁置一旁,低沉温润的人声传出,代替了茶盏碰撞:“最近看了些俗世的话本,很有意思。我跟着学了点儿泡茶手艺,过会儿请你尝尝。”
女子自然地抬眼看向韩景,又将目光移到文统身上,神色中带着长者特有的柔和从容。她轻叹一口气,吱呀吱呀地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到两人正前方。
“万刃景……嗯,现在不该这么叫你了,就叫韩景吧。”元幸真人语气很随意,坐姿也随意,跷起脚正对着二人,“韩自秋那个老狐狸,我就知道她不能真的放任你去死。等了几千年才养出来这一支苗子,你要是死了她可得心疼坏了。
这些年东躲西藏,不好过吧?我看你方才用的那套防御阵法,只差一点儿就能摸到地品高阶的门槛儿,资源匮乏还能搜罗到这么多炼阵的材料,不容易。”
元幸真人边说着,两手还冲他竖起了拇指,灵气从眉宇间溢出,像极了一个夸奖小孩的长辈。
“多谢真人。”韩景清楚知道这可不是什么慰问寒暄,只简短地答了一句,便没了后话。
元幸真人又看向文统,眉头微微蹙起,声音中却没有任何怒意,全是对小辈的宠溺无奈:“不是说了别乱跑,怎么还带着他们在楼里招摇过市?你看,这不就被人挂上碎身阵了。”
“长老……文统下次定提高警惕,不会再犯。”文统好似被家长拉偏架的小辈,一面低垂着头,信誓旦旦地认错,一面冷眼瞥着韩景,为自己有靠山依赖而自得,接着又抓住这个成为焦点的机会,炫耀玩具似的自傲道:“长老,我方才送了邱白一份人情,收效不错。”
“邱家那个很有天赋的小子啊。”元幸真人看着天花板回忆半晌,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笑道:“你呀你,那些手段也就在你们小辈之间耍耍了,别总拿出来显摆,被人看了笑话都不知道。”
她旁若无人地叮咛文统一阵,又看向韩景,将嘴角弧度收了一些,但仍眉眼如月,笑意盈盈,“说说吧,来见我,你打算拿什么保命呀?”
前面的交谈不过是些含沙射影的试探,韩景等的就是元幸真人主动切入正题。此时后退半步,又是欠身答话,“时间前推四月有余,竟遥城曾有一妖修与仇府老祖交战,两人实力不分上下。晚辈未亲眼见证输赢,但从仇家后续对这件事的处理来看,仇府老祖并无大碍。
大约两个月之前,城中有了天衢修士出使仇府的风声,储物法宝频频出现故障。半月之前,晚辈观察到城中参与……贩私生意的世家渐多,远超过正常规模。
晚辈斗胆猜测,仇家老祖在交战后将那妖修囚禁,但直到二月前天衢得到消息来访,仇府才得知其中价值。
于是仇府提出交换条件,最终却没能谈拢,这条生意链也因此出现异常,相关世家得到消息前来,一者要处理货物,二者要加入到谈判中,借这个机会,在贩私一事上多分割些利益,三是为了带上小辈,让后生力量间顺势辨清阵营,日后也好相互联络。”
他顿了一下,直起身来,正视着元幸真人毫无波澜的面容,对自己的猜测愈笃,开始抛出饵料。
“城主曾传授晚辈一套追踪阵法,可为死者追凶。晚辈能凭借这套阵法,找出那名妖修。”
他并未多言,元幸真人听罢,只是点点头,没有对此表态,反而问文统道:“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长老,若他言之有实,我们完全可以做局劫走那名修士,为单独联络天衢搭桥,从交易环节中略去与仇家,在竟遥城栽培自己的势力,进而对仇家取而代之。”文统声音中带着几分激动,又献宝似的阐述着,对自己的计划十足自信。
可是他想象中的回应却没有出现。
“万刃景这么和你说,所以你才带他来见我?”
低沉的声音渐冷,文幸长老面上笑意逐渐消散,不怒自威,与他二人间的距离似乎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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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拉远,危机感陡然升起。
“长老……”文统噎了一下,不知自己哪里行差踏错,面色瞬间苍白。
“还真是……不中用啊。”
元幸真人轻叹一声,快到看不清其形状的物体自她身后茶壶中暴起,直冲韩景。
白蛟再次盘旋着身躯挡在前方,韩景从踏上传送阵那一刻便神经紧绷,此时假婴期修为骤然爆发,解厄锥瞬息出现在他手上,条件反射般抵住文统咽喉:“我若身亡!全城都会知道那名妖修所在何地、我身死何处!”
文统被解厄上渗出的死气刺激得头颅后仰,脑海中如有雷击,邀功的资本一瞬变成韩景威胁元幸真人的筹码,他为自己建立起的迷梦被彻底推翻,冷汗顿时冒出。
“说下去。”
元幸真人撑着扶手,缓缓站起身来走向案后,那冲向韩景的物体也早已止住,悬在离他一丈远的半空,叫人能看清它的本体只是一涌清茶。
“晚辈已在城中布置两套属性相克的地品中阶阵法,一旦起阵,则其爆发可波及至方圆十里。不说韩家守军、仇府、天衢三方势力,但凡元婴以上的修士,都能察觉到此等惊变。
示踪阵会在爆炸的同时即刻启动,从爆炸中心生成阵念洪流直接与那名修士相连,无法被人力消散,但凡有心者都能够顺着洪流找到他。”
木案上刹那燃起一团烈火,扑朔张扬,但却乖巧地被圈定在一小片空地内。
元幸真人两指捏住空茶盏,用手送入火中炙烤,“引爆阵法的引线呢。”
“是晚辈的本命法宝。”
解厄锥似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黑芒在顶端螺纹处闪了一下。
“若晚辈身死、被搜魂亦或遭受囚禁,任何会叫本命法宝不慎失控的情势,都会让其开始吸收晚辈布在地品阵法上的死气,从布阵处至此,形成一条可见通路的同时,导致两套相克阵法失衡,引发爆炸。
从囚禁妖修处至爆炸处,再至晚辈所在的地方,会暴露给所有人。届时,无论其中有如何辛秘,韩家守军都能快速查明。”
话到此处,他已经将此中利害完全阐明,干脆把谁都知道无用的尖锥自文统颈部移开,像为表诚意似的,又将碎身阵给消散,“将晚辈交给韩家对前辈没有任何好处,前辈也没有必要赌晚辈所言是否属实。
晚辈此番求见前辈,是希望前辈念在曾与万刃城主少年同游,助晚辈离开无量仙域!救命之恩,晚辈日后定当来报!”
他汲汲营营地算计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握住这唯一可用的丁点儿人情。
万刃城主的旧时相交甚少,元幸真人算是其中之一。对于此等巨擘来讲,帮他进入天衢宗境内只是随手,费不得多少精力,还能顺便卖出一份恩情,若是她有难处、不愿帮,韩景也有时间有筹码,去找寻其他出路。
但她若要对韩景不利,赌韩景是不是当真能找到那名妖修,或者去排查那两套相克的阵法现在城中何处,下注的成本可就要高太多了。
元幸真人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没有选择动韩景分毫,只是冷声道:“不必日后。”
韩景大喜,这就是同意帮忙了。谢恩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她又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只有你们两个从拍卖场过来,对吗?”
文统的额头已经渗出一层薄汗,抢在韩景前,讨好似的,用有些发颤的声音答道:“禀长老,还有两名侍者。”
“他们为夺宝起了争执,一道儿死了。”元幸真人头也不抬地敲定了结局。
韩景想起方才那名向雅室外走去的尊者境修士。
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所有因素都在叫嚣着告诉他,要出事了。
“杀了他。”
6. 杯茗之敬
雅室中彻底死寂,只余案上焰火烧得噼啪作响,在韩景脑海中接连炸开。
“杀了他。”元幸真人没等到回应,又复述一遍,冷冷望向他,烈火将她身周虚空炙烤得有些扭曲,“口口声声说要报恩,连这都不愿?”
“真人……”
韩景怔愣一瞬,一动一顿地抬头看她,却没有得到其余任何指示。
他不敢相信这是元幸真人本意,于是又警惕地将目光投向文统,却正对上他那双惊惧到极点的眸子。
“不,家主说我会是下任少城主,你们不能杀我……”
文统显然比他更熟悉元幸真人的脾性。他颤抖着快速摇头,眼中的生机逐渐被绝望蚕食,身为天骄的自傲早已覆灭,目光在两人间无措辗转。
他小步后退着,最终转为爆发全部修为,拼命想要逃远,却在转身的那一刻,身形僵在原地。
噗。
韩景的视野又被一片血红淹没。
铁锈味儿骤然刺入鼻息,他呆滞地抬手,抹去眼睫上的淋漓鲜血,目光随着手指移动瞥向下方,看见因为离得太近,同样被溅满鲜血的白色布衣。
噔。
他没能站稳,向后踉跄一步,松开刚刚被塞回到手上、还在向下滴着连串血珠的解厄,不可置信地望向元幸真人。
咚。
文统双眼大睁,双手还压着丹田处的血洞,试图自救,头颅就这么从断了一半的脖子上,滚了下来,砸落在地。
咚咚。
头颅带着一路鲜血,滚到韩景脚下。韩景强迫自己冷静,但紧绷在神经中的那根弦,还是被这幅景象给轻易扯断。
血在他眼白上漾开,如难以除尽的赤潮,覆住了那潭绿渊。
“为什么……杀他……”
那涌染成了血色的茶水从文统背部刺出,裹着被击碎的金丹碎片,成股落入元幸真人手中茶盏。
茶盏已被烤得极烫,底部呈现出与焰火相同的透红。茶水甫一落入其中就开始沸腾翻涌,血沫浮上又被压下。
白雾升腾中,混在其内的金丹碎片渐溶,浓郁到极致的灵力失去束缚,挣扎着向外喷薄,却最终被茶水拢住,安蕴其中。
元幸真人捋着袖子将茶盏又在火上烤了几圈,抬手指指他:“你杀的。”
这三个字如同利刃,捅进韩景脑海,不住搅动。
他将自生死台来到此处的所有棋步都算过一遍,仍是不解,只能拥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悲凉恐慌,呆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前一刻还将她视作依赖,现在就能如此轻易地结束他的生命。
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借他的身份杀死他。他只是想活着,没人该为此付出代价。
此时此刻,文家想必已经得知文统死讯,而他就死在自己的本命法宝之下。
但人真的是他杀的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与拍卖会上用来做戏的阵法一样,从他踏上圆坛的那一刻,文统,就已经是为他所杀了。
“年少不懂事儿,常与韩自秋往来。就这芝麻大点儿的人情,她都嚼烂了,你又来嚼一遍。”元幸真人很有耐心地用血水溶着那枚金丹,低低抱怨着,“把你混在一堆准备送去天衢的货物里,这个忙我可以帮,但你现在就得把恩给报了。”
金丹碎片完全溶解,血水覆上鎏金般的色彩,被她端离火上,“你在传送阵上做了手脚,将文统带到别处杀害,你们二人从未踏进过云上城。记住了?”
寂静。
元幸真人并未在意韩景闻而不答的失礼,她盈盈握着茶盏,步态从容沉稳,悠悠向韩景走来,见他因为恐惧而全身紧绷着后退,不由发出一声轻笑,“你怕我?因为姨姨杀了他,嫁祸于你,你看不透姨姨想干什么,对吗?”
这番话依旧没有得到回应,韩景被本能支配着想要远离她,直到后背抵在屏风上,退无可退,她仍兀自解释着:“文统在修炼上很有天赋,但他不如你,更不如文盛姑娘。
修真界最不缺的就是不上不下的天赋,他死不足惜。
而且他太蠢了。他蠢就蠢在觉得自己聪明。
刚握住了一点把柄,就想推翻数百年的合作,看不见其中千丝万缕的纠葛,此为失察;轻易相信敌对的修士的话,认为自己能压过对方一头,此为自大;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机会为己所用,搭建自己的权力体系,此为野心。
其实蠢不可怕,可怕的是有野心、有地位的蠢人。城主很看重贩私生意,让我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教他为人处事,可他悟性太差,太叫人失望了,活着,只能浪费本该给文盛姑娘的资源。”
元幸真人已经行至韩景面前。她身量很高,韩景又因年少,尚未发育完全,此时便只能抬头仰视着她。
“但是他不能由我来杀。呵,城主可喜欢他了。”她玉葱般的手指将茶盏端平,送到韩景身前,等他接过。
韩景怎能不明白此举何意,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接过那汪血茶,更别提喝下。
元幸真人也不恼,将威压稍稍散出,淡然抬手,掐住韩景下颌,将茶盏移至他唇边,缓缓倾倒,没有因韩景的咳嗽干呕而停止分毫,“因为文统和他年轻那会儿很像,他们啊,都一样的蠢。”
血水涌入口腔,浓重的腥甜气息灌满五脏,叫韩景想起随韩自秋修习六爻阵道时,便是这种滋味。
混沌中争相吞噬着自己的生机,将投入秘境的“虫蛊”杀尽,尝遍死亡。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文统还未凉透的尸体,恶心到不断干呕,想用舌头将侵入的血水抵出去,元幸真人就用灵力操纵着,帮他吞咽得更加顺畅。
血水混着金丹溶成的灵力入腹,在元幸真人的辅助下,不受他控制的在丹田处凝成印记。
韩景知道那是什么。他从前用的所有法器、炼制的所有阵法,都会被家族打上这种烙印,用作追踪。
正是因为它的示踪属性,世家弟子如果出门在外遇到危险、需要日后寻仇,或想在身死后为家族指明凶手时,都会尽力留下这种印记。
换而言之,从现在开始,韩景的行踪就会完全暴露给福寿城。
那个以为他刚刚杀了少城主人选的家族。
血水不听话地顺着他两颊流出不少,但元幸真人在感知到印记已成后,对此也不甚在意了,一口气、几乎是泼洒着,将血水全部倒完,“帮我把韩自秋引出来吧,她最舍不得你了。
你都能活下来,她不可能真就那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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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
韩景被她放开之后匆忙拂去脸上血迹,本能地想要将喝下去的东西全部呕出,可满溢的灵力已经辅助着血水渗入四肢百骸,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无能分离出来。
元幸真人在他濒临崩溃,半跪在地上干呕时,已经走回了木案后,坐到梨花椅上为自己端起一盏茶,对着这副场景看了半晌,调笑般开口:“就这么不喜欢姨姨泡茶的手艺?”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剧烈的咳嗽声才渐渐平息,韩景最终还是缓过劲儿来。
他扶着屏风站起,眸子有些发红,直直望向元幸真人,哑声问道:“我什么时候能走。”
元幸真人品一口茶,状似思考,扭头看了眼并不存在的窗户,迟疑道:“我手下的人会追杀你,但办事不力,找不到你……福寿城离这儿有点远,以我的正常速度,两天左右能到。但你杀了文统,城主那边估计会去征用大型传送阵,他修为又比我高,大概……两个时辰就能到这儿。”
“还有,”元幸真人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正了正,贴心纠正了他在理解上可能存在的偏差,“我只是把你塞到一堆货里,不负责把你送出无量仙域。
韩自秋把你教坏了,总喜欢让人赌。可我不喜欢赌,我喜欢看别人赌。
现在,你要不然闹出点动静,要不然就赌一赌,究竟是天衢先放货入境,还是福寿城主先找到你吧。”
元幸真人又小酌一口清茶。
韩景拳头握得发白,呼吸都开始发颤。
原来元幸真人不打算杀他,也不打算放他,而是选择将他悬在生死之间,好能争取出时间,处理他埋在城中,随时会引爆的阵法,顺便再叫他背锅当靶子。
如此来看,他和文统何尝不是一样呢。
竟然自大到以为自己算计好了一切,以为自己能掌控事情的走向,殊不知从第一步开始,就已经在按着别人定好的结局前行。
元幸真人食指在虚空中一划,他身边的空间顿时被撕裂开来,传送入口如剜肉透骨的刀伤,血红的外周包裹着苍白内核,传出阵阵吸力,指引着人走入。
“走吧,带着这印记出去逛逛。
不用想着找别的路子。依现在的情况,若是真想活,就顺着我给你指的路,把局面搅乱了、闹大了,说不定韩自秋那尊菩萨就露面救你了。”
到时好一网打尽吗。
韩景垂下的发丝顺着吸力飘向入口。他没有立即动作,仍是望着元幸真人,连自己都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沉声发问:“真人就这么确定城主没有仙逝?”
元幸真人把玩着茶具,低笑一声,眼也不抬地回应:“你是不知道她年轻时候,光是为了万刃城那几条灵脉,就在嫡系和几条支脉间斗来斗去,假死了三次不止。
她惯会用这种手段,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见得改,得等旁人逼她,才会跑出来,到明面儿上继续跳来跳去。”
说罢,她又看了一眼并不存在的窗户,目光好似已经穿透重重坚壁,越过群山众城,看见从福寿城赶来的那道身影。
“方才是两个时辰整,现在只剩不到两个时辰了。有些布置还需你花些时候呢。”
她将茶盏放置案上,仍眉眼如月,十指交叉看着韩景。
“快逃啊。”
7. 心变掌中卦
冷,附骨的冷。
这是韩景步入存放贩私货物的空间后,最先感受到的。
神识被限制展开,入眼皆是天地初开般的混沌。
陈旧的血腥气像在酒窖里封成了佳酿,迫不及待地冲撞着七窍,向内挤入,棉絮般罩在韩景身周,浑浊厚重,似要将他也浸出味儿来。
“怎么会有血气……这些世家到底在向天衢兜售什么?”
异样的预感涌上心头,韩景紧锁着眉,在原地留下一处印记,神念微动召出解厄,斜持在身侧,缓步前行。
他用灵力抵住那股出自冰系阵法的冷意,但没有将血气屏蔽在外,他要循着这味道,在混淆人感知的迷阵中找寻方向。
浓白的雾气潮湿到窒息,无论向何处望去都无一活物,未知区域不知有何种危险正伺机潜伏,叫人在精神紧绷下,不住去想象每次风吹草动之后,都可能是一场殊死搏斗。
“这应当是布置在核心地带外的阵法,作困敌或杀敌之用,拦截通过非常手段进入空间中的修士,保护货物。”
只是究竟是困还是杀,目前就不得而知了。
向前走出一段距离,迷雾依旧,那股血腥气也没有靠近的预兆,似乎是被均匀平铺在这方空间,并无起源。
但针锥般刺来的尖锐危机感,又昭示着前方必有一源头。尚未触及根本,是因他还在原地踏步。
韩景神色愈发凝重,去感知最初布下的印记,发现自己距那处印记已有一段路程。
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内他的确移动了,但在空间上的位置确仍没有变。
实在诡异。
他停下步子,细细感知着周围事物的变化。
刚进入时只觉寒冷,但现在静下心来再去体会,却能感到阵中冷意正在蚕食他外放的灵力。
这种变化如同千万蛆虫小口嗫食着猎物,酥麻的痛痒之意随之爬遍全身,要叫那抵御侵蚀的屏障处处皴裂。
这可不是好事。
“能够吸收灵力,削弱修为的阵法……看起来可不像温和的困阵啊。”
韩景一面将防护罩加厚几分,一面又沿途布下一枚印记。这点灵力损失他还耗得起。
修士的脚程很快,即使在警戒周围环境的情况下,短短半刻钟不到,也已行出十数里。
按特定顺序将印记布置完全后,他将速度缓下,指尖燃起一点白芒,所有印记随即在识海中亮起,光影交杂间,竟闪烁着迷阵图上凝成一道符文。
这是辅助总览阵法的术法,他在万刃城时所创。
光亮自他脚下渐强,向外蔓延开来,速度节节攀升,以自身为核,爆发出气浪冲击着迷雾,将雾气搅扰得翻涌不止。
若不出意料,这道符文所经之地会展现出完整的阵法布局,印在他识海。届时便能判断此阵特性,探寻破局之法。
但符文的光亮最大范围辐射后,却悠悠熄灭,并未形成预期中的图案。
“原来如此。”韩景沉思片刻,心下了然,解厄顿时从他手中飞出,悬在空中,“这里并非一套完整阵法,真正的阵法被布置在外部空间,只是余威在穿透屏障渗入。我现在所处的,是嵌套在外部空间中的次级空间,若是将其当做阵法去破解,怕是直到被吸干灵力也走不出去。”
既已知晓其原理,下一步便是将这限制活动的囚牢破开。
灵力飞速运作间,黑色纹路向四方辐射蜿蜒,巨大的八卦图案缓缓成型,韩景立于中央,被衬托得无比渺小。
他双手结印,层层光幕登时升起,符文爬满其上,六爻高亮于身前,阴阳相异,排布有序,其本卦已有定论。
这是他为这方空间算出的卦象,却并非他想要的结果。
他要为这方空间,另起一卦。
解厄剧烈颤动,六爻变化出残影,随着他灵力运转,八卦破除了阻力般开始旋动,太极图中黑白两仪极巨玄妙,光幕上晦涩符文流转不断。
随着一声高亢的兽吼,六神骤然跃现在虚空,团团黑气向其半凝实的身躯汇聚而去,青龙在东,朱雀在南,白虎在西,玄武在北,勾陈螣蛇于中央衔尾相环。
五行元素相生相克,出而复灭,六亲所栖之灵体旋于外周光环,被从六爻中剥离。
六神实体已现,饲五行而食六亲,凶厉善斗而互不相让,相搏相噬间黑气如血注般喷薄涌出,一时间云翻地陷,啼鸣嘶吼震天。
功法很快运转到某个临界点,符文高速升腾间,神兽斗之弥繁,那变化中的初爻竟顿然定下,其余五爻似知天命已逝,紧随其后。
白色光点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成骄阳般的巨大光团,全数被收入解厄之中。那是支撑这方世界存在的天地能量。
白虎感知到能力流逝,不甘般爆发出一声嘶吼,飞扑而来,似要将这毁坏空间命数的罪魁祸首拆吃入腹。
韩景神色一凛,八卦中登时爆发出刺目白芒,自八方刺处,编织成链将其紧缚,封入爻中。玄武昂首蓄力,未待动作,亦为六爻所困。
“白虎玄武得势,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韩景面若寒霜,心念微动,六爻登时散于虚无,符文八卦扑入地表,亦无踪影,一切重归寂静,仿佛方才种种皆是幻梦。
可有些命数,确已被在现实中更改。
依初次之卦,这方空间至少还能存在十年之久。
但从韩景后赋之卦来释,其寿只余三息。
韩景脚下狂震不止,上空猝然爆发异动,风雷巨啸之声刺入耳中,如天外有人横刀立马,一击斩断苍穹,一线天随之破裂,柔亮的蓝白光芒射入,如天地初开般驱散混沌。
一息。
地品低阶防御阵被启用,笼罩在韩景身周,又一白蛟盘旋其上,作出伏击姿态,长身弓起,眸中映出天裂。
天地翻覆中空间畸变隆起,韩景腾身悬空,俯视飞速生长的山峦,白雾如野马,驰骋在山谷之间,直至天触地而地接天。
两息。
万籁俱寂,天地合为一线,乾坤平衡不再,两仪颠覆,阴阳逆转。
韩景栖身漆黑一片的虚无,调动全身灵力,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局面。
三息。
一刹那风云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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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虚无与现实相消,瞬间败下阵来,无数黑芒自四面八方急掠而来,紧缩为一团,没有丝毫杀伤力便皱在一起,拢缩成点,最终消失不见。
光亮随之爆闪而至,新的景象出现在韩景面前。
是突破次级空间后的外部空间。
刺骨寒意猛然扑在防御阵法之上,顷刻便叫其上密密麻麻覆满了冰晶。
韩景并不意外,他的视线从中穿过,将身周环境尽数收览。
此处,天只高两百余丈,他现在悬于高约百丈的半空,几乎是正处在天地中央。
而令人惊奇的是,向四周环望,可以看见数千个水晶球般的圆形物体悬在空中,透亮空明,在弧形表面照映出天地。
“如此多次级空间,果然是天衢宗的手笔。”韩景不吝赞叹。
可再仔细看去时,他却发现了异样。
水晶球上表面的天空仍旧蔚蓝而洁净,如有不可侵犯之威严,可其下表,却如被置入烈火,陷于白泥,一片炼狱般的景象。
韩景心中一震,低头看去,冷意登时附上手足。他觉得,他知道那股血腥气是从何处飘入次级世界了。
长宽三百里的空间横尸遍野,是无穷无尽的修士死尸为大地织成的肉衾。
从脚下看去,一开始是三两个修士陨落在十丈方圆,接着是七八个,数十个上百个……直到密密麻麻摞叠在一起,拱成尸山,分不清数量。
“怎么会……”
这可是装载贩私货物的空间,怎么会有如此多死尸?
韩景被这番景象震惊得无言,虽然在刚进入次级空间时便有了心理准备,但直晃晃地看见这般炼狱,还是不能做到心绪平静。
尸体或站或躺,千姿百态,都被在极寒中冻成冰石,永久固定在死亡那一瞬。
他小心翼翼降下,悬在一具尸体旁。那修士的嘴巴大张着,一只手用力抠抓在口鼻前,试图用体温捂热冰锥般刺入肺腑的空气,他头颅扬起,结霜发白的眼球定定望着前方,另一只手也向那处方向探去。
顺着他挣扎扭曲的手指向远处看,正是如通天之峰般堆积的修士的尸体,尸体围拢的正中央,有一道白色光柱竖亘在天地间,熠熠生芒。
韩景探下手去,虚按在他天灵。已经筑基的丹田处感受不到丝毫灵力留存,全身上下无一伤口,可以确定是被这座笼罩整个空间的阵法吸干灵力后,在极寒中活活冻死。
向前走,越来越多的尸体堆积。韩景发现,越是前行,尸体的修为就越高,表情就越痛苦,身上也开始有了血淋淋的创口。
奇怪的是,这些创口都不是与人搏杀所制,更似在绝望中抓挠出的条条血痕,出于修士的自我戕害。
再往前,多了血肉横飞。是自爆。
他顿了半晌,开始后退。
体外的防御阵法开始在极寒中传出轻微的碎裂声,他不能去赌自己能否受住这座起码要达到天品低阶的阵法中心处的威力。
待退出一段距离后,他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在自己眉心种下一层禁制,深吸一口气,竟缓缓撤去防御阵法,直面严寒。
8. 济霜雪
空间中并无烈风,有的只是极致的寒冷,冷到疼痛感瞬间流淌全身,冷到血液都要凝固,灵力都要冻结。
在次级空间中的那种虫蛇嗫食感被无限放大,不再是酥麻,而是完全蚀骨的剧痛,像是虫蛇已经钻进了四肢百骸,从内部用尖牙成条撕扯着血肉咀嚼吞食,灵力不受控制地迅速流逝。
韩景只感受了一瞬阵法的原生威力,就急忙用灵力在身周形成一层壁障,将其削弱。若不然,他确信不出一刻钟,自己也会成为一具无名死尸。
虽说有防御手段,这阵法短时间内不能置他于死地,但元幸真人只给他留了两个时辰,他必须尽快破局。
在这长宽三百余里的空间中,顶着完整的阵法威力,像在次级空间时一样,布置印记来探查阵法,对他来讲,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他只能循着心中对此阵的初步猜想,亲身步入其中,探寻破局之法。
韩景踏着虚空,缓步行进着,从修士零星的死地,直至方才回退的地方。这次没有防御阵法的保护,他才切身体会到修士死状怪异的原因。
一开始,寒冷中不止有阵法对灵力的吞噬作用,细细感受之下,竟能发现其中还藏着一丝玄之又玄的气息。
但韩景抓握不住,体会不出,只能试探着继续前行。
走着走着,痛感中又出现了痒。
那种痒逐渐扩散全身,刚开始还可以忽视,后来越来越浓、越来越重,不止皮肉,更是五脏六腑都极巨的痒,痒得抓心挠肝,摘胆彻骨,痒到想把自己的心脏剜出来用力攥裂。
虫蛇噬咬的痛仍然刺激着神经,贯彻肉身的痒更是变本加厉,直捣元神,叫修士即使元婴出窍也无法规避。
在非人的折磨下,精神很快出现了代偿,开始混沌起来,也就是在这濒死的时刻,韩景完全抓住了那种玄之又玄的气息。
那好像是,生机。
是濒死之人最渴望的,生机。
从他体内流逝,从通天光柱中散发。
他飞蛾扑火般被诱导着前行,忘记了防御,只想在绝境中拼死一搏,抓住那份生机。
痛感和痒意愈发强烈,将他的精神一遍遍洗涤,在理智即将剥离身躯的最后一刻,记忆囫囵回流。
他如被掷入深水,无数声音从岸上朦胧传来。身子愈发下沉,光在水层中愈发黯淡。
“……活一个……荣幸……传承……”
“……救我……求你……去死……”
“……更改……触怒天道……”
“冥顽不化!”
眉心金芒一闪,禁制骤然破裂。
韩景神志迅速回拢,意识到自己身处何等险境后,立即想用灵力将阵法侵蚀完全阻绝在外,可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运转灵力,连轻微的肢体动作都如有千钧重,几乎已堕入死地。
好在防御阵法还在半启用状态,此时能被轻易召出。他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笼在其内,双眼发直地大口喘息,视野全黑了好一阵,止不住后怕。
痛感和痒意迟迟未能消退,但灵力已能够勉强运转,他看着摇摇欲坠的光幕,开始快速后退。
“这阵法是……”
“哎——”
一声不属于他的呼喊传来,从上空。
解厄倏地出现在韩景手中,他抬头望去,目光凌厉。
一名修士正半蹲在一处被蛮力斩开的空间中,长刀撑着水晶球外壁,向他挥手。
“又——见——面——了——”
“?”
韩景愣了一瞬,开始爆发式后退。
负刀修士打了个招呼就不再注意他,只顾对着铺满整个空间的尸体双眼放光。
他扯了扯脸上的覆面,发现扯不动后气急败坏将刀一挥,把水晶球完全斩爆,大咧咧从百丈高空跳了下来,伴着黑火一卷,没了踪影。
不一会儿,堆积在通天光柱周围的尸山就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那动静越来越大,韩景眼见着尸体如雪崩般滚落,从高处磕绊着坠下,摔得七零八散,内心挣扎着要如何处理这般局面。
负刀修士很快就从只剩下一半高度的尸山中钻出,他正处在阵法中心,却丝毫没有受其影响,手上还多了一团硬邦邦的霜白物体,是脏器。
他用指甲刨开脏器,拿出一片还未来得及炼化的肉块,左右看看,懊恼地挠了挠头,“啊?都成块了?这还怎么打听?”
不甘地对着肉块鼓捣半晌,他叹出一口气,将肉块随手一甩,又引发一阵尸崩。
他向四周、包括悬在空中的上万水晶球看了看,似乎在找寻着什么。确认这片空间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后,反手将刀一提,就要像斩开水晶球一样,把这片空间及其阵法全部砍烂,好能从中出去。
“等等!!”
急切的叫停声传来,负刀修士顿住动作,看向远处瑟缩在冰天雪地中的韩景,疑惑片刻后恍然大悟:“别着急,我没忘了你!等我办完事儿肯定找你来拿功法!”说罢,又举刀欲斩。
“不必劳烦前辈!让晚辈来破阵便可!”阵法压迫中,韩景奋力让自己的声音传播得远些,因焦急向前挪动了几步。
负刀修士不明所以地瞧着那个小白点扑扇着袖子前行,觉得有些好笑:“你是不是轴啊?谁来破阵不都一样?行你想破就破着玩儿吧,我先走了。我还急着找人呢。”他第三次举刀。
“前辈!”
“又怎么了?”负刀修士被打断,语气中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无奈。
“前辈可是要寻一名妖修?”韩景昂首看着站在尸山之上的修士,眼中光亮愈甚。
负刀修士缓缓把刀放下,拖在地上,一个闪身就到了他面前,在百里冰封中擦出一路火花,未被覆面盖住的半张脸上惊喜之色毫不掩饰:“你知道我师弟在哪?我把带着他气息的肉块都给翻出来了,就是找不到他人影!你知道他在哪可就太好了!”
韩景又一次无比庆幸韩自秋将这追凶术传给了他。
“只要晚辈从这里出去,就能为前辈指明去处,但……”
“那还等什么快走啊!”
还未待韩景说完向他施压保命的条件,负刀修士就揪着后领一把将他提起往外冲。
韩景急声叫喊着止住他。被拎着悬在空中,转了半周,直面负刀修士后,在他不解的清澈目光中,选择把弯弯绕绕全部抛掉,只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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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点说:“妖修前辈现在处境特殊,许多势力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被囚禁的地方定十分隐秘,寻常之法不可得。
晚辈可以帮前辈找到其地,只需前辈帮晚辈做一件事用来交换。”
听到还有条件,那苍黄色眸子散发出的幽芒开始变得尖锐,韩景仍望着他,并未露怯:“晚辈需破解此处阵法,但自身修为不够,所以,想请前辈渡功相助。”
负刀修士定定凝视着他,叫身周寒意愈发锋利地围剿过来,如同千万把刀斧将他夹住,任何一处利刃都可能在下一刻挥出,毫不犹豫取他性命,“你的意思是,必须得你亲自破开阵法,才能带我去找师弟?”
韩景知道这要求听起来有些奇怪,只是他有他自己的道理,目前还不便说与旁人:“前辈修为深不可测,破开阵法所需的灵力,对前辈来讲仅是沧海一粟,望能成全晚辈所愿。”
氛围又降至冰点,韩景想着,负刀修士怕是对他这不合常理的条件满是疑虑,可惜他只能这么做。
若是负刀修士不同意,那便再退一步,虽然成功的几率会降低,却总比激怒他,白白送命来得好。
纠结半晌,正欲咬牙变更要求时,负刀修士突然动了。
韩景心脏狂震,却也想不出任何能让自己在他手中活下去的法子,无法预见死亡会来得如此突然。
他正绝望到闭目等死,就听身前簌簌响了一阵,觉得不对劲再睁眼时,看见的竟是一支毛笔和……一张纸?
“你立字据。”
负刀修士还在从储物袋中往外掏着什么,又在韩景震惊的目光中拿出来一方砚台和一块墨。
虽说都是特制的,和俗世大不相同,但韩景已经很久没看见过这么全的笔墨纸砚了,更没见过谁在修真界里用这些东西立字据。
“什么……字据?”他一时间脑子没转过来。
“立字据说,你只要自己破开阵法,就带我去找师弟啊。”负刀修士紧盯着他,言辞恳切。
韩景在确认这不是个玩笑后,虽疑惑,但照做。
他记得自己上一次接触笔墨纸砚,还是幼时学画符。但也就那一次,他用符箓炸了自己的洞府后,就再也没碰过这些东西。
韩景有些生疏地拿起笔,写下几行文字,越写越是流畅,字迹从容高古,笔力遒劲。
注入灵力,凝成印记过后,他双手平持着那张黄纸,送到负刀修士身前,为了方便查阅,他还特意将纸张向负刀修士的方向摆正。
然后就见负刀修士审视他一眼,将黄纸接过,拿到面前看了片刻,又将纸打了个旋,继续看。
韩景险些没收住面上的震撼,几次三番想提醒他拿倒了,又想了想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是作罢。
半晌过后,负刀修士终于看完了那坨文字,深沉地发出一声“嗯”,将笔墨纸砚一一收起,冷脸盯着韩景,下一刻,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马尾随着动作晃了晃:“其实你不需要我帮。”
韩景闻言瞪圆了双眼,一时想不到这又是在唱哪出戏。
负刀修士抬起手,犬类妖兽般的黑色长指甲戳在他丹田:“有人给你施了共济咒,你真不知道啊?”
9. 末日新生
韩景连忙自视丹田,除了那枚环绕着阵念的金丹,就只能看见元幸真人落在他体内的印记。
那枚……印记?
“还请前辈指教。”他心中已有猜想,却不敢由自己之口确认。
“其实你看不出也正常。那个施咒者特意把咒术融在了印记里,好像不想你知道她给你施咒一样。等你真的灵力枯竭,共济咒才会启动,从她身上渡给你灵力。”
负刀修士用食指玩着覆面上坠在腮边的金属,“也是奇了怪了,怎么干好事儿还遮遮掩掩。”
韩景又凝神将那印记看了一遍,不自觉抬手,虚抚一下丹田,虽仍心中存疑,却觉得躯体在这冰封雪盖中回温了些许。
垂眸沉思片刻后,他欠身向负刀修士施下一礼:“请前辈稍待。”
负刀修士瞧着他落到地上,逐渐向通天光柱走去,又像怕他反悔一般,高声提醒:“说好了!你破完阵带我去找师弟啊!”说罢,他还补充似的,将那张保存得一丝不苟的纸张拿出来,举在面前晃荡,“有字据!”
韩景原本心境重如落石,此刻竟也平和了不少,朝他挤出一个微笑,防御阵法又起。
他此次前行已不是出于试探,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斜持着解厄半跑半走,罩在身前的阵法迅速爬满霜花,让他似抵着半堵冰墙移动,又好似追逐着,要一举刺破在前拦路的高墙。
阵法爆出细密裂纹,被冰雪压得层层碎裂。韩景手上一翻,另一面悬着阴阳两仪的阵法快速启动,在外层阵法崩塌成片片冰晶,迸溅向八方的瞬间,布置完成。
只听得一声飘渺龙吟,韩景速度暴增,光幕疾如骤风在空间中劈出一道雪白长线,宛若游龙自天际俯冲而下,粼粼冰刃四散纷飞刺在其上,竟像是龙鳞在高速中颤动翕张,映出横尸四野、红白交掺,游龙离弦之箭般直刺那如有神圣不可侵之威的光柱。
他已经冲过七成路程,距阵法中心只剩三十余里。阵法威势愈盛,两仪光幕爆裂。
重补阵法。
又碎。
再补。
又碎。
还有一成。
压迫感让韩景步履维艰,他召出手上最后一套地品中阶阵法,这阵法并非完全防御而是注重机制,于是给冰寒让开一条通路,叫它刺了进来,一轮八卦图案随即补充旋上。
阵法承受不住多久威压,他不能继续在赶路上浪费时间。
“巽、风!”
狂风骤起,托举着游龙乘风而行。
他踏着尸山借力,带着游龙昂首,三步跃上峰顶。
光柱约十人环抱,与天交融,人立在其前只显得无比渺小。
浩荡生机被牢牢锁在光柱中,韩景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在以极为可怕的速度消逝,生机也在被大股抽走。
解厄从他手上飞离,悬在身前,只是维持这一个动作,都已经到达了他现有的极限。
“离、火!”
无相之火在他身周三丈向外吞吐,无火之形却有胜火之性,与严寒相撞扩散竟一时略占上风,暂时抵住了阵法对灵力流转的抑制。
他娴熟地双手结印,一轮小型六爻阵法就在脚下成型,与光柱互相争夺他被吸出体内的生机。
与此同时,解厄中黑白交替,就好似修士思维混乱一般,不知该以何种方式面对如此多的生机。韩景心念微动,解厄便像是为来者腾出空间,熄灭了所有光亮。
万物生于天地,生机之源,便是解厄能吸收的天地能量。
一片磅礴中,那三寸莲台悄然抽瓣盛放,光柱瞬间有了异动。
一开始是白色光点小缕飘入,后来变成潺潺溪流、汪洋涡旋,生机被从光柱中抽出,在上空盘桓,如白色巨眼投下目光俯瞰万物,无喜无悲。
韩景额上爆出青筋,脚下的小型阵法缓缓向外扩张,没铺出几步就停滞不前。
他重喘一声,体内灵力枯竭,连金丹都黯淡无光,若说再从哪挤出灵力,就只能强行榨干本源。
他在等。
最后一滴灵力离体,丹田突然涌出一股暖流,转眼便充盈四肢百骸。
真的是那枚印记。
韩景唇角微勾,全身肌肉却也在痛感中紧皱,他再次运转灵力,让脚下阵法继续向外寸寸爬出。
十丈、百丈。
十里、百里。
不知经历多少次灵力枯竭,那轮硕大无朋的八卦图案竟开始自我繁殖一般,迅速扩张,最终触及天边。
“我*,牛*啊。”
韩景恍惚中,听到悬在半空的负刀修士大声感慨一句。
生机已被解厄全数吞入腹中,白光在完全绽开的莲台上吐蕊般渗出。他抬头再看时,才发现这方天地已经暗无边际,似乎没有了通天光柱的庇护,将临末日。
乾坤。
“归!”
随着喝令,解厄登时爆出刺目光芒,八卦图案反向旋动,黑白光影扫过遍地横尸,叫万般景象诡谲怪异。
解厄光芒一闪,八卦便旋过一轮。
无相之火即将熄灭,韩景全身落满了白霜,指甲在掌中来回划过,将血肉刺烂以维持神志。
白光一闪,又是一轮。
寂静中,微不可闻的碎裂声猝然传出。
第三轮扫过。
横陈在大地上的无数具冰俑爬上了裂痕。
“这……起死回生!?”负刀修士惊声发问,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他能感受到那些已死之人的体内竟开始有了生机。
同时让这么多人起死回生,在修真界几亿年的历史中都闻所未闻。
解厄第九次闪烁后,莲台上的白光熄灭,花瓣收拢,巨型光影转动最后一次,缓缓下行,沉降在无数尸体中。
“不是……起死回生。”韩景脸上疲态尽显,向前抓空一次后,才将解厄拿回手中,“他们没死。元神还被冰封在躯体中,只是生机被抽离。好在,我能归还。”
咔嚓。
咔咔咔咔咔咔!!!!!!!!
一具具冰俑开始颤动,黏连着血肉的白霜冰雪被从皮肉毛发上抖落,无穷尽的人声僵硬传出,哭喊、痛呼、求救、绝望在天地间沸腾,数万、数十万修士,于末日新生。
尸山逐渐震颤,越来越多的修士从中爬出,回头相望时,同被冰封的思维叫神色中满是未能消散的迷茫和恐惧。
负刀修士哑声看着这幅景象,他从高空,更能看清人头攒动。看着看着,他粲然一笑,目光移向那个仍悬在消失光柱前的白点:“我算是想明白了。你刚才不叫我破阵,是为了避免阵破,生机全部浪费。那这些修士就真成了死人了。
不告诉我为何非要你来破阵,是怕我知道原因后,独吞生机吧?你防范意识很强啊?”
韩景勉强向他扬起唇角,体内又一轮灵力枯竭,忍过经脉被新生灵力浪潮涨落般冲击后,才启唇答道:“权宜之举,前辈见谅。”
他持着解厄,重重落在地面。修士们惊恐地看着这群体中唯一一个体内存有灵力的人,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韩景就穿梭在人群中,边拖着步子移动向阵眼移动,边一遍遍告诉他们,我带你们出去。
他走着,从一双双挂着白霜的眼睫前走过,从一双双僵直战栗的肩膀旁擦过,从挤着无数念头的人缝儿里,走向阵眼。
“某、送各位道友,出此绝境!”
人多杂,但静默无声。
“你,”负刀修士终于忍不住追了上来,在空中随着韩景缓慢挪动,“你非救他们干什么?跟我一起出……”
“因为我能救。”韩景想也不想就回答道,他很少打断别人说话,这次算是特例,“而且有位前辈希望我救。”
负刀修士沉默着跟随,面上的疑惑渐渐舒展。两人一空一地并行间,韩景思索中问他:“前辈是如何进来的?”
“仇府里面很热闹,我跟过去看了一眼,闻着有块石头有师弟的味儿,就跳进来了。”负刀修士如实答道。
韩景有些头痛。
他当时进来,走的是元幸真人单独展开的传送入口,只能用一次且只进不出,若想将这些身上毫无灵力的修士全部带离,他必须找一处安全的固定出入口。
绝对不能是仇府里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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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人了。”负刀修士目光突然向百里外一扫,看清了从空中落下的几道人影后,鼻子在覆面下动了动,又猛然下潜,贴在韩景身周嗅着,“熟人啊!里边有两个重伤的结丹修士,就是当时在街上被你抢劫的那俩!”
韩景脚步一顿,眼中有了光亮。
他之前将那两名修士的金丹震碎,叫他们少说也需十年调养才能运转灵力,再用传送阵法扔到城外,避免对方通过其他途径找自己麻烦,没成想竟然在这儿又碰到了。
那就是说,他们是从城外被送进来的。
现在,所有势力的主事早已抵达城中议事,能从城外捡这些修士进来的,只会是一些世家小辈。
那里,就是最安全的!
韩景思绪霎时通畅,觉得身上又多了几分力气,磕磕绊绊地继续前行,想先将此处阵法破开,别叫其中修士再一次被吸干生机,然后再计划破出空间之事。
负刀修士却没有选择继续旁观,忽地从他上方升至天际,将背上那把大刀又抽了出来,“你这太慢了。”
和无数修士一样,韩景仰头看向他。
迎着众人目光,负刀修士偏了偏头,苍黄色眸子中不含一丝恶念,直望着韩景:“因为我能帮?”
说罢,一刀劈出。
这一刀没有落点,却砍得整片空间霜雪飞悬。
韩景看见铺满空间的阵法在这一刀下显了形,一只硕大的三头玄龟阵灵刚刚出现在半空,还未来得及反抗,便被余威震得灰飞烟灭,无数符文线条随之破散。
“这可是天品低阶阵法……”他倒吸一口气,虽知道这负刀修士实力强劲,却也没想能强到这种地步,“他的修为,怕是能与城主相抗。”
又一刀落下,劈向空中的上千水晶球。
次级空间一瞬全部崩裂,数以千计的修士从其中现身,神色中尽是警戒茫然。
“都是元婴期修士,身上还有灵力波动。看来进入这片空间的修士会被筛选,元婴期以下直接放入外部空间,元婴期以上,则会落入次级空间以消耗灵力,避免在外部空间中生事。”韩景兀自思索着,又因这种残害修士的行径竟已高度系统化而心惊。
第三刀,迟迟未落。
负刀修士颠颠刀,似是砍爽了,自得了一会儿,才低头看向韩景:“从哪开口子,你说。”
韩景心绪彻底放松。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的初心只是想偷渡出境,此番是被迫卷入局中,展颜一笑,指着那两名结丹修士出现的空间:“就从那里吧,去城外,活下来的能多一些。前辈要找的人在城内,您不必多费一番功夫跟过来,待晚辈出去便为前辈指路,前辈不需旁人解释也能看懂。”
负刀修士把听话听到一半拿出来的字据给默默放了回去。
他大刀一砍,那处空间顿时被劈出一条触目惊心的创口,白日青山依稀可见,与空间中的末日景象对比强烈。
灵力从外界涌进,吸引着修士们本能地靠近缝隙,动用身上未在一轮生死中废除的经脉,大幅吸收着灵力。
从水晶球中出来的修士状态要好一些。有些修士凭借剩余灵力飞起,冲到入口边缘后,却犹豫不前。
韩景心道幸好负刀修士在这儿,秩序才得以维护。若不然,又不知会有多少残杀发生。
他最后向负刀修士欠身行礼,撑着身体飞起,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向缝隙而去,成为在前探路的先行者。
他的出处在半空,垂首下望时,正与十几个紧张无措而又杀意浓重的世家子弟打了照面。
外面日头正高,将他晃得微微眯了眯眼,绿渊在眸中闪动后,沉淀于半阖眼睫。
“少说一个半时辰了啊。”
解厄出现在手,韩景在莲花上轻轻一抚,一缕黑气悠然飘逸四散——
轰隆!!!!!!
未及半息,竟遥城中传出惊天巨响,灰烟团团升起,与此同时,一处黑芒自城中某处刺出,直达百丈高空引路。
韩景拦下数道向城内急掠的传音符,垂眸,望向十七名世家子弟,一指放于唇边。
“噤声。”
10. 图腾
修士们鱼贯而出,对外界环境多有警惕。有些修士逃亡途中,还想着从意识到大祸已成、呆站在地上的世家弟子身上搜刮些东西,韩景就无言地挡在他们身前,那些修士想到自身弱势,便悻悻飞远了。
韩景清楚,就算这些世家弟子不向家族传信,空间碎灭也一定会引起其他修士的警觉。
只是他没想到,收拾残局的人来得这样快。
一身披银甲的修士赫然闪现在半空,无声无息,他身前几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转眼间便被扼杀。
韩景惊觉不对即刻想上前阻拦,掌印相对间,骤然被一股巨力掀翻,倒飞出去撞在远处的山岩上,被砂石吞没,一臂连带肩膀的骨头全碎,肋骨也断了几根。
丹田处,灵力从印记中疯狂涌出,试图修复他的重伤,但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无能起身。
“元婴……大圆满……”
“谁**捅出来这么大篓子?”银甲修士看着空间缝隙目眦欲裂,一面眉头紧锁地质问着那些世家子弟,一面将还未来得及逃远的修士杀尽,“*的,尊者境的老东西们都跑去仇府议事了,出这么大事儿也没人管……要是处理不好,让这些修士把事情泄露出去,你们几个就等死吧!”
世家弟子皆噤若寒蝉,无人敢辩解分毫。
他一击便将数里青山拢住,功法收放间,其中修士瞬息泯灭成灰。
银甲修士身形瞬移,又将所有逃远的修士当场斩杀,唯有几个刚从次级空间被放出的元婴境修士能拖慢他的脚步,却也如螳臂当车,不需多久,便皆魂飞魄散。
“愣着干什么,还不帮忙!他们身上没有灵力!”
那些世家弟子们闻言,赶忙慌张动作,开始抽出兵刃直对俎上鱼肉。
负刀修士早已从另一处进入城中,空间中还有大部分修士没能出来,此时看见外面又一尊杀神降世,都慌了神,谁也不想在原地引颈受戮,都死命地往外挤着,期望能趁着人多,浑水摸鱼逃过去。
一时间宝光遮天蔽日,修士们为了活命,都用无多的灵力支撑着法宝运转,在绝对的人数优势下,竟短暂压住了银甲修士等人的攻势,边战边退竟也逃远了几个。
但好景不长,未及半刻,一队同样身着银甲的元婴修士接连赶至战场,出手间山崩地陷,天地为之色变。
刚刚逃出绝境的修士们明显不敌,两相过了几招便被打得溃败,恐慌中四散纷逃,不多时,便叫山谷中落了满地尸骸。
“怎么会……”
韩景都数不清自己身上断了多少经脉,低头只能看见连片的可怖淤青,他望着那些银甲修士用出的功法,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眼前景象,“怎么会、会是韩家的主流功法?这些都是……城中的韩氏守军?”
残杀还在无休止上演,数十万修士蝼蚁般被践踏。
韩景想要走出一步,但没能站稳,向前扑出,半跪在自己砸出的坑洞中。他试着勾动手指,虽痛感剜心刺骨,却好在右手还能动。
拖。
他要拖。
拖下去,拖到修士们有灵力反抗。
拖下去,元幸真人会来。
他奋力将灵力送至右臂,将仅剩的几套地品低阶阵法调整至待启用状态,解厄从深陷的山体中飞出,悬在洞口,尾端莲花又向外舒展,花瓣开合的中央,有一柱莹润白光正快速生长。
那名领头的银甲修士见外界形势已趋于稳定,正欲步入空间内部处理剩余修士,危机感却陡然从背后出现。他想也不想,在身后展开法阵抵挡,只听一声龙吟怒啸,那攻击竟撞穿了他随手打出的法阵。
他回首,天间云雾顿时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数千丈大小、浓密到了极致的云团刹时浮现在空中,翻涌咆哮间,骤然收缩幻化成一条百余丈长度的云龙。
四方水泽冲天而起,无数条擎天的细长水龙随之成型,腾空盘绕在云龙身周,裹挟着凌冽水汽,撕裂虚空,同云龙一起,在破空声与万千嘶吼中朝他再次吞噬而来。
“云泽化兽!?”他惊了一瞬,如何也没想到在这般情景下,竟能遇见韩家的高等秘术,“是哪位贵人在此?在下竟遥城副将韩知乐,其中定有误会!”
他又一次挡下了那云龙的冲击,虽能察觉出施术者修为不高,但却碍于对方身份,最终只防不攻。
一处半坍塌的峭壁传来异动,待他看去时,已有一白影持丈八长槊破空而出。
“万刃城韩景,幸会!”
韩景瞬移间,右手将解厄化成的长槊向前一刺,顿时将一名元婴初期修士挑飞,回身又是一击,云龙随长槊冲出,嘶吼着挡在几名修士身前,将致命攻势化解。
银甲修士愣了一瞬才对韩景这名字有所反应,又看对方的年纪和修为都对得上,眼中瞬时爆发出精芒。
他看韩景的眼神不像在看人,倒像是看无穷无尽的资源奖赏一般,死盯着这不知死活的少年不放,当即抓起一柄长剑暴掠追去,“以后我若突破尊者境,定好生祭拜你!”
韩景目的达到,不再恋战,迅速带他从缝隙处飞远,一面勉强躲避着大开大合的攻势,一面将攻击属性的阵法全部启用,扔向下方战场,为新生修士拖延时间,“韩家一向信奉天道纲常,你们却在竟遥城残杀修士、为虎作伥,不怕遭天谴吗!?”
“将修士奉给天衢宗,为的就是天道纲常!你们万刃城所为才是悖逆天道!”银甲修士见韩景未及元婴期却也能瞬移,身形腾挪叫他多番攻势纷纷落空,不由恼羞成怒,“区区假婴修为,老实受死,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韩景心中渐凉,银甲修士趁他晃神,两面夹击。
他躲避不及,只能召出一套防御阵法抵挡,被余威震得身形一缓,险些硬接银甲修士一击,“这是贩私者为天衢运输货物的空间,不论竟遥城守军知而不报亦或合谋,都同样是贩私大罪!”
“呵呵呵呵,”银甲修士突然从胸腔中发出闷笑,“贩私?那也得家主和长老阁不知道,才叫贩私啊。”
他又是一击落下,韩景被巨型法印重重按住,向地面砸去,即将触地的瞬间身形挣扎着消失,再出现时已在百丈外的高空。
他望着银甲修士,双目爬满血丝,“所以这些生机,是在韩家的默许、甚至推动下,经由贩私者交给天衢的?”
他之前便疑惑,为何趁着城内局势混乱,将出口开在城外却还会被迅速发现,如此,便都了然了。
韩氏守军本就多在外围待命,察觉空间中出现异变,只要他们想,就能即刻赶到。
“不错。你今日在此,本就必死!我答你几问,你死后可别化作厉鬼报复!”
巨型法阵霎时于天空凝聚,覆盖数百丈之远,韩景顿觉不妙即刻远遁,却还是为时已晚。
法阵四周升起屏障,将他困于其中,长槊带着白龙盘曲扫动,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其破开。与此同时,又一方小型法阵瞬起,无尽金色锋刃自空中沉降,单单是其威压便能让人预见到是如何一场腥风血雨。
“给我、死……”
韩景正欲召出六爻阵道拼死一搏,硬接下这一击,阵外,银甲修士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好啦,别浪费我灵力了。”
女声温润醇厚,悠悠入耳。
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头望去,看见一只灵力化成的玄鸟从银甲修士体内破出,银甲修士登时没了气息,任何抵抗都未有,便从高空直直向下坠去,将被浸软的泥土拍得鲜血四溅。
玄鸟身姿轻盈,将口中衔着的元婴吞吃入腹后,才乖巧地飞回一旁的紫红身影掌心。
元幸真人一捏掌,玄鸟消散。她笑望着韩景,目中尽是欣赏,“我特意在仇府布好局,没想你钻出来的这样快,叫我差点没赶上。”
说罢,她向远处仍混乱的战场一拂袖,一缕红烟飘散,在战场上空消融无踪。
韩景以为她是要将全部修士救出,可几息过后,却什么都没有等到,不禁有些着急地,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元幸真人。
“有很多话要问?正好,我也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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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元幸真人未待他开口,便自主将此中缘由一一阐明:“关于这些修士为什么会被困在那儿……呵,所谓顺天者得其惠,逆天者受其罚。我们这些依附于天衢宗的仙域啊,都讲究个顺应天道以求眷顾。
而天衢,正代表了天道。
大概……快三百年前吧,天衢向各个仙域索要天地能量,用来奉养新一任天子。有的仙域频繁割地给天衢,有的仙域,则将灵脉分出。
要到无量仙域这儿时,你们韩家商量着,无论分什么都不合适,但是又要指望天衢的空间道法来维持手下小世界的统治权,不能什么都不交,于是便想:自家仙域最繁盛的资源是修士,什么都比修士金贵,就从他们身上提取生机,供奉给天衢罢。然后就有了你看到的那些空间。
你想问什么?想问韩家如此,不怕引起众怒吗?”
韩景还能动作的那只手,在长槊上攥得发白。
“当然怕啊。所以他们即使把供奉生机的烫手山芋扔给我们,也依然会帮着粉饰太平,不叫修士们发现这些劣行。
那时啊,韩家早就对我们和天衢间的贩私有所察觉,只是在等一个机会。决定供奉修士生机后,他们的机会,便来了。
你可能不知道,其实贩私也分正规派和叛域派。我们这种被招安了,边贩私货物边帮韩家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的,就叫正规派,贩私何物都受韩家默许。”
她说出这些话时,韩景只觉得讽刺无比。
他移开目光,不想再听下去,直视着越发混乱的战场,俯身便要冲回。
“等等。”元幸真人用灵力将他托住,“我为了救你,走太快了,该来的人还没跟来呢。”
“您施下共济咒,放我进那处空间,不是为了救出困于其中的修士吗?”韩景终于再也忍不住心中怒意,语气僵硬地驳斥道:“晚辈虽不知这是考核还是另有深意,但晚辈知道,那些修士还未能恢复修为,现在这样放任他们不管,与率兽食人无异!!”
他神色凌厉,元幸真人平静望着他这般模样,忽而笑了:“果然是年轻啊,还有冲劲儿。和我年轻时差不多,和韩自秋那会儿啊,更像。
放心吧,这些牺牲,都值得。”
她话音刚落,数声震天巨响蓦然传出,自城中。
韩景惊愕望去时,竟看见城中数十里、乃至百里皆残缺一空,有如天狗食月,被何妖兽啃咬掉一块,出现了一片广布百里的完全空白。
“城中在斗法。”元幸真人语气无波,仿佛一切皆在预料,“那功法,是天衢宗、别梦川的仙尊所用。天衢等的人到了,正在城里请客呢。”
“天衢等的人?”韩景头脑中的思绪被一瞬斩断,“天衢不是为了交易那名妖修才出使竟遥城的?”
“是,也不是。”元幸真人笑着答道:“那妖修有名字,叫仇钦。
表面的原因呢,和你猜测的一样,他们靠切断空间的供应,逼仇府交出仇钦,也让我们这些贩私的人像苍蝇一样呼上来。
这些行为看似在秘密进行,但你想啊,这么多势力聚集在这儿,动静多大呀,你都数不清背后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你。
他们想用这些眼睛呀,传话儿,把仇钦背后的人给钓出来。
真热闹,是吧。像这么热闹的时候,就适合闹点儿事儿出来。”
话到此处,元幸真人望着远方,轻声一抚掌,面露欣喜:“来了。快到齐了。”
韩景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处戏台上,头昏脑胀地任人摆布,却只能向外胡乱冲撞。
下方屠杀依旧,嘶吼怒骂哭叫一一入耳,面前之人却视若无睹。他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愠声发问:“您想让我看的我都看到了!可以放我下去了吗!?您到底还想要干什么!!?”
“我要你活着。”
元幸真人毫不犹豫地答道。
“若韩自秋这都不出来,那就权当她死了,”她转过头来,面上笑意渐冷,看着韩景,一字一顿:“我要你活下去,成为叛道者的图腾。”
11. 归去 归去
霎时风起云卷,数十道身影于空中闪现,大多与元幸对立而站,只有少数几人落在她身后。
连杀作一团的战场都察觉到此间异变,静了下来。
“元幸啊,还以为你着急跑出来是要处理什么事呢,怎地却等起我们来了?”
一男子出现在众人身前,瞥一眼遍野横尸,不耐烦地将手上佛珠一甩,又将目光投向那手持长槊、浑身浴血的少年。
元幸真人走上前半步,侧身挡在韩景身前,笑道:“仇老爷既知道我来办事儿,怎么不在城中陪客人,倒跑来寻我了?”
“天衢宗的仙尊哪是我们能陪的,这点微薄修为,去了也是添乱不是?况且韩家的主将早跟过去了,还是这儿更需要我们主人家帮衬。”仇家老祖暗暗散出威压,将韩景由上至下打量一遍,目光阴鸷,叫人十分不适。
“你倒会抬举自己,还称上主人家了。”元幸真人咯咯笑起来,吐出口的话却是越发尖锐,“叫你一声仇老爷是尊你辈分大,这么大的年纪,这身寻道境的微薄修为却还是靠吸自家弟子的血,摇尾乞怜讨到的,你哪来的老脸大言不惭。”
仇府老祖的面色瞬间阴冷,知道多说无益,佛珠轻转,从他指尖劈出,向下方战场飞去。
这一击缓慢至极,但却和元婴境不同、和尊者境不同,一击既出,便能将空间凝滞,将时间拖缓,不容任何反抗。
它要对峙的,仿佛不似实体,而应是一种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的东西。
道。
危机感猝然在韩景脑海中炸开,他能感到身边有什么东西正在默然修改。
明知一旦那东西修改完成,在此的所有人都必死无疑,可却无论如何也抓握不到那股无形的力量,一种极深刻的无力感顿时自心中升起。
但那感觉也只持续了霎时,元幸真人手中玄鸟一出,便消散一空。
玄鸟以压制的姿态,与飞速涨大的佛珠缠斗一团。元幸身形未动分毫,只是冷冷看着仇家老祖,神情中尽是讥讽:“你这招就算是用来试探,也太弱了。”
她话音落定,处在下方战场中的韩家修士与世家弟子皆被瞬息抹杀,毫无痕迹,让人不禁质疑他们是否真的存在过。
“你要背盟?”
仇府老祖看着此间情景,将这几个字咬得极重,为剑拔弩张的气氛再添一剂烈药。
“瞧你说的多难听,背什么盟呀。”玄鸟乘胜归来,落在元幸真人肩头。她将法宝祭出,一轮弯刀如残月般悬在背后。
“是叛道。”
忽有狂风乍起,元幸真人以肉眼难见的速度率先冲出,残月忽逝,与仇府老祖战作一处,其余人等立时相帮。纵使数十人有意在高处作战,方圆十里青山也瞬时被余威夷为平地。
一众修士里随意拉出来一个,便是能统领一方的大能,此时虽未全力交战,其攻势却也叫整片空间发出无法承受的挤压声,似乎虚空下一刻便要碎灭,整个世界都会随之四分五裂。
“韩景!带他们走!”元幸真人身周缠斗着十数个修士,各色功法几乎要将她淹没,只是修为差距和功法差距太大,连算上同为寻道境的仇府老祖,都无法奈何她分毫。
韩景早在交战开始时便已向下降去,他知道自己根本帮不上元幸什么忙,倒不如护住下方修士,此时得到喝令,立即引导着修士们行远。
“休走!!”
仇府老祖脱离战场,一只黑色鬼手猛然朝韩景抓来,路未及半,玄鸟一击将其冲散。
“诸位道友不要恋战!先将这批货处理妥当!”眼见自己一方在交战中讨不到便宜,他转而高声提醒。
战场顿时随之下移,韩景所处之地骤然成为风暴中心。
两队人马迅速从相互试探变作攻防对立,用功法将数万无措的修士围在其中。元幸真人腾出手来,弯刀飞旋,顺着那负刀修士斩开的裂口竖划一刀,连接两处空间的缝隙顿时大敞,其中末日景象一览无遗。
做完这一切,她突然显出疲态,一处防守出现纰漏,仇府老祖抓住机会突入,瞬息抹去数千修士,哀嚎惊呼震天,元幸真人立时相拦,与他互换一击,二人皆负伤。
“韩景!”
韩景正在拼命思索着自己应该以什么方式将修士们带出,突然听见元幸真人向他传音,“用韩自秋那套功法,卦他身上卦!”
“可……”
“别磨蹭!”
手中长槊被他狠狠向下簪去,脚下空气在此刻仿佛凝成实质,随着解厄的深入开始层层碎裂。八卦又起,六爻被从仇府老祖身上分离,这原本宏伟无极的功法,此刻竟在漫天术法中显得有些纯净,纯净到无可企及的玄妙。
功法虽强悍,可韩景却也有自知之明。以他现在的修为,再强势、再妖异的功法,都很难跨越两个大境界对仇府老祖造成实质性伤害,但元幸真人既然要求了,他便跟着做。
不论如何,他只能相信她。
“阵起!”
水山蹇。
六爻在阵道辅佐下重新排布,五行变幻,六神凝实,一组新生卦象被韩景一掌推向仇府老祖。
仇府老祖压根没在意他的攻势,只是随手一挡。惊觉六爻正裹挟着无形之力,无可阻拦地向自己落来时,才难以置信地怒目望向韩景,无数只黑色鬼手蓦然向他围拢而去。
“你在更改我的命数?你敢更改天命!?这是什么旁门左道!!”
“再三对小辈出手,你还要不要脸!”
韩景还未对此有何反应,元幸真人便猝然出现在他身前,紫红长袍一闪,抵着仇家老祖的攻势就直冲上前。
仇府老祖堪堪避过,正欲回身反击,一把弯刀就骤然闪现在眉心,他慌忙瞬移逃远,弯刀一凛,甩出十丈玄鸟如附骨之疽般贴在他身前随之瞬移,他所改之道皆被元幸轻松化解,不得已将佛珠全部抛出,与玄鸟死斗。
玄鸟将巨大的身影蜷曲,冲破重重防御,如烈阳在天间陨落般,划过一道灼目长虹,待再看去时,仇府老祖已垂死蒙生,在半空惊魂未定。
而此刻,他的身影却叫人觉得极为怪异,是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怪异。
他膝盖以下,已空无一物。
“……元幸!!!”
元幸真人在他发狂一样的攻势中,仍腾出时间来,转向韩景一笑,传音道:“韩自秋没白教你。别闲着,快接着给别人算。”
韩景顿时再次起阵,将矛头对准其他修士,心中却又不禁疑惑,为何方才明明看见她露出疲态,此刻却又步入全盛,“前辈……您没受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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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哪到哪啊,”元幸真人又随手划开几个围在外围找机会的尊者境修士,“现在受伤成什么了,重头戏还没到呢。”
她看着韩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虽面上仍全力奋战,传音中却满是笑意:“想问就问,机会可不是一直有。”
“晚辈冒犯。晚辈总觉得您一直在有意做戏,却不知,这场戏是做给谁看。”
“嗯……这个先放一放,一会儿就有答案了。你不如先问我些别的,比如,我怎么就相信,你一定能带这些修士出来。”
元幸真人在各色光幕围剿中,投给韩景一个眼神,又向大敞的裂口望望。
“为什么。”韩景识趣地问她。
“我不相信。”她倒是给了个体贴的答复,“但你一来,我就看见解厄了。你手上那玩意儿,是当年我跟韩自秋一起从魔界拿回来的,能用来干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韩景眸光微动,随着她的话语看向立于槊头的解厄。
“解厄在手,还有我给你的共济咒,只要你别跟个王八似的缩在那片空间里,准备等两个时辰的期限一过就死,怎么地也能干出点实事儿来。”
“如果晚辈没能破开空间,救出这些修士呢?”韩景问她。
他知道元幸真人一定留有后手,他只是好奇,这后手是什么。
“那就看你运气了。运气好就活着,不好就死。”
元幸真人望向他,眸中含笑:“我们手上不只这一个空间,这个英雄不必非你来当,从一开始也没想过要你来当。
但计划总有变化不是?你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既然你自己走进了这场戏,姨姨好歹得给你安排个角色。好在你完成的很不错。”
说罢,她又向着韩景身后的一片空旷一昂首:“瞧着吧,还有个新角儿,马上就要登台了。”
许是就这一疏忽,空间中数十万修士瞬息又被抹去几千。
而此刻,修士们接触外界的时间已足够长,身上的灵力已经能支撑一些基本功法的运转。
于是自这一击起,便开始有了抵抗。
修士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于局势而言有所作用,大多不再畏缩于后,而是拥着无可消解的恨意,借着东风之力,随护在他们上空的陌生修士一齐,攻向拦路者。
一时法宝漫天,就连神识也被扰乱,谁也看不清具体目标,但所有人却都在抵死反抗。
“诸位同袍!”
元幸真人受住数十道光影交缠汇聚成的攻击后,观察到下方局势已有巨变,终于像定下心般,长吸一口气,面若寒霜,威声震天。
“诸位!是从无荫蔽的散修、来自无名无姓的家族、来自匿藏偷生的宗门!历尽万般艰辛只为问道求生!
而韩氏,以天道之名!率众世家,啖我贫贱之血肉,食我孑孓之独身!其行不义,其师无名!
我等今日,愿舍命相护!送诸位同袍,回家!”
元幸真人声音愈冷,玄鸟带起层层气浪自她背后直冲天际,瞬息间,道法突变。
她对于道法的掌控明显要强于仇府老祖,更改此间之道,也只波及了对方一行人,叫他们如见鬼魅一般惊恐地飞速后退。
四方生路大开,她悬于尸山血海之上,誓语铮铮。
“还不速归!!!”
12. 元幸
焦土之上,积聚血液的水洼映出空中景象,叫韩景有一瞬恍惚。
修士们衣衫残破,伤痕遍体,于术法相抵中涌向四方。
新生,脆弱,自由。
像于春光中纷飞的蝴蝶。
韩景无端想这么形容。
混乱间,一尊者境修士却如发现什么可怖之事般,惊叫起来:“留影术!她施了留影术!”
斗法凝滞一瞬,仇府老祖惊愕地抬头望去。
只见在元幸真人刚刚赶到时布置红烟之处,空间出现了微弱的波动。
她看众人注意到,也不遮掩,大大方方朝上空抬手一指,那处便迅速清晰起来,映出的竟是一片霜白无垠的死寂。
对韩景来说,这景象再熟悉不过。
那应是另一处存放“货物”的空间。
空间扭曲,景象变动,紧接着,又是一片片不同却相似的苦难。
茫茫白雪、皑皑尸山,在以天为幕的大屏上快速切换。
于在场之人而言,他们是同袍,亦是罪证,被压抑的震撼和愤怒一瞬在战场中激荡。
突然,空中景象开始有了除红白之外的色彩。由于距离极远,韩景一开始没能辨认出那究竟是什么,等再一次眺望时,他才看清,那是一整座城池。
无数小点在方正的城墙内分散着,有些在穿梭移动,有些则肃立着,缓缓昂首,看向天空。
紧接着,越来越多人将目光投来。那无数双眼睛,似乎相隔千里之遥,透过留影之术,正对上尸山血海,正对上天道纲常,正对上战场中人的目光。
城池切换,光影流转。相望的眼睛中,有目击者,有亲历者,有幸存者,更有施暴者,这场无声的交流,便这么在半个仙域内,遍布开来。
空!!!
仇府老祖几乎是不顾性命地向上空留影术攻去,其余修士也和他一同冲刺上前,叫骂声不断。
“疯子!疯子!疯子!!”
“傻*!大伙都是讨口饭吃,你自己想死别来害我们!”
“你也不是什么孤家寡人,你身后站着一整座福寿城!等上头降下罪来,你知不知道会害死多少人!”
“你早就安排好了!你早就跟不知多少个城池联络好了!**的,我就说你撺掇着这么多世家来此准没好事儿!”
“元幸!老夫没想你活了几千年,竟还能糊涂至此!你怎能不知一旦事发,首当其冲被清算的便是我们这些世家!你这是把所有人往火坑里推!你找死啊!”
怒喝中,元幸神色淡然,望着他们将那无数双眼睛击碎,一缕红烟随之绵软蜷曲在空中,被攻击扯得四分五裂。
“我没想活着回去。”
韩景已经被一轮轮震撼冲得头脑发胀,元幸真人在静默对峙中,又向他传音:“东南一百一十里,我在那儿布了一处传送阵。等我撑不住,你就全力往那边赶。”
“您不能一起走吗?”韩景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
“我可是,福寿城的元幸真人啊。”元幸声音平静,似感慨,似追忆,却无丝毫伤悲悔恨,“干出这些事,我若死在这儿还好,我若活着逃出去……”
她笑着摇摇头。
“文盛那丫头可就难做咯。”
血气蒸腾中,无人继续出手。
两方都沉默地看着下方修士行远,竟给人一种帷幕降下的悲怆感。
大局已定,以仇府老祖为首的一行人泄了气,没了继续战下去的心思,皆开始向四处传音,联络相关修士,为家族铺好后路。
这时,韩景才有精力望向竟遥城,看一看那边的战局。
那近百里空间残缺仍存在,费力探寻之下,也不见其中有何人在交战,想是天衢修士用空间术法换了个场地。
“这样,就能将生意链斩断,瓦解韩家的权力吗?”
他突然想问一问。
“当然不能。”元幸答得干脆,“你在表面看到一条蛀虫时,内里就已经全部腐烂了。
就算把韩家这个庞然巨物拽倒,也马上会出现什么张家、李家接替他们的位置,我们要瓦解的从不是一个具体的世家、宗门。
因为肆意屠戮的权,不在他们那儿。”
那。
“值得吗。”
值得吗,为毫无功绩之事沥血筹谋。
值得吗,明知会被人利用曲解、诬陷荼毒,却仍义无反顾地献上性命。
“值得。
都值得。
别急。
给她们时间。”
元幸真人还是这般回复他。
她在无人动作的战场,突兀地,再次将玄鸟召出,灵力爆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盛。
韩景记起,她曾说过,还有人没有上场。
到了。
一股巨力骤然将众人掀翻,饶是元幸真人有意将韩景护住,他却也被震得咳出一口血来。
“你敢杀文统!!”
暴怒的质问声骤然传入耳中,他看向刚刚赶来的紫袍修士,却发现对方这句话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元幸真人。
“元幸,你为让文盛上位不顾道义!用尽阴狠手段!可知插足继承者之争乃大过!
文统尸骨何在!待本尊将你带回,交由长老阁审判,定叫文盛和你一样,这辈子都别想染指城主之位!”
福寿城主悬于空中,身上散发出远胜过所有人的威压,其后跟着数个自福寿城而来的修士。
他面上无多表情,却能让人感受到其中怒意翻涌,随时会喷薄而出,将面前之人吞噬。
元幸真人将韩景稍稍让了出来,但仍用灵力将他裹得严实,“休要血口喷人!文统是他杀的,印记在他体内!万刃景逼文统打开空间后,将其杀害,将空间中修士放出,还需要我多给你解释几遍吗?”
“呵呵呵呵……”福寿城主从喉底发出闷笑,“不管如何辩解,你都已酿成大祸,你此番一死,便局势已定!”
“局势已定?”元幸真人微眯起眼,“你多久没从福寿城出来了?怕是有半甲子了吧?文盛在半甲子前便有望突破至寻道境,却被你亲手扼制到现在!
你对晚辈嫉恨至此,又安排多人竞争少城主之位,不就是为了拖长时间,等着挑她的错处吗!
呵呵……现今你既离城,文盛已着手突破,今日,若你我皆战死于此,她便会是福寿城中第一人!”
元幸话音未落,福寿城主已在盛怒下打出一击。
韩景突觉元神被从体内抽离,□□正在缓慢溶解。他心脏狂跳,他已经许久没见过修为如此高深的修士出手,只觉但凡沾上丁点余威,便足以让自己死上千次万次。
待神志回归躯体时,他已被元幸真人自风暴中心推出,用一层灵力屏障牢牢护住。
元幸真人于福寿城主交战正酣,她二人的斗法无多炫目色彩,而是道与道之间的交锋,无形,但见血封喉。
“怕失权,就自己长点儿本事!别只会玩儿阴的!”
元幸猛然回敬他一击,虽修为落于下风,但交战起来却丝毫不逊于福寿城主。
然而,一直在旁观战的仇府老祖,动了。
福寿城主一到,局势顿时洗盘,于是所有人都想借这个机会扑杀元幸,向韩家、向天衢示忠。
所以,所有人随着他的动作,攻向了元幸真人一方。
一开始两方势力还能持衡,但渐渐的,在人数和修为压制下,元幸很快显出了疲态。
这次,她没有在演。
“韩景!”
韩景又收到她的传音,连呼吸都要凝滞。
元幸真人神色狠厉,眼中尽是杀意,却在传音中笑起来。
“韩自秋和你说过我什么吗?”
“……城主说,元幸,多智近妖,忠勇好义。”
“就这些?”
独虎难胜群狼,元幸真人捂住露出白骨的肩膀,发出一声嘶吼,弯刀从掌中纵出,仍向他传音:“哈哈哈哈哈哈……她肯定没和你说我好话!说的应该是好高骛远,口毒腹剑吧?”
韩景好想能帮帮她。
他在灵力屏障中起阵,却被元幸真人告知说,“别白费力气了,改了命数也没多大用,刚才只是想叫你参与进来,做样子给那些修士看的”。
他翻遍了身上所有东西,找不见任何有助之物。
“你、呃、见到她!”
元幸真人被数十道攻击冲得传音一顿,又舞着弯刀上前。
“见到她、问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信我!”
她弯刀一砍,折断一翼的玄鸟又不吝死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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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斩乱重云的坚刃撞去。
“当年她假死,福寿城想将万刃城的灵脉抢过,我四方运作,暗中帮她守住,却被当今的福寿城主揭发。
他们押我到长老阁,以叛城之名受宗族刑罚,最终伤及本源。
我原本天资不逊于她啊……呵呵,却也被框定在这小小寻道境。
她当年,为何不将假死一事告诉我?她若信我,这福寿城主之位,早该由我来坐!”
她声音中已带上埋怨,但仍多是历尽世事后的释然。
韩景急切答道:“她信您!
不论从前如何,她信您!城主曾说,若遇大劫,来找您,您一定会出手相助!”
得此回复,元幸沉默着,又扛过几次围攻,华贵的紫红长袍纵使是天品低阶防器,此时也已被无穷尽般的术法斩烂。
她在道法收缩中无处可避,被福寿城主逼出一口精血才堪堪脱身,还未稍得喘息,却被仇府老祖从后方偷袭,跌出数里远,紧忙爬起来,隔空一掌加在韩景所在的屏障上,将他向东南推去。
“是时候了!
真是造了孽了,刚走了个大的,又来个小的让我费心!韩自秋运气好,我都没让她帮衬过文盛,这人情你一定帮我叫她还上!”
她身边的尊者境修士几乎已被斩杀干净,唯独剩下的两三个,也在踟蹰着,扔下她逃远。
独她一人,承受着数十人的攻势。
韩景几乎是单拳捶上屏障,向元幸真人所在之地眺望,而正在此时,城中却突然爆发一声轰鸣雷动,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
“小屁孩、小屁孩、你也小屁孩儿!爷爷我都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你们这些几万岁的小屁孩什么修为,哪来的胆子敢抓我!?”
覆盖百里的空白骤然爆裂开来,如白日焰火,璀璨夺目甚至叫空中烈阳失色。
一个黑影从城上方飞速向此地掠来,肩上还扛着个人形物体,口中叫骂声不断:“谈鸡毛判谈判!我师弟被你们折磨到半死不活,我一来就要把我也给困住!结果你说到最后,是想让我给你引荐我师父?你在这儿许愿呢?!
不就是什么人界四大宗门之一吗!敢这么没有礼数?我告诉你,但凡我师兄师姐出山,你们宗主来了也得跪下道歉!!”
几道身影自空间爆裂处追出,骂声还在竟遥城内外回荡,负刀修士眨眼间便已至韩景身前,一把抓住他飞速向远处逃去:“快走师弟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等等!放开!放开!!我不是你师弟!!”韩景眼见元幸真人在自己的视野中迅速缩小,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撕扯着他袖子,拼命挣扎起来。
“你这人是不是傻!他那功法太邪性了,我要真打得过就不跑了!我好心救你,你什么修为!还敢回去!?”负刀修士面露不解,把抗在身上重伤昏迷的那人夹到腋下,双手都用来钳制住胡乱挣扎的韩景。
突然出现的负刀修士打乱了元幸真人的计划,但许是察觉不到恶意,亦或是无力再争,她只是向韩景传音劝慰:“快走吧,无量仙域要乱一阵了。等能活下去,再回来。”
无尽术法正在一丝丝剥离她的生机,这时,明智的选择合该是自戕,但她想,抵死相抗,是她最好的结局。
追出城的天衢修士和竟遥城主将看见此番情景,不需旁人解释,便已知晓发生了何事。
见众人将至,变数已多,元幸真人神色一凛,将弯刀刺向福寿城主,待对方与她交击时,如蛇般缠绕其身,莹莹光芒顿时从她被压抑在体表下的经脉、从她手上的弯刀、护身的玄鸟中,骤然爆出。
“你记得跟韩自秋说——”
这一声,元幸是喊出来的。
“你跟她说,我恨她一辈子!”
韩景眼睁睁看着她背光而战,面上盈盈笑意好似解脱,似有希望于其中萌芽生长。
“放心死吧!我记住了!我会帮你告诉她的!”
一声呼喊突然从他身侧传出。韩景用被水汽沾湿的眸子怒目看去,负刀修士正满脸欣喜地,向下方的元幸招手。
元幸真心地笑起来。应是被他逗笑了。
她笑得身子发颤,笑得像是回到以往那些尚无忧虑的日子。
直到那道光芒将她完全吞没。
韩景再也看不见她了。
13. 画中人
“哎,哎!”
负刀修士将手在韩景眼前晃了晃。
韩景坐在小舟的边缘,仍呆望着面前的一片虚无出神,手指在解厄上来回摩挲。
自竟遥城逃离后,天衢修士和韩氏主将追了他们数千里之遥,最终是负刀修士带他们冲进谁人府上,遁入一处贡在庙堂中的山水画,才成功将天衢等人甩开。
“吓傻了?”负刀修士将手按在他天灵上感知片刻,又疑惑地去扒他眼皮,“别吧,大好的天赋,还想让你当我师弟呢……”
韩景偏了偏头,抬手,轻轻将他的动作挡回:“抱歉。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只是晚辈现在无心交谈,请前辈见谅。”
丹田内印记正随着施咒者的身死而渐渐消散,让他脑海中一次次闪回元幸自爆时那刺目光亮。
他实在没心情开口说什么。
负刀修士顿了一下,将被挡开的手下移,拍拍他已骨碎的肩膀:“你也别瞎替人伤心了,我看那小姑娘死得挺开心的……”
韩景再也忍不住,猛地甩头,怒目盯着他。
负刀修士被他瞪得有些发怵,慌忙尬笑两声,转而去关怀还晕在小舟中央的仇钦。
“师弟?师弟!”
他呼叫无果,又从脸上扇了仇钦几巴掌,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着急之余,把粘到手上的血胡乱在衣衫上抹净,将仇钦拖到船沿,叫他靠船坐起。
“这伤得也太重了,救回来得废多少丹药啊……啧,早知道就不放你出去了,师兄不得念叨死我。”
韩景仍望着小舟外的天地出神,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浮翠流丹,一切都仿佛被撕开重组,凌乱不堪,比不知世事的孩童所作的涂鸦还要乱上几分。
他伸手,虚虚触上飞逝的色彩碎片,想证实自己是不是早就死在了战场上,眼前一切都是幻觉。
“神魂还在,怎么会伤到醒不过来呢。”负刀修士挠了挠头,突然灵光一闪似的,伏在仇钦耳边大声嚷道:“师姐!这就是你新炼的法宝?也太帅了吧!能不能借我玩玩!”
此话一出,韩景只听身后一阵哐当声急促传来,他回头望去,仇钦已经醒得不能再醒,此时正挣扎着试图扶着舟身站起,却因为重伤,屡站屡败,屡败屡站。
“先、给我……”他声音嘶哑,嘴里囫囵不清地念着。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快死了都得爬起来跟我抢!”负刀修士大笑着从后脑拍了他一下,仇钦本来就像个醉汉一样站得歪斜,被他这么一拍,径直向前方的韩景扑去。
这时再不出手就太不像话了,韩景快速将解厄收入体内,扳着他的肩膀将他扶稳。沾了满身的血迹,也说不清是此前交战溅上的,还是他刚刚甩来的。
仇钦经这么一摔,终于清醒了些,眼睛半睁着扫过身周光景,目光最终落在扶着他的韩景身上。
“韩景见过前辈。”韩景与他目光交汇,谨遵礼数。
仇钦将他粗略打量一遍,转头向负刀修士问:“新养的,狗?”
“?”韩景怔了一下,不明所以。
“不是狗,新养的人。”负刀修士丝毫没觉得他这话哪里不对,如实答道:“我打算带他回去当师弟,看师兄师姐同不同意吧。”
“嗯。”仇钦从他身上起来,自己扶着船沿坐下,“不同意,杀。”
“哎!”
负刀修士皱了一下眉,“说什么呢!你师弟还小,别给吓坏了。”说罢,他看向韩景,有些担心的意味,“有兽族血脉的修士就这样,脑子一根筋,说话也直,你别听他瞎说,师兄师姐们都很和善。”
韩景对此倒是没多大反应,一天之内在生死边缘游离了那么多次,换做是谁都没力气再折腾了。
“你怎么被抓住的?跟我保证的时候,不是很有信心能宰了你家老祖报仇吗?”负刀修士趁着仇钦清醒,向他追问。
“……”
仇钦沉默着,似是在回忆几个月前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杀人,把他引出来,他说,族姐还活着,带我去见,那里有阵法,很强。”
“你姐不是几百年前就死了?你亲眼看着死的?”负刀修士有些疑惑。
“对。”
“那你还信他!”负刀修士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怒也不该笑也不该,“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啊?”
仇钦沉默。
“那他们抓住你的这几个月,都对你做什么了?怎么伤成这样?”
“问东西。”
“什么东西?”
“问我从哪儿来。”
“你答了?”负刀修士登时紧张起来。
“嗯。”
负刀修士更紧张了:“你答了?答的什么!?”
“从画里。”
“……一直都是这么说的吗?”
“嗯。”
“哈哈哈哈哈,”负刀修士又凑过去猛拍他的脑袋,“答得好哈哈哈!怪不得他们能对你用四个月刑,你这脑子转不动,也是有好处哈!”
“师、兄、我、头、要、掉、了。”仇钦被他拍得说话一顿一顿的,一只爪子捂着头,一只爪子扶着被勒得半断的脖子,换了个地方蹲。
“哎呀,掉就掉了,你脑袋这么圆,最适合当球耍了。”他不似在开玩笑,而是真心这么想,“放心吧,只要本源还在,大师兄都能救回来。”
韩景现在是真的有些好奇,负刀修士要带他去的,究竟是个什么组织了。
听上去,其中强者如云,但他又没能想到任何对得上号的宗门,于是权衡片刻后,忍不住问道:“前辈,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画中。”负刀修士与仇钦对视一眼,答得有些故作玄虚。
“画中?意思是我们方才进来的那处画吗?”
“非也,”他好像等着韩景这么问很久了,当即凑上前来,神神秘秘地开讲,“你知道,画中人吗?”
“……恕晚辈见识浅薄,不知。”
“那你听说过,画中仙吗?”
韩景忽觉这名字十分耳熟,在记忆中深潜半晌,才想起是从前听韩自秋与人交谈时提起过,“画中仙?是那个传说中活在画里的神仙吗?”
负刀修士顿时一挑眉,脸上尽是藏不住的自得:“那是我们师父。”
画中仙。
韩景知道他的契机,是韩自秋与他人争论世界本源。
修士们将自己所处的广袤空间叫做上界,是自开天辟地时便存在的原始位面,而在此之下,还有无数空间寄生于原始空间,处在原始位面的下层,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它们,则被称做小世界,亦或下界。
画中仙的神秘之处,便在于此。
据传闻,他手中有一个独立于原始位面的新生空间,其级别并非和其余世界一样归属于下界,而是与原始空间处在相同的位面。
哪怕是在空间之道盛行的天衢宗,也无人知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据负刀修士所述,“画中仙”这一传说的由来,是因为他手下弟子出现和消失时,都是自画中。
“这个嘛,”负刀修士追忆起来,“其实是因为当年,师姐为了让我们进出更方便一点,将一幅画炼成了传送口。
后来时间太长,那幅画被人发现了,拿去研究,就把我们的事情给抖出来不少,在当时也算轰动一时了。
好多人看着新鲜,都争着抢那幅画,三师姐嫌每次出门都有一堆人围着看,太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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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就跑出来把他们全都吃了——当然我也吃了一点——结果越来越多的传言说……”
等等。
等等。
全都。
吃了。
“。?”
韩景怀疑自己听错了,但负刀修士还在眉飞色舞地接着讲,丝毫不像讲错了的样子,“说那些赏画的修士,都被画里面的神仙拉进去,到世外桃源享福了。
二师姐觉得好玩,就叫三师姐又炼了几幅画出来拿去卖,她自己从画里跑出去到处装神仙,顺便多赚点灵石。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试着进到画里面——就刚才那个,叫什么天衢宗的,闹得最凶,想尽各种办法研究师姐留下的传送口——没有师姐教的功法和这只渡舟,根本进不来嘛,但他们还硬是坚持研究了好几百年。
师父一直被打扰清静,生气了,就叫师兄师姐们出去,把接触过画的人都杀了,神魂拿去给师姐练功,尸体带回来给我当口粮……”
“……”
韩景目移,盯着负刀修士脸上的覆面,不露痕迹地挪远了一些。
他感觉自己的求生欲又在这种刺激中,死灰复燃了。
这是正经宗门吗?
这能对吗?
所以他们是硬把自己杀成了一个传说?
“全都……杀了?”
“嗯……”负刀修士想了想,“还是有些漏网的鱼的。有几个天衢的人可不好抓了,到最后把事情闹得特别大都没杀死他们,师兄怕牵出别的事来,就没再动他们。
后来师姐又将一些别的器物炼成传送口,藏在各个仙域,我们出门就不只走画了,但外面的人一提到我们,还是会叫我们画中人,可能是当时没杀死的那几个修士传出去的吧。”
那这么说来。
韩景默默打量一眼还在试图接上自己脖子的仇钦。
天衢宗也算是不忘初心了,到现在都想着抓住画中人,来接触画中仙所处的世界。
只是,他还有一个疑问。
“晚辈愚钝,那些‘画’既在当时引起轰动,为何现在几乎无人提及,甚至还有不明其中缘由的人,将画供奉在庙堂中呢?”
“可能是时间太久了吧,”负刀修士掰着爪子算了算,“怎么也得有……呀,都三四十万年了啊,时间过得太快了……”
韩景震惊之余,又挪得远了些。
“当年那批修士,该忘得也忘了,该死的也死了。而且我们也不傻,不会从被人发现过的传送点出门,刚刚我那是迫不得已,下一个传送点离得太远了,只能冲进别人家里。”他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这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全都了然了。
韩景已经想象到自己才出狼坑又入虎穴,被几十万岁、几百万岁的远古修士包围的场景了。
周围的色彩碎片突然变得浑浊起来,像是毛笔蘸饱了墨,在水中胡乱画了几条纵横交错的斜线。
负刀修士登时跳起,大喊一声“终于到了”,紧接着认真嘱咐韩景二人道:“等会进去,你们俩一定站在我后面。”
“别紧张,”说罢,他再次大力拍一下韩景骨碎的肩膀,“我师兄师姐们都可和善了。”
韩景面上肌肉扯了扯,礼貌地笑不出来。
色彩愈发模糊,越来越淡,到最后只剩下灰白之色,紧接着光芒一闪,一轮新日自眼前突兀升起。
渡舟刚进到新的空间,还未来得及减速,一把裹挟着凌冽杀意的利器就自极远处化作一道长虹,飞跨重重青山,直冲三人而来。
“画!三!祝!”
韩景瞪大眼睛看了半息,才敢确定长虹中究竟是何物。
一把……
“锅铲?”
14. 好热闹
负刀修士似乎早有预料,闭上眼,微垂着头,熟练地并指一夹,那把飞掠而来的锅铲就稳稳定在他手上,紧接着一顶大锅就趁他不备突过来,把他从船上撞得倒飞出去,只留下一道残影。
“又跑去哪儿撒欢了!!我让你找的化骨草三天之前就该送到!我一锅丹药全炼废了!!今天非要你长长记性不可!”
韩景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身穿看不清什么颜色的衣服总之是已经被炸得糊成一团黑芝麻糊的人状物体,双目猩红地追着负刀修士的残影而去。
仇钦看见那道身影,紧忙自己扶着头跳下了船,边追边喊:“师兄,头要掉了。师兄,头掉了。师兄,掉了。”
韩景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一股巨力就猛然拽着小舟向下沉去,把他给拽了个跟头,仰摔在舟身上。
再看清眼前景象时,小舟已经被撇到一旁,斜插在地里,一个魔族修士正揪着他的后领将他提起,脸贴脸打量着他。
魔族。
修士。
灰黑的皮肤如旱地般龟裂出纹路,金澄澄的眼球在半张脸大的眼眶中转着,没有鼻子,口中尽是尖锐的獠牙。
韩景就是贴上了这样一张脸。
他头皮快炸了。
“咦?天赋好强的人。”魔族修士似乎有些惊喜,眼眶合了合。她声音嘶哑空洞,吐出蛇信子一般的蓝色舌头,在韩景脸上舔了一下,“好嫩啊。”
韩景现在觉得,就算有人告诉他,面前的魔修吃人他都信。
……
负刀修士好像说过,他师姐确实吃人。
“晚、晚辈……”
他只觉自己的嘴被缝了上,话都说不出口。
他是真的怕魔族。上界分人、魔、兽三界,他生活的无量仙域离魔界太遥远了,几乎要横跨整个人界,为此,他从未接触过真正的魔族,只从典籍的只言片语中学到过:“魔族貌凶野,性贪婪,嗜杀戮,采人魂而强修为,食血肉而壮精气。”
自那之后,魔族便成了他儿时最恐惧的幻想素材之一。
硕大的眼球在魔修的眼眶中动了动,最终将焦点锁定在韩景的眸子上。
“好漂亮的眼睛。”
韩景身体僵直地看着她将枯枝般的手戳在自己脸上,那刺出来七寸有余的黑色长指甲几乎已经抠进他的眼眶内,稍稍一挑,就能将他眼睛剜出。
“别乱动。”
余光中,一袭粉袍飘然落下,女子抬手止住她的动作:“你要拿人家眼睛,征得人家同意了吗?”
“没有。但是好漂亮呀,我好喜欢。”魔修无辜地眨眨眼。
“没有就不许拿,不礼貌。”粉袍女子对她的撒娇不为所动,一屁股撞开她,挤到韩景面前,还冷脸瞪了她一眼。
她居高临下望着韩景,神情冷淡。正在韩景心底盘算的无数结果,都指向自己死期将至时,两只白皙温热的手掌“啪”一声捧上了他满是血污的脸,硬是将凌厉线条中本就没有多少的软肉挤作一团。
“我天呢好好看的抹茶馅小麻糍!啊这个眼神!好善良的脏脏小狗啊啊受不了了!三祝啊,你从哪捡回来个这么漂亮的小娃?别是从哪个世家拐来的,人不会再要回去吧?!”她边揉着韩景的脸,边兴奋地朝被追得满天跑的负刀修士喊道。
韩景尴尬地想冲她挤出来一个笑,但创业未半而中道被揉乱,打招呼的话也被揉回了肚子里,只能等着粉袍女子尽兴。
“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几岁了呀,是哪里的人呀?”
“晚辈、唔、韩景,来自无量仙域韩氏,年十五。”
“韩家,”粉袍女子想了想,“哦,是那个什么……四大宗九大族之一!还是个小贵公子呐!怎么半边身子都碎了,是家里起变故逃出来了吗?好可怜哦……”
“二师姐!师姐救我!这是残害!是谋杀!”负刀修士发出数声极具颗粒感的嘶吼,打断了她的嘘寒问暖,“你不救我以后就没有小狗给你叼新玩具回来了!大师兄他要杀我!师姐你快救我啊!”
“我都没碰到你!你鬼叫什么!”那团黑芝麻糊在空中闪来闪去,韩景只能看到他猩红的双眼和因为极度愤怒大吼而张大的嘴。
“等你碰到再叫不就晚了!这是虐待!虐待!!”负刀修士边继续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边直直朝韩景这边冲来。
“师兄啊,你先别追他了,孩子都在后面抱着脑袋跟着你跑半天了,你先给他治一治啊。”粉袍女子倒是看见了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的仇钦,一面忍不住笑出声来,一面又关心道:“这是跑哪儿瞎混去了,怎么惨成这样儿?”
负刀修士见韩景还在,不好操作,一个急刹停到了魔族修士身后,两只手紧抓着她胳膊,向被护崽的小鸡似的,惨叫着强行扳着她的身体来回晃动,挡住那一团正火冒三丈的黑芝麻糊:“三师姐,三师姐,你快劝劝他,我不是去外面玩儿了!我是因为救师弟耽搁了!”
“你不偷偷放他出去,他用得着你救吗!我说的话你没一次听进心里!”那团黑芝麻糊离近了,依稀能从眉眼中看出是个清俊儒雅的人族男子,也不知平时受了多少气才能被逼疯成这样。
“师姐,你说句话,师姐,你别让他再打我了。”负刀修士身子一滑,蹲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拽着她满是珠宝的衣摆。
“大师兄,你别打二师兄……刀呢?”
还没等韩景想明白,这个“三师姐”和“二师兄”到底是什么样的辈分才能叫出来,经这一提醒,才发现负刀修士背后的大刀的确已经没了踪影,再看去时,他已经在魔修这句质问下,脑门子往外疯狂分泌汗液。
他一个跨步想挪到粉袍女子身边蹲,却被人掐着后颈提起。
“我问你,我刀呢?”
魔族身形要比人族高大得多,巨型阴影笼下,极具压迫感。三师姐那本就让人心生恐惧的一张脸此刻冷下来,叫韩景本能向后退了半步,生怕殃及池鱼。
负刀修士将头垂得不能再低,只有两只眼睛贼溜溜地不时上撇,打量她的脸色。
“画!三!祝!”
三师姐怒目圆瞪,一把扣住三祝脸上的覆面,用术法往外猛地一扯,将那覆面甩远,伸出一只指甲奇长的手就往他嗓子眼儿里掏:“吐出来!那是我用陨铁锻了几百年的刀!”
“没、吃我没哇啊哇哇哇哇啊呕……吃!”
“那去哪儿了!?”指甲在口腔中和尖牙碰得呯呯乱响,三师姐将手拿出,好让他能老实交代。
三祝嗫嚅半晌,以一个修士的耳力都很难听见的音量,答道:“打架打碎了……”
三师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头缓缓偏向一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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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要贴到他鼻子上,骤然爆发:“你怎么没和刀一块儿碎了!!?”
“师姐你听我解释,那群绑架师弟的人太强了,幸亏我骁勇善战,刀都砍断了才逃出来,不然你就见不到这么可爱的小狗狗了……”
他话音未落,韩景猛然被一团物体挤得向后退了两步,定睛看去时,只见乌黑亮丽的毛发占据了整个视野,他退远一些,才看见其完整形状。
一只大狗。
黑色毛发垂落,皮肤隐没其中,透出熔岩般的光泽,头上生出苍青色鳞甲,尖齿蛇尾,四足如柱。
大狗苍黄色的眼睛闪着幽光,极具攻击性的眼神怎么也软化不下来。他伏下前身,眯起眼看着三师姐,尽全力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但看起来还是像是下一秒就要把所有人都杀喽。
好凶……
“别找借口!那是我最后一块陨铁!”三师姐显然不吃这一套,当即暴起,加入了大师兄的混合双打阵营。
三祝躲过一击,撕心裂肺地惨叫着再次跃上天,“难道我在你心里还没有一把刀重要吗!你别忘了当年是谁把你叼回来的!”
“再翻旧账我撕烂你的嘴!”
“好!好……要不是你非给我戴那个破嘴套,我至于打不过他们吗!那东西一戴我还能拿什么打架!”三祝也有些脾气,但不多,话到最后更是委屈地变调。
“大师兄让我给你戴的,你有仇找他报,动我的刀干什么!”
“不给你戴嘴套能行吗?”那团乌漆麻黑的儒雅大师兄见三师姐已经接了他的班,自己便稳稳落在地上,揉着眉心高声嚷道:“你上次出去管不住嘴,乱吃东西,吃了人家一整座城,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思运作,才没让那个仙域借此事由向兽族发动总攻吗?”
庞大的黑色兽影逐渐缩小,惨叫声仍不绝于耳,一狗一魔吵吵嚷嚷地越打越远,叽里咕噜说什么也听不清了。
仇钦拖着半断的脑袋走了过来。
“师兄,头。”
大师兄揉着眉心,偏头看了他一眼,顿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叹出一口气:“怎么弄的?”
“被抓住了。天衢宗。问师父在哪。”
他揉眉心的手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你这身子别要了,治起来太费事儿。你二师姐那藏了不少私货,等着给三祝当零食,你去跟她挑一具新的。”
“师兄你说话不能空口无凭啊,”粉袍女子摊开双手,“以我的人品,怎么可能藏私货。”
“西南一千二百里有四万两千具,东边三千五百里有七万……”
“咳咳咳仇钦呀,想要什么样的肉身呀,师姐带你去挑好不好。”
“想要这个。”仇钦分出一只手来,指了指自己。
“啧。”大师兄明显有些不耐烦,“一定要吗?”
“嗯。”
他认命似的叹出一口气,揉起太阳穴来,转向韩景和二师姐,“我要带他闭关几个月,你把三祝和三师妹给看住了,别让他们出去生事,外面情势要变了。”
“这个孩子,”他垂眸凝视韩景片刻,“天赋不错,修为起来后应该能活很久,三祝愿意养就让他养。”
他将一株苍色仙草送到韩景身前,“用右手握住,伤势一个时辰便能痊愈。”说罢,转而向二师姐叮嘱道:“你先带他去见见师父。”
15. 新家
韩景道谢的话还没出口,大师兄就带着仇钦消失在原地。
“走吧小娃,若师父他老人家不反对,这儿就是你的新家了。”粉袍女子凑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发,只一个念头,韩景身上残破的衣物就换成了体面的防御法宝。
韩景对这么亲昵的举动有些不适,但硬挺着没躲。
家……
那若是反对呢?面前之人大概会直接杀了自己吧。
“劳烦前辈了。”他微微欠身。
“诶,快别叫前辈了,多生疏。”粉袍女子眼疾手快地顶住了他正要施礼的手,“我们这儿活人少,不搞外面那些弯弯绕绕的,你直接叫我二师姐吧。”
“晚辈还未拜入师门……”
“噗嗤。”粉袍女子竟听笑了,伸手想来拧他的脸,被韩景本能地避开也没有恼,“好了,刚到陌生的环境呢,肯定都会紧张,但你放心,在这儿不用循规蹈矩,有什么想说的就说,有什么想要的就提,我们谁都不会在这上面跟你计较。”
韩景愣了一下,目光在她那张笑靥上闪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谢谢二师姐,我知道了。”
这处新家很宽阔,大概抵得上外面两个仙域大小,由于太过宽阔,很多地方二师姐都没有急于向他展示,只带他看了重要的几处。
最让韩景印象深刻的,一是大师兄的药田,二是世界中心的巨树。
与其说是药田,不如说是无垠的药海。
这处世界虽大,能供正常活动的地界却少,几乎全被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药草,尤其是自空中俯瞰下去,各色浪潮翻涌,如云倾盖,世间美景也莫盖于此。
韩景在炼阵时会用到一些药材,因而对此颇有研究,但这片世界中却多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药草,叫他不由有些讶异。
“哦,有些花草百万年前就绝迹了,外面关于那些东西的记录,可能早就传丢了。”二师姐如是解释道。
韩景刚把注意力从药田上移开,举目便看见一袭粉袍飘过,他怔愣片刻,揉了揉眼睛,那粉袍修士没了踪影,他便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可紧接着一转头,他又看见几名粉袍修士同时在药田中育药。
一个、两个、三个……
怎么会……
难道是中幻术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怎么了?”二师姐见他迟迟未动,退回来步子问道。
韩景看看二师姐,又看看那和二师姐一模一样几个修士,紧忙抬手往自己额上画印记,道:“无事。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什么药草,中了幻术,我自行解开便好,师姐不必担心。”
“噗哈哈哈哈!”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又伸手来揉韩景的头,“我逗过可多新来的小娃,就你的反应最好玩儿!”
韩景:“?”
“不是幻术,这些都是我的分身,快别画了。”她将韩景的手按下,那些修士像为了顺应她的话似的,停下动作,齐齐往这边看来,又在她的指示下嘟嘟囔囔地四散,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
“你以后见到她们记得叫一声二师姐,我的分身都有些心思,你忽视她们的话,她们会不开心。”二师姐提醒道,紧接着,她又带韩景腾空而起,指向另一处一望无际的平原,“看见那些料理药草的人了吗?”
“看到了。”韩景顺着她的手指,望向无数在药田中穿梭的小点,心想原来画中世界还有这么多修士,那也蛮热闹嘛。
“那些都是尸体,被你三师姐做成尸傀了,没有独立意识,看见他们不用理。”
韩景把方才的想法给咽回了肚子里。
怪不得二师姐强调说“我们这活人少”。
“药田这里最好少来。大师兄讨厌别人过来打扰他炼药,而且这里面对修士有损害的药草也不少,你刚才说的那种致幻的药草,也确实有,所以没事儿千万别往这边跑。”
二师姐检查好自己的分身纷纷归位,去指挥那些尸傀亦或料理比较金贵的药草,便放心带着韩景去下一处了。
山川相缪,烟云飘渺。几息间行过千里,万丈绿盖逐渐浮现于眼前,磅礴壮丽。
斑驳陆离的花海铺成锦绣画卷,宽余千丈的湖泊如一郊晴雪,落于不远处。
湖面平静无波,清澈见底,将红日彩云、绿树繁花印在其上,待风来时,又化作瑰丽绚烂的绸缎,拖起千万条光带飘然涌动,泛起一片银波耀眼的滟涟水色。
世界之树枝叶扶疏,蓊蓊郁郁,二师姐带着他落在蔽日荫翳下,用指节敲了敲树干:“树伯,三祝又捡了个人族修士回来,我带给你看看。”
四周仍然寂静,唯有微风拂过树叶的簌簌声作答。韩景犹豫片刻,学着她的样子,走上前去,抚着城墙般的树身,见礼道:“树伯,我是韩景,以后还请您关照。”
胛骨突然被戳了戳,他转头望去,一弯藤蔓从树枝上垂下,正在他身上轻轻扫动着。
“树伯在关心你呢。”二师姐似乎很乐得看见这幅场景,“他没事,树伯,大师兄已经给过他药了。”
韩景这时才记起自己身上的伤。说来也奇,自从将那药草握到手中,断骨剜髓的痛感便轻了许多,以至于他方才将其忽略了,现在自视体内,竟能看见伤势已自愈了七七八八。
“劳树伯挂心,晚辈无碍。”他觉得心中暖意又漾开了些许。
树伯仍轻抚着他的身体,一只晶莹剔透的蓝色小果被藤蔓卷着放下,悬在韩景面前,似乎在等着他取食。
“锻灵果?”二师姐有些惊喜,向韩景解释道:“这是树伯靠自己修为结下的果子,里面有大量极纯净的灵力,可以帮助突破瓶颈。
它许是看到你卡在假婴期,迟迟未能突破的修为,想帮你一把。树伯真的很喜欢你啊。”
其实韩景早便能突破至元婴期,但因突破时会引发剧烈的天地异象,恐引人注目,他一直强行压制着修为,准备等离开无量仙域,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再着手突破。
不过现在,也没那个必要了。
“谢谢树伯,您愿意以自身修为供养晚辈突破,晚辈不胜感激。”
虽然他自认对此不甚需要,但怎么样也不能伤了老人家的好心。
说罢,便小心翼翼将锻灵果捧过。双手才触到那果子,便觉有一股极浓烈炙热的灵力涤荡全身,那灵力似乎来自远古蛮荒,至纯至真,是在现今任何一处都无法接触到的,这不只是修为的凝集,更是岁月的累积,一股玄妙至极的力量正试图将他拉入深渊,又在惊天巨浪中将他托起。
托举到直抵天际的最高点,韩景意识蓦地从无尽沧海中抽离,惊愕地看向那枚蓝色小果,这时他才切实意识到面前的世界之树赐给了他怎样一份惊天机缘,若是将这蓝色小果中的灵力完全炼化,别说元婴境,怕是突破到尊者境都不成问题。
“快收起来,树伯愿意给你,就是认可你了。等你准备好突破,就来这里,树伯愿意替你挡下此间天劫。”二师姐似乎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面露欣慰。
韩景深喘几口气,还是有些难以相信自己轻易便能得如此馈赠。他举起左手,轻轻触碰那垂下的藤蔓,声音庄重:“感荷高情,匪言可喻,唯愿铭戢五内,永以为报。”
藤蔓勾了勾他的手指,缓缓升上去了。二师姐朝他笑道:“树伯叫你别矫情,这些东西对它来说不过是小恩小惠,谈不上报不报答。”
意思传达完毕,她又偷偷和韩景传音:“树伯呀,你别看它年纪大了,其实越老越小,总喜欢在别人面前装一下,你有什么事千万别不好意思麻烦它,它可乐意帮别人了,尤其喜欢和你们这些小娃打交道。
唉,自从三祝养的最后一个修士本源亏损干净,大师兄救不回来后,他除了仇钦师弟,就没再带别人回来过了。
仇钦又是个直脑子,不会跟人沟通,总惹树伯生气,树伯已经寂寞好一阵儿了。它看我们都看腻了,看见你这个新面孔自然欢喜,巴不得把好东西都往你身上塞,你以后可要多来陪陪它,让它开心开心。”
倏!
树伯抽了她一藤蔓,明显是感知到了传音波动,预判她没说好话。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我尊老你也爱一下幼好吧。”二师姐立马向一旁跳开了,一脸嫌弃地将韩景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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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没几步,她注意到韩景还在拿着那枚蓝色小果,又随口提醒道:“先把果子收起来吧,不要贴身带着,你现在经脉受损,里面的灵力涌进去,反倒不利于恢复……咦,你没有……”
别说储物戒、储物袋了,之前斗法时,他皮肉都掉了一层,直露出白骨,那些东西早不知甩哪去了。
韩景有些窘迫地缩了缩手,道:“无妨,晚辈拿着便好,多谢师姐关心。”
二师姐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扫动半晌,最终敲定:“我现在带你去见师父,见完他老人家,就带你去三妹的法宝库,你拿些需要的东西。”
韩景都不知该作何感谢了,只能胡乱答好。
随师姐去见画中仙的路上,他心中属实五味杂陈。
一会儿觉得自己对别人的真心疑神疑鬼,真是该死;一会儿又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眼前一切只是死前的幻觉;再一会儿又开始担心起来,万一画中仙不同意收下他做弟子,那自己除了死以外,是不是没有其他选择。
虽然他竭力不表现出异常,但二师姐还是看出了他心绪不宁,带他在空中穿梭时,笑着向前一指,想通过交谈来分散注意力:“韩景,看见那片灰色了吗?”
韩景抬眸望去,一堵灰白高墙连接天地,纵横千万里,很难让人注意不到。他之前看时,还以为那是这方世界的边界,并未在意,但现在看来,那片灰色应当另有释义。
“师父就在那片灰雾里。底下有高峰垄着,上头有阵法罩着,人在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样。
师父最怕人扰他清静,才筑上这么一层厚墙,他平日里压根不会搭理我们,上一次从那片雾里出来透气,还是五六千年前。
我在这儿活了好长时间了,活过了修真界几轮兴衰,也没见过师父真容。他就算是出来,也只是放出包裹着元神的灵体,很少跟我们正面交谈。”
“仙尊……不会查验弟子的功课吗?”
她的话语,有些打破韩景对师徒关系的认知。
“查什么功课啊,”二师姐又被他的话逗笑了,“师父从来不在乎这些。这整个世界都没多少活人,资源要多少有多少,你想修炼就修炼,不想的话就休息,就算寿数将尽,也有大师兄给你吊着命,天赋要是够,得空随便练练,修为就突飞猛进了。”
坐拥一整个世界的价值,这才在韩景脑子里清晰起来。
像三祝那般修为的修士,放眼各个仙域都是底蕴般的存在,数量之所以少,一是因天赋限制,二便是因为资源不够众人抢食,相比之下,这整个世界的资源都只供画中人享用,他们完全可以自行取舍。
“说这么多呢,就是想告诉你,不用担心师父会不收你,他从来就没理会过这些小事,自从三祝带你回来,你就已经是我们师弟了,到师父这儿来,只是为了走个流程。
所以快别瞎想了,等拜完师父,师姐带你去挑法宝,想要什么拿什么,然后你再自己选处地方做洞府,先安置下来,得闲布置一下,这样才有个新家的样子嘛。”
新家。
又是这个词。
韩景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听得愈发头昏脑胀,总是想开口问她,自己需要用什么东西来交换这些好意,却又觉得这想法可恨又可笑,最终没说出口来,只是在涌到嘴边的千言万语中,挑了一句“谢谢”。
连天灰墙已至,明明山外还是一片万物和鸣,以山为界的另一端,便已是迷蒙至极的雾气。
他随二师姐跪到地上,直面连绵峰峦。二师姐高声禀上韩景名姓身世,带他叩首三次,便跪直了身子,一腿撑地欲起。
原来这样就可以了吗。
真是要好好治治自己的疑心病了。
韩景心中自嘲。
但当她再次看向雾中时,动作却僵在了原地。
韩景察觉到她呼吸凝滞,强烈的不安感顿时在血液中叫嚣起来,再抬头时,只见那回日之峰上,多出了一道人影。
雾气丝丝攀上皮肉,涌入眸中,叫一切色彩都变得灰沉,那身影也笼罩在沉闷窒息的灰雾之中。
那是。
画中仙。
16. 洞府
“师父——”二师姐将抬起的膝盖砸回地上,似是在因从未预料到这般情状而心生慌乱,“师父,您怎么亲自出山了?师兄方回洞府中闭关,我现在就去请他来见!”
那人身上明明没有丝毫灵力波动,叫人感受不到任何生机,甚至已与身周的灰败雾气融为一体,好似不分彼此,但却无端给人以威慑之感,如山海般席卷而来的重压,叫急欲动作的二师姐不得不伏下身子。
韩景觉得自己身上的冷汗已经在混着血珠冒出,刚刚在脑海中驱散的恶鬼,瞬时又撕咬上心头。
他此前想过无数种可能,直到方才,那处“新家”才抵过了所有血腥杀戮,占据了他全部思绪,可此时,上方身影的出现,却将他的幻想悬于万仞高崖,随时可能摔得粉碎。
“解药,进展如何。”
那身影的样貌全然模糊,却有独立世外的神圣感,望向两名俯首的弟子,默然片刻,出言相问。
“师兄已研制出一份新的药方,因药田中没有所需药草,尚未炼制完成,亦未试验其效果。”二师姐不敢马虎,如实作答。
韩景不懂他二人交谈的“解药”究竟是何物,也不懂画中仙为何要在此时询问解药研制的进度。他不懂,也不想懂,他只想抓握住那刚刚燃起的希望。
“叫他出关后来见我。”峰顶上的身影竟没有对韩景发表任何看法,最后传出一言,便隐没在浓雾中,渐渐消散了。
“……是。”
二师姐如释重负,又稽首半晌,这才心有余悸地直起身来,顺手将一旁的韩景扶起。
“没事吧。伤又重了不少。”她明明心事重重,却还是全数压下,先来关心韩景。
那珠苍色仙草已经全然没入他体内,全力修补着他的伤势。
韩景倒对此不甚在意,从方才的存亡危机中缓过神来,什么伤不伤的也不重要了,他稳了稳身形,看向二师姐:“师姐,我可以先去选一处自己的洞府吗?”
二师姐脚步顿了一下,望着他的眸子,像要探进那潭深渊中,片刻后笑道:“好啊,等休息妥当再考虑别的事,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韩景听她说出“条件”二字时,不知怎的,心中竟松了一口气,“师姐请说。”
“你之后得空,要把此前的经历给我讲一遍。你也别多想,我只是年纪大了,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娃都在干什么,所以喜欢听听故事,如果你有什么心结的话,也能给你提提建议不是。”
她越说到后面语气越是不自然,韩景听得沉默,只觉再赘述什么谢语,都显得太过无力,如果他死前真的能幻想出这些东西,那死了也不错。
韩景在征得树伯的同意后,在湖边建起了两座小屋,一座用来修行,一座利用来炼阵。二师姐说反正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就从药田搬来各种花草树木,和他一起摆弄屋子。
期间,三祝惨叫着路过这儿一次,当即停下来参观他俩建的小屋,问为什么要给茅厕旁边放这么多装饰,还不如像仇钦一样,直接搬去他的狗洞住,和树伯这个老顽固呆在一块干嘛,然后就被追上来的三师姐一口咬上了狗腿,疼得继续满天跑,这是他今日份运动量达标前真正挨的第一次打。
三师姐看他这屋子倒没说什么,从身上滴里当啷地抖出来一堆奇珍异宝,在一旁都堆成了一座比屋子还高的小山。
韩景最为震惊的,还是看见她从嘴里扯出来半条灵脉,安在小屋附近的地底,让本就被同样灵力充盈的树根托举着的小屋,更是灵力浓郁到无以复加,几乎不用修士自主吸收,就争相挤着往经脉中跑。
二师姐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把画中仙出山的事告诉他们。
她在接受到三祝的评价后陷入深思,狐狸般的眼睛一转,就开始往外蹦鬼主意,说自己之前经常玩模拟经营的游戏,她的洞府就按照游戏里的思路建的,剩下的事情就全交给她吧,包韩景满意。
然后小屋的附近,就多出了一连串的玉楼金殿琼台兰宫,韩景在以往任何一处城池都没见过这般奢靡无度的建筑,感慨师姐技术真好的同时,又看得实在肉疼。
“师姐,我一个人住不了这么多。”
“住不了就空着嘛。诶,这儿珠宝不够了……这儿还缺块玉璧……这儿应该放点锦缎……一会儿等你三师姐过来,我再跟她要,没有的让三祝去找。
你先记上:辞光玉、湛雪石、白骨竹……”
二师姐手上的活越干越多,召过来的分身更是呜呜嚷嚷一大片,事情的走向越来越难以控制,韩景都怀疑若是没人拦她,她能借着这个契机自己建一座城池出来。
最后是树伯实在看不下去,远远地将藤蔓探出来,从后背把她抽得跳脚,才停止了这座小仙都的扩张。
这时,韩景的“洞府”已经环垄了半个湖面。
“师姐,这真的是洞府吗……”
他都不知道该从何处住起了。
之前在万刃城当少城主时,也从没想过自己能有这样的待遇啊。
二师姐浮到半空看着自己的欣赏自己的大作,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当然啊。你看,那边可以用来种花草,那边可以用来炼丹,那边可以用来遛狗,那边可以用来涮火锅……”
韩景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师姐的思路。
不过在天上打了一圈打回来的三祝和三师姐,倒是对他的新洞府颇为满意。
“二师姐又大展身手了?这次建的是什么主题?”三祝逃了几个时辰,状态依然良好,再一次路过时,当即刹住脚步引出一阵音爆,飞到城池上空好奇张望。
“照着揽月宗的风格建的,好不好看?”
“当然好看啊。师姐你都多少年没回去了,怎么今天怀起旧来了?”他化作人形,贴到二师姐身旁,全然忘了自己还在被追着打。
世有人、魔、兽三界,人界有独有四大宗门,像之前的天衢宗,还有现在被提及的揽月宗,都是人界四大宗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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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景突然想到,师兄师姐们都曾是外面大世界中的修士,必定有其出身之地,却也不知,他们在外界都是何种身份。
“嗐,不过是想起来些年轻时的事儿——三妹你来啦,过来过来,我列了个清单,你看这些东西你都有吗……”
一提到天材地宝,三师姐的注意力被瞬间转移,张牙舞爪的模样迅速收敛,眨巴着眼,凑过去和她一起认真研究那份清单,不一会儿就将小仙都修缮得更加奢靡。
三祝眼尖地问为什么那间茅厕还留着,韩景说师兄那是我的炼阵室。
三祝尬笑两声,问它旁边那个总是茅厕了吧,韩景说师兄你先别说了,我会好好翻修它的。
又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宣判竣工后,四人高悬空中,二师姐满意地俯瞰自己的大作半晌,抬手一招:“三祝!”
“哎!”
“关灯!”
一声变调的兽吼从三祝口中传出,韩景眼睛眨也不眨地见证了一轮圆月自青天白日跃上西山,周围景色瞬时黯淡,唯余仙都渐亮,华灯璀璨。
“当当!辞光玉!”二师姐有些夸张地晃着双手向他展示,惹得三师姐看她的眼神怪异起来。
韩景这才发现,仙都中各处灯盏、砖墙,都镶嵌着暖黄明亮的玉石,在黑夜中将楼阁亭宇衬托得美轮美奂。
“好厉害……”韩景都不知道该先震惊于三祝能改换昼夜,还是二师姐的慧心巧思了。
“这算是送师弟你的见面礼之一吧。今天也够折腾的,三祝,你去我的库藏里挖两坛酒出来,好不容易来了一位新师弟,咱总得庆祝一下!”她豪迈将手一挥,然而三祝没等她说完话,就已经向储酒的地方疾驰而去。
她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落下,手腕骤然□□瘪的爪子禁锢住。
“不对。”三师姐将眼皮半阖着,话语间尽是担忧,“你很兴奋,你在让自己忙起来。你平时不会这么兴奋,也不会喝酒。你在掩饰什么?”
二师姐哑声,张了两下贴在身侧的双臂,“没有啊,我就是高兴啊。”
“别装。我知道肯定有事发生。又不是非像你一样读心才看得出。”三师姐厉声道。
韩景沉默着,夹在中间察言观色,被她这话一惊。
读心?
二师姐噎了一下,眸光闪动瞥了一眼韩景,紧忙过去拉她的胳膊:“别在师弟面前这样,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现在知道了也没用,等师兄出关再说。”
三师姐仍凝视她一阵,应该是想哼一声了事,但由于没有鼻子,只能从喉咙中发出一阵咕隆声,倒也算暂且饶过她了。
二师姐松下一口气,又转头去对韩景解释:“我因为功法特殊,精神力要强过大多修士,所以能读出一些浅显的情绪罢了,但你放心,师姐不是那种随意侵犯别人隐私的人,绝不会偷偷看你的想法。”
她并起三指发誓:“而且师姐活了这么些年,见过的炸裂事情多了,什么事儿在师姐这儿都是小事儿。”
17. 喜酒
韩景回忆起与二师姐的相处,现在想来,怕是从刚进入此间时,她就已经通过读心判断自己有无威胁了,此前未向他说明这一点,大概是为了对他多做考量。
这却也不怪,从二师姐能译出一棵树的所思所想时,他就该发现不对劲儿了。
况且,这也正好解释,画中人间为何有那种远超外界的坦诚——一是因为相处的时间太长,二是因为资源足够分配,三就是因为,不坦诚也是自讨没趣。
“韩景此前唐突,谢师姐不予计较。”
“你看看。”二师姐无奈转向三师姐,“这不就给吓到了。”
三师姐用硕大的眼球白她一眼,心念微动就将韩景的身子挑直,“别把人族的臭规矩带进来。看着烦。”
“是……好。”韩景应道。
“酒来咯!!”三祝毫无预兆地从人堆里挤出来,打破了有些沉闷的氛围,高壮的身形又将韩景挤得向后退了退。
“不是两坛吗?你怎么拿四坛?”二师姐一眼就发现了不对。
“多出来那两坛就当是师姐赏我的嘛……都别愣着啦,快找个好地方坐。”他一面傻笑着挠头,一面慌张转移话题。
“你是想仗着大师兄不在,撒酒疯没人管你吧。”二师姐笑骂他一句。
三祝充耳不闻,麻利地启开一坛酒,清冽的酒香顿时逸散出来,沁人肺腑。
修仙者所饮琼浆玉液与凡世之酒大不相同,但韩景此前在无数宴席上尝过的仙家酒酿,和这坛酒比起来,却都颇显低劣。
三祝将酒坛微倾,小心翼翼倒在地上一口,分给树伯,身形一闪,就坐到了一处景致最好的树枝上。
“快过来师弟!这可是揽月宗的好东西,够劲儿!我们平时可没得喝!”
“你倒惬意。不过今晚确实适合赏月。”二师姐感慨一声。
韩景报以微笑,等两位师姐都已落座,自己才端端正正地坐到三祝身旁,接过来一盏酒。
然而他一会儿就端正不起来了。
韩景被挤到枝头,半边身子几乎悬空,三祝还在使劲儿顶着他的肩,一点一点往外挪。
枝干那端,源源不断的“二师姐”正闻讯而来,看着启开的四坛酒双眼放光。
“二姐,你能不能,下去一个。”三师姐被挤得没了喝酒的兴致,烦躁道。
她这话刚出,二师姐们顿时叽叽喳喳起来,满口吵嚷着“凭什么我下去”,“我才不下去”,“这不公平”,“要下你下”,闹得不可开交。
“这酒味道太大,好多分身都闻到了,等我想起来这回事,再阻断就来不及了……忍一忍,还有最后一个,总不能厚此薄彼。”二师姐尬笑着又往枝头挪了一下。
“挤不下了……”三祝看了一眼处境愈发窘迫的韩景,又看看自己这立锥之地,哭丧着脸道。
“你坐我腿上。”二师姐灵光一闪。
“哦。”三祝丝毫没觉得奇怪,起身就往她身上扑。
“不许!”二师姐紧忙一脚把他踹开,“两米高的大个你往谁身上坐呢!化成原形,我抱你。”
三祝老实将身一缩,一条黑红色的大犬赫然扑进二师姐怀中,在大腿上蹲坐起来,去舔她刚接过的酒盏。
枝上总算消停了些,众人一人分上几杯,四坛酒也就见了底。
三祝还想再喝,二师姐一身醉气地说她只带回来十坛喜酒,怎么闹也不让动了。
三师姐问她,喜酒?谁的喜酒?二师姐就憨笑着往她肩上一歪,不答话,手里撸着三祝的毛,安心半梦半醒了。
韩景摩挲着酒盏上的纹路,仰头望月。这酒比他想得要烈不少,他只添了一盏就没有再讨,此时要清醒些。
“哦对!”三祝正因为没分到多少酒而郁闷,突然想到什么,跳起来,向韩景道:“你那个有意思的功法,快给师姐看看!”
韩景犹豫一下,还是将解厄召出,将六爻卦在一片绿叶上,起了一轮小小的八卦阵。
那绿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释放出的天地能量,均涌进了解厄中。
“好玩儿吧?我当时可是一眼就看上他这个功法了!”三祝炫耀新鲜玩具似的夸耀道。
“诶?好诡异的功法……”二师姐的声音传来。
韩景正欲转过头,等待师兄师姐评判,却刚好对上三师姐远远探过来的脑袋,吓得差点从树上掉下去:“师、师姐,怎么了?”
“这东西,”三师姐将指甲戳上解厄,“魔界的?”
二师姐看样子还想问些什么,但被她这么一打岔,话全就着酒意灌回了肚子里。
“……是。”韩景答道。
“什么时候?谁炼的?!”她突然激动起来,脸几乎要贴到解厄上。
“大概是在……两千年前。这枚法宝是我的一位前辈从魔界带回来的,她没有提过是何人所炼。”
二师姐因为她的动作靠空,磕了一下头:“干嘛?可能是魔族的哪个小辈吧,这么激动干什么?”
“好强。”三师姐说得斩钉截铁,“好强的天赋。他一定学了我留下的秘籍。不对,他改良了我的秘籍。好强。”
“师姐,你又想收徒了?”三祝以一个极憋屈的姿势蜷缩在她身下,“你又没有耐心教徒弟,反正最后都是忍不住发火,把徒弟做成尸傀,这次就别让我绑人回来了吧,太麻烦。”
韩景:“。?”
他好像知道某些炼器大师是怎么失踪的了。
“不,不。”三师姐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个不一样。这个比那些都强。好厉害,这种效能的法宝,世上从没有过。”
她突然一个挺身站起,二师姐扑了个空,转而打着哈欠,去枕三祝的背:“哪有人在炼器上能强得过你啊,别大惊小怪了。”
三师姐又看了一眼解厄,似乎不需任何精细的研究,只这一眼,就能全然知晓其中关窍,当即行远:“我也要炼这样的法宝。”
“用我找材料吗?!”三祝大声问她。
三师姐没回复,一门心思扑在炼器上,不见了踪影。
这下,在场就只剩韩景和他还清醒着了。
“师兄,”韩景率先出声,打破了沉默,“你能改换日月,是因为有某些远古神兽的血脉吗?”
三祝瞬间来了精神,眼睛贼溜溜一转,一只爪子扒在嘴筒子旁,凑到他耳边:“其实啊,我的血脉,主要来自祸斗、饕餮和夔牛这三样妖兽。但大师兄说,当时捡我回来的时候,我还是个蛋,身上有一丝烛龙的血脉,这可比同个窝里的其他狗崽子强上不少,所以他才只选了我!”
理论上来讲,修炼者若修行到一定地步,凌驾于此界天地之上的话,也可以随意更改日月,但迫于此界法则所限,天地根本不会容许这种修士存在,因而韩景彼时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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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感到震惊。
可对于有神兽烛龙血脉的修炼者,这门槛便要低下许多,这儿又是不同于大世界的另一世界,画中仙对其中法则又或许做过更改,三祝改换日月倒也省力。
二师姐半睡着,手不时从三祝的头顶顺着脊背撸下,扒得他眼白一翻一翻的,却丝毫没拦住他挺拔着胸脯,为自己不知多少年前被选中带回来的经历而骄傲,颇显滑稽。
韩景没忍住轻笑一声。
“!”三祝偏着头凑到他身前,“师弟你终于开心了?在笑什么?我让你多笑笑?”
“我只是想,这里真不错,比外面要好许多。”韩景笑着说:“你们一直都这样修行吗?”
“也不是,”三祝想了想,“很久之前,这里只有师父、师兄和我,后来我把二师姐捡回来,就有了特别多分身,把三师姐捡回来,又多了很多尸傀。
但是之后,我就捡不到天赋太好的修士了,不管怎么喂药,到最后都会被养死。”
他说着说着,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耳尖也跟着垂了下去。
“但我们平时还是玩得很开心的。”他两只黑红相间的耳朵一颤,“只要完成师兄派下来的任务,剩下的时间就想干嘛干嘛,别惹祸就行。
不过完成任务也很好玩儿。像我,有饕餮的血脉,找各种吃食天生在行,师兄就派我出去找材料,我也能顺便在外面溜达几圈,只可惜,找到的东西都不能进嘴。
真烦狗,不就是一时没忍住吞了一座小城吗?现在每次出去之前,都要给我带上嘴套,根本开不了小灶,师姐给的那些零食也压根不够吃……”
三祝话匣子大开特开,不过在这之后,都是对自己吃不饱饭的抱怨了。
韩景嘴角含笑地听着,心中对画中世界的认识逐渐成型。
据三祝所说,大师兄的主要修行便是炼药,而他最开始被从兽界带进来,也是为了方便师兄搜集各种资材。
二师姐和三师姐共同负责育药,此外,二师姐还负责本界的基建一类,三师姐则在炼器方面有所树建,主要负责提供合适炼药的丹炉。
“解药。”
韩景脑中又闪回见到画中仙时的场景,渐觉“解药”二字颇值得深挖。
“这个世界,不是个简单的宗门啊。”
他虽得出了结论,现下对此却不甚在意,毕竟以他现在的修为和处境,知道的再多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要快些突破才是正途。”
韩景摸了摸揣在怀里的锻灵果,心想:“能做些什么呢……凭我对药材的理解,想帮忙炼药,应该就是不自量力吧。
修为也根本不够看,只剩下阵术和城主所授的功法了……或许可以在药田中依据药材的属性布阵育药,来减轻人力负担?不知有没有编造成册的药草介绍,等得空讨来学上一学,也好能研制出相适的阵法。
二师姐方才好像对我的功法有些兴趣,或许这功法也能帮的上忙?等师姐酒醒了再行请教吧……”
他这么想着,突然被打断。
二师姐将摸三祝的手落到他头发上,韩景僵硬地转头看她,二师姐打了个哈哈,忙收回手,朝他笑道:“好,不喜欢师姐摸,师姐就不摸了。
心思好重的小娃啊。进到这里,你就不需要想些有的没的,活得开心点就够了。
毕竟,小狗的宠物,也是宠物啊。”
18. 白骨
翌日太阳刚起,一声怒号就将韩景给震醒了过来,满树二师姐哗啦啦从树枝上瞬移出去,全世界找着早已没了踪影的三祝。
“跑了?!”二师姐看着还未完全闭合的空间缺口,目眦欲裂,“这死狗,长心眼儿了哈,从昨天贼不溜秋地拿四坛酒起,我就该知道不对劲儿,原来是想把我灌醉再跑!我竟没防住他这一遭!”
她无意中恨恨锤了一拳树干,树伯哪愿意受这气,当即一枝子抽了过去,一人一树就这么打了起来,把韩景给逼得挪出去几里远。
他原想劝上两句,但见旁人实在是没空理他,等了两刻,只好先落到仙都里,穿过白骨竹林,找到他自己建的那间修炼室。
竹影萧疏后,便是绿茵□□,景致自繁华仙都向清幽小居流畅过渡,由此观之,竟让巍巍楼轩成了陪衬,端方者为主,喧哗者为次,唯有这临水伫立的古庭,才是入世而又遗立世外、供碧瓦朱甍仰望的仙居。
修炼室内已有布置,装潢虽华贵古朴,却与整体风格相适,毫不夸张跳脱。
韩景最满意不过的,还是室内的修炼台。修炼台由一块完整的停云石刻就,外观有雕琢之美又不失天然之姿,台面平整,触之绵软,如停云绕身,且能收纳灵力,辅助修炼,放在外界绝对是世间奇宝,罕见之至。
他决心一鼓作气在此突破时,从未想过,自己会遇见瓶颈,难进分毫。
三月。
如此以来整整三月。
韩景尝试突破了不下十次,可每至关键时刻,金丹即将化婴时,耳边便尽是泣血悲号,脑海中涌出一团血气,描摹出万刃城灭、粼粼白骨,要顺着神念缠上那枚金丹,将其同化,只幸亏他有阵念护绕,这才没叫修为毁于一旦。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定会形成心魔……怎么会在元婴期就遇到瓶颈……”韩景从未料想到这原本成竹在胸之举,竟会有如此阻力,心性也不受抑制地愈发急躁。
二师姐中间来寻过他几次,也带他选了些傍身的法宝。法宝都是出自三师姐之手,自然是极好,韩景想从堆积成山的法宝中挑出一件品阶在天品以下的都难,只是这对他目前的困境却并无助益。
他利用尝试突破的空闲时刻,将师姐送他的资源,炼了些有育药效用的阵法出来。每每呈给二师姐,二师姐都免不得对他进行一番惊才绝艳的评判,然后拐着弯地想撬开他的嘴,问他这么久还不突破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但韩景没被她绕进去过,除了问些药材相关的事,好能将其记录下来,妥善研究外,便很少谈些别的。
唯一一次,被师姐揪着仇钦师兄这条线,套出来了在竟遥城中的经历,韩景讲到韩家向天衢进贡修士生机后,便就此顿住,二师姐也没逼着他再说什么。
他沉默了好一阵,才出言问师姐,无量仙域现今如何了。
师姐说,得等他突破了再告诉他。
第十二次心生魔障,被迫中断突破后,二师姐又十分经意地从仙都逛到了湖边,在竹林里晃悠。
韩景拂去血迹,待气息稳定,才走出屋去,正瞧见她单肩扛着几口白骨竹自房前经过。
“这竹子,你来的时候刚种下,也就两三丈高,现在都快扎根进灵脉里了,正适合入药。”二师姐解释道。
“白骨竹也能入药?我还以为只能做炼器一用。”韩景配合地讶然道。
“能啊,”二师姐将肩上的竹子往地上一斜,“你没听说过用白骨竹入药,是因为它在现在的大世界中,只能在魔界生长。魔族修士不通药理,又只管将它拿去炼器,知晓此物原本的人,就越发少了。
白骨竹曾有个别名,叫琼瑶枝,听起来是不是没那么唬人了?长在人界时,因为如美玉般体态光滑,质地紧密,所以被取了这个名字,后来到了魔界,却被衬成了白骨。
白骨再肉。它为能扎根更深,爬得更高,只能与一种叫铜花虫的族类共谋存亡,相互给足的同时,又争相敲骨吸髓,夺噬养分,直到拔地参天的白骨之上绽满血肉铜花。
所以啊,想要琼瑶枝一直是琼瑶,别无他物攀附,就得付出极大的心血来培养,于是琼瑶枝就成了个极珍贵的物件;又因它作为炼器材料,不易移性,所以在人界时,常被用以修士间相赠,聊表情谊,喻君子风骨。”
她笑着,左手拍了拍肩上的竹子,“但是在咱们这儿,即使把白骨竹自己放着,它也不会去招徕铜花虫,因为根本就不需要剔骨相奉,以求生存。
你看看,你来的这些日子里,一直无心侍弄它们,它们却长得多好。”二师姐目光扫过那片竹林。
韩景眸光微动,斟酌半晌才答道:“性如白玉烧犹冷。师姐种下这片竹林,我此前竟没想过有这般深意。多谢师姐解惑,韩景居于此,定凭此竹林,时时自省。”
二师姐无奈摇摇头,笑道:“你这小娃聪慧,就是不会好好说话,被外面那些拘儒之论给泡进味儿去了。”她顺手把竹子往储物戒中一收,又问:“你族中的那个前辈,教了你不少东西吧?”
“我自儿时起便长在万刃城主膝下,有幸能得城主亲自传道授业。”韩景一时没想明白她问这话是何意,但却也知道她说的一定是韩自秋。
“来了三个月,整日躲在这两间屋子里,还没看过师姐给你建的洞府呢吧?”二师姐将身转过,向仙都方向而去,“过来,咱们出去逛逛,顺便探讨一下你那门功法。”
三月前,几人枝上饮酒时,二师姐就曾对他的六爻阵道很有兴趣,只是与韩景料想的不同,之后的日子里,二师姐既没有强制要他交出功法,又没让他靠这门功法去做什么事,时至今日,才第一次同韩景提起它。
韩景检查一番自己有无衣冠不整,这才瞬移跟上师姐,行至她身侧。
“长高了?”师姐看他一眼,拿手比划着,“我记得刚来的时候才刚到我眉毛,现在都比我高了,青春期长个儿就是快哈,用不用拿几身新衣服?”
“我手上有些材料,自己裁衣就好。师姐给的‘万山载雪’能自行适应体型,我穿着也合身。”
“万山载雪”是三师姐炼制的一套铠甲,天品中阶,主防御,日常穿着在身时并不显形。
二师姐并未就这个话题聊下去,而是语气自然地问道:“来了这些日子,还适应吗?比在无量仙域时如何?”
“师姐说笑,画中世界自是大世界中任何一处都不能比的,能踏足此处是一生之幸事。”
“在无量仙域又如何不幸呢?”
她这问法长驱直入,将韩景给唬得顿了一下。
“我之前就一直觉得奇怪,”二师姐似乎没在意他的反应,自顾自说下去:“韩家能作为九大族之一,统领无量仙域,其中少不了天衢宗帮扶,而你那个功法,却是靠更改万物命数来达到伤敌杀敌的作用……
这在旁的势力眼中,或许是百万年难得一遇的秘籍,但是在崇尚天道的天衢宗,你这功法无异于和那群信仰天道的极端修士作对,简直是——”
叛道。
二师姐还没想出要怎么简洁的归总这门功法的影响,但一个词已经跃然在韩景脑海。
“我要你活下去,成为叛道者的图腾。”
“对,叛道。”二师姐突然说。
韩景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已能确定二师姐并非能完全读出旁人所想,却不知道她究竟能读心读到什么程度,因此这个词精准从她口中出现时,韩景还是有些惊讶。
“你不用吃惊,自修真界建立以来,已经出现过不下千百批吵嚷着要逆天而行的修士了,只不过每次都被天衢宗妥善处理了而已。这叛道的口号,也曾有不少人喊过,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二师姐向他解释道。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逆天而行吗?”
韩景摇了摇头。
她指指自己:“你猜,我现在是什么境界?”
“封命境?”韩景试探着问道。
“斩天境。”
世间修士,有修仙修魔修妖炼体等,皆自成一套体系。
对于修仙者而言,触及修为顶峰之前,需要跨越九座高山:练气、筑基、结丹,元婴、尊者、寻道、证道、封命,最后一座,便是归墟。
由于上界资源所限,大多修士穷极一生也只能达到结丹境,能再而往上者,少之又少,可放在人口数以亿亿计的大世界中,这极少数的概率,也被扩展成极多的人数。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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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境虽难成,但修士数目也不少。修为达到元婴境,在普通城池内,基本就可以作为实力顶流者存在,而在像竟遥城那种油水丰厚的边城,则还是不太够格。
尊者境修士能在普通城池作为一城之主,寻道境则可作为中型城池的首脑,再往上的证道境,则是大型城池之首。
封命境修士,已经是一个仙域的最核心力量,除各支脉首领外,手上多不握实权,只受供养,留待与其他仙域的大型冲突中才会出手,捍卫仙域权益。
而归墟境修士,已经站在了整个世界的巅峰,在每个仙域中的数量均具体到个位。譬如无量仙域,自古以来只出了不到十个归墟境修士,现存只余三名。万刃城,便是在城主韩自秋即将突破至归墟境时,被趁虚而入,起阵灭城。
可是,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斩天境。
韩景的疑惑似乎在二师姐意料之中,她平静道:“我也参与过叛道。那场叛道盛大至极,是自古以往,最接近突破天道的一场。
因为有人开辟出了归墟境以外的境界——斩天境。
此界中,出现了第一个飞升者。”
“飞升者?”韩景对这个词有些陌生,但却能意会少许其中含义。
二师姐看他的反应,轻呼出一口气,似笑似叹:“你现在还摸不到那层壁障,至少得等到封命境才能切身知晓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我也不与你多说,你若能修炼到那境界,一切自是水到渠成,但若修炼不到,我告诉你也是叫你平添烦恼。
你若不懂飞升者是何意,就将我们想象成底下小世界中的修士,他们突破小世界法规,到达我们所处的上界,便是飞升。”
“可我们已是上界,难道在此之上还有另外一层世界?这里不是最接近天道的世界吗?”韩景从未听说过这般怪闻,这简直完全违背他的世界观,引得他震撼中急忙追问。
“‘最接近天道的世界’?谁说的?天衢宗?”二师姐奇怪地看他一眼,“也对,他们虽然势力范围被蚕食殆尽,但影响却越发深植人心,能掩埋的东西也更多了。到了你们这辈,除了能靠自己爬到顶端的人,也没多少修士知道事情本末了。”
“师姐是说,有人在故意隐瞒此界中可以飞升……不对,怎么可能,这种事情根本瞒不住,除非他们能钳制住所有归墟境修士,这凭借一个宗门的力量根本做不到。”
“是啊,根本做不到。天衢宗自修真界建立伊始,便存留在世,可哪怕是处于鼎盛时期的他们,也险些按压不住曾经那场斩天叛道。”二师姐肯定了他的说法,“你不是不知道,修士们为何要逆天而行吗?”
韩景此时已毛骨悚然,多年来形成的认知在他脑海中摇摇欲坠,出乎本能地想去将师姐的言论证伪,但却被理智压制着,静默地继续听下去。
“那时灵气繁盛为古今之极,天地间英才枭杰并起,归墟境修士更是不断现世,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世界法则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桎梏。
修士间的相互提防,原本叫这秘辛始终封闭,可就是自那时起,修真史迎来了转折,这般秘辛逐渐公开于世,引得八方震动,也是在那时,世上有了第一个修士,在修炼至封命境之后,没有进阶成归墟境。
传言说,他是习得了更远古时期、甚至是上一次天劫灭世之前,其中大能所留下的秘法,才能逆天而为,突破至另一境界。后世的修士都将其称为,斩天境。
他是第一个成功反叛天道,突破世界桎梏的修士,也是最后一个。在他之后,越来越多的人试图效仿他,修习那门秘法,成为斩天境修士,希望也能飞升进入仙界。
可他们没能预见到,此界法则再无漏洞可供飞升,相反,迎接他们的,是天惩。
斩天境修士不被法则允许存在,大世界中的天道,也极其所能地想要除去我们,这天道,我们不能不逆。
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若说禁止飞升,谁又能服气?能修得斩天境的修士啊,骨子里傲气儿都足。天要亡我我便诛天。我们当时抄起数万年积聚的底蕴,决心就算拼得自身修为尽散,也要将这青天捅个洞出来,好歹再塞些人上去,给天道和那妖言惑众的天衢宗看看——能不能飞升,到底该谁说了算!”
19. 元婴
话间,二人已行至仙都脚下,二师姐短暂地陷入回忆,韩景的思绪却早已如笼中困兽,在脑海中横冲乱撞。
“后来因兽族无道,魔族无魂,中间牵扯出许多事儿来,三界混战了一场;天衢宗又暗中主持‘捕鲸’——引着寿数将尽的修士为提升境界,联合捕食归墟境亦或斩天境修士,把顶端修士的精力自悖逆天道飞升上逼回,将即将成型的叛道组织击散,搞得人人自危。
像我们这样的斩天境修士啊,强则强矣,在连番的天灾人祸中,却根本没了生存空间。直到现在,一想起外面人那些搅浑水的恶心手段,还是够我吐上好一阵儿的……等哪天得空,我提坛酒来,再跟你讲上三天三夜。”
“你看那儿,”二师姐语气突然轻快起来,指着一处高阁,叫韩景随她望去,“那儿是我用回星树搭的,有安神聚念功效,很适合浮躁时闭门静修。你再看那儿……”
二师姐带他步入城中,东指西指,所有建筑均是用奇珍药材所建,连檐柱都由上万年的树木制成,几乎是极尽药园中之所有。
韩景的脑子还没从世界观完全垮塌的冲击中缓过来,就看见他原不知二师姐建在此处作何用途的满街商铺中,多了许多人影。
“师姐,那是?”
“哦,是你三师姐的尸傀,”二师姐等着他问似的,立马笑眯眯地答道:“这么大座洞府,里面不放上些人总觉得冷清,我把他们栽在这儿,倒有些热闹的意趣。你要是有什么打杂的简单事儿,也能吩咐他们伺候。
这待遇怎么样,是不是不亚于你在无量仙域当少城主?”
韩景刚在腹中组织好了语言,想要再问一些关于那个高居此界之上的世界的事情,二师姐却没给他机会说话,继续道:“你能被选作少城主,想是有些过人的本事在身?炼阵算一项,你在炼阵上的天赋,都能比过三妹在炼器上的天赋了。
但我想,应该还有其他原因——毕竟那种悖逆天道的功法,不是谁都能练的。你那位前辈一定很庆幸,能选拔出一位传承者吧?”
“……是。城主很高兴。”韩景囫囵答着,想起什么一般,情绪更加低落,像是有块重石坠在了心口。
“你不想学这门功法?”二师姐敏锐捕捉到他这一反应,顿时开始逼问:“为什么不想?既不想学,他们又是如何逼你学的?你又为什么要让自己通过选拔?”
“师姐,我……”
“不舒服?不方便说?忘了?还是想临时编个借口?”她语气逐渐严厉,“师弟,你那位前辈明显没教你,做人该适当真诚才对。师姐才刚和你说了那么多,你总得拿出些等价的信息来互换。”
韩景从浑浑噩噩中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在不觉间被她架上绝路,这才渐渐泄下气去,开口吐露原委:“……我生于韩家支脉万刃氏,原是万刃城少主。四年前,万刃城因私通魔界、开放小世界、违逆天道三项极恶大罪,与零散一千七百三十余条罪名,为韩家主脉所清算,遭遇灭城。
违逆天道这项罪名,便来自城主韩自秋所创功法‘六爻阵道’。
是时,无量仙域天灾不断,许多小世界也因其内法则异变而接连自毁。天衢使者曾断言,这些灾祸,皆是因为无量仙域中,有人在逆天行道,出于天道法则的自行修补,其仙域内才会受到此等惩治。
而后,违逆天道的罪名落到了城主头上。城主为让功法传世,与主脉僵持数百年,最后全然演变成了争执。
家主毫无预兆地率众突袭,剿杀即将突破至归墟境的城主。为了减少变数,降低损失,他们直接选择了围城起阵。事后,万刃城也便有了千般罪名。
我那时秘密离城求学,城内又有城主运作,因此侥幸躲过浩劫。”
“去哪求学?”
“天衢宗。”
二师姐点点头,不再板着脸,放柔了声音道:“你是因为不想像他们说的一样,逆天而行,导致无量仙域受灾,所以才不愿传承这门功法的?”
“是。”
“不许撒谎。”
“……有部分原因是为此。”
二师姐深深望着他,半晌也未再语。气氛即将凝滞时,她忽而笑了,又习惯地去揉韩景的头:“你这小娃身上,秘密可真多啊。三祝没白带你回来,确实好玩儿的紧,够我琢磨一段时间了。”
原来只是因为太无聊,在试探着他取乐啊。
韩景心情有些复杂,但得知这次谈话并没那么正规,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将问题都塞回刚经历一瞬空白的大脑,等着能将其提出的时机。
“你那前辈拼死传承这门功法,没有做错。凭你现在的修为,无法知晓其中根本,但我身为最后一个斩天境修士——”
韩景正等着她向下说,又被这突然的转折听得心中一颤。
“我能感知到,它与曾经那门教人突破至斩天境的功法,本是同源,其潜力却甚至要强过那门远古功法。
它既已现世,若说谁再有望成为划时代的第二个飞升者,必当从其中衍生。这门功法,是突破法则桎梏的希望,应当留存于世。
没想到这世上又出了你城主那般惊才绝艳之辈,只可惜天妒英才……哎。”
巍巍楼轩像在随这话倾压下来,不知怎的,朗日白云此刻在他眼中,愈发像一个盛大时代的落幕。
韩景已经发觉,他们的整段对话都好似闲聊,看似跳跃,互不相干,叫人不自觉放松警惕,实则却信息繁多,最终环环相扣,被师姐引导着直逼这最后的论点。
“你也没有做错。”
“……?”韩景的思绪在脑海中缠成一团乱麻,他甚至没空去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被师姐牵着鼻子走的,就已经被迫迈出下一步。
“我是说啊,”二师姐语气轻快起来,随手拿起街边商铺的一个玉佩摆弄,“不论出于什么缘故,你最终修习这门功法,都没有做错。天灾并非因你而起,人祸也不会因你而终,你已经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这玉佩怎么卖?”
韩景还在情理交织的巨量信息中挣扎,二师姐已经话锋一转,向尸傀问上了价。
尸傀呆愣地伸出三根手指。
“三枚尸芥?”二师姐重复一遍,尸傀点了点头。
她向一旁的铺子伸手,问另一个尸傀借了三枚灰色小草,将玉佩买下便走,被一旁铺子的尸傀一把拉住,哦哦啊啊的叫她还钱。
“是它要的钱,我替它跟你借了,你该问它讨去。”
她指指卖玉佩的尸傀,轻描淡写撇下一句话,强忍着笑,拉起韩景便走。
韩景只听身后两个元婴期尸傀宕机一阵,紧接着便开始争论,又快速演变成肢体冲突,掀了铺子就开始相互撕咬,打得不可开交。
“好玩儿吧?”二师姐这才大笑着问他,全然将方在嘴边的沉重议题抛诸脑后,“尸傀脑子转不过弯儿来,你以后也能常这么玩儿,可有意思了。”
整整一日,二师姐拉着他满街胡闹,将整座小仙都搅得鸡飞狗跳,这才放韩景回了白骨居。
“白骨居”是她一时兴起赐的名,韩景觉得寓意不错,就没有再改。
期间,他也问了二师姐许多关于飞升和世界法则的事儿,试图刨根问底,拯救他那已经碎得不成样子的世界观,但二师姐说他的提问次数已用完,得到了尊者境才能再次刷新。
韩景只好苦笑,拿她的玩心没有一点办法,待她闹够了离去后,叹息一声,在停云石上盘膝坐下,开始第十三次尝试突破。
他自身天赋足够,又早已做好结婴准备,突破元婴境本是水到渠成。原没有任何悬念之举,却硬生生被心魔给牵制了许多时日。
灵力洪流在经脉中汹涌奔腾,丹田内已是一片混沌。与一般修士突破时丹破结婴不同,他的金丹缠绕着阵念,似环护似束缚,叫金丹被限制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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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无法随灵力的聚集涨大,只能愈发精坚,爆发出的光芒充盈整个丹田。
功法运转,六爻八卦赫然跃现,五行六神逐渐凝实,辅助着阴阳两仪落入丹田。两仪越近,金丹随之颤动愈烈,连浓郁至极的灵力所释放出的光束,都要被捕入两仪中,无能脱离。熠熠白光迅速有了变化,黑白之芒延展交融,于玄妙生灭中合二为一,叫韩景气息不断攀升间,又自四面八方渗入阵念,欲重塑金丹。
金丹化婴的霎时,心魔又起。
这已经是韩景第十三次,触及到那层屏障。
在他得知万刃城灭,冒死赶回城外时,所见的是幽冥大阵,三千尊者,满目赤练。
不见千里泣血、日月烹寿,不闻万众悲哭、肝髓流野,唯余仙风道骨,华服蹁跹,血幕垂天。
可是幽冥大阵啊,居其内者身化血水,神魂消融,由归墟境韩家家主亲自主阵,更无一丝生机可言。
韩景在远处空中驻足,久久观之,虽不能察,但城中之景早已横陈眼前。
心魔,便自此而生。
高空中,一只血手猛然拽住他衣袂,将白衣染上淋漓鲜血,颤抖着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们没做任何事,为什么死的是他们。
为什么不主动交出功法?为什么不能和平解决?为什么不独吞恶果?为什么不去自行领罚?为什么城内没收到任何示警?为什么卫军无能破开重围?为什么早有预料却置若罔闻?为什么护城大阵未起?为什么要所有人一起担责?为什么弱者生如草芥活该由人践踏?为什么存亡时刻位高者却无能为力?为什么明知不可还要逆天而行?为什么不能暗自修行功法偏要将功法宣世?为什么不能示弱退让暂避锋芒?为什么独他在大劫前离城?为什么修补天道要以他们为祭?为什么犯下极恶大罪者未亡,却在城外作壁上观?
他们不该死。
该死的是韩自秋和他。
无数血手挤满天地,扼住他全身,不余一丝缝隙能供脱离,将他自空中拽下,要将他撕扯成肉糜。
即使韩景已十二次面对心魔,也仍旧无能抵抗那种压抑的窒息感。
体内半化婴的金丹震颤起来,随时会因血手的分食而碎裂,神魂也攀上血色,稍有不察,那抹血色便会瞬息将其吞没。
可是。
他不能止步于此啊。
六爻阵道应当传世,无量仙域的阴诡人祸应止。
只要他活下去……
只要他活下去。
一时间,无数声音浮掠而过,无尽画面破碎重构,十年勤修多年逃亡、一朝踏入仙境,最终定格在师姐之言上。
在那里,韩景看见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超脱人世,不涉此间,是混沌迷茫中唯一的净土。
无穷血手还在将他下拽,在即将跌落尘埃,粉身碎骨的前一刻,与之前十二次不同,他没有慌乱中停止运功,而是静待阴阳自下方展开,将他吞没,封入净土之中。
韩景神志猛然回归,气息攀升至顶点,丹田中阴阳契合,已不见金丹存留,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流转着黑白之气,散发出浩荡威压的元婴。
阵念如练,披于其身。元婴神情淡漠,紧阖双目,却在韩景自视时,缓缓睁眼,眸中光彩撼人心魄,元婴期威压瞬时铺散开来。
“胜了!胜过心魔了!好凶险!!”韩景捺不住激动,跳下停云榻,不借助阵法之力便一步瞬移出十里,立时跨过湖面,悬在树荫之下,体会着更为广阔的神识范围,五感也变得灵敏至极,数十里内风吹草动皆刻入心田。
他抬头望去,只见白骨居上方还有一大片未完全消散的劫云,雷威赫赫,却在树伯随意挥出的藤蔓下,溃散一空。
“树伯!”韩景未能完全褪去的稚气,这时全然涌了出来,绽开笑靥,高声向世界之树喊着:“我突破元婴境了!”
20. 出关
无量仙域没能乱起来。
元幸死后,无量仙域向天衢宗供奉修士生机一事引发众怒,无数散修自发凝聚成反抗势力,更有各方世家牵头,不多时便集结了大规模的修士力量。
但作为此事的主导者,天衢宗却态度冷淡,宣称他们只要求天地能量供奉,韩家如何处理内政与他们毫无干系;韩家则将竟遥城和贩私世家推至风口,连结心腹势力,把自己扒得干干净净。
修士们自然不信,但无量仙域中唯三的归墟境修士,其二都出自韩家,他们又只得暂信。于是怒火被迫分散方向,由无形绳索牵引着,从身为掌权者的韩家导向贩私世家燎烧。
贩私世家自不肯引颈受戮,拼命把所有人穿在一条线上,操纵着战火向韩家反噬;韩家也从不指望这群世家能死咬牙关,图什么君臣之义,叫自己独善其身,所以极迅速地,韩家替他们向外宣告——他们均不是以整族之名贩私,而是族内有人财迷了心窍,贩私修士生机乃其私自之举。
只要这些世家主体诚心改过,愿担起责任,对遇难者进行补偿,并继续为仙域繁荣效力,韩家倒也可法外开恩饶恕这一遭,无量仙域,也能继续容下他们。
自此,矛盾下沉,一只无形大手无声无息地将反抗压下。涉及贩私的世家,只承认其治家不察之过,并提出会秉公严惩此事,为仙域安宁,忍痛割去身上腐肉,尖锐的对立随之转化成世家的内部矛盾。
当然,“腐肉”多是指家族中原就不安分的支脉。韩家此举,本就是为了给世家中的掌权者在提供便宜,恩威并施。
那些牵头反抗的世家起初便是顺势而来,只等韩家与其心腹拆解,好能在其中伺机作乱、捞足油水,此时见情形不对,又即刻脱身,顺势而去。散修们自知无权无势,多在不甘无奈中一哄而散,于是,韩家需要整治的,便只剩那些还在死守的不明事理者。
这些,都是韩家在短短三月内,作出的成就。
二师姐将分身所探的情报讲罢,韩景靠着树伯,盘坐在斑驳树影下,沉默良久。
心中不上不下地吊着一团气,从口中吐出时,随着胸腔震动,竟化作了几声轻笑。
还真是,顺利得荒谬啊。
他安静垂着头,手指在储物戒上不断摩挲,与师姐无言相对半晌,才开口问道:“师姐,福寿城有消息吗?”
“福寿城啊……”二师姐枕着小臂,仰躺在花海中,光斑被微风吹荡,在她身上一晃一晃的,“那里,现在是一个叫文盛的小娃在做主。”
元幸真人和福寿城主在竟遥城外的陨落,由于涉及到的对立因素过多,无法定性,最终不了了之。
以仙域名义,修士们认为福寿城主是头部得利者,其城池必当被首个清算,而元幸真人却是此次反叛不公的先驱,值得嘉奖,福寿城因此得以夹缝中求生。
以韩家视角,这番动乱虽由元幸挑起,但他们焦头烂额之际,为了避嫌,于情于理都不好惩处福寿城,只得将福寿城主之死,算作为韩家尽忠,凭此给其余贩私世家一个相对平衡的交代。
况且,两位寻道境修士身陨后,福寿城的势力更是被削减得不足入眼,元幸这一举动,已然宣示了福寿城愿意挥刀自I残,来换得在无量仙域的喘息之机,所以,韩家到最后并未对其作出实质性的处置。
师姐不再说话,只翘着二郎腿,望着天空发呆,似乎十分无趣。或许这些算计在她眼中本就只是小打小闹。
韩景思绪乱了一阵,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在脑海中不断闪回,最终却也只能深吸一口气,排清杂念,运功修炼。
两人竟意外地默契,不需庞杂的交流也能就这么沉默相处下去。
日月轮转,余下三月,韩景或在白骨居修行炼阵,或出门透气,坐在树伯身旁放空片刻,然后继续修炼。
二师姐总能精准在他出门时跟过来,往他旁边一歪,也不怎么说话,就只是和他呆在一处。
韩景很难说清楚,在这期间,她究竟读了自己多少次心。
不过现下除了他,画中世界也没有其他活人能供二师姐取乐,空巢老人总想找个伴儿倒也不怪。
“你进度挺快啊。”二师姐又叼了根草躺在他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我前几日已将修为稳定在元婴初期,白骨居附近灵力浓郁,再修炼些时日,便可着手突破元婴中期。”韩景停下运功,颔首答道。
“我记得树伯给过你一枚锻灵果,直接吃了不就没这些事儿了?修炼不能只靠瞎使劲儿,该走捷径也得走。”
她许是看不下去了,有意提点,韩景却手指摩挲一下储物戒,神情有些难堪:“这个礼物太过贵重,我想留下它。”
二师姐闻言“噗”地笑了出来,猛然从地上坐起身,扭头看向树干,“你这话非给你树伯感动坏了,过会别再掉小珍珠……”
一条藤蔓当即伸下来去勒她的脖子。
一人一树又打得你死我活,韩景被迫提前结束散心,退回白骨居。
就这样,二师姐对他的“特别关怀”,一直持续到大师兄出关。
是日,韩景正沉浸在修炼中,没能察觉到丝毫异动,二师姐就已经一把薅住他肩膀,架着他往大师兄闭关的地方赶,像是形势万分严峻,速度之快,叫韩景在空中被她抓着肩膀横起身子,直拉出一道长虹。
大师兄的闭关地点在药园中,他将一座小丘挖空作为洞府,四面种上珍稀药草,十分有效地避免了遭受二师姐的改造。于是韩景二人就只能在药园间的田埂上落脚,正赶上小丘外的石门缓缓升起。
韩景刚站稳身子,便见一个人影立于石门中央,两脚前后开立,双臂交叉挡在身前摆出防御姿态,神情比二师姐还要凝重,左右顾盼,如临大敌。
韩景一开始还不明白这姿势是什么意思,直到他在画中世界待久了,亲眼见证大师兄被在外蹲守已久的三祝一个猛冲撞飞出几百米,怼在墙里一通乱舔,绝望地暴吼着叫韩景赶紧把自己给抠出去。
大师兄维持这个姿势等了片刻,却没见有黑影飞扑向他,当即反应过来问题所在,本就疲惫的脸更是冷到挂霜。
“三祝呢?”
“呃,三祝啊,三祝……诶?仇钦呢?他不是跟你一起闭关吗?你怎么把人给治没了?”二师姐慌忙笑着转移话题。
韩景现在明白过来她刚才为什么会突然紧张了,原是怕因为三祝偷跑出去,被大师兄问责。
“师姐,我在这。”仇钦突然自二人身边现形,韩景之前却连放出神识时,都没能发现他的所在,见他出现在自己身旁,不禁有些疑惑。
是能够隐身的特殊功法吗……不,是因为兽族血脉?
“这小娃,怎么还是隐身出来的……让师姐看看,嗯,好!长得真完整!真好!快玩去吧啊……”
“什么时候跑出去的?”大师兄无奈看着她努力假装很忙的表演,叹了一口气,又开始揉起眉心来。
“也没有很久啦……”
“具体什么时候?”
“你闭关那天的,呃,晚上?”二师姐眼神飘忽。
“你连一天都没看住!!”大师兄发出尖锐爆鸣。
“我是事出有因!你都不知道那个狗崽子现在有多贼……”
“三师妹呢?也跑了!?”
“她受了点刺激,正闭关炼器呢,这几个月都没见她影儿。”
大师兄无语凝噎一阵,掐着太阳穴的手指发白,好久才长叹一口气,缓过劲儿来,“派分身找过了吗?没有消息?”
“没有,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那就好。没在外面生事,就由他去。”大师兄松下一口气,庆幸自己不用刚出关就面对一堆烂摊子,一直揉着头的手这才放了下,抬眼看向一旁的韩景,“药园里的阵法,都是你新添的?”
“是。我对药理只是略通皮毛,幸有师姐讲解,才能炼制出对应特性的育药阵法。”韩景本想欠身答话,却最终顿了住,神情从容,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尽量自然。
“你在炼阵上很有天赋。十六岁便即将进阶元婴中期,今后定大有可为。”大师兄掏出一枚小药瓶,控着悬到身前,“这是安荣丹,能清心笃志。心结虽一时难解,却也可舒缓。别因琐事耽误了修行。”
韩景双手将其捧过,心中感激道谢收下的同时,又惊奇于师兄一眼便能看出他的症结所在。
大师兄又将视线在三人身上扫过,见没什么可交代的,便下达了最后判决:“我先去炼药了。画三祝要是回来,叫他在师父跟前儿跪两个月再来找我。”
他说罢,便要回到洞府内,却被二师姐一句话给定在了原地。
“师父亲自出山了,他说要见你。”
大师兄愣了一瞬,耗费了很长时间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才转身诧异道:“亲自出山?不是灵体?”
“不是。”二师姐坚定答道,余光撇一眼韩景,“是原身。我带师弟去拜师时,见到师父了。”
闻言,大师兄面色逐渐凝重,低眉沉思后深深望一眼韩景,将韩景看得不明所以,他却没有再言,向那连天灰墙而去,瞬息不见了踪影。
大师兄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空中就出现一阵波动,一处空间裂口迅速张开,吐出一枚小舟,舟上人影微微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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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还没等小舟落地,便身形一歪,从空中坠了下来。
不需韩景提醒,师姐瞬时便注意到这一异动,眨眼间就已卷着韩景和隐身的仇钦站到了人影的坠点。
韩景心中早就预感不详,待到看见三祝奄奄一息地爬伏在地上,预感成真时,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血液才完全凝固住。
虽只有六个月前的短暂相处,可于情,三祝确也是将他从火海带入画中的恩者,于理,更是他的师兄,见到师兄垂死,他还没能力做到不慌。
韩景脱开还站在原地的二师姐的手,半跪到三祝身旁,手忙脚乱地去探他的神魂。
“师姐!有丹药吗!二师兄情况不太好!”
与三祝苍白的脸色形成剧烈对比的,是爬满全身的鲜红血迹。韩景探了半晌自觉无法治愈,越发着急起来,转头对师姐喊着。
但他这一转头,却看见师姐冷淡至极的神情,那种冷漠中还带着隐隐的烦躁,叫他急切中不禁错愕,试探道:“师姐?”
“起来吧,”二师姐语气烦躁,“不就是把我灌醉,自己偷跑出去吗?别装了,我懒得打你。”
爬在地上的三祝还是毫无反应。
正在韩景无措之际,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衣摆被人拉了一下,微不可查的声音自下方的三祝口中传出,他紧闭的双眼微撑开一条缝,瞥着韩景,用力挤了一下眼睛。
韩景疑惑,但还是俯身去听。
“师兄,师兄。”三祝轻声念着。
“师……大师兄?”韩景边复述着他的话,边犹豫着抬眼看向二师姐。
“放心吧,他不在。”二师姐拖着长音,翻了个白眼。
话音未落,地上摊成一滩的三祝顿时直愣愣站起,将韩景吓得直起身来后退了半步。
“这小人儿长个了。”三祝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抚,又讨好地笑着化作原型,凑到师姐面前,尾巴都快摇出残影,“大师兄还没出关吧?”
二师姐有心逗他,只答“没有”。
“那太好了!师姐你一定要帮我瞒住,不然师兄又要罚我了。”三祝绕了好几圈,拿头来回蹭着她,尾巴摇得更欢。
晚了,已经罚了。
韩景默念。
“你着急忙慌地跑出去干嘛了?”二师姐问。
“嗐,”三祝飒爽一叹,“上回天衢宗那个仙尊趁着我戴了嘴套,实力大减,带人跟我打群架,这口气我能咽得下?当然是去找去天衢宗报仇。”
“报完仇回来的?”
三祝动作一顿,狗脸上竟露出尴尬的神情,“天衢宗我倒是进去了,就是那里边七拐八绕的,我找到别梦川都废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个别梦川的仙尊缩头王八一样,我怎么也找不到,逛的无聊就顺手杀了几个长老,结果跳出来三个仙尊一块追我,我逃到俗世躲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敢回来。”
二师姐拖着长音“哦”了一声,和三祝对视的目光移开,转身作势欲走:“从天衢宗回来的,还伤这么重,我去叫师兄来治治你。”
“别别别!别告诉大师兄!!我自己去药园啃点草就好了!!!”三祝眼疾手快,一口咬住她衣袖,蹲坐在地上死命扯着她不让她走,急声喊:“我,我带了东西回来!”
“是吗?我看看。”二师姐就等着他这句话,顿时没了去意。
三祝松开她,神情中尽是收不住的得意,张开嘴就开始往外吐东西。
被吐出来的先是几具没了神魂的尸首,虽已了无生息,但肉身却被尽量保全;然后是一整块的黑色铁块,三丈长宽,三祝为了把它吐出来还让身形涨大了不少。
“封命境的死人,三师姐肯定很喜欢。她上次不是说没有陨铁炼器了嘛,我可是跟别的魔抢了好久才抢来了这么大一块,都孝敬她。”他边解释,边蹲坐在地上尾巴狂摇。
二师姐神情有些松动,但还是叉脚抱胸,看上去并不满意。
三祝就知道她这个脾气,当即不吐了,神神秘秘从耳朵上解下一枚银环递给她,“都是我从各地带回来的土特产,请师姐过目——”
二师姐一把将银环夺过,神识探进去就开始往外掏东西。
各路奇珍异宝像泥沙一般从银环里涌出来,什么上清珠、凤鸣簪、天雪蚕……韩景能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宝物就这么被铺成了地基,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见识浅陋。
正在他被满目仙气迷了眼时,二师姐突然从银环里掏出一个大物件儿,韩景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死了不知多少年的人,看身形,还是个孩子。
“这也是土特产?”
二师姐提着那孩子的腿,转着圈看了片刻,问。
21. 小皇子
华贵的吉服就这么因为她的倒提向下垂盖,遮住了孩子上半身,但韩景能明显闻到他身上与吉服极不相称土腥气,还有刺鼻的血味儿。
“哦,我从土里捡的。路过俗世的时候那里在做什么祭祀,我看着热闹,就去逛了一圈,看他根骨不错,就从地里把他给挖回来,让三师姐看看能不能炼成尸傀。”三祝才记起来有这么回事,认真答着。
二师姐又提着那孩子仔细看了几圈,眉头越皱越紧。
“他不动。为什么?”仇钦身形从一片虚空中显现,面无表情地拿指甲在孩子身上戳来戳去。
“他死了,没法儿动。”二师姐生怕他把什么东西给划坏了似的,把孩子提得离他远了些,一面又小声嘟囔着:“奇怪,长在俗世,身上却有灵力留存过的痕迹,死后魂魄也没跟肉身分离,尸体也没烂……不能真是我想的那样吧……”
她在一旁对着尸体看了又看,韩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口争取道:“他神魂还完整,师姐若想他活下来,我可以让生机回到他的肉身。”
二师姐有些惊讶地望向他,但最终还是没接受这个提议,随口夸了一句:“你这小娃这么厉害啊……不过先不用你费心,师姐让他活过来,就是顺手的事儿。”
说罢,她食指一挑,那孩子便横悬在空中,红金色的吉服垂下,露出苍白稚嫩的面容。
随着二师姐手中掐决,一缕缕柔和的蓝光从四面八方奔流而来,汇聚成一枚光点,落进孩子眉间,散入百骸。
整个过程并不宏大,看上去就像是在做一场寻常不过的疗愈。
“好了,过会就能醒了。”二师姐满面期待地把孩子身上的泥土擦了擦。
韩景第一次近距离见证修士赋予凡人新生,不禁有些好奇。他的六爻阵道是通过更改万物命数、收放天地能量,来达到归还生机的目的,却也不知,师姐是用的什么功法,如此轻松便能救活一个人。
可还没能等到孩子睁开眼,三祝那边就闹翻了天。
起因是他从嘴里把仇府众人的尸身和元神掏出来,拿给仇钦看,嬉皮笑脸地聊着聊着,才发现被大师兄带去闭关治疗的仇钦,此时已经完完整整地站在了他面前好好说着话。
三祝意识到不对,顿时不笑了,抢过栽进地里的小舟,一个健步就扑到舟上乘船欲跑,二师姐反应得也是眼疾手快,十数个分身立马闪现在他面前,把他团团困住。
“跑什么!回都回来了还想跑!?”一个二师姐混乱中揪住他上下翻飞的尾巴,又引出一阵凄厉惨叫。
“大师兄早就出关了,师姐你竟然不告诉我!被他逮到我就完了!我不要去跪师父啊!一顿饭都吃不到啊!!”三祝在越聚越多的二师姐中,开着一叶小舟横闯直撞。
“他快醒了,你先看着点儿!我今天非给这个*崽子留下来不可!”二师姐将孩子往他身上一甩,头上冒明火地转身投入大战。
韩景经过这几个月的修炼,早就习惯了二师姐与树伯之间不定时引爆的大战,此时不必她说,便已然反应奇快地用灵力揽过孩子,瞬移到两里外,熟练地等着战争停息。
凭借修士视力,他望了望远处如火如荼的两人,预计怎么也得再折腾上两刻钟,思索间,将目光移向抱在怀中的孩子。
“他应该会是新师弟吧?”
孩子羽睫纤长,像个小瓷娃娃一样,自容貌上来讲确是讨喜,只可惜身上有一种惨淡的贵气,又是幼年早逝,被人活活掩埋致死,也不知生前有过何种境遇。
他身上的吉服应是俗世为某种仪式所特制,有一定的防腐作用,但经过与土层相接触的掩埋,已经腐烂了大片,稍加触碰便会簌簌掉下碎片。
韩景将他身上污渍清理干净,叫其落入怀中,将神识探入他体内,见丹田有被灵力开拓过的痕迹,是曾经达到炼气期的迹象,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从修真界流落到毫无灵力的俗世的。
再向上探,只见他肺部稀稀散散地分布着土粒,身上有许多利器割痕,排布规整,深入血肉。
见孩子一直将醒未醒,韩景眉心蹙了蹙,用灵力将土粒逼出,孩子被带动着排出一口浊气,口鼻动作顿住片刻,紧接着便剧烈咳嗽起来。
“有反应。”
韩景不知这孩子现在还能否自行修炼,只好先将灵力灌入他体内,疏通经脉,稳定气息,把僵直的身体软化下来。
孩子在他怀里渐渐安定下去,重重喘着气,埋了好一会儿头,才有力气将手动了动,抓住他的衣襟。
“渴。”
声若蚊蚋,但比三祝问大师兄在不在时的声音要大上不少,被韩景清晰捕入耳中。
没有筑基,肉身确实还有饥渴一说。韩景见师姐那儿还得处理些时候,这孩子情况又不甚好,便先携着他向白骨居瞬移而去。
将孩子放到停云榻上,韩景并指将一缕清水从窗外湖中招入,一点点喂进他口中,用灵力辅助着水流进入他体内,避免咳呛。
约莫喂了两盏,孩子腹部有些胀起,韩景便停下来,将他上身托起。
“能听见吗?”韩景试着唤道:“睁开眼,醒过来。”
孩子长睫微颤,明显用上了力,但抬眼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困难,韩景便继续这个过程。
直到唤了十几声,他才将眼帘掀开一道缝隙,但很快便闭了上,头偏向一旁。韩景迅速起阵,将透进来的光线稍拦了住,抬起另一只手虚掩在他眼前。
“可以睁眼了。”
柔和的光线从指缝渐渐透入,预估那孩子从封闭的土层被挖出来、已经适应些许外界光线后,他将手指慢慢张开,感受着孩子的眼睫不再在他掌心颤动,便将手缓缓移走。
孩子神情迷茫,眸子迟钝地在房中转着,直到看见上方的韩景,才慢慢开始聚焦。
“有哪里不舒服吗?试一试能不能说话。”韩景问。
孩子仍是迷迷糊糊的,张了张嘴,试了两次才能让沙哑的声音破出喉咙:“我死了吗?”
“没有。醒过来,就都没事了。”
孩子愣愣地看着他,似乎陷入了回忆,眼神也随之逐渐清明,不多时,就突然从他身上挣扎着坐起,急忙忙念了一声“娘”。
韩景不清楚其中缘由,只能尽量顺着他来,在他跌跌撞撞跳下塌的间隙插上几句话:“别急!你现在距离从前生活的地方很远,需要的东西都不在身边,先回忆下发生了什么。”
“父皇又派人过来!他们把娘带走了!”孩子红了眼眶,刚刚从脱离死亡的身体因为有灵力灌溉而充满活力。他在白骨居中东翻西找,寻不到什么利器,便用灵力御着棋奁里的棋子随他一起突出门去,气势汹汹似要与人搏命。
然而他一出门,脚步便顿了住,四处打量一番,急切转头问跟过来的韩景:“这里是天驰王朝吗?我要回宛都!”
韩景正要说话,就见他以手化刃,眼睛眨也不眨,向自己小臂上一劈,才生出的温热血液顿时汩汩流下,被他聚成团扔给韩景:“种田、治病、随便干什么!这些血够你十年行运了!请你送我回都城!”
韩景哑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他用灵力将那团血接过,慢慢蹲下身去,和孩子平视,并指按在他的小臂止血:“这里离天驰王朝很远很远,你也已经睡了很久了,不管你要去做何事,都不是一时能够办成的,先不要急,安心休息。”
“你身上也有国运?”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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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举动不仅没让孩子冷静下来,反而牵动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韩景反应片刻才想明白他口中的“国运”应当就是灵力,但孩子根本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当即甩着吉服奋力挣开他。
“放开我!你是国师的人!你也是帮凶!”
韩景无意间掐得紧了些,发现时赶忙松开手,但那孩子似乎根本不知道痛一般,眉头都没拧一下,眼神中只有对他汹涌的恨意。
“我和你口中的国师并不相识,对你也没有任何恶意。别怕,你若有什么挂心的事情,或许我们能为你解决。”韩景仍温声安抚着。
这孩子虽懂事,可年龄太小,韩景不认为空硬的大道理能被他接纳,于是又补充着问:“你刚醒过来,不宜情绪激动。需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相信这则保证?”
孩子的挣扎渐渐弱下去,看向他的目光半信半疑,一开始还紧抿着唇不说话,后来望着望着韩景的眼睛,神情松动了些许,犹犹豫豫地问:“你保证?你可以帮我?真的吗?”
“嗯。”韩景认真点点头。
孩子从宽袖中伸出一只手,小指竖起:“拉勾。”
韩景一笑,将宽大修长的手抬起,用小指勾住他。
孩子的目光在刚刚缔结的盟约和韩景的面容间不断闪烁,最终静下心来,深沉道:“好了,我相信。”
韩景被他这幅小大人儿的模样逗笑,收回手。
见安抚这个预制小师弟已有成效,估算着师姐那边也快打得差不多了,没了危险,他便邀请道:“我带你去见替你治疗的师姐,和带你回来的师兄,如何?”
若要帮这个孩子解决问题,就需暂时离开,得禀过师姐才行。不过他只是去俗世,并不招惹是非,师姐应该会许可吧?
韩景心想。
孩子有些懵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韩景站起身,眸光微动,思及前路,将解厄一挥,斩了一块停云榻下来,妥帖收进储物戒中,回首望向孩子。
“怕不怕高?”他问。
“不怕。”孩子答得干脆。
韩景将他揽过,托在胸前,瞬息便升至空中,一步移出十里之外。
等他回到三祝的坠点时,怀中的孩子已经目瞪口呆,扭着身子前瞻后顾,看着周围连番变化的景物,震惊道:“你是仙人吗?”
“我和你一样,都是修仙者。”韩景答道,他并不打算让这孩子把身上的灵力继续解释为国运,只是还需要时间来一点点改变他的认知,不能操之过急。
他自很远处便注意到,二师姐与三祝大战的地方出了些异常——太过平静了,即使他们中重伤了一个,作为战场的远方,也不可能毫无波澜。
果然凑近了一看,空中除了两人一狗,还多出了一道人影,是大师兄回来了。
二师姐志得意满地站在大师兄身旁,仇钦仍愣戳戳跟着他们,三人合力看着面前双膝跪地、耷拉着脸的三祝。
“所以说,你是被天衢宗追捕之后,逃到无量仙域内的俗世,在那里捡了一个凡人回来?”
大师兄对他罪行的复盘已经进行到终点,刚好谈到这个孩子的事,韩景就抱着他,不紧不慢地飞了过去。
“不是凡人,是根骨特别好的凡人,适合做成尸傀。”三祝反驳道。
“你去师父那儿跪三个月,再带两年嘴套,今后一口饭都不用吃了。”大师兄根本没管他说什么,面容平静地下了定论,丝毫不顾意图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三祝。
韩景对这份热闹甚感安心,快步走过去,想给二师姐看看她救回来的孩子,下一刻,一刃寒霜就架在了他胸前,抵住那孩子咽喉。
大师兄语气冷淡:“他不能留。”
22. 萧祭
韩景整只手臂迅速环到孩子背上,护住他的要害部位,并未退后。
“师兄这是为何?”
大师兄完全有能力让这个孩子瞬息间魂飞魄散,但既然他没有一出手便这么做,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在等别人吐露想法。
孩子被按在韩景怀里,有些无措,难以理解为什么他还没能从被仙人救下的欢喜中脱离,便又面临杀身之祸。
“你抽什么风!”二师姐方才还笑意晏晏,如今却顿时冷下脸,瞬移过来甩手将剑打歪,对大师兄怒目而视,“一个孩子怎么碍着你了!去见一趟师父煞气就重成这样!?”
大师兄挽手将剑背至身后,冷眼望向她:“你不用为了读心,引我回忆师父嘱咐了何事。我倒想先问问你,你为什么护他。”
心思被发现,二师姐面上有些尴尬,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正经道:“这个孩子体质特殊,若我没有看走眼,他与一本上古典籍上记载的圣体正相仿,精神力天生就要远超其他修士。收他入门下,我的分身术总不至于失传。”
体质特殊?
韩景惊讶地望向耸在自己肩头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孩子听到师姐又是夸他“体质特殊”,又要传给他什么分身术,一时好奇大于害怕,直起身来,扭头朝身旁张望。
“你想留下他教习功法?”大师兄拧着眉头问。
“不光是我,三师妹也会很喜欢他。距离我看到那册典籍的时间太长,当时又没怎么注意,他这体质具体是怎么一回事记不太清了,但能肯定,他经过修炼,精神力可以达到极强的水平,操控分身傀儡正合适。”二师姐肃然答道。
韩景不禁感叹画中世界的机遇之多。
虽然目前并不知晓他怀中的孩子到底是什么圣体,但凭现在的修真界推测,但凡拥有圣体的修士,就算被夺舍了几轮,也都已经站到了各仙域的顶峰,前途不可限定,只要这孩子能一直活下去,早晚会熬成师兄师姐一般的角色。
只是,具备圣体的修士怎会出现在俗世?
大师兄显然也对这个问题有所怀疑,当即把躺在地上挺尸摆烂的三祝给拖了过来审问:“天衢宗是怎么追捕你的,怎会将你逼到俗世?你又是经何契机将他带回的?”
三祝翻着肚皮勾起四肢,生无可恋道:“忘了。”
“再加一年。”
“哎别、天衢宗那些人就是一直开空间嘛,然后拿各种术法在我眼前晃,眼花缭乱的,一不留神就被他们的空间给套进去了,我好狗不吃眼前亏,啃开护宗大阵就往外面跑,结果他们还接着追我。我情急之下,就跳到了俗世里,心想要打就在俗世打,把他们灵力都耗光,到时候肉搏看谁打得过谁,结果他们都没敢追过来。我在俗世里躲着的时候,正赶上一场祭天大典,我去凑热闹,就捡到他了。”
三祝一个翻身站起,急得恨不得事无巨细地全倒给大师兄。
“什么祭天大典?”
“大典能够保佑国运昌盛,百姓平安。”稚嫩的童声突然传出,插入他们的对话。
大师兄深深望一眼那孩子,韩景无意中将他揽得更紧了些:“师兄莫怪。”
大师兄又将目光移向他,还未来得作何批判,二师姐就已经一把扯住他胳膊把他扒拉了回去:“瞪完这个瞪那个,显着你了?有话跟我说!”
“你静下心来想想,这事到底有没有疑点!”大师兄被她这么一凶,就算向来好脾气,声音中也带上了怒意,又低头向三祝问:“你在大典何处捡到他?”
“祭坛底下,埋得还挺深。”三祝眼看两人已经快要吵起来,吓得尾巴都垂了下去,答得不敢含糊。
怀中的孩子呼吸滞了一瞬,似又找回了些许记忆。
大师兄皱眉不语,看向二师姐,两人之间无甚交流,百万年的相处,已然叫他们只是通过目光便能传递信息,但二师姐对于留下这小皇子的坚定却丝毫没有改变:“你既说这事存疑,那我就和你好好念叨念叨。
一者,我没在他身上发现任何印记抑或咒术。若是天衢宗在他身上做了手脚,以你我眼界不可能看不出来,你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犹犹豫豫将杀不杀;二者,他的心智的确还是稚童水平,只是要早熟一些,这点你尽可以相信我,若说他是被谁人夺舍或是接受过特殊训练,那也绝不可能;三者,他已经死了至少十年了,这其中变数无穷,天衢宗哪来的本事能将结果算得毫厘不差?
现在你再想想,你那阴谋论成立与否。”
孩子震惊地昂起头,但经过之前大师兄那么寒入骨髓的一眼,他没敢直接插话,只是小声问韩景道:“我死了十年了?仙人,他们说的是真的吗?那我母亲怎么样了!?”
“你会活下来。等师姐忙完,我就带你回俗世去寻。”韩景向他传音安慰。
大师兄深吸一口气,将怒意敛了回去,沉声道:“事出蹊跷,这点你也承认,天衢宗行事何等诡异,你亦不是不知。既然不知其根系如何,不如从根源处避免可能的损失。”
“你既然这么想,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二师姐问。
大师兄望着她,目光由锋锐渐渐软化,最终撇向一旁,声音低闷下去:“我若杀他,你此后定对我生恨。”
“你怕我临到死时恨你吗?”二师姐没头没尾地问道。
她这话说得莫名其妙,韩景能想到师姐突然由这话题跳转到“死”的唯一原因,便是她方才读心读出了什么。
“你知道,有些事是注定的,改不了。你我早就知道。”她没放过眼神闪躲的大师兄,强迫着他与自己对视。
“不是你想的那样……只要不沾因果,独善其身……”大师兄又开始揉起眉心,说话却越发含糊,目光不敢落在任何人身上。
二师姐嗤笑一声,打断了他本就底气不足的论证:“别连自己也骗了。”
韩景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该从哪开始解题,思绪万千中,却感到自己的衣摆被谁拉了拉。
“哎,哎!”三祝匍匐在地,悄悄小口啮住他的衣摆,向下扯着。
“二师兄?”韩景没明白他想干什么,只能向他传音问询。
“他们说什么呢?”三祝不解。
“嗯?我还以为只怪我不懂,师兄早就知道他们谈论之事。”
“啊?我还以为他们说的事只有人族修士才能听懂。”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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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为人族修士的韩景抱有的希望落空,三祝望着他的苍黄色大眼睛中尽是失望,“他们总这样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以为是只有你们人族才会的那些谋略计策……哎呀,我之前问过他们,他们非说兽族学不会,不教我该怎么破译,原来你这个人也听不懂啊。”
韩景无奈地朝他笑笑,以示歉意。
师兄师姐这番交谈压根就没有让他们听懂的意图,应当是只存在于他二人之间的某种默契,不想叫旁人知晓,此时吵架吵红眼了才会拿到明面上说事。
只是瞒着他这种刚刚收入门下,根系尚不完全清晰的师弟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瞒着三祝呢?三师姐和仇钦知道这件事吗?
韩景无意间往下一瞥,瞥见一双正跟三祝对视、其他身体部位仍然隐形的毫无波澜的眼睛,只觉答案呼之欲出的,是仇钦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能修得斩天境,就不信因果。但在这里,我信命定。”二师姐言辞坚定,气场节节攀升,虽没有放出丝毫威压,却也将人拖溺于她所架构的观念中,“若有死日,我可舍不得自己研究了数十万年的分身之术失传。若这是谁策划出的饵料,那他们可算是低估姑奶奶了,姑奶奶玩得起也输得起。”
大师兄似乎头痛欲裂,指节在额头上扣得发白,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她止了住:“别想着做你那无用功。不如省点力气,为以后的事奠基。”
话全被抵回了喉间,大师兄长叹一口气,知道改变不了她的想法,向各人望了一眼,愤然拂袖离去。
二师姐并未在意他的愤然离场,而是转向韩景,面容冷冽,平稳迈步走近。
韩景能察觉到那孩子揪着他衣服的手,正因为二师姐的靠近而紧张地蜷曲。
走到正前,她停顿了半晌。这漫长的沉默,让韩景回忆起自己刚刚来到画中世界,被她审视时,脑子里浮现出的无数死状。
果然,上一刻还一脸严肃的二师姐,下一刻就一把将孩子从他怀里提过,举在自己面前上摇下晃地看着,爱不释手。
“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几岁了呀,是哪里的人呀?”
她又笑若春风地发出了那熟悉的三连问。
孩子显然接受不了这么夸张的变脸,又被他们之前的剑拔弩张吓得不轻,即使心智早熟,也还是答得勉强。
“我五岁半了……是天驰王朝的七皇子……”
“哦——还是个小皇子呐!”韩景能看出,二师姐明显更喜欢这新玩具了,“敢问小皇子尊名啊?总不能名字都不舍得告诉师姐呀?”
孩子支支吾吾的,似乎说出自己的姓名是什么奇耻大辱,他这份犹豫却引得二师姐更加好奇,一遍遍追问他到底叫什么。
“我叫……萧祭。”孩子小声答着。
“唔,萧这个姓很好听嘛,大气。只是你名字里的‘祭’字,取得是何意?”二师姐疑惑道。
韩景也有些不解,怎会有人取这么不吉利的名字。
名字的含义合该是在新生降临时,对其前景的祝愿,单起一个“祭”字,若是无甚特殊含义,倒不像是祝愿,而是诅咒。
“生以祭国,亡以殉天。”
23. 外出历练
韩景捕捉到二师姐有一瞬间挂脸,不过她很快就调整到原先的神态,扭头看向三祝,温声道:“这徒弟我收了,你去带你师弟把该灭的国灭了,大师兄那边我帮你减刑。动作快一点,别让别人察觉到,免得被他们揪住过错生事儿。”
怎么……这就……灭国了?
韩景脑中闪过的无数解决方案里,唯独没有这条。
“师姐,你说的辈分不对吧?”三祝难得聪明了一回,对这有别于他学到的人界常识的叫法深表怀疑。
"什么辈分不辈分,论辈分你们都叫我一声太上老祖得了。"二师姐不以为意,只一味地揉搓小皇子的脸。
但小皇子的神情却欲言又止,和韩景那时一样,被她揉得很难体面地说话,干脆伸出手来,按住她的两只手稍稍后退,“不能灭国!”
他严肃的神情将二师姐逗得一笑,“师姐不用知晓多的内情,单看你的名字和葬地,就能知道你的国家对你很不好,你报复回去也是应当。况且,不过是俗世王朝,我连分身都没往里面派,修真界中无人会在意其存亡。不必紧张。”
“不能灭国!那里有皇叔、皇姐、还有很多百姓在!母亲也在那!”小皇子似乎被她的办法给吓到了,脚步一直往后退,又找不清想要表达的重点,最终只能求助似的望向韩景。
“师姐行事不拘小节,出发点确是为你复仇,你既不喜欢,复仇一事师姐会帮你另寻他法。”韩景手掌贴在他的后背上,既作为安抚,又止住了他后退的动作,“师姐,师弟尚且年幼,眷恋故土,灭国对他来说或许不是最好的结局。而且他在俗世中尚有家人,他的母亲在他……昏迷时,正身处险境,这也是他现下最为挂心之事,毕竟人命存亡,间不容发。”
师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待他一番话毕,又停留了些时刻,方看向小皇子,再次凑上前去逗弄,“照你这么说,这可成了个精细活啊,三祝那种傻狗可干不了。”
三祝莫名其妙被骂,抬爪无语地指了指自己。
“在看见跟自己相似的人的时候啊,人总是想从他身上为自己弥补些什么。你说是不是,韩景?”二师姐意有所指,话语中多是调侃。她与韩景自熟悉之后,互相知晓对方都是聪明人,说话就向来不用点明。
二师姐摸摸小皇子的头,又接着道:“我收下这么一个师弟,也是希望为自己从前在修炼上走的弯路做一番补偿。这个小娃我很喜欢,你带出去一趟,可别给养死了。”
听罢,韩景向她扬唇一笑,抱拳称是。
这是他自进入画中世界后第一次外出历练。画中世界虽无可挑剔,可他一直忧心无量仙域的近况,总想着出去看看,但因为怕给师姐添麻烦就一直没有提过,现在正是个机会。
……
可是他真的能回去吗?
他不该这样如害鼠般藏躲着回去啊。
“怎么我刚回来师弟就要走,我还没跟师弟好好玩过呢。”三祝不知何事已经化作了人形,一肘子就将韩景脖子圈到臂弯里。
“你跪你的去,这儿用不着你。”二师姐笑骂道,决然的态度引来三祝的反抗作为背景音不间断响彻一方。
韩景讪笑着从他臂弯中脱离,手又覆在有些焦急的小皇子背上,见师姐含辞未吐,便主动问道:“师姐可是有什么话需要嘱咐?”
“我此番放你出去,便是信你不会向外吐露这里的事情,但是有些丑话我必须提前告知你——你在大世界时,虽鲜少听闻我们的名字,但有些势力对画中人的追捕从来没有断过。
他们动不了我们这些老东西,就会选择做局猎捕你们,从而引我们现身,我们一旦中了套,面对的就是天罗地网。所以,你要清楚,如果你们出事,我们极可能不会入局营救。”二师姐这话说得严肃,并不似吓唬韩景。
小皇子往他身边凑了凑,怕被发现似的,轻轻揪住他的衣摆,害怕的同时,腹中又压着一堆话要问。
“哪有那么严重,仇钦不就被我活着带回来了!”三祝不满地反驳道,悬在他身边的一双眼睛也跟着他的话上下晃了晃。
“你那是傻狗有傻福!”二师姐恨恨白他一眼。
“那当然。师兄可是给我起名儿叫‘三祝’,我当然有福气……”三祝非常没有眼力见儿地嘚瑟道。
“师姐,我明白。若真遭遇横祸,我会尽力保全师弟,及时传信回来。”韩景适时打断他,向师姐抱拳保证。
“任何手段都无法在世界间传递消息,我们之前试过很多次。”二师姐无奈地摇摇头,“我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吧,如果你也怀疑这是旁人做的局,不想以身涉险,我可以派分身出去;但你若选择外出历练,一旦出事,就是孤立无援……”
“之前师弟师妹们出门历练,你不是一直都有派分身保着?怎么这次不跟了……汪嗷嗷嗷痛!!!”三祝被她揪着耳朵拽了下去。
“就你长嘴了!”二师姐面色愈发阴狠。
韩景见状轻笑一声,微微颔首,“师姐放心,我本就不喜惹是生非。二十日内,定将师弟安全带回。”
二师姐听罢,在三祝耳朵上狠狠拧两下,一甩脸,又对韩景笑起来,把插进地里的渡舟给拔了出来,往上面打了一层印记,将小舟收缩至掌心大小,递给他:“师姐当然知道你性格稳重,只是想你谨慎、再谨慎一些,遇事自己独立解决,才交代这些话。你来的时间短,还没来得及教你操纵这渡舟的功法,这层印记你先用着,一来一回,正好能牵引渡舟两次,两次过后就会失效,不过那时你们也回来了。”
她又嘱咐了几句,待话说完,小皇子的头发已经被指甲挑得一团乱。
等韩景将渡舟在众人面前展开,二师姐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小皇子,却因忘了自己还浮在空中,叫他自由落体坠了下去。
小皇子被捞回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刚出土时的青白,心惊胆颤地死死扒住渡舟边缘翻了进来,奋力揪住韩景衣摆,怎么也不肯撒手。
二师姐又想到个能叮咛的事情,话开始说不尽地往外倒,最后是三祝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个飞踢将渡舟猛然向上推去,他二人这才得离开。
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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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急忙用灵力揽住险些跌出舟仓的小皇子,隐约听见下方的二师姐和三祝又爆发了争吵。
“你干什么!我还没告诉他们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师姐,韩景是第一次带新师弟出去历练,不是第一次活着。”
“……你说的也对,他那个小娃办事要比一般人稳妥,不会旁生枝节,也能保护好自己,不像仇钦,脑子缺根弦,出门除了闯祸就是闯祸。”
“师姐你也别怪他,兽族不是都这样嘛,我们本来就不适应人界。”
“……话说,仇钦呢?”
“又隐身了吧。他那个血脉算是顶级了,不过比我还要差一点。”
“仇钦!跑哪去了……仇钦!!”
渡舟突然一震,韩景伸手将小皇子护住,再抬眼望去时,只见二师姐置于其上的印记光芒大作,映在天空逐渐凝实成丈宽图案,渡舟正撞在那图案上,迅速挤入其中,眨眼间就已经脱离画中世界,来到了韩景曾见过的那片光怪陆离中。
“仙人……这是哪里啊!?”小皇子瞪大了眼睛,一开始的畏惧神情被好奇填满,不断转头捕捉着在身旁流逝消散的水墨。
“这是我们回到你从前所在的世界要走的路。很漂亮,是不是?”
韩景在舟上缓缓蹲下身来,向前为他指着,“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见黑白之外的颜色了。颜色最漂亮的地方,就是你的世界的入口。”
小皇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神中朦胧地期待起来。
“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话,现在可以问了。”韩景温声笑道。
他早就看出小皇子多次欲言又止,因为被大师兄凶了一回,就更不敢说话了,此时正好为他答疑解惑,至少要让这折翼的小雀知道飞是什么。
小皇子听他这么说,仍嗫嚅了半晌,才抛出第一个问题:“我真的还活着吗?”
“嗯。”韩景点点头,眼底含笑。
何曾几时,他在进入画中世界时也怀疑过自己存活与否,这个问题对于一个刚刚复生的孩子来讲,确实值得一问。
“那、那……”小皇子眼睛眨巴眨巴,忽然往上一抬头,豆大的眼泪就毫无预兆地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了下来,“我娘还活着哇!!!!”
他本已憋了许久,不提还好,但此时一提到这件事,情绪就如洪水决堤一般止也止不住,仰着脑袋开始嗷嗷大哭,把韩景吓得束手无措。
“我们、我们去那儿看看好不好?只要你母亲神魂还在,大师兄就能为她医治!”他慌忙说着。
他唯一带过的孩子就是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不断发出爆鸣声的孩童,只能将手拍了背又摸头,抹了眼泪又顺气。
“可是我已经死十年了!!十年了!!!娘还在吗!!”小皇子哭得更大声了。
“吵。闭嘴。”
一个不属于他二人的声音赫然从一旁传来,紧接着,一只狗爪就怼在了孩子大张的嘴上,将哭声都堵了回去。
韩景觉得,他知道仇钦在哪儿了。
24. 长命锁
"仇师兄要去何处?"韩景蹙眉问道。
也不知二师姐现在为了找他,掀了画中世界几层地皮了。
“仇府。不回去。”仇钦虽然话都说不明白,但望着他的眼眸中尽是冷意。韩景毫不怀疑,若是自己拒绝与他同行,他定会直接出手把两人从渡舟上掀下去。
野兽对峙时才会显露的目光长久地钉在他身上,仿佛此时韩景若说出一句反对的话,便如同剖人脏腑。
韩景想不通他为何会反应如此剧烈,也知道自己管不了这事儿,只能放下劝他回去的念头,将注意力放在小皇子身上。
“嘘,不要哭了,你马上就能见到母亲了。”
小皇子早已噤声,闻言惊恐地点点头,眼神不住下撇,望向捂在自己脸上的狰狞兽爪。
“师兄,放手吧。”韩景提醒道。
仇钦端着一张死人脸,又看了半晌,判断他真的毫无威胁后,才渐渐矮下身去,重新隐于虚空。
小皇子两只手捂着嘴,哭声堵在腮帮子里一鼓一鼓的,又被吓得不敢说话了。
“你母亲也是修仙者么?”韩景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小皇子噙着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身上有‘国运’?”韩景试着用他能理解的方式问。
这次小皇子重重点了点头。
人们总惊叹枯枝中能飞出凤凰,却不谈其因是有凤凰下困于荆棘丛中。
韩景之前就奇怪,即使天资再出众的血脉,也会被毫无灵力的俗世代代消磨,直至平庸,又怎会突然出现一个身负圣体、体内又有灵力的凡人,现在看来,多半与他的母亲有关。
“你是被母亲带到天驰王朝的?”韩景问。
小皇子却重重摇了摇头。
“你生在俗世?”韩景有些惊讶。
修士生在俗世的可能性虽不为零,但却很小。
修士之孕,多为母位与父位修士将乾坤之气结合,形成胎核,而后交由天地孕育,或由愿意抚养这个胎儿的势力进行下一步干涉。
胎核在发育中吸收天地灵力化为本源,本源又凝聚魂魄,外化血肉,本源既满、无法再吸收时,便预兆着胎儿已经成熟,即将出世。
绝大多数新生胎儿都由此方法孕育,因为这样对于母位、父位修士来说消耗最少,不会耽误修行,不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来恢复。但其对胎儿来讲却有弊端,弊端之一就是,胎儿的天资将完全取决于母位、父位修士的禀赋以及不可预测的天意。
而有一方法,可在一定程度上补足这般缺陷,那便是母位父位修士中的一方亦或双方,都拿出自己不可能再生的本源,来供养这个胎核。
很少有修士自愿这么干。这无异于将自己在数百甚至数千年的时间内置于不利,而且,修真界中无甚亲情可言,倾尽全部来抚养一个孩子,最后收获的可能不是回报,而是被迫身陨后,来之过早的“继承”。
但有一种情况,修士若想生育,就必须采用割弃本源的方法——与凡人结合,并且选择在毫无灵力的俗世生育。
显然,小皇子的母亲就在此行列中。
“你曾提及的国师,也具备国运吗?”韩景问。
韩景就目前掌握的信息而言,他最无法理解的还是这名修士为何还会在俗世诞下一子,并且选择用本源供养,而不是任胎核消亡。
这名修士到底是何背景?为何会沦陷于俗世?
韩景以为,能将一名天赋绝佳的修士限制在俗世的,应当只有强行囚禁了。
那么,又是谁将她囚禁?
韩景隐约觉得,万般事由,最终都要落在孩子曾经提过的国师身上——那名国师也必定是修仙者,混淆视听,囚禁修士的最终目的,许是为了慢慢消耗,再趁其虚弱夺舍;将地点选在俗世,则是为了让被夺舍的修士过早放松警惕。
毕竟这种计策在修真界中屡见不鲜。
正如他所料一般,小皇子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国师前期为了让猎物情愿堕网,会选择拿什么东西引诱?堕网后,又是如何加固牢笼的呢?
“你的母亲和你说过她为什么要留在天驰王朝吗?”
小皇子摇了摇头,不过这次,他将眼神瞟了几下,环顾空荡的四周,半晌,才鼓起勇气,向韩景面前凑了一小步,生怕吵到谁一般,哽咽着轻声说:“娘的肚子上有很大一片可怕的血痕,我偷偷研究过,很像画在符箓上的那种东西……她每次被父皇带走,回来后,肚子都会向外淌血……母亲说,父皇从前不是这样的……”
有些符箓可以将修仙者的灵力封印在体内,叫修仙者无法运转灵力,从而无能反抗,但鲜有直接以肉身为载体画符的符术,想来是某种秘法。
那名修士,怕是被小皇子口中的父皇联合国师哄骗,经由各种途径削减自身实力后,才被小人暗算,中了这一招。
韩景了然,望着小皇子哭得水光满面的脸,安慰性地扯起唇角,从储物戒中递了一小块布料给他。
看来,此行有两处需要妥当处置,一是疑似修仙者、蛊惑俗世的国师,二便是底细不明的皇帝。
他虽有了大概的猜想,可心中又莫名悬起了一根弦。
这种感觉来自灵魂深层,一时教叫人抓握不住,但绝不是对前景的担忧。他并不以为,自己明知其中有诈,还会以元婴修为在俗世斗争中落于下风。
那,这根弦还能是什么呢?
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小皇子,他终于从泥土中爬出,重见天日、重返故土后,却极可能得见一直牵挂的母亲只空剩了一副躯壳吗?
“诶?”
韩景想得出神时,小皇子却发出一声惊呼。
他完全没了泪意,疑惑地接过那块小手绢翻看一番,像是见到什么新奇玩具,又伸出一根手指,想要去碰韩景的储物戒,“手绢是从这里变出来的?这也是仙术吗?”
韩景见他手指伸过来,好奇之余,却迟迟不敢触上自己的储物戒,便索性将戒指脱下来,悬在两人中间,暂时抹去其上禁制。
“这是储物戒,修士可以用它来存储物品。你若能将它打开,我便允你任意选走三样物品。”
操控储物戒不仅要会使用灵力,还需用神识辅助。二师姐虽笃定小皇子经过成长定会神识强悍,但韩景在相处中,却从没感受到过他外放神识,想来,是还没有经受过训练。
小皇子闻言,墨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目光在储物戒和韩景脸上闪来闪去,喜形于色,将手指凑得离储物戒近了些,又抬眼去看韩景,得到肯定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精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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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指捏到指尖。
他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储物戒上,用灵力在戒圈上来回穿梭时,韩景已经又在自己的猜想中补充了一条信息:小皇子从未见过储物戒这样常见的法器,而储物法宝对修士来讲几乎是全部身家,是危难时刻保命的底牌,他的母亲从前不可能没将储物法宝带在身边,也绝不会轻易将其交出。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她被以某种手段,在不知情或强制的情况下,被与储物法宝分开了。
韩景刚刚将所有猜想串联好,小皇子那边就已经传来喜讯,一套阵法赫然闪现在他身前,韩景看了一眼,确认是一套地品中阶的杀阵,不由有些惊讶。
他炼阵一般以困与防为主,很少炼制杀阵,这是他为了向地品高阶进阶阵道,练习地品中阶阵法、巩固基础时,炼制的唯一一套杀阵,竟就在数十套阵法中,被小皇子如此精准地给翻了出来。
小皇子那边还没结束,牢牢记着韩景允他三件物品的承诺,像掉进了米缸一样在储物空间中东翻西找着,对所有事物都充满新奇感,不一会儿就又揪出来了另一样东西。
是一把充斥着魔界特色的华丽匕首。
韩景记起,二师姐带他去三师姐的藏宝库中清库存的时候,随手把角落里积灰已久的几箱子法器扔给了他,这匕首应该就是那时候到他手中的。
虽然功效毫无新意,应是练手之作,但如何说也是天品低阶法宝,放到外面任何一个拍卖场都是要被拍出天价的程度,也就是三师姐才能这么不当回事儿了。
一股药香突然逸散而出,丹药与瓶身的碰撞声如清泉叮咚,引得韩景诧异望去。
“这是……大师兄给的安荣丹?”
这孩子……眼光倒是挺不错。
韩景挂在脸上的笑容开始有些发苦。他总觉得将大师兄给的丹药甩手送人不太好,而且这安荣丹对他来说确实大有用处,不方便赠与旁人,但承诺是他自己许下的,现在毁约就太可耻了,他也只能咬牙认下。
小皇子将神识收回,睁开眼,满面春光地看着自己亲力亲为挑选出的三样物品,欢喜得不得了,想把物品都收入怀中时,再一次望向了韩景,等着仙人的首肯。
“完成的不错。你能以现有的眼界挑选出这三样物品,说明神识的感知能力强悍过人,极有天赋。”韩景见他望过来,把笑容松了松,鼓励道。
他说的是事实。别说一个从没接触过修仙界、刚刚才学会使用神识的孩子了,就算将一个在修真界中摸爬滚打了数百年的修士放到这个位置上,也不一定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储物戒上千件物品中精准翻找出价值最高的三样。
韩景将储物戒重新带回手上,在小皇子紧张又兴奋的目光中,从其中取出一条挂着鎏金长命锁的项链——据二师姐说这是三祝从前戴过淘汰下来的——系在小皇子脖子上,将三件物品妥帖储放在其内。
“身为修士,没有储物法宝不方便行事,你且先戴着这条项链,等回了画中,二师姐会带你挑选别的法宝,到时再将它替换下来。”
小皇子拽着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命锁,眼睛奋力向下瞟着,原本消瘦的脸险些因这动作被挤出双下巴。
他听韩景说罢,急忙将长命锁抓在手心。
“我就喜欢这个!能不能不换!”
25. 人命税
“这条项链年久失修,可能是几十万年前的东西了,说不准哪天就会坏掉。”韩景劝道。
“几十万年!?”小皇子一听,更不肯撒手了,“我、我真的不能留下吗……”
韩景正准备听他据理力争,就见他眼眶里已经又亮了起来,聚成团的眼泪悬之又悬地即将从里面一一跌下。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韩景震惊,紧忙摆手,“你当然可以把它留下!我的意思是,等你回去,师兄师姐会送你更好的东西,不必守着这些残次品!”
小孩子都爱哭吗?他不记得他从前也这样啊?
小皇子闷闷地“嗯”了一声,将脸在袖子上抹了几把,把泪珠都擦去,转眼又笑起来,“谢谢仙人!”
……怎么变脸变得比二师姐都快。
韩景舒了口气,点点头。
“……仙人。”小皇子突然想起什么,叫他一声后,却又扭捏了起来,韩景不得不摆正姿态,让他说下去。
“我一定要回去吗……我可以和娘留在一处吗……”小皇子问。
这一问,可把韩景给难倒了。
他之前倒没有考虑过小皇子会不同意返回画中世界的情况,毕竟在他的认知中,修真界中皆以实力为尊,能进入画中世界获得无限资源,是几万辈子都求不来的机遇,修士应当对其趋之若鹜才是。
可显然,小皇子跟他不一样,他没有留恋的人,没有留恋的地方,但小皇子有。
只是,小皇子已经进过画中世界,若不回去,师兄师姐会允许这么一个可能暴露画中世界的隐患存活在外吗?
“结果如何,我并不能预测,但我希望你跟我回去。”韩景只能如是答他,“画中世界对你今后前景最为有利,你的母亲……也会有她自己的前途。”
小皇子嗫嚅着,想要辩驳些什么,还没反应过来,便猛然被人揪着衣领提了起来,一把向舟外扔去。
“你们到了。”
仇钦又伸手过来抓韩景。
韩景这才发现身周色彩尽是浓烈纷繁,昭示着他们早已远离了画中世界,连忙用灵力控住在空间外乱飞的小皇子,语气中染上怒意:“仇师兄,你独自驾舟远行,叫我们如何回去!”
“你们来找我。仇府。”
仇钦一爪朝他抓过,却被堪堪避开,有些不爽地释放威压,想将他定在原地。
韩景知道仇钦是个死脑子,什么话都和他说不通,只能自认倒霉,再一次用手背抵开他的爪子,沉声道:“不劳师兄,我自己走。”
他跃出舟去,一把揽过小皇子,凭直觉找了一块正不断扭动着的怪异色块撞去。
色块包裹在两人身上,随着他们的远行被拉出条条细丝,韩景用了些力气才将从其中挣出,覆在眼前的花青散尽,无垠旱地这才显漏出来,向远处铺陈至天边。
“仇府……看来还是要回无量仙域的修真界一趟啊……”
韩景回头望一眼来处,见是斜插在沙地中的一把断刃,不得不感叹三师姐将联系画中世界的法器藏匿甚佳。
他试着从四周吸取灵力,如从前料想一般,发觉自己已被置于真空,再无灵力能够供给,肉身像是被一层厚重的油膜罩住,唯有无尽的浊气在身旁如沟渠里凝滞的臭水一般对他围追堵截,叫他有些不适地攥了攥拳,唯有感受到其中充盈的力量时才得心安。
韩景忍了又忍,最终仍是没忍住,抬手,在身周召出一层透明屏障,将浊气隔绝在外。
小皇子望着眼前景象呆愣半晌,在他怀中直起身来,看向他问:“这里是天驰王朝?”
“嗯。”韩景简单肯定了他的问题,散出神识探查。
见四周无人,东北六里有一座城池,他便携着小皇子瞬移而去,打算先探听一下此地的基本情况,也好做进一步打算。
首先入目的,是城墙上密密麻麻挑着的数百尸骸,有些被风干已久,有些还向下淌着鲜血,招徕鸟雀啄食,韩景未待小皇子看清,便将他带到了一处勉强称得上酒楼的地方,往角落一坐,沉心散出神识。
“……那你说,还能怎么办!粮都被收走了,我家里早就一舀米都不剩了,官府赈灾的米汤也**抢不上一口,过几天怎么弄,把你楼里这点烂木头煮了吃吗!?”
韩景向上方望去,只见房梁被风一抖,便向下落着积尘,不用花功夫去看就能得见其上罗网般遍布的裂纹。
“都是因为交不上税啊……交上了,不就没这些事了……”
“放屁!要交的光是钱也就算了,是人!人命!!!”桌子被敲得铛铛响,“每家每户,两年一条!”
“哎,现在还能勉强吊着命活着,但我那婆娘啊,估计这胎下来,就也没个活头了,到时候我可怎么办?拿什么交税呦……”
“不中用!不中用!那号称定平王的地痞,手底下全是一群酒囊饭袋!可怜我兄啊,在城内苦等着接应,他却被官兵两三下打了回去……我兄现在还挂在城门上,尸骨未寒,瞪眼望着他们撤军的地方啊……”
门帘被掀动,一人摇头叹气,自其中走出,韩景锁眉望去。
“呦?呦、客官!客官怎么来了也没个声响?”
那掌柜先是错愕了一瞬,打量一眼韩景全身的装束,立马笑着迎过来。
他走到近前,腰微微佝偻,将手一合,“客官,我那歇业的牌子在外面挂着呢,流年不利,这酒楼也快办不下去了——”
韩景不语,他又将目光在小皇子身上扫动两下,眼睛一转,“不过,二位既是贵客,我也没有赶客的道理。二位看装扮,是外地人吧?我尽地主之谊招待,只望贵人不要嫌弃才好。”说罢,他拍了三下手,一长两短,“富贵啊,快给贵客奉茶!”
帘子被掀开了一条缝隙,一只眼睛从其中露出窥探,又很快被合上。
“来喽!”帘后的人高声应着,不一会儿就端了一壶茶出来,掌柜满面堆笑,将两只茶盏斟得半满,推至韩景和小皇子身前,“客官,请用。”
韩景目光下撇,看向那盏清茶,身旁小皇子猝然叫道:“仙人别喝!他们下了毒!”
唰!!
此话既出,帘子后骤然冲出几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手中或拿着卷刃的菜刀,或擎着断了齿的钉耙,堵紧了门,高喝着向韩景挥舞而来。
韩景轻叹口气,上手一劈之下,茶盏离弦之箭般向外迸去,瞬息将几人手中的武器一一打落,又稳稳地落在另一张木桌上,滴水未潵。
这一幕看得众人瞠目结舌,任谁也不敢继续上前。
最终还是掌柜的反应快,打着哆嗦抬手作揖,紧接着膝盖便向下砸去,“少侠,我们也是迫不得已,这,这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大着胆子干这种没脸的勾当,不成想,这些没个眼界的,竟冒犯了少侠……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我们吧,啊?”
酒楼一片沉寂,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紊乱呼吸声。
韩景揽过小皇子,站起身来,绕过他,惊得众人又散开了一些。他走到另一人面前,颔首道:“叨扰。借问宛都城在何方?”
“在、北边儿……是北边儿吧?北边儿……”那人答得哆哆嗦嗦,脚步不断后退着。
“某自邻国来,方听闻天驰王朝需交人命税,可否告知其中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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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是皇家要收的,每户每两年要进贡一人,去了的,就没再回来过……”
韩景垂眸思索之际,小皇子却怒声斥他:“怎么会!我把全身国运都用来保护百姓平安,皇家、皇家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童声稚嫩,众人望向他的神情皆一脸不解,都当他是在胡言乱语,韩景从背后轻轻拍了拍他,叫他先稳住情绪。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韩景问。
“得有七八年了。”
“可知为何?”
“呃……”众人相互对视,一人颤声答道:“说是,祭祀出了问题,上天降怒,连年大旱,下的雨都不够人喝,地里长不出来粮食,各个城里饿死的人都快堆成山了,得靠这些活人去平息天怒。”
这话像千斤秤砣般砸下来,坠得小皇子呼吸近乎凝滞,抓着韩景衣襟的手紧了又紧。
韩景将目光移向他,从他神情中窥见的竟不是怒意,而是自责。
为什么要自责呢?
孩子的心思还真难猜。
“城中掌事者,可是住在城南的县丞?”韩景思索片刻,将神识在城中扫过,问道。
众人虽不解他意欲何为,但还是点了点头。
“回去后善待家人,今后便再无旱灾,亦不需上缴人命。”
他撂下一句话,托着小皇子,快步走出门去,众人战战兢兢地追出远眺时,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县丞府中。
“城外万亩田地,即日便将降雨,自今以后,适季而雨。”
一短髯中年男人正在屋中坐叹,被突然出现的少年给惊得弹起了身来,“你是何人!你、你如何进来的!?”
“烦请县令告知城中百姓,按需耕作。但近日百姓衣食,仍需靠县令斡旋。”韩景说罢,并未多做停留,再次推门离去,踏地一跃升至空中,瞬移离开了城内。
城外田地因久经旱灾而龟裂,韩景凝神感知片刻,心下已有结论,将解厄祭出。
八卦既现,风起云卷,他将六爻打入地表,霎时雷雨大作。
召出一层屏障,遮蔽雨幕时,怀中的小皇子忽然全身随雷声震了一下,肉眼可见的慌乱中,恨不得将整个人蜷缩进他体内,叫韩景有些意外。
紧接着,又一道雷降下。雷动一声,他的身体便愈发紧张,颤抖的也愈发明显。
韩景察觉不对,立刻封住他的听觉,带他远离了雷区,向北方移去的同时,覆住他后背的手稍稍加力,过了半刻钟,小皇子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神情缓慢回归正常。
“仙人……”小皇子将额头抵在他肩膀,又带着哭腔喊他。
“嗯。”韩景应道。
“是我的问题吗……”小皇子哭着问。
“不是,不是你的问题……”
虽不明所以,韩景还是尽力安抚着,未来得及下一步引导,小皇子就在他怀中由啜泣变作哭嚎。
“我想起来……我埋在祭坛下的时候,好黑……雷声好响,好可怕,像有怪物要来吃我……一打雷就会下雨,土就沉下来,把我按在水里,很难受……我,我就许愿,永远不要打雷,不要下雨……是不是因为我才……是不是我的问题……”
“死后魂魄也没跟肉身分离。”
韩景记起师姐初见他的尸身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可是若只是肉身身死,魂魄还在,仍能感知苦难啊。
韩景阖了阖眼,深吸一口气,微微偏头,神识探过身后降下甘霖的旱地。
“不是你的错,不怪你。”
他已经知道,谁该死了。
26. 祭祀
残蝉噪晚,瞑鸦零乱。
暮云泣血,寒月未还。
宛都。
鼓擂。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
咚、咚咚、咚。
“百川委输——万灵受职——”
咚咚、咚咚、咚。
“明哲用兴——凶戾潜極——”
咚咚、咚咚咚咚。
埙催。
“咨圣继天——载诞英徽——”
红黑冕服行至场内,步调从容,锻金披膊推着落日余晖缓缓逼近,似朝似戎。
“经启之功——德配乾坤——”
四外寂静,众人皆着祭服,相对而立,如被放置于乐声中的音节,齐齐下拜,跪地稽首。
笙起。
“以有天下——主宰庶民——”
唯有那双黑金缎仙鹤纹瑞靴,踩在数十排黑压压的冕冠缝隙间闪动,向祭台踏鹤而去。
“顾以助身——恤彼民忧——”
除此,还有一人未跪。
“克明克哲——知章知微——”
那人立于祭台上,宽大的玄黑披风将他身形隐没,整张脸罩在兜帽中,不见容貌。
“身劳五岳——行疲九州——”
萧帝步至百官前,并未移目望他,驻足,向前推掌一拜,未跪。
钟鸣。
“沦气郁结——降为灾凶——”
祭品呈上,有牛羊,百头,已死;有人,百名,仍活。
“邦无宿储——野有饿殍——”
有男,多是女子,有青年,多是孩童。被扭着臂膀,压着双膝跪伏。刀斧在侧,无人出声。
箫动。
“仰祈幽赞——以廓天倪——”
黑袍飘动,指节纤长苍白,自其中探出,如残月渐溶,由子夜向外渗透,勾起红焰,下灼龟甲。
“享于克诚——庶答精意——”
龟甲渐黑,自钻凿处爬上裂纹,众人仍溺于这场祭天大典,黑袍涌了涌,抬头,与萧帝一同,看向无声无息出现在祭台边缘的银甲少年。
“圣灵不昧——其鉴纳焉——”
韩景神色漠然,凝望黑袍,目光渐渐转冷,解厄自手中脱出,尾端莲花绽开,莹白槊身迅速生长,被他侧步,持于身后。
刀斧预备。
“尚飨——”
咚!!!!
惊雷乍起,一柄长槊骤然贯穿祭鼓,干瘪的人皮鼓面被带动,向内送去,迎烈风簌簌扇动。
乐声凝塞,刀斧空悬,冕冠抬起,众人皆惊疑,目光许久才聚焦在祭台上,只见那里多出了一个不属于祭祀的环节,多出了一名少年。
咔咔。
龟甲碎裂,大凶。
吸气声此起彼伏,国师如梦初醒,却将龟甲完全掷于火中。
“阁下会占卜?”韩景传音。
黑袍向后移了移,并未回答。
“何人胆敢扰乱大典!”
有臣不平,怒声斥责,打破了诡异的沉寂。
“大凶之兆啊!怎会出现这种情况!到底还要受几年灾啊!?”
“竖子竟打断祭祀!上天没有按时收到祭品,才借龟甲降下天怒!天怒!!”
“本来、本来说这次一定能扭转天意,祈得国运昌盛……怎会在功成之际,跳出如此孽障!”
“圣上怎么还不叫禁卫军杀他!?”
“平息天怒!”
“杀了他啊!”
“圣上!”
喊声愈急,字字泣血。
解厄回到手上,韩景迈步,沿着祭台边缘,向国师走去,槊尖与地面摩擦,激起零星火光,拖出一道弧形白迹。
“我也会。”
他说。
黑袍已被逼至祭台另一旁,再后退一步,便将跌下。
“……他手中何时有了柄长槊?”
“莫非,他也载负国运?”
“……若将他献祭,岂不是能弥补这些年来的国运亏耗!?”
“这是、这是上天恩赐!战乱将止,灾荒有济啊!”
一点寒芒自地面升起,直指黑袍,韩景将另一手覆上槊身,“我占得王朝百年无灾——”他左脚后拉,白靴在祭台上划开烟尘,“要你的命来祭!”
黑袍骤然如雾消散,向远处空中遁走,韩景即刻瞬移追上,长槊向下便是一劈,为了不过多耗费灵力、扰乱俗世秩序,并未运转韩家秘术云泽化兽,即便如此,长槊还是如携真龙之威,向黑袍压迫而去。
黑袍身前现出一团红雾,两轮金环迅速从其中破出,试图抵住槊势,却在解厄一劈之下,转眼碎作齑粉,一瞬蒸发无踪。
“结丹境……不,元婴境?”他身上灵力体系怪异,叫韩景有些拿不准。
但无论是什么修为,今日他都必须殒命于此。
黑袍被余威撕裂,其中人面色煞白,被法宝反噬涌出一口鲜血,堪堪止住向下堕去的身形,急又欲走,韩景自不可能放他离去,登时瞬移追上。
“国师何在!?”
长槊横扫,韩景牢牢压着他腰侧,极速向斜下方坠去,对着“国师”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质问。
其实,他本不该出现得这么早,更不该出现在祭天大典上,引来凡人注意。
三个时辰前,他抵达宛都,神识探过整座城,意料之中地没有发现小皇子的母亲——身具灵力、亦或曾经有经脉开拓痕迹之人,在一众凡人间很容易辨认,神识无法将其感知,一般来讲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她早已被转移至远离此城之地,二是有人在城内施了障眼的术法,将她掩藏。
她的所处,必得经由国师找到。
韩景没寻见那修士,但寻见了祠祭司中,正供最后一轮挑选的数千名贡品。
城墙是四方的,高而宽厚,似是一处无法挣脱的囚牢,有规整的法则替它将城中人死死困住。
挑选贡品的院落,也是四方的,是套在牢笼中的又一层牢笼。进到这里,被困住的人就不算作人。
它们被剥下衣物,由峨冠博带的礼官细细查验,排着行列,分作两队。
一队数量多,约有上千,排到院外;一队数量少,仅有几十。
三十三名礼官将挑剔的目光在它们身上一一扫过。铁棍敲敲臂膀,它们的胳膊就被抬起,敲敲侧腰,它们就转过身去。
一名礼官皱着眉,待选的祭品僵直地站着,还未对上他烦躁的目光,就被从背后狠狠甩了一棍,红印顿时烙下,有人推搡着,将它扔到院外的长队。
相同时刻的不远处,有祭品通过考核,被带到另一队中,两名礼官立即凑上前来,使唤着下人端来铜盆,用花水轻柔地濯洗祭品,以确保它将生命献给上天时,身体不染污浊。
而长队中的人呢?
它们会死在别处,以免玷污祭祀。
韩景为他们生为人却毫无尊严、由权势肆意摆弄而感到愤恨时,却见那头新的祭品,向院外的长队、向等待筛选的祭品望了一眼。
那一眼,叫冷意浸透了韩景全身。
那是胜利者的眼神。带着鄙夷和高傲。
因为它们,要比它们死得更荣誉,更光鲜。
韩景久久无法回神。
他厌恶这种感觉。
厌恶至极。
小皇子已被他放在一处安全的区域,毕竟与人斗法时不便带着孩子。
韩景在他身旁布置了两套地品中阶的防御阵法,为防孩童无知,从阵法中走出,他还特意放了一层属性温和的困阵,不会伤到他,又能将他拦在安全区内。
临行前,小皇子闹了两句,要跟着他走,被韩景坚定拒绝后,便嘱咐他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母亲,一定要小心国师。
韩景笑着一一应下,掏出来件精巧的玉连环给他解闷,又苦于不会画传音符,只能在玉连环内注入灵力,告诉他,有什么需要就打碎玉连环,自己感知到异常,会及时归来。
如此,便少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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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虑。
于是,韩景在望见那种眼神时,脑海中直接萌生了杀进祠祭司的想法。
不行。
不行。
“再等等……”
再等等。
他如是劝自己道,苍白无力,也无甚用处。
所以祭祀开始后,他等不了了。
空!!!!
“如实禀来!让你死得痛快些!”
两人已坠落在地,将青石板击得碎裂飞溅,凹陷出半径丈许的坑洞。韩景一手狠狠压住他胸口,向下按去,肋骨碎裂的咔咔声顿时传出。
他知道,他手下黑袍修士无论是谁,都绝不会是国师。
他是如何看出的?
当他刚进入俗世,在城外靠六爻阵道降雨时,就已经知晓——哪有什么国运倾颓、连年大旱,替“上天”降怒、终年不雨的,分明是一座大阵。
一座需得修为接近尊者境,在阵道上已熟练领悟阵念的修士,才能炼制出的地品高阶阵法,覆盖了整个王朝。
国师在用阵法,操控着王朝的洪旱炎凉。
并且,拼成祭台的四块巨石中,有一块的石质要明显不同于其他三块,是新被替换上去不久。
韩景本就料想,凭三祝都行事作风,将小皇子挖出土时,必定将祭典闹了个天翻地覆,说不准都是将祭坛整个给挖出,抖完土将小皇子给倒了出来。
动静如此之大,这群在俗世中搅弄风云的修士不可能毫无提防,若在这种情况下,国师都能老老实实在呆在原位,那他也没什么躲在俗世的必要了。
那人向外剧烈咳血,都被韩景挡了回去,血与烟尘都未能沾染银甲半分。
“别、别杀我……求你……”那人从喉咙中挤不出完整的话语,只能挣扎着向他传音。
韩景将手下移,悬在他小腹上,一轮碎身阵顿时落入其中,罩住形状怪异的金丹,刹那收紧,将金丹压出道道裂纹,“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那人惨叫着弓起身子,冷汗落了满身,连咳血的力气都没了,只不断抽搐着,蜷缩在他脚下。
“人……”
模糊不清的话语从他口中传出。
“什么。”韩景眸底填满森寒。
“人族……”他竟抖着身子,笑得癫狂,血随着笑声向外汩汩涌出,“蠢啊……”回光返照般,灵力霎时在体内翻涌。
韩景眉头轻挑,悬在他小腹上的手张了张,“自爆?”
金丹内暴动的灵力被轻易强行压制,其上裂纹瞬时暴增。
那人见意图在他面前无所遁形,连最后自尽的机会都被剥夺,眼中恨意远大过绝望,死死凝视着他,恨不能抽其筋骨,食其血肉。
韩景却并不在乎他的杀意,而是移目,看向他腮边不受控制长出的棕色鳞片。
猜想被再一次印证,他神情逐渐松弛,按下声音中的狠厉:“妖族,能修炼到假婴境,不易。”
那人仍盯着他,目眦欲裂,但眼神中却出现了一瞬迷茫。
“我知道,成为替身,非你所愿。”
韩景将手移开,缓缓站起,将长槊移至身前,双手握住,槊尖寒芒流转,朝向他的眉心。
“我会送他去陪你。”
噗。
长槊刺下,红白液体在极小的空间中迸开。
他阖上双目,良久。
这是与师姐约定的,第七日。
他神识扫过远处的祭坛,秩序已然在那里重新降下,吉时已过,天意并不收容残羹冷炙,作为祭品的百人被押出祭祀场地。
一双漆黑的眸子,正向他的方向凝望。
那是萧帝。
臣子向他请示,问是否需要传旨到司天监,向国师提供支援,将那少年斩首来见。
萧帝望着他,身上的残阳余光在这一瞬消散殆尽,神色中竟透出玩味与不屑。
“祭品,”他在韩景的注视中转身,依旧踏鹤,穿过拜服的人群,“要等到祭祀时再杀。”
27. 玄清
自爆被中止,再活下去就太痛了。
韩景做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动刑,也做不到虐杀,加之不会使用搜魂术,替身能做到自爆这一步,他便已自知在其口中逼问不出国师下落,只得转换目标。
若韩家刑戒司的那群人在此,定不是眼下光景。
拭去血迹,他将解厄收回,万山载雪亦不再显形,露出常服。
远处,马蹄声急促响起,他抬眼,毫不意外地向街道尽头策马而来的那人迎去。
“行人避让!公主车驾在此!行人避让!!”
侍从清道的喊声传来,但显然,护在两旁的侍卫远追不上前方那一骑绝尘的身影,开路的举措此时就显得有些多余。
“仙君?”到了近前,那人急急勒住缰绳,回转马头,四下望了一圈,听着她身后跟来的步兵行进声,街边的行人都十分识趣地散去,商铺也匆忙关了生意。
她跃下马,目光在替身的死尸上短暂停留,收回,向韩景郑重施下一礼,“贤康见过仙君。”
韩景回礼,问:“贤康公主比预计中出现得早,可是都已安排妥当?”
“今后是贤康王了,”公主一笑,少年的清傲气质从锁于珠围翠绕的装束中逸散出来,虽未明显表露,韩景却还是听出了她语气中有一丝不满,“皇叔那儿还需要一些时间,只是仙君也比预定时间出现得要早,我这才趁乱,提前从宫中逃出。”
“是我没耐住性子,不想竟将贤康王至于危难。不过此后之事,贤康王尽可放心,修仙者由我一力抵挡,你们只管处理朝中诸事,若有修仙者出面阻挠,由约定的途径向我传信,我会及时解决。”韩景道。
作为修仙者,若是参与俗世的造反谋逆亦或党派之争,如何想来都是作弊之举,况且韩景也没有靠灵力欺压凡人的爱好,他此番来到宛都,只为对标修仙者,完成两件事:一是揪出国师,不论是生是死,都要将小皇子的母亲找出,二就是把俗世还给凡人,将司天监那群作威作福妖言惑众的修士杀个干净,别叫他们落了修真界的脸面。
只是自此以后,王朝局势必将天翻地覆,为免战乱四起,生灵涂炭,他须得寻个稳妥的统领者接手,才算是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由是,才在战前联络了一众凡人。
“仙君要小心。”提到修仙者,贤康王神色中染上一丝担忧,“祭祀被迫终止后,我们在朝臣中的眼线传信说,父皇和司天监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行动。我虽看不出其中有何谋划,但我知道,他们绝不会坐以待毙,怕是风雨欲来。”
韩景点点头,说自己会妥善处置。
说到底,她们能推翻萧帝的统治与否,其基石全系于韩景一人。
若韩景寡不敌众,一旦失手,漏放一名修仙者回到俗世战场,夺权之争即刻就会走向毁灭式战败,贤康王此时对他有所忧疑,也属正常。
韩景为防旁生枝节,并未对她过多解释,但他心中却十分肯定,就现今局势而言,全部修仙者的目光绝对都落在他这个外来者身上,他们根本无多精力、也不屑去关注凡人的反抗。
有一场险之又险的赌局正等他去赴,每前行一步,便是往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中深陷一分,但只要他能破局而出,现任王朝统治者,就将满盘皆输。
并且,他也一定能破局而出。
“木姐在信中说,仙君曾提到要寻玄清圣女?”贤康王问。
这是小皇子的母亲在俗世的称谓?
不过——
“圣女?”
修真界中很少见这种带有神性的名号。
“因为玄清身具国运,所到之处五谷蕃熟,穰穰满家,逢瘟必治,逢战必胜,百姓与朝官都认定她是通过祭祀,向上天求来的王朝的救赎,所以尊她为圣女。”
韩景眸光一深,点了点头,“我确是来寻她。”
“我已写了一封书信作答,只是还未来得及送出,仙君便已至宛都。”贤康王顿时激动道,“我幼时常见她,天驰王朝本不准女子习武学艺、参书悟理,都是靠玄清圣女一面养伤,一面尽力为女子争取,我才有机会习得这一身技艺,只可惜后来,唉。
若按此前计划,由她与皇弟执政,当今政局一定大有不同吧……总之,她于我有重恩,仙君要寻她,若有我能相帮之处,贤康定当万死不辞!”
“她很早便消失了?”
“是。差不多十年了。”
十年,恰是小皇子身陨之时。
那是什么节点?
是两人身上再无灵力可供汲取,玄清圣女被最后一次带走,而旁人不知其身负圣体的小皇子,则被埋下祭坛的日子。
韩景思绪沉潜,总觉得自己距离知晓事件全貌,只差一块关键的拼图,却想不出那拼图该去何处寻。
“贤康王可认识他。”韩景看向地上容貌仍七分完好的替身,问道。
“从前在国师身边见过此人,但他……我方才就想问了,他脸上怎会长出鳞片?”
“这次祭天大典,真正的国师并未露面,而是由他代为出席。贤康王可能想起,王朝内是否曾有‘国师’被暗中换下的蛛丝马迹?”有些事,没在修真界生活过的凡人很难理解,韩景也觉得没必要急着向贤康王说明,于是只继续问道。
贤康王倒吸一口气,显然也是刚知道这件事,锁着眉沉吟半晌,她说:“两月前天降异象,祭坛被连根拔起,后宫前朝皆动荡了些时日……国师从前就鲜少以真容示人,朝臣都习惯了其披戴黑袍,并不能以容貌断定他是何时被替换的,但我猜想,若有偷梁换柱之事,大概就发生在那时。”
连根拔起……
韩景无奈,看来三祝当日确实没想过低调。
不过,她既没有提及小皇子尸身失踪一事,想必是萧帝与国师等人有意将此事瞒下,旁人并不知其内情。
韩景并未向她透露过小皇子被自己活着带回了天驰王朝,毕竟目前看来,这件事越少人知道,小皇子在大局既定前就越是安全。
“贤康王如此说,是有过什么征兆?”
“嗯……不知是否称得上征兆,不过当时发生了一件与玄清圣女有关的事,国师也涉及在内。”
“何事?”韩景赶忙追问。
“十年前,玄清圣女失踪一段时间后,与她关系相近的女眷都被父皇下令囚禁起来,一齐关押在从前的栖凤轩,那里守卫森严,关押期间,只有一人逃了出去,自那之后,就再没了她们的消息。
但两月之前,栖凤轩中发生了一场暴乱。因得玄清圣女传授武艺,当年囚禁之人在挣脱束缚后,将禁卫军打得节节败退。
后来,国师像是急着解决此事,亲自出手杀了一众人,又将其余人带去不知何方,皇宫内这才平定下来。”
国师,亲自出手?
韩景眸光乍亮,说了一句“贤康王保重”,在她愣神之际,即刻抱拳告辞,身形闪烁三次,便到了宫墙外围。
一轮阵法横亘于此,试图抵挡外来修士,却被韩景如此前观测的一般,仅用了两息时间,便找到阵眼将其瓦解。
栖凤轩的朱红大门雕着凤凰于飞,推开便是两排楠木立柱,柱上金漆祥纹盘旋,穹顶绘彩凤翱翔,日光透过琉璃窗,映得殿内熠熠生辉。
只是再望过去,便是瓦毁玉碎,内里狼藉满地,还有一股恶臭经久不散,自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石砖与宫墙皆或多或少地溅着血迹,寻不见食材炊具,各类刑具却一应俱全,难以想象,困于其中之人遭受的究竟是何种残害。
韩景立于殿内,感知片刻,灵力运转,一轮灰黑阵法渐渐在体外凝实,阵成的瞬间,浓郁黑雾猛然自地层深处涌出。
他已经明白了。
此前因为信息不足,他的猜想中出现了诸多误区,但现在,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许多年前,玄清因负伤,匿身于俗世。像三祝一样,她想要利用俗世内缺少灵力供给的特点,躲避某种事物。
她原以为俗世肮脏庸陋,原以为自己只是暂留,原不屑与其中凡人产生任何瓜葛,但这一切,都在她第一次因为好奇与同情,向俗世伸出援手时,被改变了。
当一缕灵力融入地面,顷刻便得良田万亩;当轻易为凡人取出病灶,让累口之家衣食有所依靠;当面对不存在于修真界中的对于女子的压迫,用一纸兵书教她们挣开束缚;当面对赤地千里的无谓交战,翻掌间便能守护百万人血泪流尽都换不来的正义时,她动摇了。
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价值归处,甚至开始充当将灵力由修仙界运往俗世的容器,于是这一举动很快便被王朝的统治者发觉,诱惑着他们将自己的贪婪悄然铺陈。
位高者卑微的屈膝总是引人动容。当那手握皇权之人俯首,与计划中一般,展现自己与她的志同道合时,她感受到了这一片立锥之地的脆弱与可爱,一个本该在她修仙途中微末至极的决定,由此被做出——她要在俗世停留一段时间,与皇权共生共治,将这个小小的王朝,摆弄成她理想中众生平等,永无饥馁的盛世。
对于天资聪慧的修士来说,生命本就是漫长无际的,她原不在乎用这几十年来玩乐一番,可不想,停留得越久,感情便越是深刻。
低声下气的皇权一次次追问她会不会走,欣欣向荣的王朝一次次恳请她再停留些时日,她纠结了,她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可天下宴席总该有一散,在这个时候,皇帝祈求说——
说他知道,她是暂栖于梧桐的凤凰,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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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会还巢,但在走之前,请留下些什么吧。
“留个孩子吧,我们的孩子,他身上会有你的影子。我是凡人,生命不过区区百年,我死之后,皇位交给他,我们才能心安,不是吗。”
她再三犹豫。
但拥着在俗世中滋根生长的大爱,她同意了。
将胎核放进体内,感受着它借口天赐的恶劣本能,从自己身上贪得无厌地刮食本源时,她在想什么呢?
她想,这个孩子的天资会不逊于她,这个孩子会接替她继续去爱这里的一草一木,这个孩子会活很久很久,或许还能在机缘巧合下走出俗世,走到广袤无垠的修真界,到那时,到再与她相认时,会是什么境界呢?
那时就已经长大了吧,长得要比她还高一些,有着和她相似的容貌、和她现在一样的年纪——更年轻一点,或者,更老一点?不,她还是想要早点见到他,听他说说这些年来发生在他身上的趣事,至少不要在相见时比自己老上太多,白发苍苍才好。
无穷无尽的无端希望蓦然将她拉入泥沼,声声祈求着她,叫她想提前给这个即将独立撑起一方天地的孩子多颁发些嘉奖。
所以,她开始在其上倾注越来越多的心血,全然忘了自己,也忘记了去提防。
可未来降临前赐予她的憧憬,怎会是绝望与苦难的开端呢?
计划已经稳步推进至收网阶段,接下来的重头戏,由国师登场来唱。
他趁她最为虚弱之际,将她的灵力封印。国师必定曾混迹于修真界,因为他没有趁她无法反抗,立即杀死她。他知道那样做,她留在身后势力中的魂灯会即刻熄灭,引来足以颠覆王朝的仙者的注意。
他要一点一点,将她的灵力、她的生机消磨殆尽,这样,那盏魂灯才会永续,长存。
十年前,他们认为,时机到了。
小皇子因为肉身与魂魄无法分离,不能用以夺舍,他的修为又低,利用价值并不大,于是被他们拿去在百姓面前做了样子,让大家都知晓,在圣女毫无用处后,仍有人在鞠躬尽瘁地守护国运,守护他们的平定安康。
而玄清则按照计划,接受夺舍。
可是在这功败垂成之际,他们却发现,她的神魂,也难以被从肉身中挤占出去。
也是,毕竟连小皇子都是全然承袭她的血脉,她的神魂能力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但在不懈的钻研后,国师发现,发现她的神魂并不是天然的坚不可摧,她是依靠某样事物,将肉身与神魂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叫他们的夺舍无法完成。
国师知道,这件事必定由她在孕育胎核后做出。因为在蜉蝣化身为野兽前,鸟儿只会觉得蜉蝣连爪牙都显得弱小而可爱,对鸟儿这种庞然大物全无威胁。
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呢?
与她相近的那些女眷,必定知晓内情。
她或许就是将那件事物,交托给了她们。
于是他们把她们关在一处,缩减她们的生存资源,稳操胜算地等着看她们在他们制定的规则与场地中相互攀咬,自杀自灭。
十年来,她们一直未曾吐露分毫,直到两月前,三祝随手毁了祭坛,叫惊愕的蜉蝣以为是大鸟要来寻回同伴的前兆,不得不紧急匿身的同时,也对她们采取了除刑虐之外的加急手段。
经久折磨后,他们来视察自己的规训成果,却发现她们仍一致将目光投向笼外时,他们再也无法接受自己的无能与失败。
国师动了怒,又因还要从她们身上榨取价值,不敢将她们一处杀尽,留了部分转移至他处,然后将死者的身亡定义为理当的惩戒,将活者的幸存定义为自己的仁德。
本性的贪婪,诱使着他们继续占有玄清的肉身,并且在恐惧中,又布下了一局用以博弈——为后来者,韩景,布下的这一局。
也就是说,他们还没能完成计划的最后一步。
也就是说,玄清极有可能还活着。
韩景之前最大的误区,就是以为国师一众人在此前皆身处修真界,为了夺舍玄清,才将其引诱到俗世再进行处理。
但现在,他明白了,实则不然。
他们一直以来便匿藏在俗世,因为他们都是妖族,因为他们都——
黑雾扑入地面,浑厚晦涩的图案瞬息浮现,示踪阵成,黑气骤然将他的神识导向远方,与此同时,一处宽如天柱的黑芒揭天而起,急促引路。
韩景惊觉不对,向黑芒望去,脉搏一瞬停滞。
那个方向……那方向是!?
咔嗒。
“哈——”
印记在他脑海中爆闪一瞬,骤然破裂,如有电流击遍他全身。
玉连环。
碎。
28. 毒蛇
“点火!”
硝烟弥漫,宛都城外满目疮痍。
身无片甲的士兵舍命冲锋中,火炮又一次填装完毕,火绳舔舐地面,耀眼光爆后,数千炮弹顿时裹携着浓烟刺出,如陨石坠地,将死亡的气息压向整座城池。
城墙上的守军却不知惧怕,仍立于原地,弓弩齐发,经由特殊加工的矢身电光流转,细密如骤雨般迎着炮弹飞射而去,在空中接连炸开,似有千层乌云倾盖,吐着浓烟与碎石,将四方城墙包裹在内。
“他*的。”
南城门外,帅旗烈烈,“定平”二字随风鼓动,被环环包裹于兵士中的骏马上,一男子听完斥候禀报,面露狠厉,驾马前冲,丝毫不顾一旁舆轿中拦向他的那只手。
“东门都他*快打进去了,要被别人抢了先吗!?都给我起开!!”
抵达阵前,翻身下马,他将手伸入袖内,一小节嫩竹被匆匆掏出,其上光芒流转,一看便知不是俗世之物,其中针芒隐隐闪烁,被他取下,按在即将装填的炮弹上。
又一轮交锋,箭雨仍蔽日而倾,但这次,一枚闪着翠绿微芒的火炮打破了战争的平衡,击碎重重箭矢砸落在城墙上,猛然炸开,坚不可摧的城墙顿时出现一处长达十丈的缺口,其上守军死者数百,伤者数千,无论城墙、城外,一时皆血肉横飞。
定平王大喜,顿时率大军冲锋,趁城内守军毫无招架之力,将拒马轻松毁坏,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兵者多未穿甲,手持农具炊具,杀声震天,被血性与恨意撵动着向城墙缺处爆冲而去。
未及冲至城前,新一轮箭雨再次预备袭来,那缺口处顿时涌上了密密麻麻的平民,他们抬着石头奋力补填缺口,各个神色惊慌,可那惊慌中又透着一层刻入骨髓的麻木,那是对死亡的惧怕,和命不由己的无奈。
定平王的举措已然打乱军队部署,此刻火炮装填便显得慌乱至极,他怒骂一声,将背上大弓拽下,又取出一枚翠绿小针绑在其上,弓如满月,瞬时向填满了白花花的人体的城墙缺口处破空而去。
然而预想中的又一次爆破却没有出现。
一人立于马前,并指夹住了那只箭。
“我说过,”韩景神色渐冷,“吹箭只能用于面对修仙者时自保。”
天驰王朝的妖修显然不想将过多心思用于武装凡人,守军的弓弩上仅被施加了些微末法力。
韩景身形未动,解厄由指尖飞出,霎时带着浓厚的灵力划出刺耳音爆,将空中层层叠叠的箭矢弹炮一瞬清空。
凡人间交战的力量,对元婴期仙者来说有如蚍蜉撼树,即使这力量的来源是数万人之众。
“仙君,我……”定平王大惊失色,急忙勒马,厚重盔甲下,脊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城内有人接应,不必心急。”韩景再次警告他后,没敢继续浪费时间,将吹箭夺进储物戒,瞬移离开战场,身形向郊外小丘疾速闪去。
宛都城外用于守城的防御阵法早已被他破解,为的就是减少仙家影响为凡人间争战带来的大量伤亡,因此,若攻城方用他给予的用以对抗修仙者的法器朝向自己的同胞,恐有屠杀之嫌。
山丘连绵,衰草遍野,官道黄土弥漫,林中草木伏倒,均是兵马急行留下的痕迹。
“这平定王……很有自己的心思。”
韩景飞掠在林海之上,竭力冲向小皇子所在,也是黑芒方消失之处,趁瞬移的间隙将脑海中的思绪快速理清。
他从未将小皇子的消息告知任何人,更没有透露过小皇子的所处,而且,他特意布置在外的两层防御阵法中,最外层阵法便有避过修士神识探查的功效,国师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凭自己将其找到。
能泄露消息的缘由,仅有一个。
韩景为能及时应对突发情况,只得将小皇子安置在城外不足百里的一处丘陵中,同时,为防被人发现异常,他曾在与平定王的单独交涉中提及,宛都城外有几处地势凶险,不适宜行军,届时攻城,应当避开这几条路线。
当然,他借此契机将小皇子的所处囊括在了其中。
但很明显,有人将他划出的几条路线,呈报给了那群妖修,而后妖修才会去重点勘测这些地方。
是谁在两头下注呢?
真是难猜啊。
只是三军不可夺帅,现在还不便动平定王。
韩景唯一不解的,就是平定王身为凡人,和妖修间的消息是经由什么途径传递,才能做到避过自己的监视。
心绪烦乱中,他暂且抛下后事,神识探出。
林荫浓密处,流水潺潺,山溪自断岩跌下,绕石而过,向远处蜿蜒。山风轻拂,带着清凉的水汽,敷在一袭白衣上。
一名女子正安静地立于阵外,面上挂着盈盈笑意,隔着三层阵法屏障,神色温柔,望向其内的小皇子。
察觉到空中有瞬移造成的灵力波动,她凤眸微抬,令天地失色的美,似能让山风都为之驻足不前,以致林中的万物生灵,在这一瞬,皆静默无言。
世界由此凝滞。危机感自结成固状物的一方天地外,如毒蛇般由枝头挂下,吐着信子,丝丝缠绕上前。
“仙人!”
碧玉碎片温润油亮,正被小皇子一一拾起,小心捧在手中。见韩景出现,他在阵法内兴奋地喊着,面上没有任何恐惧可言,反而是满溢的欢欣。
“仙人来得好快!我找到娘、不、娘找到我了!娘没事!我们快离开这里,回去给娘治病吧!”
他急切地将一只手贴到困阵的内壁上,注视中,韩景却落在地面,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玄清”,对峙间,解厄出现于手中,万山载雪再次显形。
“仙人……?”小皇子愣住了。
“她已被夺舍,此刻操纵躯体的魂魄并非你的母亲。我会尽力保全她。”韩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脚步向阵法处靠去。
看不出修为,但体内没有元婴。
这副躯体的真正修为,至少要在寻道境,也就是与元幸真人相当的修为之上,其全部实力,可以轻松将地品中阶阵法毁坏。
但她没有。
这说明夺舍之人还不能完全掌握身体的控制权,换而言之,玄清的神魂仍留在其内,只是暂时被压制到了操控身体的第二位次。
“小仙君是瞬移来的?”玄清开口道,好似再正常不过的嘘寒问暖。
“再装下去有何意义。”韩景已贴到阵法边缘。
这里已不再安全,届时大战触发,独处一方的小皇子反而可能令他分心,他需等待合适的时机,将小皇子从阵法中抱离,带在身边。
“小仙君之前从没来过俗世吧?俗世不比修真界,灵力没了,就是真的没了,如此珍贵之物,怎能挥霍在赶路上呢。”玄清叹惋道。
“方才黑芒出现,阁下必已察觉异象,身份既已暴露,装神弄鬼又能骗过何人。”韩景神识扫过身周,警惕着她的一举一动,“阁下原想利用他诱我来此,靠阵法将我擒获。
你所布阵法为无极阵,是地品中阶阵法中,扰乱灵力、困敌消耗的最优选择;覆盖范围五十里,则大约是修为稳定在元婴初期的普通修士,一次瞬移的距离。
方圆五十里内外,共有三十七名修士。元婴之下三十四名,元婴之上,除去玄清共两名,都隐藏得很小心。这阵容几乎万无一失,能在我踏入阵法,见到玄清肉身、戒备稍缓的瞬时,完成困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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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阁下没预料到,我能在你落下首子的同时找到你的所在,提前戒备。这一棋,阁下与我且算作平手,该考虑下一手如何得胜了。”
韩景尽量拖延时间,快速寻找着尚未启用的阵法中的破绽,这是在无量仙域中必备的生存技能。
他对此早有准备,但既然已经站到了这个位置,他就没想过在阵法闭合前离开此地,相反,他对这能将所有妖修聚集在一处的机会,求之不得。
他现在考虑的,是自己该怎么在极短的时间内护住小皇子,同时在无极阵中将这些妖修尽数斩杀。
是的,在用于围剿他的阵法中,将妖修全部斩杀。
究竟是谁困住谁,尚未可知。
他看向小皇子。稚童的脸被疑惑和惊惧填满,似乎对自己现在的处境迷茫至极,但很懂事的,没有发出一声扰人心神的哭闹。
“阁下能够调用妖修都在这里了?可还有修士自其他王朝赶来?”韩景沉了沉声音,问。
玄清面上闪过一丝僵硬,又很快强自镇定,想要从韩景脸上捕捉到相应的神情,可她只能看见少年眸中的凌厉与淡漠。
她嘴角颤了颤,强扯出一抹笑容。
底细既已被全然揭露,硬着头皮装下去也无甚意思。她于是卸下伪装,缓步压上前,用沉闷的声音对韩景道:“以你这般年纪达到元婴初期修为,确实天赋异禀。我猜,你是被哪个修真世家雪藏起来,当做底蕴培养的小辈吧?
呵,怎么想的,为了找玄清,放出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到俗世历练。你是在温室里活惯了啊,没见过世事险恶,竟不逃不避,狂妄至此!真以为俗世就无人能治得了你了!?”
韩景不语。他已经找到了阵眼所在。
玄清背过手去,锐利的精芒从目中刺出,年轻的躯体此时竟显出些许老态。她缓缓抬起一手,如挥动战旗般,等待着发号施令的时机。
韩景看见在小皇子眼中扑朔的希望,终于彻底暗了下去。
杀气四起,毒蛇完全缩紧了身子,甚至吐信的嘶嘶声都不再有,这一刻,连林间被阴风催折,舞旋着坠下的落叶,都被冻结在了原地,五十里内如被浸入深海,浑浊的空气在高压下挤压着胸腔,叫呼吸都困难至极。
玄清的手,落了。
韩景顷刻收回阵法将小皇子揽过,与此同时解厄一横,千丈云龙瞬时凝聚,刹那便向玄清飞身刺去。
然而,一直以来潜伏在他的直觉中,那种仿佛被毒蛇凝视的感觉,却在这时生效了。
藏匿在阴影最深处的毒蛇,猝然出洞。
一股剧烈的冲击猛地爆发,其来源竟不是面前的玄清,而是自他距离极近的背后,带着破空声,重重砸落在他背脊,将他的身体向下压出弯弓般的弧度。
韩景只来得及护住刚落到怀中的小皇子,暴动的灵力洪流便已从无极阵中如数不尽的巨蛇般,借由强大的弹力跳起身子带着音爆向他扑来。
他向玄清的这次进攻,本该在将其擒获的同时避开那些巨蛇,但背后未曾预料到的偷袭,却使他偏离了既定轨迹。
无极阵起,每道灵力洪流都裹携着能瞬间摧毁一座俗世城池的力量,精准封死了他的所有退路。
而韩景在遮天蔽日的黑白尖刺构成的巨茧中、在电光火石间,终于察觉到了他方才无论神识如何探查,都没能发现的那个存在。
身后,仍是一片空荡,只是那空无一物之处,一直有着一人,潜伏在无可得见的虚空中,静默地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是韩景曾经猜测过的,掌管覆盖着整个王朝的大阵、接近尊者境的,元婴大圆满修士。
那,才是真正的国师。
29. 阵眼
韩景奋力止住身形,一臂揽着小皇子,长槊挑断两条巨蛇织成的粗网后,在稍得喘息的极小空间内,堪堪闪身躲过刺来的十数道洪流。
巨蛇贴着肩吞飞涌,黑色的灵力如鳞甲般油亮,映照出他的面容。
那面容上,没有丝毫痛色,有的,只是一闪而过的惊讶,但也仅仅是一瞬,很快便镇定下来。
一声惊呼从身后传出时,韩景已在空中扭转身形,一记回马枪带着舞动的云龙迅速刺去,逼得那仍处于隐形状态的妖修硬接下这一击。
他没兴趣乱逞威风。他敢以元婴初期硬敌四名元婴境修士、包括一名元婴大圆满修士的底气,就在万山载雪,和所修习的极高品阶的功法上。
“什么龟壳子!这么硬!?”
身后那人怒声骂道。他本以为自己对这个外来者的处理已足够小心,宰鱼都用上了屠牛刀,甚至为了一击制敌不留后患,还用上了匿空这种用来偷袭的阴招,不想首次交锋却仍是全然失利。
“你体内是何种兽族血脉?”一击之下,韩景倒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他对自己的神识能力一直以来都十分自信,但就在方才,他记起,这种几乎无法经由任何途径探查到的隐形术,他是曾经见过的。
见数百巨蛇已经将这方空间逼至绝境,韩景不得已再次瞬移腾挪,体内灵力疾速消耗,然那妖修之首仍如毒瘤恶疮般紧贴在他身前,赤目掐决间,一轮黑色巨日就已经在头顶上空凝聚。
黑气翻涌,描摹出其中似要吞天噬地的狰狞兽首,功法既成的顷刻间爆发出一声似能纵深远古的吼叫,巨日光芒猛然暴涨,兽首自其中撕裂扯出百丈黑迹,如桀笑着挣出地狱的恶鬼,随他一声爆喝,向下方韩景扑咬而来。
“先关心你自己吧!”
身周空间骤然被暴动的灵力包裹得密不透风,兽首就在这极诡异的黑白巨球中正对上那盘曲着身子的云龙。
元婴大圆满修士不遗余力的一击,叫云龙原本紧实的柔白身躯开始不堪重负的溢出白气,庞大的压力将韩景身形牢牢钳制在原地,余威作用在丘间林海,顿时将盎然的翠绿生机尽数泯灭成灰。
按理来讲,韩景若只求自保,是不需作出任何回击的,单是身上这一件万山载雪,就足以让三十余名妖修打上三天三夜也伤不到他分毫。
但他所求并不是自保,而是将他们杀尽。
“云泽化兽。”
伴着梵文般的咒言出口,百里大阵中顿时涌出浓密到极致的水雾,那水雾似乎不被无极阵中的规则所限、是凌驾于规则之上的事物,轻易便在无数巨蛇的压迫中凝聚出几乎同等数量的水龙与其相缠,其中部分水龙还将细长的身躯虬结在了云龙摇摇欲坠的身体上,两者相融顿时爆发出一股远超云龙单体进攻的强力,伴着一声高亢龙吟,竟将那从巨日中探出的兽首震得嘶吼着连连后缩。
韩景当初在万刃城外,以重伤状态的结丹大圆满修为,便能靠韩家秘术冲破元婴大圆满修士的防御,如今修为即将步入元婴中期,凭借远超常人的灵力储备和神识强度,以高品秘术再次对上元婴大圆满修士,即使没有万山载雪做保障,他也自信能在交战中占据上风。
妖修惊了一瞬,如何也想不明白面前的少年是怎么做到的。从表面上来看,他是在硬抗自己的进攻和一座大阵,但若将真实情况量化,那便是面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打得三十七名费尽心思全力设局的修士节节败退。
兽首渐渐呈现出即将崩散的疲态,黑色巨日随之扑闪起来,将源源不断的灵力拼命输入兽首中,维持它的在弱势中的防御能力,自身则代偿般开始迅速瘪缩,不过两息时间便已减去了数百丈的圆径,反倒纵得云龙穷追猛打,得胜之势越发不可收拾。
妖修看向韩景的眼神终于闪过了一丝惧意。
那不是对韩景本身的恐惧,而是对自己没做某件事的后怕。
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没有输。
而且就目前情况来看,也不会输。
正如韩景刚刚抵达丘陵中时,玄清对他说的那样,俗世不比修真界,灵力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他看得出,韩景施展此等秘术虽强得令人发指,但同时,对于灵力的消耗也是浩瀚如海的。
而这少年却是习惯了在修真界中的斗法,做不到和他们一样,熟稔地控制灵力消耗情况,只知道一个劲的埋头猛冲。
再者,他还处在困敌消耗能力极强的无极阵中,这样下去,他的灵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会枯竭,届时,就算韩景身上的壳再硬,他们也能将他的软肉从壳里挖出来,一点点碾成碎末。
现在他要做的,只是坚持到这个少年不知深浅地将灵力耗尽。
并且,他为这一刻铺陈已久。
兽首的吼声随着身躯的消减变得愈发尖细,巨日颤了几颤,不再具有太阳的神韵,反倒像是落于阑风长雨中的残烛,脆弱不堪。
极具加强的功法反噬,迫使妖修将五官皱作一团,不得已说出了那句本该在即将得胜时,用来奚落对方的话,以在此时扰乱韩景心神,勉强自保。
“你就不怕灵力耗尽吗!?”
韩景表面维持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其实远不如看上去轻松。云龙与水龙面对的强大压力和不断撕裂,叫他全身上下的肌肉与经脉都崩得不能再紧,额头上早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汗珠渐渐积聚,顺着脸颊落下,滴在小皇子那看着仙人交战的缤纷场景、不断放射出异样光彩的脸上。
“先关心你自己吧。”
韩景把妖修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妖修被他这较劲儿似的言论挑起一股火来,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狞笑,当即阴狠道:“你敢这么消耗灵力的底气是什么?你提前准备了能补充灵力的宝物?那你现在看看,它还在不在!”
闻言,韩景动作停滞一瞬,目光下移,望向自己抱着小皇子的左手。
那里,空空荡荡,骨节分明、带有薄茧的手指上,华贵精致的戒指早已不见了踪影,而对于它的消失,韩景竟没有丝毫察觉。
他回顾此前种种,终于明白了玄清为什么在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识破的情况下,还要硬着头皮跟他对峙,叫他在不知所谓的怀疑中,被迫将注意力分散到几处。
因为这样,才能为隐匿于虚空的妖修的窃取,争取到十拿九稳的机会。
他又低头去看小皇子的脖子。那里仍是空荡的一片,长命锁同他的戒指一齐,消失了。
怀中的孩子慌乱间用手去探自己的颈间,摸不到任何东西后,带着担忧和深入骨髓的厌恶,向妖修怒目望去,小瓷娃娃般的脸上两条眉毛登时竖起,“卑鄙!”
“老实等死吧!储物戒里的东西我们就笑纳了,你这躯体我们也还要用,别再抵抗,留你个全尸,对谁都好!”妖修唇角弧度更甚,似乎这场斗法的胜利一在眼前。
韩景感受着小皇子胸膛贴着自己剧烈起伏,明显是被气得不轻,于是不紧不慢地抬起手,在他背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抚,引来小皇子睁大眼,不解地望向他。
看着他的动作,妖修面上猖狂的表情,也慢慢僵硬。
他再怎么迟钝,此时也察觉出了不对劲,抱着侥幸又不甘的心理,厉声质问:“你灵力即将枯竭,还有闲心管他!?”
韩景神色平静,一小枚直角三棱锥从他的怀中缓缓飞出。
三棱锥表面有一层用于藏匿的阵法,被韩景挥手除去后,它周围缭绕起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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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被利刃切下的一小片云朵,绵软一团,悬在他身前,浓厚到近乎无穷无尽的纯净灵力自其中溢出。
正是他离开画中世界前,斩下的那块停云石。
“你对储物法宝的感知能力很强。”韩景称赞道。
他这称赞不是为了讥讽,而是发自真心。
小皇子身上那枚长命锁已经在几十万年的岁月中磨去了所有不寻常的气息,在对其无所知者看来,就只认为会是孩童身上的一件普通首饰,但妖修却能发现它的不同之处,将它也放入窃取目标的行列,足以说明他在这方面有所造诣。
普通修士在日常行动时,因为不便贴身携带太多累赘,确实会将几乎全部身家放在储物法宝内。
只是之前在渡舟上时,韩景就已经盘出,藏身于天驰王朝中的修士,必有一些手段能够在旁人无知无觉中将其储物法宝拿走。若在知晓这一情况后,还将重要物品放在储物戒内,不另作处理的话,那就太可笑了。
至于那储物戒,偷就偷了吧,总要放个目标在外面用作迷惑,反正最后会拿回来。
他将体内灵力与停云石建立联系。纯净浓郁的灵力载体很容易便被炼化,大股晶蓝的灵力,顿时顺着链接处流入他体内,在经脉中奔涌游走,与光芒略淡的黑白元婴融为一体,登时使得韩景身上逐渐跌落的气息与威压,飞速攀升到全盛水准。
云龙吟鸣一声,将黑色巨日又压灭了几分。现在看来,那巨日,倒像是供龙游嬉的一枚小珠。
“试着再抢一次。”韩景看向妖修,说。
这话就不带任何善意了,是十成十的挑衅。
妖修额头青筋暴起,精神面临崩溃。这只是一个修为元婴初期的少年,按照常理来讲,他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轻易在几轮交锋中碾死这个少年,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轻敌。
他知道有胆量独闯虎穴的人,必定有真本事傍身,他已经拿出了自己的所有招数去跟对方博弈,可结局,怎会是这样呢。
那银甲少年穿着一副根本砍不烂的铠甲,拿着看不出品阶、随手一挥威势就惊天动地的长槊,还有着个几乎永远不会枯竭的灵力储备,究竟是谁耗死谁,谁困死谁,现在,真的说不准了。
但他很快就找到了另一个突破口。
在即将落败的交战中,他顺着这条绳索,将身为修士的信念从即将崩塌中解救出来,倨傲的表情复又回归到脸上,阴冷道:“一直在这无极阵里待下去,总有你灵力耗光的时候!三十六名修士各据阵中要处,只需用极少量的灵力就能维持阵法运转,你敢赌你的灵力能撑到阵法自行停止之时吗!”
“你不是要找玄清吗?”
他手指向韩景身后一指,那里,“玄清”正焦急地望着自己一方的败势,但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举动。
“你要想破阵出去,就得毁了阵眼。你可知阵眼何在?”妖修面目狰狞,犬类妖兽的黑色指甲,在人形的指尖上若隐若现,“那阵眼,就是她!你得杀了她!”
他指尖朝向的方向,正是玄清。
这是一处他十分引以为傲的布置,将活物练成阵眼也废了他许多心思。他此前考虑到了自己被逼得一退再退的情况,这处布置,就是在战局既定前,用作翻盘或者自保的最后一重保险。
“不如今日到此为止,你我算作平……”
话音未落,妖修的声音慢了下去,最终凝噎在了喉间。
他看见韩景露出了一抹笑。
那笑容放在清俊的少年脸上,十分摄人心魄,像是月光下在松间缓缓流淌的清泉,澄澈而温和。
但现在,放在妖修眼中,却是比刀山火海还要可怖的威胁。
“某等你此言,许久了。”
30. 其妖
“某此番,不为破阵。”韩景眸中绿渊仍然平和静谧,却深不见底,叫人对坠入那潭无波之水中心生畏惧。
他好整以暇地运转功法,一轮百丈大小的八卦图案,在妖修紧张却无可奈何的注视中出现在他背后。
小皇子被这景象完全吸引住,如观影般,扒着他的肩膀,将目光由交战的两只巨兽,投向后方占据了整个视野的八卦。阴阳交替,六爻旋动,他能感受到一种天地初开般,原始而玄妙的力量,正充斥在八卦图中。
那力量,似乎是世间万物存在的根源,包容万物,主宰万物。它所能支配的万物中,也包括这小小一方无极阵。
“而为杀你。”
丹田内,阵念犹如一条流光溢彩的披帛围绕在元婴身周,在元婴骤然释放的威压下、阴阳逆转的带动下,如落于旋风般急速飘转,霎时间拂过庄严宝相,流转着黑白之气的元婴倏地张开双目,一股睥睨天地、将万物收作己用的凌冽气息,顿时从八卦图中扑出。
“无极而太极。”
八卦图高亮起来,乾坤之色刺目至极,六爻闪动,两仪变更,与此同时,无极阵内,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响应召唤。
“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
盘踞满整座阵法的无数黑白巨蛇,竟缓缓凝滞了身形,不再与水龙缠斗一团,交错杂乱地分布在天地间,像是某种庞然巨物体内密布的、停止了跳动的可怖血管,并且很快,其内的血液便将逆流奔涌,冲破原主的心脏。
“你、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妖修目中,已被惧色填满。
这次,他是真的对韩景本身,感到畏惧了。
“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
灵力洪流的黑白之色上,出现了某种玄妙的变化。
黑色渐渐透明,而白色,则渐渐深沉。
妖修感觉脊背发凉,冷汗从全身各处渗出,这次,不必他发出什么惊叹,一旁空占有一具肉身,却无法完全操纵的“玄清”,已然抖着声音向他喊道:“他在……扭转阴阳!?怎么可能!?他没有破阵,他在夺我们的阵法!!!”
“我知道、我知道!!”
妖修红着眼吼道。
兽首被云龙牢牢压制,黑色巨日的光芒,已经比日落时,天际残留的一线余晖还要微弱。妖修即使知道韩景要做什么,也抽不出身来,将这意图扼杀于襁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
“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解厄已被韩景收入体内——他需要一只手来掐决。一只就够了。
修真界中,属无量仙域最善阵道,无量仙域中,又属万刃城最善阴阳之道。他身为曾经的万刃少主,更改以阴阳之道为基础的阵法运转中的某个环节,以扭转大局,不过是只需稍加思忖之事。
半空中、方圆五十里为径的阵法中,黑白巨蛇的身躯猛然震动不止,刹那间黑白交替,无数灵力洪流正被八卦图中那无可抗拒的本源力量所操控,这种臣服像能压倒一切的瘟疫般蔓延开来,令人观之心惊。
有几百道灵力洪流扑闪着,拼尽全力想回归到从前的状态。占据阵中三十六位要处的修士,已经被这诡异的景象震得不知所措,慌忙将灵力大股注入阵法中,试图夺回控制权,可单纯的力量积聚,如何也抵不过此间规则的更改。
他们绝望地知晓,再这样下去,几息时间后,这阵法的攻击对象,就将变成他们了。
“你到底是谁!”妖修吞咽着喉中涌上的鲜血,一字一顿。他体内元婴已经准备脱离肉身,以寻求一线生机,“我活到现在,从没听过哪个家族有这等邪术!”
韩景认为死人的问题没必要回答,于是不语,只是加快体内阵念与功法的运转。
可那妖修在问出口后,却突然如遭雷击,唇齿碰撞间,说出了那尘封在修真界历史中五年已久的,那三个字。
“万刃城!
只有万刃城的修士才能做到!我知道你、我想起来了、我六个月前回到修真界,看到留影术了,你、你是韩景!你是叛道者!”
他这样说着,韩景竟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三种怪异的情愫。
狂热、希望与不甘。
“我、我们能谈谈吗?”
他问得很小心,青年模样的脸上,竟显出诚恳的颜色来,这种突然的转变叫韩景无法理解。
“你我之间,有何可谈?”他并没有接受妖修的提议,这看上去太像是缓兵之计,况且,他不觉得妖修在造出害死百万凡人以及夺舍玄清的罪孽后,除了死,还有通过交谈获得其他结局的权利。
黑白巨蛇由静止渐渐动作,无极阵中爆发出一阵阵灵力波动,那是被剥离处阵法操控地位的三十六名修士所遭到的严重反噬。
妖修见状愈发心焦,也顾不得韩景是否认可了,急声喊道:“我也是叛道者!他们用从修士体内挖出的生机抵账的那次,就是六个月前竟遥城的那次,你该记得的!虽然很快被镇压下去,但讨伐那些贩私世家的行动我也参与了,我也尽了一份力!我们是一样的人!”
“某担不起此言。”韩景不愿叫他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妖修愣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这种意识马上就转化成了强烈的愤恨:“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厌恶我们作恶,可要是不作恶就能活、就能活得像你们这些天纵奇才一样逍遥,谁愿意作恶!
况且他们不过是凡人,她、她不过是一个受了伤的修士,这个世界,不是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吗?为什么人族能杀兽族能杀,我不能杀!?凭什么我杀就是道德败坏罪无可恕?这种破事你们不是早就干烂了吗!?就因为我们是妖!?”
世有人魔兽三族,血脉纯正者,归属于三族之一,不纯者,统称为妖。
而妖,在如今修真界的主流思想中,生来就该死。
“要是修真界能活得下去,谁会来这鸟不拉屎的俗世!就因为天衢宗那群狗屁神棍的一则预言,说此界将毁在妖修手里,无量仙域、你们韩家就领头捕杀妖族!放眼无量仙域,我们能在哪里活下去?连他娘的逃都逃不出去,你告诉我我们在修真界哪还有活路!
血脉不纯就该死吗?去他娘的预言,去他娘的天道!我要是真能灭世,先叫你们死上十万次!”
“谁无苦衷!谁又告诉你欺凌弱者乘人之危才是正道!?”韩景厉声斥他,“你以仙者之躯,靠屠戮凡人确立地位,又以国运为由,靠祭祀之实为自己的行为正名,可敢说真的问心无愧!”
妖修凝视着他,眼睛瞪得发红,声音却突然轻了,“景公子,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啊。我不做,总会有人做的。”
一阵发寒的恶心攀上韩景腹腔,他不善唇枪舌战,骂不出脏话,不然定要将妖修先用言语千刀万剐。
敏锐地察觉到韩景身上集聚更甚的杀意,妖修的表情僵硬在脸上,肌肉因为用力而不断痉挛。
他久久望着韩景,犬类一般,将头缓缓偏向一边,竟幅度极轻地,摇起头来,“不,你不该怪我,不是我的错……错的是无量仙域、是天衢宗,错的是你们奉为圭臬的天道!你是叛道者,我们是一样的……你该帮我们!帮我们活下去啊!!”
有什么东西在韩景脑海中萌动一瞬,将他对妖修罪过的判别扰乱了片刻。
他努力去抓住那个想法,冥冥之中,却又觉得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一旦他轻率地踏入其中,至少今时今刻,是无法快速从其中逃出的。
“多说无益!你们的孽行,配得上今日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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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韩景目中的冷意,妖修眼中熊熊燃烧的狂热与希望之火,渐渐熄灭了,只留下不甘,与疯狂生长的滔天恨意。
很奇怪的,那种恨能被十分分明地看出,不是对于即将杀死自己之人的。
而是对背叛者的恨。
“为了什么?”他顿了顿,嘴角抽搐着,冷气在胸腔中狂乱进出,“正义吗?
这天底下有正义吗?我没见过!我不认!!”
他那本已准备逃遁的身体中,突然爆发磅礴战意,眸中精芒闪动,黑红的血液伴着撕心裂肺的吼声从口中迸出:“蓟鬼!”
玄清顿住了同样准备逃走的脚步。
“无极阵是我们自己布的,你该知道它的困敌能力有多强!而且他的目标是玄清,你逃不掉!他不死,我们都得死在这儿!”妖修厉声嘶吼着,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心底藏匿感情的深处,涌了出来。
“蓟鬼,这几十年来我们都敬你为长者,就连千辛万苦得到这具躯体后,也是首先给你享用!你因血脉原因,神魂能力比我们都强,能够和原主共存在一具躯体内,这是你的造化!但是你接过这具躯体时,就该明白自己肩上担了什么责任,谁都能逃,唯独你不能,蓟鬼!!”
韩景预感不妙,祭出解厄一招,一条水龙冲向玄清,想将她捆住,但却不敢下重手,妖修则趁此机会,呕着鲜血,荡开了那条水龙。
“可是、可是我只能操纵这具肉身做些简单的活动,能有什么用处……你是让我强行调动灵力攻击他?”
玄清被两人交战带起的气流冲得向后一倒,四肢着地,仰面向后爬着,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任我神魂能力再强,那样也会魂飞魄散的……”
“只能这样!只有这样才能破开他的防御,只有这样才能活!为我们想想,赢了可以有这辈子都用不完的资源,和一具天赋异禀且能轻松占据的肉身,输了,就只能大家一起死!我说的还不清楚吗?我们本来就是在赌不是吗!现在,你是唯一的机会!!”
玄清怔住,随后向他大吼。
“可那样我会死!”
“那就死!!”
韩景不知,玄清一击能具体强到什么程度,但他知道,至少,她有希望破开万山载雪的防御。
三处分心之下,无极阵中被完全更改、即将开始重新运转的阴阳灵力洪流闪烁起来,被三十六名修士拼命拉回原轨道,韩景却已无心去管制阵法。
“不能让他完成夺舍,哪怕只有一瞬,威胁也足够大。”
原本静止的数万水龙急速飞向玄清,韩景不知道该怎么打断她体内的夺舍进程,但至少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对她施加外部压力进行干扰,而且这种干扰不能是致命的。
妖修在此刻完全放弃了防御,空中的黑色兽首哀鸣一声便被云龙冲散身子,巨日瞬息熄灭,妖修拼死,将所有功力施加在了朝玄清而去的水龙上,功法运转,猛然生出上千只小型黑色兽首,对着云龙撕咬扑食,延缓其速度。
情急之下,解厄迅速化作长槊,韩景奋力一刺,长槊带着尖锐刺耳的破空声,带着太极旋动的震天嗡鸣声,以从未有过之速划出一道白色长虹向玄清冲去,妖修双目沥血,令小兽全部凝聚到一处,以黑气铸成的肉身充当最后一道屏障。
长槊毫不停留地刺破所有防御,一切在绝对的规则面前都显得脆弱至极,正在韩景准备收力,不欲伤到玄清肉身之时,长槊却发出了一声铮鸣,丈八槊身如同被一只巨手疯狂拂乱的琴弦,剧烈颤抖着。
水龙与兽首交聚,汇成的巨型黑色水球中,破开了一处光滑平整的大洞。
一双如同烂熟的果实般、泛着紫红色精芒的眼睛从其中透出,幽幽凝视着洞外。
韩景知道,一切,为时已晚。
31. 三阵
解厄被震飞,一种极其诡异的物体猝然将韩景包围。
那像是粘稠的流状体,身周的空间随之显出实型来,每动一下、甚至灵力每流过经脉分毫,都要承受不可思议的阻力,并且这种阻力还在急速增强,誓要将韩景身周空间封铸成一块无法逃离的琥珀,与外部空间分隔开来。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韩景深信,是因为万山载雪在身,他在玄清的攻势下感到的才是阻力,不然,那就是电光火石间便能将他压成齑粉、再无踪迹可寻的空间之力。
但即便如此,空间之力仍在丝丝钻透防御,他也已然明白,万山载雪,真的撑不住玄清的一击。
从对战局完成判断,到最终做出反应的过程是很快的。韩景猛然将小皇子脱手甩了出去,在场的云水双龙包括他能调动的部分无极阵,都向小皇子的方向包围而去,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紧接着,耳边就传来“咯咯”的呻吟,这呻吟是身上的盔甲发出的,听起来就像是风雪之中,千万人正步履不停地行走在皑皑雪山上,将刚刚坠下的细密的白雪压紧踏实时,那数不清的雪花所发出的不堪重负的痛呼。
雪在顷刻间便被压得如万年寒冰一样致密,牢牢嵌入雪山的基层,就在这时无尽空间巨斧劈下,带起寒风呜咽,韩景耳边,山崩地裂的嗡鸣声覆盖了整个世界,但那嗡鸣只有一瞬,不是因为万山载雪的破碎停止了,而是因为他的听觉,到达了所能承受的极限。
世界陷入死寂,窒息的压力被无限放大。
逃不掉、逃不掉、根本动不了!
一方空间将他圈禁起来,他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正在与外面的大世界分离。
他不知道空间分离的尽头是什么,但他知道,他的归处不会是在竟遥城遇到的那种次级空间,而是异位面,一旦这种异位面空间形成,他就再也回不到原本的世界。
这种功法他曾见过——他最初对于力量的认知与信仰就在那次经历后发散形成的。
这是天衢宗的功法,这是领悟空间之道的修士方能习得的功法。
一道闪电突然劈在他脑海,他记起三祝曾提到过,他从天衢宗破阵逃出、钻进俗世后,原本联手追捕他的三名仙尊,却都止步在了俗世外。
韩景不知其中又有什么阴谋算计,可他能确定,这种不合常理的事绝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玄清!出去……回天衢!!”他耗尽全部力气,也只能挤出微弱的灵力波动,断断续续向“玄清”传音。
“我们都不能死在这儿……天衢有人在等你破局!玄清!别认输!”
他希望这传音,能被玄清体内,那被挤占到不知何处的原主神魂所听见,可就在传音结束的下一刻,大片的白色闪现在眼前,玄清骤然近身,韩景还未来得及看清她,一掌重击就落在了凝结的空间上。
那一掌之下,韩景失去了所有感知能力,似乎在静默中,奔涌的雪崩已将他完全掩埋,他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白光。
然后,有什么东西全然破碎,将他向后狠狠抛了出去。
……
……
“杀了他!快!”
这是他意识回归躯体后,听见的第一句话。
“娘……仙人!”
云龙与水龙因为施法者的重伤而迅速消散,浓稠的雾气弥漫在整片阵法中。
那声音被罩在雾气里,朦胧而遥远,韩景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向旁边抓去,撑着解厄,勉强支起身子,还未解厄拦在身前,一股巨力猛然抵着他上身将他向后按去,紧接着另一股巨力就出现在他身后,将他向下重击。
他们……将无极阵夺回去了吗……
不行,经脉断了……运转灵力,很难。
万山载雪上的光芒彻底暗淡,胸甲与腹甲处像是被尖锐的利器反复切割过,裂口纵横交错,扭曲的金属表面密布着入骨的血痕,但韩景明白,他已经足够幸运。
玄清在最后时刻结束了功法的运转,没有将他流放到异位面内,而是一掌击碎了限制他身形的坚壁。即使是这样,也仍对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但这是唯一能够翻盘的途径。
真正的玄清,在帮他。
她想活,她不甘愿与韩景一起陨落于此,韩景也不能辜负这份不甘。
他保证过的,一定会将师弟安全带回。
远处,玄清已如同一具没有骨头的布偶般软软仰倒,小皇子还被护在逐渐消散的云水双龙中,挣扎着望向他,妖修重伤,步履蹒跚,模糊中,一轮发散着光晕的小型黑日又在他上空凝聚,成千上万道灵力洪流,在相同时刻向韩景扑来。
他方被两道无极阵衍生的阴阳洪流击中,已然处于劣势,一旦再中一击,便将完全陷入被动,必死无疑。
可此刻,韩景却将解厄斜持在手,缓缓抬起头,不闪不避,朝着妖修方向冲去,并且在依靠肉身力量,将速度急剧增加。
妖修惊愕,看不懂他有何意图,但神识扫过,察觉他已经重伤无力,目光中不由染上一抹轻蔑:“急着找死?你到现在还以为你能杀我?”
果然,不出他所料,不待韩景冲到他身前,无数灵力洪流就已经将他完全吞没,在雾气中盘结成一张稠密的大网,而韩景,则是织网时接受猎捕的中心。
不必多说,定然死透了。
妖修虽这样想着,可心中仍有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缓缓升起。他难以相信这个天之骄子的最终陨落是如此轻易,竟无声无息,连元婴出窍的波动都不存在。
白雾使得肉眼难以看清韩景的死状,他不得不放出神识,探向韩景应当身陨之处。
他最乐得看到的景象当然是韩景毫无生机的躯体,但如果是活的,他也不惧再和重伤之人一战。
可他看见的,却是那无数灵力洪流如粗壮的树根虬结的中心,出现了一处平滑的缺口,而且,他从未预想过的情况发生了。
韩景,在他的神识中,消失了。
“怎么会……神识探查不出?去哪了!?”
巨大的恐慌感在脑海中炸开,稠白的雾气更是将这恐慌放大到极致,忽然,一阵微弱的灵力波动出现在右前方,妖修猛地将巨日砸去,可那巨日中的兽首在扑出不足十丈远后,便像是一头撞在金石之上发出一声哀嚎,妖修惊觉不对迅速向四外探去,竟发觉他的身旁不知何时,已升起了一轮困阵。
“你说的对,我杀不死你。”
但能困住你。
韩景的身形在雾气中缓缓显现,收回最外层用于隔绝神识查探的阵法,其内,方才抵御了一轮无极阵全力进攻的防御阵法,正发出碎裂的咔咔声,像是死亡逼近的鼓点,“还剩下三套阵法,你没能拿走。”
一座困阵,一座普通防御阵,一座隔绝神识探查的防御阵。
这正是韩景之前用来保护小皇子的布置。
妖修趁无极阵起、韩景的注意力被最大程度分散时,偷走了所有储物法宝,但他忽略了在相同时刻,韩景回收的三套阵法,还没来得及放进储物戒内。
妖修双目猩红,疯狂叫骂着,一次次死命地锤着困阵,体内全部灵力不顾伤势地运转,在困阵中左冲右撞,用尽了自己所能想到的全部功法,但一切都是徒劳。
那是韩景手上唯二的地品高阶阵法之一。
毕竟此前在渡舟上,小皇子从他手中拿走了一套地品中阶的杀阵,还有一把天品低阶的匕首。虽然他能够无师自通使用这些资源的概率很小,但哪怕只有一丝概率,韩景也不希望看见他被谁蛊惑着,从内里强行破开困阵走出去,于是干脆用地品高阶困阵断绝了这种可能。
此时云泽化兽因无灵力维持,已然完全消散,雾气的浓密程度达到峰值。
韩景撑着断了不知多少经脉与骨头的身子迅速移至远处,正好将向下空坠落的小皇子稳稳接到怀中,罩上隔绝神识查探的阵法,将停云石握到手里,如幽魂般,手提长槊穿行于浓雾之中。
“仙人!”小皇子本已经闭上眼等着从高空坠地,再睁眼却看见是他,顿时惊喜,随即看见他沾在自己身上的血,又担忧起来,“你还好吗……”
“嗯。你母亲也安然无恙。”韩景简单回应,神识粗粗在他身上查验一番,心中松了口气。
幸亏之前将小皇子抛出去的及时,不然余威就能叫他死上千次万次。
韩景现在重伤,没有把握杀死妖修,只能先将威胁最大的妖修限制住,而后通过修士极强的自愈能力,等恢复些气力,再来终结此事。
“……小心!”妖修望着他远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可怖之事,连继续挣扎都顾不上,沙哑地嘶吼着:“他去杀你们了!神识探不出他!用眼睛看!!”
可是,周围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白,待视野中破出那银甲少年的轮廓,一点寒芒便已至眼前。
一声惨叫瞬时传出,无极阵又开始运作。三十六名妖修为了突破被韩景更改的法则、夺回阵法控制权,已然消耗了过多灵力,此时面对幽魂在雾中的袭击,其个体,早已没有了反抗之力。
最后的疯狂,全部被倾注在无极阵中。
他们没有目标,只依靠无极阵的自行运转攻击幽魂,重新涌动的灵力洪流在白雾覆盖中,好似某种来自异世界的狰狞巨物,显得诡谲而不真实。
但即使是这样,漫无目的地攻击仍然会造成不小的伤害。只需有一条巨蛇衔住猎物,其余巨蛇就会立时扑咬上去,正常元婴后期修士都无法撑住这样一轮攻击,更不必说一个重伤垂死之人。
也就是说,幽魂只要失误一次,等待他的就是死亡,这也便给了妖修们最后的希望。
除了巨蛇搜寻猎物的破空声,白雾中,只剩下凄厉惨叫不时传出。
韩景暂时封住了小皇子的视觉和听觉,他不认为杀戮场景值得孩童一观。
他太熟悉无极阵了,几乎能预判这五十里范围内,阵法中的灵力洪流每时每刻的全部动向,于是躲避攻击显得那么轻易,甚至那动作看起来不像躲避,而是某种特殊的、裹满了杀意的舞步。
结丹境修士大多扛不住恢复灵力供应的解厄一击,有些还没来得及发出声响,骨骼碎裂与鲜血迸溅声便已明确宣告其死亡。
陆续有人在恐慌中弃阵脱逃,却终也躲不过在阵法中如履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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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幽魂索命。
不到半盏茶时间,支持阵法运转的,便只剩下了两名聚在一起的元婴期修士。韩景为了不留给他们施展秘法的机会,又用出一次云泽化兽,两名修士不过元婴初期,只战了不足十息时间,便已被云龙将肉身与元婴皆搅碎,无极阵也就此停止,只剩下横亘在空中的无数巨蛇,昭示着此地曾发生过一场何等惨烈的战役。
喘着粗气,走回困阵前时,妖修已经放弃了挣扎,颓然地捂着渗血的伤口,瘫坐在地。
双腿越发不受控制,韩景停住了步子,将小皇子放下,让他去照顾昏迷的玄清。
看着孩童在雾气中跑走,他犹豫片刻,抬手,收回了困阵。
被放出囚笼的妖修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略微仰头,看向他。
“都死了,是吗。”
韩景点了点头。
妖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在生命的最后,再感受片刻这溢满血腥味的世界。
他喉结滚动一下,便垂下头去。
“我很快就能修炼到尊者境了。”
韩景望着他,不语。
妖修兀自摇摇头,平静地说着,像是给自己听,又像是在某个夜里的星光下,说给老友听。
“修炼到尊者境,我就回修真界去。
尊者境,对我们来说啊,是一道坎儿,到那时候,身上就没兽味儿了。
干完你这一票,等我找个小城池,建个小门派,就把他们都接过去。”
他说着,语气没有任何起伏,顿了一会,又低低道:“像师尊一样。”
韩景收起解厄,拖着步子,向他走去,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
沉默中,妖修将双手覆在脸上,肩膀轻轻耸动起来,不知在笑谁。
“为什么。”韩景问。
妖修的脸仍埋在手心,“什么为什么。”
“你们这一战,可以打得更漂亮。”
妖修看向他,想从他脸上看见那令人作呕的嘲弄的神情,但他没有,韩景只是探究地望着他。
“有一座地品高阶阵法,笼罩了整个天驰王朝,你们为什么不用它来杀我。”
妖修愣了一下,旋即那嘲弄的神情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你以为那阵法是我布的?”
这次换韩景怔住了。
“那个大阵要是在我手里,我们早就把皇帝给踹下去了,凭什么还跟他合作?”
“你的意思是,阵法是萧帝的手笔?可他只是凡人,身上连灵力的痕迹都没有……”
这么说着,一种几乎不算可能性的可能性,在韩景脑海中瞬息被无限放大,把他的声音堵在了喉间。
他强自镇定,不愿继续对妖修欣赏的目光露出任何丑态,仓皇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为何不用妖形来战?”
妖族因血脉不纯,在最初阶段很难自然存活。但一旦存活下来,所拥有多重形态,则会让他们在相同修为下的战力强于纯种血脉。
而且对于妖来说,像仇钦一样,保持半人半兽的形态,才能让战力发挥至全盛,所以韩景十分不解,为什么这些妖修临死都不靠妖形一搏。
可听见他此言,妖修却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贯穿,死死钉在了原地。
他凝视韩景,还未放下的两手覆上头颅,黑色指甲长出又收回,指节扣得发白,喉中因发力,浮上了怪异的咯咯声。
“……我是人呐……我是人啊!!”
他厉声喊着,似乎精神濒临崩溃,急着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却也不知,除了面前的韩景,还有谁会听。
长久沉默后,他轻轻咳了几声,收住凌乱气息,再次将自己的挣扎泯灭。
“外面,还是那样吗?”他声音很低,似乎怕别人听见后回答。
“什么?”
“还是在捕杀妖族吗。”
“……和你最后一次回去时一样。”
“呵……”妖修嗤笑一声,长长吸了一口气,不知想了些什么,看向韩景,目光中重新带上了那三种情愫。
狂热,希望,不甘。
“以后会变吗,叛道者?”
“……”
“变得更好些?”
沉默被无限拉长,无尽岁月,都被囊括在这短短几息的寂静中。
“……会。”
韩景走到他身前,缓缓蹲下身。
“但你看不见了。”
妖修只是望着他,静了一会儿,在身上悉悉索索地翻找起来,一枚戒指和一条长命锁,被他扔到了身旁淌着黑血的地上。
“你很幸运的。你不知道的。”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
“你身上那些东西,要偷多少次,抢多少次,流多少血,死多少人,才能侥幸得到其中一样。”
目光在那两件储物法宝上流连片刻,他眸光淡去,收回,缓缓闭上眼。
相较于百余年沉重的生命,他的最后一句话,很轻,很静。
“景公子,你在泥里,活过吗?”
一枚与人族修士相差无几的元婴,离开了他的身体,飘到韩景面前。
32. 秃鹫
其实,韩景还有一个疑问。
国师,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个。
他最终没有问出口。再追究国师是谁,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们,都是国师。包括那场祭天大典上的黑袍人。
“仙人?仙人?”
不知唤了几声,韩景才如梦初醒,睁眼看向小皇子。
“可以不穿这个吗。”小皇子甩着空出半个胳膊的袖管,提着衣摆望向他。
先前那套衣服沾了血,又破得不成样子,不便再穿,韩景暂坐疗伤,换下万山载雪时,因思绪烦乱,想也没想就递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他。
小皇子倒是不吵不闹,在检查过玄清呼吸正常,身上伤势也已痊愈后,自己躲到一旁,生拉硬拽地将那套衣服穿了上。
一想到这儿,韩景心中愧疚感顿时升起,紧忙在储物戒中翻找一通,找了个体面的料子在小皇子身上裹了几裹,倒也有个衣服的样子。
“其实……我想……”
他动作极快,小皇子的话还没说出口,一件衣服就已然成型,于是明显不甚满意的小皇子又开始吞吞吐吐。
“怎么了?”韩景静静等着。
“我想……穿之前那件。”等了两息,他终于将话说了出来。
“?”韩景十分不理解,“那件染了血,不能穿了。”
“可是……有血很好看啊……仙人穿就很好看……”
孩童刚刚五岁,不知道要怎么将抽象的感觉清晰表述出来,倒也正常。
韩景不懂他究竟想说些什么,但在他看来,这种观念的根基就是绝对错误的。
时间紧迫,停云石在手,他体内灵力运转不停,继续加速伤口愈合,纠正道:“衣冠乃立身之表,处世之仪,不可胡来。”
小皇子站定,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反驳他,发现自己脑子里想不出像韩景一样,文绉绉的、一听就让人感觉很正确的话后,又怕打扰到他疗伤,就半气半窝囊地蹲回玄清身旁了。
韩景闭目,心中暗暗计量着自己已在这处小丘浪费了多长时间。
他一直以为,俗世中的收官之战就发生在此地,并未对宛都城中多做安排,可妖修死前的回答,却在浊水中,将另一头恶兽拉出了水面。
萧帝与他们不同。
如果说妖修是下场厮杀的暴戾凶兽,萧帝,则是盘旋在战场上空的秃鹫。
妖修数量多,力量强悍,若是针锋相对,拼了命和谁杀灭起来,大抵也能斗得两败俱伤。
可他们终究掺了兽族血脉,即使不像仇钦那样迟钝,在头脑上仍是不如身为人族的萧帝,结果空有一身修为,却陷在算计中,连能与他厮杀的战场都寻不到。
韩景原本将萧帝看成妖修用以掌握俗世、遮掩自身的傀儡,可现在想来,妖修行为已然猖狂至极,毫无收敛之意,萧帝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并不似傀儡,而是一个操纵全局的执棋者。
在多方暴动、对于俗世王朝来讲几乎是死局的情况下,萧帝还能稳坐明堂,摆明了是自信,所有棋子,都落在了它们该在的位置。
又是一场硬仗啊。
韩景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被灵力抚平的经脉裂口。
这次的目标只是救出玄清,本不该沾染俗世因果,但他总不能对近在眼前的疾苦视而不见。
……
那玄清和小皇子呢?
他结束疗伤,将灵力自丹田处调动至全身。
没有任何可信之人能够托付……又要将他们隐蔽在某处吗?
不行。
若那套地品高阶阵法真的已被萧帝炼制,那与她二人分隔开,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危险。
可是,若要带着她们……
韩景有些头痛地望向玄清,他极其希望玄清能在此刻清醒过来,然后说一句不劳尊驾就飘飘然离去,能带着小皇子暂避祸端也行。可玄清仍然处在深度昏迷中,连一丝要清醒的征兆都没有。
她损伤的是神魂,在方才那一掌中,耗尽了所有可调动的神魂之力。这种昏迷,无法通过外界介入唤醒,只能等着她体内的本源抚平伤痕。
注意到韩景睁开眼,小皇子立时跑了过来,从叮当作响的长命锁中,掏出一个东西给他看。
“仙人仙人!”
他边跑边把那一轮杀阵高举,韩景将目光移向他,一眼就发现了不对之处,猛然定睛一看,那套地品中阶的大型杀阵,竟然已被调至半启用状态。
冷汗倏然冒出,千钧一发之际,韩景一把将阵法夺过,拼尽全力把其内轮转的雷霆霹雳给按熄了火,全身僵直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小皇子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韩景只觉得双臂发软,两手死死按着阵法,一个劲儿的后怕。
这地品中阶的杀阵,就算是全盛状态的元婴大圆满修士来了,也必定要杀得血肉模糊才能破出,如今就被小皇子这么笑吟吟地捧着朝他扔了过来,一旦完全启用,也别说什么萧帝不萧帝了,这套阵法就能让他们立马死得尸骨无存。
“你……”韩景想揉一下发痛的太阳穴,发觉这行为竟和大师兄惊人的相似,于是又硬生生把手按了回去,“你是怎么做到的。”
小皇子从他紧绷着的平静面容上,看不出喜怒,以为是要像在渡舟上教习储物戒时那样夸奖自己,羞涩中,笑容顿时明亮不少:“我也不知道……其实很容易的。”
韩景面对他的自谦,竭力扬起嘴角,咬着后槽牙保持微笑。
真的……在操控东西上……很有天赋啊……
韩景深觉自己用地品高阶的困阵来困住他是个明智之举。但之前,他独处那么长时间都没鼓捣出什么动静来,怎么就自己疗伤的这会儿,突然好奇心迸发了呢。
“你想用它做什么?”
“学会用阵法,就能帮仙人一起打架。”小皇子答得真诚,语气中还混上了些懊恼,“刚才打那群坏人的时候,我要是能用这个阵法,仙人就不用受伤了。”
韩景紧咬的后槽牙松开,转而想扇自己两巴掌。
“我受伤是因为自己轻敌,与你并无关系。放心,师兄不会出事。”
他说着说着,突然感到自己将话以“我”来叙述,显得有些生硬,于是换了称呼。
“你以后想学新东西,不要自己摸索,要先跟师兄说,记住了?”
小皇子瞧他半晌,等到黑眸中的高光把韩景晃得眼睛生疼,他才重重点了一下头。
“嗯!师兄我想学怎么用阵法!”
韩景盘坐在地,将双手按住的杀阵缓缓松开,悬到两人身前。
小皇子小跑着绕过阵法,凑到他的方向来看。
“太极生阴阳,阳变阴合,而生木火土金水。
无量仙域中,最为常见的是以五行炼阵,除此以外,更有炼阵之道恒河沙数。你若有兴趣,待回去后,师兄一一教你。”韩景解释着。
“有些阵法中,看似具有相同元素,其布阵的根基却不同。比如这套杀阵中的雷霆,可以由五行中的木行衍生,也可以自六爻中的震为雷取得。
各类阵法,追究到最初始之处,皆为同源,但其细化衍生后却分门别类成诸多布阵之道,且不谈从无到有的阵法炼制,若想炼化一套现有的阵法,以将其灵活运用,首要之处,就是要辨别出其布阵之道。”
一番长篇大论后,韩景悄悄睨一眼小皇子,发现他听得足够认真,便放心说了下去:“关于辨别方法,待回去后,师兄会与你细说。你只需知晓,这套阵法的根基是阴阳之道,要炼化它,也需从阴阳之道出发。”
韩景转头看向他,小皇子嘴唇紧抿,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一小股灵力从韩景掌中溢出,阵法顿时如归巢倦鸟般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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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任由灵力将它团团包裹,安居其中。
“阴息藏幽,阳气昭明。”
随着法诀出口,某种游离在阵法最深层的气息逸散开来,肉眼难见,但任何人站在其旁,都能感知到它的存在。
对韩景来说,他使用自己炼制的阵法时,念不念法诀都无所谓,但既然要教习小皇子,还是要步骤齐全一些才是——
虽然他好像不用自己教也能启用阵法。
“太极轮转,万象相通。”
阵法丝丝吸收灵力,一枚青白印记渐渐浮现在深层。
“阴阳合契,阵威初张。”
杀阵中,万钧雷霆忽而狂暴,可那远超阵法本身孤立存在时的狂暴中,又掺杂着难言的乖顺,只在这小小一方掌心内才会尽情舒展雷威,不得到使用者的命令,即使在运行状态,也不会对周围造成伤害。
韩景停在了炼化阵法的最后一步,转向小皇子,想叫他尝试一次,却发现后者不知何时,竟从他身边挪远了许多。
“怎么了?”
韩景有一瞬不解,随即想起刚入俗世时,小皇子害怕雷声一事,紧忙终止了阵法。
“没事的,声音不会很大。”他虽这么说着,却还是将储物戒从食指上摘了下来,抹去禁制,向小皇子递去,“若不喜欢,师兄这里还有一些阵法,你可以挑挑看。”
“可是,”小皇子脸色发白,没接储物戒,“里面是不是只有这一套可以攻击的阵法?我之前看的时候,别的阵法上,没有和它一样的感觉。”
若是这么说的话,高品阶杀阵,确实只有一套。
韩景又因他的神识能力惊讶了一次,没想到一个毫无经验的孩子,对于阵法性能的识别,竟不只是笼统的由高品至低品,连阵法的用途都可以精准分辨出来。
“只有一套杀阵。但你可以在防御阵法中挑一套。”韩景建议道。
在市价上,杀阵的价格要高于大多数同品阶阵法,就此来看,杀阵的确是最有价值的,可就目前情况而言,防阵则是最优选择。
在他投来的目光中,小皇子接连深呼吸着,似乎在证实自己没被封在土层里,叫韩景看得心中发紧。
他抓住那枚储物戒,却不是在其中翻找物品,而是慢慢靠过来,将它递给了韩景。
“师兄,我就想要这套。”
韩景凝视着他,眼帘微压,沉默片刻后,将杀阵中自己的印记抹去,递给他。
小皇子仿着他的样子,惨白着脸挤出些灵力,快速嘟囔了一串法诀,一轮黑金色印记便浮现在了阵法中心。
雷霆顿时随着他的心念起伏,电光镀在脸上,将轮廓照成金色。
“师兄我、成功了……?”
他神情惊喜,当即中止了阵法。
韩景笑着点头,撑地,缓缓站起身。
“不错,竟然一次就做到了。”
小皇子在身旁小小雀跃了一下,将阵法塞回长命锁中,边塞边一路小跑着,随他来到玄清身旁。
“娘什么时候才能醒呀?”
韩景试着把神识探入她体内查看情况,但和之前一样,被一股巨力阻拦住。
玄清的肉身,即使在昏迷中也维持着极强的自我防御,这更使得韩景无法帮她疗伤。
“很快了。”
其实韩景也不知道,但只能这么回答。
他长吸一口气,将方才疗伤时的思绪理清,道一声“得罪”,一臂揽住玄清的肩膀,一臂抱起小皇子,带他二人腾空。
“诶?”小皇子诧异地叫了一声,“师兄你急着去哪里啊?娘已经找到了啊?”
“回宛都,”韩景感知到自身状态已恢复了五成有余,便大肆运转灵力,带着两人向宛都城方向瞬移而去,“还有些事要处理,不会很久。”
那位端坐龙椅上的执棋人,还在等着他的棋子,走出下一步呢。
33. 皇权
“玄清不是找到了么,你怎么,还是来了?”
御极殿内,萧帝双腿交叠,倚在丹陛上的龙椅中,不怒自威。
他似在等待着什么,但显然,等的不是韩景。
战火纷飞,冥烟四起,震天杀声隐没于昏昏朝日。殿内外皆无侍卫,却无一叛军能靠近此处。
他对韩景的到来并不意外,端着一副与年龄不符的俊美面容,其上表情,却是不满,与责备。
“此前种种,皆是你有意为之。”韩景将玄清二人安置一旁,反手一招,解厄化作长槊,随他升至半空,平视萧帝。
他本就有所怀疑,如今面见萧帝后,更能将心中怀疑敲定。
妖修与他在城外之战,少不了萧帝的手笔。至少,玄清此刻被交付到韩景手中,定是他的安排。
城外之战,若妖修险胜,萧帝就会利用笼罩了整个王朝的阵法,趁其势微以杀之,将全部赃物收入囊中;而若韩景以一敌众,破出重围,他则是将一个适可而止的机会,递到了韩景面前。
若韩景懂他的良苦用心,就该在与妖修两败俱伤,完成救出玄清的目的后,离开天驰王朝,与他各退一步,不必非拼个你死我活。
可惜韩景不懂适可而止,只懂除恶务尽。
“明晰此中利害,仍敢站到朕的面前,你足够有胆魄。”萧帝将撑着头的手放下,苍松般的挺拔身姿凝着与生俱来的傲然,“也足够轻率。”
韩景起势,将槊尖点向龙椅之上。
萧帝却轻笑一声,并未动作,“现在是如何?邀战?”
“你怕我?”韩景将头微侧。
“你身为仙者,要欺压凡人?”
“炼体者,不算凡人。”韩景眸底幽冷愈深。
当今人界,以修法修道为主流,此外丹阵器蛊各类修炼之法亦有,但炼体者却鲜少得见,这也就是为何,韩景多次对萧帝查验,面对浓厚到诡异的血气时,却只当其杀孽过重,并未分辨出他亦是修仙者。
炼体对灵力的需求甚微,因而,这是在俗世中,为数不多能够修炼的方式之一。
那身端居龙椅之上,十分违和的戎装下,猛然爆发出浓烈至极的血气。
既然已被挑明,萧帝也不屑于再藏匿自身修为,汹涌如潮的威压顿时扑向韩景。
与普通修仙者的威压不同,体修的威压带着磅礴杀意,只站在那儿,不需作为,就能让人如临尸山血海,刀山剑树,窒息中混杂着削骨剔肉的痛感,瞬息就能叫修为低下者爆成一团血雾。
韩景即刻启用防御阵法,将玄清二人护在其中,冷目望他,对峙中,放出自身威压以抵消萧帝血气。
“某虽对俗世伦理知之甚少,但即使在修真界看来,夫弑妻,父弑子,亦有违人道纲常。”
萧帝并未在意他的批判,而是将祭祀时所戴的冕旒摘下,挑衅般,朝着韩景一抛。
韩景未动,冕旒于身前碎作齑粉。
“无趣啊。修仙者也何其无趣。”
萧帝发出两声沉闷的哼笑,站起,走向斜倚在刀架上的宽刀。
“朕在你们所谓的俗世待惯了,从没去过什么修仙界。修仙界的人道纲常如何,朕并不知晓,但在俗世,能最终解释规则的,只有权。
皇权言之,君弑臣,无罪。”
六尺宽刀上缠着锦绣绸缎,绸缎柔亮,似有人常常拂拭,并未落灰,但仍能看出此刀许久未用。
萧帝站定其旁,将它提起,不紧不慢地将绸缎一圈圈绕开。
“今日一战,是免不得了,也好,能借仙人试试拳脚。”
“有些事,史官未记,可今日朕若不言,实在情思难解。”他说着,如施舍般,将睥睨的目光分给了玄清与小皇子一些,眼中却毫无柔色,“朕若晏驾,仙人便为朕充当史册;仙人若陨落……呵,待朕杀进修仙界,若有仙史,朕,自行作传。”
拖着宽刀,步至龙椅前,与韩景正对。他缓缓将刀抬起,削铁如泥的锋刃上,映出残烛微芒,火光跳动,更彰得死气弥漫。
“朕,八岁登基,时,民生凋敝,国土动荡,摄政王,独揽朝政。”
韩景能感到他的威势在节节攀升,知道不宜久拖,当即提解厄刺去,一声龙吟撞在金石之上,萧帝没有丝毫灵力,竟硬靠肉身持刀,扛下了这一击。
哪怕只是试探,交战之威亦震得整宫动荡,御极殿梁柱垮塌,穹顶摇摇欲坠,两人对视一眼,不需多言,皆瞬移升至高空。
肉身破空。
韩景眉头蹙起。
体修修炼到一定境界,可以像法修一样,完成远距离瞬间移动。这种招式,要比正常元婴期可以领悟的瞬移难掌握的多,但显然,萧帝不仅已经掌握,且使用起来游刃有余。
“后十一年,朕除党羽,兴皇室,强军备,固疆址。
肃清朝纲,白旄黄钺,开疆拓宇,功盖千古之时,年十九。
距今,三十有七年矣。”
萧帝单手持刀,血气内敛,但韩景能分明地看清,他成拳的另一手上,浓烈的黑红血气正快速凝聚,如自白骨腐肉上开出的糜烂之花。
体修力量刚强,其肉身之力,可比及同阶法宝。
“但朕以为,这些功绩,不过是些可怜凡人的敝帚自珍。
就在那年,朕,见到了世外之物,知道了修仙者,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在那个抛弃了凡人的世界中,擢发难数。
你们的力量何其强悍,凡人在仙者面前,蝼蚁不如,凡人能存在,竟皆是因仙者出于‘仁慈’,未屠灭毫无威胁的俗世。
呵,既已知晓,宏志者,怎甘为人鱼肉。”
萧帝蓦然消失于眼前,几乎是同时,韩景紧绷的精神察觉到身后异样波动,灵力霎时凝聚成盾,紧接着一刃黑芒便劈在其上,灵盾崩碎,韩景手中长槊瞬作拦势,稳稳接住了随即到来的破空一拳。
在那肉身一拳之上,爆发出能够一击屠灭数十凡人城池的力量,其铺天盖地的毁灭力,不次于元婴大圆满修为的妖修。
“仙术选择了朕,这是莫大的机缘。它也该荣幸,选择了朕。
在万万凡人中,唯有朕,有此天资!唯有朕,能带它破出俗世,重回仙界!”
“体修只能靠吸收血气与生机修炼,你能将修为进阶至今日地步,究竟造了多少杀孽!?”
韩景又与他对过一掌,双双震开,他虽面色如常,却觉整条手臂都隐隐作痛。
“就算不修炼,也是要杀的。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朕领军席卷宇内,必然要以人命为基。战时血肉,若不用以修炼,便只能浪费。”
萧帝也被震得甩了甩手,可他恢复速度极快,在韩景的注视中,不过半息时间,便已痊愈如初,又是一击蓄力袭来。
体修恢复力极其恐怖,与其斗法,绝不能拖长时间。
“荒唐!所谓人命税呢?你又要如何诡辩!”
“当然是用作祭祀!每户每年至少得一新生,朕只令其两年缴纳一人,已足够宽限——”
萧帝又是一拳轰来,韩景迅速闪身拉开距离,云龙凝聚,八卦初起。
他回忆起妖修那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不由再次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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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寒芒一闪,千丈云龙便自云层中俯身而下,直冲萧帝。
“你根本不信天道,不信仙者,所谓祭祀,又能供奉何物!”
“一世为凡人,世世为凡人。尔等唯恐凡人侵占修仙资源,由是将他们框束在俗世,连一丝灵力都不愿下分。朕每次观他们虔诚祭天,参拜漫天仙神,都觉得可笑至极!
天不怜此间,仙不应夙愿,拜天无用告神无能,祭天祭仙,徒唤空虚!”
刀中突然涌出无尽黑气,鲜血如注将其围做血刃,萧帝双手覆上刀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帝王之气威撼苍穹。
“世生万千血肉,不若祭朕!
朕,即为天!
朕,亦为仙!”
韩景神情一凛,云泽化兽全力运转,水泽蒸腾,云海翻涌,蓝白之色缠作一端,嘶鸣一声,向萧帝冲去,他却向相反方向身形腾挪,再次瞬移,飞速拉开距离。
常规修士,没有和炼体者近身作战的能力。这种失误一旦在斗法中出现,就是必死之局。
不能再拖了,风险太大,此一击,定要看出其中端倪,不然……只能按最不利的情况一搏了。
韩景将神识逆向放出,探向宽刀,凝神找寻某样东西。
“身居君主之位,所谋却是残害黎民之事!
以弱饲强多年,你既没有以仙者身份破出俗世的胆魄,亦没有代替天道庇护苍生的功绩,天下万民受尽压迫,以致今日揭竿而起、云集造逆,你怎有资格以二者自比!”
嗡鸣声响彻云霄,宽刀在云龙面前显得渺小如螳臂,爆发出的凌厉力量,却撼人心魄。
两者相撞,猛烈的冲击力撕裂虚空,传导开来,迫使身在远处的韩景凝成一轮防御罩抵在身前,伴着破空声不断后退。
不对。
不该是这种波动。
可……若那把刀不是,天驰王朝的阵法,还能由何物辅助布置?
萧帝亦受波及,全力一击之下,余威尽数落于其身,他撑着血幕倒飞出去十数丈,才堪堪化解。
“是谁人先将凡人困于俗世?如何轮得到你们仙者来评判朕!俗世无灵力,人,是唯一的资源!”
他以无法测算的速度瞬息逼至韩景身前,一刀之下,乱拳袭来,韩景竟见他身后有黑红之气交缠,随着出拳的积累,隐隐凝聚成千丈法相,与水云双龙相抗。
“至今未破出俗世,只是因为朕在达到仙法的第五阶段前,想用俗世的手段、靠祭祀征战,温和些收集血气。百姓若臣服,朕并非不愿给他们一条活路!
可这方法太慢了,你所言之事,确实常叫朕困扰不已——
他们怎么,还不反啊。”
韩景神色愈发凝重,另一套功法已在体内悄然运作。
要做最糟的准备了。
法相凝实之际,萧帝气息骤然收敛到极致,无一丝外散,若在此时看去,他当真与凡人别无二致。
但韩景却能感知到,有一团纯净至极,原始至极的火种,在这一刻,被掷出了。
瞬息间,以百里、千里、万里、整个王朝为际的黑白之芒腾起,冲入天际、拨开云雾,将宛都城内的战火厮杀尽数埋没。
那气息似阵非阵,似卦非卦,对韩景而言,再熟悉不过。
那是笼罩了天驰王朝的地品高阶阵法的基石,六爻阵道。
万刃城的六爻阵道,韩自秋的六爻阵道。
“要谢你,帮朕狠下心来。”
萧帝身周乾坤之气交融,如燎原之火横陈于空,燃尽苍穹。
“朕,给过你机会离开。”
34. 弑君
长槊刺出,血气翻涌,韩景避过法相一击,可阵法加持之下,萧帝如鬼魅遁入虚空,血气所至,身形无不能现,瞬时又出现在他身前。
刀槊相对,韩景向后飞退,阵法中规则的更改愈发显著,天地能量定向急剧流逝,万事万物皆指向同一归处。
灭。
“你要杀死王朝中的所有活物,以吸收血气修炼!?”
“你既已来此,天驰王朝便已被暴露于修仙界,不能再供朕安心修行。朕只是在离开之前,让他们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韩景又一次被击飞,躬身单手扣下,将虚空撕扯出五道裂缝以止住其身形,再抬眼看向萧帝时,眸中已尽是决绝。
六爻阵道本身极难修习,并且若要使用,必得有像解厄一般,能够暂时容纳天地灵力的法宝。而破开以此阵道所布置的阵法,胜算最大的方式,便是令该法宝暂时失效。
韩景在刚到俗世时,使用过一次六爻阵道以降雨,就是在那时,他察觉到了王朝中与其同宗同源的阵法。
未免更改此间规则时被布阵者察觉,以致打草惊蛇,叫他将那法宝提前藏匿,韩景自此之后,再未用过六爻阵道,为的就是在交锋中能找出那类似阵眼的法宝。
但很可惜,他失败了。
此等法宝必定品阶极高,是斗法中的主力,因此,韩景一直试图引诱萧帝放出更多的法宝来作战。
可萧帝自始至终,只有一人一刀,并且在试探之后,韩景能够确认,宽刀并不存在与解厄相同的波动。
破阵无望,为今之计,只有抢。
再抢一次阵法。
韩景就着躬身的姿势,将解厄猛然向虚空中一簪。
六爻卜世——
“阵起!!”
百丈为径的八卦阵法顿时铺展,在诡异的黑白火光中缓缓轮转,六爻显形,阴阳交错,所卜之卦象,正是王朝生灭存亡。
“你要百物灭,某便教万象生!”
“你……”萧帝愕然,素日威严镇定的面容上绽开一丝裂缝,旋即那裂缝向外撕展,露出一张完整的,溢满狂喜的脸,“很好,朕正为仙术残缺所扰,不知该如何突破桎梏,仙人死前,定要将完整仙术供奉于朕!”
又是一刀劈来,他的笑意,不及寒芒落下,便已凝固在了脸上。
血气骤然凝滞,从空到地逐渐加深的血红也不再升腾,反而颤动起来,似在两方对立力量间挣扎。
颤动越发剧烈,将两人身形隐没于时浓时浅的血雾中,萧帝眯起眼望向他,一字一顿:“朕的阵法,听命于你?你在其中做了手脚!什么时候?”
“今日,是某踏入天驰王朝的第八日。”解厄尖端涌出汩汩白芒,储存其中的天地能量,还是韩景在竟遥城的次级空间众所得,虽不甚多,但也能勉强撑住一时,“前七日里,阁下从未关注过我的动向?”
“你纠集各方叛军,助其在宛都城附近城池招募民兵……你就是在那时,踏遍阵法,并将其修改?”萧帝冷然一笑,“先前四处奔波,朕还以为是你年少不懂治国之事,只按着心意胡闹,原来是要借此掩盖修改阵法一事。”
“看来阁下大意了?”韩景重又施力,五行六亲自爻中破出,漫空血气一瞬下落。
“现在补救也不晚!”
萧帝放弃与他近身相搏,悬于空中,脚下八卦顿时传出相同波动,与他僵持不下,“你我功法相同,仙术作用的根本是更改万物命数,此阵在朕手中多年,你怎敢赌其中命数,由你不由朕!”
这一次,韩景看清了。
与解厄对立的天地能量,在源源不断向萧帝方向涌去,其归处确实不是宽刀,而是,萧帝本身。
以肉身盛装能量,简直……闻所未闻。
此人若生在万刃城,万刃少主的位置,估计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现在摆在韩景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杀萧帝,破阵法,或是抢阵法,灭萧帝。
他能选,但天驰王朝的众生不能。阵若非立时能破,韩景与萧帝相搏,便也没了意义。
韩景面色愈发苍白,刚刚修复的经脉又隐有崩裂之势。萧帝说的对,他不敢赌自己能最终掌握此中命数,所以才竭力想找出辅助阵法的法宝,现在被迫踏上的这条路,他不能估计胜算几何,只能竭力而为。
相持中,萧帝眸中闪过一丝光亮,突然略缓对于阵法的争夺,倏地出现在韩景面前,宽刀一砍,竟是向解厄而去。
他要走韩景未走通的路。
危机,也是转机。
韩景立时瞬移挪出数里,云龙盘旋抵住追击而来的萧帝,白气溃散,迫得他再次瞬移卸势,如此反复数十次,血气虽已几近清明,韩景体内灵力的运转,却也快抵达极限。
“你若在杀死国师后离去,也不至殒命于此!”萧帝能看出他的状态急转直下,即使自己肉身之力也快到穷途末路,攻势却仍不放松,反而越发猛烈,誓要在韩景完成对阵法的操控前叫解厄失效。
可韩景惨白的面色中,眉尖却忽而向上一挑。
萧帝一惊,不安感疾速升起,与此同时,一轮防御阵法瞬时出现在他身周,萧帝一拳袭来正中阵法之上,铿锵铮鸣传遍虚空。
“累了吗?到我了。”
若不示弱以诱敌,谁人会以为这是个绝佳之机,在拼死一搏中露出破绽呢。
天驰王朝一片清明,血气寡淡,与一刻前相比恍若隔世,韩景自空中拔出解厄,向前一刺之下丈八长槊瞬时生长,正中被阵法震退的萧帝胸甲,顷刻间便将其抵得倒飞出去数百丈。
这防器,很强……一个凡人怎会有这些?
韩景没时间深究,当机立断抬手一招,水云双龙随他身形向前冲去,借此机会将萧帝死死压制。
可萧帝也并非等闲之辈,反应奇快,看见一轮防御阵法时,便能猜出韩景不知留了多少后手,因此并未费力止住身形,而是借长槊冲势急向下方掠去,韩景目光随他下移,在那方向上,看到了一座金銮大殿。
那是……御极殿!
玄清她们在那!
虽然早猜到此人心中无甚道德可言,韩景却也没预料到生死之际,他真的能做出以妻儿要挟自己之事,摇摇欲坠的经脉撑着砰然爆发的灵力,以最快的速度向萧帝追去。
他只留了一套地品中阶防御阵在殿中,那本是规避防止六爻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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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影响的,若以萧帝当真以元婴大圆满的修为,将全力集中破开阵法上,结局如何,韩景不能测算。
红黑戎装于朝日中没入煌煌金殿,与他只相差一息时间,韩景来不及减速便砸入殿内,一片烟尘漫溅中,只得见阵法光芒在血刀之下已黯淡至极。
云龙随他纵身冲去,欲要挡住萧帝最后一击,可刹那间,一股强大的冲击力竟硬生生将他掀飞出去,金光一闪,雷声炸在耳畔,韩景在地上滚了几圈,头脑嗡鸣中止住身形,举目向前方看去。
那最终一击的来源,并非萧帝。
而是他炼制的杀阵。
小皇子立于防御阵法之内,黑眸中映出金光频闪,稚嫩面容上狠厉之色溢出,正操纵那套杀阵,将萧帝团团困住。
雷霆劈下,阵法内萧帝发出一声爆喝,避无可避,宽刀上举硬抗住这一击,眼中尽是不可置信,“朕是你父皇!!”
“你要杀我!我便杀你!!”小皇子此言说不清恨与悲各占几分,又一道天雷随即劈下,萧帝膝盖下弯,将石砖砸出两处坑洞。
韩景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急忙起身,长槊一挥就向萧帝暴刺而来,“等等!停下阵法!”
但长槊终究比不过天雷之速,槊尖距萧帝丹田仅剩一寸,地品高阶阵法中,又一道金雷带着暴烈电流劈下,将解厄荡开。
长槊脱手,抛坠在地,其声有如玉碎。
扑通。
眼前,哪还有什么威仪天下的萧帝,只有一具穿着半残甲胄的焦尸,神魂碎灭,扑倒在地。
“可以了、可以停了!”韩景短促叫道。
天雷再次劈下,似这番折磨永无穷尽。小皇子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在另一端,直勾勾盯着逐渐碳化的尸体,默不作声,只是平静地站着,引天雷一次次劈下。
血气散尽,覆盖了天驰王朝的大阵,随着萧帝的溘然长逝,被交到了韩景手中。
他看小皇子半晌,心中揪着的一股力,被迫卸了下去,只得粗喘几口气,待心绪平定,将解厄收回体内。
条件反射中,他一手试着去捂住同被炸焦的半条臂膀,撕心裂肺的燎烧痛感顿时叫他断了这个念头,于是他只能带着还在冒着白烟的血肉,坡步行至小皇子身旁,将防御阵法收回。
“他死了。”
韩景没有直接叫小皇子停下,他能看出,小皇子此时已陷入了某种怪圈中,对于外界的感知能力降至零点,他眼中的整个世界,只有那不断被雷霆鞭挞的焦尸。
等了许久,身前的孩子才有了动作,将阵法停止,一动一顿地将阵法拿到手中,缓缓塞回储物戒。
“都已经结束了。”韩景忍痛下蹲,扳过他的身子,让那空洞的眼神直对着自己,温声说道。
他知道,萧帝身死之际,便已经有一道枷锁套在了小皇子身上。
至少,按照俗世伦理,萧帝不该由他来杀。
小皇子静静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刚从土中苏醒时的迷茫,过了好一会儿,身上才战栗起来,带着韩景扶住他一条臂膀的手不住抖动,颤声问出了第一句话。
“仙人,我是弑父,还是弑君……?”
“你救了整个王朝。”
35. 夜宴
大战过后,百废待兴。
萧帝既死,皇叔睿王在朝臣托举下,顺理成章地暂揽朝政,首先惩处的便是司天监中酷吏。
大势已去,忠于萧帝者很快便被斩杀殆尽,四方起义者在睿王要求下,将大军留于城外,只带小队心腹入城,各怀鬼胎地等着论功行赏。
韩景原以为没了自己什么事,正准备进行计划的下一步时,他之前留给贤康王的印记,被打碎了。
待他与小皇子急匆匆赶到,正瞧见贤康王带着一众轻骑,在平定王中军大帐前,与其中军士对峙,看双方气息,应当是刚战过一场,贤康王头盔都被砍掉在地,赤红着眼将剑架在亲兵首领肩上。
“放肆!最该进宫等待封赏的是木军师,本王奉旨来请,你们哪来的胆子敢拦本王!”
“末将怎敢忤逆公主。只是将军有言,宛都城凶险,木夫人体弱,不必以身涉险,留在帐中静养即可。”
“木姐武功高强,离宫五年,怎得到你们这儿就成了体弱多病?平定王就是怕木姐抢了他功劳,将她软禁于此!再寻借口推脱,本王叫你人头落地!”她将手中剑刃向下按去。
“咳咳。”
帐中突然传出一阵轻咳,一只手在重兵包围下,掀开帐帘,自其中探出。众亲卫欲动,却都被首领的凄厉叫声给定在了原地。
剑刃劈开盔甲,贤康王将剑砍进他左肩,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军帐。
“玉儿,不要胡闹。”一女子缓缓走出,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休说武功高强了,看起来,连活命都成问题。
“木姐!”贤康王一喜,随即蹙起眉,视线在她身上游弋,似乎想用目光搀扶住她病弱的躯体,“你……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你怎么没在信中提起过?”
木军师眸色平淡,只是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贤康王目中逐渐带上湿气,眼帘轻阖之下,再睁开时,便是杀意凛然。
“本王今时今日,便要带木军师回宫!谁若敢阻拦分毫,我禁军精锐,即刻便叫平定王暴毙城中!”
“玉儿。”木军师似无力再争,又无奈唤她一声,“当今局势已足够混乱,不要意气用事,需得先自保。”
贤康王自不可能听她此言,转头环顾身周重兵,似在盘算有几分杀出重围的可能性,无意中,看见了立于军士中的韩景,目光下移,便见小皇子站于其旁。
“仙君,您怎么……皇弟?皇弟还活着?你还活着!?”
“印记碎了,我过来看看。贤康王可是有事需要相助?”韩景问。
小皇子憋得辛苦,一直没敢出声扰乱战局,此时脆生生叫过“皇姐”“木姨”,便快步扑了过去。
可这一声“皇弟”却叫平定王亲卫听进了耳中,几人在首领示意下,手持兵刃冲来,想挟持住小皇子。韩景身形未动,就见其中一人瞬间被巨力掀飞出去,将其余几人撞倒在地。
小皇子仍未准备收手,用灵力夺过一柄长剑,就向那几人要害处劈砍而去,剑刃即将割入皮肉之际,却硬生生被止了住。
小皇子看向韩景。
“修仙者不该沾染俗世因果。他们也是听命于人,你即使要杀,该死的也不是他们。”
小皇子狠狠朝倒在地上的几人翻了个白眼,转身扑到贤康王怀里,死抱着不撒手。
两人有太多话要谈,但在韩景的授意下,小皇子没有提及画中世界之事。
贤康王笑得合不拢嘴,眉宇间却隐有担忧之色,她看向韩景,语气抱歉:“仙君,我并非有意打碎印记,可能是方才作战时不小心弄碎了,麻烦您跑了这一趟……玄清圣女,您找到了吗?”
韩景将目光在木军师身上停留片刻,转向她,答道:“玄清已暂时安置在宫中,我会送她到她该去之处,贤康王不必担忧。不过某既已来此,便护送贤康王与木军师返回城中吧。”
见几人欲走,军营中还有几个不信邪的将领试图带兵阻拦,兵器被韩景轻易夺过,悬到高空后,也就不敢作声了。
木军师体弱,需乘舆轿出行,分出去一名骑兵作轿夫,便空出一匹马来。
韩景身为修士,从未试过这等新鲜玩意,待贤康王一相让,便带着小皇子骑了上去,慢悠悠从大军驻地向宛都城溜达。
他骑得离舆轿很近,为的就是等轿中的木军师与他搭话,果不其然,行程尚未过半,轿帘便被掀了开,木军师苍白的脸自其中露出。
“仙君回城后,便要带玄清返回修真界吗。”
“玄清仍在昏迷中,或许在有灵力供应的修真界,她能恢复得更快些。”韩景将方才在腹中斟酌了半天的话倒出。
“神魂受损,不需灵力辅助修复,实际上,神魂受损的部分是无法自行修复的,”木军师摇了摇头,“要靠她体内本源修补神魂创伤后,她的意识才能回归躯体。在俗世修养,也一样的……”
韩景沉默了。
一个凡人,怎会知道修仙界中事?
木军师此举,无异于主动向他透露身份,正省下了韩景套话的功夫。
“打碎印记,是你想见我?”韩景传音问。
可木军师仿若没听见一般,毫无反应。
“你想做什么。”韩景开口对她说。
他不明白,木军师在局中,扮演的究竟是何种角色。
这或许,是天驰王朝中,需要他破开的最后一局了。
木军师又咳了几声,咳声愈发止不住,叫她将身子弓了下去,贤康王本就关注着此处,见状即刻勒马跟了过来。
“木姐,我知道你不愿意我问,但你总得告诉我你得的是什么病啊。那个平定王不愿意给你治,宫中有的是御医能治!实在不行,我就把全天下的大夫都搜罗起来,肯定能治好你!”
“对啊木姨,我、我也可以去给你找大夫……对了,我可以——”
小皇子说着说着突然以掌化刃,抬手便要割开自己胳膊取血,被韩景和贤康王一起按了住。
咳声渐渐沉了下去,最终止住,韩景听见轿中之人在重重喘息,过了好一会儿,木军师才缓过气儿来,将轿帘掀开。
她没有回应贤康王与小皇子,只是看着韩景问:“仙君再多留一日吧,您不想知道,您帮的是什么人吗?
最后,帮一次天驰王朝吧。”
当日晚间,皇宫中便起了一轮夜宴。
且不说整个宛都城如何,此时单是巍巍皇宫内,就没有一处完整的建筑,但那些称王者硬生生在废墟中找了一片可供消遣之地,佳肴美酒歌舞一样不缺,在大殿中分席落座。
韩景也受邀赴宴,落座于主位,带着小皇子一齐。
“军民死伤甚众,此时不该救济受战争殃及者吗?”赴宴前,韩景问。
“仙君把多方势力强拧到一起,如今,他们也该急着散了。”木军师答他。
鼓声琴音同绸带水袖交错,而于此期间却鲜有人声插入,更无人饮酒动筷,不由让人感到诡异的压抑意味。
睿王率先出言,打破了沉寂的氛围:“这场宴会办得粗陋,还望仙君勿怪。小王特地命人取雪水朝露烹菜,不知仙君可还能入口?”
“山川异域,食味万千。睿王有心了。”韩景看了看面前摆盘精致的几碟“水”,对凡人心中仙者“餐风饮露”之说有了实感。
“我代天驰王朝多谢仙人出手相救!若无仙人斩了那群狗杂碎,百姓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辛苦!”一粗汉站起身来,举起酒樽敬过韩景,就要一饮而尽,却被旁人之言给绊了住。
“你代天驰王朝?”平定王冷声嘲他,察觉自己态度不对,瞥一眼韩景,又赶紧找补道,“天驰王朝非你一人独有,其中万千百姓,你怎么代?要我说,就在每座城池中为仙君塑金身神像,叫百姓供奉才是。”
韩景听得眉头皱了皱。
“仙君来自仙界,功成不居,自不稀得那些香火供奉。”有人显然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见他皱眉,立刻转了话风,“当日里,我为案牍所累,为百姓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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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愁苦万千,日日不得安眠,幸得仙君托我以讨伐国贼之效,若能令天下安定,我便是力竭战死,也是死得其所啊。”
“现城中各坊市皆因此战颓靡,安远将军若有为百姓解忧之意,不若现在离席,随便带上你藏在西南角的那些小兵,一起帮百姓重建住所……”
“你血口喷人!我怎敢在仙君面前安插刺客!反倒是你,为了赶在我们之前破城,不知用马鞭抽死了多少民兵!仙人,您休听他胡言!”
“你每到一城,烧杀抢掠样样不落,真当别人不知道呢?恶名满天下啊,大将军。”
“你胆敢污蔑本王!”
“想在仙君面前装贤王,总得有点实绩吧。”那人说着,还向韩景拱了一下手。
“媚上欺下,你军里多少兵是强掳来的你自己清楚,跟你打仗就是送死!战略谋策一项不懂,空有一身横肉!图一时之快,逞完匹夫之勇便不管手下军士能存活与否,屡战屡败,哪有胜绩!”
“萧帝在时,你联络朝臣以造反之名自各地骗取百姓粮草,到头来却只是做做样子,一遇上官兵就跟个缩头乌龟一样退回壳里,自己靠倒卖粮草享尽了荣华富贵,你这种人也配与我们同座!!”
“你跟他*的跟各地父母官勾结!欺男霸女,赈灾的粮食你要拿走九成养你手底下那群杂碎,吃得兵肥马壮满嘴流油,也不见打几场胜仗啊?”
“本王好歹有志,尔等不是地痞流氓便是山贼土匪,只懂贪图享乐又怎懂领兵之策!大字不识,四体不勤,大权交到你手上,怕不是明天就先盖几座花楼找妓子风流!”
“……”
“……”
情势越发难以控制,众人吵得不可开交,这些人都以为,如今皇位传位给谁,决定权在韩景,无法假装贤德后,就只能将旁人的烂事一一抛出,供他筛选,似乎只要没有烂过别人,自己做的那些事,便是值得原谅的。
韩景神识探出,在宫殿的各个方向都发现了伏兵,他不动声色,看向斟满清酒的酒樽。
小皇子坐在一旁,想要说些什么,被韩景投去的眼神止住。
“仙君恕小王不查,将此等粗鄙之人收入朝中,来日小王定会将之清算,为百姓讨回公道。”睿王跪直了身,向韩景作揖。
闻此言论,几人转而想协力讨伐他,但却都因韩景出言,悻悻封住了嘴。
“依睿王之见,七皇子如何。”他问。
睿王的身子明显僵直一下,强作镇定道:“七皇子有仙缘,自不是我们凡人可以比拟的。”
“七皇子于大位如何。”
他看见睿王额上已冒出冷汗,眼中的恨与惧一闪而过,恭敬道:“七皇子年幼,但天资聪颖,若愿留与凡间,小王定尽心竭力,辅佐其成为一代明主。”
韩景点了点头,又问:“贤康与木军师何在?”
“仙人不知,在凡间,女子多深居闺阁,不懂国事,若其干涉朝政,会有损国家运势……小王已将她们安置妥当,仙人若要见她们,小王即刻派人去请!”睿王拜道。
“不必了。”韩景说。
众人皆静,不知又作何算盘,看见韩景举起酒樽,都急忙站起身来。
“敬万民。”
韩景饮下清酒,小皇子却有些着急地拽住他衣摆。
“敬万民!”
众人呼声震天,一樽饮尽,重新落座。
可不过三息,异变突生。
最初,养尊处优的睿王突然捂住胸膛,他脸色涨得青紫,双手掐上脖子,呼吸无能,眼球几乎要突出眼眶。
余下几人皆与他反应相同,拼命想要喘息,青紫的血管爬满灰白面容,嘴唇发黑,挣扎中将桌上酒菜扫落,千金难换的八珍玉食,就随他们的动作在地上混成了污秽。
乐声歌舞骤停,侍者尖叫着跑远,独留韩景与小皇子,坐于上位。
韩景遮住了他的眼睛,神情淡漠,又将酒樽斟满清酒,缓缓抬手,对着没了气息的众人,倾洒在地。
36. 魔影
毒并非他所下。
木军师只是说,请他再留一日,留待今日过后,天驰王朝便不会再因夺权,而纷争不断。
韩景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他为了蒙蔽萧帝视野,不得不将四方虎狼牵来宛都,此事是他之过,终须由他处理妥当,于是,他便准备将一众虎视眈眈者暂时压制,考其功绩,立明规矩后再行脱身。
但,木军师的出现,将这一时限缩短了。
木军师并未与他商议任何事,只在睿王亲自来邀时,默认请韩景赴宴。
韩景想当然地以为,她是想将诸王凶相披露于自己面前,让自己在扶持新任帝王上有所考量,直到侍者将清酒奉上宴席。
每只玉嵌珠錾花酒壶中的酒液,对凡人而言,都是断肠剧毒,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了木军师真正的用意。
毒,是她早有准备。她将这次皇位之争的与战者,框定在了凡人间,而韩景,只需在最终时刻抉择,举杯与否。
韩景带小皇子走出殿门,即使宫内已乱作一团,伏兵众起,杀声爆裂,也无一人胆敢上前阻拦。
小皇子与他隔了丈远,低头默不作声。
韩景整洁的衣物下,被天雷劈焦的右臂仍不便使力,由于习惯了空出一手持槊,又不甚急着赶路,他便没再将小皇子抱在怀中,只是偶尔牵起他,带他行路。
但方才韩景向他伸手时,他避开了。
小皇子在睿王死后滚了几滴泪,现在仍跟他赌气也属正常,毕竟在他心中,睿王只是与他亲近的皇叔,韩景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让孩童明晰此中道理。
睿王已年过五旬,是个实打实的凡人,他能在萧帝手下,以“睿王”身份存活至今,隐忍伪善与为虎作伥,是必不可少的素质。
很难想象他从前都是以何种手段求生,但萧帝死后,他压抑了大半辈子的本性,再也无法按捺,韩景在方才试探他时,将这种本性看得一清二楚。
提及小皇子,他的伪善就像厚重的石膏面具崩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充斥着野心与嗜血的双眼,而当他以己度人,将韩景看做同样的得利者,毫无顾忌地行使特权时,那层面具就已被完全剥落。
不管今后何人继位,他若存活,对于木军师想要扶持的贤主、对于天下百姓而言,始终会是隐患。
韩景看着小皇子低垂的头颅,斟酌半晌也斟酌不出能叫他听懂的话来,但一直这么下去又不是个办法,想了又想,还是只能一咬牙,豁出脸去。
“对不起。”
小皇子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加快步子,像是想将他甩在身后,但因为腿长问题,被韩景轻松追上。
“师弟,睿王之死是大势所趋,你尚且年幼,看不懂此中利害……”
“皇叔是好人!”小皇子突然定住脚步,转过身来向他吼着,“你知道那里面有毒!是你故意要他死!”
“毒并非师兄所下……”韩景此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
说什么呢?
告诉小皇子说,这是他亲人之间的相残相杀吗?
况且,自己本就是有意要除掉睿王,如何也算不得清白。
小皇子见他没了话可说,气冲冲转过身,快步走向宫门,韩景只得无奈追上。
“睿王此人善于伪装,其真实面貌并非如你所想,他若不死,天驰王朝便永无平等,百姓受陋俗压迫,并非你所愿,对吗?”
小皇子不作声,别过脸去,韩景有些紧张地等着,不一会,就听他抽起了鼻子。
“皇叔他对我、很好,每次放完血,他都会给我留糕点吃……”
韩景深吸一口气,“你不用做那些也可以有糕点。睿王之死并非是谁人谋杀,而是万民所愿,师兄之前没有和你商议此事,是师兄的过错,你能……你能不能……”
他像是被黏住了喉咙般,下句话怎么也出不了口。许是因为这“师兄”的身份,总感觉哪里太过别扭,但是……但是在这儿扭捏作态岂不更加丢脸?
纠结之中,一只手臂却直直戳到了他身前。
小皇子仍不看他,另一手抽抽搭搭地胡乱抹着眼泪,一只手等着他牵。
“你……相信师兄了?”
小皇子恢复得倒快,当然,也可能是韩景犹豫的时间太长了,他不敢继续死犟,伸着手,嘴里嘟囔道:“因为师兄要比皇叔更好……”
韩景心中五味杂陈,抓紧机会牵过他,一句话没再说地带他向宫外走,看似走得端方雅正,实则窝在袖子里的另一只手都要摩擦起火了。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怎么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之前都是混迹在一群心智成熟的前辈中间,这下轮到自己当前辈,简直是没有丝毫风范可言!怎么能在师弟面前讲话磕磕绊绊!到最后还要指望一个孩子来处理矛盾,失败至极!奇耻大辱!回去后一定要找本教人怎么当师兄的典籍看看!
不,一本不够,要恶补!
一路走来,宫门大开,却未见一人守卫,韩景虽然尴尬到头脑发乱,却也知道此事妖异,果然,一出宫门,就见火光铺满了大道,排布严整的禁军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勒马相待。
“仙君!里面可打得差不多了?”贤康高声道。
韩景已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便没有多问,只是朝她点了点头,“木军师不在吗?”
“她陪着玄清圣女呢,说是该醒了。仙君先别去城外,城外正打得热闹——瞧我这记性,仙君哪儿不能去啊。”贤康一笑。
“木军师要扶持的新帝,可是你?”韩景问。
“不是啊。”贤康粲然道,“昨日不说了嘛,今后,我就是贤康王了!”
“有缘再见啊皇弟!”她手中长剑一挥,一夹马腹,口中杀声凛冽,刺破夜色,锋芒尽显。
韩景携小皇子站在大道一侧,望着进军精锐挥刃冲入宫中,身形一闪,便到了一家还算完整的歌楼中,站定后,在厢房外轻叩了几声门。
“进来吧。”一女声传出,韩景能听出,这并非木军师的声音。
那便只剩一种可能了。
“娘!”
刚一推开门,小皇子便飞也似的扑向床榻,玄清病容憔悴,半撑着身子靠在床边,见他过来,脸上勉强挤出笑意,轻咳着张开双臂,将他拢进怀中。
小皇子上蹿下跳着问东问西,玄清耐心答着,小皇子看她还不方便说话,就把从刚到天驰王朝,直至方才夜宴的经历,全给她讲了一遍,这就给了韩景与木军师单独交谈的时间。
“这是你和贤康,早就商议好的?”韩景第二次向木军师传音问。
与第一次舆轿中的毫无波澜不同,木军师轻轻摇了摇头。
“就正常讲话吧,我不能传音了。”
“你猜得对,早就商议好了。在你到军中找平定王时,我写给她的那封信里,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那封信我看过,并未看出你们有此计划。”
“有些事,和有些人是不需要说明的。好在,贤康由我一手教习,她足够聪慧,也足够上进。这些年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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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渗透朝中势力上花了不少功夫,这才叫机会来时,计划能一举得成。”
木军师气息平稳,虽仍有体弱之兆,但却不像之前表现出那样夸张。见韩景在重新审视自己,她解释道:“抱歉,这个计划中,有许多步骤需要利用你去完成。此前,我装作病弱,只是为了减少你对我的警惕,不想触发你的逆反心态,但你我都知道,这无甚效果。”
“将妖修引到城外,与我作战,也在计划之中?”
木军师坐在茶桌一旁,目光平静,却让人产生如坠囚牢之感,“是。引导平定王再下一注不难,只是将消息送到宫中,费了些功夫。不过在那之后,事情就发展的很顺利了。”
“为什么。”韩景有些想不通,甚至隐隐对她起了些敌意。
“因为按从前的局势,你必死。”木军师淡然道。
她笃定的目光凝视着韩景,将韩景看得身上发冷。
“萧帝和妖修,从前是齐心要对付你,他们若在一处,你绝无取胜的可能。
他们之间唯二的矛盾,便是玄清的肉身,和天驰王朝的使用权。
在玄清的肉身上,他们相互限制,即使妖修有能力操控肉身,萧帝也屡屡从中作梗,不愿叫他们获取肉身后实力大增,而在天驰王朝方面,妖修领地意识很强,他们希望将此地一直作为自己的家园,只允许萧帝通过祭祀征战等手段来获取血气修炼,而萧帝则因此,修为长久无法增进。
妖修性贪,谋略简单,若有能独吞你身上资源的机会,他们必定会踢开萧帝,选择独自冒险。而萧帝看似张扬,却习惯求稳,万事都想留个后手,于是在皇子萧祭可能处地的消息传到城中后,他们推翻了从前的计划。”
木军师说得口干,又隐隐咳起来,韩景回过神,为她倒了一盏茶。
“咳咳、谢谢……萧帝放手,将玄清交到妖修手上,妖修不知自己被算计,出城略设计谋,与你邀战。
妖修那边无甚可说的了,不论与你相斗的结果如何,最终都难逃一死,重点在萧帝这里。
他不清楚你实力如何,你若身亡,他就对付妖修,但你若活下来,他却不准备主动对上你。
他理想中最稳妥的结果,其实是你负伤,带着玄清远走,之后他没了束缚,将整个王朝祭祀给自己,用作修炼,而后破出俗世,进入修真界。可是你回头与他拼命了,他便只得与你拼命。”
她说罢,韩景有一种天地虽大,但无论自己逃到何处,都会被人监视之感,甚至隐隐感觉后背有冷风吹来,忍不住问:“你,有神识?”
木军师一笑,将抿了一口的茶放回桌上,“没有。看来实情与我的猜测,毫厘不差了?”
韩景有些自惭形秽。他开始诘问自己到底何时才能有这样的前辈风范,而不是自以为大局在握,实则却充当在棋盘上被不断摆弄的棋子。
“我知道重新做局后,他们杀不死你。但其实,我可以让你一起死,不过我没有。”
木军师突然之言,又叫韩景心跳一顿。
“前辈此言何意?”
“你不想知道,萧帝的功法,是哪里来的吗?”木军师缓缓站身,所言正是韩景一直怀疑之事。
她皮肤迅速由病态的白皙变作焦黑,声音也沉闷如钟,“从魔族手里。”
化形术骤然消解,一个与三师姐相似的高大魔影,顿时将他拢住。
韩景无意中向后退了几步,靠在闭紧的房门上。
“你当知晓,万刃城私通魔族之罪,罪有其实。”
37. 托孤
韩景当然知道。
那三条压在万刃城头上的极恶大罪,皆是空穴来风。
他手上的解厄,便是由韩自秋与元幸从魔界带回,这几千年来,她与魔族,一直未曾断过联系,只是韩景没有权限去探究这种联系中隐藏的秘辛。
韩景虽怕她这幅长相,但还是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脚缓缓向后拉开,解厄即将破体而出。
魔族善炼体,人界的炼体功法,便多是自其中流入。木军师若是魔族中人,并且与万刃城曾有交往,那萧帝的炼体功法及六爻阵道,还有那身高品铠甲,便都有了合理的来源。
但却不知,她为何会沦落至此,与万刃城交善还是交恶,设计将他保下究竟有什么目的。
“你做什么?别吓着孩子们。”
“……你非要这样评判别人的长相吗?”
木军师枯瘦的脖颈缓缓扭动,带起蛆虫般的黑筋伸长,看向玄清。
厢房中沉寂下来,韩景靠着门向远处挪了挪,不动声色地凑近床榻,准备随时捞起两人跑路,却听得一声轻笑从玄清口中传出。
高大的魔影顿时朝她逼近过去,韩景精神高度紧绷,迅速运转灵力预备瞬移时,木军师站定在了床前,缓缓坐到地上,以她的视角正好能与玄清平视。
“有力气说话了?”
玄清将钻到怀中的小皇子推直了身,轻轻点了点头。
“这些年不见,你说话还是一样的难听。”木军师笑。
“多少年?我都不记得了。”
“离最后一次见你,得有十年多了。真久。若是放在修真界,休说十年,就是百年千年,也只是一阖眼的事啊。”
韩景的脚步顿住了,他有点儿捋不清这关系。
“恕晚辈冒昧,您……是天衢宗的前辈吗?”
他之前凭借空间道法,已能足够确认玄清出身于天衢,可现在,这种确认好像要被打破了。
先不说天衢宗本身对魔族是什么态度,就算是在依附于天衢的无量仙域中,私通魔族,都算是极恶大罪,而天衢修士更是将魔族视为污秽,连不经意看了魔族一眼,都恨不得即刻闭关,清身清心数日才能见人,于是长久的对立与歧视下,魔族修士在他们口中有了另一个称呼——“食腐者”。
一想便知,这称呼是十分形象的。
人族和兽族都有本源,在本源的基础上,才能发展出肉身和神魂,而魔族,是没有本源的。
并且,魔族不存在神魂,只有肉身。他们的肉身从死尸中凝聚,吞吃血肉与神魂生长,而不能吸收世界中的灵力。
他们不能单独与这个世界产生任何联系,只能通过猎捕人族和兽族,得到世界的次级供养。其最普遍的修炼方式,便是和萧帝一样,通过吸收血气炼体,甚至连其作战的手段,也多是炼傀熔魂。
魔族的强盛,必然意味着人兽两族的衰亡,因此魔族修士才在两族中不受待见,并非只是因其外貌粗野——兽族中,长得比这吓人的凶兽多多了。
玄清柔和如云雾般的目光轻晃过他身上,顷刻便抓住了他问题下潜藏的重点:“我的确来自天衢,要多谢你在交战中,能够快速判断出我的身份,唤起了我一瞬清明。
我也的确,与魔族修士交好——”
她说得坦然而自信,叫韩景几乎能预见到接下来的威胁。
“在这一点上,我倒是骄傲的。”玄清看向木军师,两人相视一笑,她又将目光移向韩景,“你好像很崇敬天衢修士?希望我的行为没给你带来负面影响。
其实天衢的规则,也未必全对,这是我到了俗世才知道的。
你虽救了我,可我并不能透露我的真实身份,希望你们能理解,这段经历,对我来说是耻辱。”
韩景认真思索着她上句话的含义,全然没有注意到,玄清说的,是“你们”。
“你当时可不这么想,自己非往火坑里跳,拦都拦不住。”木军师接过话头,竟开始吐槽她。
“当时我们还相看两厌呢,我怎能信你的话,我没杀你就已经够宽容……”玄清理直气壮,见木军师脸色更黑了,紧忙拐了个弯儿,“当然,是我错怪你了,之后若不是你时时照拂,可我要多遭不少罪……我还没问,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木军师叹了口气,喉咙中随之发出“咕咕”声,“我先从头给这孩子讲吧。
我虽没见过你,但我能从你在城外降雨时所用的功法,判断出你是万刃城的修士,而且地位很高。我接下来要说的,不知你是否曾有耳闻,但你若对此并无认识,我也不能将完整的合作内容告知你,那是绝密。
大概,四十年前,我与一众魔使奉命出使万刃城。原本一切顺利,可在返程时,队伍中却有魔突然疯了,一直念叨着什么‘时间不多了’、‘不能让你们复命’。
他本来就性格怪诞,所以一开始大家都没在意,结果就叫他钻了空子。他靠着偷袭,几乎将魔使们杀了个干净,我被迫脱了魔髓,掩藏气息,侥幸躲过一劫,逃到了俗世。”
她说罢,看向玄清,继续道:“萧帝从前敬我为师,但你被带走之后,他们利欲熏心,困住了当年与你交好之人,逼问你本命法宝的下落。
我早没了魔髓,修为尽废,只空有一身身手,无法带她们破开重围。没有魔髓,就无法吸收血气,我的肉身开始逐日消散,若长久拖延下去,恐怕,就没有丝毫反制机会了。
于是我独自逃了,带着你的本命法宝一起。她们舍命掩护我,叫我逃了出去。”
木军师回忆着她缺失的那段岁月,话到此处,才将黑爪伸入怀中,掏出一只黄铜色的钵状法器。
韩景体内阵念,在见到那法器的瞬间悄然涌动,那看似普通的小钵在他眼中附满了符文。
韩景凝神观察半晌才能确认,这件法宝融合了一种品阶高到他从未见过的阵法,而他体内的阵念,正因首次见到真正的高品阵法,而兴奋不已。
“只需略动心念,绝尘便能化出幻象。我早已没了功力,不能自行幻形,逃出后,为了不引人注目,便利用它来幻化成人。
短时间内,我无法凝聚自己的势力,于是我找到了当时风头正盛的平定王。他虽也是个渣滓,但好在头脑简单,容易操控些,我献出数计为他扩张势力后,他便半胁迫着我做了军师。
只是,我不成想,在我做出些功绩后,他会因为妒忌,而给我下毒。
那份毒虽来自俗世,却能溶人血肉,要是凡人喝了,怕是余下半生都要长卧床榻,除了遂他的心意出谋划策外,什么都做不了。
我虽挺过了那一遭,但体内血气溶解太多,没了领军上阵的本事,当然,这正是他想看到的。
后来,他说出于赏识,要娶我。
我本没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荒唐。但从那之后,我虽仍做着军师之事,人们却不再叫我军师,只叫我夫人,我就被牢牢压在了他的名号下,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愈发难了。”
她说到这儿,不再摆弄指甲,昂起头,看向玄清。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着,千万般苦难在她们的眼中喷薄爆发,又很快被抚平,最终在沉默中消解。
玄清笑了一下,说:“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我帮你杀了他?”她问。
“已经死了,中毒而亡。”木军师神情轻松起来,甚至隐隐有炫耀战绩之意。
“皇帝呢,怎么死的?”玄清笑意更甚。
韩景看见小皇子动作滞住,似乎怕被揭发。
玄清察觉到他的异样,便没再追问下去,只是重重呼出一口气,眼中追忆之色消散后,神情像木军师一样,也轻松起来,“真是造孽,心肠歹毒至此,白费了那一副好皮囊。”
“色令智昏。”木军师用硕大的眼珠白她一眼。
玄清展颜,终于将目光分给了被冷落一旁的韩景。
“多谢你,这对我来说是鸿恩。”为表郑重似的,她将倚在榻上的身子直起,坐到床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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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情,我欠下了,来日定会还你,但今后若能在修真界中相见,你们需装作不认识我。
待我还完人情后,再见我时,要逃。”
玄清声音平和,像是公事公办,不掺一丝情感,小皇子跪坐在榻上,似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睁大眼看着她。
“娘……为什么要逃啊?娘?娘!”
“抱歉,我只能做到在身负人情时,不杀你们。”
玄清传音完毕后,用眼神示意韩景,韩景愣了半晌,才站到榻旁,将向里侧躲避的小皇子捞起。
“他同你,是什么关系?”玄清传音问。
“晚辈是他的师兄,其余之事,还请前辈体谅,勿要多问。”韩景同样传音回复。
“这孩子,绝境逢生……我在培育胎核上花了很多心思,他自己也争气,天赋上必然是看得过去的,如今看来,其气运也不一般,今后定有作为。”
玄清爱怜地看着他,眸光又化开来,但也仅限于此了。
她曾深爱过这个孩子,在他为她创造出诸多痛苦之前。
“你所在的势力若愿意留他,就叫他在其中好好修炼吧。我本计划将这个孩子留在俗世,他若自己有仙缘,那自然是极好。
天衢宗比你想的要乱,以我现在的状态,连自身安全都无法保障,若带他回去,怕是得花费许多心力,才能让他正常成长。”
玄清坐久了,又显得有些虚弱,韩景想起停云石中仍有灵力残存,俯身递给了她。
“前辈辛苦。您以本源孕育胎核,怕是需要休养许久,才能恢复到全盛状态。”
她却蹙了蹙眉,没有去接,而是抬眼,锋锐的目光正对上韩景有些悲悯的眼神,而她,似乎不喜欢这种神情。
“我只是输了,我从不是弱者。
以现在的视角来看,我在天驰王朝中,的确行差踏错过许多步,好在,还有机会赢回来。”
她将手抚上小皇子的脸,温柔重新回归到她眼中。
“可惜,这是唯一无法弥补的败笔。”
这话她虽是传音说的,但韩景还是心中一紧,生怕小皇子听见。
玄清收回目光,伸手拿过面前的停云石,再次郑重道:“这份人情我也记下了,回到修真界中后,定会偿还。
我们,来日再见吧。”
孩子的感知总是敏锐的,小皇子察觉到离别气息蔓延开,顿时在韩景怀中剧烈挣扎起来,口中的哭喊,也从“想跟娘在一处”,渐渐变成了问玄清叫什么名字。
“娘……你是不是不叫玄清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你、你不告诉我真名,我要到哪里去找你……”
“我如果说找玄清,你会记得我吗、你会想起来是我吗?你会不会认不出我……我真的不能留下吗、我可以不去仙界、我和你留在天驰王朝可以吗?娘!我刚见到你啊、你不要急着赶我走!!”
“时机成熟,我们自会重逢。”
玄清偏过头去,韩景看见她原本决绝的眼神已被水雾融化,声音中也带上了难掩的哽咽。
“别让他多留!你这是在耽误她们两个!”木军师见状,急得站起身来,韩景在她的催促下按住小皇子,推门离去。
“娘!!娘你别赶我走!娘你不是喜欢我懂事吗!?娘我讨厌这个名字!我不想叫萧祭!!你能不能给我起个名字!娘!你姓什么啊!娘!!!”
小皇子的哭声愈发凄厉,嘶吼到最后,甚至剧烈咳嗽起来,咳嗽到不停干呕。
韩景听得心颤,心想就算能同行一段距离也是好的,紧忙向玄清传音:“前辈!从俗世中打开仙门进入修真界需要消耗许多灵力,不如晚辈送您一同归去,您也好早些恢复功力!回修真界后,我们绝不纠缠,您休养好,即刻可回天衢!”
“不了。”
玄清没有看他,只这片刻时间,她声音中的哽咽便已被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作为上位者,真正的威严。
“我,择日登基。”
38. 糕点
多年无人涉足的田垄上,今日却蹲了一个白衣少年。
少年显然不是该出现在田间乡野的那类人,他身上有种与奢靡感泾渭分明的正派的贵气,往那儿一站,就叫人看着唯恐他身上锦袍染了污泥。可若是神识探去便能发现,有一层薄薄的灵力壁障已将他与外界隔开,甚至那白靴的靴底,也浑然未染纤尘。
他身边还站着个年幼的孩子,那孩子眼中没有丝毫灵动,反而像是被抽了魂般,无神地望着远方,对周遭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韩景已经在这儿蹲了一刻钟了。
他本打算径直前往俗世边界,开仙门返回修真界,但在路上看到零散的糕点铺子,又见怀中的小皇子实在生无可恋后,就想着先买些糕点哄哄,别让他把这些情绪一分不差地压进心中,不然怕是迟早养要出心魔,不利于修炼。
韩景在一家糕点铺前将自己身上翻了个遍,却只能拿出来各种各样的法宝。这东西当然不能留给凡人,由之前平定王在宛都城外残杀民兵便可预知,将法宝留在俗世会造成多大的隐患,韩景在临走前,已将自己分发的法宝尽数收回,如今自没有再给出去的道理。
但是买糕点,总得要钱啊。
在老板鄙夷的目光中,韩景拉着小皇子遗憾退场,然后,便有了现在这一幕。
在天驰王朝中能拥有糕点铺的城池,已经算是顶尖的富庶,就算这样,粮食也还是缺的。关于怎么赚钱,韩景感觉打劫凡人实在太过可耻,靠仙术卖艺更是丢脸至极,于是他只能选用最朴素的办法,以物易物——用粮食换糕点。
他连种子都是从凡人不要的旱田中挖来的,用六爻阵道降了几次雨,播种、催熟,摆弄了好半天,这才长出了半亩麦子。
现在想来,简直是不堪回首。韩景从未料到过自己这辈子竟有机会去田里偷种子,想必韩自秋创立六爻阵道时,也从未料想过这能更改天命的功法,竟能被用来种庄稼。
眼见田间作物已变成熟透的金黄色,韩景迫不及待地一拂袖,将近百斤麦粒收进储物戒,即刻便带小皇子回了那家糕点铺。
“你好,这种糕点,帮我拿一份。”韩景目标明确,上来便指着一筐黄白色糕点向老板道。
他对这种糕点的味道最为恶心,所以他能确定,这绝对是最甜的。
“公子拿钱回来了?”老板明显还记得他,懒懒从藤椅上站起身,慢悠悠挪过来。
“没有钱。”韩景此言一出,老板登时白他一眼,扭身就要躺回椅子上,韩景急忙说:“用粮食换,如何?”
老板又将头扭过来,狐疑的眼神打量完他俩身上,又苟着身子,往铺外瞧了瞧,空无一物。
“你把粮食揣肚里了?”
“在那里。”韩景看向他身旁。
老板跟着他的目光一转,却见自己旁边不知何时冒出来个谷堆,脚下一软,顿时被吓得“蹬蹬”往后退了两步,看看韩景,又看看谷堆,看看谷堆,又看看韩景,半天没缓过神来,最终小心凑过去,拿手插到麦粒里翻了翻,“嘶,这大白天的,真是见了鬼了……”
“百斤粮食,换一份糕点,麻烦了。”韩景又强调了一遍。
“啊……换、换!”老板又警惕地看他一会儿,几乎是贴着墙,与他保持最大距离,将糕点盛满递给了他。
韩景只是闻了一下就忍不住皱眉,强笑着俯下身,将糕点交到了小皇子手上,“给你的。”
小皇子抬头看向他,依旧生无可恋,但韩景却在他的脸上看见了一丝松动,那松动很快蔓延到整张脸,叫他下压如雕塑般的嘴角向外扯开。
正当韩景得意自己此计颇有成效之时,就听得小皇子“哇”地一声,大张着嘴嚎了出来。
韩景震惊之余,赶紧手忙脚乱把他从地上捞起,一时半刻再着急也想不通是哪儿出了问题。
可是小皇子实在有劲儿,哭声大到传遍了半条街,停下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韩景心脏都快跳出胸腔,埋下头抱着他就向外快走,刚走出几步,小皇子却在他怀中发出尖锐爆鸣,韩景听了两声才听出他喊的是“糕点”,于是又只能折返回去,将他混乱中脱手掉在地上的糕点捡起,迈出铺子从人缝中向外挤着,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别看了别看了别看了……
这是、这是什么事儿啊啊!!
不然瞬移跑吧?
不行不行,这么多凡人看着,得先走出去。
韩景在极度紧张中,习惯性神识外放,以至于当他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内容时,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还有人喂孩子吃地上捡的东西?又有难民进城了?”
“看衣着不像,倒像是富贵人家。”
“什么富贵人家,你们刚没听见?那孩子一直喊着要吃糕点,哭得撕心裂肺的,就这,他都是看着大伙围过来,面子上过不去,才从地上捡了一块。”
“咦惹,这人怎么小气成这样,孩子是他亲生的吗?”
亲生,的?
“。?”
韩景震惊到忘了迈步,僵硬地转头看向议论他的几人。
“说不准啊,他看起来好年轻……唉怎么看过来了?不能听见了吧?嘶,人倒还挺俊。”
“我去,这、这怎么长的?城里有这号人吗,长成这样我不可能没听说过……我知道了!他不会是知府家养的面首吧!”
面,首?
“有道理,知府家的千金就好养面首,凭他这幅模样,穿的好,身上却没钱……有没有可能是被带着孩子一起撵出来了?这就说得通了!”
说得,通?
韩景表情管理险些全面崩盘,直勾勾盯着那几人,平生第一次将眼睛瞪得那么圆。
那几人也不甘示弱地盯着他,对视中,只见一人将头向身旁凑了凑。
“他怎么总看我,不能是看上我了吧?我可没有龙阳之好。”
“哎,不能,都有孩子的人了……”
“你、你一派胡言!信口开河!”韩景实在没忍住,袖子一甩就转身怒斥。
一人小声念叨句“怎么真听见了”,却不愿丢了场子,当即腰板一挺就和他对峙,“你管我说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
“什么面首、什么孩子!过路之人都要遭你们非议吗!”韩景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该在市井之中吵,更不该跟凡人吵,但他从没遭过这等浑说一气,根本压不住火。
“你说这孩子不是你的?”那人倒是很快抓住了纰漏,“我就说可怪,怎么连块糕点都舍不得买,原来孩子是你拐来的!你这身衣服就是靠卖孩子的钱来的吧!”
“快来看看啊!有人拐孩子了!”剩下几人顿时帮腔。
如此泼皮之言根本不在韩景的大脑处理范围内,他竟一时宕机,不知要从何处找证据辩驳。
眼看那人的话引来周遭路人围观,对他的指指点点越来越多,韩景在混乱中抬高了音量:“他是污蔑,不可听信!”
收效甚微。
韩景后槽牙一咬,闷头欲走,但有几人已隐隐将他圈起,韩景忍了又忍,没有对不明真相的凡人动怒,顿住脚步后,却也想不出,当下还能怎么体面破局。
“休要听他一家之言!”对这种拿不出证据的事,他只能给自己苍白地辩护,“我没有拐孩子!”
“那你带着他干什么!你跟他什么关系!”
“我是、”
韩景本想说“师兄”,但又想起来,这个词在俗世中好像不太普遍,关系也不近,可信度并不高,于是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我是他兄长!”
“你说是就是?”
“……真是荒唐。我不想同你胡搅蛮缠,诸位也都是明事理之人,当看得出此事根系,还请让出一条通路。”韩景彻底无语,下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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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要走,抱着小皇子向人墙外挤去。
人墙看似围得紧密,其实一冲就散,谁也不会为了看热闹,真同别人打上一架。
韩景正要步出人群中心,却听得一阵破空声响起,刀刃割过虚空,带起尖锐的呼啸,他急忙灵力外散,叫那柄菜刀止在了方才纠缠之人的脖颈后,趁没人发现,将其缓缓移回案板。
怀中的小皇子不知何时不哭了,看向他时,眼中杀意尚未消散。
韩景眉头微蹙,传音一句“不可”,急步走到无人的巷中,瞬移离开。
“修仙之人,怎可对凡人下手。”
万丈高空,韩景身形闪烁间,声音隐隐有些愠怒。
“我……”
小皇子“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你想帮师兄?师兄自然知道你是何意,但他只是逞口舌之快,如何也罪不至死。修仙的第一步,就是要正确使用自己的能力……”
他正打算将在脑子里酝酿了好久的说教一一搬出,就听小皇子又吸起了鼻子。
“不要总是哭……”韩景终于狠下一次心训斥,却还是被他之后的话问得哑口无言。
“师兄,我以前保佑的百姓,就是这样的吗?”
韩景想,他知道小皇子杀意的根源,来自何处了。
许是孩童阅历不足,只见了一点丑恶,那盘亘在心中,充当精神支柱的大义,便被击得四分五裂,甚至叫他对自己从前的割肉祭血,有了被全然诓骗之感,于是附着在许多事物上的恨意,在一瞬间,被连锁引爆了。
“人性多面,不能以一时之举评定其善恶,若生存环境无虞,多数人,都会是善的。
你已经救了天驰王朝,你母亲担当君主之位后,一切都会变得更好,你对百姓的爱护没有白费。”
韩景绞尽脑汁,才能将天驰王朝的善面扒开来给他看。
小皇子被他训斥后果然停住了哭声,嚼着他的话思索一阵,低声问:“那如果,这里有国运、灵力的话,百姓是不是就都是好人了。”
韩景将他描述的场景与修真界完美对应,如何也将各路修士与“好人”一词联系不上,但还是糊弄他道:“可以这样想。”
“那仙人们为什么不分一点灵力给俗世?”小皇子追问。
这一问太过天真,天真到韩景开不了口继续糊弄他。
数万、或者数十万年前,各处俗世也曾是有灵力的修真界,不过被各方势力拔除了灵脉后,灵气渐渐稀薄。
居于其中之人,也多是缺少天赋的修仙者,由于没有自己的领地,更没有势力庇护,只能被挤到灵力稀薄的俗世,代代吸收残存的灵力后,终于将俗世耗空,以致于其中只剩下无法用作修炼的浊气。
这也就是为何,俗世中,几乎不可能出现具有仙根之人。而且,即使这样的人出现了,也需打开仙门方能进入修真界吸收灵力修炼,而一直生长在俗世之人,不具备打开仙门的条件。
之于小皇子的问题,灵力本就是最为重要的修真资源,各方势力抢夺过去,奋力垄断,又怎有再归还俗世一说。
韩景不知如何解释,只能笑着朝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等你长大,也成为仙人后,你可以试着这样做。”
接下来这一路,飞了整个白日。
小皇子吃了一路糕点,有时候会突然顿住,偷偷吸几声鼻子,韩景也不知他想起了什么,保险起见只能默不作声,好在小皇子过一会儿就会安慰好自己,继续吃下去。
他有时候还会把糕点给盖上,揣进怀里,颇有一副要省着吃的傲骨,但极快便会破功,韩景再偏头看去,就能见他小口嗫着糕点的边缘。
韩景后悔买少了。
手中糕点告罄之时,无垠的湛蓝,终于铺展在二人眼前。
海天相接,波涛不绝,这里,便是俗世的终点。
39. 小易
“师兄,怎么停了?”
“我们到了。”
这里显然与小皇子预想中的修真界入口不同,他四下望了望,疑惑道:“可这里是海啊,我们要去海底开仙门吗?”
“并非。”韩景觉得接下来自己要干的事情可能会超出他的认知,就先由着他问,做一步缓冲。
“那,仙门在海的另一边?”
“不是。俗世的边界,就是海。”
“那海的另一边是什么。”
“是俗世的另一端。”
小皇子一头雾水,韩景却没有多做解释,将他放在了一旁。
小皇子刚开始还因为紧张,牢牢抓着他的袖子,发现自己没有往下掉后,才新奇地跺了跺脚,高兴嚷道:“师兄!师兄你快看,我也会飞了!”
韩景看着自己托在他脚下的灵力屏障笑了笑,嘱咐一句“别乱跑”,自己运转灵力,双手结印。
他路上很少瞬移,就是为了保存灵力,打开仙门,此时,丹田内元婴光芒大盛,剩余的七成灵力全部被调动至经脉,白色法印随他心念而动,于高空中缓缓涨大,在约有五丈大小时骤然顿住。
法印凝成用了许久时间,小皇子已经试探着往前走出了几小步,发现自己仍没有掉下去后,就愈发大胆,新奇感一上来就什么都不顾了,开始在韩景身边小范围内跑动起来,越跑越远,像是急于完成自己御空而行的心愿。
韩景看得轻笑一声,见他不听话,有心要逗他。
仙门。
“开。”
小皇子正以炼气期的速度疾驰,猛然扫见前方出现了什么异动,定睛看了半晌,步伐被惊得戛然止住。
他发现那处天空,脱落了。
不,其实说天空脱落并不精准,那是一块正方形的空间、或者说,正方形的平面,像被人从一块完整的拼图上挖出来了一样,其上的如火般灿烂的晚霞,金波粼粼的海面,还有一小块红铁般的夕阳,都随着拼图的脱落,被从原位移开。
剩余的拼图仍屹立不动,红云仍如马鬃御空奔腾,海浪仍如丝绦随风飘转,景致近看则放大,远观则向外铺展,风声入耳,海的腥咸弥漫在肺腑之中。
五感都在告诉来者,此处是再真实不过的图景,以至于那块被强行扭到一旁的拼图,反倒像是只有梦中能出现的光怪陆离。
拼图上的事物渐渐与另一块拼图重叠交加,其上火红残阳交叠,顿时映射出炽金般撼人心魄的色彩,像是融化的岩浆正缓慢流淌,要从拼图的边缘向中心处涌去。一声啼鸣传来,飞鸟从拼图一侧进入,在空中快速滑过,飞至另一端后骤然消失,相同时刻,又出现在另一块拼图中纵身俯冲,掠过海面,衔起一条挣扎着的银白小鱼。
小皇子被这景象完全摄住了心神,都没有注意到拼图移开之后,缺口中显露之物。
一开始,只是有什么东西似要从缺口中扑入俗世,缺口完全打开后,灵力就像是水入沸油般迸射开来,汹涌如洪水决堤,怦然荡开浊气。
烈风席卷,小皇子本就处在震惊之中,此时全无抵抗之力,双臂拦在身前便被冲得向后一歪,可他一脚踏到身后虚空之时,那种脚踏实地之感竟全然消失,叫他一步踏空猛地向海中倒栽而去。
“师!兄!!!”
他尖叫的尾音还没拖出来,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被重新拖住,开始缓缓上升,睁开眼就扫见韩景不疾不徐地从远处飘来,单手一招,自己就直奔他的方向而去。
“师兄之前和你说过,别乱跑吧?”韩景佯怒,但只怒了一点点。
小皇子心虚,被倒提着也没敢说什么,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嘟囔道:“师兄我错了……”
见韩景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小皇子心中一慌,还以为他真生气了,要把自己扔在这里,急忙叫几声师兄,第三声“师兄”还没出口,韩景就将食指打了个旋,将他正了过来。
小皇子在空中踏了踏,发现脚下又有了东西托着后,赶紧跑到了韩景身边,伸手想拽他的袖子,但最终怕他发现似的,只拽了一个小角。
韩景装作没看见,带着他飞向被挪开的拼图缺口。
“仙门已开,步入修真界后,你便也是修行之人,若想御空飞行,就需自行加紧修炼。”
许是看着他神情有所缓和,小皇子边做贼般瞄着他,边小声说:“师兄,我可以问你问题吗?”
“嗯。”韩景当然知道他有问题,他的问题从刚才就写脸上了。
“什么叫,海的另一边是俗世的另一端啊,还有、这个、那个门……师兄你为什么能把太阳摘下来?”
韩景被他这话逗笑,“师兄没有摘太阳,那是只一层有实物依托的空间幻阵。”
“空间幻阵?”小皇子显然对这个词很陌生,说起来都觉得饶舌。
“空间幻阵是幻阵的一种,它既能制造幻象,又因其中空间道法的力量,可以实现空间的不连续转换,迷惑作用很强。”
但只有天衢宗修士可以炼制。
韩景继续解释道:“所谓开仙门,只是在不损伤阵法的情况下,将阵法打开一处出口而已。
这整片海,皆是幻象。我们目前所处的,就是俗世与修真界的交界处,不过,为了不让俗世中人见到明显的边界,有修士在此设置了这层幻阵,这样,凡人就不会为自己生存之地存在边界而困扰。
就算对海外之物有所疑惑,想要向前探寻,凡人也不过是造船远航,驶入幻境,而后经过一段距离,空间道法生效,他们就会出现在阵法的另一端,也就是俗世的另一端,但在幻境中人看来,他们驶过的空间,是始终连续的。”
这样,海的对面是什么,对凡人来讲,便已有答案,他们就不会再对作为边界的俗世之海存疑,从而不会进一步探寻,完全失去由俗世破入修真界的机会。
当然,有些话,韩景是不便说与小皇子听的。
其实天衢宗附近仙域对待俗世的手段,是相对温和的。天衢宗主张“每个生命都有其生存的权利”,这层道德枷锁一套上,各仙域对待俗世中凡人,就只能只困不杀,只要能确保俗世无力与修真界抢夺资源,他们便不主动破戒,毁灭俗世。
但其他的三大宗门,就不都是如此了,尤属位处人界北方的朔戎宗,最为极端。
朔戎宗领域内不存在凡人,只存在修士、以及实力弱小但尚未被杀死的修士,他们从不准备给无法修炼之人圈出一个能够集群生活的“俗世”,毕竟每块土地,都会被找到其利用价值,就算是用来埋尸,也要比养点毫无用处的小跳瘙强。
小皇子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追了几步上前问:“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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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修真界不喜欢新客人。”
小皇子一听这话,顿时不安起来,“那,修真界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韩景心里想的是“修真界太大了,根本无人在意你”,嘴上说的却是:“不会,修真界很欢迎你。”
“真的吗?”
“真的。”
“就算我……也欢迎我吗?”
小皇子已经追到了他前面,倒步走着抬头看着他。
他中间一段说得叽里咕噜的,韩景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但他这话都问出来了,自己也总不能说不欢迎吧。
“当然。”
“那我就不算凡人了?”
“嗯。”
“那我也是仙人了!?”
“嗯。”
“那我……!”
韩景都数不清自己已经点了几次头,但观察到自己一点头,小皇子就蹦跶一下,还怪有意思,也就不觉得他的问题烦了。
但这次,小皇子的话没能完全能说出口,脚步却被压了下去,给人一种不自然的谨慎感。
“那我成了仙人,是不是就不用再祭祀仙人了。”
韩景脚步顿了一下,沉默片刻后,看向那两块交叠在一起的残阳。
残阳成了耀目的光斑,看久了,便总是有残影映在眼前,将俗世中的一切,都衬托成了一场幻梦。
韩景收回目光,蹲下身。
“你不喜欢名字中的‘祭’字,是吗?”
小皇子用力点了点头,像是隔着这么近的距离,都怕他看不见似的,嘴上又跟了一句“不喜欢”。
韩景笑了笑,表示自己知道了。
其实在这一路上,他已在无意中将此事翻来覆去想了数遍,如今已到了俗世边界,再往前去,便是全新的图景,或许,对小皇子而言,是时候与此地割席了。
不过数年往事而已,就,尽数埋藏在俗世的尘泥中吧。
“我替你改个新字,可愿意?”
“愿意!”他重重一点头。
“君子居易以俟命,你今后,便改名为‘易’,寓,乐知天命,百事从欢,岁岁无虞,如何?”
韩景说罢,没见他有什么反应,只稍待一会,就看他五官扭曲起来,嘴角拼命向下咧着,看上去很是痛苦。
“怎么了?”韩景急忙问,“是有哪里疼吗?”
“师兄我可以哭了吗,就这一次……”话虽如此,但他每个字都已经带上了浓厚的哭腔。
韩景想起来自己路上对他的训斥,强忍着没笑,刚答了句“可以”,下一刻,萧易就一个箭步扑过来紧搂住他脖子。
韩景僵住,全身都像被灌满了铅,动弹不了一下,任由他在自己耳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如果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们可以……”韩景试探了一句。
“喜欢!!!”
哭得更凶了。
“……呃,那我们去修真界,师兄带你去买糕点,好不好?”
“好!!!”
韩景被他哭得有点耳鸣,把僵住的肌肉强制动作起来,将他托起,走向缺口。
步出的十丈距离内,韩景没再看俗世一眼。这不是他的世界。
小易也没再看俗世一眼。
他的世界,是那个有糕点的世界。
40. 莲台
晴空万里,是个初识修真界的好日子。
韩景已带着萧易在修真界中飞了一个时辰,时至如今都没有见过一座城池的影儿,显然,俗世附近因为没有灵脉支撑,即使存在着寡淡的灵力,也支撑不起一座城池的正常运转。
但这里却有一种特产。
散修。
韩景方才已感知到,方圆数里内,有几名散修自空中划过,修为大都在筑基期左右,需要借由法器飞行。
一开始,数里范围中只有三四个散修,尚且正常,但不过一炷香时间,在他神识范围内出现的散修,便已经达到了以十计数的层次,甚至队伍中开始加入结丹境修士,并且隐隐有向他靠拢之势。
韩景在外流浪多年,早就习惯了收敛气息,也经历过多次这等围猎,心知自己这是因为落单且看上去修为不强,又被人当做了猎物,便想稍稍放出些威压,让捕猎者知难而退,但他神识突然扫到一名结丹境修士脚下的莲台,觉得甚合自己心意,便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任由他们集结。
“小易,”韩景传音,“想不想要一件能飞行的法器?”
萧易点点头。
“闭上眼,数十下再睁开。”
韩景照例封住他的视觉和听觉,只是这次,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可避免地扑入鼻腔。
萧易虽疑惑这晴空朗日的哪来血腥味,却也没有去探究的条件,只能老老实实数了十个数,但再睁眼时,眼前还是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视觉才恢复正常,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看见一朵莲花从远处向他飘来。
那莲花越来越大,到近前时,其中台面已有两丈圆径,供两人站立绰绰有余。
莲花落至脚下,韩景将他放到平台上。
“师兄,这莲花是从哪里摘的?附近有湖吗?”萧易欢喜地在莲台上摸来摸去,只能勉强抽出些时间向韩景发问。
“方才碰到一位修仙者,师兄用法宝跟他换的。”
“换的?那,那为什么会有血的味道?”
“那法宝太锋利,他不小心割伤了手。”韩景暗暗记住,下次要连嗅觉一起封上。
若说他杀人夺宝,那就委屈他了,他这次的计划,顶多算强买强卖,只不过出了些意外。
刚才那乘莲台的修士,见一抹白影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时没反应过来,仗着肌肉记忆挺剑便向他眉心刺出,韩景本没打算伤他,正要拿出法宝,与他交换时,却从他的骤然变化的眼神中,看出了些异样的东西。
他认识自己。
韩景顿时感觉心中一凉,又记起俗世中的妖修。
他不知,在数月前留影术的传播下,有多少人记住了他的脸,但至少此次,来者是敌非友。
正欲回击,那人却突然手腕一转,将剑自他眉心偏开。
之后想来,剑锋或只是无意掠过萧易,但韩景当时根本没能多想,循着本能,手起剑落,当即用想作为交换品的那把剑,砍断了他的手臂。
“……叛道者?”那人又痛又惊,权衡之下,接住自己的半条臂膀,出声喊道。
“是。”韩景仍警惕。
“我、我……是我冒犯。”那人最终咬牙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但他下一句话,却叫韩景完全怔住了。
“外面、找你的人很多,我们来护你。虽然我们修为低下,但、但……”
来……护我?
韩景愕然,观他神情不似作假,眼中杀意渐渐消散,一丝愧疚在不经意间攀上。
“……你的手臂应当还能接上,我此番前来,是想用这把剑,交换你的飞行法器。”韩景默默将手中长剑收回,换了一把地品高阶的宝剑,交给他,“心意已领,你们散去吧。好生休养。”
那人深深看他半晌,对他一抱拳,“保重”。
“师兄你怎么什么都有?仙人都是这样吗?”小皇子对莲台爱不释手,一想到这东西以后就是自己的了,就越发喜欢,恨不得时刻抱着。
“修真界中,想要什么,都需自己去争。”韩景心不在焉地答着,用神识再向数里内探了一圈,发现那些朝他凑近的修士,果然都已渐渐飞离。
韩景心中有些复杂,收回思绪,集中精力到萧易身上。
他虽想将这份小礼物送给萧易,却不欲叫他形成不劳而获的恶习,严肃道,“师兄这里有本御物功法,你若想操纵这莲台飞行……?”
韩景只是低头从储物戒拿了一本功法,再抬眼,就看见萧易乘着莲台在他面前连翻三个筋斗。
“谢谢师兄!这个好好玩啊!”
忘了这人在操控事物上的天赋了。
韩景悄悄把功法放了回去,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拿了另一本功法出来,“先停下,你若能入门这套功法,这莲台才是你的。”
莲台登时止住,没有丝毫滞涩的向他飘来,萧易向上一跳,将他递来的功法拿过。
有点不礼貌啊……
韩景其实想教他用双手拿,但看他兴致勃勃,翻开功法便全身心投入进去,再联想到他此前在俗世,从未像样修炼过,便将教他规矩的安排挪到了下次。
并指一招,莲台带着萧易飘来,韩景继续向前赶路。
“这是教习如何吸收灵力的功法,凝灵诀。
虽然你现在也能够靠开凿成功的经脉吸收灵力,但终究没有章法。唯有练好本门功法,打好根基,以后修习其他功法时,才能事半功倍。”
韩景颇具风范地指点着,萧易盘膝坐下,眨巴着眼重重点头,当即对照功法,投入了修炼中。
韩景看得很是心宽。
凝灵诀虽只是修炼入门,但对所有修士来讲,都是极难的一道坎,没有几月努力,根本迈不过去。
让这小子知道修炼的难处,自己才好趁机立威,以后对他的教习,才更有分量。
他方才换莲台之前就想好了这一遭。
但是,天不遂人愿,只相安无事了没多长时间,萧易就跳起来叫着“师兄看我师兄看我”,得到韩景疑惑的目光后,立刻调动灵力运行了一个完整的周天,与正确的凝灵诀丝毫不差。
韩景看了看太阳。
刚过去一个时辰。
“你……”他一时语塞,“你很有天赋,莲台是你的了。
但即使如此,也不能懈怠,三个周天为一组,继续吐纳灵力,师兄说停才能停下。”
……虽然功法难不倒他,但勤学苦修也是修士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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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的精神,也可由此,让他感受感受修炼的难处。
但韩景过了没几个时辰,就后悔了。
他是真没想到,萧易练烦了之后,会来祸害他。
一开始只是跑过来,站在莲台边上拽着他袖子,要他教新功法,只可惜,韩景当时拒绝得不坚定,让萧易以为还有可乘之机,稍过一会儿,就见他牙一咬心一横,跳过来一屁股坐在了韩景脚上,两条胳膊死死环住他小腿不撒手。
“你!你做什么!”韩景也不敢踢他,毕竟真给他一脚蹬下去了,还得自己来救。
“师兄你教教我新功法吧,我想学你那个大转盘的功法!我也想变厉害!”
“什么大转盘!没有大转盘!你回自己座位上去!”
“就是黑白的那个。”
“那是太极图!”
“那我要学太极图,师兄。”
“那东西不叫……算了,那功法我不能教你,你快放开!”
“师兄不想我变厉害吗……”
“你、师兄当然想,但你不能心急,需得先打好基础,不然早早便会遇到瓶颈。”韩景强制自己把声音放柔些,“小易,你这样做于礼不合,有什么需求,要好好和师兄说,不可以像现在这样死缠不放!”
萧易低着头半天没出声,韩景还以为他又哭了,正反思着是不是自己太凶,就见他抬起头来,可怜兮兮地认错。
毕竟是孩子,不懂事倒也正常。韩景心中顿时一软,把声音放得更柔,“你现在只需先打好基础,待回到画中世界,师姐会传授给你最适合你的功法,不用心急。”
“那师兄能教我别的东西吗,很简单的。”
“嗯,你说。”
“就是那个能捂住人眼睛的仙术。”
韩景不明所以,但还是教了他,萧易欢欢喜喜地从他腿上跳回了莲台。
又过了不到一个时辰,萧易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又跳回他腿上,韩景强压着火笑着,刚想问他意欲何为,一道术法就朝自己袭来。
韩景没躲,韩景想看他搞什么鬼。
韩景眼前一黑。
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他无语地探出神识,将即将撞到山体的莲台上拉,避过前方高峰。
“哇!”下方传来一声惊呼,“仙人不用眼睛,也可以看见东西吗!?师兄教我教我!”
韩景破开术法,提起他的后领就将他从自己腿上扒了下去,扔回莲台上。
“与俗世中相比,你到越发胆大了,目无尊长!
凝灵诀十个周天为一组,运转一百组!自己好好反思!”
这一路上韩景都没再搭理他,萧易看他真生气了,也不敢同他说话,闷头苦练,当真朝着做足一千个周天努力,可刚做了不到一百个,就累得满头大汗。
韩景虽看见了,但也没去管他。孩童性格本就顽劣,如今觉得跟自己关系近了,前方也无甚危机,他就把那些对待仙长的礼数全给丢了,现在不给他立规矩,更待何时。
记着方才散修说的话,他随手反抢了几个修士,又强买强卖了一桩生意,换来一顶能够遮挡面容的幂篱,如此忙忙碌碌地飞过两日路程,才抵达他此行的目的地。
福寿城。
41. 福寿城
一个带着幂篱的少年牵着个孩子,倒在入城时吸引了不少人关注,但凭借修真界中极高的包容度,此事很快便被忽视了。
韩景与外界隔着一层黑纱,仍能从内里正常视物。他带着萧易,从入城的数十支队伍中挑了一支排上,开始打量四周环境。
福寿城的规模,与从前的万刃城相差无几,其占地可堪比整个俗世王朝,他们所处之地,只是福寿城十八门的其中一道。
韩景来此,一是因为与师姐的约定只剩下七日,凭他的脚程,很难在七日之内赶到竟遥城与仇钦汇合,且路上多有险阻,说不准就会被韩家给发现,所以,他的最优选择,是借助传送阵赶路。
其二,便是他需要找到一个人,来了解无量仙域的现状。并且这个人,是他在如今的无量仙域中,唯一能信任的人。
正想着些琐事,停滞了许久的队列开始骚动,修士们探头向前望去,渐渐起了叫骂。
“怎么还不走?拿不出来灵石了?”
“能不能给他扒拉一边去,这儿还着急进城呢!”
“肃静!”前方那坠着紫金色彩的银色长袍略晃一下,守城修士将长戟一戳,“急着进城的,可以凭借自家势力下发的通关令,自上方阵法直接穿行。若没有通关令,就老实排队、上缴灵石,不得扰乱秩序!”
排在最前的那人在身上掏了又掏,最终还是弓着身子仰起头,求道:“仙长,我这实在凑不够灵石了,身上别的东西还有用处……您,您能不能通融通融,我,我进去后很快出城,不会占用城中资源。”
人群又是一阵怨声载道,但很快便被压下,韩景本以为那守卫会直接赶他走,不想守卫却问:“你进城何为?”
那人有些犹豫,在催促下,才解释道:“我是小宗门里的长老,有个弟子受伤了,宗门没法子治,我才想到城中求药。”
韩景观察他的修为,只是结丹中期,想来以其宗门的规模,确实难医重病。
只是韩景没料到,福寿城的治理,竟与其他城池如此不同。
“求药不用缴灵石。”守卫当即道,“只要你甘受追踪阵,证明意图确是求药即可。”
那人喜出望外,急忙点头,一轮银白阵法落于其身,守卫又冷声道:“限时三日,不可于城中惹是生非,不然你到天涯海角,也罪责难逃。”
在他之后,又有几人闹着要进城求药,不想交灵石,但都被追踪阵的限制给唬地退了回去,按部就班地老实进城。
“师兄。”萧易拉了拉韩景袖子,“这里也有皇帝吗?”
“没有,那是俗世才有的称呼。”
“那是谁在管理这里?”
“是城主。这座城池名为福寿城,其内由新任的福寿城主治事。”
“那福寿城主一定很厉害吧?”
“嗯。”韩景没有注意到他眼神中的崇拜,只是点点头,随队伍前行,掏出来一百枚下品灵石放于身前禁制,带他进了城。
哦,他身上哪来的灵石?
当然是今天刚抢的,还热乎着。
要不说大城池机会多呢,越靠近福寿城能反抢的修士就越富,只一个修士,储物戒里就有一千多的灵石。不过韩景当时也没将别人储物戒里的灵石全拿走,只顺了两百枚,方便交完城池建设税后,还能留下几个子给萧易卖糕点吃。
在城中街市逛了一小圈,韩景就带着抱了满怀糕点的萧易向城中心赶去,到了近前,不出意外地被重兵拦住,韩景只跟领队者传音一句,那人便神色突变,匆匆瞬移进内城。
“师兄,我们在干嘛?”萧易不解,小声问。
“请见……一位友人。”
福寿城的内城区域,相较于万刃城少了些奇门遁甲之术,其奢华程度却远胜于万刃城,在韩景的记忆中,能与它相较的,只有师姐心血来潮建的那座小仙都。
萧易从刚进福寿城就不停左右张望,现在到了内城,更是对着悬浮空中的琼楼玉宇连连惊叹,引得带在他们侧方行路的几名修士纷纷侧目,传音波动不止。
萧易走在他们之间接受各方打量,即使再迟钝,也能猜出他们在议论自己,更何况这孩子本就敏感,声音就这么在一片沉寂中,渐渐没了下去。
目光交接间,韩景从侍从眼中看见了渐浓的不屑。
“走好你们自己的路。”
他声音虽缓,但却带上了威压,毕竟是当过一城少主的人,就算是脾气好,也绝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凡侍役牵引,导宾朋以入,不敬者黥,越矩者膑,显谤者断舌。福寿城中,难道无此族规?”
修士们皆是一颤,为他所言莫名心慌,又相互对视片刻,正过头,没敢再向他二人看一眼。
“小易,”韩景朝同样被吓到的萧易伸出手,“过来。”
韩景牵过他,“跟师兄说说,福寿城中哪处宫殿最漂亮?”
萧易看他浅笑着,紧绷的精神迅速松了下去,朝前方数里外,悬浮在百丈高空处的仙山一指。
韩景神识探去,笑道“是了”,当即脱离前来迎他的侍从,带着萧易瞬移而去。
仙山上的宫殿名作安和,正与“福寿”一词相称,福寿城中赐名多取殷盛昌隆之意,就譬如当今福寿城主名中的“盛”字。
韩景步入殿中,四外并无侍者,只有一层处在开启状态的禁制,文盛正伏案处理公务,几乎要堆上房梁的传音符与传书符将她的身影半埋,叫韩景连她的容貌都看不清。
“万刃城韩景,见过福寿城主。”韩景循规抱拳道。
若真说起来,他与文盛算是平辈,不需过多见礼,言行如常即可,但文盛毕竟比他资历深厚,如今又统领福寿城,而万刃城却……
注意到萧易还愣着,韩景示意他学自己施礼。
“谁的官威这么大?连侍从都甩下了。”文盛的声音从木案后传来,略带疲惫的懒散感。
“福寿城主不是早知我身份?”
“有人传话给我说,元幸长老没有死于自爆,而是躲进了早无生机的万刃城避难,那人须得面见我才能透露其他消息。
哼,多不怕死……我便知道是你来了。”
她头也未抬,仍埋在一堆公务中,“……万刃景?哦,跟着老一辈的人叫惯了,元幸长老总这样叫你,万刃城出了你这么个苗子当少城主,可把她给妒忌坏了,天天找我念叨。
我看她死之前,将那块烫手山芋扔给了你?”
她语气中并无波澜,但韩景能看出,她对元幸之死并非不在意,而是日夜抗着落在身上的重担,被强制麻木了心神。
“嗯,我此行来,正是想与福寿城主商议此事。”韩景收起幂篱,答道。
文盛第一次抬头看他,目光却在萧易身上顿住,脸上略有不自然:“我记得,你……尚且年轻,还是该以修炼为主。”
韩景:“……城主,你记的没错,我年十六,这不可能是我生的。师弟,快见过城主。”
萧易没有再次见礼,反倒向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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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躲了躲,不过元幸也没当回事儿,只是疑惑他哪来的师弟,但没问出口。
“哦哦,对,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太多了,勿怪。你看我这,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凭寻道境的精神力都处理不过来每日的传书,福寿城中有太多不合情理的规则需要更改了,长老阁那群老纨绔们也是,但凡牵扯丁点利益就分毫不让,之前残留的那些党派还……哎,我说多了。”
她倾述的欲望似乎十分高涨,韩景知道原因为何。韩景能理解她从类似少城主职位,被迫上前担当大任时的苦累,文盛也知道,他是鲜少的绝不会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
他们的境遇和难处虽不同,但其根源却是相同的,所以韩景与她素未谋面,才会称她为友人。
而值得庆幸的是,文盛也是这样想,所以才会褪下城主的架子,以同辈的身份与他平视。
她将目光在萧易身上停留片刻,韩景微微颔首,示意接下来的对话不需避讳萧易。
“你回来得太早了,”文盛终于掐住了手中冒着紫烟的灵力,直切正题,“当时经过留影术的传播,无量仙域中,许多修士已能认出你,韩自秋此前对你相貌与气息的遮掩,算是彻底功亏一篑。
你修为才到元婴初期,现在回来,太过危险。留影术的本意是增强你在仙域中的威望,你只需静待叛道者队伍壮大即可,起码……起码要等到我这个境界,有自保能力了再回来。”
“事出有因,我只在无量仙域停留数日便会离开。”
“那也太过危险,你能活着走到福寿城,纯属侥幸。”文盛声音逐渐严肃。
“城主不必纠结前事,我有一问,想请教城主。”
“说。”
“城主可知,本次针对贩私世家的讨伐,有无进一步发展?”
“虽不多,但有。本来集众讨伐,只是为了反抗各世家以修士生机进贡的行为,但之后有人将战火引到反叛天衢宗所制定的规则上,很快便被扣了违逆天道帽子,被天衢宗加入战局后一网打尽。
这些事不发生在明面上,很难说,战火究竟是由谁导向的。”
韩景点点头,如此,便与他猜测相符了。
文盛看出他还有事欲言,但犹犹豫豫将说不说,便主动调侃道:“你来福寿城一趟,只是为了问我这个?”
韩景本打算要请她帮忙,可真到了时机,开口又实在为难,最终只能将说给元幸真人的话,又当成模板,说给文盛听,“劳烦城主,我想借用传送阵,自福寿城向竟遥城去,来日必当相报。”
“我就猜到你有此意,”文盛对他这要求竟没有丝毫抵触,“用传送阵赶路,是个明智的选择。我虽不明白你还回那是非之地做什么,但帮你此忙很容易,我也就不推脱了,且当是卖你的情面。”
她捏了个诀送出,殿外顿时闪现两列修士相待,修士身上皆穿白色袍衫,是无量仙域内专修阵法的阵师常着的服饰。
“为免引人注意,福寿城只能为你开启中型传送阵,往后的路,需自己小心。”
韩景见再无甚可说的,郑重向她一抱拳,退下一步,转身欲走,却被她叫住。
“等下,”文盛从木案后站起了身,“先让他出去。”
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萧易拽紧了韩景衣摆,韩景虽不知为何,但还是柔声劝了半晌,将他送到门外。
唰!
萧易出门的一霎,殿门骤然闭合,禁制突起,韩景心中一震,猛然回身,竟见文盛挺掌向他袭来!
42. 恶劣!
“文……!”
韩景根本来不及躲闪,文盛的前掌便已经落在他胸腔下方,真气顿时将他身体穿透,韩景只感觉全身血流都在这一瞬冻结成冰,暴裂的冲击力猛然将他掀飞出去,嗵声砸在殿门之上。
他捂住剧痛的腹部,重重摔落在地,灵力紊乱中,从俗世一直忍到福寿城的一口淤血,终于无能控制,被挣扎着呕出。
“你身上暗伤挺多啊,一个都没养好。”
文盛没再管他,一面转身走回,一面将十封传书用灵力燃尽焚阅。
韩景一臂撑地,感觉浑身骨头都要散架,趴着缓了好半天,才能慢慢站起,见文盛远去,甚至有些感激她避开了自己的窘态。
方才那一掌并不重,以文盛的修为,随时可以叫他死得无声无息,那一掌的力度,只能算帮他逼出淤血。
当时玄清一击将万山载雪震了个稀碎,胸甲到最后更是完全失效,他忍得辛苦,才没在妖修和萧易面前露怯。
他毕竟不是钢筋铁骨,不会受伤。后续无论是武斗还是智斗,都在加重本就半致命的伤势,他虽有心疗愈,但在有限的时间内,也只能做到将重伤暂时压制,这就顺带压了一口老血在五脏中。
韩景本想等回了画中,将萧易交给二师姐后再闭关偷偷疗伤,不想刚来福寿城跟文盛打了个照面,她就直接一掌把淤血给自己打了出来。
“你这人,真有意思。”文盛趁他说不了话,继续感慨,“实在是能忍,换个人早瘫在地上了,你还能带着个孩子满仙域跑,不愧是曾经的万刃少主。”
“多谢……”韩景声音发颤。
“谢什么?帮你把小师弟支出去,没叫你丢了脸面?”文盛看着他苍白中透着窘迫的面容,嗤笑一声,“死要面子——不过换我也这样。你这暗伤若再强压些时日,怕就很难根治了,还不如现在将它激出。”
“我……还要赶路,没时间疗伤,好意心领了。”
“什么事这样急?你就是忧思太重。”文盛不以为然,两三句就试探出他的病因。
韩景沉默半晌,不能反驳也不想承认,说了些客套话,就穿过禁制打算推门离去。
“不拿上丹药?”身后传来的声音,叫他脚步止住。
一枚青色小瓷瓶不知何时出现在桌案上。
“把你打伤再赶你出去,那我办的叫什么事儿?”文盛又看起了各方呈递的奏章,她只离开不到十息时间,各种传书传音就已堆满桌面,开始簌簌往地上掉落。
“福寿城跟万刃城,以前就常是同舟共济——虽然我没赶上那好时候。福寿城日渐势微,你也是知晓的,现今城内的最高修为,甚至比上任城主的证道境又降了一个境界,到我这般寻道境。几千年来,不知被这般削弱了多少次,早就快撑不住了。”
各种灵力波动仍如大厦崩塌,砖瓦倾落,将她掩埋其中,锁链般接连飞来的金色符光,像是将她孤身锁在了明堂。
“元幸长老选了你,那我便信你。
万刃景,我帮你,你可要记得。”
韩景只能透过一层金色墙面隐隐窥见她的身影,无言中,并指招过,将散发着浓郁药香的瓷瓶收起。
“某并非忘恩之人。”
闻他此言,文盛的轻笑传出。她身上有种和元幸真人一脉相承的松弛感,也很爱笑。
韩景转身推开门的第一眼,就看见萧易紧贴在门口,一脸着急地往里探,见他走出,立马扑了过来。
“?怎么了?”
“师兄,刚才里面声音好大,你们是不是打起来了!”萧易目光在他身上刮过一轮,搜寻着想象中的伤痕。
韩景不喜欢血在身上干涸,早就拂拭了去,他当然找不见。
“怎会,我们走……”
“师兄你脸好红!她是不是扇你脸了?”
殿门尚敞开着,韩景愣了一下,他看见埋在金光中的文盛身影,明显也愣了一下。
“没有,你看错了。”
韩景赶紧戴上幂篱,一把捞起他带他向外快步走去。
糟了糟了,刚才趴地上半天起不来太丢人现眼,现在后反劲儿脸红了……
“师兄你的脸怎么在冒热气,是不是肿了?”
“没有!别问了!”
韩景走得更快,阵师们连忙追上。
没听见吧?应该没听见吧……
“哎。”
文盛隔着老远喊了一嗓子,韩景停住脚步欲转身回望,就听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有空常来玩啊,小寡夫!”
韩景顿了一下,捂着萧易连跑带瞬移地逃离了这个鬼地方。
恶劣!实在恶劣!
堂堂福寿城主怎能如此出言不逊!简直、简直是轻浮!!
药瓶被他捏得咯吱作响,听着不堪重负马上就要垮掉。韩景将手捏了松松了捏,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这个委屈都受了,东西不能再糟蹋了,于是把丹药倒进嘴里后,将空瓶朝安和宫奋力甩去,甩到一半又停住动作,在手里捏碎。
“……师兄,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
萧易看着变成小蒸笼的幂篱陷入沉思。
他在内城中到处乱撞,也不知是要跑到哪儿去,过了许久,阵师们实在是跟着他跑累了,惊叹他体力的同时,强憋着火,客客气气地将他押到了传送阵里。
往后的路是怎么走的,韩景全然不知了,反正是传送到了某个地方,他撞出了城门就往竟遥城的方向瞬移,等脑子不再发僵时,已经到了竟遥城外。
之所以回过神,当然是因为进城的时候交不上灵石被守卫逮了。
守卫不耐烦地喊了好几声也不见他回应,萧易一路上都不敢说话,此时被迫无助地揪着他胳膊拽了又拽。
在他拼命一个大跳拽得韩景身形不稳之下,遮在幂篱中的那张脸终于变了神情。
韩景刚能感知到外界环境,就见一只手朝他伸来,要将幂篱摘下。
“这蒙的是人脑袋吗?怎么听不懂人话!没灵石就一边去,别挡路!”
不好,不能暴露身份!
韩景当即扼住那只手,一记重拳打在他胸膛,将他打飞了出去。
“师……兄?”萧易震惊。
见有人闹事,城门处守卫即刻便往此处聚集,韩景这才反应过来目前是个什么形势,但再想补救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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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欲迎战,却又觉不对。
现在他的性质顶多算是寻衅滋事,惹不了多大轰动,如果真在城门口跟守卫打个如火如荼,事情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韩景只能束手就擒。
俩人被压到城中牢狱时,又来了狱卒要摘他的幂篱,被韩景说着“貌丑陋,不宜见人”,再塞了一件法宝后,狱卒给他二人上了封住灵力和储物法宝的锁铐,就开启牢中禁制,乐滋滋离去了。
韩景站在牢门前,久久没有回身。
他不是在想怎么逃出去,依现在的情况,他顶多是去电牢里待上半个时辰,竟遥城也就放人了,还不至于出大岔子。
他现在唯一的困境,就是他实在、非常、极其没有脸面面对萧易,所以故作深沉希望他别找自己说话。
这边正祈祷着,就听见镣铐噼里啪啦地响起,萧易已经朝他走了过来。
好了,这下彻底心死了。
“师兄?师兄?师兄!”
好烦……
他不低头,萧易那边就跟觉得他听不见似的,一直仰着脖子接连不断的叫。
韩景冷静下来,认真检讨半晌后,觉得毕竟是自己冲动在先,做错事情的后果,还是得由他自己腆着脸去面对的……
“何事。”
“师兄,她扇你是因为她觉得你不好看吗?”
“。?”
韩景一下瞪圆了眼:“???”
他到底是怎么联想的!??
萧易看不到他的神情,见他“唰”一下低头,还以为自己说中了,继续道:“没关系啊师兄,我觉得你很漂亮啊。你真的很漂亮,你是我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了,你不用自卑的……”
韩景一时失语,磕磕巴巴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猜错了、不是、福寿城主没有打师兄……你休要再提此事!”
“那她……那她是不是欺负你了?”萧易问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揭他伤疤。
“够了、别说了!谁、谁教你的这些!”
韩景想着要不然找堵墙撞死算了。
“我看父皇总是那样,我以为她当城主,和是做皇帝一样的……”
韩景怔住,稍一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现如今,回忆起来萧帝被他鞭尸,只觉是罪有应得。
但这并不妨碍他尴尬到想撞墙。
韩景不想跟萧易解释自己是为什么戴幂篱,让他自己说“我不觉得自己不好看”类似的话,还不如一刀攮死他算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劝自己童言无忌,然后装作无事发生地继续对着大门沉思。
他的衣摆又被拉了拉。
韩景假装自己没有感觉。
他的袖子被拉了拉。
韩景更加努力地假装自己没有感觉。
他的肩膀被拍了拍。
韩景更加更加努力……嗯、嗯?
嗯!?
他低头看向萧易,他的脑袋还是只能到自己的胯处,韩景如何也想不出能让他拍到自己肩膀的方法。
扭身一瞧,竟见一双眼睛不知何时悬在了他身侧。
只有一双眼睛,在幽幽地望着他。
43. 仇师兄
韩景来不及思索,瞬间将萧易护到身后。
可他再看去时,却徒升起一股熟悉感。
“……仇师兄?”
那眼睛眨了眨。
“你怎么在这儿?”
韩景声调不自主调高,他万万没想到再跟仇钦相见时,是在大牢里。
“闻到。味道。”仇钦的声音从眼睛底下传来。
隔这么远都能闻着味儿找过来?
等等,牢房的禁制没坏……他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跟的!?
韩景将话在肚子里过了几轮,最终还是忍着没跟他解释刚才的事。
他相信以仇钦的脑子不仅理解不了,并且很快就会忘掉。
没关系,只要仇钦不是同样被押到了牢里就好,这至少说明他还没犯事,等着过一会开了牢门脱身就……!?
韩景一个没看住,就只见仇钦的眼睛忽地冲锋,带起烈烈罡风,直朝着牢房的禁制撞去。
“仇师兄!!”
韩景不知道当时自己喊得有多凄厉,反正后面想来嗓子是疼的,但好在将仇钦给叫得停了下来。
那双眼睛就那么懵懵懂懂人畜无害地看着韩景,像是什么话都能从他光滑的大脑皮层溜走,让人毫无交流的欲望。
韩景看着自己后面缩一个,前面站一个,深感无助,一只手不自觉捂到脸上。
这要是让仇钦强闯出牢房,引起平地风波,他们三个还活不活了……
“仇师兄,不要用蛮力,我们等下就可以出去了。”韩景扶额解释。
“不用等。救你们。”
韩景急忙一个跨步拦在了他和牢门之间。
“不用救,我们等。”
他发誓,以后出门前一定要检查好渡舟上有没有仇钦。
那双眼睛不解地飘了一会儿,往墙角凑了凑,随着仇钦蹲下的动作迅速下落。
韩景吊在心口的石头刚刚放下,紧绷的精神正欲喘息,就听萧易爆发出一声尖叫。
他循声望去,见萧易脸上软肉被什么锐物戳进去了一大截,正双手乱抓着,死命向往自己这里跑,却被身后的空气牢牢揪住后领,逃脱不得。
“仇师兄,别用指甲戳小师弟,会伤到他。”韩景无言。
“会动。不哭了。好玩。”仇钦不理,戳了半晌后总结道。
韩景两只手都拍在了脸上。
他被带进电牢前,萧易正眼泪汪汪地在角落缩成一团,见鬼般警惕着周围的空气,眼看他不知要去哪儿,又不敢出声对狱卒暴露仇钦的存在,只能强忍着泪叫他快点回来。
韩景看得想笑,特意传音问了狱卒行刑时间,狱卒说一刻钟的时候他还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的罪名这么轻。
进了电牢后,里面的时间就被无限拖长了,混沌之中电闪雷鸣,万钧雷霆就直往人身上引。
韩景庆幸文盛给的丹药足够有用,时间刚过一天有余,就将他身上的暗伤修复了个七七八八,要不然怕是很难抗住这视人修为而增长威力的电刑,但即使如此,他一刻钟后回到牢房中接萧易时,也还是有些腿软,以至于萧易扑过来的时候将他向后推了个趔趄。
“师兄你怎么才回来!……师兄?”萧易看他神情恍惚,一下把泪全咽了回去。
韩景站稳了身,示意仇钦赶紧把他露在外面那双眼睛也给隐形了,狱卒过来将他二人的镣铐解开,韩景手上按紧幂篱,拽着萧易匆匆走出了竟遥城的牢狱。
他们自然不被允许留在城中,出了狱,也同样是被流放出了城。韩景站在竟遥城外,检查到仇钦也跟了上来,一口气终于完全松下,当即就想坐到渡舟中返程,却在和仇钦的对话中气得想吐血。
“仇师兄,什么叫渡舟不在你这儿?”
“在城里。没带。”
韩景给自己顺顺气,强作冷静道:“那我们便进到竟遥城里,取到渡舟后再返回画中。劳烦师兄带路。”
“不回。”
“……为何。”
“看戏。”
韩景眼前发黑,想不懂他是要看哪门子戏,非要看的话自己给他表演一出当场猝死行不行。
他无意中身形一晃,往后退了一小步,两只手就搀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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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膊上。
萧易两条胳膊向上抬着,托举住他小臂。
韩景低头下望,对上他那亮黑的眸子后,心中顿时一软,对仇钦的戾气在刹那间全都散光了,深觉自己有得是力气和手段活下去。
“师兄所言‘看戏’是何意?”
仇钦的眼睛像是风中残烛一般忽闪几次,完整展示了语言乱码的全过程,眼睛从半空消失一会儿,才道:“族姐。鸿永楼。演戏。”
接下来的几日,韩景除了为进城做准备,在城外动用武力“捡”了些灵石外,就没有再出手过,一直呆在客栈中疗伤。
萧易总扒着窗子看外面车水马龙,各色小玩意都是他在俗世里从未见过的,他光是从客栈往外看,都能津津有味地鉴赏半天。
他明显是想出去,但苦于韩景不出门,他就只能一声不吭地闷在客栈里,见韩景状态不对,也不敢提任何要求。
韩景看着都替他憋屈,想着等自己好一些了,一定要带他出去逛上一逛,只是还没等到那时,萧易便自发跟着仇钦一起跑了出去。
亏得小孩子玩心过盛,他之前怕仇钦怕得不行,但自打发现仇师兄也能带他玩,什么怕不怕的全都抛在了脑后,整天就跟在仇钦的屁股后面,一声不吭地满地乱跑。
韩景一开始还好奇他俩怎么每天都忙得有事干,直到某日,他觉得光让仇钦一个人花灵石带萧易不合适,提出要拿些资源给仇钦。
仇钦看看萧易,萧易看看仇钦。
“仇师兄没有花过钱呀?”萧易充当嘴替,抢先道。
仇钦的眼睛上下晃了晃。
韩景怔住,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那你们拿回来的那些东西,是用什么买的?”
“这个?”萧易掐住在头顶上飞来飞去还不时叫上两声的木鸢,“这个不用钱呀,仇师兄直接隐身从摊子上拿给我的。”
韩景两眼一黑。
那很好了。那好的不得了了。
这孩子虽然一套正经功法没学,但也是先跟自己学了抢劫,再跟仇钦学了偷窃了。
前途无量啊……
44. 谓戏
戏是五日后在鸿永楼演的。
仇钦也说不明白话,韩景还是在自己状况稍微好些后,在街市上监管他别再带萧易偷东西时,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大概七月前,在城中风光了三百余年的仇家为贩私一事遭受清算,竟遥城针对其残余势力的冲刷也在紧锣密鼓地排布,可唯有鸿永楼这般产业,始终屹立不倒,据说是其内一未被仇府倒台波及的客卿长老,在竭力运作。
大厦已倾,各色或谣言或辛秘的消息不胫而走,仇府的发家史更是被人翻来覆去地倒唾沫星子,韩景只在一处酒楼旁稍停片刻,便将这串历史拼凑出七七八八。
“你看那仇家,那么巴结天衢宗,到头来还不是给人献祭了。”
“诶,这话可不兴乱说,心里知道就成。仇府没了,上头那个——”那人努了努嘴,“那个可还在呢。”
“呵呵……老夫几百年前就定居在城里了,依老夫看,仇家啊,本来名不见经传,全是靠族中一个后生有出息,这才能在城中积累权势,霸道专横。”
“你说的这些我倒有所耳闻,具体里面包着什么事儿,就不知道了。”
“要是光鲜事儿早就满城皆知了,既如此,肯定是被压下了呗。”
“哎……
今日在鸿永楼中有一场戏,讲的,就是那后生。”
鸿永楼中排戏的场地很大,尤其是今天要演的,还是关于仇家的戏,凑进来看热闹的修士要比往常翻上两番,韩景费了些功法,才带萧易抢到戏场中的位置。
至于仇钦,他从几天前就一直处在某种诡异的亢奋中,还会时不时跑来跑去热身,戏场还未开放,他就直接溜了进去,反正连神识都探查不到他。
韩景不知道他溜到了哪儿,当然也不想知道。
“话说六百年前一个雨夜,天生异象,雷鸣阵阵,仇府的梦兰阁中,有颗包裹在霜华堇中的胎核忽然暴动,烈风煞煞,卷得同茎上的其他胎核那是纷纷掉落,只它一个,独吞一丛霜华堇的所有本源。
第二日守阁长老巡视,见堪称镇府之宝的霜华堇枯萎了大半,当即吓没了魂,正哆哆嗦嗦准备开溜,却见一片枯草中,有一枚七色彩珠正在那儿大发光亮。
长老一瞧,那彩珠竟还在吸收剩下霜华堇的本源,再一瞧,就见那彩珠里,隐隐约约蜷了个小孩。长老那是又惊又喜,收拾收拾,就将此事上报给了家主邀功,由是,那胎核还未孕育成型就被赐了名,后人谓之,仇霜华。”
戏一开场,四外便暗了下去,韩景感觉有一股暖气缓缓缠绕上身,将他围在了其中,眼前似被什么东西罩住,说不出来地憋闷一阵后,豁然开朗。
眼前事物随着叙事者的讲述而不断变化,情节层层推进。韩景虽说一直长在修真界,却从未有过这般体验,新奇感霎时被调动起来,只警惕了片刻幻境,便沉浸在剧情中。
“仇霜华是受仇家举族供养,一直在七色彩珠中孕育了整整十一年,其本源才不再增多。
她化出魂魄,凝结肉身之时,天地间更是生出一排灵力涡旋。那大汩大汩的湛蓝灵力,就簌簌地往彩珠里跑,最后彩珠一闪,碎成两半,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孩从里面爬了出来,刚入世便经脉已通,身负灵力,被仇家老祖直接大手一挥抱回洞府,亲自培养。”
韩景的袖子被拉了拉。
他将头向一旁偏去,萧易趴上来,两手拢成筒放在幂篱旁,“师兄,每个小孩都是这样出生的吗?”
“戏中夸张了,现实里这样的修士凤毛麟角,且其孕育阶段最多是有天地异象相伴,不会出现什么七色彩珠。”
“那我出生的时候,也有天地异象吗?”
韩景语塞,答了一声“有”。
萧易高高兴兴继续看戏了。
“二十年后,一翩翩侠女凭空出世。此人风骨峭然,英姿勃发,天赋上,那更是惊艳绝伦,千年难遇。
仇家该甲子唯一的天衢宗入门试炼名额,便是给了她。结果仇霜华此人,便就最为争气,一试之下直接被天衢宗核心长老看中,收入门下。
只经过三百余年栽培,这仇霜华竟一步步爬到了天衢宗内门长老的位置,什么天衢弟子的入门试炼,无量仙域与天衢宗的各样交易,她都能在其中调试一二。
仇家借着她捞足了油水,四百多年后她归家之时,被举族奉为上宾,受着万众敬仰,仇府的门槛都险些被踏破,可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她养的狗活得都比寻常修士好上千倍万倍。
仇府借着这个机会,不知在城中强抢了多少生意,随手圈一块地皮,那处的修士就得巴巴地将家当奉上,还要感激仇老爷赏识,不嫌旁人鄙陋。
可高枝儿这么攀着攀着,就出了事儿。”
眼前明媚之景一通变化,事物都成了焦褐色基调,压抑感瞬时将人心揪紧,讲述者声音渐急,一抹血色猛然被甩进戏中。
“就在百年前一天,当日里,无量仙域边界一阵波动,那两域结界波纹阵阵、其势有如排山倒海,上万天衢修士自其中列队而来。
城里什么韩家仇家李家马家,只要是能出门的,都慌里慌张,纷纷迎上。
一问之下才知,竟是仇家的小姐、天衢宗的长老仇霜华,抱着天衢圣物之一——
逃、了!”
韩景身周一凉,他对于危险的感知极其敏锐,此时,竟在空气中感到了一股凛冽的杀意,不由得惊叹于此戏的真实。
“一时之间,数罪齐罚。什么徇私枉法包庇无量仙域弟子,什么私发名额送于仇府后辈,再者什么私贩物品为己牟利……啪一下,别管有的没的,反正是天衢宗和无量仙域中间需要人来联系的罪名,全都安在了她头上。
仇府老祖那个冷汗直冒啊,想以他仇家去违逆天衢,那莫过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他身子一矮,当场就给天衢仙师跪下,求放仇府一条生路,自愿与仇霜华这等孽障割席,恩断义绝自此毫无干系。
却不知,天衢仙师来此,并非要他恭维之言,而是要他交出仇霜华留在族中的,那盏,魂灯!”
身周杀意骤然浓郁,韩景浑身肌肉都为之绷紧,心跳加速。虽知道是戏剧效果,可还是不自觉将萧易向自己处揽了揽。
讲述者的声音停顿一阵,在杀意浸染中,叫现场的氛围更为紧张。
“仇霜华在逃离前,早就熄灭了留在天衢宗的魂灯,其前置部署之严密,以至于天衢在偌大世界中,根本搜寻不到她的踪迹,现在唯一的希望,便寄托在仇府的魂灯上。
仇府老祖一听这般容易就能换得整族不死,族中产业亦能继续留存,即刻卑颜屈膝地将魂灯拿给了天衢仙师。
这仇霜华的魂灯一现啊,天涯海角,她也再无可供藏身之处。
是时天昏地暗,上万天衢修士循着魂灯指向,一齐围住了数百里荒山。不想那仇霜华亦有人帮衬,成百上千的,全是高手中的高手,由此观之,竟是一个早有预谋、要偷盗圣物的组织!
可就算再强,又怎能强过天衢。
无数空间开闭,数百里之内犹如镜碎,翻转腾挪光影错综,人在里边瞬息就能被切分成亿万碎块,偷盗圣物的众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往外冲,除了仇霜华。
唯其一人,静坐空山。
可再一查之下,竟发现那圣物不在此处。可物是物罪是罪,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这些虺蜴为心者脱身,定要将其抓住,细细查问!
天衢仙师于是分成数阵,对逃离者围追堵截。就在这两处相搏间,仇府连结一众势力率众相助,顷刻间布下八百里杀阵,那真火烈烈,赫然吞天,骄阳失色,千里枯黑……!?”
嗵!!
黑光爆闪之下,眼前炼狱般景象骤然收缩成点直至消失,数声惨叫刺入耳内,一直弥漫在戏场中的杀意浓烈到极点后瞬息爆发,堪比寻道境修士的威压赫然扑出,随之而来的,是几团血雾接连爆开。
这绝不是戏!
腥气将韩景所有感官吞没,他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便极快地揽过萧易,正欲随人潮瞬移向场外,转眼竟见仇钦正在前方,发了疯般扑咬修士。
仇钦修为极高,戏场中根本没有能与其匹敌者,所到之处,修士连逃窜都来不及,电光火石间,肉身与神魂便皆被爪牙撕裂,整个戏场血肉横飞,惨烈至极。
韩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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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愣在原地。
这是又怎么了?怎么看场戏都能与人杀起来?
他进退两难。他不觉得自己能劝住仇钦收手,根本不敢贸然搭上性命上前,但若任由仇钦这么厮杀下去,城中守军估计片刻后便会抵达,到那时,就谁也别想走了。
况且渡舟,还在仇钦身上。
偏头注意到萧易盯着前方看愣了神,韩景匆忙间想将他感官封住,可这次,萧易却没有任他摆弄,几乎与他同时,用术法将他的眼睛也给遮了住。
“……”
韩景无言,将所有封印都解了开。
“仇钦!不可!”
距仇钦开始发狂不到两息时间,一声暴喝传遍戏场,只见一袭锦袍闪了几闪,与他缠斗在一处,暂且拖住了他不再大肆杀戮。
韩景观之眼熟,细想之下才记起,这锦袍修士,是他数月前来鸿永楼寻元幸时,曾在拍卖场外见过的那位。
“停下!仇霜华早就死了!那只是戏!都是假的!假的!!”
回应锦袍修士的只有几声撕心裂肺的兽吼。
“听我说!我知道你想救她,都已经过去了,百年了!她肉身神魂皆毁,没得救,活不过来了!”
她此话一出,丈长的大犬不仅没有停下动作,反而扑杀得更加凶猛,与她相斗时也不再留手,次次皆是杀招,似乎完全失了智。
“仇钦!”她躲闪不及,肩膀被抓出一道露骨爪印,再抬头时,悲悯褪去,眼神完全冷硬,“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怎有颜面在祭奠她的戏上胡闹!?”
大犬前身下伏,仍保持着攻击的姿态,可身体却明显一僵。
“两百年前,我们费尽心思才得到一批晦影兽与人族相交的妖,为的,就是你们既能有用作隐身的兽族血脉,又能同人一般执行指令,辅助窃走天衢圣物!
你是其中资质最好的一只,仇霜华她倾注了多少心血在你身上,时时刻刻带在身旁教导,将全部资源向你倾斜,把其余妖族都抛出了计划!
可你!却在最后时刻反水,将她的魂灯送到了天衢面前!”
戏场中人早已散尽,唯有韩景二人还隐匿在角落。
锦袍修士厉声斥责后,场中竟一时没了声响,只能听见大犬隆隆的粗喘。
“我,没有。”仇钦低低辩驳,声音沙哑。
“她早就亲自将仇府中的魂灯销毁,留下的那盏是假的,根本不可能锁定她的位置!是你在销毁前,把真的魂灯偷了回去!”
“我……我有藏起来。”仇钦声音更低,隐隐颤抖着。
“你偷她魂灯是为何意?既已藏起,将魂灯交给仇府老祖,又为何意!?”
仇钦将头垂得更低,偏向一旁,不安地缓缓向后退去,“族姐要走,我有魂灯,才能找到她。
他们说,要接族姐回家。我想她回家。”
听到此处,锦袍修士合上眼,深吸一口气,咬紧了嘴唇,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犬退到墙角,渐渐缩成了人形,仇钦两爪指甲无意识抓挠着地面,刻出十道深痕。
“我,我跟着去了。我跑得慢。到了那里,眼睛只能看见大火。我不敢去火里。”
锦袍修士气息不稳,仍闭着眼,沉默半晌。
“滚。”
仇钦的手顿住了,没有起身。
“滚!”
他将指甲扣进地面,紧抓不放。
“景公子。”锦袍修士忽然道,韩景一惊,疑惑间,从阴影中现身。
“带他走。”
仇钦身形高壮,但此时却跟被扒骨抽筋了般,被韩景轻松架起,萧易跟在他身侧,三人就这么向场外走去。
韩景思索后,还是心感不安,回头提醒:“城中守军,怕是很快就……”
“我是这鸿永楼的主人,我来处理。”锦袍修士神色已回归平静。
“你们快些离开,别让他再回来。”
韩景望着她毫无波澜的面容,轻轻颔首,继续前行。
“景公子。”
身后又传来鸿永楼主的声音。
“今后来无量仙域,要换个好些的幂篱。”
45. 看诊
韩景临走前又从街市上顺了些糕点。
当然,说是抢的也可以。
自打出了戏场,仇钦就像个死人一样,同他说话也不理,一直到现在都窝在小舟里,耷拉着个脑袋没出一声。
他身旁的氛围实在凝重,逼得韩景和萧易挤到了小舟的最前端,谁也没敢去打扰他。
水墨渐溶,渡舟刚刚破出世界间的壁障,飞入画中,韩景就听耳边飓风呼啸袭来,他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视野就被完全侵占,一只深渊巨口“嗷”一下咬住小舟,以乌鸦坐飞机之势疾速向地面摔去,韩景拼尽全力定住身形,死命拉着萧易和仇钦,才没让他二人被甩出舟中。
“回来啦!诶三祝快松开你那臭嘴!哈喇子都甩师弟们脸上了!”
二师姐不着调的声音传来。
韩景竟诡异地升出一种久旱逢甘霖之感,明明只出去了二十日,却恍如隔世,被这声音感动到想落泪。
终于!终于!
终于不用独自面对仇钦和萧易了!
三祝把他们重重摔在地上后一通乱舔,韩景认命般平躺着,像被翻滚着刷辣酱的羊肉串一样,在猩红大舌卷来卷去的间隙,看山青天蓝,风柔日暖,耳边还有萧易被獠牙吓得不住叫喊的声音。
一身疲惫在此刻从骨髓中细细密密地爬出,涌到身体表层。他怀疑再这样待一会儿,自己就要昏得不省人事了,于是赶紧从三祝的攻击范围中滚出,站起身来。
“你犯什么天条了?”二师姐走过来打量他,语气中尽是调侃,“怎么还挨雷劈了?还不止一次?”她话间,已经一掌扼住韩景被劈焦的右臂。
韩景的神志原本快与肉身分离,被她这么拿巧劲儿一抓,立刻疼得清醒了过来,咬紧了牙关才没丢人地闷哼出声。
“……没事,师姐。”韩景皱着鼻子,轻轻把她的手按了下去,“俗世中事都已理清,我来复命,刚好二十日。”
身前人动作滞了一下,似乎没搞懂他在说什么,想了半晌才明白,“哦哦,你还怪守时……累着了吧?三祝,给你师弟拿点丹药,让他好好歇歇。”
三祝暂时放过地上的二人,从嘴里抠出来一瓶丹药。韩景鼻子皱得更紧了,没敢碰瓶身,用灵力带着,将丹药悬到身侧。
“诶呀、我的小师弟呀,终于回来啦!师姐一会儿带你去拜见师父呀?”
二师姐倒是毫不嫌弃三祝的口水,一个俯身就把全身湿透的萧易给举到了眼前,怎么看怎么欢喜。
眼见萧易落水狗般一脸死相,还在从脚底板往下滴水,韩景简直无比共情,抬着手欲言又止了两三次,才能在二师姐的话缝里插进话去。
“呃、那个、师姐,我自作主张给他改了名字,叫萧易。”
“唔,很好的名字嘛!”她像拎个物件一样,将萧易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朝韩景惊喜道:“萧易……行啊,一点伤没有。你带出去这几天,好像还养胖了。”
正说着,三祝的声音已经混了进来,为本就混乱的场面再添一乱,“师姐,师姐你快看看仇钦来,他好像有点死了。”
“要死就让他死。”二师姐没好气儿,“不打一声招呼就自己偷跑出去,第二次了!回来还摆个脸子给谁看?”
“不是啊师姐,他真的很蔫巴。”三祝语气着急。
“……让开,我看看。”二师姐拎着萧易走过去,一脚踢在仇钦胳膊上,“跪起来,躺在地上算怎么一回事儿?看你这张臭脸就来气。”
三祝跟着她拿鼻子拱了拱仇钦。
韩景空在一旁看着,只感觉全身都快坠进地心,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沉。
此时见没了自己的事情,便急匆匆告辞。二师姐囫囵答了一声“去吧”,反倒是萧易,扒着她肩膀一直朝自己这边瞅,眼睛里的担忧都快溢到韩景脸上,逼得他不得不拿出残存的力气扯起嘴角,挤出一个笑。
“怎么了,你是受什么委屈了?”二师姐又踢了仇钦一脚,将他踢得侧了侧身,“跟谁打架没打过?
你说句话啊,道心破碎了?说啊!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说出来,师姐帮你去弄死他们……”
韩景已经飞远,声音在耳边像糊着一层水膜般,听不清了。
到了白骨居,行尸走肉般撞开门,丹药往嘴里一倒就什么都没顾上,他身子朝前一跌,直直栽进了停云榻里。
这一睡,就是大半个月。
再睁眼时,正是白天——画中世界好像除了二师姐想赏月的时候,一直都维持着阳光明媚。
韩景也没想到自己能睡这么久。
以前不管伤成什么样,都是休息一两天就能继续办正事,但这次,他竟然没有中途惊醒地睡了大半个月。
这可太吓人了。
他之前将一瓶丹药全吃下,根本没来得及炼化,药效虽在他昏迷中消耗了不少用来修补伤势,可半个多月过去,大多数药力仍停在体内,这就导致他经脉中聚了大股的气,左冲右撞却找不到出口。
得亏这丹药由大师兄亲手炼制,品阶极高,杂质甚少,不然不等韩景睡完,怕是早就爆体而亡了。
韩景身体中隐隐有些胀痛。这感觉虽不强烈,但也是唤醒他的元凶之一。
他从榻上爬起身来,只觉神清气爽,甚至连修为都精进了不少,正欲打坐炼化剩余药力,抬眼便见四道黑影逆着光杵在自己榻前,将韩景吓得险些从停云榻的另一头滚下去。
“师、师姐、师兄?你们怎么在这儿!”
“哦,我看门关着,我就进来了。”三祝答他。
“?”
“干什么,要是门没关我就蹲门口看了。”
“萧易,”二师姐似乎蹲麻了脚,拄着仇钦的肩膀站起,“跟你韩景师兄说说,我们为什么在这儿。”
“师兄你没事吧?你睡了好久,你从牢里出来后,好像就一直不舒服……”
“你们还蹲局子了?”二师姐震惊,显然此前是不知道的,表情凝重一瞬,“我派出去跟着你们的分身还得过两天才能回来,等她回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咱们再好好复盘。”
“这孩子可重情义了。”她看向韩景,接着感叹,“每天跟我学完功法就跑来看你,一天都不带落下的。”
她越说下去,韩景就越发无地自容。
原本他死撑到白骨居,就是为了在自己最窘迫的时候避开人,但现在这么一看,一番苦功可谓是毫无用处,自己在榻上躺尸的这几天,全被别人看进了眼里。
他下意识整理衣冠,发觉头发在那一跌之下散乱了不少,更是心如死灰。
“那你们……”韩景抱着一丝希冀问。
至少,除了萧易,别人没有一直守在这里吧?
“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就看看你呗。”二师姐说。
……没关系,习惯了。
“哎呀,来了新师弟不得好好喝酒庆祝庆祝!二师姐小气的没边儿了,不让我拿酒坛子,非说等你醒了大家一起聚,我这不就蹲着来了。”三祝说。
这个更是馋得没边儿,一直都在。
“我跟着他们。”仇钦说。
很好,大狗带小狗。
虽,虽说是关心,但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太礼貌……
韩景在羞耻和感动间挣扎着抉择,总结过后,还是判定为自己太不知感恩了,于是强扯着肉皮笑道:“谢谢。我身体并无大碍,大家,散了吧?”
他说到最后,声音中几乎带上了乞求。二师姐看出他的心思,忍着笑,将手护上萧易后脑,带他一步一回头地离开白骨居,仇钦又只剩下一双眼睛,紧紧跟在她后面。
“晚上来喝酒啊师弟!”三祝见旁人都走了,撂下一句话也匆匆跑了出去。
韩景急忙一个打挺下榻,将头发重新束得整齐。
他没想到“晚上”来得这样快。
几乎是刚打坐好,准备炼化剩余药力,外面的天色便“咻”地暗了下去,紧接着就能借着月色看见一条狗影,正隔着道窗户,在湖边摇头摆尾地跳来跳去。
“师弟快来!师弟快来!就差你了!”
韩景:“……”
太吵了,没法炼化。
……算了,药力再留些时日也死不掉。
这次画中人的小聚,只有三师姐没在。让韩景意外的是,他竟然能看见大师兄也板着个脸坐在树枝上。
大师兄显然是不情愿的。从他沾着口水且扯了几道缝的衣摆上能看出,他是被三祝从洞府里强行拖出来的。
见韩景到场,他打量了一眼,便转过头去,不多言语。
韩景刚一跃上枝头,排排坐坐好,萧易就有意无意地凑了过来,中间还撵过了三祝的狗脚。
“你上哪去……你找他干什么,坐哪不是坐?”三祝随口吐槽,也没当回事儿,眨眼间就不知从哪掏出来五坛酒。
二师姐赶紧起了一层壁障,防止她那些分身再闻着味儿找过来。
“我让你拿两坛,你怎么又多拿?是不是又打算跑?”二师姐狐疑。
“嗨呀,没有的事儿,师姐你总是冤枉我……”三祝好不容易又找到个喝酒的借口,馋得流着口水搪塞。
“你非找我过来做什么,我又不饮酒,再者,你现在不该带着嘴套跪在师父面前吗?”大师兄冷声提醒。
“这不来了个新师弟,我们聚一聚嘛……大喜的日子,师兄你可不许说丧气话。”
“今日过后,你就把嘴套给我焊嘴上。”大师兄不为所动。
“都说了不许说丧气话……”
最后的结果是四坛酒都进了三祝的肚子,剩下一坛四个人分。
至于萧易,小孩子不准喝酒,韩景帮他把糕点给拿了出来。
一樽饮罢,韩景还是像第一次一样,没有再讨,在一片吵闹中,只摩挲着酒樽观月,不一会儿萧易就贼眉鼠眼地凑了过来。
“师兄,你怎么不盛酒了?”
“一杯就够了。”
“你不喜欢喝酒吗。”
“谈不上喜欢与否。这酒性烈,少饮为好。”
“师兄你可不可以再要一杯?”萧易睁着黑眼睛望着他。
“?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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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
“我想蘸一点尝尝,就蘸一小角。”他将手中糕点举了举。
韩景被逗笑,把糕点按到了他嘴边,显然不同意这条建议。
话间,灵力波动突然传来。韩景望那边看去,三祝还在边上蹿下跳地吹牛*,边拿尾巴卷着半人高的酒坛往嘴里送,他唯一的听众仇钦,早就仰在一旁,睡得连旁边死个人都不知道。
韩景的目光直接越过他们两个,落在二师姐身上。
“宁不归!你干什么!”
二师姐的身形动了动,韩景才看见被她步步紧逼着后退的大师兄。
“就你败兴致,老娘钱都给了,你凭什么一口酒不喝?”
“你、你、给什么钱!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不是你的揽月宗、别耍酒疯!拿走!”
两人在树上交手数招,大师兄脖子上青筋暴起,已然喊破了音,但以丹修的资质实在打不过她,被牢牢压在劣势,只能又气又憋屈地无能狂怒。
韩景悄悄望向倒在一旁的酒坛,发现几乎见了底,就知道这次没有三师姐和分身打底,这些酒全被二师姐一个人造了。
再转眼一瞧,大师兄已经被她强掐着下巴灌了酒。二师姐感受到他的目光,猛地转头,韩景赶紧手忙脚乱把酒樽举到嘴边,假装自己还没喝完,顺手把萧易好奇探出的脑袋给按了回去。
手段太残暴了,小孩不能看。
二师姐灌完酒就心满意足地靠回树干,过了须臾,韩景便听见有鼾声传来。
今天,到这儿应该就,结束了吧?
他正胆战心惊地准备溜走,颈间忽地一凉,一把剑侧锋贴在了他脖子上。
韩景慢慢把萧易向一旁推,抬起头,就听大师兄冷声道:“你此举何意?”
韩景:“。?”
不是,现在是谁把剑架在谁脖子上?这话不该他来问吧?
“本尊所炼丹药举世难求,你竟敢暴殄天物,不将药力吸收完全?”
韩景刚反应过来大师兄是因为他没有炼化丹药而不满,就听“哐当”一声,剑被扔在一旁,一只手指直直戳在他眉心。
“你脉沉而涩,气郁血瘀,心脾不交,多思过劳,如此,竟还敢糟蹋本尊的药!?”那手指狠狠点了一下他眉心,力气巨大,将韩景点得险些倒飞出去。
“你本来天资卓绝,举世难寻,却因心魔已成,在修行上屡屡受阻。你有何事不能与人说明?”
“……”
怎么会有人,喝醉酒后抓着别人看病啊?
还看得很准。
其实大师兄不喝醉时,应该会看得更准,只不过清醒时会给别人留颜面,从不直接说出来。
“你!”他的手指突然从韩景眉心移开,戳到一旁的萧易脸上。
“你……你这是什么鬼脉象?”大师兄脸上毫不见红,眯起眼来,竟透出一股杀意,“本尊第一次见你,就觉你这脉象不对!
本尊悬壶济世多少年,从未见过你这等脉象!像死了八百次一样……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大师兄!”
剑锋猛地拍在萧易脸上,激出一抹鲜血,韩景急忙起身扑过,推住他手腕。
“师兄、师兄,小易他本就是死而复生,有此脉象也属正常……师兄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洞府歇息吧?”
大师兄仍纹丝不动,又将剑锋在萧易脸上拍了几下,晕出半面红渍。
“你看啊,他都不会痛了……”
韩景眼看大师兄已然醉到听不进人言的程度,便转身想将萧易抱走。
萧易顶着半张淌血的脸,眼中的委屈都快涌出来了,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但正如大师兄所说,他眼中只有委屈,不见丝毫痛色。
韩景记起他此前割肉取血时,也从未表现出任何痛苦,不由将记忆和大师兄之言联系到了一起,但现在明显不是个深究的好时机,韩景只想快点带他从剑锋下离开。
两边正对峙着,韩景就感觉脖子一紧,后领被什么叼住,猛然向上甩去,紧接着,便摔进一丛油亮的黑毛里。
他伸手接住同样被甩上来的萧易。
“我捡回来的!说给你玩儿了吗!?”
一直在树枝子上来回乱窜的三祝,不知何时溜到了他们身后,驼上韩景两个就往远处跑,中间还把仇钦也甩到了背上,扭头朝着大师兄一通乱叫,跟护食一样呲牙低吼。
大师兄原本没生气,但眼见他挑衅,直接脑子一热挺剑杀来,三祝也是犯碱,本来已经拉开老远,还要不时停下来等他,在空中打上几架。
韩景就只能死死抓住他钢针似的毛发,奋力控住萧易和仇钦不要掉下去。
这一晚上,一直打到大师兄栽在地上睡着,韩景才有机会带着两个祖宗从三祝背上跳下,手麻脚酸地着了陆。
夜深,一番打闹后,人兽魔妖皆静。韩景望着树上众身影,虽疲乏至极,可也找到了他能整整睡下半月的原因。
画中世界,总是能供给他从未有过的安心。如此,倒真像是二师姐口中的那个字。
家。
46. 无痛
第二天大师兄一醒,就边揉太阳穴边把二师姐摇起来,质问她昨天晚上发的什么疯。
二师姐揉揉眼说点了八个男模玩得正欢扰她荤梦干嘛,打眼瞧见大师兄脸色黑的跟三祝一样,当即被吓得清醒了过来。
“哈哈哈、开个玩笑你别生气嘛,生气容易长皱纹!你看你本来岁数就大,长了皱纹就不好看了……”
大师兄气得剑也不要了,追着她就是一顿乱拳狂揍。
二师姐自知理亏,一时没敢还手,转眼瞥见萧易满脸剑痕后,这场对战的性质就从单方面输出变成了两方互殴。
三祝跑过来拉架,没说两句一只嘴套就扣在了他脸上,于是斗殴成功转化为三方会战。
韩景带着两个祖宗悄声走了。
“师兄,”萧易小声说,韩景以为他是被乱战的场面给吓到了,站定步子,仔细听他说下去。
“二师姐也能变成狗吗?还是说,师兄师姐都是狗啊?”
“?”韩景又没听懂。
萧易背身,好心指给他看:“二师姐为什么在咬大师兄胳膊?”
“……只是一种进攻方式而已,很正常。”
韩景把他脑袋扭过来,抓紧带他离开了。
后续的处理结果是树伯出面调停,一人狠抽了一枝子,大师兄被二师姐压着给萧易道完歉上了药,确保不会留疤,而后她趾高气昂地和三祝一起带上嘴套,跪在了大师兄洞府跟前儿,方便随时监督。
由是,带孩子的重担就又落到了韩景肩上。
至于仇钦这种东西,把他归类为孩子明显不合适,但他的行为举止实在没好到哪去,唯一的优点就是会自己哄自己玩,韩景一不着眼就跑没了影。
萧易就不一样了,萧易根本离不开人,只要视野范围里没有活物,稍待一会儿就能看见他满世界大喊着找人。
韩景也不会二师姐教他的功法,没办法指导,只能让他先练着凝灵诀扩充丹田,自己在旁打坐,炼化药力。
可奈何萧易根本不怕他,对这种基础功法更是急功近利嗤之以鼻,坐都坐不住,围着白骨居来回来地跑,这看看那看看,还不时垫脚眺望不远处的小仙都。
见韩景一轮运功结束,他立马从一根白骨竹上跳下,落地没站稳,一个趔趄就扑了过来。
韩景无奈,用灵力帮他定住身形。
“什么事这样急?”韩景问。
“师兄,那里是不是像你之前带我去的那个福寿城一样,住满了人,还有城主?”萧易抬臂指向小仙都。
“那里没有人,只有三师姐所炼尸傀。三师姐还在闭关,你过些日子就能见到她了,她和木军师一样,是魔族。”
萧易长长的“哦”了一声,又一指头指向另一间小屋,“那这里是不是也没有人?”
“嗯,那是师兄的……”韩景“炼阵室”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萧易就已经跑了过去推门。
“那我可以住……!”
“等等!”
韩景用灵力“啪”一声把被推开条缝的木门给摔了上。
“那我可以住在这里吗?”萧易被他摔门的气势给吓了一跳,但还是不忘初心,继续问道。
“你该有自己的洞府。况且这里离二师姐的洞府太远,你修为尚低,难免会在路途上花费过长时间,不方便修炼。”
韩景庆幸自己关门快。炼阵室里面什么都有,他把觉得平时用不到,但炼阵时能有用且舍不得扔的物品,全都给堆在了地上。
这要是被人看见,指不定印象差到哪去。
不过汗颜归汗颜,他说的话却是真情实感,完全从萧易的角度出发,认为他不适合住在这里。
萧易又辩驳几句,被韩景的“修炼为重”压得再说不出话来,便低着脑袋,坐回他身旁的石头上生闷气,韩景侧目,无奈望他。
他脸上的剑痕还未痊愈,韩景已经帮他敷了一轮药。
大师兄的剑绝非俗物,人身上但凡上沾一点剑气,落下的伤口便很难好全,即使大师兄亲自配药留给萧易涂抹,祛疤的效果在短时间内也十分有限。
韩景看着看着,又想起大师兄昨晚的醉言来,思来想去,如何也不放心,于是起身,蹲到他面前。
“小易,你之前割伤自己时,会感觉到痛吗?”
萧易同样望着他,眉毛逐渐拧起,竟是在凝神沉思。
见他如此,韩景已差不多能确定答案,但在那之前,他还是换了个问法再问一遍。
“受伤流血时,会不舒服吗?”
“嗯……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如果流了很多血,会不舒服,但不在同一次流那么多血,分成好几回来取,就没关系了。”萧易好像在提出可行的解决方案似的,语气自信,等着他夸奖。
韩景无言,手腕一甩,解厄便被反握在手中,猛然向萧易心口刺去,在几乎要刺穿他外袍时停住。
“……你该躲的。”韩景抬眸。
萧易委屈地念道:“师兄又不会真的刺进去。”
“倘若我真的刺进去呢?”
他似在脑海中努力运算,静了许久,才说:“师兄是想要血吗?可是这里是心脏,被刺的话人会死掉,不能从这里取血,我从手腕给师兄取吧。”
“……不必,师兄不要。”韩景只觉一股无名火又烧上心肺,对萧帝等人深恶痛绝,“小易,正常人受伤是会痛的。会痛,所以排斥受伤,对危险有着足够的警戒能力。但这种能力,你可能并不具备。”
听他此言,萧易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那是说我不好的意思吗?”
“不是、师兄没有,你别乱想!”韩景赶紧解释,“师兄想说的是,你即使不会痛,也需学会避险,尽量不让自己受伤。”
他又将解厄送向萧易心口,在距离一寸处停住,“小易,你要记好,无论遇见什么事情,第一要务都是保护好自己。如果有人像这样,用武器接近你,那就是想伤害你,一定要及时避开,有必胜把握时才考虑回击。”
解厄往前挪了半寸。
“你现在应该做什么?”
萧易想了想,说:“躲开。”
他向后挪去,将两腿都挪到了石头上,远离韩景一个身位,观察他的反应。
韩景朝他扯起唇角,点点头。
安定日子没过几日,二师姐就溜溜达达地逛来白骨居,脸上的嘴套早就不见了踪影。
韩景这几日都在屋外打坐修炼,见她从竹林小径中走来,即刻结束运功,起身迎上。
“师姐,你怎么来了?大师兄不是……”
“你听他瞎编排,我跪两天给他点面子得了,还真让我跪上一个月啊?浪费时间。”
“诶,萧易呢?”二师姐朝他身后瞧去。
“师弟还不能靠修炼代替睡眠,正在房中歇息。”韩景望了望屋外用来遮光的阵法,道。
“哦,他这几天练功了?”
“除了凝灵诀外,他也常自行温习师姐所传功法。”韩景忽然有一种被查问功课的紧张感。
“那不怪了。”二师姐迈着步子就向小屋走去,“我那个功法太费精气神,神魂强度一般、精神力不够的人还真练不了,一次运功下来就消耗极大,嗜睡倒正常。”
她拉开房门朝里一探头,声音比敲锣还响亮,“起床了起床了,上学迟到了!”
屋里顿时传来一阵绝望的哼唧声。
她把韩景屋外的阵法一消,阳光就大咧咧地全透过窗户打在了停云榻上,把萧易晃得又是一阵哼唧。
“师姐,他刚睡下。”韩景提醒。
“那怎么了?生前不必久睡,死后必定长眠。现在不拼什么时候拼?”
“他才六岁……”
“就这么大点的小娃最好玩,不是……天才都是从小培养的,你想想你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噢对,我想起来了,我还找你有事儿呢。”
韩景还没反应过来,二师姐就话锋一转,鸡娃鸡到了他身上。
“你挺会装啊?”
“……嗯、啊?”韩景脑子一懵。
“你这看着不声不响的温吞性格,真遇上事儿了,倒是比谁都冲动。”
虚空随即一阵扭曲,一名和二师姐同个模子刻出来的分身,骤然闪现在她身旁。
与本体相较起来,分身的头发明显失了光泽,毛躁一团,身上粉袍也有些凌乱,面上更是黯淡无光,韩景举目望去,正对上她寒气森森的幽怨眼神。
分身刚同他对视,眼中恨意就茂然生长,抬手一指,皱成一团的披帛从她肩上掉落,“就是他!”
韩景:“!?”
死脑子快想啊!到底做什么得罪人的事了!?
“老大,他跟吃了兴奋剂一样,满仙域乱窜!无量仙域有那么多人抓他,你、你看!我为了保他,披帛都打坏了!”她愤然一踢地上的烂布,眼中涌上泪来,“我被一群小毛孩围殴了好几天,还得时刻注意他的动向,累得肉身都快散架了!再晚几天逃出来,你就见不到我了,老大!!”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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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柳扶风般捂着鼻子往二师姐肩上一靠,开始嘤嘤抽泣起来,俨然一副告状的架势。
韩景:“……”
他就说怎么一路上走得那么顺,幂篱的遮掩连鸿永楼主都能看出来,却没一个老怪物来找他麻烦。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原来是有人替他负重前行。
“呃,内个,分身师姐,实在抱歉……”
韩景试图交涉,分身一袖子甩开他,扒在二师姐身上,哭得更凶了。
“……好好好。”二师姐翻了个白眼,语气无奈,“累着了就好好歇着,我给你休假。”
分身继续哭。
“十年够不够?”
分身还在哭。
“可以出去玩。”
分身哭声小了。
“花费我报销。”
分身不哭了,咧着挂到耳后根的嘴,一脚踢起地上的披帛握到手里,整个人焕发生机,“谢谢老大!老大真好!”
一连串音爆后,韩景的发丝都被疾风带到了身前,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她人影。
“咳。”
二师姐见他在风中愣了神,轻咳一声,“师弟啊,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也看到了,无量仙域想要你命的人太多了,即使是师姐,也得费挺大的力气才能保住你。”
韩景从震惊中抽离,看向她,情绪慢慢向下沉去。
“而且你在天驰王朝中也有些托大。那化名玄清的女子修为很高,多亏有万山载雪为你挡下了一击,叫你不至于当场身亡,我的分身才没有出手干涉。中间但凡出一点岔子,若身后无人保护,你就死定了。”二师姐语气倒不重,但落在韩景耳朵里,却叫他自责至极。
“你在很多方面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但你想想,一时意气能值几个钱?上去就一步不退,跟这个拼跟那个拼,你跟不想要这条命似的,太容易出意外了。”
韩景将头垂得越来越低,待她说完之后躬身一作揖,“抱歉师姐,我自甘领罚,以后绝不再莽撞行事。”
“?”二师姐的声音顿了一下,“领什么罚?谁说要罚了?我就是来跟你复盘一下这次历练,你想领罚我还没有呢。”
“喏。”她手腕一翻,一扇精雕细琢的黑铜面具就出现在她手上,“从藏宝库里拿的,三祝以前戴过。你以后出门就戴上这个,你现在身份敏感,又没有自保能力,别总让师姐操心——
哦,你把万山载雪给我吧。那身铠甲你穿着挺好看,别这样废了,等三妹出关,我叫她修修,看能不能把品阶再精进一下。”
韩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能略显僵硬地将铠甲递过去。
“师姐,我在修为足够之前,不会再返回无量仙域,这面具便不必了。”
他看着那扇面具,心中竟有些抵触。
他不愿再回到那个地方,如过街老鼠般东躲西藏。每日提心吊胆,指望旁人相助才能过活,这样的生命有何意义?
况且,通过这次行程,他能够知晓,元幸叫他成为叛道者图腾的托举已然生效,他在无量仙域中的一举一动,不定会牵动多少无辜者向他聚集。
是时,若再掀起一场七月前“贩私”那般的腥风血雨,他作为图腾,真的有能力像元幸一样布局,指引修士们与各方势力抗衡吗?
“不回无量仙域也得戴。”二师姐没理会他说什么,一把将面具按进他怀里,叫韩景不得不接下,“你以为其他仙域就安全了?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刚说完不会莽撞行事,怎么这就不懂如何小心了?”
韩景语塞,刚将面具收好,萧易就顶着俩大黑眼圈走了出来。
“师姐,我困……”
“你听师姐的,修炼上两轮l功法,准不困了!”二师姐神情激奋,鼓舞道。
萧易爆发出悲鸣,嘴里面念念叨叨地囫囵抱怨着,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就被二师姐一把拽走了。
“这个给你。”
离开白骨居前,二师姐又甩来什么东西,韩景接过一看,是一柄很眼熟的剑,细思之下才发现,这竟是他用来交换莲台的那把剑。
“我的分身从追杀你的一个小头目身上搜出来的,得亏这剑品阶足够显眼,地品高阶,不然我都想不起这是三妹炼的。”
二师姐没问这把剑是如何流落在外,拽着萧易继续前行。
“别相信别人,东西自己收好。”
她走远了。
韩景摩挲着剑柄,忽觉一股寒气爬满全身,脑海中只留下他将那名散修断臂的画面。
47.无痛
第二天大师兄一醒,就边揉太阳穴边把二师姐摇起来,质问她昨天晚上发的什么疯。
二师姐揉揉眼说点了八个男模玩得正欢扰她荤梦干嘛,打眼瞧见大师兄脸色黑的跟三祝一样,当即被吓得清醒了过来。
“哈哈哈、开个玩笑你别生气嘛,生气容易长皱纹!你看你本来岁数就大,长了皱纹就不好看了……”
大师兄气得剑也不要了,追着她就是一顿乱拳狂揍。
二师姐自知理亏,一时没敢还手,转眼瞥见萧易满脸剑痕后,这场对战的性质就从单方面输出变成了两方互殴。
三祝跑过来拉架,没说两句一只嘴套就扣在了他脸上,于是斗殴成功转化为三方会战。
韩景带着两个祖宗悄声走了。
“师兄,”萧易小声说,韩景以为他是被乱战的场面给吓到了,站定步子,仔细听他说下去。
“二师姐也能变成狗吗?还是说,师兄师姐都是狗啊?”
“?”韩景又没听懂。
萧易背身,好心指给他看:“二师姐为什么在咬大师兄胳膊?”
“……只是一种进攻方式而已,很正常。”
韩景把他脑袋扭过来,抓紧带他离开了。
后续的处理结果是树伯出面调停,一人狠抽了一枝子,大师兄被二师姐压着给萧易道完歉上了药,确保不会留疤,而后她趾高气昂地和三祝一起带上嘴套,跪在了大师兄洞府跟前儿,方便随时监督。
由是,带孩子的重担就又落到了韩景肩上。
至于仇钦这种东西,把他归类为孩子明显不合适,但他的行为举止实在没好到哪去,唯一的优点就是会自己哄自己玩,韩景一不着眼就跑没了影。
萧易就不一样了,萧易根本离不开人,只要视野范围里没有活物,稍待一会儿就能看见他满世界大喊着找人。
韩景也不会二师姐教他的功法,没办法指导,只能让他先练着凝灵诀扩充丹田,自己在旁打坐,炼化药力。
可奈何萧易根本不怕他,对这种基础功法更是急功近利嗤之以鼻,坐都坐不住,围着白骨居来回来地跑,这看看那看看,还不时垫脚眺望不远处的小仙都。
见韩景一轮运功结束,他立马从一根白骨竹上跳下,落地没站稳,一个趔趄就扑了过来。
韩景无奈,用灵力帮他定住身形。
“什么事这样急?”韩景问。
“师兄,那里是不是像你之前带我去的那个福寿城一样,住满了人,还有城主?”萧易抬臂指向小仙都。
“那里没有人,只有三师姐所炼尸傀。三师姐还在闭关,你过些日子就能见到她了,她和木军师一样,是魔族。”
萧易长长的“哦”了一声,又一指头指向另一间小屋,“那这里是不是也没有人?”
“嗯,那是师兄的……”韩景“炼阵室”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萧易就已经跑了过去推门。
“那我可以住……!”
“等等!”
韩景用灵力“啪”一声把被推开条缝的木门给摔了上。
“那我可以住在这里吗?”萧易被他摔门的气势给吓了一跳,但还是不忘初心,继续问道。
“你该有自己的洞府。况且这里离二师姐的洞府太远,你修为尚低,难免会在路途上花费过长时间,不方便修炼。”
韩景庆幸自己关门快。炼阵室里面什么都有,他把觉得平时用不到,但炼阵时能有用且舍不得扔的物品,全都给堆在了地上。
这要是被人看见,指不定印象差到哪去。
不过汗颜归汗颜,他说的话却是真情实感,完全从萧易的角度出发,认为他不适合住在这里。
萧易又辩驳几句,被韩景的“修炼为重”压得再说不出话来,便低着脑袋,坐回他身旁的石头上生闷气,韩景侧目,无奈望他。
他脸上的剑痕还未痊愈,韩景已经帮他敷了一轮药。
大师兄的剑绝非俗物,人身上但凡上沾一点剑气,落下的伤口便很难好全,即使大师兄亲自配药留给萧易涂抹,祛疤的效果在短时间内也十分有限。
韩景看着看着,又想起大师兄昨晚的醉言来,思来想去,如何也不放心,于是起身,蹲到他面前。
“小易,你之前割伤自己时,会感觉到痛吗?”
萧易同样望着他,眉毛逐渐拧起,竟是在凝神沉思。
见他如此,韩景已差不多能确定答案,但在那之前,他还是换了个问法再问一遍。
“受伤流血时,会不舒服吗?”
“嗯……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如果流了很多血,会不舒服,但不在同一次流那么多血,分成好几回来取,就没关系了。”萧易好像在提出可行的解决方案似的,语气自信,等着他夸奖。
韩景无言,手腕一甩,解厄便被反握在手中,猛然向萧易心口刺去,在几乎要刺穿他外袍时停住。
“……你该躲的。”韩景抬眸。
萧易委屈地念道:“师兄又不会真的刺进去。”
“倘若我真的刺进去呢?”
他似在脑海中努力运算,静了许久,才说:“师兄是想要血吗?可是这里是心脏,被刺的话人会死掉,不能从这里取血,我从手腕给师兄取吧。”
“……不必,师兄不要。”韩景只觉一股无名火又烧上心肺,对萧帝等人深恶痛绝,“小易,正常人受伤是会痛的。会痛,所以排斥受伤,对危险有着足够的警戒能力。但这种能力,你可能并不具备。”
听他此言,萧易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那是说我不好的意思吗?”
“不是、师兄没有,你别乱想!”韩景赶紧解释,“师兄想说的是,你即使不会痛,也需学会避险,尽量不让自己受伤。”
他又将解厄送向萧易心口,在距离一寸处停住,“小易,你要记好,无论遇见什么事情,第一要务都是保护好自己。如果有人像这样,用武器接近你,那就是想伤害你,一定要及时避开,有必胜把握时才考虑回击。”
解厄往前挪了半寸。
“你现在应该做什么?”
萧易想了想,说:“躲开。”
他向后挪去,将两腿都挪到了石头上,远离韩景一个身位,观察他的反应。
韩景朝他扯起唇角,点点头。
安定日子没过几日,二师姐就溜溜达达地逛来白骨居,脸上的嘴套早就不见了踪影。
韩景这几日都在屋外打坐修炼,见她从竹林小径中走来,即刻结束运功,起身迎上。
“师姐,你怎么来了?大师兄不是……”
“你听他瞎编排,我跪两天给他点面子得了,还真让我跪上一个月啊?浪费时间。”
“诶,萧易呢?”二师姐朝他身后瞧去。
“师弟还不能靠修炼代替睡眠,正在房中歇息。”韩景望了望屋外用来遮光的阵法,道。
“哦,他这几天练功了?”
“除了凝灵诀外,他也常自行温习师姐所传功法。”韩景忽然有一种被查问功课的紧张感。
“那不怪了。”二师姐迈着步子就向小屋走去,“我那个功法太费精气神,神魂强度一般、精神力不够的人还真练不了,一次运功下来就消耗极大,嗜睡倒正常。”
她拉开房门朝里一探头,声音比敲锣还响亮,“起床了起床了,上学迟到了!”
屋里顿时传来一阵绝望的哼唧声。
她把韩景屋外的阵法一消,阳光就大咧咧地全透过窗户打在了停云榻上,把萧易晃得又是一阵哼唧。
“师姐,他刚睡下。”韩景提醒。
“那怎么了?生前不必久睡,死后必定长眠。现在不拼什么时候拼?”
“他才六岁……”
“就这么大点的小娃最好玩,不是……天才都是从小培养的,你想想你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噢对,我想起来了,我还找你有事儿呢。”
韩景还没反应过来,二师姐就话锋一转,鸡娃鸡到了他身上。
“你挺会装啊?”
“……嗯、啊?”韩景脑子一懵。
“你这看着不声不响的温吞性格,真遇上事儿了,倒是比谁都冲动。”
虚空随即一阵扭曲,一名和二师姐同个模子刻出来的分身,骤然闪现在她身旁。
与本体相较起来,分身的头发明显失了光泽,毛躁一团,身上粉袍也有些凌乱,面上更是黯淡无光,韩景举目望去,正对上她寒气森森的幽怨眼神。
分身刚同他对视,眼中恨意就茂然生长,抬手一指,皱成一团的披帛从她肩上掉落,“就是他!”
韩景:“!?”
死脑子快想啊!到底做什么得罪人的事了!?
“老大,他跟吃了兴奋剂一样,满仙域乱窜!无量仙域有那么多人抓他,你、你看!我为了保他,披帛都打坏了!”她愤然一踢地上的烂布,眼中涌上泪来,“我被一群小毛孩围殴了好几天,还得时刻注意他的动向,累得肉身都快散架了!再晚几天逃出来,你就见不到我了,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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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柳扶风般捂着鼻子往二师姐肩上一靠,开始嘤嘤抽泣起来,俨然一副告状的架势。
韩景:“……”
他就说怎么一路上走得那么顺,幂篱的遮掩连鸿永楼主都能看出来,却没一个老怪物来找他麻烦。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原来是有人替他负重前行。
“呃,内个,分身师姐,实在抱歉……”
韩景试图交涉,分身一袖子甩开他,扒在二师姐身上,哭得更凶了。
“……好好好。”二师姐翻了个白眼,语气无奈,“累着了就好好歇着,我给你休假。”
分身继续哭。
“十年够不够?”
分身还在哭。
“可以出去玩。”
分身哭声小了。
“花费我报销。”
分身不哭了,咧着挂到耳后根的嘴,一脚踢起地上的披帛握到手里,整个人焕发生机,“谢谢老大!老大真好!”
一连串音爆后,韩景的发丝都被疾风带到了身前,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她人影。
“咳。”
二师姐见他在风中愣了神,轻咳一声,“师弟啊,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也看到了,无量仙域想要你命的人太多了,即使是师姐,也得费挺大的力气才能保住你。”
韩景从震惊中抽离,看向她,情绪慢慢向下沉去。
“而且你在天驰王朝中也有些托大。那化名玄清的女子修为很高,多亏有万山载雪为你挡下了一击,叫你不至于当场身亡,我的分身才没有出手干涉。中间但凡出一点岔子,若身后无人保护,你就死定了。”二师姐语气倒不重,但落在韩景耳朵里,却叫他自责至极。
“你在很多方面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但你想想,一时意气能值几个钱?上去就一步不退,跟这个拼跟那个拼,你跟不想要这条命似的,太容易出意外了。”
韩景将头垂得越来越低,待她说完之后躬身一作揖,“抱歉师姐,我自甘领罚,以后绝不再莽撞行事。”
“?”二师姐的声音顿了一下,“领什么罚?谁说要罚了?我就是来跟你复盘一下这次历练,你想领罚我还没有呢。”
“喏。”她手腕一翻,一扇精雕细琢的黑铜面具就出现在她手上,“从藏宝库里拿的,三祝以前戴过。你以后出门就戴上这个,你现在身份敏感,又没有自保能力,别总让师姐操心——
哦,你把万山载雪给我吧。那身铠甲你穿着挺好看,别这样废了,等三妹出关,我叫她修修,看能不能把品阶再精进一下。”
韩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能略显僵硬地将铠甲递过去。
“师姐,我在修为足够之前,不会再返回无量仙域,这面具便不必了。”
他看着那扇面具,心中竟有些抵触。
他不愿再回到那个地方,如过街老鼠般东躲西藏。每日提心吊胆,指望旁人相助才能过活,这样的生命有何意义?
况且,通过这次行程,他能够知晓,元幸叫他成为叛道者图腾的托举已然生效,他在无量仙域中的一举一动,不定会牵动多少无辜者向他聚集。
是时,若再掀起一场七月前“贩私”那般的腥风血雨,他作为图腾,真的有能力像元幸一样布局,指引修士们与各方势力抗衡吗?
“不回无量仙域也得戴。”二师姐没理会他说什么,一把将面具按进他怀里,叫韩景不得不接下,“你以为其他仙域就安全了?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刚说完不会莽撞行事,怎么这就不懂如何小心了?”
韩景语塞,刚将面具收好,萧易就顶着俩大黑眼圈走了出来。
“师姐,我困……”
“你听师姐的,修炼上两轮l功法,准不困了!”二师姐神情激奋,鼓舞道。
萧易爆发出悲鸣,嘴里面念念叨叨地囫囵抱怨着,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就被二师姐一把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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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师姐没问这把剑是如何流落在外,拽着萧易继续前行。
“别相信别人,东西自己收好。”
她走远了。
韩景摩挲着剑柄,忽觉一股寒气爬满全身,脑海中只留下他将那名散修断臂的画面。
48.哄睡
饶是韩景有意在回来前多带了些糕点,萧易也在一年间吃没了大半。
二师姐为了靠糕点诱惑他学功法的大业能够可持续性发展,灵机一动,就去找了大师兄,叫他再亲手做些出来。
韩景也跟了去,为了偷师学艺。
“什么糕点。不会做。”大师兄一见他仨过来就顿感头痛,揉着太阳穴冷声道。
“哎呀你肯定会,你什么都会做,大师兄——”二师姐把锅铲从锅里捡起来,不由分说往他手上塞。
大师兄这辈子都没把拳头握那么紧过,“不会就是不会!你叫我这双持剑炼丹的手去做糕点,成何体统!”
“呦呦呦,持剑哥……”二师姐条件反射地想嘲讽,阴阳怪气到一半还是闭紧了嘴。
她仰头瞅一眼在旁边拿出空册、并指准备记录的韩景,又低头瞅一眼躲在她俩身后、不敢露面的萧易,稍作思考就一个巴掌把萧易推了出去。
“快求求你大师兄。你大师兄做的糕点可是天下第一,你现在不求可就吃不到了。”
萧易被她推得往前趔趄几步,回头幽怨望她一眼。
虽害怕大师兄,但被她这么一说,又实在是馋“天下第一”的糕点。萧易内心挣扎一番后,小步挪到大师兄身旁,也不说话,就是拽住他衣摆,睁大水汪汪的黑眼睛望着他。
“……我没做过糕点,你求也是徒费口舌!”大师兄冷然别过脸去。
一刻钟后,炼丹室里开了火。
“准备好记下来了吗。”大师兄一手拿剑一手锅铲,立于一口大黑锅旁,各样食材悬在身侧。
他偏头看向韩景,韩景捧着册子郑重一点头,向侧方迈步挪到最佳视角,静息敛神。
“好,我只做这一次,以后就由你来做。”
霎时剑气凌冽,寒芒浮沉,食材在空中被切割糅合,幽绿焰火自黑锅吞吐,本来用作炼丹的珍奇火种,如今竟被用来烹饪糕点。
韩景原以为那口大锅是大师兄专为做饭新添的,之后问过师姐才知道,大师兄日常炼药竟用的也是此锅。
“不应该用丹炉吗?”韩景震惊,总觉得这炼药方式跟闹着玩一样。
二师姐叼着草,吐出口气,望向远方的眼神逐渐深沉,“真正的天资绝顶,是别人一辈子都完不成的事,他用脚都能做成。”
不到一个时辰,大师兄身旁就摞起了一人高的糕点,二师姐已经偷摸拿了好几块分给萧易吃,递到韩景嘴边时看他面露难色,就悻悻拿了回去。
“记好了?”
大师兄一抡锅铲,颠起来最后一排白嫩嫩的糕点,完美收官。走向韩景,视察笔记后,满意点点头,将锅铲递给了他。
他就此功成身退,二师姐吃得腮帮子鼓起来老高,也不忘追上去阿谀奉承,三人就这么前后左右地捧着糕点离开了炼丹室。
韩景将册子翻开第一页,送到锅前,活动活动手腕。
好,到他的操作时间了!
此前他从没有机会接触炼丹,更没有机会尝试烹饪,今天,将是他迈向炼丹漫漫征途的第一步!
这一年时间中,他在炼阵上的造诣突飞猛进,且已将修为精进至元婴中期,即将突破元婴后期,神识亦大有长进,能同时操控上万种不同材料,更不须说,如今只是要他照着册子,一步步完成小小糕点而已。
好,第一步,先控火……呃?好像有些大了,压灭一点……
怎么扑不灭啊!?
烧、烧起来了、不会把锅底烧穿吧!?
锅盖、锅盖压上去。
韩景看着提在自己手上隆隆作响的大锅陷入沉思。
冷静冷静,这不是普通的火,要扑灭得用点特殊手段才行。
水,对、水,该去哪找高品阶的水……
知道了!
“云泽化兽!”
……
轰!!!
炼丹室久违地传出了开天辟地般的爆炸声。
大师兄揉着太阳穴进来了。
“它只是一簇火,没必要用功法打它。”
灵力屏障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韩景站在其后,被带着滚滚黑烟的水汽呛得咳出泪来。
“咳咳、抱歉师兄,咳……我一时着急、咳咳……”
大师兄熟稔地收拾残局,只过片刻就将炼阵室修复如初。
“无碍,对于新手而言,控制高品火焰实难操作,你用普通的火即可。”
“是、咳咳……”
大师兄出去了。
轰!!!
大师兄又进来了。
“无碍,下次按照笔记上的操作,别让锅中压力太大。”
“是。”
轰!!!
“无碍,你只是认错药材,灵气互冲了而已。”
轰!!!
“无碍……”
轰!!!
“无……”
轰!!!
大师兄没再进来了。
这一天,小丘中接连传出轰天震地的诡异巨响,把睡在洞外的三祝和四处乱窜的仇钦都引诱了过来,是为韩景在自己的烹饪史中,取得的最杰出的成就。
无数次实验后,终于有一份食材顽强地活到了尾声。
大黑锅依然着着火,韩景小心翼翼从锅里铲起来几块粘连着锅皮的黑色固状物,盛在托盘里给大师兄查验。
固状物表面还在滋啦冒着黑泡,大师兄看得眼下肌肉止不住抽搐,一把夺过他怀里糊满黑烟的册子,红着眼睛逐字翻看笔记,翻到最后将书“啪叽”一合,一起合上的还有他那不敢置信的双眼。
“你……”他的手五指大张,撑在脸上,“你有考虑过在炼丹方向上,深入发展吗?”
韩景本来低垂的头一下昂起,眸子里也有了高光,但出于谦虚,还是道:“此前并没有想过……”
“太好了,此后也不要想!我替整个炼丹界感谢你的贡献!”大师兄激动地扣住他的肩。
“师弟,你以后外出游历,万不可将师兄供出,这是师兄对你唯一的期望!”
韩景眸中高光顿时黯淡,正在失望低头之际,却有了不得了的发现,
“呃,大师兄……”
“师弟,承认自己在一件事上没有天赋,是需要过程来消化的。”
“不是,师兄……”
“不必多说,你需知道,你的天赋在炼阵上。百万年来,师兄见过的阵道高手何其之多,就算把你放在他们中间,你也能排进前三行列。”
“师兄,糕点没了……”
“小事而已,若真需要,我可以再做……等等,你,刚炼的那东西,哪去了?”
待他二人赶出去时,已经来不及了。
仇钦已然破隐,靠在墙上气息微弱,萧易更是直接重度昏迷,案发现场只留下一盘黑渣。
韩景慌乱前去查探情况,忽觉一只手无力地抓住了他白袍下摆。
“仇钦偷来的、不是……吃的……吗?”三祝涣散的瞳孔中透出愤恨,说完遗言便就地安睡。
那天,三祝仇钦萧易三人,因为嘴馋且敢于尝试新鲜事物,一起躺进了大师兄的洞府,被迫闭关。
二师姐没进。
因为仇钦把韩景做的糕点递去时,她说自己不喜欢吃臭豆腐。
自从那次狗为意外后,大师兄对三祝的监管就更严格了。鉴于三祝的面罩总是会“莫名其妙”从脸上脱落,大师兄换了一个术法以固定面罩。
之后的几月时间内,韩景只能每天看着三祝那双了无生机的苍黄色眼睛,对着满地“零食”迸射出绝望的光辉。
但自从发现两个师弟的短板后,他就找到了除吃以外的乐子。
仇钦害怕火,萧易害怕雷,而三祝的血脉,使得他既能降雷又能唤火。
于是画中世界隔几日就会爆发出凄厉的惨叫,如果运气好的话,在百丈高空驻足,还能看见一排黑火追着一只大狗烧,或者赫赫雷云追着个小孩劈。
韩景盘坐在停云榻上修炼,一听屋外天雷滚滚,就知晓即将发生什么,刚用灵力将屋门拉开,一声惨叫就震彻耳膜,一个黑了吧唧的物体随即跳下莲台,滚了进来。
“师兄!师兄!!”
韩景用灵力将萧易抬起 ,无奈向屋外的三祝传音,“二师兄,小易是因曾备尝艰苦,所以才怕雷声,你不要总是这样吓唬他。”
其实于三祝而言,他此举倒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单纯喜欢逗小孩,且不避讳这个。
他从没把萧易当成死过一次的人看,当然,也没把他当人。
屋外黑天又爆闪几次,激得萧易两腿跟安了轮子似的,径直朝韩景乱七八糟地滚来。
“二师兄——”
韩景拉长了尾音,封住萧易听觉。
“……真没意思。”雷云中现出个覆面修士,和韩景初次见他时一样。
三祝蹲着身子皱着眉,懊恼地挠了挠头,“啧,三师妹还不出关,都没有新武器玩了。现在我带回来的人又不让我玩,那我还能干什么?”
“修炼。”韩景漠然。
三祝当然不听,食指摆弄着挂在覆面上的坠子,不一会就想出个鬼主意,乘着雷云欢欢喜喜地跑了。
韩景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乱子,也懒得知道。
散在榻上的衣摆被轻微扯动,韩景左臂一凉,萧易已经挨到了他身上,滴着水珠的睫羽仍在发颤,眸子惊慌地望着外面黑云,将手中的小臂越攥越紧。
韩景升起屋外阵法,遮住雷云,不动声色地用灵力将他身上烘干。
“二师姐交给你的课业都做完了?怎有功夫出来闲逛了?”韩景解开他被封住的听觉,问。
萧易又向他挤了挤,好些时间才定下心来,委屈道:“师兄你怎么一见面就查我功课……”
“修炼为重。”
“……”
韩景正想说话,萧易就故作深沉,抢先将他的台词说了出来。
“放心吧师兄,我早就修炼完了!很简单的!不然师姐也不会放我休息。”萧易攀着他的胳膊,仰头笑道。
韩景将神识探进他体内,在丹田粗略一晃,见他身上确实有筑基中期的特征,可其丹田又与寻常修士大不相同,其中灵海似乎被分割成了无数层,想来是因功法特殊的缘故。
“不错,你修为进步很快,短短一月就……!”
话未说完,萧易就将他左臂掀起,身子一绕,毛茸茸的头顿时钻进他怀里,枕到大腿上。
“困了,师兄。”
“……师兄给你找个软枕。”
“不用啊师兄,我这样睡就好,枕枕头就睡不着了。”萧易贴心道。
“……”
韩景想说的其实是,他这样会叫自己在修炼时分心,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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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老实一边儿呆着去。
这孩子实在粘人惯了,连睡觉时都不忘记磨人耐性。
可奈何他被捡进画中的这两年,师兄师姐都待他骄纵,他除了日常修炼和被三祝逗着玩儿时,没受过一点委屈、吃过一点苦,行为就越发放肆起来。
现在,更是胆子大到不顾师兄修行,死皮赖脸地连睡觉都要找人陪。
也是时候给他立规矩了——
“师兄。”
“嗯?”
他刚开始组织语言,就听萧易开口喊他。
韩景低头看去。
“我什么时候能跟你学算卦啊?”
“……师兄的功法很难修习,且不能单独用作算卦。一旦功法运转,就必须要更改某物命数,消耗极大,不学为好。
你若只是想学卦术,师兄可以替你找些专教卦术的典籍。”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学着舞长槊?”
韩景召出解厄,将两尺锥身悬浮在萧易上方。
“等你能拿起它。”
萧易眼皮一抬,瞥一眼他神色,两只手顿时抓住解厄,语气轻蔑:“这有什么难、的……!”
在他双手触碰到解厄的一瞬,韩景将其上用作托举的灵力消散,解厄登时如万钧巨石般猛然向下坠去,险些砸到萧易脸上,任凭他如何调动灵力也不能举起。
韩景适时止住落势,将解厄重新收回体内。
萧易惊魂未定,抬眼望见他略微上扬的嘴角,登时火上心头,不满地翻了个身,将头在他腿上扑棱几下,闷不做声。
韩景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再作妖。
真……逗生气了?
“小易?”
腿上的脑袋又扑棱几下。
韩景忍住笑,“有伤到哪里吗?”
那脑袋不理他,静了一会儿,才正过来,认真道:“等我能拿起解厄,师兄就带我学长槊吗?”
“嗯。”
他一只手抬到韩景胸前,竖起小指。
韩景心领神会,抬手勾住他,紧接着他的手就被向下拽去,抱在了萧易怀里。
“?”
“这样睡更舒服。”萧易解释。
……
这举止简直无礼!他对长辈还有尊重吗?
放在大世界中任一方势力,这都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
不行,三纲五常四维八德今日必须教他一教——
“师兄你会讲故事吗?”
“不会。”韩景冷脸。
“师兄你那么厉害,肯定去过很多地方吧?”
“没有。”
“可是你是那个,万刃城的少城主诶!你能和那么多厉害的人在一起,一定经历过很多事。”
“……”
“师兄你就讲给我听听吧,我还什么都没有见过呢,我想听故事睡……”
……
也对,这里毕竟是画中,用大世界的礼仪要求小易做什么,他又没有接触过修真界。
况且礼仪是用来规范自身言行的,跟个孩子较劲儿成什么了,他又没犯下大错。
故事的话……
韩景低头,见他的眼皮生锈般沉重,却仍在费力张开,就知道他得等到自己讲故事才愿意睡下。
以往的经历吗。
近十八载岁月在韩景眼前飞驰而过,他挑挑拣拣,竟觉无一事能讲给萧易听。
小孩子听这些,怕是听不懂的。无趣且残酷,实不知有什么好讲。
那讲什么?
韩景没看过话本,那些对他来说都算是新鲜事物,他脑子里存储的故事,除了自身经历,就只有修真界史了。
可是讲历史会不会太过枯燥?
小易刚修炼过功法,精神力本就消耗极大,现阶段同他讲些晦涩的东西,怕是不利于放松。
不然,编故事?
韩景脑子里迅速浮现出几个框架,发现故事走到最终无一例外都遍布算计后,被迫放弃这一选项。
他一心急,左手手指就无意识摩挲起储物戒,注意到抱着他手臂的萧易已经沉寂过久,低头望去,果然见他呼吸均匀,早已陷入酣眠。
韩景本想借机将手抽回,但他一动,萧易就抱得更用力,像韩景要抢他东西似的,眉头紧蹙,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韩景便只能任由他抱着了。
“……”
这样,会更有安全感吗。
萧易从他这里拿走的长命锁还挂在脖子上。二师姐曾强烈要求他别戴那些破烂,但萧易说别的小孩都有他也想有,把二师姐刺激得誓要给他身上挂满一百个长命锁,让他的命比所有小孩都长。
但实操起来,发现这会叫萧易看上去极为诡异后,就只留下最初的那枚长命锁陪他了。
韩景望他半晌,轻叹一口气,用另一手垫着他的头,暗暗由盘坐的姿势调整至左腿放平,叫他枕得舒服些。
和二师姐说的一样,萧易在修炼功法后极其嗜睡,这一睡下,便是七日光阴过去。
待他转醒,韩景终于能用灵力舒缓着被他枕麻的腿,将他推到座上,像流水线工作般,给他整理好衣服,扎好睡乱的头发,然后在萧易的央求下把他送到了二师姐洞府,叫他在路上免受三祝的恐吓。
如此这般后,韩景才能换得几月清闲,专心修行炼阵。
光阴飞逝,白云苍狗过,十载只须臾。
49.学武
这是近半年来,韩景第五次去树伯跟前儿给萧易求情。
他听见远处枝条咻咻破空,伴着金属颤动的碎响传来,便理了理衣冠,自白骨居中步出,瞬移过湖面,正瞧见一道修长的黑影被藤蔓扯着脚踝,倒卷进树冠深处,几条张牙舞爪的焦黑锁链也一同被塞了进去。
韩景无奈,向他传音:“别乱动。你二师兄在吗?”
隔了半晌,才有断断续续的少年声音回复:“在!二师兄和仇师兄都在!”
“……”
果然。
自萧易进到画中世界起,已过去十个年头。刚开始的几年还好,两狗还算安分守己,但自打萧易的修为达到元婴境,三祝和仇钦就像接收到什么信号似的,上房揭瓦无事生非的团建活动总要带上他一个。
今天在大师兄的炼药锅里放鞭炮,明天在二师姐的小仙都里拆家,后天在三师姐的淬火炉中倒弱水,不时还顺路来树伯这里偷锻灵果。
三祝敢玩,萧易敢想,仇钦敢干,三个人俨然已成了横行画中的铁三角,每日都跟帮街溜子一样,满世界的跑,一刻不得闲,总能想出新点子来为祸一方,叫人防不胜防。
只可惜,经常被抓个正着。
韩景本不愿多管闲事,但一人一妖一狗就跟三条腊肉似的,鬼哭狼嚎地挂在他洞府外,吵得他不得安生,若说有谁该从中调和,那必得是由他来给树伯消火铺台阶。
“救命啊师弟!我快被这老头勒死了!”三祝不见其狗但闻其声,挣扎着传音。
“树伯,他们三个的顽劣性格也并非一日铸就,若要惩治,还需徐徐图之,不如先将他们用藤蔓挂起,别叫他们伤重才好。”韩景拜道。
树伯在韩景刚刚入门的时候,给过他一枚锻灵果以助他增长修为,韩景当时觉得那果实太过珍重,一直珍藏在储物戒中,都没舍得用来修炼,现今萧易他们三个,竟开始在谋划从树伯身上偷果子吃,那锻灵果是树伯靠自己修为所化,被不轨之徒觊觎,树伯生气也是理所应当。
头顶一阵簌簌响动,三道身影自树冠中向下弹出,被藤蔓死死缠住,倒挂在空中,左右摆动着。
韩景走上前,扯着被枝条裹成一团的锁链,把萧易的脑袋扒拉了出来。
眼前人刚从窒息的险境中脱离,白玉精雕般的面容因充血泛着薄红,缓了几口气,殷唇边咳边朝他笑:“师兄,好久不见啊。”
“半月前刚见。”韩景面无波澜。
“啊,那也是好久了。”
“是因为这半月里闯的祸太多了,所以才觉得久吧?”
萧易只是笑,狐狸眼睛一转,避开他的视线。
“师弟,树伯那么喜欢你,你快帮我们求求情吧,这东西勒得太难受了。”三祝被五花大绑着倒栽下来,仍不忘扑腾着四肢试图挣开。
仇钦在一旁附和:“嗯,难受。”
韩景:“。”
难受就别总招惹树伯啊,每次都好了伤疤忘了痛。
一肚子求情的话在之前四次为他们仨开脱时,已经轮番说了个遍,韩景苦思冥想,脑子里也没能再编造出什么有新意的语句。
“屡教不改,这也算你们罪有应得。树伯,挂他们两三日解气吧……”
“两三日哪行?得挂个十天半月才好。”
韩景正拐弯抹角为他们减刑,就听萧易的声音从他侧后方传来,转头一看,果然见一个身着玄色纹金劲装的少年正轻快地向他走来。
韩景:“……”
是了,所谓有多大能力闯多大祸,萧易同二师姐学分身,同三师姐学炼傀,自凝成元婴之后,分身之术便登堂入室炉火纯青。
如果画中世界真是一幅画,那么一铺开画卷,就能看见十多个萧易出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由此,他全能自动闯祸机的特质才得以发扬光大。
三祝和仇钦或许就是出于这一缘故,才愿意经常带他玩,毕竟人多力量大。
韩景也分不清刚走过来幸灾乐祸的“萧易”究竟是分身还是本体,但经他这么一怂恿,韩景凭自己对他的了解,就能看出其中绝对藏着事儿。
“萧易?你什么意思!?”三祝顿感不妙。
萧易走到近前,朝韩景粲然一笑,将手攥拳,抬到三祝眼前。
手掌一张,一枚银色的雪花状法器便从中垂落。
“这是……二师姐用来锁零食的钥匙!”三祝认出那法器,身子剧烈扭动着想将它抓过,可奈何挣不开藤蔓的束缚,只能无能狂怒。
二师姐的……零食?
韩景太阳穴突突地跳。
能被三祝称作零食的,那只有死尸了。
他们仨干什么又玩起那东西来了?
“我赢了。”萧易正是臭屁小子的年纪,越是见他着急,笑得便越是张扬,还故意把钥匙伸到三祝近前气他,“二师兄,你可别忘了赌约,那座山体里藏的尸体,可就都交给我炼傀咯。”
“那是我的!我的!”三祝眼睛都气红了,恨不得隔着覆面,一口把他的手给咬下来。
“当时说的可是谁先拿到钥匙,东西就归谁,现在想起来耍赖了?”
萧易将钥匙在他覆面上敲着,激起两声脆响,韩景看得皱眉,一把将他的手给按了下去,“小易,不可无礼。”
萧易当即可怜巴巴地睁圆了眼,“是他要毁约在先,师兄可要明察秋毫。”
“我呸!是你玩阴的!”三祝怒道,“我就说我这鼻子不可能闻错,钥匙就在那个方向!你偏说不在,把我们支开,带我们过来偷果子,原来是要自己派分身去拿!”
哦,看来这三位祖宗是又潜进二师姐的洞府探险了,而且在探险小分队内还耍起了心思。
“但我拿到了啊。”萧易显摆。
“你!早知道你背信弃义,我才不会捡你回来!”
“说什么都没用了,等你脱困,我已经把它们都炼成尸傀喽。”萧易变本加厉,用指节弹一下他的覆面。
“萧易你#*&%,我@#%*&,你#=#*……”三祝气急败坏,直接开骂。
他们间的爱恨情仇,韩景实难听入耳中,说的无不是些“热水太烫我不敢喝,人心太凉我不敢碰”,韩景只想叫他们三个快些一边儿玩去,别在自己修炼时捣乱。
“你们的内部矛盾,自己解决。”韩景冷道,转身欲走,手臂却被牢牢攥住。
“师兄,带上我吧,我此行是专程来找你学长槊的。”
萧易的身量已和他差不多高,也不知是故意为了装可怜还是怎么,微微倾着身,偏头仰望他,一双睫毛纤长的狐狸眼迎着光,显得格外单纯。
韩景自然能看出他的阳谋,但不屑于戳穿,只是嗔道:“怎么又犯懒,从这里到白骨居只需一个瞬移,这也要师兄带你?”
萧易点着头,眨巴眨巴眼。
他靠撒娇偷懒是常有的事,韩景也习惯不在小事上同他计较,于是他这么一矫揉作态,韩景就没有丝毫犹豫地,在三祝的叫骂声中,带他一起瞬移到了湖对岸的白骨居。
待一落地,韩景就径自走开,以掌化刃,割下来丈长的白骨竹,边削去枝叶,边随口搭话:“你的分身留在那里,没问题吗。”
“有得必有失嘛,这段日子不给他派重活就好了。”萧易根本在原地站不住,他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等他把竹子一削完,就紧忙伸手接过,“师兄,我们今天学什么?”
他的求学态度一直都很积极,以至于叫韩景忘记了,他随自己学了三年长槊,如今却连基础招式都不标准的事实。
“距你上次来白骨居,刚刚过去半月,新教的招式应该都记得吧?先和师兄打一场,师兄好查验基础。”韩景也给自己削了一根竹子。
“啊……”萧易一声哀嚎还未拖长,韩景就跃至空中,白骨竹猛力朝他砍下。
萧易瞬时横拦,两脚开立意图卸势,却仍被他劈得后退丈远。
“不错,有进步。”韩景特地给他留出时间调整状态,夸奖道。
至少这次没被劈进地里。
萧易直起身来,也不动作,就跟个木偶似的,横握竹节望着他,“可以不查基础,直接学吗?”
“……不行。”
韩景飞至合适的高度,一击刺去,眼前黑光一晃,便见萧易身后生出十数条三指粗细的焦黑锁链来,锁链末端还牵着蝎尾般的毒刺,狂舞着袭向他。
韩景皱眉,手中白骨竹一扫,劲风杀过,将锁链全数荡开,“把蚀心收回去!”
蚀心是在萧易来到画中的第三个年头,三师姐专门给他炼的法宝。
同二师姐的预料一样,三师姐一出关,看见画中多了萧易这个小师弟,欢喜不已,验过他的天资后,就把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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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绝学一股脑全倒在了他身上,中间还专门为他闭关五年,炼出来蚀心这么个天品高阶的法宝,正适应他操控能力强的特质,叫他更方便驱使尸傀。
“不用蚀心叫我怎么打嘛。”萧易被他一斥,乖乖将锁链都收回腰封后方的一弯窄扁黑匣里,低声念叨。
“你是来学长槊的,祭出它来做什么!”见他耍无赖,不肯配合,韩景怒上心头,将白骨竹斜持在身后,蹙眉望他,“小易,连武术阶段的招式都不会,师兄如何教你相应的术法?”
“师兄先教教我,你一教我就会了。”萧易抱着白骨竹,不顾韩景生气,巴巴地凑上前。
“我……”
韩景原想说“我都教你多少次了”,又想起没必要同他抱怨这个,他只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并非不好学,于是耐着性子向他走出一段。
“好,师兄再替你演示一次。”
他第不知道多少回武出同样的连招后,萧易的动作依然像乌龟探头似的,迟缓且滞涩,偏他自己还察觉不到,每完成一式都要冲着韩景自信地傻笑。
韩景的怒气完全被磨没了,心中只剩下对自己的怀疑。
能操控蚀心上百条锁链的人,真的会连长槊都学不会吗?
是不是自己的教学方法问题太大,叫他抓不住重点?
看了一个时辰的乌龟探头后,韩景终于忍无可忍,将白骨竹向地上一扎,白袍卷着烈风上前,两手狠狠抓住萧易手背,用力带他横劈斜刺,将一套连招完整过了数遍。
“小臂要发力!”韩景将手捏到他手臂上,调整着肌肉的紧绷状态。
“对,用腰部力量去带。”
“腿部收紧,步子一定要扎稳。”
“肩膀下压。再压!”
“……”
“师兄,你涂香膏了吗?”
“?”
韩景正被他气得脸上发热,耳中就传入此言,覆着他手背的动作顿时一僵,不敢相信自己刚听见了什么。
萧易偏过头来,鼻尖距他不过两寸远,微凉的气息敷在他脸上,“没有吗?”
他又侧身凑得近了些,几乎要贴上韩景耳后的肌肤,“师兄身上的竹香清冽,今日染了暖意,就愈发好闻了。”
韩景难以置信地原地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松手,离开他丈远。
“你学不学?不学……”
“滚”字实在太过不雅,韩景气昏了头也没能说出口,“不学就从白骨居出去!我还要修炼!”
他转身便向房中走,萧易在后面愣了须臾,紧忙将竹子一扔,急步追上,扯住他衣袖连声劝着:“师兄,师兄你别生气!我学!
师兄,我是因为修炼功法太累了,方才才会走神,以后再也不敢了,好师兄!
好师兄,你把解厄拿出来给我玩一下嘛,用解厄我肯定能练好。”
韩景被他这死缠烂打的样子气得牙根发痒,把丈八的解厄甩给他,抱臂站在一旁看着。
萧易接住解厄,两手顿时向下一沉,费力将槊身抬平,目光溜上一圈,又转回韩景身上。
“师兄,你不来教我吗?”
韩景当即收了解厄,扭身继续向房中走。
“师兄、师兄我错了!师兄你真不留我吗?师兄我才修炼完功法,好困啊,你不留我我就只能露宿在荒郊野外了!师兄你别走那么快,师兄别关门、别关!”
韩景猛力一甩把门关了上,顺带还升起了屋外的阵法,把萧易的哀求声都给阻隔在门外。
“呼……”
他靠着门重重吐出一口气,一手成拳,指节按上胀痛的眉心。
真不怪二师姐现在看见萧易就头疼,明令禁止萧易与狗进她洞府。
这孩子的性子真是被惯得越来越气人了,还是小时候讨喜,怎么一晃眼就长大了呢……
“师兄。”
室内本该一片寂静,韩景被这声音一震,猛地抬头,向发声处讶然看去,就见“萧易”正坐在桌旁,一手托着脸,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茶盏。
“……你何时进来的?”
“嗯……一个时辰了吧。”萧易神情无辜,稍作思考道。
“师兄喝茶吗。”
他虽这般说着,却将手中茶盏搁下,叠起腿来,正对韩景,五指轮番敲在玉案上。
“还是,先哄我睡觉?”
50.狐狸
今日第三次与“萧易”重逢后,韩景的脑袋已经开始全方位无死角地疼了。
无意间被这小子摆了两道,和分身斗智斗勇半天,没想他的本体早在房中等着。
“你不是有自己的洞府吗,困了就回去。”
“一个人多冷清,我害怕啊,师兄。”
萧易一双狐狸眼睛弯成月牙,有恃无恐,像笃定韩景明知他耍的什么心思,但绝不会戳穿似的。
那股让人怒气上涌的懒散劲儿,又随着他的笑带出些狡黠,但韩景看到眼里,却只觉他仍幼稚得像个孩子,于是消下去几分火,少见地与人打起了嘴仗。
“你一个人害怕?怕什么?是怕后山里养的近万尸傀噬主,还是怕盯梢的十几个分身将你取而代之?”
见这次韩景没有遂他的愿,当场妥协,萧易也不急,就慢条斯理站起身,朝他走过。
黑金劲装利落,踱着步子也叫人看得舒心。
他面上平静,但韩景可知道,这小子这是又憋着坏呢。
“对啊,师兄说的这些,可怕得我时刻不能安寝,自打上次修炼,已过去两三个月没睡了。”他惯会顺竿爬,走到近前,小臂抬至韩景心口,露出鼓着青筋的半截素腕,“师兄若不信,帮我理理脉,看是不是亟需静养的脉象。”
“你的分身说你刚修炼完。”韩景不理会他装乖卖惨,忍着笑冷眼静看,等他出花招。
“师兄信他还是信我,怎能听他挑拨?”
韩景当然是谁都不信。
分身本体的,这小子现在倒是分得清了。
萧易捉着他的手,要搭在自己腕上,却被韩景蹙着眉震开,声调里当即夹了几分委屈,“从前见面时,师兄都会仔细探查我有无伤病,现在却连搭脉都嫌麻烦,莫非是要与我离心?”
“你又从哪儿学来些酸话。”韩景剜他一眼,想不出画中一群像是活了今天没明天的悍匪,有谁会教他拿腔作调。
“修行不认真,没用的东西倒学得快。
依你之言,就是修炼后在外游手好闲两三月,如今才想起歇息,比分身所述更为可耻,还敢言之不惭。”
他虽这般训着,手指却按在了萧易腕上,神识也一同探进他体内。
韩景方才震开他,只是觉得受制于人不舒服,并非什么嫌麻烦。现在这孩子非得抓着些有的没的卖可怜,虽双方都知道有演戏的成分在,但萧易这话说出来,韩景若真不管他,他估计就不好受了。
这孩子年纪轻,正值无知无畏、浑身精力没处使的时候,即便是修仙者,火力也比韩景这二十五六的岁数要旺,脉象常是洪而有力、动如波涛,韩景在医道上没什么造诣,但身为修士的常识还是有的,一探便知他无灾无病极为强健。
韩景乐得每次见面都在他体内检查一番,其中有个原因就是喜欢去感知他健康的脉搏,若加之萧易在分别期间修为有所长进,韩景就会莫名升出成就感,像是看着从小养大的树苗开花结果了一般,比他自己功标青史都要骄傲。
“依你的脉象,还能继续修炼。”韩景刚碰上他手腕,就知他又在无病呻吟。
“不能了,我头晕。”萧易看他蜻蜓点水似的就下了论断,语气有些不满,拉着他要落下的手就往自己小腹上去,“师兄还没看过丹田呢。”
其实韩景的神识还留在他体内,正顺着经脉细细往丹田探,但被他这么一拉,韩景还是用另一手将他的胳膊按了下去,“自己的身体状况,你该学着自己处理,况且丹田处是修士的根基命脉,怎能像你这般轻易示人。”
“没关系啊,我只给师兄看。”萧易说。
韩景:……
“小易,师兄是想告诉你,你已经长大了,你的身体该由你自己负责,不能交托给旁人。”
“师兄放心,我守身如玉。”
韩景:?
不是,不是,等会儿。
成语是这么用的吗?他们俩说的是同一件事吗?怎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就那么别扭呢??
……这孩子,顾左右而言他,怕不是又想把人绕蒙好偷奸耍滑。
韩景借着这个想法,神识在他丹田一荡,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以为又被耍骗,生出怒意,蹙眉让开身,“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年及十六还不愿分房独寝,你像什么样子!出去。”
“师兄看得好不认真。”
于修士而言,神识探进与抽离丹田时都会产生危机感,萧易借此判断出他停留时间太短,竟不乐意了,耷拉下眉眼,“师兄越来越不关心我了,不仔细检查就算了,连借个榻都百般推脱。”
好,被戳穿就开始上强度了。
韩景对他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流程简直一清二楚,平时看着人模人样,但等到较起劲来,这小子为达目的可是能颠倒黑白,没轻没重的,什么都好意思说出口。
韩景轻叹一声,准备同他对垒。
“你在白骨居,我不方便修炼,停云榻留给你……”
他话音未落,瞬移波动一晃,就隔着多宝格看见萧易已经盘坐在了榻上,眼睛发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身子前倾一手杵着榻,另一手邀请似的在旁拍了拍,激起小团云雾。
……
糟了,放任他和三祝仇钦玩多了,这姿势好像狗。
“我去外面。”韩景补充上未说完的话。
刚转身除去拦路的阵法,破空声便尖啸在耳旁,锥着毒刺的锁链钻向他肩膀,像要将他整个人穿钉再钩回一般,裹上了巨力袭来。
韩景身形一闪便将锁链在小臂绕紧,怒目看向萧易,正想猛力一扯叫蚀心反噬,给他些教训,却见他脸上沾了血色,当即一愣,连带手上动作也松了开。
萧易眼睛大睁着,无神,看不清东西一般发直,僵了片刻才快速用手在脸上一抹,将鼻血涂了满颊,目光正费力聚焦。
“师兄……师兄你没事吧?我只是想叫蚀心绕在身前拦住你,方才、方才突然黑了一下,我没控制住、我不是……”
他话说得无比急切,慌张中鼻血还在往外淌,将下半张脸都晕红。
韩景哪还能走得开,瞬移回去掐起他手腕就将灵力往他经脉灌,神识再次探进丹田,终于在元婴平静的表象中,深挖出不对之处。
萧易如今修为已达元婴中期,同时修习二师姐与三师姐所传的两套功法,使得他元婴中承载的浓厚灵力要远超寻常同阶修士,并且因着要操纵尸傀,三师姐还想法子叫他吸收血气,修炼出了能替代魔婴的东西,千丝万缕的红黑线条紧密缠绕在元婴外层,同韩景的阵念相似,对元婴来讲,保护与束缚之用并存。
而此刻,红黑茧房之中却透出元婴时明时暗的金光。韩景也是从元婴期过来的,知道这代表他体内灵力已经无法自然调控,甚至是元婴超负荷运转、即将崩裂的前兆,放任下去必定会元气大伤。
“师兄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我不小心才……”
“我没事,闭嘴。”
解厄闪现在两人之间,韩景小心翼翼用灵力去剥那茧房,丝丝渗透进去稳住元婴。元婴还在本能地护卫自身,排斥外来者,红黑细丝向内挤去,刀刃般割在侵入的灵力上,但奈何修为差距太大,如何斩也转不断,只能任由混着黑白交掺的灵力被压入元婴,起了一轮小小的八卦阵,六爻自上浮起。
韩景没有存储相应的丹药,只能用类似于将血管揪出来打个结止血的笨办法,靠六爻阵道稳定住他的情况,好在这对他来讲并不难,但对萧易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六爻在体内变卦,萧易弓着身子抖了一阵才记起来呼吸。被强行改变命数的滋味,落在人身上绝不好受,就算他不会痛,身体反馈的其他感觉也能海啸般将他淹个透彻。
韩景完成“疗愈”,垂眸看向被自己抓起、指甲抠进肉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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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手,神情复杂。
是啊,不会痛。
元婴被糟蹋成这样,会痛的话早受不住去找大师兄求治了,而萧易却只是说头晕,没当回事儿似的依旧跟着他两个师兄瞎闹,等到快挺不住了才来找自己,却是为了把伤病做成讨价还价的筹码。
这人真是幼稚透了,十年过去,浅薄性子一点不见长进。
等有一日,自己把自己玩死才好。
这么想着,韩景心中又聚起一股火,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把掐着的手腕向下一放。
“好好休息,别出去乱跑,过后自行去向大师兄讨药。”
“师兄我错了!我并非有意,我领罚好吗!”萧易上一刻还蜷着背,见他要走就急忙弹起,在榻上跪直了身,两手揪住他衣袖向上攀着,一肚子的话不知捡了哪句说。
韩景不觉得他这么道歉是意识到了底层问题。
估计在他眼中,自己生气应该只是因为本该稀松平常的打闹,他却没控制好力度,险些伤到自己,他也知道这是大不敬。
袖子还被拽着,一会儿的功夫,萧易就已经一手抓住他衣襟,一手按在肩膀上,牢牢固定住他,似乎生怕他瞬移离开。
“师兄,我以后绝不会再犯,是打是骂全凭你说,你能不能,别生我气了?”
总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儿,韩景看他那惨兮兮的模样,又不争气地心软起来,可转念一想,他如今的浅薄性子十有八九是自己给惯的,若秉着这个性子进到修真界中,怕是得被明枪暗箭捅成马蜂窝,于是冷下脸,想着起码得将话说开,那样对谁都好。
可惜,就一霎的神色放柔,也被萧易捕捉进了眼里。
“师兄你不走了?”他脸上瞬间带了喜色。
“我何时说过不走。”韩景莫名心虚,目光闪躲,为了补救冷道。
“师兄你也没生气?”
“我何时说……你想干什么!?下去、下去!!!”
萧易两腿一弹,便就着抓他的姿势扑过来,盘着他腰背,将整个人的重量挂在他身上,“你要走也得带我一块儿走。”
“你、你多大了!还在这样耍无赖!!你成何体统!?你、你……”
涎皮赖脸!得寸进尺!!真是闹起来就没有轻重!!
韩景又惊又气,脑子发懵,“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恨不能一脚把他踹开,手从背后抓着他衣裳向外猛扯着。
“师兄轻点,我的元婴才刚被你用功法打了一通。”萧易死命扒着他的背,两人就这么以诡异的姿势缠斗,毫无美感可言。
“我何时打你了!休要颠倒是非!”韩景又一次被他厚颜无耻的技术给惊艳,“你再这般混账,白骨居今后也别来了!”
“我身上可难受了,师兄也不留我休息,真是不负责任。”萧易似从他怒气冲冲的样子里得了趣,或本来就是故意气他的,越说嘴角就越压不住。
“泼皮无赖!”韩景看他在笑,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猛力一扯就将他甩在了软榻上。
一番撕打后,韩景额前已经垂下来几缕黑发,白袍更是惨不忍睹,皱得全是褶子。他嫌恶地打量自己一圈,只觉眼前发黑,拼命劝着自己萧易还不懂事,和孩子好好说,别动手揍他。
攥着拳头缓着缓着,袖子又被拽了住。
“师兄身上的竹香好闻,我闻着香气才能睡下啊,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赶我走也不急在……”萧易凑过来。
不行,忍不住要动手了……
萧易这边还正劝着,一袭白袍就蒙在了脑袋上,把清冽的香气都围在一方白帐中。
肌肤残留在上的暖意未褪,萧易怕将那暖意抖散,小心掀开后,才发现竟真是师兄的外袍。
“竹香,这上面也有。”韩景趁他发愣,没再回头,将门摔了上。
萧易只记得他穿了套墨绿的无袖紧身里衣。
51.一瞬此间
“你们俩给我滚出去!”
韩景刚长途跋涉过万里,想到洞府中寻二师姐,就听远处那瑰丽不似人间景的仙都中爆发一声排山倒海的怒喝,两个黑点自其中飞烁出来,越飞越近、越飞越大,最终足扩散到十丈大小。
狗腥气汇入鼻息,韩景无奈侧身让开,用灵力操纵着黑点减速,悬停在空中。
“诶?师弟!你来做什么!”三祝晒日光浴似的蜷着腿,在见到韩景前,一点没有想停住身形的意思,好像被二师姐打飞出去是什么很好玩儿的娱乐项目一样。
“我来找师姐。怎么只有你和仇师兄,小易不在吗?”韩景顿了一下,“还是他被打到别的方向了?”
引擎似的嗡鸣声响起,韩景侧目望去,就见仇钦在冲他呲牙。
“?”
“不提那人!师弟你没看见吗?他见利忘义,把我们给挂在树上,自己跑你窝里睡觉,还用分身把我的零食全炼成了尸傀!如此鼠辈,不配与我们同行!”三祝愤慨。
还没和好啊……
怪不得他俩潜进二师姐洞府轻而易举就被发现了,原来是少了萧易出谋划策。
韩景看着三人小队里缺了一个,心中还有些不是滋味,想着得找个时间做做他们仨的思想工作,给小易找回玩伴才好。
“你刚说你来找二师妹?”三祝才反应过来,不翻肚皮了,一个轱辘站起。
“嗯。”
三祝眼珠子一转,“你来找她,她指定让你进。到时候你把防御阵法的缝儿开大点,我俩趁势挤进去。”
“这,不好吧。”
而且绝对会被当场捉赃。
“你放心,我俩分头跑,她一时半会儿抓不到,抓到了我俩也不供出你来,我们可不像那个姓萧的……”三祝又开始细数萧易的十宗罪。
呃,不用他们供认,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吧。而且,即使是玩闹,带他们擅闯师姐洞府也过于无礼。
“不行。”韩景坚定道。
“师弟你行行好,我都知道那东西藏在哪里了……”三祝哭丧着脸,正说着话,忽然贼头鼠脑地凑近,“事成之后,分你好处。”
“什么东西?”
他煞有其事地左右瞄上两眼,“二师姐的族谱。”
“啊?”韩景不解,“你偷族谱做什么?”
“搜集罪证,好威胁她啊。”三祝理所当然道。
“罪证?”
“你不知道吧,我偷偷给你说。”三祝的爪子扒到了嘴筒子旁边,悄声道,“二师妹最喜欢在外拈花惹草,她的宗族可大了。欠的风流债多,她就总从画里偷偷拿资源出去,养着老相好还有她那些小辈,大师兄因为这件事骂过她好几回。
只要我能偷到她的族谱,威胁她要将族谱交给大师兄的话,桀桀桀……”
韩景被他得意的笑声尬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动声色地离远了些,哄道:“师兄好算计。不过你想威胁她什么?”
“当然是教我解开嘴套的术法。”他指甲狠狠划拉过套在嘴上的黑铁罩子,表情逐渐阴毒,“我还要她每天给我加餐,直到吃撑为止,她建在世界各地的粮仓钥匙也都要给我,到时我就不用吃三师姐炼傀剩下的边角料,想吃哪个吃哪个,也不用每次出门都到处找土特产讨好她,桀桀桀桀……”
三祝还在阐述自己的宏图远志,畅享美好未来,根本停不下嘴。
韩景听得直想扶额。
哇,还真是个邪恶的计划。
许是看他兴致不高,三祝将话头一转,爪子拍上他的肩,“放心,好处少不了你的!跟我混,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汤喝——对吧仇钦!”
“我不入伙。”韩景拒绝,顺便用灵力垫在硕大的狗爪上,免得叫他划破衣服。
“为什么啊?”三祝不乐意。
“因为不合规矩。”
“哪来那么多规不规矩的,你就是不想跟我们玩!”他语气逐渐愤慨,很不满韩景这个“宠物”的作为,“你这人真没意思,越长大越没意思!也就练的功法新鲜、能活得久一点,早知道你生性无趣,我才不会捡你回来……”
又开始了,他每次不被搭理破防后,对三师姐仇钦萧易都是这么念叨的。
韩景封住听力不闻不问,继续向二师姐洞府赶去,后面有两条尾巴鬼鬼祟祟跟上来,他也当作不知道。
他从前以为二师姐建在白骨居外的那座小仙都已是贝阙珠宫,其奢华程度远在无量仙域多数巨型城池的内城之上,但前些年来了一回二师姐的洞府才明白,小仙都还是建得保守了。
那是典型的揽月宗风格,韩景只在记述修真界史的图册上看到过。当时观摩立体虚影时,还觉描画得太过夸张繁冗,待前些年亲眼得见,才知那图册真是纪实体裁。
城墙高逾百丈,刻满繁复纹路,方寸之间便有浮世百景。韩景向二师姐递过消息后,便老实在城外等候,静观尸傀来往,竟觉诡异的热闹。
“韩……”
城外阵法一开,二师姐的招呼还没打完,就见两道黑影一前一后利矢般刺了进去,几乎是霎时,尸傀接到信号,铺天盖地地便追随两狗而去,可奈何三祝跑得快,仇钦会隐身,放风筝一般,再多的尸傀也被唬成了无头苍蝇,当即在城中搅出了不小的动乱。
“三师妹给的这东西,一到关键时候就不好使。”二师姐看他俩撒欢看得咬牙切齿,又派了分身去追,自己一把将韩景拽过,白光一闪,就瞬移到了悬浮在城中央云层中的某处宫殿。
一歇下脚就有尸傀团团围过来,扇扇子的扇扇子,铺软垫的铺软垫——虽然俩人走路都脚不沾地,而且修士不会怕热,更不需要扇风。
在韩景来看,这煌煌殿堂中唯有琴瑟和鸣声不给人填扰。两列尸傀抬着仪仗便过来,韩景连忙向旁闪去,引得二师姐发笑望来,“躲什么?没见过这架势?你不还当过少城主吗?”
“我做少主仅有几年时间,且以在洞府中修行为主,即使出行,也只是经由传送阵往来各城宴会,倒真没享受过师姐的待遇。”韩景坦然道。
“你倒清廉。不过该享福时就得享啊,保不齐哪天就死了呢。”二师姐同他调笑,在众尸傀侍奉下走完不过百步的路程,走进一处蒸晕着白气的殿堂中,隔着中间一口大锅与他对坐。
韩景向锅中一望,只见太极两仪般的汤底红白分明,中间用块金属挡板隔开,汤中还浮着品目繁多的食材。
“火锅。早就说请你吃,一直都没吃上。今天正好你来找我谈事儿,咱俩搓一顿。”二师姐解释着,长筷子就已经往辣锅里伸,“诶你吃小料吗?”
“师姐,我此行是想请教此界法则一事。我们曾经约定过。”韩景在她期待的目光中,象征性动筷,胡乱夹了两样没见过的食材。
“哦,我记得,那时候你刚进来画中嘛,还是个小娃。我看两句话说下来,给你魂儿都快吓飞了,就想留到你多见些事儿后再说。”二师姐吃得倒欢,将世界法则说出了家长里短的感觉,“我倒没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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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十年过去,你就修炼到了尊者境大圆满。也行,二十五六,是懂事的年纪了。”
“尊者境过后,便是寻道境,你得去领悟自己的道法。关于此界法则,我会挑拣着你能听的告诉你,但你知晓后,今后领悟道法的方向,肯定会受到影响,师姐再最后问一次,你确定要听?”
“望师姐赐教。”
“你说,像我这种斩天境、不对,就说外面那些归墟境的修士吧,你说他们不借助传送阵,把整个仙域走个遍,需要多长时间?”她把筷子一撂。
“一日?”韩景猜道。
连福寿城主那种证道境修士从福寿城赶至竟遥城,借助大型传送阵都需要两个时辰,归墟境即使是此界的最高修为,修士若要将无垠仙域完整走遍,一日也足够快了。
“哪用那么久。”二师姐一挥手,去扒拉油碟里的丸子,“一瞬就够。”
韩景沉默。他虽然猜错,可“一瞬”这个时间度量,却也在他可接受的认知范围内。
“那两个仙域呢?”二师姐又问。
“比一瞬久一些?”
她晃晃筷子,“不久。还是一瞬。”
“你再猜,归墟境修士走遍一百零八仙域、游历人界兽界魔界,需要多久。”
韩景沉默了。
二师姐的问法,叫这个问题的答案呼之欲出,但韩景却没有胆量将它说出口。
“若无仙域间的屏障阻拦,依旧是一瞬。”二师姐替他道。
“这有何意义?”韩景捕捉到了这个答案的诡异之处,凝重问道。
“意义可大了去了。”二师姐囫囵咽下一大口肉,伸着筷子点他吃饭,继续道:“千万里只在方寸,视世界中的距离如无物,刹那即能阅遍此间,这说明归墟境的修士,本该凌驾于世界之上啊。”
“你的意思是,归墟境的修为,早已超过自上界飞升的最低修为,是世界法则在强行将修士们留在此界?”
韩景很容易便猜出归墟境修士与世界处在同一层级意味着什么,因为于上界来讲的各方小世界中,便存在着这一情况。
上界中,超越小世界法则所限定的最高修为的修士——尤其是封命境之上的修为——进到相应小世界中时,他们的力量,是可以直接与小世界的法则叫板的。
“不是留,是困。”二师姐说。
韩景又觉得一股冷意丝丝爬满背脊,忍不住仰头去看高悬的苍穹,却只看到金碧璀璨的穹顶。
“这是好事。”二师姐又冒出一句。
韩景疑惑看她。
“这说明我们凭借数亿年的演化,已经能做到在避开世界法则限制的情况下,达到超越此界本能承受的修为,”她说着,将筷子尖向上指了指,叫韩景又抬头看去,“这说明,我们中的一些,和他们是一样的。”
那一刻,天不再是天。韩景似乎从中看见了与上界相同的无数仙域,群峰角力,各显峥嵘,偶尔伸下一只大手,便能叫上界位处巅峰的修士,囿于规则,深陷泥沼。
韩景陷入静默。
“是一样的,然后呢?”二师姐将问题抛给他。
“那就有资格反抗……”
“师姐!师姐!”
两声叫喊从殿外传来,如冷水泼入沸油一般,顷刻便将几近凝固的氛围炸空。
萧易手握一枚玉牌,快步走了进来。
韩景定睛一瞧,就在那玉牌化出的虚影,砖头般的册子扉页,读出了四个大字:
宁氏族谱。
52.离巢
“师兄?你也在!”
萧易见到他,下意识将手中玉牌向身后藏去,但发觉两人都已看见他持有何物后,也就放弃遮掩了。
“师姐怎么涮火锅都不叫我,单给师兄开小灶?”
他假装自然地走过来,一掀衣摆,大咧咧坐在了韩景身旁,支起筷子就朝他碟里夹,“一碟子的菜都凉了,师兄怎么还不吃?莫不是专给我晾的?”
韩景对他夺食的行为略有嫌弃,不过没去管,毕竟萧易身上叫他不满的东西还多着呢,他早就学会了如何让自己哑火。
“师兄下次多放点醋呗,我喜欢吃醋碟。”几口将碟子里的菜品席卷一空后,萧易腆着脸评价。
“你又作什么妖?”二师姐显然也注意到自家族谱被他拿在了手上,从方才起,就用审视的目光将他打量了个遍,明显是在读心。
但韩景观她神情未变,就知她因着萧易的神魂能力强于常人,什么都没读出来,于是见他不准备坦白,便只能主动发问。
“小易,你不是来寻二师姐解惑的吗?拿师姐的族谱,可有什么特殊用处?”事已至此,韩景只好帮着问,希望他坦白从宽。
他可知道,三祝和仇钦此番的目的就是盗取族谱,但如今,却见赃物出现在了萧易手上,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在他心中腾起。
眼看师兄师姐没一个好糊弄的,萧易终于将玉牌拿到了明面上,动作间,还鬼鬼祟祟瞄了韩景一眼,叫韩景更能肯定他没干好事。
“师姐,说起来你可得感谢我。”萧易正色道。
二师姐没接话,眼神都能将他身上剜掉块肉了,他只好自己悻悻说下去,“二师兄和仇师兄这次闯城门,就是为了把你家族谱偷走,威胁你给他解开面罩,开放零食库。
他们都偷到手了!幸好我提前察觉不对,设计给及时抢了出来。”
他说着,狗崽子得意般昂着脖子将手上玉牌晃了晃,“这不,第一时间就来归还给师姐。”
韩景脑仁发疼。
虽说是三祝有错在先,但萧易这事办得也太不仁义了,此后再劝他们和好,怕是更难了。
“不可能!”二师姐隔着圆桌,伸长胳膊就要将玉牌夺走,却被萧易向旁一躲,避开了。
“师姐,你的族谱我都看过一遍了,你要是不给些封口费就拿回去,我怕自己哪天在大师兄面前说漏嘴。”萧易那股气人又做作的阴阳劲儿一上来,直看得韩景都忍不住冒火。
拿着从三祝手里抢回来的族谱,来威胁二师姐给封口费,这小子他是打算两边都得罪啊。
韩景暗地里使了个眼色,警告他适可而止,可谁知萧易的手却在桌下拍了拍,示意他稍安勿躁。
“呵。”二师姐冷哼一声,直起身俯视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我早就在存放族谱的殿外步下了天罗地网,他们两个绝对进不去,不可能将族谱偷出!”
“这族谱就是我从他们手上冒险抢回来的!”萧易理不直气也壮,“二师兄修为高,仇师兄会隐身,他俩合起伙来什么地方进不去!
师姐,你是不是想说我手上这本族谱是假的,好骗我自证,自甘把族谱交给你?你怎么连小孩子都骗!”
萧易倒打一耙且往自己头上扣帽子,占据道德高地。
“你个小崽子还敢质疑我??”二师姐眼睛都瞪圆了,不过在萧易的挑动下,她还是对族谱失窃的真实性产生了一丝疑虑,“好,今天师姐就让你们瞧瞧,什么叫顶级防盗!”
粉光一闪,三人便出现在了一处悬崖前,千丈瀑布如同白练自九天飘坠,方一靠近便有丝丝凉意沁人心脾。
“三祝怕水,”二师姐立于青石之上,斜眼睨着萧易,“单说这条瀑布,他就不可能过得去!”
她两手结印,瀑布重如雷鸣的锤地声乍然停歇,水流逆空直上,露出隐没其后长宽百丈的朱红大门。
驰骋四周的山峦中顿时爆发异动,上千尸傀黑影瞬移而来,二师姐用术法破除禁制,他们便合力接上,推开那道大门。
韩景正等着看门后藏匿玉牌之地究竟何其华贵,就见朱红大门敞开后,又露出了一道朱红大门。
而这样的大门,足足有十三道。
韩景知道为什么二师姐见三祝仇钦闯进来只是嫌烦,却先行接待自己,而不是着急将他们赶出去的原因了。
“……师姐,若族谱类属绝密,也可以不将其做成实体吧?凭修士的记忆力记不住吗?”
“这上哪记去?”二师姐奇怪望他,“哎呀你岁数小,不能感同身受。像这种事,关系的远近亲疏都得记得分毫不差。
有的老朋友都几万年没见,一见面就开始哭哭唧唧期期艾艾,我是真想不起当时跟他相处都说过什么干过什么——人太多,事儿还相似,都记混了。
而且那些不知道隔了几百代的小辈……哎,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
韩景:“师姐真是……博爱。”
师姐朝他撩了撩头发,“是吗?你提醒我了,我打算过两年写本自传,就讲世间大爱。”
韩景:“……很高明的立意,哈哈。”
虽然千娇百宠后记不得宠了谁十分夸张,但一想到二师姐那么多分身,竟也觉得合理。
有了二师姐从旁辅助,尸傀开门的速度越来越快,每打开一道,韩景三人便向山体中深入五十丈,自然光亮逐渐消失,只余下铺满了洞穴的荧石暖光。
终于在第十三道大门打开后,一线白芒骤然自缝隙劈出,金石软玉温香,便随着大门的开启缓缓呈现。
而此刻殿内中心处,在缕缕粉光环绕下,正悬放着一枚与萧易所持相同模样的白色玉牌,正是二师姐的族谱。
“怎么会!”萧易一路上都在旁沉默,见状适时发出一声低呼,“师姐,你快来看我这枚玉牌!如果族谱没有被盗,那我这枚玉牌是如何来的?”
他拿着玉牌凑近,立定在二师姐身后,待她转身,便双手呈给她。
“很久之前,我叫三祝帮我寻人时,他见过一次我的族谱。”二师姐将玉牌接过,却没有向其中注入灵力凝实族谱虚影,一探真假,“这玉牌好仿,凭他见过的样子,随便雕一雕,再往上加个障眼法,肉眼就看不出差别。”
“师姐是说,他们根本没有窃出的玉牌,我拿到的是假的?”萧易瞳孔骤缩,不敢置信地望向手中玉牌。
韩景轻咳一声,希望能引起萧易的注意,好帮他找补,从中调和,但两人都没理会他。
二师姐的目光在萧易脸上停留一阵,挑眉道:“他们可想不出这鬼点子。”
咔嚓。
玉牌被捏碎,她将手向侧一伸,便见大殿中心的玉牌处,空无一物的透明空间竟挣扎着扭动起来,她手指一紧,一个身影便毫无征兆地从玉牌旁向他们摔落,跌在地上滚了几滚,他无处安放的四肢才带着身子站起,低着脑袋,假装很忙地向后退去。
正是仇钦。
韩景轻叹口气。
他从萧易鼓动着二师姐去亲自查探族谱有无遭窃时,便猜出这小子安的什么心思。
怕是三祝和仇钦在偷不到族谱,狼狈返程的路上遇见了萧易,萧易就顺势给他们出了个主意,既然作案团伙打不开门,那就先做个假族谱,骗二师姐自己开门,而后仇钦随他们潜入敌军腹地,萧易再吸引师姐的注意力,叫他将真族谱顺利偷到手,三祝在外接应,只要仇钦能将族谱递出,他就能瞬间跑没影,于是计划完美完成,二师姐只能受他们威胁,乖乖交出灵石。
不得不说,萧易的计划还是有可行性的,但可惜用作实操的对象不对,连韩景都能分辨出其目的,更遑论二师姐这种人精了。
“画三祝,给我滚出来!”她知道三祝肯定在不远处等着接应,于是喊了几嗓子,想叫他老实认错,但仍没见到他狗影。
“我数到三!”
“一——!”
黑光一闪,三祝狂摇着尾巴俯身下拜,模样极尽谄媚,“师姐,唤小狗何事呀。”
据韩景所知,三祝一旦闯祸就是这个死样,化成兽形指望能唤起一丝人狗之情。
“你说什么事、你说什么事!”二师姐赏了他两个脑瓜崩,“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们,你们还想着算计我?什么时候才能像韩景一样,叫我省点心!?”
“一个大白眼狼!”她恶狠狠瞪了三祝一眼,三祝龇牙咧嘴地笑着,被她瞪得眼睛眯了几下。
“错了,错了师姐……”他抬着一只狗爪扒拉空气,像是想将二师姐的火扑下去。
“两个小白眼狼!”二师姐把他认错的话一律视为狗屁,理都没理,转目去瞪萧易跟仇钦。
二师姐倒没真生气,这种程度的算计对她来说根本不痛不痒,甚至有些好笑。
她训完两句话,提起故意缩小卖可怜的三祝就要给他扔到外面。
“呵,白眼狼?”
一声嗤笑突然传出,韩景扭头看去,就见萧易阴沉着脸色,像有什么深仇大恨般望着二师姐。
“好吃好喝?我说我要了吗?”
“……?”韩景听得心头一震。
这小子忽然发什么疯!?
二师姐定住脚步,缓缓回身望他,眯着眼将手中三祝一扔,听他说下去。
“你传我‘万象化影’,从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只是一味逼我修炼,除了不得不休眠时,每日都不得闲,稍停一刻就要说我不知感恩,不懂珍惜机会,这机会我说要了吗!都是你强加于我的!”
“小易!”韩景急声叫道,上前便要拦他,却被二师姐止了住。
“我今年十六了,师兄像我这个年纪,已能独自在外闯荡!”萧易向韩景一指,“可我呢?新生后这十年来,我有六成时间在苦修,三成时间都在休眠。
你知道我挺到七窍流血都不愿休眠,是为什么吗?你知道睡下去,只剩下一片黑暗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吗?我已经睡过十年了,我不想再睡了!
你猜,我余下一成在做什么?”
他越说下去就越是激动,情绪已在今日之事中决堤,浑然失了智,根本没想去控制自己说什么,誓要将这些年的委屈一股脑倒出。
二师姐不语,平日里贪好玩乐的模样被收住,冷目望他,也不知一双漠然的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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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后,藏的是气愤还是心寒。
“我在讨好你们啊。”萧易说。
“你们有谁不是身居高位,实力强悍,随手一招便能引得八方震动,只有我,身无长物,甚至出身俗世、连俗世都要弃我!
我但凡惹你们不快,就是被孤立、死无葬身之地!成日地想着法子讨人喜欢博人关注,小事上你们懒得管我,大事上我连自己选择的权力都没有,我就像个木偶一样任你们抛来抛去肆意摆弄!”
“小易!”
韩景顾不得师姐相拦了,当即扯起萧易就要带他走,“是谁救你重生、是谁教你修仙?你如此不知事,叫师兄师姐何其寒心!跟我回白骨居,面壁一年思过!”
萧易甩开他,“师兄只知道督促我修炼,何尝问过我真正想要什么!?”
“你……就是这样想我们的?”三祝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你和我们玩儿,不是真心的……!?”
“说得好!让他继续说!”二师姐脸色完全冷下,赌气道。
“我连修真界都没待过几日,我连退路都没有。我此次帮师兄们偷族谱,就是想换得几日外出的资格!
我可真是好奇,为什么如何求,师姐不许我外出历练啊?修炼任务就繁重至此吗?
师姐是觉得我无权无势,拴紧在身边好操控?还是因为自己出不去,所以妒忌别人出去……”
“闭嘴!”
韩景没遭受萧易的重点扫射,此时脑子还算清醒,知道他再说下去就是揭二师姐伤疤,急忙一掌落在他胸前,将他打得后退数步,叫他将话给咽下。
二师姐的修为,是斩天境。
外界的天道,是不容斩天境修士存活的。她从来只敢放分身出去,本体在画中已不知困了多少年,她的本体但凡敢踏出画中一步,进到大世界里,天道法则就会即刻将她泯灭,没有丝毫生还的几率。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今世上,斩天境修士,只余下了她孤身一人。
“好、好啊。”
为时已晚,萧易的话已全部落入二师姐耳中,她气得徐徐踱步上前,“你想出去?”
一只小舟浮现在她身前,迅速涨大后直往前一甩。
“滚。现在就滚出去!”
萧易眼眶发红,抬手一招渡舟,便带着它疾速向外瞬移而去,掀起层层音爆。
“小易!”
“渡舟上的印记只能作一次牵引!你敢出去,就别回来了!”二师姐没成想他真敢走,或许感觉如何说萧易也还是个毛头小子,青春期火气旺很正常,于是提着嗓子半威胁道,指望他能自己迷途知返。
可萧易丝毫不理,几个瞬移后就不见了身影。
“师姐,小易他年纪轻不懂事,口无遮拦,你别同他置气,等他冷静后,会来主动请罚……”
韩景一面劝着,一面感知着萧易决然地越走越远,越飞越上,心里止不住发慌,话到最后也劝不下去了,掷下一句“我去带他回来”,急忙瞬移跟去。
“让他走!”二师姐咬牙喊道,粉光一闪便消失在原地,“我就当没收过这个徒弟!”
完了。
韩景硬着头皮继续追去。
“小易、小易!停下!”
他俩修为差得多,韩景几息时间便追上了他。这速度已足够快,可他却见一轮法阵已然在高空成形,渡舟前段没在其中,巨大的吸力只消瞬息便会将渡舟与其上的萧易一同吞没。
……不是啊,为什么在这种事情上执行力会强到没边儿啊!!
“小易!你到底、想干什么!下来!跟我回去给师姐认错!快!”
韩景拼尽全力用术法控住渡舟,想将萧易从上拽下,却发现渡舟外围竟有一层屏障起着防御作用,本是为保护舟中人所设,可如今却妨碍了韩景擒住萧易,他只能强行拉着整条渡舟,不叫萧易陷进法阵。
“我要去外面。我要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萧易不为所动。
……说的什么东西。
“……胡言乱语!”韩景怒声斥他,“你若想历练,也该征得师姐同意!师姐师兄为你传道授业,尽心养育,于你而言竟是亏待吗!?”
“师兄,你总是喜欢说教。”萧易竟笑了,神情中不含丝毫犹豫,正表明他固执己见根本听不进去话。
韩景的火噌噌往上冒,挥起拳头就在渡舟外的屏障上奋力砸了两下,想将屏障锤碎,可惜于事无补。
“你知道你此番出去意味着什么吗!?你若心中还有师兄师姐,就快些下来,师兄带你去领罚!这不是什么大错!可你一旦出去,性质就不一样了!”
萧易不语,只是望着他,去意已决。
韩景又在渡舟上狠锤几拳、拿出解厄向其上刺去,都破不开那层壁障。
眼见渡舟即将完全陷入法阵,他心中一横,将储物戒从食指摘下,抹除禁制后,奋力抛给萧易。
“接住!”
不待他说,萧易已出于本能,卷住了他的储物戒。
“你孤身在外,要多加小心,一定要好好活着!”
这是他从画中离开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53.两载
时间过去七日,没有小易的消息。
时间过去半月,没有小易的消息。
时间过去一月,仍没有小易的消息。
韩景实在耐不住性子去求了二师姐派分身跟着萧易,护着点他,帮他在渡舟上加层印记,好让他能找回家来。
二师姐说她不认识这个人。
时间过去半年,没有消息。
在三祝的屡屡骚扰下,二师姐终于忍不住道出实情。
“谁往渡舟上放印记只放一层能带人出去的啊?有病啊?不活了?我是为了吓唬他才那么说!
那上面的印记本来就能支撑渡舟能一次往返,他到现在都不回来,只能说明他自己不想回!”
“二师妹你别气了,我去把他叼回来……”三祝低声下气。
“我看谁敢!就让他死外面!”
“那是我养的人,你凭什么赶出去!”
“你非要养,我把你一块儿扔出去!”
时间过去一年,大师兄炼成一炉丹药后出关,听闻此事,没多说什么,只是问二师姐下没下惘魂咒,靠损伤神魂除去记忆,叫萧易忘记画中。
“没有。”二师姐回他,“不下惘魂咒,谅他也不敢出去乱说。”
“若真想好了,就别留隐患。”大师兄抛下一句话,又转过来问韩景,“在我闭关前,你的修为便到了尊者境大圆满,如今却不筹备突破,可是有什么顾虑?”
“突破后升至寻道境,便要去领悟自己的道法,我……尚有心结未解,胡乱寻道,怕会有损修为。”韩景说话犹犹豫豫,怕大师兄问他心结到底是什么。
以往之事盘根错节,就像巨木深扎地底虬结壮硕的根系,难理难解,于他而言,若想将修为更进一步,就只能绕开巨木。
可惜他做不到。
“也好。这些年来你修为增长迅猛,而今停滞,在尊者境沉淀几年,对你也有益处。等过些日子,做好准备了,就出去历练历练吧。”
大师兄没有追问,而是不待他迂回提出需求,便同意他外出历练,叫韩景颇为惊喜。
“我药田中有一副药材,叫破妄灵蕈,或许对你解开心结有益。
但培育此药的人力消耗极大、数量甚少,且我炼丹亦常用此药,你若能制出相应的育药阵法代替人力,我便可以利用剩余的药材,针对你的情况炼制一份丹药。”
韩景再三拜谢过后便被打发回白骨居炼阵,只剩二师姐与大师兄独处议事。
“太过心急。”大师兄望着韩景离去的背影摇摇头。
“年少被屠了城,又被自家仙域追着杀,手底下还有一群人巴巴的等着他引路,换你你也急。”二师姐三言两语就将韩景理不清心结拆分开来。
“他这十一年都处在半闭关中,只顾拔高修为,阵道修行都不顾了,更别说稳定境界。
只亏是他天赋好,经得住糟蹋,换做常人,掉境界事小,殒命事大。耗这一两年,刚好叫他多些底蕴。”
“所以你才指使他去炼阵,养你的灵蕈?”二师姐见大师兄又开始揉太阳穴,连忙解释,皮笑肉不笑,“我可没读心啊,你别又摆出这幅死样儿。”
“……我只是头疼。”大师兄没睁眼看她。
“你这头疼病多少年了,真治不好?医者难自医?”
大师兄按着头的手青筋鼓起,越收越紧,甚至隐隐发起颤来,像要将自己的头骨给生生捏碎,闭目沉默半晌,其言却避开二师姐的疑问不谈,拽回话题:“韩景的天赋不能浪费,在那之后,他必有用处。花些心思,给他安排历练地点吧。”
“能让你真心瞧得上的人,少。”二师姐将窝在一团椅装丝绸中的身子前倾,饶有趣味。
“不用铺垫了,你想问什么直接问。”
“你是不是觉得,他跟你年轻时候像啊。一个大古板一个小古板,从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们俩能聊到一块儿去。”
“你倒很久没说过我古板。”
“你怕是自己都忘了,我刚到画里的时候你有多古板,天天跟我对着干,使唤我这使唤我那,真有道祖的风范啊。
不过现在都好了,你就算顽固成那样,也被调理得越发出息了。”
二师姐一看他受憋的样子就忍不住笑,被大师兄无语白了一眼后,笑得就愈发猖狂,不过大师兄很快便将谈话拉回正轨。
“你对萧易,究竟是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承我衣钵呗。”二师姐一挑眉,“你好像一直对他有……戒心?”她斟酌一会儿,才说出这个词。
“你第一次见他那天,行为就有些反常,我还以为是被师父训了或者又派下来什么难活儿,跑我们头上撒气来了,但后来看你的样子,又不像。”
“他让我有一种……熟悉感,只是一种感觉,无从佐证。我记不起那感觉的源头,十年间经过多方调查,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存在威胁,可能是我见的人太多,与某些旧事混淆了。”大师兄神色平静,百万年纷扰却一经回忆便在脑海中缠成乱麻。
“你既还想传他衣钵,便快些召他回来,别在置气上浪费时间。”他提醒。
“你以为我不想?”二师姐一摊手,“我宁不归平日里虽恣行无忌,但也不至于真找个小娃的麻烦。主要是他自己不愿意啊,这不就张罗着跑出去了。
这小娃心气高,又敏感——要我说,你那戒心纯属多余,他虽然有时还挺会装模作样,但最大的毛病就是压不住事儿,之前一受刺激,什么好的烂的全抖出来了。放到外面历练两年,磨磨性子吧。”
萧易走后第二年,三师姐终于发现画中少了个人。
起因是三祝把一直缺货的材料送到了,她想将蚀心收回去锻高品阶,却发现里里外外都找不着萧易,当即敲锣打鼓地去了三祝狗窝。
三祝正抖着耳环给仇钦分发赃物,三师姐便一把掀掉覆面,伸长了指甲就往他嗓子眼里掏,三祝说什么她都不信,追得三祝天上地下全跑了一遍,鬼哭狼嚎地滚来二师姐洞府外咚咚咚拍门求她辨忠奸。
等韩景从大师兄的蘑菇地里闻听异响,风风火火赶到时,三人间的辩论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
“两年前就走了?你骗谁!肯定是你给吃了!我都没舍得杀,你凭什么吃他!”三师姐橙灿灿的眼睛瞪得能吞进去一个小孩。
“真走了、他自己走的!不信你问二师姐!”三祝就差击鼓鸣冤了,不住地将二师姐往前推。
“三妹,真的,两年前就走了。”二师姐被他晃来晃去险些晕狗。
“骗我!我放死尸到他洞府提供血气,助他修炼。死尸一直在消耗,他不可能两年前就走了!”三师姐愤然。
“内个……”三祝不晃了,面对二师姐甩过来的视线,弱弱探出半个脑袋,“是我吃的……”
三师姐大怒,飞身上来就要打他,“我说你怎么从没跟我提这档子事!原来是为了中饱私囊!”
“三师姐饶命!师姐饶命!”三祝骨头一软就给三师姐趴了下,抱着脑袋闭上眼视死如归地等着挨揍,可出乎意料地,三师姐的拳头并没有落到他身上。
“萧易,为什么走。蚀心呢,留下了吗。”三师姐也不指望他了,直瞪着眼询问二师姐。
“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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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架就跑出去了,青春期的孩子嘛,离家出走很正常……”
二师姐过来拍拍她胳膊,她却将眼睛瞪得更远了,炭黑脸上的褶皱全部堆到额头,“蚀心是不是被他带走了!?”
“呃,对……”
“我去杀了他。”
“哎哎哎!!”
一只渡舟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在她面前撑开,三师姐往上一跃乘着渡舟就往高处飞。
韩景都忘了自己手上还掐着丛蘑菇,急忙一个闪身上去挡在了渡舟前。
“师姐、师姐三思!”
“蚀心还小,萧易竟敢把它带出去!”三师姐到底没想创他,转了个弯继续向上飞。
“三妹,听话!这对蚀心来讲也是场历练不是?”二师姐一嗓子把她喊得停了下来,赶紧站到韩景身旁,成鼎立之势拦住她。
“我那些刀叉剑戟,也都跟他出去了?在外流浪两年?”
三师姐又问这一句,韩景跟二师姐互相看看,眼神都换烂了也没人敢答她。
“怎么会流浪呢。”二师姐看韩景实在不争气,只能又装作无事发生地笑道,“它们只是,呃,暂时换了个家……酒店,对,它们住的酒店、诶诶三妹!!”
“两年带兵不回,他是要叛!我去杀了他。”三师姐一个瞬移轻松避开二人,转眼就开了法阵。
“三妹、三妹你想想,你收了那么多传人,现在可只有这一个活着了,你把他弄死、你一身本事教给谁啊!”二师姐完全站在她的角度,急切又真诚,好像那些传人不是三师姐自己弄死的一样。
“他这两年修练我的功法了?”
“内个,你怎么知道没练……!”
“我去杀……”
“师姐!”
她俩正撕扭得热火朝天,韩景忽然在舟前单膝一跪,双手向前一推,高声道:“不必劳烦师姐费心,我请愿外出将萧易寻回。
萧易没有任何不轨之心,只是一时气盛,行差踏错,师姐交由他照顾的法宝他也极为爱护,如今定完好无缺。待他回到画中,师姐再视情节轻重,判他该当何罚,可好?”
三师姐见他相拦,额头上纹路一皱似要说些什么,却被二师姐哄散玩闹的小孩一般,招手止住。
“你去寻他?”二师姐问。
“是。在外两年,他心智定要强过当初,也该知礼数明是非,只等有机会,能给师姐师兄为那时的胡言赔罪。”韩景转而拜她。
二师姐沉默半晌,就在韩景以为,这次寻回萧易的请求也和之前数次一样希望渺茫之时,她竟带着三师姐下了渡舟,虽脸色略有些别扭,还是道:“船都放出来了,你愿意出去就出去吧,刚好历练一次,为晋升寻道境打基础。”
韩景连忙道谢,问询师姐们有无其他要求有无要求,三师姐说一定要保护好她的法器们,二师姐憋了半天,才说出句不相干的话。
“你手上的破妄灵蕈留下,哪有人拿着朵蘑菇请愿的?都快被捏爆了。这玩意可稀罕,浪费一株,大师兄念叨死你。”
韩景低头一瞧,才发现自己刚才太过紧张,把灵蕈软玉似的白茎给硬生生磨掉了一层皮,还沾了些汁液在手上,羞赧间将灵蕈奉给师姐,静待片刻,见师姐再没有何事需要交代后,便乘舟欲走,却听得下方传来一声高呼。
“你告诉萧易!”三祝双爪笼在嘴筒子上,“我和仇钦等他回来,再创辉煌!”
二师姐啧他。
在渡舟即将融入法阵、破出画中的前一刻,一道传音扑入韩景脑海。
是二师姐。
“他在朔戎宗,墨阳仙域,清平城。”
54.舵主何人
朔戎宗地处人界极北,与魔界毗邻,同南方的天衢宗间隔数十仙域遥望。其内血气浓重,摧人心智,又是人魔两界往来的必经之所,鱼龙混杂,纲纪废弛,以致修士多尚武好战,暴戾恣睢。暗赭土壤中,三步一残剑,五步一白骨,因终年受血肉沃灌,纵目望去,赤地千里,连新生野草都挂着污油般的红黑汁液。
直属朔戎宗麾下的仙域,共有四座,承影、墨阳、赤霄、却邪。墨阳承影两脉中的制度,相较于其余二者要温和的多,但即使如此,韩景乘渡舟初临墨阳仙域时,还是与他刚进入俗世时一样,紧锁着眉在身外化出一道灵力屏障,将所有气息阻隔在外。
他在破出画中后已将黑铜面具戴上,那面具造型狰狞,线条刚硬,通体并无孔洞,叫人只能通过神识观察外物。
韩景神识攀上右手,那处,灵蕈压出的浆汁在刚刚沾上时,便已如白色水蛭般钻入他体内,没留给他拂拭下去的机会。
好在他对此情况甚是熟悉,毕竟一年来,他基本是住在了大师兄的药田里,少不得与灵蕈打各种交道,说白了就是快被毒出抗药性了。以他所遭受的期年荼毒所知,单是沾了些汁液倒也无妨,只是眼前偶尔会出现幻象,但头脑仍能保持清醒,只需用精神力稍加控制,便能恢复如常。
更况说得益于面具,他眼前现在一片漆黑。
“清平城。”
韩景原地静立,神识向外扑去。以他现在的修为,若神魂全力运作,神识所及范围可达千里之遥,只是这般下来,对精神力的消耗极大,非特殊情况不会使用。
横驰三百里,刀光剑影交错,屠戮夺利之事无数。他现在所处还不是墨阳仙域腹地,无有朔戎宗弟子出没,唯有各路散修以及附属门派的弟子相遇相杀,争夺灵地、法宝。屏息凝神间,一缕微弱波动静默传导,钻过刀削斧砍,细若游丝却坚韧异常,由远方延伸至韩景掐诀的食指之上。
那里本该环着一枚储物戒,如今却换成了缰绳般的细丝,由原主处牢牢系着远游的宝物。
韩景当时将储物戒扔给萧易,当然是存了些自己的心思的。怕这小子一出门就撒着欢地跑没影儿,二师姐再碍着面子不愿派分身跟他,到时候真找不回来可就坏了,韩景特意在抹去禁制方便萧易取物后,将一轮追踪阵融进了储物戒上,方便有机会外出时能顺着指示寻过去,将他给揪回画中。
此时萧易方位已现,韩景也没理由多做耽搁,掐决瞬移便向清平城方向而去。
尊者境大圆满的速度,要比当年元婴中期时快得多,不必借用传送阵法,单凭脚程便能在十几日内,跨过三成仙域。
清平城所处,已近墨阳仙域核心地带,其再往前去,便是名副其实的朔戎宗领地。朔戎弟子外出游历,抑或各门派、散修需要同朔戎宗交际时,多会在这一片地带落脚停歇,因此其城池虽仍保持了朔戎周边建筑的粗犷雄浑,却也在各路修士的影响下,多了一丝繁华精致。
韩景经过十数日路程,终于见到了一处区别于蛮荒之地的修士文明,不需追踪阵指引,便知此地一定是目标地点。
刚好不远处有激烈打斗的灵力波动传出,想来应该会死人,他便瞬移过去,等着捡些灵石,供进城缴费。
画中世界,除画中仙洞府外,其余地界若真算起来,足有两三个仙域大小。照理来讲,灵石矿脉不说极多,但总不能缺着画中人的,可怪异的是,三个仙域内,偏生没有一点矿脉的影儿,据二师姐所述,现今画中地下埋藏的灵脉,还是三师姐和三祝一条一条从大世界抢进去的,不然大师兄那些金贵的药草都没法儿活。
画中灵脉深埋地下,难以开凿,师兄师姐平日里也用不着灵石,于是韩景匆忙外出时,只能自力更生地获取这修真界通用货币。
这就苦了被他看上的人了。
灵力波动传出之地,两队人马正互砍得鲜血淋漓,左一把斩月刀右一柄断云剑,马上便要即分高下也决生死,韩景就静待其旁,不躲不闪只隐藏气息,十几个大活人,竟没一个注意到他。
韩景待得发闲,观察起这些人的招式。两队人马多是结丹修为,元婴亦有。其中占据上风的一方,所用招式大致相同,且能相互配合,攻防有序,而另一方所用功法虽也令人瞩目,但差就差在同伴之间各怀心思,互相提防,无法真正配合,所以才在这招招爆裂不容犹豫的攻势中节节败退,落得几人伤亡、实力大减的境地。
不消几息时间,败方侥幸存活的几名修士便落荒而逃,得胜者还在喘息庆幸之时,便见一面掩素具身罩白衣的修士先他们一步出现在尸体前,用灵力捞起一枚储物戒,便要抹去其上禁制。
韩景见他们看过来,动作顿了一下,面不红心不跳地略施一礼,当做是不经允许就瓜分战利品的歉意。
因遮掩着气息,修士们摸不清他修为,看他如此狂妄,才经大战元气大伤之下都不敢上前。
韩景想着只是拿五六十枚灵石,对他们应该影响不大,没有多做解释,想着速战速决掏出来灵石就把戒指归还给他们。退一步说,对他们而言,抹去储物戒上禁制也需要费些功夫,韩景此番行为就当收开锁费了。
如果他不是将自己的储物戒扔给了萧易,且匆忙出行,目前除了解厄孑然一身的话,他也许会考虑强买强卖。
但现在他不具备买卖的条件。
紧张对峙中,一声清亮的怒喝蓦然打破平静,领头的年轻男子手中青锋一挥,遮云蔽日的红黑剑雨便向他席卷而来。
“杀!!!”
闻听此令,剩余几人瞬间挺着各样法器朝他攻来。韩景问心有愧,不想跟他们动手,拿完灵石就跑又显得太过小人,只好用灵力加厚身周的壁障,在五光十色的术法光球中安静等他们打累了自行歇下。
谁知这群人的脾气实在倔,眼看功法根本近不了他身,还是要使出全力拼个灵力枯竭,逼的韩景只得瞬移挪开,站至那为首的男子身前。
“某此番行事唐突,还望阁下勿怪。某只需六十枚灵石即可,阁下在进城后若有需要之处,可唤某相帮。”
那男子在他毫无预兆地破出重围面见自己时,早就给吓飞了魂,韩景一段话,他几乎是在疾速后退、狂烧防御符箓的过程中给听完的。
越听下去,他脚步越缓,到最后只剩下满脸的不敢置信,“道友……阁下、呃、前辈的意思是,你不会杀我们?而且,只要六十枚灵石??”
他的语气让韩景无故产生一种在乞讨的卑微感。
……下次办事儿时,不能再狮子小开口了。
“嗯。”韩景肯定了他的说法,面不改色。
男子从自己的储物袋里犹犹豫豫掏了又掏,摸出来五百枚灵石,又嫌不够,一咬牙再加了五百枚,小心翼翼装进了韩景手上的储物戒。
“请前辈笑纳……?”
……
更像乞讨了。
韩景略施一礼,谢过之后便欲继续前往清平城,那男子却指挥着其余人殓好尸体后、收好财物,急步追了上来。
“前辈、前辈可是去往清平城?”
“是。”
这附近也没有其它城池了,不去清平城还能去哪儿。
“这就巧了!我们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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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清平城!我观前辈……”男子一抚掌,开始长篇大论地把韩景从头到脚夸了个遍,简而言之就是说,看着韩景是个天下少有的好人,两人今日在此相遇甚是有缘,为最后一拐弯儿的问韩景愿不愿意与他们同行做铺垫。
韩景刚收了人家一千灵石,也不好意思一口回绝,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宗门弟子出来历练,正好碰见自己,就想着短暂拉拢自己做靠山,别再被方才那样的修士给突袭夺宝。
他想着收保护费总比乞讨好,于是爽快答应。
这一答应的让一干修士觉得他甚好相处。年轻男子为叫自己显得真诚,好攀上这条大腿,话匣子彻底打开,又是介绍自己叫姜狮,是一个名为星澜门的小门派中长老,又是说自己等人此行的目的是要救出师侄——师侄天赋奇佳,本来再隔几年就要送去朔戎宗参加试炼,结果却被奸人掳走,关押起来,养成角斗士供人观赏玩乐。
“方才那伙修士,就是囚斗场的人。他们外出寻觅能养成角斗士的目标,恰巧被我们撞上了,我气不过,就与他们杀起来,好不容易胜过,见前辈现身,还以为是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无意冒犯,还望前辈勿怪,勿怪。
他们当时来门中选取天资聪颖者,长老们本就都存有戒心,可惜师侄顽劣,趁她师父不防,竟自己逃了出去,随那些人走了,还说什么、要有出息!……哎,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追不上了,只能筹备完了,随着魂灯的指示跑过来救人。
那囚斗场的舵主修为到了元婴大圆满,而且功法着实妖邪,听闻同境界者至今无一人能胜他,连尊者境中期的修士曾与他斗过一场,最终都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也不知我这身微薄修为,能不能从他手下救师侄于水火啊,哎……”
他边叹气,眼睛边瞄着韩景,明显是看出韩景修为高深,渲染一通自己的困境后,想叫韩景应下这个人情,帮他们救出弟子。
但可惜韩景听到一半便走了神,连摆在明面上的话中话都没听出来,或者说根本没在意。
他越听越觉心慌。
少年人未经世事,煞是好骗,那名弟子能被三言两语骗去囚斗场,生死角斗供人取乐,那萧易呢?
他除了儿时,根本没遭过什么苦,师兄师姐都待他宽纵,身边从没有过不能信任之人,他有能力分辨是非曲直吗?他会不会也被人骗去角斗,一年到头不得安歇?二师姐只说他目前安全,但究竟是何处境并未说明……
韩景越想越慌,步子越来越快,恨不能现在就冲过去掀了清平城的防御阵法,掘地三尺把萧易给找出来。
一旁的姜狮已快跟不上他,额角都淌了细汗。他可不知道韩景脑子里在想什么,见韩景行为反常,也不知道是自己哪句话得罪了他,还是他不愿意帮自己等人这个忙,紧张中急忙赶上来,竖起三指,挑明了劝话。
“前辈,我以星澜门名义立誓,若您今日出手相帮,星澜门愿尊您为供奉!所有修真资源,只要您要,只要我星澜门有,星澜一门,定竭诚奉上!
那囚斗场的舵主功法不同寻常,会分身之术,实难对付,若前辈……”
白袍一转,黑铜面具瞬息凑至他身前。
韩景呼吸被无限拉长,面具之下不知是何神情,将姜狮吓得还以为自己要人头落地,转而求饶时,他才平稳下呼吸,声音隔着黑铜面具传出,有些沉闷。
“分身之术?”
“是、分身之术……”姜狮点头如捣蒜,急声应道。
“阁下可知,他唤作何名。”
姜狮浑身发颤地顿了片刻,说出两个字。
“韩易。”
55.装乖
两方修士不知内情,眼见这尊新阎王正朝萧易缓步压近,都吓破了胆,猜不准要杀要剐,乌泱泱向后退去,独留二人在眺台前。
“还在使性子?”韩景传音。
光照下,他的阴影拢来,萧易将头偏向一旁,盯着地面,气息沉滞半晌,“没有。”
……
明明就是。
“是我的错。”萧易顿了片刻,闷声道。
韩景又觉头疼。
这小子已经成熟了不少,是非曲直皆能辨清,他不可能还将萧易当成个孩童,软声细语地哄着他回去,可若将话说得太直,又会勾得小易跟他拗劲儿……
“那为何不愿跟师兄回画中?是还有挂心之事?”韩景最终还是心软,放缓了声音。
萧易身量很高,比他还要高出半个指节,几乎是在效仿着三祝的人形长。长期习武又练得宽肩劲腰,胸阔背挺,即使习惯穿着便于行动的贴身劲装,整个人正坐起来,也还是显得好大一团。
“我自己能处理好,师兄不必担心。”萧易低着头答道,拒绝更深层次的交流。
这小子犯起倔来,连看人一眼都不愿。
韩景无奈,见他只乐意赌气看地,于是两手拢了拢下摆,蹲下身子,让自己能挤进他的视野内。
小时候就总要人蹲下哄,怎么长大了还要。
“有人在觊觎绝魂垓,你不想放手。”韩景替他将话说了出来。
萧易却没能注意他说什么,在这一蹲之下,惊得身子都险些从座椅上弹起,面上的冷淡再也维持不住,一片兵荒马乱,最后不知从哪生出的怒色,不答韩景的话,却头也不回地厉声斥着身后众人:“把朔戎修士都押下去、看好了!
若在得令前,有半点消息传出绝魂垓,今日知情者皆视为同谋,当杀!”
一众修士连声称是,片刻都不敢怠慢。群龙无首,韩景又还在,朔戎弟子中无一人胆敢反抗,被老实扭送出眺台,押往地下。
韩景看他的样子,又觉好笑。
原来有了身份后,被在别人面前当成小孩哄,他会觉得丢面子啊。
“这次师兄出行匆忙,并未随身携带丹药,你伤病太重,若还想在墨阳仙域留些时日,就先从我之前给你的储物戒中取些丹药疗伤吧。”
韩景估计他至今攒了一堆伤病未治、更别提休眠,就是因为身边无可信者护法,怕被趁人之危。
但如今自己来了,情况便都已好转,还是先行治疗再做长远之计为佳。
而且,他也想套出来萧易为什么不用他的阵法,反倒要舍近求远,去寻朔戎宗阵师炼制的防御阵来护卫绝魂垓。
这话像触发了什么机关,萧易眼神闪烁,不敢看他似的,又将视线偏开,只留了一副双眉紧蹙,受尽委屈的样子给韩景,那表情放在一张玉人儿般的脸上,愈发叫人揪心。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萧易哑着嗓子问。
韩景将左手抬到他眼前,掐了个法诀,一缕细丝就环在了食指上。
细丝向萧易处延伸。他本在倾着身子和韩景交谈,此时目光微颤,随细丝移向自己,忙将一只手抬起,看见细丝拴上自己戴的储物戒,薄唇终于浮上了笑意。
韩景以为这就是哄好了。蹲在地上显得太没气势,正要起身,将他也揪起来对峙,就被萧易猛地抓住手腕。
“你去哪……师兄请便。”萧易神色一紧,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又找补着。
“乍惊乍喜。两年不见,越发不成体统了。”韩景温声怪道。
“两年了。”
萧易从他的话里挑出两个字眼儿念着,竟隐隐哽咽起来,忽将目光投过,凝视着冷硬的面具,眼中说不清是什么情愫,将韩景看得莫名心虚。
他将扼着韩景腕部的手松开,伸向他的面具,韩景也没有阻拦,解开面具上的禁制,任由他摘下。
萧易一掌扣住面具的边缘,将其拿到手中,眼神在他脸上顿了好一会儿,不知在看些什么,目光扫动的瘙痒感,反倒叫韩景不自然起来。
“怎么了……”
“为什么两年才来接我。”萧易更委屈了。
韩景也不明白他在委屈什么。两年,还不及短期闭关修炼的时间长,况且他手上有渡舟,又不是非要人接他才能回去,真想回的话自己挑个好日子,往哪个石头缝儿里一钻也就斩断尘缘了无牵挂了。
再者,韩景问他为什么两年不回他还没答呢。跑也是他自己非要跑的,现在竟转过头来就反咬一口,恶人先告状。
可面前黑衣忽地一晃,韩景毫无防备,怔愣中,肩背一紧,就被人死死按进怀里,金属的铁腥味儿带着酒液甜腻的气息撞进肺腑。
萧易的双臂还在用力收紧,将他揽得险些蹲不稳,双膝跪到地上。韩景都怀疑他是在借机报两年来的仇怨,但凡自己身子骨差点儿,这会儿肋骨怕就被他给勒碎了。
就这,萧易还有脸把头埋到他颈窝,抽抽搭搭地委屈着,若不是不见一滴泪,韩景都要考虑去哪儿买一身新外袍了。
“我以为你们都生我气,不让我回去了。”
他装模作样的抽噎中,腾出闲来说着。
韩景被勒得实在难受。又不是小孩子的骨架了,这么大个物件儿扑在他身上,单从观感来讲就极具侵略性,更别提这要将他按死、以报血海深仇的架势,能不排斥才怪。
他劺足了劲儿才挣出来,脸上表情都忍不住发狠,嘴上却说:“怎么会、小易,师兄师姐都、很想你!”
他给自己挣了一个趔趄,稳住脚步站直了身,看见萧易那嬉皮笑脸的样儿,压下去的怒火又上心头。
说他委屈吧,他又不是正经委屈,大概率是为了堵韩景的嘴,才搞出一副先发制人的热闹场面。什么事儿都知道、什么道理都明白,错照样犯,可怜也照样卖,卖着卖着可怜又要玩儿起人来。
韩景把产生这类特性的原因,归为狗养的。
“你两年不回到底是为什么、起来……算了。储物戒不用就还给师兄。”韩景把他从太师椅上骂得站起,手掌朝上向他伸过。
“师兄不想时刻知道我在哪儿吗?”
萧易说着,将牵着细丝的手指向自己扯了扯,见细丝虽连在韩景手上,却没能扯动他的手,而是随自己的动作伸长,神色略有失望。嘴上虽不舍,实则听话地摘下来戒指,并未直接交给他,而是将他手掌翻过,慢慢旋到他指上。
“不是已经找到你了?不需我来探,二师姐早已派了分身跟在你身边,她很担心你。回去好好儿跟师姐认个错。”韩景觉得别扭,收回手,自己两三下戴好,萧易答了一声“哦”。
“师兄给的储物戒,我一直小心保管着,里面东西都还在。”他说着,嘴角上翘,邀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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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韩景,一手伸向自己大敞到锁骨朝下的领口——在韩景眼中这已经是大敞了——从贴身的黑色里衣外揪出来一条长链,铃铛声闷闷传出。
“我用这个。”萧易将挂在链子上的长命锁晃了晃,底下早过了十万年大寿的三枚小铃铛碰到一起,仍能激出一阵碎响。
韩景将神识探进储物戒,扫了一圈,发现里面当真一样东西没缺,对萧易不用他阵法的怒气也消了,看他那副尾巴摇上天的得意劲儿,又觉好气又觉好笑。
……
傻狗。
给你就是让你用的。
“这长命锁,你不是长到十岁时就不戴了?”韩景问。
那长命锁本就是三祝的东西,三师姐特意做了样式,即使是如今成人的体型,戴起来也合适。
可萧易当时非说幼稚,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了戴什么长命锁,闹着把项链摘下来,不知藏到了哪儿,师兄师姐们也懒得管他。这条项链就在韩景的视野中消失了八年。
“你怎么用上它了?其他储物法宝呢?”韩景反应半晌后才察觉不对。
萧易目移,嘴角扯得更开,不说话。
“……被谁抢的?里面可有重要的物品?你可知它们现在何处?”韩景一眼就看出来他在心虚什么,抛出三连问。
“我,之前……还不熟悉环境,被一群修士联手劫杀……不过没关系,师兄的储物戒我保住了。”萧易觉得丢脸,吞吞吐吐,拐弯抹角地绕开重点,转而再次卖乖邀功。
……什么没关系?
他没关系,三师姐关系可大了。
低品阶还好,但若是天品朝上的法宝,三师姐可是样样视作亲生骨肉。分东西给他们的时候毫不手软,顶多算将孩子寄养在别人家,但东西要是落到旁人手里拿不回去,就是另一码事了。
“知道那些修士的方位吗。”韩景问。
“他们欺负我,师兄心疼了?”萧易面上一喜,不等韩景反驳就蹬鼻子上脸,将袖子向上抻抻,巴巴地将手腕凑过去,又缠着他把脉,“我身上有好多旧伤,就是在那时落下的。他们打得可凶了,以多欺少,我掉了半条命才杀出来。师兄快帮我看看严不严重。”
“我是想试着把东西找回来……呼。没事了。”韩景说到一半,第无数次跟自己和解,叹出一口气,把他手腕按下去。
“你的情况我都清楚,不必装乖卖惨,师兄不会怪罪于你。至于师姐那边,你自己去交代。”
他从两年来未被动过分毫的储物戒空间中,捞出一瓶应急的丹药,用灵力托着,交给萧易。
画中最不缺的,第二是尸体,第一是丹药。大师兄洞府外跟什么丹药自动刷新点一样,每次闲的没事儿干,去周围晃悠一圈,保准能得到大师兄炼来维持手感并且会随机掉落的大量高品丹药馈赠。
之前储物戒就在他手中时他不拿,现在由韩景将东西掏出来给他,萧易就像千辛万苦得了件宝贝,迫不及待,拨开药瓶的盖子就往嘴里倒。
“前辈!”
丹药还未入口,一声呼喊兀然传来。
韩景对这声音并不意外,正欲回望来者,手臂就被人猛力扼住。
萧易身周血气几近凝实,蛰伏在骨肉中的杀意怦然迸发,将他向后拽过,牢牢挡在自己的身影下。韩景眼前一黑,面具就被蓦然按在了他脸上。
“谁是你前辈。”
56.投机
来人正是本该在外等候的姜狮。
韩景将面具戴好,对萧易道声谢——若不是萧易提醒,他竟一时忘了在外要遮掩身份。
萧易将手攥得很紧,韩景没有强挣,而是从手背上拍拍他,示意放开,脱身走到前方。
姜狮带着一众弟子飞来,还有两名弟子殿后,与绝魂垓的守卫厮杀正酣。见韩景在眺台前站定,并不排斥来者,萧易阴沉着脸,下令叫守卫们退下,放星澜门修士进入。
一群黑点儿越飞越近,却在临近眺台百丈处便停住。韩景捕捉到姜狮面上有一瞬惊疑,四外看着,似在搜寻什么。
这一动作,已能叫韩景心中谋划基本成型。
“姜道友,可是在寻朔戎宗核心弟子?”韩景温声问道。
远处那人还在观望,原本急切的神色迅速消散,犹豫中,脚步已想向后倒去,但因尚未能辨清形势,不敢轻举妄动分毫。
“什么意思?他是来做什么的?师兄认识他?”
不待姜狮答话,萧易就先等不及问韩景道。
韩景没理他。
只是一个简单的把戏罢了,他觉得萧易应该能自己悟出此中关窍,寻求破局之法。
“什么核心弟子啊,”姜狮朗声笑起来,但僵硬的表情却骗不了人,“我等在外恭候已久,不见前辈归来,生怕前辈因我等所求身陷囹圄,那我等罪过可就大了,所以才领着自家小辈,前来援助。”
他一手向外一摊,让出星澜门弟子,又笑着拱手道:“不想前辈与绝魂垓舵主竟是旧交,大水哪儿能冲龙王庙。姜某以往唐突,还请前辈海量,勿要挂怀。
既是自家人,姜某门中师侄能得前辈指教,甚是幸事,我就,不与两位叨扰了。”
此话说罢,他便瞬移欲走。
在韩景的计划中,这人原是可用可不用的,此时姜狮想跑他便没急着去拦,不过身后的萧易却将蚀心一甩,数条锁链瞬时突出百丈,将几人狠力缚住。
他操控蚀心轻易灭杀了所有挣扎,锁链缠过之处皆是要害,尤其是颈部勒得极紧,三指宽的长链几乎要将骨肉生生挤爆,闪着黑芒的尖刺瞄着几名修士的丹田,韩景都能看见姜狮等人脸色涨紫,想脱身逃走的元婴也纷纷被尖刺逼了回去。
“自家人?”萧易本站在后方,此时缓步走上前来,“你们很熟?”
“嗯?”韩景正想劝他少造杀孽,被这没头没尾的话问得顿了下,将腹中的说教重新捋了捋,“他于大局无关,只是一个投机者,杀了他,于你现在所求毫无助益。放他们走吧,至少那些弟子是无辜者。”
“……师兄很了解他们?”萧易脸色更冷了。
他似乎……有些生气?
啊?为什么?
韩景想了好半天才想出来原因,不由会心一笑,传音道:“不需因为他们在这场赌局中没有站队你赢而不满,他们只是想借机攀上朔戎,谋求发展罢了,本就不会对形势产生过多影响。
朔戎宗核心弟子,这名势太盛,你一直长在画中,不知其中厉害。
能成为四大宗门的核心弟子者,皆是天资卓绝、受宗门中位高者青睐之人。若要相较而谈,能成为外门弟子者,尚且都是各方势力中千年难能一遇的奇才,由此足可得见核心弟子的地位何其之高。
如星澜门这般门派,若能与核心弟子建立联系,将对其门派发展助益甚多,因而,他们此举只是顺势投机,不需过多责怪。”
一番长篇大论说罢,韩景甚感自己将姜狮等人的动机剖析得事无巨细,定能让萧易共情,从而自发放过他们。
然而真实情况却是萧易从冷脸变为满脸不解,呆望着他的眼神中空无一物,仿佛下一秒就要问他“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韩景:“……在你与朔戎弟子争夺绝魂垓归属的赌局中,他们想等朔戎弟子得胜后,辅助将你的势力剥出绝魂垓,以求获得核心弟子关注。
届时绝魂垓易主,需寻新的势力打理,他们若能借此机会争取到管理权,便能将星澜门势力向墨阳仙域腹地渗透——
你不是在因他们欲投井下石之举而生气?”
此前,在初入绝魂垓时,韩景就从空阔无人的入口以及守卫不耐的态度中,隐隐察觉不对。
核心弟子出现在宗门之外的消息,若不刻意隐瞒,定会传播极快,更何况此次他与萧易间的生死局甚至经过大肆宣扬,但凡对清平城有所关注的势力都能接收到相关情报。
而姜狮却偏挑在这个时候靠近绝魂垓,抓住机会笼络韩景,并且在他进入绝魂垓前没有给他对于现况的任何提示,很难不说其中存了算计。
于是韩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在甫一进入绝魂垓后,便将神识铺开查探。得益于面具遮盖视野,叫他忽略了许多杂乱的信息,直接将关注点放在了用神识才能查探出的修士气息上。
绝魂垓分为两层,上层主营囚斗之事,而在浮屿中的地下城,则供囚斗士和管理者日常活动。
因今日清场,留存其中者皆是内部人员,这便叫韩景更轻易地辨别出了绝魂垓修士的特殊之处。
他们都沾染了与萧易相似的气息。
因分身术的杂乱诡谲,又因吸收血气炼傀所凝集的尖锐杀意,使得萧易气息如白刃万条,锋芒交错,于韩景而言,极好分辨。
而回想起来,当时与姜狮等人相杀的那些修士,身上却无此气息。
这已足够表明,在韩景出现后,姜狮就与陌生修士的相斗,编了个符合道义的故事,以应对忽然跳出的大鱼,吸引韩景上钩做他们的先锋。
如此,有与他等人相干的高手在前铺路,星澜门修士后续到来,便能被朔戎核心弟子高看一眼,增加此次献媚中的权重——
如果事情发展顺利,朔戎弟子还活着的话。
韩景以为萧易看出了姜狮等人的心思,所以才欲将之千刀万剐,毕竟落井下石着实叫人生厌。
但现在看来,他根本对此一无所知。
……
那他在气什么?
像是被韩景的话给绕进了迷宫,萧易一时竟不知该从哪头儿出来,嘴皮子掀了几下,理解好半晌,才吞吐道:“我不是……我是因为师兄……”
他不说了。
韩景甚是难熬。
这小子不仅心思难猜,怎么说话也说不全。
虽这样想着,人还是得哄的。
“因为我……?”
韩景陷入沉思,随即恍然大悟。
这其中有误会!
“小易,师兄只是与他们同行过一段路程,并不相熟。”韩景急声道。
萧易黑眸渐亮,以为师兄明白了自己是吃醋,马上就能得到澄清安抚,刚想重新摇起尾巴来,却被韩景一句话给定了住。
“师兄没有想同他们一起抢夺绝魂垓之意,绝魂垓是你的心血,师兄怎可能算计于你。”
萧易:“……嗯?”
他茫然的眼神中透出绝望的探究,似想钻进韩景的脑子里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思维模式。
“你气的也不是这个?”韩景捕捉到他的表情,更觉心累。
“师兄,我只是……”萧易似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导致后续之话极难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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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话在腹中倒腾一阵儿,两人就这么相对无言。
一息、两息。到最后萧易跟下了什么决心般,视死如归,向旁一别头,“我只是因为他叫师兄‘前辈’,师兄话里话外又护着他,我、我……”
他一咬牙:“我、有一点、不舒服!”
他声音越说越低,却叫韩景听得深吸一口气,神情逐渐凝重。
他是认真的。
萧易平日里虽什么肉麻的话都往外倒,但多不是真心,只是为达目的口不择言而已,由是,韩景已经习惯将他那些酸话当成耳旁风。
但这次他却是认真的。
韩景思维高速运转,只觉比布置一座大阵还要烧脑,想过无数种处理方式后,才挑出影响最正向的一种。
“小易,你没怎么接触过修真界,可能不知,前辈是一种尊称,修为或阅历高者都可被称作前辈,”韩景沉了声音,“你大可放心,师兄没有趁你不在,乱收师弟。
从前师兄给你讲修真界通识你便时常走神,如今就因没文化闹了笑话,待到回去,师兄便监督你从大师兄处寻修真界十万年编年史来看,补全这方面知识才好。”
语重心长的说教罢,萧易不语,只一味瞠目结舌,话在嘴里转了半天,只念叨出一句“我有文化”,就被死死噎住,再也没了声响。
“救……!!”
两人都静下来,这才重新注意到远处快被勒死的姜狮等人。
“……总之,先放开他们吧。他们罪不至死。”韩景语气疲累。
一通乱拳打在棉花上,萧易也卸了劲儿,再生不起气来,认命般将手一抓,把几人提到眺台之上,不等他们站稳就收了蚀心。
几人在他的蓄意报复下,陀螺般在眺台上滚了半晌,最终还是韩景看不过眼,出手帮他们定住了身形。
“师兄想用他们做什么?”萧易在旁冷眼以待。
“先留下,总会有用。”韩景边答着,边将思绪捋顺,补充计划中的细节。
萧易见他一门心思扑进了谋事,只得暂将脾气压住,试着为他的好师兄做前情提要。
“朔戎宗里有个什么长老,之前总想收我当徒弟,我说我有师门,没随他去。
之后他的弟子就再三来寻我麻烦,这次更是要同我用手下修士对赌,一局定生死。在他们的地盘,我只能按他们的规矩,想方设法赌赢这局。
我做了布置。我手下修士都资质足够,擂台中亦有机关暗器,待赢过此局,就将朔戎的人圈起来当人质,防着那个心胸狭隘的老东西耍赖,再寻别处落脚。”
萧易叙述着,声音冷静,在韩景面前脱离师弟的身份后,才当真有了舵主的风范。
可韩景听罢,却将头摇了摇。
“这局你已经输了。”
萧易本对自己的计划胸有成竹,见韩景不消片刻便下了定论,他竟没有丝毫想要反驳之意,而是神情瞬间凝重,沉思后虽仍不解其中深意,却极愿意将计划全盘推翻,重回师弟的身份。
“我不想输。”
他笑吟吟凑过来,将方才的沉稳姿态扔得一干二净,似在不讲道理地媚着人求做主,可话中又带着说不清的意味。
“师兄可愿带我破局?”
眺台上,人影或跪或伏,血气刺人,只余两道身影伫立其中。
面具转向他,静默片刻后,两人传音几句。
传音波动平息,萧易眼睛弯起,羽睫伏下,衬得眸色更深。
韩景又陷入短暂沉寂,面具下不知是何神情。
“你口中那位朔戎长老,我需去谒拜。”
57.接应
“清平城中主要势力,你可都知其深浅?”
千级石梯向下蜿蜒,石壁上隐隐蒸腾出白雾,即使是修士体质也能察觉到空气中躁动的闷热。
萧易引路,韩景随他快步前往绝魂垓中的地下城,问道。
“绝魂垓是块肥肉,我费了大功夫才抢到手。四海八荒的修士到这儿来,不会只为观赏别人斗殴。”萧易说着,步履不停,“我们也贩卖情报,在地下城。有自己的情报网。
师兄想要哪方面的消息?”
“你在城中有无堪用之人?”韩景接道。
“我有分身。”萧易自信转头看他一眼,有些炫耀的意味,“师兄教诲要与人为善,我时刻记得。分身外派交际,联络各方修士,事半功倍。师兄若要用人,我不缺。”
听得此言,韩景感知着他的背影,对自己培养出的好苗子甚感骄傲,面具下轻笑一声。
萧易头发松松垮垮地半扎在脑后,乌黑柔亮,披散下来,垂到腰间,随步下台阶的节奏来回飘晃。
他不喜欢束发,或者,韩景觉得他就是单纯的懒散。
小时候,韩景常看不过他披头散发跟个野孩子一样被三祝撵得满世界乱跑,常在半路将他截住,帮他把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好。
然而再见面时萧易的头发往往又会披散下来。
就像此时这般。
但韩景现在看那团云鬓铺开,却觉没有以往碍眼,反倒显得萧易成熟起来,不是晃着马尾为害四方的气质了。
“将城中互有隔阂的势力,百年来的全部情报,分拣出来给我。”韩景为终于能把萧易当成个正常的同盟者交流而欣喜。
“可以。”萧易答应得痛快。
他已步出石阶区域,落至平台,可却没有继续前行,而是停住步子,回过身来,刚好将韩景堵在逼仄的石阶隧道中。
“但这些情报,师兄打算用什么来换?”
“?”
高兴早了。
韩景站得比他高了两级石阶,明明在俯视着他,可那双黑眸投来的目光却在步步紧逼,本来一双狐狸眼就极抓人眼球,此时情状更叫韩景的神识视野无限收窄,被四外暗光压得只能注意到萧易一人。
……
所以他执意要走石阶,而不直接瞬移下来,就是为了现在的趁火打劫做铺垫?
韩景无语,重新迈步,直接擦着肩膀将他挤开,“时间不够,不能由你胡闹。等回到画中,想要什么直说。”
眼前的大型溶洞,似将半个浮屿内部掏空,石花嶙峋绚丽,又有缤纷色彩相映,一片光怪陆离,已然到达绝魂垓深处的地下城。
韩景神识铺开,走向溶洞深处,关押朔戎弟子之处。
“……情报都已制成灵笺,便于查阅。相关的一千七百余张灵笺,我已命人送来。”瞬移波动传出,萧易跟来,与他并行。
“你不好奇吗?”韩景将头微偏。
“什么。”
“为什么我说,你这局已经输了。”
萧易不多犹豫:“师兄所言自有道理,当今局势,定有我未能注意的地方。”
“破局的关键,在那名长老。”韩景不同他客套,有话直言,“你当时与一名尊者境中期修士相斗,有无用万象化影,凝结分身?”
“自然。那人尊者境的修为,自以为胜券在握,非同我打上一场,我用上了十多个分身,才能险胜。本是死斗,他怕死,自己坏了规矩逃了。”
“那场斗法的影响,传播很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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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一年前刚进阶元婴后期,境界不稳,靠那次斗法才能镇住其他势力,将绝魂垓收入囊中。”
黑光如片片鸦羽零落,自远处交织成流,飘转而来,回应萧易方才所下指令。
韩景将鸦羽汇在身前,随他一同前行,神识探入其中,一千七百枚灵笺所记载的巨量信息便在相同时刻涌入他脑海。
“有人注意到了你。”他边迅速理清各方势力间的关系,边同萧易继续道,“万象化影的品阶,怕是在天品高阶之上。那人眼界极广,认出了万象化影类属天品。他想夺你功法。”
“那人……是那名朔戎长老?”萧易心神一震,“可他,他为什么要……”
“提出要收你为徒,是为试探你的出身,你答他有师门教习,他便不敢大张旗鼓地动你。
他猜不出能传授给你高品的分身术之人,究竟是何实力,不想盲目得罪你身后师门,也不想引其他位高者注意,同他竞争,于是派弟子前来,步步试探。
以我猜测,刚开始定只是小打小闹,像小辈间的无故争端,幼稚无害。后续再缓慢向绝魂垓渗透,压缩你的生存空间,以致形成今日的生死赌局。
今日,是他最后一次试探。重压之下,若还无人能出面护你,他便能安心将你掳进朔戎,夺去功法。
修真界中常见的行棋。”
韩景面具下双眸轻阖,无数情报在脑中被扣接成链,相互交融,如炼阵时取用材料、布置符文一般,杂乱无章的信息被整合出规律的美感。
“今日之内,需敲山震虎相告,你身后势力已至清平城接应,他,是时候收手了。”
他睁开眼,绿潭中平静无波。
“准备操控分身,调用修士。”
58.布局
“烈光舫、飞鱼教、离恨宫,哪方势力中有堪用的位高者?”韩景着重强调着“位高”二字。
“烈光舫。”萧易为不打断他的思路极简回复。
“那便以烈光舫为主布局。请那名修士即刻带人前往城外九星地脉、离恨宫营地,拜谒守将,不需遮掩行迹。”
韩景快步前行,迅速安排着,感知到萧易脚步滞缓,似有所疑惑,于是解释道:“情报所示,烈光舫、飞鱼教五十六年前同盟破裂,离恨宫近年正与飞鱼教争夺一处九星地脉的开采。
据百年来墨阳仙域通志记载,五十六年前墨阳仙域内,正值散修太微老祖残府现世,烈光舫飞鱼教皆谴人查探。届时天材地宝为各方势力争抢,其中高品宝物甚众。
飞鱼教老祖尊者后期修为遇瓶颈已久,闭关不出,寿数将尽,而今又在争夺九星地脉。那九星地脉汇集星象之力,是最可能产出极阴药草的绝佳宝地,综合可知当年另他们两方联盟破裂的契机,是有辅助阴性法修突破桎梏奇效的仙草,为传闻中太微老祖所植,玉清藤。
若飞鱼老祖得了玉清藤,飞鱼教便不必大费心同离恨宫血争夺九星地脉,最可能的情况就是玉清藤落到了烈光舫手中,抑或玉清藤只是传闻,两方都未能得见。
但这不重要,有此传闻足以。
现在飞鱼教与离恨宫相持不下,局势僵硬。九星地脉同可滋养极阴药草,此时若烈光舫中人与离恨宫有交好合作的假象,则会使烈光舫手握玉清藤的嫌疑成倍增长,加之九星地脉是飞鱼老祖最后一搏,若烈光舫与离恨宫当真联手,他便再无突破机会。
厝火积薪、终成燎原,飞鱼坊定会为抢占先机,急不择途。不论是直接向烈光舫出手,抢夺似有而非的玉清藤,还是向外求援,死守九星地脉,此局既成,烈光舫便不可能解开误会独善其身,只能顺势与离恨宫捆绑,共谋进退。”
“引爆势力间集聚已久的猜疑,速效,无解。”萧易略一思索便豁然开朗。
可随即他蹙眉抬眸,提出漏洞,“对于我们要用之人而言,此局有风险。来自烈光舫内部的风险——
恐会被人诬有异心,需要运作。无利不起早,很难单凭空话叫他参与行动。”
“需要抛饵。”韩景道。
“用什么做饵。”萧易问。
“绝魂垓。”
萧易脚步一顿。
“小易,”韩景察觉到身后人的僵硬,将步子放慢,缓缓回身,“无论如何做局,绝魂垓都保不住。
这里是墨阳仙域,朔戎宗的领地。观城楼上的姜狮等人便可印证,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紧盯此处,你走后绝魂垓无人镇守,定会遭人分食,这是大势所趋。
在那之前,它最大的价值,只能是落入局中,充当棋子。”
沉默片刻,萧易重新迈步,似乎方才并无异常,“无事,我只是在调用分身与他交际。
他一直刺探今日我与朔戎弟子间赌局的形势,甚是难缠,我费了些精力将话说得可信。
我已将绝魂垓承诺给他,这桩买卖利润高有保底,他愿意赌。”
“要快。”韩景补充。
“知道。”萧易答道。
“轮迴会有无人能用。”
“有。”
“轮迴会新收了一批秘境货物,你谴人从中秘密送一枚碧落宝焱到白焰阁……白焰阁或兑泽坊皆可,一定要需有人接应,在内部将消息散布出去。”
“这次用什么饵。”
“绝魂垓。”韩景平静道。
“……安排好了。”萧易没问其中缘由,依令行事。
“血鸦观……”
“玄云门……”
“虹光亭……”
“……”
“师兄。”萧易上前同他并行,“剩下的几处势力,交给我来吧。”
韩景已经不得闲地谋划了良久,眼看就要收尾,听他这话迟疑一下。
“添乱让他们谁都不好过,我最擅长了。”萧易继续吹风。
韩景思量片刻,点头同意。
少年人想证明一下自己也无可厚非,就给他这个机会。
这场布局消耗资源甚多,绝非一人之力能成,萧易很快就传令绝魂垓中亲信辅助进行。
不出一刻,地下城内瞬移波动阵阵,自四面八方传来,在岩浆炙烤中扭曲的空气顿时如水入沸油般,被搅得向四面八方迸炸开来。
清平城中三十余所主要势力,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同时同刻被囊括进了一座大阵中。
而今日落日之前,阵法将成,余下之事,便是请人入阵。
“舵主。”
“舵主。”
朔戎弟子关押处,是一间形似兽笼的囚牢,外围有禁制隔绝灵力,四周守卫见萧易二人到来,纷纷欠身行礼。
萧易站定,见韩景凑到兽笼近处,向旁睨一眼,一枚造型狰狞的黑色牌子被即刻奉上,韩景握到手中,向笼门一按,囚牢顿时开启,其内朔戎弟子却仍不敢轻举妄动。
“招待多有不周,诸位勿怪。”韩景抱拳道,“诸位可以离开了,不过请帮韩某带一则消息回朔戎。
核心弟子陈巍在今日赌局中,不幸遭手下囚斗者报复,韩某勉力将其元婴保下,但因需维持秘法,无法将元婴交由其余弟子带离,特请见——
不,特邀聂长老,至绝魂垓一见,领回座下爱徒。”
一众朔戎弟子逃也似的离去后,绝魂垓中除了豢养的囚斗士,几乎已无人烟。
“叫他们拿些补偿,散了吧。”韩景神识在地下城中林立的囚牢上扫过一圈,劝道。
“师兄怎知,那长老姓聂?”
萧易没顺着他说,反而疑惑道,颇有转移话题的嫌疑,但韩景还是平静答着:“从他座下核心弟子陈巍,便能知道许多信息。
陈巍身上佩剑品阶可达地品高阶,玄阴八歧剑,在苍羽残府出产宝物中曾有记载。苍羽残府自出世起便被朔戎宗割据,用作门内弟子历练……”
“哇,师兄好厉害。”萧易在韩景从开天辟地开始讲述之前,适时打断了他。
……糊弄人也这么不用心。
“大师兄洞府藏书众多,你若以我之言多去翻阅,怎会连这些事都分析不出。”韩景决定不放过任何教育萧易多读书多看报的机会。
“师兄阅历丰厚,那应该知道,朔戎领域内的酒可称三界一绝吧?”萧易再次转移话题。
好拙劣的手段。
他同别人往来时也是这样的吗?
“晚间有事要办,不能饮酒。”韩景答他,不悦道,“你何时有了酒瘾?这两年你在外面都染了什么恶习?”
“师兄,我没有——”萧易不耐地拖起长音,想到周围还有人在,传音遣散修士后,才着急解释道:“我平时不怎么喝,但朔戎这边好酒,办事儿一定要有酒助兴,这是地方风俗。
师兄说我有酒瘾,着实冤枉我了。我掌管绝魂垓这一年来,好不容易攒了几坛好酒,想到今日如何处理都是死局,我才舍得把这几坛酒搬出来,当给自己践行,喝完就另寻别处藏身。
不想酒还未喝完,就等来了师兄。”
萧易语调一转,背着手欠着身就往韩景的冷脸跟前儿凑,偏着头,做出一副比他矮的假象,略微仰望他,企图唤醒师兄的怜爱。
“我有好东西想和师兄一同享用,师兄却开口就冤枉我,这叫我怎么不心寒。”
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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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向后退了一步。
他觉得萧易这种东西,还是放到外面,由他割据一方自己玩去来的省心,但凡给他一点儿磨人的机会,他就能蹬鼻子上脸,瞬间抛掉所有气度地粘人身上,扯也扯不下。
“别喝酒了,吃药。”韩景一把将他矫揉造作的姿势掰正,“我方才给你的丹药你还没用,从清平城回到画中的锚点很远,你先疗伤。”
萧易被他摆成军姿,也没了继续做作的念想,故意睁大的上眼皮耷拉下来,一派死相,“这酒难得,是从却邪仙域运来的稀罕货,送到清平城的寥寥无几,师兄真不尝尝?”
“……还剩几坛。”
韩景出此一问,萧易或感觉对饮的机会骤然增长,眸子一亮,即刻答道:“四坛!”
“好。留待晚间宴请聂长老吧。”
“……”
萧易无言半晌,取出丹药倒了半瓶进嘴里。
“我还有事要做,你先自行炼化药力……!?”
在韩景的注视中,萧易脸上又淌出两抹血色,他自己似乎浑然不知,找了片平地正欲走过去盘膝坐下,身子就忽然往后一仰。
韩景瞬移过去,捞着他的背将他接住,掐起他手腕。
“……多久没休眠了?”
元婴快废了。
“两年。”
萧易面无表情了一会儿,才对外界的刺激有所反应,答道。
韩景也不想教训他什么了,正掐着他手腕,像以前一样帮他稳住元婴,萧易身子就往前一倾,整个人砸在他身上。
“小易?小易?”
韩景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就这么随地大小昏了,晃了他几下,就听萧易埋在他肩膀的脑袋中传出闷声,“好困,师兄别动。”
“……还能挺一日吗?晚上你还需出面。”韩景试着问。
若不是元婴的损毁情况骗不了人,韩景都能确诊他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开始流鼻血眼前发黑的症状,是故意为之了。
在能起到磨人效果的一切事情上,韩景对萧易的信任度都已降至零点,但人倒在他怀里,他又总不能说些刻薄话,将人给推起来。
“我晚上会醒过来……”
萧易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就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韩景无奈,四外望了望,方才放出朔戎弟子的笼门还在向外敞着,韩景便拖着他,坐到了囚牢边沿,习惯性地叫他枕在自己腿上。
他探出萧易体内丹药已然开始起效,便放下心来,召出解厄,双手成印,一轮八卦阵登时自他所在之地向外铺出,缓缓旋动,覆盖整个绝魂垓。
六爻升起,韩景拨弄阴阳,变更卦象后,伴着黑气磅礴,六神嘶鸣,六爻重新落回地底。
这一日,从天明至薄暮,清平城中暗潮汹涌,多方势力的沉疴宿疾几乎同时并举,多年来的稳定局面遭人搅乱,平衡不再,势力间的明争暗斗一触即发,假以时日必将发展为混战,若要平息,不知还需多少年的光景。
隆隆声响透过石层,不断传来。韩景静坐在地下城,感知着四方躁乱的灵力波动,知道谋划落成,清平城从今日起,便要数十年无有宁日。
他听着听着,深吸一口气。
这样做,真的对吗。
蓦然,铺开的神识中,出现了一股暴烈至极的气息。
那气息就像是一枚布满了毒针的狰狞暗器,初看只觉粗犷,细探之下才知其凶险异常。
而如今,散发出那气息的修士,已落至绝魂垓外,布满细茧的宽厚手掌扫了两下衣服上的褶皱,一根拐杖似的粗棍向地上一戳,传书的金色符文便刺入围墙,直向地心寻来。
“朔戎宗,墨阳三长老,聂知秋,赴约。”
59.赴宴
萧易嘴上打包票,实则还睡得像死了八百年一样。
韩景轻推了两下没推动,于是垫着手把他的头托起来,随便找了个东西叫他枕上,瞬移离开之前回望一眼,只能看见一大团黑色的物体安然蜷缩在地。
还是小时候好。小时候能抱起来就走。现在这个体量,让人丝毫没有接触的欲望。
拿起来当武器倒是很有震慑力。
只将面具摘下几个时辰,现在便又要戴上。韩景思索片刻,将解厄召出,斜持在身侧,身形一闪,再出现时,便已手持长槊,悬于绝魂垓防御阵法内层,自空中缓缓降下。
“聂长老,幸会。”
聂知秋漠然望他,同他一样并未施礼,目光将他身上打量个遍后,沾上些疑惑,略动下肩膀,似放松了警惕。
韩景自然知道聂知秋是在查探他修为。就算他有意隐瞒,不想叫自身从开局便落于弱势,凭墨阳一脉三长老的修为,也能轻易揭穿他的伪装。
坦然相待,反而能起到疑兵之效,不会叫人看轻。
“少年英雄。”聂知秋皮笑肉不笑,眸光晦涩。
“于聂长老而言,韩某确是晚辈。族弟年少不知事,私至墨阳仙域历练,还要多谢聂长老帮忙管教。
今夜,韩某便斗胆以族中长辈身份做东,设宴邀聂长老至绝魂垓一叙,庶答精意。”韩景回道。
聂知秋暗讽他资历不够,想叫他认清楚自己的地位,这无可厚非,算是第一轮正面交锋,试他底细。若韩景这便被试了住,才真是刚打照面就闹了笑话。
“你既做东,怎么连防御阵法都不开,是要我爬上面的狗洞?无量仙域出来的修士,还不如我们这些糙人讲礼。”
聂知秋掀着眼皮睨一眼阵法的缺口,那还是早些时候,韩景生着闷气剪开个口子,就急冲冲想将萧易提回去时留下的。
至于为什么现在还留在这里,当然不是为了拦住聂知秋,而是为了留给他看。
萧易刚出门就给自己改了姓,这无心之举,放到现在,倒有了别样的用意——两人正好假装无量仙域韩氏来者,抛一层身份给聂知秋——虽然韩景本就是韩氏中人。
而且无量仙域以阵道闻名,对阵法的把控程度,其他仙域望尘莫及。在阵法上留下这处缺口,外显出远超朔戎区域的阵道水平,便更能在聂知秋心中印证他们来自无量仙域韩氏的猜测。
“今日城中忽起动乱,兵戈扰攘,绝魂垓有此一阵,才勉强护得万全。
韩某不才,唯恐绝魂垓遭居心叵测者趁乱觊觎,落于危难,此前未敢撤去阵法。长老既已赴约,自无将贵客拒于门外之理。
聂长老稍待,容某撤去此阵。”
韩景早已叫这阵法易主,此时心念微动,大阵的血色光幕便从两人中间撕裂开来,向旁渐溶。
几声惊天巨响适时从远处传来,明显是有势力已经全面开战,但两人都未向那处投去丝毫目光。
聂知秋未动,冷眼紧盯他,“哪儿来的黄口小儿,敢给我下马威?
无量仙域七座巨型城池,啧,现在是六座了——你来自哪处?叫你们城主过来,他都未必有资格同我平起平坐。
你?见我得跪下。”
“长老勿要动怒。您惠然肯来,不正是为了接爱徒元婴回宗?某企足而待,只望长老愿屈尊赴宴,给韩某报答管教后生之恩的机会,无有触怒尊颜之意。
怎奈运乖时蹇,正值您仙域内……龙争虎斗,目见耳闻,着实叫某弘览旷观。长老廓达大度,万勿因此坏了兴致。”
韩景语调从容,却在暗中攥紧了握着槊杆的手。
朔戎的人说话这么直吗?比他手上那铁拐杖还直?跟无量仙域太不一样了,想跟他打太极都打不动。
不过聂知秋既然肯受邀前来绝魂垓,那他心中,便定然对目前乱局有所忌惮,现在言词激烈,向外施压,不过是不想落了面子罢了,于大局无碍。
但韩景今日万般谋划,就是为了找回场子,怎可能在此时向他示弱,只能多花些心思在对答上。
真是麻烦。
三轮交锋已毕,聂知秋眼睛微眯,似对韩景不肯服软的态度极为不满,却也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行为。
毕竟此人一来,不足一日间,城中便陷入大乱,焉知其敢以尊者境修为孤身同自己对峙,身后无有旁人支持。
这也是挟持他纡尊降贵来绝魂垓,最主要的筹码。
“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却牙尖嘴利。我竟没注意,无量仙域这一辈,出了个好后生啊。”聂知秋扯开嘴角笑着,眼中却一片冷意。
修士自筑基后,容貌衰老便无限延缓,以聂知秋的境界,说他能返老还童都不过分,但他下半张脸却续起了一圈胡茬,毛发黑硬、皮肤略微粗糙,线条硬朗,是少见的野性俊毅,目光如鹰,锋芒锐利,带着最原始的杀意,落在谁人身上,都会叫人生出被追猎时的紧张惶然。
但韩景面对那目光,却松下一口气。
管他高不高兴,反正能说出此言,这轮试探,就是准备收尾了。
正欲回应,给两方都铺个台阶下,他紧绷的神经就察觉到身后有瞬移波动传出。
韩景强撑着没表现出惊讶,只偏头望一眼,萧易就大方走上前来,向聂知秋欠身抱拳。
“见过三长老。”
……
他来干什么。
他在地下睡觉不好吗。
这是能让他瞎掺合的情况吗?
该醒的时候不醒,现在有他这个身份说话的份儿吗!?
“哟,韩易。”聂知秋眉峰一挑,缓声念着,听不出喜怒。
“三长老大驾,有失远迎。”萧易向前深深推掌一拜后,竟偏过身来对韩景嗔道:“兄长令我在绝魂垓中备宴,属实为难我了。”
……
这是干甚呢?
韩景喉头一僵,恨不得现在就将他踹回地底,但还有个聂知秋看着,他只能收起解厄,硬着头皮给萧易捧哏,“哦?为何?”
“菜肴酒酿,兄长什么都要求最好。龙肝凤髓金齑玉脍,我寻遍了清平城,才依着兄长的要求,布好了此宴,也不知合不合三长老胃口。
三长老若尝着喜欢,可否宽恕晚辈迟到之过?如若不能,晚辈再自罚三坛抵罪如何?”
萧易语调轻快,如此一来,正迅速化解了韩景两人留下的僵硬局面,竟不失为一个办法。
韩景仔细观察着聂知秋的神情变化。萧易此招,若放在无量仙域就是越礼逾矩,绝不可行,但放在朔戎如何,便不知晓了。
若聂知秋神情不对,得赶紧帮他找补才是。
可聂知秋凝视他二人片刻,眼中竟渐渐浮出笑意,猝然将拐杖在手中翻了几翻,收回体内,朗声一笑,“酒可是好酒?”
“自然。”韩景颔首道。
“那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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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拿来罚你小子。”聂知秋手指朝萧易一点,大摇大摆就朝正门而去,路过韩景时还伸出宽手、猛力从他背上一揽,“走吧韩老弟,有什么事儿边喝边谈!”
韩景被他揽得向旁一扭,稳住身形后,面具匆匆瞥一下萧易,迈大了步子追上聂知秋。
还真让他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还是说,这小子的性格,正适合在朔戎活着?
萧易朝他挤了一下眼,瞬移至前方。
“我来带路啊三长老,没我你可找不到酒在哪儿。”
“你还藏起来了?好东西想私吞?”聂知秋顺着他打趣。
“当然不是,我藏酒是为了防着我自己。兄长都说了,留给三长老的好东西谁都不能碰,当然我也不能。”萧易嬉笑着说。
……
有点谄媚,有点轻佻,还有点少年气。藏着心思,但不会让人不舒服。
韩景扪心自问,自己是做不到这些。
也算一种天赋吧。
他太清楚自己的位置能说什么话了。
萧易把宴席布置在了眺台上。
因为绝魂垓除了眺台,也没有其他太体面的地方了。
各种吃食他倒是安排的好。韩景在他休眠期间,动用了几人去采买灵食,可却并未提过要将宴席布置得如此奢靡,很难想象萧易手脚是有多利索,才在从睁开眼到出现在绝魂垓外这小段时间里,拿到如此多稀罕的灵食。
至于酒,当然是萧易本想用作和韩景对饮的那四坛。
北地乐声响起,轻快中又显出雄浑壮阔的基调。擂台上空,几人列阵而站,各色术法随乐声升腾而起,绚烂瑰丽。
宴席上只有韩景与聂知秋二人对坐,萧易站于韩景身后,远远立侍在眺台的栏杆旁。
“这酒……”聂知秋提起酒坛倒了一海碗,灌到嘴里粗尝一口,又连灌了两口,才放下碗道:“却邪那边的酒?”
他面上露出些许讶然,笑意更深,抬眼看向韩景,“韩老弟也好这口儿?品味不错啊!”
“能得聂长老青眼,不枉好酒美馔。”韩景温声答着。
他还在沉思。
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朔戎这边喝酒会用大海碗。
“嗯!”聂知秋又砸吧一口,“新货!我以前怎么没喝过这,那帮药贩子又搞的什么名堂。
韩老弟,这却邪的新货可是难抢啊,我都抢不到几坛,你这儿竟有四坛?手眼通天啊哈哈哈哈。”
他身上的匪气毫无遮掩地逸散出来,与绝魂垓外步步紧逼的精明修士判若两人。
“聂长老过誉,侥幸所得罢了,聂长老若想要美酒,自是不知有多少人会挤破头抢着送来,某此番,也算沾了聂长老的光彩。”
聂知秋哼笑两声,“韩老弟为能折煞我,不惜颠倒是非了。”
韩景也随他笑了两声,却道:“今日清平城中大乱,岂知不是在为聂长老奉酒而争?”
聂知秋抬碗的动作僵硬一瞬,随即恢复正常,一口喝尽剩余酒液,将碗往桌上一放,“琼浆玉液!
却邪酿的酒就是够劲儿,修为不够还真无福消受。”
“自然。只是饮酒需有节制,小酌怡情,量力而行才能见酒中真意。”韩景道。
“好一个量力而行。”聂知秋突然放声笑起来,眸光复又转冷,大手在桌上一拍,向前倾着身子,凝目沉声道,“是我该量力,还是你该?”
60.劝酒
“聂长老海量汪涵,某知长老好饮杜康,特赠佳酿,长老要如何处置,量力与否,某自无道理置喙。”韩景泰然答道。
物各有其主,旁人的东西,就别惦念了。
聂知秋幅度极轻地点着头,嗤笑一声,目光始终钉在他身上,似野兽扑向猎物前的蓄力,“这么说下去,韩兄弟摆的这场宴,我要可吃不起了。”
“聂长老何出此言?于韩某本身而言,理当聊表谢意,是为报您义方之教。
长老座下爱徒愿与族弟同游,甚是幸事。无奈小辈间玩乐不知分寸,竟以生死赌注,韩某赶到时,只能勉强将其元婴保下。长老将爱徒带回后,还需费心安抚。
萧易。”
他话说到一半,萧易便知道要做什么了,提前走过来,抽剑般向腰后摸去,要将卷入蚀心中的那名核心弟子元婴取出,但动作很慢,不似真心想取,反而像是一场表演,在等待什么。
“……我也不是护短容非的人,小辈间的事,自作孽,我懒得管。”聂知秋哪能看不出二人一唱一和是为何意,沉着脸答道。
韩景一笑,偏头叫萧易退下。
聂知秋多次派弟子前来,就是为了事发后,能凭一句“小辈间的打闹”一以概之,把弟子抛出来背锅,再将自己最大程度摘出去。
如今,韩景就给他这个机会。
聂知秋肯按照计划演下去,就代表他认可了韩景能与自己对垒的地位,并且,不会继续对他们下手。
这,就是韩景想要的。
唯有这样,他们才能在狼贪虎视中,毫发无伤地退出清平城。
“既如此,便由某代聂长老替弟子医治吧。他日若凝成肉身,韩某定将不远千万里,也要将弟子送归长老座下。”韩景拱手道。
目的达到,见好就收。若一进再进,凭这位朔戎长老的脾气,绝对会翻脸。
气氛稍缓,聂知秋在乐声中静了一会儿,才提酒笑道:“无量仙域的人,办起事儿来是不一样。”
好,这便是翻篇了。
“长老见笑。
久仰聂长老盛名。长老千年前长风秘境一役,力压朔戎宗内百位顶级天骄,一举惊世。短短两百余年,便晋升至内门长老,如今更是入主墨阳一脉核心,担任三长老之位,资禀超凡,谁可堪比。”韩景缓了语气赞道。
“欸不不不不……”聂知秋一脚踩上凳子,摆起手来,“好汉不提当年勇,没别的可说的了才说从前的事儿。
如今我正值壮年,韩兄弟更是少年得志,说那些旧事干什么,不往前看,起码也说说现在吧?”
他漫不经心,又给自己满上一碗,“你这族弟历练,怎么不在自家的仙域,反倒跑我们朔戎来了?
多少年没见过天赋如此高的后生了,你们韩家要是想让他入宗门修炼,塞进去天衢,不是顺手的事儿?路途迢迢,你们是在上赶着给朔戎送好弟子啊。”
他在试探当今无量仙域韩氏与天衢的关系。
他想以上一轮交锋中的低头,交换些有价值的信息。
这对韩景而言并无不可,于情于理,他都到了该塞一枚甜枣的时候,总不能给完一巴掌再接一记飞踢吧。
再者,信息是肯定要给的,不过他口中信息是真是假、有用无用,可就很难保证了。
“聂长老见笑,族弟原本养在阁中,颇得城主青眼,被城主带入宫内,亲自教导。
可惜性情浮躁,耐不住清修,难登大雅,不好送去天衢宗,如今更是不服管教,私自跑出了城。”韩景语气淡然,指桑骂槐。
萧易在后别过头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
“他之前就常向往朔戎境内风俗豪放,没想外出几年,竟真能孤身自无量仙域远渡朔戎。韩某费了些力气才找到他,给长老添乱了。”
聂知秋笑道:“韩兄弟哪里的话,年轻人有远志是好事儿。你这族弟刚到清平城几月,就能把绝魂垓抢到手,对他这个年纪而言实在难得,城中一群活了千百岁的老人都没斗得过他,来日必成大器啊。
要真说起来添乱,他还不如韩兄弟给我添的乱子多呢。”
两人都笑了,笑中也不知掺了几分真心。
“刚到城中一天,城中格局就几乎洗牌,韩兄弟走后,留这么个烂摊子给我,我要是管制不来,还得去无量仙域将韩兄弟请回来帮忙。”聂知秋说。
“巧合罢了,韩某怎有如此本事,敢在宸居之侧作乱。”
虽然两人都心知肚明目前是个什么局势,但韩景也绝不能直接承认。
“要不是今天应邀,我竟都不知道有你这号人物。是韩家不舍得叫人看见,将韩兄弟雪藏起来当做底蕴培养吧?”聂知秋瞥一眼他面具,喟然道,“韩兄弟若是肯离开无量仙域,拜进天衢宗,必能高就啊。”
“长老抬爱了。韩某不过一届无名之辈,居身何处,皆由宗族决定。”
“也是,现在天衢宗正值培育天子的紧要关头,周围各仙域都形势紧张,乱世出英雄,韩兄弟留在无量仙域,亦能大展宏图。”
来了。
又开始套话了。
绕来绕去,原来是想问天衢宗奉养新任天子的情报。
韩景默然,轻叹一声,引聂知秋追问为何,才“吐露心声”道:“重赋之下,难有盛世,若要平衡,实属难事。”
“韩兄弟细说。”聂知秋状作担忧,但韩景可知道,若有搅浑水的机会,他幸灾乐祸都来不及。
“聂长老想必知道,各仙域需向天衢缴纳天地能量,用以奉养天子。
仙域内,若民心不稳,要收缴能量,则必然面临极大阻力。韩家由是正在多方运作,团结修士,就连韩某这一无用之人,都要每日案牍劳形。”韩景哀然。
当然,实际情况和他所言完全不同。
这些年他虽没回过无量仙域,但因时刻挂心,常常去二师姐处问询无量仙域现状。
真实情况是,那次元幸带动的叛道之后,韩家平息动乱,依然头铁,继续半明半暗地采集修士生机。
修士们迫于威压,大多敢怒而不敢言,就算有过几次反抗,也很快被压了下去,比较下来,当年那次不过持续了六个月的抵抗,竟是坚持得最久的一次。
无量仙域的形势可谓危如累卵,而韩景所言,看似在向聂知秋抱怨公务繁多,实则是在告诉他,韩家在凝聚民心上下足了苦功夫,聂知秋若是光看表面情况,想趁机从中捞些油水,那他就不必白费力气了,因为韩家定会在第一时间处理异端。
至于为什么不实话实说——
韩景要是说真话,那不亚于告诉聂知秋:无量仙域已经够乱了,你快点过来添乱让无量仙域更民不聊生吧。
他怎么说也是无量仙域出身,真这样儿煽风点火就太缺德了。
聂知秋自然听出来了他话中隐义,对他下面说什么瞬间没了兴趣,冷笑着倒酒,神情中闪过被耍弄的愠怒,但很快恢复正常。
“韩老弟这人,不厚道。”聂知秋说着,甩过一坛酒来,酒坛未封盖,落在韩景桌上,向他的方向泼出几滴清液。
“宴席之上,是该把酒言欢,哪能唉声叹气?韩老弟得自罚一坛。”
那坛酒停在韩景神识中,酒面的波动渐渐弱了下去,随之凝滞的,还有宴会上的氛围。
韩景戴的面具,曾是专为三祝做的。
凡是三祝能戴出去的东西,都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一定能封住他的嘴。
这坛酒放到面前,不摘面具,韩景喝不了。
聂知秋在有意为难他。
“三长老不还说要收我为徒吗,酒不能用来罚我,却能用来罚兄长,长老是见了兄长,觉得我不如他了?”
萧易一直察言观色,见形势不对,在二人沉默的间隙紧忙出声,快步上前,“兄长酒量不好,怕会坏长老兴致,长老若需人共饮,不如选我……”
韩景抬掌,落下一击,将萧易推得后退数丈,双脚在地面划出白迹,才堪堪定住身形。
“族弟年少,望勿见责。”
“韩老弟,总不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聂知秋面容冷肃,目光刺得人难受,没去在意萧易的动作,只落在韩景身上。
韩景的拇指死死按住储物戒,缓缓搓动着,指腹发白,印出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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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圆的戒痕。
“佳酿难得,长老——”
黑影袭来,聂知秋手上黄铜拐杖宛如镜碎,无数金色晶体在尾端汇聚成利刃,一击从他身侧刺过。
只听得耳后烈风尖啸,韩景脸颊一凉,一股巨力就被强加在面具上,将其猛然向外剜起。韩景为了不让自己的皮肉被一同掀下,只能迅速解开禁制,一手手掌前推抵住桌沿,咬牙卸力。
咚。
咚咚。
面具远远飞出,闷声摔落在地。韩景颧骨处发痒,似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爬下,他不用去看,便知是在方才一击之下被割了出一道伤口,伤口入骨,落了血。
他垂眸半晌,才平静抬手,斟满了海碗,将碗略微前送,目光随之看向聂知秋,提碗,一饮而尽。
“你很眼熟。”聂知秋细细端详着他。
那酒入口辛辣,带着奇异的香气,不适合细品,只有像这般囫囵吞下才最有滋味,大口落入腹腔后化成汩汩浊气,涌进四肢百骸,骨头都要被熏得酥软发麻。
韩景将酒液全部灌下,提着空碗展向聂知秋后,将碗放回桌上。
“聂长老早便有所怀疑吧?”
聂知秋挑眉:“你身后长槊很有标志性,我认得。韩兄弟故意把它露出来,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身份瞒不住,又想叫我多几层怀疑,扰乱我的判断吧。”
“聂长老是聪明人。聪明人面前不做暗事。”韩景正坐,带着半面血迹,同他四目相对,“长老想必猜到了,我能在无量仙域的追杀下,存活至今,自有其道理。”
“呵呵,我知道,我知道韩老弟不是虚张声势,我也没想动你。”聂知秋笑着敞开腿,十指交叉地靠在椅背上,“我只是没想到,三界这么大,无量仙域的红人竟能让我聂知秋碰上,想见见真容而已。”
“现在,聂长老见到了。”韩景漠然。
“啧啧。”聂知秋摇着头,无言片刻,“当真是你。”
“那叫什么来着,叛道者?也就你们天衢旁边的人玩这套了,搞什么信仰。”他说着说着,手一抬,“韩老弟别管我,继续喝啊,说好了一坛。”
韩景浑身肌肉发紧,灵力不受控制地运转起来,也分不清是酒液的作用,还是身受屈辱时的条件反射。
他尽量维持着从容,扯起酒坛,倒进口中,一滴未漏。
体内灵力瞬时被激发出大半,混着酒气将其运往丹田,以作炼化。
聂知秋所言无误,这酒确实够烈,但凭尊者境的修为炼化起来,也并不为难,唯一让韩景不适的,就是他被迫将主动权渡让到了聂知秋手中。
“韩老弟看着恭谦礼让,脾气倒不小,来接个人,就要把一城搅得天翻地覆。”
面具一摘,两人间似乎便再无遮掩。聂知秋直接将话敞开了说,什么隐喻试探都抛得一干二净,坦然直对韩景。
“若不如此,韩某二人,怕是早就被聂长老炼成炉鼎了吧。”韩景亦是直言不讳。
“呵呵,一开始还真给我唬了住,我还以为何方神圣来了城里大开杀戒。
不得不说,韩老弟这脑子确实好使,有能力。不过,啧,还是有些名不副实啊。”
“让聂长老失望了?”
聂知秋咋舌道:“说不上失望。只是跟我想的不一样。
我还以为多年未在无量仙域露面,却风头愈盛的叛道者,会是那种规行矩步、愤世嫉俗的圣父,原来,同是会用些腌臜手段的鸡鸣狗盗之徒,实无新意。”
“聂长老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自信啊……”韩景冷着脸,再一轮同他唇枪舌战,话到一半,却忽然遮掩不住地神情巨变。
他满目震惊,看着聂知秋。
聂知秋的头顶正在淌出一圈鲜血,身上各处,皆在向外渗血,直到他整个人被封在一层红茧中,精壮的躯体迅速枯瘪如干柴,眼看就要散作飞灰,连血浆都无法挂住,一滴接一滴,珠帘断裂般接连砸落,蜿蜒成溪、或者说更像是一条躯干粗壮的蟒蛇,它扭动着,似有所知,精准锁定着,向韩景爬来。
寒气猝然从脚底升上,冰封般的僵硬中,他只能听见骨骼战栗的回响。
61.输赢
韩景本能地想站起身来,一击向血蛇劈去,但理智又先本能一步,叫他死死抓紧了扶手,把自己固定在原位,神情迅速恢复正常。
是幻象……
是幻象……
之前、之前沾了些灵蕈的汁液,如今又喝了酒……却邪……对,却邪仙域善药,那酒里不知掺了什么东西,怕是与灵蕈性质相合,一时加重了药性。
血漫到他脚下,韩景肌肉紧绷到轻微抽搐,冷意一阵一阵爬过全身,直冲天灵,他强迫着自己,没有去躲避,任由血蛇缠绕上白靴,顺着小腿丝丝向上攀来。
没关系,只是精神力被侵蚀产生幻象,不会产生任何实质性伤害,不去理会就好……没关系……
“韩某二人只想安然离开清平城,聂长老若认定此举为鸡鸣狗盗,那城中众势力,在长老眼中,岂非皆是鸡犬禽畜?”韩景喉结滚动半晌,轻吸一口气,冷声道。
聂知秋并未着急回他,目光在他方才一直注视着的、血蛇爬过的轨迹上扫视片刻,最终看向他攥得青白的指节。
“韩老弟脸色不太好?刚喝了两口酒,手别抖啊。我还以为韩兄弟只是过谦,没想到是真不行。”
韩景努力忽视身边不合常理的一切,但血蛇勒紧肌肉的胀痛感,还是叫他小腿冷得像一块冰坨,连灵力也无法将渐渐僵直的躯体化开。
……
胀痛?
现在药力对于精神力的侵蚀,已经不止局限于五感了?
他在大师兄的洞府外种了一年蘑菇,即使研究灵蕈时十分小心,也免不得会沾上些汁液,五感陷入短暂的幻象。
但从未像此时这般真实。
“聂长老不必担忧,韩某若当真身体抱恙,会在筵席结束后自行医治。
既已与长老将话说开,韩某便不说无用之言了。今夜,我二人出城,还望长老不要过于客气,派人送行。
绝魂垓虽一片立锥之地,但毕竟为朔戎宗所有。规矩,韩某懂得——
小易。”
萧易被他一掌击退后,多次又欲上前,但见韩景没留给他任何插话的机会,只能咬牙立在原地干着急。
此时韩景一喊,萧易紧忙应是。
“遣散绝魂垓修士。”
这是韩景第三次,命令他亲手毁去自己创下的基业。
与前两次不同,这次萧易没得反驳。他拱手默立片刻才答一声“是”,在转身这一个动作中,便顿了两次。
瞬移波动出现,萧易返回地下城,不见了身影。
韩景见萧易终于听了话,心中一块大石落下。
现在就算只是叫他站起来,他恐怕都得踉跄几步。如果这次萧易还同他对着干,他真是一点精力都腾不出了。
“绝魂垓内并无灵脉,他在此,也并未过多侵占独属于朔戎的资源。”
韩景将向后微偏的头正过,望一眼空中的莹莹玉盘,收回目光,直视聂知秋。
“绝魂垓从前如何,韩某不知,但正是有他从中运作,才建全了绝魂垓的情报网,其中价值,想来能抵得上他从朔戎拿走的一切。
如今,某便将绝魂垓当做本利,尽数送回。聂长老若无其他事要议,韩某,就此告辞。”
乐声戛然而止,歌舞者四散,破空声夹杂着瞬移波动,阵阵传出。
神识铺开,感知到地下城中再无一人,修士们都已远离绝魂垓,只留下一座空城,韩景便暗中尝试着,挪动灌了铅般的双腿。
血蛇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猝然将躯干盘得更紧,绞肉一般,死命向他向盘曲的蛇身中挤压,使出巨力,要将他拉进身下的血潭,竟叫韩景在对峙中,有一瞬恍惚,分辨不出眼前险境到底是不是幻象。
不行,不行。
就算有一丝道心不坚,也会叫幻象趁虚而入。
绝不能怀疑自己的判断……还能抵抗住。
“韩老弟,这就急着走?来都来了,不去我们墨阳做客几日?”聂知秋看出他神色不对,明知故问,言语中颇有些居高临下之意。
“待到来日,韩某定不负盛情,再至墨阳仙域,拜会聂长老。”韩景自不肯相让,声音冷肃。
他平稳了呼吸,又一次试着挪动双腿。
可这次,有什么别的东西,摄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在他铺开的神识中,千道修士身影正在向八方腾挪,由于绝魂垓防御阵法的关闭,修士离去时并无任何阻碍,唯有远处不断传出的嗡鸣巨响,驱使着修士们改变舵向。
韩景看见,有几个飞在前方的修士在渐渐消溶。
对。
消溶。
似有一层无形壁障,裹在了整个绝魂垓外围,修士触及壁障所在,身体,便迅速枯萎,化作飞粒,流沙般随风逝去。
只留下本该淌在躯体内的鲜血,瀑布般自九天坠落,砸在地上重重溅起,平铺成一滩黑红的水迹。
韩景喉结不断滚动,死死按住储物戒,叫戒指的边缘都割进肉里,也浑然不觉。
他又看见,那数滩血迹中,生长出了一条条蛇。不只是蛇,在扭曲狰狞的红黑柱体顶端,有了几处凸起。
是手臂。
神识中又一阵瞬移波动传来,很紧,以至于韩景下一刻便要操槊攻去,冷静后才发现是萧易。
“先去绝魂垓外等我。”他故作从容地吩咐着。
萧易脚刚沾地,就一言不发,再次没了身影。
“聂长老,”韩景稳坐在太师椅上,深深一抱拳,“韩某日后,定当以好酒相邀。
今日,便于是,作别。”
说罢,他全力调动灵力,想跟去萧易在外等待的方向,聂知秋却在确认局势已经落定后,略消了戾气,不再如临大敌。
“韩老弟。”他见韩景抱拳的手落下,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叫住他,似乎忘了前嫌,“墨阳仙域人才凋敝,只这一日,我便看出来了,韩老弟和你身边那小兄弟,都是能才。
我们朔戎跟别的宗门不一样,本就是由四个宗门组成的联盟,立宗不过万年,又跟魔界接壤,朔戎的修士,四海八荒的,杂。我们不论出身,只论能力。
韩老弟若有朝一日,想踏出条新路,记得来墨阳仙域找我。”
韩景面无波澜,望了他半晌,才说:“多谢长老。”
聂知秋又提着酒坛满了一碗,余下两坛,他估计就打算在这儿喝完了。
韩景终于在僵化的经脉内,将灵力驱动至可用状态,不再多言,直接从座位上瞬移出宴席,刹那落至绝魂垓外。
“快走!”
萧易正在外站着,就被一臂架上肩膀,韩景整个人都凭手臂力量挂在他身上,连稳住身子都费力,两腿像是被抽了骨头,险些直接撞进他怀里。
他又抬头望了一眼月亮。
今日十五,夜间无云,明月还差分毫,便正当中天。
“快走!往西南方……不行,那里有聂知秋安插的修士,会被跟上、从东南方向绕到城外!”
韩景急促说着,取出一轮能隔绝神识查探的小型阵法,将两人罩在了其中。
见萧易不动作,只看着他愣神,韩景紧了紧抓着他胳膊的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师兄、师兄暂时用不了灵力,你快瞬移向城外走!”
萧易将手臂从他背后穿过,揽住腰侧将他固定,依言前行。韩景此时也顾不得消耗了,神魂全力运作,将尊者境后期的神识完全散开,铺向前路,小心闪避着可能跟住他们的尾巴。
他又看见了,修士的消溶。
一开始还只是在触碰壁障时会化作风沙,后来变成了壁障以内的所有修士都在以诡异的速度重归这片天地,并且那层无形壁障还在迅速扩散,十里、百里、千里 ,直至覆盖了韩景神识所能达到的全部范围。
他的精神力如同油浇烈火,本就在与药力的抗衡中飞速燃尽,如今更是几近透支。他自修炼以来从未有过这般体验,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感知中开始病变,若要找一个词来形容现在的世界,那只能是病入膏肓。
一切秩序似乎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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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效,如通向画中的隧道一般,光怪陆影,被融化成斑驳色彩,拆解成几道墨痕。
色块中唯一刺眼的,就是逐渐消亡的人,和他们孕育出的还在蠕动着的、向天空伸展的成千上万只血手。
韩景将头紧紧贴在萧易肩侧埋下,无力,但向外偏着。他不敢去看萧易,他连想都不敢去想,血从萧易身上各处淌下、他枯瘪的躯体风沙般流失,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他不敢让这些事发生在萧易身上。
“师兄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萧易见他半天没有说话,等了又等,才敢声音紧张地小心问他。
“别管我、先出城!”
那无数双血手蠕动跳跃着向他追来,一次次试图扒在他的身上,和他从前突破时遇见的心魔,一模一样。
韩景又挣扎着去望那圆月——他连圆月都看不清。萧易顺着他的动作望去,大致猜出他想看时间,告知道:“子时了。”
“没有、还没有……还差多久?还差多久才能出城!?”韩景像扒住一根浮木,为了不让自己掉进血手丛中,出乎本能地死死扣住他肩膀。
“……五息,五息之内定能出城!”萧易揽着他的手紧了紧,为作安抚般的,另一只手按在他抓着自己肩膀的手上,用了力,将他紧紧包裹住。
韩景现在铺开神识已无任何用处,他只能按照之前探到的布局指挥方向,但即使如此、即使看到的情况再如何可怖,还是有什么东西,鬼魅般引导着他,叫他将神识持续外放。
他去看了城外。
去看城外,有无幽冥大阵。
那是一片血幕,自万丈高空垂下,笼罩了整个城池,遮蔽天空,这也就是为什么,韩景再不能看清月亮。
像多年前,万刃城中的万千修士一样。
“为什么……”
韩景一惊,那声音从他身侧传来。就从萧易口中传来。
嘶哑、痛苦。
冷静、先冷静下来,都是幻象……
“还剩三息、快!两息……”韩景方才几乎要在那声质问下自他身上弹开,得亏萧易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住,韩景才勉强镇定下来,数着时间催促。
“一息、!”
空。
嗡————!
轰鸣声经久不息,自身后传来,即使在极远距离的衰减下,仍能知晓到那是怎样的地动山摇、土崩瓦解。
萧易埋头冲出阵法,听此声音一怔,在清平城外,止住身形,缓慢地,转头回望。
那是绝魂垓的方向。
即使以修士的目力,他也不应该能看见那处浮屿,毕竟绝魂垓地处城西,距此数百里,尊者之下,神识都不一定能探查到。
但他看到了。
环形气浪自那处浮屿卷着泥土沙石,滚滚向外。
气浪足有九道,最外面的一层已经冲出五十里,扫荡着周围一切建筑,将气浪卷成灰黑色的环状物;最靠内的一层,才刚刚从绝魂垓的残骸中向外扑出,仅剩的几片砖瓦,也在气流冲击中,被击得粉碎,更别提那些记载情报的灵笺,怕是早就在爆炸中心,被毁得无迹可寻。
他在气浪中席卷的冷暗中,隐隐看见了光芒,黑白交织。
那是一处八卦阵法,阴阳还在缓缓旋动,彰示着绝魂垓命数的六爻悬浮在空中,随最后一层气浪的剥离,逐渐淡化。
韩景感知到两人已破出防御阵法,也想随他看去,看一眼尘埃落定后自己的布局功成与否,可只能看见满目血色。
今日,东方既明之时。
城楼眺台上。
萧易和他说,他不想输。
“你已经输了。”
“师兄若真这么认为,就不会替我谋划了。”萧易弯起眼睛,有恃无恐。
可韩景还是摇头,传音说:“这局,赢不下。”
萧易仍只是望着他。
于是韩景在面具的遮掩下,也望向他。
“你输定了。”他仍是说。
“他们,也别想赢。”
62.行路
清平城内虽有多方势力混战,但此时一处势力在刹那间覆灭,已非正常交战的所能达到的程度,城中守将皆以为有外敌趁机来犯,护城大阵瞬时升起,叫修士进出不能。
“向南。”
见萧易驻足不前,韩景出声提醒道。
身旁人听话地没再犹豫,即刻带着他南向而去,飞往远在数十万里之外的画中入口。
聂知秋安插了不少修士暗中追踪他们,想来是贼心不死,仍对萧易的功法极感兴趣,想放他们两人出城作饵,自己则将他们身后势力扒出。
但护城大阵一开,聂知秋就算是被自家人搬石头砸了脚,用作追踪的绝大部分修士都被困在了城内,韩景则坐收渔翁之利,以极小的成本就甩去了所有尾巴。
韩景现在只盼着快些熬过药力,好由他来带路,不然凭萧易的修为,数十万里的路程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
他再度强行驱动灵力。情况没有任何好转,整片世界反而在随着他神识的移动愈发崩坏,所有感官甚至神识同步为他打造的幻象,叫他对自己判断的信任开始逐步瓦解。
“那是什么酒?”
“是师兄做的吗?”
韩景想问询酒的品类,好凭他这几年积累的对于药品的了解采取些应急措施,正赶上萧易也出言发问。
“……绮梦。”萧易答着,“现蜃影,登极乐。
师兄是因为那坛酒才感觉不适?对不起师兄,我从前只听闻此酒珍贵,我不知其对人体有害……”
“不是你的问题,你不用自责。师兄没事,休养一会儿就能行动如常了。”韩景也拿不准“一会儿”指的是多久,但仍在师弟面前嘴硬,拨着在脑子里乱成浆糊的思绪,回答萧易的问题,“绝魂垓是我做的。”
“……为什么。”
韩景怔了片刻,安静半晌,才能确定这声疑问真的是从萧易口中发出的。
“我在你休眠时用六爻阵道更改了绝魂垓的命数。聂长老修为太高,至少在封命境之上,若用寻常方法,定能被他察觉后拦下。”
他说到此处,换了一口气,为了不被萧易发现,将气息拖得很长,维持神色平静,“但六爻阵道,从前对其不熟悉之人,在短时间内无法找出终止卦象变化的根源、并将其摧毁,要毁去绝魂垓,用此功法足矣。”
“为什么要彻底毁掉它。”
韩景本以为自己已经叙述地足够清楚,可萧易又接着问道。
“……我们之前不是说过吗,绝魂垓留不下。”
“我知道。”萧易只说出三个字。
他声音压得低沉,听上去心情不佳,丝毫没有绝处逢生之感。韩景此时本该先顾全自己,但他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了?是城中还有挂心的事情吗?”
萧易默然,韩景也没有能力去揣摩他的心思了,见他不语,便全神贯注抵抗幻象,试图收拢神识、炼化药力。
可是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迅速加重,头脑昏沉发胀,阵阵钝痛自天灵传下,一次次冲击着他的理智。
韩景只能抛弃先行调整自身状态的方案,转而将精力投入调用灵力上,好能接替萧易,快些赶回画中,寻求大师兄医治。
在遍布疮痍的世界中飞了许久,身侧才又有声音传来。
“下次,师兄想要做什么,可以先告诉我吗。”
“你是指我炸毁绝魂垓一事?”
萧易不语,算是默认。
“师兄若告诉你,你想怎么做?”韩景话已出口,才发觉自己在心力交瘁中,话间带上了一丝戾气,却没有精力去为自己找补了。
“……我就不会接替师兄布局,费尽心思选出能暂时庇护绝魂垓的心腹,想着既能不打乱师兄计划,又能将绝魂垓保下。”萧易声音毫无起伏,但韩景却能听出他在赌气。
“小易,你阅历太浅,这种东西不可能长时间交托给别人。”
“我会回来处理。”萧易说。
……
回来?
城中各方势力都得罪了个遍,又有封命境的高手虎视眈眈——
回来?
“你还回来做什么?”韩景没忍住,忽地偏头看他,眉心拧起。
萧易同他距离很近,只隔了一个肩膀,两人虽在竭力维持和平,但韩景已能看见他眸底隐忍着的愠怒。
“师兄是觉得,我这辈子只能留在画中吗?留在画中当个玩具?”
“……别再胡言。你这次胡闹着跑出来,已足够叫师兄师姐们寒心,从现在起,不能再说画中一句不是。”
韩景冷了声音,注意到自己的手臂还搭在他肩膀上,于是将手臂抽出,试着动用灵力,自行腾空,按下他揽住自己的手,与他隔开小段距离,厉色训他。
萧易沉默着看向被他按回的那只手,嘴唇动了动,片刻后,抬眸直视他,神色中的本就压抑的怒意,在望见韩景苍白脸色的一瞬,又被全数倒吸回去,“师兄,你状态不好,还是我带你走吧。”
韩景用仅剩不多的力气抓住他再次伸来的手,向他的方向送回,“不必了,师兄再休养一段路程,就带你全速返回。”
他不再看萧易。
虽然在竭力抑制,可当他将注意力放在萧易身上时,那种消溶的可怖前兆,还是如抽丝般开始侵蚀着他。
这是韩景眼中的世界中,唯一一个正常的坐标了,如果连这个坐标都化成了飞灰,那血海中便再无灯塔,韩景怕是很快就会模糊幻象与现实的界限。
他必须得让这个坐标一直保持正常,直到回到画中。
“师兄,你为什么来接我。”萧易又问他。
韩景不答,不敢再有哪怕神识落在他身上。
“是你想接我回去,还是二师姐需要人传承功法,二师兄缺了玩伴……”
“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韩景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这句话,“你为什么、为什么既怕自己有用又怕自己无用?你到底想要什么……”
头脑中的剧烈的钝痛将他打断,他停住了。
“你……对不起,小易,你先别说话了,安静一会儿好吗?师兄现在不方便回答。”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好像被什么东西黏了上,连说话都面临着极大的阻力,这话也不知是从哪里挤出来的,传到他耳朵时闷闷的,好像就憋闷在胸腔中,
好在他说罢,萧易就如他所愿,保持安静,良久没有再言。
久到叫韩景生疑。
天地间早已一片血色,韩景自脱离清平城以来,唯一能与之为伍的,就是萧易身上异于常人的气息。
如今那气息仍在,但若即若离。韩景对于危机的感知一向敏锐,就像他现在能感知到,身旁原被填满的空间,正在渐渐残缺。
他僵硬地,扭头看去,身旁的景象他已在方才一个时辰内见过了百万次,一个活生生的人正在被这片天地吞噬、消溶,萧易的面容已经失去了十之五六,血顺着形如枯木般的身子淌下,借着极近的距离,昂起前段末肢,伸向韩景。
韩景心神大骇,用即将全面崩盘的理智控制着自己没有飞速后退,将所有精神力一层叠上一层,孤注一掷般压在同一处、压在萧易身上,压住了那些正在流逝的飞沙,像擦去画中的图层一般,擦出萧易仍然完整的面容,叫千里幻象中这微不足道的一处暂时清明。
“我做不到像师兄一样,破釜沉舟,对自己在外建立的势力,说舍弃便能舍弃。”
萧易的脸刚在他的视野中恢复正常,他便听到这样一句。
……怎么回事?
这段对话,不应该早就结束了吗?
“师兄此局下来,我在清平城内所有信誉便一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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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空,真正再无立足之地……师兄,我想提前知道你的计划,我想让我所求之物也被加在计划中。”
萧易的声音已经尽可能地平静,可越说下去,韩景便越能听出其中埋怨和锐意,每个字都像是秤砣一般挤压在他的心脏上,只能听见遍野哀嚎的耳朵,竟在此刻也被这轻飘飘一句话刺痛。
等等,等等,不该是这样……
修行二十余年,怎可能因为几句无知之言就动了真气。
守住心神,不能被幻象影响心境。
……怎么,怎么有好多萧易?他们都在说话?内容还不同!?
“师兄,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想叫自己有本钱,能堂堂正正同你们并肩,而不是只做一个随时能被丢弃的附庸。”
“如果我像师兄一样,在整个仙域中名声大噪,我也不会心急,我也能安心待在画中修炼,因为那样,总归会有所树建。”
“我知道,我知道我总得用什么东西,给自己换得容身之所,我只是……我只是,或许我不该……从前我也常做交易,用血用肉,换不了几日好活。我不想再通过祭祀什么活着,我想有资格能够主持祭祀。”
是……萧易在说话吗?
韩景看着面前不断变化的残影,神情茫然中逐渐染上深入灵魂的惊恐。
声音怎么会,被混到一起了?
是不是时间流速变了?
时间流速变了??!
怎么可能、你在想什么、清醒,清醒……
不对,这个人是小易吗?是小易还是幻象??
糟了、怎么分不清……
等等,等、别说了、好吵、全都混到一起了!全都混在一起了!!
韩景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想要握拳,但脑中有什么东西在叫嚣着告诉他,有哪里不对,他不该握拳,于是那只手大张开来,五条白筋鼓起着对抗自己的意志,直至虎口撕裂。
不想只做附庸?
什么都没有才想要本钱??
他就有了吗?他除了责任还有别的东西吗??
像师兄一样?像师兄一样走到哪里都要带上面具、过街老鼠似的东躲西藏、身份被当做一个符记在人群里甩来甩去吗??
师兄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了……师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祭祀也换不来……祭祀换不来太平……祭祀死了好多人……
“绝魂垓保不下?师兄,你当时就是像抛弃绝魂垓一样,抛弃了万刃城吗?”
韩景不知何时两只手已经扒在了脸上,此问入耳,他蓦然睁眼,透过大张的指缝看见了一具枯骨。
目光扫过,枯骨崩塌,血涌如注,铺满天际的手臂像蠕动的蛆虫,将他团团包裹。
韩景在喧嚣中一片耳鸣,血手朝他挤压而来,避无可避,他用出全部灵力,奋力向前打出一掌,又因为什么停住,再次将稀薄的精神力全部作用在前方,看见面露惊愕的萧易在面前一闪。
“你回去,先回去……师兄随后就到……”
他根本辨不清方向了,只知道要避开萧易所在,耗费掉全部神志挑出一个没有萧易的方向,长槊横扫,将血手击散,突围冲去,在肉丛血雨中杀出一条路。
所过之地生人全为幽冥大阵所摄,灰飞烟灭,他将肉墙劈开一处缺口,看见红色光幕在千里外波动,肉墙瞬息再度闭合,他就动用云泽化兽,携着一条白龙向前突刺。
可他走一步,光幕就离他远一步,杀了不知多久,也不知灵力是否枯竭,离突破幽冥阵仍有千里,一只血手终于拽住了他脚踝,于是成千上万只血手在同时紧贴在他身周,或压或拽,巨力将他按进铺满了大地的血潭中。
水中没了嘶吼尖叫,声音朦胧,韩景透过水面,望着天空,身体靠上五人环抱的树干,金三阁的钟声响了七次,弟子们结束了一日的修炼。
63.韩景
万刃城纵横千里,乃无量仙域内七座巨型城池之一。其内被分割为内外两城,内城地势居高,为城主韩自秋所统领的韩家支脉居所,外城则作为各方修士活动之地。
城中据灵脉十一条,对于其内修士,尤其是对韩氏弟子而言,修炼资源几乎从未短缺,这便使得修士们能在极大程度上发挥天赋,快速助长一城实力。
五行阁是韩氏弟子们在孕育成型后,接触的首个学宫性质的集训地。四十九日前,五行阁弟子刚完成一轮本源采集验资,等到天赋评级的甲乙丙丁出来后,便能在按照评级初步分配资源后,自这摇篮中脱离。
金三阁位处五行阁西段,贴近外城,与繁荣的仙都市景只隔了一道城墙,因此,常有在其中清修的小弟子耐不住好奇,蹬着与地面垂直的高墙爬到顶端,露出半个身子排成一排,透过防御阵法,对着外城大发慨叹。
阁中有个小卦师不同。
和所有弟子一样,小卦师还未被赐名,只有按照胎核成型顺序所命名的序号与他相伴。
之所以这样叫他,是因为守阁长老总是捋着长须夸他所卜之卦从未算错过,简直是能沟通天地,极适合修习城主所创功法,一来二去,一众孩子们便叽叽喳喳着叫他小卦师了。
又是一日的练功结束,年不过七八岁的弟子们顿时闹做一团,又有近百人攀上城墙,对着外界望眼欲穿。
小卦师仍留在蒲团上,稳固今日修行成果后,才起身,独自靠到树荫里,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册典籍翻看。
他生了一双墨翠色眼睛,在光照下映出点点绿芒,显得尤为漂亮,肤色偏白,鼻梁英挺,有一副与年龄不符的温润姿态。
他手中典籍,是来自藏书阁的玄品阵法谱录,已然翻到了最后几页,预估今日之内便能读完。
无量仙域以阵道闻名,对于阵法的天赋,似乎流淌在每个无量仙域修士的血液中。
无量仙域修士,但凡不是懒到离谱,最终在炼阵上的成就都能看得过眼,因此万刃城并未急着令五行阁中弟子修炼阵道,而是着重教习极难掌握的卦术。
可小卦师就喜欢阵法,他喜欢阵法对其中规则的重定,而不是卦术对天地命数的迎合。
正埋头看着,就听高墙上发出一阵爆鸣,一群孩子嘴里叫嚷着“来了来了”,鱼贯从墙头跳下,争先恐后跑向修炼场的传送入口。
余下弟子皆被带动,人挨着人向入口处挤去,生怕晚到一步,好东西就没了他们的份儿。
这场景小卦师很熟悉,他没有起身,仍静心修行。
“小崽子们,哥哥我又来了!让路让路!”
传送入口如水波动,一声招呼从中跳出,暂时压过了人群嘈杂,随即便是更加汹涌的暴动。
“别挤、别挤!要给我们挤出去了!”
“哎你踩我脚了!还看!挪开啊!!”
男声女声皆有,都是清澈的少年声音,溺在孩童喧闹中不断挣扎。
那些少年身穿的银白锦服,是万刃城韩家支脉的象征,他们皆是上一届金三阁中弟子。
五行阁每七年一换届,少年们如今年十四,而试炼场中年七岁的一众孩童,在几月后,便将完成基础学业,步入与他们相同的阶段——外放至万刃城外城中,初步熟悉修真界,做些简单的任务历练。
大概过了十息,终于有人绷不住发火,一声怒啸让孩子们老实了下去。
“都给我排好!不然今天的东西我自己吃了都不给你们!”
吵嚷中,小卦师又将典籍翻过一页,手上摩挲着书页,分辨着其上晦涩的符文。遇到难以理解之处,便将灵力注入典籍,观摩生成的阵法虚影来解惑。
他虽安静看着,心中却雀跃不止,脑子里不住地对即将到来的外城历练心生神往。
现阶段,五行阁甚少供给黄品以上炼阵材料,若想炼制玄品阵法的话,得等到从这里出去,自己做任务积攒材料才行。
那就是……还剩十天,就可以实践炼阵理论了。
修炼场中心,弟子们已经极不整齐地站做一团,不时拿肩膀压一下旁边人的肩膀,装作不经意地悄悄往前蹭上两步,这就导致人群一直在向中心处流动。
“来看看,这是什么?”一少年清咳两声,背手站到最前方,从储物戒中摸出个小药瓶,神秘兮兮地在众人面前晃过。
“聚灵丹啊……”一声悲鸣幽幽从孩童口中传出。
“每个月都要吃这东西,早没意思了。”百余名小弟子唉声叹气,遗憾退场。
“非也!”少年一拍旁边人的后背,沉闷的声响将所有目光都吸引了回去。
“你要死啊!?”
被他重击的那人顿时跳开叫骂,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兴致,少年手一抖,瓶塞便拨了开来,一枚红似血珠的小丸滚出。
他将那小丸悬到掌心,又清咳两声,郑重道:“现在,我需要一位勇士来试味!谁第一个?”
孩童们互相看了看,很快就有人抱着“他总不至于毒死我”的想法,站出了身。
少年将那小丸大方抛出,孩子接到口中一尝,脸上表情登时丰富起来。
“这个好……好……”她似乎找不到形容词,来对应这种新奇的味道。
“甜?”少年帮她补齐了语句。
孩童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如捣蒜,还没等再次伸手去要,一群孩子便都扑了上来。
“甜是什么?”
“不管了先尝尝。”
“好吃……还有吗!还有吗!?”
少年一个人出尽了风头,手中的糖丸很快见底,求助地向身后望去,一众人这才对他回敬以鄙夷的目光,开始分糖。
这边正分着,少年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在修炼场中怀旧般看过一圈,才发现角落处坐着个格格不入的孩童。
“诶,那边那个好看。借我个糖,我去逗他玩玩儿。”
身旁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时凝了神,连带着一众少年的目光都落在了小卦师身上。
“筑基期?”一人用神识探过,疑惑道。
“筑……七岁就筑基?你看走眼了吧?”
其余人等听闻此言,登时都将神识探向他,纷纷面露震惊之际,那略显张扬的少年已经小跑了过去。
“族弟、族弟啊!出了五行阁就来我们青龙帮吧!我让你当副帮主啊!”
剩下的少年均反应过来,立马竞速般跑到小卦师面前,七嘴八舌地嘘寒问暖。
小卦师在地震般的轰动中抬起头,一脸茫然,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成了风暴中心。
“这拿的什么书,我看看……玄品阵法谱录?你才多大,玄品阵法!?还快学完了!??”
“你懂什么,快一边儿去,净给我们做前辈的丢人!这不就是天纵奇才吗,我万刃城出一个不是很正常?”
“哎族兄这里还有糖,可甜了,都给你……你过几个月出来,就来我们白虎堂啊?”
“别听他的!族姐这儿糖更多!来青龙帮!”
“我可是堂堂乙等弟子!你来青龙帮,我定带你混得风生水起!”
“我们总来这儿啊,怎么感觉没见过你,你之前在这儿吗?”
“人是大天才,专心修炼,不愿意凑热闹还不行?”
“你测过本源了吗?什么等级呀?修炼速度这么快,是不是也能达到乙等?”
“他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哑巴?诶你会说话吗?”
此问一出,全场漠然,小卦师被十几道目光钉在原地,只觉得全身都要石化,极其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下众人更怀疑他是哑巴了。
少年已经不知从何处抢来一颗糖,挤到人前,将糖悬到手上,“想不想尝?可甜了。外城才有的好东西。”
小卦师眸光闪动,颇感新奇,明显是想尝的,但望着一众人希冀的眼神,最终还是难堪地把话憋在了腹中。
“……吓着了?”一人左右看看。
“不至于吧?”
“嘘、嘘!”少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怕他吓跑了似的,一点点将糖向前挪着,“你说声谢谢帮主,帮主就把糖给你。”
“他说要进青龙帮了吗?你夹带私货!”
“你怎么那么小心眼儿?”
“你……!”
“都给我出去!”
一声怒喝将少年们惊得站起了身。
紧接着,小卦师便见白光一闪,一柄拂尘被人抡圆了胳膊直直甩来。
“拉帮结派、不成体统!没一个有出息的,还敢回来祸害阁中后辈!”守阁长老手上动作不停,拂尘都甩出了火星。
少年们一哄而散,跑在后面的几个被放成丈大的拂尘抡得嗷嗷直叫,一个个拨开围在一起看热闹的孩童们,捂住屁股向传送入口冲去。
一枚糖丸在混乱中,被悄悄扔到了小卦师手里。
“长老!长老你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您不应该跟五行阁其他长老在研讨教学吗?”
“哼,长老阁令我带阁中一名弟子去进修功法,我这才提前回来,要不然都不知道你们私营党羽!险些酿成大错!!”
“没那么严重……”
“还敢顶嘴!”
拂尘的破空声中,孩子们开始起哄,一众少年惨叫着被打出了修炼场。
小卦师捏起手中的糖丸,仔细看了半晌,犹豫着放进嘴里,糖丸接触舌面,开始慢慢融化。
……
这就是……甜?
甜……
甜?
喉间发甜,温热的液体自其中涌上,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浓烈。
那液体堆满口腔,从齿缝间拼命向外挤着,逼得他张了张嘴,用舌尖将黏滞的液体抵出。
他抬手,摸了摸唇角。
液体红得发黑,挂在沾满鲜血的指尖,缓缓淌下,随着他的胡乱涂抹,又黏到满是血污的白袍上,溅到枯萎在旁的骸骨上。
怎么会……
是刚才没避开的那掌太重了吗……
怎么会……
是梦吗……
不是。
十日。
他由守阁长老带入首席长老门下,到初步掌握那套功法,完成他人千年难竟之路,只用了十日。
十日后,长老说,要试炼,要测试他是否真的有此天资,若他能成功通过测试,那将是无上的荣幸,从此之后,就将身居高位,坐拥数不尽的修炼资源。
与他一同参加试炼的,都是天赋在乙等之上的弟子,共三十一名。
试炼规则很简单:他们的修为皆将被压低至筑基初期,并且,三十二人中,只能活一个。
一开始,没人相信如此荒唐之言,直到他们察觉到体内的生机在缓缓流逝时,才明白,试炼规则在倒吸此地的天地能量,更改他们的命数。
最终余留的能量,真的只够一人用那套功法,将命数,定为存活。
想活,就要逼出全部潜力,从别人身上夺过天地能量,来支撑自身存在。
反抗规则,他们试过。各自用出功法,齐力将能量从试炼场中抢回。
但确认挣扎无果后,明晃晃的刀刃,第一次刺向了同伴。
时至此刻,试炼已进行了三个时辰。
空中的六爻图案渐渐消散,小卦师迈步,绕过被吸尽能量后,溶进泥地的尸骸,在浓雾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还剩下一人。
他能通过体内残缺的生机测算出,只剩一人了。
浓雾搅动,漫天火光乍现,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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爻如梭,向他刺来。
他的思绪猝然被拉回现实,身形腾挪,躲避着疾风骤雨般袭来的火矢,找准方向暴冲而去,八卦瞬起,六爻突现,阴阳变换,瞬时落入施法之人体内。
短促的叫声传出时,他已逼至近前,为自己重起六爻,将夺过的天地能量尽数收容。
“等等!”
那人急切叫嚷起来,声音嘶哑,却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我们认识……”那人的皮肉已迅速瘪皱,无力地跪在地上。
但小卦师仍认出了他。
他就是十日前修炼场中的那名少年。
少年见小卦师停住了动作,目露喜色,抖着手,将身子半蹲起来,怕把他吓跑了似的,一点点、小步蹭着走向他,“我、我给过你糖,记得吗?”
奇异的甜味又在他口中返上,抚慰着发苦的味蕾,更叫他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再醒过来时,自己应该还坐在树下,对着一枚糖都能新奇上半日。
亲切感无端涌上心间,小卦师点了点头,勉强扯起抽搐的唇角,终于张开口说:“谢……”
一束寒芒骤然划来,将他余下话语钉在了腹腔,几乎是同时,他手中锋刃已伴着六爻,不假思索地刺入那人丹田,将其中灵海搅上血色,吸食能量。
小卦师眼睛大睁,剧烈喘息着,浑身发颤地抬头看向他。
少年原以为自己会成为最后一个存活者,狞笑和蔑视尚凝固在脸上,此时喉中却发出濒死的“咔咔”声,将簪到他腹中的箭矢留下,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低头去看捅进自己丹田的锋刃,抖着手,本能去拔。
血从他腹中迸出,溅在小卦师脸上。
他们距离很近,血落到口中时,还是温热的,腥甜,将糖的甜味勾到他舌根,浓重到无以复加的甜顿时在他脑海中炸开,甜到发苦发腻,甜到令人作呕,他捂着那枚箭矢趴跪在地上,不断干呕着,但筑基期修士早已辟谷,他什么都吐不出,只有糖丸般鲜红颜色的连串血珠从口中汩汩砸落。
“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听见有人在说着。
“求你了……你去死……”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望去,只能看见一具干瘪到不成人形的枯尸嗵然砸下,还未倒在地上,其内的天地能量便完全散尽,化作飞灰,湮灭在规则中。
生机补全,混沌间,他听见了隐约的人声。
有两人正缓缓走近,而后步伐突然顿住。
浓雾散去,规则瞬时崩解,空间道法特有的灵力波动后,不似凡尘之物的圣白长袍拦到他身前。
随即,冷冽而强硬的声音,自其中传出。
“万刃城的试炼规则,有违天道。”
先前两人中的一人重新开始迈步,不疾不徐,朝他走过。
“天衢宗的监察使,也来管我万刃城中事?韩家主脉虽一心求荣,却还不至于把无量仙域都卖给你们吧?”
这声音……
是城主。是城主韩自秋。
之前城主来五行阁视察时,他曾偷偷跟在城主身后瞻仰。他曾听见过的。
城主的声音还如那时般缓而威严,步步紧逼,“至少,万刃城中规则如何,不由天道定。”
“您所行悖逆天道之事甚多,却犹不思悔。邪术‘六爻阵道’已然触怒天道,致使无量仙域内天灾不断,而今,您竟还以同门相杀之法,为其筛选传承者……”
“欲加之罪。”城主冷笑,“恭喜你,又抓住本座一个把柄。休费口舌搬弄是非,快些记到天衢宗的罪录上才是正道。”
监察使无言,白袍消失,无声无息。小卦师再抬头时,看见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试炼。你做的很好,远超本座预期。”
他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口。他没有去握那只手。
“你足够狠,也足够聪明,对吗?你该知道,对本座有怨,不能表现出来。”
城主将灵力附在他身上,他受损的脏器顿时痊愈,皮肤上再无丝毫外伤。那灵力渗入百骸,轻柔地引导着他体内灵力流过经脉,自行修补断裂之处。
小卦师慢慢从地上爬起,站直了身,眼神空洞,只是魔障般擦着身上正在干涸的血迹。
那只手又伸来,见他仍未选择去握,便直接扼住了他小臂,半拖半拽地,踏着血泥,带他走出试炼场地。
小卦师回头,望向空无人影的试炼场,城主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柔声解释:“他们没用了,活着,只会碍了你的路。”
首席长老已略欠着身子迎过来,侍候在旁,等待城主吩咐。
“少城主年方七岁,还未赐名吧?”她问。
“是。”
城主思索片刻,看向小卦师:“君看磊落士,不肯易其身。那就祝你,齐名字于天地,并光明于列星。今后,你便名作‘景’。”
“这场试炼很不错,可都是你一手操办?其中具体事宜,不曾走漏风声?”城主明显是开心的,连声音都不再压抑,对着首席长老赞道。
“是。外界只知这是一场选拔少城主的试炼,为免遭小人非议,属下未将试炼细节透露给任何人……!”
他身体猝然如石化般僵硬,只在顷刻间,便虚化成半透明状。
“是吗,那天衢的监察使,如何能寻到此处?跑去给别人当牛做马,新主都没想过要护你。
愚不可及。”
首席长老无能做任何反抗,肉身瞬息破灭成飞灰。
他神魂欲逃,可尚未遁出十丈,便与肉身一齐湮灭,再无踪迹可寻。
“你既死,他便不会遭人非议。”
城主放下青筋鼓起的手,牵过韩景,轻快地哼起曲儿来,拽着孩童,一步步,向秘境外走去。
64.蛇
“为什么要去死?”
炼阵室石门大开,城主卷着若烟石散出的雾气,步上前来,将惊惶的侍从们留在门外。
少年正蜷缩在地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嵌住了身首四肢,动弹不能。他两眼大睁着,无神,双眸布满了血丝,口中短促地吸着冷气,不像是呼吸,倒像在吞成千上万根银针,细细密密的锐痛从喉咙滑到肺里。
缺氧和叫人几近昏厥的疼痛使他面色惨白,而白纸般薄薄的皮肤下,却有层叠的黑白纹路在血肉中纵裂,狂躁的灵力向外挤动,整个身体若无压制,随时都能爆成血沫。
“为什么要去死。”城主蹲下身,将他的脸扭过,直视着自己,语气冷厉中又透着难掩的疲惫,“自爆?是谁教唆你?”
炼阵室外守候的修士们听闻此言,打着哆嗦噗通跪地,将头磕得咚声作响。
“城主、城主!我们万万不敢教少城主这些事啊!是少城主说炼阵不要人在旁护法,把我们都支出来!城主饶命!我等今后定寸步不离!城主饶命、城主饶命……”
声音消失了。韩景不用转动胀痛酸涩到极点的眼球去看,就能知道安插在他身边的八名修士,都因为他安排的这次“失职”,已被随手处死。
“自爆前还知道要支开他们,你以为本座是派他们来监视你?”城主紧盯着他那双满是恨意的眸子,被少年的稚嫩气得发笑,“他们只是用作服侍,管不着你死活,你若不想要,他们死后,不会有人来了——
本座为你点了一根命烛。”
她说着,凭空托起一枚灯盏,灯盏底部有一枚细丝直接入她体内,其中无蜡,只有一丛火蕊在颤巍巍扑烁着,正对应韩景现在被吊在鬼门关前的一条命。
“你状况如何,本座随时知晓,不管你想死在何处,普天之下,还没有本座赶不到的地方。
本座不死,你就不会死。”
城主又掐着他看了一会儿,本就没有多少的怒意被她权衡利弊后压了住。她舒出口气,把韩景放回地上,自己站起身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
“本座记得之前同你谈过……这是最后一次了。”城主被搅扰计划,有些烦躁,“本座没精力陪你一而再再而三胡闹,霞谷那群人还在无极殿等着,本座要处理的事不止你一件。”
地上少年的身体绝说不上单薄,反而在常年修炼的影响下长出了一身匀称的肌肉,刚好能将少城主那身略显宽大的日常服制撑起,协调端正。
而此时被裹在服制里的人,却如同一头恨极的幼兽般,用凶厉的眼神仰望着高高在上的饲者。
“两千多年来,天赋能达到乙等的弟子都寥寥无几,甲等更是仅有两人,可你竟能达到甲等之上。
你是本座见过的最有天赋修习六爻阵道的人,整个万刃城的资源,对你来说皆是予取予求,如此娇养惯了,竟叫你生出不满来?”
城主自顾自说下去,像是对疲惫中还要处理微末小事的抱怨。
“时间不够了。本座此刻还能保下万刃城已是万幸,本座培养的人选不能有丝毫差错。白璧微瑕,在本座这里绝不允许,错误的信仰是你唯一的污点,必须抛下。”
她对韩景自爆的原因并非一无所知,之前问韩景为什么,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躁郁。她说完这句话便收住自己的情绪,开始直击痛点,“花鹤城前两天被从地脉中喷出的灵力洪流给溶解了,一城的修士死了十之五六,你知道了?”
韩景不语。他本该爆开的血肉被巨力死死压缩着,全身承受着同时被撕裂和挤压的胀痛,让每一个极轻微的动作都犹如酷刑。
城主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平静注视着他,“本座在问你话。”
直到将近半刻钟后,韩景攒着力气从喉咙中挣扎出一声变调的“是”,她才缩短了这场无声的煎熬,“本座命人将外界的情报送到你洞府,是为了让你明理笃志,不是叫你捕风捉影,去信天衢宗的鬼话——人人都能信,唯独你不能。
本座再说一遍,修习六爻阵道不会带来天灾。
不管别人往你耳朵里吹什么阴风,你都记好了:
天衢宗那些满口仁义的信条只是摆设,韩氏主脉那群人面上有多光鲜背地里的手段就有多脏,他们只为自己、他们的天道,只替他们自己牟利。”
“……是。”少年答着,可他眼中的狠厉没有滋养出丝毫信任,挣扎着答复,充其量只是出于对快些结束对话、结束折磨的渴望。
这比死要难捱的多。
城主自然看了出来。
她不想为日后留下任何隐患,以至于自己还要在心力交瘁时腾出手来,处理继承者的反叛。
“知道明日要做什么?”
“朝贺。”这两个字韩景说了许久。
“何时。”
“辰时。”
“现在何时。”城主问。
她等了半晌,韩景明白了什么,紧咬着牙,逃避似的,没能答上来,城主便替他答道:“酉时。”
“明日在那些势力诣阙朝贺前打理好仪表,你现在成何体统。一个时辰可够了?”城主又问,同样是没给他答话的机会,“卯时会有人给你送药,速效,不需费太长时间炼化。整衣敛容后,再赴朝贺。
剩下的六个时辰,你就待在此处净心反省。”
强硬的手段从来不能自根源解决矛盾。若放到从前,她兴许会试图和这位少城主阐明道理,指望着韩景和她站在统一战线。
但也不知道这人小小年纪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不论说教、责罚,他都固守己见软硬不吃,对她抱有的始终都是敌意。现在,只能贪图效率,用最简单的方式叫他安生些时日。
可这次,即使是强硬的手段也没能达到她的预期,少年在重压下,对她爆发出的恨意反而更甚。
“不服管教?”她为此做了下一步准备。
韩景觉察到强如归墟境修士的神识纵入丹田,让那枚金丹连自爆被压抑后产生的孔隙都被探得一清二楚,叫人如自高空坠落失重般惶然。
“基础还是不行。六爻阵道特殊,需夺天地造化,驯服阴阳,不是与阴阳并行。
你若从结丹期开始,就只能做到调用阴阳之力,而非凌驾规则之上,待修炼至后期,此界法则定会将你压制得进无可进。
你做不到逆天而行,就不可能走得长远。”
她还在用平静的语气说着:“天衢宗说六爻阵道触怒天道,你就急着为此去死。既然你喜欢替自己揽罪,朝贺之后,就自行去刑戒司,将七大罚全领一遍。
不破不立。等刑罚完、金丹碎后,来寻本座帮你稳固灵海,重铸金丹。这次不能再有丝毫瑕疵。”
修士赖以生存的金丹、甚至性命,在她口中都像是可以被随意取用的物件儿。她的命令冷静到叫闻者恍惚,似乎韩景数年的日夜苦修是那么微不足道。
韩景的身体颤动起来,很快将她的目光吸引过去。少年燃尽了所有力气,将蜷缩的身体舒展,然后一点、一点爬起,用难以想象的毅力跪起答话,眼中却无丝毫敬畏。
“……我看不见天衢宗如何不堪。”他抖着声音说着,声音时轻时重,应是想朗声叙述,却因疼痛而不时只剩下气音传出。
“我只能看见,内斗,或明或暗,无休止的争端。只有天衢,奉守天道,护佑众生,只有天衢,能让纷争不再,天下大同。
城主,您庇护万千修士,韩景曾、敬仰您。可您暴戾恣睢,霸道专权,视人如草芥,非我所想之英杰。天怒与否,无物可证,手段肮脏与否,皆是您一家之言。
我只能看见,您错了。
只有您,一定是错的。”
冷汗顺着他下颌低落,连眸中的眼白都已被即将爆裂的血管完全映成红色。强忍剧痛叫他短时间内便消耗大量体力,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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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摇晃起来,可他还是不顾城主愈发阴沉的脸色,坚持把这段话说完,斥责这位叱咤人界的修士,做错了。
城主面上本无多怒意,她只把这当成一场寻常且必要的训诫,若说有什么真情实感,顶多是为浪费时间而觉得烦躁罢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精心培养的继承者,敢在她的面前将她全盘否定。
“本座错了?”她忽而沉下声音,“什么是对的?你信天道是对的?你信天道在庇护此界修士?你信这世上没了六爻阵道,就能平息天怒!?
没有天怒,只有人祸。
六爻阵道能更改天命,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它最终对标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或势力,将它修炼至巅峰,它能与天道、与世界法则抗衡!它能成为新的法则!
他们害怕了。
他们靠天道才拥有了一切,他们必须捍卫天道的正统地位、龟缩在天道里。
但他们被自己用来装样子的仁义枷锁困住了,一时动不了本座,只能日积月累,靠些腌臜手段将本座的功法污名化。
哪来的天罚?人是他们杀的、城是他们毁的,罪名却要落到我万刃城头上!是他们在欺压、愚弄万民,又叫万民来讨伐于本座!
尔等瞎了狗眼,各个都愿当件趁手的武器,将鞭子递到别人手上,争抢着向上献媚,还要千恩万谢持鞭者不打自己,反而对夺鞭者绝不姑息……”
她越说下去语气就越是激动,似乎不只是在跟一个少年说,而是透过面前的少年,看到了同样为天道前仆后继的亿亿修士。
她说得愤怒、急促,但又苍白的无力,以至于亿亿修士迅速在她眼前退却,将她独自抛下,她才刚刚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只是一个情愿死在捍卫信仰的路上的少年。
倔强无知。这个认知更令她觉得可笑。
有东西自她眼中消失了,她好像,想懂了什么重要的事。
“这世界真是烂几把透了。”她带着莫名的愤恨冷笑着,从齿缝里挤出来话,将城主的端方持重完全剥去,“从根儿上就他爹是烂的,招来这么多虫蚁,还能结出什么好果儿?”
她起身。
韩景垂着头,只能看见一双白靴在面前站定。
“你说本座错了?”声音自上方传来,“本座确实错了,错在太不自量力。但你不配指责本座。
身居高位,你要时刻记清你身上一切的出处。你也在喝血吃肉,却看不见自己拿到的资源,究竟扒了‘众生’几层皮。
你是规则的受益者,轮不到你来愤世嫉俗,以死明志。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想去死,只是因为你懦弱,担不起责任。
你得活下去。”
白靴闪动,上方的声音飘向炼阵室入口。
一条十丈水蟒猝然自炼阵室深出扑出,若烟石雾气升上,化成数百条细长的小蛇,交相缠绕着,向立于天地中央的上位者扑咬。
云泽化兽。
城主不必动用多少灵力,水蟒看似粗壮的躯体,就被她扼在了一侧。
结丹境修士意图袭击封命境修士,自然是荒谬至极。
但这是韩景唯一的求死机会。
像往一个即将爆炸的气球中充气似的,灵力早已在他体内向外鼓胀,根本不能正常运作。他从方才开始,就竭尽全力,几乎燃烧了本源才打出这一击。
他此时没有瘫痪在地而还能跪住,只是在凭仅剩的毅力,想在死前保留些尊严——
城主该因他以下犯上,盛怒之下,就地杀了他。
可她却沉默着,扼着那条水蟒望了良久。
片刻后,白靴步回韩景身前。
城主蹲下身,掐住脖子,将他的头抬起,端详着墨翠色的双眸。
韩景在她眼中,看见了异样的光亮。
她终于微笑着开口。
“真是条养不熟的,
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