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不眠港》
1. 01
《夜莺不眠港》著/万莉塔
2025.3.2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夜晚,梳士巴利道。
香港慈声乐团的排练厅坐落于尖沙咀海畔寸土寸金的地皮上,室内空旷静谧,冷气充足,槐黄色的灯光肃寂而沉黯。
排练进入尾声,邵之莺指尖搭在大提琴的琴弦上,沉郁激昂的余音仍在空气中震颤。
透白清冷的一张美人面冷淡端凝,视线徐徐上移,落向不远处的中古法式挂钟,指针已越过九时,她唇线微抿。
织田尤香忽然出声,在空寂的室内略显突兀:“邵之莺,今晚一起聚聚?”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少乐手投来侧目。
半月前,邵之莺入驻慈声,暂以首席大提琴的位置参与乐团下一季度与意大利著名指挥家穆蒂合作的排练。
她出身邵氏家族,父亲邵秉沣是香港著名富豪,邵之莺排行第二,照理说是金尊玉贵的二小姐,实际情况却有着霄壤之别。
邵秉沣有两位妻子,却均非邵之莺生母。
又因同宋家幼子的恋情,令她这两年成了港媒宠儿。
中日混血的织田尤香作为副首席大提琴,从业以来颇受赞许,如今却沦为替邵之莺翻谱,难免心有不满。
清寂冷光下,邵之莺天生的奶油肌隐隐透粉,握弓的手指缓缓收拢,额前几缕碎发不经意间散落:“不了,今晚有事。”
“可是你刚加入,”织田尤香蹙起眉,口吻生硬:“大家熟悉起来配合才能默契。”
排练厅空气安静,争端无声暗涌着。
邵之莺恍若未察,她自顾自地打开琴盒,将棕色的琴身放妥,一一收好琴弓、地垫。
背上厚重的琴盒,少女纤细清瘦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富有力量的韧性,她声线利落:“下次。”
/
邵之莺今晚是真有事。
她直奔停车场,取了车,一台不算新的保时捷718Boxster很快疾驰在漆咸道南的华灯下。
九月的香港潮湿闷热,傍晚后一直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尖沙咀街头雾霭弥漫,道路湿滑,码头对岸的维港却依旧美得令人昏魅。
冰莓色的车身渐渐被融在光怪陆离的夜色里,四缸涡轮发动机发出浑厚的轰鸣声。
正值落班高峰,途径柯士甸道时变得拥堵,她抽空回复了男友宋祈年的WhatsApp消息。
[有点堵,马上到了。]
宋祈年很快回复她:[不急,慢慢来]
雨雾茫茫,一路红灯,前方的车辆一动不动,邵之莺顺手揿下按钮,Bose音响徐徐传出海顿的D大调第十三交响曲。
她倚在车座里,微阖上眼,安静地复盘今日的工作。
目的地不远,塞了半个钟后道路恢复畅通,一脚油门就到了。
车子停靠在丽思卡尔顿酒店门口,门童面带微笑上前,从邵之莺手里接过钥匙便去泊车。
宋祈年的发小今晚在OZONE包场替他庆生,二十四周岁,按照香港人传统的说法,本命生日,得正经过。
酒吧位于丽思卡尔顿118层,是全球最高的rooftop bar,俯瞰视野覆盖全港。*
邵之莺来得算晚了,进电梯前看了眼工作群的消息,脑子里还盘旋着今晚排练曲子的旋律,直到出电梯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忘了换礼服。
她急忙转身掉头,余光却瞥见一道隐约熟悉的侧影,男人气质矜贵,沉冷端肃,身形极为峻拔修长,即便相隔距离远,亦能感受到冷贵庄严的气场。
少女眼睫眨了眨,下巴微抬,刚想看清,可下一瞬便被几名身着黑色西服的保镖挡住了视线。
那位身份地位显然非可小觑的男人被簇拥着进入了包厢门内。
金棕色的大门紧紧阖拢,门外随后便被安保人员拉上黑绒警戒线,排场堪比特首出行。
香港地处要塞,各地权胄人士来往并不少见,邵之莺也没多想,转头径直往女更衣室去。
换好衣服往正门走,侍者一眼就认出了邵之莺,立刻笑容可掬地为她引路:“邵小姐,您这边请,宋少等您很久了。”
OZONE的装潢有一股很符合时下流行的赛博朋克感,天花和地砖都是蜂巢科幻风,绚目的深紫罗兰渐变灯光,再加上坐拥维港海景,邵之莺刚一脚踏入便有一种被“现代化香港”直冲五感的视觉体验。
舞台上有一支正在演奏的Live band,邵之莺路过的时候多看了一眼,脸很熟,好像都在路边的广告牌见过,但她一个也不认识。
耳边狂轰乱炸,卡座上的宋祈年远远便朝着她招手:“之莺,这里。”
他今晚打扮很随意,一件质感很好的黑色拉链款短袖衬衫,被一群华服靓衫的友人们簇拥着坐在卡座正中央,气质却依旧赫显。
他性格温和,却生得一张极有侵略性的英俊面孔,穿正装与不穿正装的气质迥然不同,这一刻灯光打在他脸上,照亮他年轻澄澈的眸。
“喔吼,我们的大提琴家终于来咗。”
“之莺,你再不来祈年都变成望妻石了。”
见邵之莺姗姗来迟,宋祈年的好友们笑着大声调侃。
“别瞎说。”宋祈年明显心情很好,冲他们啐了一声,笑着起身迎接她,“累不累,排练是不是太辛苦了?”
“不会。”邵之莺看着男友,笑意温柔,她习惯性地捋了下他微卷的刘海,“生日快乐,大寿星。”
“拜托,你们俩能不能先别秀,”和两人关系都不错的旧同学半开玩笑,“之莺连未来老公的生日都迟到,是不是得罚酒啊。”
宋祈年轻搂着女友的肩头,毫不掩饰将她护着,眼里爱意柔和:“别来这套,之莺明天还得排练。”
“就是,你们怎么能灌女孩子酒呢。”音乐轰鸣间,一道清甜柔婉的声线格外突兀,声音的主人笑容热情地朝邵之莺主动伸出手,“之莺,我终于见到你了,你真人比照片还漂亮。”
邵之莺下意识扭头望去,入目的是一张相当陌生的女孩面孔。
她这才留意到原来宋祈年身旁最近的位置一直坐着一个很面生的女孩。
女孩偏欧美系的妆容又甜又辣,她穿着克莱因蓝缎面裹胸裙,下摆有很蓬的内衬,长度到大腿以上十公分,在派对这种场合非常具有主角感。
何况她打理精细的卷发上还戴了一顶小巧精致的钻石皇冠,仿佛自带的主角光环。
邵之莺伸出手礼貌地与她轻握了下,刚想问“你是”,话音还未脱口,宋祈年便主动搭腔介绍:“之莺,这位是梁清芷梁小姐,你们应当是第一次见。”
梁清芷眨眨眼,在一旁补充:“叫我Gia就好,祈年他们都这么叫我。”
宋祈年是香港顶级豪门宋家最小的儿子,在他的生日派对上,几乎都是港城二代圈子有头有脸的人物,邵之莺也都认识。
而连她都不认识的,大概率是不重要的边缘角色。
可眼前这位显然不属于这个范畴。
邵之莺静静地凝视着他们俩,本能地觉得这一男一女之间的气场有些微妙。
但她依然弯唇浅浅一笑:“你好,Gia。”
耳边爵士乐的旋律复杂而摇摆,场内气氛很热烈,但卡座周围却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宋祈年下意识去观察邵之莺。
她只穿了一条纯黑色的法式吊脖丝绒礼服,很瘦,但该丰腴的地方毫不含糊,明明没化妆,眉眼却精致得娇贵,细长的眼尾染着慵懒的妩媚,只有拉琴时方会显露出音乐家的桀骜锐利,像一株高贵但有毒的罂粟花。
紫罗兰色的冷光灯下,她丝毫未施妆容的面庞清冷素淡,却依旧美得慑人心魄。
宋祈年或许敏感地意识到什么,他介绍完,很快找了个机会打岔:“之莺,我去同Sam玩下。”
“嗯,去吧。”邵之莺眼都没眨一下。
宋祈年端着一杯酒,走上舞台,和特邀DJSam互动起来。
Sam是香港本土的一个偶像,这两年才火起来的,粉丝迷之狂热,他和宋祈年关系不错,邵之莺也见过。
梁清芷笑得善解人意:“你们好好玩,之莺有我照顾。”
她对所有人都很热情,尤其对邵之莺。
一边和其他朋友聊得火热,也不忘向邵之莺强烈推荐OZONE主打的五款鸡尾酒。
邵之莺尝的时候,她托着腮满眼期待地问:“怎么样,是不是很赞?”
邵之莺面无表情地笑笑:“ok。”
她每款都尝了一口,有酒感却没酒味,跟喝水一样。
梁清芷显然也并不在乎她的答案,自顾自仰起脖子灌下其中一杯:“这杯Fire我好爱,祈年也很爱这股烟熏和辣味合一的刺激。”
邵之莺静静看着她,没搭腔。
后半场,在梁清芷的提议下,大家一起玩桌游。
明眼人都能意识到,梁清芷八面玲珑,如鱼得水,比起安静话少的邵之莺,她逐渐更像是派对的女主角。
但在场的人都喝得微醺,没有人在意,宋祈年也不在意。
邵之莺却越喝越冷静。
她平静地望着那个热情外向的女孩游戏输了被惩罚围绕着宋祈年跳舞,期间难免有肢体接触,毫不避忌。
一旁负责萨克斯的黑佬虽然水平够不上专业,但低头晃脑沉浸式吹奏,画面莫名有些荒诞。
临近十二点,时间终于来到吹蜡烛切蛋糕的环节。
宋祈年被朋友们团团围拢,等着寿星许愿。
“二十四岁,本命年喔。”
“嘁,我们宋少马上结婚了,人生赢家,仲有乜愿好许啊?”
宋祈年在众人笑声中十指相交,低下头许了愿,随后吹灭蜡烛。
邵之莺和宋祈年是青梅竹马,感情稳定,如果不是宋邵两家急着联姻,恐怕未必这么早结婚。
圈子里都觉得他们堪比香港当代金童玉女,这会儿就有人起着哄要看寿星当众拆未来老婆送的生日礼物。
手快的人抢先把那只不大不小的礼盒塞进宋祈年怀里。
“快拆吧,包装纸都这么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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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我早就想看了。”
宋祈年指腹下的触感纹路精细,礼物盒的包装纸是一幅墨绿色调的油画,辅以酒红色的丝绒绸带,看得出是用心搭配过的。
他牵住邵之莺的手,眼底有柔意:“无论之莺送什么我都喜欢。”
邵之莺平静地与他对视,暗自压下今晚心里微妙的不悦。
她和宋祈年不仅仅是恋人,亦是从中学至今的伙伴,如今更要步入婚姻,或许会共度余生。
虽然一同度过了很多个生日,但这是结婚前的最后一次。
她提早大半年预订,是定制款,光是配货就配了双倍,最后费尽周折才拿到货,只因为他喜欢。
宋祈年在众目睽睽下亲手拆开包装,露出里面同样墨绿色的表盒。
盒子被打开的一瞬,他神色骤变,但开盒的力道已经无法被中断——
奢昂的腕表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周围的空气瞬间落针可闻,安静得近乎诡异。
邵之莺瞧见宋祈年明显慌乱的眼神,心生困惑,她不明所以。
在这般令人窒息的尴尬下,最终还是梁清芷主动破冰,她拿出自己早在邵之莺赶来前便已经送出并被当场拆封的礼物,语气抱歉地解释:“之莺,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巧……”
音乐的鼓点节奏依旧很躁,可卡座周围却鸦默雀静。
邵之莺忽略梁清芷满怀歉疚的甜美脸庞,目光只冷冷注视着她手中的表盒。
那是一模一样的两只腕表。
宛如一比一复刻的表盘底色、镶钻形状、金属配色……乃至表带的款式和颜色,全都一模一样。
这两份来自不同女孩,却同样为宋祈年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竟丝毫无差。
即便是同一品牌的私人订制,在细节的搭配上也不可能完全一致。
答案有且只有一个:
她的未婚夫曾向自己以外的女孩子同样分享过他的审美,细致到所有的需求和偏好。
邵之莺喉间有一瞬的涩意,随之而来的是胃部翻江倒海。
她喝多了威士忌,有些反胃。
宋祈年大约也并不擅长处理这种尴尬的状况,他咳了一声,试图开口:“之莺……”
然而解释的话还没脱口,舞台却陡然安静下来,音响声被调得很低,连酒吧的侍者们都不约而同露出严肃紧绷的表情,好似有大人物驾临。
周围人都下意识张望,邵之莺也循着宋祈年的目光望了过去。
OZONE的气氛灯如梦似幻,她视线的角度恰好被阴影遮盖,隔着昏茫的干冰白雾,看得不真切。
片刻,终于等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信步而来。
只一眼,她便怔住。
他一身剪裁考究的黑色西服,极好的质地在多变的光影下隐匿不住他宽阔的肩线,优越的身形。工整雅致的温莎结衬得他喉结线条饱满凌厉,深邃俊美的眉骨之下是高挺的鼻梁,那上面架了一副金丝眼镜,冰冰冷冷的镜片隔档住那记忆中凛冽而肃冷的目光。
两年未见,他年长了须臾,较之从前更显绅士沉稳,气质分明是端方儒雅的,却叫人遥遥端望就凭空生出畏忌之心。
方才在酒吧外擦肩而过的原来是他。
她男友的兄长,港区首富宋家名副其实的掌权人,他手握全港乃至大湾区经济命脉,是客观意义上全港最尊贵的男人——宋鹤年。
极致的静谧后气氛逐渐躁动,空气流速都变得急促起来。
在场没人不认识他,但小辈们甚少有机会与他近距离接触,更别说搭话。
连宋祈年自己平日对这位亲兄长也是又敬又怕的,他百思不解平素日理万机的大哥怎会有空出现在他的小小生日会上。
但这恰是化解撞礼物尴尬的大好时机,宋祈年立即起身迎上去,露出爽朗轻快的笑容:“哥,你怎么有空过来?”
有宋祈年开这个头,周围的男男女女忙不迭趁此上前同宋鹤年问好。
整场派对下来,邵之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烦闷感,但宋鹤年在宋家的地位摆在这,他虽不算长辈,却比长辈的分量更重,她到底是缓了几秒,勉强调整好心情,起身走到宋祈年身边,规规矩矩唤了声:“大哥。”
少女的声音清冷,或许因为心情委实不快的缘故,透出一股恹恹的淡漠。
落入男人耳中,却听出几分软糯。
鸡尾酒实在难喝,整晚下来她不知不觉喝了很多威士忌。酒精作用下,她觉得有些热,却浑然不知自己的脸颊在靡靡光晕下泛着诱人的酡红。
众目睽睽下,尊贵儒雅的男人第一时间并未回应今晚庆祝二十四岁生日的弟弟,冰冷镜片下审视的黑眸缓缓睨向邵之莺,似乎漫不经心,又仿佛讳莫如深地扫了她一眼。
他礼节性地朝她略微颔首。
邵之莺背脊挺直,无端端觉得紧张。
殊不知,那道清冷凌厉的眸光在略过她后,稳稳落在了卡座前的黑曜石方桌上。
男人居高临下又目光精准地,冷冷端凝着那两块一模一样的腕表。
2. 02
“路过,顺带同你埋单。”
男人的嗓音清冽沉郁,丰盈且浑厚,口吻平淡不带情绪。
宋祈年俨然心情很好的模样,他亲手倒了一杯白兰地,主动敬上去,笑得很放松:“谢了哥,难为你还记得我生日。”
宋鹤年的气质分明是洁净平和的,却无故带有一股极庄严的压迫感。
邵之莺也有些微的不自然,她觉得自己或许还不习惯同宋家的长辈相处。
好在男人并没有久留的意思,他接过了酒杯,深琥珀色的酒液被盛放在捷克水晶杯里,散发着醇厚的香气。
裹挟着诱惑的液体循着他冷白的腕骨徐徐晃动,却也不过晃了一会儿,便被他搁置一旁,一滴未碰:“有事,走先。”
“哥你这么晚还有应酬?”宋祈年忙不迭跟上去。
他一路将兄长送至OZONE门口才返回卡座。
鼓噪的摇滚乐再次沸腾起来。
凌晨两点,派对在一片醉态中收场。
宋祈年似乎还算清醒,他虽也满脸醉意,却不忘交代司机先送邵之莺回家,之后再送自己。
深夜的香港依旧灯火通明,迈巴赫S900行过油麻地交汇处,驶入窝打老道后车速逐渐加快。
腕表一事,邵之莺本想等他解释,但宋祈年一落车座便阖上眼小憩,已然又醉又困,倦得不行。
邵之莺的性格不喜欢主动问,但这件事就像是心口被无声地扎了一下,隐秘又刺痛,却留不下任何证据。
交往多年,宋祈年虽算不上事事周全,但也还算合格男友。
港人大多开放,与异性友人交往中通常不会刻意约束,她希望等他明日酒醒,能自觉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
夜浓胸闷,她倚向靠背,拿出手机打开ig漫无目的地划了两下。
恐怕她今晚是真不走运。
草草划几条乏味的社交分享后,不意外地刷到了邵姿琪的照片。
邵姿琪是邵家老四,她的继妹,香港名媛圈出了名的社交悍匪,超过24小时不po照片多半是去世了。
她的分享邵之莺向来懒得点开细看,今晚是个例外。
因为她在一堆九宫格里看见了邵姿琪和梁清芷的合照。
邵之莺眉心微蹙。
这两人认识?
好不容易淡去的烦躁又涌现而来。
直到司机沛叔谦顺的沉声打断她的思绪:“邵小姐,落车小心,您早唞。”(您早些休息)
睨了眼车窗外景观,她才发觉已经到了。
邵公馆位于九龙塘区的金巴伦道,是香港难得低密度的富人别墅区。距丽思卡尔顿不过十六分钟车程。*
宋祈年努力撑起上半身,他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同她道别:“之莺,晚安。”
邵之莺轻声同沛叔道了谢,推门下车,头也没回。
/
这一晚邵之莺翻来覆去,睡眠质量很低。被叩门声吵醒时,她抓起手机瞥了眼,才9:30。
她入睡一向有难度,中途醒了再难复睡,干脆起了床,跻上软拖过去开门。
房门敞开,露出菲律宾籍佣人温蒂微窘的面庞,她用带有口音的粤语小心翼翼斟酌:“二小姐,太太说今天难得人齐,请您下楼用早餐。”
“好,我知道了。”
邵之莺合上门,不紧不慢地梳洗完,顺手披上一件茶杏色的法兰绒晨袍便乘电梯下楼。
刚到二楼餐厅,还未出电梯,远远便听见邵二太略显尖锐的催促声:“阿礼,食快啲,点食嚿包都咁慢,返学要迟到咗你知唔知。”
(吃快一点,怎么吃个面包都这么慢啊,上学要迟到了你知不知道)
餐桌旁,穿着私立国际学校校服的邵翊礼露出明显不耐烦的表情,最后灌了口牛奶,一声不吭抓上书包便大步往外走。
“冇礼貌,都不同你大妈讲拜拜。”
邵二太望着儿子离开的身影,妆容优雅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冲着餐桌主位上的邵太讪笑。
邵太太倒没什么反应,慢条斯理地喝着燕窝粥,淡淡道:“阿礼现在是青春期,你别总是唠叨他,小孩子不耐烦听。”
邵之莺路过餐边柜,顺了一盒维他豆奶。
走向餐桌时大致扫了眼,父亲邵秉沣不在,估计还没起,这个点,工作狂长姐邵仪慈早就出门了,老三邵西津已经不住家里,老四邵姿琪也不见人影,至于还是中学生的老五邵翊礼,刚刚才和她擦身而过。
所谓人齐,不过是叫她下来的借口。
“大妈,细妈,”她拉开餐椅落座,敷衍地道了声早,撕开吸管插进豆奶盒里,“爹哋仲未起身?”(爸爸还没起身?)
邵太太扫了邵之莺一眼,口吻不咸不淡:“你爹哋昨晚应酬,下午仲要去上海出差,我畀佢训多阵。”(我让他多睡会儿)
见邵之莺已经开始用餐,她也没有多余废话,直接切入主题:“前日我同宋太去了慈山寺,过文定和大礼的吉日都定下了,净慧大师亲自帮你们选的,登记的日子可以随意些,不过最晚别超过下月初十。”
邵之莺正切着火鸡三文治的刀叉顿了一瞬,金属和瓷盘发出很轻微的摩擦声。
或许是没睡好的缘故,没什么胃口。
她缓缓搁下刀叉,轻声回:“知道了。”
从她和宋祈年恋爱起,宋邵两家的联姻基本就被划入了日程,直到今年年初,两边集团已经产生深度捆绑的合作,因而两家长辈都达成共识,一同催促他们尽快完婚。
对于和宋祈年结婚这件事,邵之莺素来没有太多情绪,她不兴奋,也不抗拒。
虽然结婚的进度从年初就陆续在推进,但她一个月前还生活在德国,直到近日回到香港工作才逐渐有即将步入婚姻的真实感。
邵太太口中的宋太指的自然是宋祈年的母亲。
两边长辈都已经郑重其事地选了日子,这桩于两家皆有益无害的联姻算是彻底板上钉钉了。
邵二太抬手招呼佣人给自己添咖啡,“你和祈年商量好注册的日子了吗,要不要琪琪帮你们安排下?”
邵之莺垂着眸,想也不想便婉拒:“不用,我们商量过,注册一切从简。”
香港本来就很传统,两边又是这样的家庭,大婚的流程已经足够繁琐,她和宋祈年都不是高调的性格,注册登记越简单越好。
何况因为昨晚的插曲,她这会儿不是很想听到宋祈年三个字。
可惜餐桌上的人显然不太可能放过她。
“前日听宋太讲,祈年的公司最近刚在纳斯达克上市,他近排都很忙,”邵二太见她神色恹恹的,颇有些哀其不争的意味,“你不要成日只顾着拉琴,多关心你未来老公知唔知?注册礼不如就交给琪琪,你都知琪琪最擅长搞气氛。”
邵之莺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咬了一口三文治堵住自己的嘴。
“妈咪,我先唔得闲!”(我才没空呢)
女孩子吴侬嗫喏的嗓音骤然从餐厅门口处传来,中断了邵二太的噜苏,只见邵姿琪披散着长鬈发,素着一张脸踱步而来。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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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邵之莺素来水火不容,妈咪却总想让她和准姐夫宋祈年打好关系,她听着就烦心。
邵二太一脸尴尬:“欸呀,你这孩子,帮你二姐和姐夫不是应份的吗?”
邵之莺着实没忍住,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哂笑。
邵姿琪明显刚睡醒,她睡眼惺忪地裹着一件昂贵的白玫瑰花桑蚕丝鱼尾睡袍,大喇喇坐下,瞪了邵之莺一眼,转头对自己的母亲也没好气:“妈咪你别多事,我看二姐的婚结不结得成还两说呢。”
话音既落,餐厅内的空气倏得缄默,环形大落地窗外晒进来的金色阳光瞬间也变得刺眼。
邵之莺脑际立时浮现出昨晚撞表的那一幕,还有在ig刷到的合照……她睨向邵姿琪:“你什么意思?”
邵二太也有些慌,她看了眼邵之莺,又迟疑地观望邵太的脸色。
只见邵太搁下贝母银匙,目光直直望向邵姿琪,语气凝重:“姿琪,这种话能乱讲吗?”
邵姿琪虽然是庶出,却从小被父亲娇纵,张扬跋扈惯了。
但邵太太终究是有威势的,何况联姻事关重大,她即便有父母溺爱,也不敢拿这件事寻开心。
邵姿琪脸色变了变,下意识调整了姿势,整个人端正了许多:“没、没什么……我不过和二姐闹着玩。”
餐桌依旧静谧,没人敢发出刀叉磕碰的声音。
过了半分钟有余,邵太太才沉沉开口:“你也不小了,有些玩笑不能乱开,和宋家联姻对我们邵氏有多重要,你不是不明白。”
邵姿琪抿着唇,难得露出低眉乖顺的模样:“知道了,大妈。”
邵之莺垂着眼,味同嚼蜡地吃着那一块已经冷掉的火鸡三文治。
/
起了个大早,排练的时间颇有富余。
邵之莺今天心情不佳,拉琴的状态倒是丰沛投入。
她最后一次察看手机还是在中午,宋祈年并没有发来任何消息。
直至夜里九点,排练结束,她背着厚重的琴盒走出排练厅,室内外温差太大,全身肌肤瞬间被闷热的暑气裹挟,手机嗡嗡震个不停,刚想腾出手去拿,一道人影拐了过来,熟悉清冽的声线由远及近。
“之莺。”
宋祈年迈着长腿迎面朝她走来。
他一身冷杉灰手工西服,俨然从工作交际的场合刚抽身,优越的五官在正装的映衬下更显锋利,来到她面前,他清隽的面庞上满是歉意:“你是不是生我气了,一整天都没回消息。”
邵之莺捏着琴盒背带的手指不住发紧,冷白月光下,她素淡的脸没有多余的表情:“我没看手机。”
宋祈年始终赔着笑脸,伸手试图主动接过她背上的大提琴琴盒:“我猜到你在忙,刚谈完事就过来在门口守着,生怕你先走了,饿不饿,先去吃宵夜好不好?”
邵之莺一整天没怎么进食,拉琴消耗大,她早就饿了。
没等到合理的解释,原是不想和他一起吃饭的,但是今天已经收到了一站通发来的“预约递交拟结婚通知书”申请通过的邮件。
接下去要选定注册日期,种种事宜都必须两人参与,这种时候闹别扭没有意义,她决定稍后吃饭时当面问清。
敛住不快的情绪,她点了下头,任由宋祈年接过她的琴盒。
走到车边,她蓦得怔了下。
宋祈年没开他最近喜欢的那台彭特蓝绿阿斯顿马丁Valhalla,反而开了昨晚那台五座的迈巴赫。
正错愕间,副驾驶的茶褐色车窗被降了下来,露出梁清芷明艳精致的脸。
3. 03
邵之莺还未回神,副驾驶里的人已经推门下来。
梁清芷看向她的目光谨慎又客气:“嗨,之莺。”
她绕到后座打开车门,正欲弯腰,却被宋祈年阻止,“我来。”
英俊显赫的年轻男人谢绝他人的代劳,俯下身亲自从后座捧出一束花,来到女友面前:“Sorry,昨晚的事是我的问题,我不应该在多人聚会上当众聊我喜欢的藏表,破坏了你特地为我准备的惊喜。”
时值九月,尖沙咀连夜风都没有丝毫凉意,是闷的,黏腻的。
邵之莺冷淡地凝着他双手捧来的花束,是一束法国水蜜桃郁金香,被纯白的包装纸和丝带拢着,雾雾的粉,新鲜而娇嫩,待开的花苞上还悬着露珠。
伴随着不凉爽的晚风,宋祈年耐心地一字一句同她解释。
四个月前,他亲手创立的电竞公司在纳斯达克上市。
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一帮友人在纽约街头的一间老牌酒吧Attaboy小聚,在康奈尔念书的梁清芷也在之列。期间聊到藏表,在场有兴趣的人不在少数,就聊得深了些,宋祈年或许不经意间透露了自己的喜好。
梁清芷也在一旁相当恳切地找补:“昨晚喝多了来不及同你解释,之莺,我和祈年真的只是很普通的好朋友,你们要结婚了,我超级开心的,衷心祝福你们。”
“腕表我也已经拿回去了,打算托国外的朋友帮我回收,不会流入市面撞款的。”她温声细语。
邵之莺看着面前的男女,心绪比她想象中要沉静。
她有理由相信宋祈年没有说谎。
都是一个圈子的人,如果她要求证当晚具体的经过并不难。他能这样说,足以证明当晚聚会谈论藏表的状况属实。
此情此景,宋祈年的表情坦荡自然,梁清芷也一脸真诚。
但直觉告诉她,这事儿没这么单纯。
邵之莺忽而弯唇浅笑,她觑了眼宋祈年,清糯的嗓音透着几分埋怨:“小事而已,我本就不介意,还劳烦Gia专程跑一趟。”
说罢,她冷如皎月的眸子落在梁清芷脸上:“不早了,Gia,不如同我们一起去吃宵夜?”
梁清芷肩头隐隐僵直,莫名有一瞬的慌,无可否认,邵之莺非常美丽,乌发雪肤,端庄温柔得堪称完美,但只要稍一细看便会察觉,她狭长慵懒的眼尾隐匿着锐利,像是长期蛰伏于暗夜的暹罗猫。
“不了。”梁清芷尾音泛着虚,仓促婉拒,“解释清楚就好,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嗯……我今晚还有事,你们去吃吧,我就先走了。”
邵之莺面不改色地睨着她离去时多少有些仓皇的背影。
宋祈年很平常地同Gia道了声拜,仿佛根本不曾留意这些细节,他神情松快地搂住女友的肩,半开玩笑:“你不生气就好,马上要结婚,如果让爹哋妈咪知道我惹你生气,我就死了。”
两人开车往旺角,到常去的老字号粥铺。
正值宵夜时段用餐高峰,平日很旺的粥铺里却空无食客。
他们刚入座,老板已经笑容可掬地亲自端着餐品送上来。
“宋少,两碗鱼腩粥,一碗加鱼嘴鱼胶,冇错吖?”
“冇错,唔该晒。”(没错,麻烦了)
宋祈年应了一声,转头对邵之莺温和道:“刚出锅很烫,我帮你拿个碗晾晾?”
邵之莺摇了摇头:“不用了。”
她直接拖过碗,将小碟中切好的油条倒进去,又撒了一些白胡椒粉。
香港是一座人口密度很高,生活节奏极快的城市。
平价食肆的桌椅排布都是密集的,本地居民就很多,更别说游客。
她其实不喜欢连喝碗粥都要刻意清场的生活方式,但宋祈年的性格如此,他生来便是首富宋家最小的儿子,过度的关注使他很在意他人的目光,不喜欢自己的私生活被置于外界的凝视下。
这不是是非对错的原则问题,只是个人喜好而已。
她一直以来其实都习惯了,今日却有些微妙的不自在。
她用瓷勺舀着热粥,放在唇边胡乱吹了下便咽下去,想尽快吃完离开,不耽误老板做生意。
宋祈年只当她是饿太久了,轻笑:“慢点吃,别烫着。”
他用勺子搅了搅粥,没吃几口,一直低着头看手机。
不多时,电话响了。
是母亲的来电,他很快接起。
粥铺清净而褊狭,中年女子柔婉的声音从听筒里清晰地溢出。
“祈年,接到之莺了吗?”
“嗯,我们在食宵夜。”
“噢,妈咪煲了雪梨沙参玉竹汤,最近秋燥,之莺扁桃体容易发炎,你们没别的事就一起回来喝汤。”
“稍等,我问下之莺。”
宋祈年递来问询的目光,邵之莺不假思索便点了头。
临近婚期,除了饮汤,想必还有别的事。虽然时间有些晚了,但宋太太或许是考虑到他们白天都有工作,才特意挑了晚上的时间。
宋园属宋家老宅,位于山顶白加道。
白加道的业主身份大多低调显赫,以政、法两界代表为主,是徒有金钱无法购置的顶级豪宅天花板。*
上山的路安静幽谧,沿路禁止巴士通行,空气洁净,植被繁茂。深夜时分人迹罕至,路灯并不灼眼,远眺维多利亚港的夜景繁华依旧。
宋园居于清水明堂,是山水合一的祥和格局,邵之莺中学时期常来,去德国后走动的次数才渐少。
甫一踏入正门,目之所及皆是价值连城的古玩,连角落一隅的草木也非可小觑。
正厅遥遥传来中年女子温润稳重的音色:“是不是之莺来了?”
抵达正厅,邵之莺随着宋祈年停下脚步,礼貌又亲近地唤了声:“伯母。”
中式红木沙发搭配翠微绿为主色调的坐垫和软枕,西式油彩细绘东方花鸟,古意新趣混溶,清雅又不失浑朴。
宋太太雅逸的气质浑然其中,她略伸手,亲热地牵住邵之莺,令她在自己身旁坐下,“好像又瘦了,祈年,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照顾之莺。”
宋祈年凝结失语:“我当然有了,妈咪。”
紫油梨木打磨的茶几上金瓜普洱茶汤金黄油润,茶香四溢。
邵之莺赧然:“没瘦,回港一个来月吃得很好,还重了几磅呢。”
宋太太是土生土长的京北人,书香世族的闺秀,年轻时据说就是娴静内敛的性子,如今上了岁数,依然话不密。
除了礼貌性地叙旧,她更多还是关照邵之莺饮食。
不单有专程为她煲的雪梨沙参玉竹汤,另有今早刚从京北空运来的老式手工点心。
其中被摆放在茶歇盘最正中的是山楂豆沙卷和龙井酥,她从小最喜欢的口味。
邵之莺微微怔忪,心口隐隐沁出湿漉,很少会有人特意为了她准备食物。
她从十岁回到邵家生活,至今已有十二年。邵家的餐桌上永远琳琅满目的奶制品,没人留意过她从不碰。
一时间不知如何表达谢意,只好拿起来吃。
宋太见她喜欢吃,愈发欣然:“之莺在德国两年,难得口味没变,这日子过得是真快,一眨眼你们都大了。”
宋太并非周至客套,她对邵之莺的喜爱是由衷的。
她喜欢古典乐,对邵之莺的大提琴造诣相当欣赏,虽然外界经常拿之莺私生女的身份做文章,她却根本不当回事,如今都什么年代了,最要紧是两个孩子感情好、合得来,这在联姻里已是上上乘的选项。
“可不么,也就你和爹哋总把我当小孩。”宋祈年捏了一块龙井酥尝,随口搭话。
回到自己家中,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坐姿有些懒散。
宋太太不置可否:“之莺的确成熟了不少,至于你,我瞧着不过装大人扮成熟罢了。”
宋祈年不甚服气:“妈咪,我明明比之莺大两岁。”
他们亲子关系和睦,邵之莺习以为常,也不插话。
宋家虽是香港首屈一指的名门,但家庭人际脉络却相对单纯,宋家这一辈只有一位宋太,且夫妻恩爱,子女关系融洽。
从中三开始,她和宋祈年关系要好,常去对方家里做功课,港澳地区的青少年拍拖都偏早,但她和宋祈年那时的相处更像友达。
真正确立关系是在她的成年礼上,宋祈年正式表白。宋家的氛围是她从未感受过的融洽,他们待她都很不错,且这种好并非圈子里虚与委蛇的客套。
在中学时代,她很多时候都觉得待在宋祈年家远比邵家自在。
邵之莺喝汤的功夫,母子俩拌了几句嘴。
宋太拉着她起身:“不理他,来,之莺,你陪伯母上楼选选首饰。”
如邵之莺预想,宋太邀她过来不止为了饮汤叙旧。
先挑选婚礼需用的首饰,随后又询问她关于婚房布置的安排。
宋太的意思是,把宋园主宅第四层全部归由他们小夫妻使用,平时每层楼都设有独立密码,没有人会叨扰。若是要搬出去单独住,山顶、半山、浅水湾乃至嘉多利山,均有豪宅可供挑选,只要稍加打理就能入住。
关于婚后住房,她和宋祈年一早考量过,眼下他的公司刚上市,她进了慈声乐团也忙。住家里省事些,何况宋园面积庞大,宋家的人多有分寸感,不会有烦琐的事。
“伯母,不用麻烦,我和祈年婚后暂时住在宋园。”
宋太笑笑:“怎样都好,最紧要你们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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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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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正经事下楼。
刚出电梯,宋太就吆喝儿子过来:“不早了,你赶紧送之莺回去休息。”
宋祈年刚洗完澡,西装被换下,穿上了清爽洁净的衣服,微卷的黑发还有些湿漉,显出几分纯粹的少年感。
“得,那妈咪你早点睡。”他揽过邵之莺的肩,往大门踱步。
邵之莺正欲开口同宋太道别,玄关外倏而传来清脆的智能解锁音,随后便是男士手工皮鞋厚闷的落地声,在深夜里显得喑哑,深沉而勃郁。
全然生僻的音质。
视线下意识循去,一个熟稔又陌生的侧影顷即晃入邵之莺的瞳底。
玄关顶部的灯光暖而暗,像是琥珀,又似黄琉璃。
他没穿西装,只一件剪裁考究的暗纹衬衣,冷调的纯黑,两侧腰线熨帖得一丝不苟,臂肘上方束有松灰的缎质袖箍,领口紧扣至顶端,斯文而雅贵。
男人信步走来,身后德鲁士法木装甲门徐徐闭拢,陨石感的黑岩门板发出幽沉声。
宋祈年迎上前:“哥,今儿这么早?”
男人手臂上搭着刚脱下的西服外套,屋外分明闷热,他周身却没有丝毫暑气。
朝他迎面而来的一双人相当养眼,弟弟祈年正值少年慕艾的年纪,不经世情沉淀的笑容溢在面庞之上,那眉眼清冷的少女则被他弟弟轻揽着肩,俨然是一对即将新婚的爱侣。
宋鹤年面无表情地微颔,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那副极致明净的镜片下洇出薄霜般的肃冷。
宋太太沉婉的音色由不远处传来:“巧了,祈年刚要送之莺回去呢。”
说话间,两人来到宋鹤年跟前,邵之莺无声压下拘谨,有意识绷直了肩脊,端端沉沉唤了句:“大哥。”
说来也玄,宋家这一辈一共四个兄弟姊妹,宋祈年排行第三,他的二姐和四妹邵之莺都相熟,唯独兄长宋鹤年,令她有不容忽视的畏忌感。
且这份畏忌仿佛随着年纪加剧,少时她无知无畏,尚且能同他对话几句,成年后便生疏越甚,也或许是对方逐渐稳重端肃,从男友的哥哥演化为手执权势的上位者,叫她偶然碰见只觉惶然。
原以为不过是草草擦身。
宋祈年却毫无征兆地开腔:“这会儿哥有空吗,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邵之莺微怔,一时没料到还有后续。
她抬眼睨向宋祈年,却被他牢牢揽住腰身。
“什么事?”宋鹤年问。
他沉缓的语调清冽浑郁,有一股八风不动的从容。
宋祈年斟酌着开口:“大哥,是这样的,我同之莺快要结婚了,我们想……”
话到关键部分,他不知怎么停顿了下,好似在琢磨如何更具说服力地表述请求。
一旁的宋太了解内情,想来也有趣,她的几个孩子性格迥异。祈年小时候活泼顽皮,有时候连她和丈夫都无可奈何,却唯独被鹤年不怒而威的气场压制,在哥哥面前温顺得像只鹌鹑。
她莞尔:“要不你们兄弟俩去书房坐下慢慢聊,我让厨房把汤加热一下,润燥清补的,鹤年也喝一碗。”
宋鹤年淡漠无澜地颔了下首,率朝电梯的方向移步。
邵之莺有些不明就里,却已经被宋祈年揽着一同踏入电梯间。
宋鹤年站在右前侧,两人跟进去后自觉规矩地站在左后方,三人保持着礼节又不过分疏远的距离。
电梯匀速上升,宋鹤年寂然端立着,修长精致的指骨微微曲起,习惯性地抚触着左手尾指佩戴的古董印戒,极轻地摩挲了下,慢条斯理地转动着。
宋园的电梯其实很宽敞,古铜栗金属搭配普拉达绿奢石,庄重却不显刻板。
但眼下三人同乘,不知是不是邵之莺的错觉,氧气隐约变得稀薄,空间也显得逼仄、凝重。
相较于她的拘谨、宋祈年的促狭不安。
宋鹤年始终冷淡而肃穆,他背脊卓立挺阔,即便是松弛的姿势下,连西裤的裤线都锋利挺拔,他视线始终自然微垂,并未正眼看任何人。
他分明是没有情绪的,却给人捉摸不透的冷感,电梯有限的空间即将被沉甸甸的压迫感溢满。
邵之莺忽有一瞬能共情宋祈年的紧张。
拥有这样一位兄长,即便从小朝夕相处,恐怕也很难不忌惮。
随着楼层的数字缓缓上移,电梯门正要打开的瞬间,宋祈年深吸了口气,像是终于酝酿完毕。
他牵着邵之莺的手,目光直视兄长,郑重坚定地启唇:“大哥,你是我从小到大最敬重的人,在结婚这个重大的时刻,我想请你当我和之莺的证婚人。”
话音落地,电梯依旧平稳与静谧。
宋鹤年徐徐转动印戒的动作骤然停顿,空气的流速仿佛有一瞬急促得近乎诡谲。
4. 04
原来是为了证婚。
觉察到宋祈年牵住自己的手紧了又紧,邵之莺眼睫微掀,无声端望着他的神情。
宋祈年唇线紧抿着。
印象中,她很少见到男友这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不难看出长兄宋鹤年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凝肃的氛围并未持续很久,随着电梯门徐徐启开,男人早已松开了转动印戒的手指,冷沉的语调不矜不慢,了无情绪痕迹:“当然,我的荣幸。”
空气周遭的紧张感倏然淡去,邵之莺感受到男友攥紧她的手指放松。
她目光下意识循着宋鹤年的声音睇去,这男人说话时眼底淡漠、沉静,面对亲生胞弟,他无波无澜的语气是温和的,甚或可以算得上和煦。他正色的神情不似敷衍,虽不过短短几字的答覆,却给人一种颇受重视的感觉。
“那太好了,谢谢哥。”宋祈年显然没有她的敏感度,他得到了首肯,一脸高兴,生怕大哥反悔似的,匆忙追出电梯间去:
“那么具体流程我迟些时候同你秘书敲定,哥得闲过目就好。时间不早了,我先送之莺回去。”
宋鹤年“嗯”了声,漫不经心地道别。
男人寂冷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层转角。
“好险,我还以为哥不会答应。”
宋祈年长吁短叹的气音在邵之莺耳畔响起,被他拉着重返电梯间,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话题已经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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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一夜无梦,邵之莺醒得比平日早。
昨晚去了宋家,见了宋太太。宋祈年还为两人争取到一位举足轻重的证婚人,婚事在稳步推进中。
相较于宋邵两家的重视程度,撞礼物的不愉快显得那样微不足道,似乎理当被悄无声息地揭过去。
她有些饿,洗漱后就等电梯下楼。
电梯来得比平时略慢了几秒,应该是有人在用,果然,梯门敞开时里头站着邵仪慈。
这个点,邵仪慈刚运动完,从顶楼的有氧健身房下来。
刚满二十五岁的面颊健康饱满,比利时蓝露脐瑜伽服在她身上线条紧致,冷橄榄色的肌肤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液,整个人干练又优雅。
“家姐。”邵之莺打了招呼,径直走进电梯。
“早。”
邵仪慈常年很忙,接手邵氏后尤甚,邵之莺回港一个月在家撞见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出。
正想随口聊些什么,余光却瞥见她戴着挂耳式运动耳塞,神色像是在与人通话,邵之莺便没再出声。
邵仪慈没多久就收了线,语气和悦地开口:“去我房间食个早餐?”
邵之莺微怔了下,旋即点头:“好。”
邵仪慈口中的房间,其实占据了整个邵公馆的第五层,不仅有独立餐厅,甚至还有会议室和SPA房。
姐妹二人前后脚走出电梯时,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中西各式的早餐,种类繁多,且多为邵仪慈偏好的口味。
邵之莺一直都庆幸,邵秉沣虽然有父辈男性常见的各种缺点,唯独在重男轻女这一层上罕见地做到了规避。
邵仪慈是长女,年长她三岁,比长子邵西津也只大四岁,却是被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她哈佛毕业后就接管了邵氏名下的头部企业,如今外面的人都得称呼她一声邵董。
“今天官燕是用杏仁奶煲的,你可以喝。”邵仪慈提了一句,随后便拿着平板戳戳点点,看上去相当忙碌。
不是一个母亲所生,邵之莺从小与她不算亲厚,但比起二太生的邵姿琪,到底要强上不少。
“是不是大妈有事不方便同我讲?”
她了解邵仪慈,如果不是有要紧事,她没必要专程邀自己一同用早餐。
邵太和女儿很亲近,凡是邵太不愿亲自动手或开口的,便会假手于女儿。
邵仪慈眼都没抬:“我妈没事,你先吃,我覆完邮件同你讲。”
既不是邵太的事,她心下隐隐有猜测,沉默地进食。
邵仪慈似乎不想影响她的食欲,有意等她吃完才正式开腔:“你认不认识Gia?”
邵之莺把最后一只蟹黄汤包咽下去,不动声色搁下筷子:“梁清芷?在祈年生日派对上见过。”
其实昨晚又见了一回,她没提。
邵仪慈眉心微拧,哂了一声:“撞表的事,连我都听说了。”
邵之莺瓷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波动,指甲却不受自控地陷入了掌心。
香港不过弹丸之地,名利场更是互有交集,宋祈年生日派对上的任意角色背后都归属各自家族,那晚戏剧性的场面传入邵仪慈耳中,并不令人意外。
邵仪慈直截了当:“这个女人对宋祈年有没有意思我不确定,但我确定梁家一定对他有意思,梁家最近正往外放风,说是有意同宋家联姻。”
她说完,端起斋啡抿了一口。
焦醇的棕色液体被盛放在珐琅彩咖啡杯中,银色的搅拌勺被她随手搁放瓷盘边,在灯光下折射出清冷的白,恰好映入邵之莺眸底。
她眸色彻底暗沉下来:“我知道了。”
少女的声线很轻,但那股音色里的冷调却沉甸甸的。
邵仪慈见她心有成算,便点到即止:“你的婚事关乎两家核心利益,凡事多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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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厅里,邵之莺拉琴的状态极为沉浸。
经过连续两日高强度的练习,乐团的氛围隐隐有微妙的变化。
慈声的乐手们都很老练,他们能清晰地感知邵之莺的转变与融入,就她刚加入不久的情况而言,她契合的速度很快,专业水平相当过硬。
就连对她质疑声最大的织田尤香都只能暂时按下不表。
半月前,邵之莺毫无征兆地加入慈声,上来就占据大提首席的位置,织田尤香自然是嫌弃的。
港媒总吹嘘邵之莺师从名家,惊才绝艳。
可管弦乐团最首要的并非个人造诣,而是均衡与默契。
邵之莺的履历里乐团经验是零。
一个毫无经验的乐手,无论独奏多么惊艳,也未必能担得上一个声部的首席。
搞音乐的人性格大多复杂矛盾,织田尤香也不例外。
她心有嫌弃,逐渐见了真章,质疑被覆上另一层隐秘的欣赏。
但她的傲慢依旧高悬着,只要邵之莺还未正式签约,首席的位置她都不可能拱手相让,何况到底还未正式登台。
邵之莺全然没觉察出同事们态度的转变。
没有人知晓她极好的状态实则得益于很烂的心情。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她有了一种屏蔽杂念的能力,越是心情恶劣,她拉琴的状态反倒越沉浸,像是躲避在一个无菌的真空环境里。
她看起来平静、稳定、处变不惊。
实则却趁着休息的时间,迅速翻查着梁清芷的社交账号。
ig、脸书、tk,梁清芷社交相当活跃,哪怕只看近几月的内容也太多,她很快就失了耐心。
能让邵仪慈亲自点她,事情必不是空穴来风。
直至滑过梁清芷与四妹的合照,指尖微顿,停留了几秒,昨天早晨邵姿琪那番没头没尾的酸话如电光朝露般掠过:
——我看二姐的婚结不结得成还两说呢。
邵姿琪虽与她不合,却也并非无脑浑说的人。
她无暇迟疑,滑出ig,直接拨下通话。
时值下午两点,邵姿琪正舒舒服服地睡着午觉,接起电话的音色带着惺忪的呢喃,没有好气:“干嘛呀邵之莺,你见鬼了?”
邵之莺主动给她打电话,可不是见鬼么。
“梁清芷为什么会和我订了一模一样的表,你应当知道点什么。”
邵之莺的口吻很淡,语气并不重,却隔着屏幕透出一股绵里藏针的冷意,邵姿琪莫名紧张起来,却还是强撑着发横:“关我乜事?我又不是sales,你问错人了。”
“你ig还挂着和她的合照,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邵之莺的字眼不痛不痒,没有戾气,甚至还洇着没有温度的笑意,却像是一片很轻的羽毛,不偏不倚落入邵姿琪耳中,令她抓心挠肝起来。
她已经困意全无,反驳得很急,有点结巴:“你,你别胡说八道,我ig上po过的人多了去了,我和Gia认识没多久,根本不算熟。”
“这样啊。”邵之莺若有所思地停顿,“今早家姐找过我,提醒我梁家似乎有意和宋家联姻,我又恰好刷到你ig,就问一下。”
“梁家?”邵姿琪明显感到意外,愈发不安起来,口吻急躁,“这事和梁家也有关吗,连大姐都惊动了?我还以为……”
“我要排练,挂了。”
邵之莺没听完她的啰嗦,直接把通话摁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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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挂了电话的邵姿琪度过了很不愉快的大半日。
赶在邵之莺收工前,她让司机把自己送到慈声的排练厅外,一等到邵之莺出来,她就急匆匆走上前:“腕表的事真与我无关,但事关我们邵家,能查的我都查了,现在一并发你WhatsApp上,你赶紧看。”
邵之莺不急不缓地拿出手机,微微垂颈。
邵姿琪蹙着眉看着眼前的人,有些气急败坏。
少女背着纯黑琴盒,随意套在身上的白T和阔腿牛仔裤丝毫盖不住她纤盈的腰身和又细又直的腿。
她排练时的衣着完全违背邵姿琪的千金审美,是每次见到都会翻白眼的程度,但照理说美到她这种境地,很难会遇到第三者。
邵姿琪瞥着她薄瓷一样白腻的颈,没好气地抱怨:“为了查这些浪费我整整一下午,真是无语,关我乜事,能不能管好自己的未婚夫。”
下午结束通话后,邵姿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虽然和邵之莺不对付,却是最不希望宋邵联姻出差池的人之一。
大姐邵仪慈前年已经结婚,而她只不过比邵之莺小一岁半,一旦生出变故,保不齐就要轮到自己。
邵之莺没理会她,平静地浏览收到的内容。
如她所料,邵姿琪拿到手的证据算得上周密。她应该没扯谎,她和梁清芷认识,却未必有深交,该卖的时候她毫不犹豫。
证据里的聊天记录来自于一个四人小群,邵姿琪不在群内,但小群里成员之一是她和梁清芷的共友。
聊天记录里,梁清芷不止一次和姐妹抱怨,为了追个男人,她不仅飞柏林好几次,居然还跑去和sales做朋友,简直倒反天罡。
邵之莺徐徐滑动屏幕,眸色渐沉。
事情与她猜测有五分接近,私人订制腕表撞款的概率,在全球范围内,兴许有,但未免太低。
梁清芷在康奈尔读书,平常购物就算不在纽约,也应该是周边城市。
可这份给宋祈年的生日礼物,却是她横跨大西洋,从柏林的资深sales手中购得的。
邵姿琪费尽周折拿到这些记录,刚松口气就直奔中环,在车上才渐渐回过味来,察觉到自己是被邵之莺拿捏了。
这女人根本就是自己懒得去查,才利用她。
她很没好气,但是想到那些聊天记录也觉得玩味,就当看个笑话算了:“你买表那个sales在柏林的KaDeWe上班,Gia不会德文,她为了搞定那个sa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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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自己带了个德语翻译过去,乐死我了。”
邵之莺五味杂陈。
领证前夕发生这样的插曲,她笑不出来。
无论如何,实锤是够了。
她很少把精力投放在社交上,去调查一个陌生人,根本不是自己擅长的事。
邵姿琪算是帮了她一个忙。
她将手机揣回口袋,看向四妹:“谢了,回头请你吃饭。”
邵姿琪嘴唇翕动了下,习惯性想说点尖酸讽刺的话,可对上邵之莺沉静得近乎压抑的目光,她把话咽了回去,半晌才嘟哝一句:“算罢了,谁差你一顿饭,赶紧去找宋祈年算账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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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姿琪坐着家里司机开的车走了,邵之莺独自回车库取车。
进了驾驶座,她垂着眸发愣足有五分钟。
邵姿琪口中的“算账”是那样轻描淡写,好似情侣间常态。
可于自己,却觉茫惑。
她与宋祈年识于中学,从拍拖走到订婚也已逾四年,宋祈年有着远超同龄男生的温和耐性,多年来陪伴她求学,始终支持着她的事业。
他是非常适合她的,理想恋人。
对于Gia这种存在,邵之莺一时间不确定该如何处理。
她没有发动车子,仪表盘在极度静谧的空间里忽闪又明灭。
迟疑到第六分钟,她直接将聊天记录转给了宋祈年。
她不喜欢拐弯抹角,因为很浪费时间。
不等待回复,她直接发动车子,朝着剑击馆的方向驶去。
今晚没预约,或许没有合适的搭子,但她此时此刻,着实很需要情绪的宣泄与转移。
宋祈年回覆的速度不算快,开了半个多钟,车子驶入黄竹坑道时电话才响起。
邵之莺摁下接听,背景音有些吵,似乎是觥筹交错的场合。
“我刚看到消息,在酒会上。”男人口吻听不出情绪。
“嗯。”她略微沉吟,语气平缓,却不委婉:“记录你看完了吗?”
听筒的另一端忽然沉寂,陷入了几秒缄默。
宋祈年半晌才出声:“看完了,为什么之莺你还在纠结Gia这件事,我们昨天不是说好了翻篇吗?”
此时车子已经抵达目的地,邵之莺缓缓泊下。
宋祈年的态度不似她预期,甚至有几分强势,又像是被踩到了尾巴,整个人烦躁不耐。
她却依然直白:“昨天你和Gia对我解释撞表不过巧合,事实证明却并非如此,她是有意为之,这事亘在我们之间存有隐患,暂时翻不了篇了。”
宋祈年旁边有攀谈声,他似乎走开更远才方便回话:“我不是很理解,不过一只腕表,Gia是否有意真的重要吗,我又不喜欢她,她在我眼里只是朋友而已。”
“我们即将步入婚姻,与对自己有好感的异性保持距离理应是共识。”
邵之莺的声音理性得近乎冷漠。
宋祈年觉得陌生,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的龃龉。
“难道结了婚你连我和异性朋友的相处都要管吗,我现在真的很忙,你先冷静下,回头再说吧。”
他说完就直接收了线。
邵之莺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眸色暗淡下去。
/
深夜十一点,剑击馆灯火通明。
透明的落地玻璃倒映出鳞次栉比的灯火,香港恢弘的夜景一览无余。
前台的凯文正翘着腿打机,见到已经换好剑击服的邵之莺走进来,连忙起身招呼:“邵小姐,怎么这么晚过来,阿Mia姐今天休假了。”
“我知道,没事,随意练练。”
邵之莺单手抱持面罩,面无表情地往里走。
这间剑击馆是会所制,私密性很强,邵之莺这次回港得知自己从前去的老剑馆已经结业,她前几日才在昔日馆长的推荐下来到这里入会,阿Mia是她上次刚选定的新陪练。
她今天没有预约,陪练不在很正常,何况时间已经很晚了,她过来前就已经做好了没有对手自己练习的准备。
“这样啊。”
凯文陪同邵之莺走进馆内,这个时间只有两名男剑手正在对战,一位着Leon Paul剑击服,身姿峻拔,臂展修长,战术策略优势明显,另一位或许是私人陪练。
音响没开,偌大的场馆鸦默雀静。
剑击馆的会费很高,客户并不多,凯文自然要竭力服务好邵之莺这位新会员。
他压低声线商酌:“邵小姐,今天很晚了,只有一位男士会员,不过这位剑手挺厉害的,虽是业余,却获得过不少国际奖项,您不介意的话,我稍后问一下宋生是否愿意与您切磋。”
宋生,粤语称呼姓宋的男士。
邵之莺浸没在自己的情绪里,未曾留意。
“好的。”她点了下头。
隔着非远非近的距离,她冷静端凝着场馆正中俨然水准不俗的男剑手,他练的是重剑,出剑沉稳而精准,战况胶着,令人挪不开眼。
她练习佩剑,重剑并非她最喜欢的剑种。
因为重剑对剑手先天条件要求苛刻,对战过程又颇冗长,剑尖刺中才算得分,容错率低,更重时机,需要耐性。*
但此刻,场上的剑手出剑迅疾,对战端肃而匀缓,他有着高度的耐心,缜密的策略,以及举手投足间一股浑然天成的优雅,令她难得觉得重剑对战是挥别复杂规则,回归决斗本身,最能呈现古典战斗之美的剑种。*
心痒由意勾起,邵之莺将手套腕部的扎带一寸一寸拉至紧实。
她现在亟需一场解压的实战来分散沉郁的情绪。
5. 05
结束时,凯文示意工作人员递上两瓶电解质水以及速干浴巾,自己也随之上前。
他抬手示意邵之莺所在的位置,笑容恭慎地询问宋生以及老板的意思。
宋生今夜的陪练并非剑馆寻常职员,而是这间私人俱乐部的幕后股东弗兰克,中意混血的老钱贵族,中文名霍猷川。
不过霍生常年生活在佛罗伦萨,与俱乐部的关系鲜为人知。
凯文入职不久,还是今日才得知这两位大佬不仅有私交,似乎还是亲戚关系。
霍猷川闻言抬目望去,距离远,他并没认出邵之莺,只是笑了声,用在妻子身边耳濡目染多年却依然蹩脚的港腔调侃:“鹤年,嗰位靓女好似对你有兴趣,你要不要赏光?”
宋鹤年佩戴的深色面罩还未摘下,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他目光深邃寂冷,沉沉地循着她的方向扫去。
邵之莺独自一人,正对着落地镜做热身,她素白的面庞上神色专注,由于镜面的折射,双方的位置显得更加遥远。
半晌没等到宋鹤年的回应,周围空气肃冷,凯文自觉逾越,不由露出紧张的微表情。
霍猷川很是体察地拍了拍他的肩,他知道凯文也不过为了维系客户。
他口吻带着意大利人天生的幽默,语气松弛:“小事,最多我陪她练。”
他不过一句玩笑,空气的密度却微妙产生波动。
细针密缕的气氛下,宋鹤年不咸不淡地开腔:“唔使,我陪佢练。”(不用,我陪她练)
霍猷川神色微变,深墨绿的瞳仁睨向他,略显错愕。
/
邵之莺热身时并未留意后方。
无可否认,观摩一场精妙绝伦的对战宛如猎人见猎心喜。但她是新入会的,旁人不清楚她的水准,未必有兴趣与她切磋。
然而不过片刻,凯文满面笑容地来到她身边,语气里透着兴奋:“宋生那边同意了,您随时可以上场。”
听闻对手三类剑种均有涉猎,邵之莺最终在凯文的建议下选择了她所擅长的佩剑进行实战。
裁判到位,邵之莺左手抱持面罩,右手持佩剑上场。
对手刚结束一场重剑实战,此刻添了一件佩剑所需的灰色金属衣。
她清瘦的身姿站立挺拔,持剑45度指向空中,随后将护手盘挪到下巴位置,剑身与面部平齐,最终执剑45度划向地面。*
ciel-vie-terre,表达谦逊与尊重,完成后才沉稳戴上面罩。
宋鹤年的面庞始终覆盖在护面之下,他沉静地端凝自己的对手。
时隔她初学剑击已逾七年,她却如他当年所授,依旧保持传统致礼的习惯。
双方均进入备战模式。
隔着十四米长的金属剑道,邵之莺紧盯对手,她一心寄情于自己最喜爱的运动来宣泄难过的思绪。
宋鹤年却有一瞬的迟疑。
他迄今已有七年不曾与女剑者交手。
她发起进攻的速度极快,几乎是瞬秒纵越开始线,她步法灵活,战术突进,脚步擦近警戒线不过半英寸就已劈中他左臂,率先得分。
佩剑比赛规则讲究击中优先权,她一贯反应敏捷,不等对手做出有效抵挡动作便再次进攻。
邵之莺觉察对手的迟缓,未曾细思,只以为是他还未从重剑的战况下切换。
对手水准不俗,却未免太轻敌了些。
她继续突进,然而战况却逐渐有扭转的趋势。
宋鹤年开局一瞬的犹疑使得他落于下风,但击剑,毕竟是烧脑的格斗。邵之莺虽则抢占先机,善用假动作迷惑他,速度和气势都迫近胜点。
但她的战术却不难摸透,他关键性的一击飞刺得分后,她不再稳居上风。
近距离的对峙下,宋鹤年明显觉知她今晚身上有很隐匿的戾气,但一直被她压抑着,始终隐没在纯白的剑击服之下,并未发泄在对手身上。
她落手很轻,很克制,刚柔并济一词用在她身上非常恰当。
最后关头,邵之莺再度劈中得分,以比分相当接近的领先险胜。
裁判宣布她胜出的一霎,她脑际中涌出了一股剧烈的谙熟感。
这股熟谙层层叠叠,像一张密网裹挟了她。
她不曾迟疑,率先摘下了面罩,还未及看清对手的样貌,偌大的场馆已然响起清脆的掌声。
染着明显外籍口音的粤语由远及近传来:“很久没遇到咁犀利嘅(这么厉害)女佩剑手,之莺,好久不见。”
这拙劣的粤语,搭配上男人俊美异常的混血面庞,邵之莺瞬间认出他,讶然中透着些许窘意:“Frank?”
弗兰克,意大利人,港城第一豪门宋家长女宋珈茵的合法丈夫。
——宋祈年的姐夫。
“没想到你也喜欢剑击,”霍猷川唇角挂笑,提起妻子一贯眼神柔和,“没听珈茵提起过。”
与她交手的宋鹤年也已取下面罩,露出那张矜沉儒雅的五官轮廓。
他目光清明又沉稳,淡而无澜地睨着她。
邵之莺懵了几秒,顷刻了然自己为何会产生熟谙感。
佩剑的武器源于现代骑兵,与重剑的规则颇有差异,她取胜通常依靠速度和气势,战术也是个人多年来研习提炼的结果。
七年来,她交战的剑手不计其数,很少有人能在咫尺的交锋距离和极端时限内参透她的战术。
原来这场切磋,对手是她昔日的引路人。
那些封存多年,有关京北的记忆隐隐翻涌,她忽觉大脑氧气稀薄,似被浓雾笼罩。
但两人的身份、地位、辈分都摆在这儿。
她缓了几秒,稳住心绪,摆出成年人应有的规矩与礼数,温婉而持重地唤了一声:“大哥。”
男人沉敛从容的嗓音‘嗯’了一声,礼节性地微颔。
他比她高出太多,隔着似近非远的距离,她为了能礼貌地凝视他,须微仰颈部。
七年过去,他彼时意气风发的少年气已然褪却无痕,代之以上位者的深不可测、贵不可攀。
眼下他刚结束击剑,周身的气场是松弛的,却依旧蕴藏令人畏忌的距离感。
邵之莺条件反射般挪开视线,望向霍猷川,回应他方才的话:“我学剑击有几年了,偶尔消遣练练,水准不过业余,也没怎么同珈茵姐聊过。”
短暂的往事回溯后,她更多的情绪是局促。
被宋祈年挂断电话,她整个人五味杂陈,从踏入剑击馆起就专注分散自己的负面情绪,竟是始终未考虑过对手的身份。
凯文口中的宋生是宋鹤年,而宋鹤年的陪练,是他妹夫。
香港未免太小了。
偏偏叫她在与宋祈年发生分歧的时候,遇见宋家的人。
她只觉得困窘。
霍猷川不擅长留意东方人细腻的神情,他半点没觉知邵之莺的尴尬,反倒笑着打趣:“你刚刚击败了鹤年,这可不是业余水平。”
邵之莺眼睫垂敛,下意识不愿与宋鹤年对视:“哪里,大哥练的是重剑,是我取巧了。”
“不管怎样都是你赢,败者为寇,我好中意睇佢输(看他输),今晚多谢你。”
邵之莺唇角的笑意微僵,霍猷川真有种不顾他人死活的幽默。
因为宋祈年的缘故,她心底有淡淡的不耐,但表情依旧得体,柔腻的唇角始终挂着标志性的笑容,温婉又谦逊。
全然合乎外界对邵家二女儿的印象。
殊不知,她眼梢一闪而过的哂意没能逃脱另一个男人的目光。
宋鹤年不动声色地睨着她,将她一贯的伪装尽收眼底。
半晌,他毫无征兆地接腔:“唔使谦虚,系我输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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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谦虚,是我输了)
他腔调沉缓,掷地有声。
在干净清冷的剑馆里磁沉且丰盈,谐波和共鸣相互作用,产生一种趋近于大提琴的音色,悄然无声地掩匿了她的窘迫。
霍猷川虽对宋鹤年的态度略感意外,却相当满意他的认输。
他打量着邵之莺,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却被宋鹤年惜字如金地提点:“你不是还有个项目要同我聊?”
“噢,是的。”霍猷川念起正事,侧身对邵之莺客气,“之莺,我们还有点生意上的事,让司机先送你回去?”
邵之莺如释重负,温言婉拒:“不用了,我有开车。”
“好,那我们走先,改天叫上祈年一块聚聚。”
邵之莺目送两人离开,剑击馆恢复静谧。
驳杂的思绪再度充塞大脑。
她进入更衣室,褪下金属衣和纯白剑击服,额头上的发丝都被汗水浸湿了,在冷气过分充足的环境里沁着冷意。
伸手将发圈解下,实战前随手束成的丸子徐徐散落,发丝粘在汗涔涔的脸颊上,她决定冲个凉再走。
冲完澡出来,剑击馆依旧无人。
会员休憩区空旷而清净,远比邵家更适合放松头脑。
邵之莺漫无目的地走出露台,边吹风,边喝着功能饮料补水。
婚事定下这样久,她还是头一回,对步入婚姻产生了畏怯的情绪。
坦白讲,梁清芷究竟喜不喜欢宋祈年,她一点都不在意。
令她担忧的是宋祈年处理婚姻问题的能力。
婚姻是一个复杂的课题,需要良好的沟通,以及永不止息的忍耐力。
这桩婚姻,真的适合她吗?
又适合宋祈年吗?
夜风习习,或许是她的心情足够坏,以至于今夜的香港都显得没那么闷热了。
露台恰好有一处吸烟区。
她摸出牛仔裤口袋里的烟盒同火机,取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咬在唇边,打火点燃,腥红的火光忽明又寂灭,映着她空洞冷情的眸。
静默地吸了两口,吁出淡蓝色的烟雾,目光被汇聚在对面摩天高楼的璀璨光源上,不知不觉放空。
她碰烟的时间不长,不算有瘾。
刚去柏林那年签了经纪公司,公司给她安排的独奏场次过分密集。
拉琴本就耗神,何况是她一人撑起的专场,接连数日都只能合眼三四小时,三倍espresso都扛不住眼皮打架。
她在零下六度的深夜独自去便利店买咖啡,结账时一念心起,随手抽了一盒形状扁长的女士烟一并付账。
或许是身体对尼古丁陌生的缘故,提神的效果不可思议。
她迄今对烟的品牌口味都没有研究,也无偏好,只偶在疲惫时点一根,作提神之用。
今天排练并不累。
疲惫的仿佛是心。
一根烟缓缓烧到尽头,她踯躅的问题始终不得答案,她却不知何故记起自己十五岁初学剑击那日。
彼时她正经历人生至低谷,为了求医,独自在京北生活。
剑击于她后续的康复并无直接意义,却一定程度给予她精神支撑。
尔后,剑击成为她唯一挚爱的运动。
转瞬便是七年。
夜雾朦胧,对面的全景玻璃忽有一张熟谙面孔自渺远处掠过。
那张深邃雅贵的侧脸微茫又陌生。
邵之莺以为是记忆回溯裹带的错觉,却不曾想,对方果真在她斜对面的室内站定。
透过淡蓝烟雾,她逐渐看清宋鹤年清冽沉郁的眼。
他似乎也留意到了她所处的位置,沉敛的目光稍稍斜觑,随后迈开长腿,朝着露台方向信步走来。
几乎是不假思索,她立刻揿灭了烟。
6. 06
男人的身形修劲挺拔,宽肩长腿,不矜不慢的步伐透着八风不动的贵气。
他朝着自己方位而来的目的愈发笃明,邵之莺刚刚掐灭了烟的指尖隐颤,无端觉得紧绷。
黄竹坑的夜晚尤为幽静,对岸的摩天高楼霓虹靡丽。
暗红色的光点已然寂灭,少女纤薄的身影笼在灰白泛蓝的烟雾里,非但没有洒脱愉悦,反而被映衬得有几分凄清。
邵之莺不确定是否自身错觉,宋鹤年仿佛有意放缓了脚步,等她这边烟雾悉数散却,才抵达她面前。
“大哥。”
她紧忙起身。
她并不晓得宋鹤年他们方才并未离开,而是在剑击馆的私人休憩室中谈事。猜不透他为何去而折返,令人有一种毫无防备的压力。
何况她还在吸烟。
虽则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只要不违反香港禁烟法例,是否抽烟不过是个人偏好,谈不上品行。
可成年人的世界同样逃不过装腔与面具,她在宋家人面前不算多虚假,形象却也是不适宜抽烟的“淑女”。
何况对方是宋鹤年。
宋家最深不可测的控权者。
宋鹤年却没有分毫转弯抹角的意思:“你有忧心事?”
邵之莺相当惶惑,宋鹤年同她,长兄与准弟媳,根本不是可以谈心的关系。
剑击较量的是智商与反应力,优秀的剑手不可避免将对手观察入微,但这似乎不足以成为他直接道破的理由。
然则下一秒,她倏然了悟宋鹤年此番话的用意。
“两家婚期在即,倘有棘手问题,不妨直白同我讲,我可代你解决。”
——原来如此。
他的确感知她的不快,却并非出于任何私人缘故,仅是不希望影响宋邵即将缔成的姻亲关系。
因着剑击的缘故,他今夜没戴那副金丝眼镜,没有镜片的妨碍,那双纯黑的深眸愈发凛肃。
他的人就如同他练的重剑一般无二。
古板端肃,传统尊贵。
邵之莺是蛰居在香港豪门圈的异类,骨子里的反叛者,一贯与他这类人维持界限。
今夜是个例外。
他的眼神和语气都极端冷静,没有任何寒暄的意味,仿佛根本没打算因她这位“弟媳”多耽误两分钟。
她反而觉得镇定。
或许是他的态度,令她笃信假使宋祈年婚后果真犯了大忌,宋家到底还有明事理的长辈。
不过眼下,还不到开口的时候。
邵之莺面容镇定,温逊地启唇:“谢谢您的关怀,有需要时我会求助于您。”
与宋家最权威的人打好关系,是她应分之事。
她甚至还对宋鹤年挤出了一丝恬淡的笑意。
殊不知,她生来精致的皮囊洇着笑,眼底却是冷的,自以为柔婉的嗓音,落入男人耳中,不过余下拒人于千里的疏冷清寂。
宋鹤年从不做勉强人的事。
他惯性使然地略微转动尾戒,顷刻后,下颌微颔,作告辞示意。
邵之莺眸色垂敛,她还是第一次留意到他左手尾指上的古董银戒,他指骨冷白,修长遒劲,微曲时隐约透着一层青脉,在婆娑的月色下有一种洁净的禁欲感。
戒圈上沿好似一枚方椭形的印章,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戒指,正想定睛细瞧,他却已然移步离开。
/
驱车回家途中,邵之莺心绪从容了少许。
等红灯时,中控智能屏闪烁的时间为01:13,估量宋祈年那边的应酬也该结束了。
此前的沟通,两人都不算冷静。
邵之莺平视前方路况,深呼吸,主动摁下通话。
车内空间静得诡秘。
连续打了两个,对方都没接。
才凌晨一点,远不及宋祈年入睡的时间。
邵之莺唇线紧抿,顺手编辑WhatsApp消息:[还在应酬?]
消息刚发送成功,微信的消息从上方接连弹出。
邵之莺指端微僵。
她使用微信的频率不算高,用微信往来的那些朋友也并非是可以半夜给她发消息的关系。
无壳手机微凉的金属触感刺痛指腹,她机械地划开微信,屏幕里赫然的“恭喜”二字映入眸底。
肌肤瞬时竖起一层浅淡的绒毛。
邵之莺不自觉拢了拢胳膊,顺手调高车内冷气。
远在京北的母亲黎梵恭喜她即将结婚,并声称要回港参加她的婚礼。
接连发了三四条,字里行间是切实的欣喜。
毕竟黎梵始料未及,当年她挖空心思都嫁不进的邵家。
如今却让一个连正儿八经庶出都够不上的女儿,同如日中天的香港第一豪门宋家联姻。
红灯变绿,她把手机弃置一旁,直到驶入邵家车库,泊好车,才重新拿起。
宋祈年始终没回覆消息,她回房后洗过澡,睡前扫了眼工作群。
慈声的同事们放工后又去酒吧小酌,眼下三点多,喝趴了好几个,小提首席在群里通知次日集训时间改为下午三点。
音乐家们的常态,半点不令人意外。
明知今夜心闷,恐难以入睡,她温水吞服半颗药物,最终在翻来覆去中入眠。
/
正午,闹铃准时响起。
邵之莺支起昏沉的眼皮,太阳穴有隐隐刺痛,突兀的雷鸣声在耳畔轰隆作响,她撑着床沿爬起来,跻上软拖走过去拉开窗帘。
明明是十二点的光景,天际却乌云密布,黑压压宛若日暮,玻璃窗扉大片湿漉,楼下花园有坑泞水洼,雷雨交加的状况不晓得已经持续了多久,难怪她睡得不踏实。
梳洗后匆匆下楼,她原想食个午餐就出门。
谁知刚踏出电梯,静谧无声的餐厅便已渗出罕常的气氛。
再稀疏平常不过的日子,连星期日都不是,普通的家常午餐,此刻,坐落于邵公馆二层的蓝翡翠长餐桌却人齐得稀奇。
除了大姐邵仪慈和要返学的中三生邵翊礼不在,竟连父亲和老三邵西津都落座其中。
邵之莺洗漱后润泽透粉的面颊无声转白,随后又归于凝沉,她面色无澜地落座。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以邵姿琪拧着眉按捺不下的神色最为昭显。
邵之莺避开她过分尖刻的目光,直挺挺看向邵秉沣和邵太所在的左上端主人位,泛常的口吻问:“爹哋今天不用返工吗,气象台挂了风球预警?”
话音落地,邵秉沣经过岁月沉淀的眉眼依旧敦肃,表情亦没有明显波澜,倒是他对面的邵太太眉心紧蹙,若有似无地沉叹了声。
邵太太撂下瓷勺,用印花餐巾拭了拭嘴角,刚要正色开腔,却到底被邵姿琪吴侬的脆嗓抢了先:“不是吧邵之莺,你没上网?别告诉我这一上午你都在睡觉。”
“我凌晨吃了药,睡得沉。”邵之莺心中已有极其恶劣的预兆,仍面不改色地拿起一盒维他豆奶,扎上饮管,喝了几口。
她一边喝,同时解锁手机屏幕,微带颤栗的指尖迅疾地划着。
不逾十秒,邵西津声色阴沉:“不用找,热搜已经压了。”
说罢,他长指微曲,将餐桌边一沓娱乐杂志递至邵之莺面前。
他腕骨一松,四五本封面色调各异的花边杂志“唰”得排开,邵之莺睃了一眼。
最边上的一本《东周刊》,刺目的大字标题秉持一贯浮夸且充满恶意——
「宋家幼子疑与辣妹车厢造人,连环激咀逾半钟!」
右下角的副标题「未婚夫酒后暗交,大提琴才女难逃被飞」
直接拉满整个版面,一则新闻包揽两大标题。
而下面的一本《明报》言辞相对温和些,也直白得令人羞耻:
「宋少婚前偷食,邵家二女未婚先绿」
邵之莺一言不发地抠着指尖,一道道隐秘的刺痛犹如针刺,可她疼的不是手指,而是眼。
她不自禁地短暂收回视线,很快复又睃巡,一瞬不瞬地紧盯着。
相较之港媒一贯为博眼球的标题党,更让她难受的是那一张张配图。
标题或许尚有可能是被歪曲过的事实,配图却是真人出镜。
照片里,宋祈年倚在车后座,穿一件黑花高定西服,领带暗金底色、象牙白花纹,是刚回港一起逛街时她亲自陪他挑选的当季新品。
而他身侧与之交颈的女子亚裔辣妹妆容,金色的裹身礼服俨然与他的领带交相映衬,侧脸露出的娇态染着酒后的肆意。
梁清芷,宋祈年。
真是好一对亲密的男女。
也难怪八卦周刊会写出“连环激咀”、“疑似造人”、“酒后暗交”这般令人反胃的字眼。
大约是她的脸色太过难堪,邵家的餐厅亦沉默过甚。
邵二太清了清嗓,微微扯出笑意:“祈年都唔似呢种人,会唔会系媒体乱写。”(不像是这种人,说不定是媒体乱写)
邵之莺没忍住,哂出了声:“那台银黑拼色的迈巴赫S900全港只此一台,是他大哥宋鹤年赠他的成人礼,细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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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呢。”
相恋四年,婚期在即,她也恨不能替他找借口。
可惜他被狗仔影到高清照,露车又露正脸,她怎么替他辩?
餐桌再度陷入死寂,连一向话密的邵姿琪都在桌下悄悄拽了拽二太的衣裙,示意她别再说了。
邵太太早已端起红茶杯盏,不慌不忙喝着。
有丈夫在场的情形下,她一贯不会轻易对邵之莺的事情表态。
半晌,邵秉沣咳了声,声线低哑沉郁:“罢了,先等等看宋家如何交代。”
宋邵两家皆是老派港城富豪,从英国佬管事那时就已私交甚好,如今这桩绯闻里有几成梁家的手笔不好讲,但邵秉沣大抵觉得宋家不至生出撼动两家姻亲关系的心思。
左不过是祈年和之莺两个小孩子家家的摩擦嫌隙罢了。
当着一众家人的面,邵秉沣对女儿既无责难,也无宽慰,只用完餐便沉默离席。
邵太随之起身,二太和邵姿琪两母女也不多时就手挽手离开。
长形蓝翡翠奢石餐桌只留下邵之莺和邵西津两人。
邵家餐桌的座位排布方式相当传统,按辈分。
邵之莺排行第二,只比她小十个月的邵西津排行第三,恰好坐她对面。
邵西津觑了她一眼,眼底隐着薄怒,却始终悬而未宣,良久才漠声问她:“有乜打算?”
邵之莺披散的直发掖在耳后,文静端柔得不可思议,她捏着刀叉,一口一口咽下盘中已经冷掉了班尼迪克蛋。
她无言咀嚼着,仿佛迟了就来不及吃饱,眼也没抬:“暂时唔知,下午先排练。”
/
还未到出门时间,宋祈年的FaceTime通话终于姗姗来迟。
屏幕里,他明显宿醉,微鬈的刘海稍显凌乱,但视频背景是他卧室的黑色壁纸墙,很熟悉,她一眼认出。
“bb,”他年轻英俊的面庞流露出罕见的难堪,蹙着眉抓了抓头发,口吻局促,“都是我不好,但你先不要气好不好,我睡了没几个钟就被爸妈骂醒,刚刚打给媒体发飙,现在头剧痛,之莺,你给我点时间……”
邵之莺漠然截断他的话:“昨晚你挂我电话,然后就和Gia玩到凌晨,是这样吗?”
“不是玩,是应酬。”宋祈年的语气前所未有的焦灼,“挂你电话系我错,但我近排压力真系鬼咁大,Gia帮咗我很多,何况,我们从小长在香港,难道你不清楚港媒一贯为博版面乱写,他们就是低鄙!shit!我真没做过越界的事,是拍摄角度的问题,之莺,拜托你,相信我好不好。”
宋祈年的表情的确很痛苦,也很愤怒。
邵之莺的目光却渐渐空泛,她没有盯着屏幕,而是落在被她带回卧室搁放茶几的八卦杂志上。
无可否认,他遗传了宋家的稀有基因,有一副极具侵略性的英俊长相。
连酒后被偷拍时也不例外。
邵之莺很喜欢他。
他自信、被爱、自带光环,而且在二代子弟的圈子里,他罕见不是大脑空洞的人,他有自己的理想和规划,不会被优秀的兄长和父亲遮盖光彩。
他是个极富人格魅力的男生,也曾是个合格的恋人。
然而在Gia的出现后,短短数日,她已经愈来愈怀疑他是否能当一个合格的配偶。
她懒得再听他翻来覆去的辩解,收回视线,只平静地凝觑着他:“恋爱四年,这就是你送我的新婚礼物吗?”
视讯另一端,宋祈年整个人愕然,像是被人狠戳了心窝子,英俊白皙的脸上呈现出近乎失态的熏红:“你为什么就不能稍微理解我一下,上市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大压力,在纽约那段时间都是Gia陪在我身边,你忙着自己的演奏会,我也不敢打扰你……”
“原来如此。”邵之莺很轻地笑了。
英竞是宋祈年一手创办的电竞公司,四个月前于美国纳斯达克上市。
原来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她以为一切变故毫无预兆,殊不知感情的裂痕早有征兆,只是被她无心忽视了。
她率先结束通话。
她实在没有办法再于镜头前保持镇静。
大颗大颗的雨珠噼啪击落在窗扉玻璃上,少女瓷白的脸颊泛着孤独的冷光。
雨越下越凶,骤风刮得院子里的海棠叶七零八落,气象台多半快挂风球预警了。
暴雨天湿滑,路况容易拥堵,时间不早了,她差不多该出门。
邵之莺塌下腰,欲拎起琴盒,却觉察掌心已被濡湿,滑漉漉的,什么也抓不住。
7. 07
香港天文台于正午十二时发出一号风球戒备,午后两点转为三号强风信号,持续风速达61公里每小时。*
家住得远的乐手们纷纷迟到,排练在下午四点后才渐入状态。
结束已是深夜。
暴雨里的香港被厚厚的积雨云笼罩,尖沙咀雾蒙蒙一片,空气能见度很低,白皮红肚的计程车行驶至密集路段格外小心翼翼。
邵之莺也开得很缓,红灯时她侧过头发呆,街边的复古霓虹招牌覆满水汽,麦当劳里挤满了避雨的人。
深宵一点,邵公馆照旧灯火通明。
邵之莺将琴盒轻搁在玄关的羊毛地毯上,半蹲下身,一点一点擦去上边的水雾。
值夜班的佣人露米过来小声传话,说大邵生在书房等她。
“知道了。”
邵之莺不算意外地应了声。
她上楼回自己卧室,将琴放好,随后径直往父亲的书房去。
邵秉沣一共有五个儿女,她是最无存在感的那个,从小到大被请进书房谈话的次数寥寥无几。
敲门进去,气氛并不如她所想象的凝重严肃。
邵秉沣已经泡好了茶,足烘复焙而成的太平猴魁叶色匀润,茶汤清绿明澈,兰香四溢。
“爹哋。”
邵秉沣抬头,笑看向她,将冒着白雾的茶盏推至对面:“阿稚,坐低先(先坐下)。”
生僻的小名令她有片刻迟疑。
母亲黎梵生下她前已与父亲和平分手,她出生便随了母姓,有一个用过十年的曾用名——黎稚。
黎梵生下她不过三月就远嫁京籍富商,她留港由外公外婆看顾。
外婆过世后,外公被小姨接往温哥华永居,她无处可去,只能回邵家。
进邵家前一周,邵秉沣做主替她改了名。
听说是邵太嫌她八字过硬,性情过刚易折,在大师指点下改了“之莺”这两个字。
莺,暗绿色的鸟,声音清脆,富有生机活力。
黎梵得知后大为震怒,认定邵太轻贱她,与邵秉沣在越洋电话里大吵一架。
最后邵秉沣问她是否愿意改名。
十岁的女孩睨了眼邵太太庄肃的面容,静静点了头。
名字而已,她无所谓,反正她和黎梵没有感情,不想随母姓。
/
落了座,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明永乐的青花灵芝纹茶碗瓷感细腻,馥郁持久的茶汤回甘厚醇。
邵秉沣让她吃些茶点,她摇了摇头说不饿。
大邵生了解二女儿直截了当的性格,便笑笑言及正题:“宋太太下午就亲自登门道歉,大宋生人系澳洲出差,打咗越洋电话约我下个礼拜打高尔夫。”
邵之莺神色淡漠,不搭声。
看得出父亲对宋家的态度很满意,怪不得今天全城都在看邵家的乐子,他还能笑得出。
宋太和大宋生都表了态。
可宋祈年呢?
事发至今已逾十五个钟,他既没开记招澄清绯闻,也无其他举措。
任由全港市民笑她婚礼还未举行,头纱已被染绿。
她多庆幸自己拉琴时有屏蔽干扰的能力,否则慈声那班同事恨不能从她脸上深挖答案的探究眼神也很刺目。
邵秉沣心态确实还可以,虽则这一桩桃色风波宛如惊雷,对邵氏旗下证券、保险、地产乃至实业的股价都有牵波,但宋家今天致歉的态度已然明朗。
两家依旧是忠实盟友,宋家绝对没有和梁家联姻的意思。
但凡不撼基石,几许波澜不足道哉,他纵横商海几十年,还不至于连这点风浪都禁不住。
见女儿的脸色仍是不佳,邵秉沣又劝她:“连宋生也派了秘书来见我,托我给你定心丸,你大概可以安心。”
“宋生?”邵之莺微愕。
大邵生笑:“祈年的大哥。”
邵之莺没料到宋鹤年也会就此事表态,她敛睫抠着指尖,无端想起昨夜同他在剑击馆露台简短的对谈。
他说棘手问题可找他解决。
眼下应算是?
邵之莺失神半刻,问了句:“宋鹤年怎么说?”
大邵生稍作思忖,以自己的理解概括:“大约是讲祈年一时犯浑,宋家绝没有毁婚的意思。”
傍晚时分,宋鹤年派秘书到邵氏集团董事长室,代弟弟向邵二小姐及大邵生致歉。
邵秉沣其实没怎么同宋鹤年接触过,只在某些场合上见过这位英籍秘书,知晓他是宋鹤年身边亲信。
彼时他颇感欣慰,也没慎思对方话中涵义。
秘书转达的原话实则是:“宋生的意思是,这件事须由宋家揽责。请您转达二小姐,无论她希望如何解决,宋家都无条件配合。”
/
翌日上午,宋园。
早餐厅里,宋太太正用早茶,她胃口不算佳,目光时不时朝全景落地玻璃的方向端察,素日雅逸的气质染上了几分鲜见的愁容。
太平山顶密度极低,白加道的清晨更是人车罕至。
雨虽停了,台风天的宋园依然笼罩在薄雾里,院中的石榴树适逢果熟期,经过暴雨的彻夜洗礼,涨红饱满的果实落满一地,花园的工人们正加紧采摘。
“不要紧妈咪,石榴外皮坚硬,稍有磕碰也不影响食用。”
宋珈宜瞥见母亲脸上的郁色,轻声劝慰。
她知道母亲向来喜爱石榴,更喜石榴“多子多福、繁荣和睦”的象征。
昨夜极端天气,母亲不忍工人冒雨工作,见今早这般景状,加之昨日变故,也难怪她烦心。
“嗯。”宋太太很淡地应了声,半晌才问,“有你三哥的消息没?”
“还没。”宋珈宜声音弱了几分。
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目前在港中文读大四,正在申请海外的研究生。
近排刚开学,她本来在校舍留宿,昨天知道家里出了事,专程回宋园陪伴母亲。
宋太太搁下镀银筷,眉心颦蹙,再也按捺不住情绪:“真是胡闹,我都不晓得之莺这会儿有多委屈。”
这话一出,宋珈宜也没了胃口,她拿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戳着自己瓷盘中的红米肠。
她和未来三嫂一直处得不错,小时候也会偷偷磕他们的糖,看到东周刊爆料的时候,她第一反应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三哥怎么可能和梁家那女生这样暧昧!
他分明不是滥情的人。
宋珈宜的修养令她不愿意公然讲女孩子的坏话,但她打从心眼儿里认定无论是三哥还是梁清芷,都太没分寸感了。
“三哥和之莺姐感情一直很好,不明白怎么突然变这样了,他不赶紧开记招就算了,还一声不吭跑去上海……”
说话间,宋鹤年恰好走进早餐厅。
是宋太太派了管家专程去请他。宋珈宜却并不知情,她下意识中断了替邵之莺打抱不平的声音,目光望向大哥。
他还未出门,只穿一件霜冷白的手工衬衫,熨帖服顺,下摆工整没入腰线,深墨绿的飞鸟纹中古领带是老钱风的惯常搭配,松弛又兼顾气场。
宋珈茵露出些微意外的神色:“大哥,你也还没吃早餐?”
宋鹤年的日常生活极为自律。
凌晨一点睡,六点醒,随后运动、饮食、沐浴、接收宋氏全球各分部高层的视讯晨报。
这会儿是八点四十,通常这时段他早已搭直升机落地中环了。
何况他除了节日的正式家庭聚餐,很少同他们一起用餐。
他对健康的管理也严苛到近乎非人的境地,每餐的食物都由顶级营养师精准配比。
像是眼前这一桌高碳水低蛋白质的早餐……平日他是绝不会碰的。
宋鹤年视线扫过宋珈宜稍显幼态的面庞,伸手摘下正听北美地区月度财报的蓝牙耳机。
“我吃过了。”
男人气定神闲地落座,俨然对桌上餐食并无丝毫兴味,目光平直地落在母亲身上,“祈年仲未返屋企(还没回家)?”
老宅隔壁就是停机坪,他通常搭直升机去往中环总部办公,但今日台风天不宜起飞,在书房开视讯会议时,母亲身边信重的管家敲响了门,恭慎地询问他是否方便移步早餐厅。
“珈宜已经打了好几通电话,祈年都不接。”宋太太喟叹,“我约了净慧大师,想同你爹哋一起上慈山寺。”
宋邵两家婚事突生这样大的变数,她却非迷信,不过布施多年,培植善根,只为求个心安。
可大宋生人在澳洲,下礼拜才能回港。
宋鹤年面色无澜,腕骨微抬,冷白的指节端起冒着白雾的斗彩竹纹杯,露出腕间檀棕皮质腕表,不紧不慢,抿了一口热茶。
昨日的事全港轰动,母亲的意思他心下了然。
待茶杯被重新搁回桌上,他没等宋太太主动开口,略颔了首:“我陪您去。”
/
车子上山路上,宋太太心绪和缓了许多。
宋鹤年幼时起便不信神佛,连港人传统的过年进庙供香他都甚少参与,所以今日她多少欣喜,也颇有几分意外。
下车时仅落着小雨,但气象台的风球预警并未撤销,上山的香客寥寥无几,寺里极为幽静,翠绿的湖面飘着淡淡薄雾,雨滴打落之时绽出层层涟漪。
踏入正殿,鼻息被焚香气息萦绕,禅意愈深。
“请掷茭。”
净慧大师发须斑白,已逾耄耋,但气息沉稳,他不苛陈规,不逐富贵,接待宋家这般地位显赫的香客也很随意。
宋太太净沐双手,低眉顺目,捧着木头杯茭,虔诚抛掷。
掷茭是与神灵沟通请示的方式。(*注)
净慧大师不理尘俗,已入返璞归真之境,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仅是告知宋太太可以请示三次。
宋太太抛掷第一次,心中默念想要请示的问题:
[祈年和之莺两个孩子究竟能否安然度过这一关?]
新月形状的两片落了地,两片皆平面,为二阳面,是笑杯。
笑杯意味着神佛心意未定,可再请示。*
宋太太面色忽青忽白,此事关乎两家今后长远谋定,她心中更乱,忙再抛掷。
第二次她默念的问题直白许多:
[宋邵联姻究竟是否能成?]
宋太太睁开眼,很快展露笑意,一平一凸,是为圣杯,表示神明同意。*
她下意识地抬眼同宋鹤年交换了目光,虽然大宋生不在身边,但有长子鹤年亲伴左右,相信神明亦能感知她的诚意。
殊不知,身侧长子的眸色晦暗不明,令人莫测。
净慧大师见她停顿,沙哑的嗓音沉声提点:“请继续掷茭。”
宋太太定了定神,敛起笑容,阖目再问第三次:
[可否重选吉日将婚礼提前,既能堵传媒悠悠众口,又能帮两个孩子尽快度过这次感情风波?]
这次请示关乎突发事件的解决措施,既然联姻能成,想必这是目前最佳的办法。
两片新月落地,待睁开眼,宋太却完全懵了,她盯着面前两块凸面,一时间不知所措。
——是阴杯。
表示神明不准,甚或动了怒,执意而为的话恐怕凶多吉少。*
宋鹤年亦盯着那地上的杯茭,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讳莫如深的目光被冰冷镜片生硬地阻隔。
他指腹微拢,惯性抚触左手尾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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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戒,无声而匀缓地摩挲着,冷白的手部肌理透出一层青色筋脉。
眼见宋太太愁容满面,净慧大师却难得露出泰然微笑:“欲速则不达,不妨静候瓜熟蒂落之时,届时方知神明自有祂的苦心。”
宋太太心神恍惚,后退时膝软了一瞬,好在被身侧的儿子稳稳搀扶。
“半个钟后有暴雨,安全起见,先下山。”
男人嗓音端方持重,在清明幽僻的环境里愈发显得濯净。
母子二人随后从正殿告辞。
净慧大师目送两人离去,只依稀觉着那宋家长子背影端立,却在寺庙的梵音和佛香浸没下,悄无声息融化在白雾里,显出几分身居高位者罕有的孤清寂然。
/
加长宾利防弹轿车平缓驶下山时,宋太太眉心仍凝着。
先前还淅淅沥沥的雨渐渐势大,环山道路两侧的植被叫雨水打得沙沙作响。
身着素雅中式旗袍的宋太太倚靠后座,保养得宜的面部被遮在阴影里,口吻是盖不住的担心:“虽说婚事能成本该欣慰,可眼下无法将婚礼提前,也怕徒生变数。
“你弟弟倒也罢了,之莺这孩子其实很要强,也敏感,我是怕她这次被祈年伤了心。”
车内静谧。
宋鹤年原在平板上不轻不重勾点着,正在批复较为紧急的电邮。
闻言,冷白修长的指骨骤时停顿,他静默片刻:“妈咪,祈年年轻,且太顺遂,他需要挫折。”
尔后,他背脊松弛倚靠向后,磁沉的声线耐心宽慰:“事缓则圆,不必心急。”
宋太太张了张唇,复又缄口,沉吟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鹤年,你说得不无道理。婚姻到底与拍拖不同,小两口也需磨合,多给他们点时间。”
/
邵之莺只睡了三个小时就骤然惊醒。
她再无困意,简单梳洗后顺了盒维他豆奶便开车出门。
昨晚放工后群里没任何消息,估摸照正常时间进行集训。
邵之莺比平时到得更早些,却在刚踏入排练厅就怔忪住。
织田尤香公然坐在了她平时的大提首席位置上,且旁若无人地擦拭着琴弓,见她走过来,露出一张无可奈何的表情,还冲着她耸了耸肩,笑了一下。
邵之莺倍感莫名,正欲开口诘问,左肩却被人从后侧很小心地拍了两下。
她侧过头,对上小提琴首席和善的眼神,他口吻客气:“陈董秘有事找你,在七层办公区。”
小提首席是整个乐团的总首席,相当于乐团领导,是一位话少内敛的中年音乐家。
邵之莺怔愣半秒,攥紧了琴盒的背带,生硬地点了下头。
/
邵之莺第一次体会失业的感觉。
一个多月前她从柏林回港,为了平衡事业与生活,她选择了相对稳定的慈声,并为此婉拒了许多在从业者心中更顶尖的offer。
半小时前,慈声乐团董事会的陈董秘亲手替她冲了杯咖啡,礼貌而又露骨地通知她:“邵小姐,很抱歉地通知你,你可能得休假一段时间。”
陈董秘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她做事干练,同时也伴随着港人近乎刻薄的直白。
她说,邵之莺的私事严重影响了慈声的形象。
现在,在互联网检索“邵之莺”三个字的关键词联想不再是“天才大提琴手”、“少女大提琴家”,而是“邵之莺未婚先绿”、“邵之莺被绿”。
“从昨晚起,我们慈声下季度同意大利指挥家穆蒂合作的预售票就陆续有人申请退票了,邵小姐,我们董事会也很遗憾,唔好意思。”
邵之莺没再多说什么,只喝了两口咖啡,起身离开。
走得倒是干脆,只是出来后,忽然没了方向。
她将琴盒小心放回车里,也懒得撑伞,只身漫无目的地沿着行人道闲逛,没几步就到了星光大道这边。
香港没有台风假的法律,三号风球挂着,雇员们依然要在格子间里埋首忙碌。
来往的人流熙熙攘攘,多是游客,他们似乎并不受天气影响,打着伞兴致勃勃地在网红机位排队打卡。
下雨天的维港依旧是美的,笼着灰色浓雾的海域呈现出东方既白的蓝,像王家卫电影里的镜头,摇晃混沌,别有一番风味。
有一对年轻的恋人在雾蓝的海景下不间断地拍着照。
女孩子脸蛋圆润,很娇俏,她对男友的拍摄水平要求俨然十分高,每当看到不满意的照片,便会露出气呼呼的表情。
她的男友则神情无辜,但很快会按照她的要求重新调整后继续拍。
邵之莺静静地发了会儿呆,没有目的地观察着形形色色的情侣。
等看腻了,才转身往人流少的方向走。
她决定走到附近吃个午餐。
行至马路等候红灯时,她眼神放空,猝不及防地望见对面驶过的一台黑色加长宾利。
这台宾利车身线条弧度特殊。
是防弹款,英国王室定制,全港只引进了两台。
邵之莺记忆微恍,隐约在哪里见过。
车速急遽,她一时间未曾想起是宋家的车,更不知这台宾利方才将差点成为她婆婆的宋太送回山顶白加道。
隔着湿黏的白雾,宾利后座的宋鹤年毫无征兆地掀了下眼皮,目光透过深墨绿的防弹玻璃,直直落在马路对面的少女身上。
她海藻般的长发微微湿漉,慵懒随意地披散在肩头,琥珀色的瞳仁亦是湿漉漉的。
像是哭过。
等红灯的间隙,她恰好抬眸。
少女的眼瞳生来剔透,灵动而含情,她直勾勾望过来,瞧得专注,却是在打量这台车。
从未看见他。
8.08
邵之莺原想在尖沙咀随便吃个午餐。
刚走过红绿灯,手机就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有空吗,一起食个lunch?”听筒那端,邵仪慈的声线沉冷干练,符合她一贯作风。
邵之莺猜测她对自己失业一事有所耳闻,也不意外:“有空,我现在过去找你。”
邵仪慈把午餐地点选在毕打街的Batard,离邵氏集团大厦很近,邵之莺开车过去也就七八分钟。
她泊好车走进餐厅,邵仪慈也恰好赶过来,姐妹两人在门口就碰了头,前后脚进入邵仪慈的私人包房。
“看看吃什么。”两人落座,邵仪慈将餐牌推至妹妹手边。
邵之莺翻开餐牌,照旧点了老三样。
鱼子酱天使面,烧三黄鸡,黑松露芋艿。
Batard原是一间法餐厅,主厨是新加坡人,以亿元酒窖而著名。*
招牌菜中的烧三黄鸡被列入中环四大名鸡。
Batard今年八月刚转为会员制,十万港币就能入会,因此在社交媒体上火了好一阵,深得中环精英的喜爱。
也是邵仪慈的午餐饭堂之一。
冷盘的天使面刚吃了两口,邵之莺开门见山:“家姐,我决定和宋祈年分手。”
邵仪慈正切盘中的一块鱼肉,闻言动作顿了一下,表情慎重:“你认真的?”
邵之莺垂着眸点了头:“是。”
考虑到分手后续的一系列事宜,她心情难免压抑,“和宋家联姻告吹,势必给你的工作增添不少麻烦,抱歉。”
邵仪慈今天穿一件风铃灰的女士衬衫,下搭同色西装裙,整个人纤细又清冷,精英味十足。
她认真凝视着坐在对面的妹妹,眼里有难以粉饰的意外之色,却也很快确认对方的认真。
“别讲这种傻话。”邵仪慈很不擅长安慰人,迟疑了半晌才转话题,“你刚回港,事业更重要,日后有乜打算?”
邵仪慈为人清醒。
当年二妹同宋祈年拍拖,是两个年轻人自发,却非刻意撮合的结果。
后来逐渐谈及婚嫁,才牵涉到联姻。
从家族利益角度,两人交往期间,邵家和宋家的商业感情也在升温,邵家不乏获益。
从私人感情出发,邵之莺没做错任何事,宋祈年才是过错方,她作为家姐,更不可能埋怨她半句。
“你的事业正处在关键上升期,耽误不得。既然慈声那边谈不拢,不如去接一些商业活动,先恢复自己的形象为重。”
邵之莺明白她的意思。
在如今时代,音乐家有时和公众艺人无异,才华造诣固然重要,个人形象却也和商业价值紧密挂钩。
当初选择慈声,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欧洲时期独奏巡演太多,人很疲惫,她想在乐团沉淀历练,也尝试与他人合作。
而慈声是亚洲地区拔尖的选择。
“我会和刚回港时找过我的经纪公司联络一下。”
邵仪慈点头表示认可。
三黄鸡才吃了两块,邵仪慈接了一通电话就匆忙走了。
邵之莺作为失业人士很空闲,她不紧不慢地继续吃。
过了十多分钟,邵仪慈甩过来一封电邮,点开是香港净爰慈善基金晚宴的邀请函。
随后又WhatsApp一段语音:“今年主办方轮到钟家,钟蓓雯刚问我你方不方便当开场嘉宾救个场。晚宴一早约定的李昶今早手部意外受伤,你就当帮她个忙?”
李昶是国际著名的华裔钢琴家。
邵之莺打开微博搜了一下,果真看到了李昶入院检查的新闻。
她敲字回覆:[好,没问题。]
钟蓓雯是钟家长女,邵之莺记得她和大姐关系不错。
钟家也算几大豪门之一,钟蓓雯的祖父是香港第一代船王,钟家曾也如日中天。后来八十年代航运危机,钟家是在邵秉沣的倾力帮助下才完成债务重组,成功转型,如今名下有许多英资企业,包括银行、证券、酒店等。
邵之莺对钟家的印象不深,仅限于她中学时和钟蓓雯的弟弟做过同学,后来他转学去了法国。
晚宴时间就在这周日,时间有点紧。
那边很快派了负责人和她对接,邵之莺忙完之后又点了杯美式。
一边喝一边给宋祈年发消息:
[我们分手吧。]
从昨天中午那通FaceTime后,宋祈年再没半点动静。
邵之莺猜测他要逃避好一阵,却没想到很快就回电过来。
听筒另一端,宋祈年清冽的嗓音隐隐带颤,是根本藏也藏不住的惊慌失措:“你真的要分手?”
说罢,没等邵之莺出声,他语气艰涩,但强装镇定地辩解着:“我真没出轨,跟你在一起这四年,我没和任何女人有过越线的行为,那些照片,是狗仔拍摄角度问题,我……”
“不用解释了。”邵之莺度过了非常煎熬的两天,从慈声出来又淋了会儿雨,现在反倒特别平静了。
“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宋祈年,我们和平分手。”
是否身体出轨无从得知,精神出轨更是自由心证,她不想脑补内耗。
他或许没有主观想要背叛的用意,但很显然,他全然无法共情她的处境。从事发至今已逾三十小时,所有能第一时间采取的公关措施他都没有做。
他一直在逃避。
他只在乎自己的颜面和短暂逃避带来的舒适度。
他无法想象一个需要口碑和形象维系职业生涯的大提琴家被挂在热搜群嘲意味着什么。
何况还是在香港这么小的地方。
她还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私生女。
她的形象、职业规划、令人艳羡的爱情与婚姻。
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
除了对大提琴的热爱和与生俱来的天赋无法被剥夺,她几乎已经失去一切。
如今全港认定她被绿,事实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她给过他时间,是他自己放弃。
这个婚不结也罢。
宋祈年大约也听出了她语气果决,心凉了大半截。
邵之莺从来不是一个会拿分手使性子的女朋友。
一时间,各种复杂的情绪充塞大脑,宋祈年几乎哽咽,也有些愤懑:“好,那分手。”
邵之莺听出他的赌气。
从中学时代青涩的情谊,到拍拖四年两人相互陪伴的点点滴滴,那些真挚的感情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全磨灭。
但无论他是否认真,她都要尽快给宋家人一个交代。
毕竟宋太太多年来一直给她母亲般的关怀,即便没有做一家人的缘分,也得当面把话说清。
“你什么时候方便,一起把分手的事跟你家人交代清楚。”
宋祈年整个人是混沌的,声音很不真实:“我今晚从上海回来。”
“航班号?”她追问。
宋祈年情绪几乎宕机,麻木地报出一串航班号。
邵之莺快速查了一下,气象台半小时前宣布解除风球预警,航班应该能正常起飞。
“那今晚宋园见,你落地通知我。”
/
邵之莺始终关注着国泰航空CX365的动态。
确认航班于19:55分落地后,她驱车独自前往白加道。
掐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就算她比宋祈年早到一会儿也没什么,最重要是今晚能顺利解决这摊事。
揿下门铃,很快有佣人迎出来为她引路。
途径花园的几步路里,邵之莺从佣人口中得知宋祈年还没到家。
她于是在心里打起腹稿,做好了率先开口的准备。
然而悬而未宣的开场白还未正式见到宋太太便已塞住。
尚未踏入正厅,遥遥便听见一个染着英伦腔的陌生中年女音。
“Isabella人真系好优秀,麻省理工嘅物理学博士,宋鹤年,你好歹见人一面,眼光别太高了。”
邵之莺不禁错愕,能用这样颐指气使的口吻同宋鹤年讲话的,全港怕是寻不出第二位。
紧接着她望见那位女士的侧脸,果不其然印证了猜测。
开口这位是大宋生最小的妹妹,宋乐颐,按照辈分宋鹤年得叫声姑姑。
她定居英国多年,仪态雍容,年纪乍瞧着与宋太相仿,只是妆容和珠宝的个人风格更华靡些。
邵之莺与她几乎没接触过。
她立在不远不近的位置。
是宋珈宜最先瞧见了她,忙起身迎过来,丝毫不改往日热情:“之莺姐,你怎么突然过来,吃过晚饭没有?”
她清脆的嗓音一亮,谈话间的众人纷纷朝这边睇来。
邵之莺盘算着心中腹稿,终是无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腔,她轻声语:“吃过了,我和祈年约了见面,他还没到。”
“珈宜和祈年联系过,说是航班照常落地,应该就快到家了。”宋太回话间,已然起身走过来轻握住她的手,含蓄的安慰尽在无言中。
对上宋太殷切的目光,邵之莺心软了大半。
她与宋祈年的芥蒂,同宋家其他人无关。
宋家人一直待她很好,尤其是宋太太。
还是等宋祈年回来再开口。
宋太太拉着邵之莺在自己身旁落座,对面单人沙发上的宋乐颐冲她点了点头,客气微笑了一下。
大约是本就不相熟,昨天又发生那样的事,宋乐颐估计也没料到她这时候会过来。
邵之莺落座的位置,恰好与宋鹤年正对着。
多年来她和宋家女眷走得近,同宋鹤年却话也没说过几句,偏偏大脑不听使唤地思及前两日在剑击馆外被他撞见抽烟的情形。
不由莫名拘谨。
偌大的厅内,气氛有一瞬凝固。
好在宋珈宜及时打破沉寂:“大哥,姑姐给你介绍女友呢,你怎么说?”
她年岁小,声音乖甜,又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顽皮,丝毫不怵她大哥似的,刹那便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宋乐颐也回过神,拧眉觑他:“你没意见,我就同你约人哋女仔(替你约人家女生),一齐饮杯咖啡。”
话题中心的人,宋鹤年倚坐在松球色康纳利沙发上,略搭着腿,坐姿瞧着有几分慵懒。
男人指节修长精致,正把玩着一枚纯金漆面的火机。他身上还穿着一件纯黑戗驳领西装,领带也未松,俨然是刚进门就被绊住了脚,一时抽不开身。
邵之莺其实很意外他这样的身份也会面临长辈催婚的压力。
焦点被转移回他身上,她的局促随之淡却,渐而略感新奇。
他的回应却寡淡敷衍:“物理博士,不似同我有话题。”
宋乐颐瞪了下眼,被怼得多少有些语塞,但很快恢复耐性,继续循循善诱:“难道你唔钟意智商高的女仔?个样又生得靓,好有气质,完全衬得起你。”
宋鹤年闻言轻哂,反问:“几靓?”(有多漂亮?)
宋乐颐真当他上心,便坐直身,愈发有兴致:“超级靓,明星都冇佢靓。”(明星都没她漂亮)
男人却露出遗憾神情:“可惜我都唔钟意靓嘅。”(可惜我不喜欢漂亮的)
……
邵之莺作为看戏的局外人都被他沉默住了。
偏偏他清冽的嗓音犹如山涧的清泉、晨间的雾,周身松弛又儒雅的气质呈现出上位者毫不费力的矜贵惬意。
叫人不敢,也无法对他动怒。
果然宋乐颐也是一副愠怒又不敢怒的模样,还是一旁宋太太着实看不过眼,温言相劝:“鹤年,别气你姑姐,她也是关心你。”
大约是被宋太太的温煦动容,宋鹤年总算肯收拢火机,沉寂眼底显露半分正色:“开个玩笑,我确未有这方面的打算。”
“未有打算?”宋乐颐嗔目,她讲话一向颇有分量,此刻又有宋太撑腰,愈发不依不饶,“大嫂,你听听这叫什么话,眼见三十了,仲系单身寡佬一个,大哥这两年都愁死了。”
宋乐颐这话也算实情。
如果不是宋鹤年始终没有动静,恐怕大宋生也不会急着让幼子联姻。
宋珈宜生怕姑姑下不来台,笑着打圆场:“大哥,你倒是同我们讲讲到底钟意怎样的女生?”
作为小妹,宋珈宜也着实好奇。
从记事起,她从未见过大哥拍拖。她怀疑过他是智性恋,甚至怀疑过他无性恋,至今都没有确切答案。
话音既落,在场所有人,包括邵之莺,都难免屏神静听。
只见男人长腿自然交叠,摩挲着手里的火机,声线矜沉又匀缓:“由衷爱慕我的。”
“……”
宋乐颐彻底被噎住,一脸无计可施地起身准备上楼,“乏了,我要倒时差,大嫂你也早些休息。”
宋太太早知会被儿子搪塞。
宋珈宜亦习惯大哥对于私生活的神秘。
什么由衷爱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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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才信。
唯独邵之莺没能洞悉宋鹤年的敷衍。
她震愕得险些忘了自己是来分手的。
彼时她还不了解宋鹤年,并不晓得这个男人偶尔擅以端肃沉敛口吻说出戏谑的话。
他的皮相极为优越,风雅俊美更逾亲弟弟,偏生还比宋祈年多了一份浸淫着权势的谈吐。
宋祈年为人从不谐谑。
她错以为宋鹤年更是庄肃的。
又因自身恋情的失败,令邵之莺不禁生出惘惑之感。
她前男友这兄长蛮有趣的。
一个男人生来有钱有权有势,什么都不缺,偏偏要一个人爱光环以外的他。
这何其荒诞。
他怕是得单身一辈子了。
/
宋乐颐前脚上楼,宋鹤年随之得以脱身。
偌大的客厅静谧下来。
宋太太和宋珈宜都有心陪着邵之莺,却又因为昨日之事,言语间格外谨慎。
明知眼下的和睦不过镜花水月。
邵之莺胸口发闷,忍不住终止这局面。
“伯母,珈宜,时间不早了,我去楼上等祈年。”
说罢,她担心情绪管理失控,匆忙起身进了电梯。
宋太太默然。
今晚,她多少察觉邵之莺态度微妙的转变,心中有不好的预感,百感交集,却不便多言。
邵之莺径直上到四层,走进宋祈年的书房。
这里她来过许多次,可没有哪一次,心情沉郁如今日。
宋祈年酷爱电竞,书房被他开辟出一片超百平的电竞区。
宽绰的黑胡桃木双人书桌并排放置着两台高配置电脑。
他最迷英雄联盟那阵子,她也曾通宵陪他玩过。
从中三起,他们一起上学、做功课、补习、看电影……后来他还陪着她去冬天很冷的柏林拉琴。
这里关乎两人的记忆太多,邵之莺阖上眼,不愿再记起。
她不是执拗的人,在感情里更是佛系,她选定宋祈年,是理所当然以为两人有青春少艾的感情基础,哪怕是在诡谲多变的豪门婚姻里,依然有望携手半生。
是她太天真了。
她走到露台想透口气。
白加道的夜晚尤为幽静,台风刚过境,对岸维港的灯火雾蒙蒙一片,影影绰绰,却依旧靡丽。
她忽有点烟的念头,从口袋摸出薄薄的烟盒,却半晌都翻不出火机。
不随身带火机是在欧洲时养成的习惯,那时她总要巡回,各地飞,经常是在便利店顺手买了用,也从不挑图案款式,反正最终的归宿都是机场弃物桶。
邵之莺捏着微硬的烟盒,不经意摩挲了下指肚。
她其实没有瘾,只不过心里闷得慌。
分手其实还好,对于她这样从出生就亲缘淡漠的人,仿佛也是冥冥注定。
更多的烦闷由于对未来的不确定。
从成年那天起,她就在盛大的告白下成了宋祈年的女朋友。
迄今四年,即日起一切人生规划骤然清零,她忽然看不清将来的路。
给宋祈年发了消息催促,他没动静。
宋园这个位置,想要找便利店,得开车下山。
考虑找佣人借一个,却转念想到自己马上就和宋家再无关系,还是不劳烦别人了。
露台的视野好到不可思议。
邵之莺倚在护栏边,放空呼吸。
可惜天气不好,夜空不见一颗星,乌压暗沉,只有斜侧上方露台的一盏灯萤萤明亮。
那盏灯闪着黄琉璃色的光晕,柔和不刺眼,叫人远远眺着渐生困意。
直到灯影下有人形摇曳,邵之莺才晃了下神,后知后觉想起那仿佛是宋鹤年所在的楼层。
她忙撤回视线,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手机。
没目的地刷了两下,发现将近十一点了,她没耐性再等。
刚起身决定离开,就听见悬挂一旁的可视电话响起。
她以为是宋祈年到家,伸手接起。
不曾料,可视界面里呈露一张熟悉的佣人脸孔:“邵小姐,厨房准备了安神甜汤,是杏仁奶煲的,方便给您送进来吗?”
她下意识以为是宋太的意思,宋太一向细心。
没好意思推辞,佣人很快端着置物盘过来。
光滑的橡木托盘由丹麦皮革包覆着边缘,温热的杏仁乳玫瑰露被盛放在精致瓷碗中。
邵之莺却一眼瞧见瓷碗一旁沉静放置的火机。
那火机她今晚才见过,自然清楚是谁的。
还未及错愕,就听佣人体贴地出声:“邵小姐,这几日气温多变,小心夜凉感冒。”
女佣人把托盘搁下,将一件乳白色的羊绒薄披肩轻轻搭放她腿上。
“多谢你,麻烦晒。”
佣人离开。
邵之莺坐直身,拾起盘中火机,沉甸甸的质感握在掌心,纯金漆面的火机款式简约,光滑而没有纹路,更没有奢牌常见的雕花。
那火机是搁在托盘中的,却带着体温。
虽很淡,诚然是37度的余温。
她微怔了瞬,自己也不知缘由,只慢条斯理地将羊绒披肩展开,轻拢在肩上,尽量让背脊放松,将坐姿调整到松弛的状态,至少看起来不那么局促。
葱白的指尖轻轻一推,金属盖“叮”的一声打开,清脆悦耳。
那开盖声与都彭经典接近,但她绝对音感,听得出细微差距。
这火机必定价值不菲。
拇指抵在砂轮上,用力打了两下,都没打着,细长的砂轮咬得很紧,火机主人的手指一定很有力。
好在她的力气也不弱。
成人大提琴4/4,标准高度120cm,琴身加碳纤维琴盒的重量在六公斤以上。她经年累月又拉又背,再柔弱也练出来了。*
加重力道,终于打着了火,少女细腻的掌心护住火光,挡着风,衔着烟深吸了一口,淡蓝色的烟雾很快从肺腑弥出。
熟悉的薄荷味令她产生一丝安全感,即使微薄,也够用了。
月光下,少女瓷白的下颌微仰,隔着山顶夜雾,不露声色朝五楼露台的方位睨去。
细长的女士烟在她指间燃烧、焚焦、沦为灰烬。
不仅没睇着半个人影,连那盏昏黄的灯都不知几时暗淡下去。
乌黯黯的一片漆黑里。
少女清霜般的眸色亦被无声敛回,随着那烟,灼明又寂灭。
9.09
十一点一刻,邵之莺再次垂眸查看whatsapp。
宋祈年始终没回复。
但显示她成功发送消息的灰色双勾变成了蓝色,这是whatsapp最实用也最被诟病的已读功能。
说好见面又背约失期,再加上已读不回。
邵之莺唇角勾勒出讥讽的弧度。
原来两个人恋爱中的合拍,不过是彼此都拿出最佳状态下的假象。
她也是这几天才知道,原来当感情出现变数,宋祈年除了逃避,还是逃避。
彻底的心灰意懒反倒加剧了平静,她起身驱车离开。
下山途中又落起小雨,黑夜里能见度降低,邵之莺不喜开快车,这会儿有事思索,愈发放慢车速。
行至坚尼地道接连等了两个红灯。
空闲时分她打算退出宋家的家族群。
虽然多年来颇受宋家照拂,可既已决定分手,拖泥带水只会给两家都添堵。
手指刚落下一秒,余光猝不及防地瞥见被她顺手搁在仪表盘上的火机,纯金漆面在仪表盘数字的闪烁下折射出猫眼般的射光。
指端的动作停顿,她不假思索滑进组群成员列表,纤白的指尖停留在某个熟稔的头像上。
宋家的人几乎都有她好友,唯独这位——今晚借她火机的好心人。
下一瞬,她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她印象中,宋鹤年在组群里比较寡言,但偶也有冒头的时候。
打从她进群起,他一直用着同一款头像,没变过。
那头像一眼扫去只觉得抽象,白底深蓝,全然看不清是什么。
邵之莺从未好奇点开过。
今晚是例外。
她放大图片,才发觉高清大图比缩小版还更抽象。
画面以漩涡状的靛蓝色流体为核心,悬浮其上的液态银与珍珠贝母呈半透明状,底部蜿蜒的蓝色曲线宛如珊瑚礁,整体画面像是海底的抽象派作品,或许是艺术墙的一隅。
指尖将图片再放大些,忽得瞧见右下角好像有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乍看上去像某只小动物的脑袋,正想定睛细瞧,红灯却在此刻转绿。
邵之莺将手机搁置一旁,认真驾车。
等车子驶入邵家车库,泊好后再度拿起手机,早已将对那副抽象派美术作品的短暂兴趣弃之脑后。
她退出组群前,顺手添加了宋鹤年的名片。
添加信息发送成功那秒,有一刹的迟疑,但随后便稳定了心神。
以宋祈年目前的态度,只怕连分手都要粘皮带骨,她最顾忌也最厌烦就是这种状况,必要时恐怕需要求助于他大哥。
那晚两人在剑击馆交手后,宋鹤年主动提出有棘手问题可找他解决。
虽则她很清楚他的意思是——为了保障两家顺利缔结姻亲,合理范畴的问题可以找他。
她如果拿分手的遗留问题叨扰他,大概算是偷换概念?
但管他呢,她现在是人见人嘲的绿发人士,自顾不暇,没法顾虑宋家每个人的心情。
/
宋祈年回到宋园是翌日清晨。
清早五点五十多分,恰逢拂晓,天色已朦朦亮了。
这个时间连佣人都还没上工,他进门时动作放轻,不想打扰他人休息。
德鲁士黑岩门板紧阖,智能门锁随之关闭。
宋祈年径直往电梯的方向走,却在经过正厅时愣在原地。
“哥?”
他一宿没睡,嗓音沙哑,俨然很意外这个点在一楼正客厅见到宋鹤年。
虽然大哥一向作息规律,但这个时间他应该正进行有氧晨健,怎么会一个人坐在这里。
“坐。”兄长的声音深沉而勃郁,透着他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位者气魄。
近两天发生了太多事,他没休息好,精神疲惫,大脑也相应迟缓。
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很诚实地挪了过去,规矩地坐在大哥斜对面,俨然一个温顺听话的弟弟。
宋家支持环保事业,宋园也相应注重节能,夜里只保留壁灯,像是一楼正厅的吊灯,要等管家上班才会统一打开。
眼下光线偏暗,仅靠双面落地玻璃外熹微的晨光。
真皮沙发正中的男人只着黑色晨袍,修长遒劲的指骨间罕见地燃着一支深褐色雪茄。
没记错的话,大哥两年前就戒烟了。
宋祈年大脑有些混沌,隐隐有不妙的预感,但又不很确定,只愈发惴惴不安,像个犯了错的中三生,坐姿愈渐端正。
宋鹤年握持雪茄,眉目间不见戾色,但周身阴翳的气息非比寻常。
一缕灰白的烟雾随着他的吞吐被匀缓吁出。
特供雪茄足够名贵,前调是雪松木和豆蔻香,没有分毫刺鼻的焦油味,后调更是馥郁的黑巧克力醇香。
分明是舒缓凝神的气味,但宋祈年却紧张得冷汗涔涔。
他终是沉不住气:“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亚马逊绿奢石地面静得落针可闻。
不逾半分钟的光景,宋祈年却感觉比半个钟还漫长。
半晌,宋鹤年总算有了点反应。
他缓缓掀起眼皮,冷淡睨了胞弟一眼,深邃的瞳底没有任何温度,四周鸦默雀静,只见他腕骨微抬,将那支仅燃了四分之三的雪茄搁置在水晶烟缸旁。
“你系唔系好钟意劈腿?”(你很喜欢劈腿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静谧的空气中毫无预兆地落地。
宋祈年脑际嗡的一下,如遭重击。
他狠狠打了个寒颤,本能立刻反驳:“冇,系媒体专登搞嘢,我根本唔中意梁小姐,我净系钟意之莺。”
(没有,是媒体造谣,我根本就不喜欢梁小姐,我只爱之莺)
宋鹤年没搭腔,阴沉的眸只晦暗不明地扫了他一眼。
一刹间,宋祈年心乱如织,胸腔里充塞着各种复杂情绪。
沮丧,懊恼,悔恨交加,自惭形秽……
从小到大,哥一直很疼他,虽然兄弟两人年岁差不算大,只有五岁,但宋鹤年确凿担得起长兄如父之责。
母亲生来温和宽宥,父亲的性格则截然相反。
严苛古板的父亲对他这个资质平庸、幼时甚至还有些顽劣的孩子并不寄予厚望。
这一层,宋祈年一直都心知肚明。
大哥才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一直都是。
但大哥始终待他温和,甚至在整个家族董事会均投票反对他将英竞上市的紧要关头,也是大哥力排众议帮他。
相较于父母长辈的评判,宋祈年更在乎兄长的认可。
这二十四年来,大哥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这是头一次。
他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得愚蠢,错得彻底。
“哥,我明白自己的过错,我现在回房洗个澡就立马去邵家道歉,我一定会哄好之莺,不会再做令她伤心的事。”
他仓皇起身,走了几步,脚步又忽然顿住,转回头再次强调:“我真的很喜欢之莺,也很珍惜她,否则也不会请你当证婚人。我会调整对婚姻的态度,争取之莺的原谅,哥你再信我一次。”
古铜栗电梯门徐徐阖拢。
宋鹤年面无波澜,他薄唇微抿,背脊松弛地向后倚去,肃冷的黑眸透出莫测的意味。
/
邵之莺昨夜翻来覆去才入睡,好在睡得还算沉,醒来已经是中午。
昨晚被宋祈年放鸽子有些不快,但拿起手机慢半拍想起自己已经退出了宋家的家族群,心情反倒略有松快。
分手一事,大姐已经代她对全家人宣布了。
适逢午餐时间,邵公馆的餐厅再一次呈现出罕常情状。
除了大姐和中学生邵翊礼,全员人齐。
蓝翡翠长餐桌主位上,父亲邵秉沣的脸色阴郁,俨然是整宿没睡好的模样。
邵之莺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落座。
每个人不约而同地睇她两眼,但又都神色各异。
邵秉沣沉默地用餐,气压比宋祈年桃色新闻被曝光那日更沉些,也在邵之莺意料之内。
眼下应算是风浪初起,等联姻告吹一事被公布,邵氏的股票势必连跌数月。
邵之莺并不打算逃避责任,她受邵家养育之恩,踏入邵家十二年来,邵秉沣不曾亏待她。
单论为了支持她学琴,在全球范围内高薪礼聘名家、从不吝惜这一层,她就有责任报偿。
但眼下她刚结束一段四年的恋爱,仍有些恍惚的不真实感,暂无心力回应太多,只微垂着颈默默用餐。
一桌六人各怀心事,气氛就这样暂时僵持着。
最终还是心直嘴快的邵二太率将敏感话题甩到了桌上。
“照我说,你们搞艺术的细路女(小女孩)脾气就是古怪,几张借位照罢了,至于闹到分手的地步?”
二太太戴曼蓉是千禧年代港姐出身,十二强的名次虽不曾让她大红大紫,当年却也险些走上歌星出道的路子。
她有一把莺声燕语的好嗓子,如今虽四十七了,嗓音依旧豁亮,在低气压的餐厅里稍显辛厉。
邵之莺舀着茄汁通粉的勺子顿了下,想张口,复又闭上。
邵家人多,又有两位太太,关系错综复杂,邵之莺从十岁回到邵家起就秉持着在餐桌上不吭声闷头吃的生存法则。
尤其是三两句话讲不明白的事,不如不讲。
倒是邵姿琪扁了扁嘴:“二姐的脸都丢尽了,换做我,这婚也不结。”
邵二太翻了个白眼:“琪琪你讲嘢真系冇脑(讲话真是没脑),我是为了你二家姐好,她说分手就分手,我们邵家被人笑就罢了,你想过她以后还能同谁结婚?”
二太心思虽多,这会儿开口却是由衷。
邵之莺固然不是她生的,同她也不亲,可到底是邵家人,落得任人嘲讽的下场,不仅对邵家没好处,对自家还未论及婚嫁的傻女姿琪更没好处。
邵姿琪被亲妈嫌蠢,闷着脸有些赌气。
静了半晌,邵西津沉声开腔:“分得好,我们邵家也不是离了他宋家活不了。”
邵西津只比邵之莺小十个月,虽年轻,但胸有城府,近两年于生意场上锋芒毕露。
他成年就搬出去住了,极少理会家中琐事。
邵太见一向寡言的儿子都表了态,也清了清嗓,睨向邵之莺:“我不是不支持你分手,但你细妈的顾虑并非全无道理。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各有脾气,感情的事我们做长辈不好插手,但分手的后果你自当想清楚。”
邵之莺搁下餐匙,肩脊微微发僵。
邵太是含蓄的人,她这话里有两层含义。
一则是点父亲,宋邵联姻告吹所带来的一系列后果,邵家究竟能否承担,就算能,又需耗费几多时间金钱来恢复元气。
二则是点她,日后还想不想在香港发展。
邵太此言一出,全家陷入死寂。
豪门没有真正的傻瓜。
分手容易,一句话的事。
解除婚约也没多难。
可对方到底是香港第一豪门的太子爷,今后邵之莺遑论结婚,恋爱也成问题。
全港有几个人敢和宋祈年的前任拍拖?
就算有,也得过个三年五载,风波彻底淡却之后。
何况她还是个需要登台的大提琴家。
香港不过弹丸之地,观众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彻底忘却她这点花边新闻,而后摒弃偏见观看她的演奏。
极端的沉寂后,邵秉沣抿了口红酒,沉着脸哑然出声:“阿稚,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尽快搞掂工作的事。”
邵太闻言脸色一暗,她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五个子女,丈夫表面上最疼大女仪慈,把公司都交给她。
暗地里不知多偏疼邵之莺这个私生女。
仪慈也是联姻,今日如果是仪慈执意要离婚,他保准第一个拍桌反对。
邵太黑下脸不想再讲话。
邵二太见气氛实在糟糕,佯笑着岔开话题:“听说前几日大宋生的细妹从伦敦回来,正给祈年的大哥安排相亲,我想着琪琪也快毕业了,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让琪琪去试下?”
邵姿琪脑仁嗡的一声,娇艳的脸瞬间变白。
“宋鹤年?!”
邵二太瞥她一眼,乐:“你别心急,最多见面聊聊天,宋鹤年是什么身份地位大家心知肚明,他未必能相中你。”
邵之莺未曾料想餐桌上会突然提起这位。
她心神恍惚,忽然记起自己昨晚发送的好友请求。
想查看通过了没,摸摸口袋,发现忘了拿手机。
“谁心急了!”邵姿琪愈发抵触,“妈咪你系唔系痴咗线(是不是疯了)?我才二十,宋鹤年跟我怎么有可能?我才不要去丢人!”
虽然宋鹤年的颜值年年登顶港城未婚多金男top1,但在她印象里,她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宋鹤年都在内地管理上市公司了。
邵二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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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当她害臊:“他今年也就二十九,人又生得周正,官仔骨骨,不如我这就托人同大宋生的细妹联系下。”
“别,求你了妈咪,这肯定是大宋生的妹妹自作主张,我看过报纸,媒体拍到宋鹤年长期戴尾戒,推测他是不婚主义,他根本就不可能去相亲。”
官仔骨骨有咩用。
那男人看着就古板严肃,远远瞧上一眼都吓得腿软,她根本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女人能引起他的兴趣。
“够了,乱点鸳鸯!”邵秉沣重重撂下筷子,语气峻厉,“宋鹤年咩身份,几时轮到你打他主意。”
邵二太表情悻悻,总算缄口安静。
邵之莺心绪本就纷乱,又听了这么一场闹剧,不知怎么,脑际不断浮现昨晚那只纯金火机。
直到管家沉敛的嗓音打断她思绪。
“祈年少爷来了。”
宋祈年立在邵公馆二层的餐厅门口,身上只穿了件薄荷色短袖衬衫,蔫蔫的刘海似乎没打理过,等走近些甚至能看见他乌青的眼圈,一宿没睡的模样。
餐桌上的人表情各异。
邵秉沣黯着脸,不愿给这位不速之客眼神。
他没指望二女儿的联姻对象多么出众,只是多年来,这个后生仔始终给他斯文懂事的感觉,且宋家贤正谦俭的家风更是一脉相承,却不想终究看走了眼。
“邵伯伯。”
宋祈年这样金尊玉贵的少爷仔哪遇过这样尴尬的窘境,他低声问候,“伯母、细伯母……”
话都没出口,邵秉沣已沉着脸离开餐厅,邵太也跟着离席。
这两位的态度如此明显,照理说邵二太也应该随之离席,但她实在抑不住八卦的心思,身子挪也挪不动。
邵之莺略扫了圈,二太母女八卦的眼神无处遁形,邵西津的脸色更是黑沉得渗人。
她不得不起身:“出去说吧。”
邵之莺不想带他上楼,引着他走到了二楼露天阳台。
相处多年,宋祈年自然感知她的决绝。
开腔时,他布满血丝的眼尾已经染上了焦炙,情绪起伏很剧烈:“对不起,我知道你受了很大委屈,抱歉,是我的责任,都是我的错,但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劈腿,我确实没有处理好和Gia的关系,我会改,我不会再和她见面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邵之莺被他攥住了手,指缝被一滴一滴温热的液体濡湿。
她有些混沌,一时分不清是谁的泪。
宋祈年说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
他承认自己和梁清芷走得亲密。
英竞在纳斯达克上市期间,他忙得焦头烂额,初次独立创业,家里并没有给他太多支持,他明白这也是父亲在考验他的能力。
他自己组建的团队不够成熟,上市期间棘手问题接踵而至,那几个月他很烦很闷,渐渐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耐心地等待她结束工作。
梁清芷就是在这个关头出现的。
她在美国长大,性格直爽,长相甜美,却有股男孩子气。他承认他的贪心,有些压力是同性朋友无法纾解的,他并不喜欢她,只是她恰好在那个时刻填补了他精神的缺口。
“我不知道自己这半年来到底是怎么了,我也厌恶这样的自己,但是在纽约那段日子我真的很苦闷,你的事业也很辛苦,我不敢对你倾诉太多,这让我面对你时小心翼翼,越来越疲惫……那阵子我心里像是有个洞,那个洞越来越大了,大到我自己都心慌的程度。”
说到最后,他垂头丧气,邵之莺头一回见他这样狼狈地剖白自己。
他把她的手攥得很紧很紧,眼里都是恳求:“不要分手,我们照常结婚,我真的很爱你,不想和你分开。”
邵之莺眼眶有些湿润,却还是迫使自己挪开目光,眺向远处。
她用了半分钟平复呼吸,冷静地抽回自己的手,一字一句:“我们好聚好散吧。”
宋祈年眼尾的红越来越浓重,清俊颀长的身形在沉重的打击下显得摇晃欲坠。
“为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
邵之莺回顾着短短数日的变故,眸中温度一寸一寸冷却。
“从你罔顾我的提醒,挂断我的电话,执意深夜和她一起的那刻起,我们就已经结束了。”
她看得出宋祈年的悔意。
却也看得透他依旧不够真诚的那部分。
或许他也不是故意为之,而是自己也看不透自己的心。
他们之间的感情曾是真挚可贵的,宋祈年一度对她一心一意,也曾陪着她到处巡演,真心实意地守在她身边。
但感情早已随着时间产生了质变。
他所倾诉的烦躁、压力、苦闷、面对她时的疲惫,包括心里那个洞的空虚,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没有那么爱了。
他早就没那么爱她了,只是他不愿意相信。
她的身世和成长经历令她远比同龄人早慧,她从未变过,始终将大提琴放在首位。变的人是他,是他潜意识里开始要求一个永远把他放在第一位的伴侣。
在结婚前,他能认清自己的需求,其实是好事。
邵之莺平静地端凝着他,她深知分手的体面应该建立在沉默上。
只有沉默能带来平静,越是剖白解释,越是粘皮带骨。
她不喜欢这样。
要分就分得干干净净。
时间自然会给他答案,关于感情的课题,他也应该自己去参悟。
宋祈年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冷淡绝情。
他失魂落魄地走了。
邵之莺让自己的情绪尽量麻木,她不想多想,只平静地上楼回房。
拿起手机,和周日慈善晚宴的负责人进一步对接。
因为是救场,时间紧迫,刚确认曲子,后日就要彩排,现在她该去琴房拉琴了。
台风过境,琴房安静幽谧。
从窗扉滤进来的阳光色调很浅,像是隔夜的冷茶,斜斜地洒落大提琴的腰身,像是给她的琴镀了一层黯金的丝带。
她刚给琴弓上了松香,Leatherwood黄檀木的气味弥漫满室。
略显苦涩的清新令她愈渐宁静。
她坐在琴凳上,层层过滤掉纷繁的情绪,准备开始练习。
手机忽得发出震动音,在岑寂的琴房里显得突兀。
邵之莺只当是晚宴负责人还有事宜交代,未曾迟疑便拿起。
后一秒,她陷入怔忪。
宋鹤年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10.10【看作话】
礼拜六,天放了晴,邵二太做主将用餐地点挪到一层的半户外花园餐厅。
绿植宁静养眼,佳肴也精致,全家上下却掩不住萎靡。
邵氏股价一直在跌,大小股东怨声载道。
邵秉沣步入中年来过惯了顺风顺水的清闲日子,身体一时负荷不住,昨日睡前胸口绞痛,连夜叫医生上门,好在暂无大碍。
家里气压低,连一向贪睡的邵姿琪都不敢睡懒觉了,上午十点半就乖乖起身吃brunch。
眼下,联姻仍是破局首选。
安排邵姿琪同宋鹤年接触的提议仍被摆上餐桌反复磋商。
而今,邵太正用沉敛理性的口吻劝着丈夫:“现在的年轻人与过去大不相同,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不成也不妨事。”
邵二太自然站邵太一边,绘声绘色地帮腔:“咪就系咯,我听内地的阔太们讲,琪琪的性格现在叫‘作精’,在内地不知几受欢迎!”
邵秉沣从未听过‘作精’一词。
他眉间敦肃,沉吟思索了半晌,最终看向四女儿,沉声:“愿不愿意相亲,你自己决定。”
若说全然不动心,自是假的。
从前让二女和宋家幼子联姻,多为情感联结,用姻亲情分维系两家世交,但若说想让宋家在生意场上让渡利益——那是宋鹤年才有的权力。
宋家未来几十年都是他话事。
这层道理他如何不知。
几年前,他不是没想过撮合仪慈同宋鹤年,又想着两个都是古板强势的脾性,说不准契合,谁承想刚提一嘴就被大宋生挡了回去。
说是在宋家,谁也不敢做宋鹤年的主。
邵姿琪没想到父亲会直接问自己。
她舀着鲜奶滑蛋的手腕抖了下,一时踯躅不决。
几天来,妈咪在她耳边翻来覆去絮叨,她也多少有些动念。
哪个女孩能做到全然对宋鹤年无动于衷。
论现实,他是全港最有权有势高不可攀的男人。
倘若联姻是豪门千金的宿命,她自然想选最优秀的。
只是宋鹤年她实在没接触过,总觉得他过分古板端肃,又有近十岁的年龄差摆在面前,多少令人畏怯。
她犹豫半晌,小声支吾:“爹哋……容我再考虑考虑。”
话题终于结束,花园清净下来。
只余下金属刀叉轻微碰撞声。
邵之莺由头至尾默不作声地用餐。
她没胃口,听到关乎宋家的话题愈加心烦,只能屏蔽一切声响,放空回顾稍后要拉的曲子。
她沉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直到邵姿琪用肘部轻撞了她一下。
她才抬眸:“?”
邵姿琪难得朝她贴上来,温软的嗓音附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你和宋祈年谈了那么久,他大哥你应该熟吧?”
邵之莺:“……”
面容娇艳的女孩低声絮聒:“宋鹤年他脾气好吗?他有交往过的女友吗……有几个?”
邵之莺陷入沉默。
邵姿琪见她不答,略显不耐地嗔她:“你倒说话呀,谁把你毒哑了?”
邵之莺被缠得没法子,只好放下刀叉,面无表情地依次回答:“唔熟,唔了解,唔清楚。”
“……”
邵姿琪杏眼圆嗔,气急败坏地白她一眼,扭开脸,不吭声了。
/
中午一点,邵之莺如约抵达晚宴的举办地瑰丽酒店。
净爰慈善基金是香港几大富豪家族的夫人联合创办的,每年度的晚宴由各家轮流主办,今年轮到钟家。
邵之莺求学生涯结束后基本都在独奏和巡演,没参与过纯商业性质的活动。
但开场嘉宾的工作委实没有难度可言,只要同主持人、调度简单沟通几句,走完流程就完成了彩排。
彩排后没有旁的事,她原想自己在尖沙咀附近逛逛,难得清闲,喝杯咖啡逛逛书店也好。
然而刚进电梯,胃就咕噜了一声。
饿了。
邵之莺迟疑了两秒,手腕微抬,揿下了二层的按键。
印象中,瑰丽酒店的茶记还算不错。
餐厅里客人不多,邵之莺就近落了座,她不算特别饿,只点了一碗蟹子云吞竹升面和一道小食芝麻虾多士。
回港后一直很忙,好像还没正儿八经吃过一碗面。
竹升面端上来热气腾腾,饱满大颗的云吞里包裹着蟹子和鲜虾,她食指大动,张嘴咬上一口,丰沛的汁水一瞬溢满唇齿,鲜味弥至舌尖。
酒店大厨的水准不亚于街坊老店。
她专心致志地享用着美食,却忽有一道男声由远及近唤她——
“之莺?”
邵之莺抬眸,入目的是一张相当陌生的面孔。
二十出头的年轻男生,五官清隽,穿一件浅调的米色条纹便西,前襟有复古花卉装饰的元素,微卷的发型打理得相当精细,很典型的法国南部度假风。
对方看出她的错愕,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我是Jones,钟柏峤,你不记得我了?”
邵之莺搁下筷子,盯着他瞧了几秒,隐隐寻出同窗时期的痕迹。
钟柏峤,晚宴主办方钟蓓雯的弟弟,曾是她的中学同学。
他出现在这相当合理,因为瑰丽酒店就是钟家名下的产业。
“好久不见。”她冷淡回应。
钟柏峤却拉开丝绒餐椅,堂而皇之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邵之莺起先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听出了玄机。
钟柏峤看似热情而漫无目的地拉着她叙旧了好一阵。
大约是感受到她不耐的神色,以及反复垂眸查看时间的暗示。
钟柏峤笑了笑,总算切入主题:“今天确实是冒昧了些,抱歉,其实我不是凑巧路过,而是专程来见你。”
他方才直接到彩排的宴会厅,却得知邵之莺已经离开。
邵之莺并非长袖善舞的性格,却也不是蒙昧无知,从他话中踟蹰的态度,再联想他姐姐钟蓓雯在关键时机主动递来橄榄枝,邀她作为开场嘉宾,心下已大致将钟家的态度猜得八九不离十。
果不其然,钟柏峤笑得赧然,仍是开了口:“听说你和宋祈年已经分手,坦白说,当年在学校里我就很想追你,但你和宋祈年走得很近,后来我又被家里送出国……”
邵之莺有些听不下去,希望能尽快结束这个令她脚趾抠地的局面,没忍住打断他:“所以?”
“邵之莺,我想同你结婚。”
“……”她眉心紧蹙,分明已经猜到大概会听见非常荒诞的内容,却仍是如有雷击。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钟家的意思。”
钟柏峤耸耸肩:“都是。”
他相当坦诚:“我欣赏你的才华和魅力,我们钟邵两家也多年交好,联姻对两家有利,不过有一层……我个人不喜欢欺骗,想在婚前跟你说清。”
邵之莺不想听,但无法阻止他阐述,只好当看戏一般听下去。
“我不介意你的前任,也不畏惧宋家的权势,但我理想中的婚姻是开放式的,不知道你能否接受。”
“……”邵之莺委实没绷住,极轻地噗嗤一声。
她已经预感到这会是一场相当荒诞的“叙旧”,但终究还是低估了荒诞的尺度。
她端起红茶,平静地抿了一口,不由得耐起性子认真打量对面的男生。
钟柏峤的确同她做过同学,但没记错的话他中四刚开学就出国了。
他在同龄男生里应算是发育较迟缓的,那时他还同她差不多身高。
如今虽目测有185公分以上,但她粗略扫了眼,不难推测他脚下这双德比鞋少说有五公分以上的增高效果。
至于五官,他确实算清秀好看的,香港富豪的审美多年来单一且稳定,只爱靓女。
他遗传母亲的颜值,自然不落下乘。
但邵之莺对他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致。
她未曾说任何尖酸的话,始终保持文静端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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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态。
但她那双妩媚慵懒的眼里弥出的慧黠与锐利,已经叫钟柏峤气势弱了大半截。
他调整语气,姿态更加温谦,尝试着补充:“我钟意开放式婚姻是希望婚后能保持精神的自由,如果你不接受,我们可以再商酌,这不急。
至于婚前财产方面,我接受共有,也可以签协议,主要是看之莺你的意思,婚后定居在哪里也依你喜好,你知道的,我祖籍顺德,家中长辈大多传统,我最欣赏的是你的个性,我觉得你和我是同类,我们不会过分顺从长辈,能够活出自己的人生。”
他说到后面语气有些弱了,但依然坚持把话讲完。
邵之莺渐渐领悟了他的意思。
钟柏峤觉得她有自己的事业,且事业不依托于家族,与港城绝大多数名媛不同,他有很多叛逆的思想需要一个同样叛逆的妻子去配合。
她有点想笑,却也有点共鸣。
自己从前喜欢宋祈年,又何尝不是因为相似的缘由。
邵之莺思忖了几秒,礼貌地婉拒:“我刚结束一段感情,目前没有结婚打算,对开放式婚姻也暂无兴趣,抱歉。”
钟柏峤露出微窘的笑意,口吻倒像是松了口气:“我能理解,没事,你不要有压力,是我唐突。”
尴尬的话题总算揭过。
而后钟柏峤又东拉西扯聊上几句,邵之莺清楚这不过是社交寒暄,她有一搭没一搭应着,思绪早就飘远了。
她目前不想离开香港。
在维也纳和柏林分别生活过,早已怀恋香港的饮食和气候,刚回来一个多月,这时候离开,真有股落荒而逃的意味。
做错事的人不是她,要走,也该是宋祈年走。
慈声的处事态度的确令她失望,但她也明白背后的法则。
香港地域小,名人多,交响乐团的运营成本之高令人咂舌。
越是重大的演出,对财报的影响就越重。
以她目前的形象,短期内很难恢复乐团的工作。
钟柏峤联姻的提议属实令她无语,但他某些字眼确实点醒了她。
她现在的处境很微妙,钟家这时候站出来,其实是雄厚财力和家族底蕴在兜底,排除钟家,全港现在没几个人敢站出来和她恋爱。
她从小看着香港小报长大,深知想要覆盖一段失败恋情带来的阴影,最直接有效的便是展开一段新的恋情。
新鲜美味的八卦才能满足市民的味蕾。
否则她的形象会一直停留在被绿的情形里。
眼下她需要的并非联姻,而是恋情。
拒绝了钟柏峤,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邵之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城中尚未结婚且单身的人选。
……一个像样的都没有。
眼前这位钟小少爷竟算是最优的。
等等,她有一瞬晃神,一个熟悉的姓名窜入脑际。
近来频繁在邵家餐桌上被提名的那位。
她前男友的兄长——宋鹤年。
香港室内的冷气素来很足,瑰丽酒店的温度更低,一阵冷意袭来,十七摄氏度的凉意令她打了个冷颤,连肌肤上的绒毛都跟着颤栗。
和前男友的哥哥拍拖,算不算新鲜又刺激的绯闻?
荒唐的念头一闪而逝。
她很快恢复理智。
且不论他是宋祈年的哥哥,单论他左手那枚印章尾戒,且二十九年来未有一丝花边新闻这层而言就没戏。
太荒谬了。
她怕是同细妈一样痴咗线。
钟柏峤觉察到她的跑神,也算识趣,找了个借口就起身告辞了。
他走后,邵之莺拿起随手拎出门的黑金手袋,打算埋单离开。
纤柔的指尖探入包内,初时没摸到手机,却触到了一层金属质感。
纯金火机透凉细腻的触感顺着神经末梢,悄无声息传递。
邵之莺指端微滞,怔忪许久。
或许,是该寻个时机物归原主了。
11.11更新啦=3=
傍晚六时,宋园。
宋祈年进门的时候阴沉着脸,年轻英俊的面庞被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晦色下,经过正厅时意外撞见宋鹤年。
管家沛叔也在,见他回来便温言招呼:“三少。”
宋祈年步伐滞住,侧目端察自家兄长。
宋鹤年正处理几封加密文件,视线略垂,他着一件熨帖细致的手工衬衣,还搭了马甲,同色的高定西服外套正被沛叔搭在臂间,俨然是稍后要出门的状态。
宋祈年绕了几步坐在兄长对侧,郁结了半日的情绪没绷住泄了出来,他撑着额头长吁短叹几声,问:“哥,待会儿有应酬?”
宋鹤年从庞杂的文件里抬首,撩起眼皮睇他一眼,薄唇吐字冷淡:“有话直讲。”
沛叔好心在一旁解释:“大少今晚受香山澳财政司司长约请私人聚会,迟些要过澳门。”
沛叔本就是宋鹤年这边的人,因三少长期生活在国外,他早年的司机已经请辞,回港后暂没安排妥当的人手,他才偶尔被借去用,故而也同宋祈年熟稔起来。
宋祈年闻言,忙低头查看腕表时间,问:“聚会时间地点是?”
“伦敦人御园,七点。”
宋祈年粗略估算,伦敦人没有停机坪,大哥的私人直升机过去只能落地外港客运大楼,航程仅十五分钟,但落地香山澳后还需一段车程。
“那我长话短说,”他蔫头闷脸,“哥,之莺还是不肯原谅我。”
宋鹤年在文件上刷刷签名,没搭腔。
宋祈年大约是真的无处诉苦,攒了一筐苦水统统倒了出来。
他今天下午参加了一场茶歇会,是去谈生意的,但不巧撞见了邵西津。
邵西津和之莺虽非一母同胞,却还挺护短的。
大庭广众下,邵西津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公然落了他的脸面。
这倒罢了,他确实对不住之莺,也伤了邵家的颜面,算他活该。
但随后却听说,钟家已向邵家递出橄榄枝,有明显的联姻之意,钟柏峤也私下对好友表示正在追求之莺。
不仅如此,钟家长女钟蓓雯还热情邀请邵之莺出席明晚的慈善晚宴,力排众议要她当开场演奏的嘉宾。
宋祈年显得颓唐不安:“哥,钟家怎么敢的?那钟柏峤又算个什么东西,之莺怎么可能瞧得上他。”
大约是他的诉苦聒噪过甚,宋鹤年终于掀起眼皮,好整以暇地睨着眼前的胞弟。
“香港是法治社会,男婚女嫁,钟家有什么不敢。”
宋祈年面如菜色:“可我同之莺不过闹矛盾,是,我确实做错事,但我们这么多年情分怎么可能说分就分,姓钟这扑街仔趁虚而入,噢不,趁火打劫。”
他和之莺从少时的友达发展至恋人,相伴成长多年,他这两日始终没有分手的真实感。
直到钟柏峤出现,他才意识到分手的恐怖之处。
如果他哄不回之莺,她可能会和别人恋爱。
联想到未来某天他会看见别的男人牵着邵之莺的手甜蜜出街放闪,他会疯掉。
宋祈年也算顺风顺水过了二十四年,何曾遇过这样灭顶的打击。
他不算理智,负气地切齿:“我们才分手几天?趁火打劫也没这么厚脸皮的,我倒要看看谁敢追——”
“咚”的一声闷响骤然入耳。
宋祈年尾音戛然止住,下意识定睛瞧去。
方才还用以签字的钢笔被毫无预兆地投入鱼缸,金属撞击在玻璃壁上,沉入水底,墨丝如烟晕开,宛如珍贵的物件被判处死刑。
那珐琅笔身、白金骨架、手工镶嵌的顶级祖母绿,是数年前某品牌百年庆典之作,价值七十三万美金,全球限量3支。
他叫兄长的气场骇住,神经细密绷紧。
宋鹤年端肃的侧脸无波无澜,仿佛没发生任何罕常事,只不过听得不耐。
他腕骨略抬,不轻不重撂下文件:“自己攞嚟衰。”(自作自受)
隔着薄薄金丝镜片,那凛如霜雪的眼神深不可测,叫人无从琢磨。
只留下沉郁严肃的声线,撂下寥寥五字便起身出门。
沛叔回过神,亦忙不迭紧随其后。
宋祈年怔愕,鱼缸清透的玻璃倒映出他困惑的眼。
大哥这是……动怒了么?
/
时间来到礼拜天,净爰慈善基金年度晚宴如期举行。
夜晚七时三刻,宴会厅的琉璃吊灯明亮如瀑。
晚宴将于二十分钟后正式开幕,现下是客人自助用餐时间。
空气中冷沁的香雾交织着鲟鱼子酱木质坚果浓郁的咸味,西装靓衫的宾客们手拿香槟,洁净无尘的鞋底踏在柔软密实的羊绒地毯上。
谈笑风生,举杯摩肩,对岸维多利亚港昏魅的夜景不过堪堪作配。
钟家替邵之莺准备了专属休息室。
邵之莺一向守时,她提早到场,在休息室喝了点水,依次检查弦准、琴弓松紧,以及琴身环境的湿度。
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被叮嘱过要格外照看邵小姐。
但此刻他们都看得出相比之优渥的服务,这位少女演奏家俨然更需要安静的候场环境,便陆续带上门离开。
邵之莺登台经验丰足,紧张着实谈不上,但今晚情况特殊,她未婚先绿的荒诞事仍高居城中八卦热度榜首,慈善晚宴又相当于港城名利场的后花园,都是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
刚完成准备工作,她俯身将琴收纳好,门口处便传来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门本就被虚掩着,被成年男人的力道敲了两下徐徐敞开,露出钟柏峤笑意清隽的面庞。
“之莺。”
邵之莺循声睇去一眼,并不意外见到他,只礼节性地点了下头,就低头看自己的手机。
钟柏峤拎着印有瑰丽酒店标识的红丝绒手提袋,步子轻快地走上前,将手提袋搁在桌上,取出里面精致的餐盒。
“时间还早,我让中餐厅的主厨单独给你弄了几道点心,你垫垫肚子。”
年轻男人口吻体贴,犹如一副邵之莺已是他准女友的姿态。
邵之莺平静地凝了他一眼,音色冷淡:“我拉琴前没有进食的习惯。”
钟柏峤面上尬了一瞬,他太年轻,还没有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但好在表情管理还算得体:“sorry,是我的问题,还不够了解你的喜好,今后一定注意。”
邵之莺没有表情地抠着指尖,悄无声息隐下眉间的烦意。
她并不讨厌钟柏峤,只是不喜欢这个男人被自己婉拒依然装傻,甚至死缠烂打的做法。
虽然他姐姐钟蓓雯这次力邀她出席演奏,算是在紧要关头撑了邵家一局,她会记住钟蓓雯的用心。
但钟家本就是邵家盟友,甚至三十年前还是靠着接邵家下游的生意才度过危局。
她顺势接下钟蓓雯的橄榄枝,不代表默许同钟家联姻。
稍后晚宴结束,她会找个时机同钟蓓雯讲明。
邵之莺不想与他同处一室,敷衍丢下一句“我抽支烟”便推门离开。
净爰基金虽则名义上是非商性质,但背后均是各大豪门,这场晚宴相当于上流圈一季一度的联欢酒会。
钟家这两年跻身内娱资本的牌桌,赶上了一波风口,成了内娱产业链上游几家当红资本的幕后大股东。
因此在内地名声大噪,今晚被请来妆点的艺人均属内地一线,相应自然也请了几位老牌港星共叙情怀。
嘉宾休息室被安排在一条幽长的走廊上,邵之莺踩着地毯一路走,沿途经过的都是各大明星的VIP妆造间。
她这会儿并无碰烟打算,只想去露台吹吹风,谁承想没走两步,就被一道熟悉的尖嗓打破了平静——
“邵之莺,你还真来了。”
眼前是一间格外宽敞的休憩室,门半掩着,里面坐满礼服奢靡的各家千金们。
邵之莺瞥了眼就意识到这间是钟家给这些娇贵大小姐们专门准备的。
她后悔方才没再走快两步。
大喇喇挡住她去路的是永昌地产苏家最小的女儿,从中学时期就跟她不大对付。
后来听说她姐姐和邵仪慈联姻的老公李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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洲谈过一阵,分了,可能是分得不太体面,她姐姐有一阵子抑郁,经常到李家闹事。
后来邵仪慈和李霁洲联姻,苏家姐妹就愈发看邵家人不爽。
这位苏小姐尖利的嗓音很快吸引了休憩室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霎时间乌泱泱涌出来围观打量邵之莺。
“你这心态够好的,头上绿成咁都够胆出嚟登台,换作我条仔(男友),我连夜飞出国没面见人。”
周围的千金们纷纷掩着唇,唏嘘笑声一片。
邵之莺瓷白的脸上却波澜不惊,她唇角轻勾,皮笑肉不笑:“多谢夸奖,一任男友罢了,难不成要学你哋苏家人这样,分个手寻死觅活闹上三五载?”
“邵之莺你……”
那苏小姐被噎得杏眼怒嗔,红唇动了又动,愣是半晌没挤出回敬的话。
周围倒是没人敢贸然帮腔。
虽然这帮名媛彼此之间都很塑料,谁闹出笑话背地里势必被群嘲。但当面讥讽就太过了,表层的体面还是要维系的。
有人凑上来假意关切:“之莺,你还好吧?睇到新闻我真系好担心你。”
“毕竟是初恋,想哭就哭,免得憋出情绪病,不如我们陪你去度假,我爹哋近排在纽西兰那边新买一座小岛……”
邵之莺费事睬她们,面无表情地绕开走了。
时间被耽搁一下,去透风大概来不及。
她想去盥洗室躲会儿清净,到底事与愿违,在隔间里就听见外边传出喋喋的议论声。
“你们吃邵之莺的瓜了么。”
“那个大提琴家?她好惨,初恋被绿,未婚夫还在车里乱搞,港男真渣。”
“我看了节目单,她待会儿要开场。”
“嗯,临时改的,主办方钦定。”
聊天的听起来至少有三四个人,讲标准的普通话,可能是内地合作商的雇员。
接着就传来刷刷的水流声,酒店大理石墙体相当隔音,有人洗手声音就衬得很大,等安静下来只听清最后几句。
“香港豪门水真深,钟家这次算是捡到漏了。”
“要我肯定选宋家,那可是真金白银的港区第一豪门,反正老公早晚都是要出轨的,大不了各玩各的呗,钟柏峤也不见得比宋祈年老实。”
“就是说呢。”
/
八点刚过,政商界最具分量的名流均已陆续到场。
顶级宴会场花团锦簇,且有严格分区,贵宾区被列于视野角度最佳的区域,古铜金色座椅舒适度绝佳,遥遥望去亦呈现柔和光泽,是财富与地位最为纯粹的昭显。
重要的客人几乎都已到齐,钟蓓雯正与律政司司长和立法会主席相谈甚欢,目光却时不时朝后方逡巡。
贵宾区坐席最正中依旧空着。
钟家虽是主办方,但有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包括京北贺家那位,显然是看宋家那位面子来的。
素来港区为主的场合,都会认他是东道主,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直至八点一刻,偌大的宴会场陷入静谧。
上至各界名流政要、富商明星,下至雇员、侍者,纷纷朝着来迟的那位投去注目。
钟蓓雯暗自松了口气。
那位终于露脸,他身形峻拔修长,沉冷端肃,虽来得迟,但秉持一贯低调作风,着一身黑,仅带两名随行秘书,未回应任何寒暄,在四名保镖的拥簇下沉稳入席。
宋鹤年刚落座,安保人员就将贵宾区拉上了红绒警戒线,意味着最后一位重量级大佬业已到会。
坐在他隔壁的另一位大佬贺砚庭薄唇微勾,低沉腔调透着揶揄:“迟咗咁多。”(迟了这么多)
宋鹤年松弛地靠着椅背,闻言掀起眼皮睇他,口吻不乏老友叙旧的戏谑:“系你早咗。”(是你到早了)
而后便暂无交谈。
贺砚庭矜落地搭着腿,他生性寡言,但今日这位老友竟比他话还少,有些罕常。
他不露声色端察,很快便发觉宋鹤年自落座起就面色肃沉,一瞬不瞬觑着即将登台的大提琴演奏家。
目光克制而暗昧。
12.12
主持人的开场辞无人留意。
直至舞台灯光倏然转暗,邵之莺携着她的大提琴缓缓登台,全场渐渐陷入沉寂。
她穿一袭珍珠白吊颈款夜礼服,丝绸曳地,乌黑的长发被松松挽起,利落而高贵,侧身时隐隐露出后颈和腰窝一片透白如脂的肌肤。
穹顶落下一道琥珀色光束,不偏不倚,正正打落在她身上,所有人聚焦于她,她未有分毫怯场之意,不矜不慢地在演奏椅坐下,娴熟地将琴身置于双膝之间,略微俯身调整尾针,使其稳定支撑地面。
清冷光线下,她微垂着颈,沉稳拉动琴弓,纤柔的身体随之震颤,沉郁的琴音徐徐奏响。
是巴赫的G大调第1号大提琴无伴奏组曲。*
少女生得一张得天独厚的美人面,清冷骨相与明艳五官交相映衬,珍珠白的绸质裙摆贴合着她的身段,在琥珀色灯光下,仿佛被晕染了一层细腻又温润的珠光。
钟蓓雯从她登台起便是满眼赞许。
自己此前特地安排了明星妆造师,还送来几套高定珠宝,却一一被婉拒。
彼时她悄悄瞥了眼搁置在旁还未换上的礼裙,是纯白的,还隐隐担忧了下,生怕不够抢眼。
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何必过虑。
邵之莺何须妆发珠宝的粉饰,她这张脸与生俱来的清冷贵气、在名利场中静水流深的音乐家气质,便是最耀眼的珍宝。
一想到她有望成为自己的弟媳,钟蓓雯唇角都压不住了。
宋家那不成气候的小儿子,当真做了件好事。
这首第一组曲以上下行琶音起始,深沉优雅,又不失温暖明快,是整套组曲中最具辨识度的旋律。*
在场不乏精通古典乐的宾客,他们听得出邵之莺天生音乐家的禀赋,以及少说十年汗水沉淀过的扎实功底。
这场独奏是她深陷绯闻后首次亮相,以她的水准,完全可以选择更为激昂炫技的曲目。
这是座无虚席的名利场盛宴,足够高调的亮相势必能令她在明早的头条中占尽风头。
但她并没有。
从大提琴音响起的瞬息,她便仿佛隔绝入真空,带着演奏家的诚意,纯粹地拉琴,没有丝毫傲慢或张扬,纯粹忠于灵魂、忠于演奏。
演奏终结,余音仍在空气中震颤。
听众久久失神,直到偌大的会场内响起一道沉稳遒劲的掌声。
那掌声匀缓而持重,旁人纷纷侧目,赫然惊觉领掌的竟是宋鹤年。
全场掌声随之被带起,响彻如雷鸣。
邵之莺指尖还搭在琴弦上,目光却被最初那道遒劲匀缓的掌声吸引。
她视线徐徐上移,不经意间与他凛肃的目光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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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台,钟柏峤很自然地迎上前,大方夸赞:“拉得太棒了,你在台上简直在发光。”
事实不算奉承,邵之莺微提裙摆,礼貌笑笑:“谢谢。”
钟柏峤引着她往贵宾区的方向移步,却在途中遇见了面色怫郁的宋祈年。
“之莺,我们下周就领证了,是不是真的要这样闹,你想急死我吗?”
他眼底有红血丝,竭力克制不去看一旁言笑晏晏的钟柏峤,只紧盯着眼前端柔高贵的少女。
事发突然,邵之莺没料到刚顺利结束演奏就生出这样的变故。
她按捺情绪,尽可能冷静:“我们已经分手了。”
听到她冷淡的声音,宋祈年脸色凄惶,像是某种信念于这一霎彻底崩塌了。
连最后一丝侥幸都被她亲手摧毁,他紧握的手指都颤着。
“之莺……”
他颤栗的声线那样卑微,甚至染上了几分乞求。
邵之莺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态。
她无意识抠着指尖,不愿看他这样。
宋祈年今晚无心打扮,即便如此,他仍是人群中英俊灼眼的存在。
缓和片刻,她忽略自己的处境,尝试安抚他:“祈年,别这样,有话等晚宴结束再说。”
钟柏峤何曾遇过这等局面,突如其来的修罗场令他迸发出年轻男人的本能,他上前半步,试图将邵之莺护在身后,口吻尚算客气:“宋少,麻烦你冷静先,唔好影响其他客人。”
他固有私心,但更多是考虑自家今晚作为主办方的立场,试图将事态控制住。
然而这态度却宛如往枯草堆里投掷一颗火星,噌的下点燃了宋祈年刚被安抚了少许的情绪。
“我同之莺讲话关你何事,闪开。”
舞台上有明星表演,环境不算非常静,但宋祈年的失态依然迅速吸引了周围客人的注意。
贵宾区有人投来侧目,后排更有无数探究的目光汇聚而来。
邵之莺紧抿着唇,无声地隐忍。
宋祈年陷入极端焦躁的情绪里,没能留意邵之莺愈渐泛白的脸色。
他颤着手攥住她的,压抑着汹涌的难过,声音从唇缝艰涩地溢出:“之莺,你让他滚好不好,我只想单独同你说说话……”
他第一次把自尊放得这样低。
方才坐在台下,醋意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被层层蓄满。
他当然知道邵之莺很美,很有吸引力。
她的美是不自知的,她嗜琴如命,眼里只有大提琴,这层特质让她在生活中无暇留意自己的美貌。
他一直是忠实的仰慕者,更是她的骑士。
他记得她每次独奏时的高贵桀骜,也记得她私底下像只慵懒的猫咪,更记得她偶尔露出黏人一面,难得的撒娇。
她的一切都让他沉沦又痴迷。
这些年来,因为有他在,根本没人敢多看她一眼。
钟柏峤隐隐看出邵之莺脸色不好,然而还未及想出该如何缓和局面之时。
梁清芷竟从后排仓促起身,她提着黑色礼裙,匆匆赶来加入乱局。
她今夜妆发难得低调,素净的面庞上满是揪心,压低的声音充满愧怍:“对不起之莺,都是我不好,拜托你原谅祈年好吗,那晚应酬我们都喝高了,但我发誓绝对没有发生过界的事。”
邵之莺只觉太阳穴闷生的疼。
场面因为梁清芷的乱入而越发混乱。
可这混乱对旁人而言无异于精彩。
明星唱歌哪有痴男怨女的情爱修罗场有趣。
看戏的宾客越来越多,从喁喁私语发展到不声不响端着香槟挪到附近位置就近观看。
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梁清芷也没有气馁,她甚至愈发声情并茂:“究竟要我怎样做你们才能好好的,需要我消失吗?好,那我明天就回纽约,我保证不再见祈年,之莺,你就原谅他吧,看他这样我真的好难受……”
钟柏峤在国外定居多年,接触异性不在少数,梁清芷这类的高端绿茶也不是没见过。
他唇角抽了抽:“好大一股茶味。”
梁清芷:“……”
“钟柏峤,这里还轮不到你讲话。”宋祈年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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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脸,态度前所未有的狠戾。
比起被分手的心痛,情敌的出现俨然更加锥心,此刻无论钟柏峤说什么,宋祈年听来都是刺耳。
他一字一顿:“我今晚把话撂这,谁敢追我宋祈年的未婚妻,就是同我们宋家过不去。
“我们两家联姻在即,你们姓钟的安的什么心?”
钟柏峤有些窘迫,只能垂首看向邵之莺,等她的态度。
如此新鲜出炉的八卦,还是现场直播。
偌大的宴会厅仿佛成了深水埗的闹市,像一锅迫近沸点的水,翻腾喧闹,沸反盈天。
众目睽睽下,邵之莺的脸色越来越冷,眸色像是覆上了一层霜雪,自上而下打量着宋祈年,而后闭上眼。
从未有一刻如此心灰意冷。
她劝他和异性保持距离,他挂断电话,当晚被拍到车内激咀,全港哄堂。
她说我们分手了,他装听不懂人话。
眼前昏暗无光,她逐渐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仿佛自己正站在舞台中央,台下无数好奇的、刻薄的、嘲讽的眼神,耳边苍蝇嗡鸣般的讥笑声永不止息。
肺腑深处弥出一股无望。
挣不脱,逃不掉。
她的人生将陷在这场荒唐的闹剧里,永久被困住。
她努力装出来的一腔冷静优雅,终会在一日复一日的议论嘲笑声中破碎。
在这场以失败告终的恋情里,她注定是输家。
因为他是顶级豪门的少爷,他可以作,可以闹,可以耗到彻底折腾够了再沉浸投身事业,届时他依旧风光鲜亮。
而她来到这里,鼓起勇气面对所有议论和讥笑,在如此公开盛大的场合下尝试恢复形象。
她并无贪心,仅是想让旁人铭记她大提琴演奏家的身份,忘掉那些令人不齿的绯闻。
宋祈年不费吹灰之力惹出一场闹剧,又一次当众撕碎她的颜面。
待她再度睁眼,眼底胀疼发涩,弥出一层水光淋漓的雾气。
宋祈年还想上来牵她,她的目光却渐渐掠过他,落向渺远处。
隔着冷沁香雾,她最终睨向贵宾区主位——那个不久前在台下为她领掌的男人。
不知何故,她蓦地生出一股豪赌的欲念。
她也想当一次赢家。
没有半秒迟疑,她随即捏住珍珠白礼裙下摆,轻轻提起,目不斜视、心如旁骛地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靡靡吊灯下,少女琥珀色的瞳仁湿漉漉的,直白又大胆地望着面前位高权重的男人。
红唇翕动,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令周围权贵悉数震愕的话——
“宋家未婚的又不止一位,大哥,您说呢。”
全场鸦默雀静。
连那四名保镖都被骇得纹丝不动。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连台上的演唱都静止了。
少女缎面礼服裹身,乌发如瀑,肤白胜雪,美得如一株罂粟花。
她纤薄的身体里仿佛有一腔孤勇。
殊不知,那片被死死攥住的丝绸布料,早被冷汗隐秘地濡湿。
众目睽睽下,宋鹤年始终面容端肃,八风不动,仿佛只漫不经心觑了她一眼。
就在众人暗松口气,万分笃信他身为兄长绝不可能介入胞弟与前任女友纷争之时。
却见男人腕骨微移,竟是抬手示意身侧人腾出空位。
半晌,他嗓音沉冷,慢条斯理地开腔:“邵小姐,坐。”